《烂热重启》 第1章 《烂热重启》作者:余三壶【cp完结】 简介: 我曾位高权重,是个傲慢的人渣,还有个冰山贵公子做徒弟,我曾折辱他。 “以后、时时、刻刻,只要我要,你便要低头侍候我。”我笑着逼他喝下满桌残酒:“裴追,徒儿…你愿意吗?” 后来时间重置,我落魄至极。 昔日徒弟已将我忘得干净,只见我卑贱纠缠。 “让我留在你身边,随你什么条件。” “让你下跪听命也行?”裴追嘲道。 “只要你想,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他漠然俯身,将沾酒的手指凑到我唇边。 “怎么连杯酒都倒不好?舔干净。” ——— 我欠他、辱他,却曾教过他。 他恨我、刺我,却竟爱过我。 我们相爱相憎于末日黑天、世界消亡前夜 他说恨我入骨,带来的却是救赎。 到最后,裴追拿一对素戒,要我一生承诺。 他却不知道,重逢后,我一直在说谎。 他更不知道,我就快死了。 —— 扉页声明: 1现代末世文。受为救世将世界时间线重置多次。结果越来越糟。 2文案受纠缠攻是为了救攻 3正文宏大,有电车悖论、蝴蝶效应、规则类怪谈 双重生、双向暗恋、末世、疯批、年下、he、强制、破镜重圆、酸甜口 第1章 剧痛中,他送我入极乐 近来,秋雨过后,我头疼得厉害。白日里体力活又做得多,甚至曾几次短暂地出现意识抽离症状。 只是工地简陋,穷人没钱生病,用土方子和韭菜汁喝,兜里再多揣几块冰糖,且含糊当低血糖处理了。 这样混了几个月,头疼却愈发严重。常常一睡便是半日,醒后头部晕眩欲裂,梦中冰火两重,还尽是些陈年往事。 这日午后。现实中其实是秋日,但梦里却又湿又闷。唯有我指尖触碰的地方是冰凉的,就好像一块坚硬又柔韧的玉。 那是一个男人光润的脊背。 梦里,我始终紧皱着眉,但其实……体内连绵不绝地涌动春潮带雨般的欢愉。 然而潮水尽头、欢喜巅峰,却蓦然停滞——然后是骤然坠落,取代热潮的是胸口利刃剜心般的剧痛。 这痛让我几乎要从梦中惊醒。而也就在这时,我上方的青年微微垂下头,微长的发丝勾勒着我侧脸的弧度。 他敞开的衬衫下摆滑过我的小腹,冰凉修长的手指搭在我前胸心口,呼吸就在我耳畔,声音很轻……却冷的惊人。 他说:“沈无,我真恨你。” 这是我唯一的徒弟,裴追。 然后,他就在剧痛中,将我送入极乐。 依然是梦。 梦中我踏阶而出,发现外头下了很大的雪。映着黑色的苍茫天幕,就像挂起一幅压抑的泼墨画。 天幕尽头,有一个半径十米的圆,规整程度不像人力可以轻易画成。 那便是我的法阵。 我举步向前,最后跪在阵中。阵繁复而壮美,线皆为赤红的,如茫茫雪原上开的一朵花。 艳中带朱,诡谲奇异。 因为这“花”是血灌的。 我朋友们的血,我自己的血。 我亲手杀了他们,放干了血,画成了这个阵。 最后死的是我相交多年的挚友。 他胸口插着我印着阵法的匕首,垂眸看着我。那眼神十分复杂,既像怨恨又像怜悯。 我把匕首更深地送入他的心脏,注视着他合上眼睛,再拔出。 匕首从他心腔拔出的瞬间,血喷溅了我满脸满身。 朋友尸体倒下,我才看到了远处的另一人。 沉默的、苍白的年轻人站在几十米外,不近不远地注视着我,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是裴追。 我这徒儿面无表情——不过他平时也基本不会流露出什么情绪,除了昨晚。 我透过睫毛上糊的血色,眯起眼睛看着他,心想:不愧是我养大的,从内到外漂亮得无可挑剔,可惜冷了点。 他走过来,可能是想直接给我一刀,给他死去的父母、也给他自己,杀我报仇。 你再稍微等一会,裴追……不会太久了。 我站起身,眺望黑色的荒原。入目所及,皆是尸体。 层层叠叠的,在曾经的繁华都市残骸上,安静地腐烂着。 秃鹰低低地盘桓,发出幽怨又古怪的低鸣。 我仓促地收回视线,因为裴追死死攥住了了我的手腕,疼得很,这么大的力道,几乎要捏断我的腕骨。 那眼神太过灼热,说恨已经不够,简直像他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放开了我这块浮木就会溺死一般。 我却没空管他,只惦记着要更多血画阵。 于是,我抬起匕首,霍然划开我自己那被他攥住的手腕。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直溅在了裴追长而密的睫毛上。我对自己下手只比对别人更重,当下筋脉露出、场面十分可怖。 我这一生恐怕都忘不了裴追那刻的神情,因为太奇怪了,他望着我,赤红的眼底仿佛燃着铺天的野火。 既有恨,又有…似乎完全相反的东西。 我却已顾不上这些,剧痛导致周身生理性地战栗,我跪坐在阵中蘸着自己的血,画完了最后的阵法。 第2章 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蓦然狂风拔地而起,如同一张惊天辟地的巨网,从这血色尘世直通天际! 到这时,裴追竟然还没有出去。阵内全是罡风,每一瞬间都会让人皮肉绽裂,血液横流。 我真有点惊讶。为了围观我找死,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意识粉碎的瞬间,我看到裴追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 还是听不清。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无所谓了,如果我的阵法成功,时间重置,回忆烟消云散,我们一生相见不识。 我要倒流时间,结束末日。 让他……让所有枉死的人,回到正常的生活,灯红酒绿,平凡安乐。 ——如此,方可赎我滔天之罪。 裴追……到那时候,别再露出这么难过的神情了。 * 我醒了。 头依然是疼的,胸口还像梦里的后遗症似的也隐隐作痛。 我打开水龙头,手捧冷水冲洗着面颊缓解着疼痛,脑海中还如走马灯般放着梦中的画面。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不太记得了。只是近来越来越频繁。频繁到反而当时真正的细节我都有点记不清了。比如裴追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但梦里大部分都是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却不是在“现在”的“过去”,而是“曾经”的“过去”。 因为时间阵法成功了。 世界回到了五年前——末日降临前的原点。 重置时间时,我做了“隔绝”。这个新的世界没有神秘学和咒术,自然也没有怪物,没有末日,没有尸体。 裴追父母健在,家世奢豪,现在还是个偶尔会上财经和八卦新闻的富家贵公子。 而被我献祭给阵法的朋友、从前枉死之人,也都会复活,恢复平淡又温馨的生活。 只是他们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恐怖的末世。 逆流时间的阵法效果如此好,简直是我可以想到最完美的结局。 甚至,我原以为我死定了,但竟没有。 这么逆天的禁法,我付出的代价小得惊人。只是作为时间术法的悖论,被所有人遗忘。又没了术法,成了个落魄潦倒、没钱买烟的酒鬼。 哦,或许还是病鬼。 这日醒后,头部疼痛又缠绵数小时之久,我无法干活和进食,琢磨这么饿死有点亏,终于去了医院。 * 我不喜欢医院。 那是生与死之间的站台,痛苦与挣扎的缩影。人们站在报告机前,取一张单子,神情平板,嘴唇紧抿,证件放上去,一张雪白的报告纸从机器里吐出来。 大部分人仓促地瞥了一眼,就走向各个科室。但我也看到前面有一个不知是病人还是家属的中年男人。 他双手捏住这张检验报告,眼睛盯在上面,边看边走,失魂落魄,似乎周围一切都变成了灰白的背景布,甚至撞到了几个人,还是自顾自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最后扶着栏杆滑坐在地。 轮到我了。 我收回目光,从报告机中取出我的核磁报告。 “731号沈无,请至2号诊室就诊。” 广播了三遍,我才回过神从报告上挪开视线,竟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情绪。 我将报告对折放进口袋,进了诊室。 “你家属呢?”医生问。 看吧,这句话就不是个好兆头——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 哦,医院禁烟。最后的乐子也没了。 “我没有家属。”我回答。 “恋人——” “都没有。鳏寡孤独,六亲断绝。”我在他继续唠叨之前打断道:“您直接说吧。” 医生上下打量了我一会,神情渐渐变为十分赤裸的怜悯,还是先问:“现在有什么症状?头疼的厉害吗?” “体力差了很多,昏睡时间变长。头疼倒是还可以忍受,就是有时候眼睛会突然视力模糊,一般再过几分钟就恢复正常了。”我条分缕析地平静描述。 医生停下鼠标,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是我见到第一个在这种病程下还能轻描淡写地说可以忍受的病人。暂时性的视力模糊是因为肿瘤压迫到了你的视神经。后续可能会发作地越来越频繁。” 他说完叹了口气,把电脑屏幕转向我:“你看你这个片子,脑部的阴影……” 我忽然道:“我要死了吗?” 医生一怔,旋即皱眉:“你先别多想。” 我这才回过神了,甚至还笑着点头。 “你好像对得病不太意外?”医生忽然道:“你还这么年轻,家里也没有病史。为什么?照实说,可能对治疗有帮助。” “没什么。”我随口胡扯:“只是生活习惯太差了。我每天抽50根烟,喝20瓶劣质啤酒,不过我还以为先玩完的会是肝和肺。” 医生顿了下,当没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道:“也不要太过悲观。我们可以通过手术手段来治疗,或许可以延长寿命。” 于是,我还是怀着希望问:“能延长多久?”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生存期和分期有关,要手术拿了病理才知道。又安慰我要相信科学的发展,等待时间越长越有机会之类的。 “手术有多大风险?”我又问。 “肿瘤位置不太好,不可避免地会影响一部分脑功能区,比如可能会造成单侧身体瘫痪、视力减退等。” 第3章 我没有说话。 医生沉默一会,抬头看着我:“你的确没有可以来照料你的亲友吗?” “没有。而且我也没钱手术。” 医生梗住了,沉默了一会才说:“如果不手术,的确可以有质量地再活一段时间。但是因为脑部恶性肿瘤特殊,也可能随时面临新的问题。” “什么问题?” “比如彻底失明、幻觉、记忆力衰退,甚至不能自理。戒烟戒酒、心情平静……晚期可能会稍微好受些。” 我想了想:“没事,乐观点想,我可能活不到这些问题发生的那天——不手术能活多久?” “如果谨遵医嘱,情绪平稳的话……可能是两年左右。” 出了医院,我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烟,点燃了一支,夹在指间。 手机屏幕上是这个疾病的介绍。我还特意找了篇带数据的文献,知道了它低到可怕的五年生存率和高到离谱的复发率。 ——是当之无愧的绝症。 吞吐的烟雾模糊了黑沉沉的天幕和车水马龙的人流。 雪白的东西溅落在了我的肩头。 初秋时节,竟下雪了。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到了刚才那位医生。 他尽职尽责地追了出来:“如果是担心手术费,我和医院方面可以帮忙想办法。现在还来得及手术,不治就太可惜了。” 如果不是没得选,谁又不想活呢? 但即使苟延残喘,也总得有个理由吧。 比如听着你心跳声就喜极而泣的家人爱侣,比如寒冬里温了又温的一碗汤。 我这样的,就没必要死皮赖脸了吧。 “算了。”我弯腰在花坛边上摁灭了烟,在寒风里裹紧了破破烂烂的风衣:“仔细想想,两年也够用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摆了摆手和医生告别,走入漫天飞雪中,甚至有种看到归途的安然。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安然”只是个短暂的错觉。 我从医院出来后,见下了雪,便突发奇想,买了一箱啤酒,坐在街边长椅上,一边喝酒一边抽烟,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烟屁股,想着剩下的两年要做些什么。 ——有什么有意义的事呢? 人活一世,无非情理二字。 于理而言,我曾问心有愧,众叛亲离,却也成功地逆转时间,结束末日。如今死到临头,倒也清算干净了。 而于情来说,于情……为我友之人,要么枉死,要么死于我手,哪怕时间逆转,他们复活在新时间线,也不会认识我,我也从没想过再去见他们。 我只在暗处看过一人。 裴追。 这名字在我舌尖滚了滚,然后随着一口滚烫的酒,落入了冰凉的肺腑中。 我喝醉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醉的,只是回想起来,大概是酒后断片。 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却错落地飘回了末日来临前的旧世界线,以为自己还身居高位,锦衣华服。 于是,我满身酒气,穿着松垮邋遢的风衣,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高档艺术酒店。 具体的细节我濒临死亡的大脑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依稀完成了登记、拿房卡、进房间、脱上衣、倒头昏迷等一系列流程。 其实我还想把裤子也脱了,还好实在醉的厉害,没操作完就又睡倒过去了。 吵醒我的是一阵玻璃碰撞的声音和水流声。我睡觉从来很浅,因此向来厌烦被打扰,而能来烦我的也一直只有一个人。 依然是裴追。 他父母故去后,便与我同住。为了实现找我报仇的宏大目标,他每天一早雷打不动地学习新阵法和咒符,而演习法阵的书房正比邻我的卧室,就难免会闹出些动静。 闹得重了,我会不轻不重地斥责几句寥当发泄。 “裴追,你讨不讨厌。”我醉到分不清今夕何夕,没睁眼,昏昏沉沉地低声叱了句:“安静,我还要睡。” 实在醉得厉害,说完,我的意识就陷入更深的昏沉……直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他说:“但你在我床上。” 这声音清亮高远、还带着种特殊质地的冷——直冻得我从灵魂深处,打了个激灵。 作者有话说: *【燃骨】cp1468145 古耽,我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有人不许我投胎。皇帝x帝师,伪替身 *【成了杀我凶手的狗】cp1265635 独裁官x科学家。星际,相爱相杀 *【替代性满足】cp1418709 我演我自己,现耽,疯批x骗子 *已完结:【罪己】cp1228850 年下暗恋,刑警x教授,现耽 第2章 上别人的床,这么理直气壮? 我睁开眼睛,先看到了一人肌理分明、紧致漂亮的腹肌曲线,带着些未干的水珠,就像一块温润的寒玉,还漾着水盈盈的润泽感。 一滴水珠顺着他的腰线缓缓滑下,隐入腰间的白色浴巾中。 他赤裸着上身,显然刚刚沐浴完,微长的黑发如墨般贴在脖颈,勾勒出利落的面部线条和嶙峋的喉结。 而苍白的肤色和浅淡的唇色更是衬得他的眼睛格外的黑。 在旧世界线,我还数次随口夸过他的眼睛——静如沉渊,又暗藏利刃。 ——裴追。 多年未见。 我的法阵是将时间回溯到五年前,如今刚好过了近五年,裴追的形貌和那日法阵中分别时几乎并无变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第4章 于是,我便一时没分清过去和现在,再加上酒醉迟钝,竟没挪开视线,也没反应过来该说些什么。 我竟就这么怔怔地也赤着上身,靠在床头,仰望着他。 “上别人的床,这么理直气壮?”许是我沉默着太久没动,裴追冷淡地垂眸看了我一眼。 醉意又开始上头,我意识一片模糊,反应慢了半拍,没立刻答他。 屋内只开了盏黄晕的应急灯,他侵身靠近,缓缓皱眉,忽然道:“你有些眼熟。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自然熟悉,你我曾近十年朝夕相处,爱恨纠葛,至死不休。 我脑子醉成了浆糊,竟一时分不清此时何时。自然也不知应该摇头还点头,只是侧躺着,手撑着床抵着下巴,抬眸对他笑了下。 对于过去的我来时,笑其实是个再常见不过的表情。但却往往不是为了亲和。 相反的,人们看到我笑时,总会更畏惧地回避我的目光。 但此时酒醉的我却忽视了一点,这时候我衣冠不整地倒在床上,两颊还因酒精而泛起红晕。也远没有旧时间线的身份和力量加成。 因此,这一笑恐怕绝不会显得冷漠疏离,而只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比如媚态。 ——这些都是我后来酒醒后,因为裴追之后的反应而反省出来的。 因为在我这一笑之后,裴追非但没有非礼勿视地低头退开,反而眉头皱地更紧:“你是谁送来伺候的?” 什么伺候? 我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场面有些荒诞混乱,刚想和裴追说清楚,下颌却是一痛。 裴追捏着我的下巴,端详我的面容。我便也被迫和他对视着。 裴追肤色如冰,面容精致到不像真人,也因此显得更有距离感。而他的眼尾狭长,眸色深不见底,垂眸的时候总有种让人心惊动魄的冰冷疏离。 他的头发在男人中偏长,大约及肩,如今沐浴后还带着水汽,有几缕勾在苍白的颧骨上,贴着殷红的唇,像古早法卷中描绘的那些中世纪不见天日的血族,苍白冷血的贵公子。 真是神奇。 旧时间线上他父母双亡,又不得不认我这仇人为师,才显得斯文却沉郁。 如今他万事顺遂,父母双全,竟然看起来气质毫无变化,甚至比先前还成熟了一些。 而且我更惊讶的是,他向来不愿与人有肢体接触,竟然对着我直接上手了。 这沉郁的贵公子缓缓收紧力道,我下颌一痛,便听他低声问我:“我不是说了不要服侍吗?” 酒精冲击着我的意识,我恍恍惚惚地任由他动作,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眼睛真是漂亮。 我怔怔地望着裴追,望着这张明明阔别多年却对我神情漠然冷淡的脸。 他这样的容貌原本应是极其冷的,但这个角度下,黄晕的顶灯光束却偏巧打亮了他左眼下的一片肌肤。 那里有一颗浅淡的、泛着殷红的小痣,再搭配桃李般樱色的唇……在这冷漠里竟无端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多情。 “越来越觉得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裴追轻轻捏着我的下巴,打量着我。 我就这样任由他摆弄,头依然昏沉沉的,甚至没意识到应该反驳。 裴追终于松开我,却竟没赶我走,而是说:“我昨日伏案久了,肌肉酸疼。既然来了,你就发挥下本职工作吧。” “……什么本职工作?” “按摩。”裴追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怎么,这点职业素养都没有?” 其实,我当时半醉半醒,潜意识里清楚有误会。却因为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纵容了这种误会,抬头问道:“怎么按?” “当然是正常的按摩。”裴追冷淡地讥讽。 他轻轻重读“正常”二字上,倒显得我别有什么企图似的。 然后,他微微俯身,白如冷玉的肤色在我面前放大。 我下意识地抬手,覆上他小腹紧致的肌肉。 蓦然,我头部传来一阵长针捣入般的剧痛,一瞬间几乎眼前一黑。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床边,好在这次运气不错,剧痛来去都快。 酒却也醒了大半。 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现在身在何处,自己正要干什么。顿时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我抬手抹了额角的冷汗,庆幸屋子里够黑,面上应该看不太出来。 只是裴追始终盯着我,缓缓地皱起了眉。 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在外头急匆匆地喊道:“小裴总,刚才前台说有客人拿了你的备用房卡,您这儿——” 裴追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去。 外头的人话没说完。因为不用说了。 我都醉到能进有人洗澡的房间转头就睡了,不关门也十分合情合理。 因此,那跑到门口的男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屋内的场景。 裴追站在床前,上身赤裸,只围了条浴巾。而我则坐在床上,上身也没穿衣服,高度差让我抬头时正仰望着他的腹肌,并伸出了手。 代入一下屋外人的视角,这一幕应该只有两种理解。 要么是某种和谐运动的前奏,要么是我正在虔诚地向他咨询健身心得。 “……小裴总您先忙!忙!两位忙!”男人用飞快地语速说完这句话,然后帮我们关上了门。 第5章 看来,他选择了第一种理解。 真是修罗场啊。 但事情的发展永远比我想象的更意外。 被这么一打断,裴追脸上的最后一点迷茫也烟消云散。神情蓦然变得极其冷肃。 他缓缓踱步,环顾四周,然后俯视我:“想起来了……” “沈无。”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骤然心跳如鼓。 在旧世界线上,裴追虽然是我的弟子,却从不唤我老师。 他素来冷淡早熟,其实并不多么像个晚辈,有时管起我来,甚至比我还像个老师。还总爱连名带姓的叫我。无论我如何威胁呵斥,都改变不了。 但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总是和别人似乎又有点微妙的不同。 他总是念的轻长而慢,把重音放在前面,于是后一个字又压的低沉沉地,有种奇异的郑重。 但我不应该再听到有人这样唤我之名。 裴追不应记得我。 第3章 不自重 我心脏蓦然一紧,那感觉既疼痛又炽热。有那么一瞬,我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了。 直到裴追侧头微抬下颌,示意手边茶几上的册子,声音冷淡:“你是叫沈无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那册子是我的病例卡,封面就是我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床和房间都能睡错,这东西倒是随手拿随手放。 观他神态,的确就是我熟悉的裴追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漠样子,连说话都是熟悉的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该死的节能。 刚才那位路人老兄体贴地关门后,屋里便无一点光源。只是窗帘还未拉紧,一点隐隐绰绰的灯火怏怏地投进来,让人能隐约看清对方的眉眼。 裴追目光再次扫了我一轮,然后凝滞在我的手腕上。 我顺着看过去,发现他望的是我腕部的疤痕。 最后作阵时,我亲手划破手腕留的伤。我下手太重,割断筋脉,如今拿笔作画都不大顺手。 咒术不可逆,即使阵法甚至能时间回溯,死者复生,却唯独不会改变施术者身上的任何状态——也就是我。 而同样,被逆转的五年时间,也只有我一人记得,不会留下丝毫其他痕迹。 “自残自贱,实在不该。”裴追冷冷的声线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时都没法反应过来,抬头看他,正撞上裴追视线从我腕上伤痕挪开。 他的态度似乎就是从看到我手腕伤痕后变得如此冷硬。 这伤疤太像割腕自杀,我了解他不喜软弱敏感的作为,所以对他反感倒不意外。 但这评价着实掷地有声,太不像裴追这种淡漠贵公子会对初见之人所说的话了。 我们僵持了片刻。有一瞬间,他眼神仓促而迷茫,看起来比我还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此言。 浑浊的光线投在裴追苍白的肤色上,他眸色深沉,左眼下那点极清浅的小痣,只有特殊的灯光角度才会让人注意到,竟为他周身冷淡地气质添了份说不清的忧郁。 一瞬死寂后,裴追深深地看我一眼,抿唇挪开视线:“衣服穿好。” 然后,我就被他丢过来的衣服兜头盖脸地遮住了。 我下意识地仓促套在身上, 裴追静静地看我动作,神情在昏黄的灯下模糊难辨。 “我想起来了。上午你是不是来过我的画廊卖画?”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你眼熟,或许是因为在材料里看过照片?” 他其实是在问,但我没接,权当默认。 因为我的确去过画廊。 从前,我是令人敬畏的“神秘学家”,如今却只好做个三流画师,每天得到些“画得不像,不如ai”的评价。 为讨口饭吃,我每天带着那些意识流油画,挨家挨户地问画廊讨生活。 裴追家是商业巨擎,本地连锁商业艺术中心十有六七是裴氏的。这么看来,应该是碰巧撞上了贵公子小裴总开的画廊。 只是一看裴追的脸我就头更疼了,便从裤兜里摸了一支点燃了叼在嘴里。 劣质香烟灰色的烟雾迷漫在两人中央。 有那么一瞬间,透过烟雾,我好像还模糊地在他胸口位置看到什么发光的东西,像是一串数字。 但一闪而过,或许只是个幻觉。 “原来是这样才觉得熟悉么。”裴追低声自语,却不见他神情放松,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再看我时,他的神情更冷淡了,却不是从前那种对我不满意而表现出的不悦,和初见时略带迷茫的熟悉感也不同,而是一种真正的看到陌生人的表情 ——而且这陌生人,恐怕还是他看不太起的那种。 这些都没什么好否认的,于是我点头。 他面无表情:“好,那你不用等消息了——我不会用你和你的画。人贵自重,别再弄这些擦边的歪门邪道。” 他说完便彻底耐心耗尽,冷着脸飞快地披衣离开了。 酒店房门被带上,我也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哭笑不得。 从裴追的角度想,上午去他那卖画找活的人晚上就赤裸着出现在自己酒店床上,还一副自然而然的熟稔样子…… 说是喝醉拿错了房卡,但这概率实在太低。裴追这种冷静精确的人恐怕不太会信。 ——他那句“自轻自贱”,估计是觉得……我是个想被潜规则,主动投怀送抱的“男/妓”吧。 第6章 如果说到这里还只是鄙夷,我手腕上那像极了割腕自杀的疤痕,恐怕更让裴追避之唯恐不及。 我太了解他了。绝对理性、冷静、克制。最怕作死作活的人和过度激烈的情感。 枕头下面还压着条他遗忘的领带,我随手扯出来,然后抽完这支烟,下楼来到大厅。 这时,我才发现还不得不面对另一个现实的打击。 房是我自己凭本事进错的,那钱自然也得付。 只是,要是付了这酒店的房钱,我能不能活到脑瘤发作都是个问题。 我站在前台,和前台沉默的对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前台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时候,刚才那位在房间门口撞破“真相”的仁兄竟然再次从天而降。 “房费我来,我来。”仁兄行云流水地划卡结账,然后回头对我伸手道:“我叫季时雨。小裴总的助理。” 这老兄还姓“季”,“及时雨”人如其名。 我和他一握手。两人一起出了酒店,人少了点后,他问我:“小裴总这么快就走了?”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微妙,他神情又着实暧昧,为了裴追的体面,我拿不准我应该回答“快”、“不快”还是“不知道”。 于是我只好沉默。 他又问:“贵姓?” 我说完名字,他先说有点耳熟,然后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您上午来我们画廊卖画布了是吧?” 看来我的抽象作品终于进入了下一个境界,大家已经不觉得它像一团乱墨,而直接当做某种厂家直销的底纹纸了。 我还没回答,季时雨就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地上车走了,走前还热情地一边摆手一边和我说:“你放心!放心!” 我实在不知道他让我放心什么。因为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就没和“放心”二字能沾上边的。 不过多亏“及时雨”老兄相助,我有幸保住了最后一点家产。正好够吃份暖和的羊肉汤,路过烟酒店时又买了包烟和两瓶酒。 回到破烂的出租屋,踢开一地啤酒瓶,我席地而坐,开了瓶新酒又开始灌。还没尝出味道,门就被“嗙嗙”拍响了。 外面是一个穿白t恤、大肚子的大爷,我的房东。 房东:“啥时候交房租啊?两个月了啊。” “等画卖出去。”我还随口贫了句:“您老也一把岁数了,就当把钱存我这儿帮你理财,比被那些不着调的儿孙用了可强不少。” 这话说得可太混蛋不要脸了,老头子当即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无业游民还有脸说我孙子!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在家里涂鸦算什么。找份合适的工作呀。” 门大开着,我那些画正和啤酒瓶一起堆在屋子角落里,就像一个没做分类的垃圾堆。 老大爷瞧着连声“啧啧”,一脸“真是造孽”。 要是很久以前的我,到这儿恐怕就得关门了。 但这五年来,我在桥洞下醉倒过一夜,在苍蝇馆子打工抵过霸王餐钱,才逐渐意识到以前见识浅薄——要真是无情无分的,别人犯不着劝你。 这房东老爷子也算刀子嘴豆腐心,我欠房租比吃饱饭还频繁,说话又习惯性欠揍,竟也没把我赶出去。 于是我诚恳道:“您说的没错,我今天除了卖画,还尝试了应聘美工、司机、保洁、门卫等一系列岗位。奈何人家不仅看不上我的画,更看不上我这个人。” 房东笑骂:“实在不行你去搬砖啊?” 闻言,我诚恳点头:“倒是已经在工地上干了,就是身体有点虚,赚不来多少钱。不够房租饭钱。” 大爷语塞:“你这么个胳膊疼健全的小伙子,就没别的地儿看的上你吗?” 我漫不经心道:“倒也有一个。一家发廊曾对我有些兴趣,但那里招的其实是少爷。” “……少爷?”老大爷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就是专门服务男人的男人。”我简明扼要地下了定义。 “啊……这,”大爷纯朴的世界观显然受到了冲击,最后干巴巴地说了句:“拒绝了好,拒绝了好……要坐牢的。” 其实大爷误会了。其实有牢饭可以吃饱倒也不错——最后这工作的确黄了,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它,人家便拒绝了我。 那店里的人说,我有张能让男人兴致勃发的好脸,只是神情气度太盛,怎么低眉顺目都显得不对劲,他生怕客人见到我1不起来伤自尊。 “你啊。”大爷终于被我弄得无言以对,只好长叹一口气,摆手道:“这次让你再拖一拖,后面房租要按时交啊,别再动不动搞两三个月。” 我点头。 房东刚退休没几年,儿女工作都好,生活毫无烦恼,人也和善、心宽体胖,明明是来催房租的,说了几句话却又和自己孩子似的拉起了家常。 我抽了两支烟,一支自己叼着,一支递给房东,打火机擦燃的火苗在黑洞洞的楼口晃着,我低头帮大爷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上。 灰白的烟雾在我们之间弥散开来,混杂中微凉的水汽。 “小沈啊,”房东大爷说:“我记得上次聊,你说总头痛,啊去医院了呀?” 说实话,如果不是房东每次来催债都顺便催看病,我估计瘫在家里都不知道脑子里已经在放烟花了。 “去了。”我呼出一口白烟,含糊道:“没什么大事,您不必——” 第7章 我忽然停住,皱眉看向房东的心口处。 ——我好像又看到了当时在裴追胸口看到的光点,只是这时候在房东身上看起来更清晰。 是一串10位数字。 一阵风吹来,灰白的烟散了,只有干涩的尼古丁味淡淡地萦绕着。 我闭了闭眼,捏了下眉心。那串光点数字也看不到了。 “不必什么?”房东莫名其妙地追问道。 夹在指间的烟已不知不觉燃到了尽头,我随手扔了,又立刻点了一根。 烟圈静静地飘了出来,升腾着,从房东大爷胸口飘过。而那一会我也看清了,他的心脏处的确漂浮了一串发光的数字。 00:00:00:02:17。 这是什么东西? 过去,我曾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知道数字的奇特性。 比如人们常用的“阿拉伯”数字其实来源于印度祭祀,真要说的话能从六芒星扯到卡巴拉生命之树,而东方玄学理论里的周易也有类似的特殊意义。 但是一时间,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和“217”这个数字对上号。 就这一会的功夫,烟被风吹散了。房东也正好接了个电话。 “对,我在房客这边。你不要废话啦,小年轻也不容易,不要逼的太狠。”老爷子操着方言和电话那头说着。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应该在听那头讲话,然后声音就急促了起来:“哎呀,老婆子啊,那个水阀是坏的!你不要瞎弄,我回来搞好吧——现在就回来!” 而也就在这时,又一轮缓缓上升的烟雾笼罩了房东的胸口。 数字变成了,00:00:00:00:49。 不是217了? 我还没想明白数字的含义,但本能上已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也就在这时,房东大爷刚好挂了电话,他看起来家里有急事,和我一摆手,就匆匆忙忙地往外头走。 “先别走!”我追出去。 老大爷有点耳背,一开始没听清。过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侧过头。 第4章 倒计时 房东身后是昏沉的天幕,黑暗笼罩着灰色破败的楼房,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速地从高空坠落下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脑上。 “砰——” “嗙——” 房东倒在地上,脑侧是一只结实的紫砂花盆,血混杂着白色的脑浆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 他这时候还活着,圆睁着双眼,抽搐着,嘴巴还在无力地张合。 我凑近了,听清他在念叨着“老婆子”。 没用,他再也回不去了,修不了那该死的水阀,也见不到他的老太太了。 我的手搭在他的颈侧,感到他的脉搏停止了。 我静静站了一刻,然后拂上了老人的双眼。 楼上一阵喧闹和嘈杂,顶层的居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推下花盆砸死了人,他们乌泱泱地涌了过来,包围了房东老人的尸体。 我后退出人群,从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支烟。 我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点燃。深深吸一口,再吐出。 烟雾被风送远,我眯着眼,看到了房东心口的数字。 00:00:00:00:00 再环视拥挤在那边七嘴八舌的居民们。 他们胸口也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数字,而大部分年轻人第一位数是5或者6打头。老人则多是1或2开头。最后两位都在60以内,而第三位则在24内。 结合房东大爷的情况,事情其实非常清晰了。 60对应的是分和秒,24则对应的小时。那再结合不同年龄人心口的数据来逆推的话,第一位和第二位就是年数和天数了。 比如:50(年):42(天):17(小时):37(分钟):49(秒) 就是说,这个人还有50年余42天17小时37分钟49秒的寿命。 ——我看到的是,似乎人们的死亡倒计时。 * 我回到屋内。 风透过破破烂烂塑料布做的窗帘,钻进我的脖颈里,激得人打了个寒噤。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站起来去关窗。 而也就在这时,我忽然浑身一凛,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我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这拆迁边缘的老房子破的厉害,窗户碰一下就发出让人牙酸的怪响。我生怕用的力道大了再来一个高空抛物,便一手扶着窗框,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开了些。 我探头往外看去。 这一带已经算是整个城市的边缘地区,设施年久失修,地上常有经年无人处理的猫狗粪便。住在这儿的大都是穷人,稍微有点钱的本地人都搬了出去,把房子租给农村来的拆迁户、附近工厂的农民工,或者我这种底层游民。 而楼下,刚才房东的死讯吸引来的人大多被警察驱赶走了,拉出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大部分讨生活的人也顾不上八卦,打工去了,只有少数老头老太还挤成一团,时不时往楼上看上一眼,伸手指指点点。 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环顾四周,正看到有个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的黑衣人对他的同伴抬手指了个方向——正是我的方向。 我侧身让窗帘遮挡住自己,同时看清了那黑衣人的脸。 只是住在这边的一个外卖员,我还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不是他? 第8章 我又看了一会,只好关上了窗。 风声消失后,我这隔出来的十平米小房间静得惊人。再加上这仅刚好一人多宽的魔鬼户型,真像个棺材。 我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在看我的人。便索性抛诸脑后,继续想那倒计时的事。 我得为自己的猜测做个验证。 确定是不是死亡倒计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几个要死的人来看看。 ——而眼下,可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活得太糙,屋子里连面镜子都没有,我只好把手机调成自拍模式,摄像头对准自己。 希望那神秘的数字不要太讲究。 烟雾很快弥漫开来,从我的胸口飘过。我也在手机镜头里看到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串数字。 02:57:21:12:29 02:57:21:12:28 02:57:21:12:27 …… 我心算了一下,大概是2年零两个月左右,看来我运气不错,比得这个病的寿命中位数还多2个月 指尖传来被烟头烫到的刺痛,我猛然回神,意识到……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 我发现能看到别人的死期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关在家里,回忆典籍是否有类似的记载,却苦思冥想都不得要领。 不过这很正常,毕竟在以前,思考分析这类工作,总有人为我代劳。 还是裴追。 从前,钱对我而言不过一个数字,又多得是想讨好我的人。 于是,如果我想要什么古籍法典,便有人恭敬地送上门来,渐渐堆满了阁楼一层,简直是个小图书馆。 我向来实用主义,又三分钟热度,不耐烦每本细细地看,需要用时便喊裴追陪我上楼,让他找到我想知道的内容。 这漂亮贵公子倒不是个绣花枕头,似乎过目不忘。 大部分时候,他会面无表情地报出几个数字,那是他整理过的书架坐标。 他给出内容比总是电脑查阅还要精准便利,声音比什么语音播报都要清冷悦耳,呼吸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 我曾是个恶趣味的人渣,在发现他不喜欢与人靠近后,便总是故意与他挨得很近,看他那苍白的面色泛红。 而如果他说得对,我尚且没理由。 但一旦偶尔有几次,他也记不得有哪本书中提过,我便会更凑近些,随手抽出旁边书架的书,用书脊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徒儿,这点用都派不上?”我会在他耳边这么说,然后罚他在阁楼上一本一本帮我找。 其实大部分时候,找到答案对我来说甚至不太重要。 我那时候过的太顺、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什么都不太在乎,唯一感觉有趣点的恐怕就是裴追的反应了。 我曾这样欺负他。 如今,算是遭报应了。 * 这屋子虽然棺材似的,却有一桩好处。家徒四壁,一大面白墙。 我便在墙上贴了两张一米长的纸。 一张纸上写满了数字和表格。是我这几日来遇到的人。 我将他们的年龄性别等社会身份条分缕析地列出,再写上他们的寿限,暂时没看出有什么规律。 我其实有个猜测:或许因为我快死了才能看到这些。 在之后的几日,没再有古怪的事发生。因此,我倒渐渐没那么放在心上了。 而另一张纸则上半段贴着日历,下面是张世界地图。日历我打印了近两年的,尽头一个日期画了红圈。 ——那是我的死期。 我略出了会神,才发现手机在床上震个没完。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我接了才发现竟是那位医生。 他先是告诉我当天还没出的几项化验结果,又一次提醒我情况很不好,再拖可能就没有手术机会了。 我一直没怎么说话,这医生倒是个好人,尽职尽责地追来这个电话,把风险都给我交代清楚了。 末了,他叹息:“说实话,真是看不懂你。这种程度的剧痛你出现了至少小半年了,这肯定已经严重影响日常生活了,你怎么就这么能忍呢?要是早半年发现,生存率也会提升不少……” 无所谓,治不好的。 医生并不知道,我对得病毫不意外,是因为这条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被死神预订了。 即使不得病,甚至即使不时间重置,我也心知肚明,自己活不了多久的。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值得一场交易——用我的寿命,换另一人的命。 第5章 别打他脸,能玩能卖钱 我挂断电话,继续看日历。 我听说常人死前,会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和爱人表白,一个是环游世界。 表白……我恐怕不配。那便按流程了解下“环游世界”吧。 我这样严谨地计算着死前可以做的事情、还查了医学书籍,判断最后那段时间身体能承担的行程负荷,甚至连死在哪里都想好了。 这就是我过去最习以为常的行为习惯——我那时总是刻意摒除情绪,以免理性的思维受到污染。 现在想来,真是自作聪明,无趣透了。 我在这些富有条理、一笔一画都透着刻板的计划前站了一刻,忽然抬手把它们都撕了。然后就地而坐,开了一瓶新酒。 死到临头,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哪算哪吧。 第9章 渐渐地,我的心情倒反比从前放松了许多,只是后几天头越来越痛,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时又已天光大亮,从颈部到后脑一线的剧痛,我这才发现已是第二日中午。 我近来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清醒的时候也常觉思路滞涩。 医生说,这也是肿瘤的症状。 我十分珍惜剩下的时光,想结结实实活满。因此不敢乱服止痛药,甚至连抽烟都克制了,打算安顿地去楼下买面自己下了果腹,却没想一打开门,差点和人撞了满怀。 而且奇的是,对方也正在拿钥匙开门。 我退开两步,看清楚对方是房东的儿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寸头男人,西装笔挺,腹部也笔挺。 “你还住这儿呢!”房东儿子惊讶道:“我还以为我爹死了,你会赶紧跑,就不用付那好几个月房钱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运气不好,我人都来了,你是跑不掉了。” 老人家刚过世,他其实倒没想起来要房租,只是想起老头有一些旧物还堆在这里的储藏室里,准备带走在葬礼上烧了。 我靠在墙边看他费力的搬东西,并没搭把手的意思,只是笑道:“也好,正好今日把先前欠的都结了。” 房东儿子正在搬老爹亲手做的一把椅子,闻言一愣,手一松差点把脚给砸了。 “突然这么爽快?”他狐疑地看着我:“老兄发财了?” 发什么财。人之将死,还是清算干净得好。 我给了钱,房东儿子和我闲扯了几句便走了。 走前他还感慨:“我这老爸也是倒霉。楼上那户人家常年没在家,偏偏就那天房子借亲戚孩子住了一晚。而那孩子不熟悉布局,开窗时就把废花盆给推下去了。”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吸了下鼻子:“那户人家其实是个爱收拾的,杂物都丢干净了。偏偏就那花盆在死角里没瞧见。没想到……唉,也是我爸命不好。这么多巧合叠在一起,偏偏给他遇到了。” 巧合? 我又想到烟雾中老人胸口的倒计时,心中蓦然一动。一瞬间似乎有个念头滑过脑海,一时又没有抓住。 我和房东儿子顺道一起下了楼。我去楼下小卖部买了烟,还递给房东儿子一根,请他一道抽了。 而古怪的是,我忽然发现我看不到他的寿命倒计时了。 确切地说…… 我吞吐着烟雾,环顾四周。发现现在看不到任何人的倒计时了。 仔细回想起来,除了房东死的那两日,我能看到人的死亡倒计时,之后即使将烟抽到肺疼,都再没有这效果了。 这个奇异的能力来的突然,消失的更突然。 后面几天过的还算平静。中间我接到过一个电话。是裴追的助理——那位“及时雨”老兄打来的。 他先是兜了一大个圈子,而后十分含蓄地问我和裴追什么时候认识的。 旧时间线上,我和裴追因我害死他父母而相识,之后朝夕相处八年,有师生之实。再算上新时间线的五年,我已认识他足足十三年。 但这些我自然不能说,也不知他为何问我,于是避重就轻地笑道:“怎么?是那日在酒店里……让小裴总有什么不愉快的吗?” 我说完后,对面忽然沉默了。 头顶的分针“嘀嗒”走过一格,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和眼前的沉寂一样十分意味深长。 “没有……没有。他那晚挺愉快的。”季时雨说完觉得更尴尬了,而后干笑了一声:“只是小裴总最近一直在打听您的事情。我问了很久他才肯说原因……说是觉得您熟悉。” “……觉得我熟悉?”我重复这句话。 “是啊!很奇怪吧?冒昧说一句,我查了你之前的经历,感觉和小裴总就是两条平行线啊。他却很奇怪,总说觉得曾认识你。” “这些所谓的记忆和现实中的所有时间也对不上。小裴总却坚持是真的,就让我查。我只好打电话来打扰你,看看你和他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事。” 我下意识地拨了下表盘,没有说话。 季时雨尴尬道:“有点复杂是不是?我也没搞懂小裴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便只好直接和你说了。” “没事。”我把开了扬声器的手机丢在一旁,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含糊答道:“我并不觉得他熟悉。请他早点休息,有空去看看医生。” 对面听起来更尴尬了,就在我要挂电话时,这位裴追的助理忽然来了句:“沈先生,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我十分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没什么。是小裴总……也不是,他不让我说这些。”最终,季时雨说:“您的确没问题吧?那我就不打扰了。” “我挺好的。” 挂了电话后,我觉得头昏心烦,烟瘾卷土重来。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盒,便下楼去买。 却没想到话果然不能说太满,容易打脸。 人倒霉真是一以贯之的,冤家路窄,我刚买完烟,便在楼底下遇到了“生活的困难” ——来自被我抛在脑后的债主。 确切的说,比债主更糟糕,是专业收债的地痞。 前因后果其实没太多可说的,我这些年混得落魄至极,只能打零工度日。医保都没有,而医院检查费用高昂。我便只好愚蠢又摆烂地去借了高利贷。 第10章 “小子,说好昨天还钱的?一点消息都没有——耍我们呢?”一个纹身壮汉提着我领子,把我按在墙上。 我凑出一个笑,刚想说点讨饶的话,却被一拳打在太阳穴上,一瞬间耳边一阵嗡响,眼前一黑,我下意识地舔了下嘴角,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纹身男再次扬起拳头。 我在新时间线度过了落魄的五年,于挨打一道也已有了丰富经验,已经调整好姿势,抱住头部要害。 却没想,这次痛感迟迟没有落下。 “大哥,你别打他脸。”一个精瘦的矮个男人拉住了纹身男:“您仔细瞧瞧他这脸,要真还不出钱,如果拿出去卖……没准更划得来。” 那瞬间,我竟感到了种苦中作乐的荒诞。 ——从前从没人敢评价我长相,如今落魄至此,倒有了个新的认识:原来我长得也挺不错。 而纹身男壮汉真的将信将疑地停了手:“男人也能卖?” “男人怎么不能?有能进去的口就行了。现在很多有钱人,就好这口。”矮个男人神态暧昧、言语粗俗。 因为矮个男人这个双关的黄色笑话,三五个地痞哈哈大笑。 壮汉松开我领口,将我摔在地上。我半边身子又麻又痛,脸贴着水井盖,鼻腔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臭水沟味道。 他蹲下身,扯着我的头发,让我露出脸来,拍打着我的脸颊道:“仔细看起来,的确比女人还漂亮有味道,老子是不喜欢男人的,但这么好看的货色,闭着眼睛把家伙事儿怼进去就完事了,管他男的女的。” “……我有钱可以还。”我呛咳出一口血水,嘶哑道:“等我明天……不,等今天下午就行。” 纹身壮汉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玩了你就不用还钱吧?哥几个只是帮忙收点利息罢了。你要是女人我们还怕麻烦,男的都不能叫强/奸——叫什么来着?” 地痞们哄堂大笑,稀稀拉拉地齐声喊道:“那叫猥亵!” 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破旧的巷子里只有阴沟里的老鼠和漂浮在臭水沟表面的白色垃圾。 笑声被雨幕隔绝,这里就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人看见,没人听见。 可以为所欲为。 我又一次被按在了墙上。只是这次面朝墙壁,身形被强迫弓起,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牢牢禁锢着。 有粗糙的手在粗暴地扯我的裤腰。 污浊的呼吸声紧贴着我的脖颈和面颊。 衬衣被杂乱地撩起,雨水溅在后腰赤裸的皮肤上,我感到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 第6章 贵公子这身衣服,就能买我几辈子 从前的我……曾经那么傲慢强势、自以为是、不择手段,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发生这种事。 此刻,我以任何男人都不能容忍的屈辱姿势被地痞按在一条肮脏巷子的墙上,他们正动手扯我的皮带,想脱我裤子,搞我。 “这小子好像在说什么?”矮个男人突然说。 “我说……你们这样玩,没意思。”我低低笑道:“松开我……我教你们怎么玩。” “……这小子还笑,不会是吓疯了吧?”矮个男人嘟囔着,狐疑地请示纹身男:“大哥?” “先放开他,听听要说什么。还能翻天不成?”纹身男人示意他们松开手。 我狼狈地转身面对他们,低眉顺目地笑道:“强来我不好过,你们也未必得趣。” 那满臂纹身的壮汉嘲道:“难道你愿意配合?” 我温顺地垂眸:“你们那么多人,又有力气。我总是逃不掉的,不如配合,也好过些。” 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污言秽语,这不会本来就是个伺候男人的烂货吧,居然这么上道。 我恍若未闻,只是笑。 我知道他们会答应的。因为我懂上位者的心思。 上位这件事原本就是相对的,对于老鼠来说猫是上位,而对于猫来说,人又是绝对力量的支配者。 就像现在,我落魄了,连流氓地痞都可以玩弄我。过去我却能轻易对许多人生杀予夺。 上位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能带来快乐的,是这种力量差带来的支配权力。 而这些人,真正想在我身上享受到的也不只是性,而是卑微的喘息、上位者的成就感、还有彻彻底底的臣服。 我曾比任何人都接近至高,所以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我打算给他们。 我抬起脸,流露出不甘又强颜欢笑的神色,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然后随手丢在地上,露出里面单薄的黑色衬衫。 我又松开颈部的衬衫扣子,松垮了领口,深秋的寒风从宽阔的衣襟钻入。我环顾他们的神色,已有人蠢蠢欲动。 我便低头做出忍辱含屈、强自镇定的模样:“你们别用强……一个个来。” 然后,我从兜里拿出新买的那盒烟,拆开包装,拿出一支递给打头的纹身男人。便这样将他引到下一个巷道的转角处。 一个距离很近,其他人却又看不到的死角处。 如我所料,他果然抬手示意下属不必跟着,笑呵呵地跟我走了。 那壮汉叼着烟,就要来扯我衣服。 “先别急。不是说要卖了我吗?先来谈谈多少钱买一次。”我温顺地垂着眼睛,讨好地为他点烟。 第11章 他受用地长吸了一口,酒臭味混杂着烟味混浊得令人恶心。 我却只是恍若未绝地低着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我反手将附在袖中的匕首插进他的手心! 我将他的手死死钉在地上,就这样全力控制住他十数秒。 同时,我摁开打火机凑近他的头颅。 幽蓝的火苗点燃了他的头发,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混杂着鲜血的腥味。 一切发生在瞬间,那壮汉吃痛,如挨宰的动物般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想扑灭头皮上的火。 我侧身让开,面无表情地蓦然拔出匕首——他还没来得及挥拳打向我,食指和中指指节已被匕首干净利落地削去。 那两段手指滚在地上的泥水里,就像个垃圾。 我低头擦着匕首上的血,淡淡道:“现在知道我的价格了么?” “我要杀了你!!”他嘶吼着,疯狂地痛嚎着,骂着难以入耳的脏字。却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止血。 但他其实顾不得、也杀不了杀我。 火似乎还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愤怒地挥动拳头泄愤,毫无章法。我闪身便可避开。 他只能在泥水里摩挲着,想要找到自己的断指。 我始终沉静地望着他,握着手中匕首,血从锋利的刃上滴下,溅落在地上的泥水和血泊中。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引来了他那些同伴,地痞们辱骂着,挥舞着拳头。 我不退不避,只是左手从衣袋中拿出刚才便利店买的伏特加酒伴,拧开酒瓶盖,而右手则轻轻按开打火机,露出幽蓝色的火焰,凑在烈酒瓶口——然后这样笑着一步步走近他们。 有意思的是,现在我进一步,他们反而下意识地后退。只有那个被烧了眼的纹身壮汉如同走投无路地野兽般在怒吼和辱骂。 “我说了,一个个来。”我笑道:“下一个谁来?” 男人们原本就只是没见过世面的流氓想寻欢作乐,估计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也不知是谁先喊了句“疯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头也不回地跑了。 甚至都没把他们老大带上。 纹身壮汉眼睛受伤,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情急之下终于找到了断指,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了,如果不是嘴里还都是不干不净地狠话,看起来恐怕比我还狼狈许多。 我目送他们离去,索性一口将酒喝完了。才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指尖被火焰撩到,烧得焦红。 我并不在乎,就地而倒,背靠在墙面上,只觉这行将就木的身体当真虚得厉害,这么一番折腾,现在竟力竭到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那一烧一斩,那纹身男人若能及时就医,未必真残,但也好过不了。而此人做这种下流勾当多半也不是第一次,胆子这么大,怕在我这里是头一回翻船。 其实,我如今这力道,恐怕连女人都不一定比得上。 他一个身宽体胖的壮汉,当然不是防不住我。 而是不相信下位的猎物有这个胆子。 但可惜,我沈无哪怕如今卑贱如土,一无所有。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个刚愎自用的人渣混蛋。 我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没有下限,也无所畏惧。 我一时站不起来,便索性坐在地上抽烟。身下的雨水汇成一个小水泊,泛着淡淡的红,是刚才那男人的血。 我坐在这血泊中,呼出一口混浊的烟雾,然后在倒影中看到一双皮质考究的牛津鞋。 我抬起头,看到了裴追。 裴追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撑着黑色的长柄伞,乌发及肩,在脑后精致秀丽地挽起小髻。修剪得宜的西装风衣被风轻轻拂起,每一道弧度都优美精确,再配上完美无瑕却又没有表情的脸,超凡脱俗到几乎与这肮脏的小巷,与狼狈的我……生出一种古怪的割裂感了。 说俗点,他这贵公子随随便便的一身,没有几十万下不来,要按刚才那些流氓地痞说的,买我几辈子不在话下。 裴追的手里还拿着公文包。我想起前面不远就是他的画廊,应该是不巧偶遇了我这个倒霉鬼。 我感到他的目光笼罩着我,将我上下扫视一轮。 我并没受什么伤,于是放心任他看。 最后,裴追的目光收束在我大敞散开的领口,缓缓皱眉。 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懒洋洋地倚着墙,微微眯起眼睛,刻意流露出一点才认出他的惊喜。 “这么有缘分啊,又见面了。”我仰望着他,笑着:“那夜您走后,我才从你助理那儿得知您豪门贵公子的身份,真是可惜啊。小裴总,您不会怪我伺候得粗鲁唐突,像块木头吧?” 裴追压根没理我,他俯视着我:“沈无,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的视线凝在浅红的水泊上,我猜他闻到了血腥味。 “累了,坐路边歇会。”我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竟没走,而是问:“你,受伤了?” “血不是我的,是位‘客人’的。”我说。 “客人?”他重复道。 “是啊,一个没谈拢的客人。”我轻佻闲散地呼出一口烟:“但是,小裴总……您别怕,你有钱,长得也好。如果是陪你,我一定不把你弄成这样,钱给足就行。” 第7章 他不让我抽烟 我太了解裴追了。果然,我这话说完,他面如寒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第12章 唯一可惜的是,我那看人死期的能力似乎真的彻底消失了,我没能透过烟雾看到裴追剩余的寿命。 * 其实,那纹身男真该信我的。因为我说有钱能还上,的确是实话。 在身体还没破败成这鬼样子前,我曾在工地打工,还剩下这个月的工钱没结,在离开这座城市前,我当然要去结算清楚。 我到的时候是正午,日头最晒的时候,可能因为我这着实也没几个子儿,财务倒是没多为难,很快就给了我一小叠鲜红的票子。 五千多,还掉借的钱,正好还能剩个一千几百零头。 我将钱随便叠一叠,塞进后裤兜。走出财务室到工地。飞扬的尘土里工人们大汗淋漓,肌肉晒得通红。 我对其中一人挥了挥手。他和旁边人打了个招呼,小跑过来。 “沈哥,你回来上工了啊?”那人惊喜喊道,又上下打量我:“但你不是说去看病了吗?咋么脸色越来越差,瘦成这幅样子了!” 这人姓孙,和大部分年轻工人一样,是小镇里跑出来打工的年轻人。热情、天真,还相信卖力气能改变生活。 我笑着绕开了话题,避重就轻道:“后头就不来了,今天来领工钱,顺便和你说一声。” 他却看起来不太惊讶的样子,笑呵呵道:“早知道沈哥你干不久。说实话,你和我们在一起,都显得特格格不入。” “怎么说?”我自己叼出一根烟,再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帮他点燃。 小孙大大咧咧地吸了口,心直口快道:“具体倒说不上来。就觉得你不像干粗活的,做事说话都和大家不太一样……要怎么说呢,很不容易着急上火的感觉。” 我把玩着烟笑起来,心想有天我沈无竟然会被人评价性子慢、脾气好。不过是在工地搬砖时获得的这个评价,也不知是褒是贬。 “我先前只在电视里,或者新闻里那些领导讲话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好像天大的事儿,到他们那儿都就不是个事啦。” “这听着也并不多像个好人好事。”我玩笑道。 “哈哈,说的也是!”黑红肤色的年轻人挠了挠头:“哎,我嘴笨,也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你可能还挺厉害的。不在这儿做工一定是有更好的去处了吧。” 说到这儿,他眼睛忽然一亮:“怎么?是攒够钱要回老家去啦?” 我不意外他会做这样的猜测。因为在工地里做临时工的年轻人,大多是从穷乡僻壤的村子里跑到大城市,走的时候踌躇满志,想着衣锦还乡。 但汗水和霓虹灯火会给年轻人们上成年后的第一课。许多人很快会认清现实,转换目标为攒够一笔回乡盖房娶媳妇的钱。 小孙自己便是如此,不过他又比许多人更知足些。 他从没想过要在这座繁华都市安家落户,而是喜欢小镇的青草和泥土芬芳。喜欢规律又漫长的日升月落。 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还有寡居多年的老母亲,在乡下等他回去。 中午工歇的时候,他总是一遍遍摩挲那些照片,看着脸蛋红扑扑的、穿红棉袄和布鞋的女孩。 这个在城里人看起来土的不起眼的姑娘,却是他的珍宝和梦想。 这么简单的爱,这么安静的生活……真让人羡慕。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家乡。” 其实不只是没有家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几乎没有少年时期,十三岁前的记忆。 唯一隐约知道的是,我应该有过一个很小的妹妹,五六岁大,死于我手。 场面静了一瞬,那年轻人微张着嘴像在想怎么接话。我便又笑:“没什么地方能回去,就四处逛逛吧。” 小孙便立刻热情道:“那沈哥要不要来我老家玩!正好下周国庆我得回去。之前你帮了我许多忙,我爹娘都说要感谢你呢!” 说是帮忙,其实就是言语间的些小把戏,帮他保住了应得的工钱。这年轻人却总把“帮忙”和“恩人”挂在嘴边。 但我一点也不客气,点头笑道:“好。” 我还有两年,去试试不同的生活——这个向死而生的开端其实也很不错了。 “沈哥,你戒烟了吗?”小孙在拿一支新烟时问我:“看你都光给我递,自己不抽了。” “也不算。生命就这点乐趣了,不舍得戒。”我笑道:“但是得节制点抽,这不刚去过医院,医生总得唠叨两句。” 小孙没多想,立刻“哦”了一声:“遵医嘱!那我懂了。” 他呵呵笑道:“还以为是沈哥你讨媳妇了,讨厌烟味不让你抽呢!我家那口子就是,我一抽烟就打我。” 我一听就知道他又在找着法子暗地里秀他那女朋友了,还没结婚就占足了口头便宜,一口一个“我家那口子”。 但不知怎的,小孙说讨厌烟味,我就想到了裴追。 因为从前我们住在一起时,几乎是我一抽烟裴追就皱眉,几乎把我激出了条件反射。 有段时间,我曾以为他真的烟味过敏到一定程度,甚至还忍着戒过。 结果有天临时有事回家拿东西,正撞到他独自一人坐在未开灯的客厅中,指间夹着一根从我烟盒里抽出来的烟。 当时正值傍晚,屋里光线昏沉,屋外却渐渐亮起了路灯,混杂着邻家的灯火安静地透过窗棂投到裴追的身上,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第13章 但他另半张脸仍然隐没在黑暗中,混杂着吐息而出的烟雾,成了一道静谧的剪影。 那其实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 如今回想,其实那时我已经隐约感到,他对我的情绪并不是纯粹的恨。但究竟多了什么,却也说不清楚。只是本能地回避,甚至不太回家夜宿。 裴追抬头看向我,烟还含在口中,他淡淡道:“沈无,你回来了。” 那日,我已喝了许多酒。但不知为何,他这样冷清的一个眼神,竟像是一团比什么酒精都烈的火,引燃到了我身上。 …… 我回过神来是,发现小孙已经打量我一会。 “沈哥,你这表情……在想什么?”他挤眉弄眼道:“女人吗?” 我立刻被空气呛到,急促地咳了起来,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地辟谣道:“胡扯。” 小孙看起来有点不信。过了会,他又一脸八卦地问道:“那这么说,沈哥你是不是还没女朋友?咱们工地好几个大哥想把妹妹介绍给你呢!还有办公室里的小姑娘都中意你!” 多亏最近几次“被男人感兴趣的意外”,我现在已经对自己长相尚可这件事有了清晰的认识,于是十分淡定地拒绝:“绣花枕头不中用,活不长,靠不住,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小孙全当我这话是玩笑,哈哈大笑起来。但他笑着笑着,末了神情也渐渐有些失落。 “说的也是,真找了这儿的女孩,就得在这儿安家落户。但要真想在这大城市落脚,你看那房价没?咱们干几十辈子,把从城东到城西的房全建起来也赚不够。而人家大老板随便坐拥一栋楼。比如咱们现在盖得这栋,不就是给那个有名的裴氏集团盖得?” 这男孩其实是性格十分稳定朴实的。但世上素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线城市贫富差距巨大,有的人的一顿饭是别人一家人省吃俭用一辈子的口粮,自然就会有怨气、酸楚、不忿。 我当作没听出这意思,笑道:“你也不用在这里安家啊,老家那姑娘还等着你回去结婚了。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比这儿好许多,我还等着你带我去玩。” 小孙便也开心了一些:“是啊,咱普通人不就那么过吗。我只想早点攒够钱回家,我妈最近身体又不好了,媳妇爸妈也在催着办婚礼。” 是啊,普通人不就这么过吗。 春华秋实,生老病死。虽然时间比常人短了些,但是我好歹也体验了一回。 小孙为了和我多聊几句,特意找了熟人代班。 我们靠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看黄土漫天而起,钢结构架就像一只金属的怪物,高处的工人就像怪物红色的骨肉,撑起这个光怪陆离却又充满烟火气的都市。 “虽说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活头。但每天都面朝黄土地干活。今天忽然抬头看看,感觉城市好大,自己好小。”这来自乡野的年轻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样的话。 我还没答话,他便又有点羞涩地笑起来:“沈哥你别笑话,这是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觉得说的特别到心里了。真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大人物,他们一定每天都很开心,有用不完的钱和房子,有那么多的大见识。” 工地面朝黄土的小伙子笨拙地抬起手,画了个半圈,代表“大”。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所谓的大人物,不一定开心,更不一定多什么见识。 生于贫苦固然会限制眼界,生来天赋异禀一样也会,只看到见高山云顶便会看不见脚下的路,故而心生傲慢。 我曾尝过超越世俗的力量,权力财位唾手可得。自以为天地如棋盘,我为执棋人。却忽略了敬畏人心,结果“人心”狠狠地给了我一个悔恨终身的教训。 好在,我有了机会挽回,逆流时间,一切重来。 我望着脚下、眼前漂浮的尘土,看着这些满头热汗的人,更远处嬉笑拉着父母手过马路的小学生,街边亲昵的情侣。 而在旧时间线的这个时候,千人刹那命陨,血雾升腾;街道上已被炸的支离破碎、空无一人。 孩童很难生存,我曾亲眼见到一位母亲抱着腐烂多时的婴孩跳海,见过情侣夫妻为一块生肉相残。 所以,即使我如今绝症缠身、命不久矣; 即使我如今身如尘土、卑贱落魄; 即使孤茶冷盏,往事不可追,念一人却终不可见,相见亦不识不语,茕茕独行至坟冢; 一切都值得。 ——至少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那些事。 小孙见我许久不语,估计是觉得我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搜肠刮肚地闲扯起来。 “要说在工地上干,别的都还好,就是危险。容易出意外。” 因为房东的死,我近来对“意外”一词有些敏感。 “什么意外?最近谁出事了吗?” “那倒没有。”他挠了挠头:“咱们工地安全性算很高哩,近几年的文明标兵。是听老乡闲扯过几件其他地方的奇事。” “比如西城区那边有一桩,说是钢结构架倒塌。哦,还有个老工人,老婆带女儿去找他,他一开心,没留心放稳卡车上的重型货,那东西滑下来把他给压死了——总之挖出来的时候骨肉都烂了。人居然还有意识,死得特别痛苦。” 第14章 年轻人说的惟妙惟肖,神色也渐渐沉重,唏嘘道:“最奇怪的还是上两周,有个厂子烧起来了,死了十几个人。要说这也不是天高物燥的季节。而且火起的特别巧合。” 我皱眉:“怎么说?” “就是一堆倒霉事儿偏巧凑在一起了。最开始是个老烟枪晚上没忍住在工地里抽烟。人其实还离货走远了几步。但没留神踩到了地上一钢钉,那人吃痛,就把手里的烟甩出去了,就刚刚好甩在了一包易燃物上头。而那烟已快抽完了,竟还有火星——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那就烧起来了!” ——全是巧合。 概率很低,但却又出现得合情合理。 连房东的死,也是。 我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甚。心情实在烦躁,便也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含住。 点烟时,我的视线无意间落到十几米外的塔吊上,眼神蓦然一凝! 工地有两台塔吊,因为场地尺寸等客观原因,距离挨得很近,也就直接导致了一个问题,起重臂划动时,有可能会发生撞击。 平日里这东西是小孙操作的,他有数,不会把塔吊开满360度旋转,便出不了事。 但此刻他被我叫来说话,顶班的是个生面孔,正无知无觉地戴着耳机打电话闲侃,起重臂已经远超交底规定值,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此时另外一台也转了过来—— 眼看小塔吊平衡臂就要撞上大塔吊的钢缆了。 而就在塔吊之下,还有个简易工棚,几名工人正在里面无知无觉地装货。 一旦发生撞击,塔吊上的百吨的重物落下,这棚子下面的人能立刻变作肉泥! ——只会比刚才小孙说的那几场意外还惨。 我心中一悸,挥开尚且不在状态的小孙,疾步上前,扬声对那塔吊操作员喝道:“要撞上了,快停下!” 今日起重机用的多,噪音震天。开始根本没人听见理我,渐渐才有工人注意到,一看塔吊脸色也都变了,跟我一起喊起来。 但塔吊上的操作工戴着耳机,恍若未闻。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工棚门反锁着,里面的人基本听不见动静,外头的人一时也来不及通知他们。 两座塔吊越来越近,我后心已被冷汗浸湿,侧头正看到指挥员吓得呆了,手中拿着对讲机,动也不动。 我立刻劈手夺过! 眼看两座塔吊距离撞上只有毫厘之差,我按下对讲机拨给了塔吊操作员。 一瞬间,风似乎都凝滞了。 所有人眼睁睁地盯着半空,钢绳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 塔吊停下了。 工人们倏然一静,然后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塔吊操作员恍恍惚惚地下来,被人揪着耳朵一顿怒骂。 而工棚中的人也终于被惊动,懵懂地走出来,方知自己劫后余生。 我这时才松懈下来,这残败的身体竟有了种近乎虚脱的感觉,便半倚在墙边。点了还夹在指间的烟。 小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忽然眼泪就下来了,嘴角又上扬,是个又哭又笑的滑稽表情。 他痛哭流涕:“沈哥,你又救了我一次。都怪我找了个根本不熟练的人顶工,差点出大事了!哈哈哈哈还好大家都好好的!” 他激动之下挨得太近,我便让开了位置给他站,自己向后靠了些。 “是啊,没事便好。”我懒散地笑了下,不动声色地适应着因刚才过度紧张而锐利剧烈的头痛,轻轻吐出一口烟。 然后,我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透过灰蒙蒙的烟雾,我在小孙的胸口看到了一行金色的数字。 作者有话说: 沈无应该是在我写过或者看过的文里都十分特殊的一个主角,希望大家喜欢他,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后面会很想骂他(点烟 第8章 裴追的倒计时(上) “沈哥,您真是我的大恩人!”乡里来的年轻人抹了把泪花,又乐得不行。 “我决定了!我这国庆就办婚礼办酒,要请你做我的证婚人,上台发言!” “我媳妇她一定很——” 他话没有说完。 我也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因为下一瞬间,一根一米余长的钢筋破空而来,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狠狠地钉了进去。 那一刻被拉得很长,时间和呼吸似乎静止了。但是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的血和脑浆瞬间喷了我半身。 小孙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仰面倒在地上,呛咳着血沫,挣扎着说完了那句话。 “……高兴。” 这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善良的,满怀梦想和希望,有人盼着他归家的年轻人,竟然就以这么凄惨的死法,死在了我面前十几厘米的地方。 ——死在我刚才站的位置,死在了我这个绝症病人的前头。 那根钢筋本该穿过我的头颅,死在这里的人本该是我。 我手中的烟掉在他身下的血泊中,他胸口的金色数字随逸散的烟雾一起熄灭。 ——那是00:00:00:00:00。 钢筋是从那塔吊上掉落的。 有一段时间,现场很混乱。 原本塔吊事故的劫后余生应该会变成一段让人唏嘘的饭后谈资,但工人们还没来得及回味那惊险一刻,就发现了倒在地上小孙。 第15章 人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叫着救护车。 我被人群挤到边上,麻木地看着一切的发生,竟然有种诡异的抽离感,觉得一切都蒙了层血色的模糊滤镜。 我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是睫毛都被小孙的血糊住了。 然后五感四识逐渐回笼,我感到衬衫被血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闻到了全身刺鼻的血腥味,低头一看半身都是泼墨般的血色。 那都是小孙的血。 别人忙忙碌碌,做着最后的抢救。但其实人人都知道小孙没救了,他没呼吸了,不可能活了,只是尽人事罢了。 都是没意义的事。 我这个混蛋,事不关己地靠在一边,一身他的血,耳边还回响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要请我去他家玩,帮他证婚的话。 现在好了,他自己都回不去了。 小孙说过,今日出了许多意外,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巧合。 这桩事,不也是无数巧合铸成的吗? 如果我今日不来这里,他便不会请人代班,那就不会差点就出了塔吊意外。钢筋也就不会掉落,小孙也不会为感激我,而站在这个位置。 他便不会死。 头疼更加张牙舞爪起来,我按住胸口,压抑着干呕的冲动,问边上的工人要烟。 那人被我这满身鲜血的恶鬼样子吓到,有些踌躇。 我直接劈手夺过整盒,对身后的谩骂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点了支烟含在口中,未再看小孙的尸体一眼,走出了人群。 之前的动静闹得太大,人流基本都聚集在那边,其他地方都异常空旷,只有风卷尘沙,吊塔的锁链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恍如变调的呜咽。 我环顾四周,透过吐出的烟雾看这些人的生命倒计时,无数金色的数字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竟然又能看到人的寿数了。 头部的剧痛一波强过一波,我近乎强迫症地抽完了整盒烟,也看完了全场。 没有过度异常的倒计时了。 我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靠着建材堆坐下,去摸衣袋里的止痛药,手却在生理性地颤抖,药瓶滚在了地上。 我撑着地面,伸手去拿,却看到一只稚嫩的手先捡起了药,递给了我。 小女孩把药塞在我手心里,懵懂地问:“沈无哥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身上怎么这么红!” ——那是小孙的血。 我随口胡扯:“我在尝试一种新装扮。” 小姑娘立刻开心起来:“你在扮番茄先生吗?”她又看了看药:“这是糖吗?我也要吃。” 这是领居家的孩子,刚上小学,哥哥也在工地打工,他哥叫她乐乐。 因为一些往事,我这个人渣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却格外多几分耐心。她粘着我玩,我只好买糖哄他换个清净,久而久之便认识了。 我打开药瓶,倒出几颗直接咽了。 乐乐被我忽视,顿时有点不高兴了,故作老成道:“你一个人吃好吃的,这是什么糖?乐乐自己去买。” “别。最好你一辈子都不需要买这东西。”我感到头疼缓解了些,拉住小女孩:“乐乐,别往那边去。” 她要去的方向正是人群聚集处,刚才小孙死的地方。 “但是乐乐要去找哥哥。妈妈说没钱了,要买药,要哥哥给钱。”她歪着头:”沈无哥哥,那边那么多人,在干什么啊?” “……在和人道别。”我按着太阳穴给出了一个敷衍的解释:“但是你不能去。” “为什么?”小女孩执着地问。 我阖了下眼,小孙被钢筋贯穿的头颅在眼底挥之不去。 “因为人道别的样子都很狼狈、不好看。”半晌,我说道:“被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到,他们会不自在和难过的。” 乐乐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像是。之前哥哥出远门说拜拜时,妈妈哭了,还不想让我看见。” 说到妈妈,她又着急起来:“但是我得找哥哥要钱买药。他又不接电话。” 我从口袋里拿出刚才结的现金,除去要还债的部分,剩下全递给了小女孩:“够买药吗?” 乐乐愣愣地看着我:“够了。” 然后她跳起来,开心地说:“沈无哥哥,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会告诉我哥哥,让他还你的!那我先去买药啦!” 我算什么好人——我看着她天真的眼神,心中却想道:你猜得出我曾将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杀死么?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我靠在脏污的建材袋上,安静地调整呼吸,等着止痛药生效。 其实很难集中精神。因为一旦我合上眼,便会浮现出小孙死前还凝固在脸色的欢欣和憧憬。 其实,旧时间线上,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当时已在末日时期,我因受伤,意外进了他家。 他妻子收留了我,帮我包扎了伤口。 正是他给我看的照片上那红脸蛋、红棉袄的姑娘。 那时的小孙也快死了,不过是被怪物所害。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握着妻子的手。妻子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儿子。 我去的那日,晚间他正好断气,却是带着笑的。听他妻子说,他去年的愿望就是看到孩子出生,如今走的没有遗憾。 那现在呢? 他甚至还没有再见到老家的妻子,和她结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第16章 几十分钟前,我曾想,所作所为,并不后悔。 但此刻,一瞬间我竟不敢深想。 迷茫、肮脏、愧疚、疾厄、满身血污。 我像个乞丐一样坐在地上,机械地抽着烟,视线无焦距地扫过路口,透过烟雾看着街边车水马龙。 然后,在我最狼狈的时刻,一个熟悉的人影再次出现了。 一辆纯黑的跑车疾驰而过,后座车窗没关,露出一张苍白英挺的侧脸。 那是裴追。 香烟的灰雾渐渐散开。我仓促地站起来,跑车却已疾速而去。 ——他心口那闪烁着的数字是多少? 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起来。因为匆匆一瞥间,裴追心口代表年的那个数字似乎是…… 个位数? 第9章 裴追的倒计时(下) 我立刻决定去找裴追。 接连发生的意外让我不安,这条被我逆转的时间线,真的一切都像表面上一样正常和平静吗? 我一生罪孽深重,如果重置的这条时间线中当真存在隐患,我实在无法放心去享受剩余的两年寿命。 裴追,很可能就是下一个会发生意外的人。我要在留在他身边,阻止意外,同时弄清楚真相。 这些都是理性,都是不得不做的正事。至于我自己在看到裴追倒计时那瞬间……骤然抽紧的心脏,半点逻辑都冒不出的脑子,我都刻意忽略了。 说是找,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近几年住在哪儿。 而他的助理——那位及时雨老兄也没接我电话。 于是,我便决定去先前那家属于裴追的画廊去碰碰运气。 我一进去,接待的男店员就说:“您别催啊,我们这边的规矩是,代售或者代理的画接之前都要拍照送给老板瞧过再回复。老板是搞艺术鉴赏的,要求比较高,您得理解下啊。” 我们就这样来回拉扯了几轮,他都以官话推托,不肯联系裴追。 我心说,那可就没办法,只能出损招了,裴追你要是知道了可别怪我,只怪你们员工培训得太好。 “我不是来问画的。”我忽然说。 “那您干嘛来的?” “来问你老板的。”我从兜里摸了摸,扯出一条被蹂躏得像抹布一样的领带:“我和他在酒店那晚,他走的太急,后来我才在床上找到他的领带……” 我说到这儿,就停下了。 那店员立刻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表情既像是想把松节油塞进我嘴里让我闭嘴,又像极度期待我继续说下去。 抱歉,没素材,编不下去了。 我点到为止,深藏功与名。 男店员回过神来,十分上道地双手奉上一张珠光卡纸。 “这是我们小裴总的私人名片。”他瞟了眼那破领带:“这个不方便转交,你自己给他吧。” 我的视线凝在名片上,甚至忘了继续演。 “你盯着看这么久,是有什么问题吗?”店员八卦又好奇。 没什么问题,只是太巧了。 ——乌枝路37号。 裴追的私人地址就是上个时间线我的居所。 确切的说,是我和他曾同住多年的“家”。 *** 这是个三层洋房,灰色的墙面曾缠绕枯萎的爬山虎,夏天在二楼最靠左的窗户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至少从外观看,它一点也没变,让我又一次有了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我站在门前,拨通了名片上裴追的电话。 被挂断。 再打。 关机。 我有些烦躁,随手地抽了根烟,靠在门边抽了起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地烟头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焦躁得有些异常。 这种感觉有点像当时在医院排队领报告单,但又更强烈很多。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五年来,或许我已习惯了当孙子,也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却不代表我能接受同样的事发生在别人、尤其是发生在……裴追身上。 是啊,我一个不择手段、害人千计的人渣,不得好死、命不久矣,都算罪有应得。 但裴追……这算什么?我把自己弄的不人不鬼,冒大不韪地逆天而为,不就是为了让他、让他们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吗? 烟在指间烧到了尽头。我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透过烟雾缓缓升腾着,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那背影太熟悉,他穿着晨跑的装束,向来冷肃苍白的面容罕见泛出点红润的血色,正如从前无数个清晨。 烟雾在晨风中散的很快,再加上瞬间的失神,等我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胸口数字中一个正在逸散的1了。 连这是年月日中的哪个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地掏口袋摸烟,好家伙,只有最后一支了。 裴追已经走到洋房前,先迎接他的是一地的烟头。 这漂亮的贵公子微微皱眉,然后便看到了靠在门柱后面抽烟的我。 那瞬间,他的神态非常奇怪。 裴追的目光像被点燃的烈火般蓦然一亮,但这似乎是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懊丧和迷茫。然后神情迅速地冷了下来。 比他面对其他任何陌生人还要冰冷。 第17章 如果不是我过分熟悉他,恐怕都捕捉不到这些微妙却又反差剧烈的变化。 现在距离应该够了,我忙掏打火机,准备点燃最后一支烟。 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摁下去,手就被人按住了。 裴追的指尖冰凉,如堆着山巅经年不化的积雪,掌心却非常灼热,我像被烫着了,下意识松开打火机。 我们僵硬地沉默了几秒。裴追似乎也怔住了。过了一会,他说道:“我不喜欢烟味,不要在我家门口抽烟。” 说完,他冷淡地从我身上收回视线,全当我是团空气,径直上前去开门。 这可不行,要是我错过这次机会,谁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他的面。总要看到他的寿限,我今日才能安心。 于是,我立刻上前挡在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肩。 裴追看着瘦削,但其实我见过这身精致昂贵衣服下面的样子。知道他其实力气不小,锻炼得当、漂亮的骨架上覆着一层恰到好处地兼顾着美感和力量的肌肉。 而当我搭在他肩头时,肌肉漂亮的弧度、暧昧的体温,还有些运动过后的湿意顺着指尖传来。 我感到手下的身体细微地僵硬了一瞬。 我松开手,后退了半步。裴追的目光凝在我刚才碰过的肩头,带着种令人心惊的克制。 我没来由地心跳快了几拍。 然而,几息之间,向来不允人近身的小裴总没有发怒把我扔出去,甚至竟然也没有动,而是安静地维持这个姿态,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我挡在面前。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是在等我说话。 四目相对间,我低眉笑道:“小裴总,你相信玄学吗?” 裴追:“……” 我实在不想描述裴追那刻的表情。但是我的确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我抓紧机会开门见山:“我能看到人的死期,前不久,我的邻居就在我看到的寿命倒计时归零时,被花盆砸死了。所以,我想看看你还能活多久。” 裴追:“…………” 我在说什么…… 我发誓,这两段话是我踏足神秘学领域多年说过最糟糕的台词。 没有之一。 裴追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他低下头,开始操作手机。 “你在干什么?”我问。 “打精神病院电话。” 好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上前几步,一把抽掉他的手机。 裴追冷冷地盯视着我,那表情……我觉得他想把我压成超薄手机壳。 毕竟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不愿和人有肢体接触。更别提还是如今的我这样他看不上的人。 但出乎我意料地是,裴追竟然忍了下来,只是把手机拿了回来,然后伸出修长的的食指抵着我的肩,把我推开了些。 “你身上烟味很重,离我远点。” 啧,我不会再信这套闻不得烟味的托词了。 我这样想着,身体却顺从地后退开两步,站远了点。 不知为何,明明裴追声音甚至比他平时更冷,还一张棺材脸,但我总觉得他对我有种异于寻常陌生人的耐心。 ——光说以他的性格,听我胡扯道现在就十分不可思议。 “我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说。 “怎么证明?”裴追说完,又蓦然改口:“这与我无关,请你离开。否则我就叫保安了。” 他神情有瞬间的松动。而我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我当即行云流水地摁下打火机,然后叼着烟,低头凑近点了火,再靠近裴追…… 对着他的心口处,缓缓呼出一个烟圈。 虽然天已微凉,但裴追穿的还是薄款的运动服,近了看还晕了氤氲的汗水,勾勒出一点起伏的胸线。 他立刻后退了几步,素来如冰玉般的脸上竟也闪过一瞬惊怒。 我赶忙佯装慌忙地低垂眉目,再露出一个无辜又乖顺的笑容。 我若只是想看他寿命,其实倒不用凑这么近,只是故意闹一下他。 毕竟习惯成自然。在他做我学生的这么多年岁里,把面瘫贵公子惹得面色泛红,已经是我荒芜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了。 但看清烟雾下的数字时,我的笑容骤然凝固了——因为在缭绕的烟雾后,裴追胸口的数字竟然是…… 00:00:00:00:01。 作者有话说: 周末日更,工作日隔日更~ 第10章 脱了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我竟然已有了种奇异的直觉,我一把推开裴追,因为用力太大,自己也是一个踉跄,和他一起狼狈地跌倒在墙边。 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沉重的陶瓷花盆就擦着我后肩落下,在我们身后轰然坠地。 我们一起望着那花盆,像在给自己做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哀。 半晌,裴追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说之前看到有人怎么死的?” “被花盆砸死。” 这世界果然是有什么问题吧,天上飘的不是云,而是花盆吗? 劫后余生,点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疾病……还是后怕。 还好裴追没有注意到,我微微背过身,假装遮风点火。 我叼着烟,看青色的雾笼罩裴追的胸口。 第18章 他看了我一眼,整理了下刚才被我拉散的运动服领口,遮住露出的一线锁骨。 我在看他心口新的数字。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氛围静得异常,侧头正撞到裴追的视线。 他也在看我。 我顺着裴追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盯得是我的颈部至肩头一线。 裴追皱了皱眉,忽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脱了。” 光天化日……脱什么?我的耳朵又出了新的问题? 直到后肩一阵锐痛,我才反应过来——人家小裴总霁月光风,又知恩图报,指的是要看我后背被花盆撞到的伤势。 “没事,没那么娇气。”我笑道。 裴追完全当我是空气,面无表情且十分固执地看着我。 他这副神态真是像极了从前,别人看来恐怕显得强势。但我却渐渐从那副冷漠的姿态中莫名品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就像你从小养大了一只雪豹,如今它是只当之无愧的丛林霸主了,却依然习惯性地跟着你,像小时候一样固执得一本正经。 我只觉心头像被挠了一下,便顺从地脱下了风衣。 裴追神情冷淡地走到我身后。 我现在穷得厉害,衣物都是买的打折地摊货,许多是码数不合的,风衣里头这件圆领t恤便是如此。 松松垮垮的领口半吊着,脱下外套后,锁骨和胸口一线肌肤赤裸地暴露在微凉的秋风中。 “这里肿了。”裴追的声音冷凌凌的,和他话语一切落下的,还有他冰凉的指尖。 这个姿势……他贴在我身后,平稳清冷的呼吸就靠在我耳畔。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战栗了一下。 裴追的手指却不甘寂寞地画了个小小的半弧,像是在按压肿胀的部位查看伤势。 他的指尖对我而言就好像长在心头的羽毛,初春最嫩的叶芽,所到之处,我的毛孔都为之颤抖和张开。 他仿佛引动了一汩热流,淌遍我的四肢百骸……所有可说、和不可说的地方。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不可言喻的勃发。 那一刻,我内心百感交集,虽说重逢后我嘴上浪得厉害,但到底心底还残留了些过去的体面和羞耻心。如今只觉得自己十分不合时宜,只希望裴追快点松手,脚下却又一点也动不了,就像一块顶天立地的硬木板。 “的确不严重。”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我终于听到裴追说道:“擦些药吧。” 我简直如蒙大赦,在他指尖离开我的瞬间,忙不迭地穿好风衣外套。 我担心裴追发现我的异常,因此尴尬地沉默了一会。 “怎么?神棍先生,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是在看所谓的‘倒计时’?” 裴追先开口了,他的语气还带着淡淡的嘲意。 “那倒不是。”我缓缓道:“是一个新的数字。现在倒计时变成了不到一个月。” 00:28:25:52:13。 28天,所以寿命会根据人的行为而改变? “适可而止。”裴追道:“除了高空抛物应该立法管制外,我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要过度臆想。” 真是固执又毒舌。和过去初见时真像。 不过那会儿他身世凄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崽子,情有可原。现在一个高富帅人生赢家,竟性格还是这么不讨喜。 “刚才花盆落下时,你的倒计时只有1秒了。所以我才能及时推开你。”我将烟夹在指尖,解释道。 裴追沉默一会:“你怎么说都可以。我要走了。” 他说完,就错身走向洋房大门开锁。 “裴追,站住!我还没说清楚,你不能走。”我强行扣住他的肩。 情急之下,我甚至没再顾得上低眉顺目地演戏安抚他,而是本能地用了旧时间线习惯的态度,几乎带出点强势的命令语气。 说完,我就意识到不好,连忙松开手不再碰他。 然而,他只是暼了眼被我触过的肩头,淡淡道:“即使真出了事也是我自己承担,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非要管我?” 我无法反驳。 裴追说成这样,但凡有点自尊的神棍都不至于继续纠缠。 我却不能让他走。 “可能凭我刚才救了你一命?”我硬着头皮说。 “如果不是你拉着我在屋门口说半天,我当时也不会站在那里。”裴追面无表情。 听到他这话,我倒是心里一动,有什么思路一闪而过,却还没有抓住。 “和我去一个地方。”我不再多想,趁他态度稍有软化,提出了要求。 * 我把他带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破败小楼。 这楼其貌不扬,藏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有种格格不入的破败冷清。 走进去,里面完全是个城中村的样子。“屋子”之间只有破烂的帘子隔着,走道间还有木床摆着。 躺在床上的人侧着身子弓着背,脸色苍白、干瘪如同尸体,黑乌乌的衣服挂在空荡荡的躯干上。 我的视线在病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病人枕头边上摆的就是他的病历本,我看到了他的疾病名。 巧得很,和我是一种脑部肿瘤。 我们路过时,那人忽然圆睁着眼睛。却原来不是在看我们,而是瞪着虚空中的某个角落,身体蓦然极快地抽搐起来。 是这种恶性脑癌的常见副作用,癫痫。 第19章 我抽出了一支烟。 裴追按住了我的手。 “这是什么地方?”他冷声问。 “您不是猜到了吗?”我笑道:“大少爷平日里自然沾不上病气,但学富五车,一定读过诺贝尔名著——人们一般管这里叫’癌症楼’。死亡和疾厄一视同仁,但金钱可不是。穷人想活想看病,只能蜗居在此,20元一床一晚上,3块钱的面条饼,能活一天算一天。” “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声音压得更沉。我熟的很,这通常是他发怒的前兆。 “因为这里是这座城市里死亡最多的地方。”我环视躺在床上呻吟的人,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得找个快死的人,才能证明我预见死亡的能力给您看啊。” 我一边说,一边推开他的手,低头点燃了烟。 这里空间狭小、也没几扇窗,灰白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 我没理裴追,叼着烟快步前行,寻找目标。 这里大部分人的确命不久矣,但其中许多还是能活的比我久,即使短命的也还至少有个十天半月可活,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需要找一个即将离世的人。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一个熟人,竟是上次给我检查脑疾的医生。 他正俯身低头和一个床位上的人说些什么,看样子是在探病。 我不想和他照面,正打算折返,却不巧他正好叮嘱完病人,一回头直接和我四面相对。 医生的目光滑过我身后的裴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便露出恍然的神态。 我知道医生是认出我了,怕他当裴追的面和我扯治不治病的事情,忙赶在他开口前岔开话题:“好巧——您来这儿做什么呢?” “有个病人手术完说感染动不了,我趁换班来看看。你疼得厉害吗?止痛片还有吗?”医生很热情。 裴追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我避无可避,言简意赅:“我很好。” 这医生却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夹杂着那熟悉的同情,一脸欲言又止。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哪里去了——我的脑肿瘤加上这个癌症楼,简直不言而喻啊。 随便吧,别问了,放我走吧。 然而,会特意在休息时间来看穷病人的医生当然一片仁心,他看了眼衣着华贵的裴追:“这是你朋友?” 朋友,这词还真是奇特。 我下意识看裴追,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移开了视线。 医生却不知把我们的互动理解成了什么,神情竟有些动容:“你们来这儿——” 我立刻打断,笑道:“正巧来走走,您忙正事,您忙。” 说完这话,我便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估计整得人家医生很莫名其妙。 我没拉上裴追。因为我知道,裴追是不会追问医生的,他这个人向来对陌生人的事情缺乏兴趣。只会觉得我停下来寒暄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果然,身后很快响起裴追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确没问医生,却竟然直接问了我。 “刚才那是医生吧。”裴追说话时语气还是很冷淡:“你病了吗?” 我思考一瞬,然后止步,回头,从善如流地点头:“是啊。” 裴追忽然不说话了。 他站在那边,视线扫过那些呻吟着在生的泥沼中挣扎的绝症患者,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有些发沉,竟有些像那时候我启动阵法时,他最后看我的神情。 第11章 小裴总,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 别再这样看我了。会让人从生妄念的。 “小裴总,那您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我忽然凑近他,轻佻地吐出一口烟。 裴追看着我。 “性/病。”我笑着说:“上次在酒店见面,你让我自重,记得吗?你说得对极了。所以你如果要和我过夜,可得做好措施,我再算你便宜点。” 我向来不择手段,为求效果真实,甚至轻佻地勾了下他的肩。 裴追却竟然又一次容忍了我的触碰。只是他现在看我的表情一点也不发沉了,更像看一个可悲可恨的婊/子或者精神病。 我也觉得我挺有病的。 我不再和他废话,转身继续走,边走边抽烟,废了两盒子。 在我开第三盒烟时,裴追把烟盒夺走掷在地上,大概是觉得我在癌症病人的床边抽烟没人性,没同理心。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捡起地上的烟盒,我行我素地吞云吐雾,环视四周。 也就在这时,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和小女孩。 就是她了。 女人的生命还有不到五分钟。 她看起来竟比这里许多人还要精神一些,半起身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一缕黑发垂下遮住形销骨立的面颊。 她垂着眼睛,看着怀里睡着的小女孩,眼神沉沉的,就像永远看不够似的。 我在她旁边站定,裴追也若有所觉地停在了一旁。 她在唱一首摇篮曲。老得很。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在最后两分钟的时候,小女孩轻轻地动弹了下,睁开了眼睛。 她看起来才六七岁大,眼睛黑溜溜的,束着双马尾,有一双小酒窝,一看就是个喜欢撒娇的孩子。 第20章 “妈妈,你唱得好好听,囡囡还要听!” “囡囡乖,妈妈累了,过会儿再唱,好不好啊?”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在女人怀里蹭了蹭,把一边马尾弄散了,娇声道:“妈妈,帮我弄头发。” 我低头看表,还有一分钟。 女人尝试着抬了下手,失败了。于是她轻轻地对女儿说:“妈妈教过你的啊,自己会扎辫子吗?” “会的!”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 “那你转过去,自己扎一次给妈妈看看。” 于是小女孩开开心心地跳下床,背对着她妈妈,笨拙地抓着自己细软的头发编辫子。 而女人则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却又笑了。泪水滑过她干瘪粗糙的面颊,落在她轻轻弯起的唇角。 她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妈妈,你看我动作对吗?” “妈妈,我可以回头了吗?我弄不会呀。” 小女孩弄了很久,才发现怎么也搞不好,终于回头喊道:“妈妈,帮我弄嘛!我弄不——” 她这才发现妈妈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了。 于是,小女孩静悄悄地自己钻到了母亲的臂窝下面。 她的母亲死了。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妈妈只是睡着了,她就想陪妈妈一起睡,醒了一起扎辫子。 我沉默了一会,用这片刻时间压下心中情绪。 然后,我扬了扬计时器归0的表,对裴追笑着说:“该信我了吧?” 裴追注视着我。在新世界线重逢后,他难得这么认真地看着我。 还是个挺有趣的眼神。 很冰冷。 他说:“我发现,你真是个人渣。” 骂得挺对。 小女孩一脸懵懂地想捂热母亲冰冷的手。 看着这孩子,我头痛骤然加重,面上尽量不动声色,抽烟镇着,只是身上实在乏力,便掩饰性地靠在墙边吞云吐雾。 裴追走到小女孩面前,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家在哪。 小女孩歪头看着他,半天才文不对题地小声对裴追说:“哥哥,妈妈睡着了。你讲话轻点。” “她这年纪,还分不清死亡和睡觉的区别。”我在一旁随口道。 裴追没理我,把自己的名片和一些现金放在了小女孩的枕头下面。 直到他离开,都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明明刚才还证明了我所言非虚,他却敢毫不犹豫对所谓的救命稻草说出“人渣”的评价。 我独自回到家,那破败的公寓楼前已停了辆豪车。这小庙几乎没来过这么尊大佛,路过散步的大爷大妈都指指点点。 我直接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沈先生!“驾驶座的人热情地偏过头:“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那位季时雨老兄。 而派他来的人则是裴追的那对慈善企业家父母。 我曾和裴追朝夕共处,清楚他的脾性,因此原本便没指望他会因怕死而乖乖听话。 所以,那场“癌症楼”之行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裴追不过是演员和见证人罢了。 那个“别人”就是裴追的父母。 我当时带着录音笔,全程录了音。离开癌症楼后就想办法将文件发给了裴追的母亲。 裴母信鬼神,一定会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和裴追求证。 而实证的确存在——因为花盆从高空坠下,的确是我救了他。 我要让他们相信,裴追会在一个月后遭遇意外,只有我能救他。 “我这就带您去小裴总的住处找他。”季时雨已经开出了小区,兴冲冲地征询我的意见:“沈先生——哦不,沈顾问,老裴总说您就是咱们新聘的’咨询顾问’,让我什么都听你安排。我们现在要准备什么,黑狗血,符咒?给小裴总改运?” “不用。”我摇头:“只要满足一个条件,我保证让裴追平平安安活下去。” “您说!”他爽朗道:“要什么我们去准备。” “我要裴追……” 我话音落下,小裴总的这位助理差点开错了路。 我轻轻笑着说完:“我要裴追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以后估计都是早八点更新,大家醒了就能看啦~ 求海星~ 第12章 裴追问,我认识沈无吗 因为裴追的倒计时变化过,我便希望时时刻刻、贴身观测。 “那这简单!”季时雨道:“小裴总那边房间多,您就直接住下。万一有什么意外您也能直接帮忙。” 我没什么异议,又问:“那白天呢?他要工作和外出,我恐怕无法时刻跟着。” “我之前在酒店门口不是和您说了吗?放心!”季时雨说:“您是不是除了卖画还把应聘单都填了?那就兼职下画廊顾问,平时跟着小裴总行动。正好您也是艺术圈子里的。” 这句“艺术圈子里的”听得我着实汗颜。 车停在熟悉的三层洋房楼下。我正要开车门下去,季时雨忽然犹犹豫豫地叫住了我。 “沈顾问,有个事儿我想着还是和你说一下。”他神情间带出了几分尴尬:“你还记得,我之前打电话问过你境况吗?” 我点头示意记得。 “其实那次电话也是小裴总让我打的。”季时雨说。 第21章 “为什么?”我问。 他陷入了沉默,一脸为难。 我也没立刻追问,侧头看着屋檐上的雨珠缓缓砸在廊下,落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这房子其实和旧时间线上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那时候,这边圈了个小花园,种满了桃李之类的树木。我想要这些东西其实功利心强的很,主要是法阵和咒法之类用得着,平时就勒令裴追种植照管,当个甩手掌柜。 一日,我多吃了茶睡不着,破晓时走到院中闲逛,却看到迷蒙细密的春雨下,彼时还是少年人的裴追正微微仰首,为一株桃树修建枝丫。 晨曦朦胧,映着少年身形。 裴追半身被繁茂的枝叶挡住,昂首时颈项修长,喉结嶙峋,乌黑发丝沾了水汽。 树枝被他动作惊动,几片花瓣随之而落,停在少年肩头。 我不自觉地迈前一步,却踩到了一根残枝。 裴追被声响惊动,回头看了过来。 …… “沈顾问,你在看什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摇头笑道:“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季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季时雨神情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太了解你和小裴总具体什么情况。但有个事儿的确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但是,又觉得可能不太合适。” ……这人还真是絮叨,兜圈子兜到北极圈。 有种人是会和你说五十遍“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然后在你注意力被吸引时,忽然来一句“我想想还是不讲了”。 季时雨恐怕就是这种人。 我不得不承认,他三番五次提到裴追,的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我始终觉得,从酒店房间重逢起,裴追待我就不似寻常陌生人。 我怕他记得我。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还记得我。 “您说吗?不说我就先走了。”我以退为进。 这招果然有效,季时雨被逼得下了决心:“沈顾问,我和你说了,你别和小裴总提,千万别提!” 我:“……” 季时雨吸了口气,一脸破釜沉舟:“……沈顾问,你待过的工厂是不是出事了?有个工人意外身亡了。那天你还在现场。” “细节我其实不太清楚。但后来推测,可能是你和死者当时挨得比较近,场面又乱。不知怎的,把死者报成你了。” “那个工地其实是在建裴氏集团的新办公楼。所以,消息被传给了小裴总。” 那瞬间,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是脑海中忽然闪过白天裴追看到我时的表情。 怪不得。 他当时像团燃着的冰。眼里是比火还烈的情绪,神情却冷得刺骨,带着不悦。 季时雨继续说道:“你的名字被作为死者名单播报出来的时候,小裴总露出的神情……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从来没见过。” “当时负责人就吓了一跳,问小裴总怎么了。是不是和遇难者认识。他却仿佛真的被问住了一般,表情特别迷茫,竟然还反问了句'我认识沈无吗'。” ——裴追问:“我认识沈无吗?” 我用的那个时间法阵,卷轴最后一页清清楚楚地写着一段话。 时间是最玄奥不可触及之物,世上从来没有真的能够逆转时间、抹除一切痕迹的法术。 而我用的已经是类时间法阵中最强大的。它其实是将所有物理元素还原并合理化。甚至连生死状态都能转变。 但有一样的东西,连它都变不了。 那就是情感。 人心、情绪,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某种程度来说,比生死还要坚固,任何法术都难以从根本上动摇。 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 裴追记不得我,但他依然有对我的情绪、情感。 ——浓厚到连他这么理智冷性的人,都无法克制。 季时雨说,裴追得到我的死讯后,便一言不发、一刻不停地驱车去了工地。 当时遇难者小孙已经被抬走,现场被警戒线围了起来,地上是大片大片凝固的深色鲜血。 裴追近乎失魂落魄地直接扯开警戒线走了进去,竟然跪下去去摸粗糙水泥地上未干的鲜血。 几个警卫立刻把他拉了出来,小裴总估计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然后也就是这时候,工地负责人才终于发现,死者名字报错了。 据说,裴追似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沉默地站了起来,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季时雨表情为难:“沈顾问,你可千万记得别和小裴总提。他回去后照常拨款抚恤,表面上没什么,但当时我没留神问了句他是不是真的和你认识,他脸色阴郁得几乎要杀人了。我猜他很希望大家一起失忆,忘了他当时的样子。” 我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估计就是早上裴追和我说话时的那副表情。他看起来的确挺想杀了我。 能猜到缘由。 他愤怒应该是因为,理性上他和我素不相识,我和他初遇是在酒店床上,像个投怀送抱的男/妓,放浪卑贱,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类人。 但却让他毫无理由的失控。 对于裴追这种素来冷静的人,简直是可恨极了。 “沈顾问,你们真的从前不认识吗?”季时雨踌躇着问道。 第22章 “我其实之前都是跟他父亲的。只是现在小裴总也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情了,我算是少数和他认识比较多年的,便被派来做他的助理。” 这在休息日依然穿正装打领带的年轻白领絮絮叨叨地说道:“我比他大几岁,看着他读大学、毕业进公司。其实私下里把他当弟弟。” “他其实不太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做事滴水不漏,有时候连我这种老油条都佩服……但渐渐地,我也发现一个问题。哪怕认识那么久,小裴总对我、对身边的人、甚至自己的父母,始终是淡淡的。好像没什么事能勾动情绪似的。” 季时雨苦笑了下:“老领导一度还挺担心的,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沈顾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无措和迷茫。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这句话太重了,我不知如何回答。 季时雨是在商场上打拼的人,自然懂人脸色。他看我沉默,而且估计也多少猜到我和裴追之事古怪,便不再纠缠。 他帮我开了别墅密码锁,我径直走了进去。别墅里灰沉沉的,只有顶楼书房位置透出一点黄晕的光。 乐声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竟然是blowinginthewind的唱片。 鲍勃迪伦的经典曲目,足够脍炙人口,只是我印象中从前的裴追是不感兴趣的。 会喜欢这种曲子的“中老年人”是我。 …… 一座山峰要屹立多久 才能回归到大海?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能看见蓝天? 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知道 太多的人已死亡? …… 答案在风中飘荡。 我对这栋房子熟悉得如同呼吸本身,不需要开灯就直接上了书房。 裴追正站在唱片机前,他身型高瘦挺拔,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衣,前几颗扣子没系,露出苍白的锁骨肌理。 他的黑发偏长,落在肩头,尾端还带着浅浅的卷,五官精致华丽却毫无表情,像极了中世纪小说描写的吸血鬼般的贵族少年。 我知道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了,也知道他是故意没回头。 裴追在宽敞书房中闲庭信步,抽出一本书,顺手拿起一副精美的细框眼镜,放在高挺的鼻梁上,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微微后仰,便开始阅读。 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他在故意晾着我。 上位者的常见手段,通过散漫的态度和出乎意料的行为,来给人施加心理压力。 这种情况下,对方往往会忍不住先开口,这样一开始从心理层面就输了一大截,处于下位。 我看着他,竟然反常地没有烦躁,反而觉得很有些意思。 毕竟我沈无活到这种快去死的份上,对这种上位下位还真的不太在意。 我先开口了:“之后一段时间,我需要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哒。” “哒。” 裴追面无表情地屈指扣着桌面,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我。 第13章 让你卖身也可以? 裴追冷淡地吐出两个字:“理由。” “我说过了,我可以看到人的死期。在你身边是为了不让你死。”我认认真真地回答。简直像个优质金牌客服。 他缓缓皱眉,然后合上书,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这是我进来后,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 裴追的眼睛很漂亮,这是我许多年前便意识到的。他的瞳孔很特别,非常黑,像不透光的深渊。 而当他面无表情地将眼神落在人身上,就如神祇要看穿人的灵魂一般。 “若我不信呢?”我曾养大的“神祇”反问道。 “不信什么?” “不信你能看穿人的死期,也不信你保护我的说辞。” “为何不信?” 裴追冷淡地说:“为何你说了,我便要信?” 他说着,缓缓靠近,黑发拂过我的脸颊,落在我的肩头。 “更何况……沈无,你看起来就不像会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清冷的贵公子这样说道。 我其实知道他还在工地误会的气头上,再加上癌症楼我行事的确触及他底线了,因此言辞会格外尖锐些。 但是他那句话落地,我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我站在高台之上,看台下千人瞬间心脏崩裂,鲜血混杂着混浊的雨水成为一条蜿蜒的小河。 ——他们都是我杀的。 始终如跗骨之蛆折磨着我的头疼骤然加剧,这一下锐痛就如同冷不防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我咬住舌尖,才强行克制住自己痛得弯腰的冲动。 然后我笑了,顺从地点头:“小裴总说的是。” 我态度和软,裴追便没有立刻离开,但眉宇却缓缓皱起。 我猜测,那是因为我看起来没骨气又爱趋炎附势,他看不起。 作为曾经的上位者而言,我知道自己现在表现出的这副懦弱低贱的模样,裴追作为富家子弟见得最多。 但这也意味着,他更能理解这类人的行为逻辑,更容易相信这种财权色交易下的动力。 我又想到,那日发廊中的人打量着我说:“这样一副好相貌,在你身上真是可惜。如果长成这样,还肯低眉顺目,臣服卑微,再在床上乖顺低伏,婉转承欢,应该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吧。” 第23章 我现在,应该也只有脸和身体还有点价值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里没什么波动,反而觉得有些运气。 因为我虽卑贱至此,到底还有些残余的尊严底线,对他人当真演也演不出来。 但对裴追……或许可以。 熬过那波突如其来的剧痛,我的思路稍许清晰,延续着这个新人设,决定换个办法。 “小裴总,被你看穿了啊。”我笑了起来。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先前说的那些……你既然不信,便抛诸脑后吧。”我轻轻笑道:“我换一个理由,你看喜不喜欢?” 裴追一脸“我看你又编什么借口”的神情。 他刚才说完话,便坐回椅中,双腿交迭,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 我们在书房中一站一坐,连场景都无甚大变,几乎让我有一瞬的恍惚。 只是那时,坐着的是我,站着的是他。 我那时从来惫懒,认为俗世不值得抬一下手指,但偏偏毛病多,不喜生人触碰东西。因此偌大的别墅却并没有佣人。 我便很喜欢指使裴追做些杂事。 比如在书房时,从前的数千个日夜,我就懒散地靠在椅中,视线都不会从书页上离开,随手一指书架,便道:“裴追,我还要上周在读的那本。” 等我反应过来时,竟然又已经出了会儿神。最近越来越频繁且不合时宜地想起往事,恐怕只能是病重的缘故。 裴追忽然起身走近,打量我道:“沈无,你怎么了?” 我笑:“没事。在想怎么花言巧语,可以说服小裴总您呢。” 他停下脚步,眉头蹙起,淡淡道:“那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我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裴追,我这样落魄……自然只想被你包养,指望能朝夕相处,赏顿饱饭,做个玩物。” 说来真是新奇,我从前那么傲慢自矜,现在竟然可以内心毫无波动地说出这番话。 我都怀疑现在哪怕裴追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我都笑得出来。 “更何况,如果现在你直接把我丢出去,和父母解释也挺麻烦的吧?”我话锋一转,微笑道:“小裴总,求您姑且忍忍,只要让我留下,怎么样都可以。” 我见他不语,以为有戏,便又柔声笑道:“我也就缠你一个月。一个月到了……我便自己滚,好不好?” 一月之后,如果裴追躲过致命危机,寿命恢复正常,我还赖着不走做什么?——等着病发时,裴追给我收尸吗? 裴追审视着我,面无表情:“所以……只要我让你留下,怎么样都可以?” 他重复着我说过的话:“卖身也可以?让你当狗也可以?” 我有点意外。 我知道他在讥讽我,但是这个真的不像他会用的比喻。 而且”卖身“这个词,指向意味实在鲜明。 我尽力笑得更温顺:“无所谓,就算你现在要搞我都没问题。让我留下就行。” “如果我要你跪下,让你跪着被人上也行?”这贵公子般的青年继续用冷静到极点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只要你想,没什么是不可以的。”我说。 裴追抬起眼睛,静静地看了我一会。 他眸色深沉,又冷淡如冰,压迫感极强,我猜要是换个人,哪怕再不要脸,这时都该吓得打道回府了。 但我偏偏,一点也不怕他。 我反而迎上他的目光,婉转浅笑:“说到做到。小裴总,不试试吗?” 这时,我们已经靠的很近,几乎气息相闻。我看着他如冰苍白的肤色慢慢泛起一点粉,连带着眼下一点小痣跟着生动起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 裴追最初并没有避,直到我快要碰到他的脸时,才蓦然后退一步。 裴追冷冷说道:“口无遮拦,适可而止。” 我知道他不信,因此故意嘲讽,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他根本不了解,我为达目的能多不择手段。 我杀友弑亲杀千人的时候都没有犹豫,这又怎么可能犹豫。 于是,我一点头,就屈膝跪了下去。 我没给任何人留余地,膝盖重重磕在书房的大理石地板上,我却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跪在地上的那瞬间,我忽然想道,明明裴追没有记忆,但这里的布局,竟然真的有些像从前。 “真跪?沈无,你有病吧!” 裴追拖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拽起来,他力气极大,有一瞬间我简直怀疑肩膀要脱臼了。 他向来看着冷,真是难得这么激动有活力,平素苍白的面色泛着樱红,眼尾又带一抹赤色如血。 “你真是疯了。”裴追定定地看我半晌,终于下了结论。 他让我跪我便跪,不让跪便罢。我从善如流、事不关己地站起来。对他这句评价毫无反应。 他又沉默了一会:“我没见过这样求人的——还是因为这种原因。” “你现在见到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我这里?”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若真要回答,从正事到私心,有太多理由。但平心而论,有一条尤其重。 ——裴追,因为我曾亏欠你。 我曾害死你的父亲,亲手杀死你的母亲。 第24章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比赎罪更有意义的呢? 作者有话说: 应早八人要求,以后早上六点更新~ 第14章 “小孩,你叫什么?”“裴追。” 我第一次见到裴追的时候,他还在上初中。 那当然是旧时间线上的事情。那时候我可比现在混的好多了,虽然也才20出头,却已经是算业内有些名气的“神秘学专家顾问”。 ——抽烟喝酒拿回扣、衣冠楚楚贼讲究。一套谈客户接单驱魔除秽的流水线玩得比谁都溜,比真骗子稍微好点的只有还算有点真活了。 所以,我会被介绍给裴追父母这样人傻钱多的,也是理所应当的。 和新时间线一样,他父母那时也一样是受人尊敬的慈善企业家。而且是少数做真事那种,家族企业,信奉神佛,几代都是好人,这种人能在沉浮商场中混下来也算是稀罕物了。 而好人从来有个问题,就是容易相信别人是和自己一样认真负责的人。 裴追父母找到我时,一开始看着只是再小不过的问题。 头一次进裴家,我一进门,便有一个花瓶直冲而来,我侧身躲过这飞来横祸,它在我后头轰轰烈烈地砸了个粉身碎骨。 先前就听闻这位裴总为人虽好、性格却暴躁,可算是正好撞上他暴怒拆家。 裴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和我握手:“沈顾问,冲撞您了!万分抱歉!为了请到您了,我这几日可是卖光了老脸跑断了腿,今天得您纡尊降贵亲来寒舍指点,我们家真是蓬荜生辉啊!” 我侧身避开,只是远远一点头:“裴总,我时间有限,说事吧。” 从前的我又独又讲究,而且自命不凡,觉得世人分两个品种——庸碌凡人和我本人。 因此连靠近点人都觉得烦,好像生怕凡尘烟火气影响自己升天得道似的。 裴父立刻尴尬地搓了搓手,这向来性格暴躁的中年富商脸上却不见一点怒色。 他先是继续为那种天外飞仙的花瓶道歉,再是一堆瓜果宴饮的寒暄。 直到我明显不耐烦,他才终于切入了正题。 “沈顾问,我们家最近有点不太对,我心里着急上火啊!几单本来已经谈的差不多的生意说黄就黄。” “商场不利就想早点回家歇着,没想到还险些出车祸被大货车追尾。” “而好不容易回到家,发现刚养的猫也跑了,还楼梯踩空,腰椎骨折。” 他还坐在轮椅上,艰难地直了直腰:“沈顾问,太离谱了啊。我是踩到一条鱼才滑倒摔下楼梯的啊。我家又不是海,怎么会有鱼呢!” 对于他的紧张,我不为所动,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裴总,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事是有联系的?” 裴父和他太太立刻期待地看着我,估计指着我从玄学角度给出什么高见。 “你生意不顺因此开车神思不属,险些车祸。而车祸后则是后怕而失神踩空坠楼。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茶说得贵重,尝起来却实在一般。 我心不在焉地将剩余的茶水泼进了边上的富贵竹盆栽中。 交谈过程中,裴追的母亲始终忐忑难安地看着我。瞧见这幕,忙起身亲自为我沏了种新茶。 裴父愣住了,还是难以接受:“那鱼算是怎么回事?我这内陆一线城市市区,怎么会有鱼?还是活的?” 我问裴太太:“您这两天买鱼了吗?” 裴太太有点紧张地摇头:“没,没有吧。” 我抬眸淡淡看她一眼:“再想想。” 裴太太立刻神情紧张起来。最后,她有点迷茫地小声道:“好像……也可能买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沈顾问,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逛街都要去一下菜场,有不错的就一股脑往家里买,我买的太多,刚才一时没想起来。” 我不置可否,只追问:“你再想想,买的是活鱼吗?还是杀好的?” 在我咄咄逼人的询问下,裴太太变得越来越不确定,最后她说:“如果我买鱼的话,肯定是活的,回来让保姆处理。” 她说完,和丈夫对视了一眼。语气轻松起来:“那沈顾问的意思是,那鱼可能就是自己从袋子里跳出来的,其他事情都是意外?” “很可能是这样。因为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其实都很常见,说明不了问题。” 我说完这句话,然后在他们夫妻两个彻底放松下来前,慢悠悠地来了个“不过”。 “不过,来了我才发现,你们家的问题在别的地方。”我说。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裴氏夫妇在我高深莫测的劝说之下,在客厅里购置了五处天然水晶雕塑、一个貔貅、七个银元、三串转运手链、若干定制符咒……可叫一个中西合璧、百花齐放。 他们指挥工人安置水晶摆件时,我在他家露台上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帮我处理交易和资产的代理人:“沈顾问啊,你这客户大出血了吧。” “他们有钱。”我抽出根烟,单手点上。 “我好奇多八卦一句啊,所以他家里真有什么天斩煞、五鬼位吗?” 有自然是有。只是不可能影响太大,最多财运不畅罢了。 “防患于未然,有利无害。”我不欲多言。 那头不知想哪去了,恍然大悟道:“得!不愧是沈大师,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小弟学会了——那卖法器收到的钱,还和之前一样打给那几家孤儿院吗?” 第25章 我正想回答,忽然顿住了。 因为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有个黑发黑瞳的男孩在静静地看着我。 他不过十来岁的中学生模样,穿着套精致笔挺的西装校服。气度矜持华贵、容貌精致,已初有点贵公子的模样,按理应当讨喜的很。 但偏偏他神态非常冷,衬着那格外漆黑的双眸,让人想到深渊经年不化的冰凌。 我猜到,他应该是裴总夫妇平时住校的独子。 电话那头还在嚷嚷,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抬手想招那孩子过来。 “小孩,你叫什么?”我问。 男孩没动,只是抬眸看我一眼:“裴追。” 彼时我尚且不知道,这名字要和我一直纠缠,从生到死。 “我叫沈无,你这名字和我一样好记。”我随口调侃,然后低头俯视他:“裴追,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其实我向来谨慎,刚才电话没有外放,自己说的话也是语焉不详。并不担心这孩子会去和父母告状。 我之所以这么问,只是觉得他那种宁静审视的眼神十分有趣。有趣到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 “你觉得我会听到什么?”男孩反问我。 果然有些意思。 我笑了下,不再多言。把烟头在天台护栏边缘摁灭了,转身绕过他下楼了。 这日离开裴家前,我看到男孩和成年人一样,神情严肃地在和他父亲沟通什么。 这孩子不信任我。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了。 但我并不介意,甚至有些期待有缘再见。 ——不过,这场相见比我想得快许多。 作者有话说: 回忆片段开始,不会很长,估计一万字。都是感情线关键情节~对后面影响会很大,希望喜欢~ 求海星走榜单~~ 第15章 渣痞 因为裴家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是在深夜被一通电话叫到裴家的。他们夫妻向来讲礼,会这么做的确是出于极度的焦虑和紧张。 这次先开口的是裴太太。 “我总是看到奇怪的手掌印出现。”她脸色苍白,脸上还带着泪痕,和上次判若两人。 据她所说,她下午开车回家时,正转弯要进小区,忽然车窗上的水汽中印出两个五指张开的掌印。就仿佛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扒上了她的车窗! 裴父也说,仔细回想,车祸时他也在车窗上看到了类似的东西,一偏头间就差点出了事。 “裴追呢?有类似的经历吗?”我看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的黑发男孩。 裴追将我们带去了浴室。 浴室的玻璃上用勾出两个红色的掌印。 我凑近一看,当真怔住了:“这还是红色马克笔?” 裴家的鬼怪有点学院派啊。 裴追面无表情:“这是我画的。” 原来,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看到蒙着水汽的玻璃上有这样一双掌印。 这少年果然非凡,一没被吓到,二没担心被看光,十分镇定自若地去书房拿了笔,在第一时间记录下案发现场。 “只是当时雾气还是有点散了。边缘估计不够精准。”裴追说。 我仔细打量这个掌印,边缘圆润、偏椭圆形,其实看不出清晰的五指形状,不过也可能是掌心腾空或者半握拳的状态。 我们回到客厅。裴氏夫妇明显没有上次那么镇定安心、言听计从了。不过,直到这时候,我也并没有把这桩事情特别放在心上。 毕竟比起我从前处理过的那些血腥致命的古怪事件来说,裴家的事情显得很温和。 一般越是凶的事情发作越快。而裴家从第一次异常到如今已经有三四十天。真要有什么大事早出了。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从前目下无尘,其他人不论是情绪还是观点,全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这套敷衍的说辞后,我便开始提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触发过什么诡异的事件。比如捡到无主的东西,收到奇怪的信件之类的。 裴母立刻说:“沈顾问……我不小心点开了一个灵异帖子里的语音,语音里说,谁听到这条录音老头鬼就会去找谁,除非在一天内转发9个人。” 我:“……” 我还未说话,裴追便淡淡道:“这估计就是个骗回帖的。” 我看了下那个手掌印的位置和高度:“而且从掌印高度看,老头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个侏儒……或者孩子。” 当我说到“孩子”时,敏锐地感觉到氛围有了变化。 裴总看了看他太太,忽然烦躁地叹了口气:“沈顾问,您看……这掌印会不会属于一个婴儿啊?” 的确,那掌印说是婴儿粗短的五指还算有点道理的。 根据裴总的说法,在裴追之前,他和太太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因为当时在事业关键上升期,再加上当时物质条件也不好,就做了流产。 “我过去太重视事业,忽视家人。当时决定不要这个孩子,我妈还怪了我很久,她走前都没完全原谅……” 裴总说到这里,连惯常不敏感的我都觉得氛围有点不太对,尤其是裴追,原本就是冰山似的少年,现在脸色都和冻起来似的。 是因为提到了他过世的奶奶? 裴总微一停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当时孩子已经快成型了。我太太倔,做完手术就要让护士把……流下来的孩子抱给她看。” 第26章 他有些激动地红了眼眶:“是个小女婴!” 裴母擦着眼泪:“孩子投胎都是修行来的缘法。我们对不起她。我们做慈善,也是在为这孩子积福行善,希望她早点去好人家投胎。” 裴总夫妇都信佛,因此把这事当成了桩罪孽。 我听着其实没什么感觉。只是想,如果真是这样,堕胎的人成千上万,唯独他们撞邪,未免太倒霉了些。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是裴追。 他那时还是个没成年的学生,看上去却比父母还要冷静,和我确认:“沈无,你真的能确定是我多年前被堕胎的姐姐在作秽吗?” 我其实有点惊讶他会叫那东西“姐姐”。但这些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孩子问到点子上了。 我可以确认码? 其实不能。 不是做不到——只需要在邪物曾出现过的地方,我就可以回溯出当时的场景。 但是,我没有。因为从理性上说,我不觉得这案子配不上我这么做。 所有和时空相关的法术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比如,如果我要看血掌印留下的场景,就属于“时间回溯”的范围。虽然是最基础的那种,但依然很麻烦。 同样的损耗,我还不如装个防护法阵。或者多接几个其他更危急的案子。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那时实在傲慢,共情不了裴家的焦虑,更不觉得还是少年的裴追会比我敏锐。 那时我还太年轻,并不知道……傲慢,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6章 口是心非沈顾问 我当时只想着说服裴家人了事,便指着浴室门上马克笔画出的赤红掌印,解释道:“从这掌印的尺寸位置推理,的确可能是婴灵作祟。而之前你们遇到的那些意外,也有点孩子恶作剧的意思,我觉得是说得通的。” “推理?”少年裴追不信任地看着我:“沈无,你这是神棍还是三流侦探?” 裴父始终有点怕我,当即暴躁地瞪了裴追一眼:“没教养,叫’沈顾问’!” 