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棒槌》 第1章 《傲慢与棒槌》作者:余三壶【cp完结】 文案: 【傲慢】能撩会演-美强惨疯-自厌教授受 (顾临奚) 【棒槌】嘲讽高手-暗恋专家-坚韧刑警攻 (方恒安) *年下,酸甜口,受曾是攻的老师* 某日,人生赢家顾教授竟“轻生”了,哗然一时。 半年后,他改头换面成了民工,却被关系疏远的前学生当凶案嫌疑人给抓了。 不过渐渐地,顾临奚却发现方警官对“疏远”有不一样的认识。 — “顾临奚,你把我当什么?”方恒安看着他:“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当你是我这一生最后一点……甜蜜的慰藉。” 有一个人,是方恒安年少时的启明星,只敢远望。却没想到,望来了那人轻生的消息。 失而复得,但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又发现对方是十足的搏命赌徒,毫无求生之意。 — 方恒安:“我信你。因为你绝不会为自己而放弃数万人的性命。” “那就把事情交给我。”顾临奚温柔而强硬。 “不行,因为我最在乎的事,正是你最不在乎的。”方恒安自嘲道:“我在乎你的生死。” ——死而复生的谜底,埋藏在“雪山”最深处 ——边缘的弱者在哭嚎,他们和魔鬼签下协约,要血债血偿 *情感流架空悬疑,感情多能当现耽看* 第1章 轻生的老师 海市有很多出名的大学,a大是这其中比较特殊的一所。 它的校区坐落在一片法租界旧址,特色学科又与心理学和律法息息相关,因此建筑特色鲜明。尤其是常用来做大讲座的楼是由教堂改的。 尖顶、温暖璀璨的阳光洒在珐琅彩玻璃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方恒安就坐在这栋建筑中,这也是全校最大的礼堂,可以容纳3000人,上下两层。 他坐在这三人中不起眼的角落里,脊背挺直、神态专注。面前端端正正地摆着纸笔,却只写了寥寥数字,方恒安的目光始终沉沉地投注在主席台上。 宽约二十五米的宽阔主席台坐落在这恢弘礼堂的最前方。 黑色为底、庄严肃穆。只有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站在主席台上。 男人刚刚做完一个类似于魔术的心理学把戏,动作干脆漂亮,立意深入浅出。 前排那些教授专家点头称赞,交换着赞许的目光。 一些年轻的女学生甚至捂着嘴小声尖叫起来。 台上年轻英俊的教授笑语盈盈:“这个小把戏告诉我们眼见不一定为实。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对方有所准备时。正如……” 顾教授说到一半时已欠身为礼,代表着这段演讲的结束。 台下掌声雷动,甚至盖住了他最后那半句话。 但方恒安却听到了。 他这位导师带着温和笑意说的最后那句话是:“……正如你们不可能了解我。” ——人们常常更容易被气氛左右而非实际结果,关注态度超过言行本身。 站在主席台上的顾临奚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带出一点讥诮,只是一一得体回复那些在讲座后蜂拥而来交谈的人。 方恒安冷眼旁观,只觉他其实十分敷衍,但那些交谈者却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都能想象到,这次讲座的报道又会有多少人夸奖“顾教授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也没什么嘲笑别人的资格就是了。 方恒安慢慢整理着座位上的那堆纸,纸张正面只有一点零碎的关键词,和顾教授的讲座本身一样没什么内容。 忽然一阵风袭来,纸被卷到地上。 方恒安忙弯腰去捡,却碰到了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恒安,没想到你对我这个讲座这么感兴趣。” 顾临奚挂着和那些人敷衍时一样温和的笑容:“我这是第二十次讲差不多的内容了吧,你竟然又来了。” 方恒安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在顾临奚松手后将那叠纸拿了回来。 顾教授觉得奇怪是正常的,毕竟方恒安已经从他那里毕业好几年了,平素也十分冷淡。 私聊没有,也就逢年过节发条很像群发的消息。线下讲座却一个不落,连水演讲的演讲者本人都感到十分不解。 但顾临奚的好奇心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了。纯黑的风衣划过一道干净利落的线条,踏出教堂式的大门,隐没在正午过度明亮的光中。 直到顾临奚的背影消失,方恒安才收回目光。 他将自己那叠笔记放进背包,露出了反面顾教授错过的内容。 ——那是一张速写。 方恒安笔力到位,寥寥几笔,情态生动。竟是刚刚在做演讲的顾教授侧面全身像。 顾临奚的五官很立体,有着高挺瘦削的鼻峰,线条锋利的下颌和喉结,戴着细金属黑框眼镜。穿着一身纯黑的立领军装款风衣,却没系领带,而围着一条暖驼色的羊毛围巾。 他的头发对男人而言略微偏长,修剪的既整齐体面又不会过分精致,刚刚过立起的领口。 但最让人记住的其实还是他的眼睛。 镜片是防蓝光的,大部分时候反光的镜片刚好遮住了顾临奚的眼神。 方恒安画下的却是一个他刚好抬眸的瞬间,长而密的睫毛掀起,露出漆黑的瞳孔。 第2章 仿佛没有一丝光源的深渊。 * 回到家中的顾临奚将细框眼镜放在洗手台表面上,细细地冲洗着修长的手指。 洗手台前的镜面照出他的样子,一贯的笑容如擦上去一般消失了,他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只有眼神依然是一样的,又黑又沉,深不见底,眸光却极亮。 他擦干手,把玩着剃须刀锋利的刀片。 顾教授最近被邀请进一个新课题组。研究的是自杀心理分析。 课题组里的参考文献驳杂,他便碰巧看了其中一本通俗杂书。 上面说,刀片划破腕部是最简单的方法,漫长的疼痛和亲眼观察自己血流致死的过程还能营造出很好的死亡氛围。 也是美国六十年代最时髦的自杀方法,被称为“割腕综合症”。但要做好未遂的准备,因为据说割腕死亡率只有5%。 他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喉结。 书里还说,切断颈动脉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血喷到天花板上可能不太好清理。估计对这座高档住宅的再出手还有不利影响。 相比而言,上吊应该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了。成功率高的惊人,准备工作也十分简单,只要一根绳子就可以了。 唯一的缺点是尸体太不体面了,可能还会出现失禁的情况。 当然,如果实在在意尸体也不是没办法。 自焚、开车坠河时比较容易尸骨无存,因为不存在了,所以从根本解决美观问题。 所以死其实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再怎么挑剔的“顾客”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 * 半小时后。 十几公里外的承安大桥。 女主持人脖子上系着浅绿的缎带丝巾,身后是漫天烟尘和隐约火光。 摄像机机位对准了她,她拿着映有新闻台字样的话筒,语气有些仓促地播报着。 “观众朋友们好,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刚才突发一起严重事故。当事人开车坠入江中,汽车爆炸,当事人目前生死不明……”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发出一阵惊叫,身后滚滚江水爆出一阵更大的火光,同时出现的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直播中断了十几分钟后,花容失色的女主持人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继续直播。刚才沉江的汽车爆发出二次爆炸。在场工作人员已及时进行消防及救援活动。不幸的是,车主已无生还可能。” “据现场监控来看,无交通事故或涉嫌谋害的痕迹。初步推测死者为自杀。” 这天,正是中秋。 方恒安看了眼手机。 讲座结束后,他给顾临奚发去了中秋快乐的短信。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可以当面道出的祝福,为什么非要事后发信息。 还是寥寥几字,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哪怕是玲珑心思的教授,恐怕也没法从中区分出廉价群发和刻在心里的字字珍重吧。 方恒安又看了眼手机,顾临奚还是没有回复。 于是,他终于放下手机去洗碗。刚沾湿了手,却有个来自警局同事的电话打了进来。 同事似乎身处非常嘈杂的环境,却反常地不立刻开口说事。 方恒安还没追问,就听到了同事那头的背景音。 那像是个女主持人在播报。 她说:“死者为a大心理系教授顾某。顾教授刚完成一次业界影响较大的讲座,为何在此时自杀尚不……” 方恒安的手松了。 碗静静沉在水底,冒出一串浑浊的泡沫。 第2章 半年后的死者 半年后。 深夜的荒园被墨一般的夜色渗透,远处路灯的光明灭不定地投射进来。 这块小小的园子在工厂、工地、车间的环抱中,还夹着个生物实验室,众望所归地成了部分垃圾和实验动物的最终归属。 会出现这片林子的感觉无疑就两类人:来抽烟打屁撒尿的民工、懒得处理垃圾的实验助理。 但是此刻,这园子里却走出了一个似乎和这里不应该有联系的青年。 那人个子很高,穿着米色的毛衣,面容埋在深深的树影中看不清晰。 但可能是他的气质和举措……比如行走的姿态,让人无端觉得他一定有一副锋利的面容,和不好接近的性情。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抬眼和什么对视了一下。 原来是一个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崭新的和这片区域格格不入,显然在健全运转。 来人轻轻“啧”了一声。比起愤怒,更像自嘲的懊恼。 他知道,在他刚刚穿行而出的那片园子里,某一处泥土的黑色中静静地躺着一具正在僵硬腐烂的尸体。 尸体的食指僵硬的伸直,朝着他的方向,仿佛在质问: ——你,是那个杀我的人吗? 夜色像墨一样更深的蔓延开,身后的树影仿佛张牙舞爪的怪物。 青年走到水渠边上的时候,懊恼的神情已经消失。只负手站了一会,安静地听马路对面工厂里大卡车开过的声音。 路灯晃晕的光照在此人的脸上,他竟看起来很年轻,灯光在深刻的五官边缘镀了层柔和的光,下巴藏在高领的毛衣里,就是个无害的赶路人。 同时,这青年的肢体语言,走路的姿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刚才那种锋利的感觉荡然无存。 第3章 * 早晨七点,天已经蒙蒙亮。 工厂里门房还亮着灯,几个工人正在给大卡车装货,漫天飞扬的尘土中用家乡话和夹杂着乡音的塑普闲扯。 货车师傅问领头装货工人:“老王,今天又夜班啊?” “嗨,攒钱买房子呗。今年年底前要能盖起来,儿媳妇快生了。” 青年在工厂边上默默听了会,径直走向工厂大门。 其中一个负责卸货的正好瞥见了他,喝了声:“干嘛的?施工呢,边儿去!” 青年顶着漫天的沙尘走过去,用那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和老王近似的乡音:“我想攒钱盖房,能夜班。” 看在老乡的份上,老王帮这青年办了临时工合同,还晕乎乎地收了他当徒弟,总之一切快到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接下来老王更是觉得这个徒弟收的值。 先前觉得这孩子不像是干过重活的,没想到做事一丝不苟。 更好的是旺他——自从带了他,老王被上头管事的表扬了好几次,又说他会总结经验不是傻干活之类的,又说他做事情会变通,总之夸了稀里哗啦一大堆他不懂得。 迷糊久了,他也回想,还问一直一块干活的徒弟。 青年只笑眯眯地说,干得好一定是师傅的功劳。 老实,能干,不居功,还招好运。 这么一来二去,老王便把这青年当了自己人。 他也的确讨人喜欢,和年轻工友都打成了一片,约着打牌闲逛。 这是青年来工厂的第六天。 梅雨季就快到了,最近天已经昏沉沉地漫着湿气。 午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湿发结成一绺一绺地遮挡着视线,十分碍事。 那群平时上小树林打牌闲逛的工人就在盯着脚下干活的时候,看到了几双黑皮鞋。 王建城走在最前面,他吓了一跳,没留心手里的重物,差点摔倒。还好被旁边的人扶住了,他忙问扶他的青年:“是警察吗,来干吗的?” “运气好也要三小时,先回去换件干衣服吧。”青年却答非所问。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路过警察的警服和肩章,向工人宿舍走去。 王建城还愣在原地,他目光无意识地跟着两个警察移动到工厂中间的行政楼,意识到他们是去找工厂管事的询问。 还有一个盘发的女警在周围工友堆里似乎打听着什么。 女警正好回头向他走来:“你是王建城?最近常去过芦花园那一片?” 女警长得英气,长眉乌黑浓密,扬眉时配上笔挺的警服挺有些气势。 王建城踌躇着,勉强应答了几句。 女警将青年和王建城这些常去芦花园玩牌的都带上警车走了。 匆匆赶来的老王遥遥望着,目光落在青年身上。 不知是光线问题还只是因为体力活干多了,这青年看起来更瘦削了些,头发微微有些散乱,被雨水贴在挺直的鼻骨上。 不笑的时候,那股亲和力很强的少年感渐渐褪去,露出里面一点坚硬的东西,有种粗粝的嶙峋。 老王之前总觉得他和自家儿子差不多大,需要照拂。 但仔细看来,平日里此人虽总笑眯眯得有种少年气,不笑的时候却忽然陌生起来。 老王忽然想到一件事: 最早,就是这个新来徒弟带大家去那发现尸体的林子玩牌——从他第一天来这个工厂起。 * 秦澜是海市的一名刑警。 她是本市人,家里人希望她和普通女孩一样找个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她果然没让家长失望,可惜只成功了后一半。 ——拥有了警察这个刺激的编制内工作。 而说不清是幸运还是倒霉,这天早上对刚毕业工作半年的秦澜应该很值得纪念。 因为在治安好闻名的海市,杀人案并不非常多见。更何况是一具扔在荒山野岭的男尸。 “死者男性,40到50岁,现场没有明显挣扎痕迹,无凶器。死者身上无任何证明身份的物品。已出现初步巨人观,推测死亡时间在七天前。” 法医陈老指挥助手把尸体推进去准备解剖,一边说:“还好今天发现了,明天开始大暴雨,那时候就一点痕迹也没了。” “是啊,还好附近民工跑那边打牌。”秦澜说到这,抬头和人打了个招,喜气洋洋地喊:“郑队,您竟然在吃午饭前来啦。” 郑队郑功,其实是市局的副队。他还没满30,虽然曾经面对发量的困扰,但是下定决心一了百了斩断青丝剃光头后,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他觉得起的晚是因为有夜生活,有夜生活也是年轻的象征,因此听了这句挤兑毫不在意。 “昨天晚上陪女朋友看电影晚了,乘着你们方队不在没人管多放松下。行了,说正经的。”他翻着现场照片:“那鬼地方连个屋顶都没,就几个石凳子啊,上那打牌干嘛——监控查了吗?” “案发地在一片林子里,叫芦花园。西边实验所是半废弃的,基本没人待,监控也坏了。” “另一边呢?靠工厂那侧。他们怕有偷货的,监控应该好用。” “对,我正要说…东边就是盛安工厂,那厂里的民工最近都上芦花园打牌,因此碰巧发现了尸体。” 郑功弹了弹照片,站起身:“报案民工带回来了吧?” 第4章 秦澜点头:“除了报案那个,我还把去那打过牌的工人都一起带回来了,想着没准有人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事。” 郑功对她竖了个大拇指:“挺认真啊!澜儿好好干,这是你的第一个正经案子。等恒安过两天回来,你好好讲讲这案子的调查情况,他可能新人评定给你个……” 他喝了口水,在秦澜期待的眼神中说出了两个字:“及格。” 秦澜:“……” 郑功哈哈笑着出了办公室,差点撞上了一个人,忙向后一仰,腰发出“嘎吱”一声,像个昂首挺胸的礼仪标兵。 “倒不必这么肃然起敬。” 来人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但精神很好,穿着朴素的蓝衬衫,带着厚厚的老花镜。 这是临近退休的海市公安局长孙洛川。 孙局是来亲自了解芦花园男尸案的进展的,补充问了几个细节后,问郑功:“听你刚才说恒安要回来上班了?” 郑功点头:“时间也差不多了。” 孙局透过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看了郑功一眼:“是半年前那a大教授顾临奚的自杀案终于查的差不多了吧?” “是是是。”郑功陪笑道:“从现场情况看的确自杀的可能性大。但死者是那么年轻有名的教授,后来我们还查出他父亲是低调的富商,这种人就是搁现实里的爽文主角,干嘛想不开呢……恒安是他的学生,心里放不下也很正常。” 孙局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那他查出什么了?” 郑功总觉得孙局此刻的神情有点意味深长,因此没敢贸然作答。 这时,小卢正好领着在芦花园打牌过的工人出来,说这些人没什么可疑的。 关于方恒安的话题便自然地略过去了,孙局扫了眼那群工人,目光在青年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孙局走后,郑功问小卢:“说是不可疑,但这些工人怎么看着挺紧张的?”他指的是王建城。 小卢:“他们不是一般玩牌,其实在赌钱。” 郑功倒是不意外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样反倒合理,所以才会跑去那么偏僻的芦花园打牌……这些工人也没看到尸体,什么也不知道,这就放走这群人吧。” 他说完就转头走向审讯室,准备把重点放在报案工人身上。 青年就在这堆人里。他低着头,顺从地跟着大部队往警局外走。 走在后面的王建城却瞥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神。 因为巧的很,从他们在工地见着警察到现在,正好是年轻人说的三小时。 然而,就在他们要踏出警局的那刻,有人拦住了他们。 来人语气果决:“先别走,这些人里是谁先提出去案发地打牌的?” 突然出现的男人穿着一身黑风衣,袖口和衣摆带着水汽。 人的好看分很多类,在他身上用清雅来概括可能最恰当。 他的眉眼就像淡雅的水墨工笔画,每分都恰到好处,多一份浓,少一分淡。极淡的唇色配上苍白的肤色看起来就像不近人情的大理石雕像。于是在这雅上又多了一分冷。 这就是海市刑警队长,方恒安。 第3章 嫌疑人 “恒安,你提前回来了?”郑功大笑着拍着男人的肩膀:“早一会就撞上孙局了,他还在问你呢。” 方恒安面无表情:“没办法。有人和我告状,说再不回来你就要把刑警队改狼人杀队了。” 郑功眉头一竖,喊道:“谁瞎告状!那是我喜欢玩狼人杀吗,开玩笑!”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点头。 郑功捂住光头,一把抓住小卢:“怎么就是我这老人家喜欢了?都是这帮刚毕业的小年轻拐带的。” 方恒安欣赏完他的表演,然后用和面部表情一样平稳的语气说:“我点头是说我是开玩笑的。提前回来是因为能查的都查完了。” 郑功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恒安,觉得再做几十年兄弟自己都没法从这张面瘫脸上识别出“开玩笑“的信号。 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冷笑话吧。 结果,就在这尴尬到死的寂静中,真就有人轻笑了一声。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过去,笑的是工人里一直最不起眼的那个青年。 方恒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下意识地皱了下眉,青年仿佛意识到自己失礼,往后缩了一下。 郑功却没注意到这眼神官司,把方恒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为什么问提议去哪里打牌的人?重点不放在报案人身上吗?” 方恒安遥遥收回目光,惜字如金:“尸体能在暴雨前被发现原本是意外,而提议去打牌的人……却让这意外成了必然。” 就在这时,小卢已经整理好了材料:“汇报方队,第一个出现摄像头里的就是提出去那边打牌的人叫林喜。” 方恒安:“林喜?” 小卢指向刚才笑了的青年。 青年自觉地走到他们面前,神色怯懦:“其实那个字是‘熹’,第一声。林熹。” 方恒安蓦然抬起眼睛看着他。 那其实是一种奇怪眼神,非常专注,像是在出神地怀念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 但这种温柔的神态是一闪而过的,一瞬间方恒安的理智回笼,神态变得极其漠然。甚至到了冷硬的程度。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诸警员觉得方队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引人注目的疑点,都在屏住呼吸地期待着。 第5章 “这位警官,”自称“林熹”的青年犹犹豫豫地问:“您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是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方恒安收回目光,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淡淡说:“但你得留一下。” * 办公室里,郑功扒住方恒安:“你说话越来越玄乎了,‘意外变成必然’是什么意思?” 方恒安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上的死亡现场照片:“老郑,在暴雨即将冲刷掉所有痕迹的时候,死者正好被发现,不觉得太巧了吗?” 郑功一拍脑门:“你是说或许有人故意让尸体被发现!” 他调出一段监控:“你这么说我想到个事儿,六天前的半夜,监控拍到那林熹在芦花园附近出现过,但因为他也是那会儿进的工厂,所以我以为只是路过,就没多想。按照你的猜测,如果说他当时见过尸体是完全可能的!” 郑功看起来有点激动,但方恒安没接话茬,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段播放中的监控。 忽然,他抬手喊了停:“等等,往前倒一秒,放大。他手里拿着东西。” “林熹手里是什么?”郑功疑惑地凑近屏幕,艰难地辨认:“一张……车票?” * 审讯室中。 “那天你本来已经买好车票要离开海市的,为什么从芦花园出来后改变了主意?”方恒安说话间,讯问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秦澜蹑手蹑脚地慢慢带上门,尽可能轻地在方恒安旁边坐下,不知她是怕吓到方恒安还是吓到嫌疑人。 青年的注意力自然地偏离到秦澜身上一瞬,然后才回神紧张地看着方恒安:“警官,我最近都没有打算过要离开海市。” 方恒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这沉默凝结了有几分钟,坐在一边的秦澜都感觉到了压迫和尴尬。 警察和被审讯人相隔的长桌大约两米宽,方恒安随手一推,一叠东西滑到桌子中间。 青年那边隐约可以看到照片上的确是一段监控。 那正是七天前,他刚离开埋尸的地方,就被芦花园口的监控拍到了,还能清楚地看到他手里拿了车票。 “都当着证据了,还要拒不配合吗?”方恒安示意秦澜把笔录纸递给临奚。 而后他忽然站起身,字字如金石撞击:“六天前,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不离开海市了?你当时就发现了尸体吗?你为什么不报警!” 这三个问题接连抛出、咄咄逼人。 一旁的秦澜都被吓了一跳,手心出了层热汗。 审讯室里一片沉默,厚厚的窗帘阻挡了外边的灯火。 黄晕的灯光笼罩在那被当作嫌疑犯的年轻民工的身上。 他十指交叉,动作僵硬,看起来正陷入焦虑之中。 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这种交叉手势很有意思。不同的表情暗示的结果完全相反。 比如现在,如果这个当事人不是神情紧张,而是面带微笑举止放松,则反而代表着——胸有成竹。 青年蓦然抬起眼睛,明明动作没有变。方恒安却感觉到他的目光一下“穿刺”到自己身上,整个人变得犀利起来。 “方警官,”他慢悠悠地用着方恒安刚才自我介绍的称呼:“您的意思是我原本要离开海市,但在路过芦花园后改变了想法吗?” 方恒安直觉有什么不对。他皱着眉,没回答,只对秦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主问。 “让你交代问题呢,反问什么!”秦澜只好硬着头皮呵斥道。 青年态度良好地点了点头:“抱歉。我只是想感谢方警官积极寻找证据,想排除我的嫌疑。” 秦澜呆呆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惊讶太明显了,所以对方笑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如果我原本有离开海市的打算,人又的确是我杀的,为什么要在杀人后留在凶案现场附近等着被查到呢?” “所以,当方警官提出这个假设的时候,他就已经默认我不是凶手了。”青年说道。 “但是你当时路过芦花园的时候,看到了尸体。”秦澜渐渐听明白了:“这是你改变离开海市计划的原因。你不直接自己报警,却想引导民工发现尸体报警,为什么?” 仿佛是因为证据确凿,“原本打算离开本市”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临奚亲口承认,重要的只是他交待清楚原委。 “警官,我还没说完。虽然方警官的理解对我有利,但是我还是要照实情说……”青年忽然笑了。 “我当时拿的其实是来海市的大巴车票,”他的神色格外真诚:“没别的原因,难得坐这么贵的长途,不舍得扔罢了。” “——所以,这是我来海市的票,并不是您说的离开的票。”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疑惑又十分诚恳地转向方恒安:“警官,您在监控里……是不是看错了?” 秦澜呆住了,下意识地回头看门口靠墙站着的方恒安。 因为这时说谎似乎是毫无必要的。 方恒安已经点出了监控拍到,似乎物证确凿。承认是离开海市的车票也只会减少他的嫌疑,而非增加。 审讯室中的沉默仿佛在等青年撤销上一个回答,但是他只是无辜地重复:“我没有要离开海市,更没想过什么引导警察发现尸体。要真看到尸体,我没理由还留在凶杀现场附近啊,万一杀人犯是流窜作案呢。” 第6章 方恒安皱起了眉。 一片沉默中,秦澜来回翻着笔记,决定暂时绕过这个话题:“那你那天为什么会在芦花园?” “警官,是这样的……”民工打扮的嫌疑人慢慢地说:“我最近刚来海市,想找份工作——刚才说的监控里车票就是来海市的车票。听说芦花园附近的盛安工厂在招人,我就去那儿了。” 秦澜:“但发现尸体的工人是你们工厂的,而最开始提出去那片打牌的是你。难道全部是巧合?” 青年叹道:“警察同志,打牌赌钱违法啊,我们肯定得躲着监控啊,芦花园那带多合适。” 在他这莫名的理直气壮中,审讯就这么结束了。 最后,方恒安只盯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最后问你一次,车票的事情确定不说实话?” “警官,你可以直接调监控看我的票面,就知道我没有说谎了。”那青年抬起眼睛,理所应当地说。 方恒安出门时,无意间看见那个年轻的民工,穿着月白色的毛衣,微弯着背坐在审讯木椅上,长腿委屈的蜷着。 他手撑着下颌,大半张脸的神情藏在阴影中,只露出一线苍白的下颌,唇抿起。 看起来很弱势落魄的姿态。 但是转头时那一晃眼,方恒安总觉得…… 他在笑。 就好像,他知道监控里根本没有拍到车票的内容。 第4章 真诚 ——离开海市的车票; ——不方便报案的身份; ——故意去那边打牌希望尸体被发现。 的确很接近了,青年想。 * 真实的七天前: 那天深夜,他的确准备踏上一班离开海市的大巴。 他孤身走过了无人烟的荒地芦花园,却倒霉地邂逅了一具尸体。 走出荒地还看到了一个监控镜头。 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两种选择: 1.报案,然后因为解释不了为什么半夜出现在那片荒山野岭,本来就有问题的身份被查个底朝天。 2.直接不管走人,然后监控里拍到的脸一炮而红,成为凶杀案的重要目击者或嫌疑犯。 他选择了第三种。 在附近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 伪装成某一类人,并且融入他们,是心理系顾教授最擅长的。 青年——也就是本应死去的顾临奚,只做了一件最简单不起眼的小事。 他带着工友去那块地玩牌。 连月小雨,那尸体本来就埋的浅,应该很快会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尸体顺利在暴雨前被发现了。 报案人是天天去荒地打牌赌钱的工人——合情合理。 他混在一堆工人里一起被监控拍到——毫不引人注目。 唯一的小插曲是:方恒安注意到了他是第一个出现在监控里的人。所以,他坐在了这儿。 可惜,方警官……方同学,你差一点就接近真相了。顾临奚漫不经心地想。 ——至此为止,杀人的嫌疑,引导警察发现尸体的疑点,身份和人设的疑点,全部排除。 他等着方恒安出去,然后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应该就会被释放,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去做原本要做的事。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有过一点师生的缘分,但这缘分就好像池里的一尾鱼,顺着水波偶尔漾起一次,很快归于平静。 鱼儿不会再路过同一汪湖水。这次戏剧性的相逢原本该是他们这点缘分的终点。 方恒安的手还握在门把手上。 这个工人,他的名字听起来和那个人很像。这个被强行按耐的念头又钻了出来。 方恒安其实很不喜欢任何能让他联想起顾教授的东西。 更何况,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嫌疑人,刚才甚至还认了赌博的行径。 和人前完美到不真实的顾教授看起来八杆子都打不着。 但是那林熹刚才瞬间的神情,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场酒会。 * 那应该是一场学术论坛的晚宴。他作为顾教授的学生一起出席。 那天上午是新生讲话。如果说平日校园里的顾教授看起来还是个书卷气浓甚至有些清高,但又很有点感染力的老师。那晚宴上的顾临奚就像一个琉璃雕作,连眼神里偶尔会泛着炽热的活气都没了。 方恒安记得,那天晚上有几个人一直端着酒杯围着顾临奚,他们也是这次酒会的赞助人。 在顾临奚死后,他查到了这几个人当时和顾父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接受了阴谋的可能,就会觉得所有巧合都有迹可循。 而那时的方恒安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从少年时就是个一根筋的傻子,听了一天的讲座,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个顾教授的眼神。 有人会说,人的眼睛是会讲故事的,恐惧,快乐,兴奋,痛苦,即使隐藏地再好,在突然被问题刺激做出反应时总会有一瞬间的真实。 但是顾临奚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永远是乌黑的一团。 那瞬间,方恒安就明白了,他在这里,正式也好,非正式也好,冷漠也好,亲切也好,都只是按自己的角色应个景。 这是精致剧本里一位并不敬业演员的眼神。 这眼神方恒安只在两个人那里见过。一个是顾教授,一个是眼前的人。 第7章 他的手慢慢从门把手上松开了。 方恒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其实非常理性,重视证据,这是刑警必备的特质。 然而同时,他非常信奉直觉,而且有点执拗。 方恒安忽然停下脚步,他低声和秦澜说了些什么,秦澜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立刻出去了。 然后他扬起外套盖住监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是作为审讯。” 哦,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顾临奚想,又是一次套话的新手段吗? 大部分被审判者处于焦虑不安的弱势地位,他们会下意识地向强势方——警察寻求依靠和安慰。 这时候,如果有警察表现出“我和你是一方的”,被审判者的心里很容易沦陷。 比如,遮掉最显眼的那个摄像头就是其中一个简单的让被审判者受宠若惊的方式……尽管审讯室往往不止一个监控。 “我想问……”方恒安说:“你觉得如果有人希望警察在暴雨前发现尸体,却不报案,假设你是那个人,会是什么目的?” 顾临奚愣住了。 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竟然是一个没有任何陷阱的问题。 方恒安看着他的眼镜,补充道:“你不用强调你不是那个人,只是从旁观者角度给出建议,…当市民义务协助警方也可以,或当和我单独交流也可以。” 两人隔着一张审判桌四目相对。顾临奚恍惚了一瞬,因为刚才方恒安问问题的神态,竟然有点像他的学生时代。 仿佛他不是弱势的被审讯者,而依然是方恒安的导师,顾教授。 顾临奚很清楚,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漂亮的从逻辑和证据链上洗清了自己所有的疑点,之后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空谈而已。 负责的警察永远不能因为“怀疑”“像不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词给人盖棺定论。 这点来说,他相信方恒安。 所以表演到现在也该落幕了。 可能是天晚了,他演了这么久,也有些意兴阑珊。也可能是刚才方恒安的眼神,让他恍惚间,竟捡回了点为人师表的责任感。 顾临奚向后仰了仰,靠在冰凉铁椅的椅背上,黄晕的灯光细碎的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那可能是因为这个人不能直接报案,但是又不想暴雨后所有痕迹消失,尸体腐烂,真相永远不见天日吧。” 他顿了顿,可能还是不想好好说人话,于是又补了句:“也可能就是边缘型人格,想给破案增添些难度和趣味。” 方恒安看着他,明明不能证明这个人是站在警方这边的,甚至不能证明他和凶杀毫无关系。 但是他在情感上已经信任了这个林熹所说的话。 可能是因为多年前曾听到过类似的话。 “永远怀疑人性,永远相信人性。”或许是面对台下成千上万年轻的真诚的灵魂,即使是顾教授,也终于好好的说了句人话。 “你们以后有无限可能,我只想祝福你们永远相信……” 当年的顾教授推了推鼻梁上那架精致冰冷的眼镜,眉眼间却流露出真实的赤诚:“请相信……心理学家洞察人心不是为了玩弄或者实验,而是为了解答、剖析,从而彻底治愈恶。这是一门能为人带来真实和真相的学科。” 那是顾临奚的初心,是方恒安的初心,也是无数生活在黑暗中、谎言中和自相矛盾中的心理学者、犯罪学家的初心。 方恒安觉得自己或许是魔怔了,他竟然觉得这个油嘴滑舌的工人,这个年纪轻轻、不修边幅的嫌疑人,该死的像他那位精致到眼镜腿的去世导师。 顾临奚看着喜怒无常的方警官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审讯室,轻轻“啧”了一声。 方恒安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秦澜正在工位上看今天的笔录。 秦澜和他打了个招呼,犹犹豫豫地问:“方老师,到底那个车票是怎么回事?”??方恒安:“监控并没有拍到那张车票的内容。” 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呆住的秦澜:“对,我没有任何那张车票的信息,只是在炸供。” 郑功插话道:“恒安诈到那份上,正常人是不敢说谎的,所以林熹说的应该就是实话。除非……” “除非什么?”秦澜追问。 “除非……他当时不仅注意到了监控,而且在恒安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应变回忆出了自己在监控下的姿势和动作,结合记忆里监控的角度,确定我们不可能看到车票的内容。” “——他要么是无辜的好人,要么是个心理素质极高的天才。但这是现实,不是高智商犯罪电影,放过那个可怜的工人吧。” 郑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下方恒安:“扒皮兄,我先去吃个晚饭再回来加班啊。” 办公室里只剩下秦澜和方恒安。 “你也去吃饭吧。”方恒安说:“早点下班回家,太晚了不安全。别自产自销上了法治新闻给同事增加工作量。” 秦澜呆呆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前辈,拿不准这算不算又一个玩笑。 方恒安又想起什么:“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没有。”秦澜一脸迷茫:“没人报案失踪,也没人来认尸。” 方恒安微一思索:“那你看下芦花园附近近几个月的案卷,对比死者的dna信息。” “为什么要看案宗呢?您觉得死者有案底?” 第8章 “嗯,自己有案底和报过案都有可能。”方恒安把一张照片翻给她看:“你只看了致命伤,忽略了死者身上,比如手臂上的抓伤,腿上的撞击伤等旧伤。” 他说完,到自己的电脑前调近半年的报案卷宗,准备转给秦澜。 秦澜眼尖,发现有一批是他最近已经调过的。 她踌躇了一会问:“您最近是不是还在查顾教授的案子?” 方恒安按鼠标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操作:“怎么了?” 秦澜最怕他这种淡淡的语气,感觉随时会站起来抬手请她滚出去。 她连忙摆手道:“没,就是随便问问……因为,我在刚入学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老师就是顾教授。他当时是代表学院做的新生欢迎致辞。”说着声音就一点点小下去。 方恒安低头把文件整理到一起,在秦澜闭嘴准备安静滚出去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句:“嗯,然后呢?” “啊,就是一开始是惊讶,因为顾教授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很随和。一进礼堂就注意到他了,他正靠在礼堂墙边,在和坐在边上的几个学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笑眯眯的,很温和……我还以为是博士师兄,没想到然后他走上去演讲了。” “但是,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秦澜挠了挠丸子头:“哎,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很神奇,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如其他老师响,但是大家一下子忽然都安静下来了。” “接下来,他不管是严肃分享还是开玩笑,情绪和注意力都被他带着跑。大学期间那么多演讲,不知是不是首因效应,我就对那场印象最深。” 她见方恒安似乎在认真听,胆子大了些,多问了句:“方老师,你是顾教授的学生。对他的感觉是什么?” 方恒安的注意力已经回到屏幕上,最后一个文档是在后台打开的,他关闭后将其一起归入半年案宗的打包,发送给秦澜。 秦澜又一次为自己的眼尖惊叹。 在关掉的一瞬间,她看到那个文档是一个人的事故死亡记录,一闪而过的照片上是一个五官深邃的青年,她只记住了黑沉沉的双眸。 第一眼,她没认出这是谁。直到看到边上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顾临奚。正是他们谈话的主角,顾教授的名字。 “他是个不真诚的人。” 方恒安忽然出声,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秦澜一时没反应过来,惊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上一个问题。 方恒安竟这么评价自己已故的导师。 ——顾临奚,是个不真诚的人。 第5章 初遇 方恒安是本市人,在市局边上买了栋小房子。加完班步行十五分钟转个巷子就到家,非常方便“再不下班就该上班”的人民警察一倒头就睡。 离开警局时已经快九点了,银灰色的车在夜晚疾驰而过,淅淅沥沥的雨珠斜滑过车窗。 直到下车坐在酒吧最里面的卡座,驻唱一首红玫瑰传来,方恒安还感觉有些恍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家,莫名其妙开来了这里。 他读书时,有阵子常来这酒吧。 这家酒吧叫stockholm,女老板三四十上下,一开口就是本地女人特有的腔调,嗓音和转折是柔腻的,语气和断句是果断大气的。 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这里能不能赚钱,晚上就自己坐在吧台边上的卡座玩手机,百无聊赖地看调酒师工作。 周末会有几个朋友来一起打桌球,其中有个朋友大概是有个歌手梦,每次都要上台抢过驻唱位置嚎上几句。 有次晚上,方恒安和当时还是同学的郑功路过,郑功那天烤串啤酒吃的有点多,大脑和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鬼哭狼嚎形成了梦幻共振,要进去“再嗨一嗨”。 当时的那位驻唱是个民谣文青,被歌手梦的老板朋友抢了话筒,索性抱着民谣吉他站在边上罢工,姿态像个小媳妇,神态像个怀才不遇嫉恶如仇的愤青。 方恒安就直接站上去,抱着木吉他弹出了摇滚的效果。 那歌手梦大哥只是高音喊的有点走形,倒也不是完全没得救,两人居然把整个场子都带的热起来了。 那女老板进去拿了把电吉他,对方恒安说:“帅哥,玩这个的吧。” 那天晚上起,方恒安就成了那里的驻唱。 方恒安平时话很少,只有他唱歌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人天生有一副好听的嗓音,低沉醇厚,还有种带质感的粗粝,唱高音的时候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干净,让人想到新疆群山环抱的赛里木湖,长白高山将化的初雪。 他低垂眉目,微合眼睛,眉头皱着,手背的筋骨也紧绷着,揉弦推弦,一连串爆裂、火热、高亢、情绪充沛的乐曲流淌出来。 那吉他似乎活了,淋漓尽致地在他的指尖发出呐喊。 然而无论场子有多热,他的神态却始终是冷冷的,一滴汗珠顺着额发滚落,滑过脸颊,这种极冷和极热的反差让他这个人有种特殊的张力。 有人说过,方恒安天生就是适合摇滚的。 也有人说,摇滚是一种态度,一种区别于流行、抗拒主流体制的反叛姿势。 方恒安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反叛,因为反叛也算和别人、和主流道路的对比。 而他活了二十年,首先无师自通了“装聋作哑”,然后自考了“自得其乐”十级证书。 第9章 他的心里有一根定海神针,认定的方向,想做的事,喜欢的人被牢固地、宁静地、无风无雨地立在了胸腔中央。 方恒安当时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有了入驻这酒吧的机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想见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这个酒吧的常客。 * 这一天,顾临奚很晚才来stockholm酒吧。 他一直是衣冠楚楚的,那天肩头却被雨水淋湿了大半。还第一次点了一首歌——斯德哥尔摩情人。 方恒安弹唱完,顾临奚笑着对他抬酒杯致意,说想请他喝一杯。 方恒安抱着吉他走过去,点了杯白俄罗斯。 两人碰了碰杯。 外面大雨滂沱,在温暖的酒吧里,温热的酒水滚过咽喉,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人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萍水相逢的酒吧驻唱和客人,而是可以交心的知己。 方恒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点这首歌是想起了女朋友?” 顾临奚摇头。 “那……男朋友?” 当时方恒安刚20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他总不知道用语言和表情正确表达自己的情绪,因此看起来很冷淡寡言,但音乐就好像他的另一种语言,刚刚以最真诚炽热的方式帮他做了自白。 这种人不管说了什么,都让人觉得不应该生气,并且慎重对待。 因此,顾临奚只是愣了一下后失笑了。 “不,是送给我妈。”他顿了顿:“今天是她的忌日。” “抱歉。”方恒安抬起那杯白俄罗斯致意,低头喝了一口。 “没有……”顾临奚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玻璃酒杯,绝对伏特加还未燃尽的蓝色火焰映在他的瞳孔中。 “……这首歌算是代我爸点给她的。”他慢悠悠地说。 这天晚上的顾教授和平时很不一样,最明显的区别是,平时有他参加的聊天绝不会冷场,他天生就知道怎么让氛围舒适,怎么让对话进行下去。 但这一晚,他惜字如金。 方恒安静静地握着酒杯,半晌才轻轻地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因为这句聪明的猜测,顾临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般人总会觉得是定情曲目,如果觉得不是就会因为觉得不便窥探隐私而停止这个话题。 但是这个弹吉他的少年用一种温和又直白地方式直接问了出来。 这种反差,和他这个人和他的歌给人的反差感很像。 更奇特的是,此刻,顾临奚居然没觉得被冒犯。 “是很特殊,非常适合作为他这个混蛋的自白。”顾临奚笑着说。 方恒安沉默地点了点头。当时他才刚刚成年,其实平时说话做事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但沉默的时候很特别,带着一种温柔的力量感。 顾临奚轻轻晃着火焰熄灭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口:“……我爸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偏偏非常聪明……有权力,天生知道怎么影响别人。” “而我妈太弱势了,她是那种需要通过别人证明自己价值的女人。那男人对她越不屑一顾,她就越是期待他的回应,甚至把他的控制也当作恩典的一部分。” 他的神色始终是游离的,一边喝着酒,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方恒安抱着个木吉他在给它调弦,吉他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杂音,但是就是这种漫不经心地嘈杂让顾临奚奇异地放松。 “……从第一次被那个男人抓住,我妈就成了他的猎物,她其实死在11年前的今天。但真正的她,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吧。” 顾临奚说:“哪怕后来身体自由了,也如同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一样,再没有真正逃脱……” 一声杯子和桌子撞击的清脆声传来,顾临奚刚刚太投入,失神时杯子从手里滑落了。 他脸上残留着如梦初醒的茫然。似乎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对这个陌生人说了什么,一瞬间神色非常奇怪,混杂着惊讶和恼怒。 伏特加让他的脸色微红,这个青年忽然鲜活起来。 “调好了。”尴尬的沉默中,方恒安勾了下琴弦,一段乐曲流淌而出,他轻轻跟着唱了一段。 “别喊冤别叫屈别诉苦 在这宗惨案;” “全赖我忍受才令你享受;” “我是同谋……” “绝对是同谋。” 是斯德哥尔摩情人的最后一段。 顾临奚静静听完,然后说:“我可能有点醉了。” 后来,方恒安再也没在那个酒吧里见到顾临奚。 直到几年后,在a大的心理系办公室里,顾教授带上了细框眼镜,在方恒安的导师申请表上签下了锋利精致的签名。 “方恒安,”那是顾临奚第一次认真念出他的名字:“互相指教,希望未来三年相处愉快。” 他就说了这几个字,签完后,就温和冷淡地点头示意,然后低头处理其他工作了。但方恒安注视着他握着钢笔的手,心却跳得飞快。 那天的顾临奚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套是军装立领式样,锋利的折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的神色隐藏在薄而凉的镜片后。 他说着“希望相处愉快”,却多一秒钟的注意力都懒得分给眼前的学生。显然只是出于教养的客套。当然,作为一名导师,他的行为再正常不过。 第10章 顾临奚大概不记得他了。 方恒安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心凉了一瞬,但还是无可抑制地雀跃着——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或许因为少时的惊鸿一面,或许因为雨夜酒吧一次偶尔的坦诚,也可能只是因为一些冥冥中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总之,彼时才刚刚20出头的方恒安终于悲哀又清醒地意识到了:他对于这位未来导师怀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炙热而清醒、执着唯一又细水长流,很可能会成为他这一生最难忘……又最无望的寄托。 这样过了一年。 这是方恒安报顾临奚做导师的第二年,悲剧的是这位导师日理万机,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搞所谓的“外部学术交流”,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在去“交流”的路上。所以这也是他第二次和顾教授单独相处。 好在这次他终于逮着机会,约到了和顾教授办公室面聊论文选题。 顾教授一开始还很有点为人师表的觉悟,撇下其他事情。坐在办公桌边托着下巴认真听方恒安汇报。 方恒安把材料投到投影仪上,神情沉重:“选题最初是基于一个社会现状,这也是我无意间逛论坛发现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社会性问题……” 顾教授点头:“发现正确的问题就意味着已经成功了百分之70,这也是我开组会时和你们再三强调的——你这个博士课题选的很好,继续说。” 方恒安:“……” 顾临奚掂着只苹果,把玩了一会。见方恒安没反应,便略皱了下眉重复道:“你继续汇报就行了。有问题我会打断你的。” 方恒安喉口有些滞涩:“……顾老师,我不是博士生。” 场面静了一瞬。顾临奚指尖一顿,把苹果放回桌上,视线凝在方恒安汇报材料里的署名上。 顾教授只是对这些学生小打小闹的“学术作品”偶尔心不在焉,并不是真的记性不好。很快回忆起来这个名字。 他眉心缓缓皱起:“恒安,你研几了?” 现在无论是学校还是公司,都常只称呼名而不带姓,更遑论顾临奚说话十分公事公办,甚至隐有威压……这些方恒安都知道。 但是在对方称呼他“恒安”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忽然一重又一重地快了起来,如惊涛暗涌。 “研二。”方恒安的声音有丝不易察觉的哑。 于是,顾临奚轻描淡写道:“好,来得及,那你重写吧。” 方恒安:? 这下他真的有点懵了,连那些幽微情愫都按耐下去,疑惑道:“顾老师,你刚才还说选题不错?” 顾临奚问:“你硕士读几年?” “三年?”方恒安回答。 顾教授笑着摇头:“不,我看你得读至少六年。这么大的博士课题,不著书立说都说不过去,没准都能带着你导师我评个院士。三年硕士怎么够呢?太埋没了。” ——好了,现在方恒安能从他和煦的笑容中感受到清晰的嘲讽了。 方恒安沉默地断开投影,结束了汇报。顾临奚向来点到为止,也没再多说他什么,继续做被方恒安打断的工作。 此时正是一天里太阳最好的时段,阳光暖融融地透过落地窗玻璃,洒进顾临奚的教授办公室,给他乌黑的发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方恒安看着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顾临奚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见这位“身为硕士却有博士宏图”的学生还没走,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于是一推眼镜:“你还有什么事吗?” 方恒安听着他语气里轻微的不耐,解释道:“顾老师,我能不能在您办公室里找一段时间资料,等确定了选题再回去写?不然我怕无法再及时联系上您。” 顾临奚原本很想打发他走,但听到最后一句着实又有点心虚。于是只好点头同意。还亲自帮他去隔壁办公室要了张办公桌——顾教授本人又独又行踪飘渺,办公室里从不需要摆第二个人的位置。 办公桌是木质的,还挺沉,顾临奚不愿意没形象地弯腰去抬,见方恒安不需要帮忙,就斯斯文文地倚在门边看他搬。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方恒安还没平复下跳得飞起的心脏,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方恒安自觉地过去开门,门外是个穿白风衣、面容普通的青年男子。 “汪老师。”方恒安点头致礼。他认识这位风衣男子,汪灼煜,哲学系教授,据说也是顾教授最好的朋友。 “恒安,帮我烧壶水、泡上茶几边上的贵州新茶,请汪老师品品。”顾临奚走过来,将汪灼煜引进。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 方恒安点头。茶几不在会客办公区,在单独的隔间。他绕到后面,一边找茶叶放,一边有点心不在焉,总想听顾临奚和汪教授在聊什么。 放完茶叶,方恒安到办公室对面的厕所接了壶自来水,烧开后泡了茶,端过去放在顾临奚面前。 顾临奚默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两杯茶水都推开了些,示意方恒安可以坐下一起聊聊。 真的聊起来,方恒安倒渐渐沉醉了进去,彼时他刚满二十,尚且青涩稚嫩,无论是顾临奚还是汪灼煜都是经验丰富、才华深厚的师长,许多深刻犀利的见解都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过了大约一小时,汪教授起身告辞,临走前还打趣顾临奚:“顾博,你还说自己耐心不好,对学生还是很纵容温和的。” 第11章 方恒安不自觉地心头又是一跳。 汪灼煜继续笑道:“你昨晚才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吧?这么一上午的就给这孩子看论文。” 顾临奚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转而却跟着笑道:“我习惯了,没事。” 汪教授又一瞥桌上的茶杯:“还用自来水埋汰了你最心爱的茶叶。”他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说完还对方恒安一眨眼。转而笑着出门离开了。 汪灼煜走后,顾临奚没说什么,就自己继续看文献了。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顾教授抬起眼睛,指着那新搬进来的办公桌,十分简明扼要道:“搞选题。” 方恒安难得不棒槌了一次,知道他不想扯别的废话,于是乖乖开始搜开题材料。 光阴一点点溜走,温暖的阳光在拐角打了个圈,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打字声,还有两道轻缓的呼吸声交错着。 到了中午,顾临奚来看了一次方恒安的开题进展,发现十分简洁清晰——因为只有四个字,毫无进展。 他皱了皱眉,但看到方恒安那专注认真的神态又说不出难听的话,只好道:“先吃饭吧。” 两人便来了食堂。顾教授是学校里的名人,在这种公共场所全是打招呼的人,简直和明星见面会似的,顾临奚一一笑着招呼了,但两人终于坐下来吃饭时,方恒安总觉得他的神色透着疲惫。 “顾老师,你下午回去休息吧,我有一些思路了。回头线上发给你看。”两人吃了一会饭,方恒安忽然道。 顾临奚想到他那毫无进展的选题就头疼,心想,你有思路了?走投无路吧。于是简短道:“不用。” 他礼貌温和的外表下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人们又总记得他外在的那些身份名望,从不会觉得他累,也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方恒安并不是那些人。但可惜,他却没有立场和资格。 下午,方恒安的进度明显快了许多,顾临奚看了几次,也渐渐放心下来。 “顾老师,材料好了,你——”方恒安没有说完,因为走到顾临奚的办公桌前,才发现他已经在桌前撑着下巴睡着了。 方恒安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屏住呼吸,凝神看着他。 那一年,顾教授年近而立,就他的成就来说,其实在学院甚至全国上看,都有些过分年轻了。但真的相处起来,却哪怕连老教授泰斗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年纪。 因为他实在太过滴水不漏,无论是处事工作还是待人接物,从笑容到言谈都像精心刻画雕琢过的机器。任何人想起他脑子里只有“完美”和“得体”,至于更具体的细节——顾临奚这个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悦,却没人说得清楚。 不过,除了方恒安,一般也没人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恒安注视着顾教授细长的睫毛。这薄薄的羽翼遮住了平日里犀利明亮的眸子,安然得近乎脆弱。 他又看向顾临奚挺直的鼻骨。顾教授容貌立体锋利,有种三十岁成熟男人独有的儒雅气质,而此刻睡着时神态都和缓下来,又多了分恬淡…… 混杂出一种奇特的魅力。 方恒安看着睡着的顾临奚,就像中了蛊一般,微微地、悄悄地……俯身低下了头。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学生的谈笑声,似乎是隔壁的组会结束了。顾临奚下意识地皱了下眉,睁开眼睛。 他醒了。 方恒安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他站的笔直。好在顾教授的脑回路比他还直,也没问方恒安怎么直勾勾地站这儿盯着他,只是戴上眼镜,揉了下眉心道:“写的怎么样了?” 方恒安这才想到自己半小时前走到这儿来的初衷,忙把笔记本电脑递给他:“差不多了,顾老师你看看。” 顾临奚一边看,皱着的眉缓缓松开。手边不知何时多了杯水,是方恒安倒的,还正温着。 顾临奚抿了口水,看完了最后一节,对方恒安笑道:“不错,这个可以了。” 方恒安真诚道:“谢谢顾老师。” 顾教授笑得更真诚:“不必,我谢谢你。终于放我下班了。” 方恒安:“……” 顾临奚却站起身,一拍他肩:“和你开玩笑的。好了,走吧。” 两人收拾好东西出门。顾教授的办公室位置很好,出门正对学校远处的山峦。此刻正直夕阳西下,温暖的光洒遍了整条走廊,把金属护栏都照的金灿灿的。 他们默契地停下脚步,并肩静静地看了会夕阳。 多安然平静的一天啊。方恒安珍惜着每一秒钟。或许很多年后,他都会记得这一天阳光的味道……和那位教授说话时、看书时、睡着时、还有笑了时的神情。 在那之后三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方恒安看到的顾临奚,每一段沉吟都意味深长,即使开玩笑都带着精确的克制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这是导师对学生的合适态度。 这没什么,他想见顾临奚是他的事情,对于顾临奚来说,他本来就是个陌生人,后来是不亲密的学生。 那次酒吧的相遇,那顿食堂里烟火嘈杂的晚饭,最多再加上后来课题组里的几次会议和团建,竟然就是直到顾临奚死前,他们最私人的……为数不多的相处。 * 第12章 “好久不见啊。”有些沙哑音质的女声响起,方恒安抬起头看到了老板娘。 “远远看着像是你,但走近了才敢认,”女人放了杯白俄罗斯到他桌上:”请你的。喝。” 方恒安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抹了把脸:“不过我挺容易醉的。” “哎,说什么醉不醉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是醉的,不想醒而已。“女老板哲学地胡扯:“你想醉还是醒?” 方恒安认真地点了点头:“度数更高点的吧,绝对伏特加好了。” “好嘞。”女老板起身去吧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哎,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还是想八卦一下,当时喜欢的人追到了吗?” 方恒安看着她,似乎不知道从何答起。 “哎……就是当时我们这边的常客,戴眼镜的,特别文质彬彬的一个年轻人,笑起来有点斯文败类的意思。”女老板说。 方恒安:“他后来成了我的研究生导师。” “……”女老板梗住了。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她搜肠刮肚地找补了一句:“啊……这么年轻就是教授啦,他真是青年才俊,你真是……慧眼独具。” 方恒安酒后眼睛里有层似有若无的薄薄水雾,漾了丝温柔的笑意。 “就是这个表情,”女老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你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宇宙已经爆炸了,黑洞星云里就这么一个人似的。” 她想了想又说:“是导师也没事吧?看你的样子应该早毕业了,而且混得不错吧?” 风情万种的女人老练地说道:“他现在有对象吗?没有的话还可以继续努力啦。人生嘛,不要让自己遗憾。” 方恒安缓缓摇了摇头。 “没对象?那不正好?” 方恒安轻轻地说:“不,他已经不在了。” 一片沉默中,女老板磕绊地说:“抱歉……啊,我…我去吧台看一下酒,我记得伏特加剩的好像不多了。” 她看起来像是在红尘摸爬滚打的老练人,没想到触及他人的生离死别竟还像个做错事的无辜孩子。 方恒安沉默地看着她在吧台忙碌的背影,抿了口酒。 他想:伏特加的确放的有点多。 然后他的下巴咚地磕在了玻璃桌上,直接醉倒了。 据说人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因为意识还有一部分受理智支配,会闪现白天最执著,印象最深的事情。 方恒安的大脑一开始充斥着许多没有逻辑的时间碎片,有顾临奚车祸坠河现场的照片、顾教授父亲公司的资料、芦花园的监控片段、那名叫林熹的工人低头时的笑容、鸡尾酒杯折射着酒吧水晶吊灯的光…… 然后这些虚影慢慢地淡化、归一,最后凝聚成一个片段。 那是十几年前,他当时还是少年,第二次见到顾临奚——在对方唯一至亲的葬礼上。 灵堂里,黑白的老人照片立在正中。看得出大约六十岁,嘴角额头是刀刻般的纹路,有种在老人身上少见的严肃力量感。 那天现实中的灵堂是非常拥挤的,方恒安直到最后也没找到机会和那人说一句话。 但是在梦中,灵堂里空荡荡的,只是回荡着莫扎特的《安魂曲》。他看到了顾临奚正在面无表情地弹钢琴。 在现实里的顾临奚永远精致体面、无懈可击。他是很多人的偶像和领路人,也是方恒安的师长。 但那时顾临奚才刚成年,他刚刚失去亲人,要用劲全力才能藏起所有的脆弱,绷住面无表情。 当年这场葬礼举行时,其实方恒安比他更小得多,还在上初中。但这是梦境啊……于是,梦里的方恒安已经和现在一样,是一个成熟到可以左右自己人生的青年人。 他向前走,踏上台阶,走道灵堂边上,对老人的照片鞠躬。 那是顾临奚的外祖父,一位可敬的退休法官,死于十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公交车爆炸案。 然后他单膝跪地,让视线和顾临奚垂下的眸子齐平。 他试图看着顾临奚的眼睛,对他说出那句当时一直想说,却没找到机会也没立场说的话。 “这不是你的错。” 漫长的时光里,他一直一根筋地寻找说出这句话的这个机会,直到悲伤的少年变成了锋利的青年,又变成了无懈可击的顾教授。 这种纯粹的希望也满满发酵变味,最终成了一种隐秘的渴望。 可惜最后,生死两茫茫。 * 方恒安是被手机的震动唤醒的。 他捏了捏眉心,缓解宿醉的不适,接通了电话。 “老大,您在哪,能立刻来趟局里吗?死者家属找来了,持刀要林熹偿命!” 第6章 拉美特利的门徒 时间倒回审讯刚结束,方恒安正驱车前往stockholm酒吧的当晚。 审讯室中,顾临奚摩挲着要来当晚饭的红苹果,在空白的证词纸反面写下了第一个关键词。 案发地。 案发地有两条路,一条路有监控但地势正常,一条路没有监控但地势险峻。 凶手选择了第二条路。 说明凶手熟悉地形,并且身体条件不错。 第二个关键词:死者。 致命伤只有后脑一处,死者身上没有泄愤痕迹,尸体的手部和脸部从泥土里露出。 第13章 这是最有趣的一点,凶手没有完全掩埋死者的面部,尤其是眼睛,是一件在心理学上很微妙的事情…… 但这时候下结论为时过早,顾临奚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个待定的符号。 写完这些后,他顿了很久,才写下了第三个关键词:暴雨。 这个词他很久没有写下任何注解。 “你可以走了。”小卢打开门时看到临奚正在吃那只红苹果。小卢收起那张纸,以为是笔录没有细看,例行公事地说明:“信息留一下。” 说完,他在边上等着顾临奚留地址和联系方式,在笔录上签字。 顾临奚心里想着事,手写随意地画出一横一瞥,忽然顿住了。 小卢看着他。 “抱歉,字丑,写坏了。”顾临奚抱歉的笑了笑。刚才差点顺手写了“顾”字,实在是习惯成自然,这名字他过去一年要签数百次。 比如,在如今这耀武扬威的方警官的论文和各色审批材料上。 他轻巧地把那一横左边拉长了,改了个林字。 不过,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给方恒安签名了。 “有人在外面等你。”小卢把身份证还给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临奚走出办公室到大门口的等候区,看到王建城窝在角落里的椅子里,手脚局促地缩成一团,用余光在来回瞥走道。 ——就像一颗低调的茶树菇,如果不是卢警官顺口提了那么一句,估计顾临奚都可以忽略他直接走出去。 王建城这个人,就和许多生活在底层的人一样,看得出因为生计所迫做些违法乱纪的小事。 比如私下赌点小钱,倒卖点违禁品,因此看到警察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似,却又会专门来警局等一个认识不久的工友。 顾临奚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边上坐下。 王建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了背,看清是他,喜道:“哎你没事吧?为啥单独留你下来啊,警官们说什么监控啊俺也听不懂……” 顾临奚摇了摇头:“没什么,误会罢了。怎么特意来接我?” 王建城张了张嘴,看起来有点局促:“喜哥,你是不知道这案子在网上都传遍了,当时警察来俺们工地动静忒大了,又两辆车拉走了这么多工人,现在传成了农民工谋财害命啊,特怕你这边说不清……” 他压低声音,手在灰扑扑的棉絮袄子里掏了好几下,摸出来一个泛黄的手帕包起的小包,他的指缝里还卡着泥土,颤巍巍地翻出一个角,露出了一点纸钞特有的红。 他的声音压的更低了:“这里有二十个大票子,一半是你的工钱一半是我贴的……” 顾临奚自然没拿他贴的钱,心中感触之余也对王建城的热情有点奇怪。 他心里自嘲自己是在阴谋池子里泡久了的小人之心。 好不容易劝走了王建城,顾临奚正要往警局外走时,忽觉一阵劲风袭来! 顾临奚只来得及往等待区的座椅角落里躲了一下,才觉得手臂火辣辣的疼,正被人狠狠一脚踢中!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 顾临奚站直身子,看清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个子不偏矮,却很壮实,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厚绒运动服,看起来鼓涨涨的。寸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男孩还什么也没说,但光靠神态和肢体语言都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体里压抑的委屈和愤怒。 还看得出,他很想通过肢体暴力把这一切发泄出来。 这种半大孩子,心智没有成熟,力气却抵得上成年人,打起架来估计还有种“愣的怕不要命”的气势,路上看到都想绕着走。 顾临奚心里给这男孩起了个花名叫“黑火团子”。 这刻薄的外号同时侮辱了此男孩的三个特质,如果当面喊出来估计会再挨一脚。 ”黑火团子”看到临奚站直,没再进攻,只气势汹汹地站在原地,像是在估摸自己和有警惕且身高一米八的成年男性之间的力量博弈输赢。 几个警察姗姗来迟地狂蹦过来,小卢冲在第一个,对“黑火团子”吼:“哎!你干什么的!警局行凶吗?” 他转向顾临奚:“伤哪儿了?” “黑火团子”倔强地说:“他杀了我爸,网上都传遍了!你们包庇他,我不同意!” ——这句话信息量就有点大,这么说,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 有这团子在闹,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 顾临奚被警察隔在后面,好整以暇地拍裤子上的灰。 看他这样,黑火团子简直要原地爆炸,但是警察团团围着没法上前。 没有立刻把他控制住的原因是:这倒霉孩子手里提着把水果刀,大家怕他暴起伤人或者愤而自尽。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当事人反而显得最若无其事。 顾临奚想到刚才黑火团子和王建城都提到了“网上”,索性走远了点,往等候区的那排铁椅子上一坐,拿手机查这个案件的关键词。 果不其然,这案子已经在热搜霸榜了。 源头是篇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发帖人自称就是报案人,详细讲述了自己发现尸体的过程,用一大堆夹杂着生殖器官的语气词活灵活现地再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最后,说高度怀疑凶手是自己的工友林某,理由如下: 第14章 此人在尸体发现前不久进入工厂——时间可疑。 此人迅速和工厂同事打成一片,受领导喜欢——不知道和案情有什么关系,但很容易让被边缘化的底层社畜愤怒共情。 此人被警察带走,并且被单独留下连夜询问。——权威认证。 最后他还发出了一张照片,说明照片里的人就是那个“林某”。 虽然挺高糊的,而且是个风景照里的远景,估计熟人面对面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这张照片里其实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被凌乱的黑线涂掉脸,只有顾临奚一个人在镜头里半侧着脸,正抬手挡着光,眉眼埋没在透明的阴影里。 顾临奚点大了那张照片,看了一会。 被涂了脸的那个人是王建城。 那天王建城被人忽悠买了个什么全自动智能帮拍杆——其实就是个简陋的照相机云台。试用的时候,他拉住顾临奚教他遥控拍摄,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 这是顾临奚用现在这张脸之后,唯一拍下的照片。 他是一个应该死去的人,虽然现在的脸和以前乍一看不会有任何相似度,年龄也对不上,但是怎么能保证没人会从蛛丝马迹联想到什么? 却没想到这张王建城答应他会删掉的照片,不仅依然存在,还被发到了网上。 顾临奚想到王建城刚才那迫切又诚恳的态度,发现自己并不觉得意外或者愤怒,只觉得有些荒诞。 他的思绪还在理智地往前走,黑火团子应该是在网上看到高清尸体照片的死者家属,认出了死者后来到警局,正好赶上倒霉要出警局的自己。 不过,客观来说这帖子虽然有小热的潜质,但似乎还没有火成这样的资本。啰啰嗦嗦还不分段,实在不符合互联网的快餐式阅读习惯。 于是,他继续找下去,果然看到了正头戏——另一篇回复它的小作文。 和刚才那裹脚布比起来,这小作文堪称阅读享受了。 作者说,自己是一名家住附近的推理爱好者,用报道风把之前那位裹脚布仁兄的帖子里提到的细节重新整理了一遍,看起来逻辑清晰、搜证详实,并且非常中立。 正题是,这片地区本来就有很深的根本矛盾。因为建设科技园区涌入了大量外地务工民工,让这片地方变得非常混乱和危险。 接下来,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妙龄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在芦花园附近被民工调戏的故事。 从头到尾,他没有正面说过赞同那位裹脚布仁兄,但是他毫无疑问地指向了同一个“林某”。 这帖子混杂着“淫/人/妻女”“地域矛盾”“民工素质”等热点,就这么炸了。 外来务工派和海市本地人这两个积怨已久的群体在评论区炒作一团: “民工素质都很差,杀人强/奸的很多。” “你们的大楼是老子建的,小白脸玩女人吃香的喝辣的,出了事都说是老子拉的屎!“ “估计就是民工想抢劫本地人,然后失手把人杀了。大家都散了吧……” 看起来是纯粹倒霉,但其实环环相扣。这种命运的嘲弄感让顾临奚心中升起种熟悉的直觉。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精美小论文的作者网名上。 发帖人叫:拉美特利的门徒。 拉美特利。 拉美特利是十八世纪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最著名的观点是“人是机器”,认为“人的机体组织决定人的精神活动,思想只不过是大脑中机械活动的结果,当身体变得虚弱时,精神也会衰退。” 但是,顾临奚碰巧知道,有一个存活于世的特殊之人也以此名为代号。 他的目光凝在这个名字上,一阵生理性的寒意瞬间蔓延了全身,眼前闪过了幻觉的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身在何处,浓烈的血腥味从七窍涌入,白雪上淌着永远流不尽的鲜血。 身后有人在缓缓靠近,背在身后的指尖闪过锋利的银光——但他毫无察觉,甚至不知是真是幻。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肩! 第7章 死者身份 顾临奚的反应极快,在那人碰到他的瞬间便旋身站起,正好将对方的手错开,同时抬手刺向来人的胸口!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十分冰冷,像萃足了风雪的兵刃,和刚才审讯室里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判若两人,甚至和他之前做顾教授时那种暗藏机锋的神色也完全不同。 这是鲜血里才能浸出来的眼神。 直到他看清楚来人是方恒安。 变化就在瞬间,他轻轻蜷了下食指,刀片滑回袖口,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同时手还是自然地落到方警官的身上,只是从胸口换了方向,自然地搭在人家肩膀上。 顾临奚用哥俩好的姿态揽住方恒安,真诚地叹道:“方警官,您是听说我被陈默打了来慰问的吧?真是负责任的人民公仆啊。” 说罢,他还一把拉起人家方警官的手,十分入戏地握了两下。 方恒安:“……” 他默默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问:“你刚才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说这话时,方恒安紧紧注视着顾临奚,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顾临奚毫无凝滞地一笑:“您这话说的。这大白天的,你这么英俊潇洒地站在这儿,我又不瞎,能把你看成谁?” 第15章 他又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哦”了一声:“是不是我表情不太客气?那真是抱歉,不是冲你。刚才发现自己被当犯罪嫌疑人挂上热搜,有点生气罢了。” 方恒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顾临奚怀疑他看出了点什么时。方警官忽然拿出绷带和酒精:“陈默已经控制起来了。我的确是给你来处理伤口的。” “我自己来就好了。”顾临奚立刻笑着道谢,接过绷带自己包上。 他这人天生聪明,做很多事不学就会,让人不知道他是无师自通还是熟能生巧。 按理说,方恒安的官方关怀任务已经完成,他应该回到办公室,根据死者身份推理案情,指挥大家破案。 但是他仍然在顾临奚边上的椅子一言不发地坐着。 不知怎的,顾临奚竟然觉得方队看起来有点乖,不由想起了他做自己学生的样子。 顾临奚就忍不住打趣他:“方警官在静坐反思贵司维护市民安全的职能和实际情况的反差吗?” 方恒安面无表情看着他:“如果真是成年市民,也应该在能力范围内维护自己的安全。” 顾临奚卡了一下:“那难道我再踢他一脚,两个人像小学生吵架一样踢来踢去,然后等警察叔叔像班主任一样拉开我们?” 说话间,他已经处理并包扎好了伤口。 方恒安忽然说:“你和在审讯室里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了。” 顾临奚手一滑,绷带卷掉在地上,滚了一圈。 方恒安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顾临奚被他看得都有点发毛。 还好方警官拾起绷带后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换了个话题。 “死者身份基本确定了。陈大强,男,47岁。无业,海市本地人,但家庭条件不好。妻子分居多年,目前家中三口人:他、老父、14岁的儿子陈默——就是刚才踢伤你的那个男孩。” 顾临奚随口感慨:“陈默…沉默,正经父母不会给孩子取这种倒霉名字吧。” 虽然他表达得有些轻佻,但是的确切中了重点。 方恒安得到的信息的确是,陈默和陈大强父子关系非常紧张。 顾临奚站起身,对方恒安说:“包扎好了,我可以走了吧?” 方恒安安静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再见。”顾临奚笑着挥手,拖着绷带的手臂也没影响他风度翩翩。 “对了,谢谢。”他最后补了句。 包扎的事情之前已经谢过了。所以方恒安知道他意识到了自己讲清死者信息的好意。 因为身为警察,原本不必和一个前嫌疑人说这么多。 ——但是,这让他更烦躁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依然在按照对顾教授的了解来分析这个人的行为。 而且,毫无障碍。 顾临奚走后,方恒安还在那排空荡荡的等候椅上坐了一会。 等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优柔隐秘的杂念从心里安静褪去后,才走进了会议室。 “方老师!”秦澜本来在风风火火地敲键盘,看到他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 “死者的社会关系我这边都查的七七八八了。陈大强是个无业游民,经常和人欠钱赌博,结仇也不少,街坊都围观过他几次和人当街斗殴,头破血流。我觉得凶手可能就在这几个人里面,可能是和死者因为钱财产生纠纷,激情杀人!” 她兴冲冲地喊道:“我想下午就和小卢师兄分头去走访邻里了解细节,争取当晚就申请搜查令,把和陈大强有过冲突或者纠葛的人都抓回来!” 方恒安本来想先去办公室拿材料,受到警花这番积极自我安排的轰炸,沉默地站住了。 “方老师为什么不讲话?”秦澜有些心虚地悄声戳了戳边上的郑副队。 郑功:“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怕一开口你直接哭出来。澜澜,说起来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表情包?” 秦岚呆呆地看着他。 郑功哈哈大笑:“就是一条秋田叼着自己的狗链,横批‘自我管理能力极强’——我现在想把这表情包发给你收藏下!”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看他笑完,转头问秦澜:“死者的衣着是什么样?” “黑色上衣,裤子……”秦澜手忙脚乱地翻笔记。 “黑色立领棉服大衣,白色衬衣,没打领带。带皮带的灰色西装裤,露脚踝。深蓝色的棉袜,带着灰尘的皮鞋。”方恒安问:“你觉得这是要去干什么的打扮?” “去办公事?”秦澜有点不太确定。 小卢在一旁补充道:“露脚踝可能是他的裤子不太合身。可能是为了去见一个重要的人专门和别人借了裤子……结合死者是无业游民的离异人士,他可能是去相亲的?” 秦澜是方恒安负责带。小卢比秦澜早一届毕业,之前是郑功带的。 郑副正在边上整理死者资料,听这话回头笑骂道:“相亲你个头,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没少相亲!且不说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一个大男人和人家借裤子——都知道借裤子了,还不花二十秒擦一下皮鞋上的灰?” 秦澜本来正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认同卢师兄,听这话两人双双成了霜打的茄子。 方恒安点头道:“而且那条裤子已经很旧了,我倾向于是死者翻出自己很早前洗缩水的旧衣物。不过,小卢无业游民这个点还是抓的不错的。” 第16章 “——死者不需要上班,这套衣服应该不是他日常会穿的,那天他一定有特殊的活动,这个活动应该是偏正事的,但是可能不会特别严肃,只是到了‘有事出门’这个程度。” 秦澜恍然大悟:“所以他不会是去见那群狐朋狗友的,因为不需要那么正式!” 郑功无奈地拍了下自己的光头,作出仰天长叹的姿势。 方恒安摇头:“我只是想说,不要着急下定论。先把所有细节全部整理出来,要对每次侦查和问询行动负责。比如上次去工地带那么多人回来,阵仗就有些太大了。下会遇到类似的事情,也可以考虑先便衣走访。” 郑功懒洋洋地给他补充:“当然,干活的时候也不要怕,方队都给大家兜着呢。胆大心细,别拍脑袋就行。” 秦澜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什么,有些结巴地说:“那……方老师,我可能已经造成不良影响了。” 她后退一步,把电脑桌面让给方恒安看,上面正是那个“农民工谋财害命”的帖子。 页面中央就是林熹的照片。 方恒安一点点滑动看完,有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方老师,是不是因为我把那些农民工都带回来,才会给林熹带来这种麻烦……毕竟目前来讲,林熹没其实什么嫌疑。”秦澜轻轻地说。 “我留的人,和你没关系。”他捏了捏眉心。 方恒安回到办公室,在整理笔录时,发现一张没什么印象的。 纸上的字迹是完全陌生的,字体偏圆,笔画朴实,只有笔锋带一点锐角。 这是那林熹写的。 笔迹心理学其实是应用心理学的一支,可以极高准确率地反应人的心理状态和背景。 因为一个人要完全伪造出和自己经历性格完全不同的另一套字体是很难的。 圆形字体的主人通常性格和善随和,感性合群,抗压力好。 而大部分工人因为从事的工作和文化关系较小,因此写字不多,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笔一画比较僵硬实在,看着就很朴实。 这和林熹的身份似乎都出奇一致。 但是,方恒安总觉得,笔迹反馈的东西和他在和林熹相处中直觉上感知的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想让自己沉溺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中,凝神看纸上的内容,神色渐渐慎重起来。 纸上提到了一个他之前忽视但非常关键的信息:尸体的手部和脸部从泥土里露出,埋得比较浅。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心理有问题的高危社会边缘人格,对于人类的生死是怀有一定敬畏情绪的。 而从结果来看,尸体上没有凌虐痕迹,作案手法不熟练。凶手是变态杀手的可能性也很低。 那么,看起来凶手是个“正常人”。 那从正常人的逻辑讲,对死者常见的仪式就是在他的头上盖一块白布。 这是因为人类的头部比较容易被当作这个人精神和灵魂的象征物。 从犯罪心理来说,一些凶手可能会因为心虚或者愧疚而不希望看到死者的脸。 那么,想象一下,如果你要埋一个人,是什么原因让你最后埋他的脸部或者在这部分洒上最浅的土呢? ——当希望他“看到”或者觉得他还“活着”的时候,并且不对死者感到愧疚或恐惧。 不管是哪种,都是非常细腻又复杂的情绪,结合死者的身份和社会关系,似乎简单的说是金钱纠纷导致的仇杀,就有些简单粗暴了。 方恒安走出办公室,简单说了一下这个发现:“现在全力挖死者的社会关系,需要更深层复杂的,可以着重情感纠葛。” 他顿了下,想到了那黄土中露出的眼睛,补充道:“不一定局限于仇怨等负面关系,表面正面积极的关系也查起来。” 方恒安话音刚落,小卢立刻举手道:“那是不是先传唤下陈大强的老婆?确定死者后她一次都没出现过。联系她也是爱理不理、态度很差。” 秦澜插嘴道:“陈大强看起来就是个人渣,如果他老婆哭天抢地反而有点假吧。” “不光是这个。”小卢说:“陈大强老婆怀孕了,孩子不是陈大强的。” 第8章 奇特的爷孙 顾临奚出警局后,在边上的苍蝇馆子点了碗羊肉面,边吃边刷手机。 这时候大概上午九点,上班族刚吃过早饭,午饭点又还早,正是老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聊时光。 “小伙子,看你刚才……警局出来的?”老板的确很闲又八卦,没客人时就望着隔壁警察局的门槛,脑补一出出刑侦大戏。 顾临奚随口应了声,含糊地说:“汇报点消息。” 老板一听这话,上下打量他,想到他出警局跟出自家门似的闲散姿态,一拍大腿,恍然道:“害!看你这年纪是个新警察吧?” 顾临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就说是不是吧?”羊肉店大叔声如铜铃:“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就和那个什么摩丝来着……福尔摩斯!对,就是他,他是我的偶像!” 顾临奚喝了口面汤,笑着对福尔摩斯老板说:“那芦花园那一带您也熟了?” 福尔摩斯老板一听,这不就默认了警察的身份嘛! 他大声道:“熟啊,芦花园啊……离这儿也就七八里地儿。我在这边开了三十年店了,认识多少人,哪儿我不清楚!” 第17章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不会也在查芦花园那个杀人案吧?” “最近可不就这个案子么。”顾临奚淡道。 “哎,那大叔和你打听点内幕消息,网上都说,嫌疑人是个民工,叫什么林某。这是真的假的啊?” 顾临奚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他点了两下手机,打开一个帖子滑到照片上:“您是说这个人吗?” 那是他自己的照片。 但是照片里的他五官模糊,头发凌乱,带着安全帽,穿着工地统一的衣服。 老板瞥了一眼,惊喜地说:“哈,警官也看咱们民间的帖子啊,对,就是他!” 他的神情毫无异样,显然完全不会把照片里的民工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果然如此。 有句话叫“人看衣装”。要说的不是衣服本身,而是一个人的举止、衣着在一定程度上才真正代表了这个人。 尤其是在照片没有清晰面部细节的时候,人们会更偏向于对比整体气质感觉,而非死抠局部五官。 现在顾临奚的衣着虽谈不上精致整洁,但因为举手投足没有刻意掩饰,随意风流间带了种书卷气。 再加上身形高瘦却不虚弱。小臂轻薄的肌肉恰到好处得像在专业训练中精确测算出来的。难怪被当成年轻警察。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顾临奚终于进入正题了:“我想走访死者陈大强平时活动的地方,您能和我说说那块地区的情况吗?比如当地人平时的生活轨迹、常去娱乐地点之类的。” 如果说之前顾临奚还想立刻离开海市,现在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因为如果案子不破,他本人哪怕在警方那解除了嫌疑,也会作为人们心中的首要嫌疑人挂在头条,刷脸率估计能让很多三四线网红艳羡。 因此,越快破案,真相越快公之于众,他的脸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的概率就越低。 而要查芦花园的案子,首先要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 陈大强这种涉及灰色地带的人,见不得光的关系会被捂得极其隐秘,直接走访街坊邻居是挖不出东西的。 所以,顾临奚选择先去了解类似阶层圈子里人的生活方式,方便对死者作行为逻辑侧写。 十分钟后,顾临奚下了出租车,大道边上便利店和便捷酒店之间是个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小岔口。 他侧身挤过后右拐差不多几十米,就到了西城棚户区。 棚户区这个称呼早先是这样来的:很多民工农民用砖头瓦砾砌墙,然后用塑料板子一盖就成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号称城中村。 破败的楼房里没有门禁,直接走进去能看到家家户户门都打开着。 现在是工作日上午,大部分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 因此在楼里住的基本都是年迈的老人、挺着大肚子的农村女人、到处乱跑脏猴似的小孩儿。 顾临奚面不改色,适应良好,甚至能通过语气语调和肢体语言的变化实现一定程度的融入,很快摸清了大概。 这里分两类人,一类是外地务工人员,这个点多半都不在家出去干活了。 而另一类则是海市本地底层人员,陈大强就是其中一员。 一般来说,海市这几十年房价飞涨,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依靠祖辈留的房屋拆迁,都能落个衣食无忧,甚至拆出个财富自由。 但是有时候那句“性格决定命运”的鸡汤真没说错。 有些只靠拆迁而活的本地人,从来不知如何赚钱,自然不知如何守财。 因此在“巨款”从天而降时,他们得意忘形地过纸醉金迷的生活,其中不少还染上了赌瘾,于是那一点家底轻轻松松地被掏空了。 欲望就好像鸦*,沾了一次就好像毒瘾一样难以根治,尝过一次钱的甜头,这些拆迁户并不愿意被打回原形。 他们梦想再次发家。 但是本来就没什么本事,还沾染了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毛病,唯一暴富的希望又成了赌。 就这样,最后安身立命的自住房也赌没了。 外地人在海市混不下去了还能回老家。但他们几代人的根都在这里,还能去哪? 于是,只好搬进了廉价的群租棚区楼。 这就是陈大强一家的经历缩影。 顾临奚心里提了两个关键词“暴富”“心理落差”,想着有机会找方恒安问问死者有没有高风险灰色经济行为。 他出了这栋棚户楼,继续往里走。 路稍微宽了点,路边还有流动的摊贩在卖菜。其中一个摊子在卖苹果,看起来倒是红润新鲜,还挂着欲滴的水露。 他弯腰想挑两个,忽听身后一阵粗野的马达声,是一破破烂烂的电动车队卷着漫天的沙尘飞驰而过。 顾临奚站起来往边上让了让,却见另一边的转角口摔了一个老人。 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边上是散落的菜篮子,几颗青菜和苹果落在泥里。 这老人估计是被刚才的摩托车带倒了。电动车司机们其实可以从后视镜看到,却没有停,甚至开的更急了。 路过的人低头行色匆匆,从老人身边绕过……就好像绕过花坛里一棵枯萎的树。 这老爷子穿着一件老旧的灰色中山装,一条破破烂烂裤脚很大的黑裤子。式样和款式都与时代和季节格格不入。 第18章 摔倒在地后,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尝试撑了一下地面想站起来,但晃晃悠悠地失败了,又更重地跌了回去。 老人却顾不上自己,只是颤巍巍地伸出干瘪的手指,指着掉在路上的菜和苹果,嘴唇嗫嚅着。 他是怕它们被路上的人和车踩烂。 顾临奚站住了,然后无奈地想:看在苹果的份上。 他走过去捡起菜篮子,将青菜和苹果都拾起来拍拍灰放了进去,然后蹲下来问老人:“老爷子,伤到哪儿吗?我送您去医院。刚才那些电动车的牌号我都记下来了,您可以报警要求他们承担医药费。” 老人摇头,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发出声音:“年轻人,我没事。你帮个忙,扶我起来就行,我还要赶着回家给孙子做饭。” 老人说话逻辑竟然算得上清晰,口音也是还算清楚的普通话,带点海市本地腔调。 顾临奚点头,他一手揽住老人的肩头:“那您看看能不能起得来。”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怒喝响起:“你对我爷爷做了什么!” “小默,不要闹!我自己摔的,这小伙子好人好事扶我起来。”老人扶着墙,颤巍巍地说。 陈默狐疑地看着顾临奚,忽然,他跳起来指着顾临奚道:“是你!” 果然,光凭照片识别不出同一张脸但行为气质迥异的人。 但如果你们几小时前刚刚打过照面,对方又不算脸盲,那就很难说了。 顾临奚微笑:“幸会,有缘啊。” 如果有人在几小时前用刀指着你,你会在现在跟着他回家吃饭吗? 顾临奚会。 他现在就坐在死者陈大强的家里。 就在刚才,陈默以”你必须当着我那死鬼老爹的遗像发誓你不是凶手”这一猎奇理由要求顾临奚进入他家。 没什么比死者的长期居住地能获得更多心理画像的素材了,因此顾临奚同意了。 说是家,其实也是棚户区的一个房间。 不过这个房间稍微大些,有三十平的样子,煤气、卫生间一应俱全。 方正的饭桌摆在五平米的客厅中,让人挪不开脚。 顾临奚蜷着长腿委委屈屈地坐在饭桌边上,头顶崭新的玻璃黑框里是刚刚洗好的中年男人照片,穿着蓝色的衬衣,板着脸眯着三角眼。 这是死者陈大强的遗相。 除了一部分特别有主见和仪式感的死者会在生前选好遗相照片外,大部分的遗相会采用亲属关于死者最有感情的回忆照片。 比如,死者的高光时刻或者生前最喜爱的照片。 很难想象这张透着阴险恶毒的证件照符合以上任何一种情况。 顾临奚若有所思地端详完这张照片,扫视整个房间。 老人正在厨房里洗菜做饭,陈默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说“坐”其实不准确,这男孩一条腿蹬在椅子上,半蹲着像只猴儿。 顾临奚在心里默默把他的外号从“黑火团子”改成了“黑火猴儿”。 顾临奚被陈默单方面地瞪了一会,掂了只苹果边吃边绕到了厨房门口,彬彬有礼地对正在炒菜的陈爷爷说:“老爷子,我可以四处看看吗?在这里坐着有些无聊。” 油烟声音大,老人又耳背,陈爷爷还没回话,他孙子那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就传来了:“别让他逛!这混蛋是杀你儿子的嫌疑人,没安好心!” 顾临奚挑了挑眉:“那请小默陪我转转,可以吗?” 陈默简直要炸了:“你叫谁小默?” 这时,老人家才炒完一道菜,慢吞吞地说:“小默,陪陪客人,今天要好好谢谢人家。” “老鬼,谁听你的!”黑火猴儿对爷爷依然是个炮仗。 顾临奚却已当得了应允,四周开始转悠。 陈默像生怕这家徒四壁的屋子会被偷了什么似的,冲上去紧跟着他。 客观来说,这间房子在棚户区算是条件比较好的。 租主在房间里还做了隔断,分成三大块:客厅、卧室、厨房。 最外面是客厅,左侧是吃饭的方桌,旁边隔着个帘子,拉上一半,可以看到是一张上下铺铁架床。 上铺贴着钢铁侠的海报,推测是陈默的床位。 下铺有一双鞋舌破在外面的老棉拖,几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整整齐齐的叠在床尾,看得出是陈爷爷在睡。 这么说来,卧室是死者陈大强独有的。 生为别人的儿子和父亲,却独占全家最好的居住资源,还真让人有点意外。 卧室房门紧闭,顾临奚先走到客厅角落用另一块帘子隔断的洗手台和卫生间。 结合进门处拖鞋的数量和洗手台牙刷的数量,他确认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生活用品都仅剩两套——这个家庭活着的成员才知道陈大强的死讯,却已经迅速清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陈老爷子的态度也很奇特,从陈默的言词来说,他显然是知道儿子陈大强死了的,但是看起来毫不伤心。 甚至好像赶不及给孙子做饭这件小事……比亲生儿子的死重要的多。 第9章 陷害 顾临奚又扫了一眼客厅和床架上,看到了几个老旧的相框。 大部分是陈默小时候的照片,这家伙从小就黑,配上相框上老旧的红绸,土出了一种古怪的潮流感。 第19章 但有几张出现了一个高颧骨的长脸女人。 顾临奚问陈默:“这是你妈妈吗?你们脸型不太一样。” 何止脸型不像,陈默看着黑胖黑胖的,这女人倒像是营养不良的苇草,过高的颧骨和倔强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略带刻薄的苦相。 陈默“哼”了一声,没理他。 顾临奚毫不在意,继续看照片。 唯一一张有陈老爷子的照片在老人自己床边,老人搞笑地抱着一只粗制滥造的大嘴猴,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搂着一边七八岁的小陈默。 陈默这小孩倒是从小就很有猫嫌狗厌的气质,一脸不耐放的神情。仿佛自觉爷爷才是个会心心念念游乐园的孩子,而他自己是个不耐烦的家长。 这些照片里都没有包括死者陈大强。 这个男人的身体独自腐烂在几公里外的芦花园里,精神似乎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归属。 “这张照片啊,是小默生日的时候拍的,我还记得那只玩具猴子……”陈爷爷正好做完青菜端出来,插了句。 “别说这些废话了。”陈默粗暴地打断了自己的爷爷。 他正在笨手笨脚的剥毛豆,老是失手把剥好的豌豆一起掉进垃圾桶。还不耐烦地对爷爷喊道:“老头子做你的饭。” 陈老爷子和顾临奚都没理他。 “是摩天乐园吧?“顾临奚说:“看背景那摩天轮看得出来。小时候我外公也带我去过。” 陈老爷子用围裙擦着手,点头说:“原来你也是本地人——现在好玩的地方多,但那会摩天乐园还是海市最大的游乐场,说是照国外建的,小孩子去一次得开心好久。当时小默缠了很久,贵也是真的贵啊……” 陈默忍不住插口道:“拜托,是谁喜欢玩啊?那么幼稚!是你一把年纪不好意思自己玩,拉着我当借口吧!” 陈老爷子慢悠悠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你年纪小不懂,爷爷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团团圆圆地热闹一下。” 陈默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种温情话题都感到难以应对。因此他别过头,嘴巴瘪成了不悦的一条线,不再搭理他们。 老人又和顾临奚围绕着摩天乐园闲扯了几句。 陈默看起来简直要炸了。但是很明显,他虽然一直气鼓鼓地出言不逊,却不会真的强迫自己的爷爷。 “年轻人,怎么称呼你?”老人问。 “林熹。”顾临奚笑着说:“您叫我小林就好。” 陈老爷子却琢磨了一会:“霜旻初毕雨,日气上熹微……是那个’熹’字?” 顾临奚没有接话。 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老人家的言谈举止和陈家其他人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比起社会底层卖苦力的人群,更像顾临奚在大学里接触过的那群退休了还带着老花镜颤巍巍写文章的老教授。 再看老人床底下厚厚堆的一沓有关宋代历史的书就大概知道了点原委。 但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谁还没有年轻壮志满怀时,又有谁无壮士暮年之痛。 曹操那篇《龟虽寿》之所以流传千古除了气势如虹外,更多不也是人们对自己终将面临终点的恐惧和祈愿。 问出来,无非是知道一个人青年时可能学富五车,选了自己热爱却不赚钱的专业,但靠着祖辈日子原本还不愁吃喝,直到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儿子。 见顾临奚不说话,陈老爷子可能觉得他没听懂,就绕开了这个话题,就着老海市多说了几句。 聊着聊着,他们说到了照相。 陈老爷子说当时应该多拍点照片,那时候很多老洋房现在都拆了,没拍下来留念挺可惜的。 顾临奚随口说:“是啊,不过重要的家庭照片在就够了。这张照片是您儿子拍的吗?” “不是啊,路人拍的。你看看,拍得太急了,小默他妈眼睛都闭着。”老爷子像是很久没和人能聊上几句了,又闲扯了几句才回去继续炒菜。 看来,死者陈大强对于家庭生活的参与度极低。一个没什么正经事的无业游民,却连儿子生日全家出游都不到场。 厨房里还有排骨汤炖着。陈老爷子招呼顾临奚和孙子先吃饭。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能一边看着火一边休息会。 老人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狭小的房子里盘桓,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方的遗照上。 “他小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陈老爷子忽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儿子的死。如果看之前的反应,恐怕知道的是死了个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死了个不认识的流浪猫狗。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头,主动问下去一定能得到很多信息。 但是顾临奚没有开口,他的视线静静垂落在手边鲜红欲滴的苹果上。 这狭小的房子只剩下老人缓慢粗重的喘息声和炉子上火苗的声响。 陈默忽然重重地踢了下椅子,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 老人没管他,出神地看着火苗,自己开口了:“他小时候和小默很像,也是黑胖黑胖的。读书不好。我教他那些东西都看不进去。” “但是我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己小时候不也没有按照爹妈的意思选个能赚钱的工作吗?他身体好,是个男娃娃,怎么着出去卖力气也能活下去。” 第20章 “他读到高中就不想读了,说要出去打工赚大钱。那时候家里日子还算好,我就由着他。想即使撞到头破血流回来,也有我给他兜着底。” 顾临奚点了点头:“您和我外公有些像。我小时候也很混,觉得自己天纵奇才,老头子也没特别拘着我,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 陈老爷子笑着说:“但我看你现在长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这点我可比不上你外公。” 顾临奚礼貌地笑道:“我不成材,让他失望了。” 这话听起来只是句再常见不过的客套,所以老人只是望了他一会,没再聊这个话题。 但其实顾临奚是的确觉得,老人对他的这句称赞显得很嘲讽。 他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来源于《论语》。 取“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中的谐音。 临奚。 奚在古文中又有“为何”之意。 那个一生刚直的老法官其实心里清楚顾临奚父亲的那些阴暗龌龊,只想祝愿唯一的孙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坚守本心,探寻真相。不会融入黑暗,而是因此成为一个光明而智慧的人。 他没如外公所愿长成那样一个人。 他的外公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陈老爷子叹息了几声,打断了顾临奚的思绪。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后来就变了,变了……就那几年没管他。就交了很多狐朋狗友。回家就是拿钱,其实一年也看不到几次。” “仔细想想,现在回想起来,我脑子里还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 他抬头吃力地看了眼上面那张照片。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一脸刻薄的中年男人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老人总觉得那不是他儿子。他那真正的儿子还会在某个暑假,背着书包推门进来,说:“爹,我饿了,做饭了吗?” “还好有小默。这孩子看着炮仗似的,其实心很细,一直陪着我老头子。” 陈老爷子抱歉地对顾临奚笑了笑:“小默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警察和我了解情况,当时我就讲:“‘我那儿子我知道,肯定是外面惹了祸事啦。’对不起你了。” 面对莫名其妙枉死的儿子,有胡搅蛮缠的孙子打底,这沧桑的老人似乎善解人意地过了头。 是因为和儿子多年不亲厚,还是……对陈大强的死早有预期? 顾临奚摇头示意没事,忽然问了句:“那小默妈妈呢?” 陈老爷子不太爱提的样子:“阿娟那孩子也不容易。现在人家有了新的家庭,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顾临奚点头没有再问。 一般来说,夫妻一方死亡,另一方会成为重点嫌疑人的概率较高。 但是听陈老爷子的意思,两人的婚姻多年来已名存实亡,女方也已有新的感情。老人对此也表示尊重。 老人实在体贴过了头。不过,陈默的行为比陈老爷子更奇怪。 他基本是爷爷和母亲带大的,死者作为父亲的角色基本缺失。 那么,在陈老爷子都对一手带大的儿子死亡表现的如此淡漠的时候,陈默为何会对这个挂名爹的死表现得如此激动,甚至上警局持刀大闹呢? 他的爷爷在描述孙子时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语“心很细”——这指的是生活上,还是和表面反差更大的思维和行动上呢? “哎哎哎,那个谁,接一下锅。”陈默喊道。 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在发着呆就没留心厨房里的火候。 陈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厕所跑出来,风风火火地冲到厨房关了火,隔着丝布端着排骨汤出来了。 这锅很沉,是比较老旧的陶瓷款式。隔着灰白的丝布还感觉把手很有些烫手。 顾临奚站起来接过排骨汤,把布随手放在旁边。 不过,布料触手时,顾临奚心下忽起疑惑——陈家之类贫困人家,用来垫东西的布多半是穿不了的破衣服扯的,怎么会奢侈地拿这么干净的丝布。 见顾临奚接了,陈默又跑去炉子上端炖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老爷子颤巍巍地想起身。陈默已经冲过去了。 陈默转身接电话时,窗外漏进的一丝昏黄的日光,正好照在他的手上,十指拇指上都反着光。 有一种简单又接地气的防止留下指纹的方法,在很多知名推理作品里都出现过。 ——将胶水涂在手指上,干透后就会形成一层薄膜,触碰东西都不会留下指纹。 唯一的后遗症可能是拿东西有点滑手——比如拿不住圆滚滚的豌豆。 一个有自己这个前嫌疑人指纹的物品可以用来干什么呢? 顾临奚的目光落在那块陈默递给来的丝布上。 这时,陈默接完电话过来了,他立刻拿走了那块布,坐回位置上一个人埋头大吃起来。 吃完饭,顾临奚就告辞了。 临走时,他并没有想办法拿走带自己指纹的“物证”。 在他还是顾教授的时候,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不用指纹锁之类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指纹上识别他真实身份。 那么,这枚指纹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钓鱼道具。如果有一天,它真的作为此案证据出现,就能提供不少信息了。 比如,最重要的破案证据——凶器。 