裴母又对着我好声好气道:”沈顾问,您是圈里有名的大家,著名的泰斗人物。我们夫妻自然是放心的。仔细回想起来,今年清明给小宝祭祀时香倒了,可能就是她在警告我们。” 小宝是裴追父母给未出生的女儿取的昵称。 我便道:“在哪儿祭的?带我去看。” 裴总带我到了客厅东面的一个香台。 我沾了一点香灰,抹在眼皮上,阂眼再睁开,便见台案笼罩着一片幽幽红光。 有光则说明真有阴灵宿于此地。 而一般来说,平静状态下的灵体会呈现蓝色,比如保家仙就在此列。 而红色则说明灵体情绪激荡,最常见的就是怨灵恶灵。 眼前这红光浅淡单薄,并不算成气候,即使作祟也顶多让主人家倒霉,不会到伤人性命的地步。也符合我之前“这么久没死人,应该就没什么大事”的判断。 证明婴灵的确存在后,我对自己的判断更自信了。裴母听说未出世的女儿至今还在身边,当场落泪不已。 我走前,他们又拉着我连连道谢。裴追的父亲还又主动追了一大笔钱,说是作香火请愿,希望我为他们的女儿好好超度。 这件事到此应该结束了。 ——我是说,应该。 * 当晚,我接到了裴追的电话。 那时我正在外头和朋友喝酒。 朋友是玩塔罗的,已经靠算明星塌房登上直播热搜,有望成为一代网红。 而且她本人也很有品牌营销天赋,从不愿提真名,只让我们都喊她“塔罗”。渐渐还真有人当了真,有些格外信她的土老板甚至一口一个“塔小姐”。 裴追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们有点醉了,我反应慢了些,他的第一通电话没接到,也懒得回拨了。 而塔罗醉得更厉害。她把自己珍爱的马赛塔罗牌在酒桌上一排铺开,迅速起了个阵,然后自己呵呵笑了起来。 她一脸八卦朝着我:“沈顾问啊,相好的啊?我可算出来了,你和打电话的这个人…… 未来预兆是’爱极恨彻,死生缠绕’。唉哟,还挺带感的。”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追的新一个电话又追了进来。 “你爸妈没教过你,除非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不要随便打扰我吗?”我仰头喝酒,淡声道。 裴追却和他父母不同,从一开始便不怕我,也不买我的帐。 “沈无,我还是觉得不太对。”男孩的声音清凌凌的,十分能提神洗脑、驱散酒浊。 “怎么不对?” “第一点,如果真是婴灵作祟,她死了也十几年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出现,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昂首灌了口酒:“或许只是巧合,人有诸多动机欲望,鬼怪邪祟却未必——你还有最后一分钟,用理性说服我。” 裴追沉默了一下,我以为他会挂电话,没想到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第二点。”少年说:“我一帧一帧地看了我妈车载记录仪的视频,发现手掌印是从上而下出现的,就好像那时候有什么东西正扒着车窗悬挂在上面,正在攀爬。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细节。” 第27章 我微微坐直身子,稍微引起了一点重视:“什么细节?” “手掌攀爬过程中,车窗水雾上还出现了几道细痕。”裴追缓缓说道:“就像是…… 极其尖锐的指甲划在玻璃上似的。” 我却有些失望:“恐怖片会告诉你,很多女鬼都有恐怖的黑色长指甲。年轻人,艺术来源于生活。” 裴追却说:“但从画面上来看,那东西应该很尖和锐利,和人圆润的指甲并不同。我觉得那更像是…… ” “像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 裴追可能也在思考。过了一会,他才缓缓说道:“…… 就像,某种动物。” 这就更离谱了,动物寿短智缺,要成精怪比人困难百倍不止。 因为我这电话接得太久,塔罗已经在故意露出八卦的神情。我便将电话挂了,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塔罗向来外向爱热闹,喜欢呼朋引伴,便叫来另外几人一起玩。 她喊的有男有女,染发纹身,奇形怪状,大多是和神秘学圈子沾点边,会点又没那么会的,属于对一切最好奇的状态,便对我又敬又怕。 我说一句他们便要捧十句,我沉默他们便不住地偷瞟。 我觉得聒噪得厉害,便站在酒吧门口抽烟吹风醒酒。 不知什么时候,塔罗站在我边上,低头点一支细长的女式烟:“怎么了?看你接了个电话,就心不在焉的。” “哟,难不成我那随手占卜的还真对了?”她打趣道:“目下无尘的沈顾问还沾染上情债了?” “胡扯什么。”我吐出口烟,顿了顿:“一客户家的小孩。那案子很常见,我按照常规处理好了,但他心里有怀疑。” “这孩子怎么连你这种大专家都不信?”她闲闲地撩了下头发,笑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又拿这幅心不在焉的脸对着人家孩子了。啧,沈无啊,说你什么好呢?别人是做六分说十分,你是做十二分,说二分。” 她说得实在夸张,我懒得搭理,将烟碾灭扔了,便往外走。 “沈无,不喝了?”她在后头说,忽然又道:“哦……沈顾问到底不放心,是要再去那孩子家里看看了。” “管好你自己吧。”我道:“说我这么多做什么?你自己才该找个靠谱的人,整天醉生梦死的,哪天死在酒里都没人收尸。” “哪有那么多靠谱的人?”她懒洋洋地吐出一口烟:“要不是活着太无聊谁愿意喝醉。人活一世,图个热闹罢了。” 塔罗说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致,上前三两步扯住我:“哎,沈无……等等,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对你算是靠谱的?” 我那时候其实只是随口挤兑她,更从未想过将自己和另一人牢牢绑在一起。当下一时语塞,和她面面相觑了片刻。 塔罗哈哈大笑起来,她歪头撩了下肩头的头发,妩媚洒脱。 “猜你也没想过,你这性格……谁喜欢上你真是可怜坏了。还是我先说吧——我喜欢乖点的、长发漂亮点的,爱笑的,性格柔顺……哎,沈无你别走啊。” 我只好不耐烦地又抽出一支烟,听她把废话唠叨完。 “最重要的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笑着说完了这句话:“我讨厌清醒地醒来,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其实听过塔罗的一些传闻。 她似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出现时便孑然一身,与世界上任何一处都毫无联系。 她看起来有许多朋友,但谁都不敢说看得清她。连我这样一个平时不联系、偶尔喝杯酒的点头之交,都算难得能和她说几句交心话的了。 塔罗曾说过,那是因为我和她是一类人。所以我们天然能明白对方,却也因此没更多话能说了。 她说对了。 “你前不久才阵法反噬受了伤吧,悠着点。”临走前,塔罗提醒我道。 我没回话,因为我还在想她那个问题。 ——什么对我而言算是靠谱的人? 我没有答案,只是想到了塔罗那句“永远不会离开”。 害怕对方离开,首先是因为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但我不觉得我会适应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彼时,我尚且不知命运幽默。 * 我来到裴追家的别墅下,设了个防护法阵。 塔罗倒是没料错。此阵消耗极大,我带伤在身终究勉强,阵落后便咳了血。 而巧合的是,当我停下调理气息,擦拭血迹时,正看到裴追站在别墅三楼窗前。 他只要回头往窗外看,就会看到我站在这里。 但是,我避开了。 塔罗刚才对我那番评价或许夸张了点,却差不多也对。 我的确不想让委托人知道我所谓的付出。因为交钱办事是最简单的关系,而感激有时候比仇怨更难以应付。 后来回想,我和裴追的纠缠从这一刻起,因为我的傲慢和糟糕的性格——便正式开始了。 回去后,我因伤而昏睡了许久,醒来已是第二天。一看手机上的几十通裴家的未接来电,我就知道事情坏了。 第17章 “沈无,你这个人渣” 裴追的父亲死了。 他的死法非常可怖。浑身的骨头皮肉都被砸烂打散了,尸体就像一片摊平的血红肉饼。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锤子,锲而不舍地在他身体上捶打着,骨渣和肉屑溅满了书房。 第28章 发现尸体的是裴追。 他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以后便心神不宁,一小时后发现父亲反锁了书房门,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裴追联系不上我,他撬开书房门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尸体变成这样,竟然外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是什么东西干的。” 停尸房里,我看着裴父的尸体,喃喃自语。 而且,我昨夜才在他家外面加了防护法阵。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杀人的东西,当时已经在裴家了。 裴母已经因为受不了刺激昏倒了,只有裴追和我单独待在冰冷的停尸房里。 “什么东西干的…… ”少年神情冰冷:“你问我?沈无,你不是著名神秘学家么?我们钱也花了,你的话也听了,为什么人还是会死?” 我无话可说。 那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查我那些全是积灰的书,烟头扔了一地。 晚上,我找到裴追和裴母。 “裴夫人,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你们提过…… 地板上有一条鱼?” 此刻,我依然坐在会客椅上,对面沙发上的裴家三口却已少了一人。 沉郁的气氛已和之前天壤之别,裴夫人却依然没有责怪我,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我递过去一张照片:“是这种鱼吗?” “对,就是这样的!鱼头圆胖、脊背上有四片鱼鳍,和翅膀很像。”裴母低声说:“我当时还觉得很新奇,以为是自己在那个海鲜市场淘到的新品种。” 我心沉了沉。 裴追已经意识到什么,问道:“这是什么?和我父亲的死有关?” “这叫阴尾鱼,生长在阴河里。原本不应该是现世会出现的东西。一般来说,他们只会在一种情况出现,作为另一种……怪物携带的食物。” 我说完,又递过去第二张照片:“那这个见过吗?” 那其实是张素描,隐约看得出是只动物,尖耳长尾,周身覆盖着杂乱的红色圆珠笔线条。 “太抽象了,认不出。”裴追皱眉。 他的母亲却忍住泪水,对儿子低声道:“这好像我们跑丢的那只猫。我和你爸爸在公司附近捡到的,乍一看是只黑猫,皮毛有些地方泛红,我以为是受伤了,就和你爸说要带回来救治。” “一洗澡才发现竟不是血,而是它本来的毛色就黑中带红。但后来就又跑了,你爸还烦躁了好几天,说猫跑了预兆不好,会带来灾祸…… ” “结果,昨天下午它又找回来了,我还特意去超市给它买了罐头。” 在电话中,裴追恰好曾猜测到手印可能来自某种动物。 “我没见过这只猫。”裴追低声道。 裴母有些无措:“你对这些小动物一直不算感兴趣,就没和你说,怕打扰你学习。” 她转向我,声音颤抖:“沈顾问,这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此时我脑中全是第一次来裴家时,裴父说的那段话。 “沈顾问,我们家最近有点不太对,我心里着急上火啊!几单本来已经谈的差不多的生意说黄就黄。商场不利就想早点回家歇着,没想到还险些出车祸被大货车追尾。而好不容易回到家,发现刚养的猫也跑了,还楼梯踩空,腰椎骨折。” “沈顾问,太离谱了啊。我是踩到一条鱼才滑倒摔下楼梯的啊。我家又不是海,怎么会有鱼呢!” ——猫、鱼。 竟然是这样。 “你们带回家的并不是猫,而是一种’诅咒’。”我站起身,罕见地耐心解释。 “有传说,猫是地狱的使者,其实都是说的这种形态似猫的生物,被称作‘貓灵’。” “它生于地下,是'地底怪物'的一种。生长在阴河中的阴尾鱼是它的食物。 “貓灵如果来到人间,和它接触的人会被’感染’。” 但我没说出的是,这种怪物非常罕见,连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 人死后化魂,魂若心愿未了、凝气不散便可能为鬼,作祟害人——这是所谓神秘学家最常处理的事情,因此我理所应当地把裴家的事情归于此类。 而如果说人鬼尚且同源,“地底怪物”又是另一种东西了。 它们的存在更多只能在典籍中追索。比如圣/经-约伯记中的利维坦、希腊神话中的蛇女戈尔贡……皆是这些怪物曾出现的痕迹。 它们大多携带致命的诅咒,猎物会在不自觉时上钩,感染诅咒,被怪物“绑定”。 比如裴追父母收养流浪“猫”,便和貓灵形成了“契约”关系。 从建立契约到诅咒成型,会有一段时间窗口期。 这段时间过后,怪物猎杀感染者便成了因果。 因果若成……则目前为止,无法可解。 也就是说,猎物必死无疑。 裴母尚且听得浑浑噩噩,裴追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我知道他已经意识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裴夫人,”我俯身看着裴母,一字一顿道:“你和你丈夫一起接触’貓灵’,他死了,你也快了。” 我向来不太会说人话,这时没被揍完全体现了裴家的教养。 “那怎么办?”裴追很快冷静下来。 “裴夫人,你们多少天前捡到貓灵的?” 裴母拿出手机算了半天:“八天前。” 第29章 “来不及了。”我直接说道。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裴追扶住差点昏倒的母亲,面如寒冰。 “被貓灵的诅咒传染,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七天,是’感染窗口期’,期内尚且有法可解了。过了七天的解法,我尚未找出。” “那你就去找。”裴追冷冷道。 “我会的。”我点头:“但我也必须告诉你,不要抱太多无谓的希望。地底怪物百年也未必现世一次,而超过窗口期生还的案例,千年无一。” “所以,我们最初找你的时候,不足七天,还是有救的?”少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字字仿佛萃足了冰。 “沈无,是你这个人渣,敷衍傲慢、唯利是图,最后生生拖死了我爸?现在还要告诉我……我妈没救了?” 我说:“是。” 裴追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没还手,直接被他打得摔在地上,尝到了嘴角的铁锈腥味。 裴母一边哭,一边抱住裴追制止他,场面乱作一团。 我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灰,兀自走了。 第18章 我一刀捅进她心口 接下来许多日,裴追和他母亲都没再联系我。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好过。因为怪物如果没有立刻杀人,唯一的目的便是折磨猎物,要让猎物受惊惊吓、彻底绝望后死去。 零碎的消息也传来了。 最初,他们尝试求助,希望有其他人能解决困境。 但是没用,甚至许多人听说是连我都摆不平的麻烦,直接闭门不见。 一个月后,我看到了一张裴追和他母亲的照片。 那是媒体偷拍。裴氏家大业大,之前裴父离奇死亡已经引发诸多猜测,而现在裴母出入遗产登记处,更引发了一轮新的讨论。 一时间,他家撞邪的传闻喧嚣而上,还有许多人说风凉话,谣传裴家做生意不规矩,糟了报应。 那张照片里,裴追正侧身给他母亲撑伞。 一月不到,他从少年人一瞬千里地长成了青年的模样,黑伞下露出的一点侧脸苍白漠然。 而裴母,这个喜欢美食、笑起来还有点像女孩子的贵妇人则完全相反。 她迅速地苍老下来,就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眉宇间已经看不到不甘,只有死寂。 等死的感觉不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还不断被折磨,只会更可怕。 貓灵的一切都与人类的认知相反。凡人由生到死,它却由死到生。 人讲知恩图报,它却是接收到的善意越多,越会残忍地玩弄猎物。 因此,不同于裴父,貓灵要玩弄捡它回家的“救命恩人”裴母更久。 一日深夜,我踏着夜色和雨幕来到裴家,独自靠着院子里的大槐树抽烟。 子夜交替之际,屋中传来女人娇柔的笑声。 我破门而入,看到了端坐在餐桌旁的裴母。 她的指甲鲜红修长,正掂起一块削好的苹果。 而裴追站在桌边。 我们一起看着女人尖利的指甲陷入雪白脆嫩的苹果,甜腻的汁液一点点渗出来。 她歪了歪头,伸出舌头,舔掉了那汁液。 真像一只猫。 然后这女人撩开头发,侧头对我笑了笑。 露出了裴追母亲的脸。 “裴母”笑着,对裴追说:“真是特别的灵魂啊。怎么当时不是你捡到的我呢?” 裴追垂眸站在阴影处,露出的小半张脸毫无表情。 他说:“你太丑了,我不会捡你。”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恐怕会笑出来。 裴追这话彻底激怒了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貓灵,貓灵占着裴母优雅温容的躯壳,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身体,四肢着地,像裴追猛扑而来。 裴追不闪不避。 那瞬间,我看到彻骨的哀恸从他眼中掠过。 我倏然挡在裴追身前,叼着烟道:“尊重一下,我站这儿呢。” 那貓灵被我击落在墙边,死死盯着我,而古怪的是,过了一会,它竟然看着我,笑了起来。 “竟然遇到你了啊。”貓灵轻轻地说:“沈无。” 它的语气极为古怪,就像毒蛇吐信,听得人很不舒服。 更诡异的是,这千年一现的怪物,竟认识我。 有一瞬间,我心神一晃,脑海中画面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个诡谲精美的盒子…… “沈无!”裴追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和木头似的站着,而貓灵那尖利的指甲已经离我胸口只有毫厘。 我旋即扬手,袖中匕首寒光暴涨。 “他父母和你成了因果,我无能为力,但裴追没有,我也没有,讲点规矩。”我冷冷地看着被刃锋逼退的貓灵。 “规矩?”它娇媚地笑了:“好久没人和我聊天了,那我们就来聊聊我的规矩吧。” 它看向我:“你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他有罪恶。他犯了’暴怒’之罪,因为他总是动不动就大声说话,好吓人的呀。所以啊,他的死法就是被敲烂全身骨头和血肉。” “哎呀,你们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死法?” 貓灵表面是在和我说话,其实注意力都集中在裴追身上。 它慢慢地说:“因为我啊,碰巧看到你们人类有个游戏叫打地鼠。” 第30章 “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老鼠和鱼啦,就特别好奇,一看发现好多人特别激动特别愤怒地在打钻出来的老鼠。” “我就有了灵感啦!人的血肉和老鼠一样软绵绵的,砸下去一定很有意思很解压啊,太适合’暴怒’这个罪行了。” 我看到裴追攥紧的拳头中慢慢渗出了血。 “那你们知道,这女人犯了什么罪吗?”貓灵问。 ——嘀嗒。 裴追的指甲陷进了肉里,血溅在了地上。 貓灵忽然诡秘一笑:“我忽然决定了,我不杀这小帅哥的母亲了。我就要用这具身体,长久地在你们这人间活下去。” 它用裴追母亲的身体轻佻地笑了一下:“和我这位’儿子’一起。” 我这种人渣都被这话中的意思激得浑身发毛。再看裴追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发抖。 貓灵又是一笑,得意地一步步靠近我们,就在它的指尖要碰到裴追胸口的时候,忽然跪倒在地,面容剧烈地扭曲起来! 是裴母。 她的灵魂竟然还没被貓灵完全吞噬,正在争夺身体控制权。 但是太难了。 她也渐渐意识到了。 然后,我看着她伸出手,尖锐的血红指甲朝向自己的胸口。 “裴追啊。”她最后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笑着流下泪:“我儿子多帅啊,要多笑笑。” 裴追的眼眶红了。 裴母说完这句话,面容再次扭曲起来,显然貓灵的意志逐渐占据了上风。 她抓住最后的机会,想将如利刃般的指甲送入心口—— 然而,她的动作却忽然停滞了。 因为在她自己动手之前,一把匕首已经先送入她的胸腔,刺破她的心脏。 死亡来得很快,她甚至没来得及和儿子再说一句话,却也没有新的痛苦。 她还是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母亲死去的。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拔出匕首,裴母心脏动脉的血溅了我半身满脸。 此时裴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靠在墙边,震惊地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 他明明当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把自己弄得比大人都老成持重,我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狼狈…… 和脆弱。 “你杀了她。”他喃喃道。 我一点头,从衬衣口袋里抽出被他母亲血浸透的名片,弯腰放在他身前。 “你可以来找我报仇。” 第19章 裴追,你要跟我学艺,再杀死我吗 说完这句话,我就径直走出了裴宅。 当我走到第十三步时,霍然抬手——一团黑红的东西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蹲下身,看着这只貓灵。掏出匕首,研究怎么剥开它比较解压。 貓灵偷袭不成被俘,却理直气壮地尖叫着:“你下手啊!反正我也不会真的死!生死对我来说就是个循环!” “但你忍不了这份痛,会自己滚回阴暗的地底。”我心平气和地说,然后按压着找到了它的脊椎,顺着那条线深深地、用力地刺了下去…… 挑破、剖开。 它的血可真烫。 有些东西,就是纯粹混沌的恶。你甚至对它生不起气来,但却希望它永远沉在地狱的角落,再也别浮上来。 “沈无!我要杀了你!”貓灵挣扎着、尖叫着、血淌了一地。 就像裴追的父亲那样。 但区别是,貓灵不是那么容易死的。直到我剥下它整张皮,它还在抽搐地冒出断断续续的词句。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认识你吗?”貓灵尖叫着。 我正擦拭手上的血,闻言抬眸看了它一眼。 ——的确有点好奇。按理说地底和人间分隔明确,没有往来通道。但刚才我已被它扰乱心神,并不想重蹈覆辙。 “咯咯咯。”这团血肉却自己笑了起来:“你不用着急。早晚会知道的……'门'已打开。时间很近了,到那时候,会是你们所有人类的噩梦。” 我皱眉,心头微悸。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门”的概念。 “我会在地底深处诅咒你,有朝一日再回来,好好折磨你。”它凄厉地怪笑着。 不过这种类型的威胁我收多了,权当耳旁风。 “哈哈,可能不用等我爬上来动手,那男孩就会先杀了你。毕竟,他可不知道自杀者不得超生的阴律,只看到你亲手刺死了她的母亲。” 在貓灵最后化作一道黑烟渗入地下前,它一直惨笑着,重复着这句话。 “他只会觉得,你沈无……才是最后的凶手啊!” 我面无表情地处理完一地的血迹,把被血浸透的风衣揉吧了和貓灵的皮一起扔进垃圾桶。回到家。却发现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裴追。 他浑身都被雨淋透了,眸色显得更深,整个人像刚爬上岸的水鬼。 “沈无,我要和你学东西。”他说。 “我这种人能教你什么?” “神秘学、法术、阵法…… 随便什么都好。” 少年的声音和雨夜一样寒凉,他目光逼视着我,就像出鞘的利刃。 “只要是能杀死阴诡邪物的东西,都可以。”裴追盯着我这样说道。 阴诡邪物,这许久没听到的称呼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无他,在我还没有真正踏上这条道路前,当我还不懂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这称呼曾经伴我多年。 第31章 “邪物”——当时,我的父母也是这么称呼我的。 裴追,你要跟我学艺,再杀死我吗? 不错的想法。 那就让我,对你寄予厚望吧。 新时间线,第五年。 我最后还是在裴追那里住下了。 确切的说,我自说自跪地折腾完一轮后,他估计也无奈了,最后只有一句“出去”让我自生自灭。 在我这里,没拒绝就是同意,放任自流就是特别欢迎了。 我当下环顾了这栋熟悉又陌生的三层小别墅,找了一个能看日落的空房间搬了进去。 也就是旧时间线我的房间。 我其实很能理解裴追为什么选择这栋房子作为居所。 这里地段好,闹中取静。屋内装饰用了大量落地玻璃和木材,还有壁炉等在南边比较小众的欧式元素,都是比较罕见,却符合我和裴追共同品味的。 不过,最关键的是,我相信裴追在看到这栋建筑的时候,也会觉得熟悉。 这涉及到我那逆转时间法阵的原理。 如果说时间正常情况下是一条单行轨道的话,阵法其实相当于把这条线做了一个折叠。 空间和物质是”轨道“,时间逆流后所有物理状态便被强行回退到五年前。 而人就可以被比作是这条轨道上的玩具小车,轨道被弯曲折叠后,小车依然是那辆之前开过那条单行轨道的车。只是现在只得跟着被折叠的轨道,开始开弯道了。 也就是说:人没有变,只是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并且被抹除了之前道路的记忆。 而只要是“抹除”,大多都是物理层面的。直觉则是更神秘的存在,如果人的“灵感”较强,非常容易有残留感觉。 比如裴追。 我又想起了那日季时雨说的话,说起裴追以为我死时的样子。 于是,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 他可能想起我吗? ——如果裴追真的想起来了,他会恨我、杀我……还是别的什么呢? 这是个不该出现且毫无意义的念头。我立刻清醒过来,这么警告自己。同时,剧烈的头痛卷土重来。 我按住像被刀在钻的太阳穴,从药瓶倒出一把止痛药干吞下去。 听说止癌痛药可能还有吗啡成分,刺激灵感。这空屋子里当然没有油画颜料,但碰巧有堆杂物里是白纸和圆珠笔。我索性随手画了起来,权当转移注意力,缓解头疼。 我画的出神,都没注意到有人进了屋子,站在我身后不知多久。 是裴追。 “在画什么?”他冷冷淡淡的视线从我身上掠过,然后竟然主动搭话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然后这本文的争议可能会比较大,尤其是沈无做的一些事情。 对了,第一章 提到的核心悬念是关于“门”的。可以猜一下~~ 第20章 我要吻你,你的头颅已归我所有 “画你。”我随口说,把纸丢在桌上。 裴追看着那堆意识流灰线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惯用手一直是左手?”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右手手腕那道狰狞深邃的伤疤。 最初的惯用手当然不是左手,只是当时做阵的时候就没想活着离开,怎么可能考虑到以后作画受影响这些破事,顺手就割了。 结果比较寸,把手割残了。 我简略地回答:“不是。” 裴追一点头,给我看一张手机图片:“你早期风格和现在变化很大。那时参考比亚兹莱?” 我靠近一看,的确是我很久以前画的黑白插画,采用大量曲线,喜欢象征意味强的元素,注重形式美感,风格怪诞绮丽。 这些东西应该在我古老的博客中躺尸吧,没想到这都能被他翻出来。 我坦然道:“的确有比亚兹莱的因素。但这幅画却不是仿照他的作品,而是受莎乐美原作影响更多。对我来说,文字往往更有想象力,而画作则是思想的具象化。” “‘我终于可以和你亲吻了,你的头颅已归我所有’。” 裴追忽然说出了莎乐美中的台词。他的声线很冷、衣着也总是体面精致,整个人透着种禁欲的气息,其实和妖冶疯狂的莎乐美有天渊之别。 ——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竟异常得合适。 “不再画‘莎乐美’是因为右手不能用了吗?”裴追继续问道,他的视线停留在我右手腕部的伤痕上。 “部分原因吧。”我温顺地笑着说:“画纯抽象派更容易炒高价。要不然洗/钱怎么都用它们呢?性价比之王嘛。” 我一阵胡扯,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因为再聊下去,我感觉裴追就要问我为什么割腕了。 我现在还不想和他说这些。 “这画是很久以前的了,早不知道丢哪去了。现在我也废了,画不出来了。所以抱歉,小裴总,您要是对这幅画感兴趣,那这笔生意我没机会赚到了。” 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随手摸出了一根烟,靠在墙边抽了起来。 裴追没有说话。 沉默中,我透过茫茫烟雾看他,忽然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倒不是说惊讶于小裴总忽然做起了深刻学术探讨,而是纯粹觉得他话有点多,甚至有要和我作精神沟通的意思,着实有点莫名。 第32章 我碾灭了烟,近前两步,果然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你喝多了,回房休息吧。”我和醉鬼没什么好说的。 裴追却说:“不行,我约了客户喝咖啡。” 天都黑了还喝咖啡约客户……裴追,不愧是你。让我回想起过去的每天早晨被你背咒文声支配的恐惧。 不过,他现在又显得十分正常了,清冷淡漠。 我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青色的雾萦绕着他下颌到胸口的位置,我又看到了那莹莹发光的生命倒计时。 没变,还是不到一个月。 最后一天固然最为惊险,但如果因为疏忽,中途先出了什么意外,不是功亏一篑? “车钥匙拿来。”我说:“你喝酒了,我送你。” 裴追下意识地皱眉拒绝:“没必要。” 行,省的我麻烦。 我真想这么说…… 而事实上,我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烟,绷住表情,用十分做作的语气说:“不行,我必须送你。我想二十四小时和你在一起,贴身,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决定加一把火:“小裴总,您是我眼中唯一的光。见不到你,我活不下去。” 裴追立刻冷脸:“说人话。” 我从善如流,改了个正常借口:“搭车置办点生活用品,这房子太偏了,附近几公里都没个超市。” “穿外套,现在出发。”裴追随手抛给我一个东西,转身就走。 他喝了酒,不能开车。 我利落地接过,那是个车钥匙,从前我挺喜欢的一款车,真是好久没摸过了。 没想到裴追竟让我死前又圆梦。 我心情稍好,正想顺口逗他几句,忽然头部一阵闷痛,仿佛有人拿着一只千钧重的锤子狠狠击打而下。 脑中嗡得一声,伴随着强烈的耳鸣。 痛苦将时间拉的很长,有一瞬间我的意识几乎是模糊的,分不清过了多久。 而清醒一些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裴追在说:“沈无,好了吗?带好车钥匙,走吧。” 多亏他的话帮我搞清楚了现状——时间没过多久,我本来要开车送裴追去喝劳什子咖啡。 因为,我现在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 我的眼睛忽然看不到了。 这其实是正常的。肿瘤的长大会压迫视觉神经。之前也出现视力模糊,现在渐渐严重了而已。 我都很清楚。 我只能祈祷这只是暂时性的失明,不然这个月我根本帮不了裴追,反而是个累赘。 “算了,不缠你了。我有点累,开不了车。”我说。 我觉得裴追其实很不耐烦被跟着,现在能摆脱我应该心情愉悦,更不会多问。 果然,裴追甚至都没多说一句,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第21章 他们一定是一对 世界静得惊人,只有一点风拂窗帘的声音。我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 打火机在桌上,我幸运地一把抓住了,按下了开关。举到眼前时,纯粹的黑暗中竟然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 我有些欣喜,眼睛有光感说明还不是瞎得很彻底,没准还有点救。 然后,我凭直觉用打火机去凑左手夹的烟。 说实话,抽烟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个直觉性的动作。即使在这种失明的情况下,我都没想过会失去这种呼吸喝水般的习惯。 结果,打火机的火苗错开那支烟,烧到了我的指尖。 手条件反射地一松,烟落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地弯腰在地上摸索起来。 没摸到烟,也可能摸到了却被无意间推开了。 折腾了几分钟,我手足无措地空着手直起腰。 也就在这时,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在意识到自己被所有人遗忘时没有,在确诊绝症时没有,在看到自己的寿限时也没有——但偏偏就在此刻,我在找这根破烟时,脑子里忽然清醒地响起一个声音。 ——沈无,你完了。 ——你要死了。 ——废人。 那声音这么说道。 我终于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在意。 即使我曾数次直面死亡,自以为即便引颈待戮也能从容不迫,但事到临头,我还是像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也可能我畏惧面对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这个漫长的、消磨人的过程。 我害怕变成一个目不能视、身体瘫痪、痴傻无知的废物。 忽然,唇角有抹熟悉的触感,那竟是一支烟。 习惯成自然,我下意识地含住。 然后,黑暗中,一团暖融融的火光渐渐靠近。 “呲。” 烟被人点燃了,我仿佛听到了火光燃烧烟草的轻响。熟悉的尼古丁香气从我的喉头蔓延到四肢百翰。 而同时,一个质地冰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沈无,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裴追其实向来有距离感,面对面说句话都比最官方的社交距离还要有距离。 但此刻,因为骤然失明,我对远近距离的判断十分模糊,甚至有种错觉……他是贴着我的耳畔,轻轻地说出的这句话。 他清冷的呼吸贴着我的耳畔传来,我下意识地一激灵,然后才意识到……我应该小心回答这个问题。 第33章 不能让他发现我失明。 ——这是我的第一直觉,因为解释失明会很麻烦,如果牵扯到脑肿瘤绝症会更麻烦。我不喜欢麻烦,这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毫无益处。 不知是不是上天从我这儿得了乐子,终于打算给我点甜头,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前视线竟然慢慢重新清晰起来。 我蓦然抬手…… 抓住了裴追正在我眼前晃的手。 他果然怀疑我眼睛有问题了。 “别闹。”我笑着将他的手挡开:“累了,坐会。” 我总觉得裴追在端详我,好不容易绷住了面无表情——这已经是我的演技巅峰了。 好一会,裴追问:“休息好了?” 我点头,示意很好,不用管我。 裴追曲指敲了下手机屏幕:“那走吧。代驾在楼下等。” 我是真的有点惊讶了。 我担心自己在开车时再次突然失明,不敢给裴追开车,因此原本不指望他愿意带我出去。 没想到他竟然叫了代驾,还等我出发。 可能是我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裴追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看来你不需要买生活用品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出于“和他多待在一起一分钟,出意外的概率就少一分”的原则,我连忙跟上了。 上车时代驾已经在了,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像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比裴追小不了几岁。 她见着裴追,眼睛就一下亮了。 我跟在裴追后面几步,见状心中好笑。却没想小姑娘看到我,神情更兴奋了,如果说刚才在发光,现在简直是要冒出火星了。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事先看去,才发现她盯着的是我的外套。 哦不,是我穿的裴追的外套。 刚才发作后,浑身冷汗浸湿了衣服,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又着实冷的厉害,便和裴追借了件厚点的外套。 而这位小裴总虽然是也算搞商业艺术的,却没有一点生活情调,衣物清一色的同款。 我先前没注意,现在才意识到,我这件和他的外套,除了颜色深浅有点区别,款式一模一样。 裴追径直拉开后车门坐在后排。我不想过分讨嫌,便坐了副驾驶。 代驾女孩开开心心地跳上车,开始导航,顺手把手机扔在了扶手箱上,我系安全带时无意间看到了屏幕上的微信聊天。 【啊啊啊情侣装!他们一定是一对!】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头像,是两个抱得难舍难分的动漫男角色。 说实话,我当时唯一的感想是:这小姑娘还好没去做侦探,观察入微,一猜全错。 车内空气不流通,再加上头昏沉沉的,我上车后没多久竟不自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被风吹清醒的,然后一抬头,差点撞上裴追的下巴。 ”让你安静你是真听话啊,怎么也叫不醒。”裴追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松开副驾驶车门,转身就走。 我这才知道他刚才已经喊了我一会,只是我始终有点耳鸣,估计没立刻反应过来。 我跟着他来到一家综合体。直到两人一起进了超市,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要去喝咖啡吗?” 怎么有种要和我一起逛街的样子。 裴追正拿起一块马鞭草的香皂入神地端详,神情专注,像是没听到。 这人…… 好像脑瘤影响听力的人不是我,是他似的。 我也懒得再问一次,动作利落地把需要的生活用品都扫了一轮,然后告诉裴追我们可以走了。 裴追低头看着购物车里那座白色的小山,随手拎起一条白色枕巾:“沈无,你可真是人才。十分钟功夫就给齐全了丧葬现场。” 我笑道:“人总要死的,可不得提前适应起来。” 裴追都不想看我。 他一路只是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什么都没拿。只是在最后路过水果区时,顺手拿了袋红苹果。 走到收营台,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让裴追买了单。 出了超市后,裴追说,超市比他想象中的快太多,导致离约好的喝咖啡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在附近逛逛。 于是,他进了一家酒庄,随手拿起了一瓶红酒。 我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因为头疼困倦,说话便没那么谨慎,随口道:“小拉菲日常伴餐刚好。不过甜葡萄酒还是腻了些,你估计喝不惯。” 我说完,就感觉微妙得静了一下。 裴追的目光从手中红酒四位数的价签上滑过,再淡淡地看向我:“说的挺到位,看来常喝?” 我无言以对。并且由衷哀悼自己的大脑反应速度。 现在的我可是饭都吃不上、买止痛药都得精打细算的落魄人,怎么还顺口装起来了呢? 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口感?” 很好,我真是祸从口出,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想微博上有什么互动可以留言~比如段子之类的 第22章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裴追说话时轻轻抬眼注视着我,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很特别,眸色如墨、目光却很清透,不管看什么,都有种不轻不重、却又一针见血的感觉。 如果这眼神别罩在我身上就更好了。 因为我知道,这种神情往往意味着他在固执强势地等一个回答。 第34章 我更加无言以对,只得赔笑。 挺尴尬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会知道他喝酒的口味,也是出于过去恶劣的个人趣味。 过去,我总懒散地指挥他做这做那。而这冷冰冰的贵公子曾细致入微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曾逼他喝去满桌残酒,笑着看他面色染绯。 是啊……如今,我在他面前有多卑微。当年,我就有多让他委曲求全。 * 旧时间线。 裴母死后,我根据承诺,开始教时年十五岁的裴追,最初是讲一些神秘学基础理论和占卜术数。 做这行,纸上谈兵没意义,许多事情讲的是入世和顿悟。因此我便有时会带着裴追出去。 即使在这么低沉和狼狈的阶段,裴追一个少年,却依然保持着贵公子的习惯,动作不急不缓,说话有条不紊,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 只是,他当年到底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人,白衬衫衬得人更苍白,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客户和同行们难免好奇打趣,问他是我什么人。 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带着他。从不介绍他,也不怎么管他。 这圈子鱼龙混杂,我算是自恃清高的,但其实大部分人手头都不太干净,因为一些运道入了行,本身就不是什么讲究货色。 于是,时间久了,就有没轻重的人开始开点不忌荤素的玩笑。 “我记得这孩子,姓裴是不是!”一次客户办的接风酒会上,有人喝醉了拽着裴追不放:“爸妈是挺有名的企业家啊。现在是不是都死了啊?沈顾问,他怎么赖您这儿了?” 我掂着酒杯,心不在焉地和旁人说笑。半晌才应了句:“他父母的事情是我处理的。” 这人却当懂了真相,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还去拉裴追的手臂,和我笑道:“沈顾问,您也太好说话了。您贵人事忙,这孩子也长得讨喜,不如我帮您照顾?” 我轻轻放下了酒杯。 那人连忙补充道:“沈顾问,您放心,我只是想和这孩子玩玩。裴家的财产自然不敢贪,都是您的。我也不让这孩子干什么——” 他的视线暧昧地黏着在裴追身上:“只是想让裴少爷给我倒杯酒,再陪我喝了。” 裴追的手里被男人塞了只杯子。那人塞杯子时还在裴追手上来回揉了几下。 裴追始终垂眸站着。周围宾客都安安静静地瞧着我们这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们窥探着我的神情和举动。 我知道,只有我说话了,裴追才是这宴席的客人。否则他和这桌上的一道菜没有任何区别。 但,只是受辱而已,命还在便可。至于其它……我为什么要管呢? 我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投向了裴追。 那时裴追的父母刚离世,他连续几个月都不怎么说话,身形已经比成年人还要挺拔俊秀,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这种漠然和他后来的冷又有不同,不那么精致和尖锐,而像是被关在玻璃室的小兽,和整个世界都隔了层什么。 再配上裴追当时尚且有些稚气的面容,没来由让我看出一点隐藏很深的委屈和孩子气来。 可惜了,漂亮是漂亮,可终究只是个普通孩子。 我有些失望地想,这点斤两,也想日后杀我吗? 直到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特别。非常尖锐、锋利。和华丽精美的外壳完全不同。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沉渊中,射出的一根见血封喉的箭。 他沉默地站着,任由那人攥着他的胳膊,然后用这种眼神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放在他身上的手。 那男人如果是个聪明人,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会知道这不可能会是个玩物,而是还未长成的狼,还未出鞘的剑。 ——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很喜欢裴追的眼神。 那人还在扯着裴追,笑着、吵嚷着说些什么。 我抬手,在空中轻轻画了一道弧线,裴追手中被塞的那酒杯便蓦然腾空而起,霍地凭空碎裂,酒汁四溅。 我再摆手,那些尖锐碎片以如箭的速度凭空冲刺而过,将将停在那人眉心。 再多一寸,血溅当场。 男人吓得立刻松开裴追,连退几步,滑坐在地。 众人哗然,我却看也没看那连滚带爬跑出包厢的男人,只牵起裴追刚才被男人拉住的那手臂,笑道:“和诸位介绍一下——裴追,我的徒弟。” 过了一会,尴尬的寂静中才有人说:“沈顾问竟然会收徒,可喜可贺。” 人们渐渐反应过来,上前敬酒,也有人夸裴追少年英才的,都默契地一起选择性遗忘了刚才的事。 气氛渐渐重新回暖,直到有人说了句:“先前以为沈顾问不耐烦传道,也没敢提。现在您可给了大家希望——不知您收徒是什么标准,怎么才能够格呢?” 他显然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我的答复。 当时,我望着裴追,轻慢疏离地笑答:“沈无此生只会有裴追一个弟子。” 毕竟,我曾欠裴追父母两条命。是因果和机缘,让我在今日收他为徒。 我知他跟我学东西,是为了杀我。那如果他成功了,我身死,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弟子。 即使他不成功,这样的父母血仇、因果巧合,从概率上讲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35章 我这样条分缕析地想着,却不经意撞到了裴追的目光。 他那箭一样的锐利刺骨眼神竟然变了……变成了带着毒刺的藤蔓,冷冷地、紧紧地缠绕在我身上。 除了恨,似乎还开始生长其它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还挺棒的,尤其我写完了回头看哈哈哈(自卖自夸! 第23章 我想看他崩溃 我和裴追的师徒之路从一开始就很不顺遂。 这才是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浸泡在血仇里的开场,怎么能指望开出正常的花? 但是所谓的复仇弑师毕竟还是未来的遥不可及,当下日子还得每天每天地过。 而且,还是我们两个、被迫绑在一起,朝夕相处地过。 最初我从没想过要裴追住进我家。 那日大雨中,他母亲刚死,裴追来找我。我许诺教他法术后,给了他一些卷宗后便打发他走了。让他需要时再来找我。 我那时便不爱接电话,也没有告知别人行踪的习惯。裴追便只能空等我。 我在凌晨、雨夜中都捡到过等在我家楼下的裴追,那几个月里,他越来越消瘦、苍白,我其实注意到了,却以为他只是感伤父母离世。 我从很久以前便不知如何处理这种事,便下意识地回避,和他面对面时,只会有事说事,连多一句安慰也没有,语气甚至比平时更硬更欠揍,一副冷漠的人渣做派。 直到有一日。 我那时连续几日没回去了。当时是冬天,大雪将天地刷成白茫茫一片,血的颜色便显得格外艳丽刺眼。我顺着血迹找到了裴追。 他腹部中了很深的一刀,手里握着我上次给他的卷轴,告诉我那个法阵还没看懂。 刺伤他的是他父亲的兄弟,也是这世上他仅剩的亲人。 不过显然,这唯一的亲人还是觉得裴追死了会更好。 既然欠他裴家因果,又已收他为徒。我从前素来傲慢自持,即便单凭面子一点,就不会让他死。 我将他领回了乌枝路37号的别墅,我当时的住所。 于是,落魄的少年贵公子和我这人渣神棍,住在了一起。 * 说裴追是贵公子真不是开玩笑的。一起生活后我才发现,他十分得讲究。 只要是他碰过动过的东西,就像被上了自动恢复原样的咒法似的,必然会完完整整变回最初的样子。 ——包括但不限于:脱下的衣服、餐巾、桌椅、书稿、纸笔,还有我的烟。 裴追第无数次把我的烟扔进垃圾桶后,我终于有些烦了。 “你把烟盒扔在我外套上了。”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你把它拿走不就行了,扔什么?”我烦躁地拆了盒新烟,抽了一支叼着点燃:“还有……小孩,叫师父。没大没小。” 裴追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本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只是先前到底估计着亏欠他,不太计较罢了。 但大半年朝夕相处下来,小裴少爷不仅伤好全了,还登堂入室地管理起来我。 于是,我这人渣的愧疚心也差不多该磨平了。 我夹着烟,抬眼看着裴追,忽然笑了。 我一笑,当时还是少年的裴追就会条件反射地皱眉。 他这预感是对的,因为下一秒,他周身凭空散发出寒气,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被封进了一块巨大的冰中。 我站起身,围着那冰块转了一圈,轻轻吐出一口烟,笑道:“神情这么冷,不如让你做个名副其实的冰雕,好歹安静养眼。” 我当着他的面,施施然地念出一段咒文,又放慢动作做了个手诀。 “裴追,你虽不愿叫我老师。沈无却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解开这个咒就是你的功课了。什么时候解开,什么时候出来。也省的在我面前碍事。” 这法术其实并不是真的将人浑身冻住,而是类似于一个寒冰结界。 结界中的裴追可以听到和看到外面的世界,也能在结界中自由动作。但他说的话传不到外面,也出不来,而且要忍耐刺骨的低温。 是个比关小黑屋更磨人心性的好东西。 这是个高阶咒法,我其实心知他解不开。只是想欣赏这坚冰般的少年在里面崩溃、失败,被磨平棱角的样子。 听我说完,裴追神色竟也没怎么变,直接开始安然练咒了。 我便觉得有些没趣,这时正好塔罗来了电话,叫我出去喝酒。我欣然应约。 去了后,我见塔罗、发小林川和一个陌生女孩已经在了。 塔罗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去玩那女孩的头发。被女孩冷着脸一把打开。 我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姑娘有点像裴追。 林川顺手帮我斟了杯酒,随口和我介绍:“姑娘叫苏落。’科班生’。最近被迫和塔罗这大小姐一起做任务,一不小心就被缠上了。” 科班生是圈子里私下偏玩笑的黑话。讲的是那些有师门或者家学渊源的。 像我这种都属于无师自通的野路子,更别说塔罗这种没事当网红玩牌玩出真格的了。 所以人家姑娘不想理她也是正常。 但酒过三巡,我倒也看出了点意思。嫌弃归嫌弃,塔罗倒的每杯酒,苏落都喝完了。 第36章 我忽然想起,挺久之前曾和塔罗这丫头闲聊,如何算是靠谱的人。 她当时和我说要长发温婉、甜美脾气佳。 苏姑娘一头短发,行事雷厉风行,也不化妆一身黑t,远看像个男人。脾气也不见得多好,论强势,恐怕也就比我好一些了。 但不用问,我就知道塔罗觉得她挺靠谱的。 整席酒,塔罗一直在贱贱地逗那姑娘,两人间渐渐有了别人插不进的氛围。 我忽然在想,这就是她之前说的“不会离开的人”吗? 我们喝到月升月落,苏落起身告辞。塔罗便立刻也说不喝了,要送她回去。 林川还开她玩笑:“这就要送了?从前我都断片奄奄一息了,也没见你送我,见色忘友啊。”塔罗白了他一眼,说:“滚。谁要管臭男人。”说完就带苏落走了。 其实回想起来,林川本不是多八卦的人,那时或许是已看出了什么。表面上是说笑,其实意味深长。 可惜塔罗当局者迷,后来直到生死相隔,她们也没说开过。 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来林川也说要走了 他近来不知怎么开窍了,忽然说不要和我一般在外面胡混,想要安定下来。便竟然自发主动地开始相亲,还竟真相到了十几年前曾看对过眼的小学同桌,天亮了后要与这位新女友约会,决定回去洗漱下折腾出个人样。 周围一下全空了,我也是这时候才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他们走前都说要回家,我便也不经意间想起了我那栋空旷的别墅,也才忽然想到了还被我冻在咒术里的徒弟——裴追。 而同时,备忘录震了一下。 提示我今日是裴追亡母的一年祭日。 作者有话说: 沈无性格很糟糕,大家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哈哈哈,一开始就是想写一个不那么完美,甚至失败的人,所以如果被骂也有心理准备!别骂我就行(合十 第24章 裴追,你当真无怨? 我赶回家时,咒法竟然已经被解开了。 先前裴追被封的位置上一片浅红色的水痕。那是冰咒化后的水塘晕开了血。 我顺着血痕而去,在屋后的花园找到了裴追。 说是花园,其实只是这个别墅自带的一块地,我在这里移植了七棵树。四棵古银杏,三棵桃树。 夏日庇荫连天,冬日如穹顶盖日。所立之处皆有讲究,着五行八卦之意。 而在树下,我正看到裴追的身影。 他穿着件宽大的白衬衫,被风鼓起,猎猎作响。少年半跪在地。面前是一个银盆,火焰熊熊,灰烟冲天,没入繁茂的树冠中。 而他的血也顺着指尖滑落,没入灰色的泥土中。 看到这里,我便明白了。这位偷工减料的好学生,正经术法没学会,却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伤及自身——知道了用大量鲜血汲养可以越级破阵。 我心里又升腾了点火气,但是这点火在走近看清他在做什么后,便虚了。 那银盆中烧的是元宝。手折的,还手写了裴追父母的姓名生辰和祭奠语。 那么多纸银元,他得做多久?再加上破我阵法的时间,恐怕一整夜都没睡、 因为被我困在阵里,他不得不自残破阵。 又因为我得罪过许多人,房子周围升了几重防御阵法,进出需要法诀,我不信任裴追,便没告诉他出入口诀。 因此,我不在时,他连出去扫墓祭奠都做不到。只能在这里孤独地烧纸祭拜。 甚至连他父母的死,我都有永远洗不清的责任。 这时候再看裴追的背影,没来由地,我觉得宽大的白衬衫衬得他肤色苍白,形容羸弱。 对于强势而刚愎自用的男人来说,春心容不容易动尚且不好说,怜惜保护欲却是首当其冲。 我又更有一点怪异。 纯粹的软弱会让我无聊,纯粹的强势更让我厌烦。 但如果是猛虎蔷薇,刚硬下的一点弱势,却似乎别有不同。 那时,我只忽觉心中一动,好像被春日的嫩芽挠了下心肝。 于是,我在裴追身侧站定,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放软了些声音。 我说:“昨夜塔罗叫我出去,闹晚了,忘了给你解咒,也忘了今日是你父母的祭日。” “闹晚了?”裴追没什么感情地重复着。 他似乎更不高兴了,而且在我说出塔罗名字时,似乎又夹杂进某种更微妙的情绪。 但当时做解释对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低头。便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不再细说。 我只是笑了笑,像招小动物似的对他招了招手:“烧完了吗?过来,给你看点有意思的。” 裴追在仔仔细细拨弄那些银元,低念着超度亡者的法咒,根本没理我。 我并不在乎,随手一招,两片银杏叶子在我的掌心展开。我并指划破腕部,蘸着自己的血画了两个符。 刹那狂风拔地而起。阵仗太大,甚至吹灭了裴追祭祀的火盆。他面带薄怒地回头看我,却刹那神情凝滞。 因为那两片银杏叶在风柱中化作万千残影,最后凝聚成了两人隐隐绰绰的模糊背影。 ——是裴追的父母。 少年的身形微微一晃。 被我困在冰阵中没有击溃他,被人嘲笑侮辱没有击溃他。 第37章 但这一刻,死去父母一个模糊的背影……似乎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击溃了他。 我站在幻影身后几步,将食指竖在唇前,摇了摇头。 裴追果然聪明,立刻闭口将要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了下去。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我传音道:“此法名为安魂。若人身旁有惦念生者而徘徊不得去的亡魂,以此法可通阴阳。” “不过,有几点需得留意。” “一、只能用一次。你只能对他们说一句话。”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当然,你可别耍小聪明挑战下一口气不歇说五百字小作文这种。你师父我可没那么大面子,破坏阴阳规矩让你发表演讲。”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起来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我继续说道:“二、阴阳相隔,幽冥为界。对方能听到你的话,但无法作答。” “还有最后一点。”我顿了顿:“须知此法实为沟通阴阳,便有代价。” “什么代价?”裴追皱眉。 我缓声道:“此言尽后,前尘恩怨尽了,往事烟消云散。逝者归于幽冥。你父母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 我说:“他们从肉体到灵魂,会在你说完这句话后,彻底地离开。” 我看着自己的弟子,事不关己地笑道:“裴追,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不用此法说话,虽然平日里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你心里知道的,他们的魂魄始终陪着你。但一旦你说了,以后可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只是为了说一句得不到回应的话,似乎太亏了些。”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不想亏欠因果,这一年我始终在寻找弥补裴追的法子。便在典籍中翻到此术。 但说实话,我心里觉得这“安魂”没什么用。主要是只能一次,对方还不能回复。简直就是一个发完短信就停机的古早小灵通。代价还大得厉害。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竟然毫不迟疑。 他说:“不必想。我用。” 我便不再多言,曲指一弹,两滴圆润的露珠分别停在两片银杏叶上。然后慢慢化开,凭空成为两面水镜。 我操纵那两个虚影向前一步,穿越水镜而出……渐渐地有了生前的神态。 虚影为魄,晨露渡灵,魂魄俱全。可通刹那阴阳。 魂兮归来。 裴追终于见到了已故父母的魂魄。 枉死不投胎者会重复死前那刻的折磨,样子也会停留在死前那刻。 因此,裴父皮肉剥离,血管横出。裴母心口处汩汩流血,那是我曾经亲手刺下的致命伤。 我负手而立,冷然视之。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的神情在瞬间的哀恸后便恢复了平静。 反而是他的双亲在看到他的瞬间,便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们不放心这个还没成年的独子。 我虽不从商,却接触过许多所谓的巨鳄商贾,知道他们手有多黑心有多狠。 裴氏家大业大,多少人如豺狼逐腥——如果不是我收裴追为徒,他恐怕早已下去陪父母了。 而即使这样,裴追要上学、要与人交往。他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不可能永远护他,也没理由永远护他。 更何况,他那被我害死的父母,又怎么再敢信我?如今看到儿子认贼为师,又岂能不担忧? 恐怕裴父裴母魂魄在儿子身边不去,也有我一份功劳。 而裴追本人,一个曾经金环御翠的少年贵公子,如今寄人篱下,受宵小侮辱,朝不保夕,心中又怎能无怨无惧? 裴追,对已故父母的唯一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会想说什么呢? 我罕见地感到好奇。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打滚撒娇求! 第25章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面朝着父母亡魂,彼时尚且是少年的裴追缓步而前,神情平静的就如在自家花园偶遇家人,要闲聊三两句。 而他身后,长风平地而起,席卷着那些未烧尽的纸钱银元,混杂着遮天蔽日的灰色沙尘。 隔着这茫茫沙雾,跨越生前死后的鸿沟,裴追终于和他的父母对视了。 我猜他会说万千苦楚,千般无奈。 我猜他会抱怨我这半路师父。毕竟我昨晚没干人事,用冰阵困了他一夜。 我甚至猜他会问死后世界,让父母回答过的好不好——毕竟虽然亡灵不能回话,但是点头摇头是能看得到的。 然而,我都猜错了。 裴追竟然笑了。 这尚未成年的少年对自己横死的父母说道:“我一切安好,无病、无灾、无厄、无人欺,放心,勿念。”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让我想到了初春第一抹阳光照亮茫茫雪原,冰山峡谷里开出的花。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此咒为何名为“安魂” 那条被我当做“代价”的咒令,才是它真正的功效。 安魂。 安生者之心,平故者之魂。 那句能穿越生死的话……是来自生者的抚慰,也是忍凌迟之痛盘桓人间的亡者所能等来的唯一救赎。 ——很好,勿念。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我生来亲缘寡淡,少年往事模糊,却也隐约记得生身父母惧我畏我,甚至曾害我。 虽有友伴,却终究君子之交,淡薄如水,去留聚散随心。 第38章 在此之前,我即使见到那么多生死别离,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毫无实感。 看似嬉笑怒骂、纵情如常人,其实外热内冷,毫无情绪,也无感情,全凭理性驱动。 没想到……竟然是我收的这徒弟,这看上去冰冷凉薄的少年,给我上了“人生七苦、七情六欲”的第一课。 “沈无,你亲人都在身边吗?” 不知过了多久,尘烟散尽,裴追这样问我。 我毫不在意地笑道:“都在天边还差不多。我没有家人。即使曾经有过,我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 “十三岁之前的事情,我印象都很模糊。估计是操作错了什么法术,被反噬影响了吧。”我随口道。 裴追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我微微偏头,说道:“无所谓了。我沈无这一生,不需要来处,也不需要归所。”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裴追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一株桃枝上,忽然自语般说道。 “这是我第二次送走亲人。” 我抬头望向他。 裴追轻轻道:“上一位……是我奶奶。我少时性格孤僻执拗,与父母都不算亲近,和奶奶或许相处时间还更长一些。” “我小时候父母事业刚起步,便将我独自放在奶奶家教养……一直到上初中。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别人扯着嗓子说话都听不清楚,所以也不爱说话。退休前又是在部队里做文职的,因此看着不苟言笑还有些严厉。” 他轻轻道:“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还会想起来,她在我小时候会拖着阴雨天发疼的腿脚每天送我去上学,又会在放学接我的时候带一把糖。” 这是当年自相识后,裴追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当时气氛对我们而言竟是难得的和谐,但我那会一点也没意识到,嘴上依然十分欠揍。 我笑道:“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倒还有点讨人喜欢,如果说现在是冰雕,那时便是块小冰糖了。” 夜晚静谧,晚风温柔,尘烟散去。我在廊前台阶下随地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裴追过来。 裴追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就好像只高傲的小雪狼。 然后,他倒是也矜持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不过洁癖的小少爷当然不舍得像我这么没形象。他随身竟还带着纸巾,擦净了地面才坐下。 我:“……” 我忍不住说:“你这强迫症不会也是部队出身的奶奶教的吧?比如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类的。“ 裴追沉默了一会。 虽然他一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我竟也无师自通了一种奇妙的感应——比如,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情绪淡下去许多。 “不是。”裴追摇头道:“她从不拘着我这些。而在和你住在一起前,我甚至没意识到我有洁癖倾向的强迫症。仔细回想,以前家里人其实应该也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回避,没在我面前提。” 风将一片花瓣送到裴追的肩头,他随手拂开,淡淡道:“因为那是奶奶死后我养成的习惯。她后来得了很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经手东西需要消毒几遍。她病的由来是我们家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我父母不会在我面前挑破。” 听到“不堪回首”四字,我这自作聪明的人渣条件反射地脱口问道:“是你奶奶会得病和你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裴追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时才意识到有些冒昧,这显然是别人的私密家事,更别说裴追当时年纪虽轻,界限感已经相当重。 说实在的,我怀疑他哪怕娶个媳妇都能跟人家相敬如冰,更别提我们这尴尬的关系了。 然而,裴追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我的肩头,伸手过来,掂起我肩上落的那片桃花瓣,握在掌心。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我小时候,父母生意越做越大,便也得罪了一些人。说起来,那段时间大环境也不好,许多富豪出事,而且许多死于莫名其妙的意外。” “暑假的时候,我被人绑架了。”裴追说着,又补充道:“但其实是’差点’。”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甚至幸运到有些滑稽,”他淡淡道:“我那天在学跆拳道,绑匪就埋伏在上课那条街尽头的偏僻处。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绑错人了,而且错了也就罢了,还绑了我老师——一个黑带八段的教练。” 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简直幸运到有些玄学了。 “其实这事有些古怪,虽然教练身材不高,和我当年相近,但无论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弄混也不应该。最后,教练将劫匪打了一顿,送了警局。” 裴追轻轻一笑:“当时媒体报道称为奇迹,我现在还记得,最醒目的一条文案是这样的——” “奇迹般的幸运,简直像是死神在最后一刻,忽然放下镰刀,才能这样阴差阳错。”他重复当时媒体的文案。 我忽然觉得心中异样,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海中似乎有个画面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一张写有名字的碎纸。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忽然打断他。 第39章 裴追微微一顿:“那年我刚上小学……七岁吧。” 我长裴追五岁,那当时我就是十二岁……真巧啊,正好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这段我很喜欢,觉得“安魂”其实挺浪漫的 第26章 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 “沈无,怎么了?” 我抬头看到裴追皱眉望向我。 我按着眉心,那段记忆就好像一个被封在匣子里的怪物,越想头越痛,索性先不管了。 只是可能我刚才神情有点吓人,裴追情急之下将手搭在了我肩头,我只觉得那里莫名发麻。 “没事。你继续说。”我说道。 裴追停顿了一会,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但事情并没这么结束。我父母本来就信些鬼神,便坚信我的脱险是有神佛保佑,当时那绑匪‘鬼遮眼’了。于是高调庆贺,便引来了嫉妒和报复。” “那天,父母办了宴会,庆祝我大难不死。而同时,奶奶独自被留在旧宅,饭菜里被下了东西,引发了全身的免疫系统崩溃。”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死后,我父母都尽量回避提起,我也住校了,避免回家。” 裴追淡淡道:“回想起来,真是讽刺……貓灵出事那段时间,是我和他们相处最多的时间了。” 原来,他的短短十几年岁月,已看尽了别离。 我觉得这少年没那么讨厌了……甚至,可能还多了更多些别的情绪。 ”以后不会在这样了。”不知怎的,我反常地说出了这句类似安慰的话:“不会再有人离开你。” 裴追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目光近乎灼然。 我这才清醒,觉得自己着实不像话,人家已经父母双亡,的确没亲人可以离开了,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没想到,裴追竟看着我,点头道:“好,你记得这句话。” 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那时春秋之交,花瓣散落,不知不觉便在脚下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回想起来,那日粉色的花瓣映着裴追如冰似玉的面颊,罕见地有种……冷淡又温柔的感觉 “沈无,今天谢谢你。” 我恍然回神,才发现裴追竟低头致谢。 这连“师父”都不愿喊我一句的少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我行礼。 “你父母之事,原本我便脱不开责任。”我笑了:“你反而谢我?” 裴追却神情平静:“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事,你原本不必做。” 话虽如此,但我原本也只是为了清因果,并不真是出于为他考虑。因此侧身让了,未受此礼。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样他得连名带姓叫我,看来这辈子是都等不到他叫我师父了。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后来许多年,他始终一口一个“沈无”。 说实话,除去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偶尔连名带姓唤我,其他人都是规矩地喊“沈顾问”。我这名字倒像是专门取来让他喊似的。 不过久而久之,便都习惯了。导致逆转时间后的五年,没人再这样叫我,我还觉得少了些什么。 送别裴追父母亡魂的那天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 自那天后,少年彻底茕茕一人在这个世上。 也是那日之后,我告诉了裴追家里的进出法诀。 不过,我对他直呼我名字而不叫师父,始终有点耿耿于怀:“你若坚持不肯称我为师,也可以。那便拿出等量的诚意来。” “诚意?”裴追皱眉重复着这个词。 我原本只是随口挤兑他一下,如今看裴追这冷淡沉思的神态,倒忽然真有了想法。 “我记得,我收你为徒那日,有个男人强迫你为他倒酒,你似乎不愿。”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样一来,我便很好奇。”我缓缓笑道:“你愿意为我斟酒吗?” “不只是这一次,以后、实时、刻刻。或许也不光是倒酒——只要我们还是师徒,只要我需要,你便要低头侍候我,你要记住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笑着俯身掂起裴追的下颌:“裴追,徒儿……你愿意吗?” …… * 新世界线,第五年,现在。 “沈无。” 同样的声音,类似的语气,这个称呼跨越颠倒的时空传来,我竟浑身一凛,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酒庄中,裴追神色晦暗不明:“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喝红酒的习惯?” 我不仅知道你喝红酒的习惯。还知道你原本甚至从不喝酒,喝酒的习惯也是另一个人强迫你养成的。 是我。 这么多细小的习惯,最不起眼,却竟然倒转时空都没法去除,如已深入骨髓。 但这些“真相”如今都上不得台面,我不能说。 裴追的目光越发锐利,还好酒店重逢和发廊应聘给了我足够的灵感。 我立刻顺着之前的人设笑道:“我怎么配,不过是被有钱人们带去过几个高档饭局陪酒,当个玩意儿摆设。” 我说到这里,莫名觉得裴追看我的眼神有点吓人,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至于小裴总你的喜好,只要打听就能知道。毕竟指望你当我金主,床/上和床/下的功课都是要做的。” 第40章 裴追沉默半晌,最后冷淡地说了句:“你还很诚实。” 虽然理性上觉得他没必要,但我怎么听都有点像嘲讽。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吧。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裴追最后竟还是买了那瓶太过甜腻的葡萄酒。 他提着那瓶酒沉默地向外走,我便顺从地跟着。最后我们停在了街心公园的一处公共长椅上。 裴追坐在了长椅的左侧,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下指令:“坐下。” 我便在和他隔了点空隙的位置坐下了。这时才发现这地方还挺巧妙,视线正好可以穿过前面的树影缝隙,看到日落。 夕阳如火,残霞似烬。 我收回视线,提醒裴追道:“小裴总,您不是还要喝咖啡聊公事?” 裴追皱了皱眉:“还早。先喝会酒吧。” 消磨了这么久时间居然还早? 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是为陪我选购生活用品预留了很多时间么? “喝酒。”裴追又重复。 “好。”我点头。 我看着裴追。 裴追看着我。 裴追看着放在地上的酒和商家赠送的两个水晶杯。 我也看着那堆东西。 足足过了一分钟,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位小裴总是在等着我给他倒酒。 我为自己的习惯而哭笑不得。 我恭顺地弯腰先拿了只杯子,另一手握住葡萄酒瓶底,斟至三分之一处停下,将酒杯递给裴追。 裴追伸出手,却没有立刻捏住杯柄,而是突然问道:“沈无,你刚才在等我给你斟酒吗?” 我手蓦然轻微一颤,几滴红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溅在裴追修长苍白的手指上。 他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甚至还能当做敲打不懂礼仪的下属。但偏偏我做贼心虚。 因为,他说对了。 * 旧世界线,裴追母亲的周年祭日,我问裴追是否愿意为我斟酒。 裴追当时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开了瓶红酒,倒入杯中,递给我。 我将杯子推了回去:“杯口擦过吗?重来。” 裴追找来毛巾擦了,重新又倒了杯。 “收瓶动作不对,洒了。”我笑着说:“重来。” 裴追倒了第三杯。 “捧斟时,瓶口和杯口要距5厘米。” 重倒。 “手碰到酒瓶了,体温会影响口感。再重来。” 就这样,裴追倒了满满一桌的酒。 最后,我终于拿起了那“完美”的一杯,抿了口,然后摇头道:“木桐的干葡萄酒太淡,我还是喜欢甜一些的——你都喝了吧。” 我那时其实知道,裴追不会喝酒。 但正因为这样,我偏偏想看他喝酒。就像我偏偏想看他为我斟酒一样。 说来奇怪,我过去虽然傲慢,却也疏离。因此从未对旁人有过这般玩弄的心思。 只是对裴追……我总是恶劣的、情不自禁地想看他那冷淡漂亮的脸泛出不一样的情绪。 这样的把戏,在之后几年不断重复着。 我尤其爱看裴追喝酒时的表情。 皱眉、双颊泛红,唇角还沾着红色的液体。自然也终于记得了一点他的习惯——喝酒偏爱的口感。 他不爱这种甜腻的酒。从前每次逼他喝这类,都脸色最难看,甚至呛咳起来。 * 现在。 公园长椅上,裴追晃动着我为他倒好的酒。夕阳落在玻璃杯中,映出暖色的粼粼水光。 而他苍白修长手指上被我弄洒的几滴圆润的酒水,好似晶莹透亮的紫水晶。 裴追抬起下巴,示意我看那几滴酒水,淡道:“怎么连杯酒都倒不好?弄干净。” 说罢,他就持着酒杯,抬手凑到了我的唇边。 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满脑子都是那句弄干净。 ——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 我低下头,顺从地将唇靠近他的手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裴追忽然道:“还不拿好杯子?纸巾给我。” 我这才如梦初醒,明白他只是想要纸巾擦手,然后将这杯他并不爱喝的过甜葡萄酒递还给我。 还好他不知道刚才那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何等尴尬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接过酒杯,顺从地浅酌微抿。 甜腻的酒香从唇齿间逸散开来。 好酒。许久没尝到了。 喜欢这种甜葡萄酒的人,是我。 第27章 再现,不祥 直到夕阳西沉,那瓶酒裴追也没喝多少,大部分进了我肚子里。 时间终于差不多了,他便去喝咖啡谈工作了。 我需要等他结束载我回去,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边上医院配些止痛药,总感觉之前那些越来越没用了,需要吃几倍的剂量。 我要的止痛药需要挂肿瘤科的号用处方单才能开,排队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熟人。 竟然是苏落。 但如今说是熟人,其实只是我单方面,因为她现在当然不记得我。 末世后期,死了很多人。甚至连她最后也为了救人,死在一个怪物手里。塔罗选了个晚霞如缎的傍晚,将她的骨灰洒入大海。 她现在却还好端端的、干净漂亮地活着。 我罕见地心中生出一片宁静的安然,连始终折磨人的头痛都像被安抚了似的。 第41章 然后,我看到她在我前面,进了诊室。 她说:“医生,我好疼。片子怎么样?” “你亲友来了吗?” 她神情冷淡:“没有,我一个人。您直说吧。” 医生叹了口气:“还是复发了。” 她说:“还能手术吗?” 医生说:“没有手术指征了,只能保守治疗。” 她说:“我不想治了,太疼了。” 医生默然。 她又说:“谢谢你啦。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治了,想找个喜欢的地方离开。太痛啦,我们国家怎么不能安乐死呢。” 医生无话可说。 苏落最后自言自语似的叹了口气:“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我怎么非要得病呢?痛快点不行吗?” 她恍惚地将目光投向诊室外的方寸蓝天。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到我是个很了不起的天师传人,最后也是为了什么人类的安危牺牲了自己,死得轰轰烈烈。” “还有个……朋友。她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的那刻。” 她轻轻笑了起来:“都不舍得醒来了,那是多好的一生啊。” 苏落走出诊室,回头时目光相接的一刹,我看到了她苍白的、冷漠的、凹陷的、如同鬼魅般的脸。 她疲惫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我脸上扫过,离开了医院。 她竟然还是要死了。 却甚至不认识塔罗。 还死得那样窝囊、痛苦、毫无意义。 我回到和裴追约好的地点,坐在路边长椅上,以手抵额,沉默地抽烟,盯着裴追买的那袋红苹果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会。我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准备跟着走,却忽然看他抛来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个红苹果。 我咬了口,汁水甜润,心里一口气缓缓松了些。 我便投桃报李,从袋子里也拿了一颗递给裴追。 裴追接了,却没吃。只是低头把玩了一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苹果红润光滑的表面上流转而过。 返程时叫的代驾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我们三个同处一车,仿佛三个相安无事的冰块。 回到裴追的住处后,一夜无话。 * 第二日,因为近来体力下降的厉害,我醒的很晚。洗漱好出房门,便发现裴追父母来了。 我站在楼上卧室,低头望去。 裴父嗓门洪亮,性子又急,正指着裴追刚收的一副画疯狂输出。 而裴母则站在桌边,拿着昨天买的那瓶红酒开塞醒酒,酒香遥遥飘出,她露出愉悦的笑容。 裴追还是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老爸很无奈。但我也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上个时间线里,裴追的父母因貓灵之事死得很早,算来对我来说已过去了十余年。 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爬上岁月的纹理,皱纹中却又蕴着笑意,我竟然有些恍惚。 “沈无,下楼。”我一出房间,裴追便立刻注意到我,冷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裴父侧头吼裴追:“沈顾问是你的救命恩人,和人家说话客气点。” 裴追视线都没偏一下。 我顺从地下楼到了客厅,和裴父握手寒暄。 巧得很,可能是为了让我在裴追身边行事有个对外的身份,裴父给我安排了个“咨询顾问”的头衔,业务内容写得高大上却模糊暧昧,从’艺术品战略投资’跨到’私人事务咨询’,十分用心良苦。 裴父把我带到边上沙发坐下。 没多久,裴母也坐了过来。 反倒只有裴追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我透过玻璃门远远看到他正穿着围裙、冷着一张脸把蘑菇切成丁,几乎有了反差的喜剧效果。 裴母先开口,语气诚恳:“沈顾问,多谢你救了我儿子。后来我们调了监控看当时的视频,如果不是你拉开裴追,那东西肯定砸在他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曾经,她和她先生也对我如此诚挚客套,结果却是那么凄惨。如今我从她嘴里听到“谢”字已经有些过敏。当下只好低头喝茶掩饰。 “我们家一直是信神佛和因果报应的,一定是心诚则灵,才能遇到沈顾问帮裴追逢凶化吉。” 裴父说着说着,拿出一张支票:“也不知沈顾问您是哪里的高人,有什么习惯。我一个俗人,只好冒昧敬上一些香火钱,这十万请您务必收下。” 我:“……” 这裴总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送钱。 只是旧时间线我好歹名声在外,现在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落魄人,他们竟也就这么天真地信了我。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把支票推回去:“不必。” 裴父却追问道:“那沈顾问,你有什么别的需要吗?尽管提!” 我想了想:“我只需要留在裴追身边。” ——我要钱有什么用……做手术治病吗? 病床一躺就是几周,还不知道能不能醒的来,醒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正常思考说话行动,这样折腾一轮,裴追都能变成骨灰了。 我曾经欠他许多,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救他赎罪。 只是……裴追父母似乎误会了什么。他们对视一眼,神情古怪,像尴尬又像动容,一脸欲言又止。 第42章 两人嗫嚅了半天,裴父像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留在他身边就行?沈顾问,你对我儿子——” 他没说完,因为妻子狠狠拽了下他的衣角。 裴父突兀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裴母终于把话题拉回了正题。 “沈顾问,您说裴追的危机还没结束,不知有没有法子化解?” 其实,昨天在医院见到苏落后,我渐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但面对裴母,我还是点头道:“可以化解,不必担心。” 听到我这句许诺,夫妇二人立刻松了口气。 正事聊完了,我正打算离开,却被裴父敬了支烟。他给的自然是好货色,我便坐下一起抽了一会。 “沈顾问倒是抽烟?”裴父哈哈大笑,顺手帮我又点了一支:“我当你们年轻人都和裴追似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枸杞保温杯,养生老干部。” 我笑道:“我比裴追还是大了许多的,当不得年轻人了。烟多抽了还是不好,您可别和我一样,一天几盒几盒的抽。” 裴母在一旁插了句:“老裴,你听听,你也少抽点。” 然后又转向我:“沈顾问,看你的脸色的确不好,人也瘦得厉害。也要注意身体啊。平时去体检吗?” 我低头笑了下,没答话。 裴母心思细腻,估计看出我不想聊这个话题,却又不想冷落我这个客人,便继续扯些闲谈。 尴聊永不出错的三大话题:天气、食物、宠物。 聊完了最近总是掉花盆的天气、裴追的厨艺,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宠物。 “对了,我们最近捡了只小猫,毛色还挺特别的。”一提到宠物,裴母立刻兴致勃勃地聊起来。 她把手机递给我,语气热情:“沈顾问,你瞧瞧它。刚捡回了没几天,还没名字呢,正好沾你光,帮忙取个名字。” 手机被推到茶几中间,屏幕上是草丛里探出的一双荧黄色的眼睛。 乍一看那生物毛色纯黑,只是如果放大图片仔细查看,能看到其前额、胸口等处有赤红之色。 “嗙——” 杯子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脆响。碎玻璃掉了一地,红酒泼洒。 就像淌着一滩新鲜的血。 “哎呀,沈顾问,没事吧?碎玻璃没划到手吧?”裴母忙站起身,帮我收拾碎玻璃。 裴追听到响动,也走过来,安安静静地看向我。 我心不在焉地道歉,用手滑没拿住杯子作借口蒙混过去。脑海中却全是照片里那个像猫一样的、黑中带赤的生物。 因为,那是现在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它正是曾害死裴追父母的怪物——貓灵。 作者有话说: 以后周末日更,工作日隔日更~还是早上6点~~ 另外铺垫完了基本上,后面要开始大动作了,请大家保护好心脏哈哈 第28章 对我怎么尽兴都可以 头痛得几欲作呕,我强迫自己先离开客厅。因为必须吃止痛药了。 我在洗手间里将一抔冷水泼在自己脸上,镇压着强烈的头痛和眩晕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一个清瘦的、五官嶙峋、眼窝深陷的男人。 和从前变化很大。 我曾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现在却像条无家可归的死狗,命不久矣,卑微低贱,在绝症下苟延残喘。 我一直认为,为了倒流时间,这一切都值得。 但是,古怪而频发的意外、人心口上的寿命倒计时、命不久矣的旧时同伴、再次出现的貓灵…… 如果我的阵法成功了,真的拯救了世界,那它们全部不应该出现。 苏落说:“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我怎么非要得病呢?为了人类的安危牺牲自己,死得轰轰烈烈……那是多好的一生啊。” 她在旧时间线死了,所以她现在也在死去,更惨的死法。 貓灵在旧世界线诅咒了裴追父母,而如今,它再次出现。 问题真的被解决了吗……还是说,曾经的死者注定要死,还是以一种更痛苦、更饱受折磨的姿态? 头被针扎一样的疼,还引发连锁反应,我感到一阵反胃,撑着洗手台干呕起来。 这破身体。 止痛片还没生效,脑子里的疼痛像洪水一样总需要个宣泄口,我难以控制地用拳头砸梳洗镜,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沈无,怎么回事?”裴追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我醒过神,擦了玻璃上的血迹,再用水冲刷手背的伤口。 “没事,不小心弄脏了你的洗手台,我刚才在清理,抱歉。” 我打开门,低声说道。 裴追没让开,反而用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说:“你刚才神情不对,说实话。” 告诉你什么?你爸妈可能会死? 还是告诉你我身患绝症快入土为安了? 算了吧。又不是什么好事。 我客气地笑了下,然后用了点力道推开他,来到客厅。 “沈顾问,出什么事了?”一看到我,裴父就站起身,神情有些焦急。 我知道自己刚才脸色恐怕不好,让他们联想到裴追身上了。 但这时已顾不得这些,我再三追问他们发现貓灵的起因经过,以及近日经历。 第43章 但这些细节和旧时间线的经历都对不太上。裴父没有在地板上发现活鱼,夫妻二人也没遭遇怪事,因此还都是一副心宽愉悦的样子。 我便稍微有些不太确定。 因为貓灵也是选择宿主的。并不是说谁想抱走它便能成为它的“主人”。貓灵会选择让自己觉得“愉悦”的对象。 于是,我表达希望裴追父母留下,方便静观其变。 裴父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沈顾问,我明日有个重要的单子得出省啊。是个关键的大客户,今年公司营收目标能不能成就看这次了。另外,我老婆娘家也在那里,还想顺便给丈母娘过个生日。你看这……这是为什么要留下啊?” 裴母也紧张地望着我:“沈顾问,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脏东西吧?怎么办啊?” 我蹙眉迟疑。因为如果要解释,就要把貓灵的事情和盘突出。 但就之前的接触来看,至少裴母并不算十分镇定抗压的性格,我有些担心她因为恐惧适得其反,发生意外。 更何况,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已沾染了诅咒。 就在这时候,裴追走过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对他父母道:“没什么事,不用紧张。沈无想帮你们看看运势罢了。” “哎。”裴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 裴追又转向他父亲道:“爸,最近我确实遇到许多怪事。你们也小心些,如非紧急工作,尽量待在家中。” 裴追说完,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见。 从之前的经验来说,貓灵在真正对猎物下手前,通常会恐吓和玩弄一段时间,被称作”窗口期“,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因此,我默认了裴追的处理方式。毕竟,也就一天时间。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裴追父母走后,我坐在客厅抽烟。看手机里裴母发的貓灵照片。 裴追在我身边坐下时,我才意识到烟灰缸几乎被我填满了。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裴追紧皱着眉看向我。 我把手里的最后一支烟碾灭,站起身往外走。 裴追竟然跟着站起身,扣住了我的肩。 他手劲很大,握的又是我的肩骨,我一时没甩脱。 要是从前,有人这样强势地动手动脚,我绝对动真火了。但现在,我没这个底气,也没这个力气。 “你不闻烟味,我出去抽还不行吗?”我告饶。 裴追却根本没理我这话,反而注视着我:“沈无,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能有什么秘密?”我趁他说话时手上放松,终于挣脱了,再次下意识摸烟,满脑子都是旧时间线那些错综复杂的死亡。 时间就像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我在这场诡异的旋风中心,感到眩晕和恐惧。 裴追还是没有让开。 我没摸到烟,也又没力气和他动手,只好叹气道:“之前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你不用管这么多,让我留下便好。” “我不清楚。”他安静而认真地回答:“而且我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你可以留在这。” 我抬头看他。裴追是认真的,他也从不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我愈发心烦意乱,口不择言:“小裴总,你信不信我其实都无所谓,对我做什么也无所谓。甚至可以当我是想倒贴的男/妓——让我留下,只一个月。” 我说出“男妓”的时候,裴追脸色刹那如寒冰般,他压低声音逼视着我,一字一顿道:“沈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用卖身……在和我谈条件?” 我其实素来目的为先,并不在乎手段。从前还心高气傲,说不出这种没下限的话,但这几年苟延残喘,再加上如今死到临头……只觉什么都是身外物、身后事,倒真没什么好在乎的。 于是,我反而顺从地点头一笑:“是啊。你不信我,我又的确需要留在你身边,身无长物……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我笑着推销自己:“裴追,我可以夜夜任你摆布,我这人没自尊也不怕疼,应当是个好床伴。你大可以怎么尽兴怎么玩我。” 然而,我这么说完,裴追面上反而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简直像突然被谁捅了一刀。 他低着头,像在用尽全力克制某种情绪。然后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沈无,我当你口无遮拦,却没想到你竟还当真了——你再敢这么说话,就给我……立刻消失。” 最初不是你自己把我往那方面猜吗? 我这么想着,却懒得反驳。都没多久可以活了,我实在不想浪费在和他争论上,于是反而安抚裴追的情绪,十分温顺地笑道:“好。你说如何便如何。” 看着我的笑容,裴追脸色却并未好转。 他沉默许久,忽然道:“我当时是骗你的。” 我一时有点懵,一方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因为裴追看起来想来像和田玉一样冷硬润和,谦谦君子。我从没把他和“骗”联系起来。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我混到如今这步田地,也着实没什么好让人骗的。 “骗我什么?” 可能是我迷茫的神情取悦了他,裴追竟然缓和了脸色,甚至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 这笑在他脸上当真如冰雪初融,还带着点特殊的克制,就像万里冰封下钻出的一朵小花。 第44章 他笑得我心头不自觉地一动,近乎酸楚。 但我又更迷茫了。 第29章 我梦到了你 裴追说:“说不相信你能看到人的死期,是骗你的。门口的监控我也看了,你在花盆掉下来前就推开了我,再加上癌症楼死去的女病人,除了有预知死亡的能力解释不了。”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其实都信。所以,你没必要费心继续演了……也别再说那种话了。” 我之前只当他是特别不接受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所以熟视无睹,这下真是被说愣了。 “那你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我百思不得其解。 亏我想方设法,老脸不要,赖在他身边。难道他不怕死吗? 裴追没立刻说话,冲我摊了摊手。 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冰山竟然在问我要烟。 啧,之前还嫌弃得要命,没想到养生老干部小裴总竟也抽烟。 “真的没了,抽完了。”我摊手给他看空烟盒。 裴追竟像是有些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弯腰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在我快不耐烦时,他抿了口酒,终于开口了。 “沈无,”他喊了我的名字,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你做梦吗?” 这是新类别的嘲讽还是文青上身?我一瞬间都以为是我幻听了。 裴追看了眼我的表情,又笑了一下。只是这次的笑容消失的更快,近乎反而带出些刻薄的冷漠来。 “我梦到了你。”他就带着冷漠的笑意,这样说道。 我忽然吊儿郎当不起来了。同时升腾而起的还有如虫咬神经般的剧痛。 我心一提,怕失明的事情再次发生,后退几步坐回沙发上。 有过类似疾病体验的人会知道,长期持续的疼痛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弯腰蜷缩。 于是,我已经没力气维持这种仪态上的体面,只能故作轻浮地斜靠着,像个没骨头的软脚虾。 真狼狈啊。 裴追这种衣食住行都可以被抓拍当时装男模的人,不应该和我这种人同框的。 更别提他此刻正认真说话时,我这副鬼样子估计特别像故意轻视。 裴追果然皱眉更深。我在他发作之前追问道:“具体。你梦到了什么?” “最常出现的一个画面是你握着匕首,浑身是别人的血。也有一些碎片的场景,”他沉吟着,寻找合适的形容:“……还有一些不应该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东西。” 那是上个时间线的记忆碎片。 既然灾难都在重现,裴追梦到一些过去的碎片我其实也有心理准备。 “还梦到什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裴追似乎想说什么。 因为他抬起那对深墨色的眼睛,十分执着地注视着我。 但很快,他移开视线:“没了。” 我点头。 一片沉默后,裴追问我:“梦境很真实。沈无,这些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是貓灵重现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调笑他,说这么大人了还学孩子做奇幻世界白日梦,快别想有的没得了。 但此刻,我必须说实话,才能让裴追足够重视。 也因为,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挨到收拾完这些破事,再吹灯拔蜡。 “真的。”我提起精神和他说:“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重生了。你梦到的那些是旧时间线曾经发生过的事。” 裴追竟然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还顺着我说:“那么,怪物和世界末日都是真的。只是重生的人都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 我点头。 “那你为什么知道?”裴追的目光钉在我身上:“你有记忆。难道是你让所有人重生的?” 我没想到他能猜到这一步,一时怔住了。 裴追看着我,继续说道:“这是说得通的。沈无,你似乎很熟悉这套神秘学秘术,发现自己能看到人的寿命也接受得很快,转头就能轻描淡写地证明给我看。你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什么角色?” 他穿着扣到喉结的衬衫,禁欲冰冷,个子又很高,还俯视着我,整个人都洋溢着强烈的压迫感。 我被这种感觉笼罩着,十分不适。 “什么角色?”我重复着,短促地笑了一下:“小裴总,您不会在猜我是救世主吧?——我像那种大善人吗?付出那么多又没人给钱。” “你付出了什么?” 我意识到失言。 “别扯这些不重要的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避免悲剧再现、末日再临。” 我正打算深入讲解下有什么悲剧以及怎么避免,冷不丁却差点撞上裴追的下巴。 他微微躬身,眸光下垂,让我们目光紧紧相挨,是一个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他安静地注视着我:“在你说的旧时间线里,我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我一瞬间竟然被他问住了。 师徒吗? 但他父母之死有我的过失。而从始至终,无论我如何强求,他从未开口叫过我一声师父。 又是一波剧烈的头痛铺天盖地袭来。我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耳边却如幻听般响起了这个问题。 似乎也有人曾这样问过我。 “大哥哥,你们是什么关系啊?你为什么来给他开家长会啊?” 第45章 旧时间线上,裴追的学校里。有个四五岁、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扬起笑容,天真地望着我。 作者有话说: 蹭蹭求海星求海星~~给了小海星就知道是什么关系啦! 第30章 “你们是……夫妻?” 那年裴追十八岁。 是年他正好高三。也是我们同住的第三年。 裴母死前已经尽最大努力,为裴追料理了遗产和公司事务。而在我收他为徒后,裴追那位大伯和许多所谓的公司元老也有所收敛。 因此,后几年,他还算平静地读完了高中。 他的高中是那种价格不菲的双语制贵族私立中学。因此也不像公立学校一样会花大量时间冲刺高考应试。大部分学生会选择出国读书。 所以,在我看到裴追的志愿意向竟然填了国内一所大学时,的确有些惊讶。 班主任是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看我神态不对,解释道:“学校和专业都是好的,裴追同学成绩也是最前面的,但高考和出国毕竟是两套不同的体系。所以他这么选择,我们老师也想不明白。” “是家里有什么原因吗?”当年裴追父母枉死曾闹得很大,女老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态:“对了,您是他的——?” 我没答这话,只是点头致谢。然后拿起裴追的志愿单,转身走了。 选什么都是裴追自己的选择,我管不了。 今天来这儿,也只是因为学校规定需要确认学生家长知情,帮忙走个流程罢了。 出了老师办公室,正好对着学校礼堂。这学校建的气派的很,礼堂可容纳上千人,铺着红色天鹅绒地毯。地毯尽头是主席台。 裴追正作为学生代表在做一段演讲。 我遥遥站在礼堂最后面,其实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模糊看到挺拔的身形、从容的姿态,还有低沉的嗓音在这宽阔的建筑中回荡。 三年过去,裴追已完全长成了一个青年男人。 演讲稿应该是他自己写的。正好说到未来的可能性,引用了兰波的一段诗。 “生活在别处, 在沙漠、海洋, 纵横他茫茫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 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 我听完这段,便走出了礼堂,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 忽然,我感到衣角被拽了下,低头看到一个扎着双马尾、穿蓝色碎花裙子的小女孩。 她穿的外套绣着校徽。裴追这所私立高中是从幼儿园小学到初高中一体化的。我猜她应当也是这里的学生。 女孩年纪很小,估计都还没上小学。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望着我。 出于某种原因,我对于这么大的小女孩总是格外有耐心,于是蹲下身和她对视。 小女孩:“叔叔、哥哥、叔叔……哦不,哥哥。” 她纠结了半天,纳闷地歪头端详我的脸,似乎在拼命判断我的年龄。 我说:“叔叔。” 小女孩:“哥哥,你真好看。” 她顿了顿,又更大声地补充道:“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哥哥了!” 我:“……” 说真的,这评价有点稀罕。我平日里自然没有对镜自怜的志趣,也没人不带脑子的敢去评价我的脸。 ——说实话,会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的人恐怕都不过一掌之数。 我只好干巴巴道:“谢谢。” 小女孩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呀”了一声:“不过我见到过和你一样好看的哥哥!” 她拽着我的衣服,把我带到了礼堂门口,很有礼貌地压低声音,软糯的小手指着主席台前的裴追。 “那个裴追哥哥和你一样好看哦。”小丫头神秘地说。 我:“……” “你认识裴追?”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裴追哥哥是校草啊。我们都认识他。所有的女小朋友、大姐姐都想嫁给他。”她忽然一停,指着我的脸道:“不过她们都没有你好看!还是你们般配!” 我:“……” 小女孩意犹未尽地喋喋不休:“但是你们的好看不太一样。” 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裴追哥哥像一块冰糖一样好看,而大哥哥你……” 她琢磨了半天,像在琢磨其他喜欢吃的零食拿来做比方,最后来了句:“大哥哥你看起来就像一串糖葫芦!” 我:“……”不太想知道其中的逻辑。 “对了,大哥哥,我看到你和裴追哥哥一起来的。“小女孩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附身。 “你们是什么关系哇?你为什么给他开家长会?” 我被她一串输出砸晕了,分外头疼,转身想走,却发现裤子被小姑娘扯住了。 这小丫头年纪小,劲居然还可以,扯得我裤腿都往下轻轻一坠。 我十分无语,有点担心我的裤腰,又不能掰开她的手,简直惴惴不安。 她天真地仰望着我,一副得不到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想了想,决定以成年人的智慧跳出陷阱,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小女孩果然被问住了,立刻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我抓住机会想走,却没想到她很快回过神来,一扯我的裤子,高声叫道:“我知道了!” 她一脸严肃道:“你们要不是父女,要么是夫妻。” 第46章 我:??? 小女孩掰着手指说:“这是家长会,大哥哥你和裴追哥哥一起来,一定是他最重要的家人吧。” “爸爸和我说,家人有两种,一种是他和我的关系,会保护我、照顾我,叫’父女’。一种是他和妈妈那种,会住在一起,一起出门,干什么都会等来等去,叫’夫妻’。” “大哥哥,你们看起来不太像’父女’,而且你还在等他,你们是夫妻吗?” 我已经完全不知作何答复。连我这么没脸没皮的人,都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别人听到这番宏论。 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视线正撞上裴追混在人群中,从礼堂中缓步而出。 演讲结束了,人流涌出。 “啊,我爸爸来了,大哥哥,有空再聊天啦!”小女孩和我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裴追在我前面一米左右站定,隔着个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淡淡问道:“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和那小朋友在聊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毫无长幼意识的说话方式。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下来,我简直是被他养服帖了,只要裴追持续稳定地做饭和料理家事,我什么都没意见。 但他说我看起来心情不错,那或许是有眼疾了。 我对男人并没有对小女孩的耐心,只轻轻一弹那张志愿单,说回了正事:“你不出国,还报了个本市的学校?” “也是名校。”裴追淡淡道。 “你的私事我不会管。”我低头点了支烟,吐出一片云雾:“我只是纯粹好奇,这巴掌大的一座城,连你父母公司的总部都迁走了。还有什么让你舍不得、放不下的?” 裴追抬眼,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没来由地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一阵沉默后,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抽吗?你也成年了。” 裴追面无表情地地摇头,却还是接过那烟夹在指尖把玩。良久未再开口。 我忽然有种感觉,他之前有冲动想说什么,却被我这不合时宜的打岔冲散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31章 “所以才没有生日面?” 关于大学择校的问题只是一带而过,他不愿细聊我便没有追问。 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近千个日夜朝夕相处,我心中却始终有一条清晰的界限感。 我认为这是我们两人的默契。 ——我和裴追只是被巧合强凑在一起的陌路人,缘分尽是早晚的事。这个节点或许是裴追去上大学,也可能是别的事情。 总之,我心知肚明,我们不可能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 至于在之后的事情——无论他是依然执着于学术法找我报仇,还是豁达到不计前嫌相忘江湖,都可以。 裴追成年了,便不用受那个法律上的血缘监护人伯父影响,日后来去自由。 我对他以因果而起的责任……也就到他成年为止了。 ——今天就是他的18岁生日。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生日的,只是这几年都没能忘得掉。可惜,我和裴追却也不是那种能亲亲热热开个生日会的关系。 于是,每年的今日,我会去买一把长寿面,难得地亲自下次厨。不过说是下厨,无非也是过次水,打两个蛋罢了。 巧得很,那日无论我们白天在外面忙活什么,晚上都一定会回家,一起吃这碗面。 安静的、没有生日祝福……甚至从没人挑明过为何这天要吃面。 从学校出来后,我开车载上裴追折往家附近的市场。这是多年来的习惯,裴追会在下课后顺便买菜,回家做饭。 他做事向来有条理,顺着超市货架布局,像往常一样很快地买完了。 我就抱胸远远跟着,看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按上一颗红艳艳苹果。脑子里忽然不着调地想到了那小丫头的话。 ——“我们学校的女孩子们都喜欢裴追哥哥。” 的确,光看他买菜的样子,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我这徒弟还真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样子。 “沈无,”裴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买完了。“ 我一点头:“行啊,走吧。” 裴追却没动。 “你觉得还漏了什么没买吗?”他忽然问我。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购物车,很正常,就是些肉食和和菜。而且这些事向来是他负责,这么几年下来,他对我的食谱一清二楚。先前也从没问过我意见。 于是,我心不在焉地摇头。 裴追却皱了眉,视线投向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在看面食铺子。 我莫名其妙:“怎么?你想买包子当早饭?” 裴追:“……” “走吧。”他忽然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向了收银台。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这几年下来,我和裴追的生活习惯已经相当固定。 回去后,他先去做饭,处理完会在我书房门前轻轻扣一下,然后我便出来一起用餐。 其实请家政才是最方便自然的,但裴追没提,我也乐得装没想到。 毕竟我不喜外人进出,而且更想吃他做的饭——嗯,让这小冰山侍候我这件事本身就可以娱乐到我。 第47章 吃晚饭时,裴追异常沉默。但我不是个惯常看人脸色的,只是旁若无人地吃这桌很符合我口味的菜色。 吃的差不多了,我用餐巾擦了手,对裴追道:“对了,你明天有空吗?请假一起处理件事。” 裴追放下叉子,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怎么?” “你成年了,你父母遗留的钱和股票都可以拿回自己名下了。”我说:“你伯父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他会配合的。” 裴追却没有我想象中热情积极,而是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帮我管得很顺利么?” 我十分的莫名其妙:“这些事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你成年了,法律上有权利自己处理,我自然没必要再掺和,多份负担。” 裴追沉默许久,忽然道:“原来你一直觉得是负担,我竟然还以为……” 他没有说完,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话题已经告一段落,便起身收拾餐桌——这也是我们平时固定的分工,裴追做饭,我收拾。 裴追就靠在墙边,冷淡地看着我。当我将最后一个盘子拿进厨房时,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今天忽然说这些?” “因为今天是你成年生日。”隔着一道厨房门,我随口回道:“日后,你会外出上学或者工作游历,离开这座城市。” “原来你其实记得今天……”裴追忽然低低笑了声。 然后他的声音严肃到冷硬的程度:“我还没有学完。不会离开这里。” “这不必担心。卷宗我可赠予你,你自己看便好。此道更多在天赋与悟性。” 裴追却没再应答。 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因为这时候我正拉开冰柜,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某个作品。 “以后,我们会很久甚至再也不见,如果这些事务上还纠缠不清,会很麻烦。” 我随口解释着,小心翼翼地从冰柜里端出自己的“作品”。 ”既然觉得麻烦,之前为何要管我?” “因为因果。我欠你裴家,所以我必须救你、教你。” 我推开厨房门。 “作品”是个脆弱的食物,我得小心不要打翻。于是便回答得非常简明扼要,甚至有些敷衍。 “刚收你为徒时我便说过,因果是世间最恒常却又最不可测的东西。需要谨慎对待。因此,和你住在一起,保护你,对我而言,都不过只是不得不做的事。” 我将“作品”放在桌上,等着看裴追的反应。 但裴追却没抬头,没看我,自然也没看到“作品”。 他只是垂眸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的转角处,不像白天那个在主席台前朗声吟诵出“生活在别处”的挺拔年轻人,倒有些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这样的神情……让我在还没来得及弄清为什么前,心脏就先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好……’不得不做的事’、’再也不见’……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这才是你想说的。”裴追的声音很低。 “原来只是因为因果……那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呢?”他低声道:“我都快要自作多——” 裴追没说完那句话。 因为我按灭了客厅的灯,一片漆黑中,唯独餐桌上一个星星形状的蛋糕在发着温柔的暖光。 那些光从蛋糕中心飞出、逸散,像无形的萤火虫般钻进裴追乌黑的发里,照亮他漆黑的眼眸。 一个生日蛋糕——这就是我的“作品”。 裴追轻轻地睁大了眼睛。那一刻,他那格外黑沉的眸子不像深渊,而像是夏日的星空。 凉爽、轻柔。 星星蛋糕闪烁着,蛋糕表面是浅黄色的巧克力层,我头一次做,手艺不行,表面有点坑坑洼洼的。但在这种朦胧光线的掩饰下,反而有点真实行星表面的质感。 这是我为他亲手做的生日蛋糕。 裴追看了许久,才怔怔地问:“所以才没有生日面?” 生日面?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突然想起他从超市面食铺就开始的种种反常。那瞬间,一种奇异的感受贯穿心脏。 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这种感觉,只好生硬地回了句:“别废话了,再过会它就灭了。许愿。” 裴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许愿。 刹那间,这屋子里静得惊人,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最后,裴追吹灭了这颗星星。 然而星星却没有彻底熄灭,那些光点始终远远地围绕着它,就像恒星四周永恒不灭的银河与星系。 我重新打开了灯。 我和裴追的目光不经意间撞上。他飞快地侧脸回避这个对视,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眼尾一点殷红的痕迹。 “我切蛋糕了。”裴追回避似的转移话题,拿起餐刀。 “等等……” 我说晚了,因为当我话音落下的时候,裴追的刀已将蛋糕一切为二。 而同时,不幸的事发生了。 “星星”用一种快到违反物理常识的速度融化着,最后在眨眼之间变作了一滩黄色的泥。 梦幻的氛围戛然而止,而且这颜色加上形状更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裴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一刻我少见地共情了他,在短短时间内,内心坐了这么多次过山车,换作我,恐怕都不知道要用如何表情面对这个世界。 第48章 “……刚才的星星造型主要是幻术。”我干巴巴地补充完了要说的话:“实际触碰到就会露馅,变回原本的样子。” ……也就是一滩造型耐人寻味的面粉浆。 想做蛋糕其实是一时兴起,几日前我不小心带倒了裴追的旧物,掉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 那是他小时候和父母一起过生日的合影。 裴追从小就爱冷脸,面无表情,但配上那卡通羊和狼的生日蛋糕,倒有种出乎意料的喜剧效果。 照片背面手写了一行字“妈妈给小裴追做的生日蛋糕,5岁生日快乐”。 说来我的第一反应有点搞笑——我当时竟然先是恍然大悟:原来现在年轻人过生日是吃蛋糕,而不是长寿面的。 任何文化下,生日都意义深重,既有温馨的仪式感,也和许多神秘学仪式连接。 我记得妹妹死在我十三岁的第一天,那天清晨,她笨手笨脚地做了碗生日面,想叫我去吃。 可惜,我后来没有吃上那碗面。 我记忆模糊,却始终记得那份缺憾的心情。 于是,每年这个日子,我都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我害裴追失去了这个连接。因果循环,我需要补偿他。 于是,便有了从前的面。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蛋糕。 唯一有点出乎我掌控的是……蛋糕的难度远超于面。 我向来没什么生活常识,折腾了整整一周,做废了不知多少,都没把这东西弄成型。昨日才稍微有了点心得,自觉今日就要顿悟。 没想到,冷不防被裴追拉去参加这什么家长会,失去了最后的翻盘机会,终于只好用幻术粉饰。 我和裴追一起沉默地望着那黄色不明物,就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沈无,法术作弊,你心不诚。”裴追忽然说。 我被这顶大帽子砸晕了,正想理论,却发现裴追素来绷直的唇线,竟然微微上扬着。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祝小裴同学生日快乐!成年了就可以,嗯! 第32章 位置颠倒,沉浮炽热 他在玩笑撩拨我。 我立刻懂了。这小冰山嘴上虽这么说,却已猜到我在这堆不明物上花了多少心思。 这些想法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了我脑海里,混杂着蛋糕翻车的尴尬,成了一种我头一次体验的新奇感情。 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恼羞成怒。 于是,我十分突然地抓起边上的一团半流体蛋糕,抹在了裴追的脸上。 那部分蛋糕估计是用来做星星光晕的,颜色偏浅,是温柔的奶白色。 裴追肤色极白,却是偏冷调的玉色,如今被这暖白一衬,再配上他蓦然被碰而有些惊诧的神情,竟有些别样的可爱。 我这幼稚的一手实在突如其来,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清奇的脑回路。 于是,我涂完这一手蛋糕,和被我迫害的当事人一起在原地怔了几秒。 然后,裴追的神情变得十分微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同时伸手擦了一把下颌流下的蛋糕。 ——我这蛋糕的水的确放得太多了,它并没有像正常蛋糕一样粘着,反而缓慢地流了下去…… 从裴追左眼下的泪痣一路往下,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淌过他形状嶙峋的喉结,隐入他微微敞开的领口。 让人想到了融化的冰激凌。 我忽然想到,做完这蛋糕后……我自己还没尝过。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他身前,指腹上沾着蛋糕,贴在他的颈项。 那一瞬间,我在想……裴追真是个神奇的人,看着那么冷,身上却永远有着蓬勃的热气——我感受到了他有力而快速跳动的颈动脉。 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当的姿势。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竟然没有后退,不闪不避,维持着这个被我触摸的姿态。 只是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仿佛藏着无数不可言说又惊心动魄的秘密。 这几年过去,他已明显比我还高上一些,此时挨得太近,他看我时微微低头,竟有一瞬让我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压迫感。 我这没脸没皮的人渣,忽然竟罕见地心虚,解释道:“开个玩笑……玩笑,我帮你擦干净。” 面对如此拙劣的借口,裴追淡淡挑眉,却没有说话。 而我话已出口,便只好扯了两张纸巾,顺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擦拭干净……最后,停在了他的唇边。 多年同住,这却似乎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挨着他,看着他。 裴追总是面无表情地十分冷淡,像个不近人情的贵公子,却有着一双含情上挑的眉目,左眼下一点极浅的泪痣,带出一丝复杂的忧郁气息。 偏偏他的瞳孔又极黑极沉,将气质从多情生生压了下来,冲撞出了一种复杂的、既冷又烈、既淡漠又深情的气质。 我的目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落到他的唇上。 裴追的唇色偏淡,是温柔的浅粉色,但又极薄,不爱笑。 我却偏忽然想起了年轻时游历东京,一日凌晨初雪,晨光乍现,暖融融地映照着路边带雪的早樱。 我的手落在了裴追的唇上,隔着纸巾依然能感到柔软的唇珠……像极了雪樱花瓣的触感。 那瞬间,我其实意识到裴追的身体有些僵硬,而他的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两下。 第49章 我以为他会让我撤手让开,却竟并没有。 相反,裴追神情沉静地微微低头,解开了喉结处的领扣……以及再往下的两颗扣子。 我看到蛋糕沾在他嶙峋的喉结上,再缓缓流到胸口一线……隐没在更深的位置。 “沈无。”他忽然低低地喊了声我。 我不知这是警告还是邀请,随口含糊地应了,目光落在他弧度漂亮的肌肉和胸线上,手缓缓贴了上去。 他的肌肤可真烫。 一瞬间,我的神志几乎有点晕眩,我竟然在想……再这样擦下去,恐怕就不只是擦蛋糕了。 而也就在这时,裴追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手腕。 他动作快而果断,手心灼热,肌肤相处,我只觉一股热流似乎顺着这点接触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我全身一个激灵,竟被他这点力道推到软靠在厨房门上。 而与此同时升腾起的是种异样的、我几乎从未感受过的酥麻,就像最细的草尖忽然骚动了一下身体最敏感的部位。 这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我向来是强势的、即使和裴追朝夕相处、物理上亲近到可以认出对方剃须水的味道,却依然还是习惯性地维持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连调笑都透着傲慢。 但此刻,他这样捏着我的手腕,那隐隐传来的压痛提醒着我,今日是他的成年生日起。 不,或者从更早、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起……裴追已是一个成熟男人。 他有力量——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抽象精神层面的。也不再是那个会雪夜里带着伤窝在我家楼下等我,被人戏弄倒酒而难堪不已的少年了。 而此刻,我被他这样以一个钳制的姿态俯视着,位置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奇异的颠倒。 我不经想,他凑的这么近……呼吸相闻,肌肤相贴,是想做什么? 那日我其实没有饮酒,但那时的氛围……却仿佛把我浸泡在了一缸最醇的佳酿中,沉浮炽热、模糊不清。 第33章 我曾辱你欺你 我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局面,下意识地皱眉。却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并没有用力挣开他。 ——即使那时候无论地位还是力量,我依然还是处于当之无愧的上位。 我甚至下意识地轻轻闭上眼睛。 直到裴追松开我的手腕,说:“蛋糕要化完了。” 他这其实只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我却骤然清醒了。 今日是他的生日。我原本是想弥补他才做了这些,如今这样……是要错上加错吗? 而且,从裴追打断我来看,他显然是不愿意的。 ——是啊,和害自己父母的仇人……谁会愿意? 或许曾偶尔有过些让人产生错觉的暧昧,那也是我这个上位者强权相压,他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我蓦然后退几步,挪开视线,把声音压低压冷来掩饰颤抖。 “抱歉。”我说。 裴追的视线淡淡从我手上扫过,我意识到我还拿着刚才擦他身上奶油的纸巾,竟下意识地心跳快了一瞬,混乱地将纸一团,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再回头看他时,正好撞到裴追飞快地收回目光。不知为何,那时他的神情竟然让我有种更深的愧疚感。 我还没理清这种没来由的情绪,便听裴追问道:“怎么想到做生日蛋糕?” “因为你妈给你做过。” 我脱口而出后,便看到裴追眉宇轻轻一皱,刚才那旖旎气氛消散而空。 ——有一瞬间,我觉得在我说出这话之前,他其实想和我说些别的什么。 但是话说出口后,我知道一段共同的回忆会在瞬间占据他和我的脑海,那是裴追少年时的至痛,无数个午夜梦回,也是我亲手做过的事。 我亲手将匕首捅进了他母亲的心脏。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我知道。 “是快化了。先许个愿吧。”良久,我道。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点亮了正在融化的星星顶端,然后走到旁边关了灯。 那会儿,我还在心中有点自嘲地想,按社会习俗我是不是还应该给裴追来首生日歌?他喜欢中文版的还是英文版的?情歌版的还是儿歌版的? 我当然没有唱。 于是,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裴追竟也就这么顺从地走到蛋糕前。 但他却也没有立刻吹灭蜡烛。只是这样安静地站了一会,注视着这只粗制滥造的手工蛋糕。 从我那里看过去,蜡烛作为唯一的光源,给他镀了层柔和温暖的边,裴追的睫毛又长又密,金闪闪的。 我忽然有点不自在。又不愿裴追看出来,便走到窗前,低头点了支烟。 “好了。”又过了有几分钟,裴追才道。 “许了什么愿?”我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烟,让窗外昏暗夜色和灰沉的烟雾掩饰脸上的神情。 裴追正努力把那堆剩下的黄色的半流体固定起来。 他手比我巧很多,也不知是怎么折腾的,竟勉强有了点形状。成了个圆润可爱的球形,虽说不像星星了,却像个星球。 裴追把那星球一切两半,放在餐盘中,尝了一口,对我道:“水放多了。不过就你的水准来说,算很不错了。” 我:“……”不错你大爷。 第50章 不过,我也大概知道了,这是个心照不宣的拒绝——他不想回答我先前那个关于许愿的问题。 我沉默地又抽完两支烟,才说:“说回正事,你抽空还是和我去办一下资产手续。” 说这话时,我始终背对着裴追,没看他的神色。只是听到餐桌那头忙活的声音寂静了一瞬。 然后我听到他说:“不能先这样下去吗?” “日升月落,聚散有时。”我淡淡道:“这是自然道理。不仅是你,我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我对你的因果责任已尽了,之后剩下的便是仇怨,你若想算账,再来找我便是。” 说到这里,我还补了句玩笑话:“不过你这点斤两,再练个十年恐怕也杀不了我。到时候我可能都死在别的地方了,你要功亏一篑。” 裴追没有说话。 一声惊心动魄的锐响传来,像是玻璃杯砸在了地上。 我没理,也没回头看他。 最后一支烟也抽到了尽头,我在窗檐捻灭,顺手又把窗开的更大些,把烟味散出去,省得裴追唠叨。 然而,当我看到窗外景象的时候,却瞳孔骤缩。 “沈无,来吃蛋糕。”裴追沙哑着嗓音说:“其他的事,今晚之后再说。” 我没说话,因为早已顾不得其它。 原本,在我的计划中——这一夜,这个粗制滥造的生日蛋糕,裴追成年前的最后一日……会成为我们这段纠缠不清、爱恨难辨关系的终点。 但世事难料,命运造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清当时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一刻,我没有回应裴追,因为我在窗外,看到了寂灭的黑天。 那天,是末日的前夜 那日原本正是十五,天际挂着和蛋糕一般暖黄色的满月,如今圆月仍在,却散发着不祥的幽幽蓝色,在漆黑一片的天幕中显得分外诡异。 我曾在古籍中见过这种天象的描述,名为“黑天”。 此时天空的黑色并不是平日里深夜的那种暗,而是纯粹的如墨一般粘稠的沉,像纯黑的布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没有一点光源,让人感到窒息。 我将神识散往更远的地方。 无数类似貓灵的阴灵怨怪从地底爬了出来,它们尖叫、咛笑着,四肢爬行。向繁华的都市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着。 脚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叫声响起,这种声音如针扎耳膜,而且十分奇异,即使堵住耳朵也没用,像在脑海深处响起。 裴追捂住头,半跪在地。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地板龟裂,一只苍白的手从地底伸了出来,黑色的指甲刺向他的脊椎! “嗤啦——” 这不是裴追血肉被划开的声音,而是长剑刺穿魔物身体的声音。 我在裴追身后,单膝跪地,贴身匕首光芒锐涨,凝成长剑,入地三分,剑锋刺穿怪物的双翼、插在它的脊背上,将它钉在地面。 白色的光萦绕在长剑周身,如水面涟漪一般、一波一波荡漾开去。 “涟漪”触及之处,整座别墅刹那笼罩在这白光下。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秒。而这一秒过后,以此处为中心,百米内魔物消亡干净,回到他们那肮脏的地底。 一切发生的很快,结束得更快。连蛋糕都好好地放在桌上,刀叉都没挪一寸。 我的视线从蛋糕挪到站在一旁的裴追身上,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却化作铺天盖地的怒火。 “教了你那么久,连只小魔物都防不住!”我揪着裴追的领口,冷道:“找死也不要在我面前碍眼!” 吼他时,我将手背到身后。不让他看到轻轻颤抖的指尖。 ——因为我竟然在后怕。后怕但凡我晚一秒,裴追就已经死了。 我用的力道太大,裴追被我推得踉跄,狼狈而温顺地半跪在地,脸色苍白。 当时,我其实十分奇怪,因为他是我教的,我对他的能力比谁都清楚,怎么也不至于对着这么个小怪物连一击之力都没有。 但我亲眼所见,他差点就死了。 或许是因为缺乏实战经验吧,之后得加强训练。我这样理解。 ——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总不能是自己找死,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我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裴追,见他没受伤,便一个眼神都欠奉。 当下紧急之事,是这突然诡异出现的“黑天”末日之景。 我想抓到怪物拷问。却这才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我乱了方寸,用了太高阶的法术,怪物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化作血水涌回地底。我甚至都来不及拷问它异动的起源。 当时,我尚且以为只是个略微棘手的意外。甚至在搜寻怪物无果后,还是坐下来和裴追一起吃完了那只生日蛋糕。 然而,第二日,我按原计划想带裴追去处理资产时,却发现联系不上预约好的办事员。 然后,铺天盖地的简讯和新闻涌入。 原来,昨夜市内数千人死在怪物手中。 而又有千人不明原因发狂,自相残杀。 一夜之间,已统计死者万余。 城市间通讯已暂时断开,何时修复尚不得知,或者说,还没有对大众公开。 