第21章 第10章 危机 顾临奚吃完晚饭走出陈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记忆力很好,空间感却比较糟糕。黑漆漆的小窄巷子里错综复杂,就像被丢进了迷宫。 顾临奚找路失败一次后,就靠着墙开始思考人生。 ——通过解析复杂又高体量的智力活动得到正确结论是高雅的智者,但靠体力活动来排除错误答案那就是没头苍蝇了。 可惜,顾教授还没来得及等来脑中灵光一闪的正确路线,就被黑暗中一串明亮的车灯闪了眼。 “兄弟们,终于找到了,就是这小子!他扶了那糟老头子,还说背下了咱们的车牌号,要去报警!” 顾临奚抬手挡着光,眯起眼睛,看到了撞了陈老爷子逃逸的电动车队中的其中一人。 这司机是他当时看的最清楚的一个,因为跑在最后一个,且穿了一件荧光色的褂子,脸当时没看清楚。 现在在车灯的照耀下倒是很清晰,眉心一颗肉痣,眼睛细小狭长,透着一种阴险。 白色的车灯光从下往上打在他脸上,看起来有些阴森可怖。 痣男身后七八个男人,都开着电动车,不过车子破破烂烂得一看就跑不快,估计算是这片城中村的低配版“飙车族”。也就是今天撞陈老爷子的肇事车群。 顾临奚立刻说:“我不怎么会打架。” 领头的痣男听他这话哈哈笑出了声:“哈,扶那老头子的时候话不是说的很硬吗?还要报警,这会子别软啊。孬种!” 顾临奚后退了一步,摊开手示意自己不敢和他们对抗:“都是随口说说的话,讨好一下那老头子而已。我哪敢报警啊。” 他这话倒引得痣男他们心里打鼓,心想那老头穿的破破烂烂穷酸像,难道竟和玄幻小说似的是哪位隐居的大佬或者大佬老爹? “讨好那老头子?那老家伙是哪根葱?”痣男喊道。 “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是陈大强的爹。” 痣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何许人也,然后哈哈大笑。 他身后的男人们附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顾临奚仔细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发现有一个人并没有笑。 此人身材不高,却很结实,带着黑口罩站在最后面,扶着自己灰色的车,半个人藏在阴影里,不注意看可能都会被忽视。 痣男笑了半天,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他家又没个闺女,只有个猴儿似的蠢孙子和死鬼儿子,你是惦记着给人家做上门儿子吗?” 看来陈大强的死已经在街坊邻居里传开了。 顾临奚这么想着,口头的话却是服软的语气:“大哥,我也不想啊。就因为他那死儿子,我被警察讯问了好久。没想到这么晦气,今天路过这里又看到老头子摔在地上。要是老头子记仇我没有扶他,去警察那里胡说八道我可怎么办。” 他这番话其实经不起推敲,但糊弄这些没脑子的混混非常足够。 这些人比起关注事情的逻辑链闭环,更关注情节和人物动机是否丰满且跌宕起伏。 领头的痣男已经信了八分,他本来就是来恐吓这小子两下,眼看事情在自己领导下体面结束了,还颇得意。 “看你小子也是倒霉,身上值钱的东西孝敬出来,放你走。” 顾临奚立刻点头称谢,低头掏钱包。 就在这时,痣男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 顾临奚抬头,看到痣男已被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制住。男人将他的手别在后背,是个很标准的擒拿姿势。 “别动!”男人喝道,正是方警官。 方恒安干净利落地将痣男铐住。他刚才在附近走访查案,正要结束离开,就看到这聚集的车灯,怀疑异常,寻了过来。 被解救的顾临奚却皱起了眉。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了方恒安拿出了警官证。 电动车车灯的光乱七八糟地晃眼,直到一个银色的光点晃过,顾临奚的反应非常快,他闪身挡在了方恒安面前,同时一脚踢开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那竟是一把刀。 那个一直躲在黑暗里的矮个儿口罩男揉了揉右手,目光里闪过一丝狠意。 痣男咋咋唬唬地对着顾临奚乱叫:“你小子不是说不会打架吗?” “我是说,不’怎么’会。”顾临奚随口强调了中间两个字。余光却看到那个口罩男身子往后一缩,弓背猫腰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他的右手握拳缩在腰侧,在逼近顾临奚的时候狠狠往前一捅! 这些发生在一瞬间。 顾临奚刚才对自己的打架水平描述的确非常精确,他对于不会打架小混混的是“不怎么会”,对于专业的练家子却可以简单地用“不会”来概括。 但好在,他虽然没有丰富的打架经验,却有丰富的防人暗箭的经验。 他的直觉很准,危机袭来的时候已经有意识的闪身躲避,且随着这个姿势,痣男变成半挡在他身前。 却完全没想到口罩男完全不顾惜同伴的生命,就着痣男的身体要把顾临奚和他一起捅个对穿。 顾临奚矮身从痣男的肋下钻过,并一把推向痣男腰部! 就这样痣男嗷嗷叫着险险躲过了口罩男的刀。 借着推力,顾临奚也就地滚了两下躲开了,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第22章 就在他吸引口罩男的注意时,方恒安悄悄地出现在口罩男身后。 他的手就要劈在口罩男的颈窝,那人却好像背后长眼一样,收回刀刺向顾临奚的去势,看也不看反手往后一捅。 方恒安背后靠墙,无处可躲,只好用力扳住这人肩膀往反方向拖。 口罩男的肩胛骨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嘎吱”一声脆响,他却仿佛没感觉似的,一门心思和方恒安角力。 方恒安的左腰已经被刀划到渗出了血迹。 “这人不对,上车!” 就在这时,顾临奚开动那痣男还没来得及拔钥匙的电动飞驰而来。车没有停,方恒安不假思索地握住顾临奚伸出的手跳上了车。 可怜的破电驴因为承担了两个男人的重量发出了一阵破碎的声响。 那口罩男已经迅速反应过来,并跳上了自己的车穷追不舍。 “带枪了吗?” “没有。”方恒安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这在顾临奚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也不是特别失望。 方恒安衡量了一下两辆车车速,说:“这样不行,迟早会被追上。你把我放在某个转弯的暗巷里。自己先走。我一个人对付得了他,你在我反而要分神保护。” 顾临奚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说:“你来这边走访查案,这一带的路线应该走过一遍或者心里有数吧?” 他没等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给我指一个去大道的方向,弯越多越好。” 说罢便紧了紧油门,方恒安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被呼呼风声席卷,带着笑意传来:“我开车,保证甩掉。”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顾教授表演了如何用破电驴飙漂移。 其实在他说出放心的话之前,对自己并没有那么放心。 因为在他过去的几十年人生里,只有很小的一段时间里玩过飙车这种刺激、玩命且烧钱的游戏。 那是在他外公刚过世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活着该干什么,也不想思考,只想把自己的小命交给随机的极限运动。 没想到,冥冥之中,这破技能还能救了自己和方恒安。 他们在大路上又开了一段后确定甩掉了口罩男,就进24小时药店买了酒精和纱布让方恒安简单包扎了下。腰部只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 当时药店大姐正把手机音量开的震天响刷抖音,一个百无聊赖的哈欠打到一半,看到两个男人进了店。 一个灰毛衣上都是灰和土,不知道在泥里打了几个滚。 另一个身上还带着血。 大姐盯着他们英俊的眉眼,惊恐地在“拍电影杀青后买逛药店”和“混混抢药店”这两个感觉都很不靠谱的脑补间游移不定。 “纱布,绷带,刷医保结。”方恒安面无表情,掏出的医保卡在药店大姐眼里都带出了一种杀气,仿佛见血封喉的刀片。 五分钟后,方恒安拿着绷带坐在台阶上。顾临奚拿着旁边便利店买的关东煮毫无形象地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身后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是药店大姐被吓的提前结束营业了。 方恒安正在拆绷带,听到这声响顿了一下。 顾临奚正拿起一根牛筋丸关东煮,正好对上了方恒安僵住的面无表情的脸。 顾临奚思考了一下,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一种无声的请求:“是要我帮你缠绷带吗?” 方恒安伤在腰侧和右臂。腰侧的纱布在顾临奚去买关东煮时已经贴好。手臂上的的确不太好操作,非要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话估计挺狼狈的。 方警官研究生三年,一年四季,顾临奚就没见过他露出风纪扣以下的皮肤,袖口领口都平整的仿佛被强迫症来回熨了十遍。 这让偶尔会特意散开领口,营造一点非正式感的顾教授十分印象深刻。 他觉得,这么要面子的方警官显然不肯没形象地拐着肘子笨拙地换药,需要人伺候。 谁知顾临奚的手还悬在空中要去接那绷带的时候,方恒安已经干脆的扯开绷带包装,一手拉开绷带,用牙一咬,干脆利落的缠上小臂。另一手漂亮的打了个结。 他一点也不狼狈,就像草原的孤狼舔舐伤口,有种带着血气的凌厉。 方恒安的风衣外套因为刚才的打斗已经皱成一团,被叠好放在身后的台阶上。 他的衬衫卷到了肩头,鼓起的肌肉微泛着小麦色。衬衣的领口也被刚才那口罩男一拳打散了,修长的脖颈上突出嶙峋的喉结,一滴汗水蜿蜒的淌下,在黄晕的路灯下仿佛上了层釉。 第11章 喝酒 顾临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盯着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一闪而过的想法都有些禽兽,连忙掩饰性地低下头喝味精超标的关东煮汤。 “你爱吃这个吗?”百无聊赖的沉默中,方恒安问。 顾临奚拿着一签海带结,抬眼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然呢? 方恒安会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一瞬间他又下意识地把这个男人和顾教授联系在一起了。顾教授好像是不吃这种东西的,他好像更常吃餐桌礼仪优雅的西餐。 他忽然又想,其实他并没有那么了解顾教授。他在他面前总是导师该有的样子。 方恒安忽然从顾临奚的杯子里拿了个牛肉丸:“嗯,是挺香的。” 第23章 他顿了顿,又说:“车开得不错。” 顾临奚被他冷不丁抢食的动作惊到了:“哎,别抢—— 这样大家都吃不饱。”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觉得真是世事无常,昨天还坐在审讯室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此刻居然一起像流浪汉一样蹲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抢关东煮。 而自己,几年前还可以把他的论文拍在桌上,批上“逻辑混乱举证不清”,现在风水轮流转,被他审被他救不说,居然还倒过来收到这种师长似得“干得不错”的评价。 方恒安一开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不知为何,慢慢也跟着笑开了,又想到两个人挤在一辆破电动上的狼狈样,药店大姐那见鬼的眼神还越笑越停不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坐在药店前的台阶上哈哈大笑起来,衣服被因为高速运动和肾上腺素飙升的汗液打湿贴在背上,有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早秋微凉的夜风拂过发梢,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似乎真的吹开了一直堆积在心头的阴霾。 顾临奚先站起来,他笑着对方恒安伸出手:“走,请你吃别的。” 他的眉目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些模糊,神态又太熟悉。 方恒安仿佛看到了好几年前,顾教授对弹完《斯德哥尔摩情人》的他举杯,说要请一杯酒。 * 灰头土脸的两人散着步来到附近透明棚屋里的烧烤摊子。棚子很大,足以容纳十几桌。 这时候天不早不晚,很多996的上班族刚刚开启夜生活。他们周围都坐满了人,有碰杯声、大声吆喝的声音还有爽朗的笑声。 顾临奚勾上几组烤串,把菜单推给方恒安:“方警官自便,我请客。谢救命之恩。” 方恒安叫来服务生,直接说按照顾临奚勾的再来一份。等人走了,才说:“其实我也可能是帮了倒忙。那个戴口罩的是看我拿了警官证才动的手。” 顾临奚摇头:“这个人我之前就看着不太对。如果你不出现,他应该也会等我和其他飙车族分开再单独对我下手。我一个人很难招架住。” 说着他把之前死者老父陈老爷子被飙车群撞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下。 方恒安立刻敏锐道:“如果他一开始就打算对你下手,就不会和这一帮子狐朋狗友一起来。所以,应该是你当时说了什么才让他突然起意。” “我当时唯一给出的信息是——他们撞的人是陈大强的父亲。”顾临奚托着下巴:“有一个可能是:这口罩男和死者陈大强暗地里有关关系,害怕因为撞伤陈大强父亲被警方调查,导致关系暴露,被警方怀疑,所以想杀人封口。” “或者更简单一点,他身上背着什么案底,怕被警察注意到。” 说完,他又补充道:“当然,都只是猜测。不作数。” 方恒安点头接话:“另外,这个人有案底的概率很高,对警察下手这么狠戾,不是普通人干得出的。我会重点查他的身份。” 两人的思路都很快,更难得的是思维模式也出奇一致,竟有些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很难想象二十四小时不到前,他们还曾在警局审讯室针锋相对。 而更有趣的是,哪怕顾临奚这时候表现出的样子和审讯室唯唯诺诺的样子判若两人,一看就一身秘密经不起细查。 但是方恒安在车票炸供失败后就不再纠缠。放他走之后就绝不拿他当嫌疑人看待。 甚至敢在这漫漫长夜挺身而出,生死相托。 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 倒是个洒脱的真君子。 于是,顾临奚举了举杯,玩笑道:“以热开水代酒祝方警官查案顺利——一一场飙车换了个线索,不亏。” 方恒安抬起水杯喝了,忽然问了句:“不来点酒吗?” 顾临奚沉吟了一会,看了下菜单:“我不太喝啤酒。你想喝什么?” “那你都喝什么?“方恒安问。 这个问法如果在不熟的朋友中其实会显得有些生硬。 顾临奚却不知为何,对方恒安总是有很多耐心,但是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 “在我国的大部分文化语境下,喝啤酒白酒的氛围太亲热了,我不太适应。所以之前在工地上他们拉着我喝,我都推说胃有毛病。”顾临奚笑了笑:“你看,我都不想搪塞你,直接讲实话了。” 方恒安执着追问:“那为什么还喜欢来大排档?” 其实,这是顾临奚一时兴起,第一次来大排档。 他想了想,说:“因为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话,方恒安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头一痛,好像在为这个人感到悲伤一样。 这时候烤串上来了,芬芳扑鼻,油光灿灿惹人食欲。 “那就是没有胃病吧?”方恒安忽然说。 顾临奚闻言只是分神点了点头。 他正把黑椒牛肉粒从金属签上用筷子剔下来,一粒粒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着吃。 “来两瓶啤酒。”方恒安忽然说。 冰镇的啤酒挂着水珠放在顾临奚的面前。 “你随意,喝不喝都可以。”方恒安说:“我不劝人喝酒的。” 说这些时,他都是没什么表情的,不会让对方觉得有压力。但是又微妙地流露出一丝期待。 第24章 于是,顾临奚忽然觉得,或许今天可以继续破例一次。 他用开瓶器开了两瓶酒的瓶盖,主动举起一瓶,对方恒安说:“干杯,方警官。就……敬明天吧。” 敬漫漫长夜终有日光熹微。 “敬明天。”方恒安一饮而尽。 顾临奚忽然笑了:“方警官,有件事如果我说错了你不要笑话——我觉得你好像不太知道怎么称呼我。除了直接叫嫌疑人。” 方恒安拧眉看着他,半晌叫了句:“林工?”? 这听起来简直就在叫工地上的包工头,无意间还帮他升了职。顾临奚一下子就被喉口的酒呛到了。 方恒安推过去一杯温水,慢慢地说:“因为你的名字,和一位已逝的人太像了,我实在叫不出口。” 顾临奚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多多少少猜到了方恒安叫不出林熹两个字,可能和自己本名的谐音有点关系。 但顾临奚自觉师生三年加起来的情谊可能还抵不住今晚这顿酒,还以为有的人只是不太适应和死者重名的活人,觉得别扭。 然而,方恒安说这话的神情太郑重,让顾临奚的那番猜测显得轻浮起来。 顾临奚下意识地说:“抱歉。” 但因为“死者”估计就是他自己,所以道歉完觉得更奇怪了,只好口称赔罪来喝酒掩饰。 方恒安也喝了口酒:“其实也过去半年了。是我自己放不下。” 这下顾临奚很确定这个人是自己了,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 他决定绕过这个话题,于是玩笑说:“其实你也可以喊我的字。” 方恒安果然被这个与时俱进的新时代民工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字’是我小时候家里长辈从论语中取得,只是除了长辈外,很少人知道。”顾临奚半真半假地说。 “叫什么?”方恒安问。 “熹。” “哪个字?” “就是喜下面四个点的那个字啊。”顾临奚大笑:“谁说名和字不能是同一个字呢?” 方恒安:“……” 顾临奚想了想,火上添了把油:“方警官,那你要不索性叫我熹哥吧。” 虽然男性互相称哥是常见叫法。但是顾临奚现在用的相貌看着最多也就23岁,让方恒安叫他哥实在是占足了便宜。 方恒安面无表情:“熹哥。” 顾临奚:“……”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熹”的确是他的字,他那老古董似的外公非按照古人走这一套,仿佛这就能把世上的祝福都加诸其身。 现在想起来,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只是听方恒安这么称呼时,他忽然有种别样的感觉。 顾临奚虽然自觉是个没有底线的垃圾,但是有些事情又是刻在骨子里绝对不会碰,甚至会感到生理性厌恶的。 比如,当方恒安以前叫他“顾老师”的时候,这个人在他眼里就是一本毕业论文。 既然是本论文,那外貌、身材、性情都会被大脑自动屏蔽。 顾临奚非常厌恶特定环境下掺杂着权利纠葛的所谓亲密关系。 但是此刻,这个人沙哑低沉地叫着他的名字,身上那些有趣或者诱人的东西都复苏了似的,顾临奚脑海中闪过刚才的情景。 ——方恒安咬起绷带时,脖颈上的筋骨有力地凸起,喉结轻微滚动的样子。 顾临奚眯起眼睛喝了口酒,忽然觉得这本论文在毕业后活了过来——成了个聪明、有趣,甚至还和他旗鼓相当、惺惺相惜的男人。 * 方恒安不记得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了。 那两瓶啤酒很快就见了底,开始还搭着烧烤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方恒安自带一种随时终结话题的气息。 但不知为何,他每次无言以对导致冷场的时候,这个叫林熹的青年反而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这时他们就会默契地安静一会,吃两个串,饮一口酒。顾临奚会再突然跳跃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新话题,直到新话题也死在方恒安手中。 方恒安又喝完了手里的一瓶酒,从座位边上捞的时候才发现刚才上的几瓶又喝完了。 棚子里的人都走的七七八八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更深露重,有了些许凉意。 他却仿佛沉在一个梦境般的温柔乡,酒精短暂地把他从噩梦般的现实捞了出去,极其放松和舒适。 这是他听到顾临奚死讯后,第一次这么放松。 “方警官,你醉了吗?”顾临奚问。 方恒安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没有说自己没醉,因为他觉得,只有醉鬼才会这么说。 顾临奚晃了晃空了的玻璃杯,说:“因为你盯着我看了很久。成年人除了辩论和说服……还有恋爱的情况下,不会这么长久地注视另一个人。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醉了,把我看成了别的什么人。” 方恒安沉默,看着空酒杯发呆。 顾临奚舔了下唇,笑道:“方警官不会在想哪个喜欢的姑娘吧?难道我看起来像女人吗?” 第12章 休克 顾临奚说完,随手捞起最后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抬手示意结账,又绅士地搭了一下方恒安的肩,帮他稳住虚浮的步伐。 第25章 ”不是女人。”方恒安盯着地面,又补充了一句:“他很多时候也不像你。” 顾临奚本来只是随口撩拨,当然不会追问这人是谁。扶着方恒安出了大排档。 这时,他才发现了一个麻烦,方恒安比他想象中醉的厉害很多。 顾临奚扶额看着固执地想走出直线的方恒安:“方警官,你是故意想考验一下我能不能把你扛起来搬回去吗?” “不是,我很少这样。” “很少喝醉?” “不是。我是说,因为我很少喝酒,所以我昨天也喝醉了。”方恒安面无表情地说:“哈哈哈。” 顾临奚天生对逻辑敏感,尤其是方恒安看起来非常清醒,还用了因果词。所以忍不住认真思考了一秒这段毫无逻辑的话。 最后,被方恒安那句语气平板的“哈哈哈”砸了一脸。 顾临奚:“……” 顾临奚:“你家在哪,地址还说得出来吗,我帮你叫个车。” 方恒安温顺地点了点头,报了一串地址。 “这不是市局的地址吗?” 方恒安深沉地望着漆黑的天幕:“天快亮了。我直接回去上班。” 顾临奚顿时觉得不太对:“有朋友家人能来接你吗?” “没有。”醉酒让方恒安脚下虚晃,反应变慢。这反而让他的神态和言语都显得更加郑重其事。 所以当他盯着顾临奚的时候,几乎庄重中带出点认真的情谊来。 顾临奚有点受不了他这种眼神,而且毕竟口罩男还没抓到,深夜放方恒安一个人在街头终究不太安全。 于是顾临奚索性靠在墙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那我陪你一起等天亮吧。” 方恒安也没推拒,只“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忽然猛不丁抱住电线杆,下巴磕在上面,仰头望天,还认真地解释:“抱住,就不晃了。可以,好好,思考。” 顾临奚又好笑又无奈。 两人沉默了一会,顾临奚忽然说:“方警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顾临奚说那段话时,语气和缓,虽然是问题,却是陈述。 这意味着方恒安想倾诉可以说,不想说也可以不用接话,毫无窥探隐私的意思。 这点和那个人好像又很像。方恒安想。 过了很久,他开口。不知是醉酒还是别的,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这让字句间都仿佛带了点珍惜的意味。 “我刚才提过,一个和你名字很像的人过世了。其实他是我以前的老师,我对他……” 说到这里,方恒安顿住了,仿佛不知道如何用简单的语言概括。 但就在这时,顾临奚忽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他手里的酒瓶滑落在了桌上,发出了一阵琳琅脆响,碎了。在寂静的夜里擂人心魄。 顾临奚双眸紧闭,失去了意识。 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前,生理飙升的肾上腺素已经让方恒安酒醒了大半。 他冲过起俯身查看,膝骨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却毫不自知,颤抖着手摸向对方的颈动脉。 竟然……没有脉搏了。 方恒安一阵头晕目眩。 他难以置信地又按上了对方的脖颈动脉脉搏。 这次,他渐渐冷静下来。发现其实还有脉搏。只是十分微弱杂乱。 方恒安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对方还是否还活着。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如鼓,一瞬间竟有些无措。 他理智慢慢回笼,刚才一瞬间太惊慌失措,仔细思考,人可能只是喝醉了——有些人对酒的后劲比较敏感,先前没事人似的,忽然一杯倒的也不是没有。 但很快方恒安意识到这猜测还是太乐观了。 短短几分钟,顾临奚的毛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身体还在小幅度地高频颤抖。 方恒安触摸他的双手,发现极其冰凉,甚至出现了些青紫的淤痕。 这非常像严重的休克症状。如果的确如此,接下来的几分钟、几小时乃至几天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顾临奚背靠在墙上。毫无生气地侧着头,露出嶙峋锋利的侧脸。 许多人酒后是脸越来越红,他倒是不一样。脸色甚至变得更苍白。就像殿堂中的精美彩绘,洗去了五颜六色的精致油彩,露出了里面冰冷坚硬的石壁。 在昏迷的顾临奚意识深处,上一秒他还在等着方恒安说完,下一个瞬间,一阵翻天覆地的剧痛袭来……他“看”到手心里的酒瓶忽然变成了锋利尖锐的玻璃碎片。 * 昏迷的幻觉中,顾临奚抬起头,冲天的浓烟中是半截公交车。炸裂的车窗玻璃铺满了地面。 他捏着那块玻璃,跌跌撞撞地往浓烟中跑。但是怎么都跑不到头,只看到隐约有半个漆黑的影子倒在车门口。 那影子的头磕在后车门的台阶上。黑色的血从半花白的头发中渗出,一直蜿蜒到他脚下,汇入石板路的缝隙。 他跑了很久,也还没跑到那个影子所在的地方。 就像怎么也看不到那个影子的脸。 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那是他十九岁夏天一直走不出去的噩梦。这一生都会不断提醒他,自己的无能、软弱和卑劣。 “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什么呢?这世上许多软弱的借口都以这个词为开端。 第26章 终究,他还是跪在了影子面前,看清了爆炸后那张破碎的脸。那张脸混合着红白液体和焦黑,让人觉得十分陌生和古怪。 是他的外公。 “是我的错。”顾临奚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将那片碎玻璃扎入自己的胸口 * 在那一瞬间,顾临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一阵无比真实且天翻地覆地剧痛涌来,生理性的极度痛苦让他几乎想蜷缩起来,筋脉都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用力而绷起。 但是……他的手脚却是完全僵硬的,一动不能动。 不能控制自己肢体的事实,就好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顾临奚立刻清醒了。 不是回忆中公交爆炸案的死亡现场,不是梦境里的自裁。 ——是那种潜伏已久的毒素,病发了。 方恒安摸出手机,解锁解了两次。要按下120急救电话时,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 “我没事……”清醒过来的顾临奚放缓了呼吸,用最节约体力的方式轻而缓的说出这几个字。 他那么虚弱,目光却紧紧钩着方恒安,雪亮锐利:“不要去医院。” 钻心的疼痛也更清晰地折磨着顾临奚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一波波冲刷着清醒的意识。 “我的外套左侧口袋有一瓶药,给我两片服下。” 方恒安连忙去翻他的外套,找到了一个药瓶。 一般的药物都会标明名称配方使用方式和禁忌等,但是这个瓶子的标签是全空白的。 而且,这是一瓶新药,还未开封过。 方恒安只犹豫了一瞬间,然后飞快旋开瓶盖,托起顾临奚帮他服下两片。 顾临奚吃完药,阖上了眼睛。 这几分钟可能是方恒安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之一。好在顾临奚的状态在肉眼可见的好转,呼吸也逐渐平稳。 方恒安放松了一些,拿出手机。 顾临奚明明没有看,却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 “不要打急救电话。我清楚自己的情况,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就可以了。”顾临奚的声音轻而坚定,他少见地直接:“去医院会给我带来麻烦。” 去医院,对方恒安来说,是一个更保险理性且……更符合个人情感的选择。 “……恒安?”可能是方恒安没有立刻回应。顾临奚又叫了声。 再次相见之后,他其实都是喊“方警官”的,但可能此刻在模糊的意识里,方恒安还是当年那个留在他办公室里改毕业论文的青年。 方恒安叫来了车。 不是救护车,是出租车。 一开始人家看他三更半夜要带个昏迷的人上车觉得非常诡异吓人,不太敢接。方恒安只好亮了警官证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方恒安挽住顾临奚的肩颈和腰腿将他抱了起来。 这人不故意缩着假装弱势时,因为身材高挺而显得很有种压迫感。抱在怀里却能感到其实不重,只有那把硬骨头有些硌手,仿佛在拥抱嶙峋的山石。 方恒安小心翼翼地将顾临奚放在宽敞的后排。 青年昏迷着,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眼底泛着宿醉的红。司机看着心里就发怵,硬是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敢搭。 * 富有的方警官拥有有栋对单身汉来说过大的房子。 三室一厅。厅很大还带阳台,会客绝对足够。除了卧室和书房外,还有个闲置的房间。 这房间原本该是客房,还放着舒适的大床,可惜因为主人的自闭还没机会行使职能。 顾临奚顺从地被方恒安放在床上。他闭着眼睛,眉头却紧紧皱起。 作为一个萍水之交的朋友,方恒安的所作所为已经称得上一句“义士”了。 现在,他应该做的就是相信对方吃了药就好的说辞,关灯关门离开。 但那个总懒洋洋笑着的人,却在昏迷中都全身紧绷着,合着眼,但能看到眼球在不安地转动,像是挣扎着想醒来。 一般昏迷其实是对身体承受巨大痛苦的人的保护,只有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不信任,才会不敢要这种保护。 “我在。”方恒安松开门把手,走到床边,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叫了句:“熹哥,安心。” 这句称呼仿佛穿过茫茫生死和时空,落到了顾临奚的灵魂深处。漆黑的意识里一闪而过的是童年时翠绿的爬山虎和老人爽朗的大笑声。 顾临奚的眉头缓缓松开了。 方恒安在顾临奚床边的书桌前坐下了。宿醉让他头疼的厉害,意识却无比的清醒和活跃。 之前的每一幕相处细节都被放大了,在脑海里争先恐后地浮现。 顾临奚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紧绷。 房间里只有书桌那一角亮着昏黄的台灯,放着一半摊开的书。方恒安的手还搭在书页上,顾临奚刚有动静,他就回头看过来。 顾临奚撑起身:“谢谢方警官收留醉鬼。” 他企图轻飘飘地用“醉鬼”给自己的状态定性。 方恒安没搭这句话,径直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说谎 真是好一个直球。 顾临奚本来就有些心虚,又刚醒反应比较慢,手滑了一下差点躺回去:“我的脸怎么了?” “哦。”方恒安面无表情地拿过去一个靠垫,先指了指床头柜的温度计示意顾临奚测。 第27章 他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你刚醒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脸,好像怕它有什么变化似的,所以我有些好奇。” 顾临奚想了想:“我刚才没睡醒,在摸我的隐形眼镜,该换了。” 方恒安接过温度计:“烧退了。” 又说:“工地还带隐形眼镜,不担心粉尘引发角膜炎吗?” 顾临奚被噎了一下,拿不准对方是不是故意寒碜自己,只好面不改色地胡扯:“屈光不正,双眼度数差太大,只能带隐形。” 方恒安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顾临奚莫名有点尴尬。 他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三点了:“看来得叨扰到天明了,方警官好人做到底,能否借一下浴室?我取一下隐形眼镜,顺便洗下一身的灰。” 他现在看起来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和平时没太大差别。 方恒安知道他既然醒了,穿着一身脏衣服恐怕睡不下去,便转身去拿了套衣服回来:“新的,你先拿了换洗。” 顾临奚展开那身衣服,是一套黑色立领衬衣裤,说是居家服,穿出去开个组会也无违和。和方恒安身上的除了颜色毫无区别。 更好笑的是,他还是顾教授时居家服也有一模一样的。 不知是缘分,还是全世界的男人都在共享同一个衣橱。 方恒安见他看了眼手机就放下了,问了句:“要给人说一声你在哪吗?我给你报一下地址。” 顾临奚摇头:”没关系,孤家寡人一个,无人知会。” 说到这,他突然一时兴起了个特殊的念头:“方警官,明天晚上加班吗?” 方恒安垂在腰侧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 顾临奚风度翩翩地笑着:“不忙的话,可以赏脸让我明天做个晚饭致谢?” 家中晚餐,因为时间和私人化属性,有时会透着种别样的暧昧。 而他讲话时分寸也拿捏的很微妙,听不懂的会当作礼貌的寒暄,听得懂又没兴趣的也可以含糊过去。而听得懂又有兴趣的那类自然知道怎么回应。 方恒安依然沉默地看着顾临奚。 说来真是神奇,方警官这人就算不说话也不做表情,也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让人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活动相当复杂。 顾临奚观察着方恒安的神情,特意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方警官年轻英俊,如果正好有某位体贴粘人的伴侣……介意我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了,那请千万不必勉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正经,略上挑的眉目间却带着笑,于是这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渗进了每个端庄的词句里,让人浮想联翩。 方恒安持续面无表情地盯着顾临奚看,久到顾临奚一位他在苦思怎么拒绝。 顾临奚在心里笑了下自己,打算给个台阶。 方恒安忽然报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家的门锁密码。” 他的神情平淡得仿佛在报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单身,也不担心被占用什么休息时间……你干什么、待多久,都可以随意。” 顾临奚倒是有些惊讶了。 因为在他印象里,方恒安一直是那种边界感比较重的人,这种态度,倒像是他们是一种什么……郑重亲密的关系了。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学生在老师面前看起来总是更正经无趣些,这次重逢,方恒安也给他带来了不少惊喜,说明是他之前将他想的保守了。 闲聊向来不过顾教授的脑子,他并不把这事往心里去,径自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换洗。 他出来的时候,方恒安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沉思。 顾临奚回想了一下刚才毫无营养的对话,觉得没什么事需要如此深思熟虑的。 因此,他推测,方恒安可能是等自己出来询问情况。他大概能猜到这些是什么问题,并且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方恒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沐浴完的青年发丝还带着水汽,不知是酒后还是热水浴的原因,眼尾略带殷红。衣着确是板正的黑色,不笑的时候神情也是冷峻的。 随性私人和高不可攀,有种奇异的冲突。 这点真是既像他那位导师,又不太像。 而顾临奚却以为,方恒安的沉默是在想怎么盘问他比较友好。毕竟方警官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优点就是对别人的私事界限分明。 于是这位教授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主动开了口。 “方警官是不是觉得我这么……”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玩味地笑着找了个合适的词:“穷讲究,不像是干体力活的?” 他停顿了一会,看方恒安没有接话,才继续说道:“是这样,我从前也努力过一阵子,还考上了大学。只是近几年家里人都因为意外去世了,交不出学费,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去工地搬砖了。”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就像在审讯室里和秦澜承认自己赌钱的表情一样真。 不会有任何漏洞的。 因为,林熹是真正存在过的人。 顾临奚脸上的真诚和笑意就像画上去似的。 他点到为止,没一次性说太多,因为过度解释和细节补充在专业的人眼里其实也是说谎的一个细节佐证。 这段话里自然还有不少疑点,只是等着对方自己问会更真实自然。 但是方恒安只是静静看着他,“哦”了一声,然后问出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第28章 “你得了什么病?” 这个问题的答案顾临奚也准备了,但是不知是方恒安问的太直接,还是他此刻的神情……让顾临奚竟然迟疑了一下。 顾临奚下意识地十指指尖轻轻合拢,就像教堂的尖顶……那是一个向上的尖塔手势。 尖塔手势在心理学应用很广泛,常见于上下级。自信的高管会通过这个手势表现他们的自信和权威力量。说服别人时这个手势也能让人看起来更胸有成竹。 但是方恒安知道,有个人用这个手势时不是这个原因。 那个人很不真诚,说话真假掺杂,但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的谎言带有一丝负罪感,这时他会下意识用这个略带强硬的手势,仿佛在说服自己这是迫不得已。 顾临奚:“唔……其实的确不完全是醉酒,我有些不太严重的遗传病,类似低血糖……” 方恒安忽然不太想听了,他突兀地打断 :“你才刚好,我不应该拉着你说太多话。你早些休息吧。” 顾临奚一瞬间表情有点懵。 他坐在床上目送方恒安,直到对方带上房门,视线被隔绝,才往床上一靠。 ——什么病吗? 人活在世上,有个永恒的话题,就是生命的意义。 这点来说,凡俗和圣贤各有不同。但是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有两种意义是最朴素真挚的。 那就是繁衍以及活着本身。 前者意味着身后的希望,后者意味着身前的希望。 因此,当很多人意识到后者即将被被剥夺,自己临将死去的时候,会觉得现在的活着也是一种煎熬和痛苦。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觉得有病却不敢去体检,宁愿糊涂的活着也害怕拿到一张“绝症确诊书”。 没错,就是绝症确诊书。 药被贴心放在床头柜,顾临奚捏起来,垂眸把玩了一会。 这药是他之前秘密召集医疗团队研制出来备用的,但是只能饮鸠止渴,根本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那毒目前来看,是影响神经系统,无药可解的。 在他刚确定中毒时,有人幸灾乐祸地讲了个其实挺真的故事。 有个女孩在生物实验室工作的时候被粘着狂犬病毒的切片划伤了手,没人知道她有没有得病,狂犬病的潜伏期是半个月到是数年,一旦发作无药可救。 “你说……这时候女孩应该恨那个保护设施不全的黑心实验室,余生费尽心机让它陪葬,还是……索性原谅这一切抓紧当下呢?我非常好奇这个答案。” “所以啊,顾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明明可以立刻杀了你,却反而给你一个机会。我告诉你啊,你因为那些实验而埋藏在体内的神经毒素,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炸,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炸,但一旦发作一定比狂犬病毒更惨……发作也必死,而且死的……毫无尊严那种。” 那人微妙地顿了顿,夸张的叹了口气,做过处理的声音透过粗制滥造的音响在四面八方响起,显得诡谲可怖。 “所以,到底结果会是什么呢?听说,发作率估测是百分之45,你想必会是那个幸运儿吧?” “我知道我们都很好奇那个答案,但是不着急,和故事里那位美人一样,你也拥有漫长的等待期……” 在这漫长的疑惑和等待期,“活着本身”的生命价值会不断被挑战。 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因走向两个极端:极度放纵的疯子或者软弱绝望的废物。 更妙的是,45%是个神奇的数字,在答案揭晓前永远让人悬心。却又因为不到一半而容易心存侥幸。 因此,一旦最后毒发很容易将一切怨天尤人地归咎于命运。 如果这是一个心理实验。今天原本应该是实验的高点,因为这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下了倒计时。 顾临奚无声地笑了,心想:“去你妈的。就我一个试验品,哪来的概率数据,发作率是百分百。” 他放下药瓶,随手关了灯。 要死这事并没有影响到他心境,反而有了种尘埃落地,松了口气的感觉。像是什么紧紧束缚的东西微微透开了一层,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一些。 或许的确是解脱吧。 顾临奚迷迷糊糊陷入沉眠的最后一刻,脑海中莫名其妙越出了方恒安凑在耳边轻轻唤他名字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想克制这段思绪。然而,一个念头跃了出来: ——你要死了,他也不是个学生了,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于是,似梦似醒的幻梦中,方恒安的脸颊因为饮酒泛着浅浅红晕,平日如工笔水墨般冷淡高远的面容……竟有了种活色生香。 第14章 恍若故人归 顾临奚醒的时候大约早上八点,打开房门,日光金灿灿地洒在米色的床单和木质地板上,昨晚方恒安坐着的书桌左手是一排书架。 他走过去,指尖抵着书脊轻轻划过。 昨晚到底虚弱,昏昏沉沉的没仔细看这房间布置,倒是很和他的品味,连感兴趣的书类都差不多。 方警官这个人衣服永远熨得笔挺,发丝一丝不苟,如果让外人猜测他的家,很可能会想象很多黑白两色的硬线条家具——却原来并不是,方恒安喜欢米色,还喜欢毛绒,他的座椅上是个白色的毛绒软垫,书架上的玻璃格里还有羊毛毡手作。 第29章 顾临奚情不自禁地笑了,想到昨天喝酒的时候冷峻的方警官特别容易无言以对的样子,又想到他散开的领口。 他随手抽了本书看起来。 方恒安提着早饭回家,电话开着免提。 郑功说:“目前来看,陈大强比较正面的关系也就他的家人了——他老爹和儿子。对了,他老婆在警局了,等你回来聊。” 方恒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滑过脑海,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点思绪,忽然动作停滞了。 他家玄关转出来正对侧卧。顾教授一个人住惯了,从没关房间门的习惯,更何况是借住别人家。因此方恒安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坐在窗边看书的背影。 郑副久没听到回答:“恒安?老方?方队长?在听吗?” 郑副队长嘹亮的声响在清晨空荡荡的住宅中回荡,像一只不合时宜打鸣的公鸡。 郑功的大嗓门也终于叫醒了看书如失聪的顾临奚,他因被打扰而习惯性地皱眉,把书反扣,回头看去。 青年的身影背着光,面容模糊不清,镜框折射出一个明亮的光点。 方恒安忽然抬手挡了挡眼,好像被那点光迷了眼似的。 顾临奚那点起床气似的不耐烦在看到方恒安的时候就消了干净,他默不作声地将书插回书架,扬了扬眉,打招呼道:“方警官,还没去上班?” 方恒安的手还挡在眼前,也没走过去。 就在沉默得快有些异样时,郑副不甘寂寞地发出了疑问:“恒安,你家有客人?” 家里有人不奇怪,这么一大早就有些奇怪了。 但方恒安并不想和他解释:“我半小时后就到。”说完挂了电话。 然后,他偏了偏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顾临奚之前说了什么,言简意赅地回答:“迟到钱够扣。” 他答着话,却没走过去,只是还站在玄关远远望着。 好像许多夜里遥望一个梦里的影像。 顾临奚心说:这社会这么挫磨英才吗,当时整个课题组方恒安永远考勤第一,到的最早走的最晚,不止卷同学,自己这个当老师都被卷的够呛。 结果现在工作了居然上班迟到都迟的这么理直气壮了。 被方恒安盯着看了太久,顾临奚终于觉出了一点微妙的尴尬。正看到对方手里拎着两份早餐,便过去接,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迟到是为了陪我吃早餐?” 他去抽塑料袋,没成想,手腕被方恒安一下捉住了。 方恒安的手劲用得有些大,顾临奚下意识轻轻挣了一下,没有甩脱。 于是顾临奚脸上的笑淡了些,他的目光从镜片下透了出来,像凛凛日光撞进了方恒安的眼里。 那瞬间,他们大概都以为对方会说些什么,但是很奇怪地是,两人都什么也没有说。 方恒安蓦地松了手,将早餐摆在了桌上。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顾临奚已经摘下了那副眼镜,还放回了原来的书架玻璃格内。 两人默契地越过了这个话题。 “这是低因的。”方恒安把咖啡拿出来。 顾临奚点头。他从客房出来,顺手带上门。 方恒安忽然说:”这个房间平时没人住,所以我会堆放一些书籍和杂物。无聊的时候这边的东西可以随意翻,没什么私密不方便给人看的……所以,你如果没急事可以不着急走。” 顾临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彬彬有礼地露出真诚的感激笑容。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气氛又变得有些异样。方恒安说:“你慢慢吃,我走了。” 顾临奚想了想,对方恒安说:“方警官,我想一起去警局,就当补充笔录可以吗?刚才听到了那位警官说死者分居的妻子在警局。我去了陈大强家,对这位女士比较好奇。另外,有些信息也想和警方这里汇报一下。 他话说的非常客气。然而这话出口,有个细节两人心知肚明:他和方恒安喝酒时其实只说了偶遇陈大强父亲被撞的事情,隐去了自己去陈大强家探访的事情。 那为什么现在忽然愿意说了呢?是纯粹想在恰当的时机提出来作为去警局获取信息的饵,还是……多了几分先前没有的信任? 顾临奚先下了楼。方恒安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对自己的脸上狠狠泼了把凉水。 他撑着洗手台,手臂还因兴奋和紧张在微微颤抖,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 ——真的太像了。 方恒安走到顾临奚睡过的次卧,那人起床后已经将床铺收拾整齐,看过的书也已经放回之前的位置。 最终,方恒安的视线落在了那副眼镜上。 那是顾教授的眼镜,方恒安因不信是自杀,带人搜查了顾临奚的办公室和住宅。最终拿走了这副眼镜,这是他做警察这么久唯一一次私心。 之前,因为这副眼镜,他甚至害怕踏进这间房间。 直到刚才,恍如故人归。 方恒安拿走靠枕,弯腰拾起贴在枕头下面的一根发丝,放在塑封袋中。 * 楼下有架着遮阳伞的露天卡座,方恒安从地下室开车出来的时候,顾临奚已经坐在卡座吃了会早饭。 “把陈大强妻子喊到警局不容易吧?”顾临奚坐上副驾驶,随口说了句。 方恒安正把车开出小区,微微侧头给了他一个问询的眼神。 第30章 “陈大强的父亲提到“阿娟已经有了新家庭”。连公公都可以坦然的说出这种话,可见王阿娟在和死者离婚后基本没有关系了。没有嫌疑且可能已经开启新亲密关系的女性,警察传唤询问前夫的死,大多有些抵触。” 方恒安:“她不仅有了新关系,还怀孕了。在陈大强死前就有了这个孩子。” 顾临奚有些意外地点头,而后摊手笑道:“无论如何,希望贵司传讯她的时候做的还算低调,不然街头巷道里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没准可以超过网速不佳时的微信……哦,不会刚好是上次传讯我的那位女警官负责这件事吧?” 顾临奚提到的这些正好都是方恒安特意叮嘱过的,还让秦澜便衣去接王阿娟。 但提到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方恒安就想到了现在还挂在热搜上的“民工抢劫杀害本地人“。 当时他只是纯粹内疚和对事态发展的担忧,现在有了那层对林熹身份的怀疑,忽然心中一凛。 如果顾教授没有死,他为什么不拿回本来的身份。不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照片被这样挂在热搜上真的毫无影响吗? “看我做什么?”顾临奚喝了口咖啡,懒洋洋地说:“本人路盲,不能做导航吉祥物。” 方恒安:“你相关的那条热搜……要做什么操作吗?比如澄清不是作为嫌疑人,仅是正常取证。” 顾临奚摇头:“没有必要。民间舆论这种东西,三人成虎,并且偏向往戏剧性方向扭曲。除非有确凿证据糊在脸上,否则掺合的人越多,网民能脑补的元素就越多,只会越描越黑,没准更火。” 方恒安:“这其实很不正常。” 顾临奚指关节有一些没一下地敲着咖啡杯,听到这话动作一顿,笑了。 “你也注意到了啊。一般来说,传播力最强的事件是携带‘性’或者‘暴力’元素的。这件案子和“性”完全不沾边,埋尸露脸虽然诡异,但是也没上升到暴力的爆点。于是便靠了第三条路子——引发群众共鸣。” 他慢条斯理道:“海市今年颁布新的房产税政策后,房租价格又涨了一波,导致外地人和本地人关系紧张进一步加剧。因此,随着我作为‘外来务工者’的身份被抽离出来。这个案子也上升成了社会矛盾。” 方恒安点头:“现在看热搜下的评论,其实很多和案子没有关系。外地人在埋怨海市对他们的剥削和污名化。而另一些如死者陈大强一般经济不佳的本地人,则在抱怨外地人低素质,还抢夺他们的生存空间和工作机会。” “太精致了。”顾临奚忽然说。 是啊,太精致了。一个原本无爆点的案子和不起眼的农民工嫌疑人,伴随着逻辑清晰、煽动性强的小作文,压着政策公布舆论动荡的天时地利,精巧地挂上了热搜。 巧合的概率太低了。 想到署名的“拉美特利的门徒”,顾临奚神色微沉。 方恒安静静观察他的神色,却没多问什么。 “算了,这些先不提。目前来看,尽快找到嫌疑人比较关键,不然热搜也下不来。”顾临奚笑道。 方恒安:“这就是你去陈大强家的原因?” 顾临奚大方地承认道:“嗯,所以知道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些需要见到死者妻子王阿娟才能确认。所以,方警官能否给我机会和她说几句话?” 方恒安面无表情:“你和她都不是嫌疑人,在访客区说多久都是你们的自由。” 顾临奚见他上道,地点都交代清楚。心情好了些。 这会离警局还有几公里,刚在一个红灯处停下。顾临奚忽然拿起咖啡,凑到方恒安唇边:“方警官,还没吃早饭?” 方恒安现在不管干什么,都有一缕注意力始终粘在他身上。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没吓到他,但还是下意识地咬住吸管,喝了一口,喉结剧烈滚动一下,呛住了。 顾临奚摊开手哈哈大笑:“看来方警官比起咖啡还是更喜欢关东煮。关东煮抢我的吃,咖啡送上门也不喜欢啊。” 方恒安的神色少有的生动,混杂着尴尬、无奈和好笑。 “你……你怎么这样。”他忍不住道。 顾临奚扬了扬眉:“我怎么了?方警官……觉得我现在什么样?” 说到后面他略压低了音量,尾音却轻轻上扬,便带了点别样的意味。 “很真实。”方恒安却没有顺着那点微妙的氛围,而是侧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然而不知怎的,顾临奚听到这,明明神态动作都没变,但那点神采飞扬的笑意从眼角眉梢唇角“收”了回去,只剩下温和优雅的外壳。 “方警官试图表现出了解我,我很高兴。”顾临奚笑道:“但一般来说不要这么快给一个人下定义——前面就是警局了,你放我下来吧,我正好旁边便利店买瓶水。” 第15章 舆论升温 方恒安知道对方是想避嫌,担心两人同坐一车给人看到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于是,他毫不停滞地开进了警局。 顾临奚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瓶矿泉水就抛了过来。 “水。”方恒安说。 顾临奚:“……” “带个朋友来聊芦花园的案子。”方恒安停好车和门卫道。 门卫前天才放走顾临奚,对他还很有印象,听到方恒安这句“朋友”不由疑惑了一下,但也没多问,只错身让顾临奚写出入信息登记。 第31章 顾临奚总觉得方恒安在盯着他看,因此填的时候注意力很集中,字体用的依旧是笔录时方正板圆的样式,自然更没再出现上次险些写错名字的尴尬。 两人一进警局,就迎面撞上了风风火火跑过来的秦澜。 “方老师,有重大进展!” 秦澜风风火火地汇报:“王阿娟交代了死者陈大强的众多较隐秘的社会关系——大部分是社会上的非法高利贷团伙及个人。其中有个叫钟力的,我们发现他竟然是个杀过人的通缉犯。您看照片。” 她非常兴奋,都顾不得等方恒安进会议室再说,而是将手里的厚厚一叠材料递过去。 最上面就是那个钟力的照片。 钟利眼神凶横,留着寸头,四肢粗短,长着发达的肌肉。而那天袭击他们的口罩男身形瘦弱,烫着一头脏兮兮的卷发,一时难以分辨。 “是这个人。”顾临奚像猜出方恒安在想什么,点了点照片上钟力右下角眼下的地方:“他眼下有道月牙状的疤。” 方恒安点头,对秦澜说:“我昨天晚上在死者家附近被袭击,就是他。他当时是跟着一伙飙车族一起行动。钟力具备一定反侦查意识,但是飙车族那些人很张扬,应该很好查。先不要打草惊蛇,以城市管制的名义问询那些人。” “补充一个信息,他的摩托车牌号是’2206199’。虽然不一定是本人身份注册的,但可以顺藤摸瓜查查。” 顾临奚顺手抽过旁边桌子的笔,抽出照片在反面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秦澜,笑着说:“那伙人油的很,却没什么狠劲,估计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偷小摸。直接问钟力的事恐怕反而让这群孙子拿捏起来,可以用其它破事儿先唬他们一唬,不愁不老实交代——辛苦警官小姐了。” 方恒安在旁冷眼看着,觉得好似比起自己,这人才是被秦澜叫老师的那个,十分耐心尽职。 秦澜抱住资料,问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林熹,你怎么又来警局了?”不等顾临奚回答,她便转向方恒安:“方老师,他又有什么嫌疑了吗?” 顾临奚耸肩:“当面议论啊。我只是来义务提供一些信息。”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着望向方恒安:“毕竟……现在我和方警官是朋友了,对吧?” 方恒安自己刚才在和门卫解释的时候也用到了“朋友”这个词,但是由顾临奚再说出来,他莫名觉得不太一样。 “他前天警局出来后偶遇了陈默爷孙,去了趟死者家,有些发现想要告诉我们。”方恒安顿了顿:“林熹也在a大待过半年,可能还算你的学弟。有些不算密级的资料可以让他也看看。” 顾临奚在一旁笑盈盈地听着,觉得方恒安应当是因为热搜的事情对他有些许愧疚,因此愿意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允许他参与一些案件侦查。 只是,和方恒安解释身份的时候,顾临奚只提到了大学生,并没有说林熹也是在a大读的,更没提到因为经济原因只读了半年大学这种细节,显然是方恒安做了调查。 但他却对此毫不在意:如果毫无戒心的把一个前任嫌疑人带回家,那这个警察不是善良,而是无知且不专业。 秦澜已经听的目瞪口呆,手一松,资料洒在地上。 她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捡,半天才问出一句:“我校学生已经沦落到要去工地择业了吗?” 那她忽然很庆幸自己这粗心的性格和部分飘红的成绩单能找到这份工作,一定要好好为警局和人民鞠躬尽瘁。 顾临奚:“……” 方恒安手握拳咳了两声,挡住扬起的嘴角。 几人这三言两语其实并没耽搁多久,秦澜得了明确的目标就去找飙车族那伙人了。 方恒安则要去见王阿娟。 顾临奚坐在等候区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农民工涉嫌杀害海市老本地人”的热搜热度丝毫未减,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顾临奚微微皱眉。 一般来说,热搜在破案前下不去很正常,但是肯定会阶段性稍有减弱。 因为民众是擅长遗忘的,热搜上每天都会有新的明星出轨、豪门恩怨出现,针对这种严肃的阶级矛盾事件顶多只会有一会的义愤填膺,过去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高兴怎么来。 除非,出现了新的更有爆点的信息。 顾临奚点开那条热搜,发现主图照片变了。 不是那张模糊的和工友王建城的合照,而是在露天棚子里,自己向方恒安举杯,舒缓的眉眼里映着星星点点的暖色灯火。 这张照片是从方恒安身后不远的位置拍的,清晰地拍到了顾临奚的脸。 配文是:嫌疑人林某已被释放,仅被拘留数小时后通宵畅饮。 因为警局迟迟没有公布新的发现,这些网文放飞自我地发布了很多虚构的”确凿证据“,导致连很多不明情况的路人也觉得这个案子是铁板钉钉的。因此都好奇地点进去看: 权贵逃脱法律制裁大家见的多了,但却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民工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于是,真正的爆点出现了。 这篇帖子的作者依然是“拉美特利的门徒”。 这位门徒人肉了“林熹”从小到大的经历。当a大学的经历出现在公众眼中时,之前的所有疑惑都以阴谋论逻辑闭环了。 第32章 有人爆出,因为地域原因,海市大部分警察都和a大有联系,很多是a大的毕业生、校外辅老师甚至外聘教授。 那么,林熹是否因为这层关系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获得“校友们”的优待? 另外,一个大学生为什么会混迹在案发地附近的工地里,说他和死者没有一点关系,路人都不太相信这种巧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角度原因,照片上只出现了顾临奚,没有拍到方恒安的脸,不然能直接出演一幕大戏: ——a大生杀人后躲附近工地观察动向,警局同校前辈徇私枉法私放嫌疑人。 而隔了一条走廊的地方,方恒安正无奈地看着对面哭嚎的女人。 他按了按眉心,低头拿出震动了一下的手机。 那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附上一张照片和帖子链接。 方恒安一目十行的扫完,表情凝重。退出帖子后才发现信息滑到底还有一行字: ——方警官,抱歉。我们的第一张合照似乎预兆不太好啊。 顾临奚发完短信后,按灭了手机,从早餐袋里掏出了一只红透的苹果,在手里把玩出神。 把帖子发给方恒安的原因很简单:虽然方恒安没有露脸,但是毕竟在照片里一起被拍到了,如果被熟人看到认出来影响不好。需要知会他一声。 顾临奚捏了捏苹果的纤细的枝柄,想:看来我这样,是会连累他的。 忽然他手里一空,苹果被抽走了。 顾临奚抬起头,方恒安拿着苹果在旁边坐下:“在想什么?” “你不是在问王阿娟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方恒安:“她和男友同居了,凶杀案发生前后几日都有全天的不在场证明,嫌疑不大。问陈大强,她就辱骂了些关于债务的事情,然后就开始撒泼耍横。” “不过我给她认了钟力的照片,她的确在家里见过这个人,也见过他和陈大强有过肢体冲突。” 这么来看,钟力的嫌疑是做实了。 “总之也就来来回回骂陈大强花天酒地、借钱赌博。但仅限于陈大强的龌龊事,涉及到她自身的事情,嘴巴很紧。”方恒安顿了顿:“我觉得她不太信任我,就不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顿了顿:“之前秦澜接她来警局时,还发现她手腕上和背部有陈年的淤青旧伤。” 顾临奚听出了他的意思。王阿娟可能对于男性有较高防备,一般这种情况多出现在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身上。 不过,说到这里,他反而有个疑惑。 顾临奚斟酌着说:“王阿娟的’新生活’是和什么样的人一起?” “我明白你的疑惑:遭受过家暴,还对陌生男性下意识抵触的女性一般很难在短期内重新对异性建立信任。” 方恒安解释道:“王阿娟现在的男友是她的初恋,两人后来各自结婚。两年前,王男友妻子因病过世,在葬礼上两人重新联系起来。这时候陈大强已经不回家了,陈家爷孙全靠王阿娟多年照料,因此,王阿娟要去追寻自己的生活,陈老爷子称没有反对的理由。” 顾临奚沉吟一会,虽然结果大体都对得上,但他总觉得这事儿哪里不太对劲。 两人说话间,一个看上去四十上下,穿着黑布鞋的高颧骨长脸女人走了出来。 顾临奚在陈大强家见过他的照片,立刻认出是王阿娟。 她看起来比照片上稍微健朗丰腴了些,眼睛红肿着,但紧绷着下吊的嘴角又带上了些怨愤的意思,嘴里语速很快地嘟囔着什么,看上去有些尖利刻薄。 第16章 叛逃的母亲 顾临奚压低声音疑惑地问:“她是哭过了吗?难道为了陈大强的死?” 方恒安:“不,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哭,只是在通过这种方式闹,哭嚎陈大强死了还要折腾她,还骂警察无能要把她屈打成招。我们现在只敢找身形比较纤弱的女警陪着。” 顾临奚心说,这真是个祖宗。 面对警方讯问,不配合分很多种。 比如顾临奚之前那种有问必答,但是避开关键问题,还试图把人带沟里带的——显然算比较高级的。 但却论麻烦还要排在其次。 王阿娟利用弱势的孕妇身份和哭闹撒泼打滚等生化攻击手段来抵抗,偏偏没有嫌疑不能强制审讯,才是最麻烦的。 女警带着王阿娟进了访客区。警方在尝试在更放松随意的环境,是否能让王阿娟说出些什么。 方恒安:“你如果想和王阿娟聊的话,现在进去也可以。不过她情况特殊,女警会在旁边一起陪着。” 顾临奚想了想说:“在我和她见面前,最好让另一个人先和王阿娟见面。” 方恒安抬手指了指警局门口:“你说他吗?” 那是个黑圆矮胖穿着紫色的棉衣的少年,粗长的眉毛紧紧皱着,在警局门口环视了一会才迈步进去,好像生怕旁边会突然跳出八十刽子手,是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正是王阿娟和死者陈大强的独子陈默。 顾临奚很少被人抢先,更遑论是从前带的学生。但他倒不尴尬,反而有些新奇,一愣之下笑了。 他们坐在转角处的死角,看得清外面,外面却不一定注意得到他们。陈默就没看到他们,直接被门口接他的小卢从另一边带去了访客区。 第33章 * 人这辈子会有很多亲密关系,但是和父母的关系可能是最微妙而多变的。 童年时期的依赖、少年时期的逆反、青年期总想干出一番事业让父母刮目相看,中年时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惶恐……当然,也可能是渐行渐远的漠视。 陈默之前闹警局的事大家还心有余悸,这少年就像个一点就爆的炸药包,再加上个不能碰的王阿娟,简直是让麻烦几何倍数增长。 看守的女警看陈默进来了,忙仔细盯着,怕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王阿娟停止抽泣,抬起沉重褶皱的眼皮看着自己的儿子:“小默,他们还叫你来了?站过来妈妈看看。” 陈默木然地走过去,让女人把粗糙的手放在自己头上,他的目光落在母亲隆起的小腹上,张了张嘴,但是最终什么都没说。 “小默,过的好吗?” 之前在审讯室,她嚎的肝肠寸断,此刻却只是静悄悄地红了眼眶,声音也压的很低,带着微弱的颤抖。 陈默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让开王阿娟的手,嘲讽地翘了翘嘴角:“妈,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我有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 他顿了一下,看了眼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妈,你都离开了,就不要管这边的事了。” 王阿娟看着儿子一会,忽然抬起手背抹了把眼睛:“你说的对,你是个好孩子……你爷爷,他还好吗?” 陈默没做声,只静静看了她一会,看得王阿娟心头发颤。 这男孩忽然别过头,扬起声音喊道:“我没什么和这个老女人聊的了,叫我来到底干嘛,来个警察。不然小爷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接待室。 郑副在监控室旁观这一切,侧头对边上小卢说:“难怪恒安要让他们见面,死者这家人有点奇怪。之前只觉得是寻常寻仇或者抢劫杀人案,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小卢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一声。 “你看,陈默这小子,之前咋咋唬唬的看上去没什么脑子,但是你发现没,他最后那句话是直接隔空喊出来的,而不是去和就站在一旁的警察说话,这说明他知道房间里有监控。” 小卢恍然大悟:“他知道这次见面是咱们安排的?” 郑功点头:“在这个前提下,他说的那句’离开了,就不要管这边的事’就显得比较意味深长了。” 小卢:“为什么啊?” 郑功:“因为这是这次谈话中他唯一向王阿娟输出的信息,估计也是他宁愿在监控下冒险会面的原因……这小子还真不简单。卢子啊,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卢支支吾吾:“希望他妈妈的生活不要被影响?” “可能有两层意思。一则是说对方已经不属于这个’集体’了,有些责备叛徒的意味。另外,提醒她不要乱讲话。”方恒安推开监控室的门,和郑功打了招呼,抱胸站在监控屏前。 监控站可以看到:在等候室里,穿着黑色立领衬衣的年轻人也走了进去。 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茫然的环视了一圈,然后在隔着王阿娟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下了。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发呆,看起来畏缩又焦虑。 然而当他目光瞟过监控时若有似无地扬了扬眉,漆黑的瞳孔神光流转。 方恒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眉头微锁。 郑副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恒安,你安排的?怎么是这小子?这事儿不是和他没关系了吗” 小卢看了眼手机,惊讶道:“林熹好像也是a大的学生。” 郑副队:“啊?他不是民工吗?” 方恒安:“……” 小卢扬了扬手机:“方队知道的。澜澜刚才微信和我说的,太惊讶了。不过我们一查,发现这消息网上居然也有了,被人人肉出来的,还说我们警局包庇a大的学生。” 每个案子侦破之前都有一大堆满天飞的假消息和神脑补,郑功加班都来不及,万没有看这些十八流推理同人文的兴致,忽然听到这等推论,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句“荒唐”卡在喉咙口。 这时,方恒安忽然抬手示意,大家忙安静下来往监控屏幕看去,竟是那水米不进的王阿娟主动开口搭话了。 * 接待室中。 对于王阿娟这种情况来说,同性天然比异性可靠,弱小者天然比强势者安全,被动天然比主动可信。 因此,顾临奚以弱势的姿态进入接待室,坐姿能降低因为身高可能产生的心理压制,坐在一排的行为又能给出一种“同一战线”的暗示。 而最重要的部分是:不主动开搭话,摆出一副事不关己姿态。这会降低王阿娟的警惕心。 这样之后一旦有交流,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掌握的主动权的那方,更加放松。 儿子走后,王阿娟没有先前闹得那么厉害了,但是手臂上绷起的青筋和颤抖的嘴唇暴露了她的情绪波动。 她问女警:“同志,我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啊?” 女警柔声回复:“等通知。” “那我儿子呢?他去干嘛了?他还会回来这边看我吗?” 女警已受了方恒安叮嘱,一切以不清楚回应。 王阿娟显得更焦躁了,她不自在的环顾四周,然后目光就停留在顾临奚的脸上,上下端详了一会,不确定地说:“你……你是那个林熹吗?” 第34章 来了。顾临奚面上恍惚地望过去,心里无声地笑了。 原本想了些别的方法引导王阿娟开口,但似乎没必要了——今天运气不错,王阿娟只有一种可能认出他,就是她也看过那篇论坛热帖。 真是福祸相依。 “大姐您是?”顾临奚低低地问,神色间还像有了警觉。 “我是陈大强的老婆。”王阿娟急切地压低了声音:“新闻里说你杀了他?是真的吗?” 这女人一生生活在底层市井,甚至分不清官方新闻和民间媒体的区别,但说这话时眼睛燃着熊熊火焰,仿佛从地狱里照出的光。 顾临奚仓促惊慌地看了眼女警,仿佛生怕这话被人听了去会产生什么误会。 王阿娟本来只是为了逃避审讯才营造哭哭啼啼的人设,这时也觉得女警跟着很烦,于是陪笑商量着:“同志,我好多了,你不用陪着我了。” 女警正要说话,这时耳边带的传讯器传来方恒安的声音:“出来吧。” 郑副看着监控,摸了摸下巴评价道:“看来她没听懂儿子的意思。”才会以为女警出去了就能安心说话。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警察离开后,王阿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 她不再又哭又骂,却依然下意识地抿紧唇,颧骨显得更加高耸,从脆弱下浮现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刻薄。 “好了,没人了,你快点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他?” 顾临奚捂住头:“我说了不是我,你们信吗?你儿子才为了这个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顿,你又要怎么样?” 王阿娟脸色变了变:“他打你?为了那死鬼老爹?”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临奚说。 “他要真因为陈大强那个混蛋打你,可真是个被吓破了胆的软脚虾,不配做我儿子。”王阿娟忽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我巴不得陈大强死。” 她凑近顾临奚,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但只想说……杀的好。” 顾临奚像被她这幅样子吓到了,畏缩了一下:“他毕竟是你老公,一日夫妻百日……” 王阿娟忽然爆发了一阵尖叫! 第17章 影帝 连监控室的人都被震住了,小卢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她是不是还怀着孕,不怕流产啊。” 只见那女人披散着杂乱的头发,红彤彤的眼眶恍如恶鬼,嘴却是咧着笑的。这个看起来和菜市场白菜一样普通平凡的中年妇女,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滔天的愤怒。 “老公,他也配!如果不是他,我和成哥会分开二十年?他打我,侮辱我,他把我当人看过吗?” 王阿娟混乱的语句中可以拼凑出一段对她来说难以启齿的往事。 * 陈大强、王阿娟还有她现在的男友章成都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后半辈子也随着海市城市化和拆迁搬到了同一片街区。 王阿娟年轻时的长相不算那种通用的漂亮,但五官线条立体硬朗,身材柔媚丰满,有种别样的泼辣风情,让陈大强难以忘怀。 可惜,美人早已芳心有属。 王阿娟和章成少年相恋,感情很好,只等着章成打工回家盖房结婚。 而就在这短短半年期间,王阿娟在买菜回家的路上,在巷子里被一个蒙面男子强/奸了。 这种伤害足以摧毁一个年轻脆弱的少女。好在王阿娟性情凌厉,内心坚韧,从中缓了过来。 然而,更糟的事发生了。 王阿娟发现熟人亲戚都在私下对她指指点点。有一天,父亲回家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把一打照片丢在了她散乱的头发上。 那是她被强/奸时被偷拍的裸/照。 那禽兽将这照片撒在街道,贴在电线杆上,要彻底毁了她。 章成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愿意和她一起面对。 然而钟母年迈多病,生性保守,怕娶了王阿娟后一家人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讥笑,以死相挟,让章成和王阿娟断了。 这时,陈大强出现了。 他表示不嫌弃“残花败柳”的王阿娟,每日殷勤备至。 王阿娟原觉得陈大强志大才疏,好逸恶劳,分外看不上,刚烈抵抗。 父亲却又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清醒清醒,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王阿娟和陈大强结婚了。 新婚夜,陈大强喝了点酒,得意地和王阿娟说:“你看我多爱你,为了得到你这小骚/货……呵呵……我可真废了不少劲啊!快来犒赏一下你老公!” 原来强/奸犯是他,发裸/照的也是他。 最可笑的是,这人竟将此当作/爱情的证明,得意地对被害者炫耀。 因为在他眼里,爱情就是雄性对雌性的占有结果。 “天啊,这是人吗?”小卢忍不住骂道:“还好澜澜不在这里,她最恨这种人渣,想到是在给这种人找凶手肯定感觉加班也忒不值了!” 郑副拍了拍他肩头:“王阿娟的事当时在附近闹的很大,恒安上次去走访的时候就知道了些,所以特意把澜儿支出去外勤了。” 方恒安没说话。 他看到监控里一直敛眉垂目的黑衣青年眼中闪过寒芒,然后迅速敛了神情。 顾临奚只讷讷地问:“那新婚时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还和他过了这么多年呢?” 第35章 王阿娟发出一阵冷笑:“这辈子论最恨的人,陈大强还要排二。我最恨的是我那个混蛋爹,他知道了陈大强是强/奸犯后竟然说’幸好’。” “呵,他说幸好我嫁的丈夫就是那晚的人,以后就不会嫌弃我了……” 王阿娟歇斯底里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她生活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有人给了她肮脏的血脉,有人弄脏了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似乎觉得只有把自己的骨血毛发都从这副干瘪的身体扯掉,才算是清白。 但是她不敢。 她外表泼辣,其实色厉内荏,只敢对不敢伤害她的人撒泼打滚——比如警察。但是对那些真正冷血的垃圾展现出了无能为力的顺从。 最痛苦的永远不是无知,而是知道却不敢,却做不到。 顾临奚的神情平顺得近乎虚假,他就像看不到这个女人的绝望和痛苦。 等王阿娟安静下来,他轻飘飘地说:“但……你们后来毕竟做了那么多年夫妻,还有了陈默。” 他软弱姿态下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图穷匕见,凌厉地往王阿娟的心上剐。 “你说小默?”王阿娟短促地笑着,声音尖利:“我结婚一年后成哥也回来结了婚,大家住在一个村里,陈大强就一直打我,说我和成哥勾勾搭搭,说小默是我和成哥鬼混生的杂种!” “那其实呢?”顾临奚步步紧逼。 王阿娟恨声说:“我做梦也希望小默是我和成哥的孩子!” “陈大强知道么?”顾临奚好像完全不会共情一样,戴着懦弱无知的面具继续问了下去:“做亲子鉴定也好……” “他不相信这一套。”王阿娟冷冷地打断:“初中毕业,觉得国家、医疗、科学都是骗子。他只是找了个算命先生,说小默不仅不是他亲生的,还会给他带来血光之灾,就把孩子往死里打,当时小默才四岁,那么丁点大个孩子。他那么大个男人,一巴掌下去,可真下得去手。” 对王阿娟来说,这些话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倾吐,连共同经历这一切的亲生儿子都不能理解,于是只能化作一连串粗俗难听的脏字。 和顾临奚的交谈就好像一个出口,她想不管不顾地把这些带血的疤都扯出去。 所以有些话甚至不用顾临奚问,她都发泄似的往外倒。 顾临奚听她说完,叹了口气,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但他毕竟死了,哪怕曾经对你和陈默再差,都是陈默的父亲。” 他说教道:“虽然陈大强打小默,但是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陈大强也抚养了他长大。父亲过世,儿子义愤填膺也是自然。我虽然无缘无故被连累,但也能理解。你作为妻子和母亲,又怎么能怪他?” 监控室里,郑副震惊地问方恒安:”你上哪找的奇人。我都想把陈大强这混蛋从冰柜里拖出来揍一顿,他都可以在红旗下讲三纲五常了。” 方恒安没有解释:“他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看下去就知道了。” 王阿娟忽然不笑了,她面无表情时,脸皮耸拉下来,高耸的颧骨投下深深的阴影,看起来有些像一具可怖的骷髅。 她慢慢地说:“你以为他只是打小默吗?他希望我们死。他给我们买了高额保险,所以,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我爸妈觉得离婚难看,也站在他这边,如果他不死,我肚子里这个孩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认在成哥名下……” 监控室里,郑副一拍大腿:“之前就查到陈大强名下有多份家人保险。杀人骗保一般是买死者的意外险,因此当时完全没多想。” 方恒安刚才拨了内线,简短交代去查王阿娟和陈默近年来身上发生的意外。然后重新将视线投向监控屏幕。 这时,顾临奚轻轻地说:“真可怜啊。那小默……他知道这件事吗?” 王阿娟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听到这儿,方恒安和郑副对视了一眼,关了监控,开始收拾材料。 小卢跟在后面,还是有点懵:“但是知道这些除了知道死者是个人渣,有什么用呢?” 郑功说:“还不明白吗?这是新的杀人动机:对于死者试图杀人骗保的反击。现在除了抢劫逃逸犯,我们有了第二个嫌疑人,一般不会遭到怀疑的——死者儿子,14岁的陈默。” 方恒安说:“陈默不在场证明有吗?” 小卢翻了翻记录,挠头道:“怎么说呢,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没有。死者尸体发现的晚,所以验尸确定的死亡时间比较模糊。当晚六点到次日零点都可能。他爷爷说那天晚上他吃完饭就开始打游戏。但老人耳背又睡得早,陈默出去一两个小时,他不一定能发现。更何况,其实家人作证公信度是比较低的。” 方恒安正要开口,前面的接待室的门打开了。 顾临奚走了出来,径自问道:“陈大强买的保险,除了王阿娟和陈默,还有别人的吗?” 方恒安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查过了。他也给父亲陈老爷子投保了。” 顾临奚略略颔首,便不再就此事多言:“好,知道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神情安然沉静,和刚才与王阿娟共处时那软弱良善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动作间甚至还顺手提了提领口,仿佛是刚完成演讲走下讲台的教授专家,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矜贵又冰冷。 第36章 “你……”方恒安想拉住他说些什么,顾临奚却只轻巧地错身一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郑功:“……他是a大的什么专业来着?有表演系吗——专门演今日说法受害者那种?” 方恒安却没有闲扯的兴致:“老郑,我记得陈大强买的几份保险是有时间差的。陈默和王阿娟的已经买了五年,而陈老爷子的保险是最近才办。老人保险价格一般更高,你觉得会是什么让陈大强最近下决心给老父买保险?” 郑功神色一肃:”你是说他可能连自己的亲爹都……” “现在说什么都还是猜测,但是我觉得那应该是个特殊的时间点。在这个节点前发生过什么事,让陈大强给自己的老父也上了保险。” 郑功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前两条线其实都说得通。第一种可能是,凶手就是钟力,以陈大强家人安全威胁陈,陈大强因此故给老爹上了保险。第二种可能是……陈大强因为什么原因对父亲都起了杀心,想杀人骗保。” 方恒安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也兵分两路。钟力那边秦澜和一些身手好的兄弟去查。另一边则梳理陈老爷子和陈默这边的事……老郑,我有点私事耽搁一会,你先去安排任务。” 说罢,他快步向顾临奚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18章 问心无愧 海市警局坐落在一片闹中取静的好地段。 出门后右拐几十米有一片松树林,周末偶尔有居民在附近遛狗,工作日只有日光缓慢悠长地投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十分僻静。 而如果左转的话,则会踏上一条梧桐林荫道,据说是旧法租界的遗留建筑,开满了酒吧、甜品店和创意小店,游人时时络绎不绝,走路都要侧着身过,分外热闹。 方恒安在岔口本能地迟疑了一下,脑海中蓦地想起了那人当时轻描淡写玩笑般地一句“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林荫道大小算个小有名气的网红路,闲的没事的年轻学生嘻嘻哈哈地逛着街,方恒安道着歉侧身挤过他们,忽然放慢了脚步。 卧着爬山虎的小铁窗后面挂着芒果冰激凌的牌子。旁边的遮阳伞下零星摆着几张藤椅。 顾临奚拿着一支绿色的甜筒,仰靠在椅背上,伸直长腿,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晒太阳。 察觉到有人靠近时,他的脊背立刻绷直,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方恒安,缓了神情,点头作招呼。 方恒安在他边上坐下。 顾临奚懒洋洋地舔了下冰激凌:“迟到早退,上班摸鱼,方警官不行啊。” 方恒安没理他这套,径直问:“你怎么样?” 顾临奚像是很吃惊的样子:“我怎么了?”他这话尾音还没落地,就自言自语地接上了:“对了,是我忘了。说好你让我见王阿娟,我给你分享在陈大强家的信息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笑着说:“看我这脑子……不过我这会不太舒服,思路不清楚,晚点吧,今天一起给你。还有一些我在整理的录音文档……” 他忽然顿住了,因为方恒安捏住了他的手腕。 “你哪里不舒服?是上次那种情况吗?” 顾临奚手一抖,融化的冰激凌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淌到方恒安的虎口。腻乎乎地连着两个人。 他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腕骨用力,方恒安感觉到他的力道,如梦初醒地撤了手。 顾临奚站起身,把冰激凌扔进垃圾桶,顺手从冰激凌柜台上抽了张纸巾给方恒安:“方警官,说话就说话,你能文明点,别上手吗?” 方恒安温顺地坐在那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眼神却透着执拗,像是一定要得到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顾临奚叹了口气,他当然可以敷衍过去。但可能一个人无论悲喜都是有定量的,连虚假和谎言也不例外。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谎,有些懒得再说了。 他用食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左胸,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上次以后,情绪波动大就会复发。所以方警官,行行好,让我静静吧。”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忽然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来找你催问陈大强家的事吧?” 他说完却怕顾临奚回答似的,自己说道:“那也没什么。” 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擦过,方恒安的眼神太沉,顾临奚竟然觉出些不堪重负,更剧烈的疼痛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他弯腰按住了胸口。 方恒安焦急地握住他苍白冰冷如寒铁的手指,急道:“你上次的药呢?” 顾临奚紧皱着眉,集中注意力清除杂念,平缓呼吸。直到疼痛慢慢缓解,才睁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那药不是这种时候吃的。” 他显然不想深谈。 正当顾临奚被日头晒的有些昏昏沉沉时,方恒安忽然又问:“你刚才说到情绪波动大,是刚才和王阿娟的谈话让你很不舒服,是吗?” 顾临奚依然紧锁着眉头,精神疲惫和身体虚弱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几乎要点头了。 方恒安却并不是真的为了在他迷糊时套话,只是自己继续往下说:“你刚才的引导非常巧妙,否则以她的警惕性根本不会说出那些话,我们也就不会往陈默身上想。” 他认真地看着顾临奚:“我很佩服。” 顾临奚却只是淡淡地说:“她会开口也不是因为我引导的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占了一个很特殊的角色——杀害陈大强的嫌疑犯。” 第37章 “如果仔细研究王阿娟的表达,会发现她总是倾向于描述自己的主观感觉,一般这代表着自我意识强,有主见。” “但是另一方面,从事情的结果来看,不管是结婚还是生子,她一直被身边的男性裹挟,甚至在和男友同居怀孕后都不敢坚定离婚……请注意,虽然她的父亲和丈夫都非常暴力强势,但是其实并没有限制她人生自由的情况出现。这只能说明她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坚韧,甚至可能偏向于妥协和逃避冲突。这两方面的冲突会让这个女人非常矛盾。” 顾临奚干咳了一下,仰靠在椅背上,让呼吸更顺畅些。 “她一边痛苦清醒地仇恨圈禁她的仇人陈大强,一边又不断的妥协……这种轮回太折磨人了,这时候陈大强的死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命运的礼物吧。她会非常感激这个杀人犯,甚至产生一种奇妙的建立在共鸣之上的崇拜……因为这个人做了她一直想做,却可能终身也不敢做的事。” 他说这长篇大论时,方恒安一直沉静地聆听着,等他说完,认真点头道:“学会了,谢谢老师寓教于行。” 顾临奚:“……” 他也拿不准方恒安是不是单纯在寒碜自己。只觉得明明是同一个人在喊,但那句“老师”和之前三年间已经听熟了的称呼又有种微妙的差异。 方恒安看着顾临奚,轻缓地说:“那我们继续讨论我对你的佩服?” 顾临奚才有点佩服他。能用这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这话,简直摸不清套路。 方恒安继续说道:“我性格比较木,不爱说话,有很多事情我不会想到去做,大家也不指望我,因此可以说有意无意地避免了一些很难以抉择的事情。比如……和一些身世悲惨的涉案人沟通。” 顾临奚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下。 方恒安:“其实重案犯里,除去一部分穷凶极恶,天生同理心和情感阙值就低于常人的,大部分如果不是被逼上了绝路,怎会牵扯到流血要命的要案呢?于是,在实际破案过程中,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涉案人,他们中有许多经历比今天的王阿娟、陈默一家人更让人同情,讯问过程中如果受到共情的影响,就会错过关键的破案线索,让其中一些可怜的罪犯逍遥法外。” 顾临奚神色冷淡:“没准这个结果才是比较正义的呢?” 方恒安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判断什么是正义。我成为警察,是因为我认同法理能带给绝大部分人安全和尊重,这原本就是很客观的事情,不应该受个人情感影响。” 顾临奚忽然想到在a大时,听说方恒安出身在一个法官世家,这么一想,倒是合理。 方恒安又转了话锋,说道:“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判断……比如你刚才说的’让有情可原的罪犯逍遥法外是正义的’,我也可以理解。不过,我想,哪怕判断标准再多,这其中应该也会有一个统一的原则……” 顾临奚并没特别当回事地笑了下:“什么原则?” 他轻声说:“我年轻识浅,说不出什么能通达人心的道理。但有位对我影响很深的老师,他就说过这样一个原则——” 顾临奚眉心微动,却没开口。 “我的老师说: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而问心无愧从来不是想不想要,而是,自己觉得应不应该。” 方恒安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仿佛几年时光分隔都从未有过,他还是那个坐在顾教授办公室里一点点修改论文的少年:“你问心无愧,不是吗?” 那的确是顾临奚说过的话,但他的记忆仅此为止,甚至回溯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讲的。 回想当时的心境,他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在某个瞬间因为纠葛的陈年旧事烦了,或者纯粹厌倦了虚假逢迎的酒会,脱口而出的一句略带抱怨的闲言。 然而,此时此刻携卷着时光的重量,由昔年的学生说出,竟有点掷地有声的意味了。 顾临奚若有所悟地想:问心无愧,真是这世上最沉重,又最简单的词了。 其实方恒安误会他了——审问一个可怜的女人,通过刺别人痛处查探真相,固然不符合顾临奚的原则,让他有些烦闷,但是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样的事情其实做过不知多少,已经称得上习惯了。 顾临奚自问不是什么好人,没那么矫情。 只是或许是因为病后体虚,或是刚才那个“拉美特利门徒”勾起的一些旧事,他刚才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因此想一个人待会。 不过多了个心思敏感、多管闲事的前学生,也没想象中那么无趣烦躁。 他站起身来,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却没接方恒安之前的话茬,只说:“我好些了。回警局给你讲之前陈大强家的情况?” 方恒安说:“我在查陈大强给陈老爷子买保险前发生了什么,有关陈老爷子的事可以等有了消息一起说。陈默这孩子是很可疑,有动机,芦花园那边的地势他也熟悉,我会去细挖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王阿娟的事情也还有古怪,刚才说了她虽然有主见却易妥协,知道陈大强是强奸犯时都没翻脸,几十年后怎么突然有胆量分居,而陈大强竟然也默认了。” 方恒安一口气说完,最后平静地来了句:“你觉得你还有别的事一定要现在来警局亲自交待的吗?” 第38章 顾临奚:“……” 第19章 顶撞上峰 顾临奚语塞时,方恒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纸。 顾临奚接过展开,发现是自己的笔录:“你把这随身带着干嘛?” 方恒安不自在地偏过脸干咳了一声,正色道:“你当时写了三个关键词。分别是案发地、埋尸露脸的死者、暴雨。前两个之前都讨论过了,第三个“暴雨”是什么意思?” 顾临奚顿了顿:“这个就是我个人的感觉,没有证据可言,你随便听听就好了——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暴雨对凶案的影响是什么?” 方恒安:“正面和负面的都有。案发现场的痕迹会被冲刷掉,证据存留概率降低。但是尸体会更快浮出,被人发现后报案。” “海市每年的梅雨季每年都在这几天,如果凶手是早有计划,暴雨也就是其中一个环节。他可能就并不怕尸体暴露,真正对他有威胁的是尸体周围的证据,比如脚印是可以利用暴雨清除的。” 方恒安摇了摇头:“这很矛盾,如果早有预谋,特意凑暴雨夜杀人只为了冲刷现场证据,还不如通过其他手段规避来的方便。” 说到这里,他慢慢皱起眉。 顾临奚知道他也想到了那个可能:“如果芦花园,不是第一案发地呢?” “那么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一定留着不易消除且可能暴露凶手身份的证据。”方恒安立刻接上。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一起沿着小路往回走,顾临奚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年少时住的地方,也挂满了这种爬山虎。那时候最喜欢晚上乘凉的时候吃冰棍,听点有的没的的闲扯。” “满面墙都是吗?那可是老房子。”方恒安说。 顾临奚微仰着头,看着这些稀稀疏疏攀爬在泛黄墙面的植物,漫不经心地说:“ 是啊,老洋房。厚厚一层爬山虎,想翻墙都没得翻。不过挺凉快的。” 方恒安忽然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说:“这种绿化比较好的地方,边上是不是还有池塘,没事可以抓点鱼虾什么的。” 他话说的轻巧自然,呼吸却情不自禁地放轻缓了。 顾临奚侧头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才说:“记不太清了。”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 方恒安调查顾教授死因的时候熟悉了他整个明面上的社交关系和背景。恰巧知道顾教授年少时住在外公家,那就是海市一片历史悠久的老公馆,上次他去的时候还有一群少年在池塘边上抓蝌蚪。因此,刚才下意识地脱口试探。 但是,此刻两个人这么沉默地往前走,方恒安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挺扫兴的,没什么意思。 到了岔路口,顾临奚果然没再说要去警局,摆了摆手往另一边去。 方恒安一回到警局,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比如屁股长刺的郑副队居然安静地趴在电脑前写文件。 秦澜快步走过来,小声说:“方老师,孙局来了,刚才把大家训了一遍,还逮着郑队说’做事没得轻重’……孙局一直最和蔼了,这是怎么了?” 方恒安皱眉:“怎么回事?” 秦澜急道:“就奇怪在这里,他不说什么事。就扯点警察责任、警民关系之类有的没得……” 方恒安听到这里,心下了然:“知道了,孙局在哪?我去找他。” 秦澜指了指:“哎,就在你平时不太用的队长办公室……方老师,孙局是在等你吗?是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把工人直接带回来审——” 方恒安安抚地压了压秦澜的肩,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他走到办公室前,扣了两下门,里面传来孙局闷闷地一声“进”。 孙洛川一推正在看的文件,示意他坐下,然后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看着方恒安。 “恒安啊,你进警局几年了?” 方恒安说:“还有两个月满三年。” 孙局长笑了笑:“原来这么久啦。我眼前还是你刚毕业的样子。我和你爸是老朋友,也勉强算看着你长大——你这么俊秀挺拔的年轻人,学历也高,其实私下我觉得做咱这么大老粗的一行是太可惜了。子承父业,继承家学做法官或者律师其实很不错。” 方恒安安稳地坐在那,像个捧场的子侄。 “哈哈哈,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还多管闲事,私下劝过你爸。他那倔老头子也不知是被哪部警匪片荼毒了,还不听我说。” 奇的是,孙局竟然也完全没一点秦澜说的“大发雷霆”的意思,看起来就像自家叔伯长辈,真心诚意地关切小辈。说笑着还颤巍巍地拍了拍方恒安的肩膀。 方恒安:“那是因为我已经取消了他背着我帮我报的司法考试。他知道改不了我的主意,就只好顺水推舟了。不直说应该是怕在孙伯您面前丢面子。” 孙局:“……” 他一边被这小子棒槌历史梗了一下,一边又从那声“孙伯”中琢磨出一点上道的意思,觉得这孩子其实也没有那么不通人情。 “所以,为什么这么想当警察呢?”孙局笑眯眯地垂眼,目光从老花镜下面笔直的投向他。 方恒安说:“因为比起判决问题的人,我更想实际去寻找事情的答案,警察断案追求的是闭环的逻辑和确凿的物证。而法官会被评审席的价值取向、甚至外界的舆论风险影响。” 第39章 孙局听到”舆论风向“的时候就立刻明白,方恒安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太聪明了——又太固执了。 “舆论……”孙局低声念了几遍,笑容淡了些:“我们芦花园的那个案子,闹的很大啊。” 方恒安仿佛对上司的情绪变化毫无感觉,面不改色地说:“一开始方向不清晰,调查规模太大,的确给市民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烦扰。现在整件事情已经比较清楚了。” “嫌疑最大的目前有两人。一个是有曾杀人潜逃的通缉犯钟力,和死者有财务纠纷,正在定位他。还有一人是死者之子,死者怀疑其非亲生,二人可能因死者欲杀人骗保产生冲突。” 这些其实孙局已经大概听郑功他们讲过,只是方恒安讲的更精炼。现在离案发不过四天,其实就破案进度来看,他是满意的。 “既然这么顺利,可以阶段性披露一些进展,免得网上的人总说些有的没的。” 孙局把刚才在看的打印材料推给他,正是那个“拉美特利的门徒”发的帖子:“网上这都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包庇校友——这个林熹也是奇奇怪怪的,跑去工地打工。他的讯问录像我也看过,表面上看的确和死者没什么太大联系,但这人啊……总感觉不太对劲。” 方恒安:“他没有嫌疑,没有动机。” 孙洛川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但是的确有疑点不是吗?再带进来查查,没准能挖出点什么问题——也堵住网上那帮人的嘴。” 方恒安没有接话。 孙洛川想到之前方恒安报上来的外勤记录里,提到和这个林姓青年一起被通缉犯追杀,两人可能也算有了患难之情,便略微和缓了语气:“也罢。你才是实际审讯断案的人,我只是提建议,还是你做主。” 他顿了顿,问:“通缉犯可能还要点时间才能抓得住,那另一个嫌疑人是死者的儿子?” 方恒安眉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说:“孙局,目前只是发现了动机,没有任何证据。本案的关注度很高,如果贸然拘留陈默,舆论会给他巨大的压力。” “推三阻四!”孙洛川忽然站起爆喝一声:“你知道这案子关注度高,那到你破案前,海市警局的声望就应该泡在这摊子浑水里?” 老局长意味深长地说:“人都是记好不记坏的,你不考虑警局声望也想想自己。你破了几个重案要案没人知道,你和走后门贪污绑在一起一辈子洗也洗不清——你就毁了!” 方恒安其实明白,一般来说,拉下爆点的除了真实的真相,就是更夸张的爆点了,父子相杀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可以同时解决警局和……林熹的麻烦。 方恒安很清楚,这场舆论背后有一番推波助澜,做的精巧熟练又声势浩大。 他想:这么有本钱的阵仗会是冲着谁去,后面又会走向怎样不可预计的后果?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小代价阻止这场风波的机会? ——而如果最终最终这场火如预料之中烧向那个人,我又是否会后悔此刻的选择? 这些念头转瞬间如旋风般清晰凌厉的刮过方恒安的脑海。 然后,他站起身,低下头。 这仿佛是个默认妥协的姿态,孙局心头气略平了些,正要开口缓和一下。 却只听方恒安用一种平顺到理所应当的语气开口了。 “我不知道我毁不毁,我只知道陈默才是个14岁的孩子——万一他不是凶手,未来即使洗清嫌疑,也很可能在学校或者就业时遭到歧视。我不能毁他。” 方恒安一字一顿的说:“如果他是凶手,证据确凿时我会将他绳之以法。但是不该他受的,我一分,不会让他多受。” 第20章 棒槌 “你!”他话音未落,孙局把手中厚厚一打的材料砰地一声摔在了桌上! 同时,方恒安抬起眉眼,神光如铁! 这棒槌说这话时气息平稳,条理清晰。显然不是冲动意气之言。那笔直的站姿看起来已经做好随时被轰出去的准备。 孙局稳坐海市公安局长多年,一直有功无大过。哪怕上头都没人这么不给脸地怼过他,方恒安给的已经不是个钉子,堪称是根铁柱了。 然而,孙局看着这根无法无天的“铁柱”,却慢慢从怒火中平息下来。一种少见的茫然取代怒火在孙局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能是年纪真的上去了,他竟然有些走神地想:当年,他像这个不管不顾的年轻人一样,是不是一切会有不同。 方恒安一直在留意孙局的神态变化,见他可能冷静下来,听得进话了,才低声说:“孙局,这案子背后有人在搅浑水。” 孙洛川坐下来,缓慢喘息着。他毕竟年纪大了,发怒时候还和当年一样气如洪钟能震肖小魂魄,平静下来却觉得身体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似的,脊椎都不那么挺拔,就像一只年迈的猎豹。 “恒安,你要知道,有时候为了更好地得到满意的结果,需要阶段性的妥协——你不是毛头小子了,不应该还需要我教你这个。” 方恒安安静听他说完,然后没什么犹豫,甚至堪称平顺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妥协。” 这个年轻人明明还不到三十,平日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比中年人甚至还稳重踏实些,情绪控制的滴水不漏,思维就像精密运转的齿轮。 第40章 然而到这一刻,孙洛川才意识到,说方恒安那一贯的表情是温顺也可以,说是柴米不进也可以。 方恒安走出办公室前,关门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孙洛川。 孙局已经重新拿起了材料开始看,可能因为刚才的冲突,眼角那两道深深的笑纹也捋平了,那股精神头退下来后,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老迈了许多。 他年纪大到快退休了,不可能再高升,即使背了什么负面消息也不会有大的影响。图不了名利。 他也从未图财——一件衬衫穿几十年,袖口都泛白了。 和空降的官二代不同,孙局是从基层民警流汗流血一步步干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好像除了马上就要退休摘了的警徽什么也没留下。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欲望会是什么,又会图什么呢? 方恒安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了警员办公区前,抚掌示意大家注意听他讲话。 ——其实不用他提醒,孙局刚才吼声太大,外面都被震住了。大家这会都非常安静,小心翼翼。 “各位,目前因为我们的工作失误引起了一些不好的社会舆论,我承担全责。” 他用眼神压住正要开口讲话的郑副和秦澜:“孙局同意我将功补过,在一个月内破案。——并且,我已经和孙局提了,如果做不到的话,我自请停职处理并承担处分。”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队长办公室的门正好打开,孙局沉着脸径直走出了警局,谁也没理。 孙局走后,整个警局的氛围明显一松。郑功搭着方恒安的肩膀道:“怎么弄那么僵,老头子吃炸药了?” 方恒安摇头:“孙局已经算给我们机会了。舆论闹腾的太厉害了,上头可能也给他施压了吧。” “是那个芦花园林熹的事情吧?”郑功叹气:“这哥们生生把一个普通杀人案整成法治剧了。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现在网上全围着他转,这是什么奇怪的明星主角体质?” 听到最后几个词的时候,方恒安心里微微一动。 郑功不甘寂寞地执着追问:“所以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表演系的吗?上次审陈阿娟的时候变脸那么遛。” “去你的表演系。”方恒安心情再怎么沉闷都要被他气乐了,回头扫了眼还在看热闹的警局众人:“大伙该干什么干什么,通缉犯和陈默两边的进度都跟上!” 秦澜原本一直欲言又止地站在边上,听他这么说又把话咽了下去,快步回到工位决定化内疚为加班动力。 郑功却还站在方恒安边上,一本正经地帮他补充道:“否则下个月方总就得下线,由鄙人上位成功了。”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空出来的队长办公室:“既然有这份梦想就别下班了,熬夜为人民服务。” “有方总陪也不是不行啊,我是偶尔加次班,某人就没怎么下过班。所以说啊,一个人是下地狱,两个人就能比出优越感…人就是有劣根性。” “别贫。只有你加班,我晚上有约。” 郑副并不相信这爱警局如家的工作狂能有私生活,只从齿缝间“切”了一声,拿起笔记本,一起进了刚空出来的队长办公室。 方恒安倒了杯水递给郑功,平淡地说:“我先给你透个底,钟力应该不是陈大强案的凶手。” 郑副队那口水正走在喉咙口,差点被呛死:“什么意思?不是凶手?有什么新的证据出现了——那为什么我们还继续查他?” “稳重点,郑兄。都要上位的人了。”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暼了他一眼,才正色道:“王阿娟一开始那段对陈大强怒骂其实还是有信息量的。提到钟力时,她原话有句是:‘陈大强这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连这小黑矮子都怕的不行。有一个月那人天天找他追债,找不到他就砸屋子。吓得我都不敢出来。就周末才消停下。’” “周末?” “嗯,钟力刚好有个四岁的女儿,跟着改嫁的钟力前妻到了临县的一户人家,距离恰好够周末往返。而刚刚,派去查钟力的人传回信息,钟力一起混的那些机车党也说他周末人是肯定不在海市的。” “陈大强就死在周六。如果钟力周五的时候就到了临县,并且周日才返回,那他基本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方恒安点头,扬了扬手机:“所以我刚才联系了钟力前妻。她证明钟力当天接了女儿过周末。” 郑功摸了摸下巴:“证词确定可信吗?她不知道钟力杀人潜逃吗?不仅不报警还放心让他随意接触孩子?” 方恒安顿了顿:“钟力前妻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儿子,其实对和前任生的女儿不是非常关注。基本应该是可信的。” “不是……那我就不明白了。”郑功说:“那这家伙怕什么呢?报纸上都披露了陈大强的死亡时间。他有稳稳的不在场证明。干嘛又是躲藏又怕暴露他和陈大强的关系呢?” 方恒安干脆地说:“不知道。” 郑功:“……” “老郑,要是不用证据我就什么都能知道,那就不应该做警察,应该去演周易。”方恒安淡定地说。 郑功干巴巴地说:“抱歉,您工作效率太高,行云流水就叉了个嫌疑人,我一时真以为有神算超能力——这消息你没有选择公开而是悄咪咪地拉我进来说,是有什么打算?” 第41章 方恒安点头:“两个原因。第一点:虽然钟力应该不是杀陈大强的凶手,但是他和陈大强估计也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心虚成这样。” 他顿了顿:“第二点……你觉得王阿娟和陈默的关系怎么样?” 他这个问题的跳跃有点大,郑功一时没接上,直愣愣的看着他。 会议室里尴尬地沉默了一会。 方恒安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林熹。竟有点怀念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讨论,那种会心一笑的淋漓尽致。 郑功渐渐反映过来:“那天在接待室,那小子似乎知道有监控,暗示他妈王阿娟不要乱说话。可惜王应该没听懂,被林熹一激就全交代了。” 方恒安:“传递出两个信息。” “一、和一般家庭父母权威方的结构不同,陈默家可能是相反的。所以当面对强势的儿子,王阿娟只是悲伤,没有表现出意外。” “二、王阿娟和陈默应该是某个共同秘密的固守体,但是王阿娟可能不了解全部真相,或者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知信息的重要性。” ”再结合王阿娟的性格——色厉内荏,表面泼辣但缺乏主见。事后,陈默一定会问她具体说了什么话,这时候,王会把警方和她聊的还有她泄露的话全部告诉儿子。” 郑功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那么,他首先会知道我们在怀疑钟力,然后……如果他真的是凶手,他会意识到母亲王阿娟泄露了关键的信息。” “所以,陈默近期很可能会合情合理的用受害人家属身份问询有关钟力的情况,我们如果停止调查他,就等于告诉陈默——你才是我们的第一嫌疑人。现在物证和动机还没有完全闭环,不能打草惊蛇。”方恒安说。 郑功:“懂了懂了,佩服佩服。” 方恒安:“还想篡位吗?” 郑功叹了口气:“我发现你心态真是好。都被孙局训成那样了,一个月万一破不了案看你怎么办?” 方恒安心宽地说:“那我就改行。甚至可以回去读个博士什么的——老郑,你别替我操心了。其实我觉得这事情的走向挺好的。如果一个月破不了,这是我的能力问题,我认输。如果能破案,也不需要为此牺牲别的,不会内心煎熬。成败都清清楚楚,孙局容我这样,已经算是顾念长辈情谊了。” 郑功听到“牺牲”那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气氛略微有些凝重,他想缓和一下,便上下打量了方恒安一会:“哎,恒安,按理说最近这焦头烂额的,但我发现你都有心情消遣我了,不是前段时间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整个人和鱼儿入水似的活过来了——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方恒安忽略了他的奇怪比喻,思考了一下:“比较复杂。” 他这幅样子就仿佛意味着八卦,还是有些难言之隐的那种。郑功平生最爱看别人热闹。 尤其是方恒安这种从小到大都没太多热闹可看的。 方警官很少说私事,倒不是忌讳什么,而是他本身话就少,又长了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少数被颜值所惑坚持撩拨的,也一并被冰冻得退避三尺。 但郑功知道,问方恒安这人话很有意思——他很少生气并且讨厌说谎,最高应对策略是避而不答。 郑副队顿觉新鲜:“复杂正好啊——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吗?今天吃个夜宵我们唠唠?” “唔……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有事?”郑功重复了一遍,不知怎的联想到前头说的那“复杂的好事”,整个人突然福至心灵:“恒安,你……” 方恒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看了一眼办公室紧闭的门,有点想来打开直接走出去。 他这人很少生气并且讨厌说谎,最高应对策略是避而不答。 “——你不是谈对象了吧?” 第21章 墓园与发丝 方队刚端着水挡住脸想“避而不答”,结果被这“谈对象”三字砸了一脸,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磕在鼻梁上。 一方面是惊的,另一方面,却又带了些微妙的其它东西。让这份惊慌显得有点“虚”。 郑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复杂的神态出现在方恒安脸上。 方恒安一脸复杂地摇头:“你先别问这么多,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下意识轻了点:“不过……的确有个问题想问问你的看法。” 下午的日光洒在警局的办公室里,散落在桌上的a4纸泛着浅浅的暖白。 这个春日有绿色的冰激凌、翻腾的啤酒,也有步步紧逼的机车族、暴尸荒野的中年地痞。清浅的光明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蔓延的黑暗也似乎只要勇往直前终可拔除。 这是一个普通的春日,也似乎是一个纯粹的让人充满希望的日子。 和方警官聊完公私双事的郑功心满意足地走出会议室,发现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他点了个加班必备垃圾食品套餐,然后幸福地掏出手机给女友回拨了电话。享受对方因为一下午没被回微信而喷薄的怒火。 秦澜揉了揉酸疼的眼睛,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正看到方恒安拿着车钥匙出去。 她来警局半年,刚好是顾教授去世以后认识的方恒安,总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虽然年长不了几岁,却有种特殊的沉稳,因此完全当得上一声“老师”。 第42章 但这沉稳重了,就有了分萦绕不去的沉郁。 直到这一刻,秦澜看着方恒安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了种蓬勃的少年气。 这姑娘不明就里,还在径自胡思乱想:是孙局那番发作,让方老师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吗? * 海市晚高峰总是非常拥堵,还好要去的地方不远。方恒安索性打开车载音响播放顾临奚发给他的走访录音,等着前车慢悠悠的挪动。 他起初只是认真地听着那些棚户区居民的闲言,渐渐的,思绪却被那轻缓提问的声音吸走了。 心理学分为几个流派,比如精神分析、心理动力、认知行为等等……这些顾教授都有涉猎和学术产出。 但是作为直系学生的方恒安清楚,顾教授在和访谈对象沟通时,秉持的原则只有一个,就是人本主义,简单地说,就是尊重访谈对象的“自主性”。 举个例子,心理学者感觉来访者在回避讨论某个特定议题,可能反而会要求或者引导来访者面对这个话题。 但是以人为中心心理学家并不会这样做,除非是受访者自己提出来说想要谈这个话题。 他们认为,心理学家的邀请在某一种程度上剥夺了来访者对于讨论这件事情的自主性。 ——即使这对心理学者来说,不利于快速获得结论性成果。 从相识以来,除了对王阿娟那次迫不得已的讯问,包括和陈老爷子和陈默的沟通,“林熹”一直都秉持着人本主义的讯问准则。 顾教授也是如此。 他的观点是:人本主义如果和其他流派参杂在了一起去使用,就失去了其灵魂。 因此,他的专业问询有极强的个人风格。 世上可能会有外貌相似的人,也可能会有习惯相似的人。但是会有一模一样的情绪和原则吗? ——但是……顾临奚怎么可能没死? 爆炸的车是顾临奚的、车上还有他的个人证件,监控拍到了开车人的脸,是他本人……而事故发生后,车都炸碎了沉入深水,更何况人呢? 明明……一点儿逃避的余地也没留下。 方恒安停好车,登记了身份信息,踏入了墓园。 长丰墓园坐落在海市外环核心地区。许多有身份的本地人都选择长眠在此,包括对顾临奚至关重要的老人——他的外公。 但顾教授的墓碑却不在这里——这也是方恒安一直执着地追查他死因的另一个原因,年轻的顾教授竟然早已立好遗嘱,指定了远郊的墓园。 遗产登记处后来回忆说,因为很少见到这么年轻英俊、资产不菲的立嘱人,又见他亲和,当时便多攀谈了两句,得知是本地人后,建议可以像大部分人一样选择家族常用的墓园。 而那时,顾教授却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让工作人员印象深刻的话。 “不必了,我还是死远点,省的老人家们看着我这个不肖子……九泉不宁。” 顾临奚或许直到同在a大才对方恒安这个人有了印象。 但是,方恒安却早就深深记住了他——在顾临奚失去唯一真正意义亲人的那天。 从很久以前开始,方恒安每年都会来一次长丰墓园。 但是他会特意错开老人祭日的那个月,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顾临奚恐怕不想遇到任何人。 ——如果有个人把面具都焊在了心里,难得可以脱下来片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去打扰都显得不近人情了。 方恒安缓步走到墓前,老人的照片是中年时穿法官服的证件照片。 他鞠躬后摆好白花,在傍晚略带寒气的风中静静站了一会。 其实,直到刚才,他一直怀揣着一个不太纯粹的想法——这个念头从早上看到“林熹”落在枕边的碎发就开始了。 ——参加顾临奚外公钟法官葬礼时,方恒安只有十三岁,但不知为何每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仿如昨日。 也包括一个细节。少年顾临奚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入棺木中。 这其实不是吉祥之兆,有老人当场喝止,觉得会祸及这个年少的死者孙辈。但当顾临奚松开发丝,抬头望向台下众人时,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这少年竟然是笑着的,眼神中却有种苍白的孤注一掷,他说:“您觉得我会在乎?” 时光如梭,当时的少年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轮,而沉眠的老人依旧戴着方正的法官帽,紧抿的唇角似乎仍在无声评判这俗世是非。 方恒安出神地看着塑封袋里的发丝。 他知道,只要打开陈法官的骨灰盒,拿出随葬品中顾教授的头发和“林熹”的头发对比,就能获得最可靠的物理证据,自己这半年来的噩梦得以解脱。 这其实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因为根据查到的资料,老法官就是顾临奚最后的有血缘联系的亲人了。 刚才在办公室里,他对郑功说:“我最近……一直很想知道一件事的答案,但不知该不该去确认。” 他说出口后,自己都觉得有点没头没脑,想将这脱口而出的话含糊过去。他这一直心直口快的朋友却没有脱口而出一个简单的“是”。 “恒安,我了解你。如果这么简单,你也不会问了。你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轴——哈哈,你别揍我。” 笑过之后,郑功正色道:“是立刻确认会有什么阻碍吗?” 第43章 “不是阻碍。是这件事是别人的…… 私事。”其实还涉及到对已故的长辈不敬,需要打开…他外公的骨灰盒。 “这样啊。”郑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也不多问:“那换个角度。你提到了’确认’,也就是说这事儿其实你多少有些把握,只是需要一个实证——这个实证有多重要?和相对需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呢?” 方恒安清楚郑副的意思——人生很多看似纠结复杂的事无非需要一个取舍。 比如在这件事情上,当事人的道德边界和所谓“确认”的重要程度就决定了要怎么选择。 他站在顾教授外公的墓碑前,微合眼帘。这些天画面从脑海中浮光掠影的闪现。 书桌前逆光的背影放下手中的书扶住鼻梁上的金框眼镜、街边长椅上阳光下的青年露出自嘲的神态,讯问时的一针见血和身不由己…… 或许只是害怕。 因为害怕一切是南柯一梦,醒来还是阴阳两隔,只能拼命寻找真实的证据来安慰自己。 也害怕是自己太思念,疯魔到有点相似的人都觉得是那人归来。 轻风浮起他的衣角,微凉的空气平息了他心上那团躁动的火。 这火从知道那人死讯起就一直幽幽燃着,让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追寻的是一个真相,还是只是怕一旦熄灭了这火就会陷入无尽默然的悲伤。 ——但那是他的恐惧,不是别的任何人的责任。 方恒安从风衣外袋掏出打火机,捻起那一缕发丝,在风中点燃。青色的烟雾不舍地在他指尖萦绕了一瞬,然后逸散无形。 方恒安最后向着墓碑鞠了一躬,他垂下头时,侧脸被刚刚开启的路灯镀了圈暖白的光,浅而薄的唇动了动,对那黄土之下的长辈无声地许诺了什么。 然后,他不再耽搁开车离开。因为惦记着和某位先生约定的那顿晚餐。 * 而刚才方恒安还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晚饭主角顾临奚其实却早已忘了他的承诺。 说实在的,首先从一开始他们对“晚餐”这一行为就有不同的理解。 方警官的重点在“餐”上,憧憬的是家人式的温馨生活。 而顾教授却显然有不同的见解,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第一个字上,抿出了些活色生香的暧昧味道。 可惜,那是当时刚毒发结束,脑子还不太清醒,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顾教授。 高悬的热搜像一盆冷水一样兜头灌下,每丝透骨的寒冷都在提醒他,只要还要点脸,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要把别人拉下泥沼。 他还不想因为一时情动,卑劣到这个程度。 顾临奚以己度人,觉得都是成年人,解释反而尴尬。直接走人就是了,方恒安应该就能明白意思。 于是离开警局后,他用方恒安之前说的密码开锁,去方家拿了东西就准备离开。 但神经毒素真的伤了根本,他因胸口滞闷坐下调息了一会,竟昏昏沉沉地坐在书桌前睡了过去。 叫醒他的是口袋里手机的震动。这号码是全新的,连骚扰诈骗电话都不屑光顾,方恒安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收件箱。 (发信人)方同学:要带什么菜回来吗? 菜? 顾临奚按了按太阳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迷茫地看了眼窗外转暗的天色,才反应过来,方警官竟真是个难得的实诚人,把自己那句暧昧的花腔当了真。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智还没完全清醒,他下意识地把那条短短的话来回看了几遍,似乎能把每个字嚼碎了品出滋味。 初春的微风从窗口透入,还携着不知谁家做的红烧肉的香气。 楼道里传来刚接孩子下学的父母琐碎的念叨。真是烟火惑人心。 方恒安从刚才开车进小区的时候,就开始顺着鼻尖那股院子里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开始不由自主的脑补。 进小区的时候,他正好和一个放学冲回家的小学男生一起上楼,才意识到自己轻快的步伐和小学生有某种微妙的重合。 想到今天郑副说自己最近变化很大,方恒安忍不住扪心自问:至于吗,这么开心? 他努力压下翘起的唇角,刻意去想工作和案件的事情让自己看起来严肃深沉些。 他打开锁,神情却随着那慢悠悠的房门嘎吱声滞住了。 ——屋里是一片漆黑的。 第22章 共进晚餐 他怔了一下,孤独又茫然地站在黑暗中。 刚才的雀跃似乎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压了下去。一瞬间,那些压抑的隐忧和怀疑像墓穴中的虫蚁般爬了出来。 这时候,方恒安的理智才回了笼,想到了顾临奚并没有回那条短信,意识到了这场约定很可能只是随口一提,更或者只是客气一下被自己当了真。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那人……他死而复生,身上有那么多谜团,二人之前只是关系疏远的师生,现在更是萍水相逢,自己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放心的留在这里呢? 然而,就在这时,“咔啪”一声开关的声响,屋子里亮了。 顾临奚穿着拖鞋和他的黑色睡衣站在侧卧门口。 在几分钟前,顾临奚说服自己——不告而别显得多没风度。权当这是师生缘分下的……最后一点交集了。 于是他刚刚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准备点个牛排外卖,自己煎一下当尽了心意。 第44章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顾临奚的视线这才昏沉沉地落在了那条信息的发送时间上。 ——很好,两小时前。 他莫名其妙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这种情绪的出现连顾临奚自己都觉得新奇。 平日里,他深刻的五官配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态总显得气势逼人,即使是刻意示弱,也依然因为眼神间不留意间流转出的一点神采而格外引人注目。 但这时候,因为连日休息不好,他深陷的眼窝泛着淡淡的青影,苍白的脸颊因为撑在桌上睡久了而有浅红的压痕。眼神中还带了点尴尬的躲闪。 他慢吞吞地理了理翘起的头发,举止间还莫名带了点“丧”的意味,看上去就像个007的社畜,目光中还透着种睡眠不足的茫然。 但在方恒安眼里,这种平凡的疲惫样子竟让这个人更加灵动起来,变得更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了。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你没做饭。” 顾临奚:“……”什么毛病?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头晕,怕影响发挥,让你对我的厨艺有不公正的认识——我在点牛排外卖,三十分钟到,本人亲煎,外焦里嫩,米其林水准。” “不用点了。”方恒安拉开冰箱门:“这里有菜,这几天都没在家吃。再不吃该坏了。” 他看向顾临奚:“你想做什么菜式?我帮你打下手。” 顾临奚望着他。没说话,也没过去。 方恒安莫名从他明明纹丝不动的神情中觉出了种奇异的窘迫。 方警官渐渐明白过来,背过身开冰箱门的时候低笑了声,转过脸又是平时那沉稳认真的样子。“嗯,你刚才说的有道理——这次我来做,等你状态好了可以比一比谁的厨艺更好。” 顾临奚如蒙大赦,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哪家酒店的外卖比较像自制家常菜。 方恒安也并不要他打下手,百无聊赖的顾教授被安排坐在沙发上等着。视线所及正好看到客厅角落琴架上有一把电吉他。 他偏好内敛的古典音乐,不太接触摇滚,因为那里面情绪的宣泄太过激烈。 对他这种人来说,不管是弹奏这种乐器,还是听别人演奏,都和参加裸体派对差不多了,热闹得有些尴尬。 但到底太久没碰乐器,有些手痒,他便拿了那把电吉他抱在手里。心想:听说有些人爱自己的琴就像珍惜女朋友一样,希望方恒安没这毛病。 电吉他没接音响的时候其实发出的声音很轻,就和勾铁丝动静差不多。 他试了几个音,发现都不太准,应该很久没调过了,仔细一看琴弦都有些生锈,在这明显名贵的琴上有些格格不入,想到方恒安是这样一个一丝不苟又有恒心的人,不禁有些奇怪。 这时,方恒安刚好打开厨房门端着碗出来:“太晚了,你身体也不好,我就没做什么大菜,炖了鱼汤下面。” 他的视线停在了方恒安手里的电吉他上。 顾临奚把电吉他放回琴架:“你这琴好久没用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方恒安想回答——练琴是因为从年少时就想弹给一个人听。 而后来觉得那个人永远也听不到了,自然再没有弹的理由。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乳白色的鱼汤香味充满这个房子,让人的心情都不由愉悦了几分。 胃可能真的是和心脏非常接近的器官。 因为这些热腾腾的食物下去,四肢百骸涌动着一种温暖的舒适感,仿佛有种生命力注入了冰冷的脏腑,心脏似乎都暖了暖。 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顾临奚一瞬间竟有种懒洋洋的不想离开这里的感觉。 他莫名其妙地想:我是年纪大了吗?一顿热饭竟吃得想退休了。可快清醒清醒,等过个一年半载入土为安有的是时间睡。 吃饭时两人闲聊,方恒安说到钟力的不在场证明和陈大强给爷孙二人上保的事情。 顾临奚:“就这个案子而言,陈默目前来看嫌疑的确是最高的……不过关于钟力,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方恒安注意到他前面的“这个案子”的限定词:“你觉得钟力和陈大强牵涉到其它更复杂的事情里?” 顾临奚点头,食指摩挲着筷子。 “他那天对我们下手太狠太绝了,我本来以为他是怕被牵涉到陈大强的案子里,再加上本身就是刀口舔血的人,应激反应痛下杀手。” “但现在看,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只因为我扶了死者父亲追杀我们,始终牵强了些——话说回来,杀了我们对他能有什么用呢?” 顾临奚仔细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他当时对那些飙车党随口胡扯的说辞是:因为陈大强的死,自己被警方讯问。因此才会帮助死者父亲,以免惹上新麻烦。 最直接暴露的信息是:飙车族撞的是陈大强的父亲。 然而,联想满天飞的热搜,其实还暴露了另一个信息——他就是被警方讯问的“林熹”。 那么——有没有可能,钟力想杀的就是“林熹”,其实和陈大强案并无关系呢? 顾临奚知道自己有点过度敏感了。但既然有专门针对他的热搜在前,为什么就不能有个亡命徒出现呢? 第45章 ——毕竟,如果对方是“拉美特利”…… 方恒安忽然问:“你想到什么了吗?” 他重复了两次,顾临奚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没事,吃饭吧。” 两人吃完饭,一起把碗筷拿进厨房。 顾临奚之前说要做饭果然是耍花腔玩的,这时候就很有做客人的自觉,一点没客气要洗碗。但他却也没离开厨房,而是歪倚在门边,双手抱胸,很光棍地看着方恒安在水槽忙活。 顾临奚那轻轻浅浅的目光对方恒安来说却有如高功率探照灯。方警官这辈子都没洗碗的时候这么认真虔诚过,一个碗他来回拿海绵搓了十几遍,简直忘了自己在干什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或许是因为他心思不在这里,总是忍不住瞥水槽前的玻璃窗上的缘故。 那人正靠在厨房门边玩手机,身影正好模糊不清地投在反光的玻璃上。 这隐隐绰绰的投影像极了他半年来午夜的惊梦。既让人安然欢喜,又透着隐约的不详预兆——梦里那影子总会在下一瞬间浑身染血、平静安然的脸庞如镜面般支离破碎。 ——就像那场不约而至的“事故”。 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淡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这世上大部分缘分,不管引为知己或是生死相托,表面上看起来无论多么深情厚谊难舍难分,其实全靠那点“因”撑着。 “因”的时间到了,便隔了千重山海。后面的情谊便就靠那逢年过节的几条信息托着了。 ——有几个人还真念着少时总角之乐,宿舍室友之谊和贫水相逢的惺惺相惜呢?都顾着眼前的“因”罢了。 在凡夫俗子眼里,天涯海角的心意相通可能还比不过虚情假意的一碗热饭。 更何况,他们不是知己,只能算比熟人深点的师生关系。 从前有因无缘,后来无缘无份。 千篇一律的吉祥话里没人区分地出批发的廉价群发和刻在心里的字字珍重,末了还要担心讨好者如过江之鲫的顾教授贵人忘事,在句末附上学生的身份和完整姓名。 然而,哪怕这样,他也没觉得不知足过。 直到那天。 那正是中秋,上午他参加了一场顾教授主讲的讲座,两人还不咸不淡地说上了一两句话。 这对方恒安来说,原本是很不错的一天了。 但一直到傍晚,顾教授也没像往年般回上一句也不知是不是群发的“谢谢,同乐”。 方恒安也像今天这样有些心不在焉地刷着碗,直到熟悉的名字和把冰冷的“死亡”二字一起从手机里破碎地传来。 当时方恒安其实还没觉出是什么滋味,手却已下意识松了,碗沉到了池子里,带出一串浑浊的泡沫。 他冷不丁从回忆里回神。 因为顾临奚忽然说了什么,水声太大,他一时没听清,只觉出恍惚间后心竟出了些冷汗,手里的碗磕了一下水龙头,发出了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锐响。 他关了水龙头,听清了对方说的话。 顾临奚正耐心有礼地重复:“打扰了这么久,我也该……” 方恒安忽然打断了他:“你刚才不是问琴吗?是很久没弹了,我现在弹两首吧。” 他将最后那个受古董待遇洗得光洁如新的碗放好,用抽纸擦了手,走到客厅拿起电吉他开始调音。 顾临奚静静看着,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他的确记忆里很好,但又很容易忽略一些当时觉得无意义的内容。 比如在某个雨夜走进的酒吧,不经意吐露过的真情实感。 原来,在之前他们就不是在私事上毫无牵扯的。 方恒安连上音响,弹出了第一段前奏。 顾临奚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曲子:“这首…” ——这时,急躁的电话声突兀地刺破了旋律和顾临奚的思绪。 方恒安眉头动了动,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停止弹奏。但持续的铃声就好像钢锤般敲碎了这片平静祥和的氛围。 他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神情微凛。 接通的通讯开了外放,顾临奚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声音。 “方队,出事了。我们找到了钟力……”警员小卢说:“他自制了土枪,挟持了数名人质,就在西城棚户区那边。其中有一名人质就是死者陈大强之子陈默。” “队长,有个很奇怪的事情,钟力点名要两人半小时内到场。每拖延半小时,他就要杀一名人质。” 不知何时,顾临奚站在了客厅一边,不远不近地垂眸听着。 同时,小卢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其中一名是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您下令拘捕他的原因。” “另一人就更奇怪了——是我们之前拘留的林熹。” 顾临奚倏地抬起头,目光如刀刃般雪亮。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凛凛撞在窗户上,吹散了灯火中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暖色氛围。 他们的目光短暂的交错了一瞬。 而就在那一瞬,方恒安看到之前的所有柔弱的元素从对方身上飞快地褪去。顾临奚轻轻地对方恒安点了点头,神情平静的近乎诡异。 就好像他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一样。 这时候,虽然脸不同,但他和方恒安记忆里的顾教授忽然完全重合了。 第46章 像到令人心惊。 方恒安快步走到玄关,披上风衣:“立刻疏散周边群众,稳住钟力。同时通知孙局准备好支援。” 小卢一一应下:“已经第一时间通知了。但谈判专家在临市交流,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位。” “我在这里,不需要别的谈判专家。告诉钟力,我半小时后就到,不要伤害人质。” 方恒安挂断电话,神情肃然地挡住顾临奚:“钟力这时候提到你一定有问题,甚至可能是专门做的局。我们不能被他牵着走。” 顾临奚却轻轻推开他,径直推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语气意味深长:“我如果不去,才是任人摆布。” 只这一句话,方恒安立刻知道他对此行已经有了清晰的推测。 但他却也知道,顾临奚也什么都不会和他透露。 而另一方面,钟力给他们的半小时,正好是从这里开车到西式棚户区的时间,这未免太巧合了。 如果真是对他们的行程位置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是钟力一个流氓混混可以做到的吗? 方恒安蓦地一拳捶在门上,发出一阵嗡鸣的闷响。 两人立刻驱车赶往西区棚户区。 顾临奚开车,方恒安用平板电脑查看同事发来的现场地理三维建模图:“离上次钟力追截我们那段不远,也在小巷子里。应该是钟力比较熟悉的地方。” “但是钟力明知自己被通缉,回到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被检举的概率大幅提升。”顾临奚的语气用词都和之前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种机器化的平板和精准:“西区棚户区正好是陈默家附近,为什么正好是那里?” 方恒安:“我们查了陈默的通讯记录,显示一小时前,有个未知来电打入并和他交谈了,该号码经核实来自钟力。二十分钟。目前还不清楚是两人约见后钟力将其绑架,还是钟力乘陈默外出不备袭击了他。” “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小时前,七点是陈家固定晚饭时间。陈老爷子年纪大了,作息非常规律,且患有胃病,陈默外粗内细,碰巧在这个时间外出被袭的概率很低。因此,很可能是两人相约见面。” 顾临奚说的快而清晰。这些上次去陈家的时候他已经以闲聊的方式问得一清二楚,海量杂乱的数据和信息就像规整有序的图表般在脑海中快速平铺开。 陈默处于什么理由会这时想见父亲生前的仇人? 他到底是纯粹的受害者家属,还是当前点滴线索拼凑出的弑父嫌犯? 但这都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 警察在前方已拉起警戒线。顾临奚安静地下车,跟在方恒安后面绕进了棚户区的巷道。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还有苍蝇的嗡鸣,透着一种黯淡的不详。 第23章 绑架 “方队,犯罪分子钟力在前面五十米。他手持土枪,绑架了三名人质,不让我们再靠近。”小卢快步跟着讲述当前的情况。 “有提什么新的要求吗?” “还是之前的条件,要你和林熹亲自来和他谈——他说什么……要你们陪他玩一个游戏。结束了他自己束手待毙。但是条件是你们不能带武器和防弹衣。游戏期间他不会随便伤人,警方也不能有任何武装活动。否则他就直接杀了人质。” 小卢迅速瞥了眼站在方恒安身后的顾临奚。这青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真的不知道紧张,只知道低头跟着。 但不论如何,此时敢应绑匪约前来,小卢都觉得有些佩服这个前嫌疑人。 方恒安站在最前面看去,那里是一个废弃的露天足球场。 杂草丛深的角落里逆光站着一个矮壮的身型,手里端着枪,那应该就是钟力。 在距离钟力十米左右,靠墙的位置,绑着一男两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男孩看身形认得出就是陈默。 方恒安:“人质安全确定了吗?” 小卢愣了下:“没听到枪声。应该没事吧。” “不是的。”郑副刚才在打电话交涉后援,知道方恒安到了才挂断电话过来:“土枪只是放在明面上的凶器。如果罪犯近身伤害人质并捂住其口鼻不然他们出声,我们是不知道的。” 他从后面警局手里拿过一个大喇叭,大剌剌地高喊:“我们要确定人质没事才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边倒也不废话,就让人质挨个回了话。 几人声音带着哭腔,话都说不连贯,但至少气息还算稳定。 郑副转向方恒安,拍了拍他肩膀,叹道:“看到了吧?一会保证配合好。劝你别去肯定不顶用,我就不浪费口舌了——这里交给我。” 这时,方恒安的手机响起,他立刻外放接听。 “方警官,提醒你一句,还有五分钟就到半小时了。你们两个既然已经到了,就快给老子过来!再磨磨蹭蹭不想要这些肉票的命了?” 说到最后,远处的影子——钟力,也朝着那三名人质的方向抬起了土枪。 一直沉默的顾临奚忽然说:“钟力可能有同伙在传递消息。” 郑副很快反应过来:“有道理……林熹作为普通人是否会冒险前来其实是非常不确定的。刚才钟力那么斩钉截铁,更像是有人和他在进行远程对讲,通报我们这里的情况。” 他快速环顾周围高楼,这些地方如果架设备都能观测到下面的情况:“小卢,你带人一栋栋去清查,重点找住户常年不在或者废弃区的天台!” 第47章 郑副说完后,心中暗想:这年轻人反应实在太快了。临危不乱,还的确像个a大的学生。 他正想回头安抚并夸奖一下对方的果敢。却见那林熹正好抬眼看向一人,对方正是他的好兄弟,方警官。 那一瞬的眼神接触如有实质,两人像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什么共识,然后越众而出。 “我们按你要求来了。”方恒安停在距离钟力十几米的地方:“你先放人质。” 钟力看起来比那天更狼狈了,胡子啦喳,叼着烟,秋天夜里还穿着薄薄的短袖体恤,上面漆黑的一团,也不知是脏污还是血迹。 那双眼睛却更亮了。 但这是很反常的。方恒安见过许多行走在灰色地带的混混,、朝不保夕的生活要么让他们铤而走险,要么浑浑噩噩——钟力的眼神却很坚定,仿佛心有信念的疯狂信徒。 这个人的行为会非常不可测。 钟力对他们喝道:“站到陈默那小子边上去,自己把手铐捡起来铐住!” “钟力,人质!”郑功冷冷地警告。 钟力不耐烦地嘁了一声,扭头对除陈默外的两名人质大声喝令:“快滚过去!” 两个路人跌跌撞撞地跑回警察那里。 钟力又把枪对准了顾临奚和方恒安。两人也不多话,便按他说的自己带上了手铐。 最初三名人质里唯一被留下的陈默不由有些急躁。他终究还只是个半大少年。虽然努力装的面无表情,绷直的小腿却在微微颤抖。 他见钟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方顾两人身上,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十几米外有个公共厕所,如果能冲到那里就有了掩体。 不,可能都不到…或许只有七八米… 陈默那股子犟劲上来了,他小心地挪动了脚尖… “砰——” 就在他相信自己即将成功逃脱的瞬间,枪声忽然响了! 陈默缩在地上发抖,脚边橡胶跑道上是一个黑焦的弹孔。 “小子,你是想跑吗?”钟力就像脑后长眼般忽然狠狠回头瞪着陈默:“再敢动一下,下一个窟窿就在你头上。” 枪声的响起让警方一阵骚动,郑功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来:“不要伤害人质!一旦人质有生命威胁,会立刻进行武装保护!” 钟力“啧”了一声,捡起方恒安拿来的扩音器,回复郑副:“放心,没死人。我只是吓吓那个不规矩的小崽子。” 郑功:“我们要求近距离查看人质情况!” 钟力的声音立刻阴冷了下来:“不许动!和之前一样,给你听他们的声音。” “听到声音那最多代表人质还活着,重伤怎么算!”郑副冷笑道:“你现在可以伤人,后面也可以不受信用随便杀人,人质一样会有生命危险,那我们凭什么陪你玩这什么游戏?真以为凭你这土枪能和警方鱼死网破?!” 警匪双方僵持住了。 陈默趁着这个空隙,颤巍巍地靠墙挪动着站起来了,打量着两个新难友。 那个姓方的警官似乎是市局领头的,对这种不苟言笑的类型,他其实有些发怵,也没什么交集。 而这个林熹……陈默多看了他两眼,这人三次见面,三副面孔,和在警局初见、还有在他家吃饭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黑衣青年的右手虚搭在左手腕上,手铐也不会让他的姿态显得束缚局促,反而有种诡异的放松。 打量了这人一会,陈默心里莫名一悸,因为……对方忽然笑了。 ——时机差不多了。顾临奚想。 “我只是个无辜被卷进来的市民,没什么舍己救人的高尚想法,只想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顾临奚对钟力顺从地一笑:“请听我一个折中的想法。” “我大概能猜到,钟先生不希望警方靠近的主要原因应该是,警方各位精英全副武装,如果靠的太近,担心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应付不过来吧?一旦一个不慎,人质全被救走了,自己还没准被警察的神枪手直接击毙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真诚地对钟力说:“虽然和您立场不同,但说实在的,我完全可以理解您的担忧。” 几十米外,小卢目瞪口呆地问郑功:“副队,这哥们哪一帮的?他是想投诚劫匪吗?是不是傻?” 那边,顾临奚观察着钟力略微缓和下来的神色,继续说道:“但钟先生,您不得不承认警察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吗?你现在可以随手开枪,怎么保证下一枪对准的不是我们的脑袋呢?” 他谦逊地低着头,语气却多了丝意味深长:“你说是’游戏’我们才来的,那可就得有游戏的规矩。” 钟力冷冷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顾临奚抚掌陪笑道:“我的想法是:每过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走一段距离,” 他抬手依次指向一条直线上的几个点:“陈默、方警官、我,依次走到那边去。这样郑警官就可以看到我们行动自然,没有受伤,也就还是待在原地,不用缩短保护距离。” 钟力狐疑地停顿了一下,他黑黄粗糙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顾临奚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笑得更加意味深长。 “那就这么办——警察不许靠近!否则我立刻撕票!”几秒沉默后,钟力用扩音器说。 于是,顾临奚、方恒安、钟力依次散开,每人相隔三米左右。 第48章 钟力端着枪,走到了他觉得威胁最大的方恒安对面四五米的位置,这个位置瞄准顾临奚和陈默也十分方便。 钟力身后的荒废土楼投下漆黑的阴影,他背靠破铁门,将身形藏在黑暗中,只有土枪枪管反射出冷冽的光点。 移动位置时,方恒安和顾临奚视线相错,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方恒安很清楚,钟力所说的游戏之类都只是烟雾弹,核心永远是带着人质全身而退。 而这就需要场内辅助,场外致胜。 钟力所持是把土枪,这东西载弹量只有一发。 也就是说,只要可以锁定钟力的位置,如果钟力一击不中,他们就能立刻控制住他。 可惜的是,钟力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他躲在阴影里,如果没有大的动作,狙击手很难确定位置。一旦一击不中,钟力反扑,那人质就危险了。 他猜测顾临奚应该是快速记忆了周边环境,判断后面商品楼天台是适宜警方狙击手的瞄准点,因此通过调整三人位置,引导钟力改变站位,让钟力自己走去了瞄准点。 方恒安原本打算自己来做这件事。因为位置引导需要结合现场钟力所在的位置和周围环境动态判断,难度很高。 但他不是最合适的人,警察这个身份导致钟力会对他的言行更加敏感,哪怕没有明显破绽,也可能因警惕心而拒绝。 因此,顾临奚其实比方恒安更合适说这番话。而他的确就在事先无沟通的情况下,默契地完美配合了方恒安。还利用人质求生的本能立场,安抚了绑匪的怀疑。 在这场生死未知的绑架中。顾临奚身上反而似乎有某种东西解开了,就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青年始终低头垂目,带着含蓄的礼节性笑容,凉风卷起他的衬衫衣角。看起来谦逊又风度翩翩。 这种态度如果是在一个学术讲座上是美好而赏心悦目的,但在这破落街区,土枪当头的场景,显得分外诡异。 第一幕,action——顾临奚低着头,笑了。 第24章 破碎的女孩 而郑功见局势暂时稳定,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胸口一阵凉意,原来是冷汗已经浸湿了t恤。 为什么一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案子,总想弄点大新闻,把自己送上热搜呢? “郑副,有找方队的电话!” 郑功生一双薄薄的单眼皮,平日里总笑的眉眼弯弯,此时眉头紧攒着,眼皮变成了一条压下来的锐利直线,瞳孔中雪亮的神光紧抓着钟力。 他视线没动,过了一会才抽出空来没好气地回了小卢:“天大的事过会再说,你们方队能保住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没工夫当奶妈。” 小卢其实已和那边交流了几句,忙道:“是方队派去查钟力的那拨人,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况,说和你交代也是一样。” 一听到钟力的名字,郑功忙将手机拿了过来,退到安静些的旁边巷子里认真听电话,一边隔空点了点小卢示意他关注现场,有问题随时汇报。 “郑副队,我们刚查到钟力他女儿、前妻、还有……”那边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喘的厉害,听得直让人耳膜止疼,“……都死了。” 郑功懵了一下,以为太含糊自己听错了:“谁怎么样?” 同事的声音带着回音空洞失真地传来:“钟力的女儿、前妻、还有前妻再婚的老公和两岁大的儿子都死了。现场血糊了满墙。” “先发现的是那男的尸体,估计是去开门的,只穿着个裤衩,手里还拿了块西瓜,致命伤在头部。可能是怕死的不够透,凶手还对着他的头部又来了几下,血和脑浆全淋在那囊红艳艳的西瓜上……” 这位同事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有什么恐怖小说写作的特殊爱好,描述的格外清晰鲜活。 “有打斗痕迹吗?” “没有……应该是开门的时候直接被一下子敲晕了。” 郑功撸掉了把被逼出来的鸡皮疙瘩,心想:那是个五十左右的壮年男人,但凡有一点警惕,不至于毫无还手能力。 这么看来,要么是门外是他觉得没有威胁的熟人,要么就是凶手下手老练果决,一开始就是奔着要人命来的,所以门一开就亮了凶器。” 电话那头的现场同事继续汇报:“当时那门锁着,我们撞了半天才开,这才发现是尸体堵着门了!打头的同事差点一头跌进血泊里…… 我们就联系死者亲属——也就是钟力的前妻。结果,那铃声就在楼上响了起来。” 钟力前妻后嫁的这个男人也姓钟,长得脑满肥肠,大肚囊xxl码的衬衫都遮不住,和钟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人的经济地位也是。 钟力犯事前是给人家挨家挨户送桶装水的,这男人是生产桶装水的,正是钟力之前的老板。 钟老板家是栋蓝色的双层自建楼,那蓝色不知是不是自己调的,透着点灰,看着不太新鲜。天晴的时候还好,遇到这种阴雨天,几乎透出点不详的沉郁来。 警员们站在这栋凶宅里,脚下是男主人的尸体,女主人的电话铃声是一首闹腾的好运来,绕着空洞的房梁幽幽的传下来,有种莫名的诡异。 他们反应过来后,立刻冲上了楼。 于是,看到了第二具和第三具尸体。 “先看到的是钟力的前妻王艳,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睡裙,是那种比较特殊的睡觉穿的裙子。” 第49章 警员同事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重读了“睡”字:“……她死得很惨。从会/阴部位穿过胸口到锁骨的致命伤,几乎把整个人都撕开了一半,血染透了睡裙和整张床。” “而她和钟老板的孩子——两岁多的男孩就被人直接摔死在卧室飘窗上。王艳的手还保持着去够孩子的姿势,也就是说凶手是先把她的亲生孩子杀死在她面前,才让她在绝望和恐惧中死去的。” 郑功最近正和女朋友商量结婚的事情,很巧,他女友也喜欢天蓝色,那姑娘还是个学艺术的,非要什么高级灰,喜欢一种“莫兰迪蓝”。 不知怎的,应着电话里警员描述的场景,他莫名想起了这洋气到不知所谓的名字,还想起了女友也说过要在飘窗上放莫兰迪蓝的榻榻米。 女友说,以后有了孩子再摆点云朵形的装饰品,可以坠下来让宝宝抓着玩。 郑功恍惚了一下:“那飘窗上能看到蓝天吗?” 他声音很低,警员没听清在讲什么,还以为信号又出问题了,“喂”了好几遍。 郑功醒过神来,用力摸了摸光头,打散自己不和时宜的多愁善感:“没事——说说你们是怎么想到去查钟力前妻家的?还直接撞门?” 那边静了一瞬,才说:“有些说来话长。副队,您还记得钟力的女儿吗?” 郑功想起在警员最开头的汇报里,钟力女儿也在死者名单,心头涌上凉意,有了不好的预感。 “之前的查案计划和进度我们主要是和方队那边专门汇报的,不确定副队你清楚到什么程度,这样……我索性从头说起吧。” “专门汇报?”郑功忽然想起了方恒安那天特意将他拉进办公室才说了钟力的事情,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方队让你们秘密调查?——你是老孙对吧?不是在培训吗?” 老孙其实不姓孙,但耍的一手好棍棒,因此虽然年纪不大,大伙都习惯性叫他老孙。 上个案子老孙差点因为一时义愤冲出去救人而坏了整个布局,方恒安就把他调去培训“冷静一下”。 “对,是我。”老孙应了句:“哎,也不是说秘密调查。最开始方队让我查这个事情只是因为距离培训的地方比较近,但后来越查发现水越深。所以方队叮嘱我先不要对外说。” “等等,水深又是什么意思?”郑副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坐在乱毛线团里的猫:“算了,细节你回头直接和恒安汇报吧,先继续说钟力的事情——钟力的女儿怎么了?” “我们最开始查钟力这个人是因为芦花园案,然后就查他不在场证明嘛。他有个女儿,六年级,就养在隔壁县,案发的时候钟力不在海市,去看女儿了,这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嗯,这个我知道。” “昨天我们才知道那女孩死了……”老孙的声音被电波挤压的有些变形:“大概三天前的样子。吊死在离她妈妈家不远的一个破出租屋里。因为是自杀,当地民警一开始没想和我们通知这个事情,但是,很奇怪,第二天有人把女孩的尸体从停尸间偷走了。” 郑功后颈上不自觉地出了层白毛汗。 “这事情太诡异,正好我们在查问钟力的事情,那边民警就把这事儿告诉我们了。我们第一反应是找死者家属——就是钟力前妻,女孩的妈了解情况。但那边民警却说这妈是不愿意管这个孩子的,所以都不想让她待家里,这么小的孩子给赶去了出租屋住。” “他们不想联系,那我们就自己联系钟力前妻。这才发现联系不上,觉得不太对——撞门进去就发现了这一幕……同时,我们也找到了钟力女儿的尸体。” “在卧室里除了大床外,还摆了一张小儿童床,平时应该是给他们两岁的儿子睡的,方便父母夜晚照顾。而那小男孩被丢在飘窗上摔死,他的小床上就塞了那死于上吊的女孩尸体。” 女孩虽然因为营养不良比较瘦弱,但毕竟也有十二岁了,一米的床其实塞不下她,但她已经死去超过36小时了,肢体变得像棉布娃娃一样柔软。 于是,她就这样破碎地躺进同母异父弟弟的小床里,蓝色的柔软棉布包裹着她苍白浮肿的脸颊,脖颈上的血痕变成了恐怖的青紫色。 将她放进去的人还帮她温柔体贴地盖上了画着云朵和花瓣的浅蓝色小被子。 ——仿佛这样就享受了母亲的爱似的。 “我们检查了现场,凶器上全是钟力的指纹。”老孙继续说:“他应该根本没做任何处理,犯罪现场嚣张到仿佛凶手在写签名。” 老孙没说出来的话是,那死去女孩的脸上还有多枚带血的指纹。钟力仿佛在用带血的手……一遍遍摩搓着女儿的脸颊,假装她还活着。 郑副闭了闭眼睛:“钟力的动机会是什么?” “……我们推测和他女儿有关。那孩子在几年前遭遇了一次猥亵,这也是钟力第一次杀人潜逃的原因。但是这次他女儿的确百分百是自杀,我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将前妻全家杀光。难道他前妻虐待了那孩子吗? 这其实说不太通,首先毕竟是亲生的孩子,虎毒不食子。退一步说,哪怕真的遭受虐待,钟力的女儿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钟力也会定期去看她,真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没和钟力让他撑腰呢? 郑副挂了电话,叹了口气,心想最近局里这点运气是不是都被方队那满面春风挣完了,剩下的都是倒霉事。 第50章 这通电话如果早五分钟打进来被方恒安本人接到,根据方警官犯罪心理专家的出身,应该也算应对钟力的一柄无形利器。 现在可该怎么办呢? 他的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楼房,那是警局狙击手所在的位置。 第25章 从众游戏(一) 而满面春风的方队长正在和他的“春风”一起玩一不小心就要没了小命的“游戏”。 “好了,别废话了,现在游戏开始!” 钟力将烟头吐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点过的烟,随手扔了三根出来:“这三根烟,哪根和我抽了一半的这个长度最接近?” 他摸了摸耳朵,瞟了眼陈默:“小鬼,你先说答案!” 陈默:“……”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但总觉得你在针对我。 他刚才动了下身子就差点吃枪子,现在还心有余悸,因此一步也不敢走。只好拼命探出身子和脑袋去看地上那几根烟。看起来就像个摇摇欲坠的不倒翁。 “我……我选【a】。”陈默说。 第二根烟基本没怎么抽,第三根烟只剩了烟屁股,因此显然第一根烟和钟力现在抽了一半的长度最接近。 “小屁孩子,还他妈和老子拽洋文。”钟力嘟囔了一句,然后高声道:“另两位呢?” 方恒安忽然说:“我们谁先说,不指定顺序了吗?” 钟力又摸了摸耳朵,顿了顿才说:“你俩随意。” 顾临奚忽然笑了,他问:“钟先生,我们真的可以随意顺序吗,你不用再确定一下吗?” ”这有什么好确定的,第一轮只说了陈默……”钟力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不对,眼神森然地望着顾临奚:“你敢套我话?动位置的事已经顺了你的心,你还在挑衅我……” “——是想死吗!”他蓦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土枪,枪托对准顾临奚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金属撞击骨骼发出了令人心惊的闷响! 钟力的动作太快,虽然顾临奚知道这个人精神状态不稳而警惕着,但肌肉反应跟不上脑子,因此只来得及偏头,脸颊和肩侧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对方力气太大,顾临奚只觉得脑中和耳边“嗡”地一声,然后就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脸色迅速衰败下来。 方恒安握紧了拳——但同时,钟力仿佛已有预料,他在一砸之后,行云流水地回旋枪身,手托枪柄,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方恒安的胸口。 两人隔着一柄土枪对峙着。 钟力是见过血的人,就像山里食过人的老虎,因此他也像虎一样有了野兽的直觉——这个警察的眼神竟然有种让他胆寒的凉意。 如果不是上面的旨意,他一定要现在就杀了这个警察,以绝后患。 钟力的枪口始终对着方恒安,左手却掏出一把弹簧刀,卡在顾临奚的颈上。 “从现在开始,我如果看到你们再动一下,再说一句不必要的话,我就立刻杀了你们。”钟力又将枪口对准顾临奚,冷冷地说。 方恒安看着脸色苍白的顾临奚,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暴力的压迫和鲜血的洗礼带来一片死寂。 钟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此时此刻,即使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朝不保夕的罪犯,依然感觉到胸腔中膨胀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看啊,这些人像丧家之犬一样在他的喝令下畏缩。 这世上果然只有一种共同的正义,就是暴力。 这都是“导演”教给他的,他真是万分有幸能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本质。 可惜他领悟的太晚了,他早就应该把那些折磨玲玲的垃圾——屠杀,切成碎片,折磨他们,放血… 忽然,寂静中传来一声液体溅落的声音,打断了钟力癫狂绝望的胡思乱想。 那是鲜血顺着黑色的衣角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而更多蜿蜒的血液正从顾临奚脖颈的伤口涌出。 顾临奚似乎毫无痛感,只满不在乎地抹了把,红色的血液沾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像插着红玫瑰的瓷器。 他终于止住了咳嗽,对上钟力的视线,便拿开捂着嘴的手,竟然…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他的脖子上全是鲜红的血。 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 “你……”钟力吃了一惊,他只是用刀抵着这个人,并没有用力…… 是顾临奚自己干脆地往前走了一步,让锋利的刀片割破了皮肤和血管! ”你好像看起来很惊慌啊……看来,我是猜对了。你不敢随意杀我。所以,是在执行谁的剧本呢?”顾临奚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钟力意识到他是接着自己说漏的“只说了陈默”在继续问……这人完全不顾死亡威胁,甚至像在证明自己不怕死似的——直接把要害往凶器上送! 顾临奚说着,同时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方恒安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请他“稍安勿躁”。 表面上风度翩翩,但方恒安知道他不在意任何人的反应,十足的强势。 顾临奚笑得平和:“我建议你在吓唬我们前,先问问你那位‘导演’……” 钟力握在刀刃上的手指忍不住抽了一下。 ——这人……是怎么回事?是疯子吗? 他从成年起就在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街区的混混头子就教给了他一句受益终身的土话。 第51章 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他从“穷”爬到“横”的时候把那个混混头子踢下了位置、再到“愣”的时候打残了第一个人。唯独没真正见过“不要命”的人。 ——一个人只要拥有一点点东西。就会有担心失去的恐惧和渴望更多的欲望。但如果没命了,这一切都没了。 所以,“不要命”本质上是反人性的。 但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走到这一步……那恐怕就是个无牵无挂的怪物了。 顾临奚又向前走了一步。刀片又往他脖子血肉里陷下去一寸。 ——只要再深一点……只要几毫米,或许就会直接切断他的动脉。 钟力终于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他攥紧了手中的枪,却不再是刚才那种猎人对猎物的高高在上,而是因为超出认知情况的恐慌和混乱。 他只是这个游戏的执行者,上面还没有指令,他还不能杀人… 看到钟力的举动,顾临奚笑容更盛,朗声道:“问问你那位“导演”,真的敢现在杀了我!” 说罢,他指了下钟力的左耳。 钟力瞳孔皱缩,他知道“导演”! 而就在同时,钟力的左耳耳麦中真的传来了新的指示。 顾临奚注意到他的举动,好整以暇地笑道:“…我猜不会,甚至并不会对我这个小把戏感到不快,因为你身后的人并没有想隐藏自己。” “从一开始,你频繁地下意识做摸左耳的小动作,说话尽是暴露同伙能事实监测这里情况的破绽,他都没有提醒或者警告你。” “所以我冒昧地认为,你背后那个人或者组织,其实期待我能戳穿你,直接和他对话也说不定呢?” “我说的对吗?拉美特利最重要的代言人,‘雪山’目前的掌权者——‘导演’先生。” 顾临奚欠身捂住脖颈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他竟仍彬彬有礼,像在和控制钟力的那位不在场者隔空致意。 钟力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不,我不是……”他并没有看顾临奚,而是低头弯腰拢着左耳,仿佛在对那头发号施令的人点头哈腰,在一段长久的停顿后,他的声音变得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懦弱:“……好的,听您的安排。” 然后,他拿出对讲机,恭敬地弯腰放在地上。 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机器音直接外放出来。 “精彩…是我们对林熹先生不敬了!我已经教训过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了!” 男女莫辨的机器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语调,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地方语速特别快情绪激昂,有些地方又拖着诡异的长音。 “……接下来,让我们,抓紧时间继续游戏吧!两位!难道不想尽快……全身而退吗?” 顾临奚没有评价“孩子”这个恶心却寓意深长的称呼,也没把这虚伪客套当真。 钟力之前的态度就明示了:如果真的任人摆布地开始“游戏”,恐怕连遵守游戏规则的资格都没有,直接变成人家手中的玩物了。 而直到这一刻,顾临奚手里才捏住了真正能和对方游戏的“牌”。 “当然可以——其实,我非常喜欢游戏,”顾临奚笑着说:“但是,游戏首先是娱乐,要尊重参与者,让每个人都能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其次是公平,合理的规则是让游戏有趣的灵魂……否则就太无聊了,不是吗?” “完全赞同。林熹先生……果然有和我一样的偏好。” “是吗。”顾临奚抹了抹下巴,带出一条血痕,脸上那画上去似的瘆人的笑也一并抹去了。 “那就请让npc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保持安静,别戏太多。”他对钟力抬了抬下巴。 “我保证,接下来钟力除了监督游戏外,不会多说任何一句无关的话,而他手里的枪……”机器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在设置一个悬念似的:“也不会随便打在诸位的身上,除非……游戏需要。” “好了,在我们继续游戏之前——林熹先生是否需要包扎一下伤口呢?都怪这冲动的孩子,他包里有绷带和药品,可以帮忙处理伤口。” 这个机器音每次都把他的假名“林熹”连名带姓喊出,再拖上意味深长的长腔,给顾临奚一种仿佛在亲昵称呼他真实名字“临奚”一样的恶心感觉。 顾临奚漠然道:“不用包扎,看着吓人而已,没伤到动脉。短时间不会让我失血过多而死的,还能提神醒脑。” 在他说完后,那机器音和漏风的破锣鼓似的“呵呵”笑了两声,就和单纯捧场的观众似的,接下来就不再发声。 钟力蹲下身,捧起对讲机放在衣袋里,重新戴上左耳的耳麦。 他不再神经质地笑,严肃木然地端着枪朝向他们,整个人真的就像一个游戏里的机器人一样。眼神却依然是那种明亮的狂热。 顾临奚冷眼旁观:那机器音对钟力的掌握力就像部队司令对士兵,有种可怖的权威,令行禁止。 钟力:“游戏继续:右边这三根烟,哪根和左边这根的长度最接近。陈默的答案是a,第一根烟。剩下两位顺序随意。本轮为热身游戏,目的是熟悉规则,不会有任何惩罚。” 陈默:看来重头戏在后面,让我先喘口气。 他已经被顾临奚这波操作整蒙了,想到自己有眼不识疯批,竟然当时在警局扯着人家不放当靶子,感到一阵后怕。 第52章 就在陈默安心等着走完这轮“热身游戏”进入正题时,沉默已久的方警官忽然开口了。 “钟力,你只说了不会有惩罚,但是游戏规则你没有说清楚,如何界定输赢。” 陈默愣了愣,忍不住抢话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看的很清楚啊。第一根明显是长度最接近的……” 方恒安冷冷地打断:“但是他没有说,选出正确答案的就是赢家。” 顾临奚扫了眼地上那四根烟,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布置很眼熟啊。” 陈默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是这不妨碍他浑身一个寒战。 第26章 从众游戏(二) 方恒安努力把自己视线从顾临奚半身的血迹撕开,尽量保持冷静客观。 他沙哑而机械地解释道:“这个三根香烟选择长度最接近的游戏,很像通过线条来证明’从众现象’的著名心理学实验。” “实验内容是:多人一组参与任务,在每呈现一套卡片时,判断【a】、【b】、【c】三条线段中哪一条与标准线段等长。” “重点在于,在这多人组中其实只有1人是真正的被试,其他人都是研究人员“内应”。” “前几次实验,'内应们'都陪着被试一起做出正确的选择。从第7次开始,'内应们'故意作出错误的选择。” “当自己和其它所有人的答案不同时,全部被试都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毫无疑义的正确答案,并且或多或少地随大流转而去选择那个明显错误的选项。” “在这个实验里,正确和错误就是模糊的。被试者能看到一目了然的真相,但是在他心里的答案又其实是大部分人的选择。” 方恒安解释完,看向钟力:“所以,我们要选出的是正确的答案,还是有其他的界定方式呢?” 钟力提了提嘴角,像是拼命按耐住一个恶毒的笑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面无表情。 “这就要靠你们自己猜了。我已经说了:这轮的目的是’熟悉规则’,下一轮开始就不是无惩罚的热身游戏了。” 钟力的重音放在了“熟悉规则“四个字上,陈默只是年少胆大,其实比同龄人还要聪明谨慎很多,立刻追问道:“难道你不会把规则告诉我们吗?” 钟力做出了认真的惊讶神情:“几位刚才没听吗,我只是’监督’游戏。监督的意思,就是按游戏结果执行惩罚,可不包括讲述规则啊。” 说到惩罚的时候,他还故意抬了抬手里的枪。 “简单的说,我只能在你们的选择结束后,直接告诉你们输赢结果。” 陈默感到一股凉意从头顶慎入四肢。 如果那两人没有注意到这个语言陷阱,就傻乎乎地比香烟长短,在下一轮正式游戏中,一定会被“惩罚”,可能就是死亡。 钟力冷冷地说:“所以,请两位快点选择。” 顾临奚却没什么意外的样子:“稍等,在我们选择之前,请你告诉我——陈默的答案【a】是对的吗?” “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顾临奚早料到他要杠:“你刚才说的话是“导演”指定的台词吧?里面说可以告诉我们’输赢结果’。可没说要等所有人都选择完。不然问问你老大?” 钟力狠狠地舔了下后槽牙:“……仅一人做出选择,结果无效。” 方恒安连贯跟上:“【b】。现在的结果呢?” 钟力:“……你被惩罚。” 顾临奚蹭了蹭脸颊上的血,快速接道:“我和方警官一样——” 钟力已经知道他会问什么,冷冷地自己开口:“……这种情况是只有陈默被惩罚。” 顾临奚笑了:“钟先生怎么这么积极,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还没说完呢——我和方警官一样……不选重复选项,我选【c】。” 钟力:“……” 他的手虚挂在板机上,因愤怒而绷起了青筋。 他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就是你,林熹,死。” 陈默脸色一白,虽然有预期,但这次是真的直接把“惩罚”和死亡画上等号了。忙问:“所以你们弄明白规则了吗?” 方恒安看了眼一切仿佛事不关己的顾临奚,心沉了沉。 “嗯,弄明白了。“他对陈默解释:“其实你可以还是按照从众法则来理解。少数服从多数,比如大部分人都选了【a】,那选了【b】的淘汰。而如果所有人答案都不一样,淘汰最后做选择的人。” 陈默回想了下刚才钟力的回答,觉得赞同,却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那如果所有人选的都一样呢?大团圆结局,没人淘汰?这个我们刚才好像没试到。” 方恒安正想回答,顾临奚却已经慢悠悠地泼了冷水:“真是天真美好的想法啊。可惜应该不可能。” 这时,钟力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讨论:“第一轮热身结束。第二轮正式游戏开始,游戏算上热身赛共三轮,三轮至少淘汰一人,否则游戏结束后,我会对所有人开枪。” “请各位报出选项答案。间隔不超过五分钟,否则我会无差别开枪。全部报完选项为一轮,一轮结束后我会向淘汰者开枪。” 钟力这次将规则说的客观清楚,遣词造句和他平时格格不入,显然又是在“朗诵台词”。 说到最后,他嘴角才微微抽了下,有了些不像机器人的活气,尽管是种狂热恶毒的活气。 第53章 “附赠一个消息,这个游戏进行到最多三轮如果还没人淘汰,就会直接随机开枪,就看在这些条子抓住老子之前,能拉几位垫背的了!” 他话音落后,顾临奚温和地对陈默说:“看,这就是我说的不可能。何必浪费机会试这么天真的策略呢?还是抓紧时间选你的答案吧。” 陈默顾不上理他,在心里忙乱地复习刚才方恒安告诉他的规则。 每轮其实一共有三个可能。 可能一:全部选一样的选项,但是连续三轮后可能面对无差别死亡危机。 可能二:两人一致,唯一不同答案的人被淘汰。 可能三:三人答案完全不一致,最后一人死亡。 ——所以知道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寂静的夜晚,他甚至仿佛能听到不知谁手上的腕表指针发出”滴答”的声响。 与此同时,钟力粗粝阴寒的嗓音响起:“请注意,只有五分钟哦。我好像忘了提醒,从我说规则就开始计时了,现在还剩两分钟。” 陈默的心砰砰直跳,他觉得自己的每下呼吸似乎都是生命的倒计时。 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刺激了他的大脑,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长短其实只是个障眼法,这游戏和地上那堆香烟没什么关系,是个拉帮结派的站队游戏! ——这么一说,其实选什么都一样,那这个游戏的关键到底是什么呢? 钟力明明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陈默却觉得仿佛他已经对自己抬起了枪口。 陈默心一横,反正也没有头绪,随便报个答案,总比时间到直接被枪杀来的好!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仓皇的思绪。 方恒安说:“还按上一轮的顺序来吗?” 陈默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砸在了喉咙口。 ——对啊,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呢? 是因为上一轮的思维定势,还有……林熹对他说的那句似乎无意的“抓紧时间”! 钟力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冷冷响起:“不指定顺序。但如果五分钟到了都没人说话,我会随机开枪。” 陈默感激地开了一眼方恒安,这一惊一吓,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他虽然成绩差,却不糊涂,数学老师却还忍不住夸过他逻辑清楚。 ——仔细一想,第三种可能“三人答案完全不一致,最后一人死亡”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为,最后一个人只要附和前面任何一个人的答案,就能立于一定不被淘汰的决胜之地,甚至还能决定淘汰哪个人! 所以,最安全的是成为最后一个人,而第一个选择则是风险最大的,基本就是把自己放在了他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 发掘关键的喜悦渐渐从心头褪去,陈默意识到,自己都想得到的事情,别人……尤其那个林熹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五分钟到了都没有人说话,岂不是大家一起……那么,钟力会先开枪打谁? 陈默想,那杀人狂最恨的看起来是林熹,但其实杀了我对他来说才是最—— 就在被自己乱七八糟的焦虑思绪裹成一团时,陈默惊愕地抬起头,因为居然有人并不想拖这五分钟,愿意第一个出头占最不利的地位,开口说了选择。 又是那位方警官。 “既然不指定顺序,那我第一个来。我选a。” 方恒安手插在口袋里,垂头敛目,无人可以窥探他的神色。 但是可能是从站姿,或者别的什么,陈默莫名就意识到了,方警官的注意力其实集中在那个林熹身上。 顾临奚忽然不笑了。 他的目光从上而下缓慢扫过方恒安,然后轻笑了一声,好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恒安,你在担心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临奚不再假模假式地叫他“方警官”,而用了那个熟悉的称呼。 他说话有种惯常的闲散轻慢,唯独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却每个音都珍而重之,将一个普通同事都会喊的称呼竟给人喊出了几分……温柔重视的错觉。 顾教授想要影响一个人的时候,每个神情语气都是武器,瞎子都很难无动于衷。 可惜失策在身上挂彩太多,殷红的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太有存在感,帮助方警官屏蔽一切虚妄声色。 即使在回话时,方恒安也不想看他的脸,只将目光虚虚投向他胸口那块没有血迹的地方,答非所问:“你很遗憾我打断了陈默吗?” 顾临奚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在疼惜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因为太过温和真诚,听的人激不起半点逆反心思,只会情不自禁地自我反省。 如果孙局之前能学得他一招半式可能都不至于被手下这棒槌气得七窍生烟。 “恒安,没人能救所有人。”他慢条斯理地说,低头看了眼手腕——之前引起陈默注意的指针声来自于他的石英表。 这人也不知从哪偷来的时间,刚摆脱民工身份没多久,就又往从前的习惯上装点来起来。一点也没委屈自己。 “你的到来已经救了两名无辜市民。而犯罪份子穷凶极恶,手持凶器。方警官虽然不顾己身、智勇无双,也很难只身保护另外两名人质,因此,陈默不幸遇害……” 顾临奚轻轻地用食指叩击着自己的表盘,听在陈默耳中就好像死神的敲钟声。 第54章 “在芦花园案上,这孩子原本就不清白,又密见杀父嫌疑人。这事只能算他咎由自取,你顺其自然便好,又何必特意提醒呢?” 听到“不清白”那里,陈默感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仓皇地看向方恒安,却见连方警官也并不惊奇意外的样子。 这少年顿时觉得整个人如已入了冰柜,冲击之下,对当下生死的紧张竟都淡了几分。 顾临奚仿佛能听到凡人心因的魔鬼,微笑着对陈默侧过脸来:“是想问为什么会怀疑到你吗?最直接的当然是动机了。” “一部分是有实际的线索,另一部分嘛……比起问询活人的心理,聆听死者的自白是我更喜欢的部分。” “遗体就是死者最有意思的自白,尤其是死于非命的那些。从尸体的衣着、死因,甚至抛尸的状态……能品味出不少凶手幽微的思绪和渴望。” “比如…特意不埋死者的脸。” 他半身浴血,浴的还是自己的血,原本看起来就像个不怀好意的疯子,这时候简直疯出了些妖气。 陈默心跳如鼓,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临奚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接话。 他纡尊降贵地吓唬了一下陈默后便完全当对方是空气,只等着心虚和恐惧在这少年心里慢慢发酵。 顾临奚侧过头,继续耐心地对方恒安解释游戏策略:“恒安,既然你第一个选了【a】,我不希望伤你,只能跟着你选a。陈默想活自然也会跟着选【a】,那这局就和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和和美美一直’从众’到最后,让命运来选择淘汰谁,可不是我的风格。” 方恒安淡道:“那你希望如何?” 顾临奚笑了,神色意味深长:“我希望,接下来这最后一轮,你可要记住我们共同的目标,不要做出什么不同的选择啊。” 第27章 从众游戏(三) 顾临奚说的又轻又慢,无端带出一丝让人遐想联翩的意味深长。 方恒安神色淡淡,始终没有说话。 但这在陈默眼里就近似于意料之中的默认。他觉得此二人一定关系匪浅,心沉到了谷底。 顾临奚的答案卡着五分钟的倒计时不慌不忙地落下:“这局,我跟恒安,选【a】。” 场上两个人都选了一样的选项,剩下的陈默如果不跟着选一样的就是自杀。 他只能心神不宁地跟着也报了个【a】。 如顾临奚所言,这局三人都选了【a】,所有人选择相同,和了。 下一局按照钟力的说法必须至少死一个人,这场游戏的表面重头戏要开始了。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真的安心在“场内”任人摆布——方恒安始终微垂眼帘,长密的睫毛掩住硬而锐的眼神。 表面上,他们三个人质是猎物,钟力是猎手。 但其实,钟力又是警方的猎物。 方警官是犯罪心理专家背景,不是专业武警出身,但对警局狙击手的射程和能力基本也有认知。 虽然狙击手待命,但是钟力躲在阴影里看不清要害,一击不中可能就面临着场上伤亡,因此现在的情况,狙击手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他注意到在钟力身侧几米的墙上,隐隐绰绰地投着一枚光斑,也不知存在多久了。 电光火石间,他撞上了另一个人的视线——那是正状似不经意四处扫视的顾临奚。 顾临奚也意识到了两人的目光相接,于是飞快地弯了弯眼尾。 他这幅皮相年轻,因此竟带出了些少年气,像个恶作剧成功时心照不宣的庆祝。 这一点私底下的神色稍纵即逝,快的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幻觉。 方恒安已经想明白了顾临奚的计划。 顾临奚当时选择这个位置,除了方便从高楼瞄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他并没有指望钟力真的会傻乎乎地清晰暴露自己当活靶子,钟力会躲在那片影子里没准还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他特意留下的饵。 方恒安略一思索,侧头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歪脖子路灯,灯罩都摇摇欲坠了,就这样竟然没坏,还执着地散发着黄光吸引过路蚊虫。 这几米外的光线自然是照不亮藏在阴影里的钟力的,但因为是斜的却正好借由钟力的金属皮带扣折射出一个微幽的光点在一边的墙上。 钟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质身上,完全不会关注到。 但是,对高处的狙击手就非常清晰而且引人注目了,只要他们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人质的“良苦用心”。 然后,狙击手就可以通过路灯和光点的位置角度计算出钟力腹部皮带处并瞄准。 方恒安想,那么现在麻烦只有一个: 钟力的枪已经上膛,并且始终保持在瞄准一人的状态。 而皮带在钟力腹部位置,能让钟力瞬间丧失行动能力但并不致命——钟力如果在这个瞬间扣动了扳机呢? 最好的选择是,在钟力未瞄准任何一个目标的时候,有人通过动作提示狙击手射击,狙击手开枪一击射中钟力。 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是——钟力切换瞄准对象的瞬间。 “和局,还有最后一轮,”钟力说:“如果再无人淘汰,那我可要随机杀人了。” 在场所有人,钟力最厌恶和恐惧的是那个叫林熹的,但如果论到最希望谁去死……那可就是陈默这死了爹的小东西了。 第55章 当然,这只是他作为“人性劣根物”的一点点私心,远比不上“游戏”重要。 钟力想,那些警察根本不会相信,他在绑架人质后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比如,他根本没想过在这里全身而退——这场绑架对他来说可是了解世界真相的过程,朝圣的旅途,怎么可能会需要退路呢? ——如果他真的有过什么退路,也已经冰冷地蜷缩在灰蓝色别墅里那张不合身的儿童床上了。 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只是纯粹的维护这个“游戏”的进行。 “游戏”是能提炼出人类本质欲望的,充满神性的…… 他幸运地被分配到这个任务,难度只有一点:土枪只有一发子弹,换弹的时间间隙是最危险的。 所以,他需要预判目标,保持瞄准,尽量一击必中。 不过,目前来看,注定被”处决“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并且如他所愿。 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准着陈默,钟力搭在板机上的手指松开后轻轻活动了下。 他看着这渺小地被吓破胆的少年垂死挣扎,等待一刻钟后意料中的尘埃落定。 钟力说:“最终一轮游戏开始。” 陈默仓皇地看了眼周围,这时候即使是身为警察还几次三番帮助他的方警官也带不来安全感了。 林熹手表的指针声在寂静中仿佛放大了无数倍,每一下都敲击在他心脏上。 明明是三个人同时遭遇这生死危机,另两个却如没事人般站着。 他们这番态度,更让陈默觉得这两人已作为“众”决定将自己这个“异己”排除在外。 陈默忽然心一横,说:“你们就不怕我坚持不报答案,大家同归于尽吗?” 顾临奚却笑了。 他仿佛早有预料,敲着表盘说出了一句让陈默肝胆俱裂的话。 “小默,我不怕。因为你哪怕不在乎自己,但还是怕’别人’伤心的吧。” 顾临奚意味深长道:“你爷爷和我说,你是个好心又孝顺的孩子,或许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冒险’,嗯?” 这一刻,陈默才真正惊慌了。顾临奚最后这句话,对他的效果竟然比土枪和杀父嫌疑加起来都大。 他心念电转,不确定对方那句“一个人在冒险”到底猜到了多少。 就在这时,他看到林熹用食指和拇指指腹轻轻捻了一下衬衣袖口,然后做出了一个类似“托”的动作。 电光火石间宛如有一条白色闪电劈亮他的识海,他想到了那天自己在家中递给他隔热端碗,其实是用来收集指纹的布。 ——原来都是自作聪明。 顾临奚似乎笑累了,他的语气平静而冷漠:“好了。陈默,听我的话,你第一个来。” 说罢,他不再看陈默,只低头看着腕表,精致的金属指针轻巧地移动着。他静静地数了40下,然后心想,差不多了。 几乎就在同时,陈默作为终局游戏的首位,颓唐开口了。 他随便选了个【a】。 哪怕他再傻,此刻也明白了选什么并不重要,第一个发言的顺序就决定了他成了被人宰割的羔羊,几乎注定成为被牺牲。 顾临奚没再多浪费一个眼神在陈默身上,他说道:“恒安,下一个你来吧。” 那边钟力忽然怪声笑了一下。 顾临奚彬彬有礼地转向他:“怎么,钟先生……还是你身后的那位’导演’有什么指示吗?” 原来那笑声并不是钟力,而是从他的对讲机传来的,来自于那位钟力身后的神秘“导演”,这人原本已沉默很久,此刻却像看一幕戏剧到精彩之处实在忍俊不禁似的。 “抱歉,林熹先生,打扰到您的表演了!不愧是传言里的……”被称为“导演”的神秘人后几个字放的很轻,没人听得到:“……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里呢。” 顾临奚依然笑着,眼神却一片冰冷:“您这么说,我可要觉得在挑拨我和恒安的关系了——把我们绑在这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不是你吗?” 要说一只宠物狗的摇尾乞怜是激不起雄狮的成就感的,能让人满足征服欲的唯有另一只雄狮。 在导演眼里,这话是变相认输了——的确,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不牺牲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还拿胸口去堵枪口不成? 只是可怜了陈默这小可怜。神秘人漫不经心的想,古时邪魔出世必有祭品,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是个累赘货色,死在这里也算有些价值,不浪费。 那边顾临奚看向方恒安,徐徐劝道:“恒安,你第二个选。这是为了你好,末位的确是最安全的位置,但同时也要做出选择,对那个淘汰者的死负责。你是霁月光风的人民警察,这样的污点不合适你来担。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方恒安反问道:“那你呢,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这话被原封不动丢回去,顾临奚却毫无心虚模样,坦然地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方恒安静了一瞬,他深深地看了顾临奚一眼。 明明心知现在的一切都是在演,但他无端就觉得,这句话是顾临奚的真心话。 “还有30秒,你们是准备弃权吗?”钟力冷冷地说。 “恒安,何必两败俱伤呢?”顾临奚仿佛拿他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长时间的失血让他面容几乎在黑夜里漫着层冷白的光。 第56章 “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啊,天性自私自利,自私的人也有个好处,就是看重利益。你活下来对陈默比我有价值多了,这点我们都清楚。所以,我是一定会选择你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但是——”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像萃足了孤秋的寒风:“我做不到相信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后背和弱点托付给任何人,所以,我是不可能放心把最后的位置交给你,让你决定我的生死的。” 方恒安觉得好像有根针在自己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扎了一下。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咽下了那股带血的痛意,在倒计时最后几秒说:“既然如此,那听你的——我选和陈默不一样的选项,【b】。” 这话音落下,陈默彻底陷入了无力的绝望。 他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是,方恒安作为警察不愿意牺牲任何人,会和他选择一样的【a】,让这局依然是和局,最后和钟力硬刚。 但显然没有,方警官选择遵从林熹的剧本选了不同的答案——这就意味着,他也默认牺牲陈默。 “嘀嗒”——一滴冷汗从少年额头上滴了下来。 这个游戏明明还没结束,因为最后一个顾临奚还没做出选择。 但是,又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的确,陈默第一个选了【a】,方恒安则选了和陈默不同的b选项。根据淘汰“小众”一方的规则,顾临奚已经利于不败之地。 ——只看他选【a】还是【b】,想淘汰谁。 钟力的手已经扣上了扳机。 “看来游戏就要结束了,希望还能来得及回去喝碗没凉透的鱼汤。”顾临奚忽然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这动作在谁做来都显得突兀,但唯独他一直有种游刃有余的疯狂气质,哪怕钟力也没觉得奇怪。 ——4……3… 同时,远处大楼上的狙击手通过瞄准镜看到了他的手指细节,是比了个数字“4”! ——2……1… 顾临奚眨了眨左眼,这动作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其实是有些俏皮的,但他的眼神毫无情感,就像两颗漂亮的漆黑玻璃弹珠,反而无由地让人心惊胆寒。 一片内里剑拔弩张的虚假寂静中,他故意似的慢悠悠地说:“我选——【c】。” 倒计时归0! 第28章 从众游戏(终) 钟力的手已经随着他的声音下意识去按扳机,闻声整个人下意识地一怔——林熹竟然没跟随方恒安,选让陈默去死的【b】! 一条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的规则,同时浮现在他们脑海中。 ——如果三人选项都不同,则第三人被淘汰死亡。 但这条规则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第三人拥有最终的裁决权,没人会让自己去死! 顾临奚却选了。 这一瞬间的惊诧已让钟力失了先机,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是游戏的崇高性已经被深深刻入潜意识里,因此他手头已下意识地调转枪口,从陈默转向那个按规则应被淘汰的“自杀者”林熹! 与此同时,“嗖——”地一声,一阵划破寒空的金属嘤鸣就像寒针刺破短暂的寂静。 ——那是子弹的声音! 两颗子弹射出相差时间只有毫厘! 这一切都发生在最后1秒内,却又仿佛被拉成了电影的慢镜头——警局狙击手一击射中了钟力的腹部,鲜血四溅,钟力瞬间倒地。 同时,四周忽然嘈杂起来,刑警队在缩小包围圈,探照灯打了过来,钟力暴露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他却没有捂伤口,而是捂着和他本人极其不搭的金属小熊皮带扣。 他的血沾满了这只粗制滥造的卡通熊,熊脑袋裂开了一条缝,轻巧地滚落在了泥地里。 这男人的眼里忽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凶光,好像那一枪不是打在皮带挂件上,而是毁了身家性命似的。 他如同穷途末路的野兽,对着顾临奚狠狠地按下了土枪扳机—— 顾临奚并不是傻乎乎的活靶子,他提示狙击手的时候能把时间算到如此精准,自然也算准了钟力重新瞄准他并射击的时机。 所以,他掐着钟力扣下扳机的那瞬向左侧跑去,却没想这一动作惊到了已经被这突发情况吓呆了的陈默。 这倒霉孩子可能已经被顾临奚坑出了条件反射,见他往自己方向靠近,下意识觉得不好,竟然猛的把人反方向一推,自个儿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枪林弹雨中吓得掉头就跑。 陈默是个手下没轻重的半大小子,顾临奚原本就失血虚弱,又加上没防备,直接给推了个踉跄,正对上了钟力那颗子弹迎面而来! 顾临奚:“……”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这样机关算尽却功亏一篑的死法,恐怕如果他的敌人知道了,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他想,自己这一生果然是个笑话,连死都死的这么黑色幽默。 ——但其实,倒也不算很坏。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但在顾临奚的脑海里,这一秒时间好像无限拉长了。 他事不关己地想:这所谓生死之间会将意识里的一切放慢的奇迹真的存在啊。 顾临奚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有点疯,因为在这一瞬间,他竟能伴着飙升的肾上腺素,品出一丝趣味。 连毒发期折磨人的头疼、不断失血的伤口都成了一种兴奋剂。他放缓了呼吸,近乎冷酷地品味痛感、失血的寒冷还有死亡降临的阴郁,像在细品什么好酒。 第57章 一幕场景在脑海里电光火石地浮现,那是一座雪山深处,鲜红的液体在滚动,就好像滚烫的岩浆。 那是他13岁被外公领回去之前,在“雪山”上记忆的残留。 就是在那里……孕育了最初的故事,那是“导演”的根据地,更是埋藏着“拉美特利”的最深秘密。 顾临奚忽然觉得不对。 ——他怎么还没死……这“生死停留”的闪回是否未免久了点? 下一个瞬间,他听到自己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背重重砸到了墙上。 他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满身温热的血烫着了——方恒安的头无力地磕在他肩膀上,血从方警官胸口的枪伤处不停往外涌。 顾教授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部分被方恒安的鲜血震住了,半个想法也冒不出来。 而另一半是大脑依然在冷酷的精密运转,清楚地告诉他:你没有死是因为最后一刻被方恒安推开了,那人用后背帮你挡了子弹。 警局的人一边喊着“队长”一边冲上来分开他们,要将方恒安抬上急救床。 但他们一时没有挪动,因为方恒安浸满鲜血的手还紧紧攥着顾临奚的领口。 他们的血混在了一起,连呼吸似乎都腾开了红色的雾。 方恒安的眼神有些涣散,其实神志应该已经不太清楚了,声音轻得近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说:“你又想走,是不是?” 顾临奚怔住了。 这也是他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威作福还作妖的顾教授,终于在一整晚的完美反社会人格演绎后因失血过多倒下了。 * 顾临奚醒来的一瞬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视线有些模糊,下意识伸手到床头柜去摸索—— 这时,一个声音问道:“你要什么?我帮你。” ——这是…他的助理? “唔,眼镜……“顾临奚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一动之下牵动了颈部的伤口,他无声地倒抽了口凉气。 这一痛之下,顾教授清醒了,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原来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自己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而刚才接话的人也不是他的助理,而是方恒安手下一个姓卢的年轻警员。 ”眼镜?”小卢站起来走过去,看了眼除了一盒子药以外空荡荡的桌面:“没有啊。而且我也从没看你带过眼镜啊。” 顾临奚:“……”清醒了。 他用林熹这个身份后,为了和之前区别更大,改变了个人标志意味较强的配饰,并不戴框架眼镜。 而且,他其实没什么度数,现在视力的这个模糊程度也不正常。 顾临奚不着痕迹略过这个话题:”没事,只是有点看不清东西——医生说我是什么情况了吗?” “看不清应该是贫血引起的。说是没什么大碍,头晕目眩、身上发冷、心跳加速之类的都是正常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 “那大约多久可以出院呢?” 小卢回忆了一下:“没特别说,就说没什么问题。应该醒了以后医生看看没事就行了吧。” 说完,他就坐回去低头玩手机,信息发得飞快。 室内倏得静了下来,顾临奚静静地看着雪白的墙壁,品味着醒来后心里便翻腾着的那股陌生的急躁。 他把真实人性当课本案例,也把自己的情绪当成一堆可以随意整理和丢弃的垃圾。 比如,刚醒来时他脱口而出要问的,其实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而是方恒安的安危。 但顾临奚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将那句话立刻咽进了冰凉的肺腑。 他近乎冷酷地告诫自己,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神明,救不了病人也转不了生死。何必急着问这么一句空洞的废话? ——应该和往常的习惯一样,先按照轻重缓急先了解目前的情况和威胁,再判断用什么态度和立场说话。 焦虑是没有意义的,他不熟悉这种情绪,并且认为这种情绪毫无价值,只能让人变得软弱,丧失理性思考能力和判断力罢了。 他按耐完这点软弱的活人气,觉得自己的心冷得能接受任何最坏的可能性。这才问小卢道:“方警官还好吗?” 小卢等警察都很清楚方恒安是为了救这个林熹中的枪,见此人慢悠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略有些不忿,正想说些什么,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张病床被推了进来,上面躺着的人微蹙着眉,原本就是中式清隽的长相,如今因为虚弱而唇色苍白,长眉却是极深的墨色,如风雨前连绵的山峦般沉沉压在紧闭的眼帘上,就像一卷浓墨重彩的写意中国画。 秦澜跟着病床跑了进来,不只是高压工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已经缠了些血丝,眼眶红彤彤的。 她急匆匆地扶着病床去看方恒安的脸,哑着嗓子问:“张医生,他没事吧?手术成功吧?子弹取出来了吗?” 顾临奚下意识地攥住了病床冰冷的金属支架。 那是方恒安。 第29章 父与子 医生或许是每日压力最大、面临最多生离死别的职业了,因此面对情况稳定的病人和家属,心情都不错。 那位张医生安抚道:“警察同志,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那一个?——没事,运气很好没伤到重要脏器和动脉,子弹当然取出来了,还能给他留在里面?” 第58章 护士将床前的状态切到“二级护理”,叮嘱道:“手术麻醉的原因,他还没完全清醒。人醒了以后,说话聊天都行,大概到明天早上就能正常吃饭了,观察一段时间没事就可以出院。” 秦澜又语速飞快地问了很多话。但顾临奚什么也没听见,只觉得心砸回了胸口。 这颗跳动的东西太过滚烫灼热,甚至仿佛解冻了冰凉的胸腔肺腑。 他又感到了另一种陌生的情绪,这感觉就像万里冰原百日难遇的一场明媚的日出,或是炎炎夏日跋涉十里的一口凉水…… 那也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雀跃。 他曾活在遍地荆棘的危机中,有人给他暗箭,自也有人扶过他臂膀。硝烟之中生死之交、救命的交情也不是没有过,但是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跳热烈得让人尴尬。 顾临奚垂眸偏头,微微避开了方恒安那边的景象,只在遇上别人视线时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幸好”神态,像个捧场的群众演员——还因为盒饭质量太差有些不情不愿似的。 好在也没人顾不上管他,因为郑功和另几个警察也进了病房——这里总共就住了顾临奚和方恒安两个,也不怕打扰别人。 小卢喜道:“这回可算是有惊无险,方队没事,人质也没事,钟力也抓到了,看来芦花园案根本用不了一个月……” 郑功正试图将一个过大的果篮塞在方恒安的床头,闻言熟练的泼了盆冷水:“傻小子,谁说抓到钟力案子就能结了?” 小卢和秦澜都愣住了。 郑功没塞成功,因为怕果篮里突出来的那只凤梨掉出来,把刚苏醒的方队再给砸晕过去,于是直起腰把果篮提到顾临奚和方恒安病床的过道间放下。 “回去再说,医院里吵闹打扰别人休息——林先生,你好点了吗?” 群演顾临奚不得不回到这幕大团圆喜剧中,微笑着说:“郑队长不必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没大碍,多亏方警官舍身救我,有各位恪尽职守的人民警察在,我这种无用的小市民才能安心生活,真是非常感激。” 这话说的太体面漂亮了,简直漂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去接——这就中了顾教授的下怀。 却没想到郑功也一脸正中下怀的表情。 他闻言一拍手道:“那太巧了!我看恒安都快不行了还攥着你不放,觉得他应该很想在一间病房,就自作主张给医生申请,特意让他给挪过来了。” 郑功兴冲冲道:“这么一看,你也非常感激他这个救命恩人。正好你们出院前可以互相照应,没事聊聊天什么的!” 顾临奚:“……” 方恒安身边的辐射范围可能都克他。 接下来,郑功又问了几句关于钟力所玩“游戏”的细节内容,顾临奚都态度极其配合地回答了。 他原封照搬了吓成鹌鹑的陈默视角,真实地演绎了一名被卷入绑架案的无辜市民。 而顾临奚也询问了钟力的情况,得知了钟力在芦花园案发时有不在场证明,以及他女儿和前妻全家死亡的事。 那天,钟力一枪落空后没有逃跑,也没有再装弹。而是在全场武警不许动的厉喝声中熟视无睹地跪下来捡什么东西。 因为附近就是居民聚集区,武警比较紧张,对他的膝盖开了数枪,男人才不动了,但在自己的血泊中翻来翻去,时哭时笑。 顾临奚却忽然想到了那被子弹割断脖子的金属小熊。 小熊孤独地浸泡在血泊里,空洞可笑的卡通眼睛映着一个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郑功等人离开后,病房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拂动窗帘的窸窣声响。 顾临奚双臂枕在脑后仰躺着,之前绷的太紧的弦一松人就睡着了,醒来时暮色渐沉,已是黄昏。 他不知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出了多久的神,侧头就对上了一个人的视线。 方恒安的目光黑沉沉的,唯独瞳孔中间一点灼目的亮,好像吸走了室内所有的光源。 顾临奚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他已经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顾临奚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昏迷前,方恒安紧紧攥着顾临奚的领子说出的话。 ——那句“你又要走”。 方恒安的视线慢慢逡巡过他苍白失血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他脖颈喉结处的白色绷带上,那里还漫出些浅红的血色,星星点点的,就像寒冬红梅。 过了很久,他开口说:“在游戏里,你说陈默’不是一个人在冒险’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语气平板的警察式诘问,作为死里逃生后的重逢招呼显得很生硬奇怪,但是顾临奚却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顾教授自觉摸清了方恒安的意思,也找准了两人关系的定性。 ——那就是:一起失忆,忘了昏迷前那句话,作公事公办的同事态度。 顾临奚立刻轻松了不少,喝了些水,徐徐道:“既然钟力有不在场证明,新的嫌疑人出现前,主要怀疑对象是陈默,这点没有问题吧?” 见方恒安眨了下眼睛当作同意,他继续道:“陈默虽然是死者的亲生儿子,但是和死者亲情关系极其淡泊,应该没在一起生活过几天。死者对他又有骗保杀人的意图,陈默得知后先下手为强并不奇怪。——但是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想通。” 第59章 “对于青少年,尤其是男孩,父亲是非常特殊的,对其性格和社交行为有重要影响。” “关于这个,心理学界有两种理论我比较认同。” “一种是荣格说的:母子关系指向融合,寓意亲密,父子关系,指向疏离,寓意规则,因此父亲是儿子和群体社会逐步建立联系的模范和桥梁。” “而弗洛伊德和他有不同的观点,认为父权是暴力的象征,弑父基本是推翻威权寻求自由的隐喻,这也是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 陈述这些理论时,顾临奚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片段。 那是一片铺满睡莲的河,绿油油的荷叶挂着晶莹的露珠。他年纪似乎还很小,穿着夏天的中裤,膝上放着一本黑色的厚皮书,坐在离水很近的浅滩上。 当时风很大,卷起带着水腥味的碎沫打在他的脸上和书页上,但他不为所动,只管继续看书。直到,一抹红色淌到了碧绿的荷叶上,汪开一滩暗红的腥味。 脚边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军靴,少年的他仰头望去,那是一个五官深刻的男人。 男人沾满血的手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看,那是雪山的核心,藏着拉美特利的秘密。也是你要去的地方。” ——那男人是他的父亲,顾穹。 头忽然一阵针钻的疼,顾临奚抬手按了下太阳穴。 方恒安敏锐地皱起了眉。 顾临奚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没事,失血头晕后遗症,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过会就好了。” “我继续说——但是陈默两种情况似乎都不完全符合。” “就荣格的理论导向的是缺失规则感和不具备正常社会交际能力。但我们都知道,陈默不符合这种情况。他表面上看好像非常莽撞,但其实做事很谨慎,对于社交规则也很熟悉。” 方恒安点头,他将病床摇了起来,仰面靠着床背,不和顾临奚目光相触。 “嗯,我也了解了他在学校的情况,没有任何违纪处分记录,老师说他甚至比大部分男生还要规矩些。” 可能是受伤虚弱,他说话声音放的轻而稳,带着点醇厚的低哑。 见他终于开口,顾临奚立刻配合地作出倾听的姿态。 方恒安缓声道:“陈默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可能就是那次去警局找你闹了——但是其实也有分寸。” “他带了把刀用来示威,但是在面对你的时候并没有拿出来,只是进行简单的肢体冲突,他很清楚事情做到什么份上警方会公事公办,什么情况会‘体谅冲动的受害人家属’。” 顾临奚表示赞同,接道:“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情感阙值有问题的反社会。他对朝夕相处的爷爷有正常的亲密依恋,对抛弃他的母亲也有复杂的情感波动。而在被绑架期间,我观察他的恐惧、愤怒等情绪都非常正常和真实。” 他笑了下:“客观来说,我可能都比他还要符合‘反社会’的定义。” 方恒安无声地蹙起眉。 他们之间隔着张半拉的帘子,方恒安又偏着头,这个角度顾临奚其实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但没来由的,他意识到对方似乎不太爱听这话。 第30章 方恒安的母亲 顾教授顿了顿,略过这段,继续说道:“荣格所说的缺失父亲角色导致的问题陈默身上没有,而‘俄狄浦斯情结’我觉得其实也不符合。” “弗洛伊德这个理论的重点其实不是肉体上的暴力毁灭,而是指代更多精神性的东西,比如推翻上一任权威并成为新的权威。” “但陈默应该对陈大强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方恒安说。 顾临奚点头同意:“一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父亲对儿子进行较为严酷的镇压式管教时。但根据陈老爷子说的,陈大强作为父亲基本是失踪状态,没养过这孩子几天。不存在’推翻父权’这个心理意向。” “所以,这里就有两点疑惑:如果陈默的确是凶手,他的动机是什么?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是,陈默发现陈大强给他买的那些保险单,决定先下手为强。”方恒安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道。 顾临奚摇头:“我觉得不至于,陈默已经有了警惕,陈大强那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拿着武器都不一定赢的了他,并不一定需要杀人来解决问题。另外,我还有个疑惑。” 方恒安微微歪头,示意洗耳恭听。 顾临奚不自觉笑了下,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我的另一个疑惑就是,在陈大强不在的情况下,是谁在陈默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让他长成了一个七情六欲算得上完整健全的年轻人?” 方恒安轻道:“听懂了。你猜测在陈默成长过程中,有个非常亲近的长辈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这个人和陈大强的死也很可能有联系。因此你对陈默提到’不是一个人在冒险’。” 顾临奚喜欢和方恒安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真的很轻松,对方很容易就可以和他的思路同频。“对,本来是猜测为主,陈默的反应又作实了两三分吧。” 两个人默了一瞬,根据当前信息来看,陈默亲近的长辈其实只有两人。 一人是他那色厉内荏歇斯底里的妈。 而另一个——就是慈祥的陈老爷子。 过了会,方恒安问:“你当时对陈默做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第60章 顾临奚没想到他还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时有些意外。 “我之前去陈家吃饭的时候,陈默那小鬼在手指上涂了胶水递了一块丝布,来留我的指纹,估计是想把那布丢在凶器附近栽赃嫁祸我吧。就索性提出来炸一下他。” 顾教授说得轻描淡写,方恒安都不用问就从他的每个字和表情中读出“这点小事我有分寸,之前没必要和你多说”的意思。 方警官的胸口还在疼,听他说话太阳穴也开始跟着跳,实在没力气继续掰扯。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拿了床头桌上的手机开始发信息。 这人瞧着一点也不像个手机奴,发信息起来却没完没了,直操作了将近半小时。 顾临奚乐得安静,顺手牵羊了本秦澜给方恒安带来解闷的小说,因为这本书的名字很好听,中译《追逐日光》。 讲的是一位绝症病人的临终旅程,文笔极佳,还非常应景——就是太应景了,也不知这姑娘往医院送这种书是怎么想的。 他视力还没恢复且头昏脑胀,看了会就放下了,昏昏沉沉间听到病房门打开的声音。 方恒安似乎在对什么人低声说话:“妈你轻点,他睡着了……我没事,很快就能出院了。” 对面似乎应了什么,然后是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 顾临奚半梦半醒间意识到是方恒安的家人来看他了,正打算放心继续睡,忽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夹杂在拿放东西的杂音里,压低着含糊传出来。 她在轻轻地问:“ 这年轻人没事吧?” 他忽然就清醒了。 记忆将他拉回生命中难忘的某天——那是他外公的葬礼。老人干了一辈子法官,当时退休还没几年,因此茶也还没来得及凉透。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半是法学界从业人员,其中不少是老人之前手把手带过的晚辈和学生。 然而,也还有些是他父亲顾穹那边的人。 顾临奚从头到尾没掉一滴眼泪,有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还能露出彬彬有礼的冷静笑容。 ——从那刻起,他就没资格再当纵情欢喜的孩子了。 庇护者已经承担着他的过失离去。孤狼永远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冷酷无情游刃有余。因为哪怕有一刻暴露出弱点,都会被虎视眈眈的敌人要成碎片。 但是他这种态度却让那些品行高洁的法官和律师议论纷纷甚至嗤之以鼻。 他们觉得他冷血,再联系老人死亡原因的一些传言,认定这十几岁的少年是个天生无情无义的不肖子。 顾临奚知道,但他不在乎。