官方尚在竭尽全力地为这超自然现象寻找合理的解释。但我已不再需要浪费时间往下听。 第51章 我用最快速的速度联系上了塔罗等圈里几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众人用各自的方法推导除了一个共同的结论。 ——那就是,末日既临。 裴追成年那日,也是末日的序幕。 古籍称:圆月既蓝,被称为“黑天”天象,是死亡降临的预兆。 此后便是艰难而漫长的七年,人类的文明被侵蚀、崩塌。怪物行踪莫测、迅疾凶猛,传播难以逃避的瘟疫诅咒,人们稍不留意便会中招,缔结诅咒契约。 妇人幼童难以生存;而尚且勉强能靠力气自保的壮年劳力也逃不过干扰精神、挑拨情绪的恶灵骚扰,自相残杀。 因此,我也始终没有找到和裴追彻底分开的机会、 黑天降临后,我没再提要让他离开的话,先前那些关于资产和择校的话题在末日之下,也显得分外悬浮和遥不可及。 如果裴追问的话,我能为自己改变主意编造无数理由。比如末日艰苦,需要他侍奉,甚至要利用他挡刀之类的。 但其实,我心里知道,再多借口都只是托辞,我改变想法的真实原因只有一个。 那夜裴追差点被杀的瞬间,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我怕他无声无息地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于是,直到我启动时间阵法,开启新时间线。我和他曾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生死与共……近十年。 * 末日下的多年生死爱恨纠缠,再算上新时间线我独自度过的五年,整整十三年。 如今裴追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扪心自问,我无法界定,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没有一日能忘了他。 “沈无,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重复着这个问题。甚至这次都未加“旧时间线”的限定词。 我们很久没这么安静地聊过天了。我看着他,任凭脑海中碎片回忆翻涌。 “仇人。”最后,我用两个字简单定性了我们的关系。 “什么仇?” 貓灵之事尚不清楚,我并不想这么早便和他说全盘托出,于是回答地避重就轻:“辱你欺你。” 裴追抬眸审视着我,忽然道:“只是如此?” 他这样看我,我便有些虚。不确定他究竟想起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悄悄带个预收~这个真是古耽 他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 必须毁了自己的尸体,才能解脱。 【状态】1. 失忆。2. 附身了皇帝的替身男宠…之一。 【困境】皇帝有点疯,逼替身演——传闻被帝王折辱至死的帝师,谢烬。 【死局】昏君要用他的血和命复活谢烬。 “你非要他回来做什么——若他不愿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赵浔笑了:“他不愿,朕便困他锁他。无论生死,他都逃不掉的。” 【 新困境 】不被疯了的政敌发现替身壳子里是正主。 他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 年下,敏感病娇皇帝攻(赵浔)x清冷美强惨帝师受 第34章 瞒住他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曾亏欠你,于是教过你些东西赎罪。而你的人生理想之一应该是出师后手刃我。” 灯光落在裴追深渊般的瞳孔中,我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没看清他那个瞬间的神情,只是隐约看到裴追直起身,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重复了两次,再抬眸时声音更冷:“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故意装作不信你,为难你吗?” “因为从在酒店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就有种强烈的恨意。”裴追平静地说着这些话: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我本能地想让你痛苦。仿佛这样才能让我自己好过一点。” “原来因为我们是仇人,所以我看到你的瞬间,才会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找词形容。 最后他说:“……才会那么,痛不欲生。” 无烟可抽,我只好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下。 “是这样。”我懒洋洋地笑了下:“如果你知道我过去都干了些什么。你就会后悔之前没好好折磨我出口气了。” “不会后悔。”裴追冷冷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发现,我的确恨你,想让你不痛快。”裴追面无表情:“但是,当你真的跪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反而更不痛快。”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他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接通电话没一会,裴追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同时披上衣服就往玄关走。 我一见他已挂了通讯,便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医院的电话,我爸妈出车祸了。” 我仓促起身,脑部缺血导致一阵头晕目眩,我眼前刹那一黑——那瞬间,我想到了罹患绝症的苏落、被穿透头颅的小孙……最后定格在旧时间线裴母死前的神情,悲伤又愤恨。 ——我怎么能这么愚蠢,有这么傲慢。在知道貓灵的存在后还如此大意…… “冷静,沈无!” 我恍惚地抬头,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臂一紧,是裴追。 “他们还活着。”裴追注视着我,一字一顿道:“虽然具体情况要到医院才知道,但是电话里已经说了,两人都没有生命危险。” 第52章 我看了他一会,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推开他,站直。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裴追审视着我:“仔细回想,自从我妈拿出那猫的照片,你就状态不对。为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在思索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想要阻止裴追父母的悲剧重现,我不仅需要自己万分警惕,还需要裴家人全部的配合和重视。 裴追的眸光凛然,像一团火照进我眼里,继续逼问道:“沈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在你所谓的旧时间线中,我父母曾遇到什么?而你又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我看着裴追,他手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布料传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微妙地共情了他。 身处险境的家人,错乱纷杂的梦境,他想知道真相……自然是人之常情。这是他的权力,也再自然不过。 我借着他的力道,缓缓站直,安抚地笑了下。 “当然。”我顺从地说:“你父母遇到了一个名为貓灵的怪物,而我曾帮他们解决问题。” 我这样说着,略过了一些细节,隐瞒了我的失误,将自己包装成了个可靠又诚恳的此道专家。 我知道自己不擅长掩饰神情。因此说话时始终装垂着头,生怕他看出一丝愧疚和心虚。 如果裴追知道了过去的真相,知道我曾判断失误,最后使得他父母死于貓灵之手,他会让我留在他身边,会让我继续参与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赌。 我需要他接下来始终配合我,所以我说谎。 目的至上,不择手段。这在我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的确共情了他,却没人规定——我会说实话。 * 我和裴追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依然闪着“手术进行中”的红灯。 我们得知,裴父开车时莫名其妙违规转向,被一辆公交车直接撞上。裴父的伤势较轻,没有生命危险,已经被转到普通病房。 而坐在副驾驶的裴母伤势较重,伤到了头部,还正在手术,但应当也无大碍。 裴父还很虚弱,但非常激动。 我们一到,他就嘶哑着嗓子告诉我们他亲眼见到了恐怖的怪物,而且开车时刹车和方向盘不受控制地自己运转起来。 又说余光看到后排有人一闪而过,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扒上了车窗——他这么一扭头,就撞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裴追耐心地听着,我事不关己地坐在病房椅子上等他们说完。 最后,裴父拉着裴追的手笔画什么,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又伸出自己的手掌给我们看。 我这才站起身,打开手机备忘录,随手画了像是个只有三指的短胖手印,递给裴父。 裴父看了连连点头。 看来貓灵的诅咒是真的重演了。 我走出病房,点了支烟,靠在墙边抽。 裴追走过来,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开车来的路上,我告诉了裴追“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知道了父母捡到的猫是来自地底的“瘟疫”貓灵,因此才会遭遇这些意外。 我也和他说了旧时间线的重要节点,比如他父亲会在房间中被捶打至死,母亲则会在第49天被貓灵附身。 但说实话,变化太大,我不确定这些信息还有没有用。毕竟光时间就比旧时间线晚了好几年。 当时裴追只是个初中生,现在却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我说不清是好是坏,只是渐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和时间挂钩的都不会是好事,人的未来往往像多米诺骨牌一推即倒。 不过,稍微让我有些惊讶的是,裴追听我说这些……尤其是他父亲的惨死后,态度竟然还算得上平静。 就像他还有印象似的。 我吐出一口烟,开门见山道:“现在的问题是,和过去在旧时间线一样,如今也已过了头七天,诅咒从原理上来说不可解了。” “你也说了,那是过去。”裴追把“过去”两个字咬的很重:“我不信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你便没再查过貓灵的解法。” 我正在掏下一支烟,闻言动作一顿。 裴追并没有过去的记忆,竟然还是这么了解我。 的确,一般像我这种刚愎自用的人渣可能都有个特点,不喜欢输,更不喜欢愧疚。 因此,当年裴追父母被貓灵害死后,我日夜研究,又在后来遇到同样被貓灵诅咒的人,终于得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如今有了弥补的机会,这个解法我自然必须要用。 但出于某种原因,我并不太想告诉裴追这方法究竟是什么。 我把烟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笑道:“小裴总,我长你许多,便托大冒犯一句——年轻人别太自信,更别太信不知根知底的人。” 裴追抬眸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先去看看你母亲怎么样了吧,我有话想问。” 裴母伤势比较重,但我还是怀着她清醒能对答的一线希望,因此也跟着裴追一起去了。 ——然后我就后悔了。 因为在手术室门口,我又一次迎面遇到了那位给我下“绝症通知书”的脑科医生。 医生摘下手套,对裴追道:“手术很成功,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人还非常虚弱,不太能说话,一天也不会清醒多久。” 第53章 接着他就看到了裴追身边的我。 也不知是不是全市只有这家医院,医院里又只有他一个医生,总之真是命运般的重逢。 我和医生对视一瞬。 裴追扶着母亲的病床,侧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知道他应该是记得之前在癌症楼的偶遇。 医生看起来是裴母的主治医生,我哪怕现在不和他照面,接下来几天也很难保证。我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当下一不做二不休,忽然上前两步,揽住医生的肩。 “下面还有病人吗?这么巧又遇到了,聊几分钟?”我又对裴追抬了下下巴:“我离开会儿。你先陪你妈,回头病房来找你。” 医生可能被我过分熟稔的态度弄懵了,莫名其妙地被我带到了楼梯口的吸烟区。 我点了支烟,刚想说话,忽然头部一阵剧痛。 这次的疼痛和之前不一样,还伴随着意识丧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正丧家之犬似的抱着头蜷缩在楼梯角落。 “我去叫急救!”医生被吓了一跳,要跑去喊人。 我撑着扶手借力,终于勉强抓住他的衣服:“站住!”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嗓子嘶哑得厉害,就像卡了个刀片。 第一反应竟是,还好裴追不在。 我趁医生迟疑了一刻,抓紧时间开始胡扯:“我一时半会死不了,等等再说——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医生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我:“你是不是不想那个年轻人知道你的病情?” 我略微惊怔。 医生不愧是见惯最多生死的人,一眼便看穿了我这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 仔细回想,似乎从很久以前起,我便下意识地不愿让他看到我狼狈垂死的样子。 许多深夜喝得伶仃大醉方归,是为了盖过身上的血腥气,为了麻痹神经不露痛色。 深色的衬衣能让血迹显得不太显眼,抽烟时弥散的灰雾能掩饰面色与神情。 好在那时虽偶尔负伤,却从没人真能将我逼到命悬一线。 年轻时尚且稚嫩,才让貓灵钻了空子。而进入末世后,我的法术竟一日千里起来。 因此,当真让我有了如现下这般赴死心境的…除了时间法阵那次外,便只有一回。 只是那回,我原是要……自裁。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鼓励~~ 第35章 床上的少年,在学裴追 黑天降临后,世界进入末日纪年。 最初的半年里,人们其实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像貓灵一样,他们会把它当成一只可爱的流浪猫收养回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满足了“瘟疫的传播规则”,于是在诅咒中以一种古怪而残忍的方式死去。 当时怪谈灵异一度盛行,世界非自然死亡率以百倍、千倍、万倍的速度疯狂上升。 我集合了一批圈内人,调查出所谓的“地底怪物”是末日的源头。 它们其实是人类的怨恨嫉妒等负面情绪、冤死生物的残魂败魄、战争疾病等灾难化身……总之一大堆肮脏、恐怖东西凝聚而成的怪物。 其实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生物,因为这种东西无生无死,表面有意识、有目的,其实只是一团凝聚而成的怨气。 就如貓灵,他们生来便有种本能,那便是利用自己的“规则”诱骗更多猎物。 ——这东西甚至知道该怎么伪装成人类喜欢的宠物猫,打滚和撒娇。 而这些怪物之所以会出现,应该是现世出现了异常的“门”,让它们能够进入。 所以原则上,只要找到“门”并关闭,末日就能结束。 但是除了知道“门”很可能在几十年前就存在了以外,我们没有任何线索。 那就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对于怪物的诅咒,最好的方式就是在“窗口期”解决。 比如裴追父母当年的事,如果我略微谨慎些,在七天内“诅咒合约“生效前打断,他们便不用死。 但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死亡率则会大幅提高。 因此,可想而知,地底怪物爆发后根本没时间一个个处理。 于是,我只能求助于组织,又浪费了一年时间,通过位高权重的客户不断和政府接洽。 但有资格学习法术的人千万里寻一,再加上一些更复杂的因素——比如政治、媒体、人心稳定等等,等我真的说服高层相信这些事并且具备一定话语权时,又过了两年。 这时其实距离黑天降临已过去整整三年,生活系统早已全面瘫痪,上学、工作、娱乐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马路上都是落叶杂草,偶尔甚至能看到人和动物的尸体。 是当之无愧的末日之景。 如今的地区划分不再以行政区划分,而是基地塔。 基地塔有阵法保护,收容平民,是唯一能保证地底怪物无法踏足之地。 全球共数千个基地塔,每一座基地塔我都去过,因为我会给他们加诸防护结界。而其中五座是占地面积最广、人流最大的。 有一座是在国内,也是我最常待的地方。我也在那边寻找有资质的人,让他们拥有自保之力,相应的这些人也有义务协助稳定阵法,外出巡逻,驱散周边的怪物。 基地塔对于末世平民来说就如同生存的机会,许多人卖儿鬻女就为了换一张入场券,也有人举家等死,将生的机会留给幼儿。 第54章 在这种环境下,我的位置便显得超然,许多人想通过我获取特权。 那时的掌权机构曾给我许多唬人又难记的称号和虚衔,只是在我建立基地塔计划,成为末世所谓救世主的那年,他们还叫我“沈顾问”,因此这个称呼便口口相传,延续下来。 深夜,高塔最顶层走廊尽头的房间。 我打开门,灯光铺满木质地板,在末世而言,这已经是个难得的五脏俱全的房间。 我走到厨房,倒了一个杯底的酒,停驻在落地窗前。 灯光对于末世同样奢侈,因为窗外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宽大的玻璃映照着室内的景象,我轻轻抿了口酒,在玻璃上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 我回头,径直走入敞开的卧室。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 一个苍白的少年,偏长的黑发留到颈部,穿着扣到喉结的纯白衬衫。 他绷着唇角,面无表情,但稍微有些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努力想做出冷若冰霜的神态,却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态都在说明他的紧张……和对我的畏惧。 他看到了我,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绷起的嘴角向下,看起来像要哭了,却还记得要装成看不见我,装成一副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抬起头。”我淡淡道。 少年犹豫了下,还是抬头仰望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瞳孔是纯黑色的,形状也很优美,微微上挑,甚至还带几抹媚态。 我猜测,单看眼睛,或许许多人觉得他像裴追,甚至比裴追更多许多任人遐想的意味。 第36章 世人畏我杀我 但我觉得,这少年和裴追……一点也不像。 我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他在模仿谁,也就在同时,涌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出去。”我说。 只有两个字,语气也算得上平稳。 但那少年却爬下床,跪在地上:“沈顾问,我想求您收我为徒。我仰慕您许久,定当千依百顺,您要什么我都可以做,我有资质,可以刻苦学术法,能为您做马前卒,也可以满足您所有的欲——” “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我不收徒。” “但是您收了裴追,”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一边挤出一个矫揉的笑,一边颤抖着手解自己的领口:“他做的事我都可以做,我甚至可以比他更——” 他忽然停住了。 因为一阵刺破耳膜的锐响后,我手中的玻璃杯碎了,红酒顺着我的掌纹落在地上,有如鲜血。而锐利的玻璃碎片正停在他的咽喉。 一点食指,便可封喉。 ”谁和你说的这些?”我轻道:“上一个被我知道……这么捏造编排的人,也曾这样被指着喉咙。”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比敷上的那些粉都白,如见到修罗恶鬼般从床上跌爬下来,跪在地上:“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说您破例收徒是因为……” 近两年,我任务繁重,又已经有了安全的据点,便不爱日日带着裴追,只将他放在这里。两人自然聚少离多。 我以为他一切安好,却未曾想过,在一块饼就可以杀人的末世,嫉妒能将人被挫骨扬灰。 我俯视着他,忽然笑了:“怎么?请你走还不走,是觉得我脾气很好么?” 少年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不知为何,我特别不耐烦看他这幅姿态,甚至连嘲讽发怒的心情都欠奉。 “出去。”我指着门口,第三次重复道:“回去告诉那些人,裴追和沈无并无私情,除却师徒名分,毫无关系。如果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们会后悔没死在外面怪物的手里。” 我以为这话已说的可怖,吓退一个愚蠢而贪婪的年轻人已经足够,却没想到,他听到这里,反而泪水涟涟,将白衬衫染得湿透脏污。 他跪在地上,不愿走,哭着说:“沈顾问,是我错了,我只是没别的办法了。我来这里,只是想求您放我的家人一条活路。” * 不知何时起,基地塔有许多我的可怖传闻,我知许多人畏我甚至超过外面的怪物——毕竟怪物被篱笆隔着,我却是一个活生生在周围游荡、还位高权重的活物。 这样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人类,却有着股掌之间将怪物灰飞烟灭的能力,谁能不畏惧呢?我尚且年幼时,父母便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我习惯于此,甚至有时候觉得还挺好用。虽然这人模仿裴追的样子做这幅姿态,总让我有种难以抑制的不悦。 但话说回来,别的暂且不说,我前日才回,尚且来不及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又如何害他家人。 少年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哭着说:“沈顾问,我母亲病了,想吃苹果。这是末世前她最爱吃的水果。我父亲便……出城给她去弄。结果…… 结果回来后他们就说他感染了,要把他关起来,否则就杀了他。一辈子不见天日。人不见光可还怎么活?求您放我爸一命,救救我们一家。” 我明白他为何来找我了。 2791座基地塔,联合国机关曾给我作为奠基人一个特权,而我只要求下一条通用的死令。 那就是如有人中了地底怪物的诅咒,若还在窗口期有药可医,便必须单独隔离直到解开诅咒。 如果无法可解还传染性高,无论何人,终身监禁——更危险者,就地斩杀。 第55章 因为,带有怪物诅咒的人如果进了基地塔,就会成为瘟疫的传播源,害死所有人。 我漠然等他说完,问道:“所以他的诅咒还有解吗?” 少年哭道:“没有了,没有了。他遇到的怪物编号为’光’。只要见到光线就会传播诅咒,但其实也没说这个诅咒会有什么后果啊,没准什么事都不会有。现在他们把他关在密不透光的房间里,我爸爸生不如死啊。” “怪物的诅咒没有侥幸。我不愿意冒险,也没有必要冒险。既然传播介质是光,那你父亲就要一辈子关在密室里,或者死。” 我毫无情绪地指着门口:“这都是最理性的解决方案。不要因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浪费我的时间——出去。” 少年激动起来,他眼睛赤红,怒视着我:“你这冷血的混蛋,那是我爸,那是一个大活人的终身自由!而且也是为了我生病的母亲才冲动出塔遇到了意外!你只是觉得是件简单无聊的小事吗?你只有一句不愿冒险吗?我都已经这么卑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有人总愿意做一些所谓情之所至、一时冲动的事。分明如果将他父亲放出,第一个感染的恐怕就是他自己和其它家人。 ——理性才是解决问题最高效的手段。而情感只会让人头脑昏聩。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他尖利的喊声引来了守卫,他们训练有素地一拥而入,牢牢禁锢住少年,将他四肢按在地上,捂住他的嘴。 我示意他们松开。 少年用最恶毒的眼神怒视着我,嘶喊道:“说到底,还是没看上我罢了。如果是你亲爱的徒弟,裴追——” 他没说完这句话。因为我捏住了他的喉骨。 “我与你说过,不要牵扯裴追。”我低声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任何人触犯了这条死令,我都会把他关起来,必要的话——杀了他。” “更进一步说,不用说是裴追,即使是我自己,如果成了瘟疫诅咒源头,非死不能解决。我沈无也会自裁。” 我说罢,松开他,对守卫道:“带出去。按规禁闭。” 之后我便并未看他,在窗前整理信件。只是直到他被守卫拖走,始终尖叫着咒骂我,让我不得好死。 真是可笑。世上想我死的人这般多,如何轮得到他。 只是当时我也未猜到,自己当时那句回答很快竟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本周日更,周三周四休息~ 求海星蹭蹭~ 第37章 “沈顾问,您和传闻里不一样。” 次日早,我处理完堆积的事务后,便去了基地塔最北面的封禁区。 那里都是接触过地底怪物,被隔离的人。又分两个区域。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许多诅咒已有解法,因此大部分人是暂时的隔离,在解开后便能离开。 但顶楼关着的人则要么是诅咒解法未知,要么是已然无解。 而少年的父亲则被关押在顶楼。 他的门牌上写着诅咒类型。 * 诅咒名称:光 传染触发:感染体如果接触光,就会变成传播源 发作结果:未知(但根据经验而言,多半是在一段时间内死亡/变为怪物) 死亡率:未知 危险级别:未知 传染度:高 信息来源:据感染者特征判别 * 我不会为了感情用事的理由破例。但不代表就会逆来顺受地信了所谓“无解”,别人的一条性命,总得亲自试过才算有交代。这么多年,我始终如此,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做多余乞求。 但奇迹并没有发生。先前的诅咒判定没有出错,我也没有其它解法。 他注定在这里枯困至死。 少年的父亲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显然并不知道儿子的作为,看谈吐其实在末世前也是养尊处优的一类。如今却躲在塔楼里,注定暗无天日地活下去。 “沈顾问,劳烦您了。”中年男人在一片黑暗中,说话依然不徐不缓:“不用管我了。能不能解咒,我其实也没有很在乎。” 他对自己的处境倒是比儿子从容许多,只是求我给他的妻子一个苹果。 中年男人说:“她病了,快死了。这其实也没什么,这世道,多少人能好好活着呢?走的早未必不是好事,只是我离开那几日,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估计就在这几天。昏迷里喃喃地想吃苹果。我想让她离开的时候心里甜一点。” 我在黑暗里无声颔首,然后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我也喜欢苹果。”我闲聊般说道:“但这几天要找个苹果恐怕有些困难。现在自然没人料理植物花果,野生的又怕是怪物幻化。即使去黑市拍卖,应该也赶不及。” “我知道……我知道的。”男人连声说了几次。 一片沉默后,我问:“为什么她那么想吃苹果?” 中年男人一愣,才道:“其实末世前她也没那么爱吃,是我比较喜欢。饭后就会切一盘,搂着她一起看晚上的肥皂片一边吃,几十年了,都是这样。” 其实他说的就是再朴实不过的白话,我听来却出乎意料地有画面感,仿佛在这一片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中,看尽了一对夫妻的一生。 第56章 “沈顾问,如果没有苹果的话,我想求您另一件事。”沉默中,中年男人也用了我最常听到的开场白:“您可以把我妻子带来吗?” 他说:“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两日了,其实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有一些触感。她小时候被家里宠坏了,婚后我也一直陪着她。现在要走了,我怕我不在她会害怕,我得陪着她。” “我如何知道你妻子也愿意来呢?而且你们应该还有个儿子可以陪伴她吧。” 男人听到这话,却十分喜悦道:“您问她意愿就行,她可以点头摇头。” 他似乎怕我改变主意,急促道:“沈顾问,满足这个愿望后,我也没别的念想了,也不会再给您、给大家添麻烦。” “好。”我平静道:“还有什么别的愿望?这件事完成后,你就要在塔顶暗无天日地封闭一生。” 中年男人的声音竟然带着笑意:“没有了……沈顾问,您真的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我没再说话。 一小时后,他在黑暗的空间如约见到了他的妻子。 次日下午,我在封禁区顶楼那间房间,见到了两具尸体。 那患病的妻子如医生预言那样,停止了呼吸。但神情却十分安详,甚至还带着如美梦的笑意。 而和她牵着手的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用妻子病床金属架的锈片割破手腕,血流而死。 怪不得他说不会再给人添麻烦……那作为儿子的少年恐怕并不知道,这男人或许从离开基地给妻子找苹果开始,就没想独自活下去。 * 我从房间中出来,一路往下,快要出塔时,却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唱的是一首童谣。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抓住他 快点快点抓住他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 那是个小女孩的童音,甚至还有几分熟悉。 我循声走去,发现竟然是裴追成年生日那天,家长会上问我和裴追是什么关系的小女孩。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被关在了这里。 在进入她的禁闭房间前,我先读了门牌上她所中的诅咒名称。 * 诅咒名称:天气 传染触发:回复怪物伪装的人类关于天气的问题 发作结果:49天后死亡(当前倒计时:14天) 死亡率:高 危险级别:高 传染度:低 信息来源:据感染者自述判别 * 诅咒分几类。比如传说中,有些诅咒传染后,怪物能短暂占据人意识,甚至伪装成正常人来传播诅咒。 但大部分就如“天气”、“貓灵”这类,结果只是被怪物在一段时间内杀死。 我打开了房间门。小女孩穿着碎花裙子,听到声音立刻转过头。再看清我样子后眼睛一亮。 “沈无哥哥!”她开心地跑了过来:“我听他们说你在这里,还在想你会不会来看我呢。” 她竟然也还记得我。 她年纪太小,如果在过去,也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又因为末日受了惊吓,反应显得有些迟缓。 对于这种孩子,一般基地塔工作人员都不会据实说明诅咒和死期。因此或许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搬到了新的住处,所以反而看不出惊慌和恐惧,就像是在公园中偶遇了我一般。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着我。 过了一会,她答非所问地玩着自己的麻花辫:“沈无哥哥,我自己编的头发呢,是不是很好看?” 我果然不擅长和小女孩打交道。声音大点感觉就要把人吓哭,但倘若顺着她来,小孩的注意力又容易转移,最后折腾了几轮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我比往常更有耐心。 因为她这幅样子竟像极了我的妹妹。亲生妹妹,是少时家中唯一愿意与我说话的人。其实也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尚且不知畏惧。 可惜没能长大,就死在这小女孩这般年纪,夏天的池塘里。她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绿色的裙子浮起,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荷叶。 她是我最初害死的人,是我卑劣人生的开端。 “沈无哥哥,你怎么不理我了。“小女孩不甘寂寞地叫嚷道。 说来有缘,因为家里孩子太多,我的亲生妹妹也曾这么叫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小女孩。 小女孩歪头想了会儿,说:“蕊蕊。” “蕊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了想,难得流畅地回答了问题:“我一个人出去找吃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老伯伯。老伯伯问我天气。我回答了。然后按照爸爸妈妈指的路来到了这里。门口的叔叔阿姨给我做了检查。然后就把我放到这个房间啦。” 问天气的老伯伯应当就是传染诅咒的怪物,而门口的检察人员应该是识别到了她携带诅咒,又通过她这番描述,将她身上的诅咒确定为“天气”。 这一切逻辑都十分顺畅。但有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倒不是别的,而反而是太流畅了——蕊蕊所说的这段话,字句都是有效信息。 第57章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小女孩忽然抱着我的腿哭了起来,喊着:“沈无哥哥,我爸爸妈妈,他们……” 她泣不成声,我脑海中又闪过一幕类似的场景。妹妹也爱哭。我那时还是少年,十分不耐烦,又觉得她是要借机和父母告状,总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蕊蕊哭了一会,抽泣着问我:“沈无哥哥,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吗?大家都会陪我玩吗?”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说:“是。” 小女孩满意地笑了。笑容是那种孩子标志性的笑容。露出大大的门牙和虎牙,再配上脸蛋上未干的泪痕,天真又可怜。 她维持着这个笑容,大约好几秒。我不知为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我凭借理性将这种毫无道理的感觉压下去,对她说:“蕊蕊,你站好别动。” 然后,我抬手按住她的头顶,决定亲自测了一遍她身上的诅咒。 诅咒的内容是不能直接呈现的,但我可以用法术回溯女孩经历过的事情判断她是否说谎。 我“看”到:夜晚,蕊蕊拉开一张大毛毯,盖住自己和身边的两具骷髅,那是她的父母。 天亮了,她走到路上找吃的,什么都没有找到。但是有个带孩子的女人送给了她一块饼。她带的小女孩还有个吹泡泡的玩具,两个孩子玩了一下午。 蕊蕊回到父母尸体身边,把不舍得吃的饼给他们。他们没有吃。 又一天,蕊蕊终于意识到父母死了。 她踏上了父母死前嘱咐她去的基地塔的路,其实她父母就死在成功之前。那里已经离基地塔很近了。 蕊蕊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问她天气,她是个好孩子,回答了。 然后她便到了这里。 * 我见过【天气】的感染者和传播过程,的确是这样没错。 一切都对的上,毫无问题。我向来自信,对于理性和逻辑上确认的事便不再犹豫。现在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天气】和【阳光】不同,是信息较多且出现时间很久的诅咒。我已在最近一次游历中有了解决方法,可以化解。 唯一的问题是她的“窗口期”快结束了。 “把手递给我。” 小女孩乖巧的点头。我触碰到她的腕部,只觉周身一股刺骨的凉意。 我将她身上的诅咒转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第38章 自作自受 在面对时间紧张又较为明确的低级诅咒时,我经常这么做,因为解咒需要时间,只有这样被感染者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小女孩蕊蕊目前还在“窗口期”,显然比那位自杀的父亲幸运许多。 我不是第一次解【天气】,但总觉得和往日似有不同。 如果有人像我这样接触过几十种诅咒偏偏还活着的话,就会知道每种诅咒都有不同的味道。 比如【天气】“尝”起来通常是湿润的,就像雨后黄昏,阴郁潮湿。 但这次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起初竟然有一点甜味,而后是一种掉入冰窟的刺骨冰冷,最后化为一种极为苦涩的恶毒。 “沈无哥哥,我会死吗?”蕊蕊忽然问。 “不会。”这是实话。因为我会逐渐将她身上的诅咒转移到我自己身上,再设法化解。 小女孩乖巧地点头,又问:“但是身上好冷,还疼。沈无哥哥能送我一个礼物吗?这样一定会舒服很多。” “你要什么?” 蕊蕊笑着说:“我也想要一个吹泡泡的!红红有泡泡玩,还有妈妈。蕊蕊很羡慕。” 红红估计就是她路遇的那个小女孩。 我应允了她。 之后几日,我都来为她解咒。也带来了她要的东西。 小女孩只到成人腰间高度,踮起脚来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到房间的小窗。她举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是自调的肥皂水。 蕊蕊将泡泡圈在肥皂水中润湿,放在嘴边,圆鼓着腮帮子吹了口气,泡泡从窗口飘了出去,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游荡,禁闭塔下的人们三三俩俩的路过。 她吹了一会,渐渐有人注意到,抬头指着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色泽的泡泡,拉同伴停下脚步看。 这小小的肥皂泡,竟弄出来末世下珍惜的一点彩色。 我看着那些人的笑脸,忽然明白了一件之前一直不能理解的事。 ——明明理性的科学和工程才是最有价值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却因艺术和文学而疯狂。 因为前者是价值,后者却是本能。 就像沙漠中绽开的花、因凉风舒爽的心情、晴空中七彩的彩虹、刹那心花怒放……本能弯起的唇角。 我在禁闭塔上,透过空中自由飘散破碎的气泡,看到了裴追。 * 我知道,裴追是来堵我的。 我下到塔底时,他果然还站在那里。甚至还坐在阴凉处,拿了本书在读。 “沈无。”我一出现,他就像有探照灯般,抬头望向我:“你又把诅咒移到自己身上了?” 谢天谢地,他这副表情我还当他要问我为什么躲着他。 我并不意外裴追看得出我做了什么。哪怕是我已可以熟练消解的诅咒,依旧需要时间,总会遗漏出几缕残存的气息。 更何况,蕊蕊身上的【天气】似乎异常棘手,几日下来只增未减,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第58章 “我有数,你不必管。”我言简意赅道。就要绕开他离开。 “诅咒阴损,恐伤寿数。”裴追素来固执。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笑了笑。 大部分情况下,我沉默的时候,没人敢继续反驳我。 但裴追永远是那个例外。 他轻轻叹气,又问:“你为什么躲我?” ……真是高兴得太早了,果然还是问了。 我躲他,自然是因为我既然做不到时时待他身边,护他周全。那便没必要留他一人面对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 既是同性又称师徒,我的确应该避嫌。 但这话解释起来矫情又麻烦,甚至可能会牵扯到那晚在房间里等我的少年。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本能得不想让裴追知道这些事。 ——不想让他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的关系,甚至有人模仿他爬上我的床。 其实,后来想起来,愤怒居多,却多少有点心底秘密被戳穿的本能恼羞成怒。 即使当时,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秘密“的存在。 于是,我只是敷衍道:“忙罢了。找我什么事?” 我用的是冷漠又公事公办的语气,满以为裴追会像他人一般诚惶诚恐地有事说事。 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无情地拆台:“忙?忙着做小孩玩具吗。这几天塔顶吹泡泡那东西是你亲手做的吧?我看到你折柳条做泡泡圈了。” 裴追,你大爷的。 我只好绷着表情,正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话怼回去,并让他圆润地滚蛋。 ——蓦然,心腔却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四肢瞬间如浸冰窟,一种又甜又苦……让人作呕的味道忽然充斥我的识海。 是最初转移蕊蕊诅咒时出现过的类似感觉。 再联想到几日来体内毫无化解迹象的诅咒——傲慢如我,也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太对了。 疼痛的间歇,在裴追发现前,我断然道:“去帮我找塔罗。不论她在哪,让她立刻回来见我。” 裴追皱眉看我:“沈无,出什么事了?” “现在就去找她。”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断然下令:“只有她能帮我。” 裴追会听我的。我向来认为他本质上和我一样,最理性冷静,分得清轻重缓急。 只是,当我说出最后那句“只有她能帮我”时,裴追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无法形容那个眼神。 * 塔罗很快就来了。 我让裴追离开我的房间,关上门。 塔罗倚在窗台边玩我之前没经验做废了的泡泡圈,听到关门声便笑着抬眸看我:“沈顾问,你就这么把小徒弟挡出去了,也不给别人个解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面上没说什么,其实一有你的一点简报,就看上许久。” 我其实听许多人说过塔罗妩媚,但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只觉她聒噪。 我淡道:“连你也开我和裴追的玩笑?这次回来,我听说很多不利于他的传闻,自然要避嫌。而且,我要你帮忙的事情也不适合把他牵连进来。” 塔罗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沈顾问正人君子,那些传闻的确是胡扯。但我说的可不是玩笑。” 我冷笑着回敬:”就像你和苏落一样,也不是玩笑?” 她表情一僵,半晌干咳一声:“说正事吧。要我帮什么忙?” 我便说了蕊蕊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道:“【天气】这个诅咒我从前曾解过,但这次几日都化解不了,而且总感觉不太对劲。这里只有你经验丰富、灵力也够,帮我看下。”说罢,我卷起衬衣袖口,将手腕递给她。 在我说话时,塔罗的眉头已越皱越深。她向来是一副风情万种的笑颜。如今算是少见的严肃。 “沈无,你太傲慢了。”她缓缓道:“我早就警告过你多次,不要自己吸收诅咒化解——你是把自己真当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了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这么一会,我觉得那种又甜又苦的恶心感觉更如跗骨之蛆,深了几分:“先看看是什么问题。” 塔罗依言按住我的手腕。无形的气流萦绕在我们身边。她本职是占卜,因此除了可以回溯过去外,对未来会有几分感应。是最合适的人选。 几分钟后,她撤回手,沉默了一会,问我:“有烟吗?” 我从没见过塔罗脸色这么难看。 “现在没烟。”我说:“昨天有事找林川,存货都送给他了。你有事说事,别瞎矫情。” “沈无,”她看着我,缓缓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今日比往常急躁易怒一些?” 她这么一说,我心中一紧。 因为仔细想来,且不所我对塔罗的耐心和态度——单说往常,裴追露出那样神情,我多半会心软,不动声色地哄他一哄,不至于这么生硬地赶人走。 只有一种情况,人的心性会有微妙的变化。那就是被怪物逐渐控制,诅咒侵体的过程。 这时,我已从塔罗的神态中猜出几分:“蕊蕊身上的诅咒,不是【天气】,对吗?” 塔罗终于从我的餐桌上找到了还剩一个瓶底的红酒。她一股脑倒在杯中一饮而尽。 “不是。”她干脆道。 酒精显然让她放松了许多。她恢复到往日的不急不缓——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死到临头的破罐破摔。 第59章 沉默了一会,她重复道:“沈无,你太傲慢了。什么不知根底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放,不死到临头不和人商量。” “——我见过这种诅咒,它的真实名字叫做【丢手帕】,来自一个非常狡猾又恶毒的怪物……相当高阶。能逐渐附身被感染者,影响其神志,传播诅咒——还没人知道解法。” “沈无,你这几日都在吸收那小女孩身上的诅咒吧?”她的神情流露出一线罕见的怜悯。 “你已经感染了诅咒,情绪已开始受到影响。目前【丢手帕】属于无解咒术,被感染者大部分会在几十日内死去,少部分被怪物选择的人会失去神志成为传播源。” “沈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理解她的意思,有什么比我这样一个灵力充沛又位高权重的人……更适合做傀儡和瘟疫散布源的呢? 我注意到,塔罗左手始终放在衣袋中,我能看到无形的灵力运转纹路。 她在提防我。 我晃着空酒杯,随手指了下她的口袋,淡淡道:“你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 塔罗歪头妩媚地笑了下:“不觉得。但没办法啊……沈无,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有几分清醒,也不确定被怪物彻底控制后,人还能不能有主观神志。只是,如果你杀了我,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别告诉苏落我死了,就说我忽然厌烦这里的事了,去寻找关闭’门’的方法了。她看着冷冰冰的,其实——” 她一番抒情,我面无表情地打断道:“我是有多无聊,要真都被怪物控制了,好不容易有几分神志能说话,不和裴追聊两句,去给你传话——别演琼瑶了,我知道你只是在拖延时间画阵法困我。不必如此,我现在还没被控制到那份上。” 塔罗原本一个泫然欲泣的慵懒美人,表情瞬间变得极为僵硬。 半晌,她幽幽道:“我相信你没有被怪物控制了。那东西没法像你这么讨人厌得有想象力。” 我笑了下:“放心。我会自裁。” 第39章 细思极恐 这几字落下,塔罗脸上皆是货真价实的惊讶,她几乎手足无措:“……你要自尽?我只是想困住你再想解法,为什么——” 我打断道:“你觉得还来得及想解法吗?要是真拖到最后时刻,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彻底被怪物控制,你根本毫无办法。到时候,整个基地塔的人或许都活不下去了。” 我看着她,淡淡道:“塔罗,你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也担不起。若真如此,沈无万死难赎。” 她沉默。 “你心里其实明白,没别的路可以走。”我笑道:“你先前说我傲慢,的确在理。如今我也算咎由自取,不必同情。” 几年过去了,也只有最多百分之二十的常见诅咒有化解方法。 如果小女孩的诅咒是刚染上的尚且有几分机会,现在却已经几乎到了窗口期末尾,理性来说,已几乎无解。 更何况,诅咒的来源是【丢手帕】这种高阶怪物。 ——奇迹这种浪费情绪又不理性的东西,只有小孩和愚者才会相信。 她沉默许久,忽然道:“你不管你徒弟了吗?” “管。所以我一开始便说了,裴追不适合参与这件事。” 我笑道:“对了,借用你刚才扯的瞎话——我死后,你帮我编个借口,干脆就说我去找关闭’门’、结束末世的办法之类的。能哄多久算多久,渐渐他应该便想不起我了。” “原来你已经都做好了打算……”她喃喃道。 我未接这句话。 “然后这几日我还不能死,要弄清楚蕊蕊有没有把诅咒传播到更广的地方,把传染源都控制起来。你跟着我,以防我突然失控。” 我轻描淡写道:“真到那时,便杀了我,帮我做未完之事。” “见色忘友。”她说:“你怕他伤心,脏事却都丢给朋友做。” 难得的,我懒得反驳她对我和裴追关系的定义,也懒得解释——裴追父母因我而死,恐怕他也未必会为我的死而伤心。 我只是本能的……不想让他知道罢了。 接下来一日,我和塔罗闭门研究【丢手帕】这个诅咒。 单说名字,我当时一瞬间便想到了最初将我吸引而去的那首歌谣。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抓住他 快点快点抓住他 丢手绢 丢手绢 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 塔罗先是说:“会不会感染契机是听到丢手帕游戏的歌谣?” “我觉得不太可能。”我按着眉心:“如果只是听到歌谣便能传染,这未免太霸道了。 要是怪物控制感染者,在收音机之类的地方循环播放他唱的歌谣,岂不是就能毁灭世界了? 这样毫无生机的诅咒是不符合规则的。而且,我在蕊蕊的记忆中也没听到这首歌谣。” “如果不是听到歌谣,那换个思路吧。”塔罗忽然站直身子:“沈无,我这次出去游历见到过一些游戏类的诅咒。” 我皱眉看她:“游戏类?是参加游戏就会被诅咒吗?” “差不多。但要求当然更严格些。”她说:“比如我新找到解法的一个游戏诅咒叫’捉迷藏’。 第60章 被传染的条件就是两个。 一是承诺会陪同感染者。 二是被人拍肩头。 【丢手帕】诅咒我觉得也可以从类似的角度分析。” 她提供了一个合理的思路。 我想,诅咒又有个特征,为提升传播率,会尽量把触发点隐藏的十分不起眼。 比如貓灵会把自己装成可怜平凡的流浪猫,而捉迷藏如果直接扯着路人玩“捉迷藏”,谁都会觉得有问题。所以演化成了“承诺加入”和“拍肩头”。 那么,游戏类诅咒——本质上可以分为两部分。 一是应允游戏,对应“承诺加入”的环节。 二是成为被选中的人,比如游戏输家,对应“拍肩膀”。 ——如果说【丢手帕】也是类似的情况…… “沈无,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塔罗打量我:“刚才你说要自裁时,都还谈笑风生的。” “三日前……”我话出口,才意识到嗓音喑哑如砂:“三日前,蕊蕊问我一个问题。” “她问我……’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吗?大家都会陪我玩吗?’”我字字句句地复述这句话:“我知道她刚失去了父母,自然而然地以为小孩孤单,便说’是’。” 塔罗的脸色也瞬间极为难看,我知道她理解了我的意思。 这是典型的“承诺加入”,也就是诅咒的第一个条件:应允游戏。 她尽力笑了下:“但这也只是你应允吧。那小女孩被关在禁闭塔中,应当接触不到其他人,更别说问问题让他们同意陪伴了吧?” “不……不只是我。”我轻轻地、一字一顿道:“神秘学法则里其实是有’代表’这个说法的。这座基地塔是我建立,由我法力结界庇护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也大多服从我。所以,法则很可能认可我对这里有某种’代表’权限。” 我说:“而且,蕊蕊问的话也并不是’你会陪我玩吗’。而是,’大家会陪我玩吗’。” 沉默许久。 塔罗勉强笑了下:“也不至于那么悲观。不是还有第二个条件吗?如果没满足的话,诅咒也落不下来啊——沈无,你在做什么?” 我无暇理她,接连发出多条短讯指令。 第一天,控制禁闭塔中的蕊蕊。上升最高危险级,不让她触碰外物、发出声音、并双眼覆物。 第二条是封锁这座基地塔。对外宣称阵法修整。 第三条是调取监控,圈禁所有在这三天间路过基地塔的人。 塔罗讶道:“这怎么排查?这得多少人说关就关,你这样会引起恐慌和民怨的,怎么解释啊?” “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做什么不需要和人解释,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我面无表情地操作监控,看着禁闭塔最后那个小女孩安静地被守卫控制,捆绑在椅子上,口中和脸上绑着黑布。 她却仿佛能知道摄像头的位置,费力的扭转身子,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其实依然是个孩子的笑容,却捆缚着黑布,映着殷红的唇色和雪白的牙齿。 我知道,她知道我在看她。这是对我露出的笑容。 塔罗的通讯也响了起来,是她底下的守卫在和她确认我这丧心病狂的指令和后续人员调配。 塔罗终于接完一波电话,揉着大波浪卷发:“沈无,你好歹和我解释下为什么要禁闭这些人啊?这会儿十几分钟的事,已经查出来上千号人了。” “……这么多。”我捏了捏眉心,凝定心神,对塔罗道:“你还记得蕊蕊曾在路上遇到吹泡泡的孩子吗?我刚才在想,她是怎么感染的,或许就是那个契机。” “丢手帕……”我缓缓道:“既然捉迷藏可以烟花成拍肩头。那手帕也可以不是手帕,而是别的东西……比如气泡。” “你是说小女孩在塔顶吹泡泡,飘下来泡泡碎了,水溶在空气中……路过的人就都算被’手帕’砸中了?”塔罗瞠目结舌:“这么霸道?” “是不是这样……马上就知道了。”我话音落下,正好传来了简讯。 ——告知我那上千人中抽检的百分之十,的确大多都有诅咒反应。 “这些人怎么处理?”塔罗抓了把头发。 我沉默许久。 “先分流。”我说:“把监控出现在那的人都先圈进起来,再一个个排哪些中了诅咒。 中了诅咒的人关进禁闭塔,再回溯行动曲线……确定有没有人再被怪物控制,传播给更多的人——按最高级别瘟疫控制的规章走,你先这么处理……” 她皱眉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 我抬手道:“就先这样来——我再想想办法,人先关着,就不能再传播。那直到诅咒发作死去,总还有几十天。” 塔罗忽然道:“沈无,你自己中了诅咒,处理方式是自裁。怎么换了陌生人,就是先关起来徐徐图之了。” 我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混乱的环境,她还要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我道:“我如果被怪物控制,这里的人都得死,留着我的命风险太高。而这些普通人,关起来便不能传染诅咒,自然有机会再想办法。” “我自己一人的命,和千人的命——哪边更重,三岁小儿都能抉择。” 塔罗沉默不语。 第61章 “塔罗,记得我和你说的——如果我让你杀了我,不要犹豫。”我提醒她道。 “……不愧是沈顾问,还真是理性。”半晌,她看了下通讯道:“不过,我刚收到一个消息。还是和你说下吧。” 我低头看向她递来的通讯器屏幕。上面是途径禁闭塔的密切接触人员名单。 有裴追。 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他,裴追便来了禁闭塔堵我,虽然也没真的说上几句话。 他会因此感染上这个还无解法的诅咒吗? 我缓缓皱起眉,感受心腔里一种全然陌生的滋味。 仿佛心脏被提起来,捏紧了,豁开一道伤痕,再挤出一线血。 和准备自己赴死时不同,甚至和得知千人感染时也不同。 ——高于理性,高于数据。 ——甚至不够光明,难以启齿。 那是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独一无二的私心。 是沈无对裴追的私心。 作者有话说: 末世本来表面的稳定和平就非常脆弱,沈无这么操作其实是有问题的,前面也可以通过一些人的侧面反应看出他其实非常独,不会圆滑地处理基地这个庞大政治体的关系。但这就是他的性格,人的性格会决定行为方式和结局 第40章 隐瞒家属 好消息是,当日下午,裴追的初步检测结果便出来了,他并未被【丢手帕】诅咒感染。 坏消息是,三日路过禁闭塔共四千余人,目前已核实确认三千人。初步确定……其中近半都被感染,有一千九百余人。 而这些人中,又有几人已确定成为新的传播源,目前他们传播了多少人还未确定。 瘟疫就是这样,指数级扩散,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 而更糟糕的是,才几小时过去……我已出现几次肢体反应迟缓的症状。 另外,我对时间敏感,还能确定意识曾间断地出现过几次从几十秒到几分钟不等的真空。 显然,如我预料……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丢手帕】的怪物正在试图控制我。 我的时间应该已不多了。 我需要去看看被感染者的情况。 * 一路走去禁闭塔,我便感到氛围有些异常。 先前虽然大部分人也畏惧我,但只是更恭谨些,大体还算得上正常。 如今我走到哪里,人群便会远远让开,恐惧地低下头。我开口想说什么,他们腿就抖得如同筛糠,看起来想跑又跑不动。 一旁塔罗说道:“他们在怕你。沈无,最近盛传一些不太对劲的小道消息。说你聚集这数千人关进禁闭塔是要杀了练邪法。” 她揉着鬓角的头发:“我也不知道这么离谱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但太多人说了,我没时间一个个压,也压不住 ——你知道的,越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用官方立场去辟谣,反而越搞越乱。” 几日下来,她一个在末世都想尽办法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的姑娘,如今嘴唇都苍白起皮,曾经慵懒妩媚的卷发成了堆杂草。 “你有什么方法吗?”估计是我看着她一直不说话,塔罗满怀希望问道。 “不,我只是在想,你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一熬夜就看老许多。” 我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也不是只有刀口舔血才能救人。去找你的苏落吧,她是世家出身,见识比我们都广,或许能找到【丢手绢】的解法。” 听我开头几句,她还一副要爆炸的样子。我话说完,塔罗却神情逐渐严肃:“你又憋着什么坏事了啊?不是之前还要我看着你?” 我轻描淡写道:“后来想了想,让你杀我的确不太地道。 我找到了几种毒和咒法,都能控制死亡时间,等差不多了自己用便好。你帮我把感染名单之类收集完了,便走吧。” “怎么了?”她十分警觉。 “说不上来,我有点不太好的预感。”我实话实说:“你在这里该做的也都做了,多的忙也帮不上了。先离开吧,去找苏落、林川他们研究【丢手帕】诅咒,找到了便回来救禁闭塔里的人,这是大事。” 塔罗拨弄着落在肩头的卷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是答应了。因为这的确是当前最紧急且关键的事。 “寒暄客套便不说了。你记得收拾下自己,苏落是体面姑娘,别见人家还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我抽出一根烟递给塔罗,帮她点上。自己也咬着一根,低头点燃了。 这是荒凉、朝不保夕的末世下的一个傍晚。 灰色的天际尽头挂着血红的残阳,边上已隐隐绰绰地露出蓝月的阴影。 我们心照不宣地享受这一根烟的时间,作一场心照不宣的朋友诀别。 “见到她,你们会聊什么?”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谁?苏落吗?”塔罗一脸莫名:“说实话,还是就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比较多吧。她不喜欢裙子、发型这些女孩的东西。所以我和她共同语言和与你们其实区别也不大——但是有个区别。”她说着说着,兴致渐起:“同样一件事,和你们聊可能就挺没劲的。但她即使就那么面无表情地那么一点头,我都觉得怪有意思。” 居然很像。 很像我和裴追。 “说起来,你准备和你徒弟怎么说?” 第62章 我怔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顺口把心声说出来了。 塔罗双指夹着烟,打量我一眼,忽然道:“你不会不打算再去见裴追一面吧?” 我抽着烟,半晌才道:“看情况吧,正事要紧。他还在塔中吗?” 我其实心中有种微妙的抗拒,可能近似于近乡情怯。我总是不愿让裴追看到我狼狈、甚至垂死挣扎的样子。 但很可惜,塔罗一耸肩:“当然在啊。沈顾问,你先前制定的规则啊,自己忘了么?——即使检测出来未感染诅咒,也要关在禁闭塔中再观察一天。说来应该正好是今日晚上才能出塔。” 她趁热打铁追问道:“你呢?见裴追要说些什么?” 是啊,说些什么呢?不出意外,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烟烧到末尾,烫到了我的指尖。我将它碾灭,说道:“再看吧——烟抽完了,走了。” 塔罗那根烟其实还没抽完。往日总是她急躁地催别人,今日却抽得格外得慢。 我转身时,她正好仰头吐出一片烟雾。其实透过灰茫茫的雾,我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停留在下颌的泪珠。 还是第一次见这风情万种、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哭呢。这殊荣,估计苏落尚且都未享受到,却没想到便宜了我这人渣。 她、我、林川三人为挚友。林川和我是幼时相识,总角发小。但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和他终究观念不同。 林川为人简单直接——却并非我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直接,而是质朴坦率,仗义执言的直接。 有个有名的道德难题能非常生动地显示出我们的不同。 一列火车驶来,此时轨道上有5个小孩玩耍,而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只有1个小孩。 司机已经来不及刹车,如果正常行驶,那么火车会撞到5个小孩。 如果变道,就能拯救5个小孩,但是会让在荒废的轨道上玩耍的那1个小孩死去。 如果不变道正常行驶,那这5个小孩就将死去。 如果是林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变道。 因为在他那里,黑白善恶分明,人的价值也从不应该用数量或其它功利因素衡量。 而如果是我,可能结局就会完全相反。 从前繁华世事,大家喝酒聊天,顶多偶尔话不投机,倒没什么本质分歧。 但进入末世后,每次意见相左,背后都是人命。 我其实知道,他很多时候看不惯我。就像许多人一样。 ——我之所以现在还有个能一起抽烟喝酒的朋友,其实全靠塔罗。 她在我身后,叹息着、一字一顿说道:“沈无,好不容易活一辈子,至少……要无愧于己啊。” 我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权当告别了。 * ——无愧于己么…… “沈先生,你怎么样?唉,这么折腾……身体是你自己的啊,不要命啦!” 身旁有人在喊。 脑子一阵阵胀痛,有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一个穿白大褂的影子在我眼前,对方严辞道:“人不管怎么要对得起自己,都这样了还不愿意就医……就为了瞒和你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是医生。 是了,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我渐渐神思回笼,和医生示意自己没事。心中却不由好笑,因为他竟和塔罗说了差不多的话。 无愧于己?塔罗将我那时的心思想的太复杂了。 我不与裴追告别,不是别的……只是本能的畏惧和逃避罢了。 如今回想,那时起我便对裴追特殊,连塔罗都看得出来,我或许只是真的……自欺欺人,故意视而不见。 而如今,医生问我……是不是不想裴追知道我不久人世。 自然不想。 若他毫不在意,我无法故作洒脱,未免难看。 但若他在意,我……我不敢深想。 短暂的僵持后,我对医生笑道:“您别这么紧张,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多急救一次也延长不了寿命。还不如好好说会话。” 医生沉默地打量我,半晌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他暂时不会喊急救了,终于松了口气,靠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一仰头,笑了:“我真是唯一不做手术的?不会还是唯一一个自己一个人看病的吧?哎呀,人品不行,混太差了。” 医生没笑,也没任我转移话题,而又一次追问道:“你不愿去急救,是怕被那年轻人知道?为什么?” 我低头笑了下:“我的确不想让他知道我要死了……但说来奇怪,我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医生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和那年轻人一直在一起,又这么怕他知道你的病,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其实知道医生完全是好意,他想有人能说动我手术。在医生眼里嘛,多活几年最重要,哪怕残了傻了也好。 但裴追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呢?这把我也问住了。旧时间线勉强算是师徒,现在只能算是萍水相逢还硬要倒贴的陌生人吧。 于是,我只好折中说了:“债主,老板。” 医生却摇头:“不像。你知道我见得最多的什么吗?” “生离死别?”我随口胡扯。 “生离死别只是结果,人都会死的。比较过程而言,结果往往好接受多了。” 第63章 医生摇头叹道:“我见过最多的是生离死别前的无奈。说难听点,也叫等死。”“很多病人住进来,家属瞒着他病情。有些运气好点的,死的意外突然,走前还坚信自己的病能治好。” “不过这是少部分,大部分其实慢慢就明白了,陪着一起装傻,自欺欺人罢了。” “你这种瞒家属的倒是也有,不过一般是瞒着老父幼子,配偶挚友之类的还是会说。毕竟遇到这种事情,病人都想找个依赖,不那么孤单。” 他发表了这串高见,我其实听懂了意思,却不想应和,还对那“家属”二字微微有些过敏,从手到心脏麻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第一人称,但一边写我一边恨铁不成钢,沈无这个救世主要是换个人来当,感觉人都能发表个竞选演讲,成为人类的精神图腾(点烟,我脑子里只有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从大结局穿越回来的作者:大家可以关注下基地的氛围,其实从很早开始已经不太对劲了,沈无但凡这时候关注些或者分心处理,后面的事情可能也会有转机。 另外,小剧透下,沈无的“绝症”是有原因的,并不是一个随机事件。事实上,整本书几乎没有巧合。目前看起来是巧合的东西基本都是伏笔 第41章 你以为自己可以死得清白? “真正像你这样的我只遇到过一次。”医生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也很年轻,开始是说失踪了,好几年才找到。找到的是遗体了。那时才知道,他早就得了病,也是治不好的那种,压根也没打算治,直接人间蒸发了。只是他像是有预感似的,检查报告一直是一个人去取得,他的家人……和爱人,都不知道。” 我沉默一会,低声道:“节哀。” 他说的人没去医院治疗过,细节却又知道的这么清楚,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是医生自己重要的人。 医生摇头,笑了下:“他连遗书都没留下。不过我大概猜得到,他可能觉得这样别人就以为他一直还活着,就不会伤心了。就算后来知道他的死讯,也已经成了定局,不用遭受一点点看他死去的折磨。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忽然怔住了。 我之前从未细思过原因,只是本能地不想让裴追知道。但深想起来,的确,如果真的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是个仇人债主…… 我何必这么费尽心机地瞒住他呢? 我意识到了,就像医生说的——我本能地不想让他看着我走向死亡。 不管他到底在不在乎我会死。 不管他到底会难过还是痛快。 当时,我以为凡事不与裴追商量,即使穷途末路要自裁,也只想着如何瞒他,是冷漠。 塔罗却说,你从来只对他温柔。但是还没学会怎么真的待人温柔。 医生说:“我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一个有类似经历的人劝你一句。如果对方真的将你记挂在心,你是很难做到自然而然地消失的。到时候,你想过他会如何吗?” 我没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医生却可能误解了我的沉默,他缓和了些语气:“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首要还是自己积极治疗,你的治疗态度终究太消极了。人生除死无大事,别担忧太多别的。” 我笑了笑,心里却想,这话对我可不管用。因为在我这儿,可没什么比死更简单的了。 那日发现身中貓灵诅咒,我毫不犹豫便说自裁,是因为其实那时在我眼里,自杀和其他随便哪种咒法一样,是在直接简单不过的解决方案。 我不至于自己找死,却也从谈不上对生有多大的留恋。 因此,若我这孤家寡人自裁便能解决麻烦换些人命,自然是最清白干脆的。 只可惜,我这人从来没这么好的运气。 我后来并没能真的自尽。 因为这场诅咒,从最开始便是一场以我为角的阴谋。 “它们”容不得我提前退场。 我在笑,医生却神情反而严肃起来:“你真是奇怪。” 他蹲下身看着我:“沈先生——你看,我都记得你的名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我这儿得这个病里最年轻的,也是唯一一个想也不想就放弃手术的人。” 医生叹了口气,端详着我:“甚至有时候我有种错觉……你这么年纪轻轻,却早看淡了生死,就想早知道自己会得病一样。” 我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这话的确说对了,早在旧时间线,早在我逆转时间之前……便知道这几年应该就是我的大限了。 但那并不值得同情,甚至没什么好挣扎的。因为那是我曾经的诸多罪行应有的代价。 我也很清楚,裴追内心对我尚存怜悯,应当只是因为还未想起全部的事情。 ——没想起他父母因我而死。 ——也没想起曾经有数千条人命葬送在我手中,从老人到娇儿,我曾碎裂他们的心脏,烈火焚尸,烟云滚滚,半日方歇。 * 在着手处理【丢手帕】诅咒后,我先去见了被关在禁闭塔顶楼的蕊蕊。 守卫们见我来了,一言不发畏惧地后退而出。 我独自近前,房间已被撤至空无一物,中央只剩一把高脚椅。 蕊蕊被绑在椅子上,就像捆缚在栏杆上的雏鸟,脚尖尚且不能及地,身体却被层层红线捆绑。头毫无声息地歪着,竟像是已经死了。 第64章 我沉默地俯视着她。 小女孩忽然直起脊背,无声无息地呜咽起来,她喊着爸爸妈妈,也喊:“沈无哥哥,你在哪?为什么要把蕊蕊捆起来?我好害怕……” 她其实双眼被黑布蒙着,根本不可能看到我的样子。但哭得那么真情实感,就好像再确定不过眼前是我,又认为我会为她的哭声而心软。 我漠然以待,心里比谁清楚这具天使般的躯壳里早已不是之前的灵魂。 果然,她哭了一会,忽然停了下来,娇笑道:“真没意思。沈顾问,你怎么忽然不怜香惜玉了呢?你可知道,找这小姑娘我有多费劲——先要是你之前认识的,还要和你那死去的妹妹有几分相似。这样好不容易才能让冷情冷性的沈顾问多几分难得的恻隐之心。” “你这冷血的男人啊,她是因你受苦的。”女童躯壳中的怪物笑着说完这句话,又换成了小女孩惊恐稚嫩的童音:“……沈无哥哥,我害怕,救救我……放我出去啊!”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恍若未闻,冷冷问道:“为什么要穿越’门’来地上,杀死人类、毁灭世界,其实并不会给你们带来更多实际上的好处。” 这个问题其实我问过许多附身于人的高阶怪物,但它们通常只是笑。 这类生物时常给你一种可以交流的错觉,但他们的生存法则和逻辑其实与人类应当天壤之别。 这次的怪物却稍微有些区别。“她”竟然做出认真思考地神态,反问道:“那你们人类其实吃蔬果粮食便能充饥,为什么要吃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呢?还不是因为更鲜美可口,能得到乐趣。我们也是一样啊。” “你或许知道吧,我们非生非死,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生在混沌之中,大部分时候连’活着’都感觉不到,只有进食和杀戮时才能有些难得的实感。在通过’门’来你们地上现世前,其实我们还没事互相杀着玩呢。”她咯咯笑着。 “至于你说的实际好处。”怪物娇笑道:“听不太懂哎。我听同伴们说,你在人类中都是格外理性,非常在意结果的那类。但你们人最终不都是’死’一个结果吗?自己玩的开心就好了啦,管同类死活做什么?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我无动于衷地答道:“但我们不会冒生命危险去吃会让自己丧命的’食物’。” 怪物沉默了一会,才冷冷笑道:“是啊,原本只是用来娱乐的食物,竟然学会了反抗和防御,虽然更鲜美有趣了,但也更烦人了。沈顾问,这几乎都是拜你所赐。你啊,可是我们那儿的大名人。” 这是迄今为止,我和怪物交谈最久的一次。 我也终于确定,这类东西虽然看起来有似人的逻辑神态,但其实根本无法谈判。 因为他们杀戮并非出于理性,而是来源随心所欲的混沌。 真是麻烦。这就是为什么谋杀犯畏惧疯子,成家立业的中年人远比血气方刚的少年更好操纵。 “你真以为自己可以死得这么简单清白吗?”怪物还在笑,声音刺耳。 它忽然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哦……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只一门心思地做什么救世主呢。” 作者有话说: 有些小伙伴评论区猜的挺准的~ 顺便问下你们更习惯哪个封面?人像的评论区敲1,现在的文字背景版封面敲2~ 第42章 我为你守 这话实在诡异,我心下意识地一紧,因为少年时缺失的记忆,的确始终是我心头的刺。 但是理性告诉我,不应该相信怪物的话,更不应在此时动摇心绪。 我垂眸,捏紧了手中匕首。 它还在用女孩的清亮声线喋喋不休:“沈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失去所有珍惜的东西,活在对自己的厌恶中,至死不能瞑目。你会是我们尝过最鲜美的——” 她没说完,因为我将匕首捅进了蕊蕊的心脏。 女童滚烫的血溅了我半身,也从她嘴里汩汩涌出。怪物尖叫着,看来刻着阵法的匕首还是能让它们痛苦的。 “现在有脱离混沌,活着的实感了吗?”我问道。 “你杀了这个孩子……你不是把她当妹妹吗,还亲手杀了她!” 我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用袖子随意抹了下脸上和匕首上的血。淡道:“她已经死了,我是来帮她解脱的。” 然后,在她生命的最后几秒钟,我揭开了她蒙眼的布。 女孩的眼神已经涣散了。我并没能再和蕊蕊说一句话。 【丢手帕】怪物离开这具躯壳前,忽然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笑道:“等着吧,真正的好戏要上演了—— 它用蕊蕊的声音说:“沈无哥哥,我再给你最后一个祝福吧。” 那天真烂漫的声音道:“祝你所愿皆落空,所谋皆不成——生不如死。” 说完,小女孩便彻底死去了,再无声息。 我站在血泊中,忽然发现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我身上的诅咒,消失了——【丢手帕】怪物离开前,竟然抽走了属于自己的诅咒。 这么来看,我或许不必自裁了。但甚至来不及喜悦,因为我在想它最后那句话。尤其是“生不如死”,实在若有深意。 * 小女孩在禁闭塔顶楼第十三层,塔楼是旋转木梯,我一路往下。 第65章 这时,哪怕我这种对周围人情绪不敏感的人,都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了。 正常情况下,禁闭塔走廊中只会有按点巡逻的士兵,诅咒感染者都会根据情况被隔离在房间中。 但这次的阵仗实在闹得太大了。传染是指数级扩散的,有些感染者又成了新的感染源,因此每时每刻都有守卫带新人进塔。 他们并未像外面的人一般远远避开我,而是在狭窄的通道中与我擦肩而过。平民并未像平时一样回避我的目光,而是直勾勾地注视着我,紧抿着唇,眼皮掀起,里面是掩饰不了的恶毒与厌恶。 而守卫则低垂着头,神态疲惫。 我猜测,有什么事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就像一株有毒的植物,正在悄无声息地发芽、长大。 人心对我而言实在莫测,抓得住的唯有理性。而在末世,武力就是绝对的理性。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集结武装力量,并且将传染控制住,再找解法。 在快要出禁闭塔时,我遇到了裴追。 我还没有想好要和他说什么,但本能地停下脚步。裴追也看向了我,向我走来。 就这几分钟时间,禁闭塔门口又新接来几对人。还有禁闭室中关着的透过窗户,遥遥地望过来。四周忽然静得异常,我感到许多视线冷冷地投过来。 我心中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裴追拉到走廊转弯的死角。 “沈无,最近是怎么回事?”他问:“和我说实话。” 我先前瞒他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身中诅咒。如今我身上的瘟疫既已莫名其妙地解开,便三两句简单和他概括了原委。末了说道:“你这几日安顿待着,不要乱跑。应该还有感染者在外游荡,防不胜防。” 我说完,通讯便震动起来,是防卫队找我聊感染者搜寻情况,便要离开。 裴追忽然反手拉住我。 他情急之下,握住我的手。裴追的指节修长,带着清幽的凉意,如竹如玉,我下意识的心跳快了一分。 “沈无,近来人心涣散,恐有变数,你要切记安抚……也要记得保全自身。”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他已早不是初逢时的少年模样,而已长身玉立,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青年。 在我不在的时候,防御法阵是他维护。有人妒他辱他,他其实也应心知肚明,但依旧云淡风轻,只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 裴追其实心性已成,能敏锐地指出我这次处理的漏洞。若假以时日,必然比我出色得多。 “如今一共有三件紧急的事情要做。”他握着我的手,吐字快而稳:“第一件是控制已感染的人,不让诅咒进一步扩散。同时镇压局势,稳定人心。你已经在做。第二件是寻找解法,尽量在感染者发作死亡或被怪物控制前救他们。这点你让塔罗去做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加固结界,在外守卫基地塔。【丢手帕】怪物显然早有预谋,如果这时其它地底怪物趁机进攻基地,以如今混乱的局势,后果不堪设想。” 我其实并非没有想到,而是已经无人可用了。目前最紧急的事是控制诅咒传播,守卫几乎都调配去搜寻遗漏的感染者了。从其他基地调人也需要时间。 更何况,守卫防线此事原本只有寥寥几人符合条件。而裴追说的那种情况当真发生,怪物攻入,守卫者十死无生。 他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竟轻轻笑了一下:”沈无,我去为你守。” 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下手指。因为那一瞬间,向来连自己生死都能放在秤上比对的我,竟然卑劣而自私地在想……不行。为什么非要是裴追呢? 裴追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又恢复到那副冷淡的贵公子模样,松开我的手,微微后退半步,这几个细小的动作便拉开了距离。 “说错了。不是为你,”他朝我低头为礼:“沈顾问,这里曾庇护我,你们每个人都在做应该做的事。裴追也不该例外。” 我沉默。 “更何况,我要为我父母报仇。”他沉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和你学术法,不正是为了此时?” “好。”我听到自己说。 感性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拼命挣扎,理性却找不出一丝拒绝的缝隙。 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补道:“我处理完这里的事,便来找你,一同守门。” 估计他最多便是独守一日多,应当不会出事。我这样告诉自己。 裴追一点头,便要离开。 “裴追。” 他回头看我。我却其实尚未想好要说什么。隔了一会,才道:“明日就是你的生日,有什么愿望吗?” 裴追安静地看了我一会:“有,一直有。但没必要许愿。” “为什么?” 他错开视线,淡淡道:“因为我最想要的……如何许愿都不会成真。造化弄人,有些人从相遇的方式便决定了不能有好结果。除非一切重启,血仇消解,我永远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去争取。” 那一瞬间,我其实有个猜测。 但我知道,自己恐怕永远验证不了这个猜测。 半晌,我对裴追道:“明日可能见不了面,东西提前给你吧。” 我将一个手指大小的物件从口袋里拿出,塞到他手里。 那一刻,我非常希望他直接把这东西塞自己口袋里,然后转身就走。 第66章 但裴追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向来不遗余力。 作者有话说: 从沈无这么晚才发现氛围异常等细节可以感觉到,沈无的性格其实是比较封闭的,过度理性克制,不擅长沟通,所以他也会说自己刚愎自用,其实的确没错。这点从他处理事情和与裴追的亲密关系都能看出来。 有些人会觉得,这种性格其实不适合做领袖。尤其是在末世情况下需要安抚人心。这点大家如果有兴趣也可以评论区一起讨论下。比如如果换个人,可能直接坦白当前的问题,是会更好还是更糟糕? 第43章 所愿皆落空,所谋皆不成 裴追摊开手掌,仔细端详里手心中那木刻微雕:“这是你亲手做的?是什么……唔,一条白色的狗吗?” 我:“……” “这是雪狼。”我一字一顿道。 说完,我忽觉面上发热、心跳如鼓,转身就走。 回头的瞬间,我似乎看到裴追淡樱色的唇微微弯起。只是这笑容太轻太浅,风一吹便散了。 * 接下来几件事都异常顺利。 先是守卫队那边报告,已经清点完三日监控里出现的民众,并且分流完毕。而二十名被怪物控制的感染者也已经抓获,目前还未发现新的诅咒传播。 如果没有别的意外,这瘟疫般的诅咒传染算是初步控制住了。 而塔罗那边也传来来消息,苏落的长辈竟真的见过【丢手帕】诅咒,正在赶向这里,预计七日内便可到。 至此,我们已初步有了解决思路,运气还可以的话,应该能在诅咒发作前解救禁闭塔中的感染者。 而我,便打算开车去禁闭塔边界地区替换裴追,估计正好赶上零点,或许还能顺便陪他过个生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这么下来的话,或许一个人都不用死。但不知为何,我心头总是隐隐不安。 收拾东西时,贴身匕首竟割破了我自己的手指。 我皱眉看着殷红的血珠,又一次想起了俯身蕊蕊的【丢手帕】怪物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所愿皆落空,所谋皆不成,生不如死。” 临出门前,我关上灯,漆黑的室内却骤然一亮,我从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竟放起了烟花。 那种朴素的、粗制滥造的自制烟花,在这末世绽放。 我驻足看那烟花几明几灭,不知怎的想起了从塔顶飘下的泡泡。 同样明媚烂漫,同样因异样而不详。 我刚打开房门,半身染血的守卫员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沈顾问,出事了!”他喘息着喊道:“禁闭塔那边出事了,有大量感染者不满被监禁,攻出塔外,其中还有怪物已经附身的混在里头,现在以烟花传播诅咒!” “多少人——守卫呢?他们怎么从禁闭塔出来的?”我一字一顿问道。 “大约三分之一的感染者——近千人。”守卫嗫嚅道:“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 近千人…… 如果这些人传播给基地塔其余人,甚至这些人再涌出基地塔,就会变成成千上万的感染源。 这会是一场毁灭级的灾难。 我一瞬心神巨震,几乎脑海里一片空白。这对于我几乎是全然陌生的感觉。 送信的守卫垂首静候着,像是在等我做个决断。我视线落在他肩头的血迹。 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血倒不怎么像自己身上流的,更像是飞溅上去的。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瞬间我余光瞥见银光闪过,本能地向后闪身。 但其实终究慢了一步——电光火石间,我的血溅在地上,那守卫将刀送进了我的肋骨之下。 如果我反应再慢上一分,恐怕现在刺破的就是我的心脏。 我向来以谨慎冷静自傲,这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被人偷袭成功。 他的刀尚且卡在我肋骨间,我反而以此为凭,旋身而起,刀刃在我血肉间入的更深,趁他努力去拔刀的电光火石间,我已五指扣住他的咽喉,强迫他抬头——看到了他漆黑如夜、失去眼白的双眼。 ——他已被怪物完全附身了。没救了。 我腕间微一用力,拧断了他的脖子。那守卫倒下时,正好露出走廊里一对躲在角落的母子。 那女人恐惧地和我对视着,还维持着捂住幼子嘴的动作。孩子才四五岁大,恐惧地坐在地上。 我皱眉拔出还插在胸腹的刀,血立刻染透了衬衣。我随手撕了一块守卫尸体的衣襟,裹住伤口,迈步走向他们。 “沈顾问,求求您别杀我们,我孩子才五岁。”女人搂住孩子,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 看她衣着,或许是外面混乱躲进来的平民,可能正好看到了我杀守卫那幕。 我问:“为什么觉得我会乱杀人?” 女人哭着道:“他们都说你疯了,要杀了所有人。说你圈禁这么多人是要练邪术,找借口说是诅咒传染而已。” 我低头看她,淡淡道:“你们都信了?” 她嗫嚅片刻,低声啜泣道:“……之前也没有过需要禁闭这么多人的诅咒,我们……我们不敢相信,而且都很、很害怕……我丈夫在路上被拖走关进禁闭室,跪在地上求守卫,也给不出个理由。” 她搂紧孩子,哭得满面通红:“禁闭室那个地方,出来的还没进去的一半多。我们不能不怕啊。” 第67章 我这才想到,许多普通人其实并搞不清楚诅咒、传染这些细枝末节。 而进了禁闭室的人大多感染了诅咒,如果诅咒还没有解法,或者过了窗口期便会死。因此他们自然将那地方视作洪水猛兽。 而说是我的阴谋,便说明他们被抓走的家人并没有真的感染诅咒,只要打倒我,便可以阖家团聚。 在我没有及时给出解释时,有人给了这么甜美的理由。人们会信,简直再正常自然不过。 ——裴追走前还提醒我“安抚人心”。我却终究有太多疏漏。 “说我疯了,”我缓缓道:“知道最初是谁说的么?” 我问出口时其实原本并没指望她知道,女人却哽咽着点头:“知道,知道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人。” “他说他父亲就是被你害死的。他父亲中的原本是个不会死的诅咒,最后却死在了禁闭塔里。这都是因为你借口阻断传染,其实肆意用禁闭塔中的人练邪术……而这次大肆抓人也是因此。” “你知道他父亲中的是什么诅咒吗?” “说是一个只需要终身不见光就能活下去的诅咒,应该不重,可能慢慢的还能找到解法。”女人努力回忆着,有问必答:“对了,他还说……您还把他重病的母亲也带去了禁闭塔。” 原来如此。 电光火石间,我想通了所有关节。女人说的少年,恐怕就是在床上等我,让我救他父亲的那位。 当时,我让人将他带走后,便没再想到此人。只是按他父亲的意愿将他母亲带入塔中,他母亲病逝后,父亲便自杀了……这些年,得罪人的事我做得多,救人同样做得多,从未想过和人解释什么,那少年自然也不例外。 ——裴追曾劝我慰重人心。我自以为无愧本心便好。是我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了。 “沈顾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可以放过我的孩子吗?我什么都可以听您的,不会往外说的……”那女人跪地叩头,血混着泪水滴在地上。 我沉默俯视,最终无话可说,也无从解释。 那日,后来许多事情都发生的很快。 我离开住所后,先至哨所找到了放烟花的人。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加入护卫队有几年了,我看着眼熟,想起他去年曾跪地宣誓效忠,因为这里收容了他。 我不确定他是被流言蛊惑,还是怪物附身,如今已没有优柔寡断的时间,我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近身时,将匕首直接送入了他的心脏,然后踢翻正在燃烧的烟花,踩灭引线。 那人还没立刻死去,我俯视着他的瞳孔。被怪物附身的人细看会生双瞳。 他还是正常的。他是清醒地背叛我,清醒地传播瘟疫。 “为什么?”我问。 他认出了我,吐着血沫:“你收纳了我,却拒绝我的家人,我的妹妹感染了诅咒,你派我的小队’清理’她。沈顾问,我不该恨您吗?” 我下手向来稳而准,刚才直接刺穿他的心脏。因此,他说完这句话便停止了呼吸。 我怔住了,忍不住真的思索他是否会接到截杀自己亲人的指令。 答案是,我的确不确定。是啊,一个自幼封闭冷漠的人,怎么想得到正常人的亲缘伦理,再刻意安抚? 我素来自信,又行事果决直接。即使在准备自裁时,意志都没有分毫动摇。 因为我曾觉得,无论是杀人还是自杀,都只是有效的“解题手法”,只要执行,事情变回迎刃而解。 但直到这一刻,我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忽然有了种不安的惶惑。 我想救的人,或许并不需要我救。 我想保护的人,也不一定需要我保护。 我自以为是个正义凛然的献祭者,但却从没想过,换个版本的故事,我有可能是其中的……怪物。 有一瞬间,向来目标清晰的我竟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直到,什么东西抵住了我的后心。 我回头看去,那是一把枪。 第44章 少年 执枪的是那名少年……那名曾妆扮成裴追,闯入我卧室的少年。 他不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脸上也没有故意敷上白粉让肤色苍白,而是露出本来的黄色皮肤,眼尾还有一道手指长的伤口。 他不再刻意模仿裴追,而是纵容自己癫狂混乱,看起来反倒比那时候顺眼些了。 只是也更可恨许多。 “沈顾问,您还真来了这儿。”少年身后还跟了几名守卫队成员。 他让他们停下,独自面对我,一脸胜者的得意:“你也不过如此啊。几支烟花就能引来。‘它们’和我说时我还不信呢。” ——它们? 我凝定心神,剥离开刚刚那瞬纷杂软弱的情绪,安静地观察这少年的瞳孔。 左眼双瞳,右眼正常——怪物控制了一半他的意识。 我见过一些这类人,怪物往往还需要通过他们传染更多人,所以会保留他们的部分意识,让其行为表面如常,才可以长期混迹于人堆。而等时间长了,被感染者才会逐渐混淆自身意志和怪物意志。 那么,他指的“它们”毫无疑问就是怪物了。 “所以,烟花并不能传播【丢手帕】诅咒?”我问。 少年一愣:“丢手帕是什么?传播什么?” 第68章 果然,他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傀儡。这是怪物的计谋。 在我知晓诅咒的传播原理后,所有类似泡泡,能广泛传播的东西都会引起我的注意,比如烟花——因此可以轻易将我引诱至此。 因为以我的性格,宁可错杀不愿放过——只要有一丝怀疑,我便不会放过。 这些怪物在进化……它们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了解我。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它们其实已经得到了我的“授权”,传染全基地只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将我骗到这里。 还有,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回收我身上的诅咒呢? 杀了我,或者引我自裁,让这基地塔群龙无首,不是更好? 不知怎的,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怪物附身蕊蕊时说的话。 ——它说,它们杀戮是为了乐趣,并非为了结果。 电光火石的一瞬,我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与此同时升腾而起的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而也在同时,少年在我身后冷冷说道:“沈无,你可真不把人放在眼里。都一败涂地,被我用枪抵着了,还装的一副心不在焉、高高在上的模样,你其实是不是怕的要死,腿脚发抖,都要失禁了?” 他用一种恶毒而灼热的目光扫视我:“真好奇,大名鼎鼎的沈顾问,死到临头会想什么,想你那个好徒弟吗?说起来,之前都不敢抬头看你,如今一瞧,竟比哪个姑娘都漂亮惊艳许多……沈无,你这么怕人说裴追,是不是其实因为你才是下面那个,心里发虚啊?” 这种程度的戏辱对我来说完全不值一笑。我毫不理会,只是不急不缓道:“你父母求仁得仁,非我所杀。你自荐枕席,更非我逼你。即便恨我,何必辱及他人,甚至故意散播谣言,传播致命诅咒?” 我说到自荐枕席时,少年忽然赤红双眼四顾周围,他带来的守卫们纷纷低头后退,私下却在交换眼神。 我虽不通人心,却会照葫芦画瓢。这些人固然因我往日雷霆手段对我不满,却未必全都真对他那套我练邪术的说辞深信不疑。 “你们在看什么?”他恼羞成怒地吼那些守卫。 一名守卫忽然道:”传播诅咒是什么意思?你让我们放出的那些禁闭塔里的人,真的是干干净净的?” “不然呢!”他歇斯底里地吼道:“谁听说过能一下传播那么多人的诅咒,你听过吗?” 他又转向另一个守卫:“你呢?没听过吧!” 守卫一时语塞。 沉默间隙,少年蓦然转向我。我看到,他左眼双瞳,右眼瞳孔如血,也缓缓散开。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继续挑拨离间吗?”他又笑又哭,忽然便像下定了决心,冷冷道:“你杀了我父母,还辱我,让我抬不起头来……我……留你不得,我杀了你!!!” 癫狂之下,他似乎甚至挣脱了怪物的控制,凭一腔怨愤,将枪直抵我的后心,扣下了扳机。 第45章 决断 那子弹射出之时,鲜血泼满少年满脸,他还在癫狂大笑:“沈无,你居然死在了我手里,哈哈哈,你——” 他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然后下一个瞬间,他捂住自己被子弹贯串的手臂,跪倒在地,目眦欲裂,咬牙一字一顿道:“……幻术。” 数息之后,幻境消散。原本应该在他身前血流而死的我,站在他几米开完之处。 “你什么时候下的咒?”他恨声道。 “重要么?”我淡淡道:“你心思激荡、满身破绽,我有太多机会了。听你说这么多,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好奇什么?” “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想拖这么多人陪葬。结果只是这种无聊幼稚的自卑情结罢了。”我直接说出心声。 “你父亲身中诅咒,你来找我,但你是否考虑过,如果放出诅咒感染者,又是否对得起其他居民?” 我露出讥讽的神情:“更何况——你父母感情甚笃,到底因何而死你身为人子当真不清楚?” “如果你真不清楚,便枉为人子。而如果你清楚,却故意要将我作为替罪羊,岂不是纯粹自卑自责,发泄愤怒和无能?” ”沈无!!!”少年怒吼。 我话音落下,他举枪对我连发数弹。 此时细看他瞳孔合二为一,竟是因被我言语激荡,生生意志盖过了控制他的怪物。 我等的机会到了。 ——怪物意志被短暂驱散,也意味着少年又短暂地恢复到之前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 现在杀他,才是易如反掌。 于是,电光火石间,我左手抬起,匕首从袖中翻出,破空而去,正挡开子弹,却声势不减。 ——生生将少年插钉于几米外的哨站护栏之上! 我也不看他,同时单膝跪地,行云流水间以指尖血为墨,并指甩出,血珠如有灵性般落下,在地面形成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圆。 “阵起。” 我低声轻道,同时将染血的手掌按在阵心,豁然间——天地一亮,云间却隐有雷鸣。 逆天之阵,还未作完……便上应天象。 台下忽然一阵骚动,因为他们中许多人的心口忽然浮现出一个银色的标志,形如匕首。 这个阵级别很高,却有个简单至极的名字。 名为”清”。 第69章 分为两步。 第一步,可以检测出周围所有染上“丢手帕”诅咒之人,他们心口上便会浮现出匕首标志——我已做了。 我走到哨塔的护栏前。举目四望,这座基地塔数万公顷,近十万人,如今夜幕渐沉,人们心口上的匕首图案莹莹闪烁,竟形成一片冷调的光海。 而这片光集中在几千米外的巨大铁门前。 这是基地的大门。平日都锁着,进出如非日常巡逻,便需要我的手令。 现在这些染着诅咒的人正冲撞着,轰击着这扇门。希望冲破它,冲出去。 如果这些人全部离开这座基地……不,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人,他们就会将诅咒带去外面,到时候,这便会演变成一场世界级别的瘟疫。 巨大的石门已经出现了一条缝隙。 我站在哨台之上,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塔下:“你们被人蛊惑,信息不实。我已经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听我指令,停下撞门!” 场下倏然一静,而后是浪潮般的私语声。 “我筛查人员只是为了防止传播,但若你们今日出了这扇门,诅咒会蔓延开来,一切会不可挽回!“ 我其实心中知道,这种时候,比起平铺这些如同威胁的事实,讲些煽动人心的动情话会更有用些。 但我天性刚愎自用,后来也没人教过我如何将心比心,因此话说出口,尽是单薄。 果然,台下那数千人在短暂地停滞后,继续撞击着大门,甚至已经形成一条容小儿侧身钻过的缝隙。 “别信他,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我们只会被抓入禁闭室等死!”有人叫嚣着:“大家用力撞,跑出去!” 我转向身后随少年同来的守卫,问道:“你们呢?刚才已经亲眼看到是那少年为私利攀诬,也仍不信我吗?” 狂风卷起我的衣摆,我站在阵中,俯视台下人海,看着亲手建立的城门被一点点敲破,作最后无能的努力。 我转身面朝那两名守卫,指向台下道:“你们若信我,便向那些人澄清真相,说明是有人挑拨造谣!” 他们闻言对视片刻,皱眉踌躇。 我的心缓缓下沉。 从黑天降临起,我筹谋、建立、主宰基地塔近十年,竟无一人信我。 我在心中自嘲,沈无啊沈无,做人失败成你这样,也是绝无仅有了。 我俯视台下,石门缝隙逐渐变大——已经到了不得不断的时间。 火车难题是在一人命和五人命之间抉择。 而数千人命与万万人命呢? 总有人要决断 ——我要决断。 作者有话说: 嗯,后面高潮剧情了。 包括沈无的绝症,都会有解释。本周五(后天)更新 第46章 有何不可 法阵发出荧荧白光,它已经鉴定出了所有感染者,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步,等待触发。 那就是——启动阵法,杀人。 我将匕首横划掌心,然后握拳,让血滴在阵眼中心。 “沈无,你这是要……一人对千万人啊。”忽然,一个干涩枯槁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回首看去,竟是那个少年。只是方才他明明已被我刺破心脏,断无生机。 而且,这样的话和语气,也并不像他说的出的。 是他临死之前,怪物附身。 “有何不可?” 我继续用鲜血画咒,驱动最后的阵法。 “我绝不会让诅咒传播出去的。”我抬眸看着少年漆黑的重瞳,淡淡道。 “谁说传播诅咒就是我们的目的了?”它竟然笑了起来:“沈顾问,看来你真是个无聊的人类,终究理解不了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快乐,可是在沈顾问你啊。” 它自顾自地笑了会,又说:“哪怕你术法通天,杀得了这么多人,不怕天下悠悠众口吗?” “有何不可?”我说。 “他们先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轻易传谣你抓人练邪术。如今这千人当真死于你的法阵,如果传出去你还能逃得了干系?一旦死无对证,你真能证明的了他们是中了诅咒,你是被迫清洗吗?” 那怪物语速飞快:“沈顾问,我很为你担心啊。你确定要杀了这些人吗?” “相反,如果顺其自然……让他们逃出去,等着诅咒完全发作……”它缓慢地,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话。 “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先前对你的误会。他们会更崇拜你、信仰你,你的个人威信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小小的诅咒威胁不了你,甚至会成为你权力登顶的助力……” “沈顾问,你们人类其实有一些特别聪明的人,会找我们谈一下合作。”怪物占着少年的身体,絮絮叨叨。 “他们不像你这样喊打喊杀,反而把你称为’诅咒’的东西当做珍贵的武器,希望用在自己敌人的身上。说实话,我们和人类的合作由来已久。你们先前有个叫浮士德的人……” 它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久,我的阵法都快画完了。 怪物的语气逐渐阴郁锐利,它最后问道:“你真敢背这通天罪孽,诛杀千人?” “有何不可?” 我只是第三次、一字一顿地、清晰重复了这四个字。 怪物沉默了一会,忽然桀桀怪笑起来:“既然都不怕,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第70章 这时,我沾尽鲜血的手伏在阵上,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我知道了……”怪物笑眯眯地说道:“沈顾问是不舍得啊。” “也是……这么多年,不顾生死、夙夜难眠地建基地,解诅咒,照拂这些人,让他们能活着。到头来,就是这样揣测你,忤逆你。”它用上了一种黏腻的调子,语气煽动:“太不值了……连我都为你抱不平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那就更不能杀了这些人了。”怪物露出一副真心实意的姿态:“得让诅咒传播出去,死更多人才行。让他们为自己的恩将仇报、无耻言行付出代价。沈顾问,你说是不是啊?” 我没有理它。 ——却是因为,我的确在犹豫。 我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待我,也不在乎这滔天罪孽,更不顾惜所谓多年心血,但我……下不了手。 我在最不该软弱的时候,迟疑了。 台下那个穿翠绿色裙子,心口有清晰小刀形状的年轻女子,去岁刚与爱人成婚。他们也是这座基地塔的第一对举办婚礼的新人。 末世时期,朝不保夕,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霾,那一日的礼服是大家从各处搜罗到的红色碎布拼起来的,甚至还用上了过去一文不值的红色塑料袋,粗制滥造的可笑。 但那场婚礼,却有多少并不认识这对新婚夫妇的人哭的泣不成声。 那时有人问我,沈顾问,从此以后,一切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好?会有许多人相爱,会有新生儿出生,废墟会被重建,怪物会被赶回地下。 当时,我说:会。 而冲在最前面疯狂撞门的男人我也认识。 他身体强壮、大大咧咧,组织过许多私下搏击比赛,不太正规,以竞技娱乐为主。有日我晚归基地,遇到他们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 看到我,人群安静了一瞬,我点了点头,径直穿过——却被他拉住了。 “沈顾问,喝碗酒。”他醉醺醺地勾肩搭背:“早听说你是最强的,我不服。来打一局搏击?” 我对肢体接触向来敬谢不敏,更没有和人肉搏到满头大汗的兴致。但却接过酒,一饮而尽。 还有躲在角落中啼哭的小女孩,摔倒在地的耄耋老人。这一张张脸都是眼熟的,我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出这些人惊慌、皱眉,以及短暂地对我微笑时的样子。 如今,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却成了心口的匕首标记。 我要杀死他们。 这一次,怪物终于安静了。我却说不出那句”有何不可“了。 但当目光笼罩更远的地方,我看到灰茫茫的天地间蓝月高悬,尚未感染诅咒的人们围坐成一团,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我明白了。 我别无选择。 匕首豁然划破掌心,我将血洒在阵心,狂风拔地而起,如利刃般疾速刺向哨台之下——数千被法阵锁定的人。 这时,少年的尸体已泛起诡异的苍白,预示着怪物利用这具肉体停留在此的时间已经耗尽。它直勾勾地看着我,忽然阴冷地说道:“这样,也不错——沈无,你会死于众叛亲离,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信你重你。你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这些枉死之人无法瞑目的怨毒眼神。” 它笑着:“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呢。” 这怪物这么久倒没在人间白活,不仅越来越谙于人心,咒人的词也丰富多了。 “既如此,便让你做个见证。” “此间杀戮,皆因我之过,若有轮回报应,我沈无一力承担,”我站起身,烈烈罡风席卷周身:“但我在此以灵魂血肉起誓——” 我说道:“这必定不会是最后的结局。” 怪物和少年尸体一同归于沉寂。我操纵着杀阵,强迫自己俯视台下每一张熟悉的、垂死的面孔。 第47章 杀千人 看过流星吗? 那阵法落下的一刻,地上绽开了血色的流星。自他们的心口而出,血液四溅在漆黑的夜空。 我站在阵眼中央,面无表情地缓缓握拳,随着我的动作,数百人、数千人……心脏崩裂。 流星之后,便是血雨。 逆天之阵,我其实也并不多好受,但是我必须集中注意力。 基地虽然大部分人都已感染,但其中必须死的是冲撞铁门的青壮年感染者,这些人是我正在杀死的。 其余人——尤其是还未感染的人,我要控制法术不波及他们。 最开始,我以为杀百人便会起到震慑作用,他们便会停下撞门。 但人心又一次让我意外和震撼。因为死去的人越多,那些撞门的人竟然越是前仆后继,仿佛把这事当成了最后的生机。 我杀了近千人,方才止休。 撞击石门的部队终于溃散,我终止阵法,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地面,雨水将血迹冲成一条蜿蜒的水流。 孩子抱着父母的尸体,抬头露出空洞的眼神。我回避这目光,却注意到幸存者们已发现我是始作俑者。他们怒吼着,终于彻底信了之前那些流言,并且开始试图反抗。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向来一意孤行、冷酷自傲,如今竟然有一瞬间的迷茫和抽离。 我想,【丢手帕】怪物说的是对的吗……是因为我因自己的经历对蕊蕊曾有移情,才变成这样的吗? 第71章 难怪,它会抽走我身上的诅咒。因为怪物的快乐来源于折磨猎物。而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地自裁竟然已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它才说要让我“生不如死”。 一切皆因我先妇人之仁,又没有担起这仁慈的能力。 我当真万死难赎。 台下真是吵得厉害。我的意识仿佛被一分为二,一边冷漠地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剩余的感染者,一边阴魂不散地诘问自身怎么好意思活下去。 而在同时,一些人暗中潜入了瞭望哨台。我从阵法中直起身,看着其中一人抬起枪,对准我眉心——按下了扳机。 我在玄学之道上自小便有种异常的天赋,而在当时虽然别的毫无长进,术法却几乎已临绝点,对于空间的控制几乎达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 因此,那子弹在我眼中,只是如同放了慢镜头的荒诞电影。 但我竟然这样不躲不避地出了会神——直到有人粗暴地将我撞开,我狼狈地跌在护栏边,与此同时那子弹就擦着耳侧飞过,钉在墙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 毫无疑问,如果刚才没被撞开,此时炸开的就是我的头颅。 是好友林川。 我抬头看到林川、塔罗一行人上了哨站,三俩下便将刚才意图杀我的人给绑了,还顺便堵住了他们的嘴。 林川雷厉风行地抓住我的领子,将我按在墙上:“沈无,怎么回事!我们要听你自己说。” 塔罗也远远地看着我。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我淡淡道:“我没控制住这里,感染者都跑出来了,其中许多人已被怪物控制。我不能让他们离开基地去传染更多人——所以,我将这些人都杀了。” “没控制住?”林川怒吼着:“这么多人命你一句没控制住?成不了事就别坐这个位置——” 我无话可说。 塔罗上前,一把拽开他:“事情都这样了,你哪怕杀了沈无都没用,而且他已经尽可能把伤亡降到最低了——别废话了。先把要紧事做完。” 然后便是讨论人员安抚和后续舆论控制。其实说是讨论,也没太多选择了。基地剩余人需要接受检测,看是否携带诅咒。好在塔罗他们带来了足够的人,也带来了【丢手帕】诅咒的解法,苏落已经去布置了。 而更麻烦的是舆论控制。我对外封锁消息,统一口径宣称有人被怪物控制后暴乱,对内强权镇压。 林川显得不满,但是理性上又是目前最合适的解法。 他会负责协调人手检测诅咒。临走前,他问我:“所以,这事就这么结了?” 我当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个打算,但暂时不方便说给他们任何人听。于是只是道:“不会。我自己做的事,会负起责任。” 他看了我一会,然后从我烟盒中抽了支烟,低头点燃。烟抽到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性子急,刚才话说重了。事情变成这样,你才是最不好受的。” 这么多年发小,我很清楚林川这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且其实算得上心胸宽广、性格包容,不然也不能和我做朋友。 我知道他这算是暂时接受了,便勉强提起精神笑骂了句:“滚蛋,别在这儿和我肉麻,准备代我去迎接其他人的怒火吧。” 林川走后,我转向塔罗,叼着烟轻轻笑道:“怎么,你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沈无,不好受就别撑着了。你哪怕在我和林川面前嚎啕大哭,我们也就最多笑话你一会。”塔罗靠着栏杆看我,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我淡淡道:“我这个杀人凶手都哭的话,底下那些死者和遗属又找谁说理?坏事做尽还惺惺作态,未免让人作呕。” 塔罗只是静静看着我。她其实大部分时候比林川要疯的多、无所顾忌地多,如今这么安静,还顾左右而言他,我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甚至从她那异常安静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丝悲悯。 “有什么事,你直说。” “裴追快死了。”她看着我,轻轻道。 我一时无法作出反应。 但或许是伤重积压,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我忽觉胸口一阵剧烈的滞痛,呛出一口殷红的血。 第48章 他死了 其实从他们出现开始,我便立刻下意识地想起裴追,想他为什么没来,想基地内部尚且暴乱至此,他在防守线是否安全。 但事有轻重缓急,理智大于一切——这几乎已经刻尽我的本能。如今基地内部千人死于我手,诅咒尚未控制,我不应问他,也不能问他。 然而,这名字又仿佛刻入骨血,不管呼吸、思考还是别的什么,它总是冷不丁地窜入我的脑海中——导致塔罗说出这句话时,我反而有种异常的陌生。 “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 其实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不太重要了。而事实也和我预料的也相差不大,怪物的确是打算趁基地内乱,攻破防线。裴追死守住了,却也受了重伤。 当塔罗带我看到裴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连“重伤”和“快死了”竟然也能算是一种安慰的说辞。 他常穿浅色衣服,如今却浸满了污泥和凝固的血色。 我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拂过他的胸口。 第72章 衬衣口袋微微凸起,里面放着一只粗制滥造的手工雕刻品。 那是我送给他的小雪狼,他将它贴着心口放着,雪狼被染成了深色的红。 他的胸口,有个血洞。 裴追的心脏,就像一个气泡,被怪物戳碎了。 “现在靠仪器勉强维持生机,但其实已经接近脑死亡了。生死乃天理铁律……沈无,即使是你都不能改变。节哀。”塔罗扫视了呼吸机和心电设备,顿了顿,又说:“再等一会,这些仪器就都撤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等什么,是等我见裴追最后一面。 一瞬间,我竟然除了好笑没什么别的情绪。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诞了。 “沈无,你还好吗?”塔罗担忧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竟然还冲她笑了下:“你太吵了,出去自己玩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叫你,就不要进。” 看到我的笑容,塔罗那瞬间的神情简直从担忧进化成惊恐了。这是我很少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但我那时已经无法对外界作出任何正常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走出病房,还体贴地帮我关紧了病房的门,吩咐周围人离开。 我麻木地想,她这是想哪去了?怕我抱着裴追的尸体嚎啕大哭吗? 那太不理性了。 不过可笑的是,我打算做一件更不理性的事。 而且,我不打算给自己思考的时机和反悔的机会。 我并指为刃,割破腕部,用血在我和裴追身周画了个繁复诡异的阵。 而后,我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利刃对准自己的心口部位,狠狠地刺了进去! 疼。真是疼。 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幸而我那时术法的确已臻化境,即使这样也不至于立刻丧失意识或者血流而死。还能容得我将匕首刺入更深的地方,再狠狠一剜……生生将自己的心脏剖了出来。 意识还是出现了片刻的抽离,回神时已听到塔罗在门外焦急询问,我痛的说不出话,自然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心中无声念咒……那从我胸腔中挖出的心脏悬浮着,泛着莹白色的光——进入了裴追的心口。 一瞬的寂静后,他周身连着的那些死寂的仪器忽然一致运作起来,心电图重新起伏……有序的“滴滴”声传入我耳中那刻,我近乎虚脱。 ——裴追不会死了。 生死的确是铁律。 我逆转不了,却能“替换”。 以我一命,换裴追一命。 回想起来……我下刀剖心,竟做得如此不假思索、动作果断干脆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仿佛已深思熟虑了漫长的一生似的。 我随手扯了点纸巾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自己空了的心室,让它当做一次性的心脏先跳着,能容这破败残躯苟延残喘一会。 现在这屋里已如同凶杀现场,裴追的血和我的混在一起,倒是前所未有的亲密。我靠在他床头,静静地感受他失而复得的呼吸。 我给了自己一分钟,这样安静地坐在这里。 然后,我用最后的力气说:“塔罗,进来。” ——我刚才做了一生中最冲动的一件事,接下来……我要为它买单了。 * 说实话,我觉得我对塔罗挺抱歉的。 其实也就是喝顿酒能说句心里话的朋友,这脏活累活甚至目击“凶案现场”的活都交给人家姑娘。 塔罗当时的反应不必再回忆,她终于冷静下来后,问我:“裴追可以活了。那你呢?” “人无心皆不可活。我也不例外。”我已止住胸口的血,调整气息,让说话不至于咳血:“我这具行尸走肉能比常人留久点,但终究也是要死的。” 我说完,看到塔罗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我开始以为她在落泪,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愤怒。 塔罗向来洒脱包容,从来是调和我和林川矛盾的那个角色。这是第一次,她对我这样愤怒。 “你……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别人!”她嗓音低哑,近乎语无伦次:“你让裴追怎么办?你让他怎么活下去?是你和我说过的……他最怕失去!你真的想留他一人吗?” 的确,裴追虽然出身奢豪,却幼时因父母事业繁忙,是奶奶带到上小学的。 但老人却在绑架案中因护他重病,很快撒手人寰。裴追因此遗憾悔恨终生,也雕琢了他的性情 他后来便始终寡言少语,直到和父母又生活了几年才渐渐好转——然后就是貓灵的事了,他又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裴追一直在经历失去。 “我自私,顾不得这么多了。更何况,他父母为我所害,我与他爱恨纠葛不清。若我身死,反而干净,或许他也并没那么难以释怀。” 塔罗冷静地看着我:“沈无,你真的这么想?这话若让裴追听到,未免诛心。” 我避开她的问题,面无表情:“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我的,我素来不管想不想,只管该不该。我欠裴追两条命,还给他理所应当。” 塔罗脱口打断,怒道:“‘该不该’?那你就应该知道现在你最不该死!而且你根本不是为了赎罪。因为赎罪是理智的,但你现在所做的事,理智吗!” 她没说错。因为也就在心脏离体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第73章 对我而言——理性的确高于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但裴追高于理性。 虽然那时我尚且不知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更想不到赎罪之流恩怨纠葛,甚至也来不及想付出是否值得,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 我希望他好过。 我想他活着,胜过一切。 这不理智的感觉,仿佛周身鲜血化作岩浆,流遍四肢百骸。 一点即燃。 塔罗审视着我,她用陌生的、近乎冷酷地、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的确变了,否则你就会知道,现在你好好地、完整地活着,才是对更多人、更好的赎罪。” “你杀了千人,这么大的乱子,你死了谁来收拾?怪物诅咒越发猖獗,除你之外我们谁有能力镇压?”她字字如金石碰撞:“沈无,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选择信你吗?因为有一点,我曾特别佩服你。” 我淡漠地看着她。 “那就是你够理智够冷酷也够一视同仁。连自裁都毫不在乎的沈顾问,如今是要为了裴追,弃这摊自己搞砸的烂摊子于不顾了么!” 我说:“若我能兼顾呢?” 第49章 我愿不得好死,换他岁月长安 塔罗骤然停下,惊讶地看着我。 “有个古法,名为’借寿’。”我低声喘息道:“人皆有阴阳两寿,还有转世轮回。我会将我后面的寿数悉数以术法转换到这世,当然……大部分都在转换过程中被消耗掉了,不过剩下的一点……总应该足够支撑我做完接下来的事。” 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明确的思路——但即使遇到这么大的打击,那时我依然傲慢到不可一世,自信可以彻底地赎这手刃千人之罪。 “……能换多久?” “不确定。”我笑道:“不过几年应当是有的,总之应当够我收拾完这烂摊子了。” “什么代价?”塔罗又问。 “没有来世,也没有往生。永世不得超生,死后不得解脱,永远困在阴阳交界之处,受死去那刻的折磨。”我轻描淡写道:“禁术。也没人试过,所以具体估计到时候才知道。” 良久,塔罗问:“值得吗?” 我不知道她具体在问什么。但我所做的事,我觉得都值得。 要么是责任所致,不得不做。 要么是情之所至……情不自禁。 “借寿需要仪式,帮我处理接下来的事。”我对塔罗道:“……别告诉任何人。特别是裴追。” 塔罗喃喃道:“这对裴追不公平。” 我笑了下:“谁让我就是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渣呢?” 临离开前,我最后望向裴追。他的胸腔起伏着,苍白的唇再次蔓延上樱粉的颜色。 钟响了一声,竟然刚好是第二日零点。 我在心中说,裴追,生日快乐。 ——我剜出我的心,送给你。 沈无无情无义、罪孽缠身。这颗心是我全身上下,从灵魂到肉体,最干净的部分,只有你配得上它。 上苍啊,虽然你从不曾眷顾我,但我依然试着再次许愿。 ——我愿不得好死,换裴追岁月长安。 所以,医生说我似乎对绝症病情毫不意外,接受的十分平静。那的确是事实,因为我早在多年前的旧时间线便知道,即使我没有死在仇人手中,没死在回溯阵法中,也会死在这段时间内。 另外,那术法换的不只是寿数,也有命格。我把我的命理全给了裴追,因此这段时间来,我过得狼狈不堪,也是再自然不过。 虽然如今这死法,未免太不干脆体面,太折磨人了些。 但能在死前废物利用,得遇故人,与我而言,已是幸运至极。 ”我只是怕麻烦才瞒着他的,没那么复杂。总要死的,叫人家知道做什么,客气两句送个果篮?万一别人来句死得其所,这不是平白尴尬嘛。”我垂眸笑道:“您想多了,他是我金主,怕他知道了我生病后甩了我而已。” 医生冷不防被这狗血剧情砸了一脸,一时反应不过来:“啊这……” 我终于攒足了力气,撑着栏杆站起身:“您就帮我瞒着,好不好?我这也不是传染病,害不了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走过最后的时间。” 我从来是个没底线的人渣,扯谎卖惨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谁知我说完这话,医生的表情看起来更怪了,又像是极度无语,又像是非常同情,半晌深深看了眼我:“他真不是好东西,你也真是不容易。” 我:? 我一头雾水地跟医生出了楼梯口,被拉去顺便拍片做了个复查。 好消息是,换了个新的更有用的止痛药。 坏消息是,肿瘤变大的速度很快,频繁的失明发作可能也与此有关。 医生当时的表情异常凝重:“你做什么了?恶化的这么快?” 我没做什么。只是白日心神交瘁,夙夜通宵难寐,把止痛药当糖磕。 “你肿瘤变大的速度远超中位数,这样很可能挨不到两年。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有数。”医生严肃地提醒我。 我自然知道这样死得更快,也没人比我自己更珍惜剩下的这段时间了。 毕竟对于常人来说,死后万事空。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数次逆天而行,动用借寿禁咒的人来说……没有来世也登不了极乐,死亡恐怕才是永无止境折磨的开始。 第74章 但我别无选择。 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在脑后,磕完止痛片就去裴母病房找裴追。 我刚走到病房门口,裴追就若有所觉地回头:“你去哪了?” 裴父裴母都被护工推去做检查了,病房里现在只有裴追一人。 “会金主去了。”我继续随口胡扯。 裴追脸上怒气一闪而过,他逼近我,压低声音道:“沈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的错,都听小裴总的。”我后退着离他远一些,一边觉得这人十分难伺候,好像我随口编排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他珍而重之的心上人似的。 裴追说:“我爸过两天应该就能出院。我根据你说的七宗罪中的’暴怒’,提醒他不要焦躁上火,注意控制情绪。” 我没说话。逃开貓灵的诅咒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另外,我们至今不知道裴母的“罪孽”,会遇到什么危险。 也就是说,即使重来一次,只靠这些一定还是逃不掉的…… 甚至,还可能更糟糕。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三更~求个海星 第50章 难道还能是喜欢我,舍不得我吗? 更何况,旧时间线上貓灵尚且畏惧我,不敢越界。如今我自己都成了个走两步就要吹灯拔蜡的废人,貓灵岂不是更加为所欲为? 我想到当时貓灵对裴追异常的“兴趣”,又想到裴追剩下的一个月寿限,心下微沉。 我忽然意识到裴追在叫我。 他皱眉绕到我身边:“你最近总是在出神,叫你很久都没用。” 那就应该是我的听力也出了问题。真是麻烦,这病估计是地狱的学前班吧。死前还要这么把人折磨一轮。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 裴追:“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看像裴追。他表面上看着还是一贯的冷淡自若,只是我太熟悉他了,看得出他下意识摩挲指腹是因为焦虑,频繁捏鼻梁是为了掩饰疲惫的神态。 那是他的父母。 我心软了一点,用难得的好语气说:“我有办法,你不必太担心。交给我就行了。” 裴追立刻抬头看我,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都像亮起来了。 我忽然有点恍惚。 不知是不是脑子长了肿瘤,记忆出现了混乱,我竟然觉得裴追此刻的神情该死的熟悉。 举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只小狼忽然看到了最信赖的人,燃起了希望。 好像在他成为我的徒弟后,许多个早上、中午、夜晚,他拿着一卷书,抬头看我的样子。 “沈无。” 我回过神来,发现是现实中的裴追在喊我。 “你的办法是什么?”他问。 “细节你不用管。只要让你父母配合即可,今晚我会留在他们病房,不论听到什么,你都不要进来。”我不想和他深谈。 “我要知道原理。”裴追十分固执。 我们僵持了片刻,我靠在病房墙边,忍住点烟的冲动,下意识地摩挲衣摆。 “你很累吗?”裴追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发现你总是在找椅子坐,没地方坐也要找面墙倚着。” 我没答,不动声色地说回了正题:“行吧,那我简单和你解释一下。其实所有不科学的东西也都是有自己的原则的,可以被称为’规则’。” “比如貓灵的规则是,成为它的’主人’后就注定被它杀死。要救你父母,就是要想办法绕开这个规则。” 裴追反应很快:“不再做它的主人可以吗?” 我立刻摇头:“抱歉,目前来看行不通。因为这需要完成’遗弃貓灵’的行为,我们压根就找不到貓灵,何谈遗弃。但是你这个思路是对的,我也打算在’主人’这个地方偷换概念。” 裴追缓缓皱起眉,他看着我:“怎么换?” 裴追这样一副不依不饶地样子,偏偏这办法需要当事人配合,我心知绕不过去,只好还是说出了我当初在裴追父母死后找到的方法。 “其实很简单,对你父母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说:“遗弃需要找到貓灵,但是’转赠’不需要,只要让你父母把貓灵的’所有权’转到一个人身上。他们自然便安全了” 我说完就像完成了任务,打算出去抽支烟,却没想到被裴追拦住了。 他的手臂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就像钢筋般坚固,我只好后退两步,想问问他又怎么了。却没想话还没出口,此人竟然得寸进尺,上前几步,将我直接封死在角落里。 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前,他又一次先下手为强,沉着嗓音,问我:“沈无,转移到谁身上?” 可问到点子上了。 鉴于我是个价值至上的人渣。要是旧时间线,我没准真干得出找个乞丐混混,给点钱骗他替死的混蛋操作。 但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论价值,还有谁比我这个注定快死的人更没价值,更适合做这件事? 更何况,我一个要死的人换裴追父母两个,性价比简直爆棚。 但我不能直说。 我轻描淡写地笑道:“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到谁身上也只是走个过场,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我话音刚落,却听裴追道:“好,那转给我。” 我懵了。 然后就听裴追道:“怎么这么惊讶?不是说没什么危险,只是走个过场么。那便都转给我。” 第75章 我:“……”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做这件事还是需要一些技巧和经验的。”我缓缓斟酌道:“我觉得你还是不太合适。” 裴追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注视着我:“哦?那沈顾问觉得谁合适?” 我立刻简明扼要道:“我。” 我说完,还在琢磨着怎么把刚才的话圆回来,肩头却是一紧。 裴追扣着我的肩胛,强迫我和他对视:“沈无,你真是不擅长说谎掩饰。你的神态可实在不像’没什么危险’。所谓的转移到底是什么——难道你是想替我父母去死?” 他一副得不到答案便和我耗死在这里的模样。半晌,我只得道:“我是最合适的人。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然而我的安抚太过单薄。刹那间,裴追漆黑瞳孔酝酿起飓风来临那般不见天日的怒意,他下颌绷直,蓦然抬手,我下意识地侧头闭眼,却发现很久没动静。再睁开眼睛看到他垂在腰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无法反对,因为我要救的是他的父母。 真是新鲜,裴追平时看着像冰,竟也有这么情绪激动、难以克制的时候。我仔细回想了下,新旧时间线加起来也没几次,还几乎都是因为我。 他此刻看起来,竟又像恨极了我。我猜,这或许是因为我把他架在了道德的烤架上。也可能纯粹厌恶我到不想欠这么大的人情。 道德高尚的人总是觉得牺牲别人拯救亲人的想法是自私的。即使这个别人是我这种人。 这样一看,反倒是显得怀着公利目标,想在死前发挥余热、赎清罪孽的我更渣了几分。 看着他发红的眼眶,我忽然后悔把真相告诉他了。 他的道德标准真是比我想象的还高,连我这样一个凉薄卑劣的路人都不忍心牺牲。 除此以外,我当时从未想过别的可能,难道还能是喜欢我,舍不得我吗? 第51章 图你 “你图什么?”良久,裴追问我,他嗓音哑得厉害。 “可能是图你。”我笑着想调节了下气氛,让他觉得这事儿的确无足轻重、并不危险。 然而,裴追表情更不对了,眼睛红得像要哭,又像要杀人。 我忙改口道:“好好好,图你爸妈的钱可以了吧?” “要是死了,钱有什么用?”裴追并不买账。 我正色笑道:“小裴总,你这可是’何不食肉糜’了。对我们小市民来说,连埋尸都是好大一笔钱。墓地都和公寓物业一样要定期交保管费。不赚点钱都没钱买坟。” “你真是迫不及待,了解得真清楚。”裴追红着眼睛讥讽道。 我的确了解得清楚,毕竟还闲得无聊给自己逛过坟。但想来想去,没什么必要,身前身后了无牵挂,不如一把青烟散的干净。 但我看他这渐渐有点像要当真,怕这事儿真成不了,只好劝道:“我想到办法了,不会有危险的。” “有什么办法?”裴追立刻抬眼望我。 他那刻的样子真像只雪狼。生在万里冰原,却依然是个犬科动物,眼神干净又偏执。 我的心脏条件反射地一缩,又酸楚又……无语。 ……什么办法?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反正要死,之前就压根没想过活路。既然你非要问,那我只好现编了。 “沈无,说话。”裴追估计有点不耐烦了,伸手去掰我的下巴。 唉,这是什么鬼习惯……喜欢动手动脚便罢了,还总爱强迫我对视。 ——仿佛对着眼睛就能看出别人是真心还是虚伪似的。 我没力气和他折腾,大脑放空,希望露出真诚的神情。 “什么办法……”我沉吟,若有所思:“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看我们想的是否一样。” 对于我把皮球抛回去的行为,裴追看起来十分无语,但是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一些。估计他一时也拿不准我是不是在装腔作势。 我可能装的还算成功,裴追没继续怼我,顺着聊了下去:“我记得你提过,貓灵在诅咒兑现,杀死’主人’的时候会亲自出现。” 我点头:“是这样。” 然后,裴追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冷淡语气说:“我们可以趁那时候杀了它。” “怎么杀?”我下意识地问。 “乘其不备偷袭,拿食物诱杀。总有办法的。”裴追淡淡道,仿佛他讨论的不是个类似鬼怪的灵物,而真是只普通的流浪猫。 我真是惊住了。 倒不是说从没想过,在过去我还身怀异术时,这当然是个选项——虽然最后还是发现哪怕杀了貓灵也解不了诅咒。 但这话由裴追说起来总是更神奇几分。 因为他是个生活在唯物主义世界的正常年轻人,在他的同伴们会被鬼片吓得只能“指缝看”的时候,他竟然已经有“把贞子拖出电视机直接宰了”这种程度的宏图壮志了。 我简直想先给他的勇气鼓个掌。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个或许还真有点可行的方案。 “你可能不太了解’规则’这东西。它是不可逆的。即使貓灵死了,也撤销不了已经生成的诅咒。”我说道:“但你有点说对了,咱们的确可以趁它出现的机会做些什么。” 令我意外的是,裴追竟然飞快地反应了过来:“是你先前说的‘遗弃’吗?” 第76章 他思路越来越清晰:“貓灵总要出现了才能杀人,我们其实卡住那个时间点,完成’丢弃貓灵’的仪式。” 我笑了。 莫名其妙的,一种数年未遇的久违的畅快从胸口升腾而起,连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多年都没人可以说说话,可以在炉边碰一壶酒,相视一笑。可以畅快淋漓地辩一件事,针锋相对…… 又心灵相通了。 “你已经把我想说的都说了。那就这么定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觉得事情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然后,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裴追接下来用一种比我还理所应当地语气说:“好,在这之前你也教下我怎么转移貓灵主人的身份。” “做什么?”