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其他人的声音太整齐,一旦有不一样的声音和语气就让人印象深刻。 他听到人群里有人轻轻地叹了句。 “这孩子很难过吧,希望他没事。” 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仔细看已经又些年纪了,但她的神态和眼神中的光彩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一点。 她说话的语气也很特别,可能是做惯法律相关行业的原因,她语气很客观,不会带着让人不适的怜悯,却非常真诚。 比起那些就靠两只眼一张嘴就对别人的人生和道德肆意评价的人,她只是发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个站在灵堂中间漆黑棺木旁的少年,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 十数年后,顾临奚看着在病房里忙活拆果篮的中年女人,心想:原来这是方恒安的妈妈。 当时女人身边还站着个少年,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在那种名流高知、点到即止的社交圈子里显得非常异类,因此也留下了些印象。 这么说来,那就是少年时的方恒安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前,他们就见过。 顾临奚起身的时候碰到了床头柜上的书,发出一点响动,女人立刻回过头来连连道歉:“抱歉,吵到你休息了。” 她看着手上的果篮迟疑了一秒后果断说:“我把这只凤梨收拾出来杀了就走,这凤梨太大了,还都是刺,哪能搁地上,肯定是他们警局那批大老粗干的。方恒安这傻小子手脚不协调,我怕他晚上起夜的时候直接一脚踩上去残了。” 顾临奚:“……”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和回忆里似乎不太一样。 傻小子方恒安无声无息地黑了脸:“妈,你都知道吵到人家了就走吧,凤梨一会我自己削皮。” 他妈却翻了个白眼:“等你削等明年哟,我知道你不爱吃,这是杀给你室友的。凤梨补铁,对失血过多的病人好。” 她偏头看了看顾临奚:“你吃的吧?” 顾临奚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室友指的是自己。 他向来知道在不同环境和人面前如何游刃有余的表现和相处,但不知是还没睡醒还是刚才那段回忆里情绪的后遗症,此刻竟然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这句话,是婉拒还是接受会显得更得体。 顾教授想词儿的时候,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士已经帮他拿了主意,一手提着凤梨开始削皮,一边愉快地说:“吃就好,那咱俩正好分一分。” 顾临奚:“……” 说真的,方警官这么一个内敛沉默的人,为什么身边的人反差这么大——从他好友到他妈,都有种很克顾教授这种体面斯文败类款的活泼气质。 第61章 方警官的妈妈在削凤梨时倒是颇有叱咤风云的法界女强人气质。她顺着凤梨籽纹理刷刷几下,就切出了漂亮干净的果肉,再几刀豪迈地切成圆片再插上牙签,放在床头柜前。 顾临奚拿了一块在手里,细嚼慢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他们母子叙话的空间。 如果不是怕太刻意的话,他甚至有点想避出病房外面去——虽然方恒安现在已经没大碍了,但父母心悬了一场,定然后怕,有很多话想说。 就在这时,他听到“啪” 的一声,这位记忆里真诚温柔的女士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胳膊上:“你这傻小子,我早说你这个协调能力和反应速度不适合当警察,这不害人害己,还连累了你室友!” 顾临奚:“……” 方恒安“嘶”了一声,偏了下身子:“妈,牵到我伤口了。” 他彪悍的妈妈说:“傻小子,当你妈和你一样傻——你伤在另一边,我可小心避开了。而且,我问了你主治医生了,你这看着吓人,其实运气好,没真伤到什么五脏六腑。就你这牛一样的体格,肯定没几天就好了。” 这心宽的女士话虽这样说,却轻柔地扶着儿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去替他烧热水。 等方恒安把药吃完,顾临奚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是我连累了方警官才是,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不知为何,比起秦澜的不忿,方恒安妈妈的照拂亲切反而让他更加得坐立难安。 没想到正拿水壶接着水的女士却满不在意地回头道:“你别帮那傻小子说话了,刑警队和我们家属都清楚当时的情况了。恒安全场杵在那,是你提示了狙击手绑匪的位置,还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当靶子。如果不是你,那歹徒穷途末路地乱砍乱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推开你那一下,充其量是将功补过,尽本职工作。” 顾临奚觉得逻辑上的确没什么出入,但感觉上总觉得怪怪的。 方恒安的妈妈已经烧完了水,给他们俩各自兑了点凉水和成温的。 她到顾临奚那头放下杯子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也不是为国家卖命的人民公仆,万一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冲那么前。” “生活里有趣的事有很多,为了救人牺牲的确很伟大光荣,但七情品尝、食色百味,又何尝不是我们普通人庸常的幸福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和顾临奚记忆里的影子奇妙的重合在一起。可能是她的叙说让他联想到了那些平和温馨的烟火场景,一直起伏焦躁的心都安稳平静了下去。 不过…… 顾临奚:“……” 这话挺有哲理的,但听着似乎更不对劲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形象在这位女士眼里怪怪的,仿佛发着光的烈士像。 这三两句话就将平时舌灿莲花的顾教授说的无言以对,只好保持得体的微笑。 她去找医生开药单的时候,顾临奚对方恒安说:“你妈挺和善的。” 儿子差点被歹徒毙了也不见有什么心理阴影,该吃吃该乐乐。对差点坑死自己儿子的人也这么温柔慈爱。 方恒安淡淡地回答:“我妈心很宽。而且我当时坚持做警察时他们就有思想准备。” 心宽的母亲大人找过医生回来,看顾临奚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就索性坐在床边和他们闲聊。 说是闲聊,顾临奚不爱说私事,方恒安是个沉默的棒槌,其实是这位女士一边倒地讲下生活琐碎趣事——主要是方恒安小时候干过的熊事。 不知怎的,这种聊法竟然热火朝天地持续了很久。 顾临奚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这种生活气息很强的家长里短,没想到竟听着津津有味,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方警官从做他学生时就一本正经——有时看起来比他这个老师还像老师,没想到在家人朋友眼里是这副样子,这反差大的有些……可爱。 同时,他也把方恒安的妈妈和记忆里的某位律师对上了号,她叫苏晓辰。 苏律退休前是著名的婚姻法和女性权利律师,退休后还发挥余热写了好两本性别主义的著作,其中还有纳为课程制定读物的。 或许也只有这种温暖又有力量的人才能让那些被生活和社会习俗压的喘不过气的弱势群体鼓起勇气争取权利吧。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传来饭菜的香味,原来是又到了晚饭的时间。 医院其实是为病人和家属提供餐点的,但苏律说方恒安嫌弃医院饭菜味道不行不肯多吃,因此给他们带了饭菜。结果发现医嘱说方警官今天还只能吃流质,这鱼汤和排骨就全便宜了顾教授。 顾临奚并不觉得方警官会挑食——方同学读研的时候就常窝在实验室吃学校那咸的能让猫掉秃毛的盒饭。但也心照不宣地接了苏女士的好意。 顾教授吃饭的习惯其实可以根据环境和氛围自动调节,但是独自一人或者放松的时候真实的习惯就出现了。 ——他比较安静和讲究,吃饭的时候一般不喜欢说话,如果有骨头的肉类会慢悠悠地把骨头用筷子剔出来或者切成小块再吃。 这其实又是一个很不符合中国家庭用餐氛围的习惯,因为中国的烟火气是和热闹挂钩的,而这样的用餐习惯很容易让旁人自惭形秽,跟着进入一种尴尬的冷场。 第62章 但苏律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就和之前一样一边吃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闲聊。 她拿筷动作非常利索干净,没来由让人觉得她碗里的菜似乎更美味一些。 顾临奚看了眼从始至终比他还安静的方警官,觉得这位英雄母亲应该是被儿子逼出的自娱自乐话唠技能。 苏晓辰女士在他们吃完后就眼疾手快地按住正要去洗碗的顾临奚,将东西三下五除二一收拾表示告辞,让他们早点休息。 她走后,病房里一下就静下来——虽然苏女士在的时候聊的很热闹,但日常生活在安静的环境里顾临奚还是更放松舒适一些。 他失血的后遗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等着明天早上医生来查房就申请出院,便起身坐在病房靠窗的扶手椅上继续看那本不太吉祥的《追逐日光》。 方恒安扫了他和那书一眼,皱起了眉,秦澜这本书就是从局里阅读角随手捞的,自己估计都没看过,看封面比较有格调就捎过来给病患解闷了。 但他看过,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窗边那人安详地像和作者一起在思考临终旅程。 第31章 作死 或许是感应到了方恒安的目光,顾临奚忽然合了下手里的书,转头问道:“我觉得你妈妈对我的态度有点奇怪,关于这次绑架和你受伤的原因,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方恒安看着他,认真地重复:“误会了什么?” 顾临奚:“…… ” 他心里觉得方母认为自己是害方恒安受伤的罪魁祸首才算正常,哪怕深明大义理解警察的责任不加责怪,也不应该是这么好的态度。 但这话说出来好像莫名有点委屈抱怨的味道,因此他依然无话可说。方恒安却继续说道:“我们当时’游戏’的细节警察们隔的太远不了解,唯一清醒的陈默又因为后怕说的颠三倒四,我已经和他们解释清楚了。” “我妈理解的也没什么问题,是你救了大家,你引导钟力站到了可以狙击的位置,还通过光斑提示了狙击手具体的位置……而且,最后你还选择自己当罪犯的靶子。如果不是你做了这些,我可能就不是受点伤这么简单了。”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非常平静,似乎这都是很理所应当的东西。结合苏女士那句“警察和我都清楚事情原委”,不难猜到在之前方警官发了那么久信息是在干什么。 ——他在醒后第一时间就按照刚才所说的在澄清始末。 顾临奚摩挲着硬皮书的尖角,沉默了一会才说:“这么麻烦,没必要的。从结果来看,子弹最终是朝我来的,原本我会死,而你的确是为了救我才受伤。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想到他这平淡的句话却像触了方警官的逆鳞,方恒安的目光锐利得不像一个伤患:“子弹朝着你来……是谁选的结果!不正是你自己吗?” 顾临奚被他忽然的气性弄得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要气笑了。 “陈默是我们给钟力的饵,因此钟力一直保持瞄准陈默的状态,如果不让他在最后一刻改变目标,警方狙击手开枪的时候,陈默就陪着钟力一起完了——我以为这是当时你我心照不宣的共识。” 方恒安点头:“没错,要让钟力在最后一刻改变目标,所以……你为什么不选我?” “什么?”顾临奚怔住了。 “当时陈默选的a,我选的b。根据你在场上做的引导,钟力瞄准的对象一直是陈默。” 方恒安冷淡清晰地解释:“你在最后一刻选择淘汰我,一样可以让钟力改变目标,给警局狙击手机会。当时的站位,我和陈默的距离也比你更远,选淘汰我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顾临奚一时没找到反驳他的词儿,因为他从没往这里想过。 方恒安却像看透了他:“你没想过是不是?当时在场上你说自己什么来着……‘天生自私自利’——恕我孤陋寡闻,现在自私都变成舍命为人的代名词了?” 顾临奚终于攒足了一个理由,打断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没人觉得最后一个人会选择自己去死,这样钟力会更意外,迟疑的时间会更长——而且当时也不可能和你商量,我思虑不全,一时没想到你说的这个方案,和舍命有什么关系?” 方恒安看着他静了一会,忽然冷冷地说:“哦?你没想舍命寻死——那为什么自己往钟力刀上撞,又为什么不提前避开那颗子弹?” 前者是为了震慑钟力,有些穷途末路之徒是只有比他们更狠更嗜血才惊得住的。 后者就更有点无理取闹了,毕竟又不是超人谁能躲得开子弹。 但顾临奚却立刻清楚了方恒安的意思。当时是他给的狙击手指令,也是他来做的最后一锤定音,连钟力晃神的时机都能算准,怎么会算不到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让开原本的位置? “等等……“顾临奚皱起了眉:“你误会了,我不是……” 方恒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暖色的灯光照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燃着了两团火。 “你把自己的身体当随意丢弃的垃圾,把自己的血当随意开关的水闸,用的可还自在尽兴?” 顾临奚忽然答不下去了,要解释自然也是可以讲通的——因为他原本的确是要躲的,只是比较倒霉被陈默又推了回去。这都是事实。 第63章 然而,扪心自问,从他看到子弹到最终射中,其实还有弹指光阴。 这一点时间可能不足够完全闪避,但是以人类求生的本能,抱头或矮身避开要害似乎才更符合常理。 可他没有,他就站在那里,品味着所谓“生死停留” 的奇迹,还有胸腔中扬起的奇异澎湃感觉。 那是一种肆意燃烧的兴奋和……自在。 方恒安盯了顾临奚一会,终于意识到此人已经无话可说并且全无反省意识。 他胸口伤处一阵阵的闷痛,再掰扯下去,别说明天了,下个月都别想出院。到时候回警局案子凉了,他也得按和孙局立的军令状卷铺盖走人。 医院里休息的早,安静下来才发现走廊里已经很少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了。 方恒安看了眼表,索性抬手把病房灯给关了。 病房里啪一下就全黑了。 还握着书坐在扶手椅上的顾临奚:“……” 这个结束话题的方式还真别致。 他也不想和方恒安再争下去,自己开了手机手电,洗漱完躺回了病床。 顾临奚望着一团漆黑的空气,静静地听着隔壁床方恒安平缓安静的呼吸声,刚才因情绪激动而活跃的思维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他扪心自问,对自己来说,求生不是本能,只是尽职尽责罢了。 因此方恒安用“寻死”这个词虽然不精准,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反驳的。 他剖析着自己的思想情感,就好像解剖一只没有痛觉的动物。还好在医务护理下,生理病痛都安静地蛰伏了下去,正常的身体舒服得竟有些不太适应。 顾临奚悲哀地发现,承安大桥那场被定性为“自杀”的事故可能还真是个不好的预兆。自此以后,他的身体就没好过几天,每天不是受伤流血就是疼到吐血。 等等……“自杀”? 顾临奚忽然心中一动,方恒安当时那句“你又要走”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为何,这个猜测竟比所有的麻烦事加起来还让他焦躁不安,心跳却莫名其妙的加快了,带来一种更加灼热的尴尬……比方恒安落在他身上的血还烫。 顾临奚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却不太想睁眼——他一想到昨天晚上的对话,还要和方恒安单独共处一室,就觉得有点麻烦。 但他很快意识到病房里出奇的安静,起身一看方恒安的病床居然已经空了,病号服整齐的叠好。 他心一悬,刚才那点微妙琐碎的烦恼立刻抛诸脑后——在医院里病人突然转病房通常并不意味着什么好事。 不过,他这心还没来的及悬完,就狠狠落下去,还差点卡在脖子里——病房门正好被推开,方恒安病号服外披着风衣,提着塑料袋走进来,拿出豆浆和粥放在桌上。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堆早点看了十秒,然后拿出手机看日期。 上午十点半,好吧……的确有点晚,但是也没有一睡睡三天,那么方队长是什么生命力极强的物种转世,竟然可以中弹后不到两天就没事人似的上街买早饭? 方恒安递给他一杯:“早饭是刚才秦澜他们带过来的……有点烫,慢慢喝。” 他顿了顿说:“我刚才去和我们的主治医生聊了一下。” 明明两人都是病患,但说这话时,他只看着顾临奚。 顾临奚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豆浆:“啊,医生怎么说?你这情况还是多躺躺的好。我的话,总应该可以出院了吧。” 方恒安沉静地看着他:“还聊了你之前那次休克。”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隔着一杯腾腾冒着热气的豆浆。 顾临奚忽然笑了:“你这样盯着我看,有点意味深长——让人觉得要像电影里一样,忽然告诉我得了绝症。” 他的神情永远很真,哪怕是出于礼节的微笑也会让人觉得非常真诚,更别说是这种声色情绪齐全的打趣了。 * 三小时前。 方警官即使住院也有明确的任务目标,虽然一开始并不非常顺利,刚出门就差点被护士按回去,说下午才能下床。 但他的恢复能力的确惊人,行走间竟看不出有什么凝滞不妥,护士都没拉住他,由着这人直接自己去了主治医生办公室。 他和顾临奚的主治医师都是那位张医生,警局常有机密案件或者枪械受伤,相关的都往他这里送,一来二去大家也都挺熟了,也就是之前还和秦澜开玩笑的那位。 张医生四十几岁,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豁达随和。 他看方警官年轻力壮的确恢复的不错,因此也没再责怪他不遵医嘱,只叮嘱至少要等下午拍片看完伤口情况才能出院。 可惜方恒安要问的并不是自己的情况——他这人有时候倔得像根钢筋,只要他觉得自己能动了,并且又必须出院要忙的事,哪怕全医院的医生都捆在一起写联名书也劝不住他。因此并没计划专门去找主治医生要许可。 他特意赶在医生早上巡房之前来办公室,是想问另一件事。 “和我一个病房的林熹,他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第32章 被偷走的血样 方恒安的确有原则,比如顾临奚不希望去医院,他就不会强迫,也不会去拿对方的生物资料,比如头发和血之类的去验证什么事情。 第64章 但如果人已经在医院,光明正大地去找医生了解情况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张医生十分好说话地抽出一份报告,边看边说:“这个年轻人有点贫血……唔,受伤失血过多进来的,那正常。稍微有点亚健康,但是没什么大问题,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方恒安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他之前有什么就诊记录吗?” “记录啊……我看看,叫林熹,24岁,没生过什么大病,唯一一次小手术是一年前小臂被钢钉划破,缝了十几针,手术在老家做的。” 他把电脑屏幕转到方恒安面前,那是小臂上一处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张医生随口感叹道:“记录写是摔工厂钢材上了,嘶……这么深的伤口容易感染不说,还肯定留疤,还好伤是在手臂上……” * 三小时后,病房。 方恒安侧头看向橱柜那里。顾临奚看马上可以出院了,正收拾柜子里的衣物。 顾教授之前教书的时候习惯穿衬衫带袖箍。袖箍能起固定作用,保证袖子的长度适中始终是合适的。也适合卷起袖子活动。 现在不再那么讲究,卷袖子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因此,这时他也随手卷起了病号服的袖子,露出的小臂覆着一层不多不少的肌肉,有种优美的力量感。 ——没有任何伤口和疤痕。 * 下午两人一起出院。这个点警局还没有下班,方队长也不想麻烦最近已经焦头烂额的同事送他回家。 但他自己胸口有伤,不合适带着安全带久坐开车。 于是,顾临奚好歹记得人家是为了救自己受的伤,充当一次司机将他送回去。 说也奇怪,他们昨晚才刚吵了一架,还有些微妙的试探氛围横在中间。但独处的时候永远没有顾临奚想象会有的尴尬,反而氛围总是很好。 对于顾教授来说,氛围好的定义很简单,就是装的越少越放松越好。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方恒安这个人既好懂又不是那么好懂的原因。 好懂在这人原则性强,道德标准高。这种人行为处事都非常稳定可控,什么事会做什么事不会做一目了然,因此对顾教授这种心眼比海绵还多的人来说很有安全感。 而“不那么好懂”就是方恒安身上更有趣的地方了。 他竟一点也不刻板,高原则外表下是随心所欲、遵从内心的内核。 看到方恒安才信,原来真有人可以白天打领带穿风衣打击犯罪,晚上扯开领口弹电吉他搞死亡金属。 顾临奚无意间看到车内镜里,自己脸上竟带着笑意。 他下意识地皱眉收敛神情,同时侧袋的手机震动起来。因为在开车,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恒安帮他接通电话并外放。 “是林先生吗?我是市医院的。您今天下午是不是在我院抽了两管血作出院检查?” “是。” “啊,是这样……不知道是护士站人多手杂拿错了还是别的原因,您的血样丢失了。”电话那头抱歉地说明情况:“或者,您有时间来医院补抽血检查吗?” 方恒安眉头渐渐蹙起,他因为之前动过比对他血样和dna的心思,推己及人,心下略沉。 却见顾临奚只是慢悠悠地开着车,嘴角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 “丢了就丢了,没关系。” 他和对方讲明不在意这几个检测结果,就示意方恒安挂断了电话。 这件事真的就像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挂完电话后顾临奚再没有提起。 方恒安家到了,两人下了车,顾临奚直接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进屋。自己站在原地拿出手机打车。 方恒安:“你去哪? “酒店,睡觉。”顾教授没抬头,选了市区一家五星级艺术酒店作目的地。 “不是困难到只能搬砖维持生计吗?” 顾教授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表示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及时行乐、无度挥霍,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校园贷。不劳方队关心他的经济情况。 方恒安手插在风衣口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所以,你不负责到底吗?” 他这话吓得顾临奚手一滑,直接把刚应单的车点了个取消。 方恒安:“我伤还没好,但因为案子提前出院,原本应该在医院住一周的。其实开车、搬东西之类生活琐事都不太方便。” 顾临奚干巴巴地问:“……我现在把你送回你父母家还来得及吗?” 方恒安摇头:“来不及。我妈看我没什么大事,今天出省开国际会议了。” 顾临奚干巴巴地说:”……真巧啊。” “不算巧,他们一年三百六五天大概有三百天都不在家,全世界跑,不是工作就是旅行。从我上高中起就这样了。” 顾临奚:“……” 这到底是一对多么心大的父母,比他这前导师还靠不住。 方恒安看他表情,补充道:“不会很久,一周……可以吗?” 他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放弱了,可能是伤后的原因,还带了些病弱气。 和顾临奚深刻嶙峋的五官不同,方警官的面容其实更柔和,穿上古装可能就是风流贵公子模样。 只是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眉眼间的冷峻气息太重,此刻神情和缓下来,真如云雾拨开见月明,陌上人如玉。 第65章 顾教授万没想到这招用在自己身上杀伤力这么大。更何况对方这么虚弱其实是因为他。 ——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以说是一命换一命的决绝方式。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方警官上楼回家。 出于各种巧合原因,这里竟然变成他用“林熹”身份之后住的最久的地方了。 唯一让顾教授略微宽慰的地方是:苏律终究还是没彻底忘了儿子,虽然身不能至,但已经提前在冰箱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包好的饺子、馄饨,满满当当,还贴了标签标注好口味。 “……你妈妈还是挺细心的。” 顾临奚下馄饨还是会的,他挑出一盒子荠菜鲜肉的馄饨去解冻烧水。 没想到方警官坦然地说:“不,如果只考虑我的话都不会分类放,会全部一起放在几个特大号保鲜袋里——她应该是怕你有的馅儿不吃。所以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顾临奚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扯谎,诚实回答道:“带香菇的不吃。带青椒的不吃。带苦瓜的不吃。荤菜里不是常见肉类都不吃。有腥味的鱼也不吃。大部分海鲜也不吃。” 方恒安沉默了一下:“我应该问你吃什么的。” 顾临奚没接他话茬,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方母都能提前准备好饺子,那“方恒安家人不在”和“我来照顾他”的先后因果顺序到底是什么? 对此,方警官一脸平静地给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回答:“互为因果,以终为始。” 顾教授被此人不要脸的坦白震住了,无言以对地沉默煮好了晚饭。 方恒安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去警局上班了。 中午,他给顾临奚打去了电话。 电话打了好几个才通,接通后头几秒没人说话,听筒里灌出极烈的风声,方恒安心跳快了几拍。 “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方警官等得快有什么不好预感时,顾临奚终于说话了。 他似乎有些不耐地轻轻“啧”了一声:“你说事儿。” “钟力马上要被运到监狱候审了,他刚才突然说了解陈大强案的线索,但是有个条件,只和你单独说。” 顾临奚似乎笑了一声:“怎么,他当自己在高级餐厅点服务员吗?喊我喊上瘾了——不去。”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是谁,自己态度过于强硬了,于是缓和了一下语气。 “陈大强案我们不是基本有数了吗,从陈默突破就可以了。钟力那边无非就是和陈大强生前干的那些龌龊事有关系。他敢说咱们也不一定敢信,对不对?” 方恒安却沉默了一会:“陈大强芦花园案的理由是公开说的,私下还让我给你传一句话。” 钟力因为伤势过重直到被转移前都在医院里,几个警察轮流看守,方恒安回警局后去看了他一次。 罪犯的四肢都缠满了绷带,眼睛里却依然带着那种让人不安和警觉的光,他嘟囔着重复着一句话。 “人是机器,血液是核心。” 前句话是拉美特利最著名的著作名,也是他的核心观念。而后一句… 血液是维持人体运作的核心养料。 而同样,在“雪山”,血液也是最关键的东西。 顾临奚神情变化莫测:“……好,那你们下班前我到市局。” 他身后是滚滚江河、风声烈烈、水珠顺着大风卷来,打湿了碎发。 和那天忽然闪现的记忆片段很像,但是依然不是。 十几年前这里附近是厂房、没种过什么睡莲,礁岩的细节也不一样。 顾临奚从观潮点往回走,心想:看来不在海市,那就应该就是我十三岁前在“雪山”发生的事。抓紧把这里的事情了结了离开吧。 这时,他突然才发现岸边有个人已经站在那看他不知多久了,是个有点驼背的老爷子,拿着蛇皮袋子,穿着清洁工的衣服。应该是来清理沿岸垃圾。 这条江是海市和隔壁市郊区的分界线,在一个偏颇的湿地公园,平日里没什么人来。顾临奚只顾找记忆里河和礁石的角度,没注意已经走出很远了,刚才甚至站在了河边,涨潮时看着一个浪头都能把人下去。 见他转头走回来,老爷子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低头继续用钳子捡岸上的垃圾了,嘴里还在喃喃地唠叨:“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唉,活着多好,我老头子还不够活呢,现在的年轻人啊…” 顾临奚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他明白了,这老爷子估计是觉得他一个人跑这么荒僻的地方奇怪,怕是要跳江自杀。 清洁工大爷能想这么多,可能没准这里真埋葬过几位人生不如意的仁兄,是个小有名气的“自杀圣地”。 顾临奚怕再吓到人,和老爷子说了句“打扰”,规规矩矩地从景区大路出了公园。 手机里却忽然穿出男人低润的嗓音:“怎么了?” 顾临奚这才意识到刚才手上沾着水汽,没按住挂断按钮,电话一直通着,现在是方恒安在说话。 ——不知为何,这人也没主动挂断电话。 “哦,没事……在个有点偏的公园。清洁工有点神经过敏,可能觉得我想跳河还是怎么着。” 顾临奚说着有点好笑:“怎么,我这脸上是写了生无可恋四个字吗?我以为我都算‘笑口常开’那个类型了。” 第66章 方恒安含糊地应了一声,因为已有对付他的安排,并不想这时候把话题引回上次绑架案的争执,正思索怎么接这话时,顾临奚继续开玩笑般说了下去:“如果真的快死了,我应该也会找个无人的地方,不给别人添麻烦。” 第33章 实习生(加更) 顾教授果真言出必行,他到警局的时候正好卡着人家正常下班的点。但刑警队办公室依然和晚自习似的坐满了人,一大半都没走。 顾临奚对警局已经非常熟悉,门卫登记后自己直接找到方恒安的座位,在他桌上屈指敲了敲:“钟力在哪——我自己去找?” 方恒安正在写一个文件,听他讲话顿了顿,签完最后的签名:“不忙,先给你点官方认证。” 他挥了挥手里的黄色的档案袋。 顾临奚下意识一把抓住,看到上面写着“刑警队实习生调入信息表”,封面写着“林熹”的大名。 “这是什么意思?”他皱眉问。 “每年刑警队都有a大的实习名额,队长提名、公安审批、学校同意就直接定向输送过来。恭喜你拿到了这个名额。” 顾临奚简直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我要——” 方恒安打断他,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芦花园案你肯定会继续查,但是独自查案随时会遇到危险,钟力这次的事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所以如果你要查,必须有组织有纪律地查。” 他再次打断想开口反驳的顾临奚:“我知道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这点吓不到你。那警方身份和信息呢?这对你达成目的有用。” 他看着顾临奚的表情,补充道,“你当然有拒绝的自由。但是相应的,我也不会把刑警队查到的信息透露给你。首先是不合规,另外,我阻止不了你,但至少可以不参与。” 顾临奚几次三番被截断话,只觉得吞了一大口凉气,肺都快炸了,这感觉对他着实新奇,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之前他就奇怪,在医院的时候因为所谓的“寻死“吵了一架后,方警官就和失忆了似的,甚至还有些服软示弱的意思。原来倒是他心思简单了,人家方恒安已经有了解决方案,在这里等着呢。 ——但方恒安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 方恒安见他沉默,便知道是默认了,于是提了音量道:“大家来认识一下新同事。” 对于苦闷的加班社畜来说,能续命的除了夜宵就只有八卦了,大家哗地一声围拢过来。 “新同事哪呢?”小卢兴奋地喊:“终于有人叫我师兄了!” 其他人:“啥时候入职啊?” 直接被忽略的顾临奚:“……” 不过他看到这种热闹的场景就头疼,乐得被忽视,侧身就要往更边上站点,却被方恒安按住肩头。 方恒安:“林熹,实习生。大家之前都见过,我就不多介绍了。实习期从明天正式开始,先一起跟芦花园这个案子。” “啊?方老师,不是,为什么是他来实习……”秦澜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林熹来刑警队实习是我提名、特警那边重点推荐的结果。” 方恒安神情平静:“上次钟力的绑架案,特警狙击手对他印象很深,认为能在人质安全情况下控制钟力,林熹对绑匪位置的引导至关重要。” 郑功在一旁插了句:“尤其是结合现场环境和罪犯身上反光物形成光斑的操作非常漂亮,听说如果不是我们捷足先登,甚至都想挖他去特警队。” 秦澜讷讷道:”那他和咱们在办的案子还有关系呢?” “如果你是说芦花园案,”方恒安认真地望向她:“具体是有什么关系?作案动机、人证、物证、作案时间,哪点都可以说出来公开讨论。” 秦澜一下被问住了,半晌,她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但是……热搜,热搜上本来就说林熹和我们刑警队有联系,要不要避嫌?”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从“热搜”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方恒安是谁——棒槌得连老局长的帐都不买,宁愿自己立一个月不破案辞职的军令状,也不愿意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拘留陈默。 你可以用证据说服他,可以用逻辑说服他。但是如果想用无凭无据的世俗偏见和舆论压力,那恐怕要起反作用了。 秦澜意识到不对,不再往下说,只低头道歉:“没什么……方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气氛稍微有些凝滞,小卢尴尬地搓着手。 郑功忙出来打圆场:“哎,搞这么严肃干嘛,新同事加入是好事!” 他本想顺手一把搂住顾临奚的肩膀,看到对方那矜贵的微笑,不知怎的把手讪讪地缩了回来,口头打趣道:“怎么样,小林?得亏我把你和恒安安排在一个病房吧,先和未来老大熟悉起来。” 顾临奚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谢谢副队。” 他的笑其实有点勉强,但面相实在年轻,竟像足了一个初入社会的内向实习生,想给同事留下好印象又腼腆害羞。 “客气!明天给你把工位收拾出来,让你师父再带你熟悉下其他科室的同事。对了,恒安,谁负责带他?” 顾临奚心头一跳,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方恒安低沉的嗓音传来:“我自己来带。” 顾教授预感落实。他一连吃瘪几次,反而有点苦中作乐的豁达了,玩心忽起,叫了句:“方老师好。” 第67章 方同学真是出息了,“已故导师”喊你作老师。 方恒安正把实习生资料递给郑副看,被他这一声称呼硬生生喊的手臂僵在半空。 顾临奚无比自然地迟疑了一下:“方老师,这么叫不对吗?我看秦学姐是这么叫的。” 还在一边委屈默哀却无辜躺枪的秦澜:“……”生气。 方恒安轻咳了一声,不知是伤后体虚还是怎的,玉瓷般的脸竟浮上一层浅浅的红。 “你跟着乱叫什么?”他没什么脾气地低低叱了一句,才正色说:“新同事明天上班了大家再好好熟悉,先各自去忙吧。林熹,你过来,我带你去见钟力。” 顾临奚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恒安不再避讳称呼他的名字。 ——是终于走出了导师顾教授的阴影,还是… 两人走到了最深处的审讯室门口,方恒安说:“钟力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他顿了顿:“监控录像我已经关了。” 顾临奚已经握住门把手的手微微一顿,他背对着方恒安,神色不明。 一息之后,他转过身来,脸上依旧带着笑:“这样可以吗?” 方恒安摇头:“没事,正规有法律效应的审讯才需要至少两名警察在场。临时询问或者看守嫌犯没有最低人数限制——我们也没那么多人力。” “但这样他说的话就无法成为官方证据了。不光是他所说的芦花园案的线索,或许还有他前妻一家三口死亡的真相……” 顾临奚说着,忽然摇头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算了,恒安……你和我一起进去吧。不过还是别开监控,只在你觉得有必要的地方录音,可以吗?毕竟,我只信你。” 最后几个字顾临奚说的很轻,但听在方恒安耳里仿佛古刹钟鸣一般,他的心都跟着震了震,那些复杂深压的情感好像一夕之间得到延绵细雨灌溉的植被,欢喜不知来处。 即使他知道,这人是惯常用言语搅动人心的。 审讯室的门缓缓推开,钟力带着手铐,低垂着头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具死尸。 直到顾临奚和方恒安在他对面坐下,这男人忽然抬起了头。 明明才不到一周时间,他的脸部迅速凹陷下去,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吸干了生机似的。 唯独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眼眶红的似血,仿佛两团燃着的地域业火。 他看到方恒安,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对顾临奚说:“你确定要外人在场吗?” 顾临奚从不对自己下的决定瞻前顾后,因此只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们时间有限,不要兜圈子。” 钟力十分配合地点头:“好好好。但能说的太多了,我一时不知怎么说起,要不你问我回答?” 顾临奚垂着眉目,没什么表情:“那就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我来了才愿意交待。” “只和你交待是导演的意思。” 方恒安打断他:“你说的导演还是那天对讲机里的声音吧?他策划的这场绑架案?” 没想到钟力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导演’对于我们更像是引导者、领路人,你觉得他会亲自管这种小事真是太蠢了,他只需要给我们一点充满灵光的指引,我们就能燃烧自己为他做到极致。这太高深了,你们很难用世俗的现有经验理解。” 钟力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但是在这大段自白中出现了大量书面词,说的还无比自然熟练,就好像被人醍醐灌顶了一堆哲学教义灌进了脑子里意识深处。 方恒安心中微沉,如果钟力不是已经疯了,说的都是真的话,这个组织已经把绑架杀人当成“小事”了,那一定是个蛰伏已久的大规模犯罪毒瘤。 此事比想象中复杂许多。 他侧头看顾临奚的神情,却见对方始终撑着下巴,不动声色地听着。神情平静到莫测。 方恒安继续问:“所以,你们是一个组织,‘导演’是你们最高的领导者?” 钟力却微妙地笑了笑:“组织?不……我们不需要组织。’雪山’是一个信仰,我们都是拜倒在雪山脚下的信徒。” 这是方恒安第一次听到“雪山”这个词。他敏锐地意识到钟力说出“雪山”时,身旁人的肢体语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顾临奚忽然不再那么心不在焉了,他抬起眼睛,缓缓问道:“这么说……你到过雪山吗?” 钟力呵呵笑着:“我没上过雪山,也没见过’导演’的真容。’导演’通常只是一个声音,比如那天在对讲机里,有时只是几个字。我甚至有时候想,他可能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人。” 他顿了顿,神情诡秘:“但”导演“还不是最神秘的,拉美特利掌握了’雪山’最深的秘密,传说可以跨越生死。” 顾临奚微微后仰,神情又恢复到之前的心不在焉:“就像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样?” 钟力疑惑地抠了抠耳朵:“什么?” 看来这一块知识看来还没来得及给他培训。之前那段慷慨陈词果然是被人灌进去的。不过能把人灌的这么真情实感,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顾临奚继续问道:“所以你现在说的一切都是导演让你说的?” 钟力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 第68章 “这么说,那句‘人是机器,血液是核心’也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钟力露出一个狡黠锐利的笑:“不,这句话是我们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你可以理解为根植灵魂的一部分教义……”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怎么,你也知道这句话吗?不然怎么一听到这话就来了。’导演’真是料事如神。你,不会也是我们的人吧?” 他说这话时,视线在方恒安和顾临奚之间打转,好像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 第34章 钟玲玲(一) 顾临奚平静地回答:“不,我只是碰巧还有点文化罢了。’人是机器’是18世界的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的著作名及核心观点,有近代哲学基础的人都能联想到,不信你问问方警官。你号称这是你们的教义,不会连背景都没搞清楚吧?” 钟力:“……” “我同意来见你的原因也很简单,之前热帖上编排我的作者叫’拉美特利的门徒’,一个小众哲学家一下子出现了两次,还都是针对我,这很难相信是巧合,也很难不心生好奇。” 顾临奚看起来十分漫不经心:“所以,这也是你们那个什么教干的?煽动无聊网民激化地域矛盾和警民矛盾?啧……这真是崇高又’难以用现有经验理解’啊。” 顾临奚不冷不热地把钟力嘲讽的话又扔了回去,他擅长博取别人的信任,也太知道如何激怒一个人了。 钟力这种只知其表不解其里的所谓信徒立刻被他几次三番的讽刺弄得焦躁起来。 “那句话只是给你个警告罢了。”钟力冷冷地说:“导演说,要’把主角重新拉回到舞台’。” 顾临奚以手撑额,喜怒不辨:“听这台词还是个舞台剧啊……所以你们认识我?” 钟力却不回答了,他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顾临奚,再看向边上的方恒安,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而神经质地狂笑了起来。 “认识啊……你害怕了是不是?你身边的警察知道你到底是谁吗?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钟力的尖锐粗哑的笑声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但方恒安和顾临奚之间的气氛却静的诡异。 直到笑声终于停了下来,顾临奚无比平静地问:“哦?那我是谁?” 钟力:“……” 顾临奚笑了笑,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从看到拉美特利门徒的帖子开始就有了些猜测,等到钟力绑架案时心里几乎有底了。 钟力所说的“雪山”,他曾经非常熟悉。即便现在已经随着领导者换了风格,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傲慢的精英主义。 这就决定了,钟力这种人在那里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一块辅助耳目的眼镜布。 谁会和眼镜布交待自己的思路和秘密呢? 不过有趣的是,自始自终方恒安像是忽然失聪了似的,专注地盯着手中钢笔的笔尖。 见钟力终于老实了点,顾临奚才说:“我也不为难你答不知道的问题了,你还是说说你怎么接触到’雪山’的吧。” 钟力忽然笑不出来了,那笑容僵在苍白干枯的脸上,就好像突然被制成了一个已经流干了泪不再有七情六欲的木乃伊。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是从我女儿的事说起吧。” * 在一切发生之前,钟力其实只是个普通的村里送水工,在村地下水过滤厂里卖力气赚生活。巧的很,就是他前妻后来嫁的那个大肚腩男人开的。 他个子矮却一身蛮力,骑着小三轮大夏天一天能送一百多桶水,一桶水提成一块钱,再加上底薪,也能养活一家三口。 他天生爱笑,脾气又好,多高的楼没电梯也给人扛上去,因此村里很多住户专门和厂里指定他送,那会在厂工里还算个模范标兵。 老婆虽然总唠叨他没出息,但也顾家温柔,每天晚上送完水到家八九点都能吃到新热了一遍的饭菜。 他一边吃,刚上小学的女儿就坐在玻璃桌的另一边些作业,小女孩用铅笔的橡皮头戳着圆嘟嘟的脸颊,歪头思考,说不出的灵秀可爱。 女儿玲玲反应比同龄孩子稍微慢一点,据说可能是出生时难产,在胎里时间太久窒息对脑部留下的后遗症。 老婆有时会忍不住流泪抱怨,钟力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天使总是要多等一等才会降临人间。 钟力已经很知足了。 他对老婆说:“我这种人一辈子的顶点就在这儿了。有饭吃、安稳、一家人在一起。” 没想到一语成谶。 最开始是老婆抱怨女儿丢三落四还不珍惜东西,新买的文具和练习簿总是丢,好好地衣服裤子穿去上学还总是带着破洞回来。 家里条件本来也一般,老婆就心疼骂孩子,钟力就在边上劝。 ——他是最疼女儿的,女儿也粘他,把他当成英雄,甚至会在作为里写“我的梦想是长大后成为一名光荣的送水工,因为这是我爸爸的工作。” 钟力看得啼笑皆非,等老婆说了才知道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他蹲下来问女儿:“玲玲乖,告诉爸爸。东西怎么是怎么丢的?” 钟玲玲这年才8岁,再加上脑部发育的小问题,正在有点懂事又说不太清楚的年龄。 她歪了歪小脑袋说:“哥哥说是我自己丢的。” 第69章 钟力立刻皱起了眉:“哥哥是谁?” 钟玲玲比了个圆:“哥哥给了玲玲棒棒糖,不让玲玲说他是谁。我是好孩子,要信守承诺。” 钟力问了半天没问出来,但心里不知为何焦躁的厉害。 老婆笑他胡思乱想,说大不了是孩子之间打闹互相丢东西玩。 钟力表面应了,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和水厂请了假。送女儿去小学后他没走,保安知道他是学生家长就由他待着。 但教学楼里在上课,他也进不去,只好蹲在操场的树下乘凉。 正当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太大题小做的时候,他看到一抹亮黄色的裙角——那是他攒了一个月工资送给女儿当生日礼物的裙子。 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男孩子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左手拿着根棒棒糖,右手举着他女儿的小熊铅笔袋,笔袋打开对着钟玲玲微微仰起的小脑袋倒下去,铅笔、橡皮、尺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孩子头上。 那个男孩在倒之前还细心地取出了锋利的圆规。 钟力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怒喝一声阻止,却看那男孩拿出了一把孩子们上美术课的小剪刀。他掂起小女孩的裙角,细心地剪了个圆,又在她肩膀和胸口处也剪了几个破洞。 “钟玲玲,凉快吗?”男孩子还有点奶气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寒意。 钟力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拳打在了男孩脸上。 他力气够大,男孩一下子飞滑出去好几米,头撞在花坛边缘,鼻血横流。 钟玲玲看到爸爸忽然出现把和她正在玩游戏的哥哥打飞了出去,吓得尖叫起来。 ——她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不痛不痒就是没遭到伤害,为了甜甜的棒棒糖信守着和哥哥的小秘密。 校方很快赶来,将男孩送去医务室,男孩的父亲也到了。 钟力认出这是他一起送水的工友王辉,这人惯常偷懒,却妒忌村里人指定钟力送水,觉得不公平,影响了他的提成。 他不知道这人儿子欺负玲玲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对方当然不能承认,只说是孩子间闹着玩。反咬一口钟力大题小作打伤他儿子,要去医院验伤索赔。 “虽然没流血,但他是欺负我玲玲,孩子精神受伤!” 钟玲玲穿着破烂的裙子,无知地在边上玩铅笔。 听爸爸在喊自己的名字,还抬头露出了一个香甜的笑容。 王辉:“她看起来挺好的,不信你请老师校长都来瞧瞧,不是挺开心的吗?” 钟力气的语无伦次,他没什么文化,噎了半天找合适的词更着急了,一片沉默中,他忽然爆喝一声:“他……你这儿子是性骚扰!” “性骚扰?我儿子才十一岁。”王辉好笑地上下打量着钟玲玲。他那目光就像油腻腻的冷血动物,让女孩觉得很不舒服。 王辉的视线在女孩胸口和大腿的破洞上逡巡了很久。那洁白柔嫩的肌理泛着浅浅的红,让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破碎的布娃娃…… ——激起人凌辱和毁灭的冲动。 最终,王辉儿子和钟玲玲的事不了了之了。王辉不索赔医药费,老师也说会仔细关注女孩在学校的情况,不会让那男孩再靠近她。 钟力想着毕竟也是同事,打了他儿子一顿也算消气了,因此也不再纠缠。 女儿回教室后,他也没再回去上班的兴致,径直回了家,想和平日里都在家做手工卖钱的老婆聊聊给孩子做性别教育的事。 没想到,打开门锁的一刻,不堪入耳的声音就冲耳而入,他踢开房门,老婆和一个大肚腩的男人滚作一团。 那是他水厂的老板,也姓钟。 他老婆说:“没想到被你发现了。也好,原本这几天也想和你提了,我们离婚吧。” 钟老板丧偶很久,女人花了些心思才勾搭住他,这两天才松口同意娶她。 钟力在一天内意识到,原来他以为的人生顶点不过是一场虚影。 女人怕钟老板嫌弃,不愿意要傻乎乎的拖油瓶玲玲,留给了钟力。钟力一个人当爹当妈,还要送水,每天脚不着地,回家倒头就睡,就这样, 三年多过去了。 他后来回想,其实那段时间女儿已经有很多不对了……比如越来越久的洗澡时间,越来越沉默寡言,不断下滑的成绩。但他当时只以为是家庭破碎给孩子的影响。 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是一个台风天,下着瓢泼大雨。 这种天实在送不了水,于是他难得早歇回了家里,又想到女儿出门没带伞,便去学校接她。 结果,小学的老师告诉他,孩子早就自己离开了,在一小时前刚下课的时候。 钟玲玲一直很乖,会把一半作业在学校做完再回家,因此这个时间才是她以前通常出校门的时候。 现在的房子是钟力为女儿上学特意租的,家距离学校步行只要十分钟。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她在一小时前离开,那早就应该到家了。 但老师说,这几年玲玲都是一下课就走的。 ——那多出来的五十分钟,她去哪了? 钟力的t恤无声无息地被汗水浸透了。大夏天送再多的水,他都没出过这么多汗。 钟力报了警,但警方说至少失踪24小时才可以立案。他不知自己在学校附近漫无目的找了多久,台风已经来了,伞和雨披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深夜,他像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步伐沉重地回了家。 第70章 却没想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洗手间的门开着,女儿正掂着脚对着镜子,玩她妈妈留下的暗紫色指甲油。 “玲玲,你……你去哪了?”钟力简直欣喜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过去想搂住女儿。 没想到钟玲玲脚尖轻轻往后一挪让开了他的拥抱,一边将紫色液体点在自己的拇指上,一边笑出了小小的酒窝:“爸爸,我一放学就回家了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钟力怔怔地看着女儿,才惊觉因为太忙已经很久没好好关注过她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智和身体都在飞快成熟着,有时甚至几天一个样。 钟玲玲已经上小学六年级,快过十三岁的生日了,胸口开始有微妙的起伏,皮肤白皙,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裙,披肩的长发用铅笔卷出了曼妙的小卷儿,苍白的手指上是暗红的指甲油,唇上抹了鲜红的唇釉。 ——比起孩子,更像个……女人。 又因为天生反应比别的孩子慢一点,还化出了种特殊的娇憨。 钟玲玲还在自顾自地说,带了点少女的嗔怪:“爸爸,妈妈留的这个颜色老气死了。你周末带我去买新的好不好,同学们都有,他也说……” 她没有说完,因为父亲忽然甩了她一巴掌。 钟玲玲捂住脸颊,她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怨恨和痛苦从那具娇俏的少女皮囊浮现出来。 她一言不发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摔上了门。 其实钟力只是性子冲,一晚上的焦虑就像洪水般找了个宣泄口,才打了女儿。打完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开始道歉,从女儿门缝里塞小纸条,给她买好吃的、新裙子,甚至还有她想要的指甲油和口红。 ……但是,没有用。 那一巴掌就好像毁了女儿对他最后的依赖和希望。 钟玲玲每日照常吃饭、化妆、上学。将小时候说最崇拜的爸爸当成了隐形人。 ——她也始终不愿意说放学后那五十分钟,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这样过了一个月,钟力终于忍不住趁她上学的时候,撬开了她书桌抽屉里拿本带锁的日记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钟力一边看一边哭,从嚎啕怒吼到无声地歇斯底里,最终几乎要拿不动这本薄薄的本子。 原来,三年前王辉儿子的事情发生后,因为赶上了妻子出轨离婚,钟力焦头烂额,妈妈不管,他作为爸爸也不知怎么和钟玲玲开口讲,就不了了之了。 却没想到,这之后王辉就找上了钟玲玲。玲玲天真好骗,觉得爸爸打了哥哥十分过意不去,再加上王辉的确是个温柔的叔叔,就常应邀去他家里玩。 她在日记里写,其实她一开始不想去的,但是爸爸工作太忙了,有时候会忘了给她做饭。她是个好孩子,爸爸已经很辛苦了,不想再添麻烦。所以就去王叔叔家吃了。 “爸爸妈妈教我做个好孩子,不能白占便宜。所以我没有吃白饭,我帮了王叔叔很大的忙。” 钟力目眦欲裂地看到女儿在底下用稚嫩的笔触描述具体“帮忙”的内容。 “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而且好像怪怪的。但是王叔叔看我不舒服就不继续了。一开始有次流血了,吓死我了,想告诉爸爸。但后来就好了。爸爸很忙,应该不用打扰他了吧。而且万一再和王叔叔打起来就糟了。王叔叔人很好,还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看的东西,对我讲话也很温柔。” 这样的日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渐渐变了。 因为钟玲玲进入了青春期,父母没有及时进行的性别教育学校在健康课上补上了,女孩渐渐意识到王辉对她做了什么。 她拒绝再去王家。王辉倒也没有强迫她,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她已经受到的伤害。 班里的女孩也到了爱美攀比的年龄,她家里贫穷,反应慢成绩差,失去王辉的支撑后从班里最靓丽的女孩变得平平无奇,甚至隐隐要变成其它人欺负和嘲弄的对象。 她也开始有了喜欢的男同学,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谷底的她。 钟玲玲感到自惭形秽,她写道:“我已经这么脏了,如果不够漂亮,还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呢?” 于是,她选择”帮更多的忙”。 这是钟力当时三十几年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提着啤酒瓶冲到王辉的家,将酒瓶砸向那人渣。 王辉却笑了,说了和三年前相似的话:“你家那个傻姑娘?…她看起来挺好的啊,很愿意啊,也不挣扎。不信你请大家都来瞧瞧,不是挺开心的吗?” “你要告我强/奸/幼女?行啊,一准一告一个成功,不就是进局子待个三五年吗。我没问题……不过去之前,为了不寂寞,我肯定得把这些’纪念品’都拷出来,发到网上,让大家一起分享分享。” 他忽视了双手颤抖的钟力,将u盘插到电脑里,打开了一个录像:“你要亲眼确认下这里面是不是你女儿吗……哎,父亲看女儿做这种事,也太禽兽了。” 钟力缓缓放下啤酒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录像片段。他已经很久没去水厂上班了,钟老板正好借机开除了他。他每天躲在家里喝酒,然后抱着水池子吐。 女儿……女儿还是照常上下学。他醉得没日没夜,有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 第71章 那毯子小小的、茸茸的,是可爱的嫩粉色,印着一只有点走形的小粉猫,黑色的线绣出一个弯弯扭扭的天真笑容。 钟力垂着头,攥着那条毯子,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报仇。 就这样,钟力想到了那位“导演”。 第35章 钟玲玲(二) 钟力最初知道“导演”或者说“雪山”这个集团的存在是从一个老乡那里,这人去城里打工,被绞肉机卷走了一只手臂,工厂一开始拒不索赔。后来不知怎的,赔偿就妥了,拖着残废的身体和一大笔钱回到村里。 “老钟,真是太神了,太神了……” 一个晚上,老乡喝醉了絮叨出了那段往事:“我跟你说,这世界有的人真的不是我们这种能想象出来的,那……那么大的事情,厂子死活不赔,他……他就帮我搞定了……” “他?”钟力意识到老乡说的是帮他搞定赔偿的事情:“是城里的律师吗?” 老乡神秘地摇了摇头,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说他是什么……拉美,不行,我记不得,是个洋文名字。这是他的电话,他说遇到了极端痛苦,解决不了的事情才可以打通……呵,你猜怎么着!我刚没了手索赔的时候打通了,后来就再也打不通了。” 这听起来就像个没着没落的都市段子,但钟力却没来由的听出了种含义,他从不相信世上有免费的午餐,便问:“那你要付出什么呢?” 老乡灌了口酒,神秘地笑了:“不,什么都不要,钱什么,都不要……哦,对了,他要了我的血。”? “血?”钟力皱起了眉,想到了那些卖血的阴私事。 “不,他只要了我一管血。但是很奇怪,说要让拿到赔偿款那刻抽。我当时原本是不信的,钱到账那刻真的是从地狱到天堂……赔了这么多钱,我下下辈子都不愁了,这手断了都值……” 最极端痛苦、解决不了的事。钟力心想,这不就是我吗? 他知道打不通电话的事不是老乡瞎编的。因为他以前随手打过的确没通。直到这次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听到了那位“导演”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简单而顺理成章。 “导演”告诉钟力,只要王辉还活着,会一直拿录像要挟钟玲玲。他女儿的一生就毁了。至于录像带,找到了,毁掉就行了。 于是在一个夜晚,钟力翻进了王辉家中。 王辉送水偷懒,全凭油嘴滑舌混饭,当然打不过体魄扎实的钟力,被他用铁锤殴打头部致死。只是在钟力要逃走的时候,王辉的儿子回来了。 王辉的儿子认出了钟力,开始大喊大叫,钟力向他举起了铁锤。但是在最后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这男孩还是个和女孩一样大的孩子。 他似乎罪不至死。 就这一瞬间的犹豫,邻居已经赶了过来,钟力不敢再犹豫,跳窗就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被通缉,匆忙赶回家取现金。 却正好看到桌上摆了只金属小熊皮带扣,旁边是女儿写的贺卡。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女儿的房门依旧锁着,估计已经睡了,他犹豫着没敢叫醒她。拿起那只小熊藏在胸口内袋里,翻墙跑了。 他都想好了,能跑多久跑多久,一边跑一边打工,给玲玲攒嫁妆钱。 不管怎么样,王辉死了,没人可以威胁玲玲了,她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钟力是这么想象的。 逃亡的头一年,他没敢联系钟玲玲,只知道自己走后,玲玲被她母亲领走了,和继父一家一起生活。 后来又过了一年,那时候他已经在海市一段时间了,他小时候无父无母,其实混过一段时间社会, 只是结婚生子后做了老实的送水工。如今重操旧业,见过血后更有股子猛兽般的狠劲,帮人受保护费和讨债过活,也是那时候认识了陈大强。 钟力觉得风头渐渐过了,便按耐不住想见女儿的心——他乘夜翻进了钟老板那座蓝色的小楼。 但是玲玲不在,不过他见到了前妻。前妻起初被他吓得要尖叫,平静下来后,告诉他玲玲住在村子边缘的一间自建房里。 她说她出轨心中有愧,因此不会把他行踪告发警察的。还让他有机会多去偷偷看看玲玲。 这时,钟力才知道了一件令他如遭雷劈的事。 ——那些录像没有随着王辉的死而沉寂,而是出现在了大小黄色视频网站上,少女纤细的肢体上盖满了不堪入目的评论。而这些所谓的“资源”也在村里的一些群里和闲汉们的口中……传播开了。 玲玲被那些污言秽语埋了。 前妻说:“每天都有小混混上门丢东西,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我不敢让她在家里住了……我有了新的孩子,他还小,受不得惊吓。 ” 钟力攥紧了拳头。 “我不报警抓你,你以后也别再找我了。”女人冷冷地说:“玲玲这孩子我管不了,你去看看她吧,你要是能带她走最好。她已经一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说是抑郁症。” 然后钟力看到了他的玲玲,她似乎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笑。 像一只破布娃娃。 也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导演”第一次主动联系了他,提出再帮他一个忙,并且作为交换,要给一管血。 第72章 第36章 一管血 “在特定时间才能打通的电话,不求回报的公益组织……”方恒安皱眉道:“这是志怪故事?” 钟力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甚至露出一点惊恐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和你们说’导演’不是用现有经验可以理解的……” 顾临奚忽然问:”那电话你是第一次就打通的吗?” “不……”钟力回忆道:“我在老婆出轨那天第一次打了,那时候没打通。所以我才相信只有极度绝望才可以打通这个电话。” 顾临奚撑着额角,笑了。 方恒安淡淡地说:“还有一个可能,这电话第一次都是打不通的。但是只要你打过电话,他们就会派人监视和关注你,然后在合适的时机让你打通。” 钟力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顾临奚心不在焉地安抚他:“我们的个人猜测,没证据。所以你先继续说吧——你让’导演’帮你什么忙?治好钟玲玲的抑郁症吗?” 钟力怒道:“你以为我真的是求神拜佛的傻子吗?玲玲的抑郁症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根治的……我什么都没有求。” 他神情嘲讽:“但是你猜怎么样,’导演’还是给我打了很多钱,说是孩子的医药费——警官,你看啊,法律没有保护因公残疾的劳动者,爱心组织没有保护无辜的患病孩子。正是你们所谓的’恐怖组织’保护了我们。” “你二位衣冠楚楚地坐在这里,说话做事都是上等人的体面。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好像自己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一样。真当我不知道,私底下比谁都脏!’导演’说的对,暴力是唯一的正义……你们这些所谓的精英,手攥着世界上最大的暴力!” 顾临奚眼皮也没抬一下:“说完了吗?继续说案情。” 钟力:“……”后悔承认’导演’下了命令让他回答问题。 他垂下眼睛,缓缓地说:“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吧,我每周从海市往返看女儿。她还是没和我说话,但是开始会对我的到来有一些反应。我觉得她在慢慢好转。” “就是这段时间,陈大强死了。我知道你们在查他的案子,我和他私下有牵连,怕被一起查到——我不能这时候被抓,我女儿才好一点,我如果忽然不去照顾她,她就完了。” 他看向顾临奚:“所以那天在巷子里看到你们,我脑子一热就下了杀手……那的确是个巧合,我当时还不知道你这么特殊。” 顾临奚没接这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但我还是被拖住了,因为陈默那小子。他总来找我麻烦,说我杀了他爸什么的。我为了避风头一个月都在出租屋里不敢出来,更别说出海市了。” “而就在这一个月里,玲玲出了事。”钟力说着,露出了极端憎恨的神态。正是因此,他才这么恨陈默——恨到想借“从众游戏”杀了这男孩子。 “其实之前村子里就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喜欢去骚扰她,但是我暗地里把这些混小子都教训了一顿,他们就不太敢到她住的地方去晃悠了。” “玲玲原本是不太出门的,她原本成绩就不太好,得病之后学也不上了,但会自己在家里看看书。她抑郁症稍微好转后,有时候就会去她妈妈那里拿点吃的、钱和书回去看。 “结果有次去的时候我前妻一个人在家,有个外地来的混混尾随她回去,还调戏我前妻。” “这时候,我前妻那姘头正好回来,赶走了混混,然后开始骂我女儿。” 钟老板可能是忍了很久,因为这个继女他贴钱贴力,还没少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说他娶了母女一对。 他长得不讲究却爱面子得很,一股脑对钟玲玲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有。 村里人被惊动出来看热闹。钟老板更觉得是个划清界限的好机会,把年幼的受害者说成了荡/妇,让她“还要点脸就死远点出去卖,别给你老娘丢人”。 然后,钟玲玲回去就穿着白纱裙,上吊自杀了。 方恒安:“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钟力漠然道:“‘导演’告诉我女儿的死讯,然后我回村里拿刀子威胁邻居说的……我前妻还想瞒着我女儿死了。” “也是这时候我想到了愿望……联系了‘导演’。” “我想让我前妻一家三口也去死,让女儿在地下有妈妈。” 他呵呵冷笑着:“但是钟老板和王辉不同,房子有警报和监控,还有防盗密码锁,我自己连门都进不去。但这些对无所不能的’导演’来说都不是问题。” 于是,他杀了一男一女和一个幼童。还将女儿的尸体塞进了儿童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看着女儿发青腐烂的脸颊,一遍遍轻轻抚摸着,然后将针头刺进皮肤,抽了一管血。 “我把那管血交给‘导演’。他问我要帮我继续逃亡吗,我拒绝了。女儿都死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我答应帮他做最后一件事,就是那场绑架案。” 钟力说完,常常吁出一口气,靠在铁椅上。 半晌,方恒安问:“那陈大强呢?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钟力冷冷地说:“其实没什么关系,我看不上他这种货色,对自己老爹儿子都不好——还有几次来问我怎么无声无息地毒死一起生活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73章 “但之前有次不小心,被他发现了我之前杀人跑了的事,他就一直在威胁我。” “他死之前那个月,还让我给他找处偏僻的厂房。我就直接把我之前住的地方推荐给他了。” “他还问我要了些安眠药之类的,也不知是派什么用。” 钟力报出厂房地址,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帮他的,为玲玲积点德嘛。但他实在太无赖了,现在死了也算是报应。但他的死和我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杀了这么多人,肯定逃不过一个‘死’字,也不差他一个。” 他说到“偏僻厂房”时,方恒安心中一凛。 绑架案后他一直派人跟着陈默,传回来信息里就说陈默去过一处位于西区棚户区附近三公里的厂房,正好就是钟力所说的厂房位置。 需要钟力交待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两人正要离开,钟力忽然说:“看在有问必答的份上,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他指了指桌上的透明证物袋:“那只小熊皮带扣是我女儿送我的生日礼物,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方恒安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好预感,但证物都是检查过没有问题的,指纹信息也都提取过了。 于是他没有说话,看着顾临奚取出了皮带扣。 那小熊的头已经摔断了,一根松松垮垮的弹簧摇摇欲坠地连着身子和脑袋。 一滴干涸的深色血迹糊在黑漆漆地小圆眼睛上,配上那画上去的半圆弧度笑容,有种可怖的凄凉。 顾临奚其实没有看过女孩死亡的现场照片,但是他忽然好像看到了那样的一个场景。 风拂起了脏兮兮地薄纱帘,闲言碎语的污蔑混杂着风和沙尘飘进了那棺材般的小屋子。 女孩踮起脚,头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阳光和夜幕轮番洒在她寂寥的躯壳上,但直到死后很多天,她都没有等到任何一个想等的人。 他轻轻地扶正了小熊的脑袋。 顾教授的手很巧,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东西的原理,拨弄了一会,将小熊的身首归了位。 审讯室中三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只小熊上。 钟力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了那种孤注一掷地疯狂,只是看起来更沉更安静了。 顾临奚将修好的小熊皮带扣放在钟力手中。 钟力对着那空洞的金属脑袋露出一个毫无杂质的孩子般的笑容。 “谢谢……”他轻轻地说:“那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他看着顾临奚:“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关于’导演’和你真正的秘密,我的确一无所知。但最初还不信任’导演’时,为了自保,我曾偷听过导演和别人的对话。”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出现。他带着纯白的面具,穿着宽大的白色风衣,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听到了几句话。” 钟力凑到顾临奚面前,一字一顿道:“导演称呼这名白衣人——拉美特利。” 方恒安注意到,顾临奚的神色变了。 钟力:“他们聊到了一个实验基地,似乎那才是‘雪山’的起源。而抽我们的血就是为了那里的实验……” “你靠近点,我告诉你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顾临奚却没有动。刚才修小熊时堪称温柔的神色不知何时全然褪去了。 他负手而立,挺拔深邃的五官被灯光附上了一圈冷白的虚影,看起来就像一具不辨喜怒的神像。 顾临奚没有低头,钟力却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凑了过去,因为手脚都被铐住,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那我来告诉你,雪山从我们这里收集那么多血,是为了把这些血全部注进一个人……确切的说是实验品的身体里,就可以——” “钟力,坐下!”方恒安侧身去挡顾临奚,同时喝道。 钟力神情诡秘,直勾勾地盯着顾临奚,说完了那句话:“——就可以……跨越生死。” 他说完,忽然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张大了嘴,脸扭曲出了一个诡异的形状,大量的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在了顾临奚的脸颊、脖颈、手和毛衣前襟上。 他狂笑着看着浑身染血的顾临奚,须臾仰面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又抽搐了两下,忽然高喊了两声:“玲玲!” 然后就断气了。 这里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外面加班的其他同事。 法医陈老立刻赶到,他戴好手套,捏开钟力尸体的嘴:“牙齿里藏了毒,一早准备好的。” 郑功扫了一眼室内,发现监控被关了,立刻顺着陈老的话给事情定了个性。 “钟力嘴里这东西如果去了监狱就会被查出来,怪不得急着要这会咬破。他犯的这些事证据确凿,应该觉得自己死定了,不愿意等死活受罪,才自己了断了。” 他转向方恒安:“恒安,我们提交个报告讲清楚原委吧。” 方恒安点头,嘱咐警员去查钟力所说的废弃厂房。 钟力那毒似乎很烈,他喷出了大量的血,死相非常凄惨。 审讯室内一片血色狼藉,堪比凶杀现场。有几个年轻的警员不太敢看,直接退了出去,走廊里传来努力压抑的呕吐声。 方恒安皱眉帮法医一起收殓尸体,视线却落在审讯室角落里被众人忽视的顾临奚身上。 他竟然没去卫生间清洗身上的血迹,反而还站在这里,目光沉沉地看着钟力的尸体,甚至有了种近乎审视的意味。 第74章 顾临奚的神态很安静,手指也很修长漂亮,像个优雅的钢琴演奏家,但鲜血狰狞地破坏了这宁静的美感。 他左侧的灰毛衣干干净净。右边则从面颊以下都是斑驳的血迹… ——就像半身恶魔、半身佛陀。 钟力的尸体被陈老带了出去。顾临奚对周边一切毫无反应,只是垂着眸,拿着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手指上溅到的污血。 他的手指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 第37章 互探情史 出了这事后大家也没心思继续加班了,顾临奚将显眼的血迹处理好,扔了毛衣直接去边上专卖店买了件新的。 于是,他面上看起来已恢复如常,开车送方恒安回家。 一段沉默后,方恒安说:“你有没有觉得那段钟玲玲被猥亵的录像带传开得很蹊跷,王辉还要用录像带威胁钟力,钟力之前也是服软的,王辉没道理忽然传开。传播录像其实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就是导演。 “钟力真的毫无怀疑吗?”顾临奚笑了。 如果钟力真的像口头上对雪山和导演那么忠诚,最后何必又说出那些雪山的隐秘? 笑完之后,他就不说话了。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他显得格外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问方恒安:“钟力死了,他身上背的案子会怎么样?” “刑事诉讼法规定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起诉,或者终止审理,或者宣告无罪。” “也挺好。”顾临奚习惯性笑了下:“如果案子就这么结了,关于钟玲玲的细节就不用多说了。” 性和暴力是舆论和媒体最爱的东西,就像闻到腥的豺狼。如果他们知道玲玲背后这段情色不堪的往事,是同情多,还是用下流的语调议论更多呢? 这女孩活着命如草芥,被自己亲生母亲当作污点,死了难道要因此名留青史,列入什么“十大色情案件”? 这可能是钟力作为父亲最后能给的温暖了。 * 回去以后顾临奚就去了浴室,出来闻到一阵菜香,这才意识到两人都还没吃晚饭。 方恒安正把最后一道番茄汤端上桌。看来他伤势稍好,就不愿意像不会做饭的顾教授一样将就吃饺子了。 顾临奚让伤员做饭也不心虚,大方地拖出椅子坐下,笑道:“方老师把我带回来可算亏了,只能起个车夫的用处,说来以后通勤还是我占了蹭车的便宜。饭还得自己再多做一人份。” 方恒安将筷子递给他,淡淡地说:“累就不要笑了。” 顾临奚怔了怔,笑容略淡了些,但还是挂在脸上,好像画上去似的。 默默吃了会菜,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不太喜欢血沾在身上。” 方恒安的筷子停了下,露出一个复杂微妙的表情,抬手指了指。 顾临奚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脖子上还没取的绷带,失笑道:“那时候是沾的自己的血,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别人的血是血,自己的血是颜料果汁?” 顾临奚没有接这句话,他正在慢条斯理得把小排切成块,又舀了碗番茄汤。 他的勺子在自己那碗粉色的汤里无意识地搅动着…久到常人可能会觉得他不想回答。 但是方恒安不是常人,他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放弃。 餐桌上弥漫着一种让人舒适的安静,让人觉得不说话也不会尴尬,但又随时可以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临奚喝了口汤,放下了筷子:“嗯,如果你不怕吃饭的时候聊这些倒胃口的话其实我可以说说。” 方恒安表示什么都不会影响他的胃口,请自便。 “血液在人类思辨史上一直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 “宗教上来说,佛教觉得血液中藏有三魂,而《圣经》里也多次提到’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因此可以通过血液赎罪。文艺小说里的吸血鬼以血为食可能和这个背景有点关系。” 可能是之前多年教书的习惯,他讲述事情不会直接灌输自己的观点,而是给出一些信息,让听到的人可以不被影响地独立思考。 “在17世纪哈维发表《心血运动论》之前,哲学界也主张医哲不分家,把血液视作灵魂寄托的一个载体。” “哈维是首个通过实验发现血液循环理论医学家。基于他的理论,笛卡尔才提出了著名的“二元论”,即肉体的归肉体,灵魂的归灵魂。” “他们认为,心血管系统的循环,乃至整个人体的运行可以跟机器的运行一样,与心智和灵魂统统无关。” “而拉美特利…我指的是那位真正的哲学家,则批判地继承了笛卡尔“动物是机器”的论点,提出“人是机器”。” “他主张用有感觉、有精神的、活的机器这一新概念来说明人。顺便说一句,拉美特利还认为天才人物决定社会历史的发展。” 顾临奚眨了眨眼:“有没有感觉很熟悉?很有那‘雪山’组织的味道吧?” “这里提到了三种对血液的见解,”顾临奚吃完饭了,他仰靠在椅背上,翘起了长腿。 “a.宗教和早期哲学理论:血是生命和灵魂的载体。” “b.笛卡尔,血液作为人体的一部分以纯机械化形式运作。” 第75章 “c.拉美特利,不是纯机械化而是活的机器。” “恒安,你比较认同哪种?” 方恒安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起身把桌子收拾了,最后端那碗红色的番茄汤时,他忽然说话了。 “我选d。你可能对血液有独到的理论见解,但这和沾到就难受完全是两回事。刚才钟力血溅到你身上的时候,你的呼吸频率明显加快。额头渗汗、手指发抖,临床上很像血液恐惧症——为什么?”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顾教授把玩着桌上最后剩下的玻璃杯,他低头看着杯子,好像忽然对上面的千篇一律的工业花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方恒安抬手,抽走了那只杯子。 顾临奚:“……” “累了就不用笑,不想说话可以不说,没必要绕弯子。”然后方恒安唰地关上了厨房的门——去洗碗了。 顾教授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说:“等等,我没有不想说……话。” 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时,门忽然被拉开了,方恒安走了出来,坐会餐桌边:“行,那继续聊。” “……碗呢?” 方恒安指了指厨房,那边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洗碗机里。” ——所以为什么在有洗碗机的情况下,第一次一起吃饭时,要慢悠悠地自己在窗前洗? 顾教授不便反悔,但也实在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好耍赖。 “我只是说想聊,没说聊什么——换个话题聊点轻松的事怎么样?讲完睡觉了,头晕。” 方恒安看了他一眼,竟然也没发表异议。 顾临奚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说是讲轻松的事情,其实他一个无聊就拿哲学书解闷的大学教授万没有看幽默大全的兴致,日常生活除了乏善可陈也只剩勾心斗角了。 正当他差点就可悲地拿出手机偷偷谷歌一个笑话现学现卖时,刚才去热牛奶的方恒安回来了:“的确不能太晚,明天你得跟我去警局实习。” 顾临奚忽然想到聊什么了。 他握着微热的牛奶杯,身体微微前倾一些,黑色眼眸澄澈地望过去:“那夜深人静,正好聊聊情感话题吧……方警官,介意吗?” 方警官看起来很介意,因为他听到感情两个字的时候正在淡定地喝牛奶,差点把肺呛成了麻花。 但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闷闷地挤出三个字:“……不介意。” 顾临奚摩挲着杯子,他仿佛没什么轻松聊天的经验,连八卦都不知怎么开口似的。 不知为何,一向沉得住气的方警官却先说话了,声音有种奇怪的生硬,就跟烈士赴死似的:“…… 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顾临奚这才笑着说:“也没什么,纯属好奇。你和那位漂亮的警花秦澜小姐,是不是——?” 方恒安:“……?” 赴死的烈士走了一半忽然发现迷路误入了吉普赛人篝火晚会,刚刚悬起的一颗心以更不正常的方式砸回胸口。 他简直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最终化作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惊:“你在想什么?不是!”顿了顿,补充道:“我和她不可能—— 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临奚轻轻“啊”了一声:“抱歉,误会了。那天在医院你昏迷时她很紧张。” 还有今天在警局,秦澜对方恒安招新人的态度和平时注视方警官的神态也比较特殊,但说出来有卖弄是非之嫌,便没提。 方恒安只觉得又好气又荒唐:“正常的同事关心吧。” 明明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却还是不得不加上一句:“总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不可能的。别说她还是同事了,其他女孩也不可能。” 顾临奚觉得方恒安向他解释的样子有点奇怪的尴尬,只好开玩笑掩过去:“方老师年轻帅气、魅力无限,以后总有漂亮姑娘能入眼,何必说这么绝对呢?”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喜欢男人。” 顾临奚默了一瞬。 如果是之前,他可能会顺口撩拨一句,毕竟方恒安的确属于他喜欢的一款。 但或许此刻对方的眼神太沉重专注,他看得心中一颤,竟不太敢在这时候说出轻佻的话来。 于是他一时不知怎么接这句话,只好干巴巴地说:“啊,是吗。” 方恒安的心其实已经快从胸口撞出去了,但他还是尽力绷住了表情,不动声色地问:“那你呢?有爱过什么人吗?” 听到“爱”这个字时,顾临奚竟悄悄打了个寒噤,汗毛悄无声息地竖了起来——这个词太重了,像是一辈子都没听过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要是谈喜欢似乎还有些话可以说。 顾教授有钱有地位,长相好身材佳,因此都不需要特意花费时间心思,就并没少见过男色女色各种美色。 欲/望驱动兴之所至,几次无伤大雅、两厢情愿的“约会”也算是成年人一种相当不错的解压方式了。 反正这种关系也没人找他负责,并添不了什么麻烦。 然而说“爱”就太遥远了,远得似乎注定和自己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并不太想回答,但方恒安的视线太有存在感,那平静的琥珀色瞳孔后仿佛藏着座活火山,正酝酿着掀起翻天覆地的热浪。 于是,他只好避重就轻地耍了个欠揍的花腔:“唔…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连先贤们都莫衷一是。叔本华说,爱情本质上是种错误幻想,是性欲,是为了维持种族的利益。波伏娃觉得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 第76章 方恒安:“……”你看我想听你上课吗? 顾临奚看他神情,叹了口气,微正了神色:“我才疏学浅,没什么高深见解,除了男人大都有的那点生理欲望,既没有维系种族的使命感,也没有自我提升的高级诉求,所以关于“爱”这么高深复杂的事,没什么特别好说的。”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可能是方恒安表情无奈得太明显,掏了别人一堆大八卦的顾教授终于有点心虚了,居然真的苦思冥想出一件和爱情这个课题有点关系的趣事,觉得可以用来哄哄方警官。 那是他刚在a大任教没多久时,教务处不知抽了什么风,要在研究生开题阶段补一个匿名盲审环节。 美其名曰:选题在学术过程中最为关键,做什么远比怎么做更重要。 ——顾教授对这句话非常认同,如果不是让他一个人审全系开题论文的话。 但是他也无法拒绝,因为他那一年基本都不在学校,满打满算就这一个月在职,领人家全年的工资,看起来不说以身殉职,也应该以身相许。 而就在这次,他盲审到了一篇非常奇怪的开题论文。 “这件事和爱情这个主题有点关系,你当个趣事听就行。那是我一个同学写的开题文章。”顾教授把前情根据当前人设随意换了换,便讲了起来。 方恒安的眉头跳了跳,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什么题目?” “那名字很长,但是我现在都记得。叫《基于斯坦伯格爱情三因论看个体认同和激情之爱——以音乐对情感波形的影响为例》” 平心而论,虽然第一印象名字古怪,但翻开后看那篇文章综述做的相当不错。 从斯坦伯格、柏拉图到叔本华、罗素、波伏娃条,这篇论文分缕析地列举了代表性的观点,偶尔还有不错的独到见解。 但从个人研究开始,作者就无可抑制地开始了“恋爱脑”。 “作者给三因论的模型怎么改的我记不太清了,爱情理论这块我也没什么发言权……但是从研究手段开始就有点发散了。” “他写了个吉他谱,然后把之前的理论和吉他乐谱一一关联起来,这样写了整个开题报告的50%。” “最后30%是个实验计划。他实验对象数量写了1。说要给那唯一的一个人听他写的曲子,然后通过脑电实验,观察其情绪变化来论证自己的理论。” 说到这里,顾临奚有点忍俊不禁。 他心说:抱歉了这位同学,实在没有哄人的素材,借花献佛——早知道当时就给你把驳回评语写委婉点了。 但是被哄的方恒安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情非常古怪。 既像极度欢喜,又掺杂着诡异的恼羞成怒。 顾临奚从没看过方警官脸上呈现这么复杂的表情,一时有点稀奇。 方恒安深吸了两口气,忽然道:“你有认真看那个吉他谱……或者弹出来听听吗?” 顾临奚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他整个人都写着:我有多无聊才会去弹论文上的谱子? 可能是他的表情实在太生动了,方恒安问:“……你觉得这篇论文很可笑吗?” 第38章 情书 “那倒不是,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顾临奚解释道:“国内很少见到有人这样写论文,有点创意。所以我才把这件事记了这么多年。” 他开玩笑道:“不过就是场合不太对,作为学术报告呈给老师不太合适,如果是封情书应该挺摄人心魂的。” 方恒安盯着他,心说:那就是封情书。 ——得知当年开题论文都由某一位教授盲审后,送上的匿名情书。 他年纪更小一点时……比如20岁出头还在上学的时候,荷尔蒙还没来得及完全沉淀成严密的逻辑和进退合宜的举止,每天充满着浪漫主义的冲动。 ——既希望那人知道他的情谊,又害怕他知道。 于是,终于有一天,也不知道脑子里当时进了几斤鸡尾酒,他在临盲审前把正常开题报告换成了这玩意儿,还附上了一首专门为对方写的曲子。 结果人家直接回了句驳回审批:“建议端正态度,换题重写。如仍对此研究方向感兴趣,请改至校园表白墙征集实验对象。” 校园表白墙…征集…对象…… 这评语就如同一桶冰水,把方恒安当时那颗敏感纤细的心给冻起来又震碎了。 现在从顾临奚的角度讲这件事,他才觉得自己傻透了——居然自作多情地觉得对方当时是在拒绝他的表白…… 人家顾教授压根没往那方面想,是真觉得他要把这玩意当研究课题,断定他不是消遣师长就是脑抽了! 顾临奚看他久不说话,神情变化莫测地盯着自己,不知怎的有点心虚:“恒安,怎么了?” 方恒安慢慢抬起头望着他:“……那是我的论文。” “……什么?”顾临奚一脸空白。 “所以,你刚才说是你同学的论文,是哪位呢?” 顾临奚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说:“……可能是记错了,可能是网上下载的往届论文参考。” 方恒安想,骗子。 顾教授迟疑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但你后来的研究方向并不是这个课题。” 方恒安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这篇文章是我的开题报告,盲审被否了以后就换了题目……你对我的研究方向知道的挺清楚的。” 第77章 顾临奚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他终于想起方恒安写开题报告那几个月他都在国外,一次也没管过带的学生的开题情况。 所以,让这篇开题能送盲审的不拘一格奇人导师竟是他自己。 尴尬默默地酝酿了一会。 顾临奚抬手投降:“好吧,这趣事并不有趣。那就算我欠你一次——这样,我答应你帮你做一件事,有求必应好不好?” 方恒安抬头看他:“如果我想问问题行吗?” 顾临奚理所应当地一点头。看着对面方恒安依然不太信任的眼神,自己都觉得脸上不太挂得住,于是补充道:“保证说到做到。如果你问,我就会正面回答——我虽不是什么信用度高的好人,但因为怕麻烦很少许诺,因此言出必践。” 这是实话,而且顾临奚不说谎,从来只会回避问题和偷换概念。 因此,对他来说,答应了不绕弯子基本就等于同意会给出真实的答案了。因此刚才那话说出口,他自己心中都微微一惊。 方恒安面无表情:“多久有效?” “不管什么时候,你想到可以随时找我。”顾临奚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开玩笑道:“我记性很好,所以……永远有效。” 方恒安沉默了一下,忍不住细品了对方那句随口说出的“永远”,然后问:“什么都可以吗?” “不要是太私人……其他都可以。”顾临奚脸上的笑意微敛:“恒安,你了解我的,是不是?” 方恒安沉沉地看着他,就在顾临奚有点不太自在时,方警官终于开口了,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还是你比较了解我,毕竟那么多年前写的开题论文都能被你闲聊扯出来。” 顾教授无言以对,他在方恒安这边几次三番折戟而归,已经精疲力尽,只好尴尬地回房睡觉。 ——好在可能激烈的情绪不能共存,被方警官这么一打岔,之前钟力鲜血带来的冲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时的疲惫是一种纯粹的身体疲惫和舒适的闲愁。 方恒安坐在那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神情专注地似乎要将这个人深深装进灵魂深处。 你会把自己的情书发给朋友或者公开分享吗? 不可能——这种最私密的少年春情连给喜欢的人看都要心里打鼓很久,更别提给无关者了。 方恒安当时还是个一根筋又羞涩浪漫的少年,自然更不能例外。 这“开题论文”他连打印店都没有过,专门买了个打印机自己印出来的。 所以,那篇论文或者说是情书,从写出来到送盲审,除了他自己作者本人,就只经过一个人的眼。 那就是接收者——“已经自杀”的顾教授。 虽然之前根据各种直觉和蛛丝马迹,他已经大致确定了林熹就是死而复生的顾教授。 但是人越希望,就越害怕失望。越怕一切都是幻影虚无,越怕是因为自己太思念所以给什么人都加上他的影子。 ——更害怕,自己其实已经疯了。 所以对他这种极其注重实证的人来说,今晚意义是不一样的——天知道他之前用了多大的毅力克制不拿林熹的头发和血验dna。 方恒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幼稚地在客厅里转了不知几圈,忽然目光一亮。 大晚上的,他从客厅里的吉他架子上取了木吉站到人家房门口开始弹,就是第一次给顾教授弹的《斯德哥尔摩情人》。 他开始贪得无厌,希望对方可以想起些什么,比如和他一样记得过去的每次相见。 一曲弹完,他才发现手机亮了,是顾临奚的短信。 (发信人备注)linxi:“早点睡,明天弹,别扰民。” 方恒安:“……”抱歉,是我又想多了。 情绪稍微下头,他想到最终确认顾临奚的身份,竟然是因为那倒霉匿名情书被当成趣事讲出来了。 他一面是失而复得和欣喜若狂,一面是无奈尴尬交加的复杂情绪,差点给自己整精分了。 *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顾临奚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今天要去警局上班,早饭我买好了,醒醒出来吃吧。” 顾教授其实并不晚起,作息时间甚至比一般人规律很多。 ——不管当天有没有事,都是雷打不动的七点醒,看一小时书,然后吃饭。有时间晨练下,没时间就挪到晚上再说。 他看了下表,算了算时间,方恒安应该是卡着吃完早饭不迟到的极限叫的。 这近乎是纵容着他尽可能多赖会床了,顾教授虽然不需要,但不妨碍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让他有了几分新奇。 他慢吞吞地出了房间,两人一起用了早饭。 开车去警局的路上,方恒安叮嘱道:“今天你在警局熟悉下流程,办报道手续,我也把钟力的事情提交报告收尾。” 顾临奚……顾临奚还能说什么呢,他握着方向盘转向停车,微笑着点头道:“好的,方老师。” “把衣服穿好。” 一下车,方恒安就抱胸站着,示意顾临奚把车里的外套拿出来穿上。 其实停车场走进警局一共也没两百米,但对体弱病患来说的确有感冒风险。顾临奚懒得和他多话,干脆地穿好外套。 他觉得此人好像更爱管自己了,有时候还有点亲密的体贴,但说话又有点爱答不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 第78章 一进警局方恒安就找郑副进了会议室,完全没管顾临奚,也没提带他认识人。 顾教授乐得轻松,他又不是真的实习菜鸟,这里也就只有方警官有时能噎他几句。 他有一副好相貌,原本的样子可能因为身份和衣着气质还稍显冷硬,现在穿着柔软的白毛衣、阳光下眉目都镀了层柔光,干净利落又充满少年气,简直可以去做警局形象大使拍宣传片。 方警官让他填表、走手续,却不负责任地没告诉他具体怎么走这些程序,正给了顾临奚机会。 刑警队每个工位上都有名牌,他先在倒水的时候走了一圈,将每个人的名字和脸记住。 又通过休息时的聚众聊天猜测他们间的关系、小团体,还有些个人特点、在同事间的外号等等。 然后就开始寻求同事的帮助。 从他站起来,秦澜就开始偷偷关注。 她发现这个林熹找人帮忙的样子很特别。 他既不像有些在校年轻人一样不好意思开口求助而显得低声诺诺,但也不会过分热情主动让人觉得在故意攀关系。 他只是用非常精准简练的语言描述自己的问题,得到回答后再恰到好处地恭维几句表示感谢。 他的恭维都非常真诚有趣,比如对方办公桌上相框里的猫油光水滑,询问花瓶里那株特殊品种的蔷薇在哪订的。 对方的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了, 每个帮他忙的人他都有的话题聊,也叫得出名字,甚至用的是警局里熟人间的称呼。 但是大家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只觉得这年轻人天生就让人亲近,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主动支使其他同事帮他。 不过有几个人他没有找。 秦澜发现,那些正好都是最近工作特别忙的——但林熹是怎么知道的? 顾临奚随手将填了一部分的表压在了方恒安桌上,撕了张便签贴上。 秦澜就坐在方恒安隔壁桌,发现这张表她也见过,是刚入职时大家都要填的。 但是她那张表在人事部领回来以后,就直接给了方恒安,因为里面涉及到的盖章签字、项目编号,新人很难搞清楚,默认都是导师代劳。 “但是为什么在林熹这里例外呢,是特意为难他吗?”秦澜想着,就看到了便签上的内容,整齐的圆体字写着:没填的请方老师统一处理。 秦澜想,原来他知道填表的正常流程。 顾临奚正与一位平时不苟言笑前辈聊天。他身型很高,逆光站着眉目模糊,但能从举止姿态感觉到他的游刃有余,模糊的声音听起来缓和有力,让人想要信服。 秦澜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熟悉。 同时,一个术语从她脑海里浮现: 富兰克林效应——让别人喜欢你的最好方法不是去帮助他们,而是让他们来帮助你。 第39章 请客 中午,方恒安推开会议室门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几个同事在欢声大笑——一般郑副在才能有这种效果,但郑功就在他边上。 然后他看到了被围在中间,填表已经填熟了全刑警队的顾教授。 方恒安:“……”一点也不意外,顾老师,不愧是你。 顾临奚扬了扬手表,抢在他前面说:“已经午休了,没占用上班时间聊天。方老师,你猜我们刚才在聊什么?” 方恒安心说,并不想知道。 顾临奚在一片起哄声中说:“在说你收了我这个新劳动力,应该请客吃饭。” 这人可能不应该搞心理学,应该去做邪教教主。不知怎的,在他的影响下,一些原本怕方恒安怕的和什么似的同事也揭竿而起。 小卢大声喊:“队长,去吃旁边综合体那家贵的要死的日料!” 周围同事一阵附和起哄。 方恒安还没来得及回答,顾临奚就笑着说:“收到,已经帮方队约好了位置,他说现在就去。” 方恒安:“…… ” 综合体很近,走就可以到,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从警局一窝蜂出来的时候,周围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以为警局暴乱了。 方恒安和顾临奚走在最后。 方恒安脚步没停,也没看人,目不斜视地说了句:“不是不适应太亲热的社交场合吗?” “怎么,还以为你今天不想理我呢?”顾临奚扬了扬眉,在方警官冷脸前回答:“和同事搞好关系是团队合作的重要基础,是工作的一部分,有助于团结——方老师,你也要多笑笑。”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他最后三个字是惯常的顾式轻音,听的人莫名品出了些亲切缱绻的味道。 方恒安忽然以拳抵唇,掩饰性得咳了起来,侧脸慢慢泛起了桃花瓣般的红。 贵的要死的日料店居然给他们留了包厢。 刚才还狗胆包天的同事们看到菜单稍微有些发怵,这时候互相推让谦虚了起来,生怕变成方队长破产的罪魁祸首。 唯独这新实习生同事不知是没情商还是无知无畏,把经典餐点都来了一遍,再询问每个人的喜好又点了一轮。 小卢估摸着大概的数字,觉出这个新人不仅让人亲近有好感,还是个打土豪分田地的勇士。 吃饭时大家顺理成章地聊起了钟力绑架案。 顾临奚笑着摇头,声音温良清朗:“太后怕了,说真的,主要还是运气。想办法让绑匪去狙击手能射击到的地方不难想到,但别的光斑定位之类的纯粹是运气了,当时都吓死了,怎么还敢去猜绑匪在想什么——唉,那都是亡命徒,我可猜不中。” 第79章 他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害怕,让最后一些心高气傲、且看不惯他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同事也顺了气。 一顿饭吃下来都不像新人欢迎,而是十年老员工聚餐了。 席间,方恒安出去买单,却发现已经买完了。回头正看到顾临奚倚在包厢走廊里扬了扬发票对他笑。 “方老师,被我抢先了?” 方恒安向来知道他很有钱。不止是作为大学教授的一部分,更多是他过世企业家父亲留下的资产。 但是,他现在用的是“林熹”的身份。如果连金钱环节都考虑到了,是不是说明他的假死是早有计划? ——但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的方恒安已经意识到了违和。 顾教授心思深沉缜密,真的想瞒住的事别人根本没有发现的可能,说漏也是不可能的——对顾临奚这种人来说,可能根本没有绝对的“放松”和“自在”。 真正触及他的核心秘密,比如“拉美特利”和雪山组织,比如血液恐惧,比如白天去的地方,那些不能说的事,他哪怕给你从苏格拉底扯淡到马克思共产理论,也不会泄露一个字。 方恒安冷静地想,所以我能从怀疑到看破他身份,有三种可能。 可能一,他故意让我知道他是谁,所以近期都不太掩饰言行。那让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能对他达成某个目的的有用。 可能二:林熹这个身份对于他意义不大了,所以对我就不再特意掩饰。那么他假死可能就和钟力所说的“雪山”相关,而现在身份已经被雪山中人识破,所以也就不装了。 可能三,顾临奚真的信任我,超出一切……所以虽然不明示身份,但是愿意以最自然、不带伪装的状态相处。 方恒安情感上自然希望是第三种可能,但理性上他不希望自己太自作多情,因为按这么多年他对顾教授的了解,至少掺杂着头两个原因。 另外,还有件事是他始终想不通的。 半年前承安大桥的车祸现场是他亲眼所见、亲自经手的案子。监控的确拍到顾临奚在车里,没人比他更清楚从中生还的概率之低。 他是怎么做到死里逃生的,或者说…… 方恒安忽然想到,钟力死前曾提到雪山的秘密与“跨越生死“有关。 “方老师看起来有话对我说?”顾临奚看方恒安一直望着自己沉默,笑着打趣了一句。 那瞬间,方恒安想过,要不要直接把这些问题对着顾临奚问出来。但理智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既然问也不能问,想也一时想不出结果,索性先享受当下吧。 毕竟,他最初的愿望只是眼前这个人能活着。 方恒安径直走过去,看了眼发票末尾数字的那串零,又想到顾临奚放在家里衣柜的那堆看似平平无奇的贵价定制衣服,无奈地说:“有没有钱和生活习惯是两回事,你克制点。” 顾临奚:“那我要说句有点猖狂的话——能用钱买到东西都是幸运,要珍惜。” “你看,比如战乱和灾难期间,钱就成了废纸,只有食物才是硬通货。又比如如果年迈体弱或者身患绝症,钱也买不来健康,买不来快乐……” 顾临奚和他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说:“不管是钱还是别的什么,趁还活着就要及时行乐,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呢?” 方恒安正拉开包厢的门,听到这番高见,差点把门松开直接砸他脸上:“我看你挺适合取代那个雪山组织搞邪/教的,享乐主义都被你说的头头是道。” 方警官的声音立刻被包厢里的吵闹声淹没了。这些人开了瓶日本清酒,站起来七嘴八舌地你敬我我敬你,把高级日料硬吃出了大排档的感觉。 于是他下意识地去看顾临奚,却发现这次顾教授并没有避在一边,而是正好也看向他,弯了弯眼睛,笑了。 这个笑和他平时那些礼节性的、讽刺的、故作温顺的笑容都不一样,不是那么精确完美的弧度,泛着温暖的活气。 竹编灯的暖光细碎地洒在顾教授漆黑的瞳孔中、绒白的毛衣上,整个人看起来温柔极了。 包厢另一边,小卢伸手在秦澜面前挥了挥:“澜澜,回神了,副队请你喝酒呢。” 他稍微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太开心?今天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 秦澜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郑功一口把自己杯子里的清酒一饮而尽:“别,女孩子喝果汁就行了——其实我老婆也不让我喝,我借敬酒找个借口过过嘴瘾罢了,瞧我这啤酒肚!” “看来副队是真喝多了,还没结婚,就老婆啦?” 在一片同事的欢笑声中,秦澜收回了望向方恒安和新实习生那边的视线,倒了杯清酒,豪爽地一饮而尽。 方恒安低头拿出手机,刚才他注意力集中在顾临奚身上,室内又很吵,直到好几个未接才发现有电话打了进来。 “方队,钟力指证的旧厂房中检测到鲁米诺反应。其中有一把菜刀上反应最强,刀口形状符合陈大强的伤口特征。” “菜刀上无指纹,但有人类皮肤组织残留物,已经提取室内参与血迹和组织物送到鉴定科和死者陈大强的生物信息对比。” 如果核实确属陈大强,那就确定了废弃厂房才是凶杀现场,后抛尸至芦花园。菜刀则为凶器。 第80章 听到开头的时候,方恒安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将后面的内容外放出来。 “看来这可能是提前的庆功宴了。”郑功笑着说。 回到警局,方恒安就点名自己带的两名新人,一起去废弃厂房。 其实一般新人入警局,尤其是实习生,头两周都在局里整理文件,没有第一天下午就出外勤的道理。 但方恒安和顾临奚一人直截了当地安排,另一人顺理成章地接受,旁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路上,方恒安电话叮嘱鉴定科同事:“组织物一旦确定是陈大强的,立刻拘留陈默。那孩子有一定反侦查意识,不要直接说是警察,骗他开门后立刻制住。”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尽量不要惊动陈老爷子,问起来只说请陈默配合调查。” 鉴定科同事问:“但是如果陈默反抗,老人还在场的话很难不被惊动啊?” 方恒安没有详细解释,只是说:“当着他爷爷的面,他会配合你们的。” 外人在的时候,如非必要,顾临奚不太发表意见,一口一个“方老师”分外诚恳。到现场后,方恒安让他做记录就记录,让他按规定进现场就绝不敷衍。 他虽然对警方现场调查的流程一无所知,但是模仿着秦澜和听着方恒安简短的指令竟也学了个像模像样。 ——因为不确定对错甚至还更认真几分,那乖学生的样子,简直快把秦澜给卷起来了。 这厂房看外形和附近棚户区大部分房子一样,也是个自建平房,外面是斑斑驳驳的灰绿色油漆。 屋顶还不知被什么压塌了一块,也没人修,估计下雨天会漏雨。左侧墙面还写了个硕大的血红色“拆”字。 先前来调查的同事一句交待过,厂房最里面角落是个一米高的“洞”,钻进去能看到个非常简易的“厨房”,那把疑似凶器的菜刀就是在里头发现的。 厨房空间很小,两个人转身都困难,因此方恒安先自己进去了,让顾临奚和秦澜在外面先调查情况。 这厂房虽然破,却并不是很荒。地上还丢着一些已经快烂完的烟蒂,和散落的沙石土砾混作一堆。 毛坯墙面上还贴了好几张不堪入目的裸女海报,摆的还都是些经典姿势的创意版,比如全裸版“梦露”捂裙——什么也没捂住。 顾临奚漫步上前,在海报下面停了很久,还上手去动——鉴于海报主角一丝不挂,因此看着不管碰哪都挺少儿不宜的。 秦澜看到这看上去干净认真的年轻人竟然对张黄色海报上下其手,简直被恶心的说不出话,脸都涨红了。 顾临奚却完全没注意到她,他轻轻敲击着海报,侧耳去听。 “啧,空的……还真有人会学电影里的套路啊。”他轻轻地自语了一句,然后毫无预兆地忽然抬手“唰”地一声撕开了海报。 厂房空旷,因此声音带着回声放大了很多倍。 秦澜和刚走出厨房的方恒安一起看过去,发现被顾临奚撕开的色情海报背后的墙凹进去一个双掌宽的大洞。 “安眠药、保险书……”方恒安抹开上面的灰勉强辨认,最后打开一个装了些白色粉末的保鲜袋闻了闻,神色凝重了些:“还有毒/品。” 他翻开保险书确认了下受保人和受益人:“应该都是陈大强的,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藏在这里了。” 第40章 证据 秦澜将心比心,以为林熹会露出些自喜的神态。却见那人撕开海报后不知是嫌弃灰尘扑面还是别的什么,转身就走,弯腰进了“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在地上铺了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上面摆着些碗筷刀具。 一块石头上摆了个废木板,估计是当砧板用的。板子上似乎粘着层绿色的东西,乍一看起霉似的。他手指粘起来细看,才发现是碎菜沫。 顾临奚再弯腰去看放在证物袋里的凶器。 他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柄菜刀从袋中取出,闻到了一股细弱的血腥气。 按理这刀虽然测出了大量鲁米诺反应,但应该已经被人处理过,肉眼看不出血迹。但他对血的味道比一般人敏锐许多,才闻到了味道。 他仔细翻看那柄菜刀,最后发现了一处细节。 在铁质刀柄斑驳的锈迹中,有一块的红棕色显得比其他位置略深一层,而且还缺了一角,像被什么东西擦去了一样。 “那块锈斑很奇怪,像是血。” 方恒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因为厨房空间狭小,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顾临奚的后背传来的。 厂房的屋顶有问题,而这厨房位于厂房的角落,因此往里走更矮些,顾临奚站在最里面不得不弯腰低头。 他思考的时候注意力总是很集中,被这么一吓,猛一回头冷不丁撞在方警官胸口,乍一看和靠在别人怀里似的。 方恒安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下他的肩。 竟像是一个回应的拥抱。 那一点微妙的接触在方恒安的意识里拉的很长,他甚至仿佛看到微风拂过顾教授那长而密的睫毛,那人轻轻地眨了下眼。 但是的确只有一瞬间,顾临奚反应过来后立刻侧身找了个角度站直,他推开方恒安的动作很轻,轻到甚至激不起尴尬的余韵,而且对肢体语言的运用非常精妙——即使两人依然还是快面贴面地站着,但氛围忽然全无一丝暧昧。 第81章 方恒安垂了下眸,只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证物凶器,仔细端详一阵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块应该是覆盖在铁锈上的干涸血迹。但因为和锈面颜色太接近,不容易发现,即使直接用水冲洗,水流不大或者角度比较寸的话也可能正好没冲掉。” 顾临奚戴着手套,模拟着握刀的动作,发现血迹正好在虎口位置。 他眸光一亮,对方恒安道:“这有没有可能不是陈大强的血,而是凶手的。” 他给方恒安看刀柄的那块锈斑:“这块锈斑很锐利,凶手拿刀时可能会刮破手留下血迹。” 这个推理合情合理,方恒安立刻道:“我叫鉴定科再单独化验这块血迹。这厂房只有钟力和陈大强知道,如果血迹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就有凶手的嫌疑!” 他说完,接过那柄刀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指着血迹的一角对顾临奚说:“你看,血迹缺了的一角,像不像被布不小心抹掉的?” 顾临奚明白他的意思:“我记得你之前说陈默是在绑架案后就来了这里,再联系他之前找钟力的举动,我猜到他过来干什么了——警方跟踪的人看到那孩子当时手上拿什么东西了没有?” “陈默背了书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进厂房后怕距离太近被发现就没再跟了。” 顾临奚轻轻“啧”了一声:“那倒是有点麻烦……我有个猜测,陈默之前就把带我指纹的丝布放在了这里,然后故意和钟力联系,想让警方注意到钟力,由钟力供出这块真正的案发现场。到时候警察过来看到凶器和带我指纹的布就算人赃并获了。” 这想法有点小聪明,又不够周全合常理,的确符合他们对陈默的了解。 方恒安点头:“但你在绑架案时点破了,陈默意识到了栽赃不可能成功,怕弄巧成拙暴露自己,所以回来取了那块布。” 他沉吟道:“的确说得通——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证据,仅凭陈默来旧厂房不能定罪。” 他看顾临奚有点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那半块血迹,问:“有什么不对吗?” 顾临奚抽回目光,笑了笑:“的确有个猜测……你能派人搜一搜陈默的房间吗?我想看能不能找到沾着我指纹的那块丝布。” 两人走出厨房,秦澜已经等了很久了,刚想开口,却见方恒安就去一边打电话。 秦澜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单方面觉得一言不发有些尴尬,于是问顾临奚:“你们在里面聊了那么久,发现了什么吗?” 顾教授向来不喜欢在事情定论前影响别人的判断,尤其是秦澜这种想法多却容易摇摆的年轻人。 于是,他只推说正在等方警官的结论,请她自己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秦澜以为他在敷衍,心里稍微有点不爽,于是白了他一眼。 但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搭讪道:“你怎么知道海报后面是空的啊?” 别是真被色情海报吸引,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顾临奚虽然对这个女孩没有印象,但知道她或许也听过自己的课,算得上是从前的学生,因此平白多了些耐心。 他仔细解释道:“首先,这厂房是陈大强找钟力问的,联系我们之前查到的保险看,可能就是计划在这里杀死父亲或儿子以骗保,因此算是他的’秘密基地’,只是没想到反而成了他自己的葬身之地。” “而陈大强背景也并不干净,因此我猜测他会把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这里,比如保险单和安眠药。” 秦澜之前对这个新实习生师弟有些意见,但一听到案情就全忘了,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后提问道:“但我还是没想到,你怎么会想到是那些……海报?” “因为突兀。” “首先,这里没有床铺等任何居住痕迹,不符合一般情况下这种海报出现的场景。”顾临奚走到其中一处海报中间,轻轻抚摸:“而且,太新了……” 这种等身裸体海报,通常出现在单身男人的卧室里。 主人会在夜深人静时抚摸海报上女性的身体,想象自己真的在拥有她们,但这里的海报中间却光洁如新,唯独边缘微微发卷,带有指甲的折痕。 “我猜测他用情色海报掩盖墙洞是从《肖申克的救赎》来的灵感,且不论电影里的情节大多基于戏剧手法并不实际,主角用色情海报其实是符合监狱普遍的罪犯心理的,他直接照搬过来就是弄巧成拙了。” 秦澜听完想了想,说:“你虽然有点奇怪,但是的确挺聪明的。怪不得方老师会收你。” 她这话有点孩子气,顾临奚反正闲着没事,便打趣道:“哦?我怎么奇怪?” “这还用问,你没事跑去工地搬砖,还卷进谋杀案,又害得方老师受伤……“她说到最后,想到了方恒安的解释,声音低了些,但还是说:“好吧,你挺厉害的,而且的确没什么嫌疑,但你一看就是那种有很多秘密的人。” 顾临奚知道她的质疑可能曾经代表了警局挺多人,但是都被那次绑架案的立功和方恒安的解释压了下来。 唯独这个女孩出于对方警官的担心和自己的直觉还在坚持着怀疑。 他并不讨厌这种怀疑,但也的确没什么好解释的,便只是笑笑。 秦澜问道:“所以你真的在a大上过学?我问了你那届的学弟学妹,都没什么人认识你。” 第82章 顾临奚笑着点头:“可能因为才读了半年就没读了吧。” “哪怕来的时间短,和同学都不熟,你总上课交作业吧?你最喜欢哪位老师啊?” 顾临奚想了想说:“汪灼煜教授。专业方向是心理哲学,你知道吗?” 秦澜没想到他真的报出来,愣了一下:“就是那个写了篇关于“灵魂超物理载体流转”的论文引发了很大争议的汪教授吗?” 顾临奚点头。 “我记得他虽然研究方向冷门,但非常业界大佬,还有医学、哲学、社会学三个博士学位,还和……” 秦澜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还在打电话的方恒安,压低了些声音说:“还和方老师的导师顾教授是好友。” 秦澜看他不说话以为对方不知道谁是顾教授:“看在你和我解释海报的事情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最好不要在方老师面前提顾教授的事。” “顾教授半年前去世了,刚开始的时候方老师简直有点疯魔了,没日没夜地翻卷宗勘现场,不相信是自杀。” 当时局里甚至没有人敢阻止方恒安把这桩“自杀案”继续查下去,因为他看上去就像靠这点抓住真凶的信念活着了。 “不过最近我看他好多了,应该是时间久了快忘了吧。死者已矣,还是忘了比较好,对吧?”小姑娘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顾临奚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道,半晌轻轻笑了:“对。” 或许是压得太低,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微哑。 方警官这个电话打了有小半小时,一回头就看到自己的“两个学生”在压着声音讲小话,心里没来由的不太舒服。 他三两步迈过去,站在他们中间,隔空点了下顾临奚的胸口:“第一次出现场应该认真做笔记,少聊天。” 顾临奚顺从地拿出笔记本,目光沉沉地望着方恒安,准备聆听教诲。 方警官被他这仿佛“此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眼神盯得没来由得心里一热,好一会才想起正事。 “你猜对了,在陈默房间里的确找到了带有你指纹的布。”方恒安问:“为什么你想到陈默好不容易从这儿拿走布之后没销毁,反而带回了家?” “因为除了带走销毁,还有一个可能他会千方百计地回来拿这块布。”顾临奚轻轻地说:“他要借机’认罪’。” 风重重撞在旧厂房碎了一般的玻璃上,就像嘶哑变调的叹息。 第41章 问心有愧 审讯室内,陈默的身份从受害者家属转变为犯罪嫌疑人,他始终低着头,一头刚刺般的杂毛倔强地竖着。 就像一只宁死不屈的刺猬。 “确定不要监护人到场吗?”小卢还在一丝不苟地做审讯前的准备工作,边上是一本翻开的未成年人审讯条例。 陈默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对面的方恒安,说出了被捕后的第一句话。 “我认罪。” 方恒安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你认的什么罪?” 陈默被他的忽视弄的有点烦躁起来:“还能是什么?杀陈大强的罪啊。我一个人干的,快点逮捕我吧!你们也可以结案对上头交待了,你们也盼了很久了吧?” 方恒安连诡计多端且非常不真诚的顾教授都能忍,更别说这种孩子气的激将法。 于是,他眼皮也不动一下:“之前不是都喊着要抓凶手么,为什么突然愿意交待自首了?” 陈默:“你们来抓我,肯定已经发现了我有杀他的动机或者证据。我是未成年人,本来就不会判死刑,主动自首又能少关几年。”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方恒安一边低头翻物证鉴定资料一边说:“如果坐实你的罪行会是弑/父,你的案子可能会被列入刑事课本,你会被舆论和网民的唾沫星子淹死。” 陈默只是冷笑一声:“反正你们都证据确凿了,我认不认都无所谓了。” 方恒安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材料:“行。那你交待下经过吧。” 陈默一段话竹筒倒豆似的流畅:“我在厂房里用菜刀杀了陈大强,然后将他抛尸到芦花园。原本想栽赃给林熹的,所以在布上弄了他的指纹,想扔在现场凶器上。结果被你们发现了,我只好冒险取回来……没想到反而露馅了。” 方恒安看他一眼:“你的反省意识是很好,超额完成任务——我告诉你布被找到了吗?” 他看了眼边上的小卢:“你告诉他了吗?”小卢连忙摇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方恒安看着正想狡辩的陈默:“我们在凶器上找到了残余血迹,但是血迹主人不是死者陈大强——也不是你。” 说完他抬手示意小卢一起出审讯室,把陈默独自关在了里面。 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时,顾临奚乐的办公室里没人,正懒散地靠在办公椅上晒太阳。 他和同事都混熟了关系,却还是独自找了个角落位置。不过这位置靠窗,还能看到点旁边街道的梧桐树,是个当之无愧的“观景房”。 傍晚的阳光影影绰绰地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像绣了幅抽象的画。 可惜这位先生却不知珍惜着当天的最后一点太阳,把领带盖在眼睛上,正在公然偷懒。 忽然,有人动了他眼睛上的领带,一束明亮却不刺眼的光流了进来。 第83章 脚步声只有一个人,于是顾临奚眼也不睁,只说:“别吵,幼不幼稚啊方老师。” “怎么不去看陈默的审讯?” 顾临奚闭着眼睛说:“没必要。他认罪了,是不是?” 方恒安在他边上坐下:“招的比问的还快。” “菜刀上的血迹呢?” “和陈默、钟力还有所有有记录的血样记录都不匹配。” 说完这些,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酝酿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之前在医院时,他们聊到陈默成长过程中一定有人在扮演偏正面的父亲角色,而这个长辈较大可能是陈默的爷爷或者母亲。 而钟力和陈大强认识是在陈默母亲王阿娟和陈大强离婚之后,王阿娟知道那处废弃厂房的可能极低。 另外,从王阿娟和陈默的相处细节看,似乎陈默反而才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因此,很明显,目前嫌疑最大的其实是陈老爷子。 这样解释也是最合理的。 丧心病狂的死者陈大强同时给儿子和年迈的老父买了保险。陈默年富力强又有了提防,的确没必要做出杀死父亲这么激烈的反抗。 ——但是他那走个路都能被风刮倒的爷爷呢? 老人除了这个房子没地方可以去,儿子就像寄生在他骨髓里的妖魔,除了一方死去,永远无法摆脱。 “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顾临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方恒安却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 ——死者是个吸/毒、家暴、意图杀亲的人渣。但就因为他死于一个繁华安全的都市,纳税人养的刑警队为他奔波。 最后还要将迫于无奈反抗的弱势群体绳之以法。 多讽刺啊。 方恒安想,如果再早个五六年,更血气方刚非黑即白的年纪,应该会觉得不值,现在却不至于。顶多有些不忿罢了。 于是他问:“你呢?” 顾临奚莫名了一下:“我?我更多是因为被卷进了这个案子而被迫参与,并不是真的出自警察的正义感,因此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 方恒安执着地问:“那其他事呢,你会想自己做的值得吗?” 或许是夕阳的光太暖,这会儿的顾教授似乎更有耐心一点:“我已经很久没想值不值的问题了。”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靠着:“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有位老师说‘问心无愧’最重要吗?他那时候应该还很年轻,还傲慢到觉得自己的才华能支撑逆流而上;天真到觉得自己能承担全部后果,而不连累别人。” “或者还有种可能。”顾临奚不着调地笑了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纯粹不负责任地给年轻人打鸡血。” “因为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到了一个阶段,也试了几次‘不可为’的事情,就会发现很多时候‘问心有愧’不是因为懦弱,而是眼前的确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方恒安专注地看着他。 顾临奚自嘲地笑了:“是不是有点像借口?” “你当时问我是不是问心无愧,我还没有回答——答案其实是,不能。” “我只能保证自己在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不是最想做的,也不是最无愧于心的。所以我有愧,对被牺牲的人都有,甚至对自己…也有。” “但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因为我做的事都是必要的。无论重来几次,我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微微弯唇:“而且,有愧其实挺好的,总得有点东西折磨一下自己,才能感觉到血其实还没有那么冷。” 方恒安看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流转过那人刀刻般线条锋利的下颌,心想,如果有命运之神,或许这一次的确站在我这里。 ——才会让我在现在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如果是五六年前,顾教授对他说的不是“问心无愧”而是眼下这番话,他或许会觉得丧气,觉得此人在找借口,是被逆境打磨了棱角。 甚至觉得他冷酷凉薄,和那些世俗精英主义别无二致。 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几年的一线刑警,见了太多好人不得善终、聪明反被聪明误,世事无两全。 终于学会了妥协,也学会了真正的坚持。 半年多前,秦澜刚刚入职时,问题总是特别多,而且可能武侠剧看多了很感性,总问“侠盗劫富济贫对不对”,“杀人报仇是不是值得理解”这种千古谜题。 方恒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正义这种东西如果有了特例,就不是正义了。区分正义和私情,就是我们做警察的第一课。” 直到这时,方恒安才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人的晚辈和学生了。 晚辈只会孺慕,给人披上神圣又无坚不摧的外壳,在精神里塑造了一座只用来顶礼膜拜的神像。 而只有亲自品尝过无能无力的苦楚后打磨出属于自己的“道”,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脆弱和强大。 他终于在漫天残霞的余烬中,拥抱了那座神像。 * 别人忙里忙外审讯时,便开始晒落日摸鱼的顾教授自然没有加班的热情,踩着点便自己去吃饭了。 而方警官却没这么好命。 陈默在完成审讯后被转去了附近的拘留所。秦澜打电话通知陈老爷子时只说陈默是配合调查,过几天才能回来。 奇怪的是,连误了给孙子做饭的点都要着急半天的老人却什么也没多说,还配合地同意去警局采血,只说白天有急事,要晚上才能到。 第84章 陈老爷子在傍晚终于到达警局配合采血,比对凶器上的血样。 秦澜怕老人紧张,反而主动扯了几句闲话。 老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问了句:“有个叫林熹的年轻人,之前来我家看过我,现在是不是在警局工作了?他在吗?” 因为那热搜的关系,林熹的动态在网上就没停止更新过,秦澜已经淡定了,并不为老人知道这事而意外:“对,他在这工作,但是不巧刚才已经下班走了。” 这么一提,秦岚心里有些奇怪,既然林熹和这老人相识,不管是安抚还是审讯,由他来接待都更方便些。为什么却在明知老人要来的情况下卡着点就走了。 第42章 “哪有路……你指给我们啊?” 陈老爷子慢慢“哦”了一声。 秦澜有意引老人多说两句,放松心情,于是继续道:“您和他聊些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没什么。那年轻人挺好的,我就是想到他说过他外公的事,当时有几句话忘了和他说。” 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呢喃:“不过也好…他现在不在,是好事啊。” 陈老爷子最后那句话声音太低,秦澜没有听到。再问老人也不说别的了,只任由秦澜扶着顺从而配合地完成采血的流程,连句为什么要自己采血都没问。 全部弄完后,老人忽然叹道:“我一把老骨头,最后这点血倒是值钱。” 方恒安手下登记的笔尖顿了顿,这几天他对“血”这个字非常敏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老爷子却因为刚才走路动作太多,一时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 风烛残年,老人家的一口气息如同摇晃的蜡烛火星,风大一点都能灭了。 难道对着这样的老父,陈大强都不愿意等了,急着要把那点棺材板据为己有,吃自己老爹的人血馒头吗? 老人终于调匀了气息,慢悠悠地用打颤的气声答非所问地说:“警察同志,我那儿子的案子怎么样了?” 秦澜上前一步,就要用那些准备好的托辞搪塞他。 谁知刚说了个开头,就见那老人伸出枯树般的手做了打断的姿势,自顾自地说:“女同志,你不要浪费力气安抚我了。我知道了,你们找到了那个破厂子是不是?” 老人抿了抿干瘪的嘴角,竟不咸不淡地冷笑了两声:“我说的就是我那个不安生的儿子死的地方。你们在那边找到东西上的血的确是老头子我的,验不验都一样!” 这话信息量太大,全场一静,大家都吃了一惊,唯独方恒安冷静地问:”厂房和血迹的事是谁告诉您的?” 老人冷冷地说:“当然是愿意帮我这没用老头子的人。” “你们只要知道,这案子是我一个人干的,古人说,父子伦常。我生了大强这个逆种,他不孝忤逆,我废了他也是应该。我这辈子也没几天了,这一生穷归穷,但是堂堂正正,唯独后悔生了他这种货色。” 而这时血样对比正好也出了结果,鉴定科发来讯息,告知凶器柄部的血的确来自陈老爷子。 案件走到现在这个时候,凶器和案发现场确凿,血样证明陈老爷子脱不开干系,而陈默也有刻意潜行去案发地及刻意栽赃他人的证据。 事情已经非常清晰,杀死陈大强的凶手就在他的父亲和儿子之中。 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谁。 表面上来看,凶器上有陈老爷子的血迹似乎是铁证。 但是开脱的方式也有,比如可以说是以前去厂房给儿子做饭时,不小心弄伤留的没洗干净的血迹,舆论也会给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无限的同情。 反而陈默的刻意栽赃和往返案发点从某种角度说反而显得更为可疑。 陈老爷子话说的这里,已经一清二楚,是要把陈大强案全揽到自己身上。 “您说有人帮您,他说要帮您什么,帮您出主意给陈默顶罪吗?” 方恒安放慢语速,清晰地对老人说:“且不说您孙子到底是否希望您这样做——值得吗?陈默还没有成年,即使事情都是他做的,也不会重判,一切都有机会,他还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不需要爷爷的死给他铺,太沉了,他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 陈老爷子慢慢抬起那双层叠着厚厚皱纹的眼皮,那双终年睁不开似的混沌的眼珠子,竟然带着熠熠的光,好像回光返照的传说中最后那点生命之火。 老人说:“哪有路……你指给我们啊?” “我前阵子天天上庙里去啊,求那个签。因为我想知道我这辈子做错了什么,会落到今天这步。” 老人自嘲地笑了两声:“我年轻时就只知道抱着本书看,人家说,书中有黄金美女什么的,我都没想过,我只是喜欢那种历史里的国家正义、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和世道上真真假假的那些东西不一样啊。” “我也就这么教我的儿子啊,结果里头的东西他没学到,全学了些壳子,说要出人头地,和别人好勇斗狠,觉得普普通通活着就是白活了一辈子。” “大强啊,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总是说要买大别墅,一栋给爸爸妈妈住,一栋给亲戚朋友住,还有一栋给领居家生病的哥哥。” “他就是太贪了,幻想着一夜暴富,总想做人上人,所以就赌。赌着赌着就忘了本,人就变了。” 第85章 “老一辈人说,赌桌上是有那些冤死赌鬼的魂灵的,可能就是他们上了我儿子大强的身……所以后来也不回家了,当没我这个爹了……” 老人家开始还有点逻辑,最后就开始无语轮次地絮絮叨叨。 但是方恒安始终耐心地听着,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小默是个好孩子,我也吸取了教训不再教他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不爱读书……这也很好,本分,老实,不会像他爸似的。” “但是来不及了,我们穷啊,他生在我们这个家里,哪还有什么好路给他走?你说他还年轻出来后还有路走……” “但他背着案底啊,又没钱,能比死好多少呢?” ——为什么人年轻时看史书列传总会热血沸腾,觉得正义能得彰扬,努力不会白费? 因为史书留名的都是胜利者,而胜利者的故事看起来总是无比幸运美好。 而现实生活里,大部分人连失败者都算不上,死了活着都是一回事,不会有人在乎。 活完半辈子,忽然发现热爱和信仰的东西,和自己其实毫无关系,甚至还是自己悲惨命运的悲剧根源。 方恒安收敛心绪,冷静地从老人激动而零散的话语中捕捉碎片的信息:“所以,那人许诺了您巨额的经济支持?” 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只有他们站在我这边。政府不会帮,警察不会帮……” “您不信任警察,为什么?“ 陈老爷子忽然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高声说:“警察同志,我儿子是个混蛋,我没生好,没养好!但是那些在他13岁就引他扎根的黑赌/场呢?” “我投诉过多少次,地方管过吗?不还是收了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还有,大强常年家暴,报警了多少次,都说家务事不愿意管……是啊,家务事,可能就是这三个字让他越来越无法无天吧。” “那我要把自己儿子清理门户,也是家务事——你们怎么又要管了呢?!” 老人声嘶力竭地喊,到最后近乎破音,喉咙里只有空洞的“嗬嗬”声,就像一只胸腔被咬破的野兽。 ——钟力死前,也说过相似的话。 方恒安默不作声的吸下一口浊气,他已经让秦澜之类容易义愤的年轻警员都出去,自然也应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影响。 他无法给老人满意的回答,只能公事公办地问了下去。 “那么,帮你的人要什么回报?” 方恒安话问出口,忽然想到老人最初抽完血说的话,脑中寒光一现:“……是不是还有一管血?” 陈老爷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颤巍巍地点头道:“对。我到这儿之前,已经把血给他们了。” “您是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 陈老爷子有问必答:“一通电话。一开始是别人给阿娟的,但她没敢打,给了我。电话里的人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电话、一管血、实现愿望……这一切都和钟力的那位“导演”惊人的一致。 方恒安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钟力和他打工残疾的老乡在和“导演”接触的过程中,有一个奇异的共同点,就是抽血的时机。 老乡被要求在拿到赔偿款时抽血,钟力则在杀死前妻全家时抽血,那老人呢,他的什么愿望被满足了……只是简单的金钱回报吗? 他不动声色地问:“老爷子,您求助的人已经把钱打给您了吗?” 老人”嗬嗬“地喘着气,向上抿了抿薄片似的嘴唇:“这不需要警察同志担心。我和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信念,事成后再谈回报,老头子还是懂的。” 听到“事成”那里,方恒安本能地心头一凛! 他仔细端详老人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视线嚯地落在老人脚下那只不起眼的塑料袋子上。 那上面映着花花绿绿的可笑广告,里面隐约可见金属的器皿外壳,就像个普通的保温盒。 与此同时,陈老爷子伸出平日发抖苍老的手,仓促飞快地将那袋东西提起,紧紧抱在怀里! 秦澜已觉出不对,探头一看,花容失色:“方老师,那是个……炸弹!” 老人搂着那炸弹,姿态亲密和蔼,就像抱住年幼承欢膝下的儿孙。 “对啊……是个炸弹,炸弹……我老头子没几天可以活了,没想到最后这么有用,能给孙儿博个好前程,还能让警察同志们这么如临大敌。” 他双目含泪,却露出一个干瘪老迈的笑容:“这么一搞,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也可以名留青史?” 第43章 炸弹 方恒安迅速说:“秦澜,出去,通知其他部门我们这里的情况,同时疏散警局和周边道路人群,封锁警局大楼。” “方老师……我,你……”秦岚犹犹豫豫地磨蹭。 ”出去!”方恒安没了耐心,低喝道:“服从命令!你会拆弹吗?遇到过爆炸案吗?在这里什么用也没有——出去!” 就在这时,一声极低的金属碰撞声传来,竟是老人抱着炸弹缓缓站了起来! 大部分炸弹对压力都非常敏感,轻微的不当移动都可能导致爆炸。 全场倏然一静,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方恒安也顾不上不听话的秦澜,忙缓声安抚:“老爷子,放松,不要做太大的动作……您带炸弹进来,总有什么目的吧?我们先聊。” 第86章 老人充耳不闻,只将东西摆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玻璃茶几上,然后一把掀开了可笑的广告袋,露出了下面的炸弹。 炸弹上露出红蓝引线,粗略按照填充物估算,炸个警局不在话下。 传感器上的液晶屏显示出03:12:59的倒计时。 老人放下炸弹的瞬间,不知何时已接近他背后的秦澜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挡在老人身前可以将其拽离炸弹! 同时,她右手反扣陈老爷子的肩胛位置,将老人控制在房间角落,为其带上手铐。 这位平时风风火火甚至有点虎的女警同志,终于用实际行动说明了自己在这里还“有点用”,获得了一段时间内暂留危险区的默许。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方恒安却来不及多想。他迅速打了几个电话交代清楚自己这边的情况,让同事部门疏散群众和警局其他人员。 同时,他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炸弹,排爆手反馈炸弹造型并不复杂,操作难度不大。 方恒安也受过相关训练,因此为节约时间,由拆弹专家远程指导他拆弹。 他将拆弹专家发来的炸弹线路模拟图和拆解顺序牢牢记入脑中,然后朝着引线打开了剪刀…… * 时间倒回半小时前。 顾临奚刚出警局就进了边上的羊肉馆,这位福尔摩斯老板还真是个预言家,当时猜他是警局实习生,没想到现在阴差阳错,还真弄假成真了。 他慢吞吞地吃了碗面,请老板再打包一碗,准备过会回警局带给方恒安。 不过方警官今天要求格外多,让他少吃点也别给自己带很多,似乎想加完班后组织什么丰富的夜生活。 顾临奚觉得,可能是之前日料自己买了单,方同学不喜欢欠别人要请回来,因此直接答应了。 等老板打包的时候,他收到了方恒安的信息,说老人的血和凶器上的血样匹配。 顾临奚没什么意外。 他托着下巴看羊肉店门口的风景。 风卷起夕阳映亮的尘埃,飘飘洒洒地打了个旋,然后静静地铺满了青石台阶。 他的确知道陈老爷子会在这时候来警局,但并没什么兴趣见证这尘埃落地的一幕,甚至可以说是特意避开的。 或许是因为他在陈家那蜗居的棚户屋里见过老人的那些藏书,窥见过迟暮之人昔年梦想的一角。 又或许只是当时闲聊中提到了一些关于外公的往事,让他对老人多了几分亲近相惜。 这一切让他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审问这样一个老人。 方恒安的第二条短信发了过来:“陈老爷子和陈默一样立刻自首认罪,表示承担陈大强被杀一案的全部责任,并声称一人所为,没有帮手。问是不可能问出个所以然了。回头我们再对一次他和陈默的证词细节,理一下他们分别扮演的什么角色。” 顾临奚发完“好”,忽然盯着“自首”两字出了会神。 芦花园陈大强案走到现在无非就三种可能。 陈默独立杀人、陈老爷子独立杀人、陈默和爷爷合谋杀死陈大强。 陈老爷子独立杀死年富力强的陈大强并将其抛尸的可能性很低。目前来看可能性最高的是第三种可能。 但即使是第一种可能陈默独立杀人,从目前陈老爷子顶罪的行为和凶器上的血迹看,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概率也很低。 如果他早就知情孙子是杀儿子的凶手,又决定维护孙子,为什么之前仿佛对案件进展漠不关心,却选择在这时候忽然来警局? 要知道,老人还特意拒绝了上门采血取证的建议,主动表示要直接来警局采血。 “哎!警局那边好热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福尔摩斯老板有和一颗侦探心匹配的警觉,他那雄壮的身躯像只兔子般灵巧的跃动到门口:“好多人,又拦了警戒,什么情况啊!” 他话音刚落,就有穿着制服的人走来,说警局里有情况,需要疏散普通居民。 老板没想到常在警局脚下干,还真有亲历惊险一刻的机会,又惊又怕。 他忽然想和那位“实习生”食客交流下感想,替对方庆幸下下班下得很是适合,刚好逃过一劫。 却没想到,回头一瞧,就这一会功夫那位置便已经空了。 * 警戒线下,郑副刚刚接到方恒安的电话,一边通知上峰,调动武警和拆弹专家。一边了解情况,忙的不可开交。 孙局很快赶到了现场,他没戴那副厚重的老花镜,目光锐利如鹰。声音不大却声气雄厚,本来乱作一团的现场一下就像有了定海神针。 “一个比你们年纪加起来的都大的老年人带那么大一炸弹进来怎么没人发现?我们的安检系统是死了还是休眠了!给我查监控!” “局长,已经查到了。老人说那是路上买的准备回家吃的熟食,过安检有辐射不好。安检那边的兄弟看老人家不容易,外包装瞧着也的确像是老年人会用来装吃的的,没多想就直接给过了。” “现在里面什么情况?” “因为已经过下班时间了,大部分人已经离开,剩下的也刚疏散完。只有方队、陈老爷子、秦澜还在。” 孙局冷笑了一声:“恒安这好小子。最近次次’身先士卒’,我听说上次绑架案他自己也被绑了。刑警队长,能耐的很啊!是想看我怎么给他老爹交代吗!” 第87章 郑功神色有些不忿,想为好友辩解,但视线落在孙局斑白的鬓角上,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孙洛川局长其实是他们父母那辈的年纪,这把年岁,如果保养得差点其实和陈老爷子比也好不了多少。但现在却不得不撑着气势亲上前线,还不是他们这帮年轻小子不让人放心,总弄出些大新闻。 孙局转头问爆破组:“炸弹什么情况?” “倒计时还有一小时左右。拆弹专家已经根据方队拍的炸弹给了拆弹方案和模拟线路图。炸弹本身不复杂。” 忽然,一个声音在边上响起:“拆弹专家给方案多久了?” 孙局被打断,侧头看去,眉眼间还带着不怒自威的微微煞气:“这是谁?” 郑功心里打了个突,忙介绍道:“这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 最初林熹被带到警局时和孙局打过照面,之后芦花园案还闹的沸沸扬扬,因此郑功觉得孙局觉得面熟也算正常。 只是孙局刚才还对方恒安似有不满,郑功觉得这不是个介绍新员工的好时机,便打岔道:“大概方案给了大约十分钟。拆弹专家说总共拆除估计要花二十分钟的样子。我们再等等看。” 顾临奚却没接他的台阶。 他沉默片刻后,忽然低声说:“拆弹专家已经给了方恒安远程拆弹的方法。虽然这个炸弹不复杂,但是总有风险。一般来说,按照他的行事风格,一定会让秦澜等人先退出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可能。对不对?” 经他这么一提,现场最了解方恒安的郑功也觉出不对。 “但是这两人也一直没有出来。”得到验证的顾临奚继续说道:“只有一个可能,方恒安并没有在拆弹——有什么事阻止了他。” 第44章 热身游戏藏宝图(一) 十分钟前,刑警队办公室。 就在方恒安手里的剪刀即将触碰到引线时,一个奇怪的声音忽然响起。 “方警官,我们……又见面了!先别着急剪,游戏规则……还没公布呢。” 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秦澜迅速地从老人口袋里掏出开了扬声器外放的手机。 机器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还是那奇怪而熟悉的语气,忽慢忽快,带着奇异的咏叹调。 ——是那“导演”! “方警官,放下剪刀,我怕你手一抖发生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哦,我可不是说让我,而是说……让你这位人民警察。” 方恒安目光一凝,看到了液晶显示器上方闪烁的红点。 那是个红外摄像头——“导演”能通过摄像头看到这里的动向。 “哟,方警官,你好呀。”摄像头那边的人如同感受到这对视般,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对熟人我一向更好说话,这场我就亲自来讲解规则吧——首先是,热身赛,“藏宝图”。” “我在除了警局的另一个地方还安装了炸弹……啊,也就大约是这个的二十倍多吧。” “炸弹的情况也能告诉您。那是双引爆装置,一个一样的定时装置,另一个嘛……是和这个炸弹关联的连锁装置,如果监测到这个炸弹先被拆除,另一个炸弹就会立刻爆炸。” “给您透露个附加彩蛋,那里爆炸死的人,可绝对比这边多得多哦。” 秦澜在边上听着,脑子一转,心想:我不拆弹,把这炸弹扔到水里或者没人的地方再引爆不就好了。 她正想动作时,那“导演”却和看透了她想法似的慢悠悠地说:“我劝你们不要动转移这个炸弹的心思。” “如果我通过摄像头发现警局炸弹的位置移动、摄像头被损毁遮挡,我就不会再给你们任何提示。” “而没有我的提示,你们是不可能找到另一个炸弹的具体地点的,等倒计时结束,它一样会爆炸。” 方恒安冷冷地说:“行了,别废话,提示。” “方警官,别急。我对你也很感兴趣,相见属于意外之喜,但你可不是我今天这场游戏预定的主角。” 导演话锋一转:“林熹先生呢?听说最近他和你形影不离,还来到贵局就职。他在哪?” 这是导演第二次特意提到林熹,连秦澜都觉得不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方恒安。 却见方警官神色不动,惜字如金:“他现在不在警局。” “导演”微微沉吟,忽然笑了:“那就……请联系林熹先生,炸弹线索我只会直接告诉他。” 楼下,警戒线前的顾临奚接起了电话。 “林熹先生,我记得上次你说喜欢玩游戏,我又带来了新的游戏。” 导演的机器音通过电流扭曲地传来,他简单地重复了之前和方恒安说过的另一颗炸弹的情况。 “……热身游戏的线索是,这个地方是陈老爷子选择的。不过我个人也很喜欢那个地方……太适合玩游戏了!” “给个提示。这地方是陈老爷子选的。” “而且,那个地方很大,但是炸弹很小,只会藏在某个角落。” “因此只知道区域还不够,你们还需要我接下来的线索。只有林熹先生你到达那个地方后,我才会打电话直接告诉你后面的线索。” “请注意,我要说最重要的游戏规则部分了…林熹先生,你只能一个人去找那个地方。到达后,在’红色’区域等待我下一步的指令,我会给你下一个关于炸弹具体位置的提示。” 第88章 “我知道您很聪明,所以摊开来说,在那个地方我安插了人混在人群中。” “所以,如果在你推出热身游戏答案后,不遵守规则等我公布具体线索,而是直接通知警察清退附近地域所有平民,来招釜底抽薪直接掀了棋盘的话——” 导演语气森然:“我的人就会立刻暴力引爆炸弹!” 一直沉默的顾临奚听到这里却失笑道:“那你的手下不也一起陪葬了?你们是什么恐怖组织吗,怎么找到这么多自杀式袭击的成员的。” “导演”权当他这话是称赞,竟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些人的命比别人便宜。我不是说在我眼里——’雪山’眼中世人平等。我是说,在他们自己眼里。” 说完,导演就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 另一边,警察局。 秦澜下意识地看了眼液晶显示屏,倒计时刚好是两小时。 同时,门被推开了。 “林……林熹?你怎么直接进来了?” 顾临奚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秦澜忽然意识到自己傻了。 炸弹又不是马上就炸。清空周围只是为了安全考虑,要交流肯定是面对面更快,如果“导演”再打电话来也不用来回转述。 双方又详细对了下刚才和“导演”的谈话信息,并且和孙局那边同步了信息,达成共识当务之急是确定剩下的爆炸点到底在哪。 陈老爷子已经被带走讯问,但大家都有思想准备,觉得问得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方恒安打开电脑,调出附近两小时内可以抵达的区域地图放大。 顾临奚将地图默记下来,然后找了靠窗的位置,将椅背后调,仰靠着,手里还捏着只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红苹果把玩。 秦澜看他越来越过分,最后眼睛都要闭上了,简直被这种魔鬼心态折服。 她当警察只有半年,怎么背的住这么多人的生死一线?原本就紧张得厉害,此刻都有点崩溃了。 “一小时啊只有,时间到了我们和还不知道在哪的无辜群众都要一起被炸上天。你是要睡过去吗?” 顾临奚过了一会,才懒散地说:“准确来说,即使失败也只有另一个爆炸点的无辜群众会死。我们知道炸弹在这里,不行就直接跑。最不济重建下警局——话说回来,你们这应该不是在法租界之类的文化遗迹上开的警局吧?那损失的确会比较大。” 秦澜被此人身为警察能理直气壮的说出“不行就跑”震惊了。 方恒安却轻轻摇了摇头,对她说:“林熹看你太紧张了,随口说来逗你转移注意力的。” “他没睡,应该是在心流侧写的状态里。你也可以回想下和陈老爷子相处过程中有没有提到什么特殊的细节。” 侧写指根据心理咨询者的行为方式推断出他的心理状态,从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成长背景等。常用于犯罪心理学。 而顾教授最热衷的工作状态就是在心流状态下进行画像侧写。 秦澜一脸不可思议:“心流这么简单吗,躺着就能达到?我就算仰躺着睁大眼睛看天花板,也只能想到上周因为加班错过的那顿火锅。”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之前还懒洋洋的实习生忽然坐直了身。 顾临奚眸光雪亮,疾步走到案前,抽了张白纸拿起钢笔飞快地开始勾画。 他笔力遒劲尖锐,看得出还颇有速写技巧,几笔勾下简略的场景跃然纸上。 秦澜是亲去过现场的人,一眼就看出这是芦花园发现尸体的现场速写! 第45章 热身游戏藏宝图(二) “这地方和炸弹所在地有什么关系吗?”秦澜看着那陈大强死亡现场的速写:“你想说陈老爷子把炸弹放那了?” 顾临奚还没说话,方恒安就替他答道:“他不是这个意思。陈大强死亡的地方不是炸弹的所在地,而是……能看到炸弹所在地的地方。” 与他最后半句话同时响起的是顾临奚的解释。 他对秦澜语速飞快道:“其实,还是你提醒了我——之前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特意留出死者的面部不埋,或许想的太复杂了!最直接的解释是,凶手希望他看到……” 这时,方恒安已经默契地调出死亡现场照片推到他面前。 顾临奚还沉浸在思考状态中,下意识地拍了下方老师的肩膀以示鼓励。 秦澜:“……”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同时,顾临奚手下动作不停,已经结合照片中尸体的位置和自己的实际空间记忆,画出尸体的速写。 然后更不对劲的事发生了。顾临奚忽然推开椅子,直接仰躺在办公室的地面上。 他凝思片刻,在秦澜反应过来之前又站起身,在纸上远景位置勾勒了几处建筑,最后画下了几根散线。 “……这又是什么?”秦澜指着那几根直线发问。 她问完环顾四周,发现不在状态的只有自己一个。方恒安正有条不紊地调卫星地图。 “游乐园。” “是摩天乐园。” 顾临奚见自己和方恒安同时开口,笑了笑停下来,示意方恒安解释。 他推导出了结论后,似乎便结束了心流状态。这会儿一边看乐园的卫星地图,一边吃手里的红苹果。 第89章 方恒安解释道:“从陈老爷子刚才说的话看,最让他痛苦的有两点。” “一是他眼里不作为的警察;二是没教好的儿子陈大强。” “他带了炸弹进警局报复警察,那陈大强这个心结又怎么说?所以,陈老爷子选择放炸弹的地点,大概率就和陈大强有关。” 秦澜还是摸不着头脑:“就算是陈大强,那为什么是什么游乐园呢?陈大强死在芦花园那带,会不会是那里?” 方恒安摇头:“导演也说过,那颗炸弹如果爆炸死的人会很多。芦花园人迹罕至,只有一家工厂,不符合条件。” 不知何时,顾临奚已经记完地图站了起来。 他接口说道:“然后我就想到了一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凶手到底为什么让陈大强的尸体露出面部。还是你给了我提示。” 秦澜指着自己:“我?” 顾临奚点头:“你提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仰面看’。让我想到了凶手让陈大强露出眼睛的动机也是一样,非常简单——只是为了看。” “我在陈家看到过一张照片,是陈老爷子牵着小陈默在摩天乐园拍的,那也是唯一老人在的照片。” 顾临奚将果核抛进垃圾桶:“当时还展开聊了几句,陈老爷子说过,去游乐园是想和儿孙一起热闹团圆。’团圆’指的是是一家人,但当时照片上只有陈默,并没有陈大强。我猜测这就是陈大强被抛尸在芦花园还“看着”天的原因吧。” 秦澜似懂非懂:“看天?” 方恒安给她看卫星地图:“那附近没有高建筑,树木也较为低矮,所以仰躺在芦花园的草地上,的确应该能看到摩天乐园的过山车和摩天轮。” 顾临奚顺口帮他补充:“另外,‘导演’还提过那边适合’玩游戏’,那大概率是娱乐场所,游乐园也非常符合。” 他说到最后时已经走到门口。液晶屏的倒计时在2小时38分。 方恒安始终没说什么,只在他走前将自己的车钥匙抛了过去。 顾临奚头也没回,一把接住,还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再会。 明明要身赴险境,他也没说一句道别或者嘱咐的话。 方恒安沉沉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秦澜:“……”这两人从头到尾没私下说过话,但她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开车去摩天乐园的路上,顾临奚始终连着警队的通讯频道。 因为“导演”的威胁,警方即使知道爆炸物很可能在摩天乐园,却不敢直接告知游乐园清场。 摩天乐园有专门的夜场,很多父母会下班后带着孩子去玩摩天轮和看烟花,根据平日流量保守估计里面至少有五千人。 如果“导演”给的数据确实,二十倍于警局炸弹的量可以将十分之一个游乐场炸上天。 如果再考虑炸弹更大可能安装在人流密集的区域,死伤人数难以估量。 可以说……整整五千人,都是对方的人质。 这时候已经过了晚高峰,一路通畅。不过抵达摩天乐园时还是过去了将近半小时。 这时,距离警局炸弹爆炸还剩下2小时15分。 但是顾临奚并不着急。 因为他知道,倒计时上的时间应该是考虑到了这些因素。 “导演”既然自称导演,就不会让演员因庸常的意外而无法到场。 顾临奚在乐园的正门停车,售票处旁边的角落里就是个红色的旧电话亭——估计就是导演提到的“红色”。 果然,他拉开电话亭门的一刻,公用电话突然响了。 “导演”的声音轩昂而喜悦:“林熹先生,恭喜你顺利通过热身游戏’藏宝图’!地上有对讲机和耳麦,请你带上,接下来的正式游戏线索会从里面公布。”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拾起那堆东西。 长时间的电话通讯容易被定位坐标。导演显然有基础的反追踪意识,因此提供了通讯范围在3到8公里的专业对讲机。 因此,按照周围的人流密度,基本不可能借助保持通话找到“导演”的位置。 “接下来,就请你进入游乐园正式开始游戏。票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电话机最上面。” “对了,有件事请注意。”导演一如既往地拖长了调子:“你需要成为今天游乐园接待的最后一位尊贵的客人。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发现任何一个除你以外的人进入游乐园,视作违规处理。” “违规的下场,不必我再说了吧?” 顾临奚接听导演电话时开了外放,方恒安那里的警队通讯听的一清二楚。 乔装成普通游客,刚刚下车准备进园支援的警员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短暂的沉默后,方恒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他应该是猜到我们会把警员当普通游客混进去了,估计监控了游乐园的各入口。” “那怎么办啊,队长?” 方恒安不论面对多紧急的事,永远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 他淡定道:“没事,导演的要求也不算全无好处——封锁入口至少保证不会增加游客,给对方多送人质。便衣组回撤,在游乐园周围见机行事。” 在公开场合,顾临奚从不对方警官的决策发表意见。 更何况,没有警员跟在身边,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第90章 现在警方帮不上太多忙,反而信息太杂容易分心。因此顾临奚暂时摘了警察那边的通讯器,换成“导演”给的。 就在要摘通讯器时,方恒安忽然切进来一个私人通讯。顾临奚并不觉得他会是那种特意叮嘱一句“小心”的无聊人,有点意外地接了。 方恒安开门见山:“上次你答应我一件事,还算数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顾临奚愣了一下,才想到他说是那晚闲聊情感话题的事情,和眼前的正事一点边也搭不上。 他知道方恒安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一时有点错愕,但还是说:“自然算数,你要问我什么?” 通讯频道沉默了短暂的几秒,方恒安像有什么要脱口而出,却最终咽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说:“没事,预约一下,等事情解决了再聊。” 说罢,他就直接挂断了通讯,似乎打过来就是为了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顾临奚切换为“导演”那边的通讯器,举步走向检票口。 检票员已经都被清离现场,他用票扫了下电子轧机直接进入。 推开轧机时,他低头看了眼设置了和警局定时炸弹同步倒计时的手机,发现正好还剩下2个小时。 * 摩天乐园建于二十几年前,是海市第一家大型现代化游乐园。 当时引进了很多国际先进、国内一流的设施,比如“摩托飞车”、“云霄过山车”、“大转盘”之类的。但随着后来技术发展、娱乐业兴起,当时先进的设施逐渐跟不上潮流,一度濒临破产。 在大约7年前,开发商在摩天乐园原址上推翻了大部分破败甚至存在安全隐患的设施,引进了许多新的中外合资ip主题设施。 于是目前摩天乐园分四大块。 目前所在入口是在乐园的南部“童话大街”。 这块区域以儿童和梦幻向ip项目为主,是孩子们的天堂,也是情侣们喜欢的去处。 摩天轮和旋转木马都在这里。下午还经常有巡游表演。 东部和北部是新建的区域,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区域“冒险岛”。 主要是一些成人刺激娱乐项目,ip主题和欧美英雄电影相关,还有乐园内最大的人工湖。 人工湖中间是一座假山,从假山上坐汽艇冲下能制造很大的落差,是东区“冒险岛”最热门的项目。 西部则是乐园的老设施聚集地“摩天记忆”,主打情怀和复古。 唯一没有被拆去的高成本旧设施“大转盘”就在那里。 乐园美食街就在大转盘下面,还有一片极大的绿地据说是空给后面新设施的,目前供游客在天气好时野餐使用。 而中部则是每晚放烟花的观景点“烟火奇迹”,也是摩天乐园今年最让人印象深刻且耗资最大也来钱最快的景致。 “烟火奇迹”中有个著名的地标式建筑,是按照英式古堡规格修建的高楼,共七层,前六层是乐园各种经典ip的展览柜和还原影剧中的1比1雕像。 最高层则是个花园露台,是最适合观赏乐园明星项目烟花秀的地方。 游乐园的区域非常大,大概相当于十个足球场。 “导演”安插的人和炸弹只会在其中某个区域。 因此,最理想的情况是能尽快确定炸弹所在区域,然后把另外三个分区的游客在不惊动“导演”的情况下,尽可能快得清空。 第46章 真心话游戏:身份刺探 进入乐园后,“导演”就指示顾临奚顺着南区“童话大街”往前走。 顾临奚手机上开着乐园的app,看每个游乐设施的实施人流和排队情况。 看得出,乐园南部“童话大街”这片区域虽然没有什么大设施,但是人流和游乐点都是最密集的。 游客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某个变态组织的“人质”。 孩子们还在天真烂漫地吹着泡泡,放声大笑,带着猫耳的双马尾女孩还在无知无觉地挽着男友的手撒娇。 导演给顾临奚的对讲机应该有gps定位功能,但是有一定的延迟,因此不可能和地图导航似的实时告知他行走的方向和距离。 只是让他“往南走200米后看到红色建筑物右转350米再在十字路口选择北面路口一直走直到看到一座灰色的大楼”——会在那里公布具体的游戏规则。 顾临奚:“……” 导演可能对他的能力有谜一样的信心,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喘的就切断了通讯。 顾临奚的确能轻松的记忆下路线——但不代表他找得到。 一顿盲人摸象般的凭感觉乱走后,顾教授和爬着一堆小孩的巨大大嘴猴雕像面面相觑。 后者仿佛在露出微妙的嘲讽神态。 顾临奚难得有点焦躁的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心想,这无论在自己这里还是“导演”那,应该都算是突发情况了吧。 他叹了口气,把路线语音发给了方恒安。 方警官显然一直严阵以待,并且对他相当了解。他还没细说,对方就将线路在乐园地图上画出,并拍照发了过来。 结合地图上的游乐点位置,顾临奚连问路带看地图拐进了一条巷子,再走了几分钟,就仿佛穿越进了一个和外面热闹完全隔绝开的特殊空间。 那栋灰色的大楼就在巷子的出口处,那其实是在维修中的城堡,入口门板用木头装饰,顶部挂着“pinocio”的牌子。墙面上长鼻子木头人的彩绘画了一半。 第91章 ——这里是正在建造的匹诺曹主题游乐设施。 大门锁着,顾临奚把定位发给方恒安,然后按照导演刚才说的从大楼旁边的花坛里找到钥匙,打开锁进入大楼。 大楼里一片漆黑,顾临奚打开手电顺着游客通道往里走,这个主题城堡很大,墙上已经镶嵌了玻璃和相框,应该未来打算放ip相关的景点照片和手办。 他一路不停走到尽头,发现了是一个工作人员办公室。 门虚掩着,他推开径直走进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黑色的皮质沙发。 “皮诺曹,皮诺曹,只被允许说真话,否则鼻子会变长!皮诺曹,皮诺曹,只被允许说真话……” 忽然,一阵清脆的童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楼中显得十分诡异。 顾临奚站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听着。诡异童声不知响了几遍后,导演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了出来。 “林熹先生,您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里。那我就不多说废话了……” 他像一个真正的导演一样忽然扬声道:“灯光!” 他话音落下,一束亮光从天花板顶部的筒灯打下来,以顾临奚所占的地方为中心,将五米半径区域照的亮如白昼。 如同舞台剧一般。 而这时,顾临奚才看清那皮沙发上的扶手处衍生出很多电线,旁边的矮机上放着心电图胸导联、血压臂带,甚至还有个脑电追踪仪。 他知道,这是个测谎设备。 同时,顾临奚前面的白墙忽然亮了,投影在面前的场景是警局刑警队。 而画面里的人物则是方恒安和秦澜。 顾临奚之前在警局查看过那里的炸弹,很快意识到这是炸弹上安装的摄像头拍到内容投影的结果。 “导演”应该是直接调用了皮诺曹游乐场景里的巨幕投影和音响,效果极佳。 顾临奚站着仰头看大投影觉得麻烦,索性毫不忌讳地往那把黑皮椅里一坐——他也大约猜到“导演”要干什么了。 导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中雄浑地传来。 “请容我正式介绍这一次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考虑到大家都是日理万机的人,可能不了解这个孩子间的聚会游戏。我来做一下简单的介绍。” “这个游戏又名“诚实与大胆”。挑战“真心话”的玩家需要诚实地回答问题,而选择“大冒险”的人则需要完成挑战。” “而在咱们这次游戏中,则会更简单一点,由我来作为主持人负责‘提问’和‘布置问题’。” “林熹先生负责回答问题的“真心话”,警局那边来玩“大冒险”。” “真心话或者大冒险你们可以商量后任选一个,只要能正确完成,我就会给你们一条关于摩天乐园炸弹所在地的线索。是不是……非常简单呢?” “你这也太耍赖了。这个游戏怎么会是有人指定问题和冒险内容呢——都是抽签的!规则才不是这样,你以为你是谁啊,一口一个游戏,又不按照规则来!”秦澜不忿的声音从警局炸弹监控那边传过来。 “导演”那故意装腔作势的笑音骤然消失了,他冷冷道:“小姑娘,别说蠢话。既然你谈到规则,那我便给你上一课,世界上的规则分为三类。你知道是哪三类吗?” 秦澜莫名一哆嗦,却还是强撑着喊:“我管你是什么!我告诉你,你挟持人质、制造爆炸物……” 导演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打断了她:“那是明规则、潜规则和元规则。” “明规则是你们警察最喜欢拿着当鸡毛令箭的法律。” “潜规则是约定俗成不可跨越之界限。” “而元规则则是……以暴力竞争解决问题的规则,善恶参半,非道德之理的文明之道。” “你猜你们在我的游戏规则里,属于哪一种?” 他说完,顿了一顿。像是在等秦澜回答。 秦澜自觉不能在犯罪分子面前丢脸,因此学着方恒安一言不发,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只是神态过分夸张,显得有点虚张声势。 导演倒也不指望她配合,言简意赅地公布了答案:“如果我想的话,可以立刻让炸弹爆炸,你现在就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我们的游戏规则。” 秦澜听得半懂不懂,但不妨碍她听到“死无葬身之地”那里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这点动作在放大的投影里显得非常明显。 顾临奚忽然淡淡说道:“和孩子斗气辩理,你所谓导演的风度也不过于此。” “另外,你也并不能立刻引爆警局的炸弹,那炸弹只有定时一种引爆机制。” “所以,别浪费时间吓唬小孩了,继续说你的游戏规则。”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自从进了皮诺曹承包,方恒安便接了顾临奚打来的视频,现在开着扬声器,因此警局那里一样能听到他的话。 秦澜虽觉得此刻这个林熹语气用词似乎有点古怪,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听到“导演”无法远程遥控京剧的炸弹爆炸,还是大大松了口气,心情平稳了下来。 不过,她也有点担心林熹说得这么直白,犯罪分子会恼羞成怒。 但“导演”并没有。 他的声音回到了最初的沉稳有度,操着抑扬顿挫的语调:“林熹先生说的对!是我本末倒置了。” 第92章 导演话锋陡然一转:“那么,首先,请这位小姐或者方警官中一人离开,并且保证不再有其他任何人靠近。” “这个大冒险游戏只能有一人参与,中途不能换人,参与者不得离开镜头范围,也不要让我看到第二人进入警局炸弹所在房间。” 他十分温和地说:“建议你们直接清空警局。因为如果违规,乐园炸弹会立刻被我的人引爆。” 说到这里,“导演”忽然玩味地停顿了一下:“友情提示一句,“真心话大冒险”需要参与双方配合进行。林熹先生,警局负责“大冒险”的玩家会不可避免地知道您真心话的内容。请谨慎选择参与者啊。” “什么配合?”秦澜一头雾水。 秦澜身为刚入职的菜鸟刑警,就没觉得这种光辉任务会在方老师在的时候落在自己头上,原本就是准备默默退出门去传递信息帮忙清场什么的。听到这里反而一愣。 真心话大冒险对她这种年轻人是常玩的游戏。下意识觉得所谓“真心话”无非就是问问“几个前任啊”“干过的糗事”之类的事情,因此原本并没怎么多想。 但是“导演”特意一提,合上刚才未消的余惊,她反应过来这并不真的是在玩游戏,那罪犯要问的“真心话”自然不可能真是那些孩子气的小儿科。 ——而且,为什么又是林熹呢? 这些思绪只是电光火石间从她脑海闪过。导演很快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当然需要配合!真心话意味坦诚相待。游戏虽是酒桌上随处可见的游戏,可……林熹先生却并非那些掏空了无非点桃色八卦的庸人。” 导演的声音意味深长:“林熹先生的’秘密’可要大得太多了啊。” “当然,林熹先生,你也可以立即站起来走人,选择……不参与这个游戏。” 说道最后时,导演语气诱惑。 说不清他到底是期待顾临奚参与游戏,还是……希望他不参与游戏,直接放弃这一游乐园的人命。 “我来配合他。”没等顾临奚开口,方恒安便打断了导演,冷冷地评价道:“你废话太多了。” 秦澜依言离开了房间。 临走前,她忍不住飞快地看了眼方恒安手机屏幕上的视频影像。 那林熹正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双腿交叠、姿态自如。仿佛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毫不在意、无动于衷似的。 但唯独眼睛里的那点神光极亮,像寒冬深夜里晃动的烛火,甚至带出了点惊心动魄的不祥意味。 秦澜离开后,“导演”继续开口:“又是你们二位,和上一次一样梦幻的组合啊。那么,游戏就正式开始了!” “这一轮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真心话,我来。”顾临奚说。 “好的,那请林熹先生戴好测谎仪装备。”导演的机器音带着古怪的笑意。 测谎仪于1921年发明,主要应用在心理研究和犯罪侦查方面。 主要运行逻辑是:通过问问题时人的生理指标曲线波动——比如血压、皮肤电阻、呼吸(包括胸呼跟腹呼)、指脉、皮温,来判断是否诚实回答。 顾临奚没再说话,懒散地靠在黑色皮椅里,对上那巨大的幕布,好像真的只是在看场电影。 他漫不经心地解开几粒扣子,散开领口,露出一线肌理优美的胸膛。 然后一一将检查呼吸的肤贴戴好,再是心电图胸导联、血压臂带、脑电追踪仪,最后是十指的皮肤电阻。 右手边的机器随之亮了起来,几条波线稳定地起伏着,而代表他心跳脉搏的滴滴声也随之响起。 顾教授的心跳平缓有力,和脸上露出的表情别无二致。 导演大笑:“太好了!那第一个问题——林熹先生,您有没有过非常愤怒,希望某人去死的时候?” 顾临奚微微一顿,神态是和平时毫无区别的平静,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带着轻缓的彬彬有礼。 “没有。” 与他平静语气对比鲜明的是,屏幕上一瞬间狂乱大幅跳动的生理波线。 同时,室内又响起了皮诺曹那空洞诡异的童声:““皮诺曹,皮诺曹,只被允许说真话,否则鼻子会变长!皮诺曹,皮诺曹,只被允许说真话……” 很明显,系统判断他说了假话。 fbi统计过,测谎仪的准确度大概在87%-89%左右。 顾临奚在a大任教时用过数次,还算熟悉,看得出这台设备还是比较专业的,这近百分之90的准确率应该可达到。 而测谎仪那百分之10的误判一般只会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源于被试的特殊性——如果被试的情绪管理能力极好,比如天生说谎者, 反社会人格障碍, 演员, 情绪专家。 这类人或许可以做到在说谎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情绪波动, 测试仪无法探测, 导致说谎者误判为诚实者。 但是这种情况极其罕见, 其原因就是自主神经系统的不可控性,这细究起来就非常专业和困难了。 总而言之,顾临奚没长三头六臂,看起来顶多情绪力控制比一般人强点,也不是需要训练测谎仪抵抗力的间谍。 因此,显然“导演”并不认为他会属于这一类。 第二种才是比较常见的设备失误原因——因为错误的问卷和问题设置,导致被试的可解释情绪波动无法准确分类, 诚实者被误判为说谎者。 第93章 这就需要准绳问题法了。 其作法是这样的, 故意要求参与者撒一个慌,然后测试人员将把这人撒谎时的测谎仪数据反馈,作为一个基准指标。 例如,在一个盗窃案件的测谎案例中,典型的准绳问题是“你18岁之前是否曾经从信任你的人那里不问自取过什么。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在小时候从自己亲人或者其他亲近的人那里偷拿过什么东西。 通常,无辜者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都因为羞于承认自己小时候犯过的错误而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从而导致生理反应发生剧烈变化。 但对于真正的罪犯,与犯罪事实相关的问题才是更令其紧张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种测试法的基本逻辑是这样的: 真正的罪犯在罪行问题上的生理反应会比准绳问题的反应强烈。 而无辜者则相反,对准绳问题反应更大,因为那多半是他实际干过的糗事。 而“有没有过非常愤怒,希望某人去死的时候”这个问题,似乎就是“导演”根据顾临奚的了解,问出的“准绳问题”。 或许应证了这个猜测,“导演”似乎对得到这次结果非常愉悦。 “林熹先生,看来你对测谎设备并不熟悉,所以还有着糊弄它的盲目自信呢。” 他意味深长道:“人都是表里不一的东西,表面上再滴水不漏,其实假的……就是假的。” “第一个问题就当实验,我再重新问一个问题……这次如果再说假话,两位就只能看方警官的’大冒险’了。” 顾临奚知道,“导演”当然不会那么好心多给一次机会,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对方真正想问的。 导演:“请说出你19岁的夏天发生的令你印象最深的事。需要清晰描述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以及你当时的情绪。” 顾临奚忽然沉默了。 刚才脸上无论是笑容还是紧张一瞬间都如面具般褪去,他看起来就像一座无悲无喜的石像。 视频一直没有挂断,因此方恒安能通过视频看到对方的每一个细节神态变化。 他心头一紧,正想开口打断更换为“大冒险”时……顾临奚说话了。 “十九年前的九月,在海市,我外公死于公交车爆炸。至于情绪……”顾临奚冷冷地说:“当时我很恨他——因为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那些生理波线幅度不大,但乱七八糟地动作一团,也不知是什么结论。 第47章 男朋友 “导演”少见得沉默了半天。顾临奚似乎没了以往的耐心,声音像萃了冰:“满意了吗?那就说炸弹的线索。” “请不要着急!林熹先生请放心,最多五次游戏结束,您就可以顺利找到炸弹。毕竟真的炸掉这么一个装满了蠢人的游乐园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想借此作为请帖和你好好聊一聊。”导演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喜悦。 “至于结果……您当然是通过了。真话,毫无疑问。但是从您的生理指标看,你显然……非常悲伤,看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依然是您的痛处,容我为提到此事而致歉。” 他说着道歉的话,语气中却完全相反,只有无关痛痒的礼节性敷衍。 视频那头方恒安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字字句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别废话,线索!” “好的。请听好,第一条线索:放炸弹的地方和乐园的某个经典项目有关。” 顾临奚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电线站了起来。 这时距离警局炸弹的倒计时还有1小时50分钟。刚才导演补充他们有30分钟寻找炸弹,如果没有按时回来,就再也不会提供新的线索。 也就是说每轮算上“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时间是40分钟,到游乐园后的2小时倒计时最多只能支撑3轮这样的游戏——不可能真的按照导演说的最多5轮来。 这样来看,“导演”真的想问的问题很可能也不超过3个。 游乐园内部交通做的很好,每个游乐设施点都可以乘坐3分钟一班的景区小巴士,到其它游乐点下车,因此路上花不了什么时间。 顾教授穿着他那材质考究的衬衣,刚才为测谎仪解开的领口也没扣回去,站在一堆带着米奇发箍的女生团里等景区巴士,就像一个误入动画片的男模。 “你……“方恒安的声音从手机里飘了出来。 顾临奚这才发现刚才是刚才开的视频没挂,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更难看了。 见对方想点挂断,方警官赶紧说了正事:“‘导演’平时跟这种游乐园不会与什么联系。因此他所说的经典应该不会是个人主观感受。我刚才把乐园今年项目根据人流和广告力度排序——” 顾临奚打断道:“摩天轮概率最大,是不是?”他不耐烦地把手头的地图在镜头前抵了下。 游乐园不会希望游客还专门去百度,宣传册上印的最大一般就是主打项目。 而其中人流最大的就是摩天轮。 说完,顾临奚发现方恒安神情有点不太自然地往一个方向看了几次。 他顺着方警官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散开领口下的锁骨和胸线。 顾临奚:“……”他面无表情地系上了扣子。 这时,景区小巴士到了站,顾临奚上了车。 他现在万没有一边找炸弹,一边和另一个不太直的男人连着视频逛游乐园的好兴致,果断一声不吭地挂了视频。 第94章 景区巴士里,带米奇耳朵的那群女孩就坐在他对面。几个少女一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瞥着顾临奚笑。 忽然,一个圆脸戴眼镜的“米奇”递给他一张粉色的纸条。 顾教授:“……不扫码。” 圆脸“米奇”脸一下涨的通红,她语无伦次地说:“啊……我不是微商。我叫彩彩,我……我想认识你一下!这是我的微信号……能,能加个好友吗?” 她显然是被姐妹怂恿出来的,平时并不是个胆大的孩子,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 其实男人都是有虚荣心的,特别是顾教授这种对自身硬件条件尤其自信的。如果是平时心情好的时候,没准真会和小妹妹随口聊上几句。 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他本身还没从刚才的回忆里缓过来,再加上看着这姑娘无知无觉的天真笑脸,想到如果倒霉的话,她两小时后得和自己一起变成糊家雀,就觉得非常糟心。 于是顾临奚简短地回答:“不太方便。” 但是女孩们显然理解去了另一个更常见的方向。 彩彩把纸条收回来,可能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非常理解帅哥基本有主了,因此也不非常失落:“啊,抱歉……你有女朋友啦?” “……不是。” 彩彩迷茫了一瞬,忽然精神一振!想到了帅哥上车前一直在和另一个似乎也很好看的男人视频,突然福至心灵:“那是……男朋友吗?刚才在视频的——” 顾临奚给她惊住了,就要否认时,发现已经到了摩天轮底下,于是懒得解释,一脸一言难尽地下了车。 远远还能听到那堆小姑娘一阵大惊小怪的欢呼声。 摩天轮是情侣圣地,有更多大惊小怪的小姑娘和精神过分旺盛的男孩子。 自觉老了的顾教授心力交瘁地在摩天轮附近转了一圈,检查着有遮挡物的位置……长椅下、伪装成石头的音响,都没有炸弹的踪迹。 考虑到找爆破物品警察更有经验,顾临奚打视频给了方恒安,也讲了这里的情况。 第48章 死而复生 方恒安沉吟道:“结合警局炸药的体积看,游乐园这边炸弹肯定不小,如果直接放在地上,即使有遮挡应该也会比较显眼,那你应该一下就会发现。” “地上……?”顾临奚一怔,忽然将手机视频对准了正在缓缓运作的摩天轮。 ——摩天轮本身就是乐园经典活动,符合导演给出的线索描述。另外,如果将炸药藏在空厢中,很难被发现。 他走到摩天轮排队区,询问工作人员:“打扰了,请问摩天轮里每个轿厢都有人坐吗?”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女孩,正维持秩序喊的口干舌燥。看在提问者脸的份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答了。 “帅哥,摩天轮都有轿厢空的呀。每天都有几个轿厢轮检。然后有的游客动作慢没赶上,轿厢空出来,那为了平衡重量轴对称的轿厢也得空着……总之很麻烦的,如果能坐满人我们肯定会让你上去的,不会故意让你多排队的。” 她估计是觉得顾临奚是排队等着玩的游客,看到有空厢不让坐来找茬。 顾临奚继续追问:“有几个厢空着?” 这个问题就让工作人员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了:“大概……八九个?你问这个干嘛?” 顾临奚只继续追问道:“那固定检修是哪几个?” 他的语气太不容置疑,工作人员下意识跟着答了:“我们按照单双轮检。今天是14号、16号、18号、20号,23号。其它应该都是游客过位轮空的。”得到工作人员回复后,顾临奚并没急着上摩天轮,而是走到一旁盘理信息。 耳机中传来方恒安的声音:“固定轮检的厢位概率更高,能避免被游客发现爆炸物提前报警的情况。” 顾临奚表示赞同,同时提醒道:“但我们还要考虑一点——导演可能安插了人看守炸弹。所以并不是只有空轿厢才有嫌疑。” 他琢磨着说:“如果炸弹真的在摩天轮上,这人为了看守,完全有可能一直坐在那个仓位里盯着——就是一直不下摩天轮可能会显得比较可疑……” 耳机那头沉默了一会。 方恒安:“……他不用一直待在摩天轮上,只要最后能保证炸弹在摩天轮上爆炸就可以。” “就算他真的极其严格地遵守’导演’的指令,要让炸弹尽量保持’在摩天轮上’的状态,也可以下摩天轮后带着炸弹重新排队再坐,普通排队十五分钟,vip通道排队两分钟。” 顾教授难得被自己噎了一下,怀疑智商被周围的粉红色兔子气球同化了。 方恒安轻咳了一声,忙把话圆回来:“不过整体思路肯定是对的——这么说,就是有人没人的厢位都有嫌疑?这是海市最大的摩天轮,转一圈是27分钟。最笨的办法就是在站在摩天轮上客点,一个个看轿厢里有没有炸弹。” 顾临奚:“这里一共60个轿厢,按照三十分钟算,每个就是半分钟停靠时间。” “我刚才站在上客点看了下,实际能平稳观察的时间更短,大概只有二十秒。而这里的摩天轮轿厢很大,里面除了两排面对面的椅子还有茶几之类的东西,视觉死角不少,不是一眼能看清楚的。” 方恒安补充道:“还要排除上下厢游客的干扰,一轮估计看不完。这样就要花费半小时以上——在还不能确定炸弹到底是不是在摩天轮上时,这么操作不现实。” 第95章 虽然推理出了不乐观的结论,顾临奚依旧没闲着,站在上客点观察轿厢。 这时过去的正好是轮修的空厢14号,然后是16号,18号…… 他忽然目光一凛,看到那个据说故障的23号摩天轮座椅底部有个很大粉色的旅行包。 刚才他还和工作人员闲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不会把检修相关的物品遗留在空轿厢中——那这旅行包里会是什么? 方恒安也通过打开的通话摄像头看到了23号轿厢的情况,这时距离下一轮游戏已经只有10分钟了,不可能来得及上去坐一圈摩天轮。 两人默契地选择放弃,决定等下一轮游戏积攒新的线索再判断。 顾临奚乘坐景区小巴按时回到了皮诺曹的城堡。他轻车熟路地把测谎设备往自己身上搭,刚弄完时间就到了,导演的声音如约而至。 “林熹先生,看来这局你们还是先选真心话?……就不好奇大冒险是什么内容吗?” 顾临奚:“不好奇。” 他知道,“导演”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某些事情的答案,所谓的“大冒险”应该类似于他拒绝回答时的惩罚措施,因此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这局的问题是:几天前您在公安附属医院完成了一次抽血,那次的血样是你本人的吗?” ——果然如此,来了。听到这个问题,顾临奚在心里笑了。 “是。”顾临奚说。 测谎仪毫无波动,显然他说的是真话。 “导演”停顿了一下,忽然笑着拖长了调子:“这个题目太宽泛了。或者我应该问的更具体点。” “护士应该告诉你了,你的血样失踪了——我想问的是,那瓶失踪的血样是你本人的吗?” “林熹先生,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顾临奚问:“这算两个问题?” “当然不。”导演说:“这是围绕血样主题的同一个问题。您记得我刚才教那个警察小姑娘关于’规则’的道理吗?你们在我的游戏里,就要好好学习我的规则。” 听他这么说,顾临奚没什么意外或者愤怒的表情。 就像随意的问了下这里能不能停车,失败后也没什么所谓。 “我的确知道你在问什么,我还知道是你从医院偷走了我的血样。”顾临奚显得非常配合:“失踪的血样也的确是我本人的。” 从始至终,测谎仪的波动都在合理范围内,至少远没达到第一个“准绳问题”的波动强度。 因此,“导演”认为他说的是真话。这一认识让导演愈发兴奋起来,但是他依然想让这个结论变得更加确定。 导演忽然提高了声音,仿佛在舞台上做重要的致辞。 “方警官,林熹先生!我忽然意识到一直由我提问你们回答非常失礼。因此,为了感谢两位的配合,我想给你们解释一下我提问的原因。” 导演慢悠悠地说:“是这样的,林熹先生的一些特点……奇异地让我想到了一名理论上已经死去的人……而这个人,方警官您也认识。” 他特意卖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才缓缓的说完接下来的话。 “这位死者叫……顾临奚。半年前死于承安大桥事故,定性自杀。” 第49章 “直接告诉你,我自然是顾临奚” 顾临奚忽然笑了。 “原来还是要问血样的事,何必兜这么大圈子?”他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我直接告诉你就好了——我自然是顾临奚。” 他说完后微微一顿,笑道:“你无非怀疑我对你拿走的血样做了手脚——我同样可以告诉你,完全没有。” “其实完全不用这么麻烦,反正顾穹和我妈也还是有亲戚在世的,能用来验证我身份的生物样本你们多的是。现在我人在这里,你可以现场再抽一筒血回去化验对比,看是不是会得到一样的结论。” 测谎仪显示,他说的是实话。 导演沉吟一会,似乎有点意动的样子,顾临奚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哦,我忘了。你应该不敢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怕我知道你是谁。” “但如果你不亲自出现的话……”顾临奚事不关己地笑着:“那从我拿到针管、抽血后传到你手里,如果你非要这么多疑的话,似乎又能想象出很多可以做手脚的空间?哦,甚至包括那负责化验的医生,也不一定可靠。万一——也是我的人呢?啧……要是怀疑起来真是没完没了啊……”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还带着越发浓重的嘲讽笑意,和之前温和又文质彬彬的样子判若两人,仿佛什么妖魔在体内苏醒了。 “这次偷血样加上测谎仪,下次想玩什么花样?这么没完没了下去,我没这么多功夫陪你浪费。” 顾临奚冷笑了一下,声音却忽然放的非常轻缓温柔:“接受吧…这就是真相,的确反科学认知,但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你……你知道……”导演似乎非常意外。 顾临奚轻轻地打断他:“我当然知道——毕竟,在你们这群二道贩子之前,那里最初的领袖……是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吗?” 导演的声音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死而复生……” 他近乎癫狂地嘶声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告诉我!” 第96章 一直无比配合的顾临奚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你必须回答我——否则我不会告诉你游乐园炸弹所在地的线索!”他说完,看到顾临奚摇头轻笑,怒道:“你笑什么!” “笑你演得太好,自己都入戏了。又是’游戏’,又是’真心话大冒险’,其实只是烟雾弹,你借助所谓的游戏,将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规则制定者位置,想借此让参与者从潜意识里服从’规则’——比如刚才给秦澜洗脑那样。” “其实不是的。”顾临奚非常耐心地解释着。 “从一开始,本质上这就只是一场谈判。而现在形势变了——你看起来非常需要我手里的信息啊,因为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而我,虽然的确需要炸弹位置来解救游客……但目前来看,我的这点需求动机和你对这个秘密的渴求程度相比,甚至都不是一个层次的。” “……几千人而已,”他轻轻笑着:“都怪你把阵仗闹得太大,现在这些人死了会给我带点麻烦,我才不得不管——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真的在乎他们死活吧?” 说这些话时,他都连着测谎仪,生理数据曲线始终保持在“准绳问题”的波动区以下。 这台仪器正忠诚地为他作着“真实想法”的佐证。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顾临奚心中却不知怎的没太大喜悦——甚至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想看看方恒安的反应。 “不管他以前怎么看我,现在都应该很失望吧。不过……也好。” 顾临奚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口一阵极细又极锐的疼痛,仿佛一根牛毛细针戳进心脏最脆弱的部分,搅了两下。 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情绪如一团垃圾般揉成一团丢在角落,因此即使专业设备读取到的生理数据也只是剧烈波动了一下,而后飞快得归于正常,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仿佛这只是一个瞬发的程序错误。 “顾少爷,你保证下一轮就会告诉我全部的秘密吗?”导演问。 “怎么,刚才我的意思讲的不够清楚吗?”顾临奚说:“游乐园炸弹的位置和这个秘密的价值是不等的。” “而且,即使我现在保证了告诉你,你能确定我说的就是’全部’吗……这点测谎仪可测不出来。不论如何,我现在还愿意和你玩这个游戏,下一轮你还有问的机会。确定……要这时候掀棋盘吗?” 方恒安始终沉默着冷眼旁观,这时忽然对导演说:”不用你直接说出炸弹的位置,我只问一个问题——给我关于炸弹高度的信息。“ 他似乎一点也没被两人的针锋相对影响,只心系警察责任,想尽快安全纠结游乐园的市民。 “导演”沉默了一会。 方恒安催促道:“说不说?” 导演忽然笑了:“方警官,你有点奇怪啊……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人死而复生,你却好像只关心不相关的陌生路人。” 他思忖了一会,带着惯常的笑腔长调说道:“但谁让我是个遵守规则的人呢?这轮交换的答案给你——’炸弹所在的地方最适合观赏乐园最高的景色’。希望下一轮顾少爷给出的回答依然让我满意。” 摩天乐园中,号称“都市之眼”的摩天轮为海市最高的摩天轮,高达153米。毫无疑问是乐园里最高的建筑。 如果引爆摩天轮,效果绝对足够轰轰烈烈,几公里外都能看到。 另外,设备因爆炸倒下时也会压倒地面设施和人。 要知道,摩天轮本身可容纳游客数百人,其所在的乐园南部“童话大街“又是整个乐园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摩天轮周边都是最受儿童和情侣欢迎的旋转木马等多人游乐设施,死伤将不计其数。 按照目前信息来看,导演给出的回答实在太符合他们之前的推论结果“摩天轮”,因此都没什么讨论的必要。 拿到新线索结束这轮游戏的一刻,顾临奚甚至连身上的测谎仪设备都没拔,立刻挂断了和方恒安那边的视频。 似乎生怕多看一分钟会泄露什么似的。 第50章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当顾临奚离开皮诺曹乐园,再次抵达摩天轮下时,距离倒计时结束还有不到1小时。 来的路上他就把这里能买的会员和权限都买了,因此在vip通道并不怎么需要排队。而运气似乎也不错,等了没几分钟那个可疑的23号轿厢就到了。 十几秒的停靠时间不足以上去拿了旅行包再下来,而距离下场“真心话”游戏还有半小时,时间尚且充足,顾临奚便直接扯开轮检封厢的红色围栏,上了那23号轿厢。 工作人员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且目标明确的违禁vip,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好在轮检其实不代表真有问题,只是例行公事。没必要为此专门叫停摩天轮。工作人员便还是放行了。 摩天轮缓缓运转起来,将游客送上都市之巅。 一般每个轿厢都坐了6到8人。但顾临奚属于违规操作,又没有共犯,便一个人舒适地享受了宽阔的轿厢。 ——或许还要加上一只潜在的炸弹。 那种粉红色的行李袋在座椅底部。他小心地将其平稳拉出,估摸其尺寸重量都符合游乐园炸弹的体积估量——到此刻为止,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 第97章 唯一的问题是,和大部分行李袋一样,它上了锁。 锁是非常简易的三位数字锁。密码锁最关键的部分是锁组件的凸出部分和凹进部分,当调整数字盘后,凹凸部分正好结合的时候,锁就可以正常打开了。 顾临奚打开手机手电、调动密码轮,先找到了三个密码轮下方明显的缺口位置。然后把它们调整到同一朝向,依次尝试将三个密码轮上的数字都加一到加九,组合完成后尝试开锁键。 这么一轮试下来最多五分钟行李箱就能打开。 顾临奚一边机械化地尝试,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 ——太浪费了。 给炸弹加这么一个可以解开只是花点时间的密码锁,显得笨重而没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锁轻轻开了,他试到了正确的数字“023”——正好和轿厢的编号一样。 顾临奚愣了一下。 因为密码实在是太简单了,如果换个普通人,上来一阵乱试,可能反而早就阴差阳错打开了。 但是顾教授不同,他这人不相信巧合和概率,只相信精准的证据和逻辑。 因此,在看到这个密码的时候,顾临奚反而突然觉出有种微妙的被嘲讽感。 而直到他打开那个行李箱,这种感觉上升到了顶峰。 ——里面,没有炸弹。 粉色的行李箱里是一堆礼品盒里常见的粉色丝条纸,最上面摆放着一张纯白的卡片。 卡片封面印着一句英文诗,翻译过来意思是: “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在岁月的海洋抛锚,哪怕只是一天?” 这是诗人阿尔封斯德拉马丁的作品《湖》里的话。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打开贺卡,发现里面是一行飘逸优雅的英文手写字。 “gu,happy birthday.——by la mettrie”(顾,生日快乐。——来自拉美特利) 顾临奚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不知怎的,明明猜错了炸弹地点还被人耍了一道,倒计时还剩下不到一小时,需要思考的正事太多,顾教授平日那比机器害运转精密的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下班前方恒安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喝酒。 ——不过,现在方恒安可能也不会想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仿佛有颗尖锐的石子从顾临奚的心脏上滚过,他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这丝痛意。 然而很巧,就在这时方警官的视频通话打了进来,顾教授手一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接通了。 顾临奚:“……” 方恒安:“……”他没想到对方会接的这么快,猝不及防和那堆粉红色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方警官很快意识到这是在摩天轮上,而打开的粉色行李袋就是之前他们发现的嫌疑物品。 但显然,打开后里面没有炸弹,只有徜徉在粉色海洋里的生日贺卡。 方恒安心中一动,视线落在贺卡上的署名。 拉美特利。 “拉美特利”之前都出现在钟力、导演等人的口中,这是第一次作为自称出现……拉美特利到底是“雪山”教义的寄托,一个被随便举起来当牌坊的古人哲学家,还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 而且,这个拉美特利显然和顾临奚相识,并且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方恒安默默想过这些,却没问出口,只是说:“原本就是想问你摩天轮23号舱的情况……现在不必了。你觉得炸弹会在其他舱位吗?” 他语气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顾临奚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 “可能性不大。”顾临奚冷静客观地说:“从这张贺卡来看,摩天轮应该就是拉美特利特意准备的烟雾弹。对他而言,通过智力游戏偷换概念骗的人团团转是优雅的戏弄,灯下黑就是幼稚而无聊的恶作剧了。”? 方恒安注意到他说的是拉美特利而非导演,语气也更像是提起有了解的熟人。 “那有没有可能导演给的线索是假的?” “也不会。导演不会想用这么无聊的方式惹怒我的,炸死这几千普通人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顾临奚说:“另外,他们享受戏耍猎物到绝望的过程,而人只会因为自己的无能崩溃,不会被无从改变的事情打倒。因此给我们完全虚假的线索毫无意义。” 他将贺卡收进随身的塑胶袋里:“所以,我们不如再重新看下那两条线索,想想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话虽如此,目前的线索清晰导向的其实只有摩天轮,要获取新的信息大概率还是要等下一轮游戏。 这时,摩天轮已经行过四分之一,抬起头可以看到摩天轮的最高点。 距离爆炸只有四十几分钟,而游客们还无知无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正和自己最喜欢的一些人度过生命中最开心的时光之一。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顾临奚没再挂断视频,只是把手机立在对面的空座椅上。 好像那里有人和他一起从摩天轮上俯视城市万家灯火似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似乎永远不会提之前的事情时,方恒安忽然问:“你故意编造那些关于死而复生的秘密,是为了误导导演什么?” 第51章 “困住我的,是你的死本身。” 顾临奚似乎有些意外,低低笑了下:“测谎仪的准确率是近百分之90,再加上准绳问题的校准能力加成。你是觉得我是那被测谎仪错漏的幸运儿,还是想说我受过专门训练……有骗过测谎仪的本事?” 第98章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但是从结果来看你显然成功了。” “哦?没想到方警官是这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是觉得死而复生不可信吗?”顾临奚漫不经心地俯视着窗外模型般的高楼寰宇、车水马龙。 “哦,忘了……还有种可能,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那死了的导师呢。” 方恒安平静地摇头:“不,我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信神佛……你走了以后,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东西,我想找到凶手。” 顾临奚下意识地偏过视线,避开他坦城专注的目光。 “但是所有事实证据都证明……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神志清楚、没有被威胁、车上没有第二个人…… 于是,我动摇了。”方恒安继续轻声说道:“我开始相信你真的是自杀。” “在这之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相,这时一切似乎都清楚了,没有人害你,那我似乎应该结束这种疯魔的状态回到正常生活……” “——但是没有,还是不行。”方恒安的声音轻而平静:“我又开始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寻死。” “我找了很多神巫异士之流,因为他们说可以和死者沟通,我想问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清了下嗓子,截断那点颤抖的尾音。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寻死,但其实我自己都知道这也是没有意义的——而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困住我的,不是你那场意外的真相。” “而是……你的死本身。” 方恒安吐露的这一点真情实感,直白到发烫。 顾临奚只觉胸口一闷,就好像被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住,厚重难当。 他过了一会才缓过来,找回自己纹丝不动的面具:“既然你信神佛,那应该能接受死而复生或者附身他人,为什么还坚定地觉得我骗过了测谎仪呢?” “我原本的确快要信了——直到你说,你不在乎这几千游客的死活。我就知道你在说假话。” 方恒安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实。 说来有趣,他连违背唯物主义常识的事情都能相信,却唯独不相信最难以捉摸的人心会变。 顾临奚有点想习惯性的嘲笑几句,却不知为何笑不出来。 “你觉得自己这么了解我吗?” 方恒安只是简短地说:“顾老师,我是你教的。” 这个熟悉的称呼隔着生死、岁月和无数复杂幽深的情感叫出来,顾临奚竟然有点不太适应。 同时,刚才在测谎仪下都纹丝不乱的心跳似乎快了几分。 他总在言辞间把自己和导演那些人比作一类,甚至单看情绪控制力,他可能还更不像个活人。但即使皮相将人包裹的滴水不漏,里面的东西却没有一丁点是一路的。 可惜,顾教授的确是伪装和心理操控的一把好手,装的久了,不仅别人信了,连他自己也快要信了。 然后有一天,昔年的学生用一种平静却胸有成竹的姿态说,我知道你其实是什么样的人。 少年时期,他就比同龄人都更早的意识到自己将走上一条孤独而无人理解的路。但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本身是有群体认同的需求的,同样也会带来患得患失。 他厌恶这种软弱的感觉,因此将这种孤独的迷惘和其他不必要的情绪一起从心里强行剥除,最后才能留下一架精致坚硬、密不透风的躯壳。 而此刻,顾临奚静静聆听着自己的心跳,那不是什么虚假的甜蜜或者被信任的欣喜,而是一种更澎湃的情绪。 就像坚固的山石终于遇上壮阔的海浪,练了许久的曲子终于得到聆听。 月光和满城的灯火凝作一线,晃了人的眼。 人类是神奇又脆弱的生物,明明一点火药就会粉身碎骨支离破碎,寸一点三四米的高度摔下来就会死,却能将自己罩在一只玻璃罩子里,从百米往下俯视城市——这由自己和万千同胞智慧和梦想凝聚成的,光辉而璀璨的结晶。 恍惚间,顾临奚想起了那位搞心理哲学研究的朋友汪教授。 他说过:“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像最朴实的哲学,也像最宏伟的诗。” 这时,摩天轮刚好运转到顶点。手机视频里传来一段低醇清冽的男音,是方恒安轻轻哼着一段曲调。 曲毕,方恒安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这或许就是人类要给自己生命中重要节点赋予仪式感的原因。 顾临奚轻轻地弯了弯眼睛,星光和灯火落在他眼中,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看起来温柔得近乎带出了几分天真。 “本来想今晚弹给你听的。没想到又出了意外。不过刚才忽然觉得氛围也不错,所以就唱了。” 方恒安的声音低沉沉的:“在摩天轮上的这半小时也干不了别的。就当拉美特利干了件好事,送了一小会假期吧。” 顾临奚捉住他那个”又“字,蓦地想起刚才方警官哼唱的是上次钟力绑架案前未弹尽的曲子。 “上次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就怀疑我身份了吧?” 顾临奚托着下巴,看着视频里的方警官。这个动作让他的目光看起来尤其专注,还映着水盈盈的月光和灯火。 第99章 方恒安轻轻摇头:“更早一些。” 顾临奚扬眉:“多早?你让老师有点怀疑自己的专业素养啊——笔迹学、行为分析、神态语气……你是怎么看出的不对?” “从你想让我知道开始。”方恒安平静地说。 顾临奚忽然不笑了,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让他脸上那些戏谑神情像面具般被敲碎了。 第52章 “恒安,你是故意套我的话?” 方恒安平静地说了下去:“在最初,你不管是作为民工被带到警局,还是作为嫌疑人被我审讯,从字迹到行为细节都完全贴合了人物状态,表现得毫无破绽。” “而转折点是王阿娟的讯问开始的。” “之后,你不管是思路还是处事都不再在我面前刻意隐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情绪爆发点就好像他的公私两套签名。因此,可以说……你毫无保留地签下了真名。” “而在那次审讯前,其实只发生了两件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和你喝酒,你因为身体原因留宿我家。” 说到这里,方恒安顿了一下。顾临奚笑眯眯地插话:“嗯,我印象也很深。” 毕竟是自己命不久矣的通知书。 却没想到方恒安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说了个“但是”。 “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兴致所至和人交心的人。所以只能是第二件,那篇拉美特利的信徒发的帖子,上面我们喝酒的照片清晰地拍出了你,我猜是因为这件事,你决定将计就计,不再隐藏身份。”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这么停了下来。 顾临奚有种直觉,如果自己不说,这个话题就可以这样蜻蜓点水地带过,而这其实也是他原本的打算。 这时候天下起了细微的雨,轻轻地砸在摩天轮舱玻璃上,就像谁在奏一支曲子。 顾临奚的视线透过四面的玻璃落到已经小的看不清的人流上,漫无目的地出了会神。 “你刚才问我想误导导演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让导演认为我有能力在另一具身体上死而复生。那首先,我要让他发现我还活着。” 顾临奚的声音很低,他没头没脑地提到了最初的问题,视线依然散散地投在外面,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你查我车祸的时候动静太大,让导演他们注意到了。通过你让他们注意到’林熹’,再产生怀疑是个非常好的过程——比起别人直接告诉他的话,人总是更喜欢相信自己推断出来的东西。哪怕所谓的推断是被人摆布、漏洞百出的。” 方恒安眉头一蹙:“死而复生?” 顾临奚像有些疲惫地仰靠了一下:“听起来很不靠谱对不对?但这其实是一个历时数百年,耗资不计其数的…唔,用实验来说你可能比较好理解。” “什么实验?” 顾临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导演还只是闻着血味过来的狼。上一个直接接触到这个秘密的人是顾穹,另外,在导演之前……他曾经是雪山对外的’发言人’。” 方恒安在顾临奚发生事故后曾经查过他的社会关系,知道这被直呼其名的顾穹其实是顾临奚的生父。 顾穹非常低调,明面上只是几家不温不火的生物医疗公司董事长。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方恒安发现,很多生物科技公司背后都有顾穹通过盘根错节的方式注入的巨额投资,有几笔投资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 另外,许多大型企业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光从投资盈利来看,此人应该都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几十人之一。 当之无愧的隐形富豪。 而这位富豪却在顾临奚事故前的一年,无声无息地低调去世了。 方恒安问:“所以顾穹是雪山的创立者?” 顾临奚却摇头道:“他只是’发言人’,真正掌握雪山核心秘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拉美特利。” 拉美特利。 方恒安已经数次听到这个名字。在钟力嘴里,在热搜帖子上…… 还有在那张生日贺卡的署名上。 顾临奚却没有细说拉美特利的意思,他话锋一转,说回了所谓的实验本身。 “你还记得钟力、陈老爷子都提到过’一管血’吗?这都和那个所谓跨越生死的’秘密’相关。血液是非常重要的实验材料。” “像钟力这种人,雪山接触过很多,根基已经扎的太深了。警察和法治处理明面上的罪恶已经分身乏术,何苦掺和进这错综复杂的泥潭里?” 顾临奚看到方恒安似乎想说什么,在他开口前轻轻截断:“所以…恒安,这件事就谈到此为止吧。如果涉及到正在处理的案子,我会知无不言,但其它事情和你原本也没有关系。” 他叹了口气:“我把你牵涉进来只是个自私的错误,你就当为了我那点仅剩的可怜良心……别再掺和了。” 顾教授说话的语气是轻柔的,字字都渗着点示弱的意味。 但仔细一品,意思全是不容置喙的拒绝。 方恒安却毫无停滞地说了下去:“你的身体和这个实验有关吗?” 顾临奚的眼神短暂地飘移了一下,然后他定了定神,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平静笑容:“我的身体怎么了?你是说上次喝酒休克的事吗——医生都说没什么大碍了。你多心了。” 第100章 方恒安却目光率直地盯着他:“刚才我说:你想让我发现你的身份的节点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你的休克,另一件是热搜帖子。而我刚才告诉你,我认为关键事件是后者。” 这句话接的其实有点莫名其妙,牛头不对马嘴。 顾临奚却抬起了眼睛,仿佛已经听懂了什么。 方恒安目光始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其实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两件事都非常关键。” “顾老师,种种细节都显示拉美特利是你的熟人,你知道他们注意到了我。如果你的计划一开始就是用我将假死的你重新引入他们的视线里,从我们一见面你就可以开始了,根本不需要等到那时候。” “所以,这并不是你最初的打算,你的态度变化必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诱因。”方恒安目光沉沉地抓住他:“这个诱因……我只能想到,是你的忽然病发。” 顾临奚的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然后他抬起下巴,刚才那点示弱和交心的意味飞快地像虚假的泡沫般碎了。 他黑沉沉的眸光中带着平静到诡异的笑意:“……所以,你刚才故意这么说,套我的话?” 第53章 “我在乎你的生死,超过你自己” 顾临奚原本就是个给人距离感很重的人,他自己有这个意识,如果需要的话,他会特意调整举止神态来削弱这种感觉。而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意味着这种形如威压的气质对他而言是可调节的。 也就是说,他知道如何让人放松,自然也知道让人忐忑和畏惧。 而当他对方恒安问出那句话时,就利用了这种能力。 但是,这种天赋却似乎神奇地在方恒安身上失效了。 这位警官的声音和神态看起来却依然无比平静:“顾老师,我刚才说了,我是你教的,知道你是多了不起的心理专家——你很清楚,一味的拒绝回答和否定,只会更激发对方想知道真相的意愿。” 顾临奚的笑容顿住了,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昔日的学生。 方恒安继续说道:“所以,你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不如半推半就地告诉一部分东西,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触及到了核心的内容,而不再得寸进尺。” “因此,如果我直接说出真实的想法,你什么都不会回答我。但按照你想要的剧本来,我至少可以获得一点’半真半假的真相’——我如果选不出来,就对不起你三年的指导了。” “顾老师,是这样吗?” 两人的视线隔着那层虚假的屏幕对撞着,方恒安却有种感觉,这是他见过顾临奚少数几次认认真真地看着一个人,那目光却不像平日里那么复杂深不见底,反而透着中纯粹的新奇,仿佛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内容。 顾临奚:“但是你也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再告诉你,已经说了的部分也是半真半假,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首先,假话的目的通常是为了修正对方已有的认知。而用新的谎言来圆旧的漏洞是最笨的办法,不是你会做的事。” “因此,你说的那些关于拉美特利秘密的事,凡是我之前不知道的信息,是真实的可能性都很高。” “另外,我并没有指望你会直说你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确定你的休克和雪山组织相关,并且你的身体问题严重到了会成为左右你决定的重要因素。” 