我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追手撑着墙,我被他强行禁锢在这方寸空间里,毫无曾经为人师长的威严。 他低头,呼吸声都在我耳畔。只是这人想来冷静自持,连气息都带着点冰冷的克制。 然后,他竟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耳侧到颈项那一片的鸡皮疙瘩都争相恐后地立了起来,半边身子一麻,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又出了新的肿瘤副作用。 裴追就这么带着点笑意,非常自然地说:“不是要替换我父母迎击貓灵吗——我父母二人,你我也是两人。自然是一人换一人。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问题太大了! 我眉头一皱,顿时没了和他周旋的心情。 说是有办法,但其实谁也没试过,说难听点就是敢死队小白鼠,这种事有我一个来就够了,他掺和什么? 我脱口说完,他便说:“真是奇怪。那是我的父母,真要来一人也应该是我,你坚持要一个人去,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别的原因,只是我要死了,废物利用,不要浪费罢了。 但这话我说不出,因为以裴追的性格,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会直接绑我去手术一条龙。 我看着裴追那张棱角分明、英俊到拒人于千里的脸,深深地意识到……我对他的笑过敏。 毕竟面无表情、冷漠毒舌才是小裴总的自然状态,什么时候笑一笑……那可真是美人一笑倾城、二笑灭国啊。 先前看有个讲霸道总裁的段子叫“天凉王破”,裴追一笑,王氏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自己恐怕是要凉了。 裴追继续稳定输出:“你说为了钱,到现在也没真拿到钱,我爸给你支票你也给退了?” “说是想被我的画廊签约,你现在一天到晚围着我转,脑子里还想得起画这事儿吗?” “你现在就惦记着一件事,怎么说服我让你去送死?沈无,你这是什么志趣?” 第52章 想娶你做媳妇,让吗? 我张了张嘴,半天,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只是忘了,那求你快给我转钱。” 我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手机震了一声,低头一看屏幕。 ——您尾号7474卡收入(他行汇入)500,000元,余额501,111.40元。对方户名:裴追。 五十万,好家伙,让我本来只有一千块的账户蓬荜生辉,原地飞升。这下海景房公墓都不是梦了。 我:“…… ” 裴追这时已经不笑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够吗?不够我再打。拿了钱就走,永远别掺和我的事了。” 我十分无语,语重心长地说:“小裴总,虽然你家钱多,但你这么散财,很容易当冤大头的。比如其实你现在也没看见我真干什么实事,万一我是个骗子,拿钱就跑了呢?” “好,你跑。”裴追从善如流。 跑你大爷。 我无言以对。同时似乎还听到他后面低声还跟了句什么,似乎在说“想起”之类的话。 但我那瞬间耳鸣太严重了,没太听清。 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只好沉默已对。可惜现在没烟没酒,我只好侧脸看风景。 裴追却像看透了我似的,说道:“沈无,你真的很奇怪。” “你说着最卑微的话,又总用难堪到见不得人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动机,但我见过太多真正这样的人,他们没一个像你这样。” 裴追顿了下,像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即使跪在地上,让人先注意到的也是笔直的背脊。” 我默然避开他的目光,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追继续说道:“你一边想要留在我身边,一边却毫不在意我对你的态度。我甚至有种感觉,你希望我更憎恶你一些……好像你觉得,这样我就可以毫不在意地牺牲你一样。” “沈无,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他问我。 我要什么?又是个好问题。 在我年纪最轻的时候,我以为我要的是功名富贵、人上人的豪奢。直到我因为自己的傲慢害死了裴追的父母。 又过了许多年,在遇到末世黑天时,我已身临绝顶、位高权重。那时,我自以为我已经看开了个人欲求,想要的不过是绝对的价值——却害得千人殒命。 所以我牺牲所有,换来了一次世界回溯。 然后就是五年的孤独,冷茶冷酒、一盒烟到天明。 我后悔吗?我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在五年的上千个日夜里,我曾无数次地梦到过对面曾坐着一人。 第77章 脾气不那么好、总是冷着一张脸,会故意在我晚起时在书房诵书闹我,喜欢目无师长地掰正我的下颌,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一双深不见底、又澄澈执着的眼睛啊。 我想要这个人好过。 在我还不理解原因时,我就这样简单的希望和期盼着。 “你到底要什么?”裴追迟迟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凑近一些,逼问道。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格其实只比裴追更差更强势,他这样一再咄咄逼人,我当下也有了几分薄怒,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挑衅地笑道:“想娶你做媳妇,你让吗?” 那瞬间,裴追一脸空白。 然后,桃花般的红色从他露出的一点胸口慢慢升腾起来,爬上了玉石般苍白的肤色,像山水画上晕开的桃色墨迹。 他脸红着,嘴角和下颌却紧绷着,眼尾也渐渐蔓上了点红痕,既像是要发怒,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在心里啧啧惊叹,没想到下一秒我握他下巴的手就被裴追狠狠打开了。 轻薄人是会遭报应的。我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哲理,裴追估计因为心神激荡没控制力道,也可能是我真的行将就木,他这一挥手竟推得我脚下虚浮,直接跌倒在地上。 裴追脸上立刻桃红尽褪,面色苍白,忙弯腰半跪去扶我。我这的确虚的不太正常,生怕他联想到什么,我忙摆手自己撑地想站起来,连声道:“和你没关系,我自己没站稳,没事。” 裴追还没说话,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病房里干什么呢?” 我一听这声音就条件反射地头疼,正是我和裴母共同的那位脑科医生。 医生夹着裴母的病例报告,应该原本是来查房的,没想到裴母去做检查没见着,却撞到了我们两个。 他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夹杂着痛惜、不解……以及恨铁不成钢、怒其不争的愤怒。 我:? 这感觉有点熟悉,再结合刚才楼道口时医生最后看我那复杂的目光,我渐渐回过味来。 他一进来,就看到裴追把我圈在一个角落里,又居高临下地把我推倒在地…… ——他该不会以为裴追是个始乱终弃的渣男,而我是个逆来顺受的小白花吧? 我越想越有道理,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当真是我很长时间来唯一的乐子了,指不定剩下这点寿命都要靠这个笑话过活。 我笑的喘不过气,医生反倒不敢说话了——估计是怕我疯了。当下长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医生进来时,裴追便松开了我。如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等我笑完。 我立刻笑不出来了。 裴追说回了刚才的话题,神情如坚冰:“你要么找到完美的借口,给我解释清楚原因,不然你哪都别想去,我父母我自己会救。” “你最开始说:没什么危险。只是我缺乏经验才不合适。”裴追面无表情道:“好,我都信你。那有你沈顾问在,便没问题了吧?” 我皱眉,猜到了这是个威胁。 果然,裴追道:“各退一步。我们一起承担。否则,便不必用这法子了。我会找到其他方法救我父母。” 真是少年气盛,我想。还是个相信世间总有两全法,问心必能无愧的年纪。 也罢,如果真出了意外,拿这条苟延残喘的命换你也不亏。 我拍了拍跌在地上沾到的灰,终于无奈向裴追妥协了。 “那就按你说的吧,我来替你妈,你替你爸。”我说 裴父的“罪孽”在暴怒,这点至少是相对确定的,应该会比裴母安全一些。 让我松了口气的是,裴追并没再反对这个安排。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心情稍好,准备出去抽支烟。 但是,在让我失望这件小事上……小裴总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因为,他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沈无,你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第53章 我究竟在救他还是害他 其实这问题之前在癌症楼遇到医生时,他就问过。当时我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可能是瞎扯了一通性/病还是什么有的没的。 但现在继续用这个借口就显得对小裴总的智商不太礼貌了。毕竟也没听说谁得个性病能虚到我这地步。 而且裴追也知道了人家医生是脑科的,这种程度的跨界行医对医生本人也不太礼貌。 我忽然有了个想法。 “你不是说会梦到些旧时间线发生的事情吗?”我回避他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也一样,我一开始也没什么记忆,都是慢慢想起来的。副作用就是整夜失眠和头疼,所以去看那位医生,开过安眠药和止疼片。” 我当然在瞎扯。但裴追倒是听得一愣,像是信了几分。 人总是更容易信服和自己相似的经历。 他微微垂眸,似有些出神:“的确。我也会失眠,和头疼……尤其当要想起什么的时候。” 我点头赞同,他之前和我提过关于法阵和世界末日的碎片记忆,我原本也是利用这点编的谎言借口,因此并不意外。 裴追却抬眼注视着我,说道:“尤其在最近,遇到你之后……我想起了一些以前我们相处的事。” 我发现我竟然不太敢问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但心跳竟然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既像酸楚,又像雀跃。 第78章 好在裴追似乎也不想深聊这个话题,貓灵的事既然已经有了对策,大家都各自忙碌,裴追去看他父母的检查结果,我则去准备晚上要用的东西。 晚上,我和裴追一同去找他父母换貓灵的“所有权”。裴父倒是没多问,对我依然有种盲目的信任。 我自然也没把做貓灵诅咒替身的事情告诉他们。 “可以了,开始吧。”我将裴追父母的头发用打火机烧了,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撑着椅背缓了下呼吸。 现在这身体,果然干什么都是勉强。 还好也不是什么大工程,只是点人人都能用的民间俗法,混淆了我们和裴追父母的气息,让貓灵一时发现不了端倪,方便进行”更换貓灵主人”的仪式。 裴母刚醒。她躺在病床上,带着一层呼吸罩。 因为刚做完大手术,正如医生说的精力很差,也几乎不能说话,现在我说什么都反应慢半拍,弄明白了后缓缓点头,看上去无措又有点卑微。 比起正在开车的丈夫,坐在副驾驶的她其实看到了更多东西,甚至比前世还多——她和那张贴在车窗上的骷髅似的猫脸对视了。 一天前,她还是个会笑盈盈地让自己老公“少抽点”的贵妇人,现在却变得干瘪枯槁,让我想到……旧世界线,她死前的那几日。 裴母还不能说话,我便提醒裴父先和裴追完成貓灵的传递仪式。 我提醒裴父:“把刚才我教的话说出来。” 裴父便有些生涩地开口了,对他儿子道:“裴追,我想把我在十天前捡到的猫[平安扣]送给你。” 【平安扣】?他们还给貓灵取了名字? 一瞬间,我有种很不好的直觉,具体说不上来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在所有神秘学典籍中,名字都是种很特殊的东西。 大部分人都相信姓名是有魔力的,得知真名甚至就有了诅咒的机会,也有许多利用真名驱使怪物的传说。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取名就变成了一件更特殊的事情——意味着……更深、难以斩断的羁绊。 可能会很麻烦,成为变数。 我想不起来旧时间线上他们有给猫取名,越想头越痛。 就在这时,裴父对我感慨道:“唉,沈顾问,这名字还是那会刚知道裴追差点被空中抛物砸到的时候特意新取的。” ”平安扣一般不是红线穿的吗?我们看这猫有点红色,正好取这个名字吉祥如意。” “而且本来我们捡了猫后就想给它治好伤就放生的,也是因为裴追刚出了意外,才想做个好事把它养下来,给儿子积功德。没想到……” 我只觉浑身一凛。 这么说,取名很可能也是这世因为蝴蝶效应新增的事情。 因为裴追差点被花盆砸中,他父母决定给貓灵取名并收养它。 那裴追为什么被花盆砸中呢?因为,我等在他家门口,和他说话。 在我和他说话时,他的寿命差点归0。因为我的出现,导致他站在了那只致命花盆砸下来的位置。 而因为花盆的意外,才导致笃信因果福德的裴家父母决定收养貓灵。 ……这一切,竟然都是因为我。 ——我究竟是在救裴追……还是害他? 蝴蝶轻轻煽动双翼,我忽觉一阵凉意,原来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沈无,怎么了?”裴追问道。 他们三个都看着我。 “没事,我……”我清了下嗓子,才对着裴母说出了连贯的话:“我沈无,希望你把貓灵【平安扣】赠予我,让我和裴追成为它现在的主人。” 裴母艰难地点了点头。 结束后,我和裴追走出病房。 他问我:“这样就可以了吗?” “应该吧,我从前也没试过。接下来几天多关注下,貓灵最喜欢玩弄猎物,如果你爸妈不再遇到什么灵异事件,转移到你我身上,那便是成功了。” 我说完,抽出一支烟,低头去点,结果点了几次,都没着。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腕骨。 裴追修长的指节笼着我的手,掌心一点温度透过单薄的皮肉传递过来。他引着我,点燃了那只烟。 裴追松开我:“沈无,你的手在发抖。” 我皱眉深深吸了一口烟,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从在病房里我沉默开始,裴追的目光始终笼罩着我。 我只是害怕。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了,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对裴追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反而才是灾星。 果然命运是把环环相扣的锁,时间更是凡人不应该触及的领域。 然后,我无可抑制地又一次想起了那天在诊室门口遇到的苏落。 她还是要死了,却在死前那么羡慕曾经的死法。 是我对不起她吗? 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吃止痛药,头部一阵剧痛,现在的疼已经不是咬牙可以忍过去的了,我下意识地捂住头,恍惚间看到裴追焦急的神情。 ……焦急? 看着裴追,我忽然心神一凛——不,我还不能倒,更不能死。 貓灵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不能让裴追再次失去他的父母。 事情也还未定论,貓灵再现我更要负起责任,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山岳般的意志轰然落下,奇迹般地压倒了锥魂刻骨般的疼痛。我竟然觉得好了不少,撑着栏杆站起来。 第79章 裴追双手紧紧地箍着我的手臂,几乎要陷入血肉中一般,直到我现在清醒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仍然维持着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我没事了……抓这么紧做什么,松开。”我痛极时顾不上掩饰性情,只低声叱了句,伸手去摸烟。 裴追终于反应过来,他松开我,眼底的沉郁焦躁却毫无散去:“你说我抓你干什么?沈无,看看你自己的手!” 我低头,指甲缝里有血,这才回想起刚才发作时可能无意识地用手去抓挠剧痛的头部。 “小裴总,我如果说自己还有点狂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你信吗?”我叹了口气,缓缓吐出一口烟。 裴追看起来一点都不信,而且很想撬开我脑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这种长期接触怪力乱神事情的人,偶尔状态不太稳定也算正常……倒是你,”我看着裴追眼底那点不详的红色,慢吞吞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你好像比平时更容易激动?” 这话既是转移话题,也是真的提醒。 我看见他的眼神变了,就知道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裴追继承了裴父那份貓灵诅咒……那么,是不是说他也会被类似的“罪孽”影响? 原本冷静的人情绪激动、急躁,对应的“罪孽”很可能是…… ——七宗罪中的,暴怒。 第54章 以前,我们睡在一起吗? 七宗罪的论调来源于中世纪著名神学家阿奎那的《论恶》一书,但丁又在《神曲》中将教罪按由重到轻分为傲慢、嫉妒、懒惰、愤怒、贪婪、暴食和淫欲。 而其中暴怒狭义上指的是憎恨他人。包括产生无理的愤怒、歧视、过分的警戒心、对他人有伤害的意图也算是暴怒。 但貓灵并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当时它的原话是说裴父“嗓门太大、说话吓人”因此犯了暴怒之罪,其实着实没什么道理。 “因此,我推测貓灵只是会从七宗罪中匹配一个最接近的,作为惩罚手段。”我坐在副驾驶上,对裴追道:“这对于我们反而是个提示,我们可以从中推理貓灵的死亡触发和杀人方式。” “而根据我从前的资料,如果能逃脱貓灵的攻击,它每次攻击至少会隔14天。而且最理想的情况是,它第一次出现时我们就已经抓到它,完成了’遗弃’。” 我们正在去裴追公司的路上,裴父还没出院,裴追自己也几天没处理公事了,不得不去。 还有个原因是,裴母的“罪孽”至今不明,但是她现在重伤在床,无法开口。我们只能自己先查。 但她的社交圈又的确窄,性格恬淡内向,生活中主要就是丈夫和儿子。 裴母言词温和、善良温厚,出身富贵却衣着简朴,并不过分管束丈夫,与嫉妒也毫不相干。 她比起性格暴躁的裴父来说还要符合“完美受害者”的定义。 裴追问我:“有没有可能因为真的找不到罪行而让貓灵放弃诅咒?” 我心说,当然不可能。且不说旧时间线的貓灵显然最后还是找到了。单说“找不到罪行”这就是不成立的。因为所谓的七宗罪与其说是罪,不如说是人的七情六欲延展而来。 人因爱生怖,因私生怨。怎么又会有真正的完人? 真要有,那估计也就不是人了。 要是以前的我,这话可就直接已经说出来了,但今非昔比,这是裴追的母亲,我不想最后这点时间还惹裴追不快。 于是,我看了眼裴追的脸色,只是克制地笑了下,说:“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裴追面无表情:“沈无,说人话。” 我:“完全没可能。” 裴追:“……” 裴母的社交圈小的惊人,基本只和家人来往。但曾在裴氏公司做过闲职,有关系比较熟络的,我可以去走访打听下。 我说着我的思路,裴追始终没应声,也没看我。他开车十分专心,仿佛前面不是路况而是他生死相许的真爱。 话说回来,新旧时间线加起来,我和他也算朝夕相处十几年了,还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关系暧昧的对象。 这其实挺奇怪的,因为裴追虽然冷、并且只有“不说话”和“怼到你无话可说”两种模式,但不是说现在的小姑娘核心是看脸吗?最爱这种安安静静的高级手办了。 我想调节下气氛,便问裴追,有没有过喜欢的女孩。 他这次倒是搭理我了,只说了几个字:“想知道?那交换。” 他反应十分冷淡,但奇异的是,只要听他随便说些什么,我再压抑的情绪都会平复许多。 我笑道:“你是按字收费么?多说句话就要扣光话费似的——行,那你先问我。” 我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靠在座椅上,又怕他再问我病不病的事情,便又补了一句:“问过的就别再提了。” 裴追果然沉默了,我猜他在苦思冥想一个新问题,心里不由好笑。估计他还得想个一会,我便打开副驾驶车窗,又点了支烟。 过了好几分钟,裴追终于开口了。他问:“在你说的旧时间线,我们在同居吗?” 我一口气没上来,被烟呛住,立刻把肺咳成了麻花:“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以为我们住在一起。“裴追面无表情地说:“你之前也说你在教我东西,而且那条时间线我初中父母就过世了,之后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声音莫名又冷了几分。 第80章 我有些无语:“如果你说的同居是’同时居住在一个房子里’,那就是吧——这就是你的问题?” 也太简单了吧。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裴追紧接着问出了他真正的问题,他用一种冷硬到机器化的语气说:“……我们睡在一起吗?” 我一脸空白地望着他。 他估计终于理解到太委婉我理解不了,于是冷着脸,轻轻吸了口气,用一种极尽客观学术的语气做了补充。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发生关系吗?”裴追看着我。 作者有话说: 下次后天周三更~ 第55章 我曾强迫他 还好我这会吸取了教训没再抽烟,不然我怕我活不到肿瘤病发就把自己给呛死了。 裴追继续用那种冷淡禁欲的语气说:“是这样,我们在酒店因为拿错房卡初次见面时,你喝醉了,当时很自然地喊我名字,让我安静别吵你,就好像对……枕边人。” 他说出最后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同时陷入了下一波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我干巴巴地说:“啊,那只是因为你从前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书房和我的卧室隔音不太好……你不要多想。” 我在心里祈祷,就这些吧,以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估计也就是在酒店那次见面对裴追这种禁欲挂来说,被人看光的冲击力太大,所以才这么耿耿于怀。 然而,再次重复——果然,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裴追从不让我失望。 “但是,我梦到过一些其它细节。”裴追神情冷淡的说出了这句话,就像一盆冰水给我兜头浇下。 什么细节?——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 谁知裴追说完这话,便不再具体说下去。我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也不敢问。 又过了很久,车到了裴追公司楼下,我这次连烟都不想抽了,规规矩矩地站在边上等他带我进去。 裴追锁好车,走到我身旁,忽然道:“回答你最开头那个问题——没有,但应该有过别的。” 我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那句“有没有过喜欢的女孩”,答案是“没喜欢过女孩,但是应该有别的”…… ——“别的”是什么意思?“应该”又是什么状态? 我分外无语,却早没了八卦的心情,满脑子都是裴追的那句“梦到过一些细节”。 我知道裴追想起一些旧时间线的事情,但我却又不知道他究竟想起了多少。 尤其不知道……他是否记得那件事。 但是如果裴追真的记起,对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恐怕一定恶心得要死,希望我立刻死到他看不见的角落。 我曾做过许多对不起他的事情,其中最重的有两件。一件是害死他的父母,还有一件便更为不堪。 不堪到他最后那日在阵法前寻到我讨说法,没准想亲手杀了我。 他刚才问我,我和他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答案是,有。 ——在启动时间回溯阵法的前一日晚,我酒醉后……强迫了裴追。 嗯,强迫、引诱、哄骗他……上了我。 * 裴追的公司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界,是栋几十层高的异形大楼,据说是一个日本的著名建筑师设计的,从大门口的雕塑起就开始散发浓郁的奢华品味。 父亲是这个跨国集团的董事长,裴追却平时很少来这里,只是经营自己那些画廊。这次难得来一趟,从一楼大堂的前台小姐就开始眼神发光。 他平时就对我没好脸色,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一路车程下来,他对我更冷淡了许多。简直有了点刻意的成分。 这从他一进公司,完全没搭理和安排我,径直上电梯去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区就看得出来。 “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我试图在他后面跟上电梯,被前台小姐拦住了。 那时候电梯门其实还没关,裴追在十几米的地方,电梯里只有他一人,铁门正在缓缓闭合。 小裴总神情冷淡,连发丝都一丝不苟,衬衣扣到最顶上的喉结位置,穿着笔挺昂贵的西装大衣,露出一点腕表,面容又极冷峻精致,是禁欲贵公子和商界精英的结合体。 这位精英就这么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被拦住的我,又像根本没看到我,只是注视着一团空气。 电梯门关上了。 他压根不想理我,更不想管我。 我只好回过头,拿出我那张招摇撞骗的名片,这还要多亏那位“及时雨”老兄正巧今早给我送来了。 前台小姐依依不舍地从电梯上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我那门票……哦不,名片。 她视线在“特别顾问”上停留了一瞬,估计在想这是个什么新品种抬头。又不自觉地扫过我那身破风衣和牛仔裤,可能在研究我这人“特别”在哪。 我笑了下,径直问道:“秘书三科怎么走?” 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顺手指了个方向,我随手顺起她桌上的访客卡,刷开了电梯。 根据之前我对貓灵的了解,它喜欢玩弄猎物,头七天最多弄出点雷声大雨点小的动静吓唬人。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弄清楚裴母的“罪”是什么。 而秘书三科副科长正是裴母之前在裴氏集团中担任过的职位。也是她和外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经历。 第81章 但说来简单,问起来却不简单。总不能直接冲进办公室问人家,董事长夫人有什么毛病和罪恶。 别人一定只觉得我有病。 所以我得想个法子。一个我最熟练顺手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下次后天周五更~ 第56章 招摇撞骗沈顾问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门一打开,我便先听到一阵女孩清脆的笑声和聊天声。 秘书科里当然有事务繁忙的,并非全是闲职。只是我来前和裴追打听过,这三科情况特殊,在他们内部又叫“太太科”全用来安置老板们家里不想奋斗的夫人和小姐,也就是太太和太太预备役里,所以清一色全是女性。 她们基本也没什么活,日常打开电脑就是为了写个种草帖什么的。生活得岁月静好。非常适合裴夫人这样没什么事业心,却又不想独自关在家里的人。 哦,问女领导家的先生?裴氏集团不搞性别歧视,一视同仁地给安排工作,不过一般分保安和资料库去了,方便他们组团开黑。 言归正传。 所以,当我这个男人推开秘书三科的门时,就显得格外突兀。 科室里有一位四十几的中年贵妇人在看剧,三五个年轻女孩围在一起互相看对方新作的指甲。 我径直绕开他们,在科室内走了一圈,才发现角落里竟还有一个染白发的女孩子在专心致志地浏览淘宝网页。 我在这女孩身后站定,抬眸观察四周的情景,还透过窗眺望了一下风景,仿佛个勘探案发现场的侦探。十分有模有样。 从我一进来,除了那位戴耳机看剧的中年女人外,女孩子们就立刻注意到了。 毕竟他们这边没活,一年到头除了家人接下班也来不了个外人。 她们停下交谈,目光随着我的移动而转。眼下见我还研究上了。一个紫色指甲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脆声道:“你谁啊?” 嗯,好问题。 但这问题我不准备自己来回答。 我对问话的姑娘点头为礼,然后示意她要先打个电话。 于是,我拨通了裴追的号码。 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那里立刻接通了,却没说话。我听到他平缓低沉的呼吸声透过听筒静静地传来。 “小裴总,我到秘书三科这里了。”我淡声笑道:“瞧着风水的确不好。我已经到了。嗯,就是你说的那个如果不年年处理就会有人横死、夜夜有邪祟作乱吸人阳气的地方。” 我没把手机外放,但这里空间不大,几个女孩隐约也能听见话筒里裴追在说什么。 我先前已拿到科室成员信息,知道她们都是跟着家人和裴追见过面的,还有几位算得上和裴追青梅竹马,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在我说这番言论,真是每出一个字,她们的脸色难看一分。 我这是第一次真的装神弄鬼,其实业务不太熟练,但胜在和裴追实在熟识默契。 果然,裴追略一沉默后,说:“那请沈顾问你好好净化,让我的员工安心。” 这还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我沈顾问,台词也接的很好,如果更真诚些,语气少平板些,不那么像送我上路就更好了。 我得到这捧哏,便欣然挂了电话。转向刚才那紫色指甲的女孩,问:“你刚才问我什么?” 女孩连连摆手,讷讷道:“没有没有。这位先生……不,大师!您先忙……忙工作要紧。” 她一句话分了这么多段,也不知脑补了什么,都吓结巴了。 不过,谁都比不上我前面那白发女孩惊恐。我和裴追的电话她那位置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看起来都要哭出来了。 白发少女战战兢兢地窜出去好远,仿佛我站的那地方是个瘟疫毒圈,战战兢兢道:“这位顾问大师……我们这儿是出了什么灵异事件吗?” 看她们这反应,我这人渣毫不心虚,反而觉得好笑。 我知道这些女孩其实可能平日胆子并不小,家中也都是见大世面的,原本不该这么一说就信,还吓成这样。 所以这主要还是要感谢小裴总的背书。谁会信一位不苟言笑的霸道总裁能瞎扯怪力乱神的事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们,只是漫步而行、听风观位。最后说了句:“前有隧道,为穿心煞。中居风口处,为天斩煞。后门向西,为金煞。” 惭愧,我从前说好听了是实用至上,说实话就是毫无沉淀,通术而不通道。因此从来没有好好学过风水学理论,如今也是随口胡诌,主打一个装逼。 这段听起来极其唬人的话翻译成人话,其实就是你家前面有隧道,又在两个大楼的夹缝前,后门向西,会出大事啊。 真要破解的话……这要破解什么?总不能拆了隧道吧? 其实都是再简单不过的科学原理,比如所谓的天斩煞,有个名词叫“窄管效应”就是用来解释这种楼宇间的空气强对流现象的。风大吹的人头疼,误以为“邪术侵体”,自然就觉得是煞气。 我一定是最相信科学的神秘学家。 我装神弄鬼完就是一番布置处理。又是挪景观位、又是演算八卦的。那些小姑娘看的一愣一愣的。 我一操作完,那白发女孩就忙不迭地问:“大师,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我好怕,如果不行我让我爸爸给我们换个办公地。” 第82章 “这样就没问题了。你们放心在这上班。风水应当还比之前好上许多,还能辅助你们的运势。”我看着她,忽然一皱眉:“不过你似乎……” 我一欲言又止,女孩立刻脸色一白:“我怎么了?您说啊。” 我心中一笑,意识到运气不错,真正的鱼儿上钩了。 第57章 饕餮 一进办公室,我就发现她和其他人不同,一人坐在这角落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对这灵异之事反应也最大,倒像是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我这番作为反而验证了她的心事。 我垂眸扫过她的桌面,见她的卡包中露出红色转运符的一角,隐约还能看到下面压着一张两寸证件照。 “我猜你近来夙夜难寐,神思不属。还总觉得颈部重压,身后如有凉风?”我慢悠悠道。 那女孩面露惊诧。连连点头。这时候,其他女孩也都聚了过来,甚至连那看剧的贵妇人也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 我觉得时机其实差不多了,正打算开口说正题,却听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孩不屑地低声道了句:“装神弄鬼。” 她身形极瘦,还长了张超模脸,一身名牌,抱胸远远看着我,连眼尾那点蓝色的晕染都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态度。 “我叫鸢娓。李鸢娓。”那高个子女孩上来就自报姓名:“裴追哥哥就相信你这种神棍?” 场面寂了一瞬。我却也不算第一次见这种砸场的,正打算说话,却听那白发女孩先拉住了李鸢娓,小声央求:“姐妹,我真觉得有点准。你先让我听听好不好?” 又转向我,双手合十道:“抱歉,您继续。” 我笑了下,继续说道:“而且是不是情感生活亦有不顺,多年饱受求而不得之苦?” “真是神了。”那女孩喃喃道:“是这样没错。” “这一样是因为风水问题。”我侃侃而谈:“这一切的问题都出在你所在的这个位置上。一方面,这里的建筑方位原本就有穿心煞、天斩煞、金煞等风水问题,你这座位正当其冲。另一方面,你这位置原本就有问题,而问题来源于座位的前主人。你只是时运不佳,压不住反伤自身。” 女孩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小声说了句:“……但我来这里办公才三年,暗恋他却已经……” 她说到一半,发现同伴们都露出八卦的目光。当即红着脸住了嘴,转而问我:“那请问您破解之法?”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头一个问题我已经解了,而后一个问题,问题本质却不在你。” “那在什么?”白发女孩着急地问。 我笑着说:“问题在从前坐在这里的人,需要对症入药。” 先前坐在这里的人正是裴母。而这白发女孩也恰是整个办公室乃至全部人中最了解裴母的人之一,她也是裴追的表妹,裴母的侄女。裴母还在这里上班时,经常单独带着这个女孩子出去玩。 听我说到从前坐在这儿的人,白发女孩立刻脸色一变,仿佛想到了什么。然后拉着我低声道:“能去其他地方说吗?” 求之不得。 我和她来到了一楼的公司咖啡厅。 上班时间,四下无人。一坐下来,白发女孩就迫不及待地低声道:“大师,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姑姑她,嗯,就是之前坐我这个位置的人,也就是裴氏集团夫人。她喜欢吃……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我手下一顿,咖啡勺碰在杯壁上,发出低却清脆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慢慢回荡。 在白发女孩的叙述中,我得知了裴母除了温良主妇外的另一个身份和爱好——饕餮客。 裴母出身西南地区,喜爱生鲜美食。这里的“生”和“鲜”当真是字面意思。 那几年在公司里,她闲来无事就喜欢遍尝美食,但是其他同事大部分是本地人,料想无法接受这些喜好,裴母也怕被人诟病,因此只拉了这个侄女陪着。 据女孩说,那几年裴母把各种奇诡的东西都吃了个遍。包括:猴脑,就是在猴子脑壳敲个洞,吸食其脑髓;烤乳羊,烧烤临盆的母羊宰取子;青蛙汁,把青蛙炸成肉泥…… 种类繁多,便不赘述。不过裴母最爱吃的还是一道菜,那便是“白切猫肉”。 这菜比之前几道都不为人知得多,却是裴母外祖那的家常菜。做法是取去毛全猫一只,将其捆绑后活生生地直接入锅炖烂,直至肉质绵软,取下骨骼,再行切片加料。 我无从评价。 只是忽然想到了,那日貓灵看裴母的眼神格外恶毒怨怼,而且特意将她留到最后折磨,还占据她身体希望她纵死难安。 但是我又想到,这件事的开端其实是……裴母一时不忍,捡了看起来像小流浪猫的貓灵。 在炖锅中挣扎的猫和家中蹭着桌脚的白团子,都为猫。 食生猫者和救护猫者,为一人。 善恶、黑白也可为一体。 其实一直恶下去是最简单的,裴母如果不突发善心也就无今日祸端。 然而,人何其复杂。 女孩打断了我的思绪,再三恳请:“这事儿应该连姑父和表哥都不知道。姑姑要知道我说出去我就死定了,您一定要为我保密啊。我当时其实就怕的厉害。我其实也有点信这些超自然的东西,虽然陪着她,却其实一口都没敢吃。” 第83章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最后直接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来找我啊。这明明是姑姑的,不管是什么精怪要偿命也应该去找——”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脸涨得通红,当下住嘴,紧张地看着我,估计很怕我给裴追打小报告。见我没什么反应,才继续小声说道:“您看有什么破解之法?” 先头那些都是我胡诌方便套话的,哪有什么破不破解。因此我只是随便说了些摆件风水、平安咒文之类的通法,随意应付。 没想到女孩听到咒文却神情微凝,似乎想到了什么:“符我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还是唯一一次和他出去一起求的。” 这个“他”,显然就是女孩喜欢的人。 我其实注意到了那个符,也是因此知道女孩信这些,才有了这主意。 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其实完全没有探听少女怀/春事的兴趣。女孩却像终于有了倾诉空间似的,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起来。 止痛药的药效快过了,又开始一阵阵的剧痛。我摸了下口袋,却发现药瓶没在,细想可能掉在了裴追车上。 再一摸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才想起来近来和裴追一起生活,规律健康到让人发指,他甚至都没给我留个买烟的机会。 ——裴追,你可真是我的克星。 我打算起身告辞,便最后问了她一句:“你姑姑除了爱吃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其它比较特殊的兴趣吗?” 白发女孩摇头,一个“没”字才出口,就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 那名叫李鸢娓的女孩站在她身后,高马尾因为过快的步速来回晃动,抬着下巴道:“你这神棍没安好心,打听我婆婆做什么?” 她这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发女孩却先捂脸:“鸢娓,你别瞎说啊。表哥知道了要生气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在占的竟然是裴追的便宜。 第58章 出柜 李鸢娓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和白发女孩咬耳朵:“小白,你怎么总在外人面前堕姐妹的威风!裴追哥哥已经带我去吃过烛光晚餐了,他可从没和别的女孩吃过饭!我们两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只是先用了个将来时!” 她原本是想小声讲悄悄话,却因为激动越来越大声,一看就是活泼坦荡的性格,生活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再加上容貌艳丽,举止大方,倒是真实可爱。 我想,他们一冷一热,率真自然。这女孩和裴追其实挺配的。 这个念头出来的自然而然,初时平静,却如一壶酒,后劲是一种特殊的酸涩。 淡,却极其烈。 这感觉出现的真是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心里对自己摇头——我都要死了,以后裴追是儿孙满堂还是朱环翠绕,我都不会知道,还想这么多做什么。 再看这姑娘,又的确是个男人很难拒绝的类型。连我都觉得漂亮有趣,便轻轻一笑。 这恐怕却让李鸢娓误会了。她叉腰直起身:“啊你还笑话我。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给我说实话,你故意装神弄鬼套话,是不是为了了解他妈妈的喜好,来接近他!” 全场一片寂静。那叫小白的姑娘捂着脸拼命拽她衣摆。李鸢娓却继续指着我道:“我知道你!你那天去店里和店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他都告诉我了!” 我那天说了什么…… 哦,我暗示那位店员,我是裴追的一夜情对象,还掏出来一条人家皱巴巴的领带。 李鸢娓越说越激动:“我好不容易和他身边的人混熟了,让他们碰到有什么小狐狸精就告诉我,没想到却是你……” 哪怕是我脸皮再怎么厚都要坐不住了,干咳一声:“李小姐,我是男人。” 却没想到,小白和李鸢娓同时瞪大了眼睛,高声反驳我:“这年代,男人怎么了?” ……行吧,是我封建了。 我只好换了个角度:“那日我是有事要找小裴总,胡言乱语去讨张名片罢了。你不要多想。” “我才不信呢。听说他还让你住在他家里——他这么一个连客人都不让进家门的人居然收容了你一个大活人,真是越想越觉得你们不对劲。” 李鸢娓暴躁道:“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交女朋友,也就带我出去吃过一次饭。谁知道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听到这里,我的思绪短暂地飘开了一瞬。因为在遥远的旧时间线上,我也有过类似的疑问。 并且作为一个毫无下限的人渣,我还亲身实践测试过。 那时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总有几次意外肢体接触,或撞到对方衣冠不整。 我能清晰感觉到……每当我碰到裴追时,他总是浑身有一瞬的僵硬,而在看到我未着上衣时,向来不动声色的裴冰山却会罕见的目光躲闪。 而在我捕捉到这些细节后,便总是会故意的、恶劣的、又假装毫不在意地再靠近一些,再趁他推开我的时候,将沐浴后胸口肩头尚带温意的水珠……蹭在他如冷玉寒竹般的指节上。 他那刻的反应…… 李鸢娓:“……大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会说对了吧……”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却有人提前为李鸢娓分忧解惑了。 第84章 “对,我喜欢。你有什么问题?” 喜欢什么?喜欢男人? 我们三个齐齐望过去。回答问题的人,竟然是裴追本人。 “啪嗒——” 这是裴追表妹小白手中叉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李鸢娓僵在了原地,眼眶开始发红。她看上去浑身都是问题,却又问不出问题。 我作为一个外人无意听到这些,只觉得非常尴尬,想起身离开给他们点私人空间,却没想到又被裴追握住手腕拽住了。 “沈无,”他冷着张脸看我,语气远比面对女士们时差很多:“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下意识摸口袋,才反应过来手机忘在刚才那办公室里了。 “我打了你很多电话。”裴追低声道,声音又冷又哑:“又是这样,忽然不见人,我行我素,从还没把别人……放在眼中。” 他后面几句话说的极低,我们挨那么近我都勉强才听清。只觉非常奇怪。在新时间线里我简直就是裴追的人形挂坠,走哪跟哪。 而即使在他不应该记得的过去,我们也没怎么分开过——除了最后那段时间。 而如果真要说很多电话没接,那我只能想起那一次了。 我用时空法阵的那一日。 当时,我们最后见面了吗? 似乎还是见面了,我记得他还拿了个东西。 是个苹果。 头忽然很疼,我忽然发觉近来又有一个新的症状,回忆过去的事情经常会头痛欲裂,而且有些记忆细节也愈发模糊。这或许也是脑瘤的一个临床症状吧。 还好我每日都在做这笔记,这样到我最后临走前,至少还能给自己做个临终总结。 手腕被人攥得更紧了些,我回神撞到裴追的视线。 他紧紧皱眉看我:“你脸色很难看,怎么了?” 我随口胡诌:“饿了,胃疼。”然后对裴追笑道:“有东西忘在你车里了,能劳烦让我取一下吗?” 我必须吃止痛药了。 裴追点头,我随他离开。走前我却被李鸢娓又叫住了。 她红着眼睛,一副失恋的样子。神色却依然是骄纵的大小姐做派。 “那我就死心了。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她恨恨地说:“祝你们幸福!” 说完转身就走,恨天高踩出了气壮山河的节奏感。 她是误会了什么吧——这姑娘的确率直可爱,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祝福说的这么咬牙切齿,再想到她祝福的内容,却只觉得好笑。 我和裴追?这当真是世上最不可能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在看的就是沈顾问的笔记 第59章 烛光晚餐 一走出公司,裴追就问我刚才在笑什么。 我不假思索道:“笑她祝我们幸福。” 我头疼的厉害,因此能省一个字是一个字。原本的意思是想说她居然能拉郎配到把咱俩凑成一对,简化说出来就成了这样。 裴追听后没说什么,但出于对他的熟悉,我有种微妙的直觉——他心情似乎变好了许多。 至少比上午刚来时好。 他带我来了停车场。我进去拿了药,却没想他直接关了车门,自己坐到驾驶座,一副要出去的样子。 他知道我因头疼失眠吃止痛药,所以我大大方方地吞下,然后问:“去哪?” 我以为他是有什么貓灵新线索了,没想到裴追说:“吃饭。” 这时间其实有点早,并没有到饭点。于是那瞬间,我忽然有了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不会是因为我那个胃疼的借口才决定捎我去吃饭吧。 仔细想来,裴追近来的确有些奇怪。 奇怪到我觉得他可能想起了什么——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恢复了旧时间线的记忆,这样的态度反而才是最异常的。 ——尤其,如果他恢复了最后那晚的记忆,我怕他直接杀了我。 我决定得寸进尺来试探一下,于是一指路边道:“买烟。” 裴追毫无停滞地开过去,都懒得拒绝我。 ……什么态度好?果然是我的错觉吧。 他一路驱车,停在了一家西餐厅门口。 这餐厅倒是装饰别致,门口种了几棵很大的梧桐树,墙壁上还缠绕着藤蔓。先是一条窄道,两侧悬挂着许多抽象派油画。 我一路走一路看倒是饶有兴趣,有种在逛画廊的感觉。 这样大约走了十几米,才到了大堂。空间很大,能容纳上百桌,中央是个圆台,有人在弹钢琴。 是莫扎特的《小夜曲》。从前我人闲富贵,便对这些闲情逸事略有所知,倒觉得心情跟着舒畅起来,头都不那么疼了。 好吧,头不太疼应该是因为止痛药。 裴追却没在大厅停留,而是和侍应生交谈了几句后便带我往里走。 “上次来原本计划是几个同事聚餐,最后他们却都没来。于是便我和李鸢娓吃了。”裴追忽然没头没脑地淡淡说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大堂。” 他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因此我忍不住开始琢磨。搞不懂他是突发奇想回忆往昔,还是另有什么深意。 一边说话,我们到了包厢,铺着红色地毯,长桌洒着花瓣,尽头的长颈瓶中放着一支鲜红欲滴的玫瑰。 我在一边坐下,铺好餐巾,终于觉出这场景有点怪了。 第85章 如果在大厅里吃,自然是个正常的朋友吃饭,顶多吃的贵点,死前吃顿好的倒也不错。但现在这场景……感觉裴追单膝跪下求个婚都不违和。 裴追却看起来很自若地在我对面坐下,将菜单递给我。 止痛药的副作用有一条便是影响食欲,我其实并不太吃得下去。但并不想让裴追看出来,只好点了下尚算清淡的东西。 没想到他接过后却略一皱眉:“这家的牛排很好,你应该会喜欢。确定只要这些沙拉?” 牛排的确是我从前最爱的食物之一,要是健康时来我估计可以欣喜若狂。但现在我比较担心我一边吃一边吐,最后直接开始呕血让这里化身情杀现场。 不过,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裴追问这话并不简单的客套,更像是真心诚意的疑惑——对我为什么没点爱吃的菜的疑惑。 但在这条时间线,我们几乎没有一起用过饭。 我摇头说最近不怎么想吃荤腥。 菜很快上了。而且是和正常西餐上菜顺序不同的先上了热菜。我喝了碗汤,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裴追自己点了牛排。他这种人天生就是该吃西餐拿刀叉的。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格外赏心悦目,适合他那身欧式古堡贵公子的气质。 我的沙拉很快也上了。我原本就不爱吃这些,只好硬着头皮啃,估计脸色一样绿汪汪的。 宽敞的包厢中一片寂静,只有刀叉触碰盘子的声音和石英钟的指针声。 “嘀嗒。” 裴追忽然问道:“沈无,你盯着钟看做什么?” 我放下了手中的刀叉,要是从前,我恐怕会直接嘲讽裴追这是句什么品种的废话文学。现在却是条件反射地笑了下,十分礼貌地也回了句废话:“看时间。” 好了,包厢内又回到了更尴尬的沉默。 我们这边安静到落针可闻,冷不丁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脆响,然后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再是一个女声喊道:“人渣,有话直说!谁和你演哑剧!” 我和裴追同时一愣。我还没作反应,却见裴追那冰山向来抿着的浅色唇线微松,最后向上轻挑,竟是笑了。 他这是个忍俊不禁的笑法,又是个我没见过的神情。 我一边觉得稀奇一边自己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对隔壁那位男士幸灾乐祸,还是单纯在笑裴追。 裴追忽然说:“你以后就这样笑好了。” 这样笑?是说我从前笑的很虚伪吗? 我愣了下,又因为笑得久了,牵着太阳穴疼,习惯性地去揉,却不小心扯动了餐巾,连带着上面的刀叉碟子,一溜烟碎在了地上,阵仗比隔壁还要大上几倍。 最好笑的是,这下子隔壁那对争执的男女竟倏然静了下来。不仅不摔盘子不吵架了,连说话声儿都没了,可以说是静若寒蝉。 “他们可能吓到了。以为我们被打扰扫了兴,在砸东西泄愤。”裴追说着。他这会儿倒是不笑了,但这幅面无表情的正经样子和冷淡语气配上内容反而显得更好笑了。 他边说着,就十分自然地起身把我身边的碎玻璃踢成一堆,然后摁铃叫了服务员。 我的确身体不舒服不太想动,十分受用。但又觉得他这周到体贴也透着些异样。 但异样归异样,好在这么一折腾倒是不尴尬了。而且这一地狼藉彻底打破了这包厢的装逼氛围,服务员在收拾的时候,我听到裴追懊恼地自语了句:“我怎么被那丫头的想法带歪了,居然选了这儿。” 无意间听他这话,我才恍然大悟,自以为理解了裴追的想法。觉得他是曾和红颜知己在此共度良宵,忽然想缅怀一下,却没留神顺手拉了个我作饭搭子,这才意识到奇怪和尴尬的很。 我投桃报李地体贴了句:“小裴总,其实饭也基本吃完了。良宵正好,倒不必再关在这包厢里枯坐。” 别和我整天泡在一起,去找个妹子花前月下吧。 裴追立刻问道:“那做什么?”说这话时,他那素来静如沉渊的眸子竟然亮了亮。像抖落万千星辰,又映着荧荧灯火,当真夺目耀眼的很。 我低头,最后缓缓笑了下,说道:“可与佳人赏月谈心。” 裴追的表情凝滞了片刻,像是被这句话酸到了。然后还是缓缓点了下头:“好,那我们去城郊公园吧。那带视野空旷,风景也不错。” 我:?我们?你确定? 作者有话说: 大波感情戏正在来袭,下次后天周三更 第60章 “我喜欢的人从不爱我。” 我维持着笑容,抬起手腕点了下表盘:“我去不了。刚发现表进了酒水停了。我现在就得回家拿块表替换。” 哪怕裴追素来面无表情。我此刻都能感觉到他的疑惑。知道有立刻替换衣服、替换鞋子的。表坏了需要立刻换的,我应该是头一份。 “看不到时间,我会很不舒服。”我解释道。 换个人估计就觉得这是个不太高明的借口了。裴追的好处却就体现出来了。因为他直接,所以他不多想。因为他寡言,所以并不多问。还好人做到底,将我送回了之前的住处。 车停了,我下车了。裴追也下车了。我拿着门钥匙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只好打开了屋门,十分勉强地“请他进来坐坐”。 第86章 这十几平米的小小蜗居根本不能容纳两个男人宽敞站着,而且甚至连张会客的椅子都摆不下,我只好和裴追并排坐在床上……简直像是某种灰产被警察破门查房时,客人和从业人员并排坐在床上被戴上手铐的场景。 唯一庆幸的是,我生活习惯尚算可以,没有出现不雅私物到处乱扔的现象。 裴追随手拿起旁边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皱眉道:“这水过期两年了。” 我十分淡定地把那瓶水从他手中顺走:“旧瓶子当水杯用罢了。小裴总,一看你就是富贵惯了。穷人一般不买瓶装水。” 裴追沉默了一下:“我看里面的水似乎也不干净,有悬浮物。” “哦,这是水垢,隔夜了就会有。”我边说边拧开瓶盖,就要往口中灌。 却没想裴追竟然劈手来夺,瓶盖已经拧开了,我又没力气稳住被子,水立刻撒了出来,顺着我脖颈喉结一路往下,连小腹处都浸湿了。 这本来没什么。我用袖口擦了唇角水渍,抬头却发现裴追竟然一直怔怔地看着我。 最近连日大雨,我那些黑衬衣都没干,便图省事,路过地摊买了件白衬衫。打折买的不合身大码,领口的扣子还掉了,松松垮垮地开着,从喉结到胸口一线都裸露着。而那该死的水让仅剩的布料也湿透了,贴紧着,透出一点暧昧的肤色。 裴追就这样安静地一路看下去,最后视线停留在了我同样被水浸湿的小腹处。 我:“…… ”我撑着床板站起身,披了件外套遮住了湿透的前胸。 裴追这会倒是回过神了,他不赞同地皱眉道:“水垢不能喝。贴身穿湿衣服会感冒。” 可能是我过度解读。小裴总从冰山变得莫名人妻。这半天下来,细致得我近乎有点害怕了。 但我现在向来不与他争,当即顺从地找了件干衣服。 有个小问题是,我这小破笼子里并没有让人独立换衣服的空间。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大家都是男人,我也不至于这么讲究,掀起下摆就要脱。却见裴追忽然起身出门,还把屋门直接给我关上了。 我心头微沉,裴追真的不太对劲。 我装作毫不在意,只扬声道:“我换好了。”裴追才推门进来。 这时候其实已经很晚了,我很快找到了另一块表带上。也是廉价的那种。但是走时指针声音响,我听着才好入眠。 这次回来了才意识到,我之前直接宿在裴追那边,行李衣物都没有打包。正好趁这次回来收拾下。 裴追就在边上撑着下颌看我忙活,神情平淡。说冷也可以,说安然却也可以。让他先走或者忙别的也不应话。 “沈无,你真的会算命?”不知过了多久,他问我。 我正把一件衬衫丢进破破烂烂的行李箱,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裴追手里还拿着张我随手画的速写在看,望向我的神情倒是很认真。 久违地让我想到,从前偶尔有几次我施了让他惊艳的术法,他想学时也会这么望着我。 我便笑了下,坐在他身旁细致地答道:“我现在除了能看到人寿命没什么特殊的能力。那些话是说来诳你表妹的。她有转运符,我就猜到她信神鬼,又见她脸色不好,眼下有青影,便说她夙夜难寐、神思不属。对了,还有一点是这姑娘座位正对风口,风对着后颈吹,自然就成了所谓闹鬼般的’颈部重压,身后如有人在吹风’。常见的伪灵异现象。” 裴追默了一下,面无表情道:“看不出你还很尊重科学。不过小白应该也没傻到这样就信,你还说了什么?” 我权当这是夸奖,还不忘顺便也捧他一下:“小裴总透彻。的确,我还猜到了她有个多年暗恋,求而不得的意中人。转运符是求姻缘的,还有个男孩高中时期的证件照。” “人因爱生怖,这是她最在意的。因此我一提这些,她便信了我说的是这位置导致她姻缘不顺。” “因爱生怖……”裴追低低重复着这个词,问我:“她和那男孩没能在一起?” 裴追也算女孩的家人,我便把事情简单说了:“没有。她暗恋那男孩十年,一直没表白。前段时间男孩找了女友。” 裴追侧头看我,半晌淡淡道:“一厢情愿,只该如此。” “如果只是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是运气不好了。”我摇头道:“她看到男孩官宣后,哭了几夜后原本释然了,去祝福男孩,想这十年的暗恋也算有始有终。却没想到男孩说,也曾喜欢了她十年。只是他们都没猜到对方的心意,太喜欢就更畏惧。最后谁也没说出口,就这么错过了。” 这是常见的少年青葱心事,说实话,我都很惊讶裴追居然有耐心听这些。我自己却不太耐烦讲,说完便转身整理书架了。 裴追问:“为什么错过了?” 我随口道:“因为男孩已经有新女友了啊。” “那男孩不是喜欢过她吗?抢回来。”裴追淡淡道。 我笑了:“那是从前的事了吧。时过境迁,表面说是有了新女友,其实是已经进入了人生新的阶段。之前的喜乐爱恨,还有那么重要吗?” 我越说越觉得好笑:“小裴总,你说咱们两个大男人,关起门来讨论你表妹的私事,不合适吧?君子——” 我话没说完,因为裴追忽然用一种很大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颌,轻轻的、冷冷的、一字一顿道:“不重要吗?如果是我,只要他曾喜欢我,我就会把他抢回来。死也要我看着断气。” 第87章 那一刻,我断定,裴追今天果然是吃错药了。 “您说的都对。”我顺着他笑道:“小裴总,您别拿我出气啊。想想七宗罪’暴怒’。平心静气。” 裴追恍若未闻:“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我知道,我喜欢的人从不喜欢我,他喜欢别人。” 他这样冷漠地说完,猛地撤手松开我。 作者有话说: 下次后天周五更~ 第61章 我们曾在黑天下纠缠 我没有问,更没有解释。只是顺从地笑着,没有接他这句话。 裴追忽然沉默了下来,我也不在意,只是继续整理画具。我没多少家当,很快就把这小棺材笼子搬空了。 最后要合上箱子时,我看裴追手里还拿着一副速写,便走过去拿。 那画是用碳条抹的,几笔错杂张扬的线条形成了乌黑的天幕。下半张纸大体留白,只能隐约看出几笔灵动的曲线构成一个人形,人在一个寥廓的正圆之中。高光笔潦草而过,几笔抽象符文跃然纸上,在黑天中散发着苍白的光。光的尽头是另一个人。 他站着,遥遥望着阵中之人,手上是这画作中唯一的彩色。 红色,那是一只苹果。 “这是什么?”裴追抬起眼淡淡地看向我:“我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我启动时间阵法那日。阵中人自然是我,而画上的光中人正是裴追。其实这原本不是什么秘密,裴追也坦言自己之前曾梦到过这个场景。 但是,当你想隐藏一个更深的秘密时,最好让对方觉得他已经发现了秘密。 我这样想着,故意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你多想了。随手涂鸦之作罢了。”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心虚点,一边随口找些话说:“你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和哪个梦境比较像?” 一般人在回忆沉思时,注意力都会下意识地偏移,我便趁这机会去抽他手里的速写纸。没抽动。 裴追稳稳捏着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沈无,你的演技还是这么糟糕。” 你大爷的。 “但你在紧张什么呢?”裴追探究地望着我:“画的东西我也已经看到了。” 他这清清淡淡的声音一落下,我们二人同时一顿,我立刻猜到他明白了。果然,裴追忽然轻轻一挑眉……捏着那页角,翻向那速写纸的反面。 我紧紧按住他的手。 我不能让他看到画背面的东西。 虽然那也是旧时间线的事,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甚至就发生在我使用时间法阵的前夜。 但是,却更见不得人许多。 那就是我觉得裴追如果想起,会杀了我的东西。 画中是那天晚上。 我辱他、强迫他,再弄脏他。 他恨我、进入我,再撕坏我。 那是我们在黑天之下纠缠、至痛又极乐的样子。 我捂住剧痛的头,终于从近日因病而混沌的记忆中脱出,回忆出了全部细节。 * 千人暴乱后,我一直在寻找补救之法。最后选了最大胆的一种。 ——回溯时间,结束末日。 事情就发生在我用时间回溯法阵的前夜。 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忙,忙着自己找死,也忙着劝人去死。 那日白天,我刚刚凑齐了用心头血熬成的阵法原料,去见了林川。 林川其实原本不是真的搞这些怪力乱神东西的,只是因为我的缘故耳濡目染了一些。 少年时,我无家可归,记忆模糊,最狼狈的时光,是他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捏着鼻子“收养”了我。 末日降临后几年的世界,其实已经非常糟糕,战争让普通人流离失所,走在路上都不知会不会被一颗流弹砸中脑袋。 但哪怕你逃离了交战区,终于凭借自己的人脉或者能力得到了一块干净整洁的栖身之所,也很可能冷不防从定下钻出来一个长满獠牙的怪物,把你当甜点一口吃了。 也只有这时候,我们这些神棍的优势稍微体现出来一些,我有很多简单好用的防御结界,五分钟三步,大功告成。 我给林川画过一次,顺便把书给了他。却没想到他青出于蓝,现在防御结界画的比我还好。 我们在他破败的安全屋里坐下。这是他家炸毁后用木板重新搭的。 他的所有家人、还有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小学同桌……都在那场爆炸中死了,这屋子就住他一个倒也够。 一块木板床、一盏油灯、一张手工书桌,再多一个我,转身都困难。 “你受伤了吗?这么重的血腥味。”他一见我就皱眉:“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丧家之犬?” 我总感觉有一瞬间,他想脱口而出的词是“难过”。 “别人的血。”我不想多说,只把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丢在桌上,示意他看。 “怎么什么垃圾都往老子这儿拿。”他不耐烦地扫开那纸,对我一摊手:“来看你爸爸也不孝敬点东西。” 我骂了句娘,把兜里的另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那是包烟。过去是看不上的杂牌,如今却是奢侈品般的硬通货了。 我们并排靠着那张破桌子,抽着烟。青色的烟雾慢慢升腾着,遮住了远处天边蓝色的月光。 林川忽然用手肘撞了下我,无厘头地笑了下:“沈无,你记得以前有个蓝月亮洗衣液吗?这算不算未卜先知,预测了世界末日。” 第88章 “……滚。”我差点被烟呛到,没好气地骂了句。 他笑了笑,却没像往日一样怼回我。我们沉默地抽完了半盒烟,他问我:“你还在找拯救世界的法子?” “中不中二?还拯救世界。”我因为他的描述笑了下。 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桌面那张破纸:“有个阵可以用,就你说是’垃圾’的那玩意儿。嗯?你对全人类的希望礼貌吗?” “行,一会给你看看。”他不屑地笑了声,然后侧头看我:“沈无,你这么一人渣流氓头子,怎么忽然想不开要做救世主呢?” 我抽出一根烟叼着,低头点火,含糊不清道:“也没什么为什么,非要说的话……有天路过一个废墟,那里有个小女孩,她带着个粉色的仙女棒发卡,半边身子已经被怪物咬没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却很特别,让人挪不开眼。” 他嗤笑道:“是特别漂亮吧。不愧是你啊,都要世界毁灭,死到临头了,对着个小女孩都还这么怜香惜玉。” 我也笑了一下,没说话。 渐渐地,他不笑了,问我:“是为了两年前死的那几千人吧。你杀他们后,可有一日安寝?” 第62章 你要死了,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 对林川的这个问题,我坦然摇头:“我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忽然道:“沈无,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称呼那次事件吗。” “‘千人血祭’么?”我叼着烟道:“和那时候怪物挑拨我的话还真差不多,无非是落实了我发疯圈禁活人练邪术的谣言。” 林川道:“其实当时一验就知道死的人身上是的确有诅咒,政府机关也在辟谣。你当时其实也无能为力……但很多普通人,他们搞不清这些复杂的东西,还是不信。” 他这人看着直来直去,却其实是在别扭地宽慰我。 “很正常。”我淡淡道。吃了这么大的教训,这么几年我也不是毫无长进,冷静地评价道:“总有人要对事情负责,遗属的悲伤需要发泄口。更何况,比起冠冕堂皇又难以理解的官方发言,当然是眼见为实更实在。平民的舆论总是偏向更简单更有戏剧性的那方解释。” “有许多当年死于你法阵的人要找你报仇。”林川说。 他这消息却是老了,不应该用将来时,而是过去和现在,自从所谓的“千人血祭”后,想刺杀我的人不计其数。 “你要不假死吧?”他突发奇想道:“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差点笑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虽然看着和狗血电视剧似的,但倒也不无道理,的确可以获得一段时间的安宁平静。 但如果我逃了,那些仇恨一样需要一个宣泄口,他和塔罗这些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怎么办?还有,裴追怎么办? “不重要。“我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人能杀得了我。” 林川上下打量我,无语地评价道:“猖狂。” 过了一会,我把烟摁灭,站起身:“而且东躲西藏的我还怎么做事?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更何况也算我罪有应得。我如今唯一关心的是,怎么赎罪。” 他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说:“老生常谈了好几年的事情了,你要是能找到’门’,关了它。末世就结束了,自然算得上赎罪。” 我轻轻笑了起来:“别寒碜我了。要能找到早找到了。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这么多人力物力时间投进去,连所谓的’门’是圆是扁,在东西南北,上哪去找?” 林川道:“还知道它年纪和咱俩差不多。看看那几年有什么异常的自然现象呗——唔,是不是当时温室效应很严重?” 我懒得和他贫,简洁道:“早都查过了,不靠谱。” 林川忽然直起身,眼睛发光:“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那’门’会不会其实不是个门?” “什么意思?”我皱眉看他:“你是说那通道的形态吗?’门’的确只是个代称,有地质背景的专家推测,更可能是个深约几百米,甚至千米的裂缝……” “那才是扯,”林川打断道:“’地底’也只是个代称,又不是说怪物真的家在地壳地核,我是说那’门’有没有可能不是这种具体的地质现象,反而……是个活物?” “活物?”我下意识地皱眉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啊!”他兴致勃勃道:“比如一个大胸美女,因为太漂亮了,把怪物们都勾引上来……” 我:“……” 回想起来,当时脑海中其实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并没有抓住。 很多年后,我站在刺骨的海水中,才意识到当真世事皆有预兆,答案往往藏得最不起眼。 我和林川又瞎扯了一会,也没个结果。我抽完嘴里叼着的眼,看了眼手表,直起身,说道:“先别想’门’的事儿了。快看看我拯救世界的plan b吧。” 我抱胸站着,看着他对着晃晃悠悠的油灯,终于认认真真地看起了我那张所谓要拯救世界的纸。 他先抬眼看了下我:“哪找到的阵啊?干什么用的?” 我说:“你先看看。” 他不耐烦地切了一声,从旧衣服堆里找到一个放大镜,仔细看那些细小的符文。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你这鬼东西竟然涉及到了‘时间’?”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我。 第89章 我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口才道:“准确的说是让时间回到十年前,那时候‘门’几乎没打开,是人间最好的日子。” “沈无,”他举着油灯对着我的脸,晃得我眼花:“我知道你傲慢,但不知你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到这个程度。” “过奖。”我夺过油灯放在桌上,平静道:“只是挽回千人性命有什么意思?这世道,他们还是活不长的。没这个诅咒还会有下个。我要抹除一切已发生的悲剧,让那些怪物滚回老家去,结束末日——这样,我甚至不需要找到’门’,就能拯救所有人。” 我望着他:“凡是我做的事,都会完美,不可有缺憾。” 他看了我半天,总结出了个言简意赅的评价:“你疯了。” 骂完这句,他估计还觉得不尽兴,继续说道:“回溯时光——这得有多大的代价?三倍法则你比我清楚,这是偷天换日的事情,你担的起三倍的反噬?把自己当什么了,配做救世主?”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想。 我一把摁开打火机,直接怼上了他手里那张破纸,纸张迅速地卷曲燃烧起来。 我那挚友惊得目瞪口呆,骂骂咧咧地松手,看纸在地上烧作灰烬:“沈无你他妈什么毛病!” “低头。”我示意他看地上那团阵法纸烧完的灰烬。 纸烧完后,火星却没有散开熄灭,而是隐隐绰绰地形成一行新的小字。 “杀亲丧友,百年孤独,机关算尽皆落空,众叛亲离成笑谈。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良久,他才转向我:“……这是什么?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吗?” 我笑了下,看那点余烬渐渐熄灭:“怎么可能才这点儿代价?这才哪到哪……我也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区区’不得好死’就能抵了时间回溯的反噬。” “那这是什么?” “估计是预言我未来之类的。还没发生的事情,理他做什么,这不是我让你看的东西,不用管,”我指着那堆阵法纸烧完的灰烬,对他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来,把血滴进去。” 他愣了一下,我直接趁他走神,并指在他食指部位轻轻一划,鲜红的血液便落在了黑色的灰烬上,很快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最后慢慢地漫出一片金色的光。 我看着那片柔和的光芒,出神了一瞬。 因为这光意味着,他果然是合适的祭品。 林川”嗷“地叫了一声,捂住手,骂我有病。 然后,我对他说:“抱歉。” “什么?” “你要死了。”我说:“因为我会亲手杀了你。” 那瞬间寂静得惊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一副铁石般的冰冷和漠然。 作者有话说: 下次后天周二更~ 第63章 “沈无,你自己怎么不去死呢?” “你什么意思?”他不叫唤了,而是注视着我,渐渐皱起了眉。 “每个阵法都需要三个基本元素。施法人、阵法本身、材料。这点你可能比我还清楚。”我平静地解释道:“你看,施法人是我,阵法也有了,还缺什么?” 材料。 我并没有真的想让他回答,继续说道:“这个阵法需要的材料是血——这点还算常见。但是比较特殊的是,它需要的血是有条件的。” 我抬头和他对视:“要施法人亲近之人的全部心头血融合而成。”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眼里却像燃着烈火:“沈无,我说你疯你还真喘上了?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全部心头血?那我还能活吗?还’亲近之人’——怎么,做你熟人是我倒霉,活该去死是不是?” 我说:“是。” 话音落下,他一拳就砸了过来,我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冷硬:“听我说完。” 松开他的时候,我感到他整个人都在轻微发抖。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低着头,声音嘶哑:“……你说’融合血液’。意思是……不止找了我一个人?” 我说:“是。而且你其实是我找的最后一人。我一共需要两个人。” “另一人……她?”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已经死了。”我坦然道,仿佛是事不关己的路人:“就是塔罗。” 法阵需要对我有正面情感的人,情绪越正面越好。奈何我向来招人恨,可选择范围很窄。那日晚上,我苦思所有曾对我好的人,然后将他们拉上了这张死亡名单。 林川难以置信地重复:“你杀了她?” “差不多吧。”我低头把玩口袋里的匕首。 “……为什么?” “你知道的,苏落死后,塔罗原本也是行尸走肉。不如为我做点有价值的事。” 我冷淡地笑了下:“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重要的是,因为阵法需要,我需要,所以你们得死。” 冷不防地,他如猎豹般旋旋身而起,左手狠狠向我肩胛一推。我其实从来没什么近战肉搏的技能和机会,身形便是一斜,同时,他右手探向我风衣袋中! ——等我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在他手里了。 “嗤啦——” 那是匕首穿透血肉的声音。他狠狠地将匕首刺穿了我的左肩,一字一顿道:“沈无——你,自,己,怎,么,不,去,死,呢?” 第90章 “因为,你们都太弱了。”我握住匕首的锋刃不让它入得更深。血从我的指缝中流下,滴滴溅落在肮脏的地面,形成一个浑浊的小血泊。 我喘息着、认真地回答他:“只有我可以主持这个阵,众所周知,活人才能……主阵。” 我没说出的是,若阵法成功,时间便会倒流,他们应当能复活。 所以其实,真的或许会死的只有我。 这就是阵法的代价。 “比你弱就要为你的愿望去死?”他俯视着我,将匕首刺得更深,我的血流了满地。 “自是如此。”我毫不犹豫答道。 “而且,这不只是我的愿望。”我在剧烈的疼痛下尽力平缓着呼吸,露出一个笑容:“这也是你的愿望,你现在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周身一颤。 良久,他说:“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我就知道他是答应了。 唯一让我有点惊讶的是:他只是穿了我的肩膀,而不是心脏。 他应该这样做的。 真是可惜。 “其他人一点也没说错,你真是个怪物。”他冷冷地说:“是我们错了,可惜了塔罗,她一直劝我信你。” 然后,他松开匕首,拿起桌面上刚才的那个空烟盒,又打开柜子,那里有几十个各种花色、破烂不堪的旧烟盒,却都装在一个手工的纸盒子里。 旧烟盒粗糙破旧、纸盒更破。看得出是个不擅长手工的男人勉勉强强亲手做出来的。 那些是我和他一起抽完的烟盒。 林川这人看着粗莽豪迈,却有个莫名其妙地怪癖,会把每次我来找他带的烟盒子收藏起来。还和别人集邮似的,放在整个房间里最高的地方,再装进一只白色的纸盒子,好像这些旧烟盒就代表了至纯的友谊,染不得半点尘埃。 重感情、善良、正直、拒绝不了朋友。 我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 我直接这样告诉了他。 他转身看着我。神奇的很,此时他的神情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把我看的很透。”林川一字一顿道:“沈无,你说的都对得很——但我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不代表你可以以此利用我……不代表你可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代表你可以道德绑架。不代表你可以——” 他没有说完,忽然低低笑了下,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在废话什么?身为别人的朋友却上门劝人去死,身为基地塔的救世主却阵杀千人……你这种没人性的东西也听得懂这些,理解得了?” 作者有话说: 下次后天周四更~轮到小裴总了,这段回忆的正餐——也就是小裴总找到的速写背后画的“至痛又极乐” 第64章 我想摔碎他 林川真是说笑了。的确,我这样的人……要是能理解,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我本来想安慰他几句,如果阵法成功,时间成功回溯,他们自然都能复活。 但话不用出口,都觉得自己可笑,毕竟我又有几分把握,阵法能成功呢? 林川霍然将那纸盒掀倒在地,那些彩色的、曾被人好好保存的烟盒就那么掉了一地,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一堆垃圾。 他将开启的打火机扔在那堆烟盒里,刹那间,烟尘火光直冲而起。 他隔着火与烟盒的灰烬对我说:“滚。” 离开他的屋子后,我在雪地里站了一会。直到肩头的血浸透了衣裳,我才开始觉出冷。 解决冷的最好办法就是喝酒,我正好有几瓶好酒藏在林川家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原本准备几日后他生日时取出来。 我到了那里,打开瓶盖,闻到四溢的酒香。本应仰头喝个尽兴,动作却停住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想起来了,一起喝酒的人不在了。 那就自己喝吧。 酒入咽喉,还没品出个味儿,便先醉倒在地上打了几滚,厚重的污尘和着我自己的血,凝结成了一片让人恶心的污渍。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着的家门。 末日黑天降临后第二年,原本的城市系统已完全瘫痪。因此乌枝路的别墅自然也用不了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居无定所,辗转于各个基地处理事务。 而那次被世人称为”千人血祭”的丢手帕诅咒事件之后,我因接连的刺杀频繁更换住所。 ——的确没人能彻底杀的了我,但刺杀就好像藏在粥里的针,让人防不胜防,寝食难安。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裴追。 我最初剜心之后,始终避开他,甚至在他伤重期间也不曾见过他一次。但刺杀者们却早不愿相信我和他毫无关系,或者说,将他也当成了我的帮凶。 在发现避嫌也无能为力后,我便和裴追又住在了一起。 而对于我的冷漠、躲藏和返回,裴追始终表现得非常冷淡和顺从。 他看起来似乎逆来顺受,毫无主见。但我了解裴追,他在年少时便心思沉稳细密,一般来说,如果他看起来顺从,不如说他内心已有了自己的主张,却缺少一个契机,正在冷静地观察,因而顺水推舟。 就像雪原上的猎食动物,雪狼在攻击猎物前会蛰伏很长一段时间,观察对方的习性,从而一击而中。 第91章 只是,当时我已经没有别的心思思考这些了。 我被那些罪孽压得透不过起来,醒时梦里都是翻天覆地的血海和生灵嚎哭。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正常的个人喜怒痛楚情绪。 也可能是我已将心剜出来,放在裴追身上的缘故。 当时住的地方是千人血祭后,我时间最长的住所了。因为我还有事要做,并不能住去深山老林,所以它还是在某个基地外围,但是十分偏僻,自己搭的平房,几百米外有几户“邻居”,大多是些贫困平民,我们与他们没什么交集,平日里也用法术掩饰容貌。 只是有个家里的女主人热情一些,因有次我在怪物来袭时帮了她孩子,她送给我们许多蔬果种子,教我们如何在这里自给自足。 “沈先生,我是这里的老居民了。你住的地方原本是片桃林。”女主人笑着说:“给你些桃子种子。不过这东西难种,我们家几次都没养成功。所以劝你家还是正经种谷物。” 我谢过后便抛诸脑后,之后没多久这户人家也搬走寻亲去了。那段时间日日忙的昏天黑地,今日却恍然发现,那种子竟然被养活了,成了一株株枝干修长的桃树,而如今初冬时节,竟已冒出了淡粉的花苞。 借着醉意,我晕乎乎地弯腰拾起了一片极轻极薄的桃花瓣,然后踏着初雪进了屋。 好不容易开了门,发现还有一重,我伸手去推,却发现这“门”摸着软和,而且怎么也推不动。 抬头一看,哦,不是门。是裴追。 这小崽子一如既往地冷这张脸,手里还握着卷册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然后他脸色豁然一变,力气极大地握住我手腕:“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我摆了摆手想让他别多管闲事,他却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压根不想理我,用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把我按在了椅子上,拿酒精给我处理伤口。 嘶——真疼。酒都醒了几分。裴追这小子是真恨我,擦个伤口手这么重。 我想说他几句,才发现他竟然始终身形僵硬、侧着脸看也不看凭感觉再给我消毒,不管是伤口还是完好的皮肤,一下子不管不顾地抹过去。 我当即差点气笑了,这他妈能不疼吗。 “少爷,”我把手抽回来,自己开始包扎:“肉长的,你要么别管,要么稍微细致点看着来行吗?” 裴追竟也难得地没有回怼。他沉默着……冷玉般的肤色上竟渐渐漫出一点红。 他脸红了? 我第一反应是“稀奇”,第二反应是:我这是喝了多少?能眼神儿离谱到这个程度? 再定睛看他,刚才果然是幻觉。他依然面色如冰,声音还是冷冷地:“我晕血。” “晕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满地都是死人,每天见得血比喝的水还多?你晕血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裴追烦躁地皱了下眉:“我只晕你的血。” 这话听起来更奇怪了,但我的醉意又卷土重来,就在几乎要一头磕桌上睡着的时候,感到有人把个东西拍在桌面上,把我震醒了。 睁眼一看,是卷厚厚的手稿,正摊开那页也眼熟得很,正是我那时间阵法。 我停下动作,抬眼看着裴追,缓缓道:“你动了我的东西?” 过去,每当我露出这种神情时,还能有底气和我对视的人其实不多,而裴追真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不仅毫不回避我的目光,还十分平静地回答道:“是。而且我还知道你要用它来做什么。” 他永远是这样,好像一潭水、一捧雪、一块冰,比我这个所谓的师父还要从容自若,好像什么都看得透——而自己,却让人看不分明。 让人想把他摔碎。 酒醉让我的情绪比平时远充沛许多,一种异常的冲动在我胸腔中激荡。 作者有话说: 最近日更 第65章 “你也配吗?” “哦?”我忽然笑了:“你说说看。” “我知道你想改变现在的一切。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不想无能为力。”和我完全相反的是,裴追平静的眼神和声音:“但是沈无,这个阵很危险。我觉得不应该尝试。” “何来危险?”我淡淡问道。 “时间原本就是凡人不应该触及的领域,你想强行回溯时间,很可能造成比现在更坏的结果。而且牵一发动全身,根本无法挽回——这是你给我上第一课时就说的。你自己不记得了?” 啧,这原汁原味的毒液。我不耐烦地随手翻着那叠手稿。认出是裴追的字迹。瘦削细长、笔锋锐利,字如其人。 这几月来,我昼出夜归,却许多次回来时还看裴追房里或者书房里灯亮着,还道都要世界末日了还瞎忙活什么,原来是昼夜不歇地在写这东西。 裴追目光也落在了手稿上:“我分析了那个法阵。已将诸多危害弊处都列于其上。我是你教的,我会的东西,你不可能想不到。所以我知道,你只是特意忽视,不愿意去想。我现在把它们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你面前。” 我低头看那手稿,上面赫然几个血红正楷,写着“不得好死”。 他继续说道:“沈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时光倒流那么执着。但我明白,你的初衷只是不想再看到人死。这卷手稿中我也写了翻阅典籍找到的关闭入口方法,我们可以先想办法关闭两界入口的“门”,再从长计议。” 第92章 他躬身,格外不尊师重道地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和他对视:“时间回溯的代价会非常大。” 我们的目光一起落在手稿的下一页。上面写着阵法完整的预言,也就是灰烬尽头的那段话。 “杀亲丧友,百年孤独,机关算尽皆落空,众叛亲离成笑谈。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裴追竟然皱了下眉,挪开了视线。 我却忽然觉得有趣了。维持着这个被他拿捏的弱势姿势,我抬眼笑盈盈地问他:“但什么代价不代价的……这都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血亲也因我而死。裴追啊——” 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你不应该是最盼着我不得好死的吗?” 裴追的肤色向来白,像不见天日古堡中的贵公子,像冰和雪。但都和此刻的白不太一样,血色尽褪,竟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我这被人喊打喊杀的还没想怎么样,他这被人戳中了心思何至于此? 不知为何,他此时的神情看得我心烦意乱,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把玩。 啧,被血浸湿了,不太好点。 “不是……”裴追艰难地说:“沈无,我没有——” 裴追没有说完,因为火光照亮了他漆黑如深渊的瞳孔,灰烬被风卷起,迷了人的眼。 我终于按开了打火机,火苗温柔地舔舐着那卷厚厚的手稿,那卷裴追夜以继日、一笔一画写下来的东西。 瞬间灰飞烟灭。 而那一刻,裴追眼中有什么东西……似乎也熄灭了。 “裴追,不要自以为了解我。也不要试图改变我的决定。”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没人有这个资格。” 裴追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却笑了一下,截断了他的话。 我说:“你不会以为自己很特殊吧?” 我以为裴追会摔门而去,甚至觉得他会和林川一样也刺我一刀来个对称窟窿,总之,我了解他,我知道这样一来,我们彻底完了。 如果大家都还活着,那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或者多年后他再杀我复仇的结局。我和他甚至都没有这个烦恼,因为很快我就会用这个阵法。不出意外,现在就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是泪流满面难舍难分,还是深仇大恨杀之后快,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分离,对我和他都是最好的。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没杀我,也没有走。 他在那里站了很近,直到所有火光熄灭,他亲手写的那些手稿全部化为灰烬,他才开口。 “如果你一定要用那个阵法。”裴追竟然让步了:“……我可以为你所用。” “……什么意思?” “你那阵法需要和你关系匪浅的活人献祭,不是吗?”裴追垂眸,轻轻地说:“你用我吧。” “你可以杀了我。”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重复道:“这样一来,你就不用违背本心,再杀其他人。”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了,你需要两个人。我应该只能替换其中一人——那就塔罗姐吧。她是你喜欢的人,如果你最后能活着,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了。” 那瞬间,我被他让我杀他的话震住了。因此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提了“喜欢的人”。 由此,也错过了唯一一次否认这个误会的机会。 他说完,看我迟迟没有作答,忽然笑了一下。裴追这冰山很少笑。尤其是近几个月来,我从没见他笑过。 “沈无,你别觉得我是为了你。”他冷淡地笑着:“我只是忽然有点累了。我父母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打也打不过你,杀也杀不了你,也没什么盼头。不如……算了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话音落下,我心头蓦然一痛,仿佛被尖刀狠狠捅入,又搅了几下。 然后,我也笑了起来,回答他。 我说:“你也配吗?” 裴追倏然抬头。认识他这么久,看他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向来是情绪不外露的。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么痛苦的、茫然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慢条斯理道:“且不说你的灵力够不够格做献祭。我那阵法需要献祭人和我这个主阵人有深厚的正面感情,我们有那东西吗?” 这句话,的确是我的心里话。我自己对裴追暂且不说,但裴追对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我产生过恨之外的情感。但我也很清楚,他曾数次真的想杀了我。 我认得出那种眼神。 我的阵法必须完美,我冒不起那个风险。 “而且你说晚了。”我淡淡道:“我已经完成这一步了。你刚才说的人,塔罗、已经死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身血吗?都是她的。” 裴追眼眶红得像血,他的衣摆在轻轻晃动。我开始以为是风,后来才意识到是他在发抖。 我便忽然觉得可以哄一哄他。 裴追的个子很高,比我还高上一些,但此刻他弓身垂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站在他面前,少见的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本来就有七八分醉意,行为越发放肆混乱。于是,先是像一个好长辈、好师父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手慢慢抚过他的后颈。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要害命门,嗓音低哑,在他耳畔说道:“好徒儿,裴追,别灰心。你虽然是个派不上正经用的废物。但胜在脸生的很不错——” 第93章 我话没有说完,因为裴追竟然丝毫不顾咽喉被人遏制,直接巨力将我反手摁在长桌上。 他这下动作太狠太快,扯开了我松松垮垮的衬衫,我听到扣子掉了一地,胸口到小腹都一片凉意。上身的衣物相当于直接报废了。 第66章 “裴追,让我痛” 我没什么羞耻心地索性仰躺在桌面上,权当自己是盘子菜。同时模模糊糊地想,这可不是我故意穿这烂衣服的。闹这么一出,裴追这么个非礼勿视的君子 岂不是要直接坐下来念经。 君子却没有——他俯身狠狠咬住了我唇。 真烫。他看起来像一块冰,尝起来却像一团火。这并不是个吻,而是彻头彻尾的撕咬,我口腔中都是自己的血腥味,还有一些咸涩的液体。 那是裴追的眼泪。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 ”沈无,我真恨你。我真想弄碎你。”他一边吻我,一边嘶哑说道。 我半生虽然表面浪荡,在大节上却向来克制自持。然而,在这一刻,在这个吻下,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理智的弦,断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那是一个卑劣的、见不得人的念头……酒精是它发芽的温床,怒火和鲜血是它最肥沃的养料——我很快意识到,此时此刻是我实现它的唯一机会。 “那就让我死吧。”我在他耳边低声道,如同恶灵诱惑羔羊的低语:“裴追,弄碎我,砸烂我……让我死,让我疼。” 近乎是本能驱使我说出的这句话,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对裴追到底是什么情感。也并不清楚他对我除了恨是否还有别的什么。 只是,当他撕咬我的时候,一种异常痛楚又极度欢愉的感觉在我的心脏深处炸开,那念头就像一把烟花般凭空出现,在漆黑的夜幕中炸开。 我想:我今晚要得到他。 我回吻了他。 裴追从未流露过这样的一面。 我从没见他流过这么多汗。 也从没见过他这么粗暴。 我向来自视甚高,谁也不放在眼中,因此从没和别人做过这档子事,更没想过,真的发生的时候,如此傲慢的我会甘愿在被动的位置。 一次次,我重复地感觉到被占有和征服。 开头只有痛,但不知过来多久,忽然痛楚渐消,随之而来的是异常的欢愉。 这一夜,裴追和平日里全然不同。 他一点也不像君子了,无论我怎么哭求也不肯放过我。 他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最开始,是在客厅的桌上,然后……他迫我跪在沙发上。 … 一切都进行得艰涩,在整个过程中,我常想到岩石、在水里窒息的鱼,和乌云密布的雨前早晨。 我听着我的心脏在他胸腔里跳动,感受着他在我身体里……化为翻滚的热浪。 我逐流而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感到了剧烈的痛楚,几乎没有快感。但说回来,疼痛对我来说才是最刺激的乐趣,最助兴的烈酒。 无论如何,裴追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疼,或许离死也只有一步之遥——因为当他彻底贯穿并支配我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柄剑穿透了,连肉体……带精神。 那是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寓意着我和裴追纠缠到死的命运。 它落下的那刻,就是我的死期。 裴追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他冷漠地看着被欲望彻底征服的我,仿佛看着一个一夜情的陌生人。 或许比陌生人还要糟糕一点,他那样一个清冷贵公子,不会对别人用出这种要把人弄死在床上的力道。 也不会露出这么寒冷透骨……的神情。 裴追看我,时常有恨,却十分生动。这么冰冷——却的确是新鲜的头一次。 即使我容/纳着他,我们此刻前所未有的亲密。 情至高点,我恍恍惚惚地仰着头,透过裴追垂落的碎发,看到了窗外随风而落的桃花瓣。 从开始到结束,他后来都没有再吻我。 也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其实这也再自然不过,因为我心知肚明,他和我做这件事,或许是出于我的引诱,也可能出于报复折辱,但唯独不能出于爱。 我明白,但我有个卑劣自私的念头,这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强烈的私心。 我知道裴追,他和冰雪一样坚硬,也和冰雪一样纯粹干净。 这一夜后,我就知道他到死也忘不了我了。 甚至可能再也无法和别人做这样的事。 裴追就是这样,孤高冷漠,认死理。喜欢一样东西是,做一件事是,恨我也是。 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刻意忽略了如果阵法成功,时间就会重启,裴追其实会彻底忘掉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 我那时只是偶尔突发奇想,愿意骗自己一下。 即使,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么做。 只是想,便做了。 * 那夜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只是睁开眼时,阳光温暖的近乎刺眼。像一把柔软的金色穗子,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 那时的世界蓝月黑天,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阳光了。 一夜过后,屋外桃花竟开的更盛,如同一片粉色云海。 第94章 在那一瞬间,刚刚睡醒的我恍惚觉得从前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没有死人、没有濒临崩溃的世界,没有需要逆转的时间。 我醒来,迎接的是平安喜乐的一天,虽然昨晚的夜间活动过度激烈,让我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敲碎了又重新拼起来。 做什么梦呢。 我嘲笑了下自己,然后披衣起身,屋子里空荡荡的,裴追不知所踪。不过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昨晚不出意外,就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 地上有片还没烧完的纸片,是裴追的手稿。我弯腰拾起来,看阳光给焦黑的边缘镀了层金边。 我垂眸看了会,忽然想,好像这一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这时距离我原定动阵法的时间还要早半月有余。但是那瞬间,我忽然改了主意。 我回书房拿起那些血,便离开了。 时间法阵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唯一的变数只有裴追。 他在阵法将成时,找到了我。 仔细回想,他出现时手里竟然还拿了只苹果。我还好笑了一瞬,不知这废土末世他是上哪找的这东西,还连来找我算账都要带着。 可惜了,他这帐终究算不成了。天要先收了我。 当时其实还有一些时间。我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下意识地回避裴追的目光。 不知为何,从很久前起,我便不想让他看到我垂死挣扎的模样。也不知如何与人告别。 “如果阵法成功,时间真的重启。你会怎么样?”他未如我所愿,死死钳制住我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睛,质问我。 我其实也并不太确定。可能我会立刻死,也可能不会,但对我来说区别没那么大,因为我将心脏换给了裴追,又用了借寿之法,原本也没多久可活。 于是,我没正面回答,只是避重就轻道:“我只知道之前死去的人都会复活。” “那你呢?”他执着地追问。 我不答。 “你必须这么做,是吗?”他又问我:“你是为了给那几千人的死赎罪。” 裴追最后半句话用的是肯定句。 “也不全是。”我想用玩笑掩饰坐立难安:“我欠的何止那几千人?你父母不也为我所害?如今我有自知之明选了这条路,如果成功你父母可以复活,如果失败你也算少了个仇人。不好吗?” 裴追死死盯着我,眼眶通红,几乎要燃起火焰。 “不是……”裴追艰难地说:“沈无,我对你——” 即使是我这种向来不懂看人眼色的,也本能觉得心中一酸,竟有些不知来处的心虚。 第67章 就像没人要的垃圾 果然,死到临头,哪怕是我这种满手沾血的人渣,也会多愁善感起来。 但事到如今,已没有心软的余地。 “你对我什么?”我笑着打断了他:“我是曾教过你,十年朝夕相处的确是条狗也会有感情。但你也别忘了。你父母可是死于我的失误,你母亲更是死在我手上。裴追,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我又曾手刃千人,天下坏事做尽,不值得你怜悯。” 裴追忽然道:“我知道那非你所愿。” “……什么?” 裴追直视我,清清楚楚道:“少年时我家中别墅门口都安有监控。我父母亡故后,我在监控中看到我爸遇害前,你曾来我家加诸法阵,并非毫无作为。” 我沉默。当时作阵时躲着裴追没见只是因我性格所致。而之后——他父已死,再说这话就仿佛为自己开脱。我没这个脸。 裴追继续道:“我在和你学习术法后,也知道了我母亲当时已被控制,你除了杀她别无她法。” 其实,我早该猜到的。裴追少年时起便宁折不弯、风骨凛然。如果不是知道了这些所谓的真相,不可能愿意委曲求全与我相处多年。 那一瞬间,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欣慰吗?并不尽然。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那日他看着我做的生日蛋糕,眼里如浮光掠影般闪现的光。 “那又如何?”然后我打断他,漠然道。 我站起身,逼视裴追。他身量其实已比我略高,但我毕竟曾位高权重、强势多年,单论气势,无论是否问心无愧,从未输过。 裴追缓缓皱起眉。 我道:“世人言,论迹不论心。你母亲心脏上那刀是我插的,你父亲也的的确确死于我的失误。遑论那枉死的千余人。” 我微抬下颌,自上而下望着他:“这些事抹得掉吗?——裴追,你扪心自问,忘得掉你母亲死前的脸吗?忘得掉我握着匕首刺入她心脏时,我满手的血吗?” 裴追第一次沉默了。 ——他忘不掉,我知道。 因为每次他望向我,神情热烈又克制、温暖又冷漠,浮光掠影的笑意下映着刻骨铭心的遗恨。 我们其实心知肚明,只要我和他都还活着,只要时光没有倒流——他父母的死,永远是我们之间拔不出的刺。 “更何况——我私心性情如何,你如何能知?”我继续添了把火。 这回,他却不退不避,答道:“我自然知你,因为我对你——” 我却没有听到他最后的话。 因为就在这一刻,阵法正式生效,万丈光芒如利刃般穿透我的身体,万箭穿心、凌迟之刑,无外乎此。 第95章 我知道,裴追始终看着我。尽管我看不请他的神情。 我低头笑了下,扬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结束了,你也终于可以自由了。裴追,你我之间…… ——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 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勾销……是曾有千般道不明的情绪,万种理不清的爱恨。 不再见……是因为想见,却又不得见、不能见。 时空轮转,旧时间线的十几年朝夕相处,再加上现今七年的孤灯影只,我这么一个半生刚愎自用、如今自食其果、命不久矣的人渣,却终于不合时宜地在此刻……忽然明白了那种看到裴追时,就会出现的奇异感觉。 酸楚、痛苦、笑、绝望。 纠缠在黑夜中的无数个梦,剜心换命、超越理性的疯狂……天地毁灭前的一次短暂纵情。 都是因为……我曾喜欢裴追。 我爱他。 裴追维持着要掀开那张纸的姿势。而我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说来奇异,以我如今的力道,他强势地推开我翻开画只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竟然就这么沉默地,由着我按着。 “你怕我看到什么?”裴追问我:“沈无,反面有什么?” 我露出无懈可击的温顺笑容:“什么也没有。” 我们僵持着。终于,裴追松了手,我立刻抽回了那张纸。 他却说:“别急。有条件。沈无,拿你这画上的秘密,换一个问题。” 这画原本就是我的,是他不问自取。我却没反驳,只是笑着将画纸收进了行李箱,弯腰拉上拉链锁上,然后顺便从桌上顺了两只带不走的苹果,用衣角抹了抹,递了一只给裴追。 裴追没动。我笑道:“小裴总何必这么严肃?我答便是了,吃点水果,放轻松些。” 裴追这才接了那只苹果。这东西在我这里放久了,成了润泽的深红色,倒有点像刚才画中的苹果。 那画里的苹果的颜色也很暗,因为当时这一笔是我割破手指,用鲜血抹的。 “我不能吃苹果。”裴追捏着苹果柄,随手把玩:“过敏。” 这次,我真的怔住了。 裴追自己不吃苹果。但从前餐桌上从不缺苹果。 ——而且,更关键的是,如果他不能吃苹果,那么……最后那日,他那苹果是要带给谁呢? 那样不见天日的废土时代,果腹之物尚且种不出来,这些娇美的花和果子成了彻底的奢侈品,无用便最金贵。 犹记塔罗那丫头还戏称苹果为美人果。因为买这果子的代价,说夸张点就如烽火戏诸侯,荒唐博美人一笑。 而在一夜荒唐之后,裴追拿着这样一个金贵的废物出现在了我的阵前。 我捂住头,一瞬间记忆碎片像闪电般滑过脑海,这是被我遗忘许久的细节。 那时候,裴追其实抬了抬手,露出那鲜红的果子。这样我才会注意到那当时十分稀罕的东西。 然后他忽然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我浑身浴血,站在颠倒时间的法阵之中。 当他捧着那些苹果,看着我杀人再自残……他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而我当时又是怎么想的呢?想他好兴致还带着吃喝观我赴死,猜他恨我入骨。 于是在最后,祝他……“永不相见”。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听到这句话的呢? 我只当那夜是荒唐的释放和毫无爱意的彼此折磨。并且觉得对他亦如是。 但是…… 但是,倘若他其实不是那么想的呢? ——那时,那些苹果掉进泥沼里,溅起乌红色的泡沫。 就像没人要、被抛弃的垃圾。 “沈无。” 我回过神,才看到裴追正接住了从我手中落下的苹果。 “你倒真是吃不厌。”裴追将那苹果递给我,神情平淡地道:“可惜那日没来得及给你。” 他说最后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时,我们指尖正好相触。或许是我心中有鬼,只觉如有电流顺着这一点肢体接触刺穿我的全身。 我近乎战栗了一下,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过曾经那夜混乱的片段。 裴追在我手背上轻轻托了一下,稳住那颗苹果。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手心里却竟然是灼热的。 “小心。”他淡淡地说。 我忽然觉得,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对苹果过敏了。 裴追始终看着我。他眸色比常人要更沉些,神色又惯常冷肃。 因此当他注视着看着一个人时,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他十分珍惜你,仿佛从眼前到心里只能望见一人似的。 “沈无,”他用和这眼神一样郑重的语气喊出我的名字,说:“我想再问你最后一次,从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你给的答案都是实话吗?”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篇文后重新发连载,我有种自己在追新文的错觉。原来不止看过的小说可以忘,自己写的都可以忘(点烟 第68章 “沈无,不要骗我” 他问过我许多问题,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单说记得的那些……我都在说谎。 我害死了他父母,却为自己编造了正义的身份。 我对他心怀不轨,也曾一夜乱性,却声称两人是再清白不过的师徒。 第96章 我重病缠身、命不久矣,却骗他自己只是失眠头疼。 这么多卑劣的真相,谎言才是最体面的归宿。 “当然……”说出这两个字时,我感觉到裴追抬眸,那锐利的视线穿透了我。 “沈无,你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全信。“裴追忽然道:“信任是很脆弱的东西。所以,不要骗我。” 我沉默了一下。 却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我在琢磨他想起了多少,我又能骗他到什么程度。 于是,我轻佻地笑了下,手附上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小裴总,你这么严肃,我反倒有些害怕,世人皆有垢,总有那么几句不老实的话……” 我对着这座冰山,举止暧昧地在他心口轻轻一按,心脏的灼热温度透过轻薄的布料和肌肉传来:“比如,在床上的习惯;再比如,身体的感觉。” 裴追神色却更冷,他拂开我的手:“我不是说这些。” 有他这句话,我略猜到他记忆恢复的程度,心稍微放下些。 “当然是实话。”我放下心,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裴追却忽然微不可见地后退了半步。他的视线也从我身上移开了,半晌才轻轻地点头,表示清楚了我的答案。 我骤然松了口气。但许是刚才精神太过紧绷,随之而来的又是极其剧烈的头疼。我只觉眼前蓦然一黑,下意识地十指用力,指甲陷入苹果果皮中,渗出了甜腻的汁水。 好在我已越来越惯于在裴追面前掩饰。因为我发现他有两个与我完全相反的特点。 一是君子。当我痛到极点时,只要垂眸掩饰,最好再红一红眼眶,露出一副心情沉郁、想起难言往事的样子,他一般以为我是心病,就不会追问。 二是信我。就像他自己说的,只要是我郑重其事做出的回答,他都照搬全信了。可能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不打诳语吧。 我现在对于忍痛已经经验丰富,一边轻缓地调节呼吸,一边注意着裴追来转移注意力。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微微偏过头,没有看狼狈的我。 疼痛逐渐缓解,这个难捱的夜晚终于也要结束了。我累得感觉闭眼就能昏迷,实在不想再折腾回裴追那儿。便想难得偷个懒。 “小裴总,”我半靠在自己那狭窄的单人床上,声音低哑:“我累得很。不想折腾了。你去开个房吧。” 我说完几乎眼皮就要搭上,隔了几分钟才发现到裴追没回答。 ……他不会想歪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没力气回你家住了。你可以在我家附近先定个酒店,将就一晚。”我提起精神,说完整了这段话。 “为什么?”裴追淡淡道。 “因为现在这情况,我们最好不要相隔太远。”我有点莫名其妙,并且三番五次被打扰睡眠,几乎生出了点淡淡的火气。 好在我这几年当真被磨平了棱角,竟然凭本能生生压制下去,甚至含笑转了个语调,加了几个咬牙切齿的字做后缀:“小裴总,您觉得可以吗?我——” 我话没有说完。 因为裴追竟然侧身,和我一起仰躺在了这张小床上。 只是他身量实在太高,长腿委委屈屈地摆在床下。 “我是问,我们为什么不索性一起睡呢?”裴追躺在我身边,随手捻起我的一段头发,一边把玩,一边淡淡说道。 我说过,这是一张单人床。学校上下铺宿舍那么宽。所以当我下意识侧头听他说话时,鼻尖划过他修长浓密的睫毛。 我呼吸的空气来自于他若有似无的吐息。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这位小裴总神态太过冷静、气质又太清澈,让我觉得无论说出什么都是凡人胡思乱想在污蔑他冰清玉洁的作为。 我只好坐起身:“因为挤。您累了的话先睡,我去住酒店。” 我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刚要把门甩上,就听裴追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我来时注意到了,最近的酒店是豪华型,你确定要去?” 不愧是裴追,挖人痛处的时候永远用词犀利,神情冷静。仿佛在说1+1等于2那么显而易见的事。侮辱性翻倍。 “我可以去住两公里外的那家青旅。”我回答。 裴追扫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那眼神带点责备和不认同,几乎有了种家长的感觉。 “我先前给了你五十万。”裴追忽然淡淡说道:“但看你行事依然拮据,我有些好奇。” 钱当然用去了有价值的地方,难道还真给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买棺材。 我意识到,他最开头提豪华酒店果然在试我。这人真是千年寒冰成的精怪。 他却只是点到为止,没有深究钱财去向的意思。只是目光深沉地将我望着。 我更不自在,就要关门出去。却听裴追不急不缓道:“沈无,钥匙。” 钥匙没拿。 我又要出门,裴追又淡淡吐出三个字:”身份证。” 卡包没带。 第三次被裴追叫住的时候,我十分无语:“又忘了什么?算了,累死了。我不出门了。我打地铺。” 这里说好听点是打地铺,但这空间其实根本放不开床铺,只能躺在床底。简直可以说是变相睡在裴追身子底下了。 我把毯子往床下铺的时候,裴追蓦然握住了我的手腕。 第97章 “你忘了许诺过什么吗?” 我愣住了:“什么?” 裴追躺着,仰望着我,看起来就有点少见的乖。 他说的话却是:“你曾许诺我,只要我同意你陪在身边,便能让你做任何事。甚至包括下跪、陪睡。” 从裴追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每个话少的人,都在等着一鸣惊人。 我不明白他今日怎么忽然有了兴致,还是对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鬼。 但我不能拒绝他。 于是我顺从地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衬衫。 我心中竟然没什么情绪,只是希望他别折腾的和时间阵法前夜那样狠,我现在的身体可没时间生病。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三更~ 第69章 “我曾爱你入骨” 裴追却按住了我的手:“沈无,我不要你做这些,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忽然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我总觉得其实猜到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想再问一问,听你亲口说。” 我忽然想到,他当时同意不看画纸反面的条件,也是要我回答一个问题。 “不过在我问你之前,我会先做一个坦白。”裴追冷静地说:“我想起了一些旧时间线的事,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但唯独清楚的是那些记忆里蕴含的情绪。” “我只记得,我曾爱你入骨。爱到想将你揉碎,再融入我的骨髓。”我那曾经的徒儿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其实,在想起那夜往事,弄清自己的心意后,我仿佛在此事上忽然开窍,已经隐约猜到裴追的想法,却不敢正视和细想。 但我依然没想到,裴追竟然会选择挑明。 “沈无,你接受吗?”他淡淡问道。 我爱你,你接受吗? 如果接受,便是契约。正如莎乐美说,我终于可以和你接吻了,你的头颅已归我所有。 我不知若是从前的我听到这些,会不会欣喜。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了,这番话是从前裴追绝不会说出口的。因为我和他之间,曾真真正正地隔着他父母的血和命。 他曾恨我入骨——原来是因为他不得不恨我,却其实又爱我。 而现在,血债清了。 我却已经没有资格选择了,也没有时间了。 我就快死了。 那阵法命批当真没说错。 万事皆成空…… ——机关算尽,赴笑谈。 我沈无这一生,当真是不合时宜。 裴追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这时候,他倒是一点也不强势了,甚至连那种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都散开了,眼神凝定到几乎带出一点怯意来。 仿佛他是一只蚌,在问出那句话时就打开了精巧坚硬的壳,将最柔软最温暖的要害裸露出来,交付给我。 他没有催促我,我却毫不犹豫,断然道:“不接受。” “我并不喜欢你,何来接受?”我忍着剧烈的头痛,直起脊背,用重逢后最漠然的语气和他对峙着。 现在的我,其实应该更像旧时间线上那个傲慢、自以为是的自己。 “果然如此……”裴追的声音几不可闻,近乎自言自语:“我早该知道的,你另有……” 我没有听清最后那几个字。 “你不喜欢我……”裴追低声喃喃重复道:“那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我淡淡道:“如果你对我过去的性格有印象,就会知道我不喜欢输。我只是不想让貓灵再嚣张一次。” “而且,可能是我说的一些话让你误会了。想留在你身边,愿意与你寻欢作乐,不代表愿意爱你。”我缓缓笑开。 我找到了从前伤他最深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小裴总,我们不过是成年人间的合作与游戏罢了……您不会以为自己对我来说很特别吧?” 他打开了自己,而我把利器捅进了他最柔软的部位。 抱歉,裴追。我骗了你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谎言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你的问题,却是我最没资格回答的。 你如今对我有情,无非是没有恢复记忆,只记得曾经那点点虚假的甜,而忘了那么多血与恨。 ——沈无是个人渣,配不上谈爱,更配不上裴追。 如今,我遭了报应,实在没必要再连累你一轮。 我这卑贱残躯,无非还剩下八个字。 ——命不久矣,不合时宜。 * 我说完这番话,始终没看裴追,自己拐去洗手间抽烟了。 说起来这房型也是神奇。整个巴掌大一块地儿,竟然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平米的长条状卧室尽头有一扇房东改造的移门。里面是个集浴室、厨房、洗手间为一体的多功能空间。 厨房是其中最神奇的部分。我这个房间再加上隔壁的四个房间其实都是房东一个正常户型的房子改的,其余几间原身大约是卧室和客厅。唯独我这个原身是厨房,所以还带着天然气灶台。 我主要看中的就是这点,自己开火,总能节约许多钱。 在裴追家里,我顾及他不喜欢烟味,其实都没怎么抽。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烟一支接着一支,视线前都是灰茫茫的。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等我开门出去,裴追应该就走了吧。 第98章 没关系,我可以脸皮厚点,再去找他,一起解决貓灵的事。现在知道了他喜欢我,事情就更简单了。他会很难真正拒绝我。 更何况,我也只需要再拖一个月。把貓灵的事情解决了,我就会离开,自己找个埋骨地。 裴追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现在越凉薄寡情,走时他便越不会怀疑。 他会始终当我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我将烟蒂踢作一堆,抽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 在低头点火的时候,我想,等抽完这盒子,就出去看看裴追在不在。如果还在就再添把火,务必让他对我死心。 说来也是可笑,我如今连以前那点能招摇的法术也没了,更没其他本事,招人恨的本事却是一流。从旧时间线的千人造反再到如今,真是越发炉火纯青,值得骄傲。 我却没来得及有这个施展的机会。 因为我刚把点燃的烟放在唇边,就被裴追牢牢攥住腕部压制在墙边。 裴追行云流水地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烟掷在地上,狠狠捏住我的下颌。 我眉头皱起,也来了点火气,抬眸去扼他咽喉想逼他脱手,却不经意撞到了他的眼神。 他脸色苍白如纸,而那双黑沉的瞳孔此刻却化成了白纸上燃烧的熊熊烈火。眼眶是赤色的,缠绕着混杂不堪的血丝。漆黑的瞳孔中映着一个凌乱狼狈的我。 他像是难过至极要哭出来,又像怒火焚身想杀了我。 下意识的怔愣让我失了机会。裴追强势地将我另一只手也牢牢按住,他单手钳制着我双手腕部。我下意识地偏头想错开视线,却被他将脸硬生生地掰了过去。 “沈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裴追强迫我注视他:“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几年来都悄悄看我?你这人不仅演技差,隐藏行踪也一塌糊涂。咖啡店、学校书店、公园…… 五年前开始,那一年我曾多次在各种地方偶遇你。这些都是巧合吗?” 我心头骤然一紧,不是没想过会被裴追看到,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并且记得。 但那又怎么样? 我强迫自己注视他如血的眼眶:“当然都是巧合。” 裴追看着我,忽然笑了,低低道:“我终于明白了。“ “不管我找到多少证据,只要你想否认,你就能一直否认下去。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到底真实的想法是什么。”裴追缓慢地一字一顿道:“沈无,你真是……让人,愤怒。”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 裴追却根本不给我思考的空间,他那贵公子的样子就如同一层寒冰般的外壳,包裹着里面过度炙热的灵魂,如今那层外壳因为我的原因化了,里面的火便裹挟着我,要将我的灵魂一起烧成灰烬。 我甚至似乎闻到了火焰的味道…… ——火焰? “裴追,等等——真的不太对劲!”我用尽全力推开他,回头正看到灶台那边火光一闪!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近乎本能地把裴追推了出去,挡在他身后——而同时,灶台那里响起轰然巨响,电光火石间我只来得及反手把那破门拽上挡了一挡。 而下一个瞬间,巨大的爆炸冲击波从身后涌出! 那门一秒也没坚持就重重砸在了我的头部,我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气流就将我们一下冲出去! 我只来得及握紧裴追的手臂不让他转身,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身后熊熊烈火。 我被冲力撞到裴追的怀里,和他一起重重跌在地上。 当时我竟然觉得还好,可能是因为头痛已经把我的忍痛能力训练出来了。甚至被裴追搂着踉跄地跑出了屋门。 “沈无!”裴追看起来快疯了,他手悬在空中,轻轻颤抖着……似乎都不知道应该放在我哪里。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血。 我想和他说,平心静气。 刚才那爆炸太蹊跷了,又恰巧是裴追说出愤怒之后。很可能是触发了貓灵的诅咒——七宗罪“暴怒”。 但是我刚想开口,喉头蓦然一腥。 灼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我不受控制地将大量的血喷在了裴追雪白的衬衫前襟上。 那瞬间,裴追的表情……让我觉得,我这会儿可千万得坚持住不能这会儿死了,否则会给他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裴追将我抱到了楼外空地上。手足无措地打着急救电话。 我从来没见他同时这么多情绪、这么语无伦次过。 他打完电话,我抬起全是血的手拉了下他,低声道:“我其实……觉得还好。有……烟吗?” 裴追半跪在我面前,声音都在颤抖:“没有!你一直在咳血还抽烟?”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挡什么?”他又质问:“你拿自己的命换一个不喜欢的人?你嘴里有半句实话吗沈无!” 说话时,裴追始终频繁焦虑地张望着车行道的方向,像只死到临头的困兽。然后又迅速将视线收束回我身上。好像生怕一秒不看,我就会静悄悄地停止呼吸似的。 他是冰玉般的人,我从没见他这么焦躁过。 他的质问让我无言以对,感觉又要咳血,只好低低重复道:“平心……静气。” 裴追看起来根本平静不下来。不过我看这情况,觉得诅咒的触发条件应该只有“愤怒”,不然不会到那时候才发生爆炸意外。 第99章 这次死里逃生,至少裴追那边还有七天缓冲期。一定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研究这次诅咒触发点,后面才好…… ……才好什么? 我大脑忽然空白了一下。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席卷了意识。原来不是头不疼了,而是全身都疼,简直说不出哪里更难受些。只是大脑不停地散发出信号,说这么痛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也觉得人疼成这样,应该是要昏过去了。但是我得把事情先交代完。 “门砸到后脑了……”我先是随口扯了个借口,对裴追道:“你就把我托给……上次那位脑科医生。请他帮忙……安排我的治疗。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这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医生会答应的。 毕竟哪怕没有这次爆炸,我也已药石罔医。 医生会猜到我的愿望,并且满足它……满足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不要让裴追知道我的病。 我来不及等到裴追的回复,意识就陷入了一片寂灭。 作者有话说: “命不久矣,不合时宜”是存稿原标题 今天粗长,求抱抱 下次周五更~ 第70章 “你是不是为我哭了?” 我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我真是命硬。 然后身体各个部位的剧痛争先恐后地涌来,尤其是头部,仿佛在不停地被人用锤子往死敲,再用钻子钻。 即使现在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仅有的自尊让我依然不愿自己太狼狈难看,生生把痛咽下去,攥着床单不动声色地平缓呼吸。 病床们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停在我病床边。 是那位医生。裴追果然靠谱。 医生看了下我的点滴:“很疼吧?但已经在打止痛药了。” 我过了一会,才意识这话的含义。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病人。”医生叹了口气:“都已经这样了竟然还不住院,还又叠了一身爆炸伤。而且你是不是没按医嘱吃止痛药?你吃太多了,有了耐药性。如果再要止痛,就只能换更强效力的。” 我毫不犹豫道:“那就换。不吃止痛药,我没法思考和做事。” 医生提高了些声音:“什么事比活着还重要?过量使用强效止痛药会导致很多并发症,身体崩溃得更快!” 我忽然觉得挺有成就感的。看来我这人很有惹人发怒的天分,连无亲无故的医生都能被刺激成这样。 “很多事……我有死也要做完的事情。”我按着眉心疲惫地笑了下:“您直说吧,会死得多快?” “快到你在死于肿瘤之前,就可能死于过量使用止痛药的副作用。”医生冷冷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吗?”医生忽然道。他端详着我:“之前你对剩下的时间还是很珍惜的,为什么现在这么不计后果地糟蹋身体?” 他话说到最后,几乎带出几分严厉来。已经超过了医患关系的界限。 但我置若罔闻,只是温顺地笑:“总有些突发情况的——那我还有一个半月的命吗?”我想了想:“不行的话……30天?……唔,算紧点,25天或许也够。” 我就像在菜场上讨价还价似的。 医生难以置信地打量我,终于确定我已经无可救药。最后沉默着低头写了张单子交给护士。 “换了。但如果不想成瘾的话,你最好按医嘱吃。“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这话我倒是听进去了。主要是像犯了毒/瘾一样太难看了。我还是希望体面一些,也别吓到裴追。 “您帮我保密了病情吧?” 医生看了我一眼,颔首:“也不知道帮你是对是错——我估摸着按麻醉药效你该醒了,就让你对象出去买药了。单独和你说病情。” 我一脸空白:“……我什么?” 医生面无表情道:“哦,你下了一次病危通知。需要家属签字。他说你是他爱人。” 我:??? 我:“不是……这样也符合你们医院规定吗?” “当然不符合,你们又没有结婚证。你本人也没有事先指定他为签字人。”医生调整了下护士新换的吊瓶,语气平板道:“但是他太执着了,而且你的确没有直系亲属到场。” “……所以你们让他签了?” “你很识趣,在他纠缠的时候自己就脱离了生命危险,不需要签字了。” 我:“……” 医生又补了一句:“你对象那么强势有本事,我真该告诉他你的病情,让人管管你。” 我笑了笑,知道这是句威胁似的玩笑。 因为如果医生想说也没必要特意把裴追支开了。 医生又简单说了下我的情况。除了注定要死的肿瘤外,这次爆炸竟然意外的运气不错。没伤到内脏,只是后背有烧伤。当时吐血应该是因为肿瘤扩散到了肺腑,又被爆炸气流冲撞的原因。 我和他确认了最快后天就能出院。立刻安心了许多,貓灵诅咒时间宝贵,我这破风箱似的身体挨了下爆炸,竟还能自由行动。 简直是天大的好运。 医生说完,却还没离开,只是站在病床那头看了我一会。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我笑道:“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坏消息是听不得的?” 医生便问道:“你也会在最后的时间……一个人离开吗?” 第100章 他用了“也”。 我其实心里清楚,他帮我隐瞒病情,有时甚至情绪失控。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那位已逝的故人。 原本我就是在刻意利用这一点。 “我也不知道。”我摇头笑道。 这的确是实话,能独自离开其实算是一种从容。说明身前事已安,身后无牵挂。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这种好运。 但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定不会让裴追知道我的死——尤其在知道他爱我后。 我要让他觉得,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活得很好,只是不想见他、不喜欢他罢了。 ——生命的尽头,我必须得对他说成这个最大的谎言。 我要帮他真的忘了我。 医生沉默了一会,说道:“有个问题我还是要再问一次——真的不考虑手术吗?从病程发展看,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手术也是治不好我的,甚至可能下不来手术台。但是好歹有多活上几年的希望。 蝼蚁尚且贪生。古来多少豪杰圣人,愿付出大代价多活几天。我沈无不过一介凡人,怎能免俗? 医生见我不语,又继续补充道:“先前你说没有手术费,但这两日你对象为你缴费买药,尽心尽力,全不考虑钱财金额。这点应该不再是阻碍了。 “我在医院里工作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劳燕分飞。别的不敢说,真心却还是认得出几分的。先前我听你胡扯,真以为你们只是那种关系。这次见了你手术时他的样子……” 医生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形容。最后说道:“那个姓裴的年轻人似乎非常希望躺在里面手术的不是你,而是他自己。”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医生一口一个“你对象”,仿佛真把我和裴追当成一对感情甚笃却要面临天人永隔的佳偶。 的确,但凡我是个普通正常人,一个一文不名的落魄人渣……死到临头得了裴追这么个长相身材气质无一不佳的贵公子情人,估计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堪称一段浪漫传奇。 可惜我不是。 我这短暂的一生里,有太多东西比自己这条烂命要重要得多。 “还是不必了。”我对医生笑着眨了下眼:“手术有后遗症。要是瘫了傻了不美了,人家嫌弃我了可怎么好?” 医生:“……” 因为我这不正经的态度,他脸上掠过一丝愠色,刚想说话,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裴追走进病房,先停在我的病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声音依然冷凌凌的:“嫌弃你什么?” 说实话,对着裴追这张冰脸,我实在不太能想象医生描述的他在等我手术时的样子,甚至觉得之前他那些失控的样子都是我脑子里的幻觉。 医生一合病历资料,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 裴追却拦住他:“您有空聊一下沈无的病况吗?” 医生面无表情地一指我:“我已经和他本人说过了,你们自己聊吧。” 说完,他就径直出了病房。 于是,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而我们的上一场对话是,我拒绝了他的表白,他指控我是个没一句实话的骗子。 “有烟吗?”我问。 裴追全当我是团空气,视线从我身上掠过,追逐窗外遥远的飞鸟而去。 尴尬在沉默中酝酿。我把病床摇高一些,靠在床头环顾这个单人病房。 暖黄色调,独立饮水机和供暖,陪护床,甚至还有一台液晶电视。 我对裴追笑道:“环境真好。看来小裴总果然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 裴追面无表情,压根不想理我。 我只好继续逗他,指了指窗边的沙发道:“坐下,个子这么高,考验病患的颈椎吗?” 裴追这才看我一眼,依言过去坐下。就像一座言听计从的冰雕。 我不知那根脑神经出了错,竟觉得他这幅不理不睬的冷漠样子可爱得很。 于是,我坐直身子凑近了些,端详着他那像希腊雕塑一样比例完美的脸。 我忽然问:“裴追,你那天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哭了啊?” 第71章 不要折磨我 当我用不正经的语气说下这句话,裴追倏然抬眸,如果眼神有实质,我现在应该已经被千万根冰凌万箭穿心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怕他,面上却收了玩笑,规规矩矩地躺回了床上。 却已经来不及了。 裴追那眼神就如同命运之矛般钉住了我,一字一顿道:“沈无,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敢主动提那天的事情。” 我说过,避免谈及一件事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到更刺激人的另一件事上。 而我那日的作死行为显然比聊病情更能激发裴追的情绪——毕竟,他现在不知道肿瘤,应该只当我是寻常皮外伤。 “沈无,做人要干脆一点。”裴追冷冷说道:“既然说清楚了,不喜欢我,对我没那意思。就不要管我死活,不要像那日一样——” 他说到这里,微微偏了偏头,我竟然眼尖地在他眼角看到了一点鲜艳的殷红。 过了一会,他才把话说完,语气却变得轻而低沉。 裴追缓缓道:“不要像那日一样……折磨我了。” 我蓦然觉得心头一痛,又涩又甜。 第101章 然后我说:“小裴总,但您得管我死活,我可没钱结医药费。” 裴追:“……” 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冷冰冰的,但奇得很,这座冰山在我这里却是五颜六色的,我总能从他那面无表情地脸上分辨出各种情绪,并且自娱自乐起来。 比如现在,我看着他就脑补了许多,最后忍俊不禁地笑了。 裴追:“………” 他眼睛倒是不红了,而是危险地眯了起来。 我赶在裴追的火气再次起来前,抓紧顺毛:“平心静气——你要是再被我勾起火来,把医院炸了,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裴追的思绪也被我拐回了正事。 他皱眉道:“你昏迷时警察已经通知我爆炸原因了。说是你住的那房间本来就是违规隔断。