他说的太直接,顾临奚狠狠地被噎了一下,却似乎并不生气,反而看起来觉得饶有趣味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方恒安也从没见过这人真的失态发怒过。 大部分情况下,顾教授这个人……不管看起来平静或者情绪崩溃,内里都没什么本质区别,像个赶场子的敷衍演员。 “恒安,且不说你猜的对不对。我只是很奇怪……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作为警察的正义感的话,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钟力有句话的确说对了。”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你们可以理解和猜测的范围。泥沼中的污秽只有沉入其中的人才能拔除根基。” 顾临奚始终毫不退避地迎着方恒安的视线,十指相抵:“你既然口口声声还认我这个导师的能力和人品,就不要掺合,安心把事情交给我。嗯?” 这时候,他虽然依然是商量的语气,神态却像极了过去导师的样子。 他那时候看起来其实也不强势,但几乎所有学生都莫名的很怕他,觉得有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别说怀疑他的话了,偶尔有几句没听明白,都觉得再问一次是用自己的愚蠢玷污了老师的耳朵似的。 在顾临奚眼里,方同学以前也是这种学生。 然而,方恒安一分钟也没被影响的,径自说了一句话。 “我做不到安心。因为我们的目的从来是不一样的,我最在乎的事,是你不在乎的。” “……什么事?”顾临奚的眼皮跳了跳。 “我在乎你的生死。” 这时摩天轮已经越过高点许久,缓缓地下落,雨珠从玻璃上慢悠悠地斜滑而落,就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方恒安带了些自嘲的神色,说完了这句话:“甚至很可能超过你自己。” 顾临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然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终于不堪忍受方警官那专注的目光,生硬甚至近乎狼狈地扭过头,漫无目的地看窗外摩天轮下的景色。 第101章 地面上的人已经撑起了伞。一个穿米色裙子的小女孩从伞下跑了出来,后面追逐着一个还矮了点的男孩子。 女孩高高扬起手,抓着一只米妮气球。男孩像是想抢这气球,女孩一边咯咯笑着跑远,一边回头看那小男孩,没留意摔了一跤。 大人和小男孩纷纷围过去。小女孩吃痛松了手,那只没人理会的气球慢悠悠地迎着雨幕飘上了天空。 顾临奚忽然视线一凝,轻声自语了句什么。 “什么?”方恒安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他声音又太低,一时没听见。 “恒安,我知道哪里出错了。”顾临奚眸光雪亮:“‘炸弹所在的地方最适合观赏乐园最高的景色’。”乐园最高的景色不一定是游乐设施。在乐园范围内都属于乐园的景色,这是常见的偷换概念!” 第54章 最恶毒的陷阱 方恒安皱眉:“偷换概念?” “比如那个小女孩手里拿的气球,”顾临奚拿起手机,将镜头对准摩天轮下给方恒安看:“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她的气球可以飘到比摩天轮还高的高度,那乐园最高的景色还是摩天轮吗?” 方恒安:“气球不可能比摩天轮飘的高……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然后这里面还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怎么定义景色。因为如果一个气球都算的话,那在天上的云也算。因为在乐园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云,这个提示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这时候就要用到第一条提示了:放炸弹的地方和乐园的某个经典项目有关。”顾临奚抽出乐园介绍摊开,指着海报背面的烟花照片:“每天晚上的盛大烟花,是不是完全符合’高’和’经典项目’这两个条件?” 视频中,方恒安思索道:“有道理。但是有个问题是,如果这些定义都不是按照大部分人的‘常识’来界定,那我们失误的可能性就会提升。因为并不了解‘出题人’的思维方式。” 顾临奚却摇头笑道:“不,我可能了解这个所谓的‘出题人’——从摩天轮的生日卡片来看,这些线索应该是拉美特利提供的。” “我了解’拉美特利’,他学识渊博并且非常注重逻辑——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很像。这也是他可以猜测我的行为,并留下摩天轮贺卡给我的原因。” “但是相应的,我也可以代入自己来预判他的行为逻辑。” “如果是我的话,为了保证线索的重要性和有效性,应该会按照给事物’下定义’的形象逻辑知识来分割线索,以保证线索完整的情况下能指明唯一且既定的答案。” 方恒安对顾教授课上课下的“教导”都印象深刻,立刻反应过来。 简单的说,按照形象逻辑理论,被定义者=种差+临近属概念。 首先是提取“邻近属概念”,关键点在于找一个比描述对象大一级的概念。 比如对于烟花和摩天轮来时,“经典游乐项目”就是临近属概念。 然后就是寻找“种差”。 种差是在一个属里区别不相同的种的属性。 例如“猫科动物”里“老虎”区别于其他的种的种差包括体形大、有斑纹、凶猛等。 而第二条线索“能看到最高地方的景色”就属于一个有效种差描述。 ——但是,种差通常情况下不止一条,而这些种差提取的时候一个也不能少,否则会造成定义不严密。 比如现在,就算他们能确定项目值得是”烟花“,但烟花作为夜晚最盛大的活动,周围几百米内都算观景点,凭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快速检查完。 方恒安:“导演之前说三到四轮内我们可以清楚炸弹地点,按照最小数三轮来说,那么至少还有一个必备种差未知。” 顾临奚点头接上:“如果这次继续玩游戏,得到新的信息后,应该就可以确定游乐园炸弹的具体放置位置。” 但是,倒计时也只剩下四十分钟。 因为如果检测到警局炸弹被拆,游乐园炸弹就会爆炸.所以必须先拆游乐园的炸弹。 而对于游乐园炸弹来说,如果他们再玩一轮所谓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拆游乐园炸弹或许还来得及。 但是拆弹后最多只剩下十五分钟。 这十分钟根本来不及处理警局炸弹! 直到这时,这个游戏真正的恶毒之处才慢慢显露出来。 这时候,摩天轮已经缓慢落地,顾临奚在设施管理员兴师问罪前赶忙下来,快步转到后面没人的空地。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距离导演所定的下一轮游戏开始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 如果他们还要参加的话,必须立刻回到皮诺曹的游戏点。 顾临奚断然道:“不可能浪费二十分钟在陪导演玩什么过家家了。我现在直接去烟花观景点。” 方恒安的神情依然很平静,仿佛最后承担风险的不是他似的。 “这样太低效了。如果二十分钟内你没有找到炸弹,游乐园所有的游客和你自己就危险了。最后的风险不应该由你们承担,而应该由警察来——你放心,我可以把炸弹带出警局扔进湖里引爆,或者现场拆弹。” 顾临奚抬眼看他:“你觉得我路盲到这个程度?光开车到你说的那座湖都要十分钟——请问你来得及?” 方恒安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这边炸弹解除,我就可以不用再受不能离开摄像头的限制,最坏的情况不过是炸弹把警局炸了。我可以跑。” 第102章 “且不说警局爆炸对社会公信力的影响恶劣程度,炸弹在高楼中燃烧可瞬间引起火灾,贵局确定消防安保一切到位?只要出现任何意外你就跑不出去——这就是在赌命,” 顾临奚最后这几句话已经消耗尽了最后的耐心:“我从不相信运气。” 说罢,他挂断电话。 而刚才即使在和方恒安解释,他也并没在原地耽搁,已经搭景区巴士到了烟花观景点。 ——这人从来没给别人留过任何说服他的余地。 顾教授厌恶赌博,也厌恶无序。因此,他既然决定放弃第三条线索,自然是已经有了头绪。 目前两个线索是: 线索一:放炸弹的地方和乐园的某个经典项目有关。’ 线索二:炸弹所在的地方最适合观赏乐园最高的景色’ 如果结论的确“烟花”,则可以转换成:放炸弹的地方最适合观赏乐园的烟花。 网上有大量摩天乐园烟花秀攻略,一共有三个点是最广为人知的烟花观赏点。 第一个是南部”童话大街“和“烟花奇迹”观景点之间的拱桥。 这里视野很好,没有遮挡,还能坐在地上拍摄城堡与烟花,同时欣赏到和烟花交相辉映的灯光秀。 这里是免费并且最佳的观景位置之一,因此人流也是最大的。工作人员会在这里拉黄线以避免踩踏意外。 第二个是“烟花奇迹”标志下的露天舞台。 白天会有真人马戏表演,晚上则空出供游客观景。 比起第一个观景点,这里会有阳伞和座位。但是灯光秀的视角不好,会被遮挡一部分。 而第三个则在“烟火奇迹”著名的地标式建筑英式古堡里,最高层的花园露台。 那里兼具观看视角和舒适于一体——用户可以花费在外面20倍的钱,享受这份中世纪欧洲贵族的下午茶待遇。 甚至还能提供古英国贵族服饰租赁帮助增加代入感,这在年轻女孩和小朋友中格外受欢迎。 这三个地方人流量依次递减,搜索难度也依次增加。 前两个地方都在室外,没有什么明显的遮挡物,基本十几米外一览无余。因此顾临奚先去了前两个地方。 但是他的运气似乎依然不怎么好,二十分钟过去,他搜索完了两处,连类似体积的可疑物品都没见到一个。 这时候,时间只剩下四十分钟。顾临奚走入了英式古堡。 如果类似摩天轮的事情再次发生,就彻底失去了翻盘的机会。 输不起了。 但也不知是过度自信还是满不在乎,顾临奚面上看不出一点压力。 第55章 第一轮爆炸 风度翩翩的顾教授搭观光梯到了顶楼露台,终于来到了整个游乐园里和他画风最搭的地方。 ——尤其是当打扮成欧洲贵族家庭管家鞠躬引路时,顾教授看起来能和这位管家一起穿越去中世纪了。 走廊电梯间很宽敞,还有五台电梯共同运作。但离烟花秀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停留在这层的人不多。 管家彬彬有礼地询问顾临奚的点单需求,因此两人在走廊边滞留了几分钟。说话时,顾临奚无意间看到管家身后,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向三号电梯间。 可能是为了迎合欧式古堡内敛阴郁的氛围,这里的灯光本身就不亮。 ——在这种暗光环境带墨镜吗? 顾临奚皱眉上前,那人却若有所感地提快步伐进了电梯——顾临奚只来得及在电梯门闭合的瞬间,看到那人快速将手插进风衣口袋。 那里隐约是个方形物体的轮廓。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地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伴随着几声巨响和剧烈的震动! 灯光危险地晃了几下后灭了,顾临奚狼狈地撑住墙,拽起管家避到了靠墙角落的三角区。 那管家嘴巴大开大合地说着什么,但顾临奚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巨响后尖锐的耳鸣。 杂物和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混乱地砸了下来,掀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在一片混乱和惊险中,顾临奚的头脑反而有种抽离现实的冷静。 他忽然想起导演最初说过的话:在游乐园炸弹附近会有人把守,如果发现他们敢轻举妄动,这个人会触发炸弹。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行为有些多此一举。倒不是说什么对犯罪分子不在乎底下人命的凉薄而发指,只是纯粹觉得不太“经济”。 因为想可以随时引爆炸弹,有很多方式可以用——比如安装远程引爆装置,完全犯不着用活人命来填。 除非有什么只有活人能做的,需要一定机动性和细节观察力的事情。 比如……看到目标步入炸弹所在区域时,就立刻封锁楼层。 那么,恐怕要结束这场爆炸危机,并不仅仅是找到炸弹这么简单。 但在新的线索出来前,找炸弹依然是优先级为首的任务。 这样不知过了几分钟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顾临奚捂住嘴呛咳了几声。灯这时已经彻底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他打开手机手电照明,走出去查看情况,发现安全出口已经被一块砸落的吊顶堵死了。 那么他唯一可以活动的区域就只剩下了露台这一层。 露台其实是个欧式穹顶的餐厅,往外延展出一个可以观景的阳台。这块建筑结构似乎比走廊这里稳定很多,落下断壁残垣很少。 第103章 餐厅里总共有十来个人,带着两个五六岁孩子的一家四口,四个戴着米奇耳朵的女孩抱成一团,还有两对情侣。 这家酒店的工作人员素质很高,虽然自己也惊慌的不行,但很快进入角色,按照自己受过的紧急避难训练,引导游客躲避到安全的区域。 因为这层楼的灯全坏了,大家都开了手机手电筒照明,只能看清身边两步的东西。 “啊,小哥哥——你也在这里!” 顾临奚回头拿手电照去,发现是之前在车站偶遇问他要微信号的小彩一行人。 女孩看到他惊喜地喊了出声。然后很快意识到在这里相遇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喜”的,又忐忑地低下了头:“你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吗?怎么忽然一下全黑了?地板晃得厉害,是地震了吗?我们不会有事吧?” 顾临奚本来就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更别说现在事态紧急。一言不发就要走。 擦身而过时,他却看清了脸上还带着未干泪痕的少女,还在努力护着身后几个踉踉跄跄的朋友。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没事的。可能只是暂时停电了。你看,这会不就一切正常了吗?”顾临奚缓声道。 这一点动静却点燃了大家心里的焦躁,另外几个被困游客也七嘴八舌喊起来。 “出口被堵住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为什么会突然地震,还会有第二波吗?” “我们在这里有危险吗?” 管家打扮的工作人员忙乱地安抚游客情绪,他刚抹了把汗,就看见那正卡着事故上楼的倒霉青年正举着手机手电四处乱走,还时不时矮身查看一下。 管家忙过去拦住:“先生,您先和其他游客一起在安全区域耐心等待,很快会有警卫人员来救援。” 就见那青年抽出证件晃了一下,简短地说:“警察。” 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那讲究的实在不像警察的年轻人压低声音道:“我们得到消息,这里可能有危险的爆炸物。请您组织游客一起搜索大约这么大的可疑物品。”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炸弹的体积:“您不要告知游客是爆炸物。说是帮助脱困的急救用品就好。物品脆弱,因此请游客轻拿轻放。” 工作人员一听到是爆炸,吓得脸色惨白,简直能直接去应聘德古拉伯爵的管家,嘴连张几下都没说出话来,最终视线落在了自己那身管家服胸口金线刺绣的可笑卡通标志上。 他忽然吸了口气,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好的,我会配合的……但是说是找急救物品可能瞒不了太久。警察先生,什么时候会有救援?” “很快。”顾临奚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笑,在这种环境让每个焦虑心慌的人见了都心生宁静,像有了主心骨,忍不住按照他的安排走。 管家立刻按照他的要求和游客发布了指令。 游客们大都是没经历过太多变故的都市年轻人,遭逢此变都没了主意,见有看着靠谱的人指挥,都举着手机照明四下找了起来。 顾临奚独自站在漆黑的墙边,因为无人能窥见神情,他少见地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凝着眉。 他刚才大概把这露台大厅走了一遍,这餐厅极大,且装潢仿欧式极其繁复,装饰品和遮蔽物很多。 按照这么几个人,在只能靠手机照明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在炸弹倒计时三十分钟结束前把大厅找完。 现在的行为纯粹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所以的确“不会很久”。 因为在游客意识到找“急救物品”这个说法不靠谱前,大概率已经被埋藏在这里的炸弹炸上天了。 第56章 【番外-非主线】学生团建(上) 这是方恒安研究生毕业前夕的事情。 他们学校管事的都是一群临了退休的老人家,而人越缺什么越爱证明。 因此这些老干部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老古董每天与时俱进,上网学习“西方先进教育理念”。 最后也不知得出什么奇妙的结论。认为要提升研究生教学质量,首先要提升导师和学生的“相性度”。 ——尤其是某些连学生开题都不参加,论文题目都记不住的挂名导师。 顾临奚在召开他一年几度的组会尾声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背景,而后随手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所以,学校安排每组进行一次团建。地方你们选,经费学校报销。时间就定本周末吧,我下周一开始不在国内。有什么问题……” 他没有说完,因为会议室长桌上响起一片小声的捶桌和欢呼声。 顾临奚挑眉,环顾着学生们,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怕自己这个导师,可见其实组里相性度已经很好,并不需要画蛇添足、浪费时间。 不过可惜,他这次怕是不得不花费这周末时间了。 因为学院秘书显然也猜到了他的想法,两天前特意跑到他办公室来堵:“顾教授,一定要记得组织同学们团建,并且亲自参加哦!对了,还要附上活动照片!” 当时顾教授握着办公室钥匙看着面前这人墙,微笑着一言不发。 秘书妹子双手合十,动作上却把门挡得更严实了:“支部特意让我哪怕睡在心理学楼也要蹲到您本人答应!” “您知道吗……上次您演讲的时候,我校居然有名学生才知道您就是本校的老师,在网上闹出了不小的笑话。” 第104章 “关键这人其实还选过您开的课!只是他比较不幸,那堂课你只亲自上过一节,那天他正好阑尾炎住院了。” 顾临奚:“……” 秘书妹子继续控诉他的罪行:“还有个学生购买您在教学平台的网络课程,我们后台一核对,才发现他其实就是您名下的研究生。顾教授——” 顾临奚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微笑道:“好的,我会安排好团建的。” 秘书妹子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感谢,就见这位名声在外的教授低头抱歉一笑。 “是我做得不对。近来私事杂事太多,时常请假,对学生不负责任。以后我也会尽量抽出时间为他们答疑解惑。” 秘书妹子这下当真有点受宠若惊。 因为其实大学教授……尤其是顾教授这种比较有名的,虽然有教学任务,但是侧重核心还是在学术研究和业界研讨。 其实大部分和顾临奚差不多职称地位的教授也都是类似情况。只是顾教授更有名些,所以尤其明显罢了。 她脸都红了,刚想道谢。就听这位教授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不过,我不确定我出现频率更高,学生们是更开心还是悲痛。” 现在,顾教授的这个疑问就要得到解答了。 他在宣布完免费团建这个好消息后,又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次,我也会去。” 学生们瞬间一片寂静,有个别笑容还僵在脸上。 其实顾临奚不算严肃的老师,甚至不聊专业课业的时候,还称得上幽默随和。 但是这些都是带着很强距离感的。 这就类似于大家隔着玻璃看一只狮子,觉得它又强大又萌,十分敬慕赞叹,偶尔还敢当着狮子面一起起个哄什么的。 但当狮子从玻璃墙里出来,还说要带你们一起去春游,那就是另一番感受了。 “狮子”顾教授心说:不出我所料。 “来一位同学整体组织吧。”顾临奚笑道:“有人自荐吗?” 大部分学生都在顾教授的巡视下低下了头,努力降低存在感。仿佛担心被万兽之王盯上的小动物。 只有两人没有。 顾临奚看向方恒安。 他向来觉得方同学是整个课题组最积极勤奋的。 因为只要他来学校,方恒安必然准备了许多问题求教,而每次组会又总是来得最早,走的最晚的。 两人目光相触。方恒安没想到顾临奚会看过来,仓促收了灼热的目光,也和其他人一样略微低头,看着笔记本屏幕参禅。 顾临奚心想,看来他也不太想和我一起团建啊。那就别为难人家了。 于是他转向另一位自己稍微熟悉点的学生:“林子业,你来组织,可以吗?” 男生长得清瘦白净,被顾临奚忽然一点名,脸都涨红了,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喊了句:“保证完成任务!” 要是再敬个礼,可以当宣誓用了。 因为顾临奚周一就要走,所以团建就被安排在隔天的周日,临市的“水世界”游乐场。 顾临奚在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票已经全部买完了。 林子业忐忑地看了眼顾临奚的脸色:“顾老师,您不喜欢吗?” 顾临奚维持着微笑:“没事,挺好的……这是谁的主意?” 他问话时语气漫不经心,因此林子业觉得好过了点,还以为顾教授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大家每人提案一个地方,最后一起投票决定的。” “哦?”顾临奚挑眉,淡笑道:“那水世界是谁提的?” “是恒安。”林子业回答道:“他说顾老师您一定没体验过。” 顾临奚心想,方恒安,我谢谢你。 第二天,当林子业看到顾临奚时,就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觉得老师脸色难看不是错觉了。 组里共来了四个学生。两男两女。大部分人穿了泳衣,极个别衣服实在有点露,就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套。 林子业知道,这还是大家考虑到顾老师在场有所收敛的原因,不然就凭大小姐们日常的着装风格,恐怕会直接穿比基尼。 而顾临奚在这学生堆里就显得格外显眼了。 他其实模样并看不太出具体年纪,单看脸说二十几恐怕也有人信。但气质实在出挑,属于往哪里一站就是定海神针的那种出挑。再配上风度翩翩的姿态,和这里真是十二万分的格格不入。 而且顾教授也不可能愿意在大庭广众下穿泳衣这种贴身衣服,于是只是穿了件白t,权当应个景。一看他也没打算玩任何项目。 两个女学生小声咬耳朵。 穿粉泳衣梳马尾的女孩叫苏奈,望着顾临奚背影道:“哇,从没见过顾老师穿正装以外的衣服。” 她朋友张灵爽是个惯常拆台的:“我们一共也没见过顾老师几次吧。” 苏奈想了想,又说:“顾老师这样竟然很有些少年气,就像个师兄,感觉大不了我们几岁。” 张灵爽:“大小姐,顾老师的确只大了咱们六岁。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评不上博导吧,哦,我在说什么呢,我们硕士都不知道能不能毕业呢。” 苏奈:“……” 她决定换个人点评,于是又遥遥一指落后顾临奚几步的方恒安。 第105章 方同学虽然平时也是个要扣到风纪扣的主儿,但今天倒是穿了泳装,上身赤裸着,再披了个潮牌外套。 “恒安身材真好、个高腰窄,还有腹肌,而且他的脸真的是极品。要是谁能做他女朋友也太让人羡慕了吧!” 张灵爽却不接话,只是对着好友神秘一笑,任凭苏奈再八卦都不答了。 进乐园后没多久,顾临奚就说自己直接去水世界中心的冲浪区等。 四个学生可以各自选感兴趣的项目玩,回头在冲浪区会和。再拍个合照,顾教授的任务就完成了。 等人齐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冲浪区这一片都是泳池和大型冲浪设施,其他人立刻选了刺激的去玩了。 顾临奚不下水,就坐在旁边沙滩椅上继续看电子书。 他看完半本书,抬头却看到学生们神色有些慌乱地走了过来。 苏奈先道歉道:“顾老师,不好意思,我手机找不到了,可能丢在来的路上了,也可能掉在刚才玩过的哪个项目里了。我得先去找找。大家继续玩,不用管我。”? 林子业立刻道:“那怎么行,眼看就要天黑了,你一个人找不完的。” 顾临奚把手机屏幕熄了,起身道:“那就大家一起找吧。子业,你对地形比较熟悉,看看苏奈去过哪里,给我们分个工。” 林子业说:“那这样,我去调监控还有失物招领处看看。苏奈记得上次用手机还是在乐园外面。那里外就都得找。” 苏奈立刻说:“当时我怕迟到,跑了一段,丢在外面的可能性更大,我先去外头找找吧。其他地方就拜托大家了。我的手机壳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形状,比较特殊。大家应该看到了就能认出来。” 张灵爽自然和她一起。 于是,剩下的顾临奚和方恒安自然就被安排找苏奈玩过的游乐园里的项目。 苏奈玩过的项目有旋转木马、碰碰车、鬼屋。 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很好解决,工作人员帮忙一看便知。只是鬼屋是在黑暗的室内,监控也有死角,就麻烦一些了。 “要不你们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鬼屋工作人员为难地指着正在摩拳擦掌准备进去的人:“你们也不确定是不是掉在我这里了。里面还有其他游客。不太方便清场。” 两人便直接进了鬼屋。这是个中式恐怖主题,讲的是古村被冤死的新娘复仇的故事,还有真人npc会不定时出现附赠惊吓福利。 而最有特色的是,他们还附带一些角色扮演元素。玩家需要穿古装进去。 方恒安:“我们只是找一下手机。” 门口的接待打扮成侍卫模样,十分入戏:“公子如要进城,请整肃衣冠。否则也会影响城内其余民众。” 衣冠不整的方恒安:“……” 顾临奚明白接待是怕他们影响其他人的沉浸式体验,也不多话,笑着从那排古装上抽了件素色衣袍披上。 他原本肤色就苍白,只是气度地位高、五官又凌厉,让人不敢逼视。如今这宽大白袍加身,竟有几分清俊公子、飘然欲仙之感。 顾临奚见方恒安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当他是在看自己这个老师的笑话。便“啧”了一声,特意从衣架上挑了件正红的罩袍,递给方恒安。 两人指尖相触,方恒安骤然心跳如鼓。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就把衣服给穿上了。 他五官其实属于中式清隽,如今配上这浓烈的红色,竟别添了一种魅色,有如山中艳鬼。 顾临奚上下打量他,笑道:“不错。俊得可以给那位鬼新娘当新郎了。” 第57章 【番外-非主线】学生团建(下) 两人便进了鬼屋,顾临奚开着手电走在前面,一路闲庭信步,和那些动不动被模型吓得尖叫的游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了一会,听方恒安没动静,还回头笑道:“恒安,不会是害怕——” 顾教授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回头看到的不是方恒安的脸,而是一个倒吊着的苍白女人脸! 那脸上敷着白粉,红唇如血,七窍流血,长长的头发垂落下落。顾临奚的手电光还正好从上往下照在她脸上,恐怖效果直接翻倍。 “官人,您找到妾身的身体了么?”那女人脸幽幽道。 刚才还想取笑别人的顾教授直接吓得向后连退几步,脚下踉跄,直接被地上一个骨头模型绊倒在路边。 “身体在楼上的机关室。这么倒吊着挺辛苦的,回去吧。”方恒安的声音从女人脸后面平静地传来。 女人悻悻地翻了个白眼,回去了。这次这么努力只吓到了一个帅哥,她觉得有损战绩。 被吓到的顾教授扶了扶眼镜,站起身,正对上方恒安的视线。 方恒安:“我知道,顾老师您不怕鬼。只是累了坐在路边休息会。” 顾临奚:“……” 两人检查完鬼屋,没有找到手机。便靠在大槐树下休息。 方恒安说:“顾老师,我们这里都找完了。我已经和子业他们说过了。” “他们那边找到了么?”顾临奚仰头看着绿叶缝隙中落日余晖,随口问道。 “还没有。”方恒安低头回答:“先报警挂失了。” 沉默中,顾临奚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位学生。觉得他实在恭谨得很。即使林子业这些有些怕他的学生,在这种放松的环境下偶尔也会来两句俏皮话。只有方恒安,一问一答,除非必要绝对不多说一句闲谈。 第106章 顾教授想起那位秘书妹子的控诉,久违的良心发现,决定和方同学缩短些距离感,便主动开口道:“这其实是我第二次来游乐园。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 方恒安蓦然抬起眼睛。他实在意外,顾临奚竟然会主动和他聊私事。 他沉默了一会,才斟酌道:“上一次是为什么去游乐园?” 顾临奚一顿,多看了他一会。无他,方恒安这个问题实在巧妙。一般人作这种无营养的闲聊无非是说“哪个游乐园”、“和现在区别大吗”之类的废话。 方恒安这个问题却问在了点上。 顾临奚低头笑了下。就在方恒安以为他不想回答时,才轻声道:“因为难得做对了一件事,外公奖励我来的。” 方恒安脱口而出:“你会选这种奖励?”?他说完就觉得语气过分随意了,顾临奚却不以为意地一笑:“的确不是我选的。但老人家觉得我当时那个年纪会喜欢这些,我就觉得……其实未尝不能一试。” “……那你喜欢吗?”方恒安问。 “当然不喜欢。”顾临奚笑了起来:“结果这么多年过去,又被你抓来了一次游乐场。方同学,你很出息啊。” 方恒安:“……” 顾临奚见他神情又有点局促。心想这学生有胆子选这种埋汰老师的地方,面上又这么尊师重道,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顾临奚忽然道:“上周提上来的就业方向探讨,你写了警察。为什么?我记得你家是律法行业,你科研也做的不错,留校任职未尝不可。” 方恒安又感到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想到顾教授会在百忙之中看这些学生的小作业,更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的背景。 这让他更觉得要慎重回答。 只是他不像舌灿莲花的顾教授,天生没那么会表达,哪怕心中万般情绪,口中却难以言说。 良久,他说道:“想做警/察,是因为不喜欢锦上添花,而是喜欢弥补缺憾。” 方恒安斟词酌句,缓缓道:“……因为我觉得’失去’之后再填补缺憾时的感情会更炙热。比如,失而复得。” 顾临奚颔首。他什么都没说,但方恒安知道他懂了。 夕阳西斜,暖色的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笼罩着他们。最是一派好夏日。 “等等!这是什么?”顾临奚忽然快步走到花坛前,指着一只狸花猫。 方恒安定睛一看,只见那猫叼着只硕鼠。 不……仔细一看这“老鼠”方方的,其实是个手机! 两人对视一眼,眼睛一亮。方恒安绕到猫身后就要围堵它。 而顾教授也难得有兴趣活动,挡在花坛前微微倾身,和方同学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那猫却也是怂,看这阵仗,和顾临奚对视一瞬,“喵呜”一声——“食物”也不要了,飞快地窜进了树丛。 顾临奚弯腰捡起手机,对方恒安道:“拍给苏奈看看是不是她丢的?” 方恒安点头,将手机镜头对准手机拍了一张。然后微微上移,屏幕中出现了顾临奚的眉眼。 年轻的教授穿着白色的t恤,背后是橙黄绚烂的落日余晖,淡然浅笑。 那一瞬间,岁月静好,毫无阴霾。 第58章 任人折磨(加更) 顾临奚向来只信精密思辨基于事实做出的分析,对运气和命运嗤之以鼻。 然而,世事多嘲讽,机关算尽总是空。 “事到如今,竟然要把这么多人的性命交给运气?”即便是顾临奚,心中一瞬间也闪过了对自己的怀疑。 他一直自信能将这场爆炸变成平等的博弈,难道对方真的不管不顾,只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顾临奚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真的是这样要怎么办。 “首先不能连累方恒安那边,要给他留够拆弹的时间,骗他我这里已经成功拆弹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些游客……” 顾临奚视线扫过那些刚才还开怀大笑现在却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年轻人,心沉了下去。 他想道:对我这种人,死是早晚的事情,早个一两年最多有些可惜,没什么好遗憾的。但这些人还有大好人生,难道要别人给我陪葬吗? 不,还不到这个地步。 顾临奚强行将自己的意识从消极情绪中拽出来,定下了心神:“刚才拿死而复生的秘密当诱饵后,导演一定不会舍得我这就静悄悄地去死。” 一旦想清楚了,那一霎的怀疑和软弱立刻被如铁的意志凝成了冰,放到脸上又是一派滴水不露的神情。 巧合的是,同时风衣口袋里的对讲机震动起来。 顾临奚和管家打了个招呼,快步走到餐厅的另一侧,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他说话声音的地方,然后戴上耳机。 接通后,导演的声音传了出来。 “顾少爷——既然刚才话都说开了,那我就这么称呼你了。很遗憾没有在约定的地方看到你再次参加游戏。” 导演拖长了调子,机器变形的声音掺杂着古怪的粗粝感,让人听着没来由地起鸡皮疙瘩。 “不过,我还是要恭喜您,不愧是能掌握’雪山’最核心秘密的前任继承人,智计和决断都令人钦佩,在只有两条线索的情况下,这么快就找到了安放炸弹的地方。” 顾临奚没心情配合这个表演型人格的所谓导演。因此在导演说完这番话时毫不捧场,通讯里一片安静。 第107章 导演不以为意,很快继续说了下去:“为了恭喜和庆祝您的胜利,我们还特意燃放了’礼花’——哦,就是刚才那场小爆炸。” “不过,您尽可以放心,我是遵守规则的好游戏主持人,这真的是一场小爆炸,没有带来任何人员伤亡。” “唯一的影响就是,您和这几位幸运的游客被堵在这层楼里,暂时出不去了——和一个半小时后就会爆炸的炸弹关在一起。” “啊,我差点忘了说了,炸弹还造成了一些连锁小意外。现在这栋楼的供电系统损坏,应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吧?” 导演作出浮夸的惊恐声音:“那么,在这种地方……半小时找到炸弹恐怕很困难吧?顾少爷,紧张吗?” 顾临奚依旧没什么好说的。 他很清楚,哪怕他一直沉默,导演也会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看,这件事其实原本是很简单的。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给你剩下的线索,那你和这些人就都安全了。但是你偏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顾临奚:“直接点说,你要什么换第三个线索?我没时间和你兜圈子。” “我说了,这是个游戏,既然还是按照之前的规则来。”导演用困扰的语气说:“但是现在这里没有测谎设备,您这样一个人随口说的话,我可真是没胆子信。那我们的真心话大冒险可就玩不下去了。” “所以,在和另一位参与者商量后,我决定对游戏规则进行一些小小的调整。顾少爷,请接通手机视频,你的学生应该迫不及待要和你说话了。” 顾临奚面沉似水地拿出手机,上面不出所料地弹出方恒安的通话邀请。 他接通看到了对方平静的面容,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但是目前都只玩了真心话的部分,方警官作为另一个参与者应该也很寂寞吧?所以这局的规则可以改一改。由方警官来担任顾少爷你的‘测谎仪’,如果我觉得你回答不实的话,方警官就得完成一次’冒险’,至于冒险的内容,容我先卖个关子。” “回答不实怎么定义?” 导演的声音带着笑意:“两种情况,要么是和我已经知道的信息对不上。还有一种是我从你的神情语气中察觉到说谎的痕迹,这个嘛,比较主观。” 这其实就等于说,方恒安是否需要完成“冒险”全由导演主观判断,只看他心情决定。 而且根据导演的意思,方恒安似乎已经和他达成共识。 镜头里,方恒安面前桌上除了滴滴作响的炸弹还有一把弹簧刀。 顾临奚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生疼,他简直想穿过屏幕扯着方恒安的领口听听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导演:“顾少爷,我的问题是: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请注意,如果有任何地方我觉得作假,就要辛苦方警官了。” 顾临奚其实铺垫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导演问出这个问题,所以答案早就是顺理成章准备好的。 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话留给导演揭穿,因为人总是更信任自己摸索出的结论远胜别人的灌输。 但原本应该游刃有余的计划却被方恒安面前的那把刀刺晃了下神,一时竟犹豫了。 他挂断导演,声音压得嘶哑:“方恒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嘛!” 方警官走开一段距离到炸弹上音频处理器无法收音的地方,欣赏着顾教授珍稀的气急败坏,平静地说:“知道,最差情况不管你说真说假,他都让我自残。” 顾临奚简直要给他气笑了:“那你还任人摆布?” “因为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方恒安说:“你那边情况我看到了,没有新的线索,是不可能在倒计时结束前找到炸弹的。那只能先尽可能满足导演的要求。你放心,他还有求于你,不会让我死的,最多折磨一下我。” 顾临奚的声音很冷,他都懒得再用笑容和语气掩饰自己的目的,态度强势:“不管是炸弹还是回答问题,都是我这里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把警局炸弹拆了,不要发疯掺合这件事情了。” 方恒安沉默地看着他,忽然说:“可笑。你是最没资格说别人疯的人。” 他捏起那把弹簧刀,在自己咽喉上比划了一下,冷冷地说:“我好歹是为了换线索,什么都不为就能往刀上撞的疯子,不正是你吗,顾老师?” 顾临奚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剩下的情绪波动都要透支在方恒安这儿了,喉咙口简直泛出了些血腥气。 第59章 毒入骨髓 两人僵持之际,导演的通讯不甘寂寞地打了进来。倒计时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每晚一分钟都可能会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顾临奚只迟疑了一瞬,随后那些鲜活的神情被刚硬的面具吞噬,他像是迅速下了什么决定,声音冷的像铁。 他对导演说:“我同意。现在开始。” “好极了,那就讲讲您死而复生的真相吧。” 顾临奚捏了捏眉心,像在思考从何说起:“我听钟力说,你们现在都自称是’雪山’的信徒。” “顾少爷,我知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给它包装了很多华贵的世俗外壳,”导演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掩盖不了的傲慢。 第108章 “但是这是不正确的,我们怀着崇高的信仰,追逐最伟大的跨越生死的秘密,拉美特利掌握了秘密的起源,他称呼它为’雪山’,所以这就是组织的名字。” 顾临奚“哦”了一声:“这么说,现在你们完全听命拉美特利?这倒是和顾穹在的时候不太一样。” 他侃侃而谈:“拉美特利是个很神秘的人,听说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是个亚裔男性,个子很高,常穿白色风衣,精通多国语言。” “他话很少,但是内容通常很有分量,’雪山’里有些人会把他的话称为’箴言’,甚至认为他有某种预知能力。” “但是顾穹不这么想,顾穹是个纯粹的商人和弄权者,类似吕不韦,最初是他将拉美特利和其携带的秘密当作’奇货可居’ ,借助这个秘密的吸引力和拉美特利的影响力聚集力量。” “但其实他从来没真正信过拉美特利,甚至背地里对拉美特利那些玄之又玄的箴言和秘密嗤之以鼻。” 不知为何,导演的语气变得非常不悦,笑意尽褪,只冷冷道:“说些我不知道的事——你这么兜圈子,我只能觉得你是不想说实话。” 顾临奚对他的威胁毫无反应:“我并不知道你了解到什么程度。如果你不怕我直接说重点,你听不懂的话,我没意见。” 导演不说话了。 方恒安却想,顾临奚是个时间概念很强的人,他永远会把事情分优先级按部就班的完成。 而现在,明显最紧急的事情是回答完导演的问题来尽可能快得得到炸弹线索,他反而不紧不慢地和导演聊了起来,说的还都是导演已经知道的事情。 方恒安忽然有种直觉,这些东西其实是顾临奚想要讲给他知道的。 但是明明一会前在摩天轮,顾临奚还对此讳莫如深。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还非要在这么紧急的时候讲说? ——就像……要把什么托付出去,再晚就没机会说了似的。 顾临奚继续说:“因此这股新生的外部力量始终握在顾穹自己手里,而最虔诚的信徒则俯身于拉美特利。” “十几年前,顾穹力量最盛时,他们俩的关系……可以比作欧洲中世纪君权和神权分立。” “拉美特利始终代表’神权’,在顾穹时期,很少出面,主要负责’雪山’内部和他自己那个秘密相关的研究。” “拉美特利不可能没有察觉到顾穹对他的忌惮和边缘化。但是奇异的是,他似乎一直对顾穹有种近乎纵然的容忍。” “顾穹扭曲地利用拉美特利秘密的吸引力和其它研究成果,力量也越来越大。” “他原本出身不好,一朝得势,便有些得意忘形,被自己左膀右臂暗算,死于一场雪山内部的内斗换血。” “这其中或许还有似乎很久不问世事的拉美特利在支持。” “我说的对吗,当年顾穹的好兄弟,如今拉美特利的新代言人——导演先生?”顾临奚笑道。 过了一会,导演的声音才阴测测地响起:“顾少爷,你总是让我一次次吃惊。这么多年,雪山一直在暗中监视你,原本以为你真成了个金字塔里不谙世事的大学教授,没想到竟然什么都知道——恐怕我刚才没叫错,原本不出意外,你的确是顾穹在’雪山’的继承人吧。” 顾临奚知道他误以为这些事都是顾穹告诉自己的,却也并不解释。 导演忽然笑了起来:“那既然你知道你父亲的死有拉美特利一份功劳,应该也知道了你身上的毒是源于拉美特利吧?” “说起来,我也很好奇。拉美特利说那毒是跟在血液里能破坏整个神经系统的。顾少爷博学,一定也知道按照’雪山’的教义,神经系统和血液组成起来基本就代表了一般宗教定义的’灵魂’了。” “我很好奇,你如果真的换了具身体,是否还带着那种毒呢?” 他的声音低哑森寒,仿佛一条毒蛇在耳边吐信子。 顾临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情纹丝不动。既不回答,也不否定。 导演沉默了一会,蓦地提高了音量,经过机器处理的生意发出一阵让人胆寒的锐响:“不过,我更奇怪的是,顾少爷你说的这些和我问的事情有多大关系?” 他注意到了。 “顾少爷,你不老实的话只能辛苦方警官了。”导演冷冷地说:“方警官,请你拿起刀扎向自己的左手手腕,我要看到你的血在桌面淌出半径为10公分的血泊才会继续游戏。” 顾临奚瞳孔骤缩,刚要说话,却没想到方恒安下手的速度更快。 ——一般人即使只是出于生理层面的自我保护本能,在对自己下手时都会有些迟疑。方恒安却瞬间拔刀出鞘,快而稳的往自己腕部割去。 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知道怎么避开动脉,延长失血而不致生命危险的时间。也知道如何让出血量更大,更快达到效果。 几串血珠随着刀锋走势甩落在了镜头上,给方恒安因失血瞬间惨白的脸上了层血色的滤镜。 那其实应该是非常剧烈的痛,他却只是锁眉抿唇,一声没吭。 导演哈哈大笑:“方警官是位硬汉!” 方恒安根本顾不上外界,他的脑海中始终回荡着导演那句“毒跟在血液里,能破坏整个神经系统”,每一声都像砸在心头。 第109章 而在看着血液从上口喷涌而出的瞬间,他竟然有点能理解顾临奚那个疯子往刀口撞得痛快了。 因为当你的灵魂已经痛苦到一定程度,肉/体的痛楚反而成为了一种兴奋剂和强心针,能短暂地忘记更真实和永恒的痛苦。 第60章 爆炸倒计时 血流量很快满足导演的要求,方恒安用纱布裹住伤口,对顾临奚说:“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你很清楚不管你怎么做,导演为了扰乱你的情绪都会对我下手的。” 那瞬间,顾临奚从来飞快精密运转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方恒安是在对他说话。但他却不想在导演面前回应,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偏过头,神色近乎冷淡。 ——来掩饰心里那股陌生的感觉。 “顾少爷,我忽然觉得应该一开始就让方警官来做您的测谎仪。毕竟这会儿你的情绪波动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得多啊,二位可真是师生情深!” 导演话锋一转,厉声道:“顾临奚,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你死而复生的秘密是什么!” 顾临奚的神情在一瞬间的剧烈波动后迅速收敛,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平静,甚至冷酷的不像活人。 他终于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我只能说出我自己的经历,真正的秘密从来只有拉美特利本人知道。” “我在承安大桥事故后还有一点非常模糊的意识,记得有人抽了我一管血,然后我就没有意识了。” “再醒来,我发现自己赤身泡在一个白色房间的红色的池子中,并且已经改头换面。我起先以为那种红色的液体是血,但很快发现没有血腥味,反而有种植物的清香。” “前一个月我动不了,有带着白色面罩的人每日照顾我起居。后来大约又过了两个月,那些人就不再来了,这时我也能行走了,才发现我是在一座雪山里。” “确切的说,竟然有人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挖空了一座雪山,造了一个建筑。” 导演打断道:“顾少爷,你是没吃够教训吗?这么违背常识的事情也编的出来。” 顾临奚竟然笑了:“我们做的就是违背常识的事情,如果你还没有适应的话,说明你一开始就不合适参与拉美特利的秘密。另外,不是一直有类似的流传吗?——拉美特利的秘密埋藏在雪山深处,他在那里研究人类的本源。” “你的意思是复活你的人是拉美特利?他为什么要救你?” 顾临奚一脸戏谑:“谁能知道他?我小时候被他养过一段时间,可能他闲的无聊做个好人,毕竟我小时候他还看过我的周记。” “那个地方在哪?还有别的特征么?” “雪山坐落在一片池水中,湖面在一天的天气会被阳光照射出不同的颜色,晴天是湛蓝的宝石色,阴天则偏向祖母绿。池面上还开满了睡莲。” “——这些景色是在雪山脚下往外看的效果,但是等我最后离开走出大约几百米再回头看的时候,却找不到那座雪山,只有空荡荡的漆黑湖面。” “我当时太过惊讶,以为自己看错了,走回去绕着湖转了一大圈,折腾得实在累了便从湖中盛了碗水,那水竟然也是漆黑的,我便不敢喝,盯着看了会,不知怎么头越来越晕,隐约见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是在海市了。” 方恒安按着伤口止血,一边冷眼旁观,觉得顾临奚这里大部分话都是在扯淡,但其中应该也混杂了一点真实经历。 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拉美特利真有预言能力或者掌握什么人类的本质,因此胡乱猜测:顾临奚编出这么一套死而复生的奇谈,是不是为了配合’雪山’神秘主义浓厚的氛围,借着怪力乱神的势,想骗导演去找那座雪山的真实地点? 或者挑拨导演和那个拉美特利的关系,想借导演的手去挖掘那个所谓的秘密? 导演:“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你所说的事情非常离奇吧?” “你觉得我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编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谎话给你吗?我自己身中拉美特利研制的毒药,有什么动机要冒生命危险保守他的秘密或者帮他说谎?” 导演沉吟了一会,像在从顾临奚的神情审视他话语的真假,最终说:“那么我就信你一次。请听好了,第三个线索是:炸弹被放在某个大件器具下面。” 这个指向实在太明显了,餐厅里能被称为大件器具的东西着实不多,尤其结合第二条“炸弹所在的地方最适合观赏乐园最高的景色”,这个器具应该是能坐,并且往外看得到景色的。 顾临奚立刻注意到了窗边的那架白色钢琴。 他挂断导演,弯腰翻找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从脚蹬那里推出了一个黑色纸盒,里面装着和警局里那枚炸弹乍看无二致的炸弹。 这时候,炸弹的倒计时还有十五分钟。 顾临奚像是松了口气,对电话里的方恒安说:“我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这种炸弹对着图纸我也可以拆。你把爆破组那里的图纸发给我,然后立刻开始拆你自己那边的炸弹。” 方恒安将图纸发了过去,却不肯挂断电话,只说:“等你一起开始。” 顾临奚似乎从他不听话执意掺合开始就有气,却不便这时候和他计较,眼不见心不烦地开着视频把手机往旁边一搁,就开始剪线。 第110章 方恒安虽然心中有疑,但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便不再多想,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活上。 剪到最后一根时,他刚想问顾临奚的情况,就听到对方说:“我这儿好了,你怎么样了?” 因为失血的原因,方恒安的手稍微有些抖,因此动作更慢一些,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滚。 听顾临奚这话心头一松,他手下下意识地剪断了最后一根电线,倒计时戛然停止,炸弹顺利解除! 这持续了一晚的生死闹剧在这一刻有惊无险的解除,方恒安心神骤松,仰面瘫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的前心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顾临奚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让我看看你那里也解决了吗?” “嗯,搞定了。”方恒安让顾临奚看了看停止的倒计时,然后随手搞烂了摄像头和音频接收元件,将废炸弹扔进了爆破物专用的垃圾处理袋。 明明死里逃生应该欢喜,他却始终只记挂着刚才导演说的话,追问道:“导演刚才所说的毒是……真的吗?这是你上次休克的原因?” 顾临奚没有立刻回答。 钢琴在露台最内侧的大包厢中,方恒安在镜头里看到他站起身,关上了巴洛克风格的厚重包厢门。 随着这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举动,不知怎的,他刚松懈了一点的心弦蓦地绷紧。 然后他就看到顾临奚坐回那架钢琴前,修长的十指滑过黑白琴键,乐声如流水般泻出。 那是一段仲夏夜之梦的前奏。 琳琅的背景音中,顾临奚的声音也被衬的分外平和。 他说:“这不重要了。” 那种不详的预感此刻上升到了极点。 方恒安简直要疯,什么叫这不重要了? 直到顾临奚将手机立在钢琴谱架上,方恒安才看到了他那边摆在地上的炸弹……倒计时并没有停,正在从04:49一秒一秒倒退…… 而上面还有红蓝两线赫然未剪! 第61章 爱别离(加更,单元终篇) “怎么……怎么会这样?”素来沉稳的方恒安语无伦次地来回翻看炸弹的线路图:“我这边没有这两根线……” 顾临奚显得非常平静,轻轻颔首:“能猜到。导演和拉美特利杀了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惹上一堆不好处理的麻烦。你只是被我连累了,才会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他们想对付的只是我。” 方恒安并不想在这时候听他分析罪犯动机:“剩下两根,只有一根是成功解除,而如果剪错炸弹就会立刻爆炸。你还能和导演换消息吗——” 顾临奚打断他:“恒安,来不及了。” 而且,他有个怀疑。导演或许也不知道最后多出来的这两根线。 方恒安怔怔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攒出了一辈子的耐心:“你也听到导演说的了。我中了毒,总是活不久的,今天或是明年……早晚的事。这已经是我能实现的最完美的剧本之一了。只是连累了那几个游客。不过好在这包厢的门看着结实,应该可以稍微挡上一挡。”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方恒安终于回过神来,明白刚才剪线时是被这人耍了,又急又怒:“快想办法拆了这鬼炸弹!” 顾临奚却只是安抚一笑,然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雪山那批人以为将我生死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聪明反被聪明误。拉美特利或许神秘,但导演这个人太容易看懂了。他比顾穹还要贪婪。” 方恒安知道顾临奚疯,但又一次为他能疯到这个程度而震惊。这人居然在自己还有五分钟被炸上天前,还有心情闲聊。 然后,他就自己想通了。 顾临奚可能还真有心情。 因为这位教授对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顾临奚继续自顾自往下说:“我讲述的死而复生和拉美特利的秘密,会成为一道最鲜美的诱饵,他只要想知道这个秘密,就会暗地里越来越防备和试探拉美特利。但拉美特利必然是不可能告诉他的,而他越不正面回应,导演的心思便会越深重。” “如果说顾穹是傲慢冷血的狼,导演就是一条毒蛇。总有一天,这条蛇会咬住拉美特利。” “雪山内部在经历顾穹换届时已经极度不稳定,就好像一座暂时沉睡的火山,只差一个小火星,而我已经投下了这颗火星,接下来的事我死后一样可以进行。” 他傲然笑了下:“我也不算输。” 又对方恒安说:“我刚才说的关于’雪山’的事你都记住。但我希望你永远没有用到这些信息的一日。” 倒计时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下都好像撵在方恒安的心上。 他根本没心思听顾临奚在说什么,吼道:“你是什么毛病,是让我这就给你举行个在线遗体告别仪式吗?现在还不是死局,红蓝两线,总有一根是活路,最差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但是顾临奚就好像一座山,如何爆裂的雨势和电闪雷鸣都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他脸上始终挂着面具般的平静。 他静静听方恒安吼完,还附和地点了点头:“可以。那等我弹完这首曲子再剪也不迟。我还没给你弹过琴吧。” 他继续弹那首仲夏夜之梦。 这是门德尔松的著名曲目,那个贵公子在人生最美满时创造的如梦一般美好的作品,当时他还不知道韶光易逝,爱别离,留不得。 第111章 而这也是顾临奚少年时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少年时的他已经遗忘了童年遭遇的一切阴暗诡谲,住在海市爬山虎缠绕的老洋房里,阳光洒在他的面颊和膝上,老人弯腰调整他按在琴键上的手势。 ——即便是他…也曾天真到以为人间从此可以只有阳光和梦。 方恒安不知是否从乐声中听出了什么,渐渐陷入了沉默。 顾临奚的声音映着琴声传来:“你上次说我寻死,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但是对一个生命挂了倒计时的人来说,做完必须做的事情和该尽的责任后,多一两年或者少几个月的确没太大差别,因为不仅做不了什么大事,甚至连点有始有终的小事都不敢做,哪怕买条金鱼,都怕哪天再也回不去给它喂食换水。” “如果只是你情我愿的一晌贪欢也便罢了,其它有些东西我是不配沾的。正常人眼里一点小小的承诺……对我而言都重逾千金。” ——他果然知道了。 方恒安瞬间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这种情景下的这种话题,他连本应有的尴尬也来不及反应,只是心越来越沉。 “且不说那毒是不是真的不治。朝菌蟪蛄都有自己的活法,顾教授您是在为自己的懦弱逃避找借口,还是觉得所有东西没你承诺照顾一生一世都活不下去?” 顾临奚竟然坦然地点了点头:“都有。我就是这样懦弱自私又自以为是的人,害怕许下承诺又不能相守,有未竟之愿又遗憾而终。不如趁着了无牵挂步入黄泉。” “……顾临奚,你大爷的!”方恒安的声音嘶哑着发抖,几近破音。 上次得知顾教授事故死讯时他尚且没有如此彻骨的悲意,可能是因为这一次,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人可能根本没有心吧。 没心没肺的顾临奚是第一次听到他爆粗口,一时竟然新奇盖过了所有情绪。直到他看到……一滴泪水顺着方恒安的脸颊落了下来。 “你不是说了解拉美特利吗?你不是很厉害似乎能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吗?” 方恒安将声音低低压在喉口,混杂着破碎的哽咽:“顾老师……你倒是争口气想出来啊!你甘心死在他们手里吗?” 到最后,他的声音低的几乎难以分辨。但顾临奚听出,他是在说:“…你非要考验我的承受力,让我再亲手…送你一次吗?” 仲夏夜之梦进行到了第二幕前的g小调谐谑曲,这段曲调原本应该是轻快为主旋律的,顾临奚手下的弦律却染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郁。 回忆里青翠欲滴的爬山虎染上了夺目的暗红,灰沉沉的浓烟里是永远唤不醒的老人。 他被困在这场记忆里十几年,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永远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果当时他在这个或者那个环节改变做法,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是最可悲的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亲眼看着重要的人骤然死去却无能为力,尤其对方的死还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会带来无尽的懊悔。 而懊悔是最深的炼狱。 ——他没资格这么对方恒安。 顾临奚蓦地按住琴键,中断了演奏。 这时候,倒计时进入了最后一分钟。 越是紧张的情况,顾临奚的神态越是平静。他闭上眼睛,凝神回想每一个细节。 尽管这次爆炸行动执行者是导演,但处处透着拉美特利的影子,尤其是那张生日贺卡。 粉红色的行李箱和丝条纸,署名拉美特劳的生日快乐祝福语…… 还有那句诗:“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在岁月的海洋抛锚,哪怕只是一天。” 是红线…还是蓝线? ——等等,刚才方恒安说到,了解 ……拉美特利吗? ——倒计时:10,9,8…… 顾临奚弯腰面向炸弹,拿起了剪刀。 “恒安,这次我的确尽力了,你也是。不论结果,不算我想走。” 他在将手中的剪刀靠近某条电线时,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方恒安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次钟力绑架案尘埃落定时自己拽着他不放那次。 当时他其实觉得顾临奚一心求死,被钟力射中也是故意而为,半昏迷中恍惚混淆了承安大桥的事故,所以拽着对方不放,问是不是又想走。 而刚才,他情绪激动之下,又说出了类似的话。 顾临奚是担心,这件事会成为他的心结。 ——倒计时:4,3,2…… 顾临奚抬头像是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剪断了某一根电线。 炸弹倒计时即将归零的瞬间,室内刹那间亮了,顾临奚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眼睛,然后才发现…… 不是爆炸,是窗外绚烂的烟花。 炸弹的液晶显示屏停留在“00:00:01”的数字。 此时此世,华灯初盛,烟火繁华。 第62章 “你还有多久?” * “第四个线索其实拉美特利已经提前给我了。贺卡封面的那句诗来源于拉马丁的作品《湖》,所以我选择了蓝色的引线。唔,其实我也有一瞬间犹豫过,因为行李箱的颜色是红色的,“雪山”的重要媒介鲜血也是红色的。如果硬要说是暗示似乎也行得通。” “直到你说那句’了解拉美特利’我才下了决定。拉美特利是一个习惯于给事物赋予意义的人,这可能也是他自命为哲学家的一个原因。而生日就属于有特殊意义的仪式,礼物一般是承载祝福的含义,所以我选择了他印在贺卡上的话代表的线索。” 第112章 这是a大附属医院。谁能想到他们没过多久又回到了这里。方恒安因为失血需要住院观察,顾临奚倒是只有几处擦伤,但也莫名其妙被赶过来的方母苏大律师给打包一起塞进了病房,也不知是住院还是陪床。 警局的人已经来过一拨询问关于爆炸案的事情。顾临奚全程扮演乖顺的实习生,问什么都毫无主见地看向方恒安,光明正大的偷懒。 但方恒安知道,其实顾临奚是让他自由控制公开信息分寸的意思。也不知这人是真的相信他,还是忽然连以前讳莫如深的秘密都不再在乎了。 夜晚,医院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顾临奚还坐在窗边的椅上,膝上放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说的多,方恒安回的极少,而且都是当着人面时迫不得已回个“是”或者“否”的状态。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活泼的顾教授对于方警官来说,存在感似乎还没有空气净化器强。 又一次说话没被搭理。顾临奚挑了挑眉,笑道:“恒安,还在生气啊,嗯?” 方警官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生气。” 方恒安想,的确没什么好生气的,顾临奚只是一如既往地做出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对不起他自己而已。 但说回来,本人都不想活了,他又算人家什么人?因为私心从生的妄念而气,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那你为什么不理人呢?”顾临奚支着下巴,眸光盈盈。 方恒安诚恳地说:“顾老师,我只是现在没心情听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可和你说的——因为我想知道的事问你也没用,你要么不答,要么骗我。大家都累,早点睡吧。养足精神我能自己去查。” 或许是他太坦诚,顾临奚弯了下眼睛,声音近乎轻柔:“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答呢?” 方恒安打量他一会,叹了口气,那句话在他喉咙口上下了几番,喉结局促地来回滚动。即使觉得顾临奚不会答,但是要出口时他的心脏却不自由住的剧烈挣动起来。 他说:“那我想知道,你还有多久?——只听实话。” 顾临奚垂下眼睛,手指轻轻叩着那本《追逐日光》的封面。 方恒安原本就不准备他能答,现在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早点睡吧。”他给了对方一个台阶,抬手准备按灭病房大灯。 顾临奚:“差不多两年。” 方恒安的手指停留在电灯开光上,一时忘了拿下来,却也没有按下去。 年事已高的电灯不上不下地被吊着忽闪了几下,最后好不容易灭了。 病房里灰蒙蒙的,只有床头灯还晕着暖色的光,照亮了人澄澈的瞳孔。 那个瞬间,方恒安的脑子一片空白,他隐约知道自己似乎下意识一连追问了几句无意义的废话,但是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说了什么。 等反应过来时,视线里只有顾临奚那双宁静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世上一切情绪,连他自己的生死,都入不了这人的眼。 “…两年。”方恒安清了下嗓子,才说完了接下来的话:“这到底是什么病,哪里的诊断?上次住院我请这里的张医生看过你的报告,他并未觉得你身体有什么不妥。” 顾临奚并不意外方恒安查过自己的病例:“我从头讲起吧。这病毒是拉美特利在实验中无意形成的。” 方恒安忽然打断:“实验室产物?那为什么会落在你身上?实验指的是什么——是你和导演聊到的,所谓拉美特利跨越生死的实验吗?” 你也是实验品吗?这句话,方恒安没有说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顾临奚的神色极其阴郁。那漫天的血色瞬间充斥着他的脑海,血色尽头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而后,他仿佛没听到这个问题似的,继续说下去:“这毒发作前在潜伏期。这段时间最长,毒素早我体内潜伏了十几年。这期间毒从四肢的神经纤维处聚集繁殖,再侵入附近的末梢神经。这段时间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因此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 “然后是侵入中枢神经期,这才算真正的发作期。毒沿周围神经的轴索浆向心性扩散,然后侵入脊髓和整个中枢神经系统,侵犯脑和小脑等处的神经元。” 他冷静客观地使用着繁杂的医学术语,好像一个冷酷的医生在谈论冰凉的标本,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而最后,四肢躯干会逐渐僵硬,乃至不能自主行动。毒自中枢神经系统向周围神经离心性扩散,侵入各组织与器官,导致心脏和脑神经受损,各个器官逐步走向衰竭。” “……那你目前在哪个阶段?” “刚进入’发作期’,第一次发作就是和你喝酒那次。”顾教授知无不言,像极了从前做完了讲座热心回答学生问题。 方恒安问:“发作期也查不出问题吗?” “发作后一段时间,才会在生理指标上体现。上次入院检查不在急性发作时,并且之前服了药,那次医院只开了普通血常规检查,是看不出问题的。” “那现在如果做更深入的体检,能查出些什么吗?” 顾临奚不很在意的说:“或许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能配合做检查。不过最好找信得过的医生。这种病毒是拉美特利原创的,应该从未面世,新品种的病毒或疾病如果被公立医院发现,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没有做研究样本的兴致。” 第113章 他顿了顿:“而且我其实觉得你没必要过度费心。我刚才也说了,这种毒在我体内已经潜伏了十几年,期间我甚至斥资组建过专门的医疗团队研究过解法。” “研究出来了吗?”方恒安眼睛一亮。 顾临奚摇头笑道:“要真这么简单,那拉美特利不是太没面子了吗?而且,说是毒,你应该也听得出来,它的临床症状更像一种疾病。因为这毒素十几年来,已经顺着血液流遍我的全身,浸入每个器官了。” 他转起身,从挂在衣架上的风衣袋中取出那瓶不带标签的药递给方恒安:“上次我吃的药就是他们能做出最大的努力了。这分期及对应特征,也是专家们根据类似形态病毒发展路径预测解析出的。” 方恒安沉默了一会,问:“那发作期具体会有什么症状?” 顾临奚很配合:“根据他们的估计,发作期会有数次急性发作,每次发作都会失去对肢体的控制力,并且伴随机体脏器损伤,可能会有咳血、短暂失聪失明、幻觉等症状。我上次发作的确有肢体麻痹的临床感觉,但是吃了特质的药以后,很快就能行动如常了。” “代价是什么?” “嗯?”顾临奚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诧异地挑了挑眉。 方恒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我不懂医,但是基本的药理能理解。你吃的这药见效这么快,会有什么副作用?” 顾教授轻轻笑了下,隐晦地答了:“都到这份上了,我还争这一年半载的多少?” 果然,强效药类似透支机体能量,对应的就是更快缩短寿命。 方恒安捏着手里的药,觉得自己上次是亲手将毒喂到了这人口中。 两人沉默了一会,方恒安忽然说:“发作的时候痛苦吗…服药可以缓解?” 顾临奚意外地扬了扬眉,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避重就轻地说:“我又不是研制止痛药,研发的时候从没考虑过这层,没什么关系的。” 方恒安忽然道:”那你服这药做什么?不能解毒、不能止痛、甚至会缩短寿命。” 听到这句话,顾临奚笑了:“做什么…恒安,你这么问就太不懂我了。” 其实方恒安问出口后,就自己知道了答案——毒发时,顾临奚会如同瘫痪般不能行动、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形同废人。 骄傲如顾临奚,掌控欲那么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病床上任人摆布的木偶,将自己的身体、尊严都托付给他人? 连想死都没能力去死,做个衣食吃住都要依赖别人的废人,他会觉得这种算是“活着”吗?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等个有价值死法的人……又真的稀罕多出来的这点时间吗? 只怕不到那时候,他就会趁着还能动,亲手结束了自己。 方恒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临奚,最终道:“既然是人研制的毒,就必然有解。你没有找到,不代表我不能——如果两年内找到解药,你还会死吗?和我说实话。” 他的目光太过坚韧,声音太过坚毅,隐隐竟有风雷之音。 但随着顾临奚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悲意,从这坚如磐石的神态中渐渐浮现出来。 ——甚至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沉默如酒一般在黑夜中酝酿。 半晌,顾临奚轻轻笑了下:“嗯,找到解药……就不会死了。” 第63章 “遵命” 第一句说出口后,后面的话都自然而然地顺畅了。 “拉美特利掌握雪山所有的秘密,也是他让我中毒。他自然也有解药。”顾临奚说。 方恒安立刻问:“拉美特利到底是谁,他人又在哪?” 顾临奚作出沉思的姿态:“拉美特利神出鬼没,行踪成迷,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传闻中他在’雪山’深处做这些神秘的实验。但是’雪山’具体在哪也没人知晓,这就是为什么导演要大费周章折腾我。” 方恒安就问:“那其实你知道’雪山’在吗?” 顾临奚一笑:“有点线索,不过半真半假哄他玩呢。” 方恒安却没笑,他又琢磨了下顾临奚那句话,说道:“我记得你和导演说过,你少时曾被拉美特利带在身边。既然是朝夕相处,连你都没有见过他吗?而且,他聚集信仰,难道可以从不露面?网课传教还不开视频?” 顾临奚已经习惯了方警官这直接的反驳和拆台,因此十分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少年时失忆过,后来虽然恢复了大部分记忆,但唯独关于拉美特利的大部分事情还是没有想起来。” “拉美特利精研医学,还有很多用现在科学还不能理解的技法,或许对我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吧。 “——至于露面,拉美特利是会在大盛典和重要研究节点出现的,但是他会戴着一个纯白的面具。” ”这个面具细看有树木纹理,似乎是用某种白色的木材制成的,也不像普通面具会留出眼睛空洞和口鼻形状,可以说是直接佩戴了一块有弧度的木板。” 方恒安难以理解地指出了不合逻辑之处:“那他要怎么看东西?而且现实世界不是为了增强戏剧效果可以任意渲染的小说电影,带面具的确可以增强神秘感,也保护真实身份。但是带来的问题更多。” 顾临奚十分耐心地等他说完。 第114章 “首先,长此以往,信徒也容易产生不信任感,觉得自己在外面冒生命危险,供奉的对象却安全的藏头露尾。” “更严重的是,如果篡他的位,甚至不需要武装力量或者政治斗争,只需要把他的衣服面具偷出来套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是新的拉美特利了……这也太儿戏了。”方恒安说道。 顾临奚平静道:“你还记得那天我和导演说,不要用常识来理解拉美特利的事情吗?这其实并不完全是搪塞和忽悠他,导演也并没有那么傻。” “拉美特利真的数次展现出神异的地方——他在毫无空洞的面具后面,却视物丝毫不受影响,哪怕声音呼吸也不像是阻隔着什么。” “好像这个面具除了能被看到,其余物理属性都不存在,就是一团摸不着的空气似的。”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神秘的微笑:“拉美特利多年来有箴言之称,所说之事一一应验。另外,如果他想,可以轻易让全场人陷入最极致的情绪,极度狂喜或者极端恐慌。” 方警官面无表情地评价道:“或许是催眠。即使是能预知过去未来,其实也能做出不少合理解释。比如强大的情报信息网,或者故意往自己预测的方向造势,这些都是常见的手段。” 顾临奚并不太在意地耸了耸肩:“或许吧。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很难找到拉美特利和他的解药,不然我何必舍近求远,自己研制。” 方恒安打断他,一字一顿道:“难,就是说——可以。” 他继续说:“以前你的医疗团队做的应该都是预研,而并非毒发后的临床研究。所以现在你要配合我住院检查。我想先了解你目前的身体情况。” 方恒安又说:“我还有一个条件。” 顾临奚点头时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方恒安:“如果没有危急的事情,或者不用你亲自去做的事……就不要吃那药。至少吃之前要告诉我,我想知道……到什么阶段了。” 其实虽然他语气平静强硬,但说到“条件”的时候心里终究有点不太确定。 因为顾教授向来讨厌别人干涉私事,如果不是最近一点让人遐想的蛛丝马迹,再加上一时冲动,他或许不会说出这些要求。 方恒安看着顾临奚,等他的回答。 顾临奚静静看了他一会,摇头笑了:“遵命。” * 顾教授果然言出必行,之后住院的几天给了方恒安绝对的信任和配合。 让他抽血就抽血,拍片就拍片,也不瞎折腾和熬夜了,做足了病人的样子。 唯一和真正重病患的区别是个细节——他从不关心自己的检查结果。 这天中午,他午觉醒来。发现病房里空了,就估计方警官应该是去警局了——方恒安只是手腕受伤失血,原本就不需要住这么久的院。之所以现在还在这儿,显然是为了看着某人。 狱卒不在,顾教授乐的轻松,起身出门。 却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就在走廊通风口遇到了正在抽烟的方恒安和郑功。 方恒安看到他,眉头就是下意识地一拢:“你怎么不披个外套就出来了?” 他对实习生这不太客气的态度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郑副有点莫名其妙,打了个圆场岔开了话题:“医院里透透气也没什么吧。小林,你身体好点了吗?” 顾临奚知道方恒安对外说的是,他在露台那次小爆炸受了点伤,内出血,因此留院观察,这时便也顺着随口客气了几句。 郑功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说起来你也是倒霉,还是个实习生却老被掺合到这种大新闻里,估计是之前钟力那次你表现太突出,让犯罪分子怀恨在心了。等你伤好了归队,一定得让咱方队给好好表彰。” 他一边说,一边点了支烟,递给顾临奚。 顾临奚其实几乎不抽烟,自己平时不会去买,但总有碰巧压力大的时候别人递了,就一起吞云吐雾一会。这时候就算这种情况。 但是他指尖还没碰到烟,方警官一伸手就给截了。这位环保大使不止截胡了顾临奚那根,还顺手把郑副嘴里叼的和自己那根一起在窗沿上捻灭了,然后行云流水地全给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顾临奚:“……” 方恒安上午刚看到这人的肺部ct,正心烦:“他不抽烟。也别让他闻烟味。” 郑功不明就里,这下更莫名其妙了:“恒安你干嘛呢,管人抽烟喝酒只有老婆能干。我女朋友都不这样。” 第64章 “你假公济私,看上人家了。” 方恒安没心情和他扯皮,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顾临奚示意他披上,然后说回正事:“陈大强那案子呢?” “哦。法医鉴定科已确定旧厂房里的菜刀是凶器,并且上面的血迹属于陈老爷子。目前陈老爷子已供认所有罪行。说是发现儿子给自己买保险并且几次三番制造意外想杀自己骗保,决定先下手为强。” 一直沉默听着的顾临奚忽然插话道:“抛尸芦花园他也揽在自己身上了?这单看年龄都不太合理吧。” 郑副摇了摇头:“那倒没有。陈老爷子说是他杀人后被孙子陈默看到。陈默从小由他带大,和父亲陈大强反而没什么感情,因此在他的命令下抛尸了,想伪装成陈大强因为欠债或者其他意外死在外面。” 第115章 “陈默也是这么说的?我记得他之前将杀人也揽在了自己身上。” 郑副也有点说不好这事儿:“总之,从结果上看,他们两个口供互相是对上了。动机和物证也都齐全,应该就会这么结案。” 郑功侧身瞭望远处,微微压沉了嗓音:“其实私下说句,大家都清楚陈大强的死是咎由自取,被老爹和儿子反噬。但具体谁下的手,一个年迈的老人是否真的能制住青壮年……或许真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说的清了。不过,有时候糊涂点也可以。” 顾临奚和方恒安都没接这话。 过了会,方恒安提了另一桩事:“警局和游乐园炸弹的来源我们查的怎么样了?” 郑功点头:“应该是来源本地一家矿业公司,犯罪分子自己加工制成的爆/炸物。手法专业精密,连咱们爆破组都连连称赞,拿走研究了。” 顾临奚对此毫不意外。 郑功忽然想到了什么:“扯远了,有个坏消息,如果遗失的黑火/药原料都制成炸弹了,应该是不止警局和游乐园那些的。大概还有两成还流落在外。” 方恒安捏了捏眉心:“继续查。” 郑功点头:“已经在查了。还有个事情。”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下意识地看了边上的顾临奚一眼。 顾临奚多么知情识趣,立刻意会这是有自己在场不方便说的话,便道:“我也透够气了。先回病房了。” 郑功看他背影消失在转角,才低声对方恒安道:“恒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游乐园也就罢了,陈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把炸弹带进警局的?” “你直说。” 郑功皱眉道:“当时我就觉得不对,立刻就去问了负责安检的兄弟,说是老人家说带的是吃食怕辐射不肯过安检,看年纪大了就没有强求。这解释虽然听着不太负责任,但也还算合情理,再加上当时大家乱成一团,都惦记着游乐园那炸弹,就没再深纠。” 方恒安听出他话里有话:“是又出什么事了?” 郑功点头:“我在写爆炸案的结案记录,有个爆/炸物细节想找那个安检兄弟确定下,一问已经离职了。我开始没多想,安检这块一直都是辅警在做,临时工性质,原本流动性就强,更别说出了这档子事,怕被追究责任先辞职也说得通。但是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你知道,我这人特别信直觉——这一查,那个给陈老爷子安检的辅警竟然没了影。” “没了影是什么意思?” 郑功一拍栏杆,也忘了压声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只能查到这人离开了海市,就像泥鳅入海似的——没影了!他入职给的那些资料身份乍看没什么问题,仔细一查才发现原来是盗用的一个失踪人口信息。” 方恒安忽然道:“那辅警是谁招进来的?” “考进来的,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恒安,总之我就纳闷一个事。咱们这儿哪怕是个辅警也是过了重重审核的,甚至连孙局那都过了材料。他又怎么神通广大骗过这么多流程的呢?还是说——” 方恒安截断道:“我有数,老郑,你也先别在这儿嚷嚷了。这事情急也急不来,回去我们从长计议。我这儿有点紧急的私事,先在医院耽搁几天。” 郑功认识方恒安十几年,甚至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工作狂,“私事”这两个字好像都是这几个月才出现在方警官的世界里的,觉得十分新鲜,连连上下打方恒安。 “恒安,我觉得你很反常啊。”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我说你这个人吧,说热心也热心,如果兄弟对你开句口,没准你存款底子都能给人借出去。但如果不和你说,你又绝对严守界限,不多打听半句,更别说主动多管闲事了。” 方恒安一脸你在放什么屁的表情。 “——打个不合适的比方,咱们那小警花澜澜,把你这师父坑了多少次。但平日里她出了什么错,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你都不主动说破,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她主动问你,你才会勤勤恳恳地教。” 方恒安不知道他忽然嘲笑自己的人才培养能力是想表达什么:“我自闭你第一天知道?说起来这性格是真的不适合带队,我之前还想过,如果没按时破了芦花园这案子,你来顶我这活也挺好。” 郑功给他吓了一跳:“你快饶了我吧,要顶你位置,那加班强度,我还娶不娶老婆了?我就一八卦组长,没事活跃下氛围,看看你笑话,活的开开心心,顶不了生死一线的大事,我有这自知之明。” 方恒安见他不像有什么正事,更没心思陪他聊职业规划,摆了摆手:“最近心力交瘁,别和我扯这些深刻的人生梦想。你还有话说吗?没事我要回病房了,得看着那祖宗做下午的检查去。” 郑功忙拉住他:“哎,不差这一会。我还没说到正题呢。我是想说……你对你这个小徒弟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方恒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徒弟”竟然是指顾临奚。 他又好笑又无言以对,最终叹了口气:“我何德何能做他老师?他是我老师。” 郑功当他在开玩笑,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不出来啊,那小子安安静静的,让我们方警官这么吃瘪。” 方恒安:“……” 郑功笑的更欢了:“得说他是个男人,要是个小姑娘,我准觉得方警官你假公济私,看上人家了。” 第116章 方恒安认真地看着他:“我记不太清了——难道我没和你出柜过吗?” 郑功:“……”他从方恒安的表情看出,对方没在开玩笑。 他们多年好友,知道方恒安并不爱主动说自己的事。 但方警官偏偏又是个非常坦荡的人,直率到了有趣的程度——活到有些年岁,谁还没那么几件不可对人言的事呢?郑功自己也有。 但他和方恒安相交多年,发现只要是身边信得过的朋友,方警官都有问必答。哪怕是喝多了问了无理或者涉及隐私的问题,他什么也不会藏着掖着。 因此,总有几次酒后嘴上没遮拦,八卦过方警官的感情。 “…有次你喝多了好像提到过,但我当时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因为你说喜欢的是一位同性长辈——” 郑功说到这里,猛的感觉一道闪电穿过天灵盖,忽然想通了前因后果。 第65章 “老师给你当秘书” 郑功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甚至觉得连好友自己都不一定意识到了。 唯独他旁观者清。 郑警官是最了解顾教授出事时方恒安状态的人,只是身为24k纯异性恋直男之前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如今一想……这样说来,方恒安喜欢的同性长辈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意外身亡的顾教授! 而这个林熹,仔细想来,从名字、相貌到气质,和顾教授都有奇异的相似。一时间,女友摆在书架上偶尔还和他碎碎念的那些替身耽美文学,在他脑海里排着队呼啸而过。 郑副队觉得自己洞悉了一切,用一种复杂又略带谴责的眼神从上往下俯视方恒安。 “你真看上他了?”郑功痛心疾首。 方恒安:“明显吗?” “平心而论,如果他也知道你的性向,那就还挺明显的——”郑功痛心疾首:“但你这是办公室潜规则啊!如果人家迫于你是他上司和导师顺从你,那多不好啊!” 方恒安面无表情:“那你完全想多了。这世上能让他委曲求全来顺着的人估计还不存在,他不把别人算计地团团转都算好了。” 郑功其实对林熹并不熟悉,少数几次私下相处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温和得体,没什么脾气的样子。总之和方恒安说的判若两人。 但细想起来,之前陈默母亲王阿娟的审讯中,林熹也在工作状态前后表现出了较大性格反差。倒也不无可能。 郑功自己性格简单直接,不喜欢想这些弯弯绕的事情,便直接顺着方恒安的话说了下去:“那如果他真是你说的这个性格,我觉得你有戏。” 方恒安其实本毫无心情想这些风月事,但当“有戏”两字从郑功嘴里说出来时,他心跳还是忽地漏了两拍。 情感导师继续问:“我瞧你提起他像很熟悉的样子了。那你回想一下,除了你自己,你还见别人这样管过他,他又会由着人家管吗?” 这根本不用想。顾教授又傲又独,不要说管他了,就冲他那滴水不漏的态度和得体巧妙的言辞,如果他想的话,别人能连话都接不上。 ——估计还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可能只觉得是自己凡夫俗子和大佬不在一个层次,大佬却还这么温和耐心,我还是静静滚远点吧。 至于照顾甚至管着顾临奚? 还在世且认识顾教授的人,无论敌友,可能都没把这种动词和他名字联系在一起过。 郑功看他表情就知道答案了,语重心长地压低了声音:“没有的话,就说明他对人之间的交往界限其实应该是很敏感的。而你那管教如果不当成上级对下级强权威压来理解,就处处透着点异样的亲热。” “就这样他也没和你翻脸,对着你这冷脸还能笑出来,烟说拿走就拿走,你脱下来的外套让披就披,可不就是默许和纵容吗?” “或者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我觉得他就挺顺着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方恒安不管干什么脑海里总不自觉地飘出郑功的这番话。 方恒安原本其实从未奢望过顾临奚会回应他的感情——经历了这人死讯,失而复得……又知他或许不久人世,这些风月情/事都被衬得无关紧要起来。 然而,原来人都是贪得无厌的。 郑功的一番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希望能长留顾临奚于人间,还希望对方能真正地看着他。 为他承诺……为他失控。 有望,便有了欲,便有了患得患失。 * 顾临奚又在医院住了大约一周,做了这么多检查,病人自己连个报告纸片都没看到,就瞧着方警官把一袋子出院小结和ct原片放后备箱,也没多问一句。 他这其实很反常,毕竟哪怕是去景点打卡的游客都会顺手买个纪念品,更别提这种和自身密切相关的。 即使再看得开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知道个答案。 方恒安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心又不动声色地沉了沉。 他知道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顾临奚的确已经筹谋医疗团队尽了最大努力,又明白这周能查出的问题只轻不重。因此,这次住院只是纯粹为了哄人心安,陪着走了个过场。 想到这个“哄”,他沉着的心又是微妙地一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这时,顾临奚忽然笑着说:“在医院被摆布久了,忽然出来我都没反应过来——恒安,你这是要把我拐带去哪?” 第117章 方恒安对此已有预料,因此不动声色地接到:“我家。” 他在顾临奚开口前截断,正色道:“最近几桩事情都有点针对你的意思,我不太放心。” 顾临奚闻言便没再说什么,点头应了。 这的确是最重要也最拿得出手的理由。但顾临奚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方恒安有些意外。 或许是郑功那几句话的影响,他近来真越发品出对方愈来愈有顺着他的意思。 ——顾教授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心思。这么顺从地接受管束,难道真是在…纵容? 方恒安只觉心跳全乱了。 第66章 “方老师想帮我暖手?” 两人住在一处,出院后就一起去警局上下班,主要是处理钟力案的一些遗留事情。 之前爆炸案的处理都归功在了方恒安的指挥上,顾临奚在外人面前俨然是个有些天资、但偶尔也会犯错的新人苗子。 郑功自从发现惊天八卦后,一看到俩人相处就忍不住瞎琢磨。 他越看低眉顺目的林熹,越觉得方恒安那番对这腼腆年轻人的描述是瞎扯,连带着看林熹这个有被潜规则风险的少年都忍不住要有些同情起来。 ——尤其是方恒安挪回队长办公室工作,并嘱咐多一张桌子让人家一起时。 方恒安要是知道好兄弟把自己想的这么本事,估计得气笑了。他让顾临奚搬进办公室的理由公私兼备。 一方面,爆炸案一出全城震惊,陈老爷子显然只是被人摆布。 他一个年迈老人哪来的火药?哪有制作炸弹并混入警局的本事?他又有什么动机要这样报复社会引发轩然大波? 这些都无人知晓。 而导演、拉美特利和“雪山”的事情无凭无据,即便上峰真的信了这都市怪谈般的汇报,他们又哪来的线索和证据将这些罪魁祸首捉拿归案? 无非是徒增市民恐慌罢了。 因此绝不能全盘照说,那说什么,怎么说,就值得仔细推敲。 顾临奚是当时最清楚游乐园现场情况的事,方恒安只是通过连线得知现场进度,因此结案细节都需要和他应证推敲。 而这些话当着旁人的面都不方便直说。 而另一方面……则是方警官不会承认的私心了。 他其实不太喜欢看顾临奚在和警局其他同事在一起时的那副样子。 具体来说,所有那人演出来的样子,他都不喜欢。 * 下午,顾临奚刚整理完最后要上报的卷宗,拿到方恒安的桌上,信口调侃道:“恒安,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像你读研那时候?只是那会儿是你写了材料拿到我面前给我批改,唔,有时候还帮忙调整下格式之类我不耐烦做的事——现在你可是扬眉吐气了,老师给你当秘书。” 方恒安这时并没坐在位置上,而是端着咖啡刚进屋。 他瞥了对方一眼,懒得接这调侃,只将咖啡递过去:“低因的。非要喝就这会喝完,晚了又睡不好。” 顾临奚笑着应了:“说的是,多了是容易心悸。其实我从更年轻时就一直不太能喝咖啡,也就低因的能稍微尝个瘾。” 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说起来,第一次去你家,你也煮了低因咖啡。那时候你还没怀疑我身份吧?怎么就这么贴心。” 顾临奚的手已经摸到了咖啡杯,方恒安本来正要缩手。听到他这句“贴心”,不知脑子怎么抽的,下意识在他手背上轻轻拢了一下,指腹一动,抚摸过对方修长手指上嶙峋的关节。亲身示范这“关心”的含义。 这一下不论就朋友还是师生的关系都贴心的过了头。而且方恒安同时想起,之前几次冲动之下的肢体接触,顾临奚都表现的有些不快。 他回过神来,正要松手,却感觉覆着的那手指尖轻轻动弹了一下,触在了他的掌心。 就像羽毛轻轻挠在心上。 “嗯,才初秋季节,方老师就想帮我暖暖手?”顾临奚轻轻笑言了句。 他的神态向来是这样,不留心可以当作随意调侃,因此听的人也不至于尴尬。 但方恒安心里有鬼,忙松了手。却也觉得顾临奚这次反应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之前有次情急之下拉了一下手腕,这人脸色便一下冷了下来,这次的举动近乎带出些暧昧气息了,他反而没什么反应。 “纵容”这个词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再加上郑功这个损友的影响,方恒安平日里就情不自禁地开始留意顾临奚的一些举止细节,甚至故意有点得寸进尺的试探。 之前两人虽说住在一处有数月了,但顾教授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无视物理距离,将距离感生生拉开。 即使两人共处一室,他都能包装的就像个熟悉但不亲近的邻居,从着装细节到言语举止,全不流露出一点私人的意味。 有时候,睡前他们会在客厅里随意闲聊一会白天没做完的事情,或者讲些专业上的共同话题。 这天晚上顾教授穿着一件白色的立领毛衣,衣着整齐的能直接出门加班开会。 这人除了最初病后狼狈穿了方恒安的睡衣,之后就迅速买了几套浅色毛衣、西裤、衬衣、外套。床上用品、毛巾也一并买了新的。 唯独今日加了些班,晚饭吃的也晚了,因此有些惫懒,头发没有完全吹干,他头发其实稍微偏长,几缕散乱地贴在颈上,发梢带着湿润的潮意。 第118章 方恒安走过来,把温好的牛奶递给他,一边说:“临奚,陈老爷子过阵子要移送检察院了,说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顾临奚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方恒安看他这意料之中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我后来仔细核实陈老爷子来警局那日的细节,秦澜说起他还主动问过你。按理说你们只是一面之缘,你觉得他对你这么关注,会和拉美特利他们有关系吗,就像钟力一样?” 顾临奚摇了摇头:”我猜测没有。钟力和陈老爷子对于’雪山’来说本质上不太一样。钟力之前就犯过罪也混过黑,本质上是个危险人物,这种人对于’雪山’来说是有成为执行者的价值的。’雪山’也会对应的透露一些信息,以教义增强其忠诚度。” 方恒安回想了一下:“的确,在绑架案时,如果不是你点破钟力背后有人在实时指挥,其实他是作为导演的传声筒而存在的。导演本人原本都不打算和我们直接对话。而陈老爷子其实只是把炸弹带了进来,别的什么都没做。” “对。钟力是执行者,而另一类是生活在各色苦难中的社会边缘人群,比如陈老爷子的角色和给钟力电话的同乡。’雪山’找这些人主要就是为了获得他们的那管血,如果能顺便办点什么事算是意外之喜,是没资格成为潜在信徒的。” “这么说,雪山似乎是个等级非常清晰的组织。导演负责对外接触,发起行动。而拉美特利则类似于精神领袖,并且负责一些核心的研究工作。” 方恒安就像一个听课后认真总结,虚心询问老师是否有错的学生:“既然陈老爷子等人没有成为行动力量的价值,那唯一提供的那管血应该就和拉美特利的研究内容相关了,和你之前诓骗导演的死而复生听着有些相似?” 顾临奚原本正在喝牛奶,闻言抬起眼睛,轻轻地说:“恒安,你又在套我话啊。做你老师这么久我倒是失职了,没发现你看着说话横冲直撞的,其实心眼也不少。” 第67章 嚣张 顾临奚这话喜怒难辨,甚至带着点锋芒。 但是这么久相处下来,方恒安早就摸清了他——这人只是出于自我掩饰的习惯总扮的这么强势莫测,其实心胸开阔,很不容易生气。甚至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而敷衍或扯谎时还会有一些负罪感。 因此方警官完全不怕他,格外坦诚地说:“说真的,临奚,我不太相信有人可以套你的话。如果能成功,要么就是你原本就愿意说,要么就是你打算将计就计。所以,我没有任何心思,只是问问看你需不需要这个欲擒故纵的机会。反正你不会真的生气,我没有损失。” 顾临奚近来时常被他梗住,已经没什么脾气了:“我好歹是你过去的导师,现在扬眉吐气,都直呼我名字了?” 的确,身份挑明后,方恒安除了调侃和少数正事时会喊他两句“顾老师”,基本都是以名字相称。 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名字“林熹”和“临奚”同音,因此不论情但论理这样也更合适,不会在外人面前穿帮。 顾临奚当然不会真的介意这点称呼,显然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转移话题——他的确不想回答方恒安的上一个关于血液的问题。 方恒安却接话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我真的一直没想明白。林熹这个人我查过,从小到大经历都非常清晰正常,细节丰富。” 顾临奚忽然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神情一片漠然。 方恒安却没注意到,他兀自说下去。 “哪怕你手眼通天到,可以捏造出生文书证件,但没道理连中学毕业证、网上自拍短视频这种东西都能提前十年伪造准备好。” “而且,我也按照证件信息寻访过他的同学,这些人对此人也都有印象。所以他应该的确是真正存在的。” 听到这话,顾临奚眼神忽然空茫了一瞬,然后他迅速敛了神色,低笑着说:“是啊,他的确是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人。至于为什么消失了?最合适的理由应当是,因为他的死对我有用,所以我害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恒安硬声打断了:“好好说话——不想说就别说,不要用这种理由来敷衍。那天在摩天轮上我就说的很清楚了,我是你教出来的,对你是什么样的人一清二楚。你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方恒安的眼神坚定不移,就好像高山磐石一般。 顾临奚想说,哪怕我本人都不能说对自己一清二楚,你又急着替谁下保证呢? 但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有天午后闲时,听郑功他们八卦,说方警官对孙局下军令状保陈默的那桩事,内心竟有些震动。 少年时有这种眼神尚可说是无知无畏,因此从前相识,顾临奚虽知这位学生是这样的,也喜欢他的性情,却只是长辈的宽爱,并不真的很放在心上。 但时过境迁,当年的年轻学生也年近而立,对事对人竟还有这番性情,尤其所对之人还是自己,心焉能不动? 方恒安私下评价顾教授的那句“又傲又独“其实真的没说错。 人都渴望被理解被接纳,而长期伪装就属于强行压抑这种本能情绪,不可能舒服。 但自傲的顾教授又不可能逮着人吐露心事,因此对他这种人来说,会明显的偏好”红颜知己“型的伴侣。 而“红颜知己”里的”知己“和”红颜“简直是对智商和颜值的双重要求。别说不留意了,就算留意这种人也不好找。 第119章 顾教授两眼睛一鼻子没比旁人少了七情六欲,但杂事缠身,更不想拖人入自己置身的泥潭,因此之前从未仔细想过。 但现在却忽然发现,有些事不用你刻意计划,事到临头,却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就和这事的主人一样,棒槌一样横冲直撞,过度有存在感。 良久,他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竟开口谈起了往事。 “林熹其实是我少年时就认识的一个……朋友。如果你不嫌啰嗦的话,我从头说起吧。” 方恒安当然不嫌啰嗦,他浑身的肢体语言都在说明自己有多想听。 “上次导演在的时候我说过,我童年时被我母亲带在顾穹身边,但是那段时间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记忆清晰开始时是13岁在我外公那里,因此心智上和别的同龄少年没什么区别,又因为天生有几分小聪明,甚至更自以为是,张狂的很。” 顾临奚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还不知前路艰辛的无知少年。 “然后呢?”方恒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对于顾临奚从前的事情总是尤其感兴趣,好像这样就能穿过这人如今坚硬到滴水不漏的外壳,拥抱里头那个孤独的少年。 “我那时候觉得学校里的科目都傻透了,应试教育更是把人当猴子教,都这么想了,当然不愿意耍这猴戏。于是初中的时候干了件很离谱的事情。” “——我那个学校是初高中一体化的,于是我在期末考试前黑进了学校的系统,找到学校的高考模拟卷,改了一些题目。” “你知道,尤其有一些数学题稍微改动,或者删除一些题干条件,可能解法完全不一样。而应用教育的核心就是记忆题型,熟能生巧,怎么认得出这些面目全非的东西,因此那年校内模拟考大乱。” “里面还有几道题被我改了后,原本二次代数就能解的得用上高等数学,任课老师在考前也没见过卷子,学生在做的时候,老师们也在解我出的题,等到考试结束,听说连老师都只做完了三分之二。” “等考试结束,他们反应过来查看系统时,就在里面找到了我留下的参考答案。” 方恒安:“……”他还能说什么呢?既意外,又不太意外。 顾临奚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我小时候性子看着和你有点像,非常直接,什么都不肯藏着掖着,因此学校都还没找到人核实系统漏洞时,我就主动去把事情说了。” “而且依然非常嚣张,还问老师我那自问自答式的参考答案准不准。” 第68章 真正的林熹 他抬眸看了眼方恒安:“所以我说只是表面上和你像,这种极端自我又傲慢愚蠢的事情你肯定是做不出来的。模拟考试对于高三学生何其关键,就这么被我搅和了一场。” “……扯远了。”他很快回过神来,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方恒安宽心:“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就是叫了我外公来学校。他老人家一辈子刚正不阿,不特意重责就算好了,当下让学校公事公办。” “这种情况公事公办自然就是开除,但是……学校却不同意。”顾临奚笑容中的嘲讽更盛:“他们要留着我在这里高考。这也是他们提出的唯一条件。” “外公后来和我说过,这件事里他最担忧的不是我张扬傲慢的天性,而是学校不作为的处理方式会带给我影响。” “他怕我因此觉得弱肉强食,强者有特权,世道无公理。只要掌握力量,为所欲为也不会有惩罚,甚至会被人崇拜和追捧——他怕我变成顾穹那样的人。” 顾临奚毫不回避方恒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而他的死和后来的事也证明了,他的这两点担心都非常必要。” 这次,是方恒安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说这种话了——你继续说,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思来想去,觉得那时候的海市太浮躁,不适合我成长,当时他正好退休,因此想带我去更偏僻也更淳朴和接近自然本质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静静心思。” “于是,我们回到了祖籍所在的一个乡村——村上的人多是陈林二姓,又因临近一个黄哥支流,故而叫霖渭村。” “村子在一座岛上,从邻近乡镇渡船都要两个小时。那里有些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村子。” “而我就在那里的学校认识了林熹…真正的林熹。他是一个当地村民的儿子。” “说来惭愧,我当时没记得他的年龄,不过推算下来,他比我小7岁。那当时大约是8岁。” “我记得他的原因是他名字也是外公取得,他老人家尤其喜欢’熹’这个字,又素来刚正公平,因此并不在意这名字和我的字重了。” 他笑着对方恒安说:“所以当时和你说’熹’是我的字并不是随便哄你玩的,而且我外公旧派作风,小时候也总’熹哥儿’这么叫我玩。意外吗?” 方恒安诚恳地说:“不意外。你很厌倦捏造谎言,一般不能说的都是尽可能敷衍过去。所以我从来不觉得你当时认真告诉我的称呼会是假的。” 顾临奚:“……”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他家其实和我们有点远房的亲属关系,血缘算不上近,但奇在相貌上我和他……竟颇有些相似。” “林熹一家都是住在大山里的农民,却很向往知识分子,因此孩子的名字都是特意寄信给我外公请他取得。再加上林姓,我的名字不念姓也和他读音一摸一样。” 第120章 “对于这些巧合,以我当时那性子其实有些介意。但毕竟刚吃了教训,再加上大了许多,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因此只是眼不见为净。” 但是那孩子却不知怎的,非常喜欢粘着他。 村里只有一个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在那里。顾临奚依然不去学校,除了晚上由外公考教所学进度外,白日常只是自己坐在湖边看书。 这个林熹却也不去上小学,就每天坐在他边上拔草玩。 “顾哥哥,我们的名字一样哎。” “顾哥哥,其实是爸爸妈妈故意和你爷爷说的。你聪明又成绩好,他们说我如果和你有一个名字,就能沾沾喜气。” “顾哥哥,爸爸妈妈让我多学学你。所以你不去学校,我也不去!我是不是像你一样坐在这里不上课就能考满分呀?” 少年顾临奚忍无可忍,终于放下书,这时候他还没有打造出不动声色的面具,因此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挂着嘲讽的冷笑。 “不,你像我这样做就会考0分。” 林熹楞楞地说:“为什么啊?顾哥哥,我明明在按照你……” 少年顾临奚不耐烦地皱眉,他当时正拿着本《物种起源》在看,曲指弹了弹封面,刻薄地打断道:“因为人和人的区别有时候比人和猴子区别都大。我警告你,为了你自己好——不要跟着我,更不要学我。” 方恒安听着一愣。因为从他认识顾临奚起,这人对他人,无关高低贵贱,都是谦和乃至细致体谅的。听到这里,一时也有几分意外。 顾临奚见方恒安露出些许诧异神情,反而轻轻一笑。便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是少年的讽刺对个孩子来说依然太曲折隐晦了,林熹可能没有听懂,因此并没有打击到。只是几次考试不及格,好不容易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和“临奚哥哥”不同,不上课是不行的。 不过,乡村小学课少,这男孩依然每天一有空就来找顾临奚,手里还拿着习题和课本。他倒是不敢缠着顾临奚讲题,只是往旁边一坐,自己咬着笔尖开始学,就好像顾临奚身边的空气更让他茅塞顿开似的。 少年顾临奚:“……” 原本正常情况下,一直有这么个跟屁虫缠着,顾临奚这么独的人肯定早换个地方了。 但不知是不是残留儿时记忆的影响,他总是爱坐在水边。尤其那片湖也种着芙蕖。一到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煞是好看。 “我少年时虽性子骄浮,但做事情却一贯沉得下来,不太容易被外界影响。因此也就默认了。” 方恒安想到重逢后几次,自己发现一些属于顾教授的痕迹,都是因为这人在专注做事时被打断而一时没有防备,眼中带了些笑意。 不过听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疑惑。 顾临奚这人虽然对路人都会习惯性的帮一帮,但这种事情和这类人通常不会在他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更别说最初那似痛惜般一闪而过的情绪了。 因此,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 第69章 芦苇下的女孩 “这样过了大概小半年,有一天下午我还是照例在湖边坐着。那段时间外公在教我法学和哲学的一些交叉理论。即使我自负聪明,但就那个年纪而言,这些知识也有些太深了,因此那会比较心浮气躁。” “所以,林熹叫我多次,我也并没有理会,直到后来他直接来扯我的书我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发现旁边的芦苇丛里有两个人在拉扯推搡。” 他们为了看书靠着一个大梧桐树遮光,那两人又情绪激动因此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但距离其实并不远,也就十几米的样子。 顾临奚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是村里平日里看着最温文尔雅的一个青年,也是这里高中读书最好的,村民们开始开玩笑叫他’大学生’。说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未来做大老板,成为村子的骄傲。 而另一人则明显占了下风,一直被按在下面打,穿着农村干活的短打,脸上都是灰色的尘土,又被半人高的芦苇遮挡,看不清眉眼。 