而后煤气管道老化,经年未检失修,出现泄漏,在狭小的空间中聚集到极限,后遇明火爆炸。” “明火……”我沉吟一会,忽然道:“是不是那时你夺走扔了的烟头?” 我说完,还未等裴追答话,自己否定道:“也不太对啊。我记得当时你顺手碾灭了,而且丢在一个很远的位置。” 裴追将警方对这场意外爆炸通报的总结发给我。我越看越觉得奇特。 首先,这在警方看来是场非常典型,彻头彻尾的意外。违规改建的老房子,老化的管道,作死抽烟的住户。还好除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自作自受住院外,其他住户都没有受伤,只是有房屋塌陷等财产损失。 在我昏迷期间,大冤种裴追已经任劳任怨地赔偿了周边居民的损失,并且接受了警方的安全教育。 冰冷矜持的小裴总没和我说这教育细节,但我随便想想就能猜到会是什么内容。 别的不说,警察一定很好奇,我们两个大男人大半夜地窝在那么一件棺材大的小房子能做点什么。 尤其窝在这小破贫民窟的其中一人,还是我市著名企业家的独子小裴总。 裴追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我。 我憋住笑:“没事,说正经的。你看过一个系列电影叫《死神来了》吗?” 裴追持续面无表情。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个正经话题。 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这部电影讲的是稀奇古怪的死亡方法。主打宿命论,就是死神想要你的命,哪怕在家都会莫名其妙被厨房的刀意外捅死,出门能被头顶的砖头砸死,逛街能被头顶的广告牌砸死……有没有觉得和我们的情况有些相似?” 裴追皱眉看我:“这一带房价高昂,虽然政府管制隔断和群租房,但民间也是屡禁不改。我去了解过,你那片街区外租的房子起码有三分之一都是违规改建,有安全隐患。但是这样持续了十几年,也只有这一次事故。” “再说回那煤气管道。基本的生活尝试和安全知识我还是有的。”说到这里,我看到裴追扬起了眉毛:“……小裴总,你有什么反对意见?”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继续。 “……我会基本按时接受煤气入户安全检查。之前也都没听说有什么安全隐患,距离上次检查也才过去三四个月,竟然就发生了爆炸。” 其实,我还另有一些不好的联想。比如工厂里接连发生的事故,还有同样身患绝症的苏落。我不知道他们和貓灵是否有关,只是直觉让我也感知到了其中强烈的宿命感。 这些我自然不会讲给裴追听。他也没有深谈下去的意思,只是和我说,医生说最快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他在家中也准备了家用医疗设施,可以带我回去。 * 接下来的几日过的异常平静。典籍和我实访的案例都显示,貓灵杀人是有顺序的。 打个比方,在旧时间线,裴父其实是第一个发现伪装成流浪猫的貓灵的,所以他也是第一个受害者,然后才是裴母。 那根据现在的情况看,不出意外,在我不可以激发“饕餮”的情况下,貓灵也会想先办法惩处裴追身上的“暴怒”。 而貓灵攻击若一次未成,会有冷却时间,一般会至少十四天。很巧,裴追的倒计时也还剩十四天。 因此,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喘息和计划。 头几日,我还是精神不济,有点迷迷糊糊的。止痛药又有助眠成分,常常睡得时间比醒的时间更长。 裴追会每日把餐食送到我房间,再帮我测量体温、观察伤口有无感染之类的。 当然……还包括换药。 那扇破门被爆炸冲击波一撞,十分结实地压在了我身上,导致我背部从颈肩到后腰青紫一片,还有一些地方被火燎出了血泡。 我看不见自己的背部,但料想那场面是美不到哪里去的,更别说狎昵了。 因此,我倒反而放的开些,大大方方地解开上衣,赤着上身,跪坐在床头。裴追则在我身后,拿着药膏和绷带,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从我的肩头顺着脊椎一线滑下。 我只感觉他碰到的地方是凉的,路过的地方又是热的,也不知是他指尖的温度还是药效的缘故。 “下面些。”裴追忽然说道。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后腰的伤口。 即使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声音还是很冷淡,动作也克制而精确,十分正人君子,说换药就是换药,绝对不会多停留让人误会的一秒钟。 第102章 其实,就他目前的身份和我们的关系来说,小裴总当真体贴的十分异常。但是我也没力气矫情,甚至懒得揣测他到底想起来多少,只想快点恢复干正事,因此还算安之若素。 于是,我微微迟疑后,便背对他,手拉开裤子前襟,松了裤腰。 裴追倾身去蘸另一种药,动作时发丝拂过我的脸,清淡的呼吸萦绕在我耳畔。 然后他的手按在了我的尾椎位置,我瞬间无声无息地倒吸了一口气,蓦地站起身。 裴追后退半步,垂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第72章 难不成你真觉得是买你的钱? 我在裴公子这正人君子的目光下当真十分无地自容,只好勉强笑道:“差不多了,后面我自己来吧。” 裴追低低地“嗯”了声,也不多言,径直出了我的房间。 那日之后,我都不敢让裴追再给我换药了。还在皮外伤几乎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精力亏空的厉害,我每日只能抽几小时研究和貓灵相关的事情,其他时候都在昏睡。 有天,我和往常一样浑浑噩噩地醒来。这时应该还是白天,窗帘缝隙透了一丝光亮,我抬起手腕,习惯性地看时间。 “下午三点。”一个清冷的声音说。 这当然不是我的手表成了精,而是裴追。 他坐在窗前,支着下巴。身形背光,勾勒出清俊又棱角分明的面容。 我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这的确是我的房间没错,没出现重逢时酒店睡错床的尴尬场景。那么问题来了,裴追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虽然话说回来……这整个房子现在都是他的。 我无话可说,裴追却像看穿了我的想法,先说:“这是你的房间,你有权让任何人离开。所以,如果你不想我在这里,可以让我走。” 他说话惯常是直来直去的,就像一把利剑。要是旧时间线的我,恐怕听到这里立刻想也不想、断然应允。 但如今明白了彼此的心思后,我竟像开了窍,小裴总那冷淡的神情在我看来都千回百转。他说那话时,长而密的眼睫微微下垂,洒下一片沉郁清透的阴影。 竟有些楚楚可怜。 于是,我半个”离开“也说不出来, “怎么过来了?”我换了个话题。 裴追面无表情:“因为你在叫我。我上楼去书房,路过走廊,你房间门没关,我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但你昏睡着,眉头紧皱,不知梦到了什么——” 他没说完,因为我已尴尬地无以复加,从床上爬起来捂住他的嘴。 然后,一瞬间我们都僵住了。 裴追看起来像块冰,唇瓣却极其柔软,像初春的樱花瓣落在我的掌心。 我立刻松开他,后退两步,用笑容掩饰尴尬:“瞎说什么。” 裴追扬了扬眉。但他到底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人了,放我一马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问:“你休息好了吗?” 我点头。 裴追便道:“好。那出去走走。” 我这人其实宅的要死,不然在旧时间线也不至于威胁裴追照顾衣食起居。要是给我一箱酒几盒烟再加个手机,我可以烂在房间里。 裴追估计看出我犹豫,慢条斯理道:“我近日看了下所谓的’暴怒’。这其实是七宗罪中直觉性最强、难以控制的情绪。指的也不仅是愤怒,还有矛盾、信任危机、抑郁之类。几日没出门了,不知是否会滋生这些不良情绪。“ 我:“……其实你可以自己去。” 裴追面无表情:“孤独会导致抑郁,矛盾会导致愤怒。” 我:“……” 我:“等我穿个衣服,现在就走。” 正人君子听见换衣服,便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我低头扣衬衫扣子时,还在琢磨刚才裴追的样子。总觉得他和平常不太一样。 比如,最简单的一点——裴追从前几乎不和我提要求。 而现在,他虽然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这么几句话功夫,我竟然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罕见的侵略性。 就好像奶白色的小狮子长大了,圈出一块自己的领土,要主动将猎物叼回巢穴了。 而在出门之后,我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些感觉并不是错觉。 裴追先是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和医院,没顾上工作,需要去画廊一趟。 他耽误工作是因为谁一目了然。我无话可说,陪他去了。 裴追径直去了里面办公室处理公事,我便在外头等他。 一段时间过去,许多画都换了新的,风格和之前那些学院派倒有些差异,而是更意识流些。 不过,我近期反而更能欣赏这个类型的作品,于是便逛了圈,却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东西。 竟然是我自己的几张画作。 我驻足许久。忽听身后有人道:“您喜欢这几幅吗?可惜,这是非卖品,我们老板自己收藏的。” 我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回头看去,却发现正是先前我找了要裴追联系方式的那个店员。 店员也认出了我,他神情惊讶,指着我半天张着嘴:“你是那个……领带,领带!” 哦,我先前拿着裴追的领带,暗示人家我是裴追的炮/友,来要的联系方式。 还好我够没脸没皮,点头道:“是,先前多谢了。” 第103章 但社会性死亡从来不会只有一重。 就在我话音落地的同时,裴追正从里间办公室出来,径直走向我们。 他的视线从画作上掠过,然后问:“认识?在聊什么?” 店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看起来十分木讷淳朴,见到顶头上司,立刻站的僵直,行云流水地把我卖了。 他一指我:“这位先生之前拿着您的领带来店里——” 我彻底听不下去了,飞快地扯了下裴追衣服,转身道:“走了。” 裴追倒是难得的听话:“好。” 然后,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的那种握法。 我侧头的一瞬间,暼到了店员的表情。他的神色精彩到无法用言语描述,可能算是《呐喊》画作的简版。 裴追的手劲于现在的我来说着实很大,我轻轻挣了两下,纹丝不动。 动静再大就难看了,我终究还是要点体面的,于是就这么被他拉着手,带出了画廊。 回到车里,裴追也终于松开了我。 我正想说话,就听他恶人先告状:“领带是什么?” 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那冰块脸上看出了几分促狭。 我先前敢在他面前放浪形骸,满嘴跑火车地说浪话,都是因为笃定他没有记忆,不记得从前的事。 但现在就尴尬得多了。他明说已想起一些,我便只能把自己放回从前师父的位置。 旧时间线的我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待他强势,不管是我还是我们的相处,都与现在有天渊之别。 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去猜测,他会怎么把从前的我和如今这幅浪荡落魄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而更让我崩溃的是,裴追不知从我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你大爷的。 我竟然可笑到能让冰山在这么短时间内笑了这许多次。 我挂不下面子,反戈相击道:“小裴总当初不是说,不收我的画吗?” “收指的是画廊代售。因此的确不算收,是买——先前给你的五十万就算买画的钱了。看来你没有仔细看下面的款项明细。”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嗓音:“沈无,难不成你真觉得那些是买你的钱?” 第73章 “沈无,给我买个蛋糕吧” 我:“……”你大爷的。 我这边偃旗息鼓,无言以对。裴追却远没有消停。 接下来,他开车带我去了集市。 我一下车便觉得那里氛围有些奇怪。人流很大,主干道水泄不通,满街情侣。 我们一路近前,看到很多街边的零食店、奶茶店和烤肉摊子。 许久没出门,一看许多手作和特产都挺有意思,路过街道还有敦煌彩绘风的手绘墙绘。 “这街上好热闹,都看花眼了。”我笑着同他说。 我们一路往前,裴追闻言看了我一眼:“平时不常出去走走?” 我点头:“的确,毕竟出门要花钱。” 这天立刻被我聊死了,恐怕连冰山都自愧不如。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继续问道:“在过去也是?” 他言简意赅,我却听懂了。他指的是旧时间线。 “也不太出去。”我笑着回道。 我素来懒散,这点始终不变。出门也通常是为了公务之类必要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闲逛——我看到人群就头疼,没这个情调,也没这个动力。 但此刻,我和裴追前后走在这条拥挤的巷子里,街边是嘈杂的吆喝声或者食物热油的气味,我却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不适,反而四肢百骸涌出一阵柔和的暖意,连头都似乎不太疼了。 大抵是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更适合两个人一起做的吧。 走着走着,裴追在前头停下了。我一看,那是个蛋糕铺子。上头立了个手工蛋糕的手写牌子。不知是不是为了呼应主题,蛋糕本身也制作的分外“手工”和“朴素”,大抵都是些云朵、花、星月之类的简单图形。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铺子主人是几个年轻人,说是大学生课余时间创业活动,自己做的蛋糕。 裴追忽然说:“沈无,给我买个蛋糕吧。” “好啊。”我没多想便付了钱,然后道:“你选一个?” 裴追选了一个星星形状的蛋糕。 这东西其实也就巴掌大,和下午茶点心差不多,适合当场吃掉。 而这条街其实还是古镇的一部分,走远了些环境便立刻安静清幽了许多,我们便直接选了个河边桥头的石阶上坐下。 裴追沉默地拿出刀叉,我帮他把蛋糕放稳,看他吃了会,随口问道:”味道如何?” “挺好的,你尝尝。”裴追递给我另一把叉子。 我便尝了——差点腻死。 我十分无语道:“真觉得好吃?我记得你不爱吃甜,怎么转性了。” “是么?”裴追淡淡道:“可能因为曾吃过一只和它很像的蛋糕吧,觉得差不多样子的味道都还不错。” 我心头一动,抬头皱眉看向他。 裴追又吃了口蛋糕,然后轻轻说道:“过去……在我成年生日那天,你亲手给我做的蛋糕。比它还甜,样子倒是更精美——可惜用了法术,本来的模样要更质朴可爱些。” 第104章 我用尽全力才维持住神情不变。半晌,才问他:“你到底记得多少?” 裴追反问:“你有什么是特别怕我想起来的吗?” 有太多了。 先前,他只是说梦到几个关键的片段,我便只当是情感残留触发的一小部分。但现在,如果连这种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都渐渐记起,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恢复全部的记忆? 那他就会知道,他父母曾是我害死的,那他还会这样信任我的安排,言听计从吗? 我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而且,一旦他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就会知道我献祭时间法阵的事情,我怕他联想到我现在的身体情况。 更不必提,那么多年的爱恨纠葛,我曾辱他、强迫他,如果真的全想起来,他会爱我……还是杀了我,我尚且没有把握。 而我现在还不能死。 我保持着沉默,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竟然没有逼问我。 反而,他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这段时间下来,大部分事情都记起来了。”裴追始终神情平静:“只有一些当时情绪特别激烈的想不起来。比如旧时间线貓灵残害我父母的事情,还有最后几日的事情。”我只觉后心一片冷汗,不知该惊还是该喜。 怪不得他如今这样待我……因为他想起的几乎只有好的,而没有坏的——比如杀亲之仇……还有我那诸多自以为是的强迫行为。 他记不起的那些事,才刚好是最关键的部分。 “两个人之间总有人是要先坦白的。”裴追淡淡道:“沈无,我走出第一步。接下来,所有的主动权都在你手里了。” 是的,主动权都在我手里了。 我的徒弟,当真一点也不像我——坦荡磊落,霁月光风。他那样聪明,又记起了我从前的为人,其实应当知道我许多次都在骗他。 但他依然后退,让出机会,一次次给我后悔、改过自新的余地。 可惜,人渣是不会自省的。 “出来玩就别提以前那些事了。”我轻轻笑了下,去边上买了瓶冰水递给他:“这蛋糕太腻了,喝点水冲淡些。” 贵公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在我心又一次悬起来时,他说道:“对了,我还有个疑问。” 我立刻抬头看着他。 “我还有些事没想起来,因此有些好奇。”裴追说道:“我记得说怪物会出现是因为现世和地底的通道被打破了。那为什么你会选择回溯时间,而不是关闭那条被称为’门’的通道呢。” 原来是问这个。我在心里松了口气,把当时对林川的解释又对他重复了一遍,无非是当时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怎么想到问这个?”我问:“有什么问题吗?” 裴追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直觉上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就好像消除污水的最佳方式是截断污染源,而非一遍遍过滤污水,似乎关闭’门’对于终止末日会更有根本上的价值。” 他应该只是纯粹有感而发,我却心中微微一悸,想到了最近重现的厄运。 裴追可能看出我脸色不太好,便叫我再陪他逛一会。我却始终有点心不在焉。 “街也逛了,吃的也买了。”我说:“该回去了吧?” 裴追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还没来得问,就见裴追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 “走吧,快来不及。”他淡淡道。 第74章 虐恋情深 “去哪?什么来不及了?”我一头雾水。 “看电影。” 这时,我才看清裴追拿的竟是两张电影票。 电影院就在这片古镇街区尽头的综合体里。而氛围也和刚才一样古怪。 不……甚至更古怪。 我沉默地看向那过分宽大,能容两人的座椅。抬头正撞到裴追的目光……发现他的神情和我一样迷惑。 其它观众也开始陆续进场了,为了不挡路,我先在椅子上坐下,实在感觉怎么坐都不对劲。最后索性脊背往后一靠,双手十分豪阔地搭在两边的皮扶手上。 和皇帝坐龙椅似的。 我自觉已经掌握了这个座位的真谛,甚至有些享受。于是奇怪地问裴追:“你怎么还不找位置坐下?” 裴追:“……” 我正奇怪没听到他回答,却正好看到下面一排一对小情侣亲昵地坐进了和我们这座椅一模一样的位置中。 他们你搂着我,我抱着你,反倒显得座位过分宽敞了。 我:“……” 我觉得我猜出了这是个什么位置。 裴追的目光和我同时从他们身上收回。我们沉默地对视一瞬,然后以差生被训的规整程度,一起坐在了这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其实远没有两张单人椅的宽度直接相加来的大。更别说坐的还是两个大男人。 这时离电影开场还有几分钟,影院的光线还没暗,已经有路过的小姑娘看着我们开始捂嘴窃笑。 我从前其实是很要脸面的,但近几年着实经历丰富,连被恶霸当街强抢这种事都经历过,这点小尴尬反倒不在话下。 于是,在最初的迷惑后,我很快找到了新的趣味——我想看裴追尴尬。 我想当然地认为,小裴总这样一个没有私生活的冰山,又说和女孩子没什么情感经历,可能根本没和人来看过电影,这次应当是误买成了情侣座。 第105章 然而,端详他的脸色后,我却失望了。 裴追的神态和坐姿一样纹丝不动,仿佛他不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挤在电影院的情侣座上,而是在听重要的行业峰会。再给他一个麦克风,估计都能直接上大荧幕前演讲了。 也就在这会儿,电影开场了。 进来前我简单看了介绍,说讲的是神明牺牲自己、拯救苍生。我虽对此类题材过敏,但估摸着特效应该不错、武打镜头应该较多,所以还是有些期待的。 开头也并没让我失望,身着银甲的天兵和黑盔天兵打的不可开交,虽然打斗动作戏一般,但是特效来凑,炸的五光十色的效果可比真的法术精彩亮眼多了,再加上这影院效果不错,还带着低沉的震感,当真有几分热血激荡…… ——我还没激荡出什么名堂,最多一分多钟吧,那宏大的场面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白衣姑娘,睡在桃花树下,边喝酒边落泪,说:你竟没了前世记忆,忘了你我三生之约。 我一时没缓过来,心想妹子好歹也算养眼,穿插一段也算不错。 一个黑衣男子也出场了,在桃花树后深情地望着那个妹子,影院响起一串他的内心独白:这姑娘明明是个陌生人,但为何看着她……我却感到心痛。 我开始有些迷惑。 然后,我继续看了一小时。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个现实。 ——原来这电影不是打斗穿插恋爱戏,而是恋爱戏穿插打斗。 ……不,甚至不能算是穿插。打斗其实就开头那一分钟。 我忍不住低头开始查手机,终于在刚才那段电影简介中发现了一个“展开”的小按钮。 点了以后下面多出来五个字——原来人家全文写着:神明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的情深虐恋。 ——虐恋情深。 我再往下滑,发现还有个粉色的“情侣必看”小标。 我:“……”看着这满电影院的情侣,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裴追不仅买错座位,竟然连电影都错买成了这种主题。 电影对我完全没了吸引力,我便侧头看裴追,看他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电影。 我有些震惊:“你喜欢看这个?” 裴追不赞同地侧头,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我没听清,疑惑地摇头。 裴追神情更无奈,他微一犹疑,然后低头凑到我耳畔。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流撩拨在我耳边敏感的皮肤上,再滑到我衬衫的领口中,一路往下。 看着那么冰冷的人,呼吸却那么暖。 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再说一次?” 裴追:“……” 他无奈地再次靠到我耳边说了第三回:“我说,还可以。” 可能是从我的沉默中感到了我的震惊,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主题还算有趣。” 我其实着实没有共情这情深虐恋的能力,同时对裴追的品味有了新的了解。 但是他的呼吸实在太暖,我耳畔一线的毛孔一片酥麻,全身都不知不觉的跟着僵硬起来……我只庆幸影院里够暗。 半晌,我生硬地说了违心之言:“……是还可以。” 电影声震人心魄,我听得却是裴追的呼吸。巨幕屏有几人宽,我看的却是裴追的侧脸。 ——总之,我自己也不知我说“可以”的是电影……还是别的什么。 我觉得身上热得厉害,便拿起冰水喝了想降降火。 而这时,偏巧这排内侧,一个小女孩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我手上没拿稳,水被撞洒了一些在座椅边缘。 小女孩的妈妈跟过来,轻声道歉。我只得回句无事。 “……有纸吗?”我问裴追。 他点头,顺手抽出纸巾替我擦。 但是,因为这是电影院,环境昏暗,我又穿了条纯黑的裤子……这一切都扰乱了裴追的判断 ——导致他下手时,落在了一个非常不应该的位置。 尤其是现在那里该死的精神,精神到不合时宜。 那瞬间,我们俩同时僵住了……而裴追,甚至比我还僵硬。 “抱歉。”他条件反射地说:“沈无,你怎么……” 我几乎是把纸巾从他手中夺过来,垫在身旁被弄湿的椅垫上,然后一字一顿道:“……没,什,么。” 裴追立刻闭上了嘴。 又是30分钟的电影时间。 唯一的区别是,还记得要避开那洒了水的一片位置,坐姿有些局促。裴追恐怕刚才也意识到了什么,靠着座椅另一边正襟危坐。 我愈发昏昏欲睡起来。 醒来是因为一个震感明显的宏大音效,我睁开眼睛,才发现大屏幕上又出现了久违的打斗场面。 哪怕一大段没看,我也毫无凝滞地理解了正在播放的剧情——那白衣仙子和黑衣男人把剑捅入了彼此胸口,好一幕相爱相杀。 影院里还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我有些无语,正了正身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后颈柔软异常,还带着温热。 原来那不是椅背……而是,裴追的臂膀。 我此刻正以一个被搂抱的姿势,半躺在人家怀里…… 我思考了一秒钟,觉得纠结是我主动还是他主动毫无意义,可能还会自取其辱,于是只是轻轻推开他坐直了身子。 第106章 但座椅边缘还湿着,这张本来就不大的椅子,实际使用空间又变成了原来的百分之八十。 我只得紧挨着裴追,皮肤和皮肤摩擦着,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甚至还能微妙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抬头看他,却见小裴总依然以一种正人君子到虔诚的目光盯着电影大荧幕,比边上哭得梨花带雨的那些妹子都要专注。 我:“……” 电影终于结束时,我如蒙大赦,回家后简直精疲力尽,决定好好放松休息。 这房子和旧时间线上比,布局没有大改,而这栋别墅中我最喜欢的部分不是书房,甚至也不是卧室,而是浴室。 浴室里有个宽敞的双人浴缸。 我弯腰调试水温时,忽然意识到……这几日下来,虽然身上还带伤,脑子里还有个定时炸弹,貓灵虎视眈眈,甚至和裴追的关系都十分不清不楚——但心情竟意外的放松。 简直可以说是,旧时间线这许多年里,最肆意轻松的一段时日了。 我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可悲,一边又觉得挺有意思。视线无意间滑过浴室的镜子,瞥见了自己轻轻上扬的嘴角。 我抬眸,专注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其实从生化指标来看,我的身体只有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能勉强正常生活行事,靠的也不过是功效强横的止痛药。 但现在,我看起来竟反而比月前有精神得多,竟不那么像个随时要吹灯拔蜡的病鬼了。 也难怪裴追暂时信了我瞒他病情的那套说辞。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了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想:有没有可能,解决貓灵后,我的病也可以治好,裴追也不要恢复更多记忆。 然后……就这样一直下去。 这个念头几乎是直觉性出现的,与之同时,我的心口就像被灼伤般刺痛了一下。 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出现一个我最不配有、也不该有的情绪。 ——留恋。 浴缸中的水已经放满了。我解开扣子,入了水。 作者有话说: 最近基本都是日更,偶尔隔日更。隔日更会在作话说明,不说都是日更~ 第75章 在水中 被热水包裹的感觉能带来一种极致的释放与惬意,四肢百翰的酸楚和疲惫被一扫而空,连意识都轻飘飘地愉悦起来。 但这种放松,似乎还不够解压。 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将头脸一并沉入水中,这浴缸实在宽敞,我可以肆意舒展四肢,再加上全身浸入水中的微妙窒息感,真如置身于深海之中。 意识逐渐有些模糊,渐渐有种此身此形都已消逝之感,似乎已和泡沫般逸散在水中,又似乎意识在天地间恒留,已无处不在。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粗暴地将我从水中拖了出来。 我一时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眨掉睫毛上的水珠,才看清裴追的脸。 他的白衬衫上被泼溅了许多水渍,贴身地透出一点肌肤的颜色。面色苍白,脸颊又泛着异常的血色。 像是被气的。又像是被吓得。 “沈无,你在找死?” 裴追双眉紧皱、声音颤抖,汹涌的情绪如风暴般在他沉黑的眸间汹涌……就连还紧紧抓着我肩膀的手指都在轻微的发抖。又带着种似冰的寒意,冻得我一激灵。 他近来对我异常温和,骤然发怒,我整个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不,我在洗澡。” 裴追:“……” 接下来,几秒凝滞的沉默尴尬地在这布满水汽的空间中酝酿。 良久,裴追缓缓道:“……你不是要寻死?” 我简直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寻死?” 说完越想越不对,又补道:“就算寻死,怎么会有人要把自己溺死在浴缸里?” 裴追:“……” 我渐渐回过味来,仰首打量裴追,他眼里激荡的情绪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他的脸依然是红的,却化作了另一种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尚且挂着水珠的胸膛。 此时此刻,他的手还按在我的颈窝,我迫于他先前的力道,上半身直起,仰面望着他。下半部分身体却仍半跪在浴缸中。 我惯常用清水,没有泡沫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因此,水有多清,我的身体在水下……便有多透。 还好这浴缸侧面较高。估计裴追站的那位置,刚好看不到我水下的身体。 而但凡他前进半步,一切便自然一目了然。 裴追骤然松手,然后像触电般后退了小半步。 他微垂眼眸,出口声音又变得十分清冷淡漠:“才喝了酒,背上伤也未好全,本就不该沾水。还将头也沉下去,不怕溺水么?” 我才是冷不丁被看光的那个,原本休养生息地泡个澡,却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指摘,也渐渐起了些火气。 背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敷了防水贴,并无什么问题。 喝酒,总共那两口也算喝?自从住到他小裴总这儿,我真如进了戒律堂,烟酒几乎都要戒干净了。 说溺水更没道理,泡澡是我在旧时间线就热爱的私人娱乐,即使再沉醉,都始终保留一线清明,怎可能真的把自己溺死在浴缸里? 第107章 我很想言简意赅地送他一个“滚”字,但我说不出口。 确切的说,我一个字都不敢说,因为我怕自己嗓音喑哑,泄露隐秘的渴求。 因为从刚才起,自从意识到自己全身光露在他面前后……不论裴追到底有没有看我,我总觉得他的视线就像细绵绵的线一般,无处不在地缠绕着我,钻进每个不可见人的角落。 然后又一次唤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反应。 我祈祷他离开,不要靠近我。 可惜,裴追看起来像个清心寡欲的神明,这次却并没有眷顾我。 他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见我不答,忽然说道:“刚才叫你没应。我又听到水声过来查看。见你整个人沉在水里……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不好的回忆? 裴追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他轻声道:“我曾梦到你死去,许多次。” 我一怔。 “并不像是你所说的旧时间线。”裴追缓缓道:“而更像是……还没发生的事情。非常真实,你孤身一人,走向深海。我望着你的背影,却怎么追都不会近你一分,如何喊你也不会回头——直到你被深色的海水吞没。” “这梦自从我们重逢后,我做了十数次。”裴追注视着我的眼睛:“沈无,我担心。既然世上确有灵异之事,那梦会不会也是预言?” 预言……我会死在水中——而且是,自戕? 从理智上来说,这应当是无稽之谈。因为我根本没有自裁的理由。 对我来说,要么有意义地死于阻止貓灵,要么死于病发。 我珍惜剩下的每分每秒生命,不会浪费,更别说自己找死了。 然而,当裴追话语出口时,我脑海中竟然浮现出相似的画面,与此同时,喉口也涌起一股滞涩之感。 仿佛当真如沉入深渊,呛咳到了咸腥的海水。 我真的撕心裂肺地干咳起来,裴追条件反射地近前看我,他从身后半环住我,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我的胸口。 其实这咳嗽并非生理性,而更像一种心理反射。所以我很快便不咳了。 但裴追的衣物却已被溅起的水花打潮,近乎透明。下摆则漂浮在水面上,犹如一朵逐渐盛开的花。 折腾这么久,浴缸里的水已微凉。而他贴在我胸口的手,就化作了唯一的热源,贴合着我心脏的位置,一起跳动着。 那一刻,我其实想问,你竟然这么怕我死吗? 但言语单薄,他的眼神又太沉。话若出口,净是轻佻。 从来让我心动的不单是极致的美、更是刚柔并济的拉扯,冰火双重、猛虎蔷薇的融合。 即使此时衣衫不整、白衬衫湿透着贴在身上,裴追神情依然是一派君子的疏淡。覆在我身上的手也十分克制,不带一点狎昵。 然而,他看起来那么克己,眼神却又那么炙热,仿佛要化作岩浆,将我融化其中。 我愿意融化其中。 这把火就像引线一般点燃了我的周身,立刻有所反应。 接下来的事十分顺其自然,我本能地牵引着贵公子的手,让他修长的手指从我的胸口往下,浸入水中。 我在他的掌控下,昂起了颈项,吐息出浑浊又意味不明的叹词。 意识沉浮的间隙,我对他说:“换我帮你吧。” 我注视着他深如沉渊又烈如火焰的双眸,轻道:“……以更融合的方式。”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我知道他听懂了。 而更诚实忠诚的,是他其它的反应。 我和他都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而我比他,又更多一层隐秘的心绪。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曾在末日黑天之下纠缠、至痛又极乐。 那次纠缠的起因和历程,其实与现在毫不相似。但在我的感知中,又有种宿命般的雷同。 ——一样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仿佛灭顶之灾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一样不清不楚的关系,用痛楚鉴定爱意,再用爱来鉴定恨。 我抬头看着裴追笑了,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要将他带入水中。仿佛引领义人步入泥沼的妖魔。 然后,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沈无,我要的不是这个。”裴追忽然说。 我停下动作,抬眼看他,嘴角笑意未散:“小裴总,那您要什么呢?” “我要你先前拒绝给我的东西。” 裴追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一盆冰水,同时冷了我们两人。 我忽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先前,他问我要爱。 我回答他:留在身边可以,纵情欢愉可以。 唯独爱,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个重要伏笔。下次后天周五更 第76章 必须圆满 我说着不爱,却又为达成目的,言语行为百般撩拨,不知检点。 ——于是,裴追后来又说,沈无,拒绝别人就要干脆。不要拖泥带水。 裴追出去了。我独自赤/身裸/体地坐在已凉透了的水中,再次非常彻底地认识到一件事。 ——我,真是个人渣。 * 后几日,我以为会尴尬。但没想到裴追表现得极其自然,而且不是故作无事那种,是真的并不把先前之事放在心上。 第108章 就好像被我拒绝表白、又拒绝和我上/床的人不是他似的。 而更可怕的是,在第数次顺着他出门闲逛时,我终于意识到了一点。 因为这些微妙的原因,我心底对裴追有了愧疚,这愧疚越来越深。导致现在,我根本做不到干脆地拒绝他。甚至只要他垂眸,我就能脑补出十万种他心碎的样子。 我正在失去和裴追相处的主动权。 这对我而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我强势且刚愎自用,这几乎是骨子里的。哪怕现在卑贱落魄,再遇时也曾言语上对裴追做小伏低,但于我而言,全是手段。 简而言之,我想做的事,我愿意不择手段来达成。而我不想做的事,无论大小,我几乎都置若罔闻。主动权永远都在我手里。 ——裴追成了唯一的例外。 “在想什么?”裴追帮我开车门下车时,随口问道:“一路上你脸色难看得像要杀了我。” 我面无表情道:“在想现在又要去哪里被迫营业。 我们的位置果然颠倒。我如此面瘫,冰山却竟然点头:“让你教我画画。” 油画工作坊共有两层,楼上的二层主要是亲子绘画活动,也有老师在带。而一层则是网红情侣绘画区了。 嗯,又是情侣。 别的我尚且能勉强理解,但两个人挤着画一幅画是什么志趣……我当真有些迷茫。 拿水桶、挤颜料的细节暂且不表,一顿忙活后,我们终于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开始画了。 既然说是我教裴追,便是他主笔,我从旁协助。但话虽如此,裴追看起来完全是个门外汉,连拿笔都要人教。 绘画和写字或者拿刀叉完全不同,如果太垂直于画板,就会导致线条过锐,不容易刷大面积色。而如果倾斜角度太低,又容易手背蹭到颜料,弄脏画幅。 但裴追初次作画,恐怕不太习惯,画着画着姿势便松散了,我索性一手托着他手腕,另一手虚拢这他的右手,带他感受了一段。 作画时我向来心无旁骛,即使有肢体接触也没什么感觉。一段时间后,我便让裴追自己画。 结果他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仿佛我一番努力都是白做工。 我曾教过他多年,从来觉得十分轻松。因此忽然怎么也教不会,着实纳闷。心想难道绘画此事竟这么需要天赋?居然连握笔都有门槛? 而这时,裴追忽然淡淡道:“你应该多说些理论知识。而非亲身实践,乱我心神。” 这口锅把我砸晕了,我又品了下,才明白他其中的意思,当真又气又笑。 刚想发作,忽听他说到最后,淡淡唤了句:“……师父。” 他的声音极低,我瞬间还当听错了。因为这个称呼,在旧时间线我曾用各种手段威胁逼迫他,他从不曾开口,只是喊我全名。我还当这两个字有生之年都听不到了。 却没想到,这样不正经地教他两笔涂鸦,竟能耳闻。 但他叫的太轻太冷,我觉得并不过瘾,逼他再叫一次。 裴追没再理会。 被他这么一顿作弄,我彻底不想教了,便做了甩手掌柜,事不关己地看他画,还落得个清净。 他方打了底色,因此我尚且看不出他要画什么,只觉出大概也是个风景。但颜色倒是瞧出了个所以然,这是副灰调画作。 虽曾和裴追生活了许多年,但我一向自我中心,对他的喜好知之甚少。 但巧的是,除了偏好的红酒口味外,裴追喜好的颜色是另一个恰巧有所了解的。 比如,他偏爱冷色调。但并不是枯燥无味的黑白灰,而是干净、高雅又沉郁安静的灰色。比如莫兰迪色系的浅黄、浅蓝之流。 而我从前能发现这些也是巧合。 那时,我闲来无事也会作画,但更多是打发时间、调剂心情。而且更偏爱纯色明度高、颜色绚丽的装饰主义风格。 而我懒又是始终如一的,便会把裴追叫到画室,美其名为教人家作画,其实就是让他帮忙换水、挖颜料、调色……打杂。 然后,我发现自己越画越粉。颜色明度越来越低,整个画面显得灰扑扑的。 这时,我才认认真真地端详了颜料盒,差点吐血,裴追把好几种颜色都换成了相近的莫兰迪色。 而我懒得厉害,基本都是凭感觉盲取色,结果画了半天才发现。 那副画我自然也不要了,便随手扔在画室中。后来隔了几日,却无意间在裴追房中见到,发现竟还被装裱起来,安然地挂在他床头。 我出了会神,才意识到裴追在叫我。 他说:“沈无,你这教得也未免惬意。我快自己画完了。” 我一怔,侧头看去,才发现真非虚言。 画面上竟不是个纯粹的风景,而是一间熟悉的房间,虽是室内,但构图巧妙,房间右侧是个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外面寥廓的风景和高远的天色。 但画面中心还是在室内。黄金分割线处是一张造型考究的方桌。上面是一颗星星,莹莹地半悬在空中,周围是逸散的暖色光点,好像一群活泼灵动的萤火虫。 裴追做了些艺术处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旧时间线的我们家,而星星就是他十八岁生日时我做的那个蛋糕。 ——竟然又是那次生日。 第109章 其实那天深思起来,也不算多好的一天。开头是我赶他走,结尾是黑天降临,末日序幕。 但即使这样,这依然成了裴追放在心上,翻来覆去拿出来惦念和回忆的事。 说到底还是因为,算来算去,我们之间的甜竟然只有那么点。 看着裴追的样子,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我唯一有印象的童年回忆。 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我还是懵懂认字的幼童,我的父母曾因奖励我为他们长面子而给我买过一个糖人,是个小兔子的形状。 我当时只轻轻尝过一下,很甜。 然后小时候的我便想,要从小兔子的那里开始吃呢? 尾巴不行,没了尾巴,小兔子会难过的。 头不行,没了脑袋,小兔子会死的。 最后,我看了看小兔子的粉色外套,还是没能下口。因为觉得那一定是小兔子朋友送的,很珍贵的东西。 那个兔子糖人,我到最后都没吃。某天回去后,才知道因为发霉变黑,已经被大人扔了。 如今想起来,当时年幼无知,真是幼稚又可笑。 却没想到,现在还会遇到和我一样……不,比我还更愚蠢许多的人。 裴追。 我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也不能说起。 许久,我说了句完全不相关的话:“不是说不会画吗?” 我这问题虽多少有些转移话题的嫌疑,但到底是在拆台,没想到裴追却答得流畅坦荡:“我从未这么说过。只说让你教我。沈顾问是大家,指点我一个新手不是很正常么?” 我看着裴追,心中只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他果真想起来不少,太知道如何说话会让我这自大狂心里舒坦了。 另一个念头是:原来只是一个眼神,也能埋得这般千锤百转,如炼我神魂。 裴追说完,将一支洗净的笔递给我,指着画中屋外的天空中央:“偷懒结束,帮我画完。我记得,那日是满月,这里应该有一轮月亮。” 我心神微动,竟如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星月,一同从夜幕中来,一起在光明中隐去。宇宙穹苍中最难舍难分、又相依相偎的存在。 他要我和他一起作画,却并非真要如那些情侣般亲昵的你一笔我一划。裴追的意寓要更幽深细腻许多。 他画完了星,便将月留给我。 那夜的月其实原本是墨蓝色的。因为那是黑天降临的预兆。 但是,哪怕是我……此刻也愿意短暂地忘记真实。 我蘸了些颜料,调出一个偏冷调的黄色,抬腕再落,点缀在幽深月色上空。 “结束了?”裴追见我换笔,追问道。 他语气和平日一样淡,我却其实听出了他的不满。侧头一笑安抚了他,然后拿起最小尺寸的油画笔,蘸了金色的粉末,笔尖一起一落地点缀着,从星星一路延展而起,入月华而去。 就像一条散开的光路,连结星月。在夜空中璀璨烂漫。 “回神了。”我起身轻勾了下裴追的肩:“画完了,得把画吹干。” 从刚才我落笔画星路起,裴追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布,仿佛那是个吸人神魂的漩涡。 直到我画完许久,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着。 我说完这话,他也隔了好久才应道:“……好。” 我解开夹子抽走画时,他又问:“为什么要吹干?我记忆里你都是自然风干的。” 他神情依然恍惚,说这傻话显然也是直觉性的,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那是因为之前就在家里画,现在自然得吹干才能带走。”我难得耐心地回了他,然后便拿起画走去借吹风机。 “已经画完了吗?”我去时,前台眼镜女孩还有些惊讶:“需要帮您再调整下画面吗?” 我摇头。 大部分来这里的都是新手,自然需要这个最重要的环节。我和裴追却没必要。 这时,眼镜女孩也看清了我手中的画。 “哇,太漂亮了!你们是专业的吧?”女孩夸张地捂嘴:“能拍个照吗?” 她指着身后的花墙:“比较漂亮的作品我们都会邀请留影。不过如果您考虑原创版权等原因拒绝,也很理解的。” 我想,裴追会希望画中的场景被更多人看到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是,我希望。 我曾茕茕独行多年,比任何人都熟悉被遗忘的感觉。我既希望裴追忘记,又隐秘地渴望他想起。我虽愿意与末日黑天一同消逝无间,又希望……有陌生人能为我们做个见证。 那便再任性一点吧。 这一生行到终点,也该破个例。 “好,您拿着画就行。放心,我只拍画,不会把人拍进去的。”女孩雀跃道。 她拍完,对我一摊手。我以为是要给我看照片效果,便去接手机。却感到手下画纸一绷,女孩的手指压在了画纸边缘—— 她来拿,我却没松手的意思,力道相撞,会撕毁画纸。 事实上,那一刻我正听到了锐利刺耳的纸张撕裂声。 我那瞬间的唯一念头是,裴追表面漫不经心,其实应该惦记了许久要来这里和我画这幅画。如果撕坏了,恐怕会难过。 ——我们只有这点时间、这点回忆了。 第110章 必须圆满。 “啊!天啊,抱歉!画——”眼镜女孩惊叫起来。但当她视线落在画纸上时又陷入了迷茫:“……画没事?” 我们的视线一起落在画上,边缘平滑光洁,画卷完好无损。 作者有话说: 日更~求鼓励求抱抱求互动 第77章 他说:“把我送给你。” “……可能,是我刚才看错了?本来想帮您吹画,还以为把您的画撕坏了。原来没事啊……”女孩喃喃道。 直到我把吹风机拿走自己吹干画后,她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我带着画回去找裴追,他问:“怎么这么久?” 我不要脸地随口胡扯:“画和我都太漂亮,差点被人买回家裱起来。” 我重逢后便是张口“金主”闭口“包养”,裴追一般直接便不理我了。 却没想到,今日又是意外——裴追竟答我了,还答得让我哑口无言。 裴追听完我那口无遮拦的撩拨,竟认认真真地打量我一会,淡淡道:“的确。” 他只看我,不看画。这句“漂亮”也不知到底在点评什么。 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一次觉得裴追当真转了性,居然这么浪的话都能接住。 回去后,裴追还是照常做饭。我摆完碗筷,便心不在焉地坐在餐桌布神游。 “怎么了?”裴追将菜放在桌上,淡淡瞥我一眼:“脸色这么难看。” 我想了想,说:“在心虚。” “沈无,你也会心虚?”冰山看着都忍俊不禁。 我这才完全回神,知道他误解了意思。无奈道:“我是在想貓灵的事情。上次那轮是躲过了。但最多只有半月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却都花在出游和休息上。会不会有些本末倒置,浪费时间?” 其实说心虚已经算轻,实话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开始越来越焦虑。 其实现在已经基本可以推定,裴追胸口的寿命倒计时和貓灵下一次发起攻击的时间是绑定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先下手为强,或者放松了警惕……裴追,就很可能会死。 我不想带给他恐慌和压力,因为话已说的尽可能委婉,裴追却还是听明白了意思。拉开椅子在我身旁坐下。 “沈无,这几天你开心吗?”裴追淡声问道。 我一怔。 开心真是个陌生又遥远的词。因为快乐本身是创造不了价值的,没有价值便是无意义,不完美也是无意义。 当我尚且年幼时,这些观念便曾深深灌输道我脑海中。 裴追是第一个,问我“是否开心”这么无意义问题的人。 “重要吗?这问题和我刚才说的话无关。”我说。 裴追却十分固执:“你先回答我。” 开心?什么是开心? 心随意动、神采飞扬,忧虑尽散吗? 那倒不止这几天,我和裴追在一起的时候,几乎都是如此。甚至那些时候,我都几乎要把貓灵之类的破事抛诸脑后了……虽然事后往往会更焦虑。类似于贪玩一个暑假才发现没写作业的孩子。 我不愿意说出来让他太得意,于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裴追却轻轻笑了下。近几日,他当真笑的多,而且都是那种柔和真挚的笑,我都快忘了他原本是座冰山了。 融化了的冰山贵公子道:“貓灵之事我有数。但沈无,你想如果万一失败了,这几日便是我人生最后的日子,却终日灰暗自怜,还连累你的情绪。岂不庸人自扰?” 我却变了脸色,皱眉正色道:“裴追,慎言——你如何有数了?” 裴追终于说回了正题:“上次煤气爆炸,表面看起来是典型的事故。但你我二人都知道,其中许多细节蹊跷。比如煤气管道老化速度异常、原本应该已被碾灭的烟头却出现在了不该在的地方——这些应该就是貓灵的把戏吧?” 我点头:“这应该就是它的第一次攻击了。但我们虽然逃过了,却没有如计划那样找到它的踪迹,更别说反制它或者解开诅咒了。” 裴追道:“先别急,我们理一理思路——既然貓灵能操纵这些意外。就说明它在时刻看着现场。沈无,貓灵有远程施法之类的能力吗?” 我摇头:“没有。” “那就说明它当时必然在现场,我们身边。”裴追眸光犀利:“既然在,我们就能抓到它。” “但我们看不到它。”我说:“貓灵应该有隐身能力。想抓住它,首先需要能发现它在哪。还有,你别忘了。它原本就是个能轻而易举杀人的妖怪。” 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并没有裴追那种充满希望的血气。 我说完,便去厨房中将裴追做完的菜端了出来,招呼他吃。 裴追却没动筷子,反问:“它真的可以随意杀人吗?” “沈无,我记得你曾强调多次’规则’。”裴追道:“如果貓灵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就不用遵照规则放了我父母而改抓我们,也不必给我们这十几日喘息的机会。既然这样,即使它和我们待在同一空间,是否也不能轻易杀我?” 他猜对了。 我点头:“只有触犯了死亡规则,它才能杀人。” “那对我而言,死亡规则就是’暴怒’了。”裴追低声道:“难怪那日它下手的机会如此精准,正卡在我发怒的瞬间。” 第111章 “既然如此,只要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先将貓灵诱出,再克制情绪抓住它。”裴追目光灼然:“我们就能赢了。这样你甚至不必承担’暴食’的诅咒风险。” 我知道,最后这点才是他最在意的。 * 那日晚间提了“貓灵”和“开心”的话题后,裴追继续放肆地拉着我出去闲逛。也不知是什么奇诡的爱好志趣,去的地方无一不充斥着情侣,我自觉狗粮被喂到饱,但我看妹子们似乎也磕我和裴追……磕到饱了。 这日,裴追选的又是条网红街。不过是卖工艺品那种。 还不是一般的工艺品,都是成双成对那种。 其中最大的是个手作店,大约有几百平,上下两层楼。上层卖毛绒玩具,下层卖手工陶瓷工艺品。 一进店门,就先被奶黄色的墙面亮了一下眼,很多年轻人推着购物车跑来跑去。 我率先把购物车往裴追手里一推,一指层层叠叠的货架:“好,去玩吧!“ 如果再顺手拍他头两下,估计真挺像在给一匹从小养大的小雪狼下指令的。 被我拍头的裴追:“……” 说是让裴追玩。但真的逛下来,对这些小玩意儿更感兴趣的那个人竟然还是我。 我倒不至于像小姑娘一样看到个可爱玩意儿就尖叫买走,只是觉得这里的东西做的圆润漂亮,还加了许多有趣味的细节,倒真值得赏玩。 ”沈无,你买吗?”裴追的声音在身后凉凉地响起。 我放下手中物件:“不买啊。我又不喝茶。” 那是把憨态可掬的茶杯,把手处特意做了个精巧古朴的碎裂设计,挺有趣味。 “……但你已经看了四十分钟茶壶了。”裴追面无表情道:“也只有我们在茶具这里停留这么久了。” 也是,毕竟这里主打情侣手作,茶壶区只有寥寥一面墙,十几个。只是我偏喜欢盯着细节看,觉得才是匠心所在。 “而且不止我们啊。”我示意裴追看左侧。 那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正颤巍巍地弯腰掏出老花镜看一柄壶,显得和这青春网红的环境格格不入,还有个穿超短裙的妹子刚从他身边跑过。 裴追:“……” 他面无表情道:“原来我和你有这么大的年龄代沟。” 又看了20分钟,我们终于离开了茶具区,来到了人挤人的手作货架。 “裴追,来看你本体。”我招呼他道。 小裴总早已被茶壶折磨地精疲力尽,我估计他都要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了。 终于扳回一局,我心中好笑,看他慢吞吞地挪过来,看我指的那个陶瓷手办。 那是一只漂亮的陶瓷雪狼,巴掌大小,毛色纯白莹润,还微微昂着头,一副冷若冰霜又睥睨天下的模样。最有趣的是还抬起了一只小前爪,露出一点粉色的肉垫。 裴追刚拿起,就见旁边的店员拿来另一只小狐狸,和我们说道:“这两只是一对,喜欢的话可以一起买哦。” 小狐狸有白色的肚子和白色的尾巴尖儿,耳朵和背部的皮毛又是火红的,也抬起了一只白乎乎的前爪。 店员将雪狼和小狐狸摆在一起,两只前爪竟然搭上了。 她笑着给我们献宝:“看!它们拉手是个比心的形状。情侣们最爱这款了。卖的只剩最后一个了。” 我:“……” 路过几个年轻人见了,发出“可爱”的惊呼。他们还没来得及凑近,裴追便一手一个把雪狼和小狐狸拿了起来,对店员道:“我买这两个,麻烦结账包装。” 走出店门,裴追便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我拿走手里,掂了下,笑道:“我猜猜是哪个。” 裴追收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我表演。 “我猜是雪狼。”我笑着说:“在你心里我应该比较威武。” 我这么说当然是故意逗他。最开始被这东西吸引就是瞧着这雪狼想起了裴追。而那狐狸……啧,阴险狡诈,恐怕才是代表我沈某人的。 他其实应该会把小狐狸给我。我心中猜测。 我边说边拆盒子,却怔住了,里面竟然真是雪狼。 裴追见我反应,满意地挑眉,然后微微侧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我耳朵到锁骨……再到更往下的位置,都烫得厉害。 他说的是:“把我送给你。” 我忽然渴得厉害,去边上买了水,灌了好几口终于冷下来些。 我侧头未看他,把玩手中的雪狼,指尖皆是陶瓷的润滑清凉。 半晌,我问:“怎么想到买这个小孩玩意儿?” “因为是一对——雪狼和小狐狸。”裴追轻描淡写地说。 我心中又是一动。 这几日,我们出入成双,又都是去的情侣盛地,裴追体贴周到,虽神情言语一如既往地冷淡,但论举止动作……我们比路遇那些情侣还要亲密。 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难再当成玩笑骗自己。 我一时沉默。裴追忽然又道:“还因为一个童话故事。沈无,我讲给你听。” “从前,有只狐狸和狼生活在一起。狐狸很聪明,总是欺负狼,让狼给它去找吃的。于是,狐狸负责打听消息,把周围什么地方有好吃的都弄得一清二楚。狼就按照狐狸的指令去找食物,再带回来和狐狸一起吃。他们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 第112章 我有些无语:“裴追,你是觉得我没读过格林童话吗?这故事的原版分明不是这样的。” “《狼和狐狸》讲的是,狼利用力量威逼狐狸给它找食物。最后狐狸利用人类欺骗狼,杀死狼。这其实是个讲智慧战胜力量、不要贪得无厌的寓言故事。” 裴追安静地听我说完,静悄悄地垂着眼眸。 这时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夕阳暖色的余晖泼洒在他浅黄色的衬衣外套。 这段时间,裴追都常穿浅色。高级灰……暖黄、暖白或者一点冷调的绿色。清冷里又带着些柔软的质感,再加上他原本年纪就轻,贵气混杂着少年感,干净漂亮极了。 这样的青年,能让多少人心折?为何要和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渣捆在一起。 沈无配不上裴追。 不该耽误他。 裴追从我手里接走了那只雪狼,又拆开了小狐狸的包装盒,将两个陶瓷手办轻轻碰在一起,两只小爪子勾上,发出一声极低又极清越的脆响。 我心尖也像被什么轻轻敲了下。但我向来心狠,因此一点也不妨碍我说接下来的话。 “裴追,你是不是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误会?”我说。 第78章 “你死也得埋在我边上” “……误会?”裴追抬眸看我,缓缓重复道。 我忽然想对他说这些半是斟酌许久,却也有一时冲动,因此并没挑个好场合。 此时我们还站在街巷边上,虽因天色渐晚,人流少了许多。但时不时还有人擦肩路过,时不时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抵是因为我们就这么相对而站、仿佛在酝酿一场战争。 “你的举止很奇怪。很容易让人误会。”我直截了当地说:“这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就好像你我之间有什么正式的亲密关系。比如恋爱、同居之类。” 我向来不知如何委婉,这可能会在一些地方给我带来麻烦。如今却成了我最锋利的匕首。 说完,我就平静地看着裴追的神情。 我认为我了解他。裴追矜贵冷淡、克制而有风度。我将话说的这样直白,他不可能继续纠缠。 裴追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忽然说:“难道不是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难道不是在交往和同居吗?”贵公子用一种冷淡却又务必理所应当的语气如此说道。 我一瞬间几乎以为是我的记忆出了什么毛病。 “你等等……我理一下思路。”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是我之前的表达不够明确,让你误会了么?” “你最初问我们在旧时间线有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我当时的回答就是没有,只是纯粹的师徒。” “后来你问我愿不愿意接受爱你、和你在一起。我也明确拒绝了。” “我理解,交往这事至少是需要……彼此尊重、双方同意的吧?”我说。 裴追一开始没有立刻作答。他将小狐狸和雪狼小心翼翼地收进礼品袋中。忽然低低笑了声。 “彼此尊重、双方同意……”裴追轻道:“沈无,真难以置信这话是由你说出来的啊。” 我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裴追蓦然抬头,眸光大盛,瞬间竟如利剑般穿透我的胸腹。 “一开始,你就自作主张地靠近我,赶不走,甩不掉。” “最初,我便拒绝你留下,不是吗?你呢?你听过我吗?” “后来你要替我父母背貓灵诅咒,我没拒绝吗?结果呢?你管我了吗?我连想和你一起分担都废了多少力气。” 裴追声音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尾却逐渐染上淡淡的殷红。他看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冷、更克制。 但我却知道,这是他情绪激动的征兆。 路人已经不对我们指指点点了,因为他们甚至不敢看我们。 裴追从来不是什么可以仍我安排、揉圆搓扁的幼犬。他是雪狼,狼会低头从来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心甘情愿。 ——此刻,我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嗯?”裴追逼近我,清冷的呼吸抵在我鼻尖:“沈顾问,你如此有自己的计划和主意,说话。” 我说:“裴追,平心静意。不要被貓灵抓到把柄。”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放心,沈无。我分得清自己的情绪。先前我还没认清你是个多双标的混蛋,所以才会愤怒。现在,我只是难过而已。” 裴追低低笑着:“每天待在身边,言语暧昧,百般诱惑……最后,诱得别人恢复记忆、骗得别人把你放在心上了……你却一句轻飘飘的’不接受’……” “这倒也罢了。就当我自作多情,把逢场作戏当了一片真心。但你为什么又要命也不要地救我?” 冰山化作了火山,似乎终于有了喷薄而出的入口。他强势地逼迫着我,质问道:“你这连拒绝别人都不能干干脆脆的混蛋,在我绝望的时候,又用希望吊着……我从前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 我依然无话可说。 因为他一个字都没说错。我的所作所为,在裴追那里看来理所应当就是如此。 其实,靠近他,是为了貓灵是为了救他……是因为,我爱他。 其实,拒绝他,是因为我就要死了……也是因为我爱他。 第113章 ——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死去。 所以,最好的结局是: 不相爱便可不牵挂。 便可瞒他死讯。 久而久之,便可让他释怀。 我向来刚愎自用,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在此刻之前,我一直理所应当地觉得那是一条理所应当更正确的路。 但此刻,我有看着裴追眼尾的殷红,竟然内心浮现出罕见的茫然。 而就在我沉默时,裴追忽然扯住我的领口,将我拖入一个背光的巷道,近乎咬牙切齿:“沈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谁更不讲道理?” 裴追其实终究顾及我伤后身体,他说未发怒也不是虚言,因为此刻他即使看着激动,力道也用的并不大。 但我脚下实在虚浮,背部被砸在墙上,冰冷的墙面贴着我的后心,从心脏一线忽然升腾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痛,直捣天灵盖而去。 我下意识地侧头皱眉,不让裴追看见痛苦的神情。他却似乎回错了意,以为我想逃避,狠狠地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了过去。 “你自说自话,既然这样……我也自说自话便好。”裴追钳制着我,强迫我仰头看他:“我说,沈无便是裴追的爱人,生同衾死同穴,你即使死——也得埋在我边上。” ——多好的……惩罚啊。 我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裴追却恐怕并没有注意到。 因为说完后,他便倾身咬住了我的唇。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是日更 第79章 咬我 嘶——真烫。 看起来最冷清冷性的贵公子,竟然有这么复杂而澎湃的情绪。而他的吻竟然也这么灼热。 裴追在我口中游刃有余地逡巡中,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全点了熊熊野火,几乎灼痛灵魂。 他平日里那么冰冷自持,亲吻却如此强势霸道。而他方才的言辞那么凶戾,下口这么粗暴,在我唇舌间却又无比狎昵。 他的唇舌撩拨着、勾动着我。仿佛深入最深处,要带我的灵魂跳一支舞。 冰冷又热烈。粗暴又温柔。 这么矛盾的人啊。 我的裴追…… 那一刻,我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渣竟然在想 ——是我做错了……伤了他的心吗? 他吻了太久,我原本就运行不良的大脑开始缺血。我意识逐渐有些迷茫,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同样没什么经验,裴追却该死的这么会——他甚至知道给我点换气的机会,不憋死我。却又卡着我,不让我彻底逃脱。 我的后脑被他按住,头颅掌控在他掌下的方寸之地。他另一手握着我的腰,原本应当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我。随着交换这个绵长的吻,我能感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握我腰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刺激着我那片敏感的皮肤……还有挨近的不可说的位置。 再亲下去,裴追会不会擦枪走火我不知道,我却恐怕要先丢人了。上次浴室中的事情我心有余悸,一点也不想黄昏在这游人来往的小巷子里重演。 而且……想也知道,这次的情况,恐怕裴追并不会用上次那么温柔体贴的方式帮我。 而如果他真的采纳了我那天的建议,在这里彻底做完,我恐怕现在就不用活了。 于是,我终于攒足力气,推开了他。 我这一点反抗却像触犯了什么机关。裴追用更大的力气按住我的头,去咬我,他先前压制我的时候,力量是收放自如的,为了避免弄痛我,用的力气只比我稍大一些。而现在也渐渐失了分寸…… 我们这样沉默地僵持、角力着。然后——不知是谁不小心撞到了,礼品袋掉在了地上。 ——发出一阵陶瓷碎裂的玲珑声响。 裴追和我同时停下了动作。 这碎响竟然就像空谷钟鸣,震醒了裴追的魂魄。他蓦然松开我,那些激烈的情绪从潮水般褪去。 裴追的神情变得比先前还有冷静和克制。他弯腰,捡起了装着雪狼和小狐狸的两个礼品盒。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要去打开礼盒。 我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手。 “我来吧。”我忽然道。 裴追没有阻止,静静看我将两个礼品盒都拿了过去。 我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安静地、微微皱着眉,触摸盒子的底部和边缘。 先前,在画室,我和店员其实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画被撕破了。 但是,再一转眼,画完好无损,先前的破损如同幻觉。 而在刚才,雪狼和小狐狸的手作发出了碎响。 那现在。打开会如何呢? ——我和裴追之间的甜,只有那么一点。 我厌恶不完美、不圆满。 我打开了手中的礼品盒。 裴追开始并没有低头去看礼品盒里的陶瓷手作,而是视线沉默地投在某片巷角灰暗的阴影中。直到我维持这个打开的姿势一段时间。 然后,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异样。似喜似惊,又有自我怀疑。 我和他一同看着礼品盒中的手作。 这次开得是那只小狐狸。尖耳朵灵动可爱,身躯圆润,毫无破损。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无辜又若无其事地回望他。 然后,我又在他的注视中打开了另一个盒子。 第114章 雪狼同样润泽完美,一无损伤, 裴追轻轻皱了下眉,但最终神色却是放松的,甚至多了丝被安抚的平和。没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这么大的动静和力道,陶瓷脆弱,按理说手作一定碎了,结果竟然没有。 其实我们都听到了那声脆响,正如我当时和油画店员一样亲眼看到画布被撕裂。 但人都是这样的,这种无关轻重的细节,即使和记忆不同,也很容易归于“看错了”、“听错了”之流。 而很幸运,看来在这一点上,即使是裴追,也不例外。 或许是因为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或许是被失而复得的小狐狸和雪狐手作安抚到了,裴追渐渐平和安静下来,他又变回了漂亮的冰山贵公子,牵着我回到车上。 嗯,强势地牵着我。十指相扣的那种。 他原本不该是这么腻歪的人。我却意外地理解了他此刻的行为,因为他在想方设法地证明一件事。 ——他想证明,我属于他。 所以他才做了那么多主动的、孩子气的事情。 带我去网红景点、让我给他买蛋糕、带我看爱情电影、和我挤在一起画一幅油画、拉着我逛街。 这些事情的共同点或许也就是……都打着情侣标签了吧。 莎乐美说,我爱你,你的头颅已归我所有。 而他同样要我归属于他。 “沈无,把东西放好。”裴追坐在驾驶座上开导航,命令我。 我知道他是宝贝那两个手作,乖乖地自己坐在副驾驶抱着。 我将手作从盒子中拿出来,把雪狼和狐狸放在车前。 红灯停下时,裴追忽然微侧过头,重新摆弄了一下挂件的位置。 最开始我以为他是怕我没放稳,然后我才发现,他是将它们的手轻轻扣在了一起。 ——雪狼与狐狸手拉手。 贵公子明明依旧冷着张脸,动作却分外轻柔,简直带出点孩子气了。 其实明明我胸腔中已经没有心了,但那瞬间依然感到一阵闷痛的悸动。 裴追在红绿灯间隙帮我调低了座椅。 这是几日来的习惯,车程稍长时他便会这么做,让我能更舒服地小憩。 裴追自刚才的冲突后,便对我十分态度冷淡,几乎一言不发。但调座椅时双手相触,他动作却依旧轻柔。 我顺从地垂下眸子,却并非真的睡了,而是静静地看着车前的雪狼和狐狸手作。 只有我知道,刚才它们是真的碎了。 雪狼的爪子断了,歪歪斜斜地滚到一边。狐狸的尾巴和脑袋碎了,变成几个诡异的陶瓷碎片。自然再也无法牵手了。 我亲眼“看”到的。 虽然,当时我始终没有真的打开包装盒。 但当我手指触碰到盒面的一刻,里面的景象就清晰地展现于我识海之中。 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心随我意,万物竟在灵台中。 我曾经是末日最接近真理的人,曾位列顶端,掌握过生杀予夺、灭杀邪祟的力量,有过逆转时间,拯救世界的自负。 我熟悉那种一切都在心念之间的感觉。 ——我当时看着破碎的画纸,看着雪狼折断的爪子想…… ——不能让裴追失望。 于是,瞬息之间。落花回到枝丫,枯木逢春甘霖降……一切,恢复如初。 油画被修复了。雪狼、小狐狸也是。 我的灵力,在恢复。 法术灵力,曾是我最大的依仗。如今依然如此。 但还不够,我想。 从前这些小法术,与我举手之劳。我甚至无需念咒,只需心念电转,一切便恢复如初。 现在,我却有乏力之感。先前恢复油画后,甚至我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是错觉。于是回去试了多次,发现都再用不出术法。 ——直到刚才。 刚才发生了什么? 裴追吻了我。 而在油画前一日发生了什么? 裴追在水中,为我纾解…… 我渐渐抓住了暗室中那尾游动的金光,脑中灵光一现。 仔细想来,新时间线里我拥有的第一个异常的能力并不是“恢复”,而是“生命倒计时”。 酒店重逢后,我回去见到房东大爷便能看到他的倒计时。之后我和裴追一段时间未见,这能力也随之消失。 再见是那日我差点被地痞侮辱,最后遇到了裴追。之后便是工地意外,我又能看到人的死亡倒计时,并且也在裴追的车路过时,隐约看到了属于他的数字。 似乎我们举止越是亲密越界,灵力恢复得便越是多。 貓灵之事迫在眉睫,裴追的乐观轻松根本不理性。只有我再次拥有法力,才有机会救下他。 有一瞬间,尚且发红发烫的嘴唇提醒了我。我想起了刚才裴追悲伤的神情。 但理性对我而言已如同本能,我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应该去找裴追,引诱他。 车子缓缓停下。到家了。 裴追一如既往地先下车,帮我拉开车门。 我受伤后行动不便,他通常会抬手让我借力扶住。 只是从前,我虽注意到了,却从未想过要领这份情。 而现在—— 我轻轻笑开,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体温透过布料传来,我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挪动指尖,却只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充满力量感的、优美有力的肌肉。 第115章 裴追有些讶异地抬眸看我,我却只是对他一笑,然后得寸进尺得挽住了他。 真有意思,先前是他强势地把我当做交往对象,但主动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拉个手。水下那事还是我勾引他做的。 而如今,我只是稍微靠近些,他整个人的肌肉竟然都为之紧绷,我似乎还听到了他如鼓如雷的心跳声。 “裴追……”我借着这个姿势,凑在他耳边问:“所以,你先前带我去那些地方,是别有用心?” 冰山贵公子面无表情,看似无动于衷。只有我能看到,他耳侧的肌肤全红了。 “那我就当是了。”我笑着说:“裴追,你这些是在哪里学的?太老套了。你可是年轻人啊。” 我忽然一顿,语气越发挑逗又耐人寻味:“……还是说,你这是第一次?” 第80章 借睡衣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笑着补完了这句话:“……和人约会?” 小裴总手腕微微用力,甩开了我,兀自疾步去开门了。 他脚步依然从容。气度甚至比先前更冷。我却竟看出了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收到一个裴追发来的链接。 标题是【和恋人一定要做的99件小事】。 我点开,里面写着。 “第1件,一起做一件虚度光阴、放松心情的事。比如逛街。然后找一个自然气氛好的机会,握住ta的手,再根据ta的反应,决定是松手道歉还是进一步改成十指相扣。 “第2件,一起回忆美好的过去(如果有)。可以通过一起做手工、或者自己做手工送给ta,让对方一起重温回忆的美好触动ta的心灵。” …… 原来他说的“流程”是这种流程,裴追真是太可爱了。我想。 在玄关换鞋时,我无意间在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唇角明显的笑意。 有一瞬间,我分不清刚才自己那样与裴追说笑,纠结是真为了法力而刻意勾引,还是……只是纯粹地听从本能,放纵内心。 我一点点收敛了笑。 * 我原本以为勾引裴追这件事会是轻而易举的。 只要我想,我可以不择手段,赖在他身边不走。我没下限,豁得出去,下跪卖身自辱都不在话下。 但我也清醒地知道,我真正依仗的不是这个。 而是裴追本人。 其实连他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他从来不能真的拒绝我。 他甚至不愿意让我失望和难过。 我清楚这一点,并且卑劣地利用着,无往不利。 然而,在我下定决心勾引裴追,和他达成尽可能交融亲密的关系,来恢复更多法力时,这点手段却似乎失灵了。 从头说起吧。 小裴总之前搜索恋爱攻略的事情给了我巨大的启发,于是,同样没什么经验的我打算如法炮制。 于是,我也下载了app,在里面输入了“勾引人”。结果搜索结果第一页都是“教你如何引诱成熟少妇”、“吸引女孩子的十种方法”、“勾引成熟女人的技巧”。 我:“……” 我视线落在自己的主页性别上,又思考了一分钟这东西的推送机制,再理性、客观地沉思了十分钟我和裴追的体位问题。 最后,默默地在输入框中多加了一个字。 问题变成了“勾引男人”。 于是,我就看到了许多“姐妹”的激情作答。 我排除其中百分之七十性别受限的,再排除了百分之二十超过裴追下限的,最后选择了剩下的百分之十开始了实践。 在旧时间线,我和裴追曾朝夕相处多年。而如今他恢复了许多记忆,我们又还是两个人住在相同的地方。因此,许多生活习惯和之前区别也不大。 一般是裴追会做完晚餐,然后我把碗筷放进厨房的洗碗机,擦桌子。 接下来我通常会开瓶红酒,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看书或者电影。 那边其实空间不小,还装了投影仪和音响。所以在旧时间线,如果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有时候也会强迫裴追一起来。 裴追恢复记忆后,也做了类似的布置。但之前我想和他划清距离,没过去过。 而现在,这就是个机会。 我先去洗澡,其实按恋爱攻略来说浴室应该是个不错的高频地点,但因为上次已经无意用到,生怕小裴总警惕,我便决定不再用了。 今日沐浴不是正题,因此我没有泡很久便出来了,原本我想刻意挑个香氛或者香水的调节气氛。洗完澡才发现,裴追根本没这种东西。而我——目前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我有这种情调。 接下来,便是勾引教程实践的时间了。 热度很高的一条就叫做“男友衬衫”,是讲少女在男友的大码衣物下含胸收肩,欲说还羞,激发人保护欲。 我和裴追虽都是男人,身高也差别不大。但我因病消瘦得厉害,衣物都需要更小码。所以裴追的衬衣在我身上应当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 我这样想着,擦干身体,打开浴室里的睡衣柜子里时,却发现自己遭遇了第一个问题。 睡衣的确一般放在浴室里,但我忘了别墅当然不止一个浴室,我和裴追并不共用浴室,因此睡衣摆放也是分开的。 我需要先去偷到他的睡衣,才能实践这条“男友衬衣”真理。 第116章 ——听起来真是变态。 好在我这人早已没什么下限,尽量压低脚步声到了楼下裴追的浴室。浴室门关着,但没开灯也没动静,裴追这个时间一般在书房处理公事,我并不很担心他会在—— 我这么想着,推开了浴室门,然后僵住了。 裴追在。 而且,他正在脱衣服。上身衣物已褪,皮带扔在地上,裤子松松垮垮地挂着,他的手正放在裤子前襟的拉链上。 裴追看着我。 我看着裴追。 时间如同凝固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裴追:“……” “这是我的浴室。我觉得我问你这个问题,可能更合适些。”他面无表情道。 然后,我看到他神情镇定地把拉链又拉回去了。 别墅是独栋的,入夜静得惊人,仿佛方圆百里只有我们两个活物。裤子拉链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窸窣声响,不大,在这夜里却明显得惊人,仿佛在我神经上蹦迪。 我下意识地因为这响动而紧盯着这拉链……然后自然而然地,看向了这裤子拉链下的弧度。 浴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走廊里的光线隐隐绰绰地透进来,给裴追全身都笼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灰色。就像杂志上黑白拍摄的男模艺术照。 他上身的肌肉漂亮立体、肌肤泛着冷灰色的光,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挂在腰间,将露未露,多一线便是无限不可说。 “沈无,擦擦吧。”裴追语气有些古怪地递给我一条毛巾。 我下意识地接过,还没反应过来要干什么,一滴赤红的液体便溅落在了雪白的毛巾上,如红梅盛开。 我:“……”靠,流鼻血了。 我想到裴追刚才的神情语气,当真百口莫辩。 平心而论,小裴总的身体的确漂亮,值得欣赏。但我还不至于没出息至此。更多还是因为脑部肿瘤的原因,时不时鼻腔出血已是家常便饭,只是之前为了瞒裴追,我一般都会借口离开,自己止血处理。 ‘刚才算是心神集中,没注意到。 现在说什么都只是越描越黑。我只好安顿地用毛巾抵住鼻子,微微仰头止血。 这会功夫,裴追竟然已经把裤子穿好,皮带系好,衬衫扣到风纪扣。然后伸手托着我的颈部,引我到浴缸旁的椅子上坐下。 “来我浴室做什么?”他淡淡问道。 “走错了。”我随口胡扯。 裴追顿了顿,面无表情道:“说谎也认真点。两间浴室都不在一层楼面,而且你没穿上衣,身上水汽未干,显然已经洗过了。” 我的套路在裴侦探的细致之下真是无所遁形。 还好我皮厚,并不尴尬,行云流水地换了理由,索性将计就计说了实话:“其实是来找你借件睡衣穿。” “血还没止住,别乱动。”他先是无情地按住我的头让我仰回去,然后继续道:“你自己的衣服呢?” “洗了,没干。”我随口扯道。要是裴追不信,我回头就一盆水把它们都泼湿了。 好在裴追并没那么无聊,他接受了这个相对正常的理由,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睡衣递给我。 鼻血已经止住,我起身,展开一看,是个黑白格纹的厚棉格子衫。我要穿上这东西,要么像老大爷的棋盘,要么像大妈的野餐布,还怎么勾引他? “你这审美有待改进啊。换一件。”我还给他。 裴追说:“这不是我的睡衣。是给我爸准备的,买的和他平时睡衣一模一样的几套,让他偶尔来过夜可以穿。他还没穿过,所以还是全新的,而且厚实些,所以拿给你。其他都是我穿过的衣服。” ……给你爸准备的。抱歉,小裴总,我怕我穿这东西你对着我in不起来。 “就穿你的就好了。”我笑道。 裴追微微一顿,而后点头,另拿出一件白色长袖t恤递给了我。 我接过t恤,却又顺势拉住他的手。裴追眸色微微一深。我笑道:“小裴总,在外面不是总拉着我吗,现在怎么我主动了,你却反倒不情愿了?还有……你为什么总不看着我说话呢?” 我并未虚言。自从他看到我,始终只将目光克制地禁锢在我面部,一分一毫不敢往下,不敢往下去看我袒露的上身。 “我在看。”裴追的声音又冷又硬:“衣服给你了,我要洗澡了。” 他说这话时,视线清清楚楚地挪到门上,明显是示意我可以滚了。 我知道裴追是个正经的贵公子,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克制君子到这个份上。又觉得他可爱,又觉得自己好笑,又稍微有点担心这个把他骗至卧榻之一目标的可实现性。 重头戏还在后面,我不想现在就把他逼急,抱着衣服就乖乖退出了他的浴室。 第81章 勾引他 我套上裴追的t恤,满意地发现果然够宽松,锁骨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一不小心还会掉出半个肩膀。 我在浴室镜子中照着自己的模样。又喜又悲。喜的是男友衬衫的效果应该有了,悲的是我这行销骨骸的样子着实不像正常人,但裴追是个比正常人还要五讲四美的好青年,很可能并欣赏不来这种病弱美。 但事已至此,姑且一试吧。 我想索性搞彻底点吧。又根据攻略教导的弄湿了发尾。 第117章 裴追是中长发,可以在脑后挽成艺术气息浓厚的马尾。 而我从前向来是不耐烦打理自己的,总是剪短推平了事。但这段时间事情太多,甚至连推平都没记得,逐渐发梢便够到了颈窝,是个扎不起来,就这么看又嫌长的尴尬长度。 此刻水滴从润湿的发尾中缓缓落下,浸透了肩头的t恤布料,有点将透未透的意思。 我虽从前没诱惑人的经验,但稍微有点搞艺术的经验。宏观上来说知道怎样的“美”可以勾动欲望、惑乱人心。 因此,我对自己此刻的形象还算满意,于是,便这么披散着半湿的头发,穿着露出小半个肩膀的t恤,来到了客厅。 裴追正在从包里拿笔电,一副要进书房加班的模样。我自然不能让他走成,上前挡了下他,笑道:“是着急的公事吗?” 笑的时候我特意略低着头,再抬眸。以为这样会看起来楚楚可怜一些。毕竟……我始终记得,那画廊狼狈评价我脸蛋漂亮却气度太盛,容易让男人1不起来。 裴追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在,小裴总顿了片刻,说:“还行。不算很急。” 我立刻笑盈盈地接道:“那你可以陪我会儿吗?我想和你一起看部电影。”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按攻略里学到的那样,抬手想去勾他的肩膀。 裴追又后退小半步,我的手落了空。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和我看电影?先前喊过你,你说’对之前电影院那部虐恋烂片有心理阴影,对和另一个男人挤在一起看一部大同小异的新烂片毫无兴趣’。” 我:“……”说话不留情面的人渣果然会遭报应。 我无言以对,只好破罐破摔地问:“我改主意了。那你看吗?” “看。”裴追点头。 攻略中说,家中私人影院看电影和电影院有本质区别。外面电影院怎么说都是大庭广众,还有监控,并不方便进行私密的身体交流,所以本质上还是退而求其次寻找情感共鸣。但家里则完全相反了。 因此,电影不能选太好看的,要是对方看得津津有味,把我当成个人形靠枕就没意义了。也不能选太过文艺煽情的,因为有时候灵魂的共振会影响肉体的共振…… 最后,我千挑万选确定了一个完美的电影。 国产,恐怖、爱情、动作片。 裴追沉默地看着片源右下角的3.5评分,缓缓道:“我记得你之前还抱怨我的选片品味,原来这才是你的实力。” “3.5挺好吧,折合百分制就是70分。”我心说谁在乎剧情怎么样,有能引动欲望的,还有尖叫点能给人理由钻臂弯就可以了。 “总分是10分,不是5分。”裴追面无表情道:“而且,最低分也有2分。所以如果折合百分制,这部电影恐怕最多只有50分。” 我:“……” 我下滑到评论区,试图说服他:“你看,这不也有打9分的好评吗?说明可能电影只是比较小众。” 我原本只是想给他扫一眼。却没想到小裴总过分认真,直接拿走我的手机认真地读了起来。 “……’只看了前十五分钟。女演员长相身材不错,见鬼尖叫比叫*还要带劲。鬼怪很懂事,撕女角色裙子比*v里还要粗暴。赞。’”裴追用他特有的禁欲冰冷语调读出了这条9分评论。 我忽然有一瞬间的窒息和绝望,然后蓦然起身,从他手里夺回手机。又把客厅的灯都关了,再拖了两个榻榻米到阳台上,正想躺下打开电影,却被裴追扶住了手腕。 “等着,先别动。”他面无表情地朝我下指令。 一分钟后,他拿来一个吹风机,行云流水的插电打开,对着我那精心雕琢的性感滴水发型一阵猛吹。 我:“……” “好了。”裴追收起吹风机,打开电影,淡道:“现在开始看吧。” 他坐直了脊背,以一种正襟危坐的姿态开始欣赏这部50分神作。 开头先是一片黑,画面里空无一物,只有被评论点名夸奖的女主角千回百转的尖叫声。 我们沉默地看她叫了五分钟,画面陡然一白。我还以为是正剧开始了,但那白色竟然又固定了十几秒,镜头缓缓、缓缓地缩小,我才发现……那柔软的白色,竟然是女主角的胸部。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电影。 有一瞬间,我差点想砸遥控器。我一方面非常疑惑这种东西怎么竟然可以放映,又恨自己为什么不先看一眼再找裴追,烂片也得有个度,这种品味就不礼貌了。 而且,我又没有胸,要是裴追看得被勾起了对胸的渴望,我也帮不了他。 好在,又过了十几分钟,这电影总算进入了剧情。剧情虽然老套,但立意竟然不错。片中并没真的男角色,而都是一群女孩。 讲的是她们读书时曾经因为恐惧并没有为一位朋友出头,朋友自杀变为鬼怪回来找她们。 有个亮点是,女鬼其实并不想杀她们,只是想问当年有没有真的把她当做朋友。 所以,最终这是几个女孩互相救赎和成长的故事。而撕他们裙子的是个女鬼。这个角度来说,似乎也没有那么品味低俗了。 嗯,没错……我和裴追就这么一起正襟危坐地看完了这部电影。 第118章 “也没有那么烂吧。”电影尾声,我侧头和他闲聊:“估计是正常人看到开头就不想往下看,直接打了低分。而被开头吸引的人看到后面感觉被骗,也怒打低分了。” 裴追不置可否地点头。然后,他视线微微一顿,帮我把t恤往上一提,遮住了我露出的肩头。 他这么一动,我忽然才想到我抛之脑后的原始动机。 勾引他。 作者有话说: 应评论区双更~夸我 第82章 我一生第一次主动吻一个人 这时候,当真上天助我。本已进入尾声的女性主义恐怖电影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个回忆杀,来了段女鬼女主和前男友的香艳镜头。暧昧声响不绝于耳。 我敏锐地注意到裴追目光微闪,挪开了一些视线。而我也感到手边贴着他的臂膀肌肉也微微绷紧了些。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裴追对我这样克制,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坚信相爱才能缠绵的君子,并不代表他毫无反应,甚至,他或许比我猜测的还要敏感许多。 我已经恶劣出了本能,便又不假思索地往他那边靠过去一些,微微侧头,让发丝扫在他颈项。而随着我的动作,过大的t恤又一次滑落下来。 他没动,毫无反应、正襟危坐地看着电影。 我有些挫败,在脑子里回忆“勾引教程”还说了什么招式。就在我聚精会神时,冷不丁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惨叫,就像用指甲在刀片上刮,配上绝好的家庭影院音响设备,简直刺穿耳膜。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电影,只见这半死不活的低分电影居然在最后两分钟来了个惊人反转——正在亲密缠绵的女主忽然将刀捅进了男人胸口,血溅了满屏,然后缓缓地重现了一个剧终。 我:“……” 我不知这情节有什么意义,但对我的勾引事业倒是有非凡的意义。 因为,这时我才发现,我背后温软,原来是刚才被电影惊着,下意识地后仰,正挪到了裴追怀里。 裴追正从电影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我。 我干咳了一声,笑道:“有点可怕,吓到了。” 裴追淡淡说道:“如果你不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如果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应当会更有说服力。” 我:“……” 我百口莫辩,便不再辩驳,反正我原本就的确没安好心。 先前裴追买的红酒还没喝完,被我顺手拿来放在边上。我低头斟了一杯,先自己喝了,又抬头递到裴追唇边,笑道:“昔日逼你为我倒酒。如今……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我将声音压得更低更软:“知道你不爱喝甜腻的,稍微抿一口,嗯?” 这么做的时候,我特意按照那些套路教的,将我含过一口的杯檐凑在他的唇瓣上。当然,最重要的是——让裴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小动作。 裴追的确看到了,他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以这个别扭的姿势,喝了我杯子的酒。 我满意地笑了。然后,索性就着这姿势,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笑道:“电影也看完了,酒也喝了。月色很好,接下来……做些什么吗?” 这话其实很有点酸儒味。但我一人练了许多次,如今终于可以,不笑场地,连贯的,用这种暧昧的语气……囫囵说完了。 当真可喜可贺。 我一边说,一边手上也开始不老实。从他喉结到肩膀,一路往下,衣摆轻轻被拂起,其下质感如同玉石…… 但做起这事来,我却比说那些酸掉牙的情话要游刃有余许多。 我遵从本能的牵引,仍不满足,要往更深的热意集中之处去,看看是否当真能点起野火。 裴追忽然一把扣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迷离地冲他一笑:“……裴追,你不是说爱我,要与我交往吗?你可知道,何为爱人?” 小裴总的手并不意志坚定,我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我的手便自然而然地伸入。 裴追始终沉默着。如果不是手中滚热,光看他的神情,我恐怕会误以为他对我无动于衷、毫无兴趣。 啧,他身上的温度……和面上的神态语气,当真是冰火两极啊。 这么冰冷的人身上却这么烫…… 我的心跳不由快了几分,决定再加一把火。 我微微仰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裴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从前……有没有做过什么越轨的事吗?让我疼疼你,我便告诉你。” 我说完,直接吻了上去。 我向来没什么下限,放浪形骸……觉得和谁睡完全是生理趋向,但吻却是爱人才会做的事。从前身边没真的有过玩伴,也只是因为自视太高罢了。 而此刻,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主动地吻一个人,只是一时冲动,和任何其他都无关。一瞬间,我感觉到灵魂的滚烫,似乎要散作蒸汽,从这破破烂烂的躯壳中自由地挥发而去。 有一瞬间,我只是在吻他。全然忘了忘了我和他还隔着那么多谎言与生死。 就好像我们之间有爱,就能有未来似的。 然而——裴追却忽然用力推开了我。 “够了,沈无。”这几个字从裴追压低的喉咙深处滚出。 然后他蓦然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客厅。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书房的关门声。 第119章 我周身余温未散,一时甚至有些恍惚。 ——气氛是好的,裴追反应也是有的……冷静下来的我在脑海中一项项核对攻略内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独自坐在阳台榻榻米上,将残酒一饮而尽。 ——不行,法力还是不够。 我十指微拢,捏了个诀,和先前恢复法术的程度差不多。看来目前这个亲密界限,最多也就这个程度了。 就这点伎俩……别说对抗貓灵了。哪怕是警醒它规矩行事,尚且远远不够。 ——我这两日必须得手。 我必须有足够的力量保住裴追。 我不会让他出事,不会让他死。 但是,裴追现在这个反应,着实棘手到出乎我的意料。我已撩拨至此,他都像个坐怀不乱的贞洁烈女。 我甚至想过直接和裴追说明情况,让他陪我做这个“实验”,刚稍作试探,就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说将身心真挚看的很重,让我没有那个打算,便不要胡言乱语。 他那时的眼神,我哪怕再不要脸,都说不完接下来的话。 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划过我的脑海。 恢复法力的契机有可能是和裴追的朝夕相处。也可能只是因为亲密举动。 毕竟,就玄学术法而言,与和合之术相关的便不再少数。 ——那么,其实也不一定只能裴追。 伴随这个念头出现的几乎是一种剧烈的生理性不适。我强行安耐住,依据习惯决定追随理性。 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只对男人有兴致。但平生心动过的并无女子,唯有一个裴追。那姑且便以此参考吧。 我决定去gay吧看看。 为防临时掉链子,我去前磕了许多止痛药。出门前,路过书房,明亮的灯光透过房门的缝隙蔓延而出。 裴追在里面。 鬼使神差的,我按住了门把手。 作者有话说: 三更~ 防止有误会,解释一下“觉得和谁睡完全是生理趋向”这句话只是代表沈无从前的观点,不代表他的行为……简单的说,从实际结果看,他没和裴追以外的人有过任何身体或者精神的亲密举动。 还有这章结尾大家别太激动或者担心,不会很过分的。 第83章 酒吧,放纵 没开动,门被反锁了。 我下意识一怔,裴追的声音就从门中传来。 他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有些闷和沙哑。 “没事。”我答,又微微一顿:“我出去一趟。”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我竟然在门口耐心地等了会,房间中却始终静谧。 他未留我,也没有问我去哪。 我站了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事情后……裴追暂时恐怕并不想见到我。 * 深夜,我来到了城里最有名的gay吧。 法力部分恢复后,我的精神力提升了许多。因此一进门,便敏锐地感受到许多目光粘稠地粘在我的脸和身体上。 这里灯光昏暗,音乐喧嚣劲爆,衣着紧身的男人们在台上跳着钢管舞。一些有伴的围着桌子喝高度数的酒。而另一些落单的则在吧台旁、舞台边、酒吧的各个角落里,点一杯酒慢慢喝,眼神逡巡着,寻找着能看对眼的猎物。 我旁若无人地走到吧台,点了一杯简单的冰威士忌。 我坐下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搭话。长相倒是都还过得去。 先来的是个穿花衬衫的长发男人,气质文艺,但他还未开口,我便想,声音想必没有裴追好听。 第二个人是个强壮的硬汉风格。他十分强硬地在我对面坐下,他一坐下,我就自己站起来了。我向来看不惯比自己还拽的人,怕和他打起来。 主要还是怕打不赢, 我换了个位置,酒喝了半杯,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搭讪的,我一一笑着回绝,虽然店里闹得厉害,许多人也穿得奇形怪状,但都还是讲素质道理的。被拒绝也不纠缠,识趣地离开了。 杯中酒也几乎见底,我起身又点了一杯,回座位时发现对面来了个纤腰大波浪的女人。 我愣了会,就听那姑娘开口了。 “一个人吗?什么型号?”“女人”开口,我才发现竟然不是她,而是他。 我扬了扬眉,含糊地点头,就当回答了他的问题。 “帅哥,你不是真的来约的吧?”他看着自己的红指甲,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约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你长得好,刚才各个类型的人都来了一圈了,你却眼睛都没怎么抬,只是一个劲地喝,好像魂魄都落在酒里了。要是真想约,哪怕还没遇到动心的,至少也会散发些信号,主动肆意放纵许多。”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因为我其实的确目标明确,毕竟其他人约不到满意的同伴过夜,顶多扫兴些死不了,我可必须验证恢复法力的法子。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装男人忽然说:“你心里有人吧?” 我下意识地皱眉,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胸口便蓦然一痛,又一次想到了……裴追。 在我还没来得及克制的时候,从我一进这家酒吧起,任何人在我面前谈笑,想做亲密的举动,用暧昧的语气说话……我都会感到发自内心地厌恶,然后——想到裴追。 第120章 “算是吧。”半晌,我笑着承认,又开始喝第二杯酒:“但是也没人规定,有喜欢的人便不能出来约人过夜吧。爱和性是分开的,不是吗?” 我以为他会否认,许多人在这事儿上都喜欢好歹装个样子,没想到他却点头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也有喜欢的人,但我也来这儿了。” 我对他随手抬了下杯子,当做致意。 他却话锋一转,娇媚笑道:“不过你最后那个问题我回答不了。爱和性是否分开,看的不是所谓规定,而是自己。” 我忽然有些烦躁,口袋里竟有个裴追手下漏网之鱼的烟盒。我抽出一支,久违地点燃抽了。 那人其实似乎有些醉了,我不答,他却在我这个陌生人桌上说得没完。他笑着说:“冒犯一句,你看起来可不像能分得开的那种人。” 我轻轻把酒杯放在桌上,和玻璃桌面发出一阵玲珑碰撞声。 “交浅言深,的确冒犯。”我淡淡道:“您该走了。” 我心里其实知道,他对我的评价几乎都对。只是我多少有些因自己的无能情绪而迁怒别人了。 女装男人竟也不以为怵,从善如流地摊开手:“抱歉。这就走。再说最后两句?”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 他笑道:“我的确打算走了,因为我和你是一类人,我也’分不开’——这是第一句。” “第二句,我坐在这里,想要提醒你……是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曾经的我挺像的,所以不希望你和我一样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我说:“我从不后悔。” 他竟然点了点头:“你的确像是很固执的那种人。但就会有另一个问题:很难敞开心扉,而且总喜欢隐瞒对方,做些自以为对别人好的决定。” 我放下酒杯,抬头看着他。 女装男人捂嘴笑了起来:“当然啊,都是成年人……总有点秘密的。水至清则无鱼嘛。但有句话是必须说出口的。” 他将吸管从鸡尾酒中拿出,沾着酒液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那是“爱”。 我心中一动,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男人侃侃而谈:“这世上的事情都会有蛛丝马迹,唯独感情太难判断。即使看到再多证据,都会怀疑是自作多情。所以必须得说出口。” “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感情呢?”我忽然问道:“让对方有了希望又不能厮守,岂不是自私害人?” 他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的确和我过去很像……那我反问你一个问题吧。” 那人说:“你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别人,难道不也是自私害人吗?” 他撩起长发,妩媚地笑了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不是?可能别人根本无所谓以后痛不痛苦,只想得你一句’喜欢’便死而无憾了?” 我沉默许久,抬起酒杯,没有反驳。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那日裴追控诉我自作主张时的眼神。 他当时看起来……真是难过。 对方和我碰杯,一饮而尽,然后笑道:“看来你是听进去了,那作为报偿,花一刻钟也听一听我的故事?” 我只得点头,但又实在有些无语,示意他环顾四周:“我只当这酒吧里大家都是来猎艳的,没想到还有您这样来传道的。” 那女装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实在佩服的是,这时候他还惦记着举止温柔秀雅,带着女性意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穿女装吗?”他抿了口酒,笑着说:“因为我喜欢上的人是我的姐夫。我姐姐自小生病,后来几乎瘦的脱相。我穿上女装其实比她还美艳许多。” 我虽然近来已经接触了“男公关”等新鲜事物,但在听到他这复杂人物关系时,当时表情应该还是空白了一瞬。 对方又笑起来:“朋友,你真有意思,不会是什么部门的大领导吧?一副老干部做派。”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末世基地的确算是某种“有关部门”。 他说完,笑意却渐渐淡了些:“不过其实也没那么不伦。因为我姐姐死的很早,大约和姐夫相亲结婚一年后便病逝了。我们自幼父母双亡,我比姐姐小十几岁,当时还是个读初中的小孩。这便宜姐夫莫名其妙就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收养了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我和姐夫两人。他对我……如兄如父,但可能我天生坏种吧,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的心思便变了味。” “我想的很简单。他对我这么好,一定是因为很爱姐姐吧。那我便装成姐姐的样子。”女装男人笑道:“于是某天,我穿着姐姐的裙子,化了妆,在房间里等他。” “他开始当然没答应,赶我出去好好清醒。但一天天这么朝夕相处下去,我始终心怀鬼胎。有一日大家都喝醉了些,我就莫名其妙地得了手。”他顿了顿道:“我在上。” ……其实倒也不用给我讲这么细节。我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掩饰神情。 “你不会以为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吧?”那男人笑了起来:“当然没有,我们在床/上亲密地纠缠着,私下争吵却越来越多,因爱生妄,我明明是借姐姐上位,却又渐渐恨他将我当做替身,便生了报复心理……有段时间,我将他折磨的很惨,也在那时频繁出入这家酒吧。” 我缓缓皱眉,渐渐对后面的事有了预感。 第121章 女装男人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因为觉得他只是将我当做替身,我心高气傲,虽然一开始是我主动招惹他,却从没说过爱他……他也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反复说我像他。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口舌笨拙,还没组织出个所以然,就听对面那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直到前几年,他死了。我才知道很久之前他就得了治不好的病。”男人轻轻笑了下,自语般低声道:“如果我们当时有谁先说出口就好了。” 真是太巧了。 但是我也更不懂了。 “如果说出口了,就要看着爱人死去,不是更痛苦吗?” 对面的人竟然笑了:“不,我现在才更痛苦。” 他穿着一身娇艳女装,笑道:“我这辈子都走不出了。因为逝者不可追,这世上没什么比遗憾更绝望。” 我想到,重逢后,裴追曾数次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女装男人利落起身:“再见了,漂亮的先生。祝你们有不同的结局。” 临走前,他压下一张写着电话的卡片:“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需要,我能从过来人角度给些建议。” 我沉默地低头喝酒。 原本就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忽然更大了起来,时间已过了凌晨一点,到了夜店最纵情的时光。 我举着酒杯扫视四周,发现刚才搭讪过我的许多人已经找到伴,或者三两组合,在黑暗的角落里放肆纠缠起来,偶尔舞台上的灯光扫过,露出一些雪白的肌肤、拍打的肢体。 我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去前台结账。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说:“赏个脸,这酒我来请。” 我其实已有微醺,也没有收敛情绪的必要,于是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笑道:“你算什么?我为何要给你脸面。” 平心而论,对方容貌气质是这里最好的一个了。我将话讲的如此难听,他面色也只是一僵,旋即笑答:“因为我知道你是来这儿干什么的。” 他说完,便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指着我道:“给我开瓶香槟,我要请这位漂亮的先生喝酒。” 我皱眉,最后却和他一起坐回了桌边。因为我忽然有了个新想法。 “我叫tom。”他倒了两杯香槟,做出绅士地姿势推给我。 我没喝,问道:“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 “当然知道。”tom笑着:“这家酒吧很有名。来这里的人本质目的都差不多,挑个看中的人享受美好的夜晚。你虽然看起来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我知道,你也不例外。” 他一边说,一边做一些小动作,比如挽起袖口露出巴宝莉风衣的格纹,或者试图不着痕迹地将四位数的酒水账单推到我那边让我看到。 “我来这里的确曾是为了找人过夜。”我吸了口烟,目光在这座群魔乱舞的酒吧里游离:“但有人告诉我,我成功不了。因为心里有人。” 那tom忽然含着酒呛咳起来,急道:“不不不,你千万别那么想!哪有那么多喜不喜欢,一夜纵情最重要。你只是不适应,放不开!” 我当然知道这人心怀不轨,随口胡扯。但“放不开”这个说法却的确吸引了我。仔细想来,我如此封闭固执,难以对裴追坦诚,不就是因为过分理性吗? 我缓缓道:“那如何放开?” “你需要释放你自己,融入这里。”tom在这嘈杂的环境中神秘笑道。 “什么意思?” 他将手伸向我,我挡开他的手。于是男人耸肩,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露出大片胸膛,当作示范。 他又一指舞池,那里的人们扭动肢体,甩动头发,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释放激烈到极致的渴求。 “你只是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试试看,像我一样解开衣服,多喝点酒,就有感觉了。” “我不会跳舞。” 他暧昧地笑道:“没关系。你很特别。你只要加入,所有人都会为你惊艳。然后,你就可以轻易地找到想要的感觉。” 他不怀好意,但是就解决问题的角度来说,的确为我提供了一个可行方案。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于是,我当真解开了黑色衬衣的领口,露出喉结和锁骨。走向舞池。 tom叫住我,笑着递过我始终没喝的香槟:“等等,喝些酒,能帮你放得更开。” 我一顿,将酒一饮而尽。 我走到舞池中,周围人舞步微顿。和聚光灯一起,许多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有人目光迷离地打量我,邀请我跳舞,我没有在意,也并没真的打算跳,而是在众目睽睽下从吧台顺了杯纯威士忌,坐在舞池台阶上仰头灌着喝。 乐声震耳欲聋,身边充斥着爆裂而真挚的情绪与欲望,仿佛能将人的理性吞没。不得不承认,借助这种环境,我的确有了种罕见的松弛感。 目眩神迷的灯光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那日,我取完林川的血后,他还没有立刻死去。我们竟然还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 我和他说,对不起。如果阵法成功,他也可以复活,而且不会记得世界末日这摊子破事。 他让我滚。然后问我:“沈无,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从没反省过吗?说实话做你朋友这么久,我也早受不了你了。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刚愎自用,解释都不屑,好像全天下只有你最理性,做什么都是’为我们好’。” 第122章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咳血,但骂我骂得精神抖擞,看来是憋了许多年了。 我诚恳道:“其实反思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没别的办法了。” ——杀亲丧友,百年孤独,机关算尽皆落空,众叛亲离成笑谈。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我的前半生,那般理性克制,却反而正应了这诅咒命批。 但我那时的确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么意思?”林川问。 “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轻轻地说:“刚愎自用又冷血无情的人,才能果断地杀人阻止诅咒,才能杀亲杀友逆转时间。林川,你还不明白么……自那日哨塔之上,诅咒蔓延起,沈无此生此世,已无法回头了。” 我将他的尸体放平,看着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笑道:“但是如果真能重来……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做一个坦荡洒脱、喜怒俱全的正常人。” ——如果……时间逆转,一切重来。 我没完没了地饮酒,做着和理性毫无关系的事情,试图撕扯开包裹住我那空荡荡胸腔的塑料纸。 这一夜,我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过去的沈顾问会毫不犹豫作出的选项——在这酒吧里随便找个人过夜,测试是否能以此恢复法术。能的话就这样机械地作贱自己。不能就继续用自己的身体做新的实验。 ——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放在秤上,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 而另一个选择,自然就是遵从本心——离开。甚至或许更进一步,在临死之前纵情肆意,做些敞开心扉的事情。 比如,裴追。 在聚光灯之下、乐曲高点这支舞结束之时,我忽然意识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如果说逆转时间是上苍对我罕见的眷顾,我之前却依然在延续旧时的思维和习惯。 ——自以为是地拒绝裴追,自作主张想承受所有诅咒。 而这个夜晚……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要怎么选 作者有话说: 夸我! 第84章 修罗场 一旦我选了第一条路,理性地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实验品。或许还真有可能成功制住貓灵,但我和裴追……也再无可能了。 明明一直是我在拒绝他。但真实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只觉胸腔闷痛。 刚才那女装男人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怎么知道我给的就是裴追想要的呢? 如果我现在真的随便找人发生了什么,即使真的成功了,我用这样的方式救了裴追和他的父母,倘若他知道——又真的会开心吗? 他恐怕只会觉得恶心…和难过吧。 在这一刻,迷离的灯光下,我作完从未尝试过的舞,作了一个从未尝试过的决定。 我想在死前肆意一次。 将自己剖开,坦诚地面对裴追。 刚才那个tom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边上,浮夸笑道:“怎么样,找到感觉了吧。那就和我走吧,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实现你来这儿的目的。” 即使我没法术,尚且有几十种方式可以制服这种酒色空虚的花架子,更别说现在了。因此我没把他放在心上,反而真觉得自己的确找到了点放纵的感觉。 只是,这放纵并非滥情,而是清醒地意识到……我可以更肆意,和坦白一点。 我忽然很想见裴追。 而与此同时,我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脚下也逐渐虚浮。我从舞台下来,tom又想来扶我。他笑得意味深长:“头晕就不要强撑着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杯香槟恐怕有什么问题。 我抵住额头,强提意志,那男人手下更加不干不净起来,将我引向没人的角落。 我其实不至于晕成这样,只是也觉得去角落里应该更好下手些。 ——先把这个聒噪的家伙解决了。 然后,尽量悄无声息地溜回去,自己在浴室把这破药捱过去。明日找裴追好好谈谈。 那一刻,我这个一贯刚愎自用、自说自话的混蛋……甚至在想,是不是可以对裴追坦诚一些前尘过往,也坦诚……我的真心。 而如梦似幻的是,就在这刻,我当真见到了裴追。 在那tom的手正要摸上我锁骨的时候。 突然,肩膀一阵巨力袭来,裴追将我从tom身边拖到了边上,他动作太大,我差点没站稳平地摔。 我:“……” 这狗血的一幕有点超越我这老干部的想象力,似乎并不是幻觉。 我们三个呈三角形站着,四周音乐震得我头疼,看裴追几乎都要出重影了。 tom先是一头雾水地揉着胳膊,然后忽然眼睛一亮,竟像是认出了裴追:“小裴总!我没看错吧?你竟然还来这种地方?” 他们居然认识。听称呼或许还都是一个商业圈子的人。 裴追面无表情地垂眸站着。我虽然头晕,但本能地觉得他身边的空气都要掉冰渣子了。 他没回答,甚至神情也未变。只是安静地站在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他或许在等我表态。 是啊,虽然这场景看起来非常像捉奸。但其实我和裴追并无什么正经的关系。我未曾应允他的表白,他又怎么有立场管我深夜和另一个男人拉扯呢? 店里音乐喧嚣,牛鬼蛇神一顿纠缠。冰玉般的贵公子就这么安静的、格格不入地站在这里,竟有点像匹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小狼。 第123章 我半生刚愎自用,这时却忽然有了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我想打开这个空荡荡的胸腔……和他剖白心意。 但此事又是我先前从未做过的,一时斟酌着,不知从何说起。 就这一沉默的功夫,tom却看看我又看看裴追,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手,轻轻打了自己脸一下,指着我道:“这小帅哥是裴哥你的人啊?哎,怪我……看他漂亮,一时没忍住下手了。” 他可能看出裴追的表情有点危险,又举手表示投降:“不不不!还没下手!真没上床,摸都没摸到!圈里都知道,我从不玩朋友包的——” 他没把这话说完,因为始终神情冷淡、看上去比冰都镇定的裴追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 一瞬间,被打的tom、围观的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当时还在心里兀自感慨,我一个比裴追长了好几岁,做过他师父的男人,竟如今能被当做他养的小帅哥,真不知该骄傲还是骄傲呢。 然后,在下个瞬间,裴追已经很有章法地将人按在地上,又下了几拳。˙ 这时候,保安们才后知后觉地出场,将双方拉开。 “卧槽,裴追你给脸不要脸!”那tom一抹自己满嘴的血也急了:“看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给你点面子罢了!都说了没玩到你的人!” 他被两个保安抓着手臂动弹不得,刚才装出来的风度全破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而且,他自己说是出来找人玩的,你不信问他啊!自己管不住房里的人……” 当tom说到“他自己出来找人玩”时,裴追侧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但我却听到了碎裂和熄灭的声音……从他的瞳孔最深处。 然后,裴追用始终冷硬的声音对那tom道:“其他都是你们的自由。但你刚才侮辱了他——这几下打,就当你给他道歉了。” 侮辱? 无非是说我是裴追养的玩意儿罢了。 新时间线上,我体会最深的一件事无非就是,漂亮的脸如果没有实力撑着,便会彻头彻尾沦为玩具。 这些侮辱的、充满欲望的言语和神情见多了,我自己都习惯了,甚至并不觉得是侮辱。 但显然,裴追却在意。 后续一地鸡毛暂且不提,无非是tom挣扎着要打回来,又被保安按回去。 裴追那几下看着狠,其实连血都没见,这种事酒吧保安都能见得多了,并没有闹大的打算。 于是在tom的狠话声中,我和裴追离开了。 裴追竟然没开车,这时已经快凌晨三点。也打不到车了,还好距离不远,尚可以走回去。 于是,我们便在异常沉默地氛围中前后走在午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裴追从刚才开始便不太愿意看我,而我暂且也顾不上这些。 因为那药效正在越来越盛。我用全部的意志尚且能保持一线神智清明,机械地往前走。 如果开口,我只怕自己没几个字便会化作不堪。 但上天始终没听到我的祈祷。 我们从街区走过一片空旷的广场。白天这里应当是个城中公园,如今却只有寥寥鸟鸣。 我下意识地裹紧外套,动作间擦到裴追,我身上又无声无息地起了一波鸡皮疙瘩。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忽然低低道:“你怎么会和汤国强在一起?” 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汤国强是那个tom,真名可比英文艺名朴素多了。 我在黑暗中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在佶屈聱牙地背金刚经,顺便见缝插针地计算按现在步速到家里浴室还有多久…… 但话说回来,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裴追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我没有回答,他却未如往常般识趣地放开话题,而是用更冷的声音追问了下一句:“他说你是去招人过夜的,是真的吗?” 我知道,这句话我不得不答了。 我曾以为我的生活是悬疑剧、奇幻剧,甚至伦理剧,但最近我才意识到,原来它是一部狗血爱情片。 裴追就是我的狗血和爱情。 ”是这样。但那是因为……”我那一堆浆糊般的脑子还在试图组织关于灵力和亲密接触的原委,或许再顺便表个白……话出口尾音却化作了一段粘稠而支离破碎的低吟。 这声音其实很轻,却也因此更显暧昧,在空旷漆黑的野外空地上,显得格外禁忌不可说。 裴追显然误会了,他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蓦然逼近我,黑暗中,我们离得实在太近。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咽喉,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沈无,你不应该是做这种姿态的人。好好说话!”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不要作贱你自己……也作贱我。” 贵公子的手一片冰凉,他捏着我的咽喉要害,却并没有收力,因此我并不觉得痛楚,反而一波波奇异的感受从他手指下的颈部皮肤一路往下,像黑暗里的一霎而亮的烟火,又像荒野上无声开放的花。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浑身战栗了一下。裴追感受到了,仓促地松了手。 我只觉得周身烫的惊人,连呼吸都是灼热的,并且想将这熊熊野火烧到贵公子冰玉做的躯壳上。 我难耐地喘息着,用全部意志推开他:“我……不是故意的,有点、有点……不太舒服。” 第124章 我这样一个没脸没皮的人渣,竟在意识到自己的真心后,后知后觉地学会了廉耻。此刻难以启齿地将声音压在喉咙口,含糊说道:“那人……在酒里下药了,情药。” 裴追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我赶快拉住他——怕他回去砍人。 就这点肢体接触,我竟然又浑身一阵战栗。 裴追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他薄唇紧抿,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可奈何,眼尾也渐渐染上殷红。 我敏锐地感觉到,相触的部位,他身上也升腾起淡淡的热。 裴追蓦然后退,脱开我的手。 “还是打不上车。”他脸上少见的暴躁,视线飞快地从我身上掠过,仿佛再多停留一刻便会着火似的。 不过,贵公子很快有了决断。他按着太阳穴,问我:“还能走几步吗?回酒吧。” 我倒不至于那么不堪,只是不想他回去揍人多生事端。 我没说出口,裴追却像懂了我的意思:“酒吧楼上是酒店。” 这是一个多么思虑周全的一体化设施啊。 只是,之前刚闹了一出,认出裴追的人已不再少数,他要是再这样带着我去开房,恐怕名声就全完了。 我那已经如浆糊般的脑子本能地踌躇,裴追今日却比往日没耐心得多,直接扯着我的衣摆,在回避与我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将我拽回了酒吧。 而现实永远比人想象中更修罗场。 我们刚才也只走出去没多远,十分钟便走回了酒吧。而那真名汤国强的tom居然还坐在大门口,低声哀嚎着擦伤口。 看到我们,他先是本能地一躲——估计是被裴追揍出条件反射了,然后才看清我们。 尤其是全身发烫的我。 汤国强立刻站起身挡在门口,他那风度翩翩的壳子全被裴追打碎了,索性破罐破摔猥琐一笑。 然而,在他说话前,裴追冷冷道:“我现在没空找你算账,你要自己找死?” 我和这位富二代同时愣住了。我先前从没见过裴追这么说话,那富二代估计是真给吓住了。 汤国强真的安静了,默默地让出道来。直到我们走出很远,我才听到他在恶毒地嘀咕什么“给裴追作了嫁衣”、“把你们照片卖给狗仔让你爸妈抬不起头”这种话。 即使这么狼狈,我意志还是多了一线清明,将衣摆从他手中抽出来:“我自己可以。你别掺和了。” “你是怕他传我同性恋情?”裴追面无表情、毫不避讳:“那正好。” ——什么正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追反手扣住肩,带到酒店前台。 “开房。”裴追道。 其实刚才我们一路过来正好穿过整个酒吧,刚才闹得那么大,如今去而复返,大家都盯着我们看。 裴追这”开房“二字说出,更让我们成了全场焦点。 的确,一个来夜店买醉的男人,先是来回被另两个男子抢夺,颇具狗血三角恋的意味。又面色酡红地被其中一人带回来开房——多精彩的狗血故事啊。 前台小姐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为我们登记身份证号,然后照例问道:“好的,请问要几间房?” 我这时其实已经神志模糊,只希望裴追将我送到这里便走人,便赶忙抢先道:“一间。” 而同时,裴追话音落下:“两间。” 我们对视一瞬,场面骤然间一静。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看~今天开心多更点 第85章 烂热 我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两间。” 前台小姐却迟疑了,她红着脸,低声对裴追道:“您……同伴是不是……喝醉了?看着脸色不太对。可能会需要您照顾一下,否则容易出事故——我们之前遇到过这种危险情况。” “……一间。”裴追说完指了房型,没给我反对的机会,拿起房卡便将我塞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短短十几秒,我已经觉得周身燥热不堪,似乎药效已经完全发作,裴追垂着眼睛,但我看他握拳垂在身侧的手背都绷出了青筋。 电梯门开了,他如蒙大赦地迅速撤出,又把我拽了出来。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再把我行云流水地塞了进去。 这一系列举动和平日里淡定冰冷的小裴总真是太不搭了,要不是我此刻自身难保,应该会好好取笑他一番。 裴追这时看也不看我,好像我是个目光能将人变成石像的美杜莎,给我整个塞进浴室。 我听着浴室门紧闭时发出的一阵巨响,意识甚至清醒了一瞬,感觉尴尬又荒诞,他这样对我避如蛇蝎——也不知中招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我用最后的理智除尽衣物,将淋浴水温调到最低,这样冲洗了十几分钟……竟然毫无效果。 我只觉头部又晕又痛,全身的血又都在往下走,鼻中甚至渐渐有股湿暖的感觉,手背一擦,又是半手鲜血。 恍惚中,我想……不会就这样忽然猝死吧?这也太可笑了。 我立刻有了更强的危机感,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放满了冷水,整个人沉了进去。 但是,水明明应该是冷的,但我身上只有灼热,还有不可言说的酥麻。我难堪地在水中抚慰着自己,却只觉得更加难耐——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咬噬,怎么都驱赶不走,也释放不出。 第125章 怎么会这样——是水温不够冷吗? 我将水龙头开的更大,面部也沉入水中,双手更仓促焦躁地在水下抚弄,但我动作越急越粗暴,反而更加不得要领,那股点燃我周身的火反而越烧越旺,几乎要将我的灵魂炸出这具破烂不堪的躯壳。 真是……狼狈啊。 我睁着眼睛,空茫地望着浴室吊顶,忽然在想……裴追将我带到酒店,又一个人放在这里,真是给了我最后一点脸面。 然而就在这刻,浴室门却被撞开了。 我一惊,却因周身热软反而没有稳住身体,撑着浴缸边缘的手肘一滑,真的全沉入宽大的浴缸中。 一瞬间,窒息感扑面而来。而就在下一刻,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将我从浴缸中抱出来。 我生理性地呛咳着,然后睁眼便看到了裴追的脸。 然后我才注意到,一地全是水……我刚才竟然始终没关水,早从浴缸流满地面,让外面的裴追注意到了,才破门而入。 “沈无,你不是说不会在浴缸里找死的吗!”裴追冷冷地质问我。 然后,他放下我,扔来一块浴巾,平素苍白如玉的面颊此刻又红又艳,眼尾鲜红,黑沉的瞳孔亮的惊人。 到这时候,我其实已经思维极其模糊,除了知道对面的人是裴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干净了,更别提为人师表的体面责任,或者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了。 我只是记得,我很喜欢面前这个人,似乎在此之前,还想和他表白。 于是,被裴追这么一吼,竟升腾起几分莫名其妙的委屈。 我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脖子:“我不行……你帮我。” 裴追的怒气立刻哑火了——相应的,他的身体变热了。 “什么不行?”他的声音却依然冷淡。 此刻,我脑子里的礼义克制早被烟花般炸到外太空了。我只是顺从本能,牵引着他的手向下,触摸自己,哑声笑道:“……我自己怎么弄……都还是这样,没用。裴追,你帮我……好不好?” 裴追忽然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他,声音冷的仿佛萃足了冰:“帮你?你把我、把我们之间的事当什么了?” 我茫然地望着他。 “沈无,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什么?你解决欲/求的工具?”他又质问我。 ——你把我当什么? 这句话如宏钟,将我模糊不清的意识叩出一条缝隙。那瞬间,无数残破的碎片在我脑海中席卷而过。 雨夜,少年说要拜我为师。 春日廊前,他修剪一根桃枝,又带走我画室中浅灰色调的画。 万家灯火前,他问我为什么没有生日面……星星蛋糕的光混杂着凡尘灯火,落入他纯黑的眼眸。 末日黑天时,他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污中,我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剖出一颗心脏。 “……我喜欢你。”我喃喃道。 裴追的动作忽然停住。 他缓缓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你说什么?” “喜欢到……把我的心送给你。” 我的意识明灭不定,根本无法对外界作出反馈,只是凭着本能,自言自语般将话说了下去。 “我是谁?”裴追忽然道。 ——我的裴追。 我刚想说话,却忍不住呛咳起来,鼻腔里的血混杂着刚才浴缸中吸入的水,刺激着我的肺腑和咽喉。 裴追扶着我,帮我抚背顺气,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珍重,神情却是一片漠然。 他喃喃自语:“……果然是中了药,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来……我也真是不死心。” “我忽然不想听了。”裴追道。 我此时根本不太能思考,便顺从地闭上嘴,因周身越来越滚烫的热潮而坐立不安,低声道:“难受。”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在他目光下狼狈、难堪、无处躲藏的我。 “站着,别动。”他忽然命令道。 然后,解开了我身上白色的浴巾。 接着,他半跪下去,启口轻含。 一瞬间,我周身战栗,如临云霄又如坠深海,如烈火焚生又如暖春初至。 他是我爱的人,也是如冰如雪的人。君子皎皎,冷若冰霜……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为我。 这如果是梦,应当是最烈的春意。 而这是现实,则是比梦还极致的癫狂。 双重的刺激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刚才还如何都疏解不了的热潮如今层层溃败,虽然是他跪在我面前,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他在支配我。 我不住地颤抖着,狼狈地试图攀扶东西站稳,裴追稍停下来,抬眸看我。 即使这种时候,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如初,衬得我更难堪。但他樱色的唇角却又沾染污浊。 我本能地俯下身,想去吻他的唇角。 “别乱动。”裴追却抬手压住我的肩胛,让我维持站姿。然后他重新低下头。—— 那瞬间,我周身的毛孔都像炸开了,剧烈地哆嗦着,头脑一片空白。等我终于觉得灵魂回到地面,听到的是裴追的嘲弄。 “沈顾问,定力欠佳啊。”他抹去脸上的脏污道:“还要么?要我来就好好站着。不许动,不许叫,也别躲。” 他说到最后,我才意识到我刚才竟还在下意识地推拒。 第126章 我在推拒,是因为虽然我得到了释放,却在裴追眼中看不到一丝欢愉。 甚至,有些悲伤。 我蓦然推开他的肩,狼狈地后退到墙边。裴追缓缓站起身,面带嘲意:“怎么?沈无,这么快就受不住了吗?” 这话其实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算挑衅,遑论我曾那样傲慢强势。 但此刻,我竟然不想反驳,只是静静地平复着呼吸,感受着热潮褪去后逐渐回笼的一点点理智。 裴追说得对……我的确受不住了。 从身到心。 此刻,我未着寸缕,周身还带着刚发泄过的热气。反观裴追,神情冷淡,白衬衫甚至还稳稳扣在喉结处。只是仔细看……许多地方带着我留下的、斑斑点点的印记。 我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起来。然后,是冲动半是本能地,我环住他,去解开那些碍事的扣子,然后弯下膝盖—— 我没能跪下去,因为裴追挽住我的肩膀,将我提起来。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轻而清晰地说:“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当时还是晕乎乎的,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裴追问我:“你药效过得差不多了吗?” 我点头。 他便将浴袍抛给我。等我穿上才说:“沈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今天会跑到酒吧去,也没立场质问你或者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有一点我要和你说清楚。” 我昔年的徒弟如今已比我高出许多,他神情平静地望着我。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裴追道:“有些人,比如你在酒吧中遇到的那些,可以把爱和欲分的很清楚。这没什么问题。” “但有些人,没办法分这么清。”他一字一顿道:“比如我。所以,你如果不喜欢我,就别来招惹我。” 我哑着嗓音道:“我刚才说的话……没在和你开玩笑。” 裴追抬眸,安静地凝视着我。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是信了的。但接下来,他侧头错开目光,短促一笑:“几天前,你还清楚地第二次拒绝了我,说是我误会了——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他面色泛着红,神情却极清明,自嘲道:“沈无,有些字……比如’喜欢’、比如’爱’,很多人随口就能说。但我古板无趣得很,将这些看的很重。你不要在我面前开这样的玩笑——今天你神志不清暂且不论,下不为例。” 我当真一口气被裴追噎在胸腔中,直接快憋清醒了。 这几年,我虽然看着比从前接地气多了。但真论性格底色的古板理性,恐怕能出我其右的人屈指可数。 刚才那句“喜欢”我是借着冲动方能出口,此前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今在他这里,倒变成肆意妄为的滥大街玩笑了。 但我也意识到,今天这状态,恐怕我再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我忽然有些疲惫。 “那我去找……” 我原本想借口找点水喝,离开这热得仿佛要蒸发的地方,却没想到被裴追狠狠拽住了。 他用力极大,我如今这油尽灯枯的身体便如枯叶般被他毫不费劲地拽到了怀里。 肌肤甫一相触,我便全身的毛孔便无声无息地颤抖着。 “找什么?”裴追冷冷地贴着我耳畔说:“你还要去找谁?” 我立刻知道他是误会了,刚想解释,裴追却抚掌捂住了我的嘴。 “抱歉,忽然实在不太想听到你说话。”他用一种十分平板冷漠的语气说:”沈顾问无非是嫌我侍候得不够好,没能让您尽兴,才要去找别人,不是么?” 他表面上在提问,手却依然牢牢覆在我唇上,完全没让我回答的意思。 “没事……只要你想要,当然什么都可以。”他轻轻说道,近乎呢喃自语。 他其实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便松开了捂我嘴的手,但当时……我已完全顾不得这些了。 裴追在约会上尚且是个生手,更别说此道实/操了。 因此,他行事时既没有前情,也没有预兆,几乎是硬生生地劈开了我。 毫无准备 加上 攻方白纸。 那一下绝不好受,再加上我刚才其实已欢欲渐退,并没真的想和他做这件事,于是更为滞涩。 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想推开他,裴追却反手扣住我的肩膀,将我背面压制在浴室镜面前。 他维持着交融,倾身而下,刀削般的下颌贴着我汗湿的面颊。 我看到自己狼狈、潮湿,如春水般的模样……和依然衣冠楚楚、冰冷得体的裴追。 “沈无,你不愿意吗?”裴追轻轻地问:“和我。” 第86章 我怎么能拒绝他 明明这么轻巧的几个字,却仿佛有千钧重,那是十余年血泪交错、爱恨交杂的重量。 裴追终究是个君子,我很清楚此刻只要我说半个“不”字,他会立刻停下,甚至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 我艰难地回头,看到裴追形状漂亮的眼尾,那里竟然是艳丽的赤红,眼下一枚小痣在灯下显得罕见的鲜明夺目……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手被他钳制着,我只能勉强抬起头,然后将唇映在那颗小痣上。 啧……又苦又涩。 裴追的胸口紧紧贴着我的背部,那瞬间我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我忽然想,真好啊——那时把心送给他。 第127章 逆转时间能倒流一切状态,却除了我这个施术者本人。而裴追胸腔中的心脏原本属于我。因此,即使时间倒流,他身上也永远带着我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的心脏。 那是末日黑天、世界消亡时,我送给他的礼物。 他问我愿意吗?我怎么能拒绝他。 “……别废话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尽力放松自己,同时硬着头皮指导他:“客气点行吗?嘶……别硬来,做点准备工作……现在这样大家都不好受。” 真是可怜,我嘴上浪得厉害,除此以外唯一一次经历却也只是和他……而且我隐约觉得那次其实也不太算正常流程,如今竟让白纸教导白纸。 有一瞬间,我真怕裴追反问我一句“怎么客气”“什么准备”或者现场拿出手机开始搜教程。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他至少先从我出去…… 然后,我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声轻笑。 他这一笑,呼吸都仿佛精确地撩动了我身上的某一个毛孔,而也不知是裴追的技术真的有了进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竟开始得了一些趣味。 而渐渐的,这趣味就如一个不断飞速膨胀的气球,迅速地积累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我的意识几乎一片空白,就好像一个轻飘飘的风筝,不知来去,只有裴追扯着我的线,定着我在人间的坐标。 我手脚都蒸腾起热气,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意识里却始终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我费力地侧过头,去看裴追的眼睛。 漂亮的黑色瞳孔、白皙如玉的肌肤,眼尾的红痕已不知何时已然褪去。 别再难过了啊,裴追。我朦胧地想着。 “专心。”他抬手按住我的颈项,警告道。 初时心绪澎湃,我又并不算真的多在意位置,因此十分顺从纵容。但被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许多轮,裴追又始终是完全压制的强势姿态,我便渐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起了薄怒。 我还未说话,裴追却敏锐地感到了我态度的变化,动作忽然变得十分温柔解意——说起来,他在这事上竟比阵法还更有天赋,在我这实验田上没作多久,便已经有了许多能让人神魂颠倒的手段。 我很快意识模糊,又被这样含糊了许多回。好不容易夺回一点意志,刚想发作,他便俯身贴在我耳畔,低低喊了句:“……师父。” 我浑身一颤。 “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还是少年,你收我为徒,条件是要我低头侍候你。”他的语气明明依然是平日的淡然,字字句句却又似乎都缠着黏糊的尾音:“……是这样侍候么?” 裴追话音落下,动作也是一重。身心双重冲撞,我只觉灵魂瞬间被撞出了躯壳,到九天之上,再落下时春/雨已泄,巫/山露凝。 如果这是梦,应该是自分别后,我最喜欢的一场了。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裴追始终没再问我……欲求之外的问题。 这其实不算我们的初次,但上一回,比起纵情的欢愉,更多是仓促的、混乱的、不清不楚的……是精神上近乎灭顶的绝望和撕扯。 这次或许才算真的……结合。 不过两回最大的共同点是,裴追在这事上可一点也不像个端方如玉的贵公子,后来又压制着我强来了许多次。 而整个过程中,我丢了无数次人。到最后已经近乎破罐破摔,我实在不想记得自己是如何求他的,总之应当是我这傲慢人渣一辈子都没有过的颤弱音调和迷离神态。 而完全逆转的,裴追始终如君王般具有强势的风度,他靠在我耳畔,轻轻说道:“沈顾问一言九鼎,说过要我伺候你,也说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 最后半句,是我为了留下来调查貓灵而无奈找的借口。先前他还斥责过我拿卖身作交换,如今便又成了另一幅模样,还悄悄将“让我留下”偷换成了“我们在一起”的概念,当真听得我又气又笑,却又淡淡酸楚。 情热终点,滚烫流体填满我的身体,那是种彻底的、完全属于他的感觉。我竟被烫得颤抖起来,仿佛被灼伤了灵魂。 那瞬间,我近乎有种错觉,心魂已经被烧至灰烬,却又异常得平静,仿佛在初秋山顶看到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日出。 意识沉浮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十分久远的回忆。 那时,塔罗曾问过我,觉得什么样的人是靠谱的。 那时我对靠谱这个词的意义尚且不明,也并不觉得此事和我会有什么关系。而如今,却灵犀一点般有了灵感。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我听见他的呼吸,便会心生平静和欢喜的人吧。 再醒来时,我睁开眼先是看到了裴追深邃清俊的侧脸。他正半靠在床头摆弄手机。 裴追神情认真,甚至带着罕见的温柔。我便稍有意外,好奇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这会我脑子里还是浆糊一般,全凭直觉行事,甚至没来得及去想昨夜那些荒唐——于是,猝然起身间……我狠狠“嘶”了一声。 一开始没轻没重地粗暴对待……再加上后来整夜的暧昧痴缠,我只觉一阵异常奇诡的感觉自尾椎扩散,当真又痛又怪,仿佛整个人都被捏碎再乱揉在一起似的。 而更不公平的是,此活动的主导者如今神清气爽地不知看着手机上什么愉悦的内容,见我诈尸,甚至当面按灭手机反扣在床头,不让我看到屏幕。 第128章 “醒了?”裴追拿来一个靠垫体贴地放在我腰后,动作温柔,声音倒仍是淡淡的:“感觉怎么样?” 我面无表情道:“想知道什么感觉?纸上得来终觉浅,躺平让我来一次。” 裴追却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甚至都没接我这话。 我发现他近来笑得频率倒是高了许多,如果不是他对外人还是这张冷脸,我都要怀疑他被夺舍了。 他这副不当回事的态度,加上前夜整晚的强制索取……再到现在我身下无法忽视的诡异感觉,我忽然来了点半真半假的气性,便起身要抢他熄屏倒扣的手机。 说实话,我这快死的人不至于拈酸吃醋,更不至于当真不信裴追的人品,只是看出他不想让我看到内容,心里不爽,非要逆着他来罢了。 裴追却误会了:“不舒服得厉害?我给你清理过,上了药。没用么?” 裴追,你大爷的,还非要说出来。 我只觉火气上涌,却忽然一笑,拿过他的手机:“没有,舒服得很。所以兴致不错,想看你瞒着我在悄悄看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记得有谁许愿想…时看裴追叫“师父” 第87章 尴尬 裴追扫了我一眼,竟也不争抢手机,只是淡淡道:“还不能告诉你。” 他竟是间接承认了的确在瞒着我看手机。 我倒真愣了一下,因为原本便只是半发作半玩笑,并没有真的窥探他隐私的意思。 ——而就在这时,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我握住他手机时竟然自动解锁了。 “你睡着时,我录了你的指纹。”裴追淡淡解释道。 手机还维持在屏保状态,我只要轻轻一划,便能看到他先前在看的东西。 我笑了下,把手机递还给他:“怎么还玩录指纹这种年轻小情侣的把戏。我可穷得很,你不怕我趁你睡着把你卡里钱都转走,然后跑得无影无踪?” 裴追将手机放回台面,对我并不真查他手机毫不意外。我嘴上没边没谱,他却认真答道:“前者可以,后者不行。” 他目光专注,近乎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没来由的不太自在,终于调整好姿势下了床,开始穿衣裤。 “几点了?我睡了多久?”我扣上地摊货手表,才发现当时太意乱情迷,泡水时竟忘了摘,如今已不走了。 “六点。”裴追道。 “这么早?”闹了一晚,竟还起了个早。 裴追面无表情地拉开窗帘,外面天色昏黄。他道:“不是早上,是第二日的傍晚六点。你睡了一整天。” 我:“……”还好我如今已足够没脸没皮,若是从前的我,光是被强迫一整晚,又昏睡一白日,这事就够绝望了。 不过,那时的我也万万不敢……和裴追,肆意到这个地步。 我们现在自然还在那家酒吧楼上的酒店套房中,我清醒后想起了些当时中药迷离的片段,便问裴追那位tom仁兄有没有散布照片给他找麻烦。 裴追回答地十分敷衍,只让我快点洗漱完到套房客厅吃饭。 我问得多了,裴追便忽然冷淡地盯着我:“沈无,你确定要继续提这个名字?” 我只觉浑身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变得更不对劲了,当下丧权辱国地暂时住嘴了。 我洗漱完来到客厅,这酒店还真高级,居然配了个电磁炉顾住客做饭。而裴追更是神奇,他居然买了西红柿、青菜再加上些蛋和肉,已下好了两碗面。 “你太久没吃东西,肠胃虚弱,先随便来些垫垫。”裴追帮我摆好了筷子。 自从他恢复大部分记忆,我们的相处模式越来越像从前。他神情冷淡,动作却向来最细致温柔。 甚至在我不留神碰翻了汤碗时,都先看我有无烫伤,亲力亲为地冲洗上药。 若是从前,我恐怕也会有点寒毛立起,觉得被这样对待显得自己矫情,但现在,我却只是顺从地任由摆弄,十分放得开。 吃完这顿不知是早饭还是晚饭的东西,裴追一连接了几个工作电话,我才知他白天几乎都留在这里陪我了。 我听出有急事线下找他,便道:“你去忙吧,我都醒了,自己随便打发时间便好。” 裴追点头同意,并不多话,只是说酒店已续了这晚,他处理完事情便回来。 门刚在他身后关上,我便长出一口气,然后进到卫生间,昏天黑地地抱住洗手池吐了起来。 头痛的仿佛无数根针在细细地钻,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有了彩色的虚影,我将刚才进食的那点可怜的面条吐完,剧烈的头痛却仍带来一阵阵恶心,我干呕着,狼狈地尝到了苦涩的胆汁……而最后,竟然带出了异样的腥甜。 我被呕吐物呛到,咳得撕心裂肺,撑着台面平缓着呼吸,也等视线黑影消散……最后,终于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洗手台里大片大片的鲜红。 原来,我呕了很多血。 我镇定地打开水龙头细致地冲刷着血迹,心里十分平静地意识到一个现实。 ——我快死了。剩下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情之所至的率性而为,有这一回便不枉此生了。接下来,我应该做更紧要的事情。 比如在我死前,为裴追和他的父母,扫清隐患。 但现在,我面前有个非常直接的麻烦。 第129章 ——我的眼睛,快看不到了。 刚才醒后,我便觉得视线模糊看不太清,并且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有长达几秒的频繁失明,所以才会在吃饭时碰翻汤碗。 而刚才呕吐时,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并且在短暂失明之后,视力也没再恢复到正常程度,而是只能看到大面积的色块——比如血迹。 我心知肚明,这是肿瘤已经大到直接压迫视神经了,恐怕我的视力再也不会恢复到从前,甚至随时可能彻底失明。 若是几日之前,我尚且对此束手无策。 如今,却并不惊慌。 我合目,抬手,将左手食指指尖扣在自己的太阳穴侧。数息之后,睁开眼睛。 近处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模糊的色块也逐渐有了边缘。大部分是荧白色的浅光,那代表无生命体。 我看向自己的手掌,萦绕着一圈极淡的黄光。代表生命力极弱的活体。 如果有死去的幽魂出现,那便会是幽蓝色的边缘。 这法术类似民俗传说的阴阳眼,能看到有能量的活体、无生命体的边缘、死去灵体,却依然发现不了非生非死却能隐形的地底怪物——比如貓灵,因此其实比较鸡肋,却没想到竟被我这样用上。 阴眼不受视力的影响,因而能让我用另一种方式“看”到东西。 我去了医院。 那位医生果真是劳模,这个点还在,我便直接挂了他的号。 我请求做个加急的核磁共振。 “坐下说。”他指着对面的椅子,打量我道:“你气色不错啊。换了别人到这个阶段,又没做任何治疗,怕是床都起不来了。你倒是个医学奇迹,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诊断过重了。“ 我知道他这话是宽慰我,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病是不可能治好了。而我这次来医院,其实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 只是落座时,有个尴尬的插曲。我那法术视物和正常视力相比总有区别,看近处还好,但在空间感知上不太清晰,宽阔空间行走尚且不明显,如今这狭窄的诊室里,又摆着一堆东西,我直接被桌脚绊了一下,摸索了几下才狼狈地扶住椅背。 医生扶了我一下,惊道:“怎么这么烫?” 他将体温计递给我测量,一看温度已经到了39度。 说来惭愧,我第一反应心里一虚,想到了昨夜那种种荒唐。后来又想到……事后半梦半醒间,裴追其实喂我吃了消炎药。 我干咳一声,还是和医生实话实说道:“可能昨晚运动有点过量。” 医生脸上仿佛有很多问号。估计在想这个绝症病人竟然这么勤于律己、注重健身。 然后,他看着我的表情才慢慢反应过来,露出了更加诡异的神情。 我即使脸皮再厚此刻都有点尴尬。并且祝福裴追不要再见到这位医生,因为人家应该已经把他想成毫无节制的人渣了。 半晌,医生才干巴巴地问道:“没做安全措施?” 我:“……没。”当时情热,恐怕没人想得到这个…… “你是被动方?”他已经在电脑上录病例了。 我明明知道人家是就事论事地例行询问,仍然感到脸上发烫,都分不清是发烧还是羞耻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了事。 医生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叹气声。 “做核磁共振前顺便去做个抽血化验。“医生面无表情道:“看结果再对症用退烧药。” 我想了想,补了一句:“有那种可以一小时内退烧的吗?我不想让他看出来。” 医生知道我一直在和裴追隐瞒病情,因此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对于这个无理要求,他将开好的检验单塞给我,然后言简意赅地指着诊室门口道:“出去。” 检查间隙,我给裴追发了条信息,试探他回去的时间。 我觉得自己来趟医院真是像极了在找小姑娘偷情。 他回复的很快,说可能还有段时间。我算了下他说的时间,估计刚好够我出了检查结果再回去。 我正在高兴,便看到裴追又补了一条信息。 (发信人备注)小裴总:有事?我可以提前回来。 我这才意识到,以我的性格居然打听他的回家时间,恐怕被当成了隐秘的撒娇。 我生怕他真的一时想不开提前回去,立刻否认三连:没事。不用。千万别。我睡了,晚安。 (发信人备注)小裴总:…… “在和对象发信息啊?这么高兴。”在核磁共振检查床躺下时,负责检查的女专家笑眯眯地问道。 我知道许多病人出于对疾病的恐惧和核磁共振舱的封闭环境,会有些紧张情绪。因此,性格脾气好的医生便会在指导检查注意事项时,闲聊几句作为安抚。 我只是有些惊讶自己的神情竟然外露得如此明显。 她又问我有没有佩戴金属,我一一回答后,和蔼的女专家笑道:“你看着精神气色不错,身体一定也没大问题的,不用紧张啊。做什么部位啊?常规体检平扫?” “脑部。”我笑着回道:“有个分期比较晚的恶性肿瘤,还是做增强吧。” 她立刻沉默下来了。我知道她其实觉得可惜,想安慰几句。 但话说回来,生老病死这种事,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130章 之前在网上看到个笑话,人什么都想插队占便宜,却最怕医院医生突然优待。我恐怕就刚好属于这个情况。 做完检查,回到诊室,医生已经在电脑上同步看片了。我看着他蹙紧的眉头,等他结果,一边心不在焉地给裴追改备注玩。 等医生抬起头,我先开门见山道:“肿瘤扩大了多少?比起之前的速度和正常的临床平均速度来说如何?” 医生打量我一会,缓缓道:“如果这不是你自己的身体。我可能会怀疑你在做什么非法的医疗实验。” 他顿了顿,直接道:“上次给你安排检查还没到一个月,肿瘤长大了数倍。无论是就你之前的病情发展速度还是就临床数据来看,都极其不正常……连在文献上,我都从未见过你这种情况。” 果然如此。 作者有话说: 录指纹是我的小xp,罪己里也有。 阴卷应该快完了,阳卷会比较短。最近更新频率会比较快,感觉就一个月左右完结。大家可以不用囤放心看~ 然后最近的可能有点虐,但是不用再看文案确认,这真的是he,大写的he,信我。我都写完了。 最后说下,我打算写一个【命运系列文】,有救世主、预言家、科学家、永生者四部。这是第一部救世主,预言家的文案我想好了,但是审核一直没过,等放出来了和大家说。 或者这四个你们比较想看哪一个? 第88章 我曾想告诉他 我早已接受了现实,对自己的病情并没那么在意,来这里只是为了做个验证。 几日前,我发现自己恢复了部分法力,而原因或许与亲密相关。才有了酒吧里那些事。 我原本已放弃了这不着调的念头,昨日却阴差阳错被裴追强迫压着弄了一晚。醒来时却发现,法力竟然已近乎全盛阶段。 ——唯一的区别是从前法力是自身产生,源源不竭的。如今这状态竟然更像是“采补”。比如这一路维持视力的法术造成的消耗,没了也便没了。 而我在呕血时也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个猜测。 再遇裴追之前,医生猜测我还有年余寿命。 而我们相遇之后,有过肢体接触,上次来医院诊断,医生便疑惑肿瘤变大速度增快,因为尚不明显,我当时只以为是过于透支身体。 而结合如今这次异常的恶化情况来看,事情便很明显了。 ——那就是:与裴追亲热、恢复法力、病情恶化,这三件事是有紧密联系的。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仔细想想,也算有理。玄学术法最讲代价与规则,得到什么的同时必然也有失去。我恢复法力便会缩短寿命,倒是合情合理。 到这时候,医生甚至不和我说手术的事了,也不提醒我还剩下多久。 那估计就是还能剩下几天,全看我造化了。 医生不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了,其实光说现在我还能如常行动,估计本来也算个医学奇迹了。 那边化验结果也出了,我打了退烧针,体温暂时恢复了正常。开药间隙,医生忽然和我闲聊了几句,让我不要让别人遗憾。 我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自身经历,在提醒我和裴追的事。 其实在酒吧那刻,我真的想和裴追坦白清楚。但到如今这活了这周没下周的光景,恐怕说与不说意义也已经不大了。 临走前,医生叫住我,说:“其实这次看到你的状态,我刚开始还挺开心的……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是么?怎么不一样。”我耐心地笑着看他。 “刚开始见到你,只觉得你这人挺怪的,虽然看着不像是找死求死那类,但似乎也没太大求生意志。感觉活不活、手术不手术都无所谓似的。”医生缓缓道:“……而这次再见,才觉得你有了牵挂。” 他话音落地,夜晚的诊室中倏然一静。 因为对于注定要离开的人来说,没什么比牵挂更糟糕的了。 半晌,我道:“走了。这段时间麻烦了。” 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叨扰了。 医生打开门,擦身而过时对我说:“虽然让你别给人家遗憾。但我仔细想了下……” 他竟难得地笑了笑:“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你,都这份上了,还是别想那么多了,顺其自然,对得起自己最重要。” 和他告别后,我走出医院,夜风扑面,忽然想到,在遥远的旧时间线,塔罗以为我要自裁时也劝过我,要无愧于己。 我自认并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也不觉得现在有何悲惨。 事到如今,还能恢复些法力,有资格把自己当把火烧了。 ——我何其有幸。 * 因为医生的配合,从检查到拿结果,比我预期的还要快,比裴追预计回来的时间更是早许多。 因此,我十分放心镇定地出了医院,心里还在琢磨,回家后就趁裴追不在把视物法术解了,节约一会法力。 却没成想,一出医院门,我就差点和人撞了满怀。 竟然是裴追。 我猜不到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而天色昏暗,阴眼在夜间视物也并不方便,我也看不清他脸上神态。 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细细密密地“缝”在我身上。 我庆幸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还算健康完整,和常人区别不大,让裴追好歹有耐心站在这里听我解释。 第131章 沉默实在异常得磨人,我总是先绷不住的那个。问道:“不是还在处理公事吗?怎么会来医院?”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裴追没有多谈,反而将问题轻描淡写地抛了回来:“你呢?不是说睡了吗。” 我不想骗他。但也没想好怎么说实话。 这时天色已晚,门诊科室基本都已关门,因此附近也没什么人进出路过,只有我们二人。 于是,我轻轻一笑,勾住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道:“怎么,这就开始查岗了?分开一会便这样追来……你会不会把我绑起来,关在你家里?” 昨晚之后,我自认对他的敏感和喜好也十分清楚,因此撩拨起来得心应手。 然而,裴追却并没有吃这套。 “原本的确没什么好问好跟的。”他说:“但你来了医院。” 我收回了揽他的手,没有说话。 裴追甚至轻轻叹了口气:“沈无,我早就说过,你在演戏和行踪隐藏都很糟。你问我回来的时间原本就反常,但甚至没等我深想,手机就给我推送了你去医院的打车订单——你还记得你打车软件登录的是我的账号吗?” 我:“……”想起来了,因为穷和懒,我有不少东西用的是裴追的账号。 “我一直觉得你身体有异,只是你说只是失眠头痛,我便信了。”裴追道:“那是多严重的头痛,要你这么晚偷偷出去找医生?” “你到底是什么病?”他问道。 我眨了眨眼睛。 其实现在世界在我眼中都带着圈虚影,只是裴追这虚影尤其熟悉和亲切。 即使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我也能清晰回忆起他的模样;即使只能听到声音,我也仿佛能想象出他说话的神态。 医生说对了,我有了牵挂。我舍不得他。 我想抛下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和裴追说……我快死了,和我在一起,一秒钟也不分开。 我也是人,也有私心,我其实是想告诉他的。 但是不行。 我需要自己和他都以正常的状态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是去医院了。”我带着戏谑的笑,调侃道:“去打胎了,信不信?” 一瞬间,空气都仿佛静止了。我感到裴追的周身都腾起了热气,他又羞又恼地呵斥道:“沈无!” “小裴总先别兴师问罪。”我边笑边将口袋里医生新开的消炎药给他看:“啧……怎么非要别人说这么直白。你折腾得没轻重,倒霉得都是我。” 核磁共振结果留了也没用,我压根没拿。只留了对症开的消炎药和对应诊疗单,这会儿刚好递给他当证明看。 我坦坦荡荡地等着他看,嘴角还带着笑。然后在下个瞬间,笑容凝固了。 向来很有缘分的医生正好从后面的住院楼走了出来,视线稳当当地停留在我们身上。 我原以为刚才那是人生里最后一面,却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医生走了过来,他先没看我,而是神情十分复杂地打量了一轮裴追。那目光混杂着同情、欲言又止、恨铁不成钢等复杂的东西。 复杂也正常,毕竟他在我这边听到的版本,已经混杂了:金主变情人、绝症生死恋、没轻重的强制爱等多个热门狗血元素。 医生终于转向我:“刚才忘了提醒你了,最近,不要再有……” 说到这里,他十分微妙地顿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裴追。 作者有话说: 预言家和永生者投票差不多。我就还是按原计划先开预言家了,文案如下,求收藏带走~ 【白昼如焚】cp1503002 父亲死去时,赠予我一个天赋:我能在黑夜梦中预知未来 十年前,我借预知能力,作局作戏,骗得方存把逢场作戏当了真,将我放在心上。 “我要你的真心做什么?”我笑道,“在我这里,趋吉避凶,千金。避死活命,万金。真心?一文不值。” 十年后。“落魄至此?”方存俯视着我,“学长,你不要真心,我便拿钱做你的生意吧。” 我没有否认,让他将我带回了家。 因为在醒来前,我刚好梦到了自己的死,就在二十天后。 第十九天,深夜,方存磋磨完我后,我又做了一个梦。 看到了我死后……他竟那副样子。 第89章 你想要什么样的表白 裴追也看到了医生,立刻追问:“什么?” 医生:“……不要再有激烈的房事了。” 裴追:”…………“ 我:“……” 除了十分尴尬外,我还得和裴追继续圆谎:“我一开始觉得头痛无力,周身不适,又不清楚原因,便联系了这位熟悉的医生。才知道是因为……” 裴追:“……”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扯。 好消息是,裴追估计此刻已经没有大脑来分心思考脑科医生变全科医生的合理性了。 他一脸空白地看向医生,冰玉般的肌肤却从脖颈慢慢泛起了粉。 医生估计已经觉得我无可救药,他微一犹豫,对裴追:“你,可以看些相关的知识,学习了解一下。” 他可能怕说的不够直白,详细道:”同性同房前要做好准备,过程中要注意卫生和安全,否则被动方可能会有炎症引起发热。” 第132章 我:“……” 裴追:“……” 裴追:“……是我不好。” 医生实在热心,可能怕我这行将就木地莫名其妙死在床上:“刚才就给他验血开了内服消炎药,你可以观察几天,或者再去看对症科室,看是否需要外用药物。” 我:“……“ 裴追:“……好的。” 一个拉手都要脸红,自己忍得辛苦也要守礼相待的纯情贵公子,竟然第一次就把人弄到了医院被医生训,求他心理阴影面积。 我其实也尴尬得要命,但是这事是比较出来的,裴追现在垂着眸像个小媳妇,脸颊红透。 我心中憋笑。看看他手里的诊断单,又看看医生望他的表情。很高兴裴追也要接受一遍当时我的尴尬——尤其是“安全措施”和“被动方”那部分。 我就算现在彻底瞎了,都能在心里背出裴追此刻面红耳赤、一脸空白的样子。 裴追是从公司直接开车来的,和医生分别后,他便开车带我回家。 我坐在副驾驶,系完安全带,顺口撩拨道:“小裴总,脸怎么这么红……啧,吃亏被上的是我,怎么你反倒像新婚后给婆婆敬茶的小闺女似的。真担心一会交警以为你酒驾,把咱们拦下来。” “你之前发烧了?”裴追一反常态地没斥责我,也没理我这撩拨,只是懊丧道:“抱歉,我的确太没轻重了。” 我这才意识到得意忘形,忘了这事。裴追已经伸手抚上我的额头。 尴尬的是,他刚才应该的确很激动,我竟觉得他的手心比我的额头还要热上几分。 裴追:“……” 我:“……” 我拂开他的手,笑道:“打了退烧针,已经没事了。就这么不信我能照顾好自己?” 裴追:“不信。” 我有点尴尬。但又想起自己种种作为……比如旧时间线会把诅咒往自己身上引,现在又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竟也心虚得甚至问不出“为什么不信”。 就这样,我姑且算是蒙混了过去。 到家后,时间其实已不早了,裴追管着我上床睡觉,自己靠在边上玩手机。 真是神奇,昨日一场意乱情迷,今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默契睡在了一张床上,却谁都没觉得别扭,仿佛理应如此一般。 我睡了一个白天,根本没有睡意,心里始终在琢磨貓灵的事情。现在显然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即使裴追永远不情绪激动,我也不涉及饕餮之罪,貓灵也会想办法落下诅咒。 所以与其坐以待毙,等待不知哪里会横空而现的威胁,不如主动出击。 如果时间够的话,我其实还想彻查地底和现实通道“门” 的事情,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至少,我可以解决貓灵,为裴追扫清隐患…… “还不睡?”裴追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起身将一袋苹果放在床头上。然后拿出一只洗净后递给我:“你晚上也没吃什么,睡前来些水果吧。” 我其实现在什么都不太敢吃,怕触发奇怪的吐血机制,于是只是捏在手里把玩。 他真是越来越管我,先前像管对象,现在甚至像管孩子。 我十分无语,随口转移话题:“你一直抱着手机看什么?这么魂牵梦绕。怎么,在相终生大事?” 我话是顺口胡扯,说完就觉得不太合适。却没想到裴追只是慢悠悠道:“也可以这么说。” 不知怎的,那瞬间我忽然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有些刺痛,也有些怅然。但无论什么,都是我这个命不久矣的人没资格说的。 我想到他说我不会隐藏神情,便忽然不太想被他看到脸,于是道:“睡了。”然后翻身卧下。 裴追却拉了下我道:“五分钟。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捏了下眉心,压抑头痛:“你说。” “如果……”他的声音竟然绷得很紧,甚至有些哑:“如果有人和你告白,你会希望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顿了顿,补充道:“非常正式的告白……类似,白首之约。” 我的呼吸快了一拍,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床单。 这个问题实在……暧昧。 但我却不敢去想话里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暗示。 因为当真说来,即使是燃气爆炸前,裴追那句告白“曾爱你刻骨”用的也是个过去式。另外我当时也拒绝了。 而再到昨夜,我说了喜欢,他却没有再应。所以即使做过再亲密的事情,我依然说不清现在我们算什么关系。 如果是从前的我,喜欢清白干脆,必然要条分缕析地问明白。 但事到如今,我都快死了,忽然觉得模模糊糊的也未必不好。 于是,我剖离我们的关系,纯粹想象一名男性给女性表白,就事论事道:“浪漫点吧。可能是粉色的羽毛、粉色的晚霞、粉色的爱心、粉色的气球、粉色的鲜花,粉色的火烈鸟,粉色花环……最好还有个粉色的仙女棒。” 我……粉不下去了。 我一边“粉”,一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见识和用词十分贫乏,而且充满了直男的刻板印象。 裴追沉默了一会:“……你确定?” 我点头。 又是一阵死寂。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此刻的安静有些意味深长。 第133章 “……好吧。”过了会,裴追道:“我知道了。” 裴追见我终于安顿躺下,便也关灯睡下。 房间里黑了下来。 睡前,裴追低低道:“沈无,晚安。” “晚安。”我回道。 我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同一张床上,从清醒到入眠,再一起醒来。 次日,我们住回了乌枝路37号,裴追光明正大地将我的生活用品移入他的卧室。 不过后几日,除了晚上入睡,我们都没怎么见着对方。 裴追在忙什么我不知道,并且希望他最好更忙一点顾不上我,因为我正在谋划诱捕貓灵的事。 现在脑子里基本就是个定时炸弹,我只好争分夺秒。好在有了法术便底气充足许多,再加上过去的经验,便有了办法。 说来简单,我准备诱导裴追触发“暴怒”诅咒,然后在貓灵出现时控制住它,完成“丢弃”仪式。 这个方案应当的确可行,是末日后期貓灵多次作祟后才试出来的,只可惜当时裴追父母出事太早,我那时还以为诅咒真的完全不可违背破解。 而其实,只要触发诅咒貓灵出现,便已经符合了规则。之后再对貓灵做什么,便是另一回事了。 以我如今的法力控制貓灵并不困难,唯一稍微麻烦点的可能是让它显形。但只要是实体便会有蛛丝马迹,声音、重量等等总会露馅,到时候再随便泼盆油漆之类的,貓灵便可显性。 而真正让我苦恼的是,如何让裴追触发“暴怒”。 首先,这件事当然没法和裴追商量。道理很简单,就和你越想睡越不可能是睡着一样,人可以装作愤怒却不可能真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更头疼的是,小裴总原本虽性情冷淡平和,但好歹有点火气,比如无论过去现在,我的烟只要随便乱放就会直接进垃圾桶。 但这几日来,他就仿佛一只被磨圆了爪子的狼,近乎予取予求。 为了让他发怒,我曾作过诸多努力。 我先是把他的袜子和衣物一股脑全丢进了同一个洗衣机。 裴追当时拿着袜子沉默了五秒,转向我:“那台小洗衣机才是专门用来洗袜子的。” 我坦然地看着他:“我知道。” 裴追道:“不卫生。” 我道:“我知道,故意的。” 裴追:“为什么?” 我:“逗你。” 裴追:“……” 这番没有营养的对话后,我笃定洁癖的小裴总就要发怒,于是好整以暇地观察周围,等着貓灵出没。 然而,数息后。裴追将那洗衣机里所有衣服一起装进了袋子里。 我:“……你要干嘛?” 裴追轻描淡写道:“这些穿不了了,送环保回收。我再买几套新的吧,正好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类灰色调?我可以换成你喜欢的颜色……金黄色怎么样?” 我:“……” 我当时还不甘心,在下午裴追出去后又进行了疯狂拆家,屋子的混乱程度估计有如几十只哈士奇呼啸而过。 而裴追回来时,我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废墟中间抽烟。 裴追先是一皱眉。 我心中一喜,以为他终于绷不住火气了,还没来得及搜索貓灵所在,手腕却被捏住了。 裴追十分自然地把烟从我手里拿走按灭:“身体这么虚,戒了吧。” 有句俗语是只有老婆可以管男人抽烟……而他让我戒烟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让我多喝热水一般。 更绝望的是,裴追神情平静、语气和缓,显然一点发怒的意思都没有。收拾完烟,他竟像个小媳妇一样安静地去收拾我搞砸的那堆废墟。 他甚至记得我不喜欢外人来住处,没有叫保洁。自己花费了半晚。 一句抱怨都没有。 我没了烟,只好坐在窗边叼着裴追给的替代品棒棒糖,看着他忙里忙外,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这样又过了三日。 三日间,我在裴追面前都需要用法术维持视物,用一分少一分,拖得越晚只会越不利。我下定决心需要尽快诱到貓灵。 而巧合的是,就在第四日下午,这段时间都早出晚归的小裴总一反常态提前回来,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当然要跟着,因为明日便是他寿命倒计时的最后一日了。 第90章 百年共守,白头偕老 这些日子,我面上不动声色,和他也从未聊起过此事,似乎都抛诸脑后,心中却始终紧绷着,心知肚明……貓灵应该很快就要出现了。 裴追今日出门尤其磨蹭,我在楼下抽了几根烟,他才下楼。 我远远看到他背影,先手忙脚乱地情理一地烟头的犯罪现场,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的裴追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他从前就算是有品位会打理自己的类型,倒不是说多在乎外在,而是比起我来说,小裴总打小便是个贵公子,在生活品质和举止习惯上更讲究些。 不过从前那更多带着理性的克制,就像扣到喉结的衬衫、笔挺不带褶皱的风衣、办公时偶尔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细框眼镜。 但现在,明明这些细节都没变,他却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扣子往下一点,刚好露出形状嶙峋漂亮的喉结,冷白的皮肤此刻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原因,泛着些浅粉的血色,而眼尾一点小痣如同桃花瓣上的点缀,灼灼其然。 第134章 而更神奇的是,他竟还穿了件我从未见过的浅粉色西装。 要知道,裴追虽然有品位却从来懒得在衣着上花费太多时间,就几套衣服买了一堆一模一样的,从过去到现在,我还没看他穿过这么不常见的颜色。 “这颜色你觉得怎么样?” 我真心实意地脱口而出::“有点骚。” 裴追:“……” “不好看吗?”他低声道:“粉色太难搭了,造型师说已经尽力平衡了。” 裴追声音竟然带着点懊丧,又说到造型师,我便以为他是近期要参加什么剪彩商业活动。 我没多想,安慰道:“其实挺好的,毕竟喜庆最重要。你看,人民币也是这个颜色,一定财源滚滚、节节高升。” 裴追:“……”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拉开副驾驶车门示意我滚上去。 我上车了才想起问他带我去哪。 裴追看着导航,脸也没侧,蹲了一会才淡淡道:“赏景。” 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这次我是真的佩服裴追的心态,貓灵虎视眈眈,生命倒计时最后一天,他却活的这般镇定自在,简直弄不清他眼里有没有轻重缓急。 听到我这诘问,他只是淡淡道:“自然有,但是你的轻重缓急和我向来不同。” 我无奈,莫名有种学霸辅导学渣的恨铁不成钢,心想果然还是只能自己努力。 “那你要去哪?”我问。 裴追道:“别急。” 我:“……” 他果然如非必要,超不过两个字。该死的节能。 我问了目的地,居然是个冷门的郊野小公园,过去还要开一个多小时。便百无聊赖地和裴追搭讪:“小裴总,你一般会因为什么事情生气?” 这时正好在等红绿灯,裴追意味深长地沉沉看了我一会,没有说话。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红灯结束,车子继续行进,才意识到……他的意思是因为我生气。 我:“……”不知该不该庆幸。 我原本还想再问些话,却到底精力越发不支,不知过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昏睡了。 醒来时竟然被人从副驾挪到了后排,我起身看着刚停完车正拉开车门的裴追。 我神情僵硬了一瞬,因为想到了裴追是怎么把我抱到后座的。 裴追却只是打量着我,忽然道:“沈无,你身体真的没事吗?” 我笑着回望:“昨晚喝了点茶,失眠补觉而已。这么疑神疑鬼?” 我其实心知裴追细致敏锐,瞒不了他多久。之所以至今还没穿帮,一方面是医生帮忙,更多还是裴追君子作风,尊重我不愿刺探隐私。 ——但这一切都是有个度的。 我清醒地知道,如今我身体频率出现异常,已经快超过他的底线了。 如今还和他这样朝夕相处,早晚穿帮。到时候就麻烦了。 “你睡得太沉了。”裴追把手递给我:“什么动静都没反应,几乎像是昏迷。” “这不是醒了吗?”我笑着打了个哈哈,让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环顾四周:“唔,这是什么地方?” 我隐约有影响这片改建过,如今附近没什么居民区,因而这小公园基本也已荒废,更别说这大晚上的了,基本空无一人,路灯倒是隐隐绰绰亮着几盏。 我跟着裴追一路往里,杂草丛生,树木疯长,倒别有一番野趣。 “你猜。”裴追说。 我:“……” 其实我和他都不算性格多有趣的人,过去末世,听闻后来我沈无的姓名可止小儿夜啼,但和裴追凑一起这对话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幼稚。 “猜中了有奖励吗?”我没过脑子,顺手把话抛了回去。 “……有奖励。”裴追顿了顿道。 路灯黄晕的光拂过他冷白的肤色,竟然带出一抹淡淡的微红。而眼下那枚细小的痣显得尤为夺目,像是朝霞余晖掩照的一点落日。 这我倒真来了些兴趣:“什么奖励?” 裴追又不说话了。 我想了想,又道:“这城市这么大,我平时也不出门,哪里来过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你可真是强人所难。” “没来过?”裴追本来自己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淡淡道:“沈无,你仔细看看。我都记得,你却记不得?” 这时路已渐窄,园子又久无人修建,树干繁乱,我们侧身沿着一条小径穿身而过,我脚下虚浮,生怕跌倒又让裴追起疑,因此基本都低着头看路。他这么一说,我才环顾四周。 原来前头竟是一片桃花林。 此时已至初冬,温度却还没来得及完全降下去,因此这桃花似也有些迷茫,含羞带娇地将开未开。 我抬手抚上一片柔嫩的花苞,摘了拢在手中,叫了声裴追。 他停下脚步,微微低头看我,我将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那朵花苞,笑道:“这花和你长得像,送你了。” 的确像,脸红起来颜色都一般无二。 裴追用食指和拇指捏起花苞,声音沉沉的:“还是想不起来是哪,就来贿赂我?” 虽然不至于贿赂,但他的确说对了。我这人无趣得很,没什么伤春悲秋、欣赏自然的雅兴,别说这几株桃花了,哪怕是花海十里对我来说都没有浮尸残骸印象深刻。 第135章 “难道我们一起来过?”我迷惑道。 裴追没说话。他转过身,背后是路灯下泛着金粉色的桃花林,眉目模糊不清,却传递出一种静谧的平和。 初冬已有些凉意,风也不是细碎的微风,一阵卷过桃花瓣簌簌落下不少。我抬手接住一片……忽然想起了一个片段。 我刚才还想自己从未注意过这些花木景致,原来不是。有一夜,我也见过这样类似的……美而萧索的景色。 那是末日的最后一晚,也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彻底越界。 那一夜,裴追将满身血污的我撕扯干净,露出我赤裸的身体和灵魂,然后彻底地刺透那些混乱的阻碍,贯穿爱恨交杂的歧路。 有一刻,我的视线越过他起伏的肩头,透过卧室窗扉,看到了院中落下的桃花瓣。 ——这里竟是末世那最后一段时间,我和他居住的木屋所在之处。 他看着我,忽然淡淡地笑了:“你想起来了……其实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记得,是不是?” 我看着他,没说话。 “那夜与你……之后,便想起来了。”裴追轻轻道:“所以,沈无,你那时说我们从前只是师徒,并无亲密。又是骗我的。” 他这样说着,语气却并不严厉,甚至因为声音压低,面色泛粉,还带出来点令人遐思的柔和。 我却不敢放松,只是默认以对。 “没关系,你也不是第一次骗我了。”他看起来甚至没什么情绪:“我却总是不甘心。还想再赌一次。” 裴追微微提高音量,目光灼然注视着我:“沈无,我提三个问题。只要你能答出任何一个。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听你,绝不多问。怎么样?” 我却心中并无喜悦,反而隐隐发沉:“你先说吧。” 裴追道:“你能保证,现在坦诚从前种种谎言,并且以后对我都只说实话吗?” 我下意识地皱眉,没有说话。 他停顿了一会,四周寂得惊人,只有花瓣落在草丛中的窸窣轻响。 裴追语气平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个问题。你先前说只要我让你留在身边,让你做什么都可以。你真的能说到做到?” 我依然沉默。 因为自然不能,我这样一个双标的混蛋,说是一套,做是一套,目的至上。 裴追却看起来毫不意外。 “好,最后一个问题。”他轻轻地、缓缓说道:“如果这个你能答上,其他都不重要了。” “沈无,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陪我度过一生吗?” 我怔住了。 其实,在他开口前,我以为他要问“爱”,那我或许尚且答得上来。然而,他求的竟然是“永远”和“一生”。 他的一生是百年共守,白头偕老。 而我……我沈无的一生,还剩下几日? 作者有话说: 还是有挺多人想看永生者的,所以我把永生者预收也开啦~回头看人气决定先开哪本 【酸砂软糖】cp1502648 在无休无止、尴尬又卑劣的人生中,我终于疯了,干了一件我从前绝不会干的蠢事。 我救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少年,因为挡了本会砍向他的刀,我的身体被砍碎,成了一堆无机物, 在它们缓慢重组前,我被迫附身在少年最宝贵的东西上。 一颗酸砂软糖。 我被迫作为软糖,和他度过了一个夏天。 想死的永生者 x 治愈的易死攻 第91章 戒指 腕表轻轻震颤了一下,是一个新的整点。而就在这时,我只觉视线一亮,暖色的灯光铺满了路面,照亮了一地粉色的花瓣。 我这才发现,从小径到树林中,放着许多盏小灯。粉色的玻璃罩子里是蜡烛模样的灯泡,别致可爱。 而地面上的花瓣落的这样满,也不都是散落的桃花,而是人为铺的,仔细看来,甚至还有些繁复曼丽的纹样。 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怀着细腻的情绪和一片憧憬的心。 年轻俊美的青年站在我面前,灯光笼罩着他。他的生命力旺盛,从我的阴眼望去,如同身后就是灿烂的朝阳,镀了层耀眼的金边。 他神情从容平静,粉色的礼服和粉色的花瓣辉映,温柔得让人心惊。 裴追摘下一朵花递给我。我伸手接过,觉得沉得有些异样。低头剥开层叠花瓣……才发现里面竟然藏着,两枚银色素戒。 向来什么也不怕的我竟然手腕一颤,差点失手落地。 裴追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将戒指放在我的手心。 ”给我戴上戒指,我再为你戴上。”裴追轻轻说道:“戴上,答应一生与我一起。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他竟然,是要求婚。 这时,刚好是自我看到裴追寿命倒计时的第27天末尾,也是他胸口寿数的最后一天开头。 裴追那深渊般的眸子此刻亮的惊人,左眼下的一点泪痣在光下显得分外温柔风情——他像是融化了外面那层冰冷的壳子,又一次露出了柔软的脏腑。 然而,他明明做着那些浪漫的风月事,神情竟近乎孤绝。仿佛是在用浑身的血肉为祭,赴一场献出生命和灵魂的豪赌。 可惜,我们已经不可能赢了。 因为我要死了。 我说:“对不起。” 第136章 我话音落下,裴追静静地看着我。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冷淡,也不知是在笑谁。 然后,裴追垂下眼睛,拉起我的手,将其中一枚戒指推进我的无名指。 他动作果决强硬,我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旋即后退推开他。 指尖相错,银色的戒指落在地上的花瓣中,光洁的一角沾了地面的泥泞。 有一瞬间,我们一起沉默地看着那枚戒指。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弯腰要去捡。裴追却上前一步将我挡开。 他冷冷道:“不必了。永远给不出去的垃圾,还要它做什么。” 裴追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哦,我不只是在说戒指。我是在说我自己这颗心。” 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心口。 “有时候想来,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裴追轻轻说道:“你都说清楚了,是逢场作戏,求个欢愉,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当真。但其实,我甚至不敢问你一句“爱”。” “爱真是卑微又毫无道理的东西。”他神情冷淡地望着我:“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只要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只要每日能看到你,坦诚、尊重、甚至你的真心……我都可以不要。” “沈无,连这也不可以吗?” 我看着他的心口……里面盛着我自己曾经的心脏。 然后,我一字一顿地清楚回答:“不可以。” 偏偏这不可以。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和生死的力量相比,爱又能改变什么呢? 裴追抿紧了唇,仿佛被谁狠狠捅了一刀。他的衣摆在轻轻摆动,我先前以为是风,才发现竟然是他的身体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而裴追眼尾也红得惊人,那颗小痣也变得鲜艳夺目,就好像一滴溅在眼角的鲜血。 然后,他合了合眸,我清楚地看到一滴泪从他狭长的眼尾渗出,滑过那颗小痣,顺着脸颊滑下。 这滴小小的泪水就像直接砸在了我的胸腔深处,我近乎迷茫地想,我是做错了,伤了他的心吗? 这个意识产生时,我内心竟然有了种近乎震撼的感觉,我忽然没来由地急迫起来。于是,那些理智上不该说的话全部逃脱禁锢,脱口而出。 “我……爱你。”我近乎喃喃自语:“对不起,我只是……没办法。” “你……”裴追握住我的手腕,我几乎能透过薄而苍白的肌肤感到他飞快的脉搏。 我一时竟心乱如麻。 裴追静了片刻,忽然皱眉逼问我:“没办法是什么意思?沈无,你怎么了” 刚才那句话是一时冲动,我根本没想好要如何解释,甚至没想好要继续掩盖还是和盘托出。 而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童音从身后响起。 “小哥哥,你真傻,我都看不下去啦。这么单薄的话,连像样的借口都说不出来。他当然还是在骗你,利用你啊。”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子,却在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将身体舒展成一个柔韧的角度。见我们望去,歪头诡异地笑了。 终于出来了!我等的就是此刻。 我曾见过貓灵附身裴母,因此我一眼看出那古怪的小女孩是被控制了。 而不出意外,正在说话的正主就是诅咒的源头,我们要找的——貓灵了。 我当下收拾情绪,正色对裴追道:“就是这东西了,你让开,我来收拾它。” 裴追没有让开。 视线相错的一刻,我感觉他神情甚至有些恍惚。不由皱眉喝道:“凝神!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 果然,平素装得再好,真的紧急关头事到临头,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暴露出刚愎自用的人渣本性,将所谓的愧疚和私情都抛到九霄云外。 “喲,沈顾问是着急了。”貓灵咯咯笑道:“怎么,要像你过去刺穿这小帅哥母亲的心脏一样,杀了这个小女孩吗?” 果然,貓灵不属于现世,因此不受逆转时间阵法的影响,它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事情,也记得我对它的扒皮之仇。 它在故意挑拨。而这件事,我偏偏的确隐瞒了裴追——我没有告诉他,旧时间线他父母死亡中我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控制自己不分心去看裴追,并指为决,封住那小女孩的出路,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貓灵受困于这具人类躯体,力量并不强大。我看出它要逃脱,电光火石间刺破食指,以鲜血在女孩头顶潦草画了道符。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就像发疯的精神病病人,力量大了几倍。 我食指定在她百会穴处,镇压其躯壳中作乱的貓灵,灵力倒尚且够用,只是这身体实在破败,再加上被女孩手足撞击,竟有些脚下虚浮,站立不稳。 这时,温热的手指有力地拢住我的肩头。我借力站稳,看到裴追两三下近身技巧制住了女孩动作。 ——这身手也是旧时间线我所熟悉的,裴追果然已恢复了大部分记忆。 而他始终没有看我。 我连忙趁机施完咒术,将貓灵封禁。这一串事情做完,我只觉得体内灵力如同干涸古井般,又被抽去了许多。 我不愿耽搁,又行云流水地做了貓灵的丢弃仪式,斩断了貓灵和裴追身上诅咒的联系。 自此,貓灵没法再索命,只是诅咒还会残留一段时间,但只要裴追平心静意,不触发“暴怒”,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第137章 太顺利了。顺利到我近乎有些不安。 困在小女孩身体里的貓灵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沈顾问,你和从前一点都没变呢。” 它语焉不详,却仿佛意有所指。 我只是面无表情道:“的确没变。我还打算用和之前一样的方式……剖开你的皮,让你滚回地下。喜欢吗?”我一边说着,一边抵着小女孩的百会穴默念咒文,貓灵会感到百虫噬身之痛。 “从孩子身体里滚出来,”我低道:“不然我们就一直这样耗下去。看你先痛得发疯,还是我先失了折磨你的兴致。” 我和貓灵僵持时,裴追始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他。 从刚才貓灵出现起,我们之前的某种奇异的平衡似乎就被打破了,这段时日的和谐像是个错觉,我变回了一起那个冷漠心狠的沈顾问,而裴追,他现在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我忍不住去想,但我知道,没有意义了。 忽然,貓灵扭曲地尖利大笑起来,它语气恶毒:“不愧是沈顾问,心够狠,血够冷——但你有的耗吗?” 的确没有,因为灵力对我来说用一份少一分。 即使裴追真的能助我恢复术法,但我现在的身体也已经不可能承受第二次副作用了。 但貓灵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样想着,面上却并不显出,反而施术更甚,那貓灵用小女孩的声音尖叫着,咒骂着。 我担心引来无辜路人,当成变态虐童案,便施了禁音结界。 从始至终,裴追安静地站在一旁,微垂眼帘,神情莫测。 貓灵徒劳地挣扎着,最后瘫软在地上,用小女孩的嫩白的手指痛苦地抓挠着泥土。 我始终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估计挺像个冷血杀人狂。 就是这幅没人性的鬼样子,过去被造谣是用活人练邪术的疯子,倒也不足为奇。 也不知裴追竟还能看上我,是什么别致的品味。 只希望我死后,他能早日清醒。 我不敢多看他——因为要成事,从来不能心软多思。但我的整颗心,却都放在他胸腔里了。 貓灵尖叫着,狂笑着:“沈无,你无情无义,不择手段!过去害人父母,阵杀千人毫不犹豫,如今利用起人感情也顺手得很——” 我心中竟有些不知缘由的惶惑,下意识地想看裴追的神情。理智却生生压住了冲动,手下压住最后一道阵法。 小女孩如同砧板上的鱼一样狂肆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安静了。 四周忽然静得诡异,满地精心铺置的玫瑰花现在凌乱脏污不堪,粉色的氛围灯也只显得诡异莫名。 而原本布置这场浪漫的主人如今始终沉默而立,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睡了——》求婚。小裴总才是纯爱战士。 第92章 挑拨 数息之后,我上前按住女孩的颅顶,又探她鼻息。 我心下一松,她还活着,而且似乎不再被貓灵控制。 我便将孩子抱到一边,而就在我把孩子放下时,一道黑红的雾气从女孩口鼻中钻出,直冲我的面门! ——我立刻明白,原来貓灵见我恢复法术便不硬来,而是蛰伏在女孩体内,引我近身。 我可以躲过,但身后便是裴追。 我自觉无可回避,准备生受了这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我肩膀被身后人按住,然后往旁边重重一推 ——是裴追,他挡在我身前,暴露在貓灵面前! 那一瞬间我心中竟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恐惧,眼看那雾气还有毫厘之差便要刺入裴追眉心—— 电光火石间,却见他竟不躲不避,神情异常冷峻平静,蓦然反手从我袖中抽出破法匕首。 锋利的白刃在空中画出一道锐利的弧度,而后破空而去,穿过那团迎面而来的黑红雾气,将其死死钉于地面! 这招真是漂亮。动作快、准、稳,尤胜于我。 如此便好。等我死后,他也有自保之力。 我心中安慰,加之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下意识想夸裴追,又觉得不能助长他这种挡刀的习惯。 我望过去,却见他也正看着我。 然而目光相撞,裴追便冷淡地收回了视线,一副并不想与我多说的样子。 而伴随着一阵凄厉的低频叫声,那团黑红雾气被自空中“落”在了地上,挣扎扭曲着慢慢成形。 ——那正是貓灵。我曾剥皮虐杀它。 我并不多话,想用同样的方法折磨它,将它赶回地下。貓灵却咯咯地笑着,它说:“沈无,你真是天真。还猜不到我是故意现身的吗?” “原先啊,我看你这么折腾,还逆转时间,结果搞成了个无能的凡人。是想用诅咒好好折磨你们的。但可惜,没抓住机会呢。”这东西古怪地模仿人类女性吐了吐鲜红的舌头:“可惜,你的法术竟然恢复了。” 我一言不发地将刀刺入它的脊椎。 貓灵在地上挣扎和尖叫起来,声音仿佛能刺入耳膜的锐器。 地底生物的分贝其实原本不在人耳的接收范围,因此它们想被”听“到时,其实用法术做了一些处理,对人的精神意志也会有影响作用。 我便转向裴追,对他道:“堵住耳朵。” 裴追没有看我,也没动作。 “沈顾问,下手……这么快,还不让人听,是怕我说出什么吗?”貓灵从痛楚中缓过神,忽然断断续续地说道。 第138章 它喊着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裴追。 貓灵继续道:“沈顾问,你恢复法力后,我便知道,普通的诅咒折磨不了你了。但是没关系,我想到了更有趣的法子。所以,你看……我多贴心,特意送上门来让你抓。” 裴追忽然冷冷道:“你不怕死吗?” 貓灵一怔,旋即笑道:“小帅哥,你这位师父连这些常识都瞒着你,没交代清楚吗?我们是非生非死的,你们最多通过折磨我在现世的躯壳,让我忍不住痛楚自行返回地下。但是啊,什么事情第二次都不新鲜了。” 它被我按住脑袋和身躯,像一个血淋淋的标本,只是转动着滚圆充血的眼珠,阴恻恻地朝向我:“……比如剥皮之痛。” 我知道貓灵所说的“更有趣的法子”是什么了。它要挑拨裴追。这种东西,最爱的食物并非血肉死亡,而是绝望的情绪。 我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可以抓住它,折磨它,但如果它自己熬得住,我的确无法直接将它送回地下,或者阻止它说话。 而且,这种行为或许只会让裴追更怀疑。 我心中叹息,知道此事怪不得别人,又是我作茧自缚。索性将匕首收起,对貓灵道:“好,那我也不与你磋磨。最多两句话。你说完,然后自己消失。如何?” “两句话?这可就扯文字游戏了。我可玩不过你们人类。”貓灵说:“条件太苛刻了呢。两件事,如何啊?” 我知道其实现在根本控制不了它,折磨泄愤也毫无意义,于是道:“好。” 貓灵笑着转了转眼珠:“好极了。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沈顾问必须配合回答我这两件事,只说真话。” 它话音落下,我眼前凭空出现一片文字,那是个简易的契约。 “成立。”我面无表情道。 言出法随,符文发光,意味着契约成立。 “哎呀,能揭穿的真相太多了,我要从哪里开始呢?”貓灵笑嘻嘻地说:“裴追小帅哥吗,你对什么更感兴趣?” 我冷冷地插话:“这是你要问的第一件事吗?” 貓灵却竟不多么恼怒,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追:“哎呀,那说正题。那首先,沈顾问你的确曾亲手将匕首捅入裴追母亲的心脏,后来又出于愧疚收养他。而现在看人家忘了,还隐瞒真相,扯谎骗他。是不是真的?还要说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哦。” 我看到契约第一个符文亮起了橙红色的光晕。 “是真的。”我缓缓地斟词酌句:“杀裴追的母亲是因为她已被貓灵控制。” 我停下,符文依然是亮的,没有因回答完问题而熄灭。 “你还真是只捡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说呢。”貓灵冷笑着说。 “我因傲慢,曾在裴追父母的案子上犯下巨大失误。”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导致他父亲死去,母亲被控制,于是,我亲手杀了他的母亲。这全是我的罪过。” 貓灵哈哈大笑起来,爬向裴追:“小帅哥,你怎么想啊?” 裴追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我原本便知道。” 我心中一惊。连貓灵都一时语塞。 他转向我,平静道:“你爱隐瞒,却始终学不会如何说谎。给我说的貓灵往事生硬地掐头去尾,删除了我父母曾经的死因和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再结合一点你平日无意露出的只言片语和梦中的一些记忆片段,我已基本猜到真相。” 他看着我:“我还猜到或想起其它许多事。原本,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对我坦白。” 我下意识地绷紧脊背,握紧了拳。 我想到他曾有那么多次问我是否说了真话,我自以为是地玩着小聪明,还颇为自得,觉得又应付了过去。 裴追当时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我骗他? 裴追语气平淡,对貓灵道:“沈无或许自以为是,也不能算无遗策。但事出必有因,他的品性,我从未怀疑过。” 他语气平淡,仿佛信我再自然不过一般。 “但仍有两点,是我不可能知道的。” 他没有说下去,我尚且迟疑。貓灵却不甘寂寞地笑了起来。 “沈顾问,我可是最擅长猜你们人类心思的,”它说:“我来告诉你吧。他想知道的可正好就是剩下问题的答案。” 剩下的问题。 ——我是否当初是出于愧疚收留他。以及,我为何现在又要骗他。 第93章 “沈无,算了吧,我累了。” “是。”我话音出口才发现声音干涩,止痛药过了时效,头部一阵阵剧痛。我心知没时间耗下去了。 “我当年,的确只是出于愧疚和因果才收留了裴追。而我如今欺骗,则是因为我需要他听从我的安排,不想横生枝节。我不想浪费时间冒这个风险,赌裴追会信我。” 我语气平板地说完所有想法,面前契约的橙红光晕果然渐渐熄灭。意味着我已经按要求诚实地回答完这个问题。 “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相处得这么累了,”裴追忽然说:“因为我信你,自认为懂你。你却从未信过我。” 我沉默以对。 他静静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这笑意凉薄冷淡,如孤秋钻入衣领的一点刺骨寒风。 “这还不是最可笑的。”他笑着,也不知是在笑谁:“更有趣的是……连那么唯一一点我捧着放在心里的温情,于你……也不过轻描淡写的’愧疚’二字。” 第139章 “我们如今竟要借着心怀叵测的怪物才说得出几句真心实话。”裴追轻轻笑着,声音低的如同自语:“的确可笑。” “更可笑的还在后面呢。”貓灵眼睛亮的惊人:“沈顾问,准备好了吗?我要问第二件事了。” “我啊,真的特别好奇。”它笑嘻嘻地说道:“十几天前你还毫无法力,这几天您是汲取了什么天地灵气,这么快就恢复呢?我很苦恼啊,想来想去,终于猜到了一个可能性。” “你做那时间法阵的时候,裴追也在是不是?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原因。但看起来像是法则将你的法力’收’了一些在他那里,如今你算是’取’回来了。” 貓灵罕见地耐心:“我不像你们这些虚伪的人类,问得比较直接。我只是想问问沈顾问啊,您是怎么取回的灵力呢?” 我眉心微蹙,却不至于因此事羞耻不语而导致契约失败,于是径直回答:“亲密举止,床帏之事。” 貓灵却笑了。它慢悠悠地补充道:“你误会了,我是想问,沈顾问您是怎么 甜言蜜语、处心积虑地把裴追小帅哥骗到床上,作你的炉鼎呢?” 我先是一怔,看着裴追的脸色变得苍白,神情冷如坚冰……才慢慢反应过来貓灵的用心。 ”沈顾问,怎么不回答呢?”貓灵笑着问:“你难道没怀着恢复法力的目的接近过裴追?你与他交欢前,说那些海誓山盟前,不就已经知道这能为你带来什么了吗?” 契约上第二个橙红色的光晕始终亮着,我不能说谎。 只要回答完这个问题,我和貓灵的契约便达成,它就需要按约定回到地下。 权衡利弊,最理性的方式是简单直接地回答完这个问题,貓灵消失后,再对裴追解释。 而貓灵问的这些想法,我的确皆曾有过。 于是,我果断地做出了回答:“是。” 让我略松一口气的是,这个问题似乎比先前判定还要轻松一些,没要求我再具体描述。 我一字落下,光晕熄灭,约定依然完成,契约凭空焚烧。 同时逐渐变淡的还有貓灵的身体,它终于要按照约定滚回阴暗的地底,但是却依然猖狂肆意地笑着,仿佛在一场前所未有的极乐狂欢。 “沈无!哈哈哈,你看着不同了,却当真根子里一点都没变啊。”它笑着:“机关算尽一场空,众叛亲离成笑谈。我们要看着你生不如死。” 我面无表情道:“你看不到了,滚下去吧。” 貓灵却幽幽道:“你真觉得只有我来了这里吗?想想上一轮末世黑天。” 我心中一惊,想起旧时间线也是在貓灵事件之后,地底怪物逐渐活跃起来。又想到这个世界诡异的生命倒计时、逃不过的死亡,还有多发的意外事故。 貓灵消失了。 忽然,我又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晕眩,脑子里疼得仿佛被捣成了一团豆腐渣。我一会在想地底怪物真的会重新活跃吗,那我还有这几日的命,究竟要如何控制。一会又在想,裴追刚才那神情…… 颈部一痛,等我反应过来时,已被裴追粗暴地按在墙上,我眼前黑了一瞬,等阴眼的法术重新生效,才将视线聚焦在裴追赤红的眼眶。 “你那几日,故意与我亲近,拉着我看电影、说话,那夜……还说喜欢我,让我得到你。”他哑着嗓音,轻轻道:“我虽然不敢信……但其实很开心。” 他脸色苍白,语句却极尽温柔缱绻,而捏着我脖颈的无名指上,带了一枚银色戒指。 是刚才那对戒指之一。我拒绝了他,他……竟自己戴上了, 裴追笑了一下:“但原来,都是假的。” 他一笑,我忽然说不出那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比头痛更痛,如万箭穿心……几乎碎成了齑粉。 “收我为徒是因为愧疚,与我亲近是为了法力。我以为哪怕没有爱情,你对我至少有几分情谊。却其实……”他笑着咳嗽起来:“其实,都是我自作多情。” 那夜,我对裴追说的每句话、每一次情动都是发自本心。 但是同样的,我也曾怀着明确的目的接近过他,想靠他恢复法力。 “对不起。”我说。 裴追静静地看了我一会,摇头自嘲道:“仔细想想,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过去,我父母的事其实你也已尽力,虽有过失,但后来收我为徒,亲身护我,仁至义尽。” “而如今,你沈顾问自降身段,委身雌伏……接近我来获得法力,也是为了制服貓灵,能救我全家。”裴追低声道:“你没做错什么……是我太不知足。” 他神情渐渐淡了下来,却不是从前那种愤怒的冷峻,而是一片死寂般的漠然。 裴追松开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目光落在了他自己无名指刚戴上的戒指,低低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摘下戒指,弯腰放在阶上。 我下意识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但当裴追回望过来时,我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无,算了吧。”裴追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我……我也累了。” 我其实可以解释。 但是冲动过后,理智浮起。我忽然意识到,此刻或许是最好的分别机会了。 貓灵走了,我已为他扫清了全部障碍,他往后的人生……一定会一帆风顺。 第140章 而我,寿限多不过几十日。现在他对我心死,要与我分别,于我而言,其实是大幸。 “好。”我松开手,收敛情绪,注视着他。 裴追脸色苍白如纸,一言不发地沉默看我。许久,说道:“我听貓灵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指,我也会根据从前所学继续调查,如果有消息,我会即刻通知你。” 我颔首。 他顿了顿,问:“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面了啊,的确该说些什么。 我想到从前我总畏惧告别,不希望裴追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又想到那日裴母祭日,长风送别,少年的那句“很好,勿念。” 但我心思封闭,口舌笨拙,事到临头,万千不舍,百转情丝,却不知如何剖白,却无力剖白,也不可言明。 半晌,我笑道:“好好活着,别再想起我了,不值得。” 作者有话说: 会he的 第94章 遗事 裴追走后,我终于能放心地瘫倒在地上,吃了止痛药,狼狈地喘息着。 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止痛药都不能保我当真无痛。许多时候,头脑混沌发胀,还伴随着长期的低烧,脏腑也时不时地发痛,不用检查也能想象,这具身体已溃败到何等地步。 我甚至庆幸,还好今日解决了貓灵,又与裴追决裂, 不然我恐怕再多半天都装不下去了。 稍微攒了点力气,我撑起身,用手指摸索着地面,刚才用去太多法力,我维持阴眼的法术开始有些不稳,视线忽明忽灭,过了一会才找到了裴追刚才摘下的那枚戒指。 我一点点将它擦干净,借着粉色烛光,看清内侧刻着的字母缩写“sw”。 是“沈无”。 天渐渐下起了小雨,曾铺满干净漂亮花瓣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今日,裴追应当原本想送我一场精心雕琢的梦。 可惜,我不配。 我跌跌撞撞地起身,又细细地在刚才裴追为我戴戒指的地方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第二枚戒指。 那刻着裴追名字缩写,原本他要亲手为我戴上的戒指。 我安静地自己将它戴在无名指上。又将另一枚戒指贴身放好。 我这一生的私情私欲,此世最后一点放不下舍不得,就到此为止了。 以这戒指……聊以寄托,陪我步入黄泉幽冥吧。 好在这里位置尚不算偏僻,我回到了租住的房子,开始处理死前必须要完成的事。 我先打电话去了孤儿院。将剩下的一些钱全捐了过去。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听了几次才明白,还在絮叨着:“沈先生,你是个好人啊。这些年来捐了这么多,也不留名宣扬。” 我心中好笑,虽然先前我打工搬砖的钱除了日常生活和烟钱基本也都捐了,但加起来还远没小裴总上次给的那五十万多。 想到裴追,我笑容渐渐淡了。 电话里老太太继续絮絮叨叨:“上次你送来的那个小女孩子啊,就是妈妈得癌症走了的那个,她很好啊,性格很好,适应了,还帮其他小朋友扎头发,说是她妈妈教的。就是一直在问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接她。有时候还问大哥哥,是在找你啊。” “我要出趟远门,”我笑道:“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联系了。她在您这里,我很放心。” 老太太一连“哎”了几声,隔了一会道:“沈先生,我唠叨一句……你没遇到什么事儿吧?” “没有。”我说:“顺其自然的事罢了。” 春生秋实,生老病死,自是自然常情。 我又安静听着老院长说了会话,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便是正事了。 事到如今,我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貓灵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先是搜索了这几个月来意外死亡发生的频率和人数,再对比之前十年的平均数据,发现呈线异常陡峭的上升曲线。 而这一点,甚至不只是我注意到了。在搜索“意外”讯息时,我看到了一些论坛上的讨论帖。 帖名:记一件身边邻居遇到的诡异意外。 楼主:十几年的老邻居了,人很好,但是这个月接连家破人亡,只剩下个上初中的小孩,而且都是死于非命,死法怪的很!男的死在自己家里客厅里,吊顶砸下来死的,那几日他家没人,发现的时候皮肉都烂了。过了没几日,女的也死了,那死法更怪!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把刀子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我按着太阳穴缓解着疼痛,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反复把这段话看了两遍,才意识到是像旧时间线裴追父母的死法。 下面的回帖已经多达上千条。 有人说自己家里也遭遇了很多古怪的意外,亲人死法凄惨。 有人说自己曾见到古怪的怪物,但是别人都看不到,医生说是精神类幻觉。 不过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条帖子竟也提到了“诅咒”二字。作者建议如果身边有人接连意外过世,若和死者去过同一个地方,做过同一件事,甚至说过同一句话,必须小心行事。 这条回帖的赞数和回复很多,也有很多人在下面回复类似的亲身经历。我也不知哪来的耐心,忍着头疼翻阅到末尾,看到了作者留的一串电话。 我皱眉看了这个电话许久,然后才意识到有点眼熟……这竟然像是从前塔罗的电话。 第141章 我犹豫了一瞬,拨通了这个电话。 其实我只记得塔罗电话的前几位和后几位,并不非常确定。而且在我预期里,哪怕真是她,也应该是不记得我的。 因此,我只是想装个陌生人,了解一些关于“意外”的消息。 却没想到我还只说了一句,对面便是一静。 “……沈无?”几息后,塔罗的声音传来,低而嘶哑。 下午,我们在一家街边小酒馆见了面。 塔罗到的比我早,我还没进酒馆,透过窗户便看到她了。她还是一头波浪卷发,却没有风情万种的披散着,而是随便绑了个马尾,穿着简单的大衣和卫裤,撑着额角,目光散着,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微微停了一会,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诊室偶遇重病的苏落。 路过吧台时,我点了两杯冰威士忌,然后径直在塔罗对面坐下。 多年未见,又不知对方还记得多少,其实原本该寒暄两句。但我没这个情商,十分冷漠无情地开门见山道:“那些意外是怎么回事?” 而塔罗同时说道:“好久不见……你这幅弱鸡样子是怎么回事?” 我:“……” 塔罗:“……”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面面相觑了一刻。 塔罗笑了起来:“沈顾问还真是老样子啊。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连个招呼都没有,张嘴就命令人家办事打听消息。” 我干咳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好久不见。” “还是一样别扭啊。”塔罗轻轻笑叹,又打量我一会:“你刚坐下来时,没开口说话我一时都没认出来。怎么这么清瘦?” 我觉得她现在倒比从前对我客气许多,说清瘦当真是抬举我了,我如今身体衰败如江河如下,与裴追分离不过数日,已快没了人形,形销骨立,苍白消瘦。 “你直接说我一副鬼样子就行了。”我随口道:“怎么这么客气。” 塔罗却摇头道:“对漂亮的东西还是得客观,你这人长得当真不错,瘦成这样了还不像具骷髅,反而有点古装电视剧里那些风骨名士的意思,可惜性格太垃圾,真是暴遣天物。” 我:“……” 忽然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话题莫名其妙从意外诅咒的正事,跳跃到我的脸。 这时,调酒师端上了两杯冰威士忌。喝酒似乎有些略微镇痛作用,成了我现在唯一还有些热爱的饮食。我立刻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塔罗却直勾勾地望着我,神情惊恐:“沈无……你,你你结婚了?!” 我也怔了一瞬,然后才意识到她在看我端杯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是刻着裴追名字缩写的戒指。 第95章 末日重现 塔罗这惊恐的眼神着实让我有点百感交集,这三两句话倒把几年未见两世隔阂消减得一干二净,我都有点想给她怼回去。 但是到底没什么力气,于是我面无表情道:“是裴追。” “……是裴追啊,我就说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这么死心眼地看上你,关键你也放在心上——”她自语到一半,忽然惊讶地提高音调:“你和他在一起了?” 我:“……” 我心说,要看你怎么定义在一起了。物理上实现过,精神上一直没对上频,机会耗尽,这辈子已经没指望了。 “没有,这戒指……充其量就算个纪念品吧。我自己戴的,他不知道。”我说:“我们能聊正事了吗?” 塔罗撩起头发,抿了口酒:“不能,不差这一会儿,等我八卦舒坦了。毕竟你这一脸’一言难尽、难言之隐’的样子,很有故事啊。他也有从前的记忆?” 我按着太阳穴,又灌了一大口酒:“有,慢慢恢复的。现在应该七八成都想起来了吧——塔罗,我总觉得这世界不对劲,这段时间来貓灵重现、意外频发,我把裴追的电话留给你,往后若真的末日再临,就靠你们互相照应、一起想办法了。” “那你呢?”塔罗立刻问。 “我会先尽可能做完我能做的所有事,但之后便只能辛苦你们了,抱歉。”我喝完了杯中的酒。 塔罗看了我一会,轻轻皱眉:“……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你这有点像交代遗言啊。” “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平静地说:“我要死了。” 塔罗手一滑,差点把杯子撞倒了。我顺手扶了一把:“不必这么惊讶吧。以前的记忆你都恢复了?” 塔罗恍恍惚惚地点头:“……我和裴追一样,开始什么也不知道,最近几乎都想起来了。” 也是最近。 其实这也有些古怪,但我已顾不上了。只是和她解释道:“那你应该记得我在剜心之后用了借寿之法,阳寿原本多不过数年,算算也就差不多了。死的正是时候。” “我以为……”塔罗喃喃道:“时间重启后那便不算数了。毕竟,死去的人都复活了。” 我笑了下:“哪有那种好事。时间逆流对我这个阵主不生效,否则不管用了什么有代价的法术都叠个时间阵就没事了?搁这儿卡bug呢。” 塔罗没笑。 她安安静静地喝了会酒,马尾披散着。 我看着她,忽然发现她发丝枯槁、眼下微青……竟比末日时还要无力狼狈些。 “那你……”塔罗哑声轻轻说了句。 第142章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眼底竟然缠着血丝。 塔罗轻轻地问:“那你……也是生病了吗?” 她只是多用了一个“也”字,但是我忽然直觉般明白,塔罗也已清楚了苏落的事情。 “一点脑部的问题,治不好的。”我点了下太阳穴,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的疾病,而后道:“很巧合,那日我在医院里遇到了苏落。” 死到临头,我终究还是没明白什么叫委婉。当看到塔罗仓促地低头喝酒时,我看到了她眼眶红了。 “走了。正好是前几天的事情。”她捧着咖啡杯,低着头,声音沙哑:“和上次一样,她……她还是想海葬。” 说到这里,她忽然掩口呛咳起来,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塔罗狼狈地捏成一团,挡住了眼睛。 从裴追身上,我便知道,他们这样的人红一下眼眶,比什么法术都让我无能为力。 我有些无措,脱口道:“海葬挺好的,我也喜欢。” 塔罗:“……” 她停住了,放下纸巾抬头幽幽注视着我。 “谢谢你提醒我,我现在意识到了坐在对面这位——我最好的朋友,也在邀请我参加葬礼了。”塔罗面无表情道:“慢慢也就麻木了,对不对?沈顾问可真贴心。” 她气冲冲地说完,似乎又后悔,捏着垂落的发丝低声道:“抱歉,没控制住情绪。我——” 她没说完,因为我们又巧合地同时开口了。 我说的是:“没事,只要你活着,就都会过去的。” “我碰巧听到过苏落和医生的对话,”我笑着缓缓道:“她也梦到了末日那段时间的事,还说,她很怀念和你度过的一生。她走的时候,你陪着她吗?” 塔罗有些迷茫地点头。 过了一会,她说:“阿落后来也几乎都想起来了,我们最后一段时间……很开心。虽然总是时不时地想到……死亡。却也不是一直这样。” “我只是有点遗憾,我们都想起来的太晚了,不然能再多待在一起很久。” “最后……最后,她还和我说,她有办法,来世她还会记得的……可以继续……“ 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旧时间线时,苏落出事那段时间我正在研究两界通道’门’和时间法阵,并没来的及回去参加葬礼。 因此,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幅模样。甚至有些震撼。 而顺着她的话,我竟忍不住在想,如果我选择把病情告诉裴追,他也能这样陪我度过最后一段时间吗? 真是一场美梦啊。 可惜,是我不配做的梦。从太早之前起,我沈无这条命,已不属于自己。 等塔罗情绪稍微平复,我便问她:“苏落的病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你与她恢复记忆又大约是从什么时候起。” ”大约都在三个月前。是有什么玄机吗?”塔罗喃喃道:“等等……说起来,那些近来频繁的古怪意外,似乎也是从类似的时间开始的。” 果然如此。 不仅如此,我能看到死亡倒计时的时间,甚至倒推裴追父母重遇貓灵的时间,也是从那时候起。 “我有个猜测,”我看着正在喝酒的塔罗:“等你喝完我再说,我怕你喷在我衣服上。” 塔罗咽下酒,用力擦了下眼角:“你说吧,我没事了。沈顾问每次越顾左右而言他,越是大事。” 她的确了解我。 “我怀疑末日要重现了。”我淡淡说道:“在我死前,想试着拦一拦。塔罗,帮我。”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说一下,这段剧情比较关键,我在修文,所以下次后天周一更~字句都有打磨,所以可能比较短小,也不能加更,抱抱大家,不是故意卡的 然后这是阴卷的最后几章了 第96章 暴食 酒馆外天已黑透了。 吧台后有个挺大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天气新闻。 估计是个地方台,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主持人末了还俏皮一笑,说:“不知观众朋友们有没有发现,最近的天象十分罕见漂亮。月亮呈现淡淡的蓝色,而且越来越明显。气象学家正在研究讨论,说法不一,大部分人认为可能是大气中的污染物造成……” 我拿着酒杯,透过桌边的窗户遥遥望去。看到了泛着幽蓝色的圆月安静地躲在树梢后。 这样的景象,还真是好久没再见到,并且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啊。 ——圆月既蓝,末日黑天。 其实塔罗再早些时候便先离开了,我独自一人又点了两杯酒,在窗边坐了一会,麻痹头部的痛觉,也在整理思绪。 从塔罗提供的信息来看,情况比我显得还要糟糕些。 如果将近期这座城市的非自然死亡率做成图表,会发现是个明显的陡坡爬升。而更诡异的是,如果再加上地域属性进行筛选,会形成一个鲜明的点阵图——而中心就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 ——简直就像是个病灶毒瘤,再缓慢地向外扩散一般。 我看着那张图,忽然想到……旧时间线的第一起怪物诅咒时间一样是貓灵,而末世黑天的爆发点也一样是这个城市。 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极其特殊的。甚至可能地下和现世的“门”就在此地。 第143章 ——一定要找到“门”。 这才是导致末世的根本,也是根本上切断源头的唯一机会。 但是,我现在的时间已来不及想这些了,只能交给塔罗去烦恼了。 而我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在死前为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或者,说更直白点,就是将已经出现、正在制造意外的怪物——斩杀干净。 这条街在我租住的老年居民区附近,但附近有个学校,便少有的热闹。此时华灯初上,许多情侣拉着手来来往往。背着书包的年轻男生追逐着疾跑而去。 我体力渐弱,走走停停,还差点被一对嬉笑的女学生撞到。女孩一看我就吓了一跳:“同学你脸色好差!你,你没事吧?要不要打急救电话?” 虽然现在心事沉重,我还是被这句“同学”震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重病脱形的缘故,不会现在看起来比裴追还年轻些吧…… 我总是习惯性地想到裴追。 我谢绝了女生,靠在路灯柱子边,摸索出了一支烟。 自从知道所有异常能力都会消耗灵力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特意去看人寿限了。 而此刻,我点燃了这支烟,忍着肺部呛咳的刺激,吸入再吐出……然后透过逸散的烟雾,看到了万分诡异的一幕。 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上,繁华的绚烂霓虹灯下,年轻人摩肩擦踵,嬉笑怒骂——而他们的心口却隐隐绰绰地漂浮着一个倒计时。 这些倒计时有一个可怕的共同点。 年份都是,0。 这些年轻人,他们的寿命竟然都……不足一年。 即使有所预料,我还是一时惊怔,直到烟燃尽烫到了指尖。 这一幕又一次验证了刚才我和塔罗说的猜测——末日即将重现,而甚至比旧时间线那次来的更快。 但好在,我已有了对策。 其实很简单,现在意外大多发生在这座城市,所以只有我能将地底怪物们吸引过来,瓮中捉鳖一起杀了,便可以。 杀它们如今对我并不难。这几年我也没别的事,闲来无事便画法阵咒术解闷,比旧时间线时倒更精进不少。略有难度的是吸引怪物,但在和塔罗聊后,我也有了思路。 塔罗这世虽开始没有记忆,却依然在干着玄学博主的活,因此这方面的消息格外灵通。 她说,其实真的了解下来,现已存世的怪物应该也并不算很多,只是诅咒意外却发作得格外频繁而且迅速,甚至似乎没有旧时间线“窗口期”的规律。 而其中有两个案子,塔罗发现竟缠在了一起。 第一个案子的诅咒应该是“猜谜”,宿主是个小男孩。 其实这个怪物并不算很霸道,因为“猜谜”只要和任何一个宿主“游戏”输了,都得按照契约回到地下。 而塔罗恰好知道,就在小男孩之前,已有人因计谋再加点运气赢了这怪物,也就是说——“猜谜”怪物消失了。 所以按理说,小男孩稀里糊涂地逃过一劫,应该没事了。 但其实并没有,几日后,小男孩被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郊区一座公墓边上,边上还躺着另一个死者,是个穿红色睡裙的女人。他们都被烧干了。周围却不见火源。 女人中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诅咒,名叫“镜子”。和小男孩唯一的关系是,他们是邻居,而楼门口因连日暴雨,有一大摊积水……无风时,如同明镜。 于是,我们便有了个最合情理的猜测。那就是现在的怪物,不仅可以自己传播诅咒,甚至可以“继承”同伴遗留下的诅咒。 而且,无主诅咒反而会吸引更多的怪物,诅咒原主越强,被宿主激发得越彻底,能吸引的怪物越多。 我不由又一次感慨自己的好运气。 ——毕竟,还有什么比貓灵遗留下的“七宗罪-暴食”更合适的呢? 我去了趟超市,买了两大袋食物。面包、熟食、水果、饮料,我也没仔细看,主打一个扫货。结完账才发现太重了,我这病鬼拿不动,只好又狼狈地拦了辆出租,刚好花完了剩下的钱。 回到家,我将吃的直接摊在狭窄的走道里。然后坐在床头,将他们根据品类分类。准备一类一样,轮着来,看什么时候能“中彩”。 只是在看到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榴莲肉、腊肠,还有一些古怪冷门的肉类时,我都不禁皱眉,把它们排在最后,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个“暴食”之罪只要暴饮暴食便可成立,可别千万要求我像裴母一样吃点珍奇异兽。 哪怕我忍得了,恐怕一时半会也没地儿买。 先从最正常的开始,我拆开一包薯片,皱眉尝着这年轻人的奇怪零食。顺手又画了几个增强法阵,效果类似于把自己装点成一盘复活节的豪华烤鸡,香飘万里,等着恶狼寻味而来。 ——然后,瓮中捉鳖。 作者有话说: 修文,下次后天周三更~不出意外就这一周修文,元旦开始就正常日更,万一出意外了我再告诉大家…… 大家圣诞快乐~ 第97章 为铒 可惜,事情执行起来并没我想得那么顺利。 倒不是别的。只是我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自己现在这么废物。 我先前其实便不太能吃东西,动不动就呕血。这些日子裴追不跟在身边了,我去附近医院凭晚期诊断书,打吗啡止痛针,又吃了些乱七八糟的药,头疼稍缓,便勉强可以进食。这便有些飘了。 第144章 我原本琢磨着,这些东西够吃个两三日,怎么着我持之以恒地胡吃海塞,都够的上暴食饕餮吧。 没想到,吃了没多久,胃部便一阵阵地痉挛和剧痛。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洗手间,就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却不是什么消化呕吐物,而又是大滩大滩的血。 我现在都有点麻木了,甚至有些庆幸总比吐了一地食物残渣体面干净些。 然后,我拆开了下一个包装袋。 这样的循环持续了很久,有一瞬间,一个念头曾莫名其妙地划过我脑海。 我想:还好裴追不在,不然他会心痛吧。 在第二日的清晨,我听到了一阵清越的风铃声。 这样一个棺材屋子里并没有此等雅物,那是我的阵法被触动了。 怪物,终于来了。 大部分怪物是不在现实显形的,但来到现世,按法则又必须受这里的物理规则管辖。 我看这几道瘦长的影子再窗口徘徊,然后又是十几道,再是几十道……影子和影子重叠起来,密密麻麻,最后成了一道墨一般浓稠的黑幕。 化不开的黑色居高临下,整个狭窄的室内蓦然一暗。 怪物竟然比我想得还多上许多。 但这是好事。我这里杀得越干净,留给塔罗和裴追的时间便更多。 我叼着刚拆开的棒棒糖,轻轻拉了下手边的一根绳子。 随之打破表面平静的是一阵杂乱的巨响!有什么东西从窗边屋顶倾泻而下,正好浇在了那些怪物头顶。 它们大部分似乎尚且低等,还没有貓灵的神志,因此一瞬间懵在原地,窸窣交流。 我嚼碎糖咽了下去,笑了。灵力得节约着用,所以这倒不是什么法术,而就是个和窗帘杆联动的小机关。 那些液体只是红颜料,方便让我看到原本“无形”的怪物。现在,这些怪物成了一团团奇形怪状的红影。 我侧转身,屈身于阳台和卧室交接的墙壁死角,看着它们在骚乱后渐渐静了下来——缓缓走进屋内。 旧时间线里,怪物们通常单独行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怪物成群结队的出现,在搭配这一身血一样的红,视觉效果略有些震撼。 每只怪物形态其实都不太一样,有形态单薄还略带反光的,也有和貓灵一般呈动物形态的,还有些甚至……有些像人。 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倒是都长着“眼睛”,只是往往不止一双,有点像昆虫带着复眼,只是更夸张许多,有的怪物头顶位置密密麻麻几十上百只数不清的眼睛,还在快速眨动着,细小缝隙里的眼球滚来滚去,激得人快要犯密集恐惧症。 而这时,我才发现了意见比怪物密集恐惧症更糟糕的事。 ——我原本在这屋中早已画好法阵,从发现它们起,便开始尝试驱动阵法。只是如今这身体到底太不靠谱,竟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我突然施不出法术,也驱动不了阵法了。 怪物们缓缓地逼近,它们并没有直立行走,而是即使最像人的怪物也在匍匐前进,头部贴着地面,发出含混粗乱的呼吸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这屋子实在太小,这时它们离我已只有不到一米,而我却还没成功驱动阵法。 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怪物身上来自地下死亡之河的湿意。 ——要是我就这么歇菜,真是黑色幽默、毫无意义。因为,如果我不能扫清障碍,下一个死的就是这座城中数百万人,甚至更多更多。 生死一线间,我凝定心神,飞快念诀,体内灵力终于波动起来。 这狭窄的屋子蓦然一亮,繁复的法术纹理明灭不定,如同极细密地针在飞速布置一张铺天盖地的金色巨网! 但是,还是不够。 此阵遍布房间四面,复杂精密,因此也需要时间。如今尚走完西面与屋顶位置的魔力通路,还有一半。保守估计也需要几分钟。 但此刻,只要怪物再走一步,就会走出狭窄的阳台,看到门后墙边的我,碰到我,光用爪子就可以轻易勾破我的肚肠。 我躲在墙边,靠窗帘遮盖,观察怪物,它们的身形映在光洁的桌面玻璃上,有种古怪的扭曲。 等等……我忽然心中一凛,意识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 ——我可以在这个角度看到怪物,那怪物应当……一直也能从玻璃倒影看到我。 那它们为什么始终没动,还在缓慢寻找?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有了一个推测:既然人类无法直接看到貓灵,那对貓灵来说,是否也是一样? ——比如,它们并不是通过眼睛识人,而是感受人的气息。 我如今已病弱膏肓,气息薄弱至极,又未用术法。它们才竟还没发现。 现在的这个位置虽然是死角,但怪物再近一步便会触碰到我,因此只能赌一把,没什么好犹豫的。 为首的怪物踏断了阳台破烂的门槛,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然后,它朝着我的方向,缓缓扭过头。 我当机立断,尽量以最快最轻地动作起。 我站起身,往后让了几步,这时正好和它视线齐平,这只怪物形如镜面,不知是否是塔罗所说“镜子”诅咒的主人。 它冷冷地微微垂头,光滑身体上映出我的脸,又因为它周身被泼满了红油漆,镜面里的我仿佛一个血淋淋的鬼怪。 第145章 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与此同时,那“镜面”边缘轻轻颤抖了一下,那竟然是无数只眼睛。而如今,这些“眼睛”都直勾勾地朝向了我。 我贴墙站着,将呼吸压到几不可闻。 它用触角般的手足在地上摸索,我低头看着,镇定地躲避,过了一会,它回过头,似乎在和其它怪物交流什么。然后径直往前搜索了。 我望着它们在屋子里搜索,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前我仗着一力降十巧,其实对怪物习性、来处去处并不非常用心。现在狼狈落魄,只能智取,反而摸索出了些规律。 比如,怪物的的能力其实都和现世联系紧密:【丢手帕】是著名的孩子游戏;【镜子】是日常必需品;【天气】是自然现象;【貓灵】则是常见动物…… 比如,仔细回想起来,怪物之间似乎也有层级组织。这个镜子般的东西似乎就是这次行动的首脑。 再比如,两次末日,似乎第一个出现的怪物都是貓灵。那么,第一个诅咒便是“七宗罪”,是神话中地狱恶魔的罪行,也是人类欲望的原罪。 这些到底预示着什么? 我有种预感,之前所谓的倒流时间治标不治本。只有弄清楚了这些事,才能找到“门”所在,封上两个世界的通道,彻底解决这一切。 我一边思索,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秒。 ——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貓灵逡巡完整个狭小房间,重新走向我的藏身之处时——我低声念道:“阵起。” 一瞬间是仿佛空气都停滞地死寂,而后狂风蓦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这狭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只高压强的压缩箱! 一瞬间,我耳鸣刺得生疼,随手一抹已流下鲜血。 ——与此同时,这巨变已让怪物发现了我的踪迹,他们发出诡异的咆哮声,形体竟随着气流变成了古怪的条状,但却以更快的速度向我袭来。 我不闪不避,在狂肆地气流中抬起染血的右手,而后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收。” 随我话音落下,狂风蓦然收敛,那些怪物仿佛一团面条忽然被人搓成了球,结结实实地被风“锁”在一起,成了一团乌黑的漩涡。 这就得手了。 接下来……只要用点手段折磨它们,把它们送回地下便可。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许放松。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声响。 像是细小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蓦然心头一紧,意识到了不对,疾步奔至门口。却还是慢了一步。 房门被推开,一个满面泪痕的小男孩咋咋呼呼地冲进来,喊着:“姥爷,姥爷……他们说你到什么天上去了,我不信,姥爷你还在是不是,只是在和我玩捉迷——” 小孩没说完。 因为在他进入这个房间的瞬间,便触动了阵法。 任何法术一旦生效,法则高于一切,连施术人都无法逆转,小男孩和怪物在刹那间直接被阵法锁在了一起。 他呆呆地看着一片狼藉、诡异到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的景象,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怪物牢牢控制住了。 那疑似【镜子】的怪物缓缓伸长了触手,包裹住男孩的咽喉和胸口。 “咯咯咯,”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怪物开口了,它一字一顿对我道:“解开,阵。否则,他,一起,死。” 作者有话说: 修文,下次周六更~ 下周元旦1.1开始日更 第98章 以身为殉 眼前看起来只有两个选择。 解开阵法,放走小男孩,同样也放走这些怪物。任由他们在几十天后毁灭这座城市,带来又一轮末日。 不解开法阵。那么在我驱赶怪物的同时,就会看着它们虐杀男孩。 “我知道,你之前,做过类似的,选择。”这“镜子”怪物远不如貓灵口齿伶俐,似乎并不习惯和人类交谈,但语气却和“貓灵”像的很。 “那一次,你杀了几千人、来、所谓的、保全更多、人。”它桀桀怪笑着:“这次,你要怎么选、呢?” “你认识我?”我问道。 镜子怪物笑了,它意味深长道:“和你们这些各怀心思的人类……不同。我们共享一切、也起于同源。所以,我们……都认识你,沈无。我们从出生起,便看着你。所以,今天……我们都来看着你啊。” 它语音落下,身后层层叠叠的影子,那其余成群的怪物忽然都用一样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来看着你啊。” “……我们都来看着你啊。” “……我们都来看着你啊。” …… “……我们都来看着你啊。” 这声音就如带着重重回音,传入我的脑中。我忽然想到,“丢手帕”怪物也曾说过,我是它们那里的“名人”。 我之前以为它说的是我建立基地塔之事,但随着对这些怪物越发了解,我忽然有了种更加诡异的感觉。 它们明明身体独立,却似乎意识和记忆共享。“镜子”说起千人死的那日,竟有些像在说自己身临其境之事。 那句“从出生起便看着我”又是什么意思? “你、似乎并不着急?”“镜子”打量着我,和身后其它怪物窃窃私语一阵,成千上万细小的复眼盯着我,阴森刻板地声音齐齐传来。 第146章 它们用触手刺破小男孩的颈部皮肤,鲜血细细流下,问我:“想好,怎么选了吗?”小男孩哭嚎起来。还在语无伦次地喊着“姥爷”、“做噩梦”之类的话。 我认识这孩子。因为死去的房东最喜欢献宝似的念叨外孙,逢着熟点的人便给看照片。 再联系刚才孩子哭着进来时说的话,他应当是终于被家人告知了外公死讯,才偷了钥匙跑来这栋老房子里找的吧。 现在这间房子被隔得七零八落,物是人非,在十几年前,可能也曾是这对祖孙每天玩闹乘凉的家。 幼童不相信死亡,只觉得老人或许还在回忆中捉迷藏。 或许是真因为死到临头了,竟连我这种人都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我收敛情绪,没什么犹豫地对怪物道:“松开小孩,我解阵。” 那始终萦绕在耳侧的低语声静了一瞬。 “镜子”怪物狐疑道:“先前,你为更多人,放弃了几千人。现在,却要为这孩子,放弃作救世主?” 我不想多话,也没太多力气,只是重复道:“松开他。我若反悔不解阵,孩子也出不去。所以你们不必担心。” “镜子”怪物忽然咧嘴笑了,它身后的重重黑影露出了一样的神情,诡异可怖。 小孩已经吓得哭不出声了,他被怪物松开后便落在了地上,懵懂地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孩子的眼睛,对他说:“我教你一个游戏。你听清楚规则。” “一会我说’解’的时候,你便立刻跑出这扇门,一定不要停,更不要回头。到家后睡一觉,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了。” 小男孩发着抖点头,又摇头:“我不走,我要找姥爷。这里好可怕,他是个胆小的小老头,会怕的。” 怪物笑了起来。 我面不改色地俯身对男孩道:“你姥爷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玩吧。” “那他在哪儿啊?” “你找不到他,但他会一直看着你。” 小男孩的眼睛亮了一起来:“一直?永远这样吗?” “嗯,直到你忘了他。”我拍了拍孩子的肩:“好了,到门边去站着——游戏要开始了。” 说最后这句话时,我转身面向怪物,然后沉声道:“解。” 言出法随,咒术落下,万千光点碎去,代表这屋中的束缚大阵失效。 男孩倒是听话,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而与此同时,我挥手令屋门在他身后关上,同时下了一道禁制。 外面的人进不来,若我不解,里面的也出不去。 重获自由的怪物却也并不阻止,只是在旁边静静待着,倒是真像面古怪的镜子。 我知道它,或者说它们……在想什么。 怪物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将此地变成我的坟墓,那么在它们的逻辑中,其他事自然无足轻重。 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撤了这个大阵,如今法力所剩无几,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沈顾问、我们在想,怎么杀你,比较好?”“镜子”慢悠悠道:“你这样的人,一定不能死的太快,要像你们人类、什么……烘焙食物一般,细烤慢、慢……” 我淡淡接道:“细火慢烤,淋上酱料,最好再佐以上好的酒。说起来,你们来人间也不少时日了,尝过这里的食物,这里的酒吗?” 我提到“酒”字,怪物们的细小复眼飞快眨动起来,频率越来越高,流露出迷茫的神态。 我笑了。然后抓住这瞬间机会,掏出衣袋中的打火机,按开——丢向怪物们! “砰——” 那是火星炸裂的声音,随后,眼前一片熊熊烈火! 怪物发出凄厉的喊声,它们在火海中融化,尖叫。我从前便发现,它们格外怕火。 大部分挨不住地已回到地下,唯有“镜子”还苦苦挨着,鲜红的血泪从那些状如眼睛的孔洞中流下。 它在现世,不得不遵循这里的物理规律,在一点点体会人类“皮肤融化”的感觉——就像它曾经杀死的猎物。 “你做了什么!”它们尖叫着,咆哮着。 除了法阵外,我还做了另一个更简单、直接的布置。 在超市里我不仅买了食物,还买了一箱高度数白酒,几瓶医用酒精,全倒在这地上了。 遇火即燃。 我这人不善洞察人心、又没有领导号召的能力,却总得有点好处——那就是擅长吸取教训。 ——这一次,终于不用再做选择了。 “这样烧,你也跑不了。” “镜子”怪物在火中滚动着,它的身体已经被融化成了一小块,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它果然没有“丢手帕”和“貓灵”聪明。我在满屋都倒满了酒,如今已渐渐蔓延成一片火海,这样的布局,原本就不想留这屋子里任何一个活口。 当然包括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沈顾问对小朋友总是很温柔啊 元旦一月一日开始日更,不出意外每天3000~ 大家新年快乐~ 第99章 “我快死了” 这房间很小,且木质家具和衣物繁多,火势起的很快。就在刚才,被火燃起的柜子整个倾倒下来,砸在了我的后背和腿部。 我扑灭火后,腿边鲜血淋漓,几已露骨。好在我近来忍痛能力一流,因此竟并不觉得如何痛楚,只是动不了有些麻烦。 第147章 不过反正刚才已下了禁制,我死之前,火烧不到外头。等我化作灰烬,也该来人处理这儿了。 最后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心情也放松了几分,只是没想到会死在火海里,又熏又闷,还只有这么些怪物作伴。 我随口便将这抱怨说出来了,却没想到“镜子”怪物竟然做了回答。 它说:“沈无,你其实合该与我们一起死……因为,我们便是因你而生。” “镜子”在火中诡秘地笑了起来:“我们最初便是……你的妄念啊。” ——我的……妄念? 它话音落下,身形已消散在火中,喷涌出一股灰烬。 我忽觉头痛欲裂。却已经因呛咳缺氧而意识模糊,无法思考。 房间已变作火海,我蜷缩在床上,这也是当时唯一没有泼酒的一块地方。 不过一起被烧成灰烬是早晚的事情,最后这一小段时间,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干,脑子里也没如话本小说里那样走马灯地过片段,只是忽然觉得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我从前没事的时候会想,世上亿万人,唯独我有这身法术,一定有什么缘由。从前我觉得这是诅咒,近日我才明白——这是宿命。 人生在世,我沈无这样死去,也算其所,无愧天地,无愧七尺之躯。 至于裴追,缘够了,情也够了,唯独……缺些运气罢了。 真累啊。眼皮越来越沉。 就在我快要彻底丧失意识时,垂落的指尖却碰到了一个震动的金属物品。 是手机。 我维持眼睛的法术已基本耗尽,因此辨认了许久,才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打电话来的是,裴追。 火已吞噬整间屋子,灼热得让我透不过气。 我蜷坐在角落里,看着木质的桌椅在燃烧,火舌旋风似的裹住了床角,像一朵黑暗里盛开的花,映在白墙上,又像一把燃烧的雪。 我静静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人备注——“不好哄的小雪狼”。 这还是那日在医院里检查时闲来无聊改的,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但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就这样看着这个名字,耗尽了最后一点用来视物的法力。然后在视线彻底陷入漆黑前,按了挂断按钮——然后将手机掷入了火海。 烧吧,最好烧得干干净净。别留下一点我的痕迹。至少别让裴追立刻确认这具焦尸是我,最好耗到他能从容笑谈往事,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裴追忘了我,末日不再临。我沈无这一生到头,原来就这两个愿望了。 到这时候,甚至头和身上烧伤之处都不太痛了,只是觉得呼吸越来越沉,意识仿佛一寸寸沦入深渊。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惯常冷冽,如今却带着一点颤音。因为实在太过熟悉,我竟强撑出最后一点意识,还以为是刚才手机误点成了“接通”。 然后,我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从门口传来的,还伴随着门板的撞击声。 “沈无!你在做什么?开门——出来!”裴追撞着门,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竟然在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因为太出乎意料,我甚至有了短暂的抽离感。在那瞬间,我放纵了自己一息,近乎贪婪地听着他的声音。 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现实,理智重新回笼。 ——如今去想他为何找到这里已没有意义,重点是让他离开。 “……裴追。”这两个字吐出,我意识到自己嗓音被烟熏得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呛咳了半天才勉强提起声音:“裴追,我没事,你走吧。” 我甚至编不出借口。 裴追果然不信这苍白的安抚,只是道:“那你开门。” “我累了。”我还在想怎么继续敷衍,更糟的事发生了——我油尽灯枯,法力也已消耗殆尽,维持不住门前的禁制。 也阻隔不住屋内的火焰。 烟顺着门缝气势滚滚地钻出,汹涌的火舌舔舐着脆弱的木板门。我心神大震,再顾不得其它,扬声喝道:“裴追,快走!” 他的声音却已同时响起:“沈无,怎么回事?里面着火了?开门让我进去!”伴随响起的是剧烈的撞门声。 “沈无!”裴追的声音都在发抖,向来冷静自持的人,竟也会一句话不成字句。他徒劳地一遍遍喊我的名字,用力砸着门。 他那样竭尽全力,我甚至敏锐地闻到了血腥味。 ——何必呢?不值得。 “裴追,”我喊他:“停下吧。没用的。” “为什么会没用!怎么会没用!”裴追嘶声道。 他语速飞快地拨打完火警电话,然后安抚我道:“你保持意识清醒。我很快来救你——沈无?你应我一下!” 我沉默了一下,静静道:“里面火势很大。你进不来的,而且,没有意义。” “裴追,”我叫着他的名字,便不自觉地带出些笑意:“我病了,本就要死了。这场火是我给自己选的葬礼罢了。” 裴追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说:”沈无,你可真是借口百出。我不会信你。” “这次是真的。你应该有那位脑科医生的联系方式吧,现在打给他。”我淡淡道:“你就问他,我的真实病情。” “你不是一直问我得了什么病吗?抱歉,先前都是骗你的。”我毫无诚意地道歉:“其实是恶性的脑部肿瘤,绝症。活不过这个月的。所以哪怕你真能救我也没有意义,便当成全我找个喜欢的死法,不好吗?” 第148章 裴追没有回话。 他只是用猛烈地动作撞击着门,竟像没听到一般。 我气极,想阻止,却看不见东西,又因伤势无法挪动,一个奄奄一息的病鬼都快被刺激出回光返照的潜力了。就在我好不容易攒了点力气起身,摸索着要用杆子将门抵住时——耳边响起一阵巨响。 我看不到,因此不知是什么家具吊顶被火烧塌了还是别的什么,直到……手腕上传来熟悉的触感。 指尖微凉,掌心灼热,骨节修长,动作强势,却又细致温柔。 他竟然……真的闯进来了,进了这有去无回的火场。 我惊怒交加:“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你受伤了吗?” 他靠在我耳边,学足了我不听人话不回答的坏毛病:“我进来时,柜子倒下来挡住了门,现在从里面出不去了,沈无,这次你终于赶不走我了。” 一瞬间,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手都轻微颤抖起来。足足几息之后,我强行安耐住情绪,低声道:“你叫了火警是不是?附近就有消防局,时间不会很久——你没有受伤吧?你去窗户那边……” 裴追打断我:“你呢?” 我受了伤,动不了。裴追也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带我从窗口逃生,我们都知道。 我忽然感觉一阵无力。因为事到如今,裴追想做什么我都没力气阻止,也阻止不了了。 果然,裴追却当真如没听到我的提议一般,他握着我的手,温柔却强硬地将我环在怀中,说道:“沈无,陪我说两句话吧……我想和你要一个生日愿望。” 他这句话完全不搭前言、不合时宜,因此我竟懵了一瞬,下意识地脱口道:“你生日明明还有297天。” 裴追轻轻笑了声:“沈顾问竟将我的生日记得这么清楚。” 我却没有笑。 “裴追,我再说一次。”我安静地垂眸:“你清醒点——我要死了,哪怕今天活着、明天活着,也活不到下个月,活不到你的下一个生日。” “走吧。”我用最后的力气拉开他的手,对着漫无边际的黑暗轻轻笑了下:“为了我,为了一个不喜欢你、对不起你的人……不值得的。” 一片安静,只有烈火的窸窣声响。 我已看不见东西,自然也不知晓裴追此刻神情,因此心中愈发不安,却当真已无对策可想——直到手指蓦然微微一紧,我的左手被裴追握在掌心。 “不喜欢……”他低低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摸索着我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那你为什么要自己戴上?” 他的指腹正按在那枚刻着他姓名缩写的戒指上。 我一瞬间竟然手足无措,仿佛灵魂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在赤日高悬的旷野。 裴追捏住我的手指,强迫我抬起手举到自己眼前。 我明明看不到东西了,但那瞬间,竟下意识地偏头避开,像是怕被灼伤眼睛一般。 “沈顾问既然收了我的定情物,那是不是也该还份聘礼?”裴追靠在我耳边,低低道:“便许我一个愿望,好不好? 他进来后,便半揽住我,递来湿毛巾让我捂住口鼻,又将我挡在他身躯与墙面的死角中。 这是一个纯粹的保护姿势。 先前火便已几乎烧遍房间,如今我虽看不见,却闻到越发强烈呛人的焦糊味道,火焰燃起的声响如恶魔凑在耳边低语。 我闻到了焦糊味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不敢去想裴追为我挡了什么,眼眶又热又涩,不知是被烟熏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用力想推开他,然而我如今的力道对裴追而言不值一提。 他轻轻松松便将我扣住他臂膀的手摘下,反手轻轻握住,借势将头靠在我肩侧。 他很少主动靠我这么近,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伸手触摸,便碰到他胸口至腰腹间一片粘湿,带着铁锈的味道 ——是大量的血。 作者有话说: 开始日更~正好99章,元旦2024大家开心顺意,沈顾问他们也会有个好结局的~ 话说我在想要不要写个古早相性一百问什么的 第100章 爱别离 我徒劳地想按住他的伤口,却只感到血越流越多,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你还是祈求自己可以活着出去吧!我说了不值得……” ”我觉得值得。“裴追打断,而后轻轻地在我耳畔说道:“我的愿望是——陪你共度一生,你愿意吗?” 他说完,忽然又笑了:“我不应该问你的。沈无,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可爱。” 我一口气卡在胸腔肺腑,急怒交加,正想开口,忽觉唇上一痛,还没来得及反应,熟悉而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追深深地吻住了我。 先前几次亲密,他都很少吻我,我又没有旁的经验,从前以为这只是另一种人为营销出来的所谓仪式,而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亲吻真的可以带着如此强烈的情绪和感情。 仿佛这短短数分钟的口齿交融、呼吸相续,能将灵魂引出躯壳,与对方心神融合。 仿佛这一瞬灼然气息,能顺着喉口滑入体内,浸入心扉,融化大脑里的全部理智,让心跳繁杂凌乱,让理性土崩瓦解。 裴追松开我时,我竟还没有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忘了此刻生死一线。 “用你刚才的话,一生不必是百年,不必十年,不必生辰节日,甚至也不必能到明天。” 第149章 他扣紧我的手指,摩挲那枚戒指,轻轻说道:“只要此刻,你我都在,一起生,一起死……便是一生。” 这也是我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最开始,意识还未完全沉沦,我始终用最后一线清明抵御着——哪怕死也不能这时候死,尚且不知裴追能否脱险,我死不瞑目。 然而,这次事情并未如我所愿,意识深处的黑暗越来越粘稠,像无形的丝网钻入我的口鼻,我渐渐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身在何处,最后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我一直沉到了黑暗底部。 那是一片无意义的汪洋,我漫无目的地沉浮着。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一道深蓝色的光。 我当时已没有意识,只是本能地靠近,渐渐地,那蓝色成了柔和的水,我似乎又有了身体,衣服湿透贴在身上。 我在深水之中。 “哥哥。” 我茫然地仰头从水底往上看。什么都没有。这里太深了,连太阳都成了一点橙红色的虚影。 是谁在喊我? “哥哥,生日快乐。”一只稚嫩的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忙侧头,看到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我身旁,她撒娇似的晃动着我的衣摆,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女孩站在水中,如履平地,仿佛一道深海中的幻影。 “谢谢。”我听到自己带笑的平静声音。是个男孩的声音。 我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竟然回到了十来岁时的少年打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小女孩是……我的亲生妹妹。 我忽觉头痛欲裂,身体一切实感竟瞬间回归,我想起了我的名字,却又有点像醉酒懵懂,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沈无哥哥,”妹妹叫着我的名字,马尾在水中丝毫不受影响地轻盈晃动着。她手里拿着只小千纸鹤:“我做的不好吗?哥哥为什么不喜欢?” 我听到自己说:“没有。我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妹妹欢天喜地地笑着,她笑了很久,眼尾嘴角的弧度都丝毫不变。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 然后,她维持着这个笑,慢慢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了我呢?” 血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弄脏了白瓷般的脸。妹妹笑着质问道:“为什么要许下那种愿望……杀了我们呢?” 我蓦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对她毫无影响的海水却如壁垒般紧紧压在了我的后背,我退无可退。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妹妹身后慢慢出现了许多人。 有我的父母、我的族亲,还有裴追的父母、中了“丢手帕”诅咒的小女孩……我亲手以阵法屠杀的上千人…… 人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重叠着,比深海的颜色更深。 他们异口同声,低低问道:“为什么要杀了我们呢?” 我捂住了头,但声音依然钻进脑海深处。 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已为赎罪做过许多事,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细节,只好一味地逃跑,往深海的更深处跑,往离水面光点更远的地方跑。 其实,间隙里我似乎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如好像有人在说“自主呼吸停止”、“病人心脏骤停,上aed”之类的,但在那些直入骨髓的质问声下,只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直到,我听到一个很轻还有些嘶哑的声音,轻轻喊道:“沈无……” 除了声音好听外,内容也没什么特殊的。但我没来由的停了下来,茫然地环顾四周,想寻找这个我自己也不知来处的音源。 “沈无,再陪陪我……好不好?”那个声音嘶哑而颤抖。 我迷茫地站在深海中,缓缓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眼下,一片湿。 我知道那不是海水。 那一瞬间,那些质问似乎都安静了。我下意识地对着海面光点抬起手,仰头道:“……好。” 这世上有个人,从来不能真的拒绝我。我也从来不想拒绝他。 ——好……裴追。 随着这个字落下,光点骤然放大,吞噬了整片深海。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意识都像一条破麻绳般,被拉着两端拉锯着。一会意识清明片刻,一会昏沉不见天日。 等我又渐渐清醒一些,便知道了那绳子的两端名为“生死”。 其实真要说的话,“生”的那端更不好受些。 每当我离醒来近几分,便觉得头痛欲裂,剧痛缠身,还有间歇性折磨人的医疗设备——我总觉得那起搏器应该搞断了我几根肋骨。 但我还是只想睁开眼睛。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我只是还想再与一人……说上几句话。 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应当是在一日清晨。 说“应当”是因为没有法术维系,我的眼睛已彻底看不到东西,举目黑暗。不过能闻到一点豆浆的香味,还有楼下遥遥的早点叫卖声。 喉咙干疼地仿佛卡了个刀片,我撑起身想去摸索那杯豆浆,结果发现手正被人握着。 我甚至不用思考,便能感受到那是裴追。 而随着我的动作,他那边也传来了衣摆摩挲的声音,然后,我的肩膀被人托起,裴追轻轻道:“沈无,你醒了。” 那语气平静温和,竟然就像是某个春日,我午睡醒来,他漫不经心地在旁边看书,侧头闲问一句。 第150章 我忽然心中百感交集,头一次十分遗憾如今瞎了,因为忽然好想再看一次裴追那样的神情。 他扶我起来,细致地让我把豆浆喝完,一边说些闲话:“医生说你这几日可能会醒。我记得你喜欢吃城西这家豆浆,便买来了。” 我微微一顿。几日,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他每天重复地买上一杯故人爱喝的豆浆,等一个不知是否会醒的人。 胸腔一阵痛楚。我侧头掩饰神情,转移话题道:“还是和之前差不多的味道啊。两条时间线,这豆浆店倒是都在。说起来,我之前梦到了一些往事。” 裴追立刻问道:“什么?和我有关吗?” 我失笑,故意道:“不是你,梦到了别人。女孩子。” 裴追默不作声地来夺我手里的豆浆杯。 我连忙告饶,笑道:“是我妹妹,亲妹妹。很小时候的事。” “你有妹妹?”裴追迟疑道:“你第一次与我说家人的事情。” 是啊。因为和我有所谓血缘关系的人应该早在我十二岁那年已死得干净。而且,我根本记不得他们为何而死。 事实上,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也下意识地避免提及。 裴追可能看出我情绪不那么高,便换了话题:“你的确像是个好哥哥。说起来,我那时会去出租屋找你,和这也有些关系。” 他这样一说,我便也有些好奇。毕竟那日前没多久,裴追还亲口说过“累了”,怎么会突然又去找我。 “我们初重逢时,目睹癌症楼中一名小女孩丧母。”裴追说道:“我其实有定期关注那孩子,但主要是金钱物资、联系陪护,自己去的频率不高。而巧合的是,就在你出事那日,我去看望了那孩子,邻居却说,孩子已经去了孤儿院。” “我当时有些意外。因为其实原本这么大的孩子,送孤儿院更好。只是小女孩刚刚丧母始终哭闹,不愿意离开家。” “我便问了是那家孤儿院,小女孩为何又肯去了。” “邻居说,孤儿院她帮着查了,口碑不错,倒没什么特别的。而孩子肯去应该是因为一个哥哥。她说,有个好看的青年经常来照料孩子,还给孩子做玩具,讲故事。十分耐心,也不知是不是小女孩的远房亲戚。” 我看不到裴追的神色,只觉得他的指腹始终轻轻摩搓着我的手背,这点小动作让我有种被他注视的感觉。 “我当时不知怎的,便想到了你。”裴追说:“然后我去了那家孤儿院,给院长看了你的照片,自称你的朋友。” “老太太立刻很激动。说你十几年来一直在匿名捐钱。”裴追轻轻道:“我这才知道那五十万你都用去了哪里,为何如此拮据。” 第101章 无名指 裴追总是敏锐的,沉默一会后,他问:“我发现你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似乎格外有耐心些。是不是和童年回忆有关?说回你的梦吧,梦里是什么趣事。” “梦里后头光怪陆离,但开头应当的确是我小时候的事,虽然可能不算是什么趣事。”我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等他来拿空杯子。 “和我说说,从前都没听你聊过童年时候。”裴追接过杯子:“还想吃些什么吗?医生说流食是可以的。” 我并不太饿,而且总怕吐血,因此摇了摇头。 “因为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我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十三岁前的记忆,我记得很模糊,只有些残留的碎片回忆。还以为是少时懵懂,太不长心的缘故……如今回想,却应该不是。” 我三言两语简单和他解释了那日大火起因、清理怪物,还有最后怪物与我说的那几句话。 “他们说,会来到现世与我有关。”我看不到东西,索性阖目养神:“我担心……” 我担心,是不是这段遗失的记忆里是否真藏了什么致命的秘密。 “没什么可担心的。”裴追忽然打断我:“你什么也不必想。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治病。”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强硬,我愣了一瞬,然后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那日大火危急,我为劝裴追放弃涉险,情急之下才打乱计划,说出了身患绝症之事。 方才初醒,裴追似乎态度自然,甚至比先前更平和一些,我便没有多想。 仔细想来,这才是最大的异常。 “治病?”我缓缓道:“医生没和你说吗?我这病治不好的。即使手术,也几乎都会在一年内复发,难逃一死。而且我已经严重扩散,应该都没有手术指征了。” 沉默。 我看不到东西,也听不到声音,心中便跟着烦躁起来,勉强起身摸索着,却没碰到裴追的手。 “沈无,你信我。”裴追的声音在稍远地方居高临下的传来,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这样笃定、这样年轻气盛,即使我全盛之时也未有过。我隐隐感到不安,生怕他要来个什么不知死活的邪门歪道,立刻起身下床,想叫他说清楚。 然而,我甚至都没站起来。一下床,膝盖便是一麻,然后又是一阵刺骨钻心的剧痛。我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裴追仓促地揽住我,想将我环抱至床上。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摸索到病床护栏,勉强撑起身。 “裴追,我只说两点。”我垂眸道:“一、你会的那些东西都是我教的,无论你想干什么,我有办法不让你成功。二、即使你当真成功,若你不在了,我当自裁以殉——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得出来。” 第151章 裴追的手死死握住了我的腕部,指节都在颤抖。 我轻轻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想要安抚。却只感到他飞快跳动的脉搏,仿佛里面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翻滚的七情六欲、滚烫的喜怒哀乐,要炸出这具精致的躯壳。 良久,裴追轻轻的、颤抖着问:“那……手术呢?可以吗?我找到了有能力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沈无,你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不相信那些所谓的死亡率复发率——你会好的,一定会。”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反问他:你要我这样活着吗? 这样活着,眼不能视,足不能行。靠吗啡续命,身上没一处骨头是不疼的。 如果做完手术侥幸不死,副作用带来的情况只会更严重。 我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偏瘫残疾,只能依附他人生存,一个人连根烟都点不了,去洗手间都需要人伺候——这样活着吗? 但是我忍住了。 因为我感到了裴追有多怕我再次拒绝。 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说这么长段语无伦次的话,到最后,甚至带出了祈求的意味。 于是,我说:“好。” 答应裴追手术后,有了几日表面上的平静和谐。 我每天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好处是有了更多时间和裴追说话,坏消息是得清醒地感受晚期剧烈的痛楚和化疗药物的副作用。 其实痛本身我倒是并不怎么怕,但怕裴追颤抖的声线和冰凉发抖的手。 但偏偏这种剧痛带来的生理反射实在难以克服和掩饰,我便想出了个新办法,在最痛的时候找裴追聊天,选那种我问一句,他答十句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那日火那么大,最后我们是怎么得救的?你伤势严重吗?”我没话找话说。 其实,这事我一醒来便已问过医生——就是那位先前帮我隐瞒病情,如今竟然又重逢的医生。 对方先痛心疾首地感慨没见过我这么爱作死又这么命硬的病人,然后还是乖乖回答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消防队来的很及时,裴追后背和手臂严重烧伤,来医院后便起了高烧,但那时我正在抢救,裴追不管不顾地陪着等着,我心脏骤停,医生要下死亡通知。裴追一把撕了,疯了似的拉着我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 再后来,我像是缓过来了。他被父母医生强行押回病房,然后连续一周高烧不退,甚至也差点下了病危通知。 裴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没什么事。差不多就在你昏迷后,消防队和救护车便到了。” 我抬手伸向他,却被裴追一把握住。 “想拿什么?”裴追说:“我来吧。” 自从我看不见了,他更加自然而然地周到,有时候不用我动,偏一下头便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这次他倒是猜错了。 我松开他的手,根据脑海里估计的方位,轻轻摸索着,按到了他嶙峋凸起的喉结。 我听到裴追轻轻吸了口气。而同时,手指下的喉结微微一动,那瞬间,我心中竟然也有种被轻轻挠了一下的感觉,仿佛手下是只可爱的小动物。 我顺着他的颈部往下,摸到宽阔的肩部,再将手顺着他的领口入内—— 裴追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哑声道:“沈无,做什么。” 他抵御的意志却显然并不顽强,我微一用力,他便松开了桎梏。我微微前倾身体,坐的离他更近一些,然后将手伸入衬衣,触及他的背部。 曾经光滑如玉的脊背如今缠满了纱布和绷带。我能隐约触到下面凹凸的伤痕。 半晌,我轻轻道:“……值得吗?” 裴追说:“太值了。” 然后,他将一个金属的小东西放在了我掌心。 我立刻便知道,那是戒指——另一枚刻着我名字的戒指。 “为我戴上吧,沈无。”他又一次说道:“让你的名字刻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提到心脏,我便忽然有些庆幸,我要死了,却好歹留下了些东西……一个隐秘又浪漫的纪念品。 事到如今,生死之间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与他终于能坦诚相待。我接过那枚戒指,缓缓地、轻轻地推入了他的左手无名指。 然后,我一笑,勾住他的肩:“伤还没看……唔,没摸完呢。小裴总,我都这样配合你,你也要乖一点,来,扣子解开几颗。” 我感到裴追愣了一瞬。 我原本是真的心无旁骛,只想看他伤势面积和严重程度。但他这一迟疑,反而为这动机抹上一些微妙的意味。 “先前什么事都做过了,何必这么羞怯,”我轻轻笑道:“还是小裴总得到便厌弃了,要对我始乱终弃? 他立刻不挣扎了。 我顺着他的肩,摸索到他的领口处,然后笨拙地想解开第一粒扣子。 裴追还是忍不住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烫得灼人。 对方抵御精神依旧十分薄弱,我便这么就着被他拢住手背的姿势,解开了他的第一粒扣子。 然而,就当我正准备解他下一颗扣子时,裴追猛地起身,我手落了个空。 我刚想问他,便听裴追喊了声:“妈。” 我:“……” 这世界当真是不待见我,我都快真死了,还着急送我社死。幸好我看不到裴母眼下是什么表情,也不知她方才何时出现,看到了多少。 第152章 裴母先是和我打了招呼,问我感觉如何,可还缺什么什么。她来前我正对她儿子图谋不轨,现在实在有些心虚,一律以不错应了。 这段时间,裴追一直在这里陪我。他母亲便偶尔过来送饭。只是通常病房门都是关着的,有人进来前会扣门。今日却没想到出了事故。 裴母和我闲言了几句带的菜色,忽然对裴追道:“儿子,很热啊,领口都解开了。” 我:“……” 裴追声音平稳:“还好,空调一会打低些便好。” 裴母说:“小沈还病着,温度别太低。你别只由着自己兴致,也稍微顾着点别人。” 她对我的称呼忽然变了,这话也实在有些意味深长,还莫名让人更尴尬了。 裴母走后,我问裴追:“我觉得你妈妈和之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第102章 我没多久活了,哄一哄他最值得 裴追问道:“怎么不一样?” 先前像个贵妇人,如今更像个妈。但这话说出来似乎不算礼貌,于是我斟酌道:“比如之前她喊我沈顾问,如今却更亲切些?” 裴追:“先前见你都是正事大事,更严肃正式些。如今家人探病,自然闲散放松。“ 他这句“家人”意味太深太重,我怀疑是自作多情想多了,但还是问道:“说起来,你这段时间都在我这里,你父母又常来探望,你是怎么解释的?” 裴追没直接回答,而是用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蹭了下我的掌心。 我难以置信:“你和你父母出柜了?” 裴追淡淡道:“早就出了。他们对我不喜欢女人毫不意外,甚至还有些惊讶我会对人感兴趣。” 我:“……” 裴追又道:“这段时间我又带了戒指,他们看到便问了,我直接说了。” 他这样轻描淡写,我怔了半晌,良久道:“不是……那戒指不是刚才我才给你戴上吗?” “戒指在你上衣口袋里,我找到后便自己戴上了。”裴追格外自然地说道:“刚才特意取下,再让你帮我亲手戴上,只是个仪式感。” 我:“……”裴追不至于这么细腻迂回,估计又是这位贵公子在网上学到的套路。 裴追在我身旁坐下,帮我打开饭盒,弥漫的烟火气掩盖了消毒水的味道,仿佛一切静好,岁月长安。 可惜,错觉罢了。 我轻轻摇头,对裴追道:“那也不该是我。你父母不反对吗?且不论性别财富之类的世俗问题,我现在重病缠身,命不久矣。死了会伤你心;若侥幸多活一段时间,还日夜需人照顾,更牢你心力。没有一个父母会希望孩子找这样的伴侣。” 裴追沉默了一会,说道:“自从你救了我,又转移貓灵,我父母便对你只有感激。尤其我母亲,她笃信神佛,认为灾病皆有因果,世上总有奇迹。她认为你是善人、天命之人,一定能活下去。” 听到“善人”和“天命”时,我忍不住觉得有些讽刺,笑了起来。 然而,我这一笑却仿佛触动了裴追。 他忽然声音肃然,说道:“其实觉得你配不上、不值得的人只有一个——是你自己,沈无。” 裴追握住我的手,两枚戒指轻轻摩擦着:“往事如云烟尽散,你已一力改变过去,我父母还好好活着,也没有千人死于非命。甚至末日都还未重临。你做了这么多,即使真有该赎的罪……也早已赎清。