顾临奚只一眼就看出“大学生”的拳头没什么章法,也没有锐利凶器,估计出不来什么大事。 村里年轻人血气旺,又惯于用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意气相争吵起来也是常识。因此并没怎么当回事。 更何况,如果是平时,他或许还愿意管一下闲事。但如今心烦的很,于是便只是拿出手机给村里负责维护治安的简单说了,就低头继续看书了。 林熹一看他打个电话就没动静了,立刻急了:“顾哥哥,你怎么还在看书啊?我们快过去看看!” 少年顾临奚头也不抬:“我给村管处打过电话了。” 听到这话,这孩子一下急了,嚷道:“我看到被按着打的那个人都站不起来了!头上还在流血!给他们打电话有什么用,每次出了什么事至少磨蹭半小时才来,还推三阻四的,说不重要之类的……” 顾临奚终于把视线从书上移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们年少力薄,那两人如果打在气头上,我们除了惹一身灰,没准还会被误伤,何必呢?” 即使身在乡村,他依然穿着整洁精致的衬衣外套,说话间也带着格格不入的优雅轻慢。 第121章 “更何况,的确不重要啊,这样打不出人命的。而且冲突是生命生存和进化的必要环节,只是在外面可能包装的更光鲜些,在这里就更原始和动物化。都是自然哲学。” 顾临奚这年才15岁,同龄人还在象牙塔里烦恼试卷和青葱心事,他却已经熟谙社会暗面的运转规则,举止神情间已有了精英主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得体,说出的话老成冷酷得让人心惊,像足了一架精巧无情的机器。 ——即使他的外公,那位刚直的老人用尽全力特意避免,他似乎依然在以一种不可扭转的方式走上某条注定的歧路。 然而林熹压根没听懂他的弘论,只从那句“和我有什么关系”明白了顾哥哥并不想管闲事。 这孩子咬了咬下唇,忽然二话没说冲到旁边一座正在建的土方前捡起了个砖头,然后扬着砖头对那两个人冲了过去。 林熹毕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虽然一腔热血,但大概还是怕的,因此一边跑还一边大喊,估计是在给自己壮胆。 可他这么一喊,打人的“大学生”立刻警惕地看了过来,这下顾临奚哪怕想假装不知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做不到了。 转眼间,林熹已经和个炮仗似的冲了过去,砖头眼看就要砸在人家头上。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没轻没重,尤其在乡间还干多了农活,力气可能赶得上大半个成年男人,这水泥砖头当头下去,如果寸一点砸中要害,真能出大事。 少年顾临奚当下也有点乱了,把书往地上一扔也追了过去。 看到他们的动作,原本正弓着背拉扯那个倒在地上人的“大学生”也不打人了,忽然就像惊弓之鸟似的抱着头站起来想跑,却被林熹拽着领口一把扯住。 “大学生”论年纪其实力气大上不少,但身材文弱又害怕林熹手里的“凶器”,抱着头一时也没敢还手。 顾临奚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疑惑。一般男人斗力都是热血上头,如果真的是胆小怕事的也不会和人产生正面冲突,怎么会给两个半大孩子一吓就跑? 倒像是在做什么心虚的事情…… 这时,半人高的芦苇被一阵强风拂过,那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瑟缩的抱着自己的身体转过脸来,露出一双带着泪痕的眼和一截雪白的肩头。 ——这竟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男人一样的农装短打,头发也剪的狗啃似的,看不出一点身型。脸上也脏兮兮的看不清五官,唯独一双眼睛极其好看,极亮,形态又优美,漆黑的瞳孔如装着星河幻梦。 可惜,此刻这梦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被扯烂了,露出雪白的腰身、大腿和大片胸口的皮肤。 第70章 弱肉强食,理所应当 大学生乘他们分神,掉头就跑,林熹去追没追上。 少年回来看到女孩,呆了一瞬,问一旁默然的顾临奚:“顾哥哥,她在发抖。是穿太少太冷了吗?” 顾临奚没接话。他轻轻皱了下眉,别开眼睛。把外套脱下来放在女孩身上。 这时他意识到,如果不是林熹咋咋唬唬,可能女孩的一生就要因为自己怕麻烦的一念之差毁在这里了,因此也有些自责。 他做事惯常权衡利弊,精于算计,从不冲动。从前引以为傲,如今脑海中却一闪而过了自我怀疑。 所以理智上明知面对这种说不清的隐秘事情,最好的办法是立刻就走,远离麻烦。他却没有动。即使现在这里弥漫着令人无措的尴尬。 顾临奚已经认出了女孩是村里的孤儿,兄嫂只想把他嫁出去换钱。多少光棍打她的主意而故意败坏她的名声。 女孩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我要报复,他们这么对我……我不能让他们好过。” 她一边哭一边拽住顾临奚米白色的裤脚:“你们帮帮我,给我作证,好不好?” 少年顾临奚蹲下来,看着她说:“姐姐,我劝你不要。这次他也没有真的得手。而这种事情传出去,吃亏的总是女孩子。” 女孩哭喊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错的是他们。” 她说“他们”。 顾临奚没有回答,他看着女孩悲戚的眼神,知道她其实明白自己的意思。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对错不重要,符合游戏规则才重要。 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信奉的。但是在这之前,他只看到了游戏的赢家多么风光无限,对这场优雅的智力游戏摩拳擦掌。 而知道此刻,扶着这女孩温暖又柔弱的手臂,看着她彻骨悲凉的眼神,他才有了实感。 这不是游戏,这是一场掠夺。力量大的男人可以掠夺力量小的女子。位高权重者可以掠夺贫困低贱者。这就是弱肉强食,好像一切理所应当。 但是,当这些被残害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还能说出“理所应当”吗? 如果他其实也正站在掠夺者的位置上,他还能说出“理所应当”吗? 如果有一天他自己或者身边的人成了输家,他还能说出“理所应当”吗? 方恒安打断了正在出神的顾临奚,猜测道:“然后呢?那女孩是不是没有报警?”这其实是很多强/奸案受害者会选择的解决方案。虽然无奈,但是真实。 顾临奚摇了摇头:“那天我说完那番话就离开了。但后来知道林熹陪她去报警了。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的选择。” 第122章 “那个’大学生’是村子里人人夸的温文少年,家里也是镇上比较有权势的。所以很多人不信,最后我给她做了证,还在乡法院弄了个开庭,我找到证据,做了辩护,判了那个强/奸未遂的四年。” 他笑了笑:“现在说来有点孩子气,但那是外公第一次对我露出满意的神情。之前读懂了再艰深的文献,再聪明得体的行事,他都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方恒安也跟着笑了:“所以这件事就圆满结束了?” 顾临奚却渐渐敛了笑意。 “没有。从判决下来,乡法院回来第三天……那女孩就自杀了。” 乡里有乡里的规则,家暴和侵犯妇女在城市人眼里看来可能是不用思考的铁律,但是在那里不是。 他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一定也有问题。 而自然你有了问题,谁又不能多掺一脚呢。女孩兄嫂也觉得女孩丢了人,村里女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那三天,听说她家夜夜传来凄厉的哭声,那个眼睛好看的女孩哭的眼肿成了一条线,几乎睁不开来,她一边哭一边重复地在问—— “我做错了什么?” 这句话也敲在了原本身份千差万别、人生路南辕北辙的少年和孩童心上。 比起书本里的仁义礼智信和长辈的谆谆教诲,少年顾临奚反而在这偏僻村庄里上到了塑造价值观的重要一课。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明知不可为之勇。学会了权衡利弊左右思量是聪明却不一定是智慧。还学会了当机立断,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也知道了…… 哪怕做到了以上这一切,也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好处,甚至输的更快,更一败涂地。比如那个死前还在叩问她做错了什么的女孩。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顾临奚看向方恒安:“后来,林熹立志要做警察,又因为我当时帮女孩诉讼的事,他对我有些盲目的推崇。因此在我来a大任教后,他也考到了a大读书——直到半年前,死于事故。” 方恒安倏地抬起眼:“半年前?” “对,就是半年前承安大桥的那场事故。”顾临奚缓缓地说:“你们在监控里看到和我很像的人是吗?那就是他。” “我们多年一直保持联系,他考了a大,可能也有我一部分原因。但读了就半年,他家里出了事,就回老家去了。承安大桥事故那天是他回家后第一次回海市,为了见一个网上认识的女孩子。” 方恒安想了想:“你用林熹身份回来的时候我查过他,他近几年没有往返海市的记录。是买的不记名的大巴车票?” 顾临奚猜到他想说什么,点头道:“是。我也是因为清楚这点,重逢后那场审讯里,才敢理直气壮地诓你,我一直在老家待着,手里那张票是从老家来海市的票。” 他说起这事,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下。 “他来海市见女孩,所以问你借了车?”方恒安又猜到。 顾临奚点头:“那女孩也是a大的学生,他给我看过照片,笑起来和当年那个女孩一样……眼睛特别好看。那女孩那天晚上去参加一个活动,林熹想去接她,顺便表白,我就主动把车借给了他。那辆车……” 他停下来捏了下眉心,调整了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我车不止一辆,原本是想借他一辆更打眼的新车…追求女孩子嘛。” 顾临奚轻轻笑了下,微散的眸光似乎透过光阴和生死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对视。 “但他不肯,说借车只是图个方便,女孩不是看这些东西的人,他也不想让人误会。所以我才借了那辆。” “——那车很低调,所以也是我平时最常开着通勤的…应该是因为这个才被人做了手脚。我看过案件记录,车先是撞击在护栏处,引发小型爆炸,然后跌入水中。” 方恒安看着他:“是。车子找到的时候损毁严重,即使曾被人做过手脚也发现不了,你的社会关系非常干净,找不到会任何如此费劲心思暗杀你的嫌疑人,车上也只有一人,找不到任何外力痕迹,因此被判定为自杀。” 顾临奚自嘲地对他笑了下:“找不到吗?那看来我把自己洗的还挺干净的。其实就算保守来说,想杀我的人哪怕一人来一刀,都得早起排个队。” 但死去的林熹却是真的干净又一腔热血,在最后一瞬间,他脑海里是充斥着热血的警察梦想,还说即将见面的女孩笑眸? 第71章 “头发给你吹干了,去睡吧。” “我从电视上看到新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个死人了。导演等人生性多疑,原本应不置于对我的死讯如此深信不疑。我猜和林熹与我长相身形粗看有几分相似也有关。” 顾临奚笑着说:“巧合似乎总是站在我这边,我的命硬的很,遭殃的都是周围无辜的人。” “我意识到这反而是个机会。顾临奚的身份表面安然,其实就和聚光灯下的被监视者一样毫无秘密,寸步难行。”顾临奚语气冷淡平静,仿佛刚才流露出的痛苦只是个错觉。 “我早年认识一位异人,有巧妙改换容貌的技法,连亲友触摸皮肤都不能识破。我和林熹又有些亲缘关系,原本面容就有几分相似,我也大约了解他的性情和圈子,易容改扮更是轻而易举。” “所以我利用这个机会,索性扮作了林熹。” 第123章 方恒安道:“所以在我遇到你之前的半年,你做了什么?” “做了许多以前不便做的事情。”顾临奚十分配合:“决定装成死而复生,引发导演和拉美特利内斗。” “就这样,我花了半年。而我刚完成这一切,准备离开海市,就意外撞上了陈大强案。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越是笑,说话越是平淡,方恒安越不忍看他神色,于是故意玩笑道:“所以刚见面时你那么狼狈在工厂干活,是为了赚钱收买心腹吗?” 这其实是个不太高明的话题转移,顾临奚却配合地弯了下眼睛。 “去工厂纯粹为了引人发现陈大强的尸体,我自己好巧妙脱身。这点你一开始就猜对了——而资金的事又是另一个话题。” “顾穹是个自私多疑的人,雪山也只是他的一个工具,这么多年,他利用雪山牟利,再把海量资产用复杂的金融手段洗到世界各地的隐秘账号下,这笔钱的数量之巨,可以说如果突然全部涌入市场,能引发金融风暴。” “而我掌握了这些账号。我身中剧毒,恐不久人世,这笔巨款如果收到我自己名下也毫无意义,来不及成事,反而会在我走后平添许多麻烦。因此我没有动它们。而假死之后,正是时机。” 这些从前他讳莫如深的事如今却有问必答,真诚得让方恒安意外。 平静说完一切后,顾临奚说:“所以我最初并非故意那样说话,的确是我害死了林熹。而他的死直接获利者也是我。我活到今天,背负的性命,又何止他一个。” 顾临奚有时会想,这些人要么比他更有活下去的理由,要么寄托了别人纯粹的牵挂和爱,要么更赤诚热血人品正直。 但唯独他,唯独他活了下去。 这是上天的期许……还是嘲弄呢? “所以,我是最有理由好好活着的人,因为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所以你大可放心。拉美特利的毒,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放弃。” 话说到此,方恒安还有什么不明白?顾临奚何等通透,自己因为他车祸自杀定案而隐忧已久,得知他中毒后又是近乎强迫症地患得患失,对他的一举一动异常敏感,恨不得将人绑在身边。 ——这些顾临奚都看出来了,平日里不动声色地惯着,而今天有了机会,便剖出陈年旧事陈情举证。 顾教授深谙人性,当他真心想体贴一个人时,简直是偎贴到了人骨子里,连言语间的分寸都把握的刚刚好,少一分说不清楚,而多一分说太破又容易尴尬或变了味道。 ——一切都刚刚好。 方恒安的心的确安了下来,却没想象中的喜悦。 那瞬间,他想说:我想要的不是因亡者而存在的理由,而是…你为了私心私欲而不愿放弃。 但他没说出来,因为没有意义。 顾临奚说完这番话,见方恒安神情是听懂了,便觉得今夜聊到这里刚好。于是起身道晚安,准备回房。 没想衣角却被还坐在沙发上的方恒安拉了一下。 ”你头发还没干。直接睡会头疼。” 顾临奚一愣,有瞬间简直自我怀疑了一下。 他以为方恒安近来尤其爱管他还是因为之前关于“寻死”的一些误会,如今话已经讲透了,还这样干什么? 他犹豫的瞬间,已经被方恒安按回了刚才坐的地方,这位警官不知怎么这么快的手脚,已经同时举着只通电的吹风机,开到最大功率,对着顾教授的脑袋一阵猛吹。 顾临奚:“……” 原本带着些潮意勾在锁骨和喉结间的碎发全部糊上了脸,眼睛都睁不开,张嘴就得吃头发。 顾临奚下意识地抬手想理一下在狂风中凌乱成野人的发型。手背却给方恒安不轻不重地警告式地拍了一下。 除非迫不得已的正事外,对面子和体面的追求几乎已经刻进顾教授的基因里,这一顿操作惹得他心里升起了一股少有的火气。 他刚要发作,那阵乱七八糟的狂风却骤然停了——因为功率大一下子就吹干了。 方恒安关了吹风机放在一边,拿一把梳子给顾教授轻轻整理头发。那梳齿轻柔地穿过黑发,带来一阵熨贴的酥麻感。 方警官手脚利索,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完了还伸手插进他发里试了试。耐心地照顾到了头顶、鬓角、后脑等每个位置,还顺便体贴地按摩了几下。 顾临奚浑身一僵,觉得头皮的每个毛孔都炸开了。 “头发干了,去睡吧。” 顾临奚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居然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有些严重的问题,这段时间为了安方恒安心做出的一些让步和纵容,似乎已经在他们间奠定了一种新的相处模式。 而这种相处模式已经被这人执行的该死的自然。 其实,如果他想的话,当然可以扭转过来。他对各种明示暗示运用熟练,方恒安虽然心思直接,在对待两人关系时却非常敏感。 因此,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表示,方恒安就一定会收敛。 按他平时处事的方式,这是一个举动甚至一个眼神的事。然而顾临奚不知为何有些犹豫。 ——尤其是,他在方恒安微垂的眸子中看出了压抑极深的悲与惧,混杂着一点忐忑。 这种复杂又脆弱的眼神出现在方恒安身上有种极动人的反差。 第124章 与此同时,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奇怪念头忽然出现在顾临奚的脑海中。 顾临奚想,我想让他开心。 这想法出现的时候,几乎吓了他自己一跳。 顾临奚没来由的想到了那次方恒安挡枪受伤,自己在等待结果时难以自抑的焦躁,和最后……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等顾教授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他立刻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房门口,手握住了门把手——然后,他终于清醒过来,蓦地松了手,停住了脚步。 顾临奚灵魂叩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想去和他说什么? 而一门之隔的客厅外,方警官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双膝并拢,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又复杂的难题。 他觉得自己的心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刚才其实并不是无意的行为,而是一次鼓足勇气的试探。 顾临奚毫无反应的反应就像一种默许,点燃了他被郑功勾起的那个先前不敢想的可能。 可惜,这种纵容带来的欢喜只持续了一会,随之而来的竟是些压抑的不安。 方恒安这人表面又稳又静,其实骨子里是和顾临奚竟有相似的果断狂烈。这两种情绪的对撞下,他升起了一个之前一直刻意压在心里的念头: 他想要更明确的确认——当时炸弹快要爆炸,生死一线的几分钟里,那人说自己不敢许下的承诺。 而他,就想要那个承诺。 对方恒安这种尤其认死理,撞了南墙也不知回头的人来说,一旦决定做一件事,就再也按不下。 缺的只是一个好的执行时机了。 第72章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顾临奚那个晚上终究没想明白那一时冲动自己到底想和方恒安说什么,但是多年来他早已熟练于剪除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好像园丁将树木修剪成精致的景观。 等到第二天见面,连顾临奚自己似乎都忘了曾经升腾而起的冲动和炽热的情绪。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错过了撇清关系的时机,两人的相处模式依然这样延续下去。 时间长了,方恒安也没再有得寸进尺的痕迹。 而顾临奚原本就只是对行为背后的隐喻敏感,并不是在意生活小事本身,时间久了简直被照顾的有些服帖了。 有天,他夜里在书房里整理顾穹那里的一些资料。 门忽然被推开了。顾临奚面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想,如果方恒安现在要看这些东西还真有点麻烦。 没想到方警官却顺手帮他合了下笔记本,连带那堆打印材料,径自推到一边。 一杯牛奶冒着热气,喧兵夺主地放在他面前。 “别太晚。”方恒安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顾教授喝了口牛奶,尝出了一点槐花蜜的滋味,心想,温度刚好,还有点甜。 那一刻,他脑子里竟然见鬼地闪过了“红袖添香”。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芦花园案祖孙三代亲仇已在网上掀起过几波热度,“雪山”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顾临奚那条经不起推敲的热搜,也就这么静静沉了下去。 这是陈老爷子移送检察院前的最后一晚,顾临奚去看了他。 陈老爷子正手卷着本旧书,带着老花镜眯着眼睛在读。看到顾临奚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颤巍巍地笑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啦。” 他早就托人递过话,也因为案件审讯和方恒安等人多有接触,却唯独没再见过这个年轻人。 顾临奚在他对面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口,这一向舌灿莲花的人当然能给出无数个让人舒服的理由,但不知为何,现在却沉默地像个真正的实习生。 过了一会,他才说:“陈默去废厂房的事是涉案的铁证。因此会和您一起移送至检察院候审。但是主要的事情您都认了,他又是未成年,不会有事。您不必太过担心,专心应对庭审就好。” 陈老爷子看着他说完,过了一会似乎才反应过来,声音苍老:“我不担心这个。我读了一辈子史,好歹知道道德法理,杀人再加上爆炸袭击未遂,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唯一担心的是小默这孩子的性格……他太把我挂在心上了,我怕他再钻牛角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这个“再”字着实意味深长。陈默和陈老爷子,究竟谁是杀死陈大强的凶手? 这一点或许永远也不会有证据上的明断,只能看他们自身的证词。 陈老爷子这句话是说者无心,还是隐晦的真相呢? 但顾临奚就像没听见似的,什么都没说。反而问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他说:“把你挂在心上,不好吗?” 陈老爷子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的脸干瘪的如同树皮,长久的孤苦和不得志还带出了点苦相。但这个笑容就像甘霖入裂土般,让每条皱纹都舒展了起来。 老人看着顾临奚的眼神逐渐变得和蔼,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好,也不好。春生秋落,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人有牵挂有不舍是好事,但是过度执着就成了牵连不清的网,被网捆住的人是走不远的。” “我们老人家本来也就是找个地方叶落归根,在家、在病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我老头看得开,觉得都没什么区别。” 第125章 “但是对你们年轻人不一样,那么多故事啊……汉高祖斩白蛇杀沛令、朱元璋投身红巾军,都是从“离开”开始的。对年轻人来说,离开生长的地方和抚养其长大的亲人,其实往往才是真正的生命开端——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如果早几十年我能想得通……” 陈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些地方的音节伴随着咳嗽显得含糊不清。 最后,老人说:“或许年纪大了的人,都应该对儿孙坏一点。这样到走的时候,孩子也不会太伤心——如果我这样做了,或许……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顾临奚却想,不是这样的。 最让人牵挂的其实不是得到过的东西,而是从未得到的……臆想里的东西。 这种想象会让人质疑自己,甚至脱离现实。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惯常的笑容,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对面的老人,瞳孔一片漆黑,近乎有点空茫了。 对面这个老人——涉嫌杀子、涉嫌恐怖袭击,即将盖棺定论的一生只得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二字。 但顾临奚透过那那佝偻而油尽灯枯的躯体,却仿佛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在这个人面前,顾临奚的姿态认真又慎重得像一个坐在课堂里的孩子。但神色又是长大过的人才会有的。 两人沉默相对了一阵,陈老爷子忽然说:“年纪大了,扯着扯着就远了。其实我想最后见一见你,不是为了案子的事情。是有句话我之前就想对你说,但是一直忘了。” 顾临奚少有的敛去了那些油腔滑调的神色,深邃的眉宇安静到近乎沉郁。 他正色道:“您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年轻人心里的大事多了,没准你都记不得了,但我老头子还是想讨人嫌的多说一句——那天你提到了你外公,说让他失望了。你说过我让你想到了外公,因此我倚老卖老想劝你一回……” 毕竟年纪大了,话说多了,气有些喘不匀,老人停下话音呛咳了几声。 这咳嗽声让之前一直有些恍惚的顾临奚忽然回神了似的,他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给老人抚胸顺气。 陈老爷子却已经对这破败的身体习以为常,他有些失神的看着顾临奚,脑子里出现了初见时这年轻人说那句话的眼神。 老人活了一辈子,教育的儿孙或许不济,自己却从不糊涂。 ——当时,这年轻人提到自己外公时说:“我不成材,让他失望了。”那不是随意敷衍的客套,因为这青年的眼神里刻着……无法伪装也无法掩饰的自厌。 而最特别的部分是,当时这年轻人的眼神甚至是平静的,说出的话也是自然而然不带任何情绪…… ——就好像他觉得……自己会让长辈不齿和失望,是理所应当的事一样。 顾临奚感到腕部一暖,老人的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那是个安抚的姿势。 现下已渐入早秋,年纪大的人身体差点的已手足冰凉,陈老爷子也不例外。 但他手心这一点竟是暖的,这点暖意似乎也流入了顾临奚的四肢百骸。 “你外公是不会对你失望的。”老人和蔼地看着顾临奚的眼睛:“年轻人,按老话讲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但是我看得出,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顾临奚习惯性地想客套着笑一下,却没笑出来。 陈老爷子继续说:“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倒在路边,其实没指望有人会来扶我——我平时也听广播看新闻,其实也懂得。现在世道不同了,做好事反而会惹麻烦。但是你来了,即使小默之前找你闹过事。” “劫持案的事情,小默也原原本本和我讲了。他其实不是个傻孩子,只是到底年纪小阅历浅了,看人看事都只会看表面——那天你和另一位警官在打配合骗罪犯吧,那傻孩子没看出来,还以为自己完了。如果那天真的要牺牲一个人,你不会牺牲小默,而会选择你自己吧?” 他看着似乎要开口反驳的顾临奚,和蔼地笑了:“道理很简单,别的复杂的事情老头子不懂,但如果你真是我孙子以为的那样,一开始你根本不会去现场换人质。小默还差点害了你,我老头子想给你陪个不是。” 说到这里,老人轻轻颔首致歉。 顾临奚阖了下眼睛,偏头让过这一礼。 “我老头子活了一辈子,虽然如今潦倒,当年也有过风光的时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老人长叹一声,竟带出几分豪气:“体贴细致不难,风度儒雅不难,但多是对着有求之人,有用之事。而你对着只能惹麻烦、无情无故的无用老头和稚童,萍水相逢有尊重和扶持的教养,危难时愿舍身相救——” 陈老爷子注视着顾临奚,字句清晰而缓慢:“——年轻人,你这样的风骨气度,想必不是寻常家庭寻常经历能磨砺出的。你外公一点也十分通达明慧,那连我这糟老头子都能看得出的人品,更何况和你血脉相连、朝夕共处过的亲人呢?” 老人的眼神温柔平和:“孩子,你的亲长不会对你失望。如果你因此自怨自艾,岂不可惜?反而让你外公难过。” 顾临奚默不作声地捏紧了拳头,他垂眸掩住缠在眼底的血丝。 那天,直到离开顾临奚都没再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听烦了,他真的按方警官那句“累了就不要笑”执行了,在方恒安面前已经不太掩饰情绪。 第126章 因此,方恒安一看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却并没有多问,只是照常开车回家。 当晚,顾临奚坐在书桌前看书,却有些心神不宁。视线无意识地落在米白的纸质日历上,9月9日的日期。 他想:原来又快到了啊。 ——那是那一年中秋的前一日,也是他外公的忌日。 忽然,客厅传来了高声电话的声音,应该是开了外放。然后是一阵门锁的响动。 方恒安其实是个很有教养并且生活习惯良好的人,除非有紧急的事情,不会开电话外放还弄出这么大的响动。 顾临奚打开房门走出去,就对上了正披了一半风衣在玄关穿鞋的方警官。 方恒安看到他,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临奚,陈老爷子去世了。” 半小时后,两人又驱车回到了拘留所。老人的遗体已经被移走,桌子上还摆着白天那本卷起的古书,下面压着两页写着字的纸。 据警员报告,陈老爷子和顾临奚说完话后,要求见了陈默。为防庭审前出现串供,按规有警员在旁监督。 两人几乎没说几句话,老人叮嘱孙子不管接下来在哪,还是要好好读书,要对自己有信心。 而陈默则只是神情阴郁地点头,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讲话。 这场见面平静地结束。又过了大约一小时,陈默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发疯似的喊人去看他爷爷。 这时候才发现,陈老爷子竟然已经自杀了。触墙而死。 很难想像,在现代社会,会有一个虚弱枯槁的老人选择这样一种古时死士或死谏之臣的自杀方式……这样极端,又这样刚烈。 他的第一页遗言再次重申了所有犯罪经过,并说孙子所有行为都是被自己威胁和诱导,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也不知道参与的事情和父亲陈大强之死有关。 而下一页遗言,则简单多了……只有寥寥几句诗。老人终究年迈,其实笔力并不遒劲,甚至还有笔画错位——却字字恍有泣血之力。 那是曹操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顾临奚轻声念诵出最后一句话,眼前竟黑了一瞬,记忆里翻天覆地的火海席卷而来,火海的尽头是挣扎的白发老人。他狠狠闭了下眼,定神才驱散了幻觉。 他想,实在是太像了。 从法理上说,在庭审定罪前,重要涉案人已经全部认罪并自杀,后续是否开庭都成了未知数。 陈默还是个未成年人,并且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大概率会无罪或者轻罪缓期。 也就是说,陈老爷子的死,其实是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陈默的未来。 相似的老人。同样要背负愧疚活下去的少年。 太像了。 第73章 忌日 重案犯罪嫌疑人在移交检察院前自杀非同小可,方恒安什么也顾不上,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晚。等暂时告一段落,缓了口气,才意识到——顾临奚不见了。 他心头一跳,回想起读那页遗书时顾临奚苍白的脸色和过度平静的眼神,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连续打过去几个电话,都显示对方关机。 赶回家一看,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顾临奚没有回来过,却也没有收拾东西不告而别的意思。方警官微定了定神。看到案前被撕下的一页日历。 ——九月九日,顾临奚外公的忌日。 方恒安立刻想清楚了原委,首先驱车来到当年那片发生事故的地方。 当年那是个繁华闹市区的公交车站,在发生过爆炸事件后萧索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赶上了城区重新划分、老城再建设等一系列政策,整个一蹶不振起来。 如今原本那些商场都倒闭了,最近被一所专科学校买下来,准备扩建成它的新校区,现在正是断壁残垣的半成品,夜深了,工人也回去睡觉了,只有烟尘迷的人睁不开眼。 顾临奚并不在这里。 方恒安按了下太阳穴,让被各式各样的焦灼点了一晚上的脑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有些问题。 挺早之前,顾临奚和他聊陈大强遗照时曾经随口提过一个观点。 一般人过世,遗照有几种选择:在家人印象里最美好的样子、个人最喜欢的照片、个人最高光的场合。 总之除非家人和死者关系实在不佳,缅怀死者的方向一般都是正面的,能勾起美好回忆的。 那么,对顾临奚自己来说,会怀念的重要回忆自然不会是那场惨烈的事故……而是,他少年时成长的地方。 ——那栋边上有着池塘、挂满了爬山虎的老洋房。 顾临奚”死“的那段时间,方恒安已经把他明面上的过去和资产调查的一清二楚。自然也包括这栋他少年时的居所。 顾教授出事后,公证处已经根据他从前定好的遗嘱,将他名下的大部分资产捐赠给各个医疗中心和孤儿院。 但里面就不包含这所洋房。 显然,顾临奚早就预料到了那一日的车祸意外,这栋房子和顾穹那些散落在海外各地账户下的巨额资产,作为后手被保留下来——等待他自己假死脱身……或者另一个继承他遗志的人,获得这些潜伏在阴影里的力量,做完未竟的事。 第127章 想到这些,方恒安觉得胸口沉得发闷。车已经停在那栋双层老公馆的门口。 他下车走到门前,一边不抱什么希望地按门铃,一边打量密码防盗锁和花园围栏,思考怎么非法闯入比较有希望。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刚按完门铃,门就开了。 门是那种智能家居系统控制的,是自动开的。方恒安走进别墅,里面漆黑一片,空荡荡的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刚才给开了门,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据方恒安所知,顾临奚的外公出事后,他就搬离了这栋房子,住到了学校附近。后来出国读书,回国后到a大任教,又在学校附近买了房。 因此,这栋房子应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但这里一点也没有荒废已久的尘土气,或者不见天日的腐朽味道。反而有种好闻又温暖的气息。 让人想到阳光。 方恒安打开手机手电,好不容易找到了客厅的电灯开关。按了一下,毫无反应。 也不知是太久没交电费,还是哪个参禅的神人在里面待了这么久竟然没开电闸。 方恒安找到总电闸拉上去,正打算再开客厅灯时,从二楼遥遥地传来一阵乐声。 ——那是《仲夏夜之梦》 顾临奚在爆炸前的最后五分钟演奏的就是这首曲子。 他原本打算用它作为自己一生的结束调。 方恒安犹豫了一下,便没立刻开灯,而是摸黑上了二楼。 书房的门敞开着。乐声从那架钢琴上倾泻而出。手电微弱的暖光笼罩下,青年的脊背挺得笔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灵巧地滑过黑白琴键。 琴声停了。 弹琴的人站起身,主动打开了书房的灯,暖黄色的灯光洒满他的全身,映着身后书架腾起的细微烟尘。 顾临奚示意方恒安在对面待客的沙发上坐下,语带歉意:“手机没电了,是不是让你担心了?不过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方恒安心说:我信你? 不过还没到揭老底的时候,他便先顺着说:“陈老爷子出了事,看你脸色不太对,又不接电话。想到当年……差不多是这个时间,所以来看看。” 顾临奚习惯性地挑眉轻笑:“是了,你也知道这件事——我的确在外公葬礼上见过你和你妈妈。不过当时你还没多大吧?怎么记得这么清。” 方恒安:“我当时已经15岁了,和你念《物种起源》和救农村少女时一样大,因此并不至于记不清事情。而且,其实那场爆炸发生时我就在不远处,大约知道原委,你的事情我后来又都调查了过多次,除了你本人和当时其他当事人,我应该是最清楚的了。” 方恒安这话说的太直了,简直要带出嘲讽了。他边说边观察顾临奚状态,发现这位教授只是没什么精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消沉。 顾临奚:“……”为什么有人可以把调查别人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不过,方恒安当时在现场附近倒是他之前不知道的,还有些意外。 顾临奚:“不管怎么样,你现在看到了,我挺好的。其实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回来住几天陪陪外公。陈老爷子刚出事,你警局那边应该还有很多事吧?我知道你是担心,但其实不用在这里陪我浪费时间。”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手表:“不过现在很晚了,也没必要来回赶,我给你收拾个房间,你休息一下再去警局,别让你情绪消沉的老师担心,好不好?” 如果这位“情绪消沉的老师”想的话,他就是能从心理到行为上都把人照顾的偎贴又舒服。 这么来看,既不排斥有人陪伴,还能照顾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顾临奚的情绪似乎并没什么问题,应该只是像他自己说的,纯粹例行缅怀下十几年前过世的长辈而已。 ——或许换个人在这里就会这样想,然后顺从那些得体的安排。 但可惜,方恒安不是。 第74章 我身上沾了太多血,洗不干净了 不说别的,这首仲夏夜之梦顾临奚曾演奏过一次,那次他应当是准备赴死的心境,曲子藏着难以掩饰的愧疚和怅然。这次竟也如出一辙。 他们一站一坐,沉默了一会。顾临奚终究拿方恒安那直直的眼神没什么办法,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一点事都没有,看来你是不会信的。但其实只是陈老爷子的事勾起了一点陈年的回忆,一时有些感叹罢了。” 说罢,他妥协似的简略讲了和陈老爷子之前的对话。最后总结道:“其实你觉不觉得陈家祖孙的经历和我有点像?以保护者姿态出现的祖父和冲动幼稚的孙子。所以我的确将一部分对外公的怀念投射在了陈老爷子身上。” 他换了个姿势,手支着下巴,看起来脆弱又真诚:“恒安,你了解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生活在自我怀疑中,觉得外公的死是我的错,我没成为他期待的样子。而陈老爷子那番话,就如同代替外公肯定了我,帮助我和年少的自己做出了和解。” 方恒安冷眼旁观,没有吭声。 顾临奚像是有点无奈的样子:“恒安,有些往事就好像扎在肉里的利器,拔出来总是疼的,甚至还会见血,所以我总不能现在看起来就活蹦乱跳的吧?但拔出来以后那块心里就空旷了,早晚会愈合。” 方恒安配合地点了点头。 顾临奚站起身:“那我去给你整理房间?” 第128章 方恒安:“你误会了。点头不代表我信你没事。只是感谢你告诉了我部分真相,并且还为了添油加醋地哄我,亲身下场剖白心事,把自己塑造成了缺爱缺认同的苦情少年。” “但顾老师,你是什么人?且不说你人品行事如何,单论心智坚定这项就远非常人能及,不然也做不出’不求问心无愧,只是死不悔改’这种事。” “我信你对陈老爷子有一定移情,他的话对你来说也算某种安慰——但是,你所谓的’和自己和解’?抱歉,如果是十来岁的你这么说,我还能勉强信一下。” 方恒安已经下定决心把想说的一起说完,完全不顾顾临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另外,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别再想办法花心思糊弄我了,我认识你十一年,如果你顾教授是本书,我都可以去评’顾学专家’了” “——我既不会被你骗,也没那种所谓’识进退、懂分寸、会装傻’的情商。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些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不会用任何不磊落的手段刺探。但我会自己不停地查,不停地直接问你。直到你彻底开诚布公。” “顾老师,我读书的时候你说过我’认死理’。你没有说错,只要我活着,就和你顾临奚死磕到底了——你的解药、你心底的恐惧,我都要弄清楚。” 顾临奚:“……” 他忽然抬手压了下钢琴琴盖,琴盖因重力而落下合在琴键上,在空荡的别墅里回荡出一阵厚重的闷响。 顾临奚刚才那些脆弱又复杂的神情像面具般消失了,他紧抿着唇,长眉紧锁,压着黑沉沉的眸子,深邃的五官近乎带出点戾气了。 方恒安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有点疯,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哈,我出息了。竟然能让顾大教授火气上脸。 他还没来得及细品,顾临奚忽然逼近了他,声音压的极低,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按耐胸腔中的怒火。 “方恒安,你到底要怎么样?我的事情和你——” 方恒安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琥珀色的瞳孔澄澈而明亮,里面的情绪似乎也清澈的一览无余。 两人僵持一瞬,空气静的让人窒息。 最后,顾临奚吸了口气,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却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别的原因,垂在腰侧的手都有些发抖。 “你为什么非要招惹我?我前面和你说那么多你都没在听吗?我外公也是、林熹也是,还有别的你不知道的事……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的好好的。这不够给你警告吗?和我掺合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方恒安发现,比起表面上时不时会冒出来刺人一下的自厌言论,顾临奚有个更深的问题,就是他的确非常客观冷静地觉得,自己死了会更好。 因为从事实上看,他身边的人的确都没有好下场。而这些下场,没有一个是顾临奚的错,但没有一个……顾临奚不是最终获益者。 他的确一直在因为别人的牺牲,别人的惨死而活着。 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方恒安沉静地说:“但这不是你的错。应该去找真的造成这一切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林熹和你外公的死,背后都有’雪山’的影子吧?” 出乎意料地,顾临奚却诡谲地笑了一下:“如果你了解全部真相,恐怕就说不出这句话了。’雪山’?——我其实也是雪山的一部分,分不开的。” 听到这句话,方恒安心中一惊。他向来心中如有定海神针,但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让后心被冷汗浸透了。 他其实并不信所谓跨越生死的拉美特利秘密,只当是披着宗教皮控制人的反动组织。 因此,方恒安原本只是推测,顾临奚因为顾穹的原因,手里有’雪山’组织的秘密而被追杀。 ——但是,什么叫“雪山的一部分”?什么又是“分不开”? 但这个话题只是一触即收。顾临奚也没给他追问的机会。 “方恒安,你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我,是不是?” 顾临奚尖刻地说:“以为我在讲台前告诉你们要尊重人性,尊重正义和公理时自己真的这么奉行?以为你在读时我不在学校的那些时日真是去出差搞“学术研讨?”” 他微微眯着眼睛,字字句句轻缓而带着刻薄的笑意:“…还是你真的以为我扮演的“林熹”外冷内热,在一腔热血地协助警方…协助你?” “我那天就提醒过你。我的字典里没有“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凡是有必要的事情,我,都,会,去,做。” 方恒安的声音也一寸一寸冷了下来:“顾老师,我那天也告诉过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要在这里给我演。” 顾临奚忽然打断了他:“我身上沾了太多血和人命,浸到骨子里了,永远洗不干净的。” 第75章 “敢这么作贱我对你的真心” 顾临奚的语调太平静,以至于方恒安一时没听清楚。 “什么?” “警察先生,我自首——”他用一种戏谑地语调直白地说:“许多冤魂系于我身,我回不了头了。” 顾临奚语气轻巧,回身顺手打开琴盖,舒展自己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钢琴的琴键,划过一段轻快的前奏:“而且不止一个,可能也不只十个,或许几十个,几百个……还是上千个?“ 第129章 他玩味地欣赏着方恒安的表情:“…我都记不清了。因为实在太多了。” 他忽然从钢琴底部抽出了那把因方恒安而得的警用配枪,行云流水地对准了方恒安的胸口! 最近绑架爆炸之类的恐怖行为太多,又担心’雪山’又有动作,他们都申请了随身配枪。 于是,身为警察,条件反射性的,方恒安也抽出别在腰间的枪。 方警官这颗心,藏着十数年的幽深情愫,到最后竟然是黑洞洞的枪口给它一场草草的盖棺定论。 方恒安想,可不可笑? 顾临奚笑了。他寻味着看着方恒安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在心里默默数着秒。 ——3…… 顾临奚完成瞄准,对着方恒安的心口。 “恒安,你真的从没怀疑过吗?”顾临奚笑着,抬了抬握在手中的枪:“你我重逢、你认出我、甚至我进警局都可能是有预谋的。那么,现在这一幕是否也算是注定的?” 方恒安没有说话。 ——2…… 顾临奚做出下扣扳机的动作。他认为,在他率先拔枪和说出刚才那番话误导后,方恒安很可能会在他开枪那一刻前对他开枪,当然,方恒安不会射击要害,只会让人丧失行为能力。 那就够了。 这样,他的目的就都达成了。对方也不至于…太自责。 一1! 顾临奚按下了扳机。 “啪!” 那不是子弹穿过骨骼血肉的声音,是金属掉在地上的脆响。 被指着胸口的方警官两手空空,他的枪就落在脚边。 在顾临奚扣动扳机的一刻,身为身手更好且训练有素的刑警,在持枪对峙的数秒瞬间,他竟然没有选择开枪使对方丧失行为能力,而是在对方按扳机同时——直接扔了自己手里的枪。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惊惶神情划过顾临奚那张即使死到临头都古井无波的脸,印上去似的笑就像碎了的玻璃。 他甚至几乎手腕一软,拿不住手里的枪。 ——然后才意识到,面前的方恒安毫发无损,因为自己已经设置了膛内首发空弹。 和他对比,方警官却一点也没有死里逃生的慌乱,甚至没什么意外神色。 他说:“顾老师,你的子弹呢?” 顾临奚一怒一惊之下,脸色苍白得惊人,他的心和因血液上涌而发热的四肢一起快速冷静下来。 然而,没等他重新穿起密不透风无坚不摧的盔甲,方恒安已经飞快地乘胜追击——他疾步上前,捏住了顾临奚的执枪手腕,一把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 “运气差空膛是不是?没关系。” 方警官又一次提前说出了顾临奚正要辩解的话,然后拖着他的手,用枪口抵住自己的胸口! 两个人贴的很近,连对方呼吸的频率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在这个位置。在跳,能感觉到吗?”方恒安冷冷地说:“哦,我忘了,你大概感觉不到,你可能以为别人都没有心。不然怎么敢一次次当道具用?” ——所以敢这么作贱我对你的真心。 没心没肺的顾教授想:“原来他真的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一直配合我呢?”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点情绪都还没理出味儿,方恒安却已经确认了顾临奚手里的枪这回子弹上了膛,于是紧紧扣着对方的手,对准自己的心口,要按下扳机! “你疯了吗!”顾临奚再顾不得其它,失态地低吼出声,用力往后挣去,腰背重重磕在钢琴上,发出一阵“咚”的闷响。 但他退无可退,方警官的手还像钢钳一般攥住了了这位前任大学教授和现任病中反社会活动家。 方恒安嘲讽地想,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这疯子点评一句疯。 他高声喝道:“顾临奚,开枪啊!” 那声音如平地惊雷,真像导了电般顺着天灵盖刺入顾教授复杂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元。 顾临奚那破破烂烂的灵魂似乎自最深处打了个哆嗦。 他从头到手一激灵,彻底松了手里的枪。 方恒安看也不看,抬脚把枪踢开,对顾临奚却桎梏不减,还顺势上前两步扯住他的领子。 方警官手劲太大,顾教授那和本人一样精致的样子货衬衣经不起这个折腾,前襟的三两枚贝母扣滚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玲珑脆响…露出的胸口和脸一线的苍白。 他被方恒安按在了旁边墙上——避开了那架外公留下的金贵钢琴。 顾临奚不知是没力气反抗还是觉得挣扎难看,就由他这么按着。 只是可能因为被揪着领子呼吸困难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微微侧开脸,偏着头。微垂的目光带出了种近乎顺从的意味。 但是方恒安不会上当。 根据他的经验,那人惯常通过这种方式回避正面交流。和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本质上区别不大。 “顾老师,你知道你最可恨的是什么吗?”他自问自答地说:“就是虽然你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做事自以为是、但该死的原则统一……” “——你可能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但是你的目标一定至少是对所有人最有利的。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让人理智上没理由发怒,不得不配合!” “你几乎不为了私心做事…私心?你有那种我们庸碌常人才有的东西吗!”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所以告诉我,那些人到底为何而死?” 第130章 根本不想等顾临奚精心修饰出新的演技,方恒安只语速飞快地继续逼问:“你刚才说和雪山分不开,又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激我对你开枪!” 顾临奚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汗水顺着因急促呼吸而剧烈滚动的喉结蜿蜒而下,衬衫都浸湿了一片。 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的情绪波动很大,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至少比被敌人拿刀怼脖子时像活人多了。 过了不知多久,在顾临奚觉得手表都快走停了时,方恒安忽然松开了他。 顾临奚一阵生理性地低咳,狼狈地拢了把领口。 “顾教授,你这身手要是还能亲自杀人。死者看来是倒霉透了。” 方恒安哑声嘲了他一句,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没用。 顾教授无欲无求,什么都威胁不了他,更别提让他心虚内疚了,搞不好心里还在看自己笑话……的确太可笑了。 于是,他退开了些,低头拾起自己的枪插回去,顺手还捡起了顾临奚的。 “拿配枪当整蛊玩具是不是?没收了。”方警官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停薪处分,再犯革职。另外,把管理条例抄二十遍,再带一份万字检讨。” 曾经的老师顾教授:“…” 方恒安拉开房门,正打算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顾临奚的声音。 “激你开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你和我走的太近了,近到连导演都觉察的程度。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我需要让他们看到’决裂’,那就需要闹的足够大,比如枪伤。” “另一方面,你平素正直且自控力强,一时条件反射打伤我可能不够让你彻底放弃,但足够一段时间让你因自我怀疑而不愿面对我,这段时间就足够我脱身了。” 一听他讲话,方恒安就觉得火气蹭蹭地往头顶冒。但回头看到顾临奚那破罐破摔的怏怏神色,他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顾临奚忽然站起身,伸手要推开房门出去。 说来也怪,方警官明明刚才还心灰意冷,但才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且十分可恨的坦白,竟然不舍得他走了。 ”顾老师,你去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拦了下顾临奚。 顾临奚叹了口气:“喝水,然后回答你的问题。别叫我老师,您是老师。方老师,满意吗?” 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脾气了。并且不可否认的,顾教授这两次示弱又直白的回话让两人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方老师心里的火的确下来些,却知面前这人心有七窍,现下剧烈冲突之下好不容易撬开了一条缝,自己必须稳得住。 于是他神色不变,轻斥了句:“你这房子多久没来了?有什么也该过期了。我去车里拿,你坐在这里等。” 顾临奚没力气和他争辩,顺从地坐回沙发和他摆了摆手示意滚蛋。 方恒安回到车里,才发现备着的矿泉水都因为某人总是借口买水下车而给光了。 好在老洋房位置不错,闹中取静也不缺生活设施,步行几百米就是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来都来了,他琢磨顾临奚应该还会在这里住上几天,还买了些日用品和食物。 付款的时候看到顾临奚发来一条微信,是串没头没脑的数字。不过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别墅的大门密码。 密码就是十一年前他外公出事那天的年份和日期组合。 当顾临奚走近这所房子,从大门密码到点点滴滴的残留生活气息,都把那份残酷的记忆鲜活地保存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正是这人自己想要的。 方恒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拎着塑料袋回到洋房,解锁大门径直上了楼。书房的门开着,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里面没有人。 方恒安心下意识地悬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走廊另一边洗手间的门打开了。 走出来的男人黑发发尾浸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微突的颧骨。他的眼窝很深,眉弓如剑,鼻梁高挺且直,有如山岳。 这是一幅锋利的青年男人相貌。冷峻中混杂着带有混血感的英俊。这既不近人情又吸引人的碰撞,就像毒品般明知有毒又惹人上瘾。 男人原本正漫不经心地用毛巾擦着前额沾湿的发丝和颊边的水,皱眉垂眸,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冷不丁撞上方恒安回来,便下意识地抬起眼睛。 原来,眼睛才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即使是没什么情绪的下意识注视,他的眸光都极其雪亮。黑不见底的瞳孔中是一抹清洌的光。让人想到黑夜中的雪山之巅。 ——这么特殊的眼神,当真只在顾临奚一人身上出现过,是远超皮相的特征。 方恒安甚至反而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 现在,在他面前,在这栋老洋房里的人,当然是顾临奚——只是不是“林熹”的样子,而是曾和方警官朝夕相伴过三年的那位导师顾教授的模样。 顾临奚忽然卸了易容,用回了本来的样子。 “谢谢。”顾临奚放下毛巾,接过方恒安手里的水喝了一口。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看:“怎么,恒安,半年没见就认不出你老师了?” 第76章 “怎么忽然用原本的样子了?” 一听顾临奚这熟悉的腔调,方恒安就意识到,顾教授不愧是顾教授,短短二十分钟已经从猝不及防的狼狈中重新拿捏住了大尾巴狼的调调。 第131章 可惜刚才被扯破的衬衫还没来得及换掉,露出了大片胸膛,后背还因汗水紧贴着身子,勾勒出紧致的腰线。 是罕见的衣冠不整。 方恒安打量了他一会:“怎么忽然用原本的样子了?” 顾临奚把水放在一边的茶几上:“易容又不是整容,卸了也就卸了,再弄就是。” 他习惯性避重就轻地转移着话题:“重要的是不能被旁人发现——尤其是如果导演和’雪山’那批人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就功亏一篑了。这房子毕竟许久没来,所以检查了一下——你刚进来时里面不是一片漆黑吗?我在查有没有摄像头红外反光,确定没有监视器后,我就把易容卸了。” 方恒安:“所以之前你为什么没在我家查摄像头然后卸易容?是我们刚才吵的太激烈,忽然觉得脸闷的难受吗?” 顾临奚:“…… ” 方警官气死人不偿命,非常直接地说:“顾老师,喝口水就忘了吗?你刚才答应我说实话回答我问题的。” 顾老师忘不了,事实上,或许是平日越稳定自持的人一旦情绪爆发一次后遗症越大,刚才方警官那几下弄的他全身的血似乎都涌进了大脑,刚才洗脸的时候,手还有点生理性地发抖。现在为了稳住样子索性负手而立。 顾临奚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微微仰头靠在软靠背上,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原因有点矫情,其实听了也没什么意思的……”半晌,他轻声道:”我总感觉他还在这栋房子里。用别的样子……我怕他认不出我。” 说到最后,几乎只有气声,空荡荡地散在寂静无声的别墅里。 方恒安知道,那个“他”指的是顾临奚的外公,陈金茂法官。 “我其实见过你外公。”方恒安忽然说:“我爸当时关系很好的一位前辈是他的学生。律法界圈子也不大,泰斗级别的元老也没有几位,你外公又是尤其爱传道解惑的一位,因而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我小时候有次他办学生聚会时,我爸妈带我去过一次。又过了几年再去,他还记得我上次因为被另一个大孩子忽悠抢了甜点,结果追着人家报仇打得鸡飞狗跳鼻青脸肿的事情。” “这老人家一本正经地建议我爸妈我这个性格长大了可能不会少挨揍,应该趁年纪小去学跆拳道之类的。我爸妈还真的信了,从小对打架能力的训练,可能也算促成我做警察的一个诱因吧。” 陈老法官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年纪大了性格越发古怪,说的话有时候大家都闹不准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个低情商的玩笑。总之可能其实没什么资格说一个小孩欠揍。 许是很久没和人这么平和地聊外公了,顾临奚弯了下眼睛,肢体语言也放松了些,手漫不经心地垂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捏着只不知从哪个角落顺出来的红苹果。 ”这么久之前的数面之缘,你现在还记得啊。“顾临奚笑叹道。 方恒安看着他:“其实倒不止这几次见面。” 顾临奚有点惊讶地扬起了眉,等他说下去。 方恒安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顾临奚没有刺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因此便顺着略过不提。只是随口道:“不知道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了。我只是忽然觉得,如果现在能见上面,他应该也会挺喜欢你的。”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下,为什么说了个“也”字。 方警官却没注意到,只是认真地接着之前的话茬说道:“所以你外公记性比你好,几年没见都记得我,不可能认不出你。” 原来这其实是一句单刀直入的宽慰。反而因为过于直来直去,没有温柔的语气和体贴的词汇,深谙语言之道的顾教授一时竟没有觉察。 两人静了一会,那句不太像安慰的安慰竟像起了神效,顾临奚觉得身上不那么冷了,也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方警官,我既然说了要自首,就不会食言,只是很多事互相牵连,要从头说起,我以前没和人说过这些,或许有些琐碎和啰嗦,你将就听着。” 顾临奚用一种轻松地口吻说:“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在和我外公一起生活前,幼时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吗?” 或许是之前过大的情绪波动让脑子昏沉沉的,有了种喝醉酒的效果。也或许只是这深夜、故宅旧居,让独行多年的人也终于有了一点倾诉的欲望。顾临奚竟然主动开始回答方恒安之前的问题。 方恒安点头:“你上次说林熹的事情时顺口提过。” 他其实心中也有些奇怪,少年时和林熹一起在乡间的顾临奚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亲人骤然离世的确可以造成人性情大变,比如由活泼肆意变得稳重沉郁。 但是青春期的少年世界观已经开始成型,更别说顾临奚这种尤其心智早熟的,仅仅因为外公的离世就能让他整个人的观念,对他人和世界的态度,产生这么大的扭转似乎并说不通。 除非当时的他原本就是“不完整”的。 顾临奚继续说道:“我那时候的确没有记忆。但是在后来几年里,我找到办法慢慢想了起来,想起了那些本不应该忘记的事情——那些理应铭记……并且注定与我纠缠一生的罪恶与牺牲。” * 第132章 顾临奚的人生即是对他自己而言,都像是一块破碎的拼图。 划分青年和少年时代的是19岁外公死于公交车爆炸事件,但童年那片拼图则是遗失的——被外公带回这座老洋房时他13岁,发了一个月的高烧,醒来时有如一片白纸,有如刚降临世间的稚童,衣食住行都要从头学起。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从头”。 记忆一般公认分为四类,分别是:形象记忆型、抽象记忆型、情绪记忆型和动作记忆型。 形象记忆和动作记忆是人维持正常衣食住行的基础。这一块是顾临奚脑中最先弥补的空缺。 少年的他前一分钟还坐在餐桌前望着盘子发呆,静静看了会对面外公用餐的样子,就收回了伸向牛排的手,拿起了刀叉。 短暂的不适应和凝滞后,瞬间就变得流畅自然,甚至堪称优雅。 然后是抽象记忆,它以文字、概念、逻辑关系为主,比如理论,学科公式都算抽象记忆。 少年顾临奚醒来的时候连字都不认识,说话也有些磕绊。 但是在外公陈法官简单讲解了语法和范例后,他很快能流畅的阅读和书写中文和英语,甚至还有一些小语种日常会话。 再后来,在对方提到某些书名和概要时,能自然而然地概述相关的内容,乃至背诵一部分核心的观点。 ——就好像他大脑里有很多潜藏的锚点,一旦被轻轻触碰,相关的记忆就会复苏。 而外公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始终持续这种精准而奇异的“提要”。如果偶尔触及到他不能立刻“反射”出相关信息的内容,就会浅尝辄止,果断放弃。 就好像非常了解他失忆的原因,也清楚地知道他失忆前的知识边界在哪里,在精准高效地帮助他恢复复苏能力和知识。 几个月过去,顾临奚已经融入了这个年纪少年的正常生活——甚至非常出色和游刃有余。 ——但是,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因为他始终没有恢复情绪记忆。 他没有任何目标和偏好。他对所有人和事的好恶,所有的认知和价值判断……都是外公在重新给他建立的。 最开始的一年,他表面上和其他少年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在学校里学习,其实内心始终燃烧着一把燥烈的火,驱使他去追求真相。 从外公对他失忆前知识技能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老人是知道真相的。 但是陈法官什么都不肯说。 少年时,顾临奚便故意干了很多出格的事情。比如换学校的试卷,暗地里雇佣私人侦探,破解老人的书房保险柜密码等等——直到实在做过火了,被带回霖渭村,在那认识了林熹。 霖渭村的确够偏,到县里要坐船两小时,连网都没通,在那里的两年顾临奚除了书,电脑和手机都没怎么接触到。 简直是温和版戒网瘾学校,都市人田园隐居优良项目。 再加上和林熹一起为农村少女打官司的事情,让陈老法官略放了下心。也因为判决下来后,的确有很多村民迁怒他们。事情结束后没多久,陈金茂老人就带顾临奚回了海市。 在大部分事情上,陈老法官并没有看错。霖渭村的事情的确在顾临奚价值观重塑的少年时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他开始学会体谅别人,不会再自鸣得意地漠视他人的苦难,也建立了行事和为人的边界。 因此像找人跟踪外祖父、愚弄师长同学的事情的确再不会有了。 但唯独一件事例外——那就是顾临奚对失去记忆的执着。 记忆是什么? 几千年来记忆的问题被接连谈论。从柏拉图到休谟、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从艾宾浩斯到巴德利,大部分先贤都认为记忆和灵魂及心灵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是唯一能与智慧比肩的存在。 顾临奚的骄傲是骨子里的——他怎能容忍自己的灵魂永远有一块未知的碎片? 他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失忆,但基本可以排除物理外伤。外公对这件事知情却没有采取报案等任何行为、医院里也没有自己的病例——各种蛛丝马迹都显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这一年,他是18岁。比起五年前更聪明、更谨慎,也更坚定。 他把玩着外公买的红苹果,将三年前逐步恢复的那些记忆根据记忆内容、触发节点、恢复时机等关键信息分门别类地列成电子表格,再拟合数据曲线分析趋势和共同点。 这是顾临奚第一次无师自通的进入了心流状态。 他得出了两个结论: 1. 失忆应当是可完全恢复的,只是情绪记忆和其它记忆不同,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触发点——甚至可能是外公在特意回避。 2. 自己的脑部活跃行为和红色相关。比如看到红色的苹果,思维会更活跃,偶尔还会有回忆的碎片闪现,虽然都伴随着让人沉闷压抑的情绪。 于是,他买了很多苹果,欣赏着它们红润的表皮,上瘾似的进入心流状态,副作用是越来越严重的头痛。 但是,少年喜欢这种能带来真实感的疼痛。 他想,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触发点。 于是,少年顾临奚表面上不动声色,将成绩维持在一个优秀但不过分突出的程度,以此顺理成章地要求在高考前外出补课。 这就给了他合理的出行调查时机。 第133章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而直接。自己的事情查不清楚,外公却一直在海市,陈老法官女儿结婚乃至诞子即使低调,总应该有三两好友知晓。 于是,他知道了自从有记忆来,外公都一直不愿透露的父母姓名——陈若璃和……顾穹。 ——还知道他们都死了,就在自己毫无记忆醒来的那个13岁。 顾临奚没有详细和方恒安说,自己一个还在读书的少年,是怎么合情合理地从长辈朋友那边套到的信息。 他只说了最终袒露最多信息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吴姓老人。 吴老爷子和陈金茂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参过军,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也是看着陈若璃长大到结婚的亲近长辈,陈若璃还要叫他一声干爹。 只是十年前,吴陈二位老人大吵过一架,不欢而散。因此后来一直没有往来。 吴老爷子对少年顾临奚说,陈若璃是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美也最天真的女孩子。 第77章 斯德哥尔摩情人 许多人会说,这个世界对于女孩子来说会比男人残酷很多,因为各种各样的枷锁和歧视。 但其实这也要看女孩子自己的想法和情况。 如果她天生漂亮,从小就拥有很多的爱,温和细致又不是非常聪明,也不那么爱追根究底,运气好的话她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如果这个人也是她的父辈也会欣赏和喜爱的,那这位先生就会顺理成章地接管她的下半段人生,她能幸运又好命地度过这甜蜜到不真实的一生。 原本,陈若璃或许是这么简单又理所应当地期待和描摹自己的一生的。 方恒安接过顾临奚递过来的一个旧相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梳着整齐乖巧的法式卷发。 脸蛋瘦而小巧,五官精致,神情顺从甜美,弯弯的眼睛里漾着无暇的笑容,仿佛沉醉在一个永远不会醒的美梦里。 ——除了“长得都很好看”这一点,一点也联想不到这女孩和顾临奚有血缘关系。 但其实,这是他的母亲。 顾临奚像看出他的疑惑,提了下嘴角:“我长得不太像她,更像顾穹。看来她的基因和本人一样,弱势得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他继续解释道:“我外祖母很早就因病过世了,因此她几乎是我外公一人带大的,听说尤其溺爱,是掌上明珠。” “吴老爷子举过一个例子,她十岁左右时,有天晚上忽然想和海市东边一家甜品店的布丁,那时候还没有外卖之类的,外公就骑电动车跨半个市去给她买——她小时候从来没遭遇过任何挫折和恶意,又或许因为享受过太多的爱,有种近乎幼稚的善良。” 幸运的话,会有人将这种幼稚的善良当成易碎又可贵的珍品保存。 但不幸的话,就会被肮脏的手拿起来打碎。 在陈若璃20岁那年,她被绑架了。 一次外出采风途中给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带路,莫名其妙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在一个漆黑肮脏的车库里,细白的手带着手铐被绑在铁床架子上。 车库里还有几十张这样的床,还有几十个这样的女孩。 陈若璃在这个车库里具体遭遇了什么,那位吴老爷子没有细说,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是对逝者的儿子不便详说。 只说,在被绑架1年后,在陈金茂都要心灰意冷彻底绝望时,陈若璃回到了家中,还带着一个男人——那就是顾穹。 根据陈若璃的描述,顾穹是她被绑架期间的保护者,有了顾穹的爱和支持,她才能活过这两年并且回到家中。 她回来,就是通知父亲要和顾穹正式结婚的。 “顾穹十分擅长花言巧语,但毕竟出身市井,没读过什么书,当年年纪也大不了我妈几岁,那点阅历装出来的东西其实在我外公那是不够看的。但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压过了一切,再加上习惯性对女儿的纵容,外公同意了他们成婚。” 顾穹没钱没学历是陈金茂一早就知道的,但他西式思维,觉得年轻人自己过的开心最重要,并不在意这许多,给顾穹介绍了工作,又在市区再买了房供他们单独居住。 陈金茂知道,年轻人成家后都要私人空间,又担心顾穹多心寄人篱下心里不舒服,因此从没去过。 陈若璃婚后和父亲没那么亲近了,但是每几个月也会回老洋房吃一次饭。 陈金茂虽然心里惆怅却觉得也算自然而然,因此并没有多想。 直到有一天,陈金茂和熟人聊天,因为那熟人是看着陈若璃长大的,又算她工作地方的上司,所以多说了两句。 大约的意思是陈若璃这一年来经常缺勤,有时候一周都不来一次。虽然是闲职,但这样还是有些太扎眼了。 另外,还有女同事在洗手间撞到她在脖子上敷粉,似乎在掩饰一道暗红的痕迹。 陈金茂做了那么久的法官,见过各种各样的罪恶。一开始还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为职业病胡思乱想。 ——直到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串钥匙,挂着粉色的绒毛球。 那是女儿家的钥匙。陈金茂下意识给女儿拨号想提醒她来取,又想到上次两人吃饭时拌嘴吵了几句后,其实再没打过电话了。 他缓缓放下手机,忽然意识到距离她上次来吃饭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而即使丈夫在家,一个月不需要用钥匙也是不合理的。 第134章 ——除非她已经不怎么独立自由外出了。 他拿上钥匙,立刻打车赶往女儿家。 到了后,留了个心眼,没有按门铃而是悄悄用钥匙开了门锁。 屋子里静悄悄的。主卧门掩着,一丝暖黄的光从门缝中泄了出来。 陈金茂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果然是职业病神经过敏,就想叫女儿来拿钥匙,顺便为之前的吵架哄上几句。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声音不大,但是极厉极哑,有点像指甲尖刮金属的声音。 陈若璃的声音向来是娇软明媚的,因此连她的父亲一时都没听出来。 然后又是一阵家具翻倒的声音,身躯撞在地板上的声音。 陈金茂三两步冲上前推开房门,发现他那娇养的女儿被丈夫踢翻在地上,脖颈上是紫红的掐痕,掀起的长袖下都是血痕。 陈金茂脑子一炸,一边扶起女儿,同时立刻拿出手机要报警家暴。 他没注意到,顾穹就站在一边抱胸冷冷地俯视这一切,仿佛是一出事不关己的闹剧。神情是胸有成竹的镇静。 和两年前登门求婚的那个有野心却没什么眼界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在这冷漠的视线下,陈若璃艰难地爬起来,用混身力气扯住了……父亲的手。 “爸,你别报警。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她无语伦次地啜泣着:“顾穹是因为爱我。是因为我做的不好,让他失望了,我求他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的更好,他才迫不得已打我的。” 她喃喃自语着:“我笨、没有用,什么事都做不好。穹哥那么完美,我需要更努力乖巧才能配得上他。也只有他会接纳我,会对我好。” 陈金茂气极,指着顾穹:“是这小子这么说你的吗?” 陈若璃却只是摇了摇头,神情依然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不是啊,他是救我的人。爸爸,穹哥真的对我很好,那时候我被人抓起来欺负和虐待,别的女孩子都好惨啊。还好穹哥保护了我。” “如果说这是我的命运,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救世主,他打我是因为爱我,我不能离开他。” 时光就像一阵风,穿越了三十二年前那些畸形扭曲的情感,席卷进这座物是人非的老洋房。 顾临奚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怎么描述接下来的事情。方恒安却念出了一个词。 他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爱上罪犯,是吗?” 顾临奚抬头看了他一眼。 方恒安:“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在你妈妈失踪的一年,顾穹认识她,知道她的家人在哪,甚至还能在她被虐待时长期提供所谓的’保护’,却没有立刻帮她报警或者联系家人。” “其实最合理的解释是,顾穹就是绑匪中的一员,甚至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你妈妈在被虐待时表现出的低自尊、强同情心、美化施虐者也非常符合斯德哥尔摩症状的描述。如果顾穹就是绑架她的人,一切就很说得通了。” 这毕竟是顾临奚的家事,一般人说到这份上,基本会碍于对方的面子或社交界限而住嘴,但方恒安不知是真的情商太低,还是太了解顾临奚了,只是神情平静地说了下去:“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经典的是四条特征。” “1.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认出绑匪可能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这些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都是吻合的。”方恒安顿了顿:“不过,我最初想到这个词是因为你。” 顾临奚撑着额头在出神,闻言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我?” 方恒安点头:“你可能不记得了,在进入a大前,除了你外公葬礼外我们还见过的。有天晚上,在我驻唱的酒吧里,你点了一首歌,说是代你父亲点给母亲的。那首歌就是《斯德哥尔摩情人》。” 顾临奚愣了下:“是一个雨夜吗?那天正好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喝多了,多说了几句。” 方恒安点头。 顾临奚失笑道:“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而且这么久远的事情你也记得。” “不算有缘。你那段时间一直去那里喝酒,于是我做驻唱特意去偶遇你的。”方恒安神情坦然。 如果不是现在心情不对,顾临奚估计会说一句,这位方同学,你还记得自己在和曾经的导师说话吗? 哦不,这么看来,选他做导师可能都是类似的“巧合”。 面对这种奇异的持之以恒,即使是顾教授这么自负的人,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何德何能,无意中勾引了当时还是少年的方同学了。 不过这么一打岔,刚才粘连在回忆里的思绪也拔出来了,顾临奚心境稍觉开阔。 于是他继续说道:“你猜的基本都对。顾穹他们依靠绑架女性从事不法行为获利,但这终究是朝不保夕的勾当,而且长远来看,也不可能满足顾穹那庞大的野心。” “于是从我妈身上,顾穹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商机’——通过和好掌控的独生女结婚,获得其父辈的资产。” “具体方法细节不得而知,不过我猜测无非是当着她的面虐待伤害其它女性,同时对她特殊对待,施以恩惠。” 第135章 “这部分不难,比较困难的是要隔绝她和外界的想法,让她意识到即使离开这里也不可能逃离掌控。这部分就和她自身的性格相关了。” “她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世界只有那么大一点。因而非常容易被身边更有主见权力更高的人影响。”顾临奚说。 方恒安略一沉思:“但是你外公已经发现了真相,应当就不会纵容事情这么发展下去。而对你母亲这类没有主见的女性来说,父系家庭成员有着天然的权威感。既然丈夫是,父亲自然也是。” 顾临奚点头:“你说的不错,的确是这样。我外公当时正值盛年,在律法界也很有能量。而那时的顾穹羽翼未丰,其实外公是能护住她的。” “而我们能想到的,外公自然也想到了。他果断地将我妈带回了家,切断了她和顾穹的所有联系。” “一开始她疯狂哭闹,甚至自残。外公只是娇宠女儿,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滔天罪行的老法官,遇事果决能狠的下心,据说就这样坚持关了她两个月,同时条分缕析地给她重建信心,和她分析顾穹的阴诡动机。” “于是意料中的,她慢慢有些松动了,开始倒向父亲的那边。终于有一晚,她和外公开始诉说在被绑架时的经历,还有顾穹是如何和其它绑匪称兄道弟护住她的。” 方恒安没有说话,因为从后面的事情来看,结局必然不会停在这么美好的地方。 “那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脱身的机会,但也还是在那晚,她最后因为情绪过度激动晕倒,醒来后身在医院。” 顾临奚平静地说:“你猜有多讽刺?就在那时候,她发现怀了我。” 第78章 “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方恒安目光凝住,沉沉地看着顾临奚。 这位教授只是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语气说:“所以说啊,虽然她是我妈,但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她是怎么想的。爱上顾穹和斯德哥尔摩的事暂且不提,谁都有被荷尔蒙冲昏脑子的时候,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那种特别清醒的女人。” 他微阂着眼,揉着太阳穴:“——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看,杀了尚在腹中的我是最简单的,她能彻底摆脱顾穹,把短暂走偏的人生拗回幸福如童话般的正轨。但她偏偏留下了我……” 说到这里,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听说,当时包括我外公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是劝她打掉孩子的……而她,明明是那么软弱又没主见的人,却偏要走这种不适合自己的路,在不该固执的地方固执。也难怪最后有那种下场。” ——而对这样降临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也真是…太尴尬了。 他看出方恒安想说什么,抬手打断,同时微敛了神色,疲惫从苍白的脸色下浮现出来。 “从后来的事情看,我的确从出生开始就是不被祝福的,如果我不存在,很多事情不会发生,很多人也不会死。” “扯远了……现实不是小说,所谓’为母则刚’终究只是闲人谚语。我妈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可能大半都用在决定生下我这件事上了,而剩下的人生都在为这个错误买单。” 顾临奚轻巧地说:“而且我猜她也的确是后悔的。因为后来每次她对顾穹爱恨交织时,都会把这种欢喜和愤怒投射在我身上。或许她分不清楚,也无能为力。” 方恒安敏感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那么软弱,会对我怎么样?”顾临奚飞快地反问。 说出这句话时,那片熟悉的猩红色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皑皑白雪上是墨迹般拖长的血痕。 他的母亲站在雪原尽头目送他,神情既能说是天真,也能说是……无动于衷。 “临奚?”方恒安看他沉默已久,出声询问。 顾临奚笑了一下:“总之她还是生下了我,并且带我追着顾穹。” 听到这里,方恒安的注意果然被转移了:“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13岁你在外公身边时父母都已过世。那你提到的和顾穹及你妈妈相处的回忆,就只能是在13岁前,那段你失落的记忆中。” 顾临奚默然不语。 方恒安追问道:“顾老师,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顾临奚将红润的苹果举到眼前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方恒安想到他前面那段关于心流的描述,没来由的心烦,顺手想把那只苹果捞过来。 顾临奚却若有所觉地一缩手将它握在掌心,没头没脑地说:“因为苹果。” 方恒安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顾临奚:“或许是听闻这段往事勾起了一些潜意识里的回忆,回来后我就会做一些梦。但是非常碎片的,没什么人物和情节,有时候只是一个景或者一样东西。但是我又偏偏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他捏着苹果柄,托着下巴:“恒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明明知道只要把线索正确拼接,就能解出谜题,但就偏偏做不到,就好像面对一道明明有解却无能为力的数学题。” “当时的我从有记忆来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挫折,没日没夜的拼凑线索,强迫自己进入心流状态,就像染了毒瘾。渐渐地除了这件事情我再注意不到别的,时常精神恍惚。” “于是有一次削苹果的时候,我切到了手。” 对于这个年纪大部分毛躁的男孩子来说,偶尔破皮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 第136章 但对顾临奚来说不是。 他就像一台机器,对自己从情感思想到一个微小表情都控制的极其精准。 人都时常会有意外,会粗心会错漏会紧张会磕磕绊绊。但是他不会。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流血,因为精神上的过度压榨影响到了他对自我的控制力。 这一下切的很深,血一下子浸湿了下面的餐布。少年却只是仿佛无知无觉地站着,怔怔地望着那暗红色冒着铁锈味的液体。 那一刻,少年的脑海中正掀起轩然大波。 “看着涌出的鲜血……我才想起,原来我出生在’雪山’。” ——苍茫的白色中,男人穿着纯黑立领风衣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跪倒在地,黑发如失去生机的细蛇般蜿蜒在冰面。 那是他的父母。 ——男孩坐在铺满芙蕖的水边,带着没有五官白色面具的人弯下腰,轻轻点了下男孩手中黑皮厚书的某处。 那是拉美特利。 ——还有血和硫磺的味道。男孩仿佛无知无觉地坐在水边。看着母亲飞扑过去挡住顾穹。子弹在她的胸口绽开一抹血花。 顾穹却在同时被身后一把钢刀穿透了心脏。拉美特利神色安静地拂上他死后圆睁的双目,然后擦净手上沾的血。 顾穹和陈若璃的尸体交叠在一起,血汇在一处。 他们活着的时候似乎都没这么亲密过。 那是他父母的死。他13岁那年,蛰伏已久的导演联合拉美特利反叛,掀起了“雪山” 的权利更迭,杀死了他的父母。 回忆里,刀枪弹雨中,拉美特利如他儿时那般和善地弯下腰,声音透过纯白的面具传来:“你怕吗?” 少年的顾临奚摇了摇头。 “你恨吗?” 依然摇头。 “你难过吗?” 13岁的少年眸光清亮:“你不必问了,我没有什么感觉。顾穹刚愎自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如今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成王败寇而死,是应该的事,没什么好恨的。更何况,即使他今日不死,如我能活到长大,他或许也会死在我手里。” “那你妈妈呢?她不可惜吗?” 少年偏过头,目光如雪:“没什么可不可惜的。她做了想做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他看着那纠缠一生,死时却难舍难分的两人:“他们的事,和我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良久,拉美特利叹道:“雪山的土壤,终究种不出灵魂的果。” “这个孩子暂时没用了,送下山吧。” 最后,少年听到拉美特利吩咐身后的人:“他曾经倾注了我许多心血,因此即使是我,也不忍心立刻毁掉。所以姑且试试吧,或许能有别人把他变成有用的样子。” “我会始终注视着他,终将再见。” 第79章 拉美特利的礼物 说到这里,顾临奚抛起苹果,然后接在手里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了一会,才道:“恒安,你还记得我之前和说过拉美特利的特点吗?” “记得。你提到拉美特利是’雪山’的神权代表,常戴没有五官的纯白面具,没人见过他的相貌。”方恒安说着便若有所悟:“……还有,他的信徒认为其有某种称为’箴言’的能力,似乎类似预言或者言灵。” 顾临奚点头:“拉美特利说过的话至今无一被证实落空。因此……他最后那句话也不例外。事实上,在我因为见血而恢复部分记忆之后一个月,我就见到了他。” 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于是自从第一次见血有效果后,他尝试过用小刀在身体上不明显的部位割划出血。 但是,似乎同一个触发条件只有一次有效。后面不再无反应。 而那次短暂的记忆恢复也进入了衰减期,夜晚也不再梦回雪山往事,得不到新的线索,连一次次进入心流状态也显得毫无意义。 那天,顾临奚深夜才回家,他这段时间其实每天都推说复习回去很晚,陈金茂法官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这天的夜色似乎尤其黑一些。顾临奚出着神走了一会,才发现是身后的路灯坏了几盏。 他并不是胡思乱想草木皆兵的人,因此不以为意地继续走着。却没想到,没走几步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很轻,就好像什么昆虫煽动翅膀的声音。 然后,瞬间所有的路灯都灭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同时,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却有一股奇异的冷香若有若无的飘来,还混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其它气味,让人没来由的心生恐惧。 漆黑中响起了格外清晰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点白色的光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那光越来越盛,过了一会,少年顾临奚才认出那是一副纯白木质面具。 “拉美特利。”几乎下意识地,少年对着白面具人喊出了这个称呼。 拉美特利和记忆里一摸一样,穿着纯白的立领军装风衣,纯白的西裤和军靴,周身一尘不染。风霜时光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即使不开口,只恢复了碎片记忆的顾临奚也能说出这个人是谁。 就好像此人一直藏身于时空夹缝,同时观测着世间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条时间线。及时得好像真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能在凡人祈祷时立刻感应到,并应召出现。 第137章 拉美特利微微低头,对少年顾临奚说:“我如约来看你了。还带来了礼物。” 他伸出带着纯白手套的双手,微微摊开掌心,露出两个一样鲜红的东西。 左手里是一颗鲜红欲滴的苹果,右手则是一管鲜红的血液。 拉美特利耐心地解释,少年的记忆的确是他锁上的,但是这种“锁”是可逆的,这管血就是钥匙。 只要将鲜血注入体内,就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而苹果则是他曾经送出的礼物,具体妙用顾临奚应已有所体会。人类在心流状态可以达到原本大脑生物机能使用率的双倍以上。 听到这里,方恒安忽然打断道:“这种心流状态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顾临奚原本正继续将苹果送入口中,闻言手下一顿,微抬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苹果本身显然没什么特殊的。特殊点应该是在你自己身上。苹果只是这种开启这种状态的钥匙。” 顾临奚点头赞同:“差不多。你看过《盗梦空间》吗?苹果就类似于里面作为图腾的陀螺。通过这种图腾,能自由识别并控制状态的开启和结束。” 方恒安:“顾老师,你曾教授我的是正统学术派心理学,但我天生不是搞学术那块料,读书期间反而杂学涉猎的多,催眠和暗示就是其中之一。” 他这话像是随口闲言,还一如往常地顺口捧了捧顾教授。但顾临奚的笑容反而淡了些,因为已经猜到了方恒安要说什么。 “根据你的描述,我觉得可能性更大的是拉美特利曾在你身上进行过类似催眠的某种实验,苹果只是其中一个实验过程中随手拿来触发你潜意识状态的道具。”方恒安不急不缓道。 “据我所学所知,这种情况频繁发生其实对人身体损耗极大,我记得你之前也随口提过,频繁进入心流导致了头疼。” 顾临奚轻轻“啊”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顺手将果核投进了垃圾桶。 “顾临奚。”方恒安被他不在意的态度弄的有点烦。 “恒安,稍安勿躁。你猜的不错,这些其实也是接下来拉美特利告诉我的——他说想考一考我。” 拉美特利说,如果选择苹果就要接受记忆,否则必须放弃。 也就是说,这两个礼物只能同时选择或者同时放弃。要么保留激发心流状态的能力并且恢复记忆,要么将心流状态的能力还给他。 年少的顾临奚站在一片漆黑中,望着唯一的那抹亮光,诡异的纯白面具,忽然笑了。 拉美特利饶有兴趣地问:“这个考验很有趣吗?” 三年前他们分离时,顾临奚还是个孩子,拉美特利还需要弯腰说话,如今少年已经初初有了男人的样子,两人个子都差不多了。 少年点头:“是的,表面上同时失去两个东西和同时得到两个东西,高下立判,似乎谁都能立刻作出选择。” “所以?” 少年继续道:“但其实从头到尾,苹果只是个干扰项,其实和整件事没什么关系。” “接受记忆可能类似于游戏中的’真结局’。因为对我来说,心流状态只有在寻找记忆时…或者恢复记忆后,才有价值。” “而如果选择了放弃记忆,就类似于选择’伪结局’。应付普通人的生活,我也不至于要用到心流状态。”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而且这种状态不是没有代价吧?” 拉美特利隐晦地说:“细水长流尚可,暴饮暴食伤身,你应已有体会。“ 说到这里,他忽然“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面前的少年摊开手,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你把那管血给我吧。我不一定现在会用,但是或许有一天我会用。到时候再让尊贵的拉美特利多跑一趟,我不敢当。” “——我猜测,你是希望我用的,不是吗?” 拉美特利沉默了一会,将那管血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 “你说的没错,我希望你用它,因为这说明你有了欲望和执着。这样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才有意义。” 说罢,他轻轻打了个响指,顾临奚回头发现后面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就好像时光倒流。 忽然刺眼的灯光让少年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就是这瞬间,他意识到拉美特利的身形似乎一点点化在那光里。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少年喊道:“如果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会用这管血吗?” 拉美特利的声音顺风而来,尾音也散在风中。他说:“你现在的样子就是答案。” 第80章 “我是故事中的怪物啊” 空荡荡的老洋房中,两人沉默了片刻,最终是方恒安先打破了沉默。 他问:“所以,拉美特利的回答意味着,是你自己选择了忘记在雪山上十三年发生的事情?” 顾临奚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把玩着一个装着外公和母亲合照的相框,一边心不在焉地回道:“恐怕是的。而且也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因为如果是可以解释的外力导致失忆,外公一定会处理或者带我治疗,但是他没有。” “而如果是拉美特利刻意而为,他也没必要把记忆送还到我面前,更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所以,曾经的我是自己想忘记一切,恰恰是最合理的解释。” 第138章 方恒安沉默下来,顾临奚似乎从来不会和“逃避”二字联系在一起。逃避是弱者的特征,而顾教授永远强大、理性。 少年时代的顾临奚其实心性已成,即使尚且行事不够成熟,但也不至与现在偏差太大。 那么,是多么难以承受的回忆会让顾临奚主动选择遗忘,宁可活在虚假的生活中? 想到这里,方恒安忽然意识到,连自己都会注意到事情,顾临奚自然更不会忽略;又或许他最后问拉美特利的那句话,就是试探记忆内容的意思。 那么,明知潘多拉魔盒中装的是自己无法承载的过去,是否还会执着打开呢? 对大部分人来说,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 更何况,少年其实已经做出过一次选择。 顾临奚似乎看出方恒安在想什么,他转过身走到方恒安的身后,手撑在对方的扶手椅靠背上,俯身低头。 微长的发丝散在方警官的面颊和脖颈上,就像若有若无的羽毛尖儿。 顾临奚在他耳侧轻轻地说:“恒安,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你猜……我是怎么选的?” 方恒安皱了下眉,刚要开口。顾临奚却忽然站起身,若有似无的气息骤然抽离,他的语气又回到了之前讲述往事时的客观理性。 “我选了’一半’。”顾临奚并不真的要方恒安猜。相反,他直接揭晓了答案:“我讨厌完全被人掌控的感觉,再加上少年中二期的一点逆反心理,因此并不想完全让拉美特利如愿。” “另外,把一管不知道什么来源的血液一下全部注入自己身体里也未免太缺乏常识了,万一混杂着什么奇怪的传染病毒呢。” 顾临奚耸肩,低头对方恒安送上一笑。方警官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教授不以为意,一笑后继续说道:“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记忆的事情查到这个程度,必然不可能被拉美特利两句话说得知难而退。” “那时候是我最傲的时候嘛,外公还在,后来那些事情都没发生,小时候的遭遇也忘的一干二净。觉得全天下包括以前的自己都是懦夫和傻子。” 方恒安忽然问道:“那如果是现在的你呢?” 顾临奚没明白他的问题,疑惑地扬了下眉。 “如果是现在的你,又排除对血液其它不安全因素的担心,你会直接用它恢复记忆吗?” 顾临奚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阴沉。 不过很快,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或许我说完记忆的部分内容后,你会有自己的判断。——你不是想知道我说的“人命”以及“和雪山一体”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下面就是答案了。” 少年并没有真的像和拉美特利说的那样思考太久,事实上,他既然接下那管血就是准备要用的。下了决断后从不瞻前顾后似乎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 他精确地了解了血液注射进人体的影响,发现公认生效的临界值是0.2ml,也就是两到三滴血液,于是谨慎地决定第一次注射一滴左右的血看看效果。 注射前,他神色自如地和外公道了晚安,声称明天有场重要的考试需要早睡。然后关了房门,没有反锁。 因为他知道这么说后,外公担心影响他睡眠导致考试出错就不会来打扰,也因为他平时从来没有这个习惯。顾临奚还是少年时就深知越是欲盖弥彰越显得心虚诡异,最聪明的方法是用明面上的秘密掩盖真正的秘密。 他坐回书桌前,将最下面的抽屉拉到最外,露出一只带锁的金属盒子,那里是他的“日记本”。 但他看也不看,将盒子随手放在地上,然后端着整个抽屉将其抽出,露出里面被挖空出一个空格的墙壁。 里面就装着“真正的秘密”——那管血。 少年有条不紊地拉上袖子,消毒,注射一滴血液的剂量,动作一气呵成。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到底年纪不大,心里其实还有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摆在一旁的手机屏幕赫然已调到了紧急拨号界面,准备万一有什么不测能一键拨打急救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年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过度谨慎,正在考虑加大剂量时,一阵撕裂灵魂般的痛楚从胸口传来! 他脑子刹那间一黑,天旋地转,手下意识地去抓桌沿,却无意识间把手机和一旁的金属水杯猛地撞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外公在外面喊:“阿熹,怎么了?动静那么大。” 外公的声音反而让少年意志清晰了一瞬。在这一秒间,他立刻知道自己需要作出一个抉择: ——让外公进来,他就会失去得知真相的机会。但是如果假装没事,没人知道这种剧痛会持续多久,又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顾临奚心一横,想:“拼了,反正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脑海中已经开始闪现许多模糊的场景碎片,但是太快,就像抓不住的飞鸟。 他索性一咬牙,把剩下的血液又注射进去大半。同时稳着声线扬声道:“没事,不小心带翻了东西。我休息了,您也早点睡。” 门外外公似乎回了句什么,但他已听不见了。 少年的神识已从这具生活在凡尘烟火间的肉体抽离,回到了雪山之巅。 第139章 雪山坐落在一片池水中,湖面在一天不同时间因为天气变化会被阳光照射出不同的颜色,池面上还开满了睡莲——那正是顾临奚之前忽悠导演时描述过自己“死而复生”地方的样子。 而雪山的景致只是一闪而过,或者是在他十三年的人生中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雪山中被挖空的那个白色房间里,而没怎么到过外面。 在这半管血带给少年的回忆中,始终充斥着三种颜色: 白是最洁白的雪和人类的皮肤,黑是乌黑的发和深不见底的瞳孔。 而最多的还是红色,漫天遍地的红色,沸腾着让人作呕的铁锈味。 他看到自己泡在一个红色的池子里,那液体并没有什么植物的清香,而是……彻彻底底的血腥味。 那就是血,活人的、粘稠的、新鲜的血液。 池子外面跪着一圈赤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圆睁着双眼,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他们的指甲长而厉,青筋迸出,双手紧紧抠着池子边缘,那是用白玉金雕玉琢的一圈复杂图腾。 他们看起来都很瘦了,就像干瘪的植物,脖子上穿着留置针,延伸出去长长的导管。这几十根导管最终聚集在纯白房间的穹顶之上。 那里有个巨大的金边罗盘,罗盘内分黑白双色。导管中的血液慢慢填满白色区域,并从鲜红慢慢转为黑色。 而黑色部分则连着另一条金色的导管,导管的尽头……是池中少年的脖子。 这些人的血液正被这个罗盘逐渐吸干,转换为一种黑色的东西,注入他的体内。 不知过去多久,这些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穿着雪白长衣的清道夫们上前,毫无表情地熟练抬起死者们的双臂,从十二个门洞中将他们拖出,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如果从罗盘的视角向下俯视,这似乎就像一个巨大钟表的刻度,还带着点抽象的艺术感。 池中的少年始终是清醒的,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这些人死亡,看着他们像一团白色的垃圾一样被处理,就好像对待最普通的一日三餐。 从六岁到十三岁,他的血被以这种方式持续换了七年, 当所有人都退出这个房间后,他赤足而出,沿着某条血痕化作的“刻度”,走到了白色房间的边缘,从那正方形的窗户望出去,看着洁白的雪地上蜿蜒细长的车轱辘痕迹。 视线尽头是十几辆拖车上,一堆裸露交叠的苍白尸体。 那只是几年来不断重复的,非常普通的日常。 顾临奚平静地讲述这一切,欣赏着方恒安震惊的神色,凑到他耳边,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拉美特利不是什么恶毒的反派,我也不是什么寻找真相的勇敢少年……” 他轻轻地说:“我是故事中的……怪物啊。” 第81章 我要你的全部余生 顾临奚继续诉说接下来的回忆。 少年在绝望中拿起针筒准备注射剩下的血液,房门却被忽然打开,老人冲进来将那半管血重重摔在地上,针筒破了,泛着乌色的血溅了一地,蜿蜒进木地板的边角里。 少年顾临奚失神地看着那些血。骨子里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欲望,想把每滴血液毫不浪费地吸入骨髓。 陈金茂法官拿起桌边的水杯,将冷水泼在了少年的脸上。 “从那之后,他就不太和我说话了。就这样一直到一年后公交车爆炸的事情。” 眼前的顾教授看起来非常冷静,就像在聊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闲人往事:“我外公的死不知道你了解多少,我也可以和你说——” 方恒安说:“够了。” 顾临奚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说:“我外公一生刚直,教育也是没得说的。哪怕我背着他做出这种事,他也没说一句伤人的重话,但却教出了我妈和我这种不肖子孙。可见教养儿孙这些事情有时是不讲道理的。” “比如说,他其实在教我的时候已经注意吸取了很多之前养我妈的教训,既不过分溺爱也不吝于表达情感。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打印装订成册,做了厚厚注解的教育学论文。但是我比我妈青出于蓝,最后还害死了他。” 顾临奚神情冷静,字字清晰:“非要说为什么,只能说我就是天生的怪物,因嗜人害人而生,六亲断绝,亲近之人皆——” 方恒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顾临奚,我说够了!” 顾临奚看着他,平静地笑道:“皆不得好死。” 方恒安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原来顾老师难得配合一次在这里等着我呢,你是想告诉我,喜欢你,爱你,要和你发展亲密关系,就会有生命危险,要我知难而退?” 虽然两人之前相处暧昧,以顾临奚的七窍心肝必有觉察,但是这是方恒安第一次将话挑的这么明。 ——让人毫无退路。 顾临奚似乎也怔了一下,他维持着那点笑容,微微垂眸。像是在做一个心照不宣的默认。 正当方恒安气极准备继续逼问时,顾临奚手下忽然银光一闪,那是一柄极薄的刀片,快而准地划破了他自己的腕部! ——鲜血喷涌而出。 “恒安,看来你并不信我关于血池的描述。没关系,有个非常简单的验证方法。” 第140章 他端过来一个水杯,漫不尽心地将手腕悬在杯口之上,看着鲜血汩汩流下:“我的dna信息已面目全非。顾穹和我外祖都仍有亲属在世,你尽可以将血拿去和他们化验比对,看是否还能验出亲缘关系。” 