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裴追于我,就像是一场美梦,一场烂漫温存的春雨,寥寥几句话,便能解我心中最深的黑暗,和最不敢宣之于口的祈愿。 但可惜,他的运气或许被我连累了。这一次,运气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自我苏醒后,医院安排了七日的术前治疗和检查准备,今日原本是手术的日子,裴追找的颇具盛名的专家手术医生也已回国到场,我却从早上起便状态不对。 原本尚且稳定的病况忽然急剧恶化,我开始频繁大量的吐血和干呕,并伴有严重的呼吸梗塞不畅。 一连几小时,我被各种用过没用过的医疗设备轮了一遍,开始还能和裴追说几句话安抚,后来血呛得太厉害,喉部被插了引流管,便只能看着他,说不了话。 要做术前穿刺前,先前那位医生来了,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痛感、不适度是否在承受范围。我一律点头示意没问题。 医生始终语气肃然,和之前不太一样。他问完,护士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之前的检查结果出了。 他们几人小声交流几句,我听不清内容,只觉医生语气更为严峻。 然后医生叫住了裴追。 “你家这位太能忍了,你不要理他给的反馈,直接看这些报告数值和检查结果。”医生让裴追看文件:“现在情况很不好。迄今为止,他至少承受了数百次十级痛。建议先减轻病人痛苦,再考虑其它。” 我是瞎了,不是聋了。被这样当面说不可信,真是心情复杂。 但我说不出话,只能用神情控诉。医生却仿佛若有所感,声音靠近了些我,语气平静道:“沈先生,就是说给你听的。都这样了,就没必要还分心神费力气装没事人了。” 我:“……” 我边上的护士很小声地说了句:“医生,您注意点语气,不要刺激病人啊……” 第153章 医生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放心,这位沈先生不是一般人。把他当重病病人小心伺候反而是看低了人。他不怕这些。” 我在心里笑了下,虽然认识不久,还是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但这位医生倒也算个知音。 在医生说话过程中,裴追一直在调整我的挂水瓶,靠垫之类的。 他这样琐碎周到,是想让我舒服些。但其实我现在全部意志都在对抗周身强烈的痛感和不适,撑着不昏过去。这些细节对我已无足轻重。 “裴先生,你其实可以偶尔适当离开一会。”过了一会,医生对裴追说:“你在这里,他怕你担心。” 裴追沉默了许久,然后问医生:“他打了药会舒服一些吗?” 医生说:“会。我们的疼痛科有一套专门适合这种情况的疗程,能减轻很多痛苦。” 裴追又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这次,医生却没有立刻回答。 我说不出话来,却已在心中有了答案。其实医生最开始那句“先减轻病人痛苦,再考虑其它”便是个常见的委婉拒绝了,常见于肿瘤晚期已没有手术必要,建议保守治疗等死。 裴追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或许不愿去想。 “手术意义已经不大了。”良久,医生直白道:“裴先生,这也是你找来的那位专家刚才和我们一众医生研讨的结果。” “怎么会……”裴追低声道:“之前明明说可以。为什么?还有别的办法吗?” “先前便不推荐手术,但好歹还有些成功率,所以可以一试。”医生语气肃然:“只是今日病情突然恶化得太严重了,如果手术,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大概率下不来手术台。而且即使成功切除了病灶,身体其他部位也已严重扩散,没有意义了。” 他说的这么直白,我内心却十分平静。可能是因为原本便没对所谓的手术抱有太大的希望。 其实,那日我答应裴追手术后,医生单独来找过我。 他担心我不了解手术的风险和细节,一一解释后,对我说:“手术失败率很高,即使成功,预后也非常差,基本能确定会在一年内复发,复发率接近100%。而这段时间里,你会非常痛苦,到后期可能止痛药也会失效。你确定要手术吗?” 我安静听医生说完,然后轻轻笑了下:“就听裴追的吧。我没多久活了,哄一哄他倒是值得。” 而当下,已确定了连手术成功率都没了,医生劝裴追:“现在手术对病情没有帮助,只会给病人增加痛苦。他是为了你才同意手术的,裴先生,不要这样了……让他轻松些吧。” 医生说完,便叫上护士出去了。让裴追和我商量好,上午给个答复。 病房中便又只剩下我们二人。 裴追很久没有说话。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病房——直到我听到了压抑极低的哭声。 当我意识到那是裴追的时候,我几乎是震撼的。 十余年的纠葛,我很少见到裴追流露出弱势的姿态,流泪更是罕见。偶有情绪激荡,最多也就无声无息地红一下眼眶,我便已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从没见过、没听过他这样彻底而迷茫地哭泣,仿佛真的无助到了极点,已经抛弃了所有理性和克制。 我感到无措。但是我被这些医疗设备的管线束缚在床上,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就像被粘在蛛网上昆虫,微不足道的蜉蝣……连起身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帮他擦干眼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没关系,会好的”? 裴追已经不会再信了。他早已不是孩子,奇迹的梦最多只会做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嘶哑着嗓音,低声说:“医生说……是今日突然恶化导致不能手术,如果我之前更紧迫些,尽早安排……就不会——” 当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到今日才能手术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昨天指标才勉强达标。 而归根究底,拖到这时候是因为我自己先前根本没打算过要治。 他这样自怨自艾,我又不能说话,简直要疯。又想到医生说让他和我“商量好给答复”,内心更是无语。 ——我都不能说话,怎么和裴追商量?是靠他自己想通,还是脑电波沟通? 我伸手想找呼叫铃,叫护士来拔喉管,一抬手却又被裴追紧紧攥住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仿佛在茫茫深海中抓着唯一的浮木,手心湿润一片,也不知是不是眼泪。 第103章 风居住的街道 我心中又酸又急,瞬间情绪压过了病痛,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了裴追的手,按了呼叫铃。 护士来了后,我便指着喉管示意。折腾了一上午后,我终于暂时不咳血了,护士问过医生后便给我撤了,她干活利索,走的匆忙,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小裴总这幅模样。 我终于能开口,立刻道:“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怪……也是我自己早先不愿手术,拖了这么久。” ”如果我可以早点发现……“裴追低低道:”我太大意了。” 我当真差点气笑,曲指轻轻弹了下他的手背:“你上哪去发现?医生帮我瞒着,我自己又百般掩饰,你还能绑着我去检查不成?再者说,正常谁也不会往绝症这档子事上想。”’ 裴追没有应答,沉默许久,他问我:“为什么刚发现时不愿意手术?” 第154章 我坦然道:“倒也不是不想活。只是原本便知道,哪怕手术了也只是苟延残喘,大概率还是要死的。便有点懒得折腾了。主要还是我那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着最后一段时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骨山林,也算雅事幸事。” 裴追问:“那为何现在又肯了?” 我又笑道:“现在有你,总不能始乱终弃。你决定吧,别听那医生危言耸听,我身体受得住。” 裴追没有说话。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凭直觉摸索着,拂上了他的面颊。真像一块玉啊,冰凉、湿润,仿佛还带着晨露寒霜。 我摸到了他的眼角下,那里应该有一颗漂亮的小痣。我在一片黑暗中都可以描摹出它的样子。 然后,我的指尖感觉到一点滚烫的湿意。 那是一滴泪水。 从他的眼角淌下,滑过泪痣,落在了我的指尖。 下午,医生来问我时,我回答:不会自己取消手术,一切都听裴追的。 医生沉默半晌,说道:“沈先生,我先前以为已经很高看你了,没想到你能疯到这个程度。你不仅是不把生死当回事,简直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看不到他神情,便欣然权当赞美收下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手术并没有进行。 相反,等我身体状态稍许稳定后的第二天,裴追带我办了出院,然后带我开车一路向北。 然后我才明白,裴追竟然要带我去度假。 其实在原定手术日再到出院那几天,我都没和裴追说太多话。因为意识又开始昏沉不定,有两三天都是半昏迷状态。直到一周后,情况奇迹般得有了些好转,我甚至也能下地走路了。医生叮嘱裴追了些注意事项,便许他带我出院。 我上了车便开始昏睡,因此对时间的感知不太明显,所以下车时还以为是到家了,其实已在车上过了整整五小时。 然后,我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裴追轻轻扶住我,问我:“猜猜是哪。” “海边?”我猜道:“听到海鸥在叫了。怎么会带我来这地方。先前我泡个澡都说怕我溺死。” 裴追沉默了一会道:“你说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玩一玩。但是山上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会有些勉强,所以只能选’水’了。” 每句话,他都记得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笑了下。 裴追订了一间独立的海边小屋,听说从卧室落地窗玻璃便能看到大海与日出。出门便是柔软的沙滩。这片区域属于酒店私有,因此除了这小屋的住客,不会有旁人踏足。 裴追扶着我,将我引入屋中。 先前在医院里不太能起床且空间不大,除了吃饭和去洗手间不太方便外,我其实没什么太直观的感觉。 但是现在到了外面,天地骤然宽广,失明让我变得生理性地慌乱和无措起来。 我能听到惊涛拍浪的澎湃声响,能听到风吹过沙砾的窸窣声,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茫然地伸手也只能触及一片空旷,碰不到任何东西。 刚愎自用的傲慢、登临绝顶的力量,这两样东西曾经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即使我表面再云淡风轻,如今一朝沦为一个瞎子废人,心中怎么可能当真平静。 ——直到裴追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我耳畔,声音比平时要哑上许多,但显得更沉,如乐器最华丽的琴弦。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他在我耳边说:“蒙上小朋友的眼睛,让他拉着最信任之人的手,一直往前走,遇到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回头……走出一条直线,这样就算赢了。” 我说:“你又乱篡改。这是捉迷藏和什么东西的混种?” 裴追只是笑,然后轻轻将手指穿入我的手指,那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然后,他就这样牵着我,一直往前走。 海风拂起我的发,衣摆在自由地舞动着,走了一段,裴追和我说,可以把鞋子脱了。 于是他蹲下身帮我解开鞋,我赤足站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从皮肤上轻轻滑落,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忽然拉着裴追,跑了起来。 其实我现在尚且虚弱,走路都有点勉强,跑步跌跌撞撞的。更夸张的是,还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怕一头扎在深海里。 但因为拉着裴追,我便什么也没想,毫不担心前面是荆棘还是深海,或者说,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也毫不在意。 人生在世数十载,登临绝顶的荣光我曾享有,跌落泥潭亦有体会,却还从来没真的像个孩子般这样无忧无虑、无所畏惧地跑过。 却没想到,死前如获新生。 裴追始终轻轻拉着我。他让我停下时,我足间触碰到了清凉的海水。 我按裴追的引导在那片沙滩上坐下,海水边缘浸湿了我的裤脚。却其实并不凉,可能是这片海域都被阳光泡久了吧。 我们在那里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我闻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下了一个决定。 我后来在海滩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条毛毯。估计是裴追直接把我抱回来了。 我近来生活住行全靠小裴总当盲杖,再尴尬的事情也经历过了,因此现在十分淡定,甚至能自然而然地使唤人。 第155章 比如眼下,我闻到房间外传来食物的香气,并不想自己狼狈地摸索着走过去,而是直接好整以暇地曲指敲了敲玻璃杯,召唤裴追过来。 小雪狼没多久便来了。 他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是叫狗呢?” 我失笑,还真是和我脑回路对上了。然后裴追扶我往餐厅走。 其实,失明也有许多方式可以辅助生活,比如盲杖、盲文,特制的键盘等等。但所有人包括医生在内都默契地没怎么提起。道理很简单,我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没必要折腾。 而人死前,或许不仅自己能感觉到,身边亲近的人也会有直觉。最近裴追已很少在我面前提到生病和手术之类的话,连吃药时都不多话,平时谈笑自如,像是一对普通前来度假的情侣。 但是我一直知道一些细节,比如他的手背筋脉紧张绷直,心跳很快,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 裴追在悲伤和恐惧——因为我要死了。 我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 裴追说在这座木屋的餐厅里,有一个壁炉,还能直接透过窗户看海。 他让我站在壁炉旁,听了会篝火温柔燃烧的声音,然后又引我到餐桌旁坐下,我听到窗被人轻轻打开。然后他问我:“吹到海风了吗?” 我说:“闻到菜香了。酒店订的还是亲手做的?啧,这么香,不像你能做出来的。” “你尝尝再猜。”裴追拉开椅子,让我入座。 其实我能吃的东西已经很少,这具身体估计也就剩了个空壳子,里头早已腐败彻底。因此饮食上需要格外小心。所以我早猜到裴追一定会亲力亲为,只是故意逗逗他罢了。 他将勺子递到我唇边,我先感到了种柔嫩细滑的奇异触感,然后是口齿流连的清香。 是豆腐啊。 小裴总手艺当真不错,这么简单的一道菜都很好吃,鲜而不腻,清新却不乏味。也不知我死后,这么好的漂亮贵公子要便宜了谁。 我在心里笑了笑自己,问裴追:“有酒吗?” “酒的刺激性有些强。”他下意识地拒绝。而后顿了顿,又道:“……你坐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会儿。” 我百无聊赖地自己坐着凭感觉挖豆腐吃,心知我已经没什么好忌口的了。还不如满足遗愿。 裴追很快便回来了,我听到了拔开软木塞的声音。接下来,扑鼻的酒香蔓延开来。 裴追递给我一个玻璃杯,我仰头而饮,没想到半口便喝完了。敢情他只给我倒了一个杯底。 裴追无奈道:“你慢点,怎么别的都没食欲,喝酒还是这样。” “还要。”我直截了当地把杯子递过去:“你自己也喝些,陪我。” 裴追的酒量当真是在我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被练出来了。我甚至还让他倒完酒后把两个杯子都递给我,让我掂量下重量够不够。 于是,菜也没怎么吃了,便不停地喝酒。 后来裴追还是限制了我的酒,我也就是勉强过个瘾的程度。但作为代价,他被迫答应喝两个人的份儿。 许多人喝酒是脸越来越红,话越来越多。裴追却是完全相反。 他酒后总是格外沉默。但这次却又不太一样。 因为我看不见东西,只能听声音,裴追或许担心我不知道他在,便轻轻哼起歌来。 那调子清灵悠扬,婉转悱恻。此时此刻,失明倒是更让我能欣赏这支曲子,我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微雨湿阶,有人撑伞遥望江河对岸,寄一封永远不会有回音的信,等一叶永远不会靠岸的扁舟,祭一段还未开始便要结束的爱恋。 爱别离,求不得。逝者无可追,往事留不住。 最是人间不值得。 我缓缓饮尽杯中酒,问裴追:“曲子叫什么?” “……《风居住的街道》,”过了一会,裴追才低声答道:“原曲是钢琴和二胡的合奏。” 我笑道:“钢琴纯美浪漫,二胡厚重悱恻,倒是相配。听这取名,是有什么故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这种歌,真正的故事在于每个人听到时心中所想吧。”裴追问我:“沈无,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你。 然而,我只是笑盈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听,想听你多唱几遍。” 裴追便又轻轻哼唱起来。他扶我离开餐厅。走了十几步,我感到了一股暖意,还夹杂着一点炭烤栗子般的香气,便猜到裴追带我到了壁炉边上。 到了这种时候,我难得愿意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听他胸口的心跳,哼唱时胸腔的震动。 我微微仰首,去寻找他的唇,却碰到了裴追挺直的鼻梁。我便吻了下他的鼻尖。 裴追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将唇一路向下,尝到了他脸颊上残留的苦涩。 那是泪水的味道。 我将这苦意咽下,将唇靠近他的耳畔,笑着说:“裴追,再与我亲近一次吧。” 作者有话说: 我很喜欢这一段 第104章 留不住 裴追怔住了:“你……” 我轻轻笑着,凭直接伸手向下摸索。我看不见,因此其实有点没有章法,但反而如有神效,我感到了裴追周身异常的僵硬……和他肌肤泛起的微妙战栗。 “再来一次吧,”我笑着,轻叹着重复:“还记得貓灵那日说的话吗?与你亲热可让我恢复些法力,我想借此短暂视物。” 第156章 我寻觅着,吻上他的唇,浅尝辄止,笑语盈盈:“我想最后再求一个奇迹,看一看你和这片海。好不好?” 裴追没有回答,他俯身吻住了我。 海风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连,背靠着的落地窗发出玉珠落盘般的轻响,应是起了小雨。 我搂着他的肩,抚摸着那些被火烙过的伤痕,感受着裴追细密的吻。 他真是温存,许久还没有进入正题,和先前都不相同。而更不同的是,眼盲让我有了种异常的敏感。 虽然自从失明,日常生活中裴追便一直贴身照顾我,但贵公子行事端方,又顾及我自尊,许多原本会尴尬的事情都做得很有分寸,因此我感觉尚不明显。 而直到此刻,我方知什么是彻底的……支配。 他将我抱至床上,俯身轻轻开始解我的衣扣。 一颗一颗,窸窣声响,到里衣时,裴追冰凉的指尖无可避免地时不时触及我胸口的皮肤。 每一下,我都无声无息地战栗着。 然后他便开始吻我。 那吻不是连续的,而更像是时有时无、飘然若丝的春雨。我看不见,便不知他到底在不在,下一秒又会触及哪里,因此便下意识地总悬着心,于是感官便放大了无数倍。 当裴追拢起我腿窝时,我竟整个人一个激灵,身体无声无息地做了最忠实的反应。 “沈无,侧身。”裴追靠在我颈边,给我下指令,又问:“这样轻重可以吗……累不累?” “……你不说话我会觉得更可以。”我还未抱怨完,便冷不丁“嘶”了一声,裴追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我最难以启齿的位置。 他在我耳畔呼吸着,我半边身子几乎都麻了……而同时,我感到那里被轻柔地挑拨着,我只觉自己仿佛已化成了一把琴,主人突然来拨弄一下,我便泄落一地低吟。 仅这样,我便快要忍耐不住,想要推开裴追,却因不能视物只能茫然地摸索——直到被深深刺入。 那瞬间,我脑海一片空白,灵魂仿佛轻飘飘地跃出了这具腐败痛苦的躯壳,去往了辽阔的海面,随着海浪沉浮、翻涌、高昂,再并入深海。 “沈无……”裴追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低哑的,叹息着。他和我融和着,十指相扣,两枚戒指亲密无间地摩擦着。姓名刻在彼此胸口。 真是……再浪漫不过了。 我一生见多魑魅魍魉,泡过血海刀山;我曾权柄加身,世人予我敬畏,也曾惧我恨我,如避蛇蝎。 然而,亿万人中,唯独裴追待我不同。他赠我一场梦,是我一生到头仅存的美梦。 真舍不得啊。舍不得醒来,舍不得离开。 我被泡在这美梦池子里昏沉不定,只是裴追始终喊着我的名字,我惦记着要应他,没有彻底睡去。 直到某一次,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裴追。 卧室有个巨大的落地窗,时值夕食,天色渐暗,红日将落,光线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璀璨又柔软。 法术视物会让光芒显得更加模糊绚烂,于是,阳光在我眼中格外柔软。那光滑过海平面,温柔地洒落进来,笼罩着裴追。他沐浴在光下,躺在我身侧,以手支额安静地注视着我,看起来比阳光更温柔。 其实盲了也没多久,我却觉得仿佛一生未见一般。 我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柔软的唇瓣,挺拔的鼻梁,漂亮的眉骨……还有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眼神仿佛都带着一点氤氲的水汽,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人装在眼中,关上一生一世。 我从没见过那么温柔……又那样绝望的神情。 裴追轻轻握住我乱动的手:“看得见了?” 我点头,然后倾身吻了他眼下那颗小痣。仿佛尝到了他体内翻滚的七情六欲。 “沈无,我爱你。” 他忽然说。 “好啊,爱我深一些。但是别太久。”我笑着说:“裴追,日落之后……便慢慢忘了我吧。” 我话音落下,他缓缓地阖了下眸,侧过脸去,一言不发。但我还是看到了他深深拢起的眉宇,感到了他整个身体都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仿佛至痛。 “就当许我一个愿望,好不好?”我靠在他肩头,头一次像撒娇一样轻声细语。 裴追沉沉地看着我,忽然说:“我们再玩一次上次的游戏吧。但这次一人一个问题。答不上来的许对方一个愿望。” 说完,他便看着我,是让我先来的意思。 我知道应该选个难的问题,让他答不上来,便得答应我的要求。但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口舌忽然不听使唤,问了件我一直想知道的事。 “这问题稍微有点矫情,你不要笑话,”我低声在他耳边笑着说:“我想知道,先前你那么坚定地不信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言语上的回避吗?” 裴追怔了怔,才道:“……不完全是。还因为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别人。但我现在知道不是了……” 他神情竟然有些别扭,我又好笑又好奇:“别人?谁啊?原来小裴总还会拈酸吃醋。” 裴追:“……塔罗。” 我震惊地看着他。 “你从前很信赖她,又经常并肩作战,我那时年轻,便很爱胡思乱想。”裴追声音低低的。 他这幅别扭的样子真是可爱。但是…… 第157章 “但是你怎么会想到她身上去,等等——”我忽然笑了起来,在他耳边用气声道:“你不会不知道她喜欢苏落吧?” 裴追微微睁大了眼睛。我感觉到了他的吃惊。 他这幅神情,我忍不住蜷在他身侧笑得停不下来。 没想到裴追竟比我对旁人情绪氛围更不敏感,当时塔罗和苏落的事情,整个基地塔里熟悉些的人应当都知道了,尤其是苏落死时…… 苏落死时,塔罗那副样子。 我忽然笑不出来了。又想到其实基地塔暴动,还是裴追提醒我注意。他或许不是不敏感,只是将心神都系于我一人身上了。 等我死后,裴追会怎么样? 我不敢去想,只是拉着他继续说些琐碎的玩笑话,甚至还有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有些是以前说过的,有些是头次提到的闲话,但出乎意料地,怎么都说不厌。 我依偎着他,唇贴在他耳侧,断断续续地说着,有时候气声太过含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裴追却都听明白了,还一直尽量笑着,一边轻柔地整理我耳侧凌乱的发丝。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裴追忽然问我:“沈无,你累吗?累了的话……” 他忽然哽住了,过了一会才说完了这句话:“累了……便睡吧……不用为了我撑着。”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熬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刚才有段时间,其实我的意识已陷入昏沉,现在却反而异常地清醒。 我差不多知道,这便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时间了。 “不累,”我笑着摇头,忽然说道:“裴追,想起几件事与你说下。” “塔罗也恢复记忆了,近期有些疑似诅咒引发的古怪意外,她都有了解。你可以联系她。虽然我已以貓灵诅咒为饵,清除了大批怪物,但不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我始终担心末日黑天重现,你说得对,还是要找到’门’,彻底斩断两界通道……” 我忽然气息难以为续,呛咳起来。裴追声音都在发颤:“我知道了……你,你少说些话。” “……那就不细说了,”我缓了过来,哑声笑道:“我有本笔记放在卧室,其实都有写清楚。说第二件事吧……关于我的法力,或许是时间法阵时,你进了阵法,扰乱了运作,不知怎的把我身上原本应该被封住或者消耗掉的力量,转移封存到了你身上。” “我猜测,我走后……你或许能自由调用这些灵力。那样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应当都会顺遂很多。” 裴追唇角绷直,垂眸,他始终沉默着,眼眶却无声无息地红透了,宛如泣血。 我想亲一亲他,却已没力气了,只好维持着笑,轻声说:“交给你……我什么都很放心。只有,最后一件事,只关于你……” ——别难过太久,一定要忘了我。 找个正常人,重新开始吧。 但我没有说完,因为裴追打断了我。他轻轻扶起我,说:“沈无,你看窗外。” 那借来的视力其实已快耗尽了,但幸运的是,我在黑暗彻底降临前,看到了海平面上的日落。 红日落在深蓝的水面上,仿佛一朵怒放的花。 金色的余晖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将辽阔无垠的海面化作了一张暖色的温床。 我们仿佛就睡在浩荡自由的海面上,枕着落日晚霞。我侧头,便能看到裴追如梦如画的眉眼。 视线渐渐有些模糊,画面在逸散,化作彩色的光点,然后再慢慢消失。而在光彻底消失前,我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幕。 那是一个十分平凡的早晨,我因前日抢了裴追的茶喝,醒得过早,便推门而出,想到院子里走走。 当时是春天,天亮的早,碧蓝如洗的天幕上还带着抹朝霞的余晖,叶片上凝着晶莹剔透的晨露,十分可爱。 我起了闲情,沿着小径漫步而过,踩上了一地落英。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了桃花树下的少年。 “裴追,你看……桃花真美啊。”我喃喃道。 桃花树下的少年刻在我的意识深处,成了无边黑暗前的一点光亮。最后,静谧地消散。 桃花瓣飘落彼岸河,青衫湿……阴阳不复见。 裴追轻柔地将靠在肩头的人扶着躺下,然后他也挨着睡下。 “沈无,你好像忘了什么,”他像刚才一样轻声细语、耳鬓厮磨:“你问完了问题,该我了。” “我的问题是,你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 是和你一起。 海风拂过,似乎有人想要作答,却终究无声无息。 裴追安静地等了几息,然后他轻轻道:“沈无,答不出来?那你便输了。” 他是故意的。 裴追轻轻笑了起来,眼睛却殷红至极仿佛要滴下血来。他死死抱着身旁这具了无生息的躯壳,几乎像是要融入骨血。 然后他说:“既然你输了,那我便要许愿了。” “沈无,不仅落日后我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会永远爱你。不管你在不在,不管你会不会回应。” 裴追字字嘶哑,却仿佛每个字都蕴藏着刻入血肉的力量。 “你在,便是我唯一的乐土,你不在……我便要让你成为永远扎在心头的刀——” “我不信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沈无,我许愿你要回来,”他颤抖着说:“我会一直试下去,十年,百年——” 第158章 “直到和你一同化为尘土。”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开玩笑的。喜欢be的同学可以停了。阴卷结束,后面阳卷,放心he 阴卷名 逝者无可追 阳卷名 魂梦与君同 有几次不小心发错卷了,还担心剧透,结果大家好像没注意到。现在也可以根据阳卷名猜一猜后面的事情 明天更新相性一百问番外,后天开始更阳卷,不会很长,放心 第105章 【本卷番外】相性85问 注:本番外时间线正常为阴卷结束,如有不小心剧透,纯属彩蛋 1.两位通常被外人怎么称呼? 沈无:“沈顾问” 裴追:没太注意过,姓氏吧 2.喜欢的颜色? 沈无:高饱和度的颜色,比如金色橙色。我能帮他回答吗?他喜欢把我喜欢的颜色弄灰。 裴追:灰蓝色 3.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场景? 沈无:最初那次吗?好像是他家别墅顶楼天台,我记性向来不太好,其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神情很冷,眼神很漂亮。 裴追:当时他在打电话,讨论要坑冤大头——也就是我爸妈。 4.当时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沈无:这小孩像是要来找茬。 裴追:这神棍像是要来骗钱 沈无:啧…… 裴追:所以当年那些钱最后也捐了吧? 沈无(默) 5.现在觉得对方怎么样? 沈无:依然神情很冷、眼神漂亮……我很喜欢。 裴追:……无法形容。只能说是我的宿命吧。 6.觉得自己的性格怎么样? 沈无:糟透了 裴追:原来你也知道。 7.觉得对方的性格怎么样? 沈无:原本是个难能可贵的正常人,可惜被我祸害了。 裴追:…… 8.喜欢对方哪一点? 沈无:很难概括。他的存在于我就算是一场仅存的美梦。 裴追:是他。 9.讨厌对方哪一点? 沈无:没有。 裴追:刚愎自用,自说自话 沈无:……你说得对。 裴追:什么都知道,却一点也不打算改。 沈无:……如果我建议你一直说下去,是不是就不用问下面的题了? 10.觉得自己和对方相性好吗? 沈无:……心里话是:他很好,我配不上。 裴追(强迫沈无看着自己):很好,互补。我外冷他外热,我恨不得把滚烫的心掏出来时,他却能冷的向冰,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沈无(试图错开视线):所以我让你放手…… 裴追(打断):但无论是刚愎自用、还是冷漠无情……我既恨、又怜,且爱。 11.通常会怎么称呼对方? 沈无:小裴总,也有稍微严肃点的时候喊名字 裴追:沈无,有时也喊他沈顾问 沈无:……一般你这么喊我后面都没接什么好话。 12.希望对方怎么称呼自己? 沈无:现在就很好。但偶尔或许也能叫叫……师父或者老师。 裴追:好。 沈无:?这么痛快? 裴追:之前酒店里的再来一次。 沈无(想到了是来什么):…… 13.如果以动物比喻对方的话,觉得什么动物最适合? 沈无:小雪狼! 裴追:狐狸 14.如果要送对方礼物的话会送? 裴追:别看我,我不会送你酒或烟的 沈无:…… 裴追:怎么了? 沈无:你是不是忘了……刚重逢时,你就带我去买了瓶甜葡萄酒。 裴追:只能偶尔喝些。你这个月的量早就满了。 沈无:哦。 15.自己想要什么礼物? 沈无:……再来一瓶有点甜的葡萄酒 裴追:他亲手画的画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沈无:……能别再问这种问题,帮他回想我的劣迹了吗? 裴追:太多,跳过吧。 17.你的癖好是? 沈无:抽烟喝酒…… 裴追:不许他抽烟喝酒 沈无:……… 18.做什么事(或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沈无:……求你,别问了。当然是当我找死时,他会不快…… 裴追:他觉得我没有照顾好自己时。但这方面他其实根本没什么发言权。 19.一般都会怎么解决矛盾? 沈无:他强迫我…… 裴追:他已经说了。 20.你们的关系到何种程度了? 裴追:我向他求婚了。 沈无(抬眸看着裴追) 裴追:被拒绝了。 21.怀疑对方出轨了怎么办? 沈无:……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这样的人,哪怕不喜欢我了,也会直说。 裴追:我没必要考虑这么无聊的问题。沈无的脑子处理不了出轨这么复杂的人类欲求。 沈无:…… 22.能原谅对方出轨吗? 裴追: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可能会先担心他是不是被控制或者附身了。 沈无:真要想想,其实能吧。只要是他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退一步说,他愿意找个人正常人重新开始,也算不坏。 第159章 裴追(打断):不会有这一天。 23.会对对方说谎吗?说谎技术好吗? 沈无:……我觉得好多问题都在嘲讽我。我永远忘不掉那次,我去了医院却骗他在家,结果用的是他账号的打车软件。 裴追:我从不说谎,更不会对他说谎,最多隐藏一些信息。 24.经常约会的地点是? 沈无:……家? 裴追: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25.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准备? 沈无:亲手做的生日蛋糕,生日面。 裴追: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我能感到他不太喜欢过生日。沈无其实对所谓仪式感没什么兴趣,认为是营销出来的产物。 沈无:……倒也不用说这么直接。 裴追(看他):但你却愿意为我做这些事。 26.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沈无:他。 裴追:我。然后他拒绝了好几次。 沈无(视线闪躲) 27.您有多喜欢对方? 沈无:能为他把心剖出来 裴追:想把他融入骨髓 28.那么,深爱对方吗? 沈无:我最近才想通,应该这就是深爱了。 裴追:是。 29.如果对方约会迟到一个小时以上你会怎么做? 沈无:他从不迟到,一定出事了。 裴追:猜测他可能又不想见我了。 30.对方最吸引你的品质是? 沈无:执着、冷静、高贵、聪明、锐利、有原则……只能说一个吗? 裴追:神性。 沈无:? 裴追:像神一样无私,又像神一样冷酷无情。让人爱,又十分可恨。 31.如果对方失去这些品质你还爱他吗? 沈无(想了想):没准也很可爱! 裴追:客观的说,那样的话,他可能反而更讨人喜欢。 32.如果对方对你说:今天我做1,你的反应是? 沈无:……不是一直都是你吗??? 裴追:同意。 沈无(难以相信):真的? 裴追:其实有许多承受方在上的姿势。 沈无:……………… 33.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部分? 沈无:眼睛 裴追:颈窝 34.对方最性感的表情是? 沈无:笑的时候 裴追:那时候昂起脖颈的样子 沈无:……不太想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35.两人在一起时最让你感到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沈无:他吻我 裴追:我吻他 36.什么时候觉得最幸福? 沈无:和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 裴追:他真心陪着我的时候 37.两人之间有(过)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沈无:……有 裴追(看沈无):没有。 38.你的自卑感来源于? 沈无:我刚愎自用,一事无成,命不久矣 裴追:无力,救不了他。 39.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机密? 裴追:被我公开了 沈无(叹息) 40.你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裴追:沈无你不要说话——能持续到永远,无论生死。 41.请问你是攻方还是受方? 沈无:……受 裴追:攻 42.为什么如此决定? 沈无:……不要问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裴追:我当时有一种冲动,想撕开他,刺入他,看看他的真心。 43.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沈无:……好吧。不过如果他愿意做一下准备,我觉得我们彼此都会好受很多。 裴追:满意。 44.初次的时间地点是? 沈无:末日前夜。 裴追:桃花树下的屋子里。 45.当时的感想是? 沈无:当时喝多了,又准备去找死了,所以唯一的想法是”我想得到他“。虽然“得到”的方式似乎不太常规,但也算实现了吧。 裴追:我想要他,我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 46.当时的感觉是? 沈无:最开始很痛。但是痛对当时的我来说才是最美的酒。 裴追:既恨又爱,如临极乐。 47.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沈无:漂亮的雪狼长大了。 裴追:摄人心魄。 48.初夜的早上,你的第一句话是? 沈无:早上起来时他不在,我独自去了时间法阵。后来他也来了,我们说了些话,具体我记不清楚了。 裴追:我看着他被法阵撕碎,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我之间,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49.你觉得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次最好? 沈无:啊……如果他愿意做准备工作的话,其实多几次都好。要是他坚持不做的话,似乎……也还好? 裴追:…… 50.自己最有感觉的部位是? 沈无:耳侧 裴追:当他说一些欠*的话时,我哪里都很有感觉。 沈无:…… 51.如果用一句话形容*的对方是? 沈无:像是恨不得杀了我 裴追:奇异的神性美 沈无:?裴追:没什么。当我没说吧。 第160章 52.坦白的说,你喜欢*吗? 沈无:还不错,即使他基本不做准备就……也还不错。 裴追:嗯。 53.一般情况下*的场所是? 沈无:家里,偶尔一次酒店,其实我倒没那么保守讲究,但是我猜他不喜欢别人看到我那样子。 裴追:室内隐私环境。 54.你想尝试的场所是? 沈无:啊。 裴追:不要乱想。 55.冲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 沈无:之前。我喜欢先泡澡,再勾引他。 裴追:我无所谓,但之后会需要帮他清理,会再洗一次。 沈无:……你非要说出来是不是? 56.你猜测对方与以外的人发生过吗? 沈无:没有吧。小裴总这么禁欲。不过有也无所谓,我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些。 裴追:我觉得高高在上的沈顾问恐怕从前并没想过这种凡人的欲求。 沈无:…… 57.那其实你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吗? 沈无:……没有。 裴追:没有。 58.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你是持赞同还是反对呢? 沈无:经过小裴总上回在酒店的亲身教导,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我们这种人,爱和身体是分不开的。 裴追:反对。很可悲 59.如果对方被暴徒qj了你会怎么做? 沈无:说来离谱,我倒是还真差点…… 裴追:? 60.你会在*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之后? 沈无:不会,最多他弄得太过分的时候有点觉得没面子。但我喜欢看他脸红。 裴追(垂眸):看他被我弄成那副样子……偶尔就会有点。 沈无:…… 61.如果好朋友对你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你会? 沈无:?检查ta是不是被怪物附身了 裴追:转身就走 62.你觉得对方擅长*吗? 沈无(默默看着裴追) 裴追:以后我会尽量做前戏的 63.*时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沈无:希望他闭嘴,不要叫我“师父”。 裴追:“我爱你”,然后喊我的名字。 64.你比较喜欢*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沈无:冷一点,狠一点。 裴追:…… 沈无(回避眼神):我偶尔的确有些恋痛。 65.和恋人以外的人*也可以吗? 沈无:我很无聊吗? 裴追:不可以。 66.你对艾斯爱慕有兴趣吗? 沈无:嗯。刚才说了……我恋痛。 裴追:懂了。 沈无(不祥的预感) 67.如果对方突然不再索求身体了,你会? 沈无:猜测他心情不好,或者我又说了什么让人误解的话。 裴追:觉得他可能生病了,很不舒服。 沈无(叹息) 68.你对伴侣间的强*怎么看? 沈无:我不喜欢被任何人强迫。但如果是裴追的话……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裴追:…… 沈无:你沉默是什么意思??? 69.*中比较痛苦的是? 沈无:说实话,一直挺痛的……但是我很喜欢。 裴追:无比亲近,却觉得他不爱我。 70.第一次对对方出现*幻想是什么场景? 沈无:我以前不知怎么想这种事,认真回想的话,可能就是世间法阵前夜,我喝多了,忽然很想得到他。 裴追:…… 沈无:嗯?怎么不说话? 裴追:旧时间线,有一段时间你一直没回来。我第一次抽烟,还是拿的你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到最后一根,你推门进来了。 沈无(大脑过载):等等,那时候你几岁?高中?甚至还没成年吧??而且我不就开个门吗?这动作有什么不检点的,能引发你的幻想? 裴追(看他):晚上告诉你。 沈无:…… 71.曾有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沈无:当然 裴追:有。他很会撩人,有时候都不知道是无心还是刻意。 沈无:之前不吹头发是刻意的。 裴追:收回刚才说你会撩人那句话。 72.攻方有过强*行为吗? 沈无:算有过吧,酒店我被人下了药那次。他这方面挺强势的,还不让我被话说完。 裴追:要是等你说完,我怕会真的变成强* 73.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沈无:我其实有点无语,因为太突然了。我本来只是想说出去喝杯水冷静一下。 裴追:他看起来有点疼。 沈无:…… 74.对您来说作为*的理想的对象是? 沈无:我应该不会考虑他以外的人。 裴追:他。 75.现在的对方符合你的理想吗? 沈无: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模版就是他。 裴追:我只想过他。 76.在*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沈无:什么是小道具? 裴追:以后或许。 沈无:??? 77.你第一次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沈无:肯定是啊。 裴追:是。 78.喜欢被对方亲吻哪里? 第161章 沈无:……正常的地方。 裴追:嗯…… 沈无:你沉默做什么??? 79.喜欢亲吻对方哪里? 沈无:唇。 裴追:全身。 沈无:…… 80.*中最能取悦对方的方法是? 沈无:我闭嘴。 裴追:……你竟然有自知之明。 81.*时你会想什么? 沈无:……这么一说,我似乎很容易走神,经常想到以前的一些事。 裴追(面无表情):是我的错。 沈无:?(不祥的预感) 82.一晚*的次数是? 沈无:……很多很多次,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般就昏过去了。 裴追:没数过。 83.*的时候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呢? 沈无:他喜欢撕,我选择留给他撕。 裴追:自己脱。 84.对于你而言*是? 沈无:一种仪式。 裴追:情绪、爱恨到了极点的挥发。 85.最后,请对恋人说一句话吧。 沈无:好好生活,忘了…… 裴追(打断沈无):你不要说话。我来。 裴追:沈无,我永远会一次次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进入阳卷了,不会很长。会给他们一个童话结局的。 可以猜下新卷开局会是什么 另外有个提示,海水的伏笔其实还没用。 # 【阳卷】魂梦与君同 第106章 他的妻子 【楔子】 我不记得何时曾听过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人死后见到了神。 神说,你曾拯救许多人,想要什么愿望吗? ——“不想死行吗?” 神说,不行。只能一个非常小的愿望。 ——“好吧,我这一生好累啊,太倒霉了,我想要一点点运气。” 神说,但你都死了。 ——“是啊,那就帮我给我爱的人吧。给他多一点运气,让他以后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如果再有别的喜欢的人,就别那么辛苦了。” 神说,你真的希望他和别人在一起吗? 那人没有回答。 于是,他喜欢的人拥有了运气。 他不知道,对方已经等这点运气很久了。 七年来,他爱的人昼夜难眠,日夜许着同一个愿。 ——想在日出之后,再见一面。 ———— 从有意识起,我便只有听故事这一件事可做。 它们大部分发生在医院和墓地。讲故事的人坐在自己的碑旁,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的一生,大部分说到一半就哭的涕泗横流,到了时辰,魂魄烟消云散。 这段时辰,一般在十几秒到数分钟不等,我对此已经很习惯了。这些新死的魂体倒是对我很感兴趣。 这或许因为我总是被吸引而去,突然出现。有人便以为我是死神,或者阴间使者之类的东西。我也没时间解释清楚这个误会。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名字,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没有同类。 生者有来处,死者有归处,我却一无所有——不可触摸,不为人所见,话语不能被人闻。 在近乎绝对的虚无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跟随本能,去往吸引我的地方。 最初,我以为吸引我的是死亡。 渐渐的,我才发现错了。 死亡只是它最常见的缩影——吸引我的其实是欲念,铺天盖地的欲念。 能意识到这一点,却是因为一个冷冰冰的男人。 *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一个冬日。 那天下着雪,天地间一片缟素似的白。我在路口茫然四顾。这天车上行人车流尤其多些,人人都有目的地,却唯独我不知去往哪里。我恍惚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几个孩子打闹着跑了过来。 我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避让,却发现孩子们直接从我身体中穿了过去。 “别闹了,回家吃饭。”后面一对夫妻对视笑着走过。 那时我便明白了,我不是活人。 我花了一小段时间研究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当时思维混沌,最终也没个结论。只是莫名其妙地记得了擦肩而过时,那路人带着笑意的“回家”两字。 我便无声无息、了无痕迹地踏雪而行,朝着有灯火的方向。我路过了许多人家,屋中飘着暖和的烟火气。但我却还是觉得冷…… 真是奇怪,我碰不到人间的东西,却能感到人间的寒凉。 直到我停在一栋独栋屋前。 那瞬间,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被欲念“吸引”。 那屋子里是昏暗的,只有一点灯光从半拉的窗帘中泄出。雪光照亮了天地,我在雪色和灯火间,隐隐绰绰地看到了投在帘上的人影。 那是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人微微躬身,将手落在对方的发上。 我看了一会,明白了。那是他在帮他擦头发。 那时我已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了多少户人家,忽然就停在这里,看了许久。然后无师自通地琢磨出,那应当是个极珍重的姿态。 我作为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明物,其实可以穿墙,便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没有这么做。 第162章 更莫名其妙的是,我也没有离开。 我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日。 这段时间,我知道了这是一座海边小镇。屋主一个月多前来到这里。 邻居们闲聊猜测中,他或许有个重病甚至瘫痪的妻子,是来这里度假疗养。 因为男人来这里时,从车上横抱出一个清瘦的人。那人发丝垂落,遮住面容,又裹着宽大的毯子,邻居们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只知道屋主每日早晚买菜做饭,细致温柔。 小镇人淳朴又八卦,便有人正巧家中喜事,拿着糖去敲屋主的门。敲了一会,没人应答,只能隐约听见屋里遥遥传来男人的声音。 那是段含糊不清的低语,门外听不真切,却能感到语气格外温存。猜测应是他在对“妻子”说话。 邻居可能觉得屋主没听到,又扣了两下门。里面微微一静,门却没有开。 “有什么事吗?”屋主问。 只是五个字,无声无息地在听墙角的我忽然不自觉地浑身一凛。 起初,我以为那是被冷的。因为那声音质感冰凉,与刚才那温和细语判若两人,比外面的雪还冷。 后来,直到这不复存在的躯壳竟从胸腔中央萌发出一点热意,我忽然意识到,我竟然第一次有了情绪起伏。莫名其妙、不受控制、却比火还烈。 邻居说:“女儿结婚,给您送个喜糖。” 屋主客气又冷淡地谢过。然后,他说了句稍等,便回屋拿了什么东西。 接着,门便轻轻敞开了半人宽的缝隙。 屋里似乎没有开灯。屋主人的脸大半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有雪光照亮了他眉眼的轮廓。 那是个苍白英俊的年轻男人。露出的肤色比雪还白,眼瞳却黑如沉渊,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雾,唯独左眼下一枚极浅的泪痣,让这副锋利冷峻的面容,多了抹难以形容的活气。 “酒送给您。”屋主递出一瓶红酒,淡淡道:“贺令爱新婚,祝百年厮守。” 当他说出最后四个字时,语气放轻了些,珍而重之,仿佛信徒对神明本能的敬畏。 屋主递酒时,我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 邻居接过红酒,一看标签吓了一跳:“这么贵重,太客气了!……家里在办喜宴,赏脸来喝一杯?” 屋主摇头:“不太方便,我要照顾我爱人。” 原来,那的确是他的妻子。 邻居走了,这座屋子又变得静悄悄的。我不知怎么想的,在男人关门时,第一次穿入了这座房子。 屋里有股好闻的松木味,家具都是木质的,布置的温馨简洁,实在太适合情侣两人独处疗养了。男人关门后,便进了卧室,估计是照顾他那位妻子去了。 我如果曾活过,恐怕也是个没什么道德底线的人渣。当下毫无负罪感地仗着没人看得到,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打量这座屋子。 男人不知是做什么职业的,书桌简洁,只有一台笔记本和几本书。倒是边上一条长桌显得有活气多了,那里放着各种尺寸和功能的木刻刀,拍着一排木刻小像,我推测这不是男人的工作,而是爱好之流。 因为他只雕两样东西。雪狼,还有狐狸。 我又走到窗边,那里支着一个画架,上面是一副刚起稿的画。用铅笔寥寥勾勒出轮廓,看得出是个男人的画像。只是还没有画上五官。 明明只是一点抽象的姿态,才勾画出画中人下颌微抬的弧度,我便没来由地觉得……这应当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混蛋。 我忽然不怎么想停留,便继续往里走,直到停在了卧室门前。 那门虚掩着,隐约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应当就是男人的“妻子”了。 房间内一片寂静,屋主将杯子放在床头,轻轻道:“早上好。喝点豆浆吗?这里离你喜欢的那家店太远了,不过我买到了味道相近的。” 对方没有回答。 他不以为意,微微俯身扶起床上的人,给对方腰后垫了个枕头,然后自己也侧躺在床上。是一派夫妻间的亲昵姿态。 “邻居结婚,我送了瓶你喜欢的酒。别抱怨,你也该少喝点。”屋主轻轻笑了一下。 更久的沉默。 “你一直睡着,我最近便做了许多闲事。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生日你送给我过我一个小雪狼的木雕。当时我没看出来是狼,你还脸色难看。现在我来做给你,看看是不是像得多了。” “我也在学画,可惜你没时间教我,总是进度比较慢。” 真难想象,看起来这样冰冷的人会说这么长的话。 依然没人回答。 又过了不知多久,屋主缓缓道:“……我想你了,却怎么也画不出。” 明明毫无记忆,闲看旁人故事罢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落下,我却蓦然觉得胸腔位置一阵剧烈的悸痛。 我还没来得及理清这点情绪,忽然怔住了。 那冷淡漂亮的屋主,说完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自嘲又凉薄。然后他开始解床上人的衣扣。 我现在站的位置其实看的并不真切,但处于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我并不愿特别靠近,只是看着衣扣被修长的手指粒粒解开,露出床上人苍白的胸线。 再然后,绸质睡衣滑落,露出光润的肩头,那原来其实是件睡袍,屋主人抱起床上人的腰,将袍子从他身下抽落。透过扬起的衣摆,我隐约看到了床上那具单薄赤露的身体。 第163章 那床上的“妻子”,竟然也是个男人。 我却不止是因此惊讶。 那人双眸紧闭,肌肤苍白,乍看和昏迷无意。但是仔细看来,却处处都有古怪。 那种古怪是生死之间的本能感知,阴阳相隔的永恒天堑。即使身体保存得再好,都会无法避免地提醒着每个看到他的生者……他的真实身份。 难怪,邻居从未见过这家的“妻子”。难怪,屋主人的话语从无人回应。 因为,床上的人不是瘫痪,也非重病。 ——这是一个彻底的死人,一具尸体。 屋主人俯身,搂着死者赤露的腰,吻了下去。 他的吻极为克制。估计也就短短几秒,仅限于嘴唇相碰。 床头一盏暖黄的灯,投在了细密的睫毛上。他的眼尾轻轻挑起,那是个不明显的笑,像个习惯吃药的孩子尝到了一点珍稀的糖。 屋主这样吻了那具尸体许多次,神情珍重到近乎虔诚。我却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中积累堆积。 有那么一瞬间,如果做得到,我非常、极度想把床上那位送去火化。 但我当然做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莫名其妙地烦躁情绪在我心中堆积到了顶峰,直到屋主扶起死者,用毛巾为他细细擦拭全身,重新为他换上新的睡衣。 也是在这时,我看清了死者的脸。 作者有话说: 我碰不到人间的东西,却能感到人间的寒凉。——这句是我最喜欢的 第107章 七年 在看到那人的脸时,那瞬间,我的感觉非常奇怪,不像是看到屋主般莫名其妙的悸动,而是十分古怪的感受。 明明甚至都没有身体,我却忽然有了种类似头痛的感觉,仿佛一根针从天灵盖捅到我的灵魂深处。 那瞬间,我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许多奇异的片段。 末日黑天下的一场鲜血淋漓的拥吻,拉着手的雪狼和狐狸摆件,卑微至极的下跪和谎言,爱恨交接的质问和亲吻…… 还有落日与海平面,晨光下的桃花树簌簌落下花瓣,掉在谁的肩头。 我那不复存在的躯壳中心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灼热。 我想,如果我是活人的话,那应当就是心脏的位置。 我用尽全力想看清回忆中那人的脸,却失败了。 正如那个瞬间,我原本以为我就要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自己为何生为何死。 然而,那些破碎的片段却如镜花水月,浮光泡影,和我这个无人见无人闻的幽魂一般不复存在。 屋主将重新包装好的死者安稳地放在床上,自然地将他搂在怀中。 房间里,却理所应当地只有一个人寂寥的呼吸声。 “这样也好。”良久,房主低声自语:“……也好。这样你骗不了我,折磨不了我,也走不了了。” 屋主说到最后,字句都带着颤音。怀中人安静地闭着眼,看起来十分温柔顺从。 但一旦联系到他怀里那人死者的身份,却显得分外诡异。 偏生此人容貌极盛,即使如今这般,眉眼都带着种近乎诡谲的华丽,锋利令人不敢逼视。简直像是都市怪谈里吸人阳气的艳鬼。 “等我睡着,你来看看我……好不好?”屋主抚摸着艳鬼的唇。 然后,他轻轻念出了一个名字:“……沈无。” 沈无,这是那个死者的名字。普通甚至不详的名字,生前料想也没做什么好事,却被叫的这么珍而重之,死了还让别人不得安宁。 那瞬间,我真的厌恶极了这个事不关己地躺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的人。这种情绪极度强烈,我甚至都来不及感到莫名其妙。 屋外忽然起了很大的风,大雪混着冰雹渣砸在窗上,屋主终于不得不起身关窗。 我走到窗前,俯视那具了无生息的躯壳。 真是奇怪,竟然没有半点腐败迹象。到底是为什么能保存得这样好? 我带着恨意打量着他,忽然注意到他的唇色异样得殷红,从里到外,像是被胭脂染了色。 我忽然有了某种奇异的预感,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屋主人的手腕。他的衬衣袖子很长,一直落到手背,关窗抬手时臂膀紧绷,才露出一线腕部肌肤。 屋主关好窗,很快袖子垂落,我并未看真切。 而也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屋主估计以为还是邻居,帮沈无盖上被子便出去了。 他打开门,屋外却是个波浪卷发披肩的女子。 女人看得出平时应该是那种风情万种、游刃有余的类型,动作强势利落,在屋主面前也不落下风。 只是细看起来,她眼下浮着青影,细看眼眶都发着红,似乎刚哭过一场,或者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低落的困境。 屋主第一反应竟然是关门,那女人反应却比他更快,直接一手撑住墙壁,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问道:“沈无呢?” 我这个透明人在一旁看戏,忽然有点懵。床上死的那位私生活是有多乱,这是什么逼宫找渣男算账的戏码吗? 屋主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许久才道:“塔罗,这不关你的事。” 塔罗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推开他,想往里走。 屋主立刻拦住,塔罗有些怒了:“已经四十多天了,你带走一具尸体要做什么?沈无从前没教过你吗,生死不可逆。无论他生前是什么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第164章 “无论你怎么努力,怎么假装他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塔罗语气凌厉:“沈无已经去世,他不可能活过来了,你不懂吗,裴追?” 原来,他的名字是裴追。 我无声无息地将这两个字念了两遍,囫囵藏进心中。 塔罗这几个毫不留情的“死”字出口,裴追几不可见地后退半步,却依然牢牢挡住她。 二人僵持了一会,我明明只是个看戏的人,却感到一种强烈的焦躁在我体内翻滚,这种情绪自从看到床上人后便升腾起来,如今到了顶点。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幽魂。 屋外风雪又大了一重,塔罗进来后没有关门,大风狂肆涌入,吹开了虚掩的卧室门。 塔罗也看到了床上的人。 她趁裴追回头时推开他跑了进去,然后怔怔地看着那具尸体好一会。 半晌,她转过头,低声问裴追:“……你做了什么?” 裴追面无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到了吗?他还好好的,和睡着没什么区别,我会让他醒过来。” 塔罗忽然捏紧了裴追的手腕,裴追显然非常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眉头立刻一皱,塔罗便趁机强行扯开他的袖口。 伤口。深可见骨的、结痂的、带血的,相互错杂的伤口,密布在腕上,伤口有新有旧,总计十余道不止。 ——以生人血饲尸者,可保短期不腐。 “你做了什么……”塔罗喃喃道,她的眼眶竟慢慢红了:“如果沈无知道……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难过的。” 裴追甩开她的手,淡淡道:“他不会知道的。而且,他自己不也是个疯子?我不过是学他。” 他似乎平静下来,也不赶塔罗了,反而去酒柜里拿了一瓶酒。 裴追先倒了一杯递给塔罗,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最后,在塔罗的注视下又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底放在床头,尸体的旁边。 塔罗:“……” 她艰难地看着裴追:“你……” 裴追神情毫无异常:“我只让他尝一点。” 塔罗沉默了一会,可能觉得还是可以想办法让裴追重获理智,于是试探着问道:“但是他没有意识,不可能吞咽,要怎么喝?” 然而,裴追竟然笑了。这笑容让他冷峻的眉眼莫名染了抹艳色。 接着,他竟然径直走了过去,先是自己拿起床头那杯酒抿了一口,然后俯身吻住了死者。 裴追很有技巧,也不知是操作了多少次的熟能生巧,他用舌尖轻轻抵开床上人冰凉的唇瓣,将口中一点甜美的酒水渡了进去。 末了,他甚至还吻了下沈无的嘴角,舔去了一点溢出的酒水。 “就是这样尝。”裴追微笑着,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塔罗目瞪口呆。 半晌,她干涩道:“我之前以为只有沈无疯,你是个理智的正常人。没想到……你们一样疯,不……你可能比他还疯。你们真是一对。” 裴追颔首,淡淡道:“多谢夸奖。” 塔罗:“……” 塔罗灌了口自己杯中的酒,看起来冷静点了:“我劝不了你。但你也知道吧,生人血养尸之法,最多只能维持七七之日。也就是四十九天。明日便是第四十九日,你留不住他了。” “裴追,生老病死,自然之法,不要强求。”她苦笑道:“真想不到我要轮番劝你们两个。” 裴追蓦然敏锐地抬头望她:“轮番?这是什么意思?沈无也曾强求过别人的生死?” 塔罗一惊,没有说话。 裴追逼问道:“谁的生死?难道是……我?” “……你想太多了,”塔罗飞快地说道:“我只是随口说的——说回眼前的事情,等明天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裴追沉默下来。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沈无和我说过你和苏落的事情。她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塔罗安静地喝完杯中酒,简短道:“我会去找她。” 裴追问:“怎么找?” “不知道。漫无目的地找吧。”她叹了口气,又轻轻笑道:“人死后灵魂仍存,或者招魂,或者转世,只要在同一个世上,我相信总能遇到的。至于遇到以后,记不记得,还有没有缘分,那是另一回事了。” 塔罗说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往事中。所以,等她说完,才发现裴追的眼睛亮的异样,仿佛灵魂都燃成了一把火,找到了生命的希望。 很久以后,塔罗聊起这一刻,说仍不知当时到底是对是错。 人死后的确存在灵魂,也有转世机会,但那是对正常人而言。沈无做过太多逆天之事,更在为裴追换心时,将剩余的阴寿阳寿全部献祭。 沈无此人,根本无法往生,也没有来世。即使有魂魄,也不同于其他死者,几乎不可能被召唤。 但在当时,她没有点出这一切,而是将错就错地让裴追误会了,产生了希望。 她说当时想……让他试吧。人刚死,接受不了很正常,有希望好歹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渐渐地,时间长了,没有任何回音,他应该也就会放弃了。 成年人都知道的道理,这世界缺了谁都会转,哪有那么多非谁不可。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不如说是,我希望裴追能这么想。 第165章 然而,我却错了。 恐怕连塔罗都没有想到,她当时随口给的一点希望,裴追竟当成了救命稻草,开始疯了似的尝试给沈无招魂。 裴追这一试……竟然便是七年。 第一年,裴追最后还是葬了沈无。是他生前玩笑聊过的海葬。 那天,裴追喝了很多酒,沈无死后他才开始总是大量饮酒,听他的助理感叹,那其实是沈无从前的习惯。 第二年,裴追四处搜集典籍,便访所谓的奇人,当然也被骗过无数次。他从这时起便辞了所有职务,有时半年不归家,常有形容狼狈,甚至重伤流血。 第三年,第四年,他用了所有能找到的方法,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名叫沈无的魂魄甚至不愿入他的梦。 第五年,裴追开始搜集更极端、更禁忌的方法。 这其中有许多是有强烈副作用的,会导致短期的神智模糊、剧痛等等。但即使是昏迷的时候,裴追都在念沈无的名字。 情爱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常与激情甜蜜相伴。而听说沈无生前与裴追也并未真正甜美平顺地生活过多久,却竟让裴追如此放不下,实在令人诧异。 裴追对沈无,不止像是爱情,简直像信徒对神明近乎疯狂的追索。普罗米修斯对宿命的自毁式反抗。 第六年,裴追彻底变了,看起来比冰还冷硬,却对禁术无比狂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伐果决。 这是第七年。 七年,我一直在他身旁,安静地看着他。看他痛苦,看他变化,看他一次次为那个名叫沈无的垃圾燃烧自己的生命和魂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甚至不愿意去思考原因。 七年时光,将他磨得锐利异常。如果说七年前的裴追是一块冰凉润和的玉,如今则是一片刀锋,雪亮、冰冷,甚至有些喜怒莫测。 塔罗说,你变成这样,沈无看到会多难过啊。 头两年,他还会失神垂眸,沉默以对。 后来,裴追只是冷冷笑道:“那太好了。我告诉过他的,我不会让他安心离开。他走了,便是我心上插的刀,谁都别想好过。” 七年来,裴追已将沈无的画像画得恍然若生,属于旁人乍一看都会吓一跳的程度。但他仍然不满足,撕烂的画纸堆满了书房。 他觉得不像。画的还是不像沈无。 直到有一天,裴追终于明白了这画少了什么。 “这画少了生命,”昏暗的画室中,青年人抵着眉心慢慢笑了起来:“我以为是画得不够好,但仔细想来,纸笔皆为死物,又怎么可能有灵?有灵性的东西……只能是生命本身啊。” 裴追就这样笑着,然后突然抽出那把沈无遗留下来的匕首,狠狠捅进自己的心口。 血喷涌而出,溅满画布。 作者有话说: 放心,否极泰来 第108章 回魂 我从混沌中惊醒,仿佛溺水。 意识还停留在上一个片段。裴追将匕首刺入胸口,鲜血喷涌。 他怎么样……还活着吗? 一瞬间,太多问题涌入我的脑海,我下意识地想去找他,刚动了下,却忽然觉得颈部剧痛。 ——等等,颈部…… 我缓缓抬手,竟然摸到了自己的身体。 什么意思,我有身体了? 信息量有些过载,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边上有道声音响起:“怎么样,用的还趁手吗?这从前是我的身体。” 我抬头看过去,发现是一个新死的魂魄,一个眉目昳丽的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异常得平静:“又见面了啊,真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你居然进了我的尸体。” 他这句话信息量太多,我一时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我们之前……认识?”半晌我问。 “咱们都死了,能看到对方的魂魄模样,我认得你,”男人挑眉:“酒吧,女装。想起来了吗?” 我:“……” 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但本能地觉得不像什么正经事。 男人补充道:“那天你来酒吧,我看出你心里有人,不是真的要约。于是我穿着女装和你一起喝了杯酒,还和你讲了我的往事,嗯,我喜欢我姐夫的事。” 我一脸空白地望着他。总结出了三个有用信息。 ——我曾经是活人。我喜欢过一个人。我私生活恐怕不太检点。 但他的魂魄已逐渐透明,我遇到生前认识的人,自然有无数问题,却已没时间问了。 “有什么心愿要帮你完成的吗?”我选择问这个。 “哦没事,我是自杀。”他愣了愣,笑道:“这世上没什么牵挂的人了,懒得活了,累……只是没想到朋友你竟还是个难得的好人,最后这点时间居然还在关心我的事。” 他对着我弯了弯眼睛,笑道:“你还是趁这机会,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我记得你有个喜欢的人,别和我一样,留下遗憾。” 说完,他便烟消云散。 我都不记得自己喜欢过人,更别提去找人家了。现在,我脑海中只有一件想立刻去做的事。 ——我要去看看自己观察了七年的小雪狼死没死。 第七年,裴追便回到了市区一栋别墅久居,据说那是他从前和沈无一起住过的家。 第166章 我发现竟然离这儿不远,大约几百米,步行便可到。 我什么都没想,开门便往外跑。这时傍晚,路上行人挺多,我随人问了下路。便知道去裴追家的方向了。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那路人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我没有多想,停在裴追别墅楼下时才想到,我进不去。 我先打了救护车电话,说明地址,然后走到别墅前,和那密码锁面面相觑。 我先试了“000000”,没反应。 又试了“666666”,没反应。 “123456”,也没反应。 我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裴追不太可能用这种密码……不,正常人都不会用这个做自己的家门密码吧…… 更糟糕的是,三次失误后,大门开始响警报了,并且提示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是错误,会直接报警。 我:“……”仔细想想,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来……也还行? 我索性破罐破摔,准备试这最后一次。 我凝定心神,稍微思考了一瞬有什么常见的密码或者幸运数字。但这空荡荡的脑子里实在没什么常识,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个片段。 那个场景其实有些奇怪,四周有海浪拍打的声音,窗外是辽阔的海面。视线中有层淡淡的光晕,仿佛雾里看花,不太真切。有人靠在窗边,拿出笔记本,写下了当天的日期。 我便输入了这个日期。 “23070……” 在我输入第一位数字后,警报竟然奇异的安静下来。本来只是胡乱尝试,但我输入着,竟莫名开始期待是否真的正确了。 然而,就当我要输入最后一位时,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是裴追。他穿着黑色的衬衣,看起来,十分的……完好无损。 我:“……” 我一时脑子里有些混乱,想到他溅满画纸的鲜血,又不住地盯着他打量。 “有事吗?“裴追缓缓皱眉:“这位小姐。” 我:??? 我忽然有了种极度不祥的预感,低头,看到了自己及膝的裙摆。 怪不得……问路的时候人家看我的表情那么奇怪。 我这才想起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本就是一个女装爱好者。穿女装自杀,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只能说是……合情合理。 现在,我有三个选择。 一、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二、用伪音说话,装妹子撒娇想办法让裴追放我进去,弄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三、正常说话,想办法让裴追放我进去,弄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我在想什么,我生前估计也不是个女装爱好者,根本不会伪音啊。 “我……我迷路了。”我干巴巴道:“想……” 我想不下去了,因为在我开口发出男声的时候,裴追的眼神已经让我尴尬的无以复加。 其实,平心而论,裴追这几年看着越来越冷,对周围的反应也越发漠然。即使看到我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女装大佬,也没什么太大的眼神波动。 但我就是觉得特别尴尬。他这么古井无波的一个眼神,竟然比当街女装招摇过市都让我尴尬得多。 “有什么事?”裴追冷淡地重复道。我毫不怀疑,一秒钟之内我如果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他就要关门。 我开始紧张。一紧张就容易混乱,于是,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一指面前的园子:“我迷路了。远远望到你的花园很漂亮,就想能否进来拜访。” 很扯,我说完就准备好被赶走了。 果然,裴追拢起眉望着我,重复道:“花园漂亮?” 这借口果然显得很扯吧。 但临时改理由只会显得更假,我索性破罐破摔,笑道:“是啊,冬天还有这么多花,很不好养吧。” 我在他目光笼罩下弯腰捡起了一朵飘落在地的桃花:“你这里的桃花很美,我——” “什么?”裴追忽然打断了我。 我抬头正撞上他的视线,他那漆黑的瞳孔不再像之前那样淡漠沉寂,而像是蓦然点燃了一把熊熊野火。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他重复着,同时逼近我。距离拉的很近,我都能看到他眼底缠的血丝。 那场景其实若在旁人看来估计是有点可怕的,毕竟七年来,裴追气质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缺少人味,越来越气势凌人,具有压迫感。 但我竟然心底毫不畏惧,也一点不想后退,反而恨不得靠的更近一点…… 电光火石间,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似乎还是在海边,当时正值日落,残阳铺满深蓝的海面,有人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裴追……你看,桃花真美啊。 ——我这是怎么了?海上哪来的桃花?也没见我对其他“故事的主角”这么感兴趣,都要产生幻觉了。 我安静地回望裴追,并没有依言重复,而是问道:“我能进来看看吗?” 裴追没有立刻回答。 我抬起头,才发现他竟然在看我手中的桃花。柔嫩的花瓣在我掌心中轻轻随风晃动着,脆弱又温柔。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竟然打开门说道:“进来。” 我进屋后,对这座别墅并不陌生。 毕竟如果说世界对我来说是个只能看摸不着的电视,裴追就是我最钟爱的频道。他的一切,我都不算陌生。 第167章 我混进来的目的当然不是真的看花园,而是看看他伤势情况。裴追看起来行动如常,脸色却异常苍白,我始终放不下心。 但我也不可能上来就扒人衣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原本有些怕裴追上来就直接把我往花园一丢,让我看完自己滚蛋。却没想到他竟然从厨房拿了杯子,问我喝什么。 “酒。”我脱口而出。 裴追又问我:“要甜些还是淡的?” 他如此体贴周到,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简直怀疑这不是我暗中观察七年的那冷漠青年了。 但我刚才那句“酒”完全是脱口而出,实际上连酒的味道都不记得,万没有这么讲究,于是随口道:“都行。” 裴追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甜腻清冽,香气沉郁。味道果然不错,不过我的目的并不是喝酒,便试探着问道:“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有受什么伤吗?” 裴追抬眸看了我一眼:“我很好。”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没办法直接从裴追这里得到答案。毕竟他看着的确和没事人一样,我总不能说,我是个没事偷窥你的变态魂魄,之前看到你自残,想过来看看怎么样了吧。 但我也还是不甘心就此离开,正琢磨着怎么侧面试探,或者至少聊点什么拖延时间,就听到裴追竟先说话了。 他问我:“你喜欢穿女装?” 作者有话说: 关于桃花的那段是沈无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最后一点时间想着很久以前清晨站在桃花树下的少年 第109章 撕烂的衬衫 我:“……”果然还是被问了。 我思考了五秒钟,实在没想出体面又合情合理的借口,于是索性保持微笑,点头道:“……是啊。” 裴追沉默了一会,指了下自己脖颈位置:“你这里……饰品乱了,需要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吗?” 我莫名其妙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只觉得火辣辣得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忙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很宽大,有浴缸和一面大落地镜。 我在镜中看到了一个妩媚风情的“女人”,红色长裙,腰肢纤细,脖间系着一根纯黑缎带项链,应是平时女装时用来掩饰喉结的。 而此时,那缎带后面的环扣松了,只是半搭在我锁骨,露出了……颈部可怖的深紫色伤痕。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自缢的痕迹。 ——而且,从伤痕恐怖情况来看,恐怕是那种必死无疑的自缢。 我感到有些头疼。 一方面,我拿不准刚才裴追看到了多少。 我不喜欢自欺欺人,但若他当真清楚地看到了伤痕,为何如此镇定,还含蓄地提醒我“饰品乱了”? 另一方面,我检查完脖子的伤痕后,又细细感受了下这具身体,皮肤苍白、体温极低、血流迟缓。 这终究还是一具尸体,我只是短暂的附身于上,也不知能停留多久。估计多不过至头七,少不过数小时。 我立刻有了些危机感。倒不是为了自己——反正这时间也是借来的,而是着急弄清楚裴追的伤。 我将颈饰戴好,遮住自缢伤痕。 临走前,我瞥见镜中”美人“,十分牙痛,忽然有种在这浴室里直接洗澡换身衣服的冲动,正好睡衣就是普通衬衫,就放在…… ——放在什么?我忽然对自己分外莫名其妙。我虽估计生前身后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无聊到钻人家浴室偷窥,因此怎么可能知道人家睡衣什么样,放在什么地方? 但同时,我又感到一种强烈的好奇,不自觉地走到浴室左侧角落,弯腰寻到最后一个柜子,我觉得睡衣就放在那里。 我将手放在抽屉把手上,仿佛要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就在这时,洗手间门口响起了三声扣门声。 “你没事吧?”裴追问:“我听到水声一直在响。” 我懵了一下,进洗手间也就五分钟,怎么就劳动主人来问。当下也没时间胡思乱想了,连忙关了水龙头,起身开门。 坐回客厅,裴追示意我喝酒,一边说道:“因为我爱人的原因,我对浴室有些敏感。” 其实我一直挺好奇那沈无是怎么死的,裴追这么一说我就有点迷茫,总不能是在浴缸里溺死的吧? 等等,如果够蠢或者自己找死的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也总喜欢一直把水龙头开着,在卫生间待很久。后来回想起来,应当是他的病一直很重,在用水声掩盖咳血的声音。”裴追的声音异常平静:“他那么疼,我却太粗心,说着在意,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我后来回想,其实以裴追当时的性格,对一个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的陌生人,说这么多隐秘往事,着实交浅言深,简直到了诡异的程度。 当时我却完全想不到这些,竟然脱口道:“和你没关系,他自找的。” 我说完,屋内一静。裴追抬起眼睛,缓缓看着我。 我其实一直十分不待见那沈无,因此刚才见裴追神情落寞,不知怎的就脱口说了真心话。只是这话当着别人家属……还是位七年如一日想着死者复活的家属,着实不太礼貌。 他看了我许久,神情极冷,眼神中却仿佛汹涌着万千情绪。我被他盯得简直有点发毛,心想不会他觉得触犯到亡妻了,要直接把我杀人泄愤吧。 第168章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裴追忽然起身,伸手握向我的脖颈。 咽喉是人之要害,保护它应该就像求生一样是人类的本能。但奇异的是,直到他冰凉的指尖触及我的颈动脉,我都自然而然地没生出一点躲闪的欲望。 七年来,我曾见识过这个人怎么疯,怎么自残,也见识过他对外冷酷漠然,杀伐果决。 但此时此刻,他神情锋利,按住我的喉骨要害,我竟然……丝毫不怕。 视线相触一瞬,裴追注视着我,仿佛要透过这具妖冶女装皮囊,看透我的灵魂内心。 然后,他抬起手指帮我提了下颈饰缎带:“又松了。” 裴追淡淡说完这句话,便后退坐回了位置。 ——这么近的距离,他一定看清我脖子上致命的淤痕了。 我一边索性把缎带打死结,一边想,得抓紧弄清裴追的伤,然后离开这里。 不过这个姿势实在别扭,颈饰缎带又太短,我弄了好几次都打不上结。 裴追垂眸在边上晃着酒杯,也不喝,看我这样折腾了几分钟,忽然又站起身,绕到我身后。 “我帮你吧。”裴追淡淡道。 然后,他提起缎带两侧,冰凉的指尖无可避免地擦过我颈部敏感的皮肤,我莫名其妙地半身都麻了,头脑一热,恶向胆边生,抓住机会将杯中酒往身后一泼。 裴追:“……” 我匆忙起身,连连道歉,视线却注视他胸口。屋中暖气足,他只穿了件黑色衬衣,如今被酒水沾湿,贴在身上,十分自然,看不出一点绷带痕迹。 我愣住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力去扯他扣子,口中却谦卑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冬天穿湿衣服会着凉,您脱下来我来洗……” “你——”裴追脸色如冰,手却下意识地拢扣子,这场景竟莫名其妙地像被登徒子当街调戏。 我觉得他那表情是想杀了我。 但我原本就不算活人,因此毫不害怕犹豫,和他一阵拉扯——就在这时,门铃响起。 “120!你们叫的救护车?”屋外鸣笛阵阵,有人大声呼喊,拍门询问。 哦,我叫的。竟然把这茬忘了。 而就在裴追被门口动静吸引时,我趁机得手,一把扯开他前胸一串扣子。 世界凝固了。 屋外是嘈杂的120鸣笛声。 屋内是衬衣扣子滚落在地的玲珑声响。 裴追抬眸,目光如锐箭穿透我。 而我,则看向他赤裸的胸膛。 ——那里…… * 就在120已经打算联系人开锁时,裴追披了件大衣外套,去开了门。 当时场面尴尬不必细说,我承认了是自己喊的救护车,问起原因只好含糊其辞,说是裴追刚才身体不适,现已好了。 救护人员视线扫过地上的红酒、衣扣,再到我这一身女装,眉头越皱越紧。 裴追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仿佛要掉冰渣。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身上没钱,付不了这出车费,还是裴追付的。 救护人员离开前,一言难尽地又看了眼屋内狼藉,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还是克制些。” 裴追:“……” 他一言不发地点头。 我总觉得这社死的一幕有点该死的熟悉。但又觉得这个级别的尴尬,应该十分稀罕。 不过,我当下在意的是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裴追敏锐通透,我刚才倒酒扒衣动作极其突兀,再加上120喊救护车,他恐怕已经猜到,我怀疑他受伤了。 而让我惊讶的是,方才他胸口竟真的几乎完好。只有凑的很近时,我才发现他胸线中央有条极淡的伤疤,正在我当时看到他用匕首刺入胸腔的位置。 那明明才是几小时前的事,现在却像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伤…… 而且,这样的伤痕竟然远不一道。刀刀都在致命位置。 我怔怔看着,下意识地数了起来,每数一道,心口竟然也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裴追反应过来后立刻拢住被我撕开的衬衣,同时目光锐利地压了过来,那神情太复杂太沉重。 我和他对视着,同时心中渐渐升腾起一个可能性。 但我希望猜错了——因为那是只有疯子才会做的事。 不知源于何处的古怪知识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中。 ——“以生人心头血养死者画卷,有万一可能,可使亡者魂归。” 心头血,万分之一的概率。要以异法一次次消耗寿命,忍受生不如死的剧痛,刺破胸口,再催动愈合,再刺破…… * 救护车走后,我仍兀自出神许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裴追周身的低气压已经快把屋子冻了。 但这样一番折腾,他竟然也未赶我走。我是当真有点惊讶,简直怀疑他和我七年来观察的不是同一人了。 然后,他竟既没问我为何叫救护车,也没问我身份目的,而是问:“不是说要看花园吗?” 哦对,我忘了这个借口。 原来他是想履行承诺让我看一眼花园再滚,真是个君子。 我便和他去了花园。 明明时值冬季,这别墅带的小花园倒是一派落英缤纷,有桃树、银杏还有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种。看得出屋主费了许多心血。 第169章 我走了一圈,裴追看着我。我意识到他想让我给个评价。 但我的词汇量着实匮乏,也缺少情调,半天回了句:“挺好看的。” 裴追神情冷了点:“还有别的吗?” 我又有点紧张,便开始胡言乱语,说了实话:“银杏、桃子都能吃,挺实用的。” 裴追:“……” 裴追停在一棵桃花树下,忽然道:“其实这是从前我爱人要种的。他走的那年还是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 作者有话说: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 第110章 我这里没有睡裙 我一怔,或许是他神情缘故,又或许是落花太美,我竟然有一瞬觉出了感同身受的悲伤。言语却依然笨拙,只是道:“尊夫人真是园艺高超。嗯,挺好看的。” 裴追回头淡淡看我一眼:“这是我种的。他向来不耐烦生活琐事,只会指挥人。” 我有点尴尬,又想弥补刚才当面诋毁他爱人的失误,便干巴巴说:“那也算情趣高雅,挺好看的。” 裴追又摇头:“他也没这份闲情雅致,只是和你一样,图实用罢了。” 我不知怎么接了。而且十分无语,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怎么值得裴追这么多年刻骨铭心,总不能只因为脸吧——听说重疾最是折磨人,恐怕到最后,那人也好看不成什么样。 花园再美,总共就那么大,桃子银杏又没成熟,我也不可能直接就地玩农家乐,没过多久实在看无可看,便只好和裴追大眼瞪小眼。 我之所以没提出离开,是因为总觉得裴追胸口的伤有蹊跷,还想去他书房画室看看。 我想找到那张溅满血的沈无画像,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但先是扒衣服,又看花园,如今还想把人家书房也逡巡一遍。饶是我脸皮再厚,一时都没想到借口。 忽然,裴追问我:“你对园艺感兴趣?” 不,我很确定自己完全不感兴趣。 可这却是我最初要求进来的借口,于是只好保持微笑,维持人设:“是啊。” “最近很忙,我正好缺人帮我打理花园。”裴追说:“你有兴趣吗?” 我震惊了。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好不容易克制住表情,尽量正常道:“啊,倒是可以。只是我可能最多只有一周的时间,你接受零工吗?” 这身体估计最多也只能用一周,现在说清楚为好。只是裴追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阴郁。虽然他始终神情冷,但我总觉得,刚才的冷和此刻的不太一样。 我连忙补充道:“这几天我会从早到晚都在这儿的。” 裴追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点头同意。 我渐渐有些入戏,又问道:“小裴总,工资多少啊?” 这时我们已经边聊边回到客厅,裴追正拎起那件被我废了的衬衣,面无表情道:“你想赔它吗?” 我想了想小裴总的消费水平,又想到自己刚才的嚣张行为,忽然有点害怕。又不是当真要赚钱,当下偃旗息鼓。 却没想到,裴追并没有放过我。 他将衬衣拿进卧室,擦肩而过时,忽然轻轻道:“我和你说过名字吗?” ……没有。 我愣住了,然后手心渐渐渗出一点汗。 但说完这话,他竟然就走了,没有追问。 不过,想进裴追的书房,光做园丁恐怕不够。 我曾观察他七年,对他的作息日常十分熟悉,知道他近年甚少出门,在家也就是卧室、书房(也就是画室)待得最多。 而书房在二楼,我如果白天进入很容易被发现,还是需要等裴追睡着才有机会。 所以,我最好要有至少一次留宿机会。 那最合理的便是今天了。这样折腾了一番,现在已经入夜,我只要再用些手段…… 我下定决心,皱起眉,闷声低低痛呼。 “怎么?”裴追立刻看向我。 我按住太阳穴,原本是想说头痛的,但不知为何,看到裴追的神色,我忽然心里如被针深深扎了一下,竟然说不出口,嘴上不自觉地换了个借口:“我,我饿了。” ……我在说什么。 我仓促纠正道:“我是说,我胃痛。” 裴追看了我一会,忽然道:“去医院。” 我愣了,然后发现他竟然是玩真的,而且拉起我准备亲自带我去。 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个这么热心的人……这次见面,裴追给我许多惊讶。 我连忙甩开他的手:“我没事,只是饿了,吃了饭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裴追停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神色渐渐沉寂下来。 我补充道:“先吃点东西,要是还痛我就去,好不好?” 裴追没说什么,然后他进了厨房,十五分钟后,端出一块牛排。 我刚才说饿当然是胡扯,但不知为何,现在闻到香味觉得食欲大增,既然会饿,那这具身体应该也能进食,我便直接吃了起来。 我吃了一口,只觉得咸淡口感都正中喜好,原来我喜欢吃这样的。 从前,我毫无记忆,也不知来处,反倒是这短短一天,让我了解了自己许多……又是阴差阳错通过裴追。 “你吃过晚饭了吗?“我问他。 第170章 裴追说:“你先吃,我再去做我的。” 等我快吃完时,裴追端着另一份牛排出来了,还弄了份汤,示意我喝。 我说胃不痛了,但是实在太饱,撑得难受,先不吃了。 裴追扫了眼我:“有没有可能是你腰束得太紧了?” 我顺着他目光,看到自己被半身裙勒得纤细的腰部。 我:“……”该死,忘了自己还穿着女装。 我借口胃痛当然不是为了蹭裴追一顿饭,而是为了尽量拖延时间,留在他家中,但到底又没有想到合适的留宿理由。 巧的是我没编出理由,他竟也不急着赶我走,我们吃完饭,便开始隔着饭桌相顾沉默。 我秉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精神,终于拖到裴追先开口了。 他说:“我……要怎么称呼你。” 哦,问我叫什么。 我:“……”真是离谱,竟然聊了这么久了还没有互通姓名。 ——等等……我叫什么来着? 沉默。 裴追看着我:“这问题很难?不方便回答?” 我其实可以随便说个张三李四骗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裴追的眼睛,我忽然说不出那些敷衍的谎话了。 于是,我摇头笑了下:“我不记得了。” 裴追抬眸看了我一会,他眸色深沉,仿佛蕴含着万千言语,让我心头蓦然一悸。 “怎么回事?”他问。 我沉默片刻,略有迟疑。 虽然没有记忆,但我猜测若我活过,恐怕也是个戒心很重的危险人物,习惯了欺骗和孤独。所以七年身处生死夹缝,没有记忆也无人沟通,这些都没能让我恐惧,也没让我升起过任何求助的想法。 我本能地想敷衍过去,但不知为何,看着裴追,我又一次还是决定尽量说实话。 “我没有任何记忆。”我斟酌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来处。” 我隐去怪力乱神的部分不提,解释起来太复杂了。 我以为他这样理智的人会觉得扯淡,却没想到裴追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眸光深沉而意味深长。 我们这样沉默了许久,餐桌吊灯投下温暖的光,两道清浅的影子安静地交缠着。 每一刻,我都以为他会问些什么。我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比如脖子上的瘀痕,没有记忆,突然出现在他家还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也没理由不追问。 但他居然没有问,而是转身又去倒了两杯酒。这次到我手里的就只有一个杯底了。我刚抿了一口,便听他说:“所以,女装果真是爱好?连失忆了都要穿。” 我直接被酒呛到,顺便碰洒了剩下半杯。 我手忙脚乱地擦胸口衣襟和裙子上的酒渍,抬头抽纸巾时无意间看到裴追的神情。 然后我愣住了。 他似乎在……笑。 那点笑意如冰雪微融,浮光泡影,快得就像一个幻觉,等我再细看,已经了无痕迹。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我莫名觉得心里痒痒的,似乎被羽毛尖儿轻轻挠了一下。 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有了合适的借口。 冬日天寒,又已深夜,我一身湿衣顺理成章地请求借衣物换洗,然后留宿一晚。 我说出口时其实有些忐忑,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裴追却果然不按常理出牌,他淡淡地上下打量我,而后道:“有件事不太方便。” 我便忐忑起来:“什么事?” 裴追缓缓道:“我这里没有睡裙。” 我:“………………”女装梗过不去了是吧?裴追你大爷的。 最后,裴追给了我套黑衬衣,让我在一楼浴室换洗,还特意说了酒后不要沐浴太久。 这毕竟是别人的身体,而且其实也已死去了,我原本便没有这种兴致。只是在换衣服时,我忽然想,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 根据我这七年的观察,裴追不可能是一个会莫名其妙放陌生人留宿的人。不……不要说是留宿了,这几年他越来越封闭极端,根本不愿与任何人产生联系,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为什么是我?还是说……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我对着镜子整理领口时,脑海中忽然又闪过一个片段。 一个同样穿着黑衬衣的男人,苍白单薄如纸,神情却比铁还硬,唇色殷红异常,那是新鲜的血迹。他对镜中的自己笑得轻蔑,舔去唇角血渍,然后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冲刷洗手池壁上的血。 这个片段中,我依然想不起男人的脸。但却莫名地想起了裴追那句“我爱人总喜欢把水龙头开着,掩饰咳血的声音”。 一瞬间,我总觉得当真有些头疼,也不知是不是幻觉。 我换好衣服出来,才想起要问裴追住在哪个房间。走到客厅,才发现他坐在沙发上,以手撑额,像是睡着了。 他头发偏长,落在颈边,手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只露出一小片白如冰雪的肌肤,垂下的细密睫毛。 我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呼吸,不想惊醒他。 但就在同时,他醒了。他眯着眼睛看向我,初醒时神情间带了分迷离的柔和,对我轻轻招了招手,哑声道:“怎么又不吹干头发就出来?过来,我给你……” 他什么?裴追没有说完,我们同时愣在那里,我看到他神色逐渐清醒,眉也越皱越紧,沉默不语。 第171章 作者有话说: 还好沈无没用头痛做借口 第111章 监控欲 我觉得,他那瞬间似梦似醒,像是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了——或许是他正在梦到的某人。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打扰……请问我睡哪?” 裴追捏着眉心沉默了一会,眼神沉沉地装着我:“随意选吧。” 这栋别墅有许多客房,如果是平时,我这么懒的人就随便选个最近的了。但现在我却不是真的想安心在这里睡一晚,而是想要的是进他的书房,去弄明白血溅画卷那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趁他走神,将这句“随便选”当成了尚方宝剑,真的“选”了起来。 我径直上了二楼。 到二楼后,我在特意从走廊护栏往下望了望,看裴追还在低头出神,我便放心地往里走。 这栋别墅的风格是北欧复古样式,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原木材质,门把手是手工雕塑的不同造型。书房的门把则雕了朵栩栩如生的 百合,甚至连花瓣上的晨露都鲜润欲滴。 我握住门把手,轻轻往下压—— 门没动。 我下意识又试了一次,才终于确定是锁上了。 而与此同时,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裴追站在楼梯口,视线淡淡投过来:“你在做什么?” 我的手僵在门把手上,匆忙转身,笑道:“……书房门把手上的花纹很好看,我想……嗯……摸摸看。” 裴追:“……” 我在说什么…… 从小裴总那张能掉冰渣的脸上,我竟莫名其妙读出了无语的情绪,甚至盖过了对我的怀疑。我猜测,他可能想到了自己会面对一个借口,却没想到是这么扯淡的。 裴追面无表情:“那你摸完了吗?” 我点头。 “那选房间吧。” 我这才注意到,裴追手上拿着条绒毯,鲜艳的橘黄色,这种高饱和颜色不像是他会喜欢的,但他拿在手里,却有种冰火融合,刚好搭配的感觉。 我反应过来时,已盯着他看了太久。忙习惯性地顺手指了间房:“谢谢,就这间吧。” 裴追没说话。他捏着绒毯的手却微微紧了些,修长苍白的手指陷入了柔软的毛料中。 “这是他以前的房间,”裴追深深地看着我:“你确定要住吗?” 我愣了下,才意识到那个“他”恐怕就是沈无。 “不好意思,”我连忙道歉:“你帮我随便找个空房间吧。” 裴追垂眸,带我去了走廊尽头的客房,他先叫我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收拾了一番,中途还关了门。 从始至终,我都非常顺从和沉默——因为心虚。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些房间门都是紧闭的,我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不应该知道哪个是书房,哪个是卧室。 等我再进入房间,亮黄色的绒毯已经平整铺在床铺上。 裴追走前,只叮嘱了一件事。有两个房间上了锁,建议我不要去。巧得很,就是刚才我“觊觎”的两间——书房、沈无的卧室。 我当然不会理他,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现在发生的事让我想到了一个叫“蓝胡子”的童话故事。 富翁死了几任妻子,有一天他又迎娶了一个女孩子,告诉她家中有一个上锁的房间一定不能去,其实那房间中便藏满了之前妻子们的尸体。 要不是知道裴追已葬了沈无,我毫不怀疑他真能把死了七年的尸首藏在家里。 房间里还给我留了几本书,大多是诗集和剧本,我挑出一本《莎乐美》看了会,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黑透,我看了眼壁挂时钟,发现已经凌晨。 裴追应该睡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决定溜出房间,试试能不能找到书房的钥匙开锁。 我起身,穿出了房门。 “穿”出了房门……字面意思的。 我猛然回神,看到了身后伏案而眠的人……确切的说,那是我现在的身体。 一觉睡醒,我魂魄离体了。 我第一反应是有点懵,要是就这么回不去身体了,裴追早上起来看到“我”莫名其妙”死“在这里岂不是很尴尬。 但事已至此,还不如先利用机会,我索性以魂魄状态来到书房,准备直接穿门进去,看看这里到底曾发生过什么。 但是,到了裴追卧室的门口,我却忽然发现进不去了。定睛细看,门把手上萦绕着一圈淡淡的白光。 那竟然是个阵法,这里果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竟然相当于上了“阴阳”两道锁。灵体也不能直接入内。 那么,我现在便只有一个选择了——去裴追那里偷钥匙,然后和童话里新嫁的女孩一样,打开那扇书房的门。 其实,在下定这个主意时,我脑海中闪过一瞬间的怀疑:裴追对我来说,应当只是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充其量是多看了几年人家的苦情独角戏,何必执着到现在这个程度? 但我下意识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连同自从进入这个别墅后便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一起。 裴追的卧室在二楼尽头,停在他门口时,我微微一怔。因为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光线从他房门缝隙中透出。 第172章 这时魂体便有优势了,我打算先穿墙进去找到书房钥匙的位置,如果能穿回身体,再来偷。 然而,当我真的进入他房中时,却被眼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震惊了。 房间里其实没有开灯,那门缝透出来的微光是来源于一个巨大的投影,那屏幕又显示着十几个小分屏。 分屏里画面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在以不同角度展示着同一个空间。 那里和这满屋的性冷淡风都不同,盖着条亮黄色的毯子。正是他刚才给我收拾出来的卧室。 裴追靠在床头,细密地睫毛在如冰玉的脸上透出深深的影,看起来英俊又阴郁。 他轻轻按了下遥控器的开关,那投影中的其中一个画面便不断放大,最终扩大满整个屏幕。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正是“我”背对镜头,靠在书桌上睡着。 裴追在这屋子里装了这么多摄像头,什么角度都有。他却偏偏没把镜头转到正面,而是安静地看着这背影。 我忽然觉得心惊动魄,也不知是因为这么多摄像头,还是只是因他这个简单却极其炙热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忽然笑了起来, 他低低自语:“还是这么不听话啊,怎么给你准备了床,你却不睡呢。” 然后,裴追忽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明明没有躯壳,我却忽然只觉起了一阵冷汗。 因为我意识到——裴追是要去我那里“查房”。 我反应过来时,裴追已经出房间到了走廊,距离我那房间只有十几米。 当时已经顾不得其他,我一心只想着回到身体里,仗着没人看得到一阵飞奔,而等我站在身体边上时,正好裴追轻轻扣了一下房门。 他的动作极轻,不像是故意想要叫醒屋内人,而更像是某种试探。 我心中有疑惑一闪而过,却没有时间多想,而是靠近身体,希望重新进去。 但是,毫无反应。 我懵了一下。 当然不是因为又变回了无依无托无人看见的灵体——这身体只能用一小段时间,我之前便有预期。 是这场合实在太不巧了。我简直不敢想裴追会怎么理解这件事,以及,这位女装大哥的尸体就这样出现在裴追这里,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唯一令我少许安慰的是,裴追扣完一下门后便安静了。乐观些想,或许他觉得我不回应是已在房内乖乖睡了,便放弃进屋了。 于是,我暂且放下心来,开始琢磨怎么回到身体中。当我沉下心神的那刻,一句话似从脑海深处浮现。 ——子夜之交,逢魔之时,魂魄不定。 同时,我便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其中的意思。简单地说,便是午夜到凌晨三点这段时间,魂魄不稳,容易离体。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目前正是凌晨两点五十五。那么不出意外,再等五分钟我或许便能回到躯壳。 然而,就在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窸窣声响,极其轻微,只有在这寂静如死的深夜才会如此鲜明地挑动人的神经。 那声音来自房门口——是钥匙插入锁扣,缓缓转动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到了两件事。 一,裴追的确没有再敲门,他安静了下来。但那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他始终站在我的门口。 二,不知为何,我潜意识总觉得裴追是个君子。却忽略了刚才的亲眼所见——他是一个会在客人房间里装监控的男人,又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那么,既然我不开门,他会不会想用房间钥匙……亲自进来看一看呢? “咯吱。” 裴追打开了房间门。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钟,这时距离凌晨三点还有三分半钟。 他站在那具身体后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追个子极高,影子沉沉地笼罩着伏案而卧的人,极具压迫感。 只要他稍微细致一些、敏感一些,或者在这里多站上一会儿,就会发现自己正在注视的这个人胸腔毫无起伏、口鼻毫无气息。 作者有话说: 嗯,微博我记得有人问过沈无和裴追喜欢的颜色。沈无习惯高饱和度的黄橙暖色,裴追喜欢灰冷色调。所以绒毯是给谁准备的很明显啦 另外推荐大家看比亚兹莱的莎乐美,真的画的很好,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画风 第112章 项圈 毕竟,生人和死者总是很好分别的,不光是生理指标,无灵魂的躯壳会让人一眼就感到异样。 裴追略微低头,视线凝注在案上人的头部。我不由心中紧张,以为他在观察身体的口鼻吐息,过了会儿却反应过来,他看的竟然是我睡着前在读的那本《莎乐美》。 书上翻开的那页写道: 莎乐美跳完七重纱之舞,希律王答应许她任何愿望。于是,美艳的少女跪下说道:我要他们立即用大银盘给我端来先知约翰的头颅。 先知被斩首,少女亲吻头颅,得到了原本不可能得到的吻。 莎乐美说:爱情的神秘远超过死亡的神秘,人们应当只考虑爱情。 右侧是比亚兹莱的配图,黑白两色,线条华丽流畅。乌发如蛇的女子漂浮在半空,捧着一颗头颅,仔细端详着。 裴追的视线滑过插图后,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我那身体。我没来由的觉得脖颈有点发凉…… 第173章 我们这样默然地同时看完这页书,而时间也走到了最后一分钟。 裴追忽然从床上拿起毯子,裹住案桌上的身体,放在床榻上。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说实在的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在搬运一个麻袋…… 不过,裴追和身体接触越少,我便越不容易暴露。我看了眼钟,只有不到三十秒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一直避免直接身体接触的裴追,慢慢将手指按到了身体的颈部。 刚刚好也是那自缢淤痕的地方。而且,不知是因我魂魄离体还是纯粹时间推移,如今那伤痕从紫红色变成了深紫色……看起来,更不像是活人能有的伤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指尖掠过伤痕,最后停在了颈部动脉处。 ——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在……摸脉搏。 29秒,28秒……10秒…… 其实一般人摸心跳脉搏,如果没摸到第一反应是位置不对,如果还是没有便会怀疑人已死亡。 但裴追却又不同,他的指尖一动不动地按在那里,即使手下躯壳的脉搏心跳比直线还平,却也没有挪动位置。 有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难道也在等待什么? 然后下一刻,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极短暂的意识抽离。再等我反应过来,已回到身体中。 但我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只觉脖颈一痛,竟是裴追就着这个探脉的姿势,握住了我的咽喉! 但最离谱的是,哪怕这样我心里也没有丝毫恐惧,反而第一反应竟是:他掌心温度还挺舒适。 我感受了一下四肢,等了几秒待适应了身体,便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推开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怎么在这儿?按我脖子做什么?” 裴追收回手,目光却沉沉地笼罩着我。我初醒时,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最初我以为是被我抓包的惊慌,或者对我这个没脉搏怪物的恐惧。 渐渐的,我才从他的微表情和动作中察觉……那是喜悦,甚至兴奋。 过了好一会,裴追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上午见你的颈饰松了,我在量你的颈围。” 我原以为他会提脉搏的事,却没想到是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便有点懵,下意识问道:“量了你要干嘛?” 裴追竟然轻轻笑了下:“当然是做一个新的、更结实的项圈。最好还能带上一条链子和一个指纹锁,没有我的许可,你便哪也去不了。” 我:“……”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吗?他在说什么…… 我们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我干笑道:“您可真会开玩笑……我好累,我要睡了。没事的话……可以晚安了?” 我其实已经做好了他要继续纠缠的准备,因为从我醒来后,裴追表面看起来依然是冷淡疏离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我甚至有种错觉,能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他正在爆裂和燃烧的灵魂。 但神奇的是:不知怎么,我说出晚安两字时,裴追竟然仿佛被什么安抚了。他的神情平缓下来,抬起眼睛,又一次细细地打量我,仿佛守财奴在仔细检阅着全部的财宝。 “晚安。”裴追终于轻轻说道,然后他微妙地顿了一下,仿佛咽下去了一个词。我想,按照人们通常的晚安习俗,这应该是一个名字。 他说完,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心很累。因为我知道哪怕他人走了,监控也还在。但稍有安慰的是,今晚这一番折腾并非没有收获。 离开裴追房间前,我看到了卧室茶几上摆的钥匙串,其中一把雕刻着精巧的百合镂花装饰,不出意外便是书房钥匙了。接下来,我只需要找到机会,把它偷出来。 有了计划后,我心神松懈,身体比心更累,于是裴追刚把门带上没多久,我几乎立刻睡着了。 从前当魂魄时,是不会睡着的,因此,这也是我七年来第一次做梦。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桃花。 那是一片粉色的花海,路边点缀着蜡烛形状的小灯。我一路向前,目的明确,心情安然雀跃。 在花海尽头,有人在等我。 他对我伸出手,我握住。指尖接触时,碰到了微凉的金属。 ——那是一对戒指,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惊醒时,我胸口闷的厉害,仿佛在梦里忘了呼吸似的。脑子却还没有完全醒来,依然定格在那对戒指的样子上,却怎么也记不起戒指内侧的刻字内容。 渐渐的,我忽然心中有些异样,因为随着意识清醒,我觉得梦里的戒指眼熟起来……仿佛和裴追所带的样式很像。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素戒款式粗看都差别不大。我很快将这点捕风捉影的联想抛诸脑后,但那桃花林实在真实,我甚至还记得梦中看到了“柳林路”的地标。 我起床时,裴追已经出门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一觉睡到了中午——这样的打工态度恐怕也没谁了。我来到客厅,餐桌上竟然还留了份早餐。 我第一反应是去他房间找钥匙,但毫不意外地发现钥匙已经不在他卧室的茶几上了,应该是他带出门了,而书房依然锁着。 这样一来,我白日便无事可做。 这很浪费,因为我发现胸口的疼痛并没有缓解,颈部致命的淤痕也在往下蔓延,我感觉这具身体用不了多久了,今天这一日一夜,很可能就是我在阳间短途游的最后时间了。 第174章 裴追那里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利用这个白天查一下自己生前的身份。 我指纹解锁了这位女装兄台的手机,搜索了在梦中记住的“柳林路”地名,发现是现实中存在的地名,而且就在这座城市。 临出门前,还发生了一件稍微有点尴尬的事情。 门铃响了,我去开,发现是个白领打扮的老兄。 他自我介绍叫季时雨,说是助理,来找裴追拿文件的。 “小裴总出去了。”我说。 他“哦”了一声,然后一个劲地盯着我看,表情简直堪称诡异,一瞬间我都不自觉地心虚看身上衣服,确认穿的不是女装…… “您是?”季助理看着我:“是裴总的……旧识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然后季时雨解释道,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用“小裴总”这个称呼了。 裴追已经脱离父辈有了自己的产业,独当一面,自然也不用只以裴氏的继承人身份对外。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有点迷茫,仔细回想起来,自从我有记忆开始观察裴追,他身边似乎真的人人都是喊得“裴总”。 那我为什么当时会脱口而出这样一个称呼呢? 而且……仔细回想那时的情绪,与其说是下对上的敬称,不如说是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般的亲昵。 在我出神时,季时雨已经在门口给裴追打了电话,电话开了扬声器,我听到裴追说文件已经签好字了,在他卧室里。 于是,我便光明正大地又一次进了裴追的卧室,顺手拉开最靠左的柜子,找到了那份文件。 但是关房间门时,我余光又一次瞥到那排柜子,忽然有些发愣——这么十几个柜子,长得一模一样,我甚至连这房间也才进第三次,是怎么不假思索地精准找到裴追放文件的地方? 仿佛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一般。 我把文件递给那位季助理时,他愣了好一会才接。 “你住在这里吗?”他问。 我这衬衫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是件睡衣的,我点头,然后看到他又是一脸更浓的欲言又止。 “季先生,你想说什么?”我问 季时雨踌躇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稍微有些惊讶。但其实这话也不该我问,所以……” ……我竟然觉得这场景有点该死的熟悉,虽然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事吗?不说我就先告辞了,您自便。”我有些无语。 季时雨立刻下意识地扶了下门框,不让我关门:“我还是说完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裴总会留人在家住,您看我做他助理有小十年了,他也不肯放我进个屋子,听说这两年连老裴总夫妻都不太让来了,连清洁都是他自己来。总之,我从没见过他房子里出现第二个人,啊……也不是,我是说这七年里。” 助理先生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意思倒是明白。甚至我在他最后那句吞吞吐吐的华丽,清楚地品明白了又一层言外之意。 ——七年来没人进过这间房子。也就是说,其实只有两人曾住在过裴总家里。 我和沈无。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一下莎乐美原著 纯爱战士小裴总甚至不好意思接触沈无“借”的身体 项圈梗后面会用 请期待 第113章 桃花梦 和季时雨交接文件稍许耽搁了一会,等我到柳林路的时候差不多是中午了。那其实是片小公园,不过因为地处偏僻,附近的居民区又都因为拆迁移走,所以人迹罕至,树木也无人打理,到有种生机勃勃的野趣。 此处的确种了桃树,甚至方位和我梦中也别无二致。我心里已经觉得应该梦里的确是生前的记忆碎片了。只是人到了这里,却也没想起更多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园子里的桃花凋落,与梦中景色大不相同的缘故。 我百无聊赖地逛了一圈,正打算打道回府,忽然看见不远处青烟袅袅而上。出于好奇,我走近去看,却没想到……看到了裴追。 他穿一身纯黑风衣,在中央空地上烧纸祭奠。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也看到了我,目光沉沉地笼罩下来,我竟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然后他轻轻道:“你来了啊。” 我便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 裴追沉默了一下:“昨天是我爱人的祭日。” 我有点想问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祭祀,又觉得以萍水相逢而言,接连追问,有点越界了。 于是,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便一起沉默下来。 我看着他,见他垂着眼眸,专心致志地烧纸,其实心里特别想告诉他,死了的人是收不到的,也不可能给出什么反馈,顶多像我这样镜花水月般遥遥远望这尘世。 但转念一想,没准我没收到是我人品太差了,死了也没人惦记,压根没人给我烧。 这样一来,我有点好奇,便也拿了祭祀黄纸帮忙烧了起来,顺口祝那沈无早登极乐。却没想到,我才烧了两张,裴追忽然站起来,语气不太好地说:“就这样,回去吧。” 走去停车场的几十米路上,他问我家里花园打理了吗,我完全抛诸脑后,无言以对。 裴追看起来有点无语,但也没说什么,只让我去车上副驾驶坐着,他带我回去。 第175章 裴追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临开车前,他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那烟雾静悄悄地升腾着,模糊了他精致的眉眼。 我松开拉副驾车门的手。裴追抽烟的样子很漂亮,但我没来由觉得不太顺眼。 然后,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人家口中的烟夺了。 裴追沉默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诡异的条件反射。想了想,索性将他嘴里夺下的烟含在口中,含糊笑道:“烟瘾犯了,先借我抽。” 裴追:“……” 他目光灼灼地挂在那烟上。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忽觉口中含入的烟尾有种奇异而暧昧的灼热。 但说真的,烟真到嘴里,我忽然觉得真有点熟悉的过瘾感觉。 我抽完一根,还想问裴追要。裴追凉凉地看了我一眼:“没了。不要抽烟。” “为什么?”我随口反驳。 裴追难得进行了比较长段的解释:“有些人抽烟只是为了抽烟,毫无节制,比如你,应该戒了。” “那你呢?”我笑了:“小裴总抽烟是在思考人生?” 没想到裴追竟然真的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说:“我在想怎么长久地留住一个人。” 开车回去路上遇到了一段交通故障,我们正堵在路上。车载屏提示有电话呼入。 是裴追的母亲。 我正想开口提醒他,裴追却显然已经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点了挂断。 他挂了,他妈又打过来。这样重复了两次后,裴追终于接了。 其实我开始以为是我在边上,裴追不方便接电话才挂的。但他后来接通后,毫不避讳地直接用车载音箱外放了通话。 裴母开门见山:“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吧。” 裴追:“不了,有事,下次吧。” 对话到这里都还是正常的,但是裴追拒绝后,裴母的声音略微提高,还有些哑:“这次推下次,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回家?” 裴追没有立刻说话。前面堵车依然遥遥无期,有司机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焦躁的气氛蔓延开来。 “有什么事吗?”他淡淡地说:“集团的事情我都卸了,现在只打理我自己创立的投资基金,公事和财务上应当没什么牵涉。至于私事,您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每次回来都要被迫吃一局相亲饭,我也不至于连您二位的电话都不敢接。” 电话那头开始吵嚷,隐约能听到中年男人在喊,像是裴追的父亲。 电话那头一地鸡毛,裴追却始终平静冷淡:“妈,您别拦着我爸。让他想说什么都说清楚。我也不觉得我做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结果裴母还是拦住了他爸,语气缓和道:“这次不一样,没再叫什么小姑娘。” 裴追淡淡道:“哦?那是只有你和我爸在吗?” 他妈妈微妙地一顿:“这次……嗯,叫了个男孩子。是胜茂集团王总的儿子,那孩子说其实暗恋你很久了,正好你们可以认识一下,我们也不是封建的家长……” 裴追:“……” 裴母试探道:“儿子?在听吗?” “在。”裴追声音低沉:“我还是说的更清楚点吧。我不想要女的,也不想要男的。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多余的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裴母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带了点哭腔。 “那你要怎么样呢?”她嘶哑着喉咙说:“这么多年了,七年……你以为我们是真的想管你婚事吗?妈妈只是想让你走出来,开开心心地过正常的生活。你看看你自己,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什么都不要了,就研究那些玄乎的东西。”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哽咽:“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有自己主张的,你奶奶出事后,你和我们也不亲,我是你妈,却从来看不透你在想什么……” 前面的车流终于微微一动,又堵上了,裴追松开油门,摁着眉心,无奈道:“一码归一码,您说这些做什么。只要你们不干涉我的事情,我会回家看你们的。” “我们原本是不会干涉的,”裴母的声音提高:“我知道你心里有谁!如果那位沈顾问还活着,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我们就算理解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也会试着接受。但他已经死了,死了七年了——你到现在还放不下,是疯了啊!” 这样一个有风度教养的贵妇人,带着哭腔和儿子嘶喊……我一个外人坐在车里,被迫听到这些,却忽然心里非常难受。 是啊,一个死人,初时哀恫数个日夜,后来年年祭扫,再后来有了新的喜欢的人,可以数年去墓前看望一次。 再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孩子,便应该慢慢不再去了,也想不到了。 若等到百年之后,两人黄泉相见,对视道一句好久不见,再各奔轮回……才是正途。 我想,裴追的确该是疯了。 然而,这疯子竟然轻轻笑了起来:“您问我要怎么样?好啊,我说清楚。” “我只想要沈无回来。”裴追一字一顿道:“他也必须回来。” 他把电话挂了。 挂电话的时候,裴母在哭,裴父暴躁的声音在作背景音,大概是吼裴追说介绍对象这事儿由不得他。 车里安静了片刻,车外又是此起彼伏的喧嚣。堵了很久的道路终于通畅了些,裴追没什么表情地往前开。 第176章 他始终直视着前方,却在我想开口时先说话了:“我劝你别在这时候说些我不想听的话。” 我:“……” 其实在刚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等他说完这句话,我倒觉得他真是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这个想法出现时,我心中忽然有些异样,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裴追身上,滑到他握方向盘的左手上。 他手指修长漂亮,关节鲜明,如玉如竹,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素戒,仔细看来是个不规则的缠枝形状,精巧典雅,别具一格。 我越来越觉得……真像我在梦中见到的戒指。 作者有话说: 沈无:我给自己烧纸 抽他抽过的烟,间接那啥 最近修文+身体不太好,可能隔日/双日更,大家也可以攒着周末看~不好意思啦,抱抱,别忘了我哦 第114章 “我就是在折磨他” 七年,我总是曾猜测过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和性情。 我觉得我应该是个理性、不择手段,但也十分自我且偏执的人。 而此时此刻,哪怕许多不太可能是巧合的蛛丝马迹都一一呈现在我面前,我依然不太愿意面对那个可能性。 ——我和沈无或许的确有什么关系。 而这一切,在今晚或许都有解答。 这天,裴追或许是累了,我们回家没多久后,他做饭与我一同吃完便上楼回了房间。 我也回了房,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探察清楚书房和裴追胸口伤势的秘密——我甚至不敢先休息一会,因为怕直接魂魄离体,再也回不去这躯壳。 事实上,这具身体已经越来越僵硬,应该用不了几个小时了。 我在脑海里回忆那日在他屋中看到的监控场景,找到了死角位置,用枕头在被子中勉强摆出了人睡眠的姿态,便一路沿着监控死角出了房间。 我并没指望能真的瞒过裴追,稍微拖一会便好。 自始至终,我似乎真的一点也不怕他,也不担心真进了书房被他抓包会怎么样,只想着争取一会时间偷到钥匙看个明白。 而运气远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去书房路过裴追房间门口时,发现他门缝里竟然毫无光线。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当真睡了,也没有开监控。 这间别墅里除了书房外应该都没有上锁,我贴着门侧耳听了一会,确定的确里面毫无动静,然后握住裴追房间的门把手,轻轻一拧,然后推开他的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裴追果真在睡觉。 书房钥匙就在昨日的地方,果然,小裴总这种有条理的理性人,生活习惯相当固定。 我拿到了钥匙。 只是,在离开他房间时,我不知怎的忍不住回了次头,看到了裴追紧阂着眼,眉心深深皱起。 或许他正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我想,或许那梦里正是他朝思暮想想再见一面的人。 但可惜,有些人和事,再是强求,都不过无缘无份。即使入梦,也不过徒增凄凉。 我不愿再看,拿着钥匙一路到了书房门口,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其实如果我当时停下来想一想,或许会发现其实这一晚堆叠了太多巧合,甚至有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因此,我也并不知道,那晚在我偷了钥匙转身出门时,一片黑暗中……裴追安静地睁开了眼睛。 我对书房中的东西太过迫切,还为门里的东西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仿佛在迎接潘多拉的魔盒。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书房的门。 * 这真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 次日清晨,我坐在餐桌边,看着裴追从厨房中端出两份煎蛋,双份的豆浆,然后他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我撑着下颌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摆在面前的早点渐渐变凉。 这家豆浆的味道很好,真想再尝一尝。 可惜,我现在又没有身体了。 裴追安静地看着我的方向,然后他视线毫无阻隔地穿过我,落在窗外辽阔的天幕上。 今日天色灰沉,是下雨前的沉闷阴郁。 * 六小时前。 我打开了裴追书房的门。 其实当时很多细节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那瞬间的视觉震撼实在太过强烈,干燥的语言无法描述我在这房间里看到的东西。 如果要平铺直叙,我只能说:那是三种颜色铺天盖地地结合,红色、白色、黑色。 白色是纸张的颜色,这原本应该是个书房,但书架都被推到角落,只剩下一片非常宽阔的面积堆满了画架和画具。书房窗没有关,许是昨夜大风,原本应是累成一垛的油画纸飘了一地。 我静悄悄地走进去,低头俯视那些画纸,有一些是白纸,但更多已经画了东西,一摸一样的内容,同一个人——那便是“黑色”了。 那人总是穿着黑色的衬衫,扣子松垮,露出修长脖颈和嶙峋喉结,还有一小片胸口的肌肤。 他的头发乌黑,在画作中没有一丝反光,同样深不见底的还有画中人的眼睛。那是一双丹凤眼,眼尾狭长,隐有威势,眼神又极其冷硬。这原本应当是一副极其锋利、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容,却偏偏……所有画卷中的男人都是在笑。 第177章 戏谑的笑,不屑傲慢的笑,故作顺从的笑……还有更多风情万种、引人遐思的笑。 都是沈无。 地上全是画纸,我怕弄脏,又怕发出脚步声,索性脱鞋赤足而行,书房很大,我又不敢开灯,全靠窗外灯影月光寥寥照入。我这样摸黑走了几步,感到足底沾了点黏稠的液体。 几乎是瞬间,我就有了直觉。 然后我弯腰用手机手电筒照射过去,便看到了那些刺目的红。 ——血。 画室尽头的角落,堆叠着许多沈无的画像,是画的最精细的,如今画卷却褶皱蜷曲,因为那是湿透后再变干的痕迹。 这些画卷全都被血泡过。 全是血,而且几乎是直觉性的,我瞬间就知道,那都是裴追的血。 ……他到底在这儿做什么,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这样,我死不能安! 等等…… ——我……为什么不能安? ——我是谁? 一时间无数碎片仿佛从脑海深处闪过,却又如镜花水月、浮光泡影,捉摸不住。 一瞬间,我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得快要裂开,还伴随着一阵阵眩晕。我很快意识到,新的麻烦到了,这具身体快要不能用了。 而一旦我魂魄离体,这具早已死去的身体就会飞快腐烂,回到它原本的样子。我不能把身体留在这里,对裴追,甚至对借我身体的已故主人都会是个大麻烦。 我用力阂了下眼睛,决定先离开这里。 而就在我拉开书房门把手时,对面却也传来一个力道,有人正好也在开门——我仓促松手,差点栽到门外人的怀里。 裴追站在我身前,微微低头垂眸,视线笼罩着我。 “你要去哪?”他问。 刚才那血色尚在大脑中挥之不去,我一看他就莫名其妙心脏撕心裂肺的疼,更顾不上想他这话问的奇怪。 ——事后回想,才意识到他问我“去哪”,而不是“为什么在这里”。 “我有急事,要离开一会。”我试图推开他:“你让一下。” “‘一会’?”他看着我,忽然低低笑了声:“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被他问住了。然后我意识到,他恐怕并不想轻易放我走。 “我要走了。”我站在原地,重复道。 裴追抬起眼睛,注视着我,冰冷的意味从他静如深渊的眼眸中缓缓渗透出来。 “什么事一定要现在做?”他冷冷地低声道:“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你是童话里的公主吗?如果不在午夜时分离开,所有的魔法便会失效?” 裴追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指尖划过我颈上缎带,气息低沉:“嗯?说话……殿下。” 他最后那称呼理应是个玩笑,我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寒。而且他这比喻倒也歪打正着。如果到时候我还在这里,可能的确魔法失效,变成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看了裴追一会,忽然道:“你不让?那好,我正好也有些问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我指着那堆被血浸透的画卷。 “复活一个人。”裴追淡淡说道:“听说血肉可为画卷附灵,滋养魂魄,甚至使其能附身新死尸身。我欣喜若狂,便愿为之一试。” 他说欣喜若狂,神情却冷如坚冰。 “……如果你想救的人不领情,如果他不想你这么做,如果他回不来呢?”我质问他,因为情绪激荡,最后甚至声音嘶哑:“生死不可逆,岂能事事遂人心?裴追,你这是在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裴追竟然笑了:“我就是在折磨他啊……让他受不住折磨,回到我身边。” 说这话时,他死死盯着我,眼神灼热如火,仿佛就要烧透我们之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他语气如此嚣张,还和堵墙一样强势挡住我去路。我终于忍无可忍,下了真力道,直取裴追面门,想逼他让开。 他却不闪不避,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只得在掌锋触及他眉心前收了力,当真憋屈的快要吐血,又觉得身体越发僵硬,像系了千斤铁块,快要控制不住。 “……你到底要怎么样?”我精疲力尽。 裴追说:“很简单,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来?” ——我连我这次是怎么附身的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怎么再来一次? 我只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那我再退一步。”裴追看着我,仿佛做了天大的让步:“如果你回来,一定还要和这次一样,第一时间回到我身边,永远不会主动离开。” 他这样的用词和态度,我心中已觉异样,有一个可能性已在心底昭然若揭。 但当时顾不得这许多,无论他提什么条件,只要不是太离谱,只要他肯让开,说要摘天上的星星我估计都能先应了再说。 我答应后,裴追便安静地让在一边。 只是仓促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低低说道:“你最好不要再骗我。” 我莫名后颈起了层白毛汗,匆匆离开,返回女装兄台家中。刚打开门进入卧室,就听头上的钟轻轻一响,正好到了午夜十二点。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等我恢复意识,已经是站在边上,俯视倒在地上、脖子上淤痕乌黑的身体。 我不用试,光看便知道这身体肯定用不了了,已经是具彻底的尸体了。 第178章 回来的路上,我用女装兄的手机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应该可以及时上门处理自杀的现场。而他掉在地上的遗书我也已放在显眼的地方。 其实上面也没写什么,只是说明孑然一生,财产捐出,只留一笔钱给处理身后事的志愿者,说明墓已买好,在某处青山环抱之处,另一座十年前的墓旁。 他说曾与我相识,我却了无记忆。因此并不知道他身侧埋的人是谁,是他的亲人、家人,亦或爱人。 或许他们此刻已见了面吧。生前身后,是一笑释之还是至死不休,除了本人,又有谁说得清呢。 我想,我的墓又会在哪呢?或者说,我是谁,谁又会为我扫墓?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写沈无的外貌描写,苦于第一人称,终于实现了 这本里有很多童话、神话、文学梗,每个都有含义/预兆。 第115章 “我是沈无啊” 几日的朝夕相处、蛛丝马迹,有个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但我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因此不敢确定。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直到警察来带走了尸体才离开。 其实裴追不必威胁我的,去找他对我而言既像是本能,又像是别无选择。事情一了,我便回了他家。 只是此刻,他当然又看不见我了。 我穿墙而过,进入屋中。这时候是凌晨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我已不用担心惊扰或者撞到东西,直接去往裴追的卧房。 说来神奇,从前我虽然始终看着他,却并不怎么在他家中停留,更多是在屋外站着,远远的看。如今却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许多,仗着没人看到,放肆地登堂入室。 裴追侧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我在裴追身侧停下,微微俯身,细细看着他的眉眼,微风吹动窗纱,带入室外盈盈月光,照亮了他眼角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 就在这时,紧闭着眼睛的人忽然说话了。 “是你吗?”他轻轻地说:“你回来了啊。” 我不自觉心口一痛。 他声音很低,我开始以为他在说梦话,然后才意识到他竟然是清醒的,只是故意没有睁眼。 手机震动起来,裴追起身接了,随手开了扬声器放在一旁。 听筒中,塔罗的声音传了出来:“裴追?刚才有事,你找我?” 她只说了一句话,但我已经感觉到,状态似乎比七年前好了许多。 “上次的办法有效果,但是持续时间太短。”裴追直截了当道:“你知道怎么能再次生效吗?” 塔罗的声音郑重起来,她问道:“上次的办法……你指什么?” 裴追淡淡道:“用血养画的禁术,我试了,有用。” “你疯了。”塔罗高声道:“一个人哪有那么多心头血,你需要不断刺破自己的胸口,再催动愈合,再刺入。且不说对身体本身的伤害和痛楚,光是催动愈合,折损的便是你的阳寿。” 裴追没说话。 “停下吧。”塔罗提高了声音:“裴追,现在还来得及,别再执着沈无了。” 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塔罗那边隐隐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音,塔罗低声和她说了句“大小姐,你先去书房自己玩一会好不好?等会再说。” 裴追忽然问:“你找到苏落了?” “……找到了,她的转世,现在才快十岁。”电话那头传来塔罗的关房门声,她轻轻说道:“有自闭症,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我在孤儿院找到她的。现在叫我姐姐呢,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记忆或者别的什么,全看她自己心意。” 裴追:“恭喜。塔罗,你看……你其实和我一样偏执。你的偏执有了结果,为什么我不行?” 塔罗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裴追,沈无是不一样的……有件事,从旧时间线起,我和沈无便一直瞒着你。” 我看到裴追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机,青筋绷起,不知为何,我心头也升腾起一阵惶惑。 “什么事?”裴追问道。 “即使你这次用血养画成功了,那也只是亿万无一的意外。”塔罗牌哑声道:“沈无他在很久之前,为了换心救你,用了借寿的法术。作为代价,他死后魂魄不入轮回,也几乎不能被召唤。” “放弃他吧。”这位唯一也记得沈无的朋友说道:“你已经尽力了。” 后来,塔罗又说了许多那日的细节。无非是当时裴追为守门而死,沈无剜心之举的冲动,施术借寿的无奈。 裴追始终安静地拿着手机,没有说话。 最后,塔罗挂断了电话。 裴追仍然在床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垂眸,安静得就像已经死去一般。 就这样,一整夜过去,月落日出,天将破晓,他始终维持这个姿态,我也始终站在他身边。 当第一抹晨曦照亮他的衣角时,裴追仿佛如梦初醒,他起身时略微踉跄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扶他,却穿过了他的手。 是了。我碰不到世间的东西,却能感到人间的七情六欲。 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不外如是。 我跟着裴追走到客厅,他准备了两份早饭,一份放在对面,等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在那里坐下。 裴追吃完后,他拿起自己的空盘,又拿起我面前没有动过的餐食进了厨房,十分自然地开始刷洗这双人份的餐具。 第179章 他这么安静,比起先前强势冰冷的样子,在我房间中装满摄像头的样子,反而更让我心生不安。 而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输入开锁密码的声音。 我先是一愣,心想谁和我一样这么头铁,直接上手试裴追的防盗锁密码。 然而,一阵轻快的开锁乐声响起,ai播报“开锁成功”。 这下,连失魂落魄的裴追都皱眉看向大门口。 那里逆光站着一个男人。黑衬衫,身形高挑单薄。 他缓步走进,随着光线照亮他的容貌,我心中一惊。 这个穿黑衬衣的男人走向裴追,侧头笑了。 “小裴总,我回来找你了。”他笑着说:“我是你等了七年的人。” 这人竟然……和画上的沈无,长的像极了。 一个小时后,裴追的别墅。 餐桌被挪到客厅中央,屋子里洋溢着温暖的烟火气,一桌四人围坐着。 裴追、裴追父母,还有那名很像沈无的青年。 他姓王,名易铭,原来正是裴母提过想为裴追介绍的,据说暗恋他多年的王总儿子。 菜是从附近酒店叫的外卖,整顿饭都没什么人说话,但裴追肯坐下来让人进来,对他父母来说或许原本就算一种进步。 我一个灯泡杵在边上,仗着没人看得见我,便打量起了这位王先生。 平心而论,他真像沈无——至少很像裴追平时画的、日常聊到的沈无。而且不单单是脸,还有气质。 他看着动作随意,言语温柔,不说话没表情的某些时候,又会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不是无知的不在乎,而是有底气的随意,甚至带着淡淡的傲慢,是钱和权才能养出来的。 席间,他也没过度和裴追示好,而是自斟自饮了几杯酒。又去阳台上抽了几支烟。在餐桌这里刚好能看到他逆光抽烟的剪影,又像极了裴追的某一副画作。 等吃完正餐到了甜品时间,裴追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搭话。 裴追问王易铭:“我们之前见过吗?” 王易铭抿了口酒,笑着说:“小裴总贵人多忘事,我和你高中是一所学校,你是我的学长。” 以我对裴追的了解,觉得他并不喜欢这种客套,若是对我,估计下一秒小裴总就要开嘲讽了。 但却其实没有。 裴追抬眸看了眼那青年,温和客气道:“嗯,有点印象了。不过你那时和现在看起来变化很大。” 王易铭喝完红酒,笑着说:“的确,毕竟世间奇事太多,或许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反而会是小裴总期待的另一个人呢?” 他这话虚虚实实,似是而非。说意有所指可以,当作纯粹抒情感慨也行。但两人总算是聊起来了。 我看到裴追父母对视一眼,脸上都有喜色,而后便说有事先走了,还特意让裴追不要送,和同龄朋友好好聊聊。 屋内只剩下裴追、很像沈无的王先生,以及一个没人看得见的我。 王易铭从餐桌边起身,夹了支烟在指间,还问裴追抽不抽。 而就在前不久还让我不许抽烟的小裴总,和他一起走到阳台,不仅自己接了烟,甚至还顺手他点了。 两人抽完了一支烟,王易铭还是先开口了,他问裴追有没有觉得他抽烟的时候像某个人。 裴追抬起眼睛,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反问道:“谁?你进来时说的……那个我等了七年的人吗?” 王易铭笑着点头。 裴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向来是这样的,情绪起伏再大也不会上脸,发疯用匕首刺心口放血养画时都是这么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你说你是他?”裴追淡淡问道。 王易铭继续点头。 “那便证明给我看。”裴追道。 王易铭笑了,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不假思索道:“那可太简单了。裴追,徒儿……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他说后半句话时,压低了声音,自然地侧头挨近裴追。 我一个看戏的,忽然不知为何,心中翻滚起一种莫名的情绪,但回过神来后,我想……我这激动哪门子,如果这人真的是沈无,我不应该为裴追高兴吗? 在他叫出“徒儿”的时候,裴追的瞳孔便轻微收缩了一下。他道:“这样叫我——你教过我什么?” 王易铭低声轻道:“自然是法术。我曾重置过一次时间,过去世界已进入末日,黑天之下,我灭杀怪物,也教你术法。” “我是沈无啊。”他这样笑着说道。 两人又聊了些旧时间线的生活细节,都一一对上。 王易铭笑容渐深,对裴追道:“说起来,在这条时间线的重逢还挺有趣的……是我让你包养我。” 裴追侧眸看他:“哦?这你也记得么?” 王易铭说:“是啊,你对我很好,又让我住在你家别墅里,还给我花钱买东西,可惜我命不好,得了病死得早。不过没关系,我这不是回来找你了吗?” 不知为何,他这样概括沈无和裴追的“回忆”,我只觉十分难受,仿佛喉咙口卡了块东西,呕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明明我只是个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的局外人。 但我能猜到,他并没有说错。因为裴追始终没有反驳。 裴追问:“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借尸还魂还是觉醒了什么意识?” 第180章 “额……”这位自称沈无的青年微微一顿,笑道:“一些法术罢了,说了你应当也不清楚。总之,我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醒来,相貌也渐渐更像从前,等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情,便立刻来找你了。说起来真是巧得很,你父母和我……和王易铭的父母还认识,我们在一起,正好门当户对。” 裴追挑眉看他,将烟在窗边摁灭了,先进了屋内。 王易铭跟了出去。 裴追问:“还有什么事吗?” 王易铭形似沈无的脸上神情僵了一瞬,他掂着酒杯道:“我听说你为找沈无……找我,熬干了心血,怎么我如今回来了,你却这么冷淡?……或者说,你还在怀疑,我说错了什么吗?“ 裴追这才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看他:“没有,你所有问题都答对了,我也并没有冷淡,相反,我现在非常开心。” 裴追挑眉,勾起唇角:“那么,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我留在阳台那里,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裴追如昙花般的笑意。 他没有说谎,也向来不愿说谎。所以,他说答对了,说高兴……都是真的。 ——裴追承认了,这是沈无。 入夜,风静月明,万物入睡。 这屋子里现在有两个活人,一个不知道算什么的魂魄。 那魂魄自然是我。活人嘛,一名是裴追,一位就是留宿于此的王易铭了。 估计那位季时雨助理怎么也想不到,小裴总不让人留宿的惯例一连破了两次。 说起来,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就在前一个晚上,裴追还挡在我面前,声音嘶哑地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如今,我却又重新变回了飘零于世的透明人,而裴追也找到了他失散七年的爱人。 说来可笑,前几日因为一些梦境和裴追的态度,我甚至曾以为我就是沈无。 而现在正主出现了,记忆清楚,连容貌都几乎没变,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这些捕风捉影的怀疑有多可笑。 只是,这位王先生版本的“沈无”也让我有些惊讶。 在裴追承认他的身份后,他一共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条,许他留宿。 ——第二条,借他一笔钱。 王易铭解释道,留宿是因为他现在魂魄不稳,容易头疼,在之前熟悉的环境才能更放松地入睡。 而借钱则是因为自己用了这具身体,便要对身体的家族负责,需要一笔钱来补先前投资失败的窟窿。 提到钱的时候,他语气放松自然,说只想请裴追借一笔不算夸张的数额,欠条也会一应俱全。 这两条裴追都答应了。然后王易铭说了最后一条。 ——第三条,出国公开订婚。 第116章 他回来了 王易铭看着裴追手上的戒指,笑道:“我想和你长久,虽然国内还不能领证,但我们都有很多产业在国外,去欧洲办仪式也是一样——对了,戒指也可以顺便再换一换,请意大利设计师来,你这带久了光泽都不够了。” 自从裴追承认身份后,王易铭行为越发随意,越说越有兴致,还伸手去碰裴追无名指上的戒指。 裴追蓦然后退,错手让开,有瞬间我觉得他眼底怒意汹涌而起,再看却又像是错觉。 他直接忽视了王易铭的最后一条,打完钱后,指着一楼一个房间:“你住这里吧。” 说完,裴追直接上楼回了房间。 王易铭似乎有些惊讶,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也自己回房洗漱了。 客厅的灯灭了,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餐桌边,忽然有些迷茫。 我想,我还在裴追这里做什么呢? 最初懵懵懂懂,来到他这里或许是巧合。 后来看他七年,又见他自残,有了身体便来查探一二,也能勉强算作见义勇为。 但如今,他的爱人回来了,自然只会幸福生活,也无需再自残自伤……这里的一切与我这个游魂外人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一片黑暗中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想着,却竟然始终没有攒够离开的动力。 我惊觉,曾几何时,七年了,我仿佛变成这里的一个地缚灵。 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寥寥一方天地间,裴追……便是我的锁。 可都是自作多情。 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忍不住厌恶沈无。 其实,自从七年前见到沈无的尸体,我便不喜欢他。只是这种不喜现在上升到了极点。 我冷眼旁观,刚才他所说之话,或许有真情实感,但恐怕也占比不多,剩下全是算计。 我见过裴总画满屋沈无画像,见过他为此人失魂落魄,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人,当真替裴追不值。 可我也知道,他人爱侣之间的事——我又是自作多情。 我决定离开。离开之前,我忽然想再看眼裴追院子里的桃花。 廊上放了几盏小灯,和我梦里戒指场景的蜡烛灯非常相似,刚好隐约照亮花树。我就这么出了一会儿的神,忽然听到边上隐隐约约传来人的说话声。 但这是裴追家的后院,别墅也是独栋,怎么会听到旁人声音?我微微一愣,然后发现竟是从边上房间传来,正是王易铭的住处。 我第一反应是裴追来找他了,下意识便要避开,却忽然意识到这只言片语,似乎不太对劲。 第181章 王易铭的声音说:“他怎么这么冷淡?是不是你教我的话有问题。” 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王易铭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扯,什么师父,末日之类的,整的和玄幻小说似的,这些真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更长的安静。 “是,是……是。”他过了很久后,语气谦卑了许多:“我已经见识到您创造的奇迹了,您改变了我的面容。裴追听了我说的话以后也真的留下了我……” 他说:“……我很感激您,被当成沈无这种穷/逼的替身也无所谓,毕竟我也是真的喜欢裴追……” 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穿墙入内,进了王易铭的房间。先前我以为和他对话那人是声音太低,我才没有听到,如今却惊讶地发现,屋中当真只有他一人。 但他喋喋不休,并不像是纯粹的自言自语,而是每轮“对话”都叠加了新的信息,似乎真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和他说话一般。 看不到的人…… 我心中一动,脑海中忽然和那日魂魄离体时一样,出现一段信息。 ——黑天之下,末日黄昏,有怪物源于阴诡,与阳天为背,故民间口口传其为’地底怪物’。其好食人欲,无生无死,无形无声,散布诅咒,窥探人心,弑人为乐。 地底怪物,末日生物,只有它选中的人才能听到它的声音。 我进入房中时,王易铭便在照镜子,他的确有一张酷似沈无的脸,上挑的眼尾、微薄的唇,连因消瘦而格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都一般无二。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调整着表情,到最后,甚至连眼尾眉间流露出的一点自嘲又凉薄的神态都像极了沈无。 然后,他忽然笑了。 这一笑间气质天翻地覆。我看过裴追画许多沈无笑时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像此人。 王易铭大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真是兴奋,得到裴追,这可比谈成一笔大生意还有成就感多了,也有价值多了。多亏了你啊,只是,我觉得我还不够像沈无。这或许是他对我不够热情的原因,毕竟这么一副好皮相。”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等人说话。 我观察他周围,发现洗手台里的水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再看旁边一张软椅,似乎微微凹陷了一点。 ——真的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这里。 “好,成交,你让我怎么骗裴追我便怎么说,我也会去他里偷到你要的东西。反正我是他等了七年的爱人,别说骗他了,即使我把刀捅进他的心窝,他可能都拿我没办法吧……” 他笑着说:“不过也得适可而止,我知道你们和裴追有仇怨,但你可不能杀了他,折磨折磨就完事儿了。毕竟对我有用……” 王易铭用酷似沈无的脸,带着那样的笑说:“更何况,我还那样……喜欢他。” 王易铭说话间已换好一套衣服,将发型打理的自然得体,他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倒了一杯牛奶,从口袋中拿出一小包没有标签的粉末,倒入其中。 粉末缓缓坠入乳白色的牛奶,冒出一串浑浊的小气泡。 他端着牛奶,敲响了裴追的房门。 屋内,裴追正在看书。 很巧,是我上次翻了一半的莎乐美。裴追已经看到了结尾,莎乐美死在希律王士兵的乱盾之下。 他只开了一盏台灯,垂着眼睛,睫毛投下密密的影,带着戒指的无名指轻轻搭在书页上,在最后一页停了很久。 然后,门被敲响了。 裴追合上书,起身淡淡道:“请进。” 其实那瞬间,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在等人。 王易铭推门而入,他穿着一身黑色衬衣,端着一杯牛奶,十分自然地走进裴追的卧房,将牛奶放在床头。 这一刻,他看起来竟然比之前更像沈无了一点。我仔细端详他的外貌,发现五官又有了细微的变化,而黑色的衬衣也衬的他皮肤更白。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其实沈无并不总穿黑色,他估计挺穷的,裴追的一些画上,他甚至穿着奇奇怪怪的绿色紫色地摊货,一看就根本不在乎衣着打扮,全靠脸和气度在撑。 我甚至觉得沈无本人穿黑色比较多估计纯粹因为黑色血迹会看起来不太明显。而且黑衬衫男装最多,容易打折…… 但王易铭却的确是穿黑色时最像沈无。或许因为这最能模仿出沈无身上那种因病脆弱,内核却又极其坚硬的矛盾气质。 裴追的视线在王易铭身上停留了一会,卧室的氛围、暖色的灯光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峻,甚至有了点温柔的意味。 如果不是刚才听到了王易铭的那些诡计,如今单看他们在卧室独处,当真是暧昧的一对璧人,我估计都要站不下去了。 “小裴总,睡前喝杯牛奶,我亲自去厨房做的,一人一杯。”他指着那加了料的牛奶,笑语嫣然。 裴追看着他,端起了那杯牛奶,缓缓凑到唇边。 他根本毫不犹豫。 我这个透明人在边上急的快要爆炸。一些志怪小说里常有描述厉鬼地缚灵死后作祟,杀人控物,究竟是传闻不实还是我死前着实也是个没出息的废物,七年过去了,别说控物了,我还是废得一如既往,哪怕从裴追身上穿过去,连阵小风都勾不起。 第182章 眼看裴追就要喝了那牛奶,我感到非常焦躁绝望,又有些悲哀。 刚才那王易铭得意洋洋的说。顶着沈无的脸杀了裴追估计他都没反应。其实我也觉得是,估计哪怕现在我蹦出来,指着这杯牛奶告诉裴追它加了料,裴追也只会甘之如饴……因为那是他的”沈无“端给他的。 我心中升腾起一种烈火焚心般的烦躁。那杯牛奶每靠近裴追的唇一毫,我便觉得魂魄灼热一分,仿佛有什么被抑压已久的东西被点燃,如澎湃的岩浆要烧穿这无能为力的灵魂。 ——如果真的烧尽这灵魂,能换来此刻面对面的一句话,或许……我也甘愿。 我甘愿。 这三个字在脑海中回荡,就当我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阻碍时,忽然听到裴追轻轻地说: “对了,我差点忘了……有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说话时,他顺势将已挨到唇边的牛奶杯放回了床头桌。 王易铭一直视线灼热地盯着他,见他忽然停下,语气有点急躁:“什,什么事?” 裴追慢条斯理地看了眼牛奶:“你自己也喝了吗?一人一杯?” 王易铭做贼心虚,估计想多了,立刻笑道:“当然喝了,我一锅炖的牛奶啊。我那杯已经喝完了,空杯子都还在厨房……” 他有种要把杯子拿给裴追自证清白的架势,裴追摇头,淡淡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记得你不喜欢喝牛奶,所以有些奇怪罢了。” 王易铭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然后说道:“我……以前,乳糖不耐受,所以才不喝牛奶的。现在,现在的身体没这个问题了,所以特别爱喝。” 围观的我:“……” 还乳糖不耐受——这么娇贵又体面的词儿和沈无真是不搭。 王易铭说完一脸忐忑,估计也觉得也觉得听起来有点扯,还在支支吾吾地准备找补什么。 ——却没想到,裴追听完在这个答案,竟然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牛奶杯,直接喝了。 “还有什么事吗?”裴追抬头看他一眼:“要等我全部喝完,好把杯子拿出去洗?” 他这话语气淡淡的,说亲切玩笑可以,嘲讽冷淡却也可以。王易铭原本就心虚,忙告辞离开,连句晚安之类的撩拨都没记得留。 房内只剩下裴追一人……哦,还有我这个透明人。 他将牛奶杯放下,关灯躺在床上。很快便闭上眼睛一片安静。 我却并没有刚才的焦躁。 因为两件事。 一,沈无应该并没有不喝牛奶的毛病。虽然我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了。 二,刚才王易铭正对着裴追,所以他没有看到,裴追并没有真的喝杯中的牛奶,只是个简单的借位把戏。 我在裴追房内留至深夜。 主要目的很简单,看样子王易铭在牛奶中下的应当也不是毒药,八成可能是迷药。那么今晚,他一定会来裴追房间里做些什么。 夜幕深沉,而裴追在装睡。 我意识到这点,是因为他虽然闭着眼睛,安安静静,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敲着身侧被单——动作声音之轻微,如果不是我这种莫名其妙能挨着人家床头站一晚的背后灵,绝对发现不了。 于是,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他的指尖,然后我发现他敲击的停顿频率居然是有规律的。 我虽然没有记忆,却无师自通地知道许多杂学,当时我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在敲摩斯码。 我便按照摩斯码的规则在心中解译,发现那其实是两句话。 ——“你在吗” ——“我没事” 重复的、不厌其烦地敲了几十数百遍。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说话,只是忽然很想握紧他的手。 不过心酸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可爱。因为这感觉竟然有点像学生上课讲小话的情景。 虽然此刻其实危机四伏,事态和我的记忆一样一片混乱,我却莫名其妙地在这小小的卧室空间里,获得一份奇妙的安然,好像任由外头暴雨雷鸣,我和裴追……自成一国。 在裴追都敲厌了,准备换第三组莫斯码时,房门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吱呀声。 王易铭来了。 他先是蹑手蹑脚地绕到床头,弯腰观察裴追。看就看吧,还凑的特别近,气息都要吐到人家脸上了。我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无名火起,还好他估计有正事要做,没做什么更过分的行为,在确认裴追“睡着”后,便转身离开。 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 第117章 我想起来了 先是翻衣柜,床头柜,然后从书架那边的柜子里翻出了裴追的一堆工作文件,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王易铭放慢了速度,慢慢看了起来,甚至还拿手机准备拍。 这里面肯定有涉及商业机密的东西,我看的心头阵阵火起,唯一感到庆幸的竟然是还好此人不是沈无,不然裴追一腔真心简直喂了狗。裴追倒是十分沉得住气,呼吸都不乱半分,装睡装得十分情真意切。 就在我开始疑惑王易铭这一番作为难道只是为了商业竞争时,他忽然又低声自语了起来。 “好好,我不浪费时间,按约定只找你要的东西。”他用气声低低说:“但我都翻遍整个房间了,也不知道裴追把它藏在哪了啊。” 第183章 他直起腰扫视这个房间,忽然视线落在我的方向,缓缓笑了起来。 “哦,对了……还有个地方没搜。”王易铭一步步走来。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并不是朝着我的方向,而是朝着裴追——确切地说,是裴追的床头。 他先是又一次把视线落在裴追身上,看了好一会,我觉得他可能是想把裴追掀开,看看他有没有把什么东西压在身下或者抱在怀里之类的。 但幸好估计裴追还是有点威慑力的,王易铭暂且放弃对他对手动脚,转向裴追身侧空荡荡的另外半张床。 这是张双人床,裴追一个人睡尺寸大点的床并不奇怪,奇的是他竟还多年如一日地放两个在枕头,好像边上躺着个看不见的人,每日与他同床共枕似的。 王易铭将手摸向了裴追身旁的枕头。他缓缓摸索着枕头底下——蓦然,脸上满是喜色。 “找到了!”他压的极低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真是服了,裴追竟然把这种凶器放在脑袋边上,也不怕一不小心睡着了撞到,刺个对穿——” 他明显又在对那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手下同时用力扯那枕头底下的东西,而渐渐地,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了,掀开枕头,视线却撞上了一双冷如坚冰的眼睛。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刻,而后一切都上了加速度。电光火石间,裴追腕部用力,彻底摆脱王易铭抽出了枕下的“凶器”。 ——那是一把匕首。刀刃薄如蝉翼,白似飞雪,比一般匕首更薄更细更长,刀柄漆黑,却在某种角度能看到一些繁复的纹路。 这些纹路还似乎是“流动”的,盯着看越久,越让人觉得这匕首似乎有种诡谲的灵性。 裴追竟然将一把明显见血、压着许多人命的凶器放在枕头下面,日日同床共枕。 我微微一愣,却忽然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沈无生前贴身携带的破法匕首。 却不知这王易铭为何非要得到它,或者应该说是他身后的东西,想用这匕首做些什么。 裴追忍到现在,可能也是将计就计,在找这个答案。 裴追握住匕首柄部,目光沉静,动作却快若流水,只见匕首划过一道寒光,毫无准备的王易铭被惊的狼狈后退。 但奇的是,这看起来毫无身手的王少爷竟然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裴追如电般地突然一击。 裴追一言不发,动作又快又狠,反手又以匕首去刺其胸口,却不曾想王易铭竟一边慌乱地交换,一边动作精准地抬掌刚好切在裴追脉上,动作几乎快到无法以肉眼捕捉。 匕首就这么偏离了目标,王易铭得寸进尺,伸手去抢匕首,裴追反应够快,迅速收回手臂,让他落了个空。 这样过了几轮,我渐渐看出了古怪——这王易铭果然有异。 裴追在近身一道上已算是难得的高手,此人可空手和裴追有来有往地过上几招,按理身手已是相当不错,但仔细看来其动作却处处僵硬,神未随意动,四肢动作总给人一种异样的割裂感,倒好像有些木偶被人提着线摆布似的。 ——提线摆布? 我想到王易铭一直以来的自言自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苦于无法告知裴追。 裴追再次出手,却没想到眼见就要挨上王易铭的脖颈,忽然像是一阵看不到的巨力袭来,匕首被狠狠打的一歪,裴追身形也是一晃。 王易铭哈哈大笑起来,便要去夺那匕首,裴追只是靠在墙边,一手握着匕首,另一手无力垂落在身侧,仿佛已经力竭一般。 而就在这似乎胜负已定之时,局势忽然发生了逆转—— 裴追豁然抬眸,左手不知从哪里掀起个小水桶,兜头盖脸地向王易铭泼去!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别说王易铭愣了,连我都愣了。 然后我才发现那是个油画洗笔用的小水桶,估计用了很久了……那水浑浊脏污,黑乎乎的,甚至有些粘稠…… 我知道裴追有时会在卧室作画,我比较惊讶的是他这么爱干净的人居然会把这么一桶脏水放在窗帘底下囤着包浆,不倒掉清洗…… 不过,我很快便意识到他恐怕是故意的了。 随着那桶黑水泼下,王易铭身后一个形态古怪的东西正在成型。 它细长扁平,黑水不停顺着往下流,让我几乎看不出它本来形态,只是此物身体中央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点在高频率的一闪一闪……我定睛一看,才意识到那竟然应该是他的眼睛。确切地说,应该是这东西的成百上千个复眼。 这应该就是曾伴黑天末日而生的地底怪物了。 地底怪物如果不想,人无法看到他。但其既然能影响现世,便自然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简单的很,给它泼个带颜色的水,这诡秘的怪物便无所遁形了。 不过,我总觉得这幕有点眼熟,印象中好像有谁也干过这缺德事…… 眼前明晃晃地突然出现了个明显不属于人间的东西,裴追却似乎毫不惊讶。 倒是怪物现形后,王易铭反而乱了方寸,他明显本能地想跑,怪物却还想操纵他打,又苦于已经现形没法偷袭裴追。 一人一怪合作得一片混乱,反观裴追动作毫无停滞,如行云流水,三两下便将匕首横于王易铭颈间。 王易铭一看就没被人拿刀横过脖子,看起来腿都软了,喊道:“别别,别杀我——我,我是沈无啊!” 第184章 我:“……”真是难为他了,都这样了还记得自己的角色。 裴追却面色一寒,匕首更逼近一分,直把王易铭吓得跌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再以这种方式重复一遍他的名字,我就杀了你。“裴追冷冷道。 他并不像在玩笑。这语气让我心中一惊。而就在这时,一阵幽幽的笑声传来——是怪物。 “裴追……沈无的弟子,”它用古怪的语调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沈无的呢?到底是哪里……不像呢?” 裴追虽将匕首对着王易铭,视线却始终集中在怪物身上。 “你应该问是哪里像。”裴追说:“皮相是最虚浮的东西,若沈无当真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容貌分毫不像,往事一忘皆空,甚至穿着一身女装举止古怪,我都能立刻认出他。” “用此人冒充沈无,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沈无?” 我心头一悸,只觉他若有所指。 怪物那几百个复眼轻轻眨动,竟来了句:“你说的有点道理,的确其实不太像。” 王易铭看起来快吐血了。 “他乍一看挺像模像样的,又心有贪欲,我才选中了他,” 怪物的声音嘻嘻带笑:“却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难怪骗不到你。毕竟沈顾问本人,可是只手遮天,一口气杀千人……却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大人物啊。”它这话明褒暗贬,字字意味深长。 裴追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问:“是你把王易铭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怪物有问必答,十分配合:“对啊,我们做了个交易。这可是我们最喜欢和你们人类做的游戏了。” “它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我……也给他想要的,我帮他拥有沈无的脸,又给他讲讲你们从前那些故事,帮他扮作沈无。” “说白了,他想要的无非就是人类都喜欢的那些,钱、权利,还有……美人。” 说到美人的时候,怪物的复眼都朝着裴追高频率地暧昧抖动着,仿佛带出了千丝万缕黏腻的视线。 裴追面无表情:“你知道我和沈无从前的事。你是什么怪物?” 那怪物笑道:“我们既然非生非死,其实也无个体区分。我们的记忆都是共享的。但如果你想称呼,可以叫我’镜子’。” “镜子原本可以照出你们人类真实的样子,但有些人啊,或许不太喜欢原本的样子,想要变成别人,或者更美更苗条之类的,那我……便可以帮上忙啦。” 说到这里,它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缩在墙角的王易铭。 我忽然心生疑惑。 七年前,世界并不稳定,貓灵等地底怪物现世,沈无也曾看到个位数年份的生命倒计时,蓝月黑天的末日征兆。 于是,沈无死前以身为而饵,灭杀了一批当时临世的怪物。之后七年一切风平浪静,按理说他的法子应当就是生效了。 为何现在,又会有怪物出现? 我想到的,裴追自然也想到了。 “我知道你。”裴追说:“沈无曾以饕餮之罪诱你,最后用爆炸将你们焚烧,送回地下。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啊,我是怎么回来的呢。”它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可以给个小提示,沈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那里的名人。我们的一切,与他息息相关呢——你啊,就没好奇过,你那天赋异禀、高高在上的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裴追神色毫无波澜:“能终止末日,还把你们剥皮拆骨,送回老家的人。” “镜子”怪物嘻嘻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冷,我捏了一把冷汗,以为它恼羞成怒,要对裴追发难。 ——却没想到它忽然转向一直蜷缩在角落里伺机逃走的王易铭。 “我忽然也觉得你这张脸,碍眼的很。”它笑的令人毛骨悚然:“……既然你拿不到东西,交易便作废了——那就,全还给我吧!” 王易铭现在的脸显然是怪物动过手脚才这么像沈无的,因此,正常“还”的理解就是怪物拿走这层虚假的容貌,让王易铭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怪物显然不正常。 随着它话音落下,王易铭忽然捂着脸嚎叫起来。然后极其血腥的一幕出现了,他的脸竟像从头骨上像张纸一样被生生剥落了。 即使先前觉得王易铭此人装作沈无欺骗裴追,十分猥琐可恨,但看到如此惨况,我却又有些心存怜悯,认为他罪不至此。 “镜子”怪物笑着,让血混杂着污水溅满全身,还问裴追:“沈无的弟子,你竟然不阻止我吗?” 裴追淡淡道:“我为何要阻止?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立了契约,便要有践行的觉悟,与我无关。” “但是如果你的沈顾问活着,他一定会忍不住多管闲事呢。” “镜子”咯咯笑着,它兴奋地舞动着触手,那张面皮已经剥离到口鼻之处,剩下一个明晃晃的血洞。 王易铭已经嚎哭不得,因为他没有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像他,”裴追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在意的东西和沈无从来不同。他在乎的东西很多,我却只想要他。” 他这样平淡地说出这番话,仿佛十分理所应当。说实话,我当时瞠目结舌,总觉得裴追这样和我想的并不一样,却找不到一点责怪的理由。 第185章 王易铭倒在地上,死了。死于契约失败后的怪物诅咒。 “好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俩了。” 怪物抓起王易铭尸体的衣摆,擦干自己身体中央,还当就慢慢擦出了一个锃亮反光的平面,真如镜子一般。 它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吗?” 裴追没说话。 怪物声音愉快:“因为啊,我发现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有用,更能帮我实现目的。” 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它说的正是裴追。 我被这怪物震惊了。而且也感到很无语。 上一个和怪物谈交易的是躺地上的血人,当裴追傻吗?干就完事了。 裴追继承了沈无死后遗留的一部分法力,又有破法匕首在手,并非没有胜算。 结果,裴追细致地擦了会儿连灰都没沾上的匕首,回了句:“你说说看。” 我:“……” 我忽然觉得看不太懂裴追了。 怪物意味深长地笑了:“哟,真意外啊。要是你老师沈顾问估计二话不说上来就砍了。” “真让我惊讶……原来,只要沈无能活过来。你真的什么代价也不在乎啊。” “告诉我这把匕首有什么用。”裴追直截了当:“你为什么想利用王易铭得到它。” 怪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裴追却面不改色:“我研究过你们。” “你和沈无说过,你们不像人类一样有明确的目的,为生存、资源、欲望而挣扎,这是实话,我信。我知道你们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趣味。” 他用那种极其平静,仿佛在说这只小蛋糕味道不错。 “匕首不过死物,哪有活人有趣,只要你告诉我复活沈无的办法,我随你们如何。” 怪物怪笑了声:“你倒是自视甚高。” “你自己说的,沈无和我让你们觉得有趣。你们想用在沈无身上的手段,都可以用在我这里,你可以折磨我,用比刚才那扒皮拆骨更狠的手段,让我生不如死。” 说这些话时,裴追简直不像在谈及自身,比在谈判桌上签合同还要冷静平静。 他竟然为了一个死人,这么轻贱自身! 我明明没有身体,却觉得仿佛周身骨骼都在颤抖,气的几乎眼前发黑。这气性来的汹涌澎湃又莫名其妙,估计得是人家老爹或者老婆才能有我这么强的代入感。 “你真的不后悔?”镜子怪物神情越发诡异,那些复眼都兴奋地睁大了。 ”只要沈无能回来,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灵魂、命……随便什么都可以。”裴追说。 沉寂。 “镜子”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它的复眼高频地眨动着,笑声比扒王易铭皮时还要兴奋千倍百倍。 然后它说:“好啊。匕首的确可能可以带回沈无哦。” “我这就告诉你怎么用它。”它用触手抚摸着自己的复眼,佯装抽泣:“毕竟太感人啦。你们这对师徒,你救我,我救你。生死相许……真是太精彩啦!” 我看到裴追微微睁大了眼睛。喜悦的神情直白地往外溢,他这样一个冷峻又杀伐果决的贵公子,此刻竟然有点像个看到糖果的孩童。 我心如刀割,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想揪着他耳朵说,你倒是问问代价啊。 让我吐血的事是,裴追还真就没问,他就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似的。 正当我绝望时,怪物倒是和我颇有共鸣:“你不想知道代价吗?” 裴追:“我只想知道匕首怎么用。” 我:“……” 怪物裂开肚腹处那道像嘴的裂痕,笑着说:“那我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我决定不向你收取任何代价。” “毕竟,如果沈无真的回来了,那情景……已经足够值得期待了。” 我本能地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不太对劲,十分的不详。 怪物期待的自然不会是好事,难道沈无复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怪物原本的目标又是什么?它这样开心……难道,裴追的选择其实和它不谋而合?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心中惴惴不安。 裴追却已经追问起匕首的使用方法,怪物挪动触角靠近过去,倒是真的一幅真心教导的模样。 古怪的是,我发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走近几步,却忽然觉得声音越飘越远,视线竟也逐渐模糊。 我最后的意识定格在……裴追将手抹在刃上,鲜艳的血顺势而下,像一串艳到不祥的红梅,绽开在我的匕首上。 是了,我忽然想起来了。 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十分平静自然地想起来了。 这是——我的匕首。 第118章 复生 昏迷时,我竟难得地做了些梦。而且还挺有逻辑和文化,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类似日本古神话传说的梦。 在他们的传说里,世界诞生源于一对兄妹神的结合,也就是创世神——哥哥伊邪那岐、妹妹伊邪那美。 然而,在伊邪那美生子时,不幸死去,堕入黄泉之国。 因为太过思念亡妻,伊邪那邪前往黄泉之国,想带回妻子。 伊邪那美躲在墓门后,说,“我会去求黄泉之神,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回头。” 伊邪那岐等了很久,还是偷偷打开墓门往里看,却发现往日秀丽可人的妻子已经面目全非,身上爬满了蛆虫。 第186章 伊邪那岐吓到夺门而出,拔刀相向。 伊邪那美愤怒地说,“你竟不守信。从此刻开始,我将每天杀死你一千名子民!” 从此,伊邪那美成为了黄泉之神,不再是创世神,而是夺人性命的死亡神灵。 这梦多少看着有点寓言性质,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恍惚间,梦中……风吹开伊邪那岐的法袍兜帽,露出裴追的脸。 而那我成了那黄泉女神,被他压着,挣扎喘息,他的手握着我的咽喉,神情似癫似狂。 他说:“沈无,你这具身体,这条命,你不想要便罢,索性……全给我吧。”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个梦,都不由惊叹感慨。 果然,我这种人,生于诡道,连梦境都……皆有预兆。 * 醒来时,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先是觉得怎么天这么亮啊,感觉这辈子没见过光似的,下意识想抬手挡一下,没抬动,因为手正被人握着。 我这是在哪?第一反应是医院,因为这种手被握着的场景太像刚下手术台的重症病人和家属了。然后我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才意识到……居然是在家中卧室。 而我躺在床上,和另一人十指相扣。他正躺在我旁边,一个侧卧的姿势,略长的发丝垂下,遮住眼睛和额头,更衬的下颌苍白如雪。 我一瞬间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刻是梦还是现实。 这么美的一幕,应该是梦吧。我这样想着,于是心生妄念,将一切抛诸脑后,得寸进尺地倾身而下,吻上了他樱色的唇。 却没想到,就在我图谋不轨,双唇即将相贴的瞬间,他忽然睁开双眼,眸光亮晶晶的。 原来,他刚才竟是在装睡。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直起身,对方却没让我跑的打算,反而按住我的后脑,不让我退缩。 他神色如雪,动作却强硬而热烈,反客为主,俯身深深吻我。 他的呼吸真是烫,我下意识地环住他,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忽然心中狠狠一酸。 我的裴追。 “怎么哭了?”裴追停下,叹息着轻轻吻掉我的泪水。 我下意识地用手背一抹,发现真的泪流满面。我一时有些怔愣,因为这是我有印象中自己第一次哭。 眼泪在我看来,是弱势的,是无能者自欺欺人的逃避,刚才却哭的那样自然而然。 然后我反应过来,我在为裴追流泪。我在为他难过,我在为他不值得。 紧接着,记忆碎片逐渐回笼。 我想起……初始时间线末日黑天降临,我杀千人,换心借寿,重置时间。 又想起,时间回溯后,我落魄至极,身患绝症,得以重逢裴追,阻止末日重现,却也死在他面前。 按理说到这里,应该结束了。这是个不算大团圆却好歹算圆满合理的结局。 但裴追没有。他放不下。 七年。他竟然真的让我这个死人复活。 他付出了什么……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是什么情况? “看来……你的腰不酸了。”裴追安静地看了我一会,视线光明正大地往下滑:“那不如猜猜看,我现在要做什么。” 不,我倒不是很想猜……而且我想弄清的也不是这种“情况”…… 我心里还惦记着许多事,但却已经没有主动权了。或者说,我的抵抗意志也不够强烈。 即使脑子里一团乱麻,但他靠近的时候,我本能地迎合。当他进攻时,我便丢盔弃甲,化作一池水。 就这一会儿,什么都不去想,不在乎过去未来,只贺这一场久别重逢。 至恍惚时,我仰面望着他,断断续续地呼息着。 他的眸光很亮,仿佛能看到里面燃烧的灵魂,眼尾却带着殷红,那枚泪水般的小痣灼灼其华。 “你为什么也哭了?”我费力地勾起他的颈,舐了他的眼尾。 裴追俯视着我,摇头:“不。我只是开心。” 我告诉他,我也很开心。 我仿佛身处一朵朵云,在云间沉浮。 最后,他竟然搬来一面全身镜。 我当时还躺着昏昏沉沉,猛地看到,惊得差点清醒从床上弹起来。 ——嘶,好疼…… 我恍惚间觉得他可能有点疯,便下意识地挣扎,然而裴追却比平日强势许多,温热气息黏在我耳边,我睁眼看到了镜中的我们。 ——拥抱着,仿佛从未分别。 裴追折腾了很久才放过我,唯一让我安慰的是,这次终于没和之前一样到最后几乎半昏半睡,看来我从前只是身体太弱,多少找回点面子。 ……只是下床的时候因为太过自信,没留神闪了腰,腿又一软,差点给裴追跪下了。 裴追当时正在给我找换洗衣服,拿了件黑衬衫一件绿衬衫,问我出门想穿哪件,冷不丁瞧见我这大礼,嘴角轻轻一动,又强行按耐回平时那副冷淡的样子。 我:“……”你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出你很得意吗。 我刚醒时是某一天的清晨时光,但等胡闹完一番已近正午,我一身狼藉,软着腿去洗澡。 “不要泡太久。”裴追叮嘱。 我想到失忆借尸还魂时,他也这样提醒我,不由便有些好奇,问:“你还在做那个梦吗?” 第187章 裴追正在穿衬衫,闻言扣扣子的手一顿:“什么梦?” “挺久之前,你在我泡澡的时候冲进来,说怕我把自己溺死在浴缸里,还把我看光了。末了告诉我,是因为经常做一个我在水中自尽的梦。” 裴追却没有回答,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快去洗吧,洗完了要过会才能吃饭,对胃好。” 我一时无语,不知说什么什么好。 裴追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整理好领子,去厨房了。 洗完澡,我趁着裴追做饭的时候,逛了遍屋子。 这里还是乌枝路的别墅,只是看装饰风格显然不是旧时间线我布置的样子,而几乎和我回溯时间后,与裴追重逢那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但当我走到书房时,却发现那里面并不像我死后的样子。 在我做没有记忆游魂的七年,那里堆满了裴追为我作的油画画像,阴暗封闭,有些地方还溅着裴追的血迹。 而现在,窗帘敞开着,温柔细腻的阳光洒在暖白色的墙面上。 书房左侧是一排排书架,旁边有张长桌,放着裴追的咖啡杯。 而书房中央则是个画架。油画布上刚起了个底稿,隐约能看得出是要画一束灿烂的向日葵。 我在油画前站了一会,越看越觉得笔触和用色十分熟悉。这么大胆又高明度的风格,和裴追毫无相似,而更像是……我画的。 但我为什么毫无印象? 我心中升起一丝诡异的感觉,越想越觉得又有点头晕。 也就在这时,裴追说饭做好了,喊我下楼吃。 我晕乎乎地走下楼,想问他书房的变化,又想问他这一切怎么回事。手里却先被塞了叉子。 他把一盘切好的牛排放在我面前,眼睛亮亮的,说让我尝尝喜不喜欢,又说吃饭时要专注,不要胡思乱想。 我有点无奈,但牛排当真好吃,我总觉得有一辈子没这么畅快地吃过东西了,吃完甚至想再来一块。 裴追便说暴饮暴食也不好,但是可以把他自己的那份牛排让一半给我。 我看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按着餐刀,切开肉质纹理漂亮的牛排,忽然笑道:“我忽然想到……我死后的第七年,附身在别人身上来这儿找你,你也为我做了一次牛排,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话音落下,裴追餐刀落下,却擦破了指侧,一滴圆润的血珠落在银色的刀片上。 我立刻握住他手指看,裴追却只随手用餐巾纸擦了下:“刚想在你面前卖弄下刀工,就翻车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督促他冲洗伤口包创口贴。 话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揭过去了,吃完饭后,裴追说他父母叫我们过去吃饭。 我当时正在倒餐后红酒,直接手一抖,洒了几滴在身上。 裴追走过来。他比我高一些,因此挨得很近时便轻而易举地有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勾起我腹部被红酒打湿的衣物,不赞同地轻轻皱眉:“快去换了, 等会着凉生病。” 裴追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擦过我腹部的肌肤,我不自觉地轻轻战栗了一下,却发现裴追真的是一幅心无杂念,纯粹担心我生病的样子。 就这一会,他已经给我拿来了毛巾和新衬衣,我直接脱下湿衣换了,心中却不由有些异样。 他实在体贴得太细致了,从我醒来,所有大事小事都要亲自为我操办,连牙膏都给挤好了,就差帮我刷牙了…… 初时尚可以用情侣黏腻解释,但时间久了,我渐渐品出裴追太珍重我了,甚至到了有些不正常的程度。 不过,眼下有另一件事更让我焦虑。 “你爸妈叫……我们去?”我迟疑道:“我也要去?”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在裴追车上,裴母说他执着于一个死人,是疯了。 我当时觉得他母亲说的对,如今依然如此。 即使我如今“活了”,也绝非什么良配。 裴追正细致地帮我整理衣摆,闻言淡淡道:“只是见见你这位神秘学大家。” 他这样一说,我立刻心下大宽,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更何况,这半天过完,我基本也算看明白了——裴追并不太想和我讲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既然如此,我就得自己去搞明白。接触更多人能帮我弄清楚现在的处境。 饭后,裴追又拉着我在花园里散了会步,说有利于健康。我扶了下有些酸痛的腰,感觉自己真像只小裴总精心圈养的名贵宠物。 我看得出,他对这种相处模式十分着迷,我也乐意纵着他。 然后,他便开车带我去了他父母家。 结果一到那儿,我就发现事情和我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裴追父母都在家,但我们到时,裴父就一直在厨房忙活。 裴追问他妈怎么不点外卖或者让阿姨做好。 裴母一边招呼我坐,递给我一只削好的苹果,一边笑着说裴追不懂事:“这是家宴,肯定得自己家里做啊。” 我:“……” 我拿着这只承载着裴母温柔母爱的苹果,心先虚了一半。等到她说出“家宴”二字,另一半也彻底虚了。 裴母在沙发旁边坐下,十分随意地问:“你们要不要在家里住几天啊?” 你们?我们? 我有点懵,看了看裴追。他没看我,只是也很自然地回答他妈:“过阵子再说吧。这里去公司交通不方便。而且下周我们要去度假,婚礼后还一直没抽出时间,最近才空下来。” 第188章 然后,裴母就兴致勃勃地问我和裴追去哪里度蜜月。 我:???????? 我插不上话,也不知要怎么插话。恍恍惚惚吃完了这顿饭,一上车,只有我和裴追两人时,我立刻问道:“我们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裴追看起来像是对车载导航仪忽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选了半天路线才回答我:“看戒指。”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个和之前一般无二的缠枝银戒,我有些迷茫,下意识地想摘下来看看,里面的裴追姓名缩写是不是也刻的一模一样…… 裴追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来按住我:“别乱动。” 我只好讪讪地松手,不折腾他的宝贝戒指。我一脑门全是问号,随便挑了个问道:“你爸妈对我们在一起不反对?” 裴追:“为什么要反对?你这么好。”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淡,无比自然。我习惯了他微带嘲讽,如今被突然一夸,脸都发烫。一瞬间都忘了词。 接下来,一路上我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想弄明白为什么我能复活,周围事情还发生了这么多改变,但裴追秉持着他惜字如金的原则,并且回答的格外迂回模糊,问的我精疲力竭、口干舌燥,还是什么都没搞明白。 等下车时,我居然才想起来问目的地。 竟然是家医院,还是我过去常来的那家。 裴追说,带我来体检。 在排队等核磁共振时,我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正是从前我的主治医生。 我下意识地打了招呼叫住他,然后才手心起了层汗——我可是人家亲手诊断的不治之症,突然这么活蹦乱跳地出现,不是吓人外加给裴追添麻烦吗?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被我叫住的医生一脸货真价实的迷惑:“……你是?” 我愣了下,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发现真的完全是看到不熟悉人的表情,全然不似作伪。 “医生,你不认识我了?”我试探着问:“之前看过你的门诊,我姓沈。” 医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道:“你是每年来复查的病人吧?我想起来了,本来就发现的非常早,不算什么大事,手术也有超过五年了吧,已经算临床治愈了。你啊,运气是真好。” 我还想问什么,医生低头看了眼手表,语速飞快:“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就和正常人一样,记得每年复查就行。复诊先预约按流程走。我还有急诊,请让一下。” 他说完,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迷茫地看了眼裴追。他始终在我边上陪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非常健康,别说脑瘤了,连龃齿都没一颗。 裴追很高兴,这是我感受出来的,因为他虽然表情还是淡淡的,晚上却格外热烈,将我折腾得欲仙欲死。 结束后,我们一起在阳台上看夜空。其实主要就我在发呆,裴追靠在躺椅里,拿了本书在读。 我仰面朝天,看着漆黑夜幕、星辰漫天,久久出神。 “有烟吗?”我问。 “没有,”裴追:“再也没了,你戒了。” 我:“……” 我面无表情地撕开口袋里裴追为我准备的烟平替——棒棒糖,塞进嘴里。 唔,有点怪。一看包装是什么海盐柠檬味,真是个莫名其妙又能让我想到裴追的口味。 一旁的茶几上已堆了一堆糖纸,我估计很快就能查出第一颗蛀齿了。 又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都有些昏昏欲睡时,裴追忽然问我:“沈无,你最近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混吃躺平,佳人在侧,简直是梦中的生活。”我耸了耸肩:“但既然你问了,我便要说实话。这种开心让我感到不安。” 裴追问:“为什么不安?是担心不能长久快乐,还是认为自己不配开心。” “你果然了解我啊。”我笑着说:“都有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喜欢那种’确定的快乐’。” 裴追放下书,看着我。 “说来怕你笑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早不是当年那唬人的’沈顾问’,骨子里却依然刚愎自用的很。” 我看着满天星辰光辉散入他黑如深渊的眼眸,声音越来越硬:“我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在我这里,无论是喜怒哀乐,都需要清清楚楚,条分缕析。” 裴追良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说:“沈无,有些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 我笑了,估计不知不觉带出了点过去的傲慢,因为裴追的神情忽然沉郁了一些。 我说:“但那也是由我决定的。“ 这晚后来还聊了什么其实我已经回想不起来了,无非不是什么正经事,最后又回到床帏之间厮混。 我和裴追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我知道他有事瞒着我,他也知道我知道。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却又抓紧每分每秒在一起的时光,仿佛天地覆灭之前的最后一次纵情欢愉。 就这样,我们拖到了裴追所说的“蜜月度假”日。 第119章 梦幻泡影 那地方是我选的。当时裴追拿来几本旅游宣传册让我选。国内国外都有,我翻了翻,找到了最后一个有海的,说:“那就这个吧。” 裴追顿了顿。 我看出他有些迟疑,笑道:“怎么这么不情愿,不是你列出来选项里的吗?” 第189章 裴追没多说什么,去确认行程了。 过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他可能不太想我去水多的地方,从之前的浴缸、到死在海边。估计是记得我说过喜欢有山有水,才勉为其难在候选地最底下添了个海,没想到就被我命中了。 我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他,便追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说,其实不是海边也无所谓,所谓蜜月嘛,重点是两个人都喜欢,玩得开心。 裴追当时正在弄草莓,闻言回头把一颗草莓塞到我嘴里,说:“你在,我总是能玩得……开心的。” 我初时正品着草莓酸甜的汁水,觉得他这只是一句表白,并没有多想。渐渐地才回过味来。 裴追说“玩”的时候,视线如有实体地“勾”过我身体的几处敏感位置,我竟然被看的有点腿软…… 我当下觉得此人好得很,不用担心他有脆弱的“心理阴影”。 我们在次日傍晚抵达了海滩。 上次来时,因为眼睛看不见,脑海中更多留下了关于潮水声、柔软沙滩的记忆。如今再来,倒真的感觉很不一样。 在我的要求下,裴追并没有再定独栋的观景房,而是住在海边的一家民宿。民宿是木质小屋,共有三层,住满了年轻的情侣和友人。 我们放了行李出门,发现木屋前有了几个帐篷。帐篷之间点了几簇篝火。还架了个单反三脚架,在拍落日。 在这种放松的环境下,又都是年轻人,同时入住的几对房客很快打成一片,我们路过时,也有人叫我和裴追一起坐下看落日。 确切的说是叫我。我沈某人虽说从前有过止小儿夜啼之名,但最近经历过分丰富,已经越发随和,只吐槽自己不埋汰别人,看着估计还挺好接近。 而高岭之花一样的小裴总,即使脱了正装衬衫和高定风衣,光看模特般的站姿和生人勿近的神情,就足够有距离感了。 我笑着看了眼裴追,对那些篝火抬了抬下巴。 裴追面无表情,抬起努手机给我看他已经预约好的海景西餐厅。我假装看不清,让他把手机给我凑近些,然后——顺手给他点了个取消。 裴追:“………………” “哎呀哈哈哈。抱歉,手滑。”我故作惊慌:“怎么办呢?” 裴追:“……这家很不好订,再重约要等到下个月了。” 的确不好订,每晚只接待三对客人,都是视线最好的海景观景位,客人之间彼此也互不打扰,一人一个厅直接包场。 但是二人世界有的是时间享受……在看到篝火的时候,我忽然更想让裴追感受些“烟火气”。 毕竟这七年,他变了太多。 以前,他虽然看着冷,但好歹仔细看都会有明显的情绪变化。 做了尴尬事会有点微妙的恼羞成怒,重要公务时会对着镜子调整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冷峻可靠。 害羞的时候会脸红,生气的时候会故意不理人,再说些冷嘲热讽的毒舌话。 总之,如果够仔细够熟悉,能从他许多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感到他的情绪变化,我曾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而现在,他其实也还是个和这些人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眼神却仿佛已度过一生,如同一汪真正的深潭。 我想到还失忆时,裴母说自己不知道裴追在想什么。的确如此,现在裴追身上始终有个无形的屏障,将内心滴水不漏地包裹起来。只有我能触及到内里炙热的灵魂。 我何其有幸,成了他心门的钥匙,但如果……有一天我这钥匙又没了呢? 后来回想,我从醒来后,便始终有这样不祥的预感。 裴追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故意的,想去人堆里玩?” 我笑着说:“想你一起去。” 我这样说,他果然就没办法了,和我一起走过去,在房客群里坐下。搞笑的很,他明明年纪比我小不少,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定海神针气质。 我们一坐下,周围三对年轻人都静了下来,下意识都看着裴追,简直像在等他发表一段演讲。 裴总没工夫演讲,他有点洁癖,在很有匠心地用几块纸巾在沙滩上给我们拼个双人位。 大家下意识地看着他铺。场面一时有点微妙的尴尬,一个染粉色头发的女孩递给我一个沙滩垫,笑着说:“我们多了个备用的,两位小哥哥坐吧。” 我忙道谢,铺开来,拽了下裴追衣角,让他坐下来。 这时候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一群年轻人在一起没事干,就顺理成章地说要玩桌游。 其实一开始说的是狼人杀,但是我和裴追都没玩过。于是他们问我们会玩什么,我说只会玩桥牌,裴追说我玩什么他就玩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估计在想我们两个是哪里跑出来的出土文物。 粉毛妹子忽然捂嘴笑了:“还有半小时就要日落了,现在玩什么桌游时间都不够了吧。不如简单点,咱们玩真心话大冒险。正好咱们现在四组人,大家都有自己的熟人,随便胡扯就会被看出来,还是很刺激哒。” 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妹子还想了个很有特色的游戏方法。每人从沙滩上找一枚贝壳,用记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放在袋子里,抽中谁就要谁来回答问题。 找贝壳的时候还有个小插曲,我本来觉得裴追洁癖这么严重,应该不愿意自己弯腰没形象地在沙子里翻,便自己赤足走到海岸线边,想着在那儿找两块完整的贝壳应该比较容易,却感到手臂被人拉住,回头看到裴追。 第190章 他将我推到身后,说道:“我来。” 我们回去的时候大家都找完了,不过小裴总找到的是两枚特殊的淡紫色贝壳,倒是惹得妹子们连连赞叹。 前两轮都抽到两对小情侣。大家问了些诸如“谁追的谁”,“做过最丢脸的事”是什么之类的问题,还挺有意思,一时间笑成一团,距离都拉进了很多。 轮到我时,我将手伸进袋中随便抓了个最完整的,一看写着我自己的名字。 我:“……”自问自答可以吗? 大家哄笑,决定由主持人,也就是粉发女孩来问我问题, 她眼睛一弯,笑眯眯道:“两位是不是结婚了啊?对方是自己的初恋吗?” 年轻人们立刻发出一阵嘘声,有一对单身女孩子说帅哥都英年早婚的,有说主持人犯规一问问两个的,还有男生大笑说一早就看到我的戒指了。 我用不着犹豫,笑着说:“是。” 说来有趣,我这一生跌宕悱恻,什么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走了一轮,唯独一件事倒是恒常稳定。 ——我只有过这一个人,身心皆是。 黄昏下,衣袖掩盖中,我心中一动,偷偷摸摸地想去拉裴追的手,却忽然被他牢牢握住,十指相扣。 他动作坚定,毫不掩饰。坐在旁边的人已经看到,裴追却还不满足,他握住我的肩头不让我后退,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被迫承受,被他吻得几乎缺氧。 周围先是一静,然后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哨声,说原来“两位结婚了”是这个意思。 我甚至还听到,下一个女孩说已经抽到了裴追,她喃喃道:“我还没说让你们’大冒险’呢……” 裴追的呼吸太过炽热,我觉得就像一把火,从内到外引燃了我,我难以呼吸,难以思考,也难以拒绝。 就在这时,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沈无,我也是。” 他说,也只爱过我。 两情相悦,长厢厮守。这人世间,最美不过如此了吧。 落日的光辉炽烈地洒落在金色的沙滩上,海浪轻拍着海岸线,发出悦耳的潮水声。温柔的氛围笼罩着整片海滩,似乎时间也在这刻停驻。 看完落日后,屋友们在篝火边烤肉当晚饭。只是裴追近来越来越爱管我,他觉得烧烤不太健康,并不让我吃太多,便说要趁着几公里外的集市还没关门,去买些当地海鲜自己做,估计也就来回半小时。 这又惹得旁人一阵起哄,我笑着掂起小裴总的下巴,也不知是不是火光映射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的脸颊微泛粉色,多了许多活人气。 我对这结果十分满意,让他早去早回。 或许是因为总担心盛极而衰,在看着裴追背影越来越淡时,我心中竟然隐约有些不安,叫了声他的名字。 裴追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笑着扬声道:“早去早回……唔,如果你找得到的话,再帮我买套画具回来,明早想画日出。” 裴追开车走后,我暗笑自己如今真是矫情,像是半刻也离不开他似的。 这时烧烤也已经到了尾声,大家敞开肚皮瓜分剩下的烤肉,我直勾勾地看着一串烤的金灿灿的鸡翅,却被一位大哥截胡了。 他是粉发妹子的男朋友,倒扣着个棒球帽,边吃边和我搭讪:“朋友,你和你对象看起来感情真好,认识多久啦?” 我想了想,给了个保守的说法:“十几年吧。你和你女朋友呢?” 那哥们回了“三年”,然后连声赞叹道:“那你们这是’竹马竹马’啊,得从初中开始谈了吧。怪不得,我看你那对象不像个好接近的,却对你好的没话说。” 这句话稍微槽点有点多,我索性只开玩笑地回了最后一句:“他是贵公子、大老板,比较高冷。” 棒球帽兄顿时肃然起敬:“那兄弟你呢?听你说要画具,是不是大画家啊? 我笑着摇头。 他想了想,兴奋道:“……那难道你是大明星?说实话,除了电影里,现实中我还没见过你长的这么好的人呢。” 我忽然心生好玩,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都不是。我是他包养的金丝雀呀。” 这话杀伤力太大、剧情太复杂、又格外古早狗血,棒球帽兄直接被吓到,连声呛咳起来。 我这口无遮拦地也连带遭了报应,他手一抖,直接把那羊肉串扔我衣服上了。 全是油啊,即使我没有裴追的洁癖,估计脸色都黑了一瞬。 他连连道歉,我只能说没事。他还是不好意思,便敬了我一支烟。 我这人和裴追最根本的区别便是,他是个君子,我是个人渣。 君子言出必践,而人渣嘛,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什么诚信,尤其在一些小事上,格外随心所欲。 因此,当看到烟时,我立刻把什么溅着油的衬衫都忘到九霄云外,欣然接了。 裴追不许我反复出门,又要求我戒烟。我向来乐意在这些生活小事上纵着他。 因此,这也是我“复苏”后,第一次碰到烟。 棒球帽兄在给我点烟时,叹道:“哥们你是几辈子没见着烟了啊?” 我也觉得有点悲凉,含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呼出一片灰色的烟雾:“对象管的太严啦,我——” 第191章 我没有说完,因为透过渐渐逸散的烟雾,我看到了每个人胸口浮现的金色数字。 【楔子】 我曾于百无聊赖时,读过许多杂学博文,其中对一句话印象颇深。那是佛教《金刚经》里的句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上诸事,盛极而衰。爱别离,怨憎会,留不得,放不下……似真似幻,无常无我。 本不该强求。 * 那一刻,我透过烟雾,看着沙滩上闲逛休憩的年轻人们。 有一对情侣正在收拾烧烤架子,而那两个同行的女孩们正在不远处的沙滩边散步。那里有一处岩壁,被波浪和海风侵蚀多年,形成了一些洞穴和凹陷。她们正在探索这些洞穴,寻找宝贝般地找贝壳和石头。 而粉发女生就坐在边上轻点已经找到的贝壳,还笑着对我身边她的男友挥手。 一切都很正常很美好,除了……他们胸口的金色数字。 我面前的棒球帽男生,其他几个青年人,倒计时寿命赫然只剩下个位数的年份。而那个粉发女孩则—— 我飞奔过去,想推开她,却刚好晚了一步……一声巨响响彻天际。岩壁上的一块巨大岩石突然坍塌了下来,迅速滚落向沙滩。 粉发女孩尚未来得及逃避,岩石狠狠地砸中了她。 大家的欢笑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望着发生意外的地方,棒球帽男孩不可置信地嚎叫了一声,冲向自己的女友。 时间仿佛凝固,瞬间变得异常沉默。海浪汹涌地拍打着沙滩,仿佛怪物在低声发笑。 我没有过去,又一次像局外人一样远远看着,看着刚才还活泼明媚,看着我和裴追玩笑的女孩,以一种绝无可能生还的诡异姿势扭曲着,看着她身下血泊浸湿沙滩,看着她胸口的寿命归0。 我麻木地想,这一幕真是熟悉啊。 宿命就像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厄运从未消失,只会蛰伏,等着在你最放松的时候,狠狠来一下。 沙滩上所有人忙作一团时,我打了急救电话,等救援人员来后,我便离开了那里。 和其余人的反应相比,冷静到堪称冷酷。 我打了辆车,来到集市。因为我需要更多样本来验证猜测。 我现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然后边走边抽。 夜晚的集市热闹的很,夜风带着淡淡的海水味道,夹杂着摊主们的呼唤声和顾客的欢笑声。摊位上摆着各类小玩意儿、灯笼、小灯和彩色蜡烛……小孩们看的不亦乐乎。 集市的周围是一排排璀璨的灯光和温暖的露天餐厅。悠扬的音乐飘荡着,人们露天撸串,欣赏着夜景。 生活看起来真美好啊。 但我看到了他们胸口的金色数字,全都只是五以内的个位数。 ——结论再明显不过了,末日又要来了。 而且这里的人基本都挨不过五年,这或许也是大部分人的死期。 事实上,在最早的时间线上,末日黑天之后……到我建立基地塔之前,百分之八十的人已经死去了。 我走到一条昏暗的巷子中,坐在台阶上,叼着烟仰头望天,那轮圆月已缓缓蒙上一层纱……幽蓝色的纱。 ——蓝月不祥,古籍称之为“黑天”。是末日的预兆。 竟然才注意到啊……如此诡异的末日天象 我近乎茫然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从我醒来后观察,现在的一切和我死前根本没什么变化。而那时我明明已经以身为饵,驱逐了地底怪物。 这七年来,的确也没有末日降临的迹象,似乎我已经通过这次时间重置,彻底解决了末日的问题。因此我便松懈了。 不……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的冷汗已浸湿后心。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是裴追的电话。我这才想到,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已买完东西回去,知道女孩的惨剧。 我微一犹豫,挂断了电话。然后回了条信息,说我没事,在外逛逛,晚点自己回去。 我需要先有个基本的判断,再确定用什么态度和裴追聊这件事。 裴追没再打过来。 我微微松了口气,又抽了几支烟,当真心乱如麻。还抽空想,裴追逼我戒了这么久的烟,今天可算是功亏一篑。 地上掉了一堆烟蒂,有个打扫卫生的老伯走过来,连连摇头,还问:“小伙子啊,怎么抽这么多?烦心事太多啦,小心得癌死掉哦!” 我忙捡烟头,一边道歉一边想,这大爷情商真是和我一样低,也就是我这种死过一次的不在乎。 等等……死过一次—— 我豁然心中一亮,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当真是灯下黑,这变化自我醒来,无时无刻不再体会,简直再明显不过。 ——是我的……死而复生。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竟然就是那扫垃圾的老人。 他呵呵笑着,老迈干瘪如树皮的脸上是一对精光四射的细长眼,唤我道:“了不起的、连死亡都可以战胜的……沈顾问啊。” 字字嘲讽。 是怪物附身于人。 反正它们记忆共享,我已经懒得想到底是哪一只了。 “咳咳,我现在特别好奇一件事,结束末日的大救世主啊,你可以为我老头子解惑吗。”它用老人苍老的嗓音说:“真是巧的很啊,最开始,你活的风生水起、位高权重,于是,世界完蛋了。” 第192章 “然后你就折腾啊,重置了时间。真厉害啊,大人物!”老头子啪啪地用手里的扫帚连连杵地:“然后你得了绝症,死了。这世界就好端端得过了原本末日的时间点。”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向下滑,我竟然前所未有的……感到了一丝恐惧。 扫地老头忽然脸皮一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结果啊,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沈顾问,这世上的法则被你玩的和筛子似的,我们地底下的东西都自愧不如,你竟然又活过来了。” “所以你看看,又有好东西追过来了呢。”它桀桀怪笑,唤唤道:“又是……末日呢。”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还是魂魄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怪物说:“如果沈无真的回来了,那情景……已经足够值得期待了。” 而同时,眼前化作老人的怪物笑着说:“沈顾问,沈无阁下……我就是想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呢?——我们这些所谓的怪物啊,都只是末日的伴生品,因末日而存在。” “而你,伟大的救世主!” 它提高了音量,苍老声音带出一种诡谲的嘶哑。 “——你沈无,才是末日本身啊!” 作者有话说: 有些朋友猜中了部分,但我看了下好像没有全中的 或者有我看漏的小天才可以来评论区举手~ 第120章 不许再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太记得是怎么回去的了。但大概在我走出巷道没多久,便迎面撞上了裴追。 原来他不再打电话并不是放弃了,而是身体力行地开始搜。 一路无话,我主要在查相关的典籍和讯息,心越来越沉。 等回到民宿,我才发现裴追眼底缠满了血丝,神情冷峻到几乎可怕的程度。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问道。 这句话却像触发了什么机关,裴追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肩胛骨,力度之大让我有瞬间觉得能被他捏折了。 “我以为你知道的,”他冷冷地俯视着我,每个字都像渗足了冰:“……不要再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我忽然觉得很累,没有力气和他周旋,只是说道:“把法力还给我吧,我要用。” 无论如何,我还没到怪物说什么便信什么的程度。准备自己用些法子验证。便想拿回我死前给裴追的法力。他现在自己能灵活运用那些力量,不需要行事也能传给我。 虽然从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九成可能……我便才是末日的源头了。 裴追看着我,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为什么要还给你?” 我一时怔住了。 “沈无,无论什么,给了我的便是我的,我不可能让出去。”他冷漠地俯视着我,意有所指:“如果那么想要,沈顾问……你自己来取啊。” “怎么取?”我下意识问道。 “简单的很。你应该很熟悉啊,”他冷冷笑着,抚摸着我的脸颊、下颌、喉结,最后虚握住我的脖颈。 “就是你以前把我当作炉顶做的那些事啊。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用指腹摩挲着我颈部的肌肤,笑道:“你要学会取悦我,如果我高兴了,或许会把……’东西’留在你’里面’。” 他从前虽在我们行事之时强势,却从未说过半分折辱我的话,如今我只觉心神一震,脱口道:“你疯了吧!我有正事。” 没想到,裴追却反而笑了起来:“疯?沈无啊,我的确是疯了……自从七年前,你在我怀里停止呼吸的时候,我便疯了。” 他微微收力,我并不觉得窒息,反而周身泛起一股微妙的战栗。 “所以不要试着挑衅我、离开我,”他轻轻道:“只要你乖乖地留在我身边,我是可以’正常’的。毕竟,这天地间,我除了你,什么也不要。” 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忽然在我脑中成型。 “你知道我复活可能会让末日重现?”我只觉得一切都连贯起来:“是我的匕首对吗?那天,’镜子’怪物告诉了你我复活的方法和代价。” “当时你果然在场啊,”裴追神情漠然:“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索性说清楚吧。它那时没说具体的代价,但我隐约可以猜到。” “匕首上有你过去残留的时间法阵,能让人穿越时空,但因为是残阵,我也远没有你当年重置世界线的力量,便只能改变自己做的一件事,时间也只有五分钟,只有一次机会,空间范围也有限制,不能离开过去的活动区一百米。” “很苛刻是不是?如果是你的话,估计得琢磨上很久要怎么用,因为你总是想救所有人。但我不一样,我只想要你,所以事情便简单多了。” 他笑着说:“你重病那段时间,我看完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和论文,几乎成了半个专家。我知道,你那病如果早五年以上发现,及时手术,便有可能治好。所以,我利用那五分钟,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我给过去的自己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这样写:” “’下午两点,你会在咖啡厅偶遇一个穿着黑衬衣的青年男人。你们原本只是擦肩而过,但看到他的瞬间,你忽然会很想请他喝杯咖啡,坐下来说几句话。必须让你的感性压制理性,践行这个想法,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部顺其自然,只要记住一点,成为他重要的人,并且尽快带他去医院检查。’” 第193章 “回想起来还真是唏嘘,那时我明明都不知道你是谁,却仅仅一个背影,让我便记了这么多年,甚至详细地记得那时见面的地点、时间。” “果然,我成功了。世界线根据我的改变进行了修复,当时查出了极早期的病变,手术治愈了,你还活着。” 他注视着我,轻轻说:“你看,我们甚至已经结婚了。” 那瞬间,我只觉心又酸又软。但我并不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 “我会得绝症,本质上是因为用过剜心和借寿之术,”我说道:“所以,无论是更早发现还是手术,最多只能比我先前的死期延长稍许寿命。” 裴追却神色平静,甚至几乎略带讥诮。 我心中蓦然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你,你还做了什么?” 裴追平静道:“也没什么,你说的我一开始便想到了。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典籍。沈顾问,您这位老师真是失职,许多东西都是我自己学到的。我也学到了如何将寿命分享给另一人。说来还要感谢你,体内有你给我的心脏,让这法术顺利不少。” 我一时情绪激荡,几乎感到胸腔里涌起一股血腥气。 裴追冷冷地看了我一会,继续讲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你就醒了。我真开心啊,一切美好道不真实。”他轻轻说道:“可惜啊,命运从不爱眷顾我。” “最初意识到不对,是施工现场忽然多了很多意外,往年同时段的百倍数目吧。然后我便隐约猜到了一些。” 他一旦坦诚,便连本带利,丝毫不美化自己的行为和想法。 “我记得你过去说,能透过烟雾看到人的寿命,所以我便让你戒烟。” “我担心你过多外出目睹意外,或发现异常陡升的灾难数据,所以便总在床第上消磨你,并限制你外出,监视你。” “我也没有把匕首和你醒来的事情告诉塔罗,因为我怕她还有你死去那段时间的记忆,会徒增变数。” “我甚至把别墅里的窗户都贴了膜,这样蓝色的月亮不会太明显。能拖一时是一时。”他声音轻描淡写。 我终于忍无可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若真的末日,世界就完了,这么多人……会娇声和父母要糖果的孩子,恩爱的情侣……这么多人,都会死,几百万、几千万、几亿,甚至几十亿人……都会死!” “沈无,我不想再听你的大道理了,”裴追神情漠然,毫不掩饰:“我只知道,你会活着。我会把你关到安全的地方,叠上所有我知道的防御阵。怪物、末日黑天,这一切都影响不到你。” 我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他不在意地说:“我?或许会试着挡一挡重临的怪物吧。” 我发现一件事。虽然裴追一直说着要让我留在他身边,但他并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生存,比如当时得知匕首能救我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灵魂。 他只是近乎疯魔的、执着地想让我活着。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终究慢了一步。裴追微微抬手,无形屏障升起,笼罩了这个套房。 “待在这里,安心陪我度蜜月。”他强势地按住我的肩,让我坐下:“沈无,哪都别想去。” 我蓦然感到从心底升出一阵怒火,在重逢后第一次盖过了我对裴追的爱怜和愧疚。 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死过一次,看起来或许有很多变化,如今大部分时候堪称随和顺从,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一点也没变。 我从来相当固执,自视甚高,甚至到了刚愎自用的程度,且不论对错,单替我下决定,意图掌控我……这一条,我便不可能接受。 “适可而止。”我抬手挡开他握我肩头的手,一字一顿道:“我不可能任你摆布。也不可能对末日熟视无睹。我会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裴追眼眶血红:“……即使解决末日的方式,可能就是解决你自己?” 我便知道,他应该已经深入查过了。我深知裴追的心性,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不会放弃救世,甚至阻止我。 事到如今,不用他还我那些法力,我也基本确定了,我就是末日源头。 “对。”我轻轻地重复:“即使那方法就是解决我自己。” 裴追怔怔地看着我。 然后,我看到一滴泪水落了下来,滑过他眼下那颗孤独的泪痣。裴追近乎悲凉地问:“你想过我吗?” 他话语落下,我便想起了那七年,我看他失魂落魄、茕茕独行,几乎有一瞬间,我心就要软了,几乎就要放弃了。 但好在,我坚持住了。 “对不起。”我低声说了这三个字,又说:“忘了我吧。生死天理,本就不该强求。” 裴追低低笑了起来:“莫强求?好啊,到最后……又是这三个字——我已强求了七年,岂是你说放下便放下的?” “裴追,你陷得太深了。”我摇头:“我不值得。这世上有许多比我更好,更适合你的人。” “我只要你。”他眼眶赤红如血,一字一顿道:“沈无,你是我的师长、知己、亲人、仇人、爱人。我一生的爱恨情仇,且都寄于你一人之身了。你教我如何放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会惜命吗?” 我这人其实很古怪,若是生活杂事,让我怎么卑微跪舔都不在乎,但若是正事,我便成了最硬的石头,宁折不弯的刀。 第194章 而且,我不想在这件事上骗他。 于是,我直接回答:“如果需要我冒生命危险,或者需要我去死……才能阻止末世。我沈无,没什么可犹豫——唔!” 我没能说下去,因为裴追忽然暴戾地…… 毫无准备,即使近日密集,我仍感到剧痛,但更深的感觉是,屈辱。 我被迫跪下。他在身后……每动一下,我仿佛都能意识到,他在用这种方式逼我服软。 即使是裴追,这也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我挣扎着想要脱离,却发现力道在加成了法术的裴追手下如同蚍蜉撼树。 他单手握着我的脖颈把我拖回来,更为凶狠,我痛得厉害,却强绷着不泄露出一丝混乱的吐息。 “痛不痛?”他在我耳边笑着问:“痛就对了。这具身体……这条命,你不要了是不是?我要。你索性给我吧……我会帮你精心保管,就像养护家里花园中最娇贵的花……” 其实到这时,他说什么我已经有些听不清了。因为我竟还是逐渐得了趣味。只觉汹涌如海,我脑海中一阵阵空白,最后思维断断续续、开口已不成语句。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段难言的声音,在这种被羞辱的情况下。 我羞愤欲死,裴追却反而如得趣味,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摆布着我。都是承受者最卑贱的姿态,过去我们从未用过的。 他甚至买了一套全新的用具,用在我身上。 我无时无刻被迫像狗一样匍匐,忍耐。 “啧,这是哪儿出的水。”恍惚中,他把手指凑到我唇边:“沈顾问,尝尝你自己。我伺候得可好?” 我被这样折磨了几日。 这家民宿原本就是一人一层,裴追也不知怎么和老板说的,几日都没人来敲门打扰过。饭菜是裴追送进房间的,甚至是他喂我吃的。 我自己没办法吃。因为他用绳子将我双手紧紧捆在床头,偏偏还怕我落下病根,每隔一段时间还要给我解开舒缓,再把我栓回去。 他果真对待这躯壳十分精心,我真是无语至极。 另外,他还真的弄来了一个金属颈环,锁在我的脖颈上,颈环带着一个长长的链子,另一端锁在床头。如果我要去洗手间,他会解开我手上的绳索,却不会解开颈环。 所以即使下了床,我也需要像狗一样,带着颈环在屋内活动。 而且,我其实也不太喜欢走……或者说,不太能走了。 几日来,大部分时间,甚至包括吃饭睡觉,裴追都不停歇,有次我一下床,直接跪在地上,还流出许多。 我当时估计脸都黑了,结果他反而又来了兴致。 裴追一边起伏着折磨我,一边贴在我耳边说:“真好啊……别走了沈无,我可以抱你去洗漱。我要弄到你站不起来,动不了,哪也去不了。” 他说着好,还在笑着,我却只觉得……他仿佛在哭。 我不知何时被他折腾昏了,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门外声音熟悉,是那对结伴出游的女生。其中一个女孩说:“沈无哥哥、裴先生,你们在吗?我们要走啦,想和大家挨个道别。” 这种时候,裴追还丧心病狂地埋着,那女孩喊我哥哥时,他还泄愤似的动了动。 我一时不察,差点叫出声。 门外静了一瞬。女孩试探着问:“沈无哥哥?你身体……没事吧?听说你得了重度病毒性流感,去医院了没?” 我:“……” 裴追一边动作,声音却十分平稳:“他没事。” 女孩“哦”了一声,又说:“认识大家真的很开心,只是没想到会遇到那种意外。我们接下来的行程会路过安安的老家,会去参加她的葬礼,你们有什么话要我们带的吗?” 安安是那个意外死亡的粉发女孩。 这我却当真无话可说了。我素来便不擅长离别。同时,心中还觉得既悲凉又可笑,既是我带来的末日,岂不是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要为这个年轻女孩的死负责吗?我应该承担她男友、父母的绝望和愤怒吗? ……还有成千上万年轻人、老人、男女、父亲母亲孩子爱人德高望重者……我即将面对他们的死,并为之负责吗? 命批果然从不出错。我这人啊,这一生,当真是个笑话。 想到这时,我竟觉得身上那些被折磨发疼的位置变得爽快起来,不过,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自己应该受更重、几百倍、几千倍的痛楚。 女孩没得到回答,不知什么时候便离开了。昏昏沉沉间,我听到裴追问我,为什么不和外面人求救。 这描述,当真好像我是个柔弱无力的金丝雀,被霸总金主关起来强势爱了。 我苦中作乐地想:叫人,叫人进来看我当狗吗?还是能帮我自裁拯救世界?算了吧。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心中已有了计划。 我没回答裴追……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现在这嗓子只会哑到让人浮想联翩。 又过去了几天,我真感觉要被裴追弄死在这事上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胡来,居然也没像之前一样发烧发热,不知是我体质好了还是裴追行事时注意了…… 第八日起,我拒绝饮食。 这天傍晚,裴追难得在事后消停了会,安静地揽着我看屋外海平面起起伏伏,他的眸光变得很暗,仿佛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一对玻璃弹珠。 第195章 我有点心累,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我关了他。 “沈无,你看看我…好不好?”他轻轻地说,声音竟然比我还哑:“……我想知道你在。” 头几天,我还曾试着劝他。到后来这段时间,除了无法控制的反应外,我没再给他一点注意力,也没和他再说过一个字,全当自己是个手办。 “……你去趟镇上吧。”我忽然哑声道,几乎只有气声。 但是,几日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而且用的这件事发生前的正常语气,十分自然。 就像我们如胶似漆的无数个日夜里,我惯用的那种带着笑意的,又有点命令的态度。 “我想吃本地特色的荷叶鸡了。再给我多买几种灰调的颜料。你之前只买了纯色,都没法画。” “裴追,你去吧,我要你亲手选的,”我说:“你估计半小时就能回来的。” 裴追瞳孔微微晃了下,像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侧头看着我。 那样的神情,我心口如被刺了一下——基本是要斯德哥尔摩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会怀疑我是想支开他。 但我也知道,他还是会去。 一周多来,裴追第一次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疯了的裴追。沈无对于他不只是一个爱人了,几乎是宿命本身 第121章 大结局(上) 我安静地等他脚步声消失,然后仔细开始观察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包括它的材质和结构。 绳子上有些微小的磨损,应该是我挣扎时留下的疏忽。而其中某一点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脆弱。 我费力地提起衣襟,用衬衣的金属扣子在绳子脆弱的地方来回摩擦——真该庆幸今天裴追难得的给我穿了衣服。 大约十分钟后,我听到绳子微微发出拉扯的声音。 然后,就是轻微的“啪”声,绳子终于断开了。我的双手解脱,扶着床沿站起来。 接下来,我又用旧衣架和墙上挂油画的钉子撬开了项圈和床相连的锁链。 自此,我终于可以完全自由行动,唯一有些问题的是,脖子上还带着项圈,这东西应该要裴追的指纹才能打开。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里面恐怕还放了定位芯片之类的。但我并不多么在意,因为这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不会有任何影响……不,不如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看了眼手表,距离裴追离开正好过了13分钟。他估计已到了镇上。 我开门离开了房间。 一周过去,先前那些一起看落日的房客都已走了,民宿里静悄悄的,估计出了意外事故,暂时也没有新人住进来。 我走上沙滩,瞭望海平面,一周多没有出门,只觉阳光刺眼到近乎灼人。这片海滩是民宿的私人沙滩,在粉发女孩出事后,也一起暂时封锁起来。因此,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脱了鞋,赤足独自走着,脚下的细沙轻轻搓擦着脚底,发出微弱的沙沙声。远处,海浪轻拍着海岸线,似一曲恒久不变的悠扬旋律。大海、天空和沙滩形成了静谧的三重奏。 只有这时,才能真切地意识到,天地真大,人真是渺小。 我的脚步越来越放缓,仿佛与这无垠的沙滩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最后,我脚底触碰到了冰冷的海水。 海浪拍打着我的腿,试图阻止我的前进,但我没有停留,走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水渐渐淹没了我的腰,我感到心情逐渐平静,想起了一桩挺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回想起来,那时也算是好时光了。 当时,我虽身患绝症,却仍认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算得上积极乐观。我和裴追住在一起,虽然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却像最亲密的家人、最贴心的爱侣一样生活和相处。 那天,我在浴室中泡澡,裴追突然冲进来,怕我溺死。说他曾多次梦到我涉水自尽。 仔细想来,这一路过来,许多事皆有预兆,只是我太过自以为是,都傲慢地忽视了。 难怪佛经中说,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宿命。 如果不看这强求来的“复生”,我这一生啊……机关算尽,又是倒转时间,又是以身为饵。最后自以为成功救世,还有幸死在爱人怀里。 ——如今想来,真是无憾的一生了。 可惜都是笑话。世界不需要我拯救,我也永远不可能找到地底怪物进入现世的入口。 因为,根本不存在入口或者’门’。或者说,我——沈无,就是门。 末日是我带来的。 我不是救世主,我是恶龙,我是末世,我是怪物中的怪物,一切厄运和死亡的源头。 我该死。我也必须死。 “杀亲丧友,百年孤独,机关算尽皆落空,众叛亲离成笑谈。一无所有,不得好死。”这命批当真,一字未错。 我在海水中站了一会,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了,才等到了想见的人。 裴追。 我这时站在距离岸边沙滩大约三十米的位置,能看清他的脸,看到他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白衬衫,还提着一袋东西,估计是刚从镇上赶回来的。 “……沈无!沈无!” 他跑向我,踉跄着,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狼狈。 第196章 等他站到海水边,我让他停下,平静地说道:“别再过来了,裴追,我们好好再说几句话。否则,你若靠近一分,我便会后退一分。” 我后退,便是更深的海域。 那一刻,裴追的神情让我知道,这或许是我说过最残忍的话了。 他果然不动了。我看到他的衣袖在轻微颤动,原本以为是海风,这时才发现是他在颤抖。 “沈无,你要走了吗?”他哑声问我:“是因为恨我做了那些事吗?” 我轻轻笑了下,当作缓解气氛。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还能因为被你强搞了几次便寻死腻活么。”我笑道:“你其实知道我为什么要走的。” 裴追慢慢安静下来,那是一种几乎死寂的绝望,窒息,孤独。 他说:“你又要为了世人,舍弃我吗?” 这句话落下,我只觉得胸口一滞,愧意几乎要溢出胸腔。 “裴追,这海多美啊,我给你讲个童话故事吧。”我勉强笑道:“海底世界有一条小美人鱼,曾救过一个岸上的王子,从此爱上了他。她因此幻化出双腿,与王子相守。但有一天,她知道了,如果不回到海底自己原本该在的地方,就会有许多岸上的人变成海上的泡沫……” 我说到这里,裴追哑声打断:“我不要听这些乱改的童话。沈无,我只要你。回来……求你。” 我险些说不下去。 “……你等我说完这个故事。”我还是尽量笑着说道:“小美人鱼回到海底,女巫赞美她的付出,愿意送她一个机会。如果满足了条件,就可以再去人间——裴追,我的破法匕首还在你那里,是吗?” 裴追立刻颔首,隔着这么远,我仿佛都能看到他忽然活过来一些的眼神。 “那里面存留的阵法和法力,应当共能支撑两次。你先前用了一次,便还有一次。”我说。 裴追嗓音沙哑颤抖:“那法术只能改变本人经历的事情。我无论改变什么行为,都不能改变你带来末日的结果。” “你可以’是我’啊。”我笑着,遥遥指着他的胸腔:“塔罗告诉你了吧,我的心在你那里。” 把心脏送给他…… 如今回想,这真是我这人渣在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做过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我对裴追耐心地解释:“既然是我带来的末日,就说明或许是我的某个选择节点出了错。你可以作为’我’,看遍我的一生,然后选择一个节点,去改变它。” 说到这里时,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我总有被人窥视的感觉,是否暗合裴追观测我人生的未来。 事到如今,体会得越多,越觉得时间真是奇异的领域,令人敬畏。 我笑着,十分乐观地和他分析:“很可能你成功地改变了这个节点,末日便不会来。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我自然也就能醒来了。“ 裴追死死攥着匕首,专注地看着我。 我这一生,只有他曾用这种眼神看我,无论逆转多少次时间,都不曾改变。 最后,我对他告别,说道:“裴追,别难过。我只是睡在海底等你,等你来吻醒我,好不好? 我没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在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回头,走向海的深处。 我的身体逐渐沉入水中,在这片沉默的蔚蓝中,获得了安眠。 有一个著名的希腊神话传说,名为“潘多拉”。 潘多拉,意为’具有一切天赋’。诸神曾赐予她一个神秘的魔盒。 她因好奇而打开了盒子。 一道烟雾从盒种逸散,那是灾难、疾病、贫穷、痛苦。这些罪恶罪恶充斥着世界,成为人类不可逃避的厄运。 慌乱中,潘多拉盖上了盒子,但一切都已经太迟,盒子内只剩下了“希望”。 潘多拉的魔盒,常用于隐喻人类欲望之罪。 ——《工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赫西奥德 * 我是这个城市无数普通人中的一员,以作油画为生,风格诡谲绚烂,办过几次展览,算得上小有名气。 一周前,据说我出了一场事故。路人发现我昏倒在路边,醒来后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时常做梦,梦中光怪陆离,情仇爱恨。而到最近,甚至清醒时我也会想起一些事。 只是那些事,实在太过诡异荒诞,和人们告诉我的现实情况,包括我翻找到的东西……比如相册、聊天记录之类的,也完全对不上。 但它们实在太真实了,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还要刻骨铭心。 今天,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生活在一个有许多爬山虎的地方,房间背阳,有些阴暗,常年拉着窗帘。 我的书桌分为两部分,台面上是各种学科书目,英中法各种语言齐全,社论科学文学具备,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又重又厚。 而另一部分,则是在桌子底下了。 那是一张巨大的画纸,上面用炭笔画着各种古怪的、血腥的,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物。那是我儿时的“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它们也不算非常友好,只是的确是唯一愿意陪我说话的东西。 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曾兴冲冲地和父母分享了这个秘密。 第197章 那时候,父亲把我提起来,重重砸在房门上,我感到耳朵嗡地一响,血从鼻子里流了下来,等恢复听觉时,就听到我的爸爸妈妈正在忧心忡忡地讨论。 “这孩子是个天才,但是根子里坏了,我们需要矫正他。”那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说:“不听话的动物关起来打一顿就好了,这种蠢话,说一次我揍一次。还有,他学东西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再给他加一倍功课,不要让他浪费时间睡觉!我着急得很。” 母亲迟疑了一下,我以为她要为我求情。结果,她说:“那就睡三小时吧。别让他死了,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男人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老头子那边听说我这儿生了个天才,难得对我有了点兴趣,找我问了好几次他的情况。你给我好好训,这次过年我要带他回去,可不能给我丢脸!” 他们说这些事情时,从来不避开我,或许觉得我不懂,更可能是根本不在乎。 但我其实已经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财阀家庭的私生子,而我,则又是他诸多私生子中的一个。 这院子里除了我的母亲,还安置了另外三个女人和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小孩。女人们的功课就是没完没了地生孩子训孩子,讨好我的’父亲’。而孩子们的功课则是成为趁手的工具。 大部分同龄孩子都不喜欢我,因为我阴郁古怪。 唯独有个小了好几岁的异母妹妹,当时才只有四岁,爱穿花裙子,尤其喜欢粘着我,哥哥叫个没完。 我会在没事的时候偷偷用草稿纸折千纸鹤,从窗户里丢出去,送给她玩过家家。 我已这样过了两年。那年,我十岁。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反应已算得上快,但原本今天家中应该无人,我便大胆了些,把画笔都摊了出来,如今根本来不及收。 房间把手已在轻轻转动,我心急如焚间只来得及含糊在纸上画了个图案。 门打开了。是那个妆发精致的女人,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她先装模作样地拿我书架上的书考教我功课,但其实估计她自己都看不懂里面的内容。 这番流程走完,她和我说,要谦卑,要顺从,不可自以为是,不可骄傲散漫。除了学习不要想别的,更别玩点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直白地问她,是要我和她一样,在我爸吃饭的时候跪在旁边夹菜吗? 她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母亲”的指甲又尖又长,十分锋利,我当即尝到了嘴角的血腥味。而她还在指着我咒骂,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毫无良心,是个冷漠的人渣,猪狗不如。 原来这就是人渣啊,十岁的我跌倒在地板上,漠然想道:那我就一直做个冷漠的人渣好了。 她骂骂咧咧了一会,整理好头发便出去了,而过程中,我那副显然会被归类于“不三不四东西”的话,就静悄悄地躺在书桌下面,我的手边。 她刚才为了骂我方便,坐在床上数落被打倒在地的我,那个角度,画就会在她眼皮底下。 但她居然像是没有看到。 我又缓了一会,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我的画,出神地看着刚才门快打开时,千钧一发之际,我用炭笔画下的符号。 那是我在一本拉丁语旧书里看到的,其实是本神秘学典籍,被我那草包父亲当作历史书送来。 那符号,据说意为“隐藏”。 它竟然奏效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画卷,却没有注意到房门并没有完全关上,而是留了一条缝。 当时我并不知道,透过这条缝,一只贴着又黑又密睫毛、画着紫色眼影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的秘密暴露了。 母亲绘声绘色地和父亲讲着她看到的东西,仿佛在描述一条忽然会说人话的宠物狗。 当天下午,我便被父亲带走了。 带着东西离开那间小房间时,我发现墙边竟然蹲了个小豆丁,已经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 是妹妹。她正好被我的动静吵醒,睁开眼睛,口齿不清地给我看一个透明罐子。 里面装满了小小的千纸鹤。 “咯葛,素鸟鸟,送给尼(哥哥,是鸟鸟,送给你)。”她献宝似的张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许多年后,我还在想,我没有马不停蹄地长成一个真正的变态渣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笑容。 我被父亲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之前只用读书的生活是多么简单幸福。 我被锁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神秘学典籍,二是一张名单。 书是神秘学书,里面有个术法,但名字和术法的功能被涂掉了。他们让我按照书中的步骤做,然后把名字写在相应的位置,否则才有饭吃。 我当时还只有十岁出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血气方刚,说不吃就不吃。 于是,不吃饭的第三天,他们带来了母亲。 她哭的紫色眼影全花了,骂我没良心不得好死,说为了生我吃了多大的苦,又好不容易把我’举荐’给父亲,我居然不配合,在这里犟。 她还说,如果我不乖,我爹就要把她赶出去,她一个女人家,上街就要饿死。 我蜷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等她说完,然后说,好,我做。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所谓血脉亲情一笔勾销。我沈无自此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以后不要再用这种话要挟我。 第198章 她怔了怔,说从没见过十岁孩子这样的,我长大了一定是个怪物。 后来,我的确也没再见过他,听说她死前还在咒骂我,说我是肮脏的怪胎,阴诡的邪物。 母亲走后,我安静地沉默了五分钟。然后爬起来,信守诺言把咒语和名字抄了。 就这样,这种生活我又过了两年。名单流水式的往这间暗室中送,我当时已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却也猜不出阵法的功效。 终于,在我十二岁的生日,我又写完了厚厚一张长名单,和“父亲”说累了,想出去玩一日,才愿意写剩下的名单。 他始终没太把我当人,但即使是个工具也得上油,于是应允了。那段时间,他似乎过得不错。 他还是找人跟着我,不让我去公共场所、和他人说话或使用网络。但我是个身形灵巧的孩子,很快甩掉了跟着的人,找到一家黑网吧,上网搜索了信息。 我将曾写入符咒阵法的名字输入搜索框。 这些人非富即贵,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死了,死于意外。 我走出网吧,把手中剩下的那张名单撕了,扔进下水沟前,我看到最顶部的名字姓氏是“裴”。 作者有话说: 伏笔基本都回收了 比如裴追说过小时候的事情,可以回去看下那章~再比如妹妹的事儿~ 大家可以回忆下还有什么伏笔~我觉得这本我写的还是很精致的~骄傲脸 好像有谁说过沈无是小美人鱼,真是天才,我爱 第122章 大结局(下) 后面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我试图跑,结果被抓回来了。 我拒绝再写名字,于是挨打,奄奄一息。 但“父亲”终究不舍得杀了我,便把我关回了有爬山虎的那座房子,准备忙完自己重要的事后再来收拾我。 我差点死在那里。因为“父亲”其他的女人和孩子嫉妒我,认为我“虎落平阳”,不给我食品药物,直到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一条缝,这次伸进来的却是一只软糯的小手。 “沈无哥哥,这个好吃,你尝尝。芮芮最喜欢啦。” 是妹妹。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还养好了伤。妹妹已经六岁了,我教她读书写字,也叫她把我启蒙的那本神秘学典籍偷来给我。 我在此道上,生来就有种无出其右的天赋,而自从我接触到这些东西后,很快对平庸的日常生活失去了兴趣,几个月来疯狂地尝试着书上的各种咒法,自然也顾不上搭理妹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没几个是耐烦和这么点大的小女孩玩的。 “假期”却很快结束了,父亲把我带了回去,给了我一份新的名单。这一次我没有反抗,甚至让他一次给我更多。 父亲非常高兴,以为我终于听话了。然后,我便找到机会,将名单发在了网上。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但这种破事我不想干了,甚至还去警局试图报案。 那年我十二岁。是最傲慢又最幼稚的年龄。 这段时间过的很乱,混杂着血和污泥,细节不说,结果是我在电视机里看到了名单上的一个孕妇的车祸新闻,死的真惨,孩子从肚子里出来,拖行几米。 父亲笑着俯视我,说:你以为没你就干不了吗?你这个怪物。 是啊,怪物。既然正常世界没有用的上的秩序,那便由怪物来解决吧。 我那时已有了些手段,逃脱了他的控制,回到那栋爬山虎房子里,找到那本典籍,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没有试过的法咒。据说可以杀死世上所有怨恨和欲望。 这世界真脏啊,年少的我想着:这真是个好东西。 我失败了许多次,终于完成了仪式,然而最后,阵法中央却出现了一只匣子。 这匣子造型古朴,刻满咒文,并且紧紧关闭着。 我下意识伸手去开那盒子。 就在缓缓接近它的短短几秒钟,我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一些幻觉般的片段。 我看到妹妹惨白着小脸,漂浮在水藻丛生的污水中。 我看到妇人心脏被插上匕首。 画面越来越快,越来越碎,我似乎看到尸山血海,怪物肆虐,千人血雨,时空逆流…… 最后,画面缓缓归一。我发现自己穿着黑色的衬衫,站在海面上,低映在海面上的是一个青年人的倒影。 远处有人在叫我…… “沈无!” 我忽然一个激灵,这才发现手已经挨着盒子了。手背上还有点疼,是刚才被人挥开的原因。 幸好……要不然,我估计已经打开这盒子了。 等等……我为什么要庆幸,这不就是我本来想做的事吗?如果打开了盒子,里面的东西应该就能帮助我,清理掉世上所有的欲望和罪恶了吧。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目前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 我抬头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男人,警惕道:“你是谁?” 我观察着他,同时扫视我的房间。门窗都关着,他不可能是正常入内,而且他站在窗帘边上,被他压到的位置却毫无褶皱,说明他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至少不是普通活人。 这是什么山间的妖魅吗?我想,眼睛倒是漂亮。 他也在打量我,不,或许说注视会更为切合。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让我几乎有些不适起来。 第199章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又一次重复。 男人想了想,指了指那个盒子,说:“我是……匣灵。嗯,你看过阿拉丁神灯吗?” 我:“……” 我特别想回一句,我是孩子,不是傻子,更何况这是我召唤的咒法。 他不可能是什么匣灵,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我甚至还在他身上闻到了时空法则的味道。 我意识到,他或许并不属于这个时间。 我自认为是个聪明的少年,从书中学得了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于是一笑,顺着他的话问道:“那这位匣灵哥哥,我为什么不能打开盒子啊?” 男人一看就生来一幅冷峻面容,并不爱笑,回答我时也没什么表情,十分简明扼要。 “这里面的东西会毁灭世界,而你成年后会花费一生与其争斗。沈无,不值得。”他说。 他叫我名字时我莫名其妙地心里有点痒痒的,同时腹诽道,怎么听着这么像终结者来找救世主约翰啊。 这漂亮的“匣灵”继续说道:“我听到你的愿望了,你希望欲望消失。但这个愿望本身并不严谨,因为人都有欲望,如果你希望所有欲望消失,所有人都得死,世界也会毁灭。” 我笑着说:“为什么不呢?那么多人心怀恶念,充满欲望,世界脏透了。” “你妹妹脏吗?”他打断我:“她也会有欲求吧,想吃糖,想要哥哥陪伴。她现在就在离你百米外的池塘边玩,如果法阵成立,第一个影响到的人或许就是她。若真是这样,你不后悔吗?” 他每说出一个字,我只觉得头痛欲裂,不是生理上的痛,而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不过,我到底年少倔强,不愿这样放弃,梗着脖子对他道:“那也只有她一个人干净而已。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我生来,便几乎没人给过我一点甜……” 我当时虽然年纪小,在旁人面前却已看着冷酷,还有点毁天灭地的中二气魄。 却不知怎的,和这陌生男人聊了几句,莫名其妙地越说越委屈,也不觉得矫情,简直都快把自己说哭了。 但我没能真的哭出来——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男人忽然单膝半跪,抱住了我。 “……这样会好一些吗?”这’匣灵’轻轻靠在我耳边说道:“不是所有欲望都是坏的,我对你……也有欲。” 我微微睁大眼睛。忽然安静下来。 那瞬间仿佛被拉的很长,过了不知多久,他松开我,弯腰和我视线齐平,轻轻笑了。 冰山“匣灵”笑起来可真漂亮,我想。 “现在,对你的想法是只是心疼,”他轻轻说道:“……但以后,等你长大,事情或许会发生变化,会想守着你,和你一生在一起,会想一起做各种事情……” 听到最后,我忽然觉得心里痒痒的。 他又安静地抱了我一会,我靠在他的肩头,忽然问道:“以后我会成为坏人吗?像我父亲一样。” 他摇头,然后说道:“不,在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但是,你说我打开盒子,会让世界毁灭。那是不是未来真实发生的事?” 我其实已信了他。说不上为什么,如同本能。 “不是这样的,沈无。”他认真地说:“为了在这里见到你,为了确定选择的节点正确,我做了许多测试——结果我发现,三千世界,平行时空,在所有的可能性中,只有你在,这个世界才可能迎来好的结局。”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温和地看着我,轻轻笑了:“所以,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的身影在缓缓消失,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顾不得装模作样,问道:“你叫什么……你还会来找我吗?” “裴追,我叫裴追。”他笑着说:“是你会找到我。沈无,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糖和光。”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可真漂亮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逸散在他漆黑瞳孔中的万千星光。 “对了……生日快乐。”最后消失前,裴追在我耳边说道。 * 我是被人叫醒的。来人是我的助理,他接我去参加晚上的拍卖酒会。自从我出意外后,便给了他房子的密码,以防我突然猝死在家。 “沈顾问,”他站在房间外,毕恭毕敬地问:“您没事的话,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我忽然觉得这个称呼十分耳熟,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他解释道,这时我在画协挂的虚衔,还是十分傲慢地打败某个关系户拿下来的。 助理是个年轻人,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十分崇拜,我却毫无实感,只觉得抽离。说实话,我看我那些画都没什么印象,只是一些用笔习惯细节又的确很有我私人特征。 真奇怪……简直好像这里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平行时空。 我打发他先出去帮我把车从车库开出来,自己一边在屋里慢吞吞地系衬衫扣子,一边回想刚才的梦。 太真实了,细节无一不清,而且更诡异的是,和我之前“梦”到的其他一些事,似乎还互相呼应。 但唯独一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就是那个突然出现,自称“匣灵”青年的名字。 我坐上后排,助理载我去参加那劳什子晚会,开了一段,他关心道:“沈顾问,您是不是最近睡眠还是不好?下周复诊,请记得去。” 第200章 我心中一动:“刚才是你叫醒我的吗?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说什么?”他声音有点懵。 我硬着头皮道:“比如……喊什么人的名字。” 车子停下来,前面是一个红灯,助理的沉默和前方红灯的停顿一样意味深长。 终于,他说:“没有啊。也可能您喊了我没听到,我就是在玄关那叫的您,没进房间……” 所谓的拍卖晚会和预想一样乏善可陈,我面无表情地端着酒杯流水线地被人寒暄完,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对这些人毫无印象。不过,他们对我的冷淡也十分释然,说明我的性格倒是一如既往。 不过,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拍卖会里竟还有我的画,只不过已和另几样藏品一起被人定下了。 我忍不住开始打听这冤大头是谁。 旁边的人回答我,是这行的龙头企业裴氏,买主是才二十几岁的青年才俊继承人。 其实没什么信息,但我竟莫名其妙地心跳快了几分,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是因为那个“裴”字。 就在这时,我余光好像看到,人群中有个穿白衬衫披风衣的影子一闪而过,那背景太过熟悉,我心中一悸,本能地匆忙站起身,越过坐的整整齐齐的人群,跑到门口,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 我茫然地立了片刻。这是个正式场合,因此更显得我行为古怪,我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 “这沈顾问是不是最近精神情况不太好,前段时间还突然晕倒,醒来说记忆出现问题。” 另一人回道:“是啊,最近是这方面事情高发期吗?听说裴氏那公子也昏倒过——” “他醒后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那倒没有沈无那么夸张。不过听说他的记忆好像产生了一些混乱,和现实有差异,但具体什么差异……” 我没听完那些议论,而是索性走到街上。天下起了密密的雨,助理给我打了电话,我索性把手机关机了。 那些梦……不,那些记忆碎片,还像春日萌发的芽一般,一段段在我脑中浮现。 大部分都是和一个身形颀长、声音如冰似玉的青年。 他说:“沈无,我真恨你。” “我只记得,我曾爱你入骨。爱到想将你揉碎,再融入我的骨髓。沈无,你接受吗?” “沈无,给我买个蛋糕吧。” “沈无,你把我当什么?解决欲求的工具?” “不……我喜欢你。喜欢到……把我的心送给你。” ——那是……我的回答? “那时我还是少年,你收我为徒,条件是要我低头侍候你……是这样侍候么?” 是他贴在我耳畔说话。 “戴上戒指,答应一生与我一起。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沈无,连这也不可以吗?” “只要你我都在,一起生,一起死……便是一生。” “沈无,我爱你。” “好啊,爱我深一些。但是别太久。日落之后……便慢慢忘了我吧。” “我不信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沈无,我许愿你要回来,我会一直试下去,十年,百年——直到和你一同化为尘土。” “这天地间,我除了你,什么也不要。” ——我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进门时,服务员虚扶了我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出来时还顺了瓶香槟,这一路上不知不觉全干了,现在看人都有点重影。 我感觉自己要完,得赶紧找个房间躺着,不然恐怕要丢人,刷完身份证,看边上有个房卡,随手抽走就上楼了。 下电梯这几分钟我已经晕的厉害,连房门号都有些看不清,甚至已经刷错了两户,最后索性扶着墙,凭直觉乱走。 我停在了一个房间前,门虚掩着,有一点暖黄色的光缓缓地渗出,好像一团温暖的火焰。 不由自主的,我推开门。当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时,忽然觉得心落了下来,前所未有的安定。 然后,我听到了另一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像玉,质地微凉。却莫名其妙地像在我心里引燃了一团火,仿佛要带着灵魂跃出这凡俗的躯壳。 “沈无……”他轻轻地叫着我名字,冰凉的指尖托起我的后颈:“你回来了。” 他的眼神湿漉漉的,我醉意迷蒙地笑着点头,顺从地由他动作。 他又说:“……你在我床上做什么?” 我眯起眼睛,笑道:“在等我的糖。” 然后,裴追扣着我的脖颈,俯身。 身影重合,门轻轻关上,锁住了一室暖意。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向神祈福。 神说,我听到了你的祈求,多给了你爱的人一点运气。而你的爱人告诉我,要用来让你们再次相遇。 我终于尝到了属于我的糖。 ———— 全书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沈无是救世主,是魔鬼,是潘多拉,是普罗米修斯,是伊邪那美,也是裴追的美人鱼,灰姑娘,爱人,亲人,挚友,宿命~ 谢谢大家看到现在。我爱你们,非常享受每次看到评论的时光,是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微博我发个帖子征集大家想看的番外,可以过去留言~晚点可能写个后记 预收: *下一本快存稿完啦【燃骨】cp1468145 古耽,我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有人不让我解脱。帝王x帝师 第201章 *同系列文【白昼如焚】cp1503002 在预言家眼里,真心一文不值 *同系列文【酸砂软糖】cp1502648 想死的永生者x治愈的易死攻 可以给喜欢的预收投点小海星,人气到了就会开~ 第123章 完结后记(免费章 ,含角色剧透) 首先非常感谢打开这篇后记的你,陪我、陪这本书、陪书里的他们度过了这段光阴。 比较熟悉我的读者可能知道,我每本都是全文存稿,所以其实这本书从开始写道现在已经度过了很长时间(比如沈无回魂找裴追的时候,大门密码他尝试输入了他自己死时那天的日期“23070……”。 23年7月,应该就是我当时写下这章的时间)。 时间总是能让事情变得奇妙,我有时候发布章节的时候,甚至有种自己在看一本新书,重新认识书中人的感觉,甚至还会忍不住一直看下去想知道后面的剧情……(失忆症没跑了) 回想最初写下这篇文的初心,和现在重读的心境也非常有意思。 我写《烂热重启》,初衷就是想写一个失败者。 当时我朋友还和我一起住,她也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读者。我就和她花了许多时间讨论,什么算是“失败”或者“痛苦”。 我心里得到的结论是,一个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尽力做了事情失败,或者被命运玩弄什么的(虽然我文里也涉及到了),而在于无意义。 我曾在文中以各种方式为沈无设置这些“无意义的障碍”,比如想尽办法建立了基地塔,却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们从内部冲破,比如想尽仿佛阻止末日,却发现自己就是末日,这些可以说是有些黑色幽默、甚至有象征意味的情节。 我当时那段时间其实有些抑郁,因为同样遭受生活中的一些“无意义”的困扰,于是便把类似难题抛给了角色们。 但很幸运的是,某种程度上说,书中的他们做出了能一定程度治愈我的选择。 先说沈无。 我永远不会评价沈无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他的选择的确不一定、甚至通常不是最好的。 单从电车悖论而言,事实上,林川这些选择不转向的会是正义的大多数,而愿意选择转向的人才承担了更大的压力。 我非常佩服沈无的一点是,他永远有动力去做出选择,而且能做到不让自己后悔,倾尽所有去承担责任,这是非常可贵的。 而塔罗作为书中戏份最多的女性角色,有许多我非常欣赏的女性优势品质。她果断冷静,是沈无遇到问题是第一反应会想要求助的人。 但她的冷静和沈无不同。沈无遇事时候的冷,其实更像是处理问题时摒除感情影响的自我保护。 而塔罗的冷静,更多体现了一种女性视角下的通透和包容,包括她做出的决策也非常符合这种人格魅力。 如果有对这个角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下沈无杀千人那里,几个人不同的反应,比较有趣。 最后说一下裴追。 我朋友曾经和我开玩笑,说小说里疯批很多,但是小裴总这样从正常人被生生逼疯的不多。 我会认为裴追和沈无的性格都有三重。 裴追是 :冷、热、冷。 沈无是: 热、冷、热。 第一重谈外表。小裴总出场就是矜贵高冷的贵公子,小时候就是冷冰冰的,第一重外表自然是冷。这一重对应沈无,自然就显得沈顾问钓系“热”。 第二重谈亲密关系。沈无其实是一个很“狠”的人,但他的狠主要体现在对内,他对自己狠,爱他的人自然也不会好过,因此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他自己也有意识。因此,第二重自然沈无是“冷”,裴追是“热”。 而第三重是他们的人格。 沈无本质上是个很温柔的人,比如他会花很多时间给小女孩做吹泡泡的东西,会想救与怪物交易的王易铭。这些都是他本能做出的选择,非常能体现一个人的本质。 单与沈无相比,我认为裴追的人格底色是“冷”,或者说“独”会更合适一些。 因为这本书是第一人称,我们都是从沈无的视角看裴追,就容易忽略一些细节。 比如,连裴追的父母都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比如,裴追最后选择了末日重来也要复活沈无;比如,裴追其实和外界很多东西都隔了一层。 比如,最早的时间线,沈无其实并不是一直在基地塔,裴追却是。但是他永远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交圈,连塔罗和苏落的八卦都不清楚。 裴追就像一块冰,却为沈无着火了。 但从价值观层面,我一直不认为单单爱情就能让一个心智成熟的人疯癫,所以我同样认为不只是爱情让裴追执着七年一定要复活沈无。 在这本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抗争的东西。 沈无抗争的宿命是末日。而裴追需要抗争的命题,我认为是别离。 沈无为裴追送别父母亡魂那章(章25)是非常体现裴追人格底色的一章,裴追在少年时,一直处于一种刚要建立亲密关系,就失去亲人的诡异重复中,几乎形成了一种宿命感。 而且,每一个亲人死的都谈不上安详,他从来没有过好好告别的机会。 而沈无,对他而言又是最亲近的,死得又最放不下,也把这种宿命悲剧提到了制高点。 第202章 所以在裴追最后强制沈无时会说,你是我的亲人朋友爱人,叫我如何放下。 裴追不能放下沈无,其实和沈无不能放弃救世,本质是有相似的。 说的可能有点乱~大家将就着看。最后炫耀一下羽毛~ 这本我觉得我写的很精致,寓言、伏笔和梗都回收了,比如沈无死在水中的预兆,伊邪那美的梦,神关于运气的祝福,莎乐美,美人鱼、蓝胡子、灰姑娘、死亡倒计时、蝴蝶效应、末日之门…… 如果有什么没看懂的,欢迎微博找我讨论~ 全书其实非常讲宿命和必然,而唯一存在的一个巧合,就是酒店相逢。 本书开始在酒店拿错房卡,结尾重逢也是一样。 这一点运气,是神送给他们的礼物。 却是这一个巧合,让这本书成了童话。 最后,谢谢平时陪在我身边愿意听我抽象无病呻吟废话的朋友们,谢谢在长佩认识的太太们,谢谢小鱼谢谢刀哥谢谢狼崽谢谢大家,你们真的为我操碎了心……我都不记得我弄错多少榜单之类的东西了。 最后的最后,我知道这本书其实非常不典型,包括第一章 很多读者会说感觉古代现代分不清,在长佩也算是比较冷门的。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要一凉到底…… 因此我格外珍惜和感动愿意看完的你们~有位读者说每次看我的更新小红点就像仓鼠检阅屯粮,我也是~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到评论小红点了! 我会一直写下去的。希望大家陪我~ 余3壶 2024.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