方恒安又惊又痛,气极反笑:“你是觉得我没常识还是听话到你说什么我信什么?靠输血就能换dna,你不去哄初中生?” 顾临奚平静一笑:“当然不止是换血,拉美特利堪称博学全才,雪山本身就是他巨大的生物实验基地。那里有许多即使在顶级私立医院都难得一见的医疗设备,还有一些能做尖端手术实验却如泥塑木偶般听命于拉美特利的专家和外科医生。” 他轻描淡写地说:“拉美特利和他的团队对我的身体做过各种复杂的实验,说来血腥得倒人胃口,我就不多提了,只打个比方你就能明白——比如骨髓移植,就是其中一项。” 方恒安正在翻医疗箱给他找止血绷带,闻言手一抖,差点把塑料箱盖生生捏坏。 骨髓移植他恰有耳闻,这种手术非常痛苦,在骨髓移植之前,需要将一根导管插入到患者的胸部大静脉中,还会暂时抑制免疫系统功能,使人很容易患病。 也的确会对人的dna造成一定程度的改变,至少从验血上会体现的非常鲜明。 原来,这就是面对导演和测谎仪,他敢说出让其当场抽血化验的真正底气……或许,他也的确没有掉包过那管血。 方恒安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他强硬地扯过顾临奚的手,半跪在地,将其腕部伤口包扎起来。 顾临奚也不反抗,仍由他摆弄,口中却淡淡道:“恒安,哪怕你不信命,不信邪。有一条确是你终究越不过去的。” 他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俯视着昔年的学生:“那就是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磊落光明,走的是问心无愧的康庄大道。而我每滴血都是不干净的,我的身体里驻留着无数无辜枉死者的灵魂,如果当真午夜梦回时你看到的人是我,难道不会觉得罪恶和肮脏,难以安寝吗?” 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下颌正贴在方恒安的太阳穴边上,发丝温柔地缠在了对方的耳畔,轻言细语:“有些东西越是得不到越觉得神秘和诱人。其实真的到了手,就会发现都是肉体凡胎,谁也没比谁特殊到哪里去。你太执着了,哪有那么多非谁不可呢?” 他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因为方恒安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同时手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倾身而下。 顾临奚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后仰抿唇,方恒安却反手扣住他的后脑,不给他一点退缩的空间。 这是一个亲吻的姿势,但又不完全是个吻。因为那近乎是撕咬了。 顾临奚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非常奇异的是,他明明给自己放血都非常熟练,好像对着红墨水一般毫无感觉。但这点被方恒安咬出的血味,却无比的有存在感得充满了整个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方恒安缓缓退开,他的唇上还沾着顾临奚的血,这点红为他那水墨画卷般清雅的面容平添了一点艳色。 顾临奚看着他的样子,竟无端觉出几分惊心动魄,喝道:“你疯了吗!” 方恒安并不理他,只舔了舔唇,尝了那点血渍,然后退开几步,目光紧紧锁住顾临奚。 “不脏。” “睡的着。” “非你不可。” 他在挨个否定顾临奚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最后,他说:“因为这么确定的感情,一辈子只会有一次。” 他说:“顾临奚,你明里暗里用了那么多拒绝的手段,又预想我对你只是因为得不到而产生的迷恋,未免太轻贱我了。” “要拒绝我,或者要我永远消失在你面前,其实很简单。” 他的食指轻轻压在顾临奚的唇上,眼神深邃凝定:“只要你明确告诉我,不喜欢我,对我没那个感觉。刚才的吻让你恶心。” 顾临奚望着他,张了张嘴,那些字句明明已经自动排列组合好陈列在舌尖,不知为何他却没能立刻说出口。 他半生冷静克制,杂欲私情与他如杂草污尘,原本应是熟练的弹指功夫,此刻却不知为何却如千斤般压在头顶心口,引以为豪的自制力缩到了不知哪里,只有泛滥的冲动和烈火般的情愫在体内横冲直撞。 方恒安扬手摊掌,目光灼灼:“再给你五息时间。” “如果觉得我不敬师长、有悖人伦就说出来,如果纯粹生理厌恶,不希望被我亲近接触就说出来;如果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就说出来;如果没想好对我是什么感情也说出来。” “——而如果你不说,我就默认:你顾临奚愿意尝试和我发展一段承诺性的正式关系,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牵挂……” “或者就按照你刚才的用词……你愿意让我得到你。” 他说罢,蜷起了拇指。 ——一息已过。 顾临奚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力不从心,心烦意乱,行动跟不上思维的感觉。 他觉得身躯和头脑都烫的惊人,仿佛里头燃着熊熊的野火,要烧遍那横亘在心里十数年的压抑与自惭。 然而畅快归畅快,残存的几丝理智却始终阴魂不散地提醒着他。 不能这么自私。 ——方恒安又蜷起了食指,还有三息时间。 第141章 顾临奚用力阂了下眼:“你还记得我是个命不久矣的人吗?哪怕是最正式的承诺,限期最多也只有两年。” “够了。”方恒安说:“我要你的全部余生。” 他一字一顿地说:“百年,是我的。十年,是我的,两年,是我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我的。” ——说罢,他又扣起了中指。还有最后两息。 或许是真的被打乱了节奏,顾临奚抓住了他最后的“得到”二字,竟脱口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我,我可以配合你。你来主导,让我怎么做都可以。” 他似乎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不过我没做过零,你可能得耐心点。” 方恒安忽然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这神情没来由地让顾临奚心中一痛。 在他意识到那眼神含义之前,愧疚和悔意竟然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后知后觉地想:我让他伤心了吗? “顾临奚,你把我当什么?”方恒安看着他:“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这样的一句质问,舌灿莲花的顾教授有上百个句式可以漂亮温存地抚平。但奇异的是,这话就像山寺钟鸣般,直直叩问进了他的心里。 就这样,不知怎的,一句本不该说出的话自然而然地在舌间成型,然后像自己有了灵魂般脱口而出。 他说:“当你是我这一生仅存的,也是最后一点…甜蜜的慰籍。” 方恒安盯着他看了一会:“…这是你自己说的。” 顾临奚一个“是”字还在口中,就被方恒安咬住了咽喉,对方顺势将他压倒在宽敞的皮质沙发上。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狂肆地撞击着窗棂。 袒露的大片胸膛渐渐染上了红,仿佛里面装着滚烫的岩浆。剩下的几粒衬衣扣子,也一样壮烈牺牲,琳琅响着滚到了沙发底下。 顾教授那副锋利到不近人情的容貌被黄晕的灯火渡上一层柔和的光,看起来竟比他平时装作实习生林熹的样子,还多了几分真假难辨的顺从。 有那么一会儿,顾临奚几乎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那是自从十八岁恢复那些记忆后,只要意识稍微放松,他就会在半梦半醒时看到的幻像——火海的尽头有时候是被烧的半身焦黑的祖父,有时候是成百上千没有面容的苍白躯壳,有时候红色的火最后会化为粘稠猩红的液体从他的七窍涌入,彻底吞噬他的灵魂,让他变为毫无意识的怪物。 与此同时,千万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声音从大脑深处响起。 他们都在说同一句话—— “顾临奚,你怎么还敢活着?” 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 身体灼热地仿佛在沸腾和燃烧,灵魂化作蒸汽从天灵盖飘了出去…却奇异地并不痛苦。 火光的最深处,最明亮的地方,有一道声音盖掉了那些重复拷问的索命梦魇,那是一个人在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 是方恒安。 “顾临奚,你是清醒的——你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在做什么,是吗?” “这不是情y所驱的春风一度,你是认真的,是吗?” 顾临奚偏过头,借着这点清醒和幻觉之间的恍惚,借着这点凡人躯壳里奔涌潮水般的刺激和快感,头一次放纵了自己。 他说:“是。”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轻巧简单的一个字,说出口却仿佛挪开了压在心头千年的巨石。灵魂轻盈得几乎要飘出这具身躯。 顾临奚恍惚间想:没想到死到临头,竟体会到了一次对自己问心无愧的感觉。 第82章 “临奚,把…交给我” 方恒安低头埋在他锁骨间,声音显得比平日更沉:“……你不能反悔。” 同时,似乎是终于得到了安抚,他的动作逐渐温柔下来,不再是那种仿佛要把人拆吃入腹的凶狠,却莫名变得更让人难熬了。 初秋的微风拂过温柔的米色薄被,就像谁的唇拂过一根敏感的羽毛。 “临奚,放松。”方恒安的气息富有存在感地逡巡在顾临奚的耳边,顾教授的脊背绷的笔直——但是依旧分神勉强维持着了脸上纹丝不动如面具般的神情。 方恒安的鼻尖轻轻蹭过他的眼睫,顾临奚周身又不自觉地轻轻一颤,微妙的痛楚,一点点被人支配的感觉……混杂着奇异的酥麻顺着脊柱传到了大脑,又带来一阵意识空白的震颤。 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腕,尖锐的痛感让他神智一清,压住了周身那种让大脑一片空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仿佛重新夺回了对自己意志的支配权。 但是很快,“敌人”卷土重来,方警官紧紧捏住他的手腕,将其掰开。 顾临奚一时不查被他得了手,松口泄露出一声极低的破碎低吟。 方恒安叹息着吻上他手腕上那渗出的一点血痕,声音含糊不清:“把……交给我,好不好?” 顾教授活了三十几年,将自己活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独断专行者。从来只有支配他人没有被支配,之前也从没考虑过将自己的任何东西交托给别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 然而,听到这句话时,他却出乎自已意料得……并不觉得陌生和被冒犯,反而心头涌上了一股奇妙的情绪,伴随着周身潮水般的热浪……凝做了一把无比绚烂炽热的烟花,恨不得要将灵魂炸出这副密不透风的精密躯壳。 第142章 不自觉地,一点灼热的潮意从眼尾渗出,恍惚的顾教授还顾不上掩饰,方警官就像虔诚的酒徒般尝了那点泪,品出了27年人生中遭遇过最醇厚的情与欲。 顾临奚下意识地偏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方恒安却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对着自己,固执地说:“看着我。” 托极其有存在感的方警官的福,顾临奚已经彻底被从幻像中拉了出来,过度清醒地感受一切的细节——对方每说一句话,每动一下,他都觉得自己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战栗得像要炸开似的。因为无从比较,也不知这奇异的敏感是否正常。 顾临奚简直要被这人烦死,生怕又被新的花招折腾,只好丧权辱国地睁开眼睛,只当自己是个灵魂出窍的仿真手办。 然而在视线触及对方眼神的一刻,他的心蓦地一悸——即使在这种时候,方恒安的眼神依然是无比澄澈纯粹的,在浮光掠影的欲色下,是最醇最烈的情与爱。 这样的眼神……如果他先前注意到,一定不会自以为是地用那样轻佻的语气说出“让你得到”这种话。 恍惚间,顾临奚意识到,有什么在脱离他的控制。 …… 所有这些思绪都混杂在那晚破碎到让人意识混乱的荒唐中,方同学的体力好得让人无话可说,本来顾教授有心在之后主导一次,竟然有点力不存心,也不知自己最后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只是始终睡得不太沉,意识一直处在真实和虚幻,现在和过去的夹缝中。 而当感受到一阵无法忽略的震动声时,他觉得自己没真的闭眼休息几分钟。 意识还是不清醒的,在混乱的时间线和亦真亦假的记忆中跳跃,最初他以为那阵震动声是雪山上汩汩而行的车轮声响,在运输那些交叠的尸体。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那是手机在响。 他捏了捏眉心,随手接通电话:”哪位?什么事?” 因为实在太累了,他又靠回了床上,眼睛都不想睁开。 电话那头诡异得静了。 这一静,原本就昏昏欲睡的顾临奚很快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差点就又要睡着了。忽然身旁有什么动了一下。一条肌肉紧实的臂膀温热地搂住他的肩,低沉懒散的声音擦着耳畔响起。 “临奚,再睡会。重要的事务我昨天加班处理的差不多了,上午我们请假。” 顾临奚:“……” 这一下他彻底醒了,也想起之前和方恒安是如何胡闹的。腰际还有种奇诡到让人不想形容的感觉。 唯一值得宽慰的地方是好歹被清理干净了,还换了干净的衣服,没一点不体面的痕迹,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春风入梦。 ——好吧,细想也并不那么值得宽慰。 而就在这时,更不值得宽慰的事情发生了。沉寂到都被忘了存在的手机忽然外放出一个高了三个调的惊喊。 郑功震惊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恒安,你……你们,你真的下手了,潜规则啊!” 顾临奚:“……” 他面无表情地侧头望向正在十几米外书柜上充电的手机,发现自己刚才没睡醒接的是方恒安的电话。 对于不小心被好友听了私房话这一尴尬的无妄之灾,方警官表现得却很淡定:“哦,老郑啊——有正事吗?快说,我们要睡觉了。” 他这段话除了前几个字都充满了槽点和信息量。因为槽多无口,郑功一时反而不知从何吐起,再加上刚听出好兄弟开着外放,自觉有些话不方便直接出口,于是呵呵干笑两声。 “哈,没事,你辛苦了,好好休息……你别多想,我是说昨天你加班写那报告辛苦——哎没什么事,就看你这从不请假的劳模忽然请假,以为你得了什么起不来床的大病,想关心两句……” 郑副队说到“起不来床”,明明对方没什么反应,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尴尬到了极点。于是语速飞快地说了正事。 “陈老爷子那事基本不会有什么后续了,不过早上孙局来了一趟,提了让你这周有时间去找他一次——不过看他神情态度温和,这案子结的多少也算漂亮,我估计不是什么大事,没准就是随口表彰和鼓舞一下。总之不差这一两天,哎!你先忙……你先忙!” 说罢都没等方恒安回话,他自己非常主动自觉地挂断了电话。 顾临奚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地看着挂断的界面,他难得干这么缺心眼的事,十分尴尬和惭愧。 “抱歉,没睡醒, 误接了你的电话……似乎有点麻烦了,我想想怎么解释比较合理。” 他不知道方恒安是否和同事出过柜。但哪怕对普通人来说,和同性,和自己带的实习生……搞在一起都能带来不小的麻烦。 方恒安还是前途大好引人注目的警察,而自己又背着这么多明里暗里的监视和恶意,之前还在热搜上挂过那些难听的传闻。 更别提如果自己有一天恢复顾临奚的身份,他人会如何议论委身于昔年导师的方恒安? 他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却觉得方恒安这样年轻又前途光明,不应染上任何污点。 方恒安那懒散的神情慢慢褪下:“解释?为什么要解释?” 顾临奚以为他多想,觉得自己反悔,便正色安抚道:“哪怕我们在一起,也不应该给人知道。且不说你父母同事朋友会怎么想,雪山可能也会因为你和我的关系有所动作,你会陷入不必要的危险中。” 第143章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两年欢愉稍纵即逝,难道我死之后留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为这两年付出一生的代价吗?” 方恒安看着他:“临奚,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懦夫吗?” 顾临奚皱了下眉,刚想反驳,视线却骤然一暗,方警官毫无预兆地俯身含住了他的唇。 “顾老师,再熟悉一下我们新的关系。我不是什么需要你保护的学生,我能对自己的全部人生选择负责,包括我的职业、性取向、还有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人和事。” 顾教授原本准备的有理有据的宏篇大论都被这一下吻的忘了词。 而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最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什么我可以解锁方恒安的手机接电话? 方恒安将自己的手机放到他面前:“昨天你……睡了后,我有些睡不着。闲着没事把你指纹录进了我的锁屏密码里。” 听闻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有个与时俱进的仪式,就是将对方的指纹录入自己的手机。因为手机承载着现在的全部秘密,可以说是个电子版灵魂了。 因此年轻情侣交换手机解锁权限或许就和古时人们交换定情信物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临奚下意识地望了下自己在充电的手机。 方恒安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我无聊好玩随手弄的,你没必要。而且万一有什么和拉美特利与雪山相关的正事,我不小心误操作了什么,反而误事。” 顾临奚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把手机拿来录入方恒安的指纹。 仿佛自己也只是个只需担心一日三餐,或许偶尔烦恼下和家人出柜的普通青年,没有不可说的秘密,没有阴暗血腥的往事,没有背负沉重的过去和人命。 也可以和爱人白头偕老,度过有挫折有争吵,但是平静相依的一生。 在这一刻之前,顾临奚从未有过这种想象和期待,然而就在这瞬间,他忽然觉得胸腔中涌起一股热流,就像浪潮拍过冰凉的岩石,暗夜里的绚烂烟花,不经意间的心花怒放。 就仿佛这样的生活……自己已经期待了一生一世似的。 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头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美好与活力。 可惜。 第83章 “临奚,我昨晚……” 其实,现在脑子清醒了,细思昨晚的事,真说一点也不后悔,那对顾临奚来说是不可能的。 不是说不确定对方恒安的感情——活到这个年岁,经历了这些别人几辈子都遇不到的事情,他对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其实非常清楚。也没什么好矫情遮掩的。 但那是对有资本谈风月的普通人来说,可惜他并不是。 直到现在,顾临奚依然认为,自己昨夜一时冲动半推半就开始了这段关系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 因为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表面上是方恒安强势逼问,步步紧逼,自己似乎是迫不得已才顺从松口。但其实他才是关系的决定者。 事实上,即使方恒安对他非常了解又在力量上占优,但只要他真的想,方警官真不太可能近他身。 正出神时,太阳穴处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温和有力地按压起来。 方恒安一边帮他按摩着,一手拿出手机翻工作信息看,随口道:“看你一直在揉太阳穴,又头疼了吧。再睡会。” 按完一轮,他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认真打量了顾教授略凹的面颊、苍白的肤色和眼下的青影,然后起身走到窗边直接把窗帘拉上。 窗帘的隔光效果好极了,屋子里顿时变得一团漆黑。顾临奚立刻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哈欠。 方恒安:“脸色这么难看,这么困还不睡,万一纵欲过度猝死傻不傻啊顾老师——最近都不招你了。快睡。” 顾临奚:“……”话都被你说完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即使顾临奚现在就是原来顾教授的模样,看方同学这神态动作,也真不知到底谁才是老师。 其实因为父母的事情,顾临奚原本对掺杂权利差的亲密关系并不看好,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生理感官上偏好方恒安这一款,教了他三年却从没动过一点歪心思,甚至都没特别注意过人家长得如何。 而现在虽然方恒安已经毕业多年,但他原以为会残留点过去的相处痕迹,多少还会有些不自然。却没想到这位同学如此强势地侵入了顾教授封闭了多年的精致围栏,生生打出了一套对顾临奚来说前所未有、非常新鲜的相处模式。 不知为何,顾教授原本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愧疚略淡了点,脑海中有浮现出昨晚方恒安又醇又烈的眼神,脑子里莫名其妙蹦出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格格不入的俗语。 “哎,等等……喝了再睡。”方恒安端过来一杯热水递到顾临奚手里。 顾临奚其实不大想喝水,但还是顺着喝了一口,不由皱眉:“这什么味道……” 他这么说着,却还是给足面子继续喝了大半。抬头却望见方恒安难得不自然地抵着下巴干咳了几声。 顾临奚渐渐反应过来,顺着他视线看向茶几上拆开的消炎药盒子。 两人都沉默地看着那药盒,仿佛在做一场沉痛的默哀。 方恒安又干咳了一声:“临奚,我昨晚……”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抬手阻止他说完:“睡了,午安。” 第144章 方警官可能是的确有什么特殊的催眠暗示本领,顾临奚竟真又在庞杂思绪中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他几乎没怎么和人同寝过,按理总会有点打扰和不适应。但不知为何却睡的出奇地沉和踏实。 醒来的时候头疼也好了,隐约还记得做了个难得的好梦。 他睡的时候,方同学和监工似的靠在旁边看手机,醒来的时候边上空了。 钢琴的乐声透过门缝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顾教授第一反应是,哪家的孩子这个时间在家里练琴。因为这琴音着实磕磕绊绊,有几个音节来回弹了多次,一听就是初学新手。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外公家的独栋洋房,邻居的琴音哪来这么强的穿透力。 他走到书房,果然看到了一手悬在空中试探着去按琴键,同时低头滑动手机屏幕在查钢琴技法的方同学。 * 方恒安看到顾临奚睡熟就起身来书房试琴,算来其实已经在这琴上磨了两个多小时了。 他小时候也学过一点钢琴基础,但奈何实在和个人气质太不匹配,不是搞古典乐的那块料,因此果断放弃。如今想着乐器相通,自己好歹也算电吉他一把好手,是不是能速成下钢琴? 现在看,果然是想多了。 看来想在某人醒来前把那首曲子弹出来纯属痴人说梦,还是等把他再拐回家时,用吉他弹吧。 方恒安这么想着,忽然颈间微痒,几缕黑发擦过他的颈侧,同时一只骨节精致的手出现在眼前的黑白琴键上,修长手指行云流水地跃动而过,绽出一串熟悉的曲调。 顾临奚弹了遍他刚才一直在重复的段落:“嗯?你是要弹这个吗?好熟的调子。” “醒了?”方恒安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神色有点不太自在的样子。 顾教授何等会察言观色之人,立刻捕捉到了这点不自在,再加上刚睡醒心情不错,当下起了点玩心:“你不在身边陪着,我怎么睡得着?怎么放着你老师不用,自己跑来学琴。” 他说着,轻轻覆上方恒安的手背,就这样拢着人家的手,带着弹了一段。掌心那点若即若离的温度挠的人心痒。 总之方同学什么都没学进去,心想要是顾老师以前是这种教学手法,自己研究生估计毕业都成困难。 第84章 “恒安,你是看上我什么呢?” 同时,方恒安又发现了顾临奚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这人原来其实并不是真的多么刻板拘束的性格,心情好点的时候很有点卖弄风月的风流手段,卡在“雅”和“流”之间。 只是骨子里又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导致空有一身风流的本事却一直没个正经可以用来风流的对象。 诚实的方同学立刻承认自己没有学会,让顾老师教了一遍又一遍。 要说这些风月手段,做一次对方心领神会是雅,再重复一次是纯真可爱,但重复多次可就是不解风情,还连带显得施展手段那人有点傻了。 顾临奚这样弹了十几次,这短短几秒的段落都要把自己听烦了,却发现学生甚至连开始的水平都不如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弹,也不知到底谁在教谁。 他当下没好气地把谱子一推:“消遣我呢,自己练吧!” “顾老师,我发现你的教学水平似乎退步了。”方警官好整以暇地说,神情一派认真:“首先,以前你教我东西的时候没这么多让学生分神的肢体接触。另外,老师你自己当时也更心无旁骛些。” 顾临奚听他这话立刻明白,这名学生看着稳重老实,其实是装出来的,果然在寻他开心。 又联想到昨晚不知怎么回事,话赶话,一言之失让对方主导折腾了一夜,现在身上一些地方还在奇异地隐隐不适,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但因为这点小事发作未免太没风度,他只好把这气默默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了方恒安一眼,起身就走。 方同学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过了火,连忙站起来拉他袖子:“说到我学生时代的事情,你再回忆下,真不觉得这曲子熟悉?不是说过目不忘的么。” 过目不忘指的是能快速记住需要的东西并且不忘,如果日常生活中所有看过的细节都放在脑子里,那可就变成需要治疗的“超忆症”了。因此方警官这话未免有点胡搅蛮缠。 但说到方恒安读他研究生那段时间的提示,再加上曲谱这个关键词,顾临奚心中一动,倒是隐隐有了猜测。 他摆手示意碍事的方同学滚开,自己坐回琴凳上看着谱子又弹了一段。 弹的多了,他渐渐就意识到,虽然这曲子用钢琴弹也可以,但是有些细节感觉上似乎用吉他演奏更合适。 而风格来讲,曲声乍听平静幽远,内蕴热烈澎湃,他自己偏好沉郁内敛的古典乐,手法华丽静雅有余,澎湃奔放不足,越是弹的多了,越觉得自己的钢琴演奏在情绪表达上有点后劲不足。 顾临奚停下演奏,想了想:“这是我生日那天在摩天轮上你唱的调子?曲子叫什么?” 方恒安:“201x届研究生开题报告。” 顾临奚:“ ?” 一片寂静后,顾临奚笑了:“还真是上次聊的你那篇论文里写的曲子啊?” 他一边说着,手下又弹了几段,品味道:“曲贵抒情,技法反而不那么重要。这么说来,其实曲写的不错。” 第145章 “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方恒安还是面无表情。但顾教授不知怎的看出了点戏谑的味道。 顾临奚面上有点过不去:“说回论文本身,其实综述扎实论辩有序,当时评价我写的是过分了些,给你道歉。”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开玩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那篇文章你讨论的是音乐和情感波形的关联。是写给那时候喜欢的人吗?我批语里写的’校园表白墙’虽然刻薄,但也不算全错,你后来有去试试吗?” 话说完,就见方恒安沉沉地望过来,顾临奚从前没什么和人发展正经关系的经验,被他这么一看才反应过来以两人今非昔比的关系,自己这番随口闲言有点意味深长、打听前任的意思。 他又无奈又好笑,正想解释,却听对方开口了。 方恒安:“试了。” 有那么一瞬间,在顾临奚自己都还没反应的时候,他心里真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谈不上什么清清楚楚的酸,但总有点不太舒服,就好像一点灰尘落在了心头,有点怅然若失的意思,但也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重量。 因此,一怔之后,他依旧笑着,半真半假地带过了这个话题:“那挺好。不过眼下还是便宜了我——你到底还学不学琴了?再闹一会,吃个饭就要去上班了。” 方恒安并不接这个台阶,只专注地看着顾临奚:“我试了。在交开题材料时试了一次,就在刚才,我又试了一次。那首曲子我只给一个人看过,就是你。顾老师,你要告诉我的结果如何吗?” 顾临奚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试弹,想把谱子几个小细节改的更适合钢琴点。闻言手下一乱,兵荒马乱出了种别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效果。 即使琴声依旧泄露了心绪,他依然垂眸看着谱子,仿佛因为过分专注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顾临奚是什么样的人,闻弦识雅音,更别说方恒安这种直白到发烫的明示了。 然而即使他昨日已经在冲动之下和对方确定了关系,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在面对这么直白的情感抒发时,他依然一瞬间感到极其无所适从。 好像对方不是简单的一句表白,而是要扒光他顾教授的衣服,看他胸腔里那颗云烟雾绕的心一般。 半晌,他低笑了一下,说:“恒安,其实我昨天就想问了。你是看上我什么呢?” 第85章 喜欢就是喜欢,还讲什么道理?” 他原本以为只是久别重逢,又共历惊险。 从心理学角度说,有个著名的“吊桥效应”,讲的是人在惊险环境下势必会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这时候就很容易分不清这张心跳是危险带给自己的,还是身边的人。 而如果这个人恰好外型过关、志趣相投,产生好感其实算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只是好感。 大部分靠谱都市青年的好感虽不是什么烂大街、走肾不走心的快餐约会,却也绝不是文学作品里的情深不许非谁不可。 好感就好像一种信号,你情我愿能试上一试,看对方是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但如果一方没有意思,顶多消沉一阵子,就能顺理成章的投入下一段“好感”。 像方恒安这样,能为一点“好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一根筋”可以轻飘飘地解释的了。他昨天说“这么确定的感情,一生只有一次”,那这份确定又是怎么来的呢? 要知道,据他刚才所说的,至少是在研究生期间,六七年前,这份感情就已经开始扎根了。 方恒安安静地回望顾临奚,就在顾教授以为他又要讲出一段什么自己早已遗忘的往事时,这位方同学轻飘飘地说了句。 “自己想。” 顾临奚又被他呛了一下,心说我要是自己能想明白,就不至于现在不由自主又莫名其妙地深陷这段离奇的关系了,只好耐着性子、厚着脸皮问出了一个一直以来的疑问:“……是不是你读研的时候,我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举止,让你……” 顾教授扪心自问,虽然自己对做学生时的方恒安没过半点逾矩的想法。但是的确因为性格才华的原因,对方恒安更关注和特殊许多。 比如,他在a大任教多年,带过不少学生,也只为了方恒安专门在办公室搭过办公桌。 他思量,那时方恒安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如果不是自己举止特别不当,学生怎么可能对老师能想到这上面去? 方恒安不用他说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顾老师,你能不能别有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找问题?——你什么不当都没有。真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我从小就目无尊长伦常,只跟着自己内心走。你这种习惯事事算无遗策的人可能不明白,有些傻子比如我根本不会想那么多,喜欢就是喜欢,还讲什么道理?” 顾临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方恒安打断:“不过如果非要说什么你忘了的往事,其实的确是有。但是我暂时还不想直接说出来。” 顾教授又一次被他堵的无言以对。 凡是和方恒安有关的问题他觉得自己都非常分裂,理智上觉得应该快刀斩乱麻,条分缕析地情归情、义归义。 而另一方面,情感又总是临阵倒戈,最后该说的话一句都没说,不该做的事倒都做了个干净。 第146章 就在几小时前,自己还和对方从一张床上醒来,而那几句承诺放别人身上或许尚算平常,在他顾临奚身上已经算是山盟海誓的程度了,哪能那么说反悔就反悔。 方恒安看他不说话,固执又直白地提醒道:“顾老师,答复。” “答复昨夜已给了你。如果还是不放心……”半晌,顾临奚笑着说:“我记得你说过,当年你写这首歌算是个表白。那我就现在做个回应吧。” 他坐回琴凳,修长十指跃动于钢琴琴键。 说来也怪,刚才还觉得情感充沛到跟不上技法的曲子,这时想着两人昨夜的纠葛、多年的往事、生死间的碰撞,忧怖交杂,情与哀共生,指下就像有了灵魂间翻转流动。 又想到那许多年前窗外看到的清白交叠的尸体、艳红的血液蜿蜒在雪面之上;看不出人形的干瘪“试验品”倒在地上质问公理何在;钟力口喷三尺鲜血,手中捏着那只歪头断腿、粗制滥造的金属小熊;陈老爷子那首作为绝笔的《龟虽寿》。 ——衷于心者不得善终。弄权利者手握权柄。肆意者无所忌惮,深情者终得空许。 弹毕,额头已渗薄汗,顾临奚平时向来偏好一些技法华丽、情绪内敛的古典乐,而这样一首曲子演奏下来,既有淋漓畅快的宣泄之感,胸口也竟有滞涩闷痛之感。 他不动声色地缓了下呼吸,而后状似无意地说了句:“恒安,我说过,我下决定的事情从不后悔。但你毕竟年轻,有的人并不一定如你所想一般,'一生'太重,也不必这么早定下。” “——我不会反悔。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事情不是没你想的那样,主动权在你手里,你随时可以结束。” 他看着方恒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便扬起一笑,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太难伺候,都说了我不会反悔了,主动权在你手里,还要怎么样啊。我饿了,快去做午饭。” 方恒安很了解顾临奚这个人。当他一开始就谈笑而言的话,是可以直接戳穿怼回去的。 当他不带笑用较严肃神情说出的话则看具体情况而定,有一部分是故意用半真半假态度骗人玩的,怼回去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当顾临奚一开始用严肃态度,后来又用玩笑垫了个台阶的内容,往往才是他心里看重,反复思量,所以想好了所有铺垫说出来的内容。因为深思熟虑,所以不容辩驳。 顾教授这样的人,少年时惊才绝艳,青年时砥砺前行。心志坚定、自视甚高,同时也会特别固执。 于是,平日里棒槌似的方警官没再多说什么,自己去了厨房。 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方恒安对顾临奚的生活习惯已经非常清楚。 这人的兼容度很广,在外面点菜或者叫外卖的时候比较挑剔,对食物从新鲜度到摆盘的精致程度竟然都有要求。 但他对于“家常菜”的容忍度又非常高。哪怕打几只蛋切个番茄下碗面都可以吃的很香,好像那点烟火气格外下饭,让没滋没味的一点碳水化合物成了人间美味似的。 方恒安对他的爱好进行了取长补短的改良,提升了食材的新鲜度,口味放的比平时淡一点。但摆盘什么的就请顾教授自己在自己碗里摆着玩吧。 方警官从读高中就对一个人过得有声有色有丰富经验,做顿饭简直能搞出流水线,又快又好,这样三下五除二一收拾好一顿午饭。 端出来发现二楼餐厅中没人,远远闻到一股焚香的味道。 他顺着味道下楼走到客厅,看到五斗橱的玻璃架上,小巧的木质香炉边是一张老人的照片,是顾临奚的外公陈金茂法官。 那不是黑白色的遗照,而是一张有点好玩的生活照——照片里老人戴着个搞笑的米老鼠头箍,吹胡子瞪眼地看向镜头。看来他怒目而视的那个对象就是拍照的人。 顾临奚原本正撑着下巴坐在对面沙发上看着这张照片出神。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方恒安,笑着解释道:“这照片大概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去老景江乐园给他拍的。假装迷路走丢给老头子打电话,然后趁他接电话迷茫左顾右盼时,把那米老鼠头箍给他套上了。” 方恒安:“…… ”这人少年时和现在比,真是熊得判若两人。 两人笑了会,顾临奚说:“他老人家要知道我选这张照片摆在家里,非得气的揍我。” 他这时神情十分自然放松,停了会又说:“还把男朋友带回来一顿胡闹,更别说还是以前带的学生。老头一辈子可能都没想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事,估计会很想气活过来打死我。” 顾临奚说“男朋友”这个称呼时,有点不习惯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很难把这种关系和自己联系起来似的。 而方恒安听到这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热血沸腾,有心想按住那人亲上一顿,却碍于对面还摆着长辈的相框,强行按耐住了。 顾临奚拉着方恒安,对老人的相框微一鞠躬,说:“那这就算认识过了。” 两人回到餐厅吃午饭,顾教授吃饭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太言语,奈何方警官实在太有存在感,昨晚的事像是打开了他的某个开关,原本多冷静自持的一个人,现在挨不过五分钟就要亲热靠近,十分粘人。 顾临奚给弄得烦了,把筷子一搁:“还吃饭吗?要不现在回床上躺着,别上班了。” 第147章 方恒安眼睛一亮:“你和我一起?” 顾临奚罕见的面无表情:“可以。只要你让我来一回。” 方恒安诚恳摇头:“顾老师,昨天你亲口说的让我来,为人师表,不能出尔反尔。” 顾临奚心说我答应的又不是这种事,刚想开口就见对方视线若有若无往自己身上粘,头皮一麻,神情终于彻底板了起来:“吃饭!” 好在方恒安只是嘴上说说,分寸还是有的。卡着下午上班的时间吃完东西收拾好了自己。走到玄关处却没看到顾临奚,顺着声响来到了二楼书房。 顾教授已经又化装成了林熹的样子,正低头调整手表的蝴蝶扣。 脸的确没什么问题,但他穿的是一身纯黑立领风衣,线条锋利流畅,鼻梁上架着精细的半框金边眼镜。锐利深沉的眸光藏在单薄的镜片后。 这都是顾教授从前最习惯的衣着打扮。 方恒安看他端详了一会,把那个手表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回一个抽屉中。 一看那抽屉里的样子,方警官头一晕,那原来是个表柜。里面有二十几块手表。 作为一个最多戴下运动手表的年轻穷人,这些表大部分他都认不出来。但是不妨碍他被这种土豪气息震慑。无语地看着每只表还在优雅的旋转。 不过之前没见过顾临奚这种克制着兴奋的鲜活表情,让他多了兴趣,仿佛看到一本厚书又新翻了一页。 “这是摇表器。“顾临奚兴致勃勃地解释道:“专门为久放不戴的机械表设计的,这样可以保证腕表一直处于上弦状态,特别是配有万年历功能的腕表……比如最左边这块葡萄牙手表,每个月球公转周期只会产生极小的12秒剩余误差,近六百年才会累积一天的误差——”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兴奋了。一边也觉得自己在方恒安面前实在放松,不由失笑摇头:“我比较无趣,闲来无事除了弹琴看书,就喜欢收藏表。” “为什么是表?” 顾临奚想了想,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淡了几分:“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寓意吧。” 他没再展开:“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方恒安略一迟疑:“你就这么穿吗?这件大衣我看像你以前在a大穿过的。还有眼镜?” “对。昨天来的仓促,没带衣物,索性直接换了从前放在这里的衣服——不过再去买点符合’林熹’风格的东西也是举手之劳,不这么做主要是因为……现在没有必要了。” “没必要?” 顾临奚将最终选好的腕表扣上,锁上表柜,嘴角带着胸有成竹的笑:“你知道我扮作林熹是为了什么,但是导演和雪山那群人不知道。上次费尽心思才让他们信了几分我是在林熹身上死而复生,又说了点语焉不详的秘密。你觉得导演会怎么想怎么做?” 方恒安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知道你没死在那场爆炸后,会紧密关注你。一方面确定你说的话是否真的可信,一方面挖掘更多信息。” “对。那说回第一条,你觉得在导演的眼里,如果我真的是死而复生,在秘密已经被他发现的情况下,有什么理由继续扮作一个无钱无权的普通学生,而不利用原来的资产过得舒服点……或者做点什么大事呢?” 他笑着和方恒安出了洋房大门,视线却若有若无地瞟过门口信箱的某一点。 他知道,那是一个针孔摄像头。有人正透过它看着自己,就好像看着股掌之间的猎物。 但是,谁是猎物还未定呢。顾临奚这样想道。 第86章 给自己当替身 两人一起到警局时刚好卡着大家刚午休结束的点。 避嫌的方案被方警官驳回了,顾教授却依然不想张扬关系。原本想乘着灯还没开静静回办公室。两人却被郑功在门口挡住了。 要说郑副原本还有点不太确定自己那阴暗的想法,今天看到林熹这身打扮真的觉得实锤了。 他和方恒安、秦澜同样毕业于a大,上大课或者去找方恒安时多少和顾教授也打过几次照面。 顾教授这个人个人风格很强,会使用类型重复的穿搭配饰,有很强的符号性。 因此哪怕是对外形不敏感的直男都对这人样貌很有印象。 郑功心想,林熹今天这身从外形到气质都太酷似那位教授了,这可不就是铁板钉钉的替身,太惨了。恒安太渣了。 郑功先是对顾临奚尴尬地笑了下,然后把方恒安拽到一边,压低声道:“你们啥情况啊?” 方恒安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仿佛不屑于回答这种明知故问。 郑功凭这么多年和方恒安的兄弟情打赌,这人虽然现在看着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又稳重,但心情应该极其好。 郑功痛心疾首:“要不要脸啊哥们,你不会真搞潜规则强迫人家吧?” 方恒安用手指抵着他肩头推开他,站直身子,摆脱这种猥琐的窃窃私语状态。 “别胡扯。反过来——是他用抢抵着我同意的。” 顾临奚:“……”方恒安根本没压音量,他在边上听的一清二楚。怎么说呢,每个字竟然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连起来让人无言以对。 郑功有点无语:“你小子谈了恋爱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开这么夸张的玩笑。” 方恒安刚想说什么,忽然视线投向郑功身后。 第148章 郑功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到孙洛川正好端着杯子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孙局也看到了他们,和方恒安随口招呼了几句芦花园案的后续,忽然问道:“这位是?” 他指的是正打算离开的顾临奚。 郑功愣了下:“孙局您忘了吗?这是林熹。在爆炸案前警察局楼下见过的。” 一边他心里有点奇怪,警察对快速认人是做过专业训练的,孙局这种专家即使年迈,也没道理到见过几次的同事都记不住脸的程度。 孙洛川打量了一会垂眸静立的顾临奚,半晌,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这么一说是有点印象。不过之前没觉得,现在看……这位小同事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小林,你是本地人吗?” 顾临奚顺着林熹的背景道:“不是,我刚来海市。老家在安徽那边一个偏远小镇,您应该没听说过。” “哦……那应该是我认错了。” 顾临奚谦逊地低着头,就好像一个普通年轻人第一次见到顶头上司,混杂着紧张和受宠若惊:“或许是我今天穿着老成了些,远看年纪大上几岁,因此让您认错了。” 孙局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你像他本人,而是你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他,一时晃神了——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转向方恒安:“恒安啊,陪我出去喝杯茶,找你聊聊。” 方恒安应了,和他一起出了警局。 看着两人背影,顾临奚飞快地皱了下眉。 他原本以为孙局说的眼熟是将他和顾教授联系在一起了——他从前总代表a大做公开演讲,很有点曝光率。又因为“死”的那个大桥事故,成了一段时间的热点案件,照片肯定也过了孙局的眼。因此出言试探。 但是孙局否定了这个说法。 根据那意思,孙局认错的人应该和孙局自己年龄差别不大,自己应该是像那人二十岁左右的时候。 顾临奚自然不是什么滥大街的长相气质。他也从不信真有什么巧合。真要说和某个人像……他心里渐渐有了猜测,神色微沉——孙局为什么会认识那个人? “林熹,你在听我说话吗?”郑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临奚微微一怔,敛了微露锋芒的眸光,笑道:“抱歉,没休息好。莫名其妙就走神了。副队,您刚才说了什么?” 郑功现在一听这两人说休息得好不好都有条件反射了,别人没什么,自己倒是老脸一红,挠着头说:“哎,听恒安说你身体不太好。别太……唉,我就不说了,你懂的……就是那什么,别太放纵。“ 顾临奚:“……谢谢关心。” 郑功一看他这有点拘谨又乖顺的模样就有点良心不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道:“小林啊,你知道恒安有个过世的导师吗?” 顾临奚心里还在想孙局的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下。 郑功却将他这幅神色看做了失魂落魄,语重心长地说:“恒安心里把那位老师看的很重。但…你别太顺着他,别弄得他让你怎么穿怎么做就照着办。模仿别人太压抑了,还是要……那话怎么说来着?——做自己。” 顾临奚错杂的思绪中分了一缕给郑副队,他那么会察言观色通晓世情的人都懵了一下,然后才明白对方的思绪歪曲到了哪儿。 给自己当替身这种颇具想象力的事情,把顾教授一下雷得都忘了正事,发现方恒安和他周围的一切都克自己的很。 第87章 你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而另一边,格外辟邪的方警官和孙局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孙局自己喝不惯这些年轻人喜欢的黑乎乎玩意儿,自己点了杯柠檬水,把菜单推给方恒安,一边道:“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方恒安随便勾了杯拿铁后将菜单递给服务员,等人走了,才简单地回复道:“挺好,有劳孙伯挂心了。” 孙局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之前杵着一步不让,还立军令状。现在倒假客气起来。” 他看着方恒安,就像一个欣慰又心疼小辈的长者:“恒安,你老爸把你托到我手里干活,我就托个长辈的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近日冒进了些。” 方恒安埋头喝咖啡,杯子挡住了小半张脸。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再认真听。说不清是格外木讷听话还是特别敷衍。 孙局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半天讲的自己水都空了小半,对面也没一点捧场的意思,终于无可奈何地自己进了正题。 “这次芦花园和钟力的两个案子缠在一起,涉及恐怖袭击、绑架、谋杀等极端恶性事件,你能侦破,还是很说明能力的。我和上面报了你的事迹,下月会有一次表彰。” 方恒安从咖啡杯里抬了下眼睛,平淡地道了声谢。 “先透个底,表彰结束后,我会给你报一次晋升。具体位子我还在琢磨,还得看看有什么人能腾出空来,不过已经大体有了门路——两个月吧,连表彰带晋升,伯伯都给你搞定!”孙局哈哈笑着说。 刚才还和自闭少年似的埋头喝咖啡的方恒安忽然抬起头来,却不是欣喜道谢。 “调离一线?是要离开现在市刑警队的位置吗?” 孙局眸光微闪,面上却依然带着理所应当的慈祥微笑:“你这孩子,当然要调离刑警队了。你最近应该也发现了吧,在一线毕竟危险了些,万一以后真出了什么事,我可没脸再和你老爹喝酒谈天了。” 第149章 方恒安:“但是我年纪太轻,说话做事又太横冲直撞,常常欠妥,做不好办公室里的那些事。一线才是比较适合我的岗位。恐怕要辜负孙局您的好意了。” 孙洛川摩挲着茶杯,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子侄。 他其实和方恒安的父亲也不是多深的交情,只是都在律法圈子,又在广结人脉这事儿上有共同爱好,多说个几句话罢了。 方恒安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自从那年老一辈泰斗意外死去后,方父逐渐成了律法界中流砥柱,交友广泛。虚虚实实。 但心知是一回事,行事说话又是另一回事。毕竟人心隔肚皮,如果当真内里什么都表现出来,这世道还不乱了套。倒不如粉饰太平。 不过,这就看这年轻人肯不肯一起粉饰了。 孙局哈哈笑了两声,没接方恒安的话,只说:“边喝边聊。恒安,自家聊天,这么严肃干嘛?喝点咖啡,都凉了。” 见方恒安沉默地抿了口咖啡,孙局温和地说:“就你们年轻人喜欢吃咖啡这种西方来的东西,我是喝不惯,我就爱喝茶。” 临近退休的老局长笑叹着:“不过有我这种好茶的会去茶馆、会买茶叶,也有你们年轻人会买什么咖啡机、会去西餐厅。这就说明了一个道理——东西啊,只要在自己合适的位置,就会有价值。” 孙局的视线穿过鼻梁上的老花镜片,轻飘飘地落到方恒安身上:“而如果坚持放在不当的位置,可就容易适得其反了。” 方恒安沉默地看着他,就像一块无动于衷、听不懂人话的木头。 孙洛川笑了笑,说回了正题:“恒安啊,如果你是担心升了后不如一线有实权,那大可放心,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自家子侄,新位置肯定不是闲职,前途比你现在只多不少。”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们这代年轻人和我们不同。有性格,有想法。所以你虽然有时候说话做事直了些,但是有我们这些长辈看顾着,总不会太差。你自己也有能力,年纪轻轻就有实绩……日后,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方恒安终于放下咖啡杯,沉沉地望着自己这位上司。 孙洛川局长临近退休,在警察系统里是光辉了一辈子、清白了一辈子的。 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有他家顾教授这种,一件衬衣都要一掷千金,表面上十足的享乐主义者。那也有孙局这种鞋都穿得掉了皮,一杯咖啡也没怎么尝过的朴素官员。 可以说,方恒安立志进入司法系统,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位孙局长做的榜样。 ——孙局这种人,简直不像是在生活中会见到的位高权重者,而是应该放在光荣榜上、烈士墙上供人瞻仰的那类。 因此,即使之前孙局提过用陈默压公众舆论的事,方恒安也只当是处事方式不同,老人家毕竟爱惜羽毛,并未多想。 但是,刚才这位“英烈”带着点<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惯用的缓慢腔调,说出了: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方恒安慢慢地说:“谢谢局长照顾。但是我年纪尚轻,才疏学浅,还是想在一线再历练几年。” 孙局看着他,笑容渐渐收起。 方恒安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而且,案子没查完。”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但神情语气却冷硬地像一把刀。 孙局食指扣着桌面:“没查完?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芦花园案的结案报告不是你前天自己递上去的吗?” “您是干了一辈子刑侦的专家,在案件侦破、链路闭环方面一定比我有经验。现在芦花园案和钟力杀前妻一家两个单独的案子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结了,但整件事背后疑点重重。” “钟力已经杀了前妻报仇,为什么要策划绑架案?陈老爷子一个年迈老人,也哪来的能耐弄那么多火药炸弹,放在警局和游乐场?还有——” 他字字清晰地说:“陈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把炸弹带进的警局,负责安检的那个辅警又是怎么用假身份通过的入职审核?钟力绑架案时明显有钟力同党在不远处官网情况,但派警员立刻去搜又什么痕迹都没找到……” “——这些事情,一件都没有查清楚。” 孙局缓缓地眯起了眼:“你想说什么?” “有个恐怖分子集团,他们势力庞大。甚至——已经渗透到警局内部。”方恒安字字掷地有声。 “恒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恐怖团伙?警局有内鬼?”一片沉默后,孙局忽然笑着叹了口气:“真是年轻人啊。看多了什么谍战内奸电影,总有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 方恒安不是没见过孙洛川发火,上次因为陈默的事情两人争吵,孙局就发了不小的脾气,吼的半个警局都知道了。 但其实即使遭遇了局长的暴怒。大家也并不特别当真,因为很多老警察都知道,孙洛川局长就是这样,急性子暴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反而还因此觉得局长直率亲民、更加拥护。 但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孙局的神态温和,声音别说比起他那些怒吼的音量了,比平日里说话还要轻上几分。 然而,一种压迫感极强的气势从他平静的语气和老态的眉目中一点点渗了出来。 孙洛川像是十分疑惑地问道:“有内鬼?恒安啊,你是在说保安科干了三十年的老吴有问题,还在在说人事科那一家子老警察的小姑娘有问题?” 第150章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说:“还是说,你觉得本局,就是你那个所谓的……内鬼?” 方恒安默然不语。 “恒安,你年轻,说话没轻重。当长辈的不和你计较。晋升位置我给你留意,你自己好好想想。” 孙洛川等了一会,见方恒安没再说什么,神情微缓,压了张付咖啡钱的现金在桌角,站起来就要离开。 临走前,德高望重的老局长弯腰在方恒安耳边低声说:“芦花园案是你在侦查,爆炸案因你将芦花园案凶手请到警局而起。真闹大了,没人提万事大吉,真冒出来了只好杀鸡儆猴,到时候小事都变成大事了。如果再有人多想一点,你恐怕也要引咎停职。” 看到方恒安低头垂眸,没再反驳。孙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好的前途啊……恒安,你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第88章 情场得意,职场失意了? 孙局离开咖啡厅,并没有回警局,而是转了几个弯,进入了一条少有人烟的巷子,在墙角绿化带的灌木丛里,捡起了一只对讲机。 “应该是办妥了。过程的确不算顺利。”孙局压低声音对着对讲机:“不过也不算坏事,方恒安这人…他不顶撞几句,我反而放心不下。” “从这次的事情看,刑警队长这个位置十分重要,郑功看着和稀泥,其实心里门清的很,他不合适。我会物色新的人选。” 对讲机那头十分漫不经心地说:“那就都做掉呗,你们那的血……也该换换了。” 孙洛川断然拒绝:“不行!我临近退休,对警局的掌控力会逐渐变弱。现在时代也不同了,有点风吹草动媒体就像嗅到腥味的野狗一样一拥而上。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交流和互相监督。” “是吗?这么多人没事找事?”对面那人还是在笑,带着不易察觉的森冷。 见对面还在质疑,孙局声音更冷硬了几分:“怎么没有?今晚就有一桩外来专家的近期重案交流会议,如果被看出什么纰漏就完了。” 他说完,忽然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低叹了句:“看来到最后还是只能靠顾穹曾经埋下的那点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办法让上头那些也不干净的老家伙卖人情。” “说到顾穹,我今天在局里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其实脸也不算多像,但莫名其妙地就让我想到了他。” 孙局叹了口气,他和对讲机那头的人说起话来,竟还有点像个有些交情、能说上几句的熟人。 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是叫林熹吧?那人的事情你别管。” 他打断了正要发问的孙局:“洛川,记得上次你说的话吗?你说你年纪大了,不像我这么有野心,也畏惧顾穹那种下场,你折腾不动了,就想好好退休。” “这里的事情能少沾就少沾,做你的模范局长,光荣退休,这不好吗?” 对讲机那头笑着拖长了调子:“我啊,还没你这机会呢。你知道那帮人现在都管我叫什么吗?’导演’。你信不信,真出了什么事,全是我策划的,那位连脸都没露过的拉美特利阁下随随便便都摘的干净。顾穹当时真是被自大冲昏了脑子,什么都没有就和他斗。可笑现在人人都以为是我杀顾穹上的位。” “拉美特利现在有对付你吗?” 导演:“那还不至于,他心思可不在这里,而且我现在还有用。只是我要先为自己谋划好后路——所谓’拉美特利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一旦我能搞清楚,别说自保了,反制拉美特利都有可能。” 他用那种特有的咏叹调,慢悠悠地说:“我透你一句底,那个林熹或许就是打开这个秘密的钥匙。所以,涉及到他的事情,你日后……见机行事。” ———— 方恒安回到警局时得知孙局没再回来,他找到郑副,两人到会议室聊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斜。 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一下午没见顾临奚,走到办公室准备叫他吃晚饭。 顾临奚正在用笔记本飞快地打字。他指节修长,敲键盘时也和弹钢琴似的好看。 方恒安无意间看到似乎是篇纯外文的文档。他虽然对顾临奚向来言行直接,却从不偷偷窥探对方的隐私和行事,当下挪开了目光,却看到桌上打印着一堆世界地图的材料。 这下方警官倒顾不上“磊落”了:“你要离开海市去别的地方吗?” 顾临奚手下不停,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方恒安无奈地重复了几次,顾教授才回过神来。 “暂时没这个打算,我最近在查两件事事。” ”什么?”方恒安问。 “第一件事是和位置有关的,所以会用上地图。你还记得,上次我把我童年时记忆里的’雪山’的一些特征告诉了导演,他一定会去查,因为那里隐藏着他想的到了拉美特利最核心的关于生死的秘密。但是光靠他是不够的,我自己也在查。” 他将电脑屏幕转到方恒安面前,把外文文档切成了一个终端窗口:“我写了一段代码,根据图像识别算法将那些记忆里雪山的特征都筛选搜索了一遍,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民用地图数据是非常有限的,更别说还很可能在高海拔无人区,这块我还需要花更多精力查。如果有了基本的眉目,再考虑离开海市去看看。” 第151章 他看出了方恒安的紧张,笑道:“不过那一定是其他准备都做好的情况下,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 既然顾临奚已经把笔记本屏幕转了过来,方恒安索性就大大方方地看,虽然屏幕上主要就一个终端界面,满屏代码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方恒安见他不是要走,心情变好,于是夸道:“顾老师全才,这世上似乎还没几件事是你不会的。” 男人很少有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方警官看人的眼神又惯常有种特殊的沉,显得一句平日听惯了的夸奖有了种别样的真与重。 顾临奚笑了:“我不会的还是很多的,擅长的更多是工于技巧,说白了,就是看实用度。但其实有句话不错,人类最特殊的地方在于会投注心血于似乎没有实际回报的东西,比如哲学、艺术等等。这点我就差了许多。” 他顿了顿:“你要真说全才,其实我知道的人里能称得上这个词的或许只有拉美特利,我会的许多东西许多是他亲自教的,应该尚不足他本人十一。” 方恒安稍有意外顾临奚对拉美特利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他了解顾临奚,这人即便自贬也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非常客观,绝不至于妄自菲薄,更何况他做对方学生许多年,知道顾教授平日对自己的才学还是比较自负的。 方恒安见话题扯远了,说回之前的:“第二件事呢?” 顾临奚少见地迟疑了一下:“第二件事就是,其实我对拉美特利的身世和秘密有了些猜测,但是我自己也不确定方向对错,能告诉你多少。等我有了确定的眉目再和你说,你觉得如何?” 水至清则无鱼,哪怕两个普通成年人在一起,都绝不可能是完全毫无秘密的关系。更别说是顾教授这种平生不与人论心迹的人了。 第一次这么和人条分缕析地交代自己作为,一时十分不习惯,简直都生出点尴尬了。 顾临奚说完后,只见一惯面无表情的方警官弯了眉眼,他更是尴尬,但面上一点不露,反而一派风度翩翩的笑容,在对方答话前截断,自己换了话题。 “怎么,方老师,和局长聊得不顺利?情场得意,职场失意了?” 方恒安一点也不奇怪自己这点斤两会被昔年导师看出端倪:“孙局想提我晋升,同时调离一线刑警队。” 这乍听是桩好事,顾临奚刚才的笑意却从眼底消失了,他摸着下巴:“还有多久?” “两个月。” “你应他了吗?” 只这几句语焉不详的对话,方恒安就意识到,虽然内鬼猜测的细节他之前连顾临奚都没说。但这人已经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 他回道:“我先是拒绝,后来默认了。” 顾临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应该可以了。” 有时他看方恒安还不能完全摆脱昔日做人家老师的习惯,总带着点自以为是长辈的偏见,觉得他毕竟年轻,即使聪慧处理事情总太多棱角,恐不能面面俱到。 如今看来,的确有点自以为是了。 方恒安颔首:“既然你都觉得可以,那我就放心了。” 警局到底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这三言两语语焉不详的对话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聊了陈老爷子如愿承担了几乎全部罪责,而陈默会被送去少管所。他们曾想去探望,陈默却不愿意见。 说完话,顾临奚说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完过半小时再去吃饭,方恒安便打算继续回去拉郑功陪着加会班。 却没成想一拉门把手,秦澜直接被带着冲了进来。 方恒安:“……” 秦澜惊呼了一声,忙扶住门——她差点就栽到了方恒安身上! 不过方警官身手果然很好,也一点也没有扶人家姑娘一下的意思,一瞬之间就闪到了墙边。如果不是秦澜反应快,这下估计能直接脸着地。 顾临奚一旁看着,真心觉得这个警局除了方恒安外许多人都洋溢着一种格外让人疑惑的气息。 倒不是觉得眼前这幕好笑,而是秦澜刚才一时不察冲进来的姿态动作,像是倚着门在出神,没想到里面忽然开门,结果才闹出的尴尬。 那一个下属警员,靠着领导办公室门又没立刻进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尤其是,就在因为炸弹案怀疑警局有”内鬼“时。 不过刚才和方恒安聊拉美特利相关事情时两人一直压着声音,重要信息没有被听到的道理,剩下的事就不是他一个“实习生”要处理的了,因此只是事不关己地低头继续敲键盘。 秦澜连连道歉:“方老师,不好意思,没撞到你吧。郑副队说让我来叫你过去一下。” 方恒安看着她,淡淡地问:“你在门口干什么?” “啊,没什么。不好意思方老师,我是在门口站了一会。“秦澜脸一下红了:“我怕打扰到……” 方恒安倚在墙边看着她。这话如果是郑副说,还能勉强当作一次带点桃色的玩笑。但除郑副外,其他人还不知道他和顾临奚的关系,他和郑功好友多年,也不觉得对方真的会把这点事转眼间就满世界瞎说。 那么秦澜所谓的怕打扰……是打扰到什么呢?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顾临奚旁若无人的敲键盘声。 这一静,秦澜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血色也从脸上下来了——公安局是有一定保密属性的单位,严肃点算个窃听机密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第152章 想到这层,她立刻解释道:“对不起方老师,我不是有意的,但是的确听到了你们说话。听到你们在说陈默的事情。很抱歉!我下次一定立刻敲门。” 方恒安看着她,就在秦澜忐忑不安时,终于听到对方说:“保密守则回去多看两遍,走吧。” 秦澜连连点头,大松一口气,和方恒安一起走出办公室去找郑功了。 方恒安走在前面,秦澜在后面带上办公室的门时,视线短暂地透过门缝落在了那名坐在窗边的实习生林熹身上。 虽然林熹之前看起来就比一般的实习生瞧着举止大方成熟许多,但或许是环境和周身打扮的原因,总之这一刻看起来真一点也不像实习生。 而像他坐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主人似的。 这草草的一眼,连脸上的神情都没瞧的很清楚,但秦澜无端地觉得那一刻这人显得非常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尽管她社交圈子很窄,想遍自己认识的那些人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眼熟。 她觉得这个林熹非常奇怪。 或许正因此,她刚才下意识撒谎了。她并非只听到了关于陈默的那几句,还听到了另外两句只言片语。 她来的时候正听到那林熹说了句“可以了”,而理应是前辈的方老师则自然而然地接了句“那我就放心了。” 那语气和内容甚至不像是关系亲近的两人商讨事情,而更像是方恒安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经验见闻高过自己,在寻求评价和佐证。 第89章 窃听器 各自忙了一会后,方恒安来找顾临奚吃饭,还去了上次那家日料店。 原来上次顾教授并不是真的想为同事们打一次“土豪”,而是因为自己的确喜欢那家的口味和食材。 两人默契地没再提和“内奸”有关的事——公安局里的“内奸”可不是跳槽个对家公司那么简单无害。 更何况,尤其是一线刑警,许多人都是拿着那点微薄的待遇冒着生命危险的,捕风捉影地怀疑比尔,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饭后,顾临奚说要逛一逛这里的综合体,原本让方恒安先走,但这位从不下班的劳模警官似乎一夜之间突然闲了下来,非要陪着,这才知道顾教授是要买眼镜。 方恒安不解道:“你现在不是戴着眼镜吗?还有你记得吗——你那眼镜在我家书房里还有一副,我看你上次戴着也挺好。一摸一样的东西要买这么多么?” 顾临奚扶额:“下次把这幅给你拿回去比对一下,看是不是一摸一样?方警官,观察力有待提升。” 方恒安:“……” 顾临奚走进一家定价让人怀疑是在用金子铸眼镜腿的眼镜店,一边试镜框继续道:“而且我想再测一下度数调整一下镜片,感觉没那么清楚了。” 方恒安接过他拿下来的眼镜,在自己眼前比划了一下:“你这眼镜我带了也没什么不适,还以为是装饰用的平光镜,竟然有度数?” 顾临奚笑骂道:“……当然有,你活得太糙了。理解不了老师我这种追求完美的意识。” 方恒安还在想词儿把他怼回去,铃声就响了起来,便走出店铺在走廊里接了电话。挂了电话正要回店里找顾临奚的时候,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女孩子。 那女孩原本正挎着只帆布袋,一边看旁边女装店的橱窗,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这时也看到了方恒安,整个人就如被老师抓包的小学生一样,下意识地站直了。 “方老师好!”秦澜说:“这么巧在这里遇到啊,我和姐妹约了一会看电影。方老师……是陪人来逛街的吗” 这里是离警局最近的综合体,其实在这儿碰到同事是高概率事件,但工作狂显然不在此列。 方恒安点了点头当作招呼,简短地说:“他在挑东西,我等一会。” 秦澜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忽然说:“那你不进去帮忙吗?比如买个单当礼物什么的?” 方恒安在除了面对顾临奚的情况下,思路都直的让人发指。他莫名道:“帮什么忙?”又想到秦澜后面说的话:“他选的东西我没付账的胆子。” 秦澜:“……” 就在这时,顾临奚走了出来,他一眼看到了秦澜,向她点头作为招呼,同时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秦澜看到带了耳机,意识到他正在打电话。 似乎一直是对方在说,顾临奚只简单道了声“好”。 方恒安看他挂断电话,问了句:“买好了?”一边自然地想接过顾临奚手里的购物袋打开去看。 顾教授无语地隔空点了下自己的鼻梁:“新眼镜戴上了。袋子里装的是旧的。看来你的确看不出区别。” 秦澜一旁看着,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很难想象方恒安会逛街,所以她原本甚至猜测是方恒安交了女友,结果却是这两人一起。 但这不妨碍她意识到自己杵在这里似乎有点碍事,正好电影离开映时间也不长了,便道别要走。 这天是周末晚上,综合体的人流量很大,顾临奚礼貌地侧身让在一边。 秦澜让过人流往前走的时候,帆布包轻轻从顾临奚身侧带过。 忽然,包带被人轻轻地拉了一下。 秦澜疑惑地扭过头,发现那实习生“林熹”正看着她:“秦学姐,你是要去电影院吗?好像不是这个方向,是不是走错了?” 第153章 而他手中拿着手机将屏幕对着她,上面写着一句话。 ——你的包上好像有窃听器。把包递给我看一下,同时如常回复我口中所述问题。 秦澜心猛一紧,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师父方恒安。方警官已看到顾临奚屏幕上的内容,对秦澜点了点头。 顾临奚接过帆布袋,找到一个卡通人物徽章的位置,抬起徽章在靠近针部的狭窄缝隙里有个很小的黑色物体,那的确就是窃听器。 秦澜脸色一下就白了,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什么。 顾临奚长眉旋即一皱,眸光清冽如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澜毕竟是受过专业刑警训练的,被这隐有威势的锐利眼神一刺,刹那就清醒了。 她清了清嗓子,顺着顾临奚刚才的话道:“嗯?不是这个方向吗?我给你看看电影票,你看是不是在这个综合体里。” 顾临奚:“你走错了,还要步行一公里去另一个商圈。” 秦澜哀叹了一声:“一公里啊?这包好重,我走不动了。早知道不把笔记本电脑也背上了。这里有存东西的地方吗?” 三人之前一直在边说边往外走。这时正好走到一楼大厅。前台那边有一大排储物柜。 顾临奚用了个眼色示意,秦澜立刻会意,跑过去将包寄存了进去,还特意和前台问了几句关于存物的时长收费,故意来让窃听器那头的人听到。 秦澜存包的时候,顾临奚和方恒安就站在几十米外不远不近的距离等着。 两人没交谈,只心照不宣地做了个极短暂的眼神交流,顾临奚低头按着手机。 第90章 斯文败类顾教授 没多久,秦澜存完包跑了过来,脸色明显放松了一些,刚要开口询问林熹是怎么发现可能有窃听器的,就对上对方抬起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写着:还没结束,别说话。我要再确定下你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窃听装置。 秦澜当下又出了一身冷汗,跟着两人来到综合体的地下车库。 走到方恒安的车边,顾临奚走到后备箱出拿出一个形似无线电探测仪的设备,递给秦澜。 秦澜毕竟是科班出生的警察,一下就看出这是专业级的反监听探测仪。 她会意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用探测仪检查随身物品,同时心中也闪过疑惑,这种探测仪费用不菲,一般保密性质极高的单位才会配备,什么人会随身带着放在车里呢? 过了大约一刻钟,秦澜拉开车门走了出来,将检测仪递还,同时说:“我检查过了,没别的监视设备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忍不住连连打量这位实习生:“你太神了,那包我背那么久都没觉察到。你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顾临奚轻描淡写道:“能发现窃听器是因为靠近你的时候我正在打电话,听筒里有电波杂音,所以留了神。不过当时也没想太多,巧在你走时包擦到了我,我正好看到监听器一点微弱的反光。” 秦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顾临奚看她这样,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轻轻点了下自己的新眼镜,转向方恒安:“你看,新眼镜派上用了吧?” 说这话时,他还轻轻眨了下眼,漆黑瞳孔中那点特殊的光十分流光溢彩。 顾临奚就按他自己解释的那样,自从被导演“发现身份”后,十分的破罐破摔,举止神态都不再特意带有“林熹化”的拘束和稚嫩。 再加上周身打扮,这时候其实很像从前许多人熟悉的那位顾教授了。 而另一方面,也不知是因为两个人关系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有些瞬间……比如刚才,方恒安甚至在这位教授身上感觉到一种隐晦的骚包气息,两种气质混在一起,简直有点衣冠禽兽的味道了。 脑中闪过一些混乱的画面,方恒安忙按耐住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喉结却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下。 他清了下嗓子,不去看自己那位惑人心神的老师,只将目光转向秦澜,简单安抚了几句后,三人来到了附近一家较为安静的咖啡厅。 秦澜捏着咖啡勺,神情一片迷茫。她正在努力按照两人的提问努力回忆自己这几天到过什么地方,可能是什么人放的窃听器。 “……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这只包我用了好久了,是从一家淘宝店买的……店我刚才翻了下是个十年皇冠老店。最近每天都加班到很晚,今天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出来玩……回家的话我也是一个人,除了我妈来过一次送菜外,没人来过。” 端咖啡上来的服务生听到只言片语,心中感慨,多么朴素的单身生活啊。 结合那句“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同样是社畜,真是心有戚戚。连带看对面那似乎是女孩老板的男人都不顺眼起来,没好气把咖啡杯重重地放下。 方恒安并没注意到,同样也没情商对手下警花的枯燥单身生活有所同情,只皱眉沉思。 秦澜作为警察还是有基本的发侦查意识的,的确是那个窃听器十分精巧隐蔽,不是市面上随便那种灰色产业会使用的粗制滥造的东西。 如果不是顾临奚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再加上电话的巧合,方恒安自问今天并不能发现。 所以,对方显然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犯罪集团,能接触到秦澜背包的人也太多,细查起来地铁安检员都有可能,查监听器是怎么来的无疑大海捞针,没有意义。 第154章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秦澜? 方恒安想,这女孩在警局是个很常规的位置。作为自己亲带的新人,她几乎可以接触到全部案件,但是都并不深入。 另外,也出于”新人学习”的原因几乎有所有普通案件的卷宗查看权限,但同样不包括比较敏感及涉密的重案要案。 那么,在她身上费尽心思放窃听器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的神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只有秦澜能接触到? ——还是说……不只是她? 如果是前者还好,作案者不一定出自警局,事件也有头绪可查。 但如果是后者,联系“内鬼”的怀疑和孙局那过分巧合的“晋升机会”——就极其可怕了。 这意味着有人对警局的渗透力已经到了连不起眼的秦澜都覆盖的程度。 而要验证很简单,只需要暗中查一查,警队其他人是否也被安放了窃听设备。 方恒安心中有了决断,再加上眼看和秦澜也聊不出什么了,便准备叫上已经无聊到读咖啡产地说明的顾临奚离开——顾教授深谙偷懒的哲学,在场有人能解决的事情他绝不多亲自思考,信息不足无法决断的事情也绝不提前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是“老孙”,方恒安过去曾派这人私下查过钟力的老底。 说来归根究底,从那时起他就因为查顾临奚车祸之事,无意间顺藤摸瓜发,隐约发觉公安系统内部有些问题,所以很多事情下意识地不再大张旗鼓从明面上做。 这时候忽然接到老孙的电话,方恒安觉得有些不对,示意原本要起身离开的秦澜稍等,接通了电话。 老孙那边似乎信号很差,声音有点断断续续,还压的极低。方恒安走到咖啡店门口安静的角落接听。 大约十分钟后,他回来了,神色甚至比之前还要平静,但他的注视无端让秦澜有些心惊肉跳。 “方老师,怎么了?”她有点紧张地捏住了杯子。 方恒安坐下,平静地说:“在我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先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之前问过,但是我想给你机会,重新回答一次。” 秦澜没来由地心一提,战战兢兢的问:“什么?” “你今天下午在我办公室门口做什么?”方恒安问道。 第91章 山雨欲来 即使这时候咖啡厅里依然充斥着轻缓地音乐和依稀欢笑人声,这张桌子却仿佛是块格格不入的真空带,秦澜觉得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但她一直没有开口回答。 一片凝滞中,顾临奚似乎终于读完了这段咖啡豆的家族历史,将视线从海报上挪开,对秦澜笑道:“是关于我吗?” 秦澜踌躇着没有回话,他却从女孩那瞬间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了答案,自语道:“看来是了。” 奇的是,说到这里他竟然没有乘胜追击,停下了追问,自己看手机去了。 秦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忽然意识到对方刚才虽说是发问,但是神态十分温和轻缓,眼下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却没有逼问,更像是想等她自己亲口说出来。 ——毕竟有的事情,自己承认和被别人发现,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半晌,秦澜抬头看向方恒安,轻声说:“抱歉,方老师。下午我的确动了偷听的心思。至于原因,可能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吧……有位前辈的话让我觉得林熹可疑,因此我在留意他。” 方恒安十分的直截了当:“那人是孙局吗?” 秦澜其实有注意维持自己的神情平静,但这件事她原本甚至没指望方恒安相信,做了思想准备他觉得自己是在找借口,没想到对方一语道破,一时面露惊诧。 方恒安按着眉心:“难道他让你直接偷听?这种指令你也照办,不觉得奇怪吗?” 秦澜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孙局只是在看我年中总结时,随口评了几句同样是新人的林熹。” 说这话时,她忍不住瞥了一眼看起来事不关己的“实习生”。 顾临奚配合地抬起头,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嗯?评了我什么?” 秦澜犹豫了一下,想到他之前还帮自己找到了监听器,还是实话实说。 “说你出现的太巧了,原因和时机都很微妙,最近这些重案也的确是你到了警局才有的。而且这些案子处处透着诡异,似乎犯案人非常了解我们刑警队的情况……” “但是说完后,孙局似乎也意识到了矢言,还嘱咐我不要多想,更不要自作主张怀疑同事私下调查。” 顾临奚想,看来这位孙局对秦警花的能力似乎不太放心,还特意在最后加一句“不要私下调查”,生怕秦小姐想不到似的。 秦澜这么一回味,也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奇怪,但又怕他们误会自己搬弄是非,攀咬领导,尽可能理性地补充道:“我自己的确对林熹也有怀疑。” 她回头认真地看向顾临奚:“绑架案和爆炸案时,罪犯显然是认识你的,而你这个人也很奇怪,处处都是疑点。” “——比如你为什么这么熟悉监听设备,比如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准备辞职实习。所以我觉得我之前会怀疑你很正常,只是我的确不应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用这种方式刺探同事。” 第155章 “方老师,明天上班后我就提交一份正式的检讨讲清偷听这件事,回头停职还是别的处理都听组织安排。” 方恒安却抬手打断了她:“不是检查的问题,明天能不能正常上班还说不准。你说完了,接下来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了——上头怀疑你和陈老爷子的死有关,已经有了初步证据,随时会拘留你正式调查。” 秦澜震惊地站了起来,她这一天似乎用完了一整年的惊讶,现在半张着嘴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顾临奚眼中寒芒闪过,他有些突兀地插话道:“陈老爷子的不是简单的自杀…而是有人力作祟?” 方恒安颔首。 “让我猜猜,’上头’不会那么巧,又是这位孙局长吧?” 原因很简单,方恒安没有立刻将这事说出来,显然因为办公室偷听的事情,他也并不确定能否相信秦澜。 直到秦澜说出孙局长“无意间”和她提起林熹,才逐渐理清了整件事,意识到关键节点在这位局长身上。 顾临奚没再问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杯中的咖啡,乍一看,神情依然一副滴水不漏的事不关己。 方恒安对秦澜道:“我需要你尽快冷静下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做出一个决定。” 秦澜咬了下唇,抬起眼睛时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已经缠上了血丝。 方恒安说话快而清晰:“首先,你有过违规接触陈老爷子的行为吗?尤其是在他自杀前后?” 如果是平时,秦澜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但是此刻,之前一件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事浮上心头:“……我给他带进去过一盒点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点心里有毒?” 方恒安摇头:“不是有毒,陈老爷子也的确死于自杀。这点监控里看的清清楚楚。我再说清楚点,对你目前的指控是’诱导嫌疑人自杀’,你再好好想想,点心上有什么,你又是为什么带那盒点心进去。” 秦澜捂住脸深呼吸了一会,抬头道:“……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点心是海市老牌点心,陈老爷子说这是从小就最爱的味道,有老家父母的回忆。” “他说,等他转了检察院定了罪,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吃上了。我想着老人家也不容易,这也是在咱们这儿最后一个晚上了,就给他去买了。” “那家店是连锁的老字号,在市中心才有,我就叫的闪送。到了以后就直接给他拿进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掏手机:“方老师……你看,这里还有我叫闪送的订单呢。” 因为太过紧张,她的手指都在发抖,解锁了几次手机都失败了,眼泪不自觉地一滴滴地砸在屏幕上。指尖在屏幕上的泪水里无措地滑动。 因为这说到底是警局内部的事情,顾临奚先前始终安静地做着背景板,这时忽然开口道:“事情是你做的吗?” 秦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顾临奚在和她说话,反应过来后情不自禁地提了音量:“不是……当然不是。”?顾临奚看着她,食指关节轻轻敲着玻璃桌面:“既然不是你做的,紧张什么?是怕警局同事会被蒙蔽遗漏,让你无辜获罪吗?” 秦澜语无伦次地哑声道:“当然不是!我……” 顾临奚打断,字字如金石激撞:“不是最好。你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不是刚毕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罪恶在等你揭露,无辜在等还清白。你这幅任人处置还是等着被救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只是说怀疑,不是定罪也不是停职。只要一天你还是警察,你就有查出真相的职责,不是吗?” 顾临奚一字一顿地说:“谁都可以不信司法系统,你不行。因为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说罢,他起身对方恒安道:“这件事我已经参与的太多了,先回去了。” 顾临奚心知肚明,既然怀疑陈老爷子的自杀有人诱导,当晚送了点心的秦澜固然可能因为某些“证据”成为了第一嫌疑人,自己和老人单独会面难道不可疑吗? 顾临奚走到咖啡店门口,才发现沉沉的黑夜中已经飘起了雨幕,不大,细细密密得,就好像一层微凉的薄纱。 他没有撑伞,直接走进那雨里。方恒安三两步快步追上,把车钥匙抛了过去。 方恒安已经送完钥匙回到咖啡桌边,他的声音永远沉静凝定。 “秦澜,你已经回答了问题,接下来我会简单描述现在的情况,并且需要你做一个选择。” “已经有人秘密查验过,你送进去那盒点心本身没有问题,外包装盒外表乍一看和普通售卖的点心也没有区别,但是其实包装外壳是特制的。有人将威胁的话藏在包装盒上印的假的成分说明和产品介绍里,用的是谐音和藏头的法子。” 说这些话时,方恒安一直观察着秦澜,发现她听到这里时瞳孔惊诧得微微放大,不似作伪。 “那么,事情其实很清楚了,”他缓缓地说:“不管是从给陈老爷子的威胁信看,还是你身上的监听器讲,有内鬼的概率很高,我已经有了引诱他现形的计划,如果你愿意,可以配合我。” “因此,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当今晚我们没有聊过,据我的消息,明日就会有正式的消息下来,通知你停职配合调查。你明日如常去局里,听从安排。” “第二个选择则是配合我的计划,寻找证据捉拿内鬼,那在计划完成前你都不能回警局,而这种行为很可能会被认作拒不配合,逃避调查。” 第156章 方恒安抬手打断正要开口的秦澜:“你先别急着答复,听我把选择的优劣说完。” “这件事的发生不会是偶然,花这么大力气栽赃你也没有意义。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看,你应该只是个引子。” ”引子……是什么意思?”秦澜怔住了。 “对方的目的不会是直接把事情推到你身上,因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方恒安说:“最简单的破绽就是——若威胁消息是你有心传递进去的,没道理还随意的把证据随意丢弃,等着那包装袋被发现。” “所以,如果你回去配合审讯,大概率最终调查结果会导向一个结论——你是被人利用了,有意或者无意的……被一个你信任的或者更有权力的上峰诱导了。你自己不会有大事。” “什么意思?”秦澜下意识问:“是陈老爷子自己说要吃点心,没有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渐渐反应过来:是不是陈老爷子自己说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了那条诱导自杀信息的存在。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家清白,栽赃她没有意义。更可能是利用她将事情引到其他什么人身上。 “他们希望你说出的这个人可能是局里任何一位,”方恒安平静地看着她:“比如,我。” 雨渐渐停了,只剩下风在杂乱地敲击着咖啡厅的玻璃。前台正好在播报一段天气预报,预告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台风过境带来的恶劣天气。 第92章 “他是我过去和未来最重要的人” “什么?”秦澜失声道:“我不会——” 方恒安打断:“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目前的方向很可能就是通过你把矛头指向我。” 秦澜瞠目结舌:“为什么?” 方恒安无暇和她细说,只是道:“因此比起配合我搜寻内鬼,其实对你来说,配合调查反而是更安全的选择。我可以教你怎么做——你只需要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点心是那人让你拿进去的。很快就会没事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只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他能做的只是给出尽可能公平的信息。 秦澜呆呆地看着方恒安,发现他的神情非常认真,态度客观,一点言外之意都没有。 这的确是纯粹帮助后辈理清利弊的态度,仿佛和自己没一点利害关系。 或许是刚才林熹提到了“查出真相是身为警察的义务”,恍惚间,她脑海里没来由地想到了那场大学时的第一场讲座。 带着精致冰冷眼镜的教授,眼睛里闪烁着赤诚的星光,说心理学是一门能为人带来真实和真相的学科。” ——真实……和真相?这不也是她当时想做警察的初心吗。 不想和以前一样——在一个无力软弱的位置,看着自己的亲人被… 秦澜抬起头,声音依然还有些发抖,眼底一片血红。 她说:“方老师,我选好了,我配合你。” 说话时,她的神情看起来竟有种金铁般的坚毅,头一次让人在看到她的时候,先想到警察的身份,而非活泼的警花或者稚气未脱的少女了。 方恒安抬起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你知道吗,即使你选择了更简单的路——即使你为了撇清关系,说是我让你带进去的点心,我也不会怪你的。” “知道。和这没有关系。”红着眼眶的女孩忽然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想起了当时为什么会想做警察。” 方恒安没再多问,只是点头致意。 咖啡厅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两人走出店门,漫步在雨后微凉的街道上,偶有三俩行人擦肩而过,交谈声含糊不清地散在席卷的风中。 秦澜听完了在方恒安的计划,神色震动。 直到今天,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明白这位朝夕相处的队长和师兄。 先前她总觉得,方老师就像一池清水,如古书中说的君子如玉。 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水中竟燃着团火,隐藏在极致的理性背后。 方恒安说:“如果没别的问题了,就去取出你的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好睡一觉,再有什么事都是明天天亮以后了。” 秦澜本来已经走出几步了,不知怎么忽然回头追问了一个问题。 她说:“方老师,如果我真的选了更简单的路,把事情推到别人——甚至你的身上,你会对我失望吗?” 方恒安平静地说:“在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考虑……某个人会不会对我失望这样的问题。” “但是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哪怕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做了其实不是发自内心想做的事,会更不安和焦躁,这是成不了事的。” 他忽然顿了一下:“更何况,别人大概也不需要这种牺牲。” “所以,不如只考虑一件事——就是自己会不会后悔。这也是那人教给我的。” 两人在巷道中分开,女孩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找到了共享单车,想:我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果一个成年人不是特别缺乏主见或者不自信的话,他就只有一种情况会特别怕另一个人对自己失望。 那就是当他很在意对方,很看重对方对自己的评价时。 第157章 单车骑到一个十字路口,秦澜正好看到,方恒安也在等红灯还正拿起手机在打电话,隐约听着像在说几点到家,神色温柔。 红灯的倒计时快结束时,方恒安挂断了电话。 秦澜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跑过去叫住了他,问道:“方老师,你刚才提到的那人是……你的师长吗?” 两人之前分头走了,又在这里碰到。方恒安稍有意外,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忽然又摇头失笑,“他是我过去和未来最重要的人。” 半小时后,方恒安到了老洋房楼下。 他象征性地扣了两下门,没人回应,就径自解锁密码走了进去。 一路上到二楼,看到卧室门虚掩着,暖色的光渗出一点散在地上,朝着宽大的落地窗。 有人逆光站着,像在静静地观赏窗外的雨幕。 方恒安轻轻在门框上扣了一下。 顾临奚这才回神,他回头一笑之间,刚才那有点灰暗萧索的气氛荡然无存:“恒安,事情处理完了?怎么这么晚还跑过来。” 方恒安看着他这副样子,就知道对方完全没把自己电话里说的”几点回家“当真,估计是这位教授自己说多了不走心的客套话,以为别人也是一样。 没准还自觉特别知情识趣,不打探不该知道的事情让人为难,体贴十足的给人留足了空间。 但方恒安并不打算领这个情,先三言两语直接把情况介绍了个敞亮。 “我刚才电话里得到的消息是,傍晚有个犯罪学专家交流会,正好聊到了这个案子,因为陈老爷子已经明确是自杀,因此生前相关物品也没有深查。” “但非常凑巧,交流会里有个密码学专家,无意间发现物证里秦澜送给陈老爷子的点心盒包装袋是特制的。 那些成分表和产品介绍组合起来是个谐音藏头诗,连起来是四个字:履约上路。” “于是,便以孙局牵头以成立暗中调查小组,表面上是先查秦澜,但其实心照不宣的主要怀疑对象是我。因为我是秦澜在局里最信任的人,也是最近两起案子的直接负责人。如果是自导自演的这些事,似乎也很说得通。” 他毫无波澜地说完这些,然后问:“你刚才提前离开是在避嫌吗?” ”那倒不是。“顾临奚笑着说:“秦澜指出的那些我的疑点对你而言都不算疑点。更何况刚刚确定关系就怀疑别人,不是你会做得出的事,我怎会这么想。” 他说到“确定关系”时嗓音低哑含糊,在这湿润的雨夜中漾出点别样的暧昧。 第93章 卖身给你了,不敢忘 方恒安呼吸沉了几分,就在顾临奚以为这事能就这么含糊过去时,方警官低沉的声音响起。 “顾老师,正面回答问题。” 顾临奚无奈地说:“的确不是对你避嫌,但是我需要在别人面前和你保持距离。” “如果我猜的没错,在陈老爷子自杀前,应该只有两人以较为可疑的方式和他有过接触。” “一个是秦澜送的点心,另一个则是和他单独聊了许久的我。我们二人都和你有关。秦澜之事目前最可能指向谁…你不会猜不到。而如果在她那边打的算盘落空,下一个可以用来做文章的就是你我的关系。” 方恒安摇头:“这的确会带来些麻烦,但甚至还不如秦澜带来的麻烦大。而且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的想法不会变。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顾临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半晌,他答非所问地说:“我觉得我那时不适合帮你分析这个案子。因为我代入了一些自己的情绪。” 他弯下腰去拿酒杯,这时方恒安才发现窗边摆着一杯伏特加。 顾临奚抿了口酒,缓缓道:“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对陈老爷子有部分和我外公相关的移情作用,起初以为是纯粹的自杀也罢了,但是现在的事情让我有了点……不好的联想。但联想终归是联想,没有实证。我不想因为我的这点直觉干扰了你的判断。” 顾临奚已经习惯于将个人情绪压在一个极低的起伏状态中,以保证自己首先不会成为计划的任何变量,私人情感不会影响判断。 因此说这话时不管语气还是神态都非常平静客观。 方恒安想,这么看来顾临奚外公的事情恐怕也不是完全的意外,似乎另有隐情。 顾临奚却不想深谈,点到为止后便说回了所谓的自杀暗示藏头信。 他叹息着双手撑着落地窗框,俯瞰雨水溅落在泥地上:“我失策了,以为你今天对孙洛川的应付足够,没想到他们着急地出这种阴招。” 方恒安:“不过这或许说明,我对他的威胁比想象中更大。临奚,你和我站在一起,我就不担心。” 顾临奚侧脸看向方恒安,忽然无奈轻笑:“我知道了,别提醒了——一进来就一副我要始乱终弃的样子。其实事到如今,于公于私,即使我想,你我都不可能分得清楚了。” “我不直接掺合这件事,也是因为有更适合我的事情需要去做,上午和你说过,原本就有些关于拉美特利的事情想去验证,你这事正好也给了我机会。” 从之前的案子看,公安局里显然有雪山的暗子,现在对方似乎打算倒打一耙。 对方恒安来说,处理警局事务尚且艰难被动,更遑论背后阴影中还藏有蠢蠢欲动的雪山这一庞然大物? 第158章 这时候需要有人帮他吸引雪山的注意力,拖住导演等人,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方恒安没有反对,只是说:“不管你做什么,记得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顾临奚笑道:“不敢忘,卖身给你了,剩下多久都是你的。” 他顿了顿,慎重地说:“我一定全身而退,平安回来。” 说罢,他仰头灌了口酒,发梢还带着雨水的湿意,伏特加洋溢着浓郁的酒精味。 顾临奚惯常优雅克制,此刻的举止却是少有得落拓豪迈,一些酒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淌过嶙峋的喉结。 见方恒安皱起了眉,伸手来拿酒杯,顾临奚也不躲,笑着顺势将酒杯递到了他唇边,说:“老师再教你一个诀窍——要学会做傻子。人心虽未必有想的那么恒常,却也未必全都是最坏的情况。事到临头前,万事不过心。今朝有酒今朝醉。” 方恒安知他是在宽慰自己什么,没说话,直接张口就着顾临奚的手饮了口酒,本应冰凉的玻璃杯缘还带着余温,似乎是那人气息的残余。 酒入肺腑,烧的厉害,心也跳的飞快,却不是之前那些桃色幽情,而是一股烈火般的情绪。 酒还在咽喉里燃着,方恒安阂了下眼睛静静感受了会,缓缓开口:“炸弹的事情出来,我基本就确定了局里有问题。孙局作为领头人,其实首当其冲。仔细想来之前也有种种疑点。最早是在芦花园案,他劝我用陈默做嫌疑人,这举措显得太急也太不像他了。” “——顾老师,你说人心难恒常,但孙局是局里人人敬仰的前辈,他是从一线做上去的,玩过命负过伤,直到前几年实在是年纪上去了干不动了才到管理岗。” “他无妻无子,案子紧张的时候恨不得带头睡在局里,如果他那样的人都有问题,这个系统……” 方恒安忽然说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拿过杯子饮尽了余酒。 在旁人甚至好友郑功眼中,他向来心智坚如磐石,仿佛生来没有迷茫过。顾临奚却毫不意外,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 “恒安,你已经毕业了,虽有时还叫我句老师,但其实你已不需要老师了。”他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已有了答案和计划,去做就好了。我相信你,并且愿把我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你。” 方恒安只觉心潮澎湃:“我不止想要你的性命,我还想要……” 顾临奚一边喝酒,一边心不在焉地瞥了他一眼。 那点带着笑意的风情从眼角眉梢漏了出来。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像说了无数情话。 方恒安将他压在阳台吻着。痴缠的月色中,顾临奚轻轻地、郑重地说:“当然不止是生死。我愿意给你……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第94章 方恒安被捕 次日清晨。 活泼的警花背着可爱的帆布袋如往常一样来到了警局,然后被同事径直请进了一间密闭的会议室,之后几个小时都再没有出来。 而队长方恒安似乎打算放飞自我,上午继续不来局里上班。 当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却迎面遇到了几名同事。 方恒安认得出这几人并不是刑警队的,只是在走廊里打过照面,区别是此刻他们脸上毫无笑意,全是公事公办的冰冷。 方恒安打开门请他们进来。对方没动,只是说要方队长配合调查。 方恒安说:“好。不过请等我一下。” 然后转身进了屋。从琴架上拿起吉他继续擦拭,这样擦了五分钟。 他一边擦,一边淡淡地对几人说:“见笑了,乐器娇贵,近日天气潮湿,处理不好木头就会潮湿影响音质,我在练一首重要的歌弹给人听,马虎不得。” 同事们的手都放在了腰间,一副严正以待的样子,好像生怕他在那琴身里藏了个手枪或者手雷。 方恒安却仿佛没看见一样,擦完琴将其放回琴箱后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出门。 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居家的方恒安竟已穿戴整齐,从发丝到衣摆一丝不苟。 方恒安被径自带进了一间讯问室,询问室里只有一叠白纸,一杯水,没有窗,也没有人。 他在这里一个人枯坐了两小时。不过其实并不无聊,因为又想到了顾临奚。他们最初的重逢就是在类似的一间讯问室里,金贵的顾教授伪装成了民工还成了嫌疑人,和他好一番斗智斗勇。 如今换做他也作为嫌疑人坐在了这里。 孙洛川局长推门进来看到时,一时还有些奇异,因为他之前还没从这位“世侄”脸上见过这么鲜活丰富的神态。 他拉开椅子坐下,笑眯眯地问:“恒安,看来状态不错?” 方恒安又回到了平日那种沉静如深潭的神色,只淡淡点头。 孙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并不见怪,只继续往下说:“恒安啊,孙伯先给你道个歉。今天这么突然地把你带来这里,是因为最近有了一些发现,说之前芦花园案的嫌疑人陈荣老人的自杀呢,可能是受到了一些威胁和暗示。” “陈老爷子自杀,我的确有监管不力之责。但是——”方恒安抬起带着手铐的双手:“这是什么意思?” 孙局早知道他有此一问:“陈荣在自杀前一直拘留于警局,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都是你带的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陈荣死前除了自己的孙子陈默,最后见的秦澜和林熹也都是你带的徒弟。” 第159章 “我给你透个底,正是秦澜带给了死者陈荣一盒点心,其中有暗示自杀的文字。而就在刚才,秦澜指认那点心是你示意她带进去并亲自检查过的。” 他看着方恒安在惊诧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一边耐心地等着他接受事实,一边徐徐劝道:“你是局里的青年才俊,最近破案的功臣。你放心,孙伯带头清查此事,只要你配合调查,我一定能证明你是清清白白的,不会有事。” “带头”、“配合”、“证明”,这些词落入耳中,字字意味深长。 “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你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昨天还在和你聊表彰和晋升的事情,唉,谁知道今天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孙局一脸真诚的遗憾:“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但是你得配合啊。” 半晌,方恒安妥协似的低下了头,声音冷硬:“之前的事已经答应你了,还需要我怎么配合你?” 孙局瞥了眼摄像头,面上不动声色地摊开手:“怎么能说是配合我。是正常配合局里调查。你提供下你的办公设备密码,我们要查阅你电脑的内容和信息浏览记录。还有你近半年的行程和调查记录——在职和休假期间的都要提供。” 方恒安沉默地点头,在空白的a4纸上慢慢写了起来。 孙局靠在椅背上,视线透过鼻梁上的老花镜慢悠悠地笼罩在他身上,磨毛了边的衬衣袖口上搭在漆木办公桌上。 方恒安想,似乎有什么不对。 就像顾临奚说的,即使孙局真的有问题,之前在咖啡厅他也已经给了妥协的回答。即使孙局变卦,也没道理这么快。 除非是……孙洛川忽然意识到他手里有什么实质性的真正有威胁的东西。 那其实从昨天孙局约谈后,到确认秦澜给陈老爷子的点心里有威胁字条……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等…… 方恒安的手下一顿,在一串半年前的日期边上留下一团墨渍。这么短的时间里的确”发生“不了什么,但如果是”发现“了什么呢?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孙局有问题是一定的,那么很可能他才是那条威胁信息的罪魁祸首。 那既然如此,孙局为什么没有在陈老爷子死后处理点心包装? 有一种可能是:对孙局来说,这威胁信息如果特意处理可能反而会露出马脚。 这个策略显然是正确的,因为当下即使因为巧合威胁信息被密码学专家看破,最后也只能追责到直接把点心递进去的秦澜。 ——毕竟这点心在店里经了多少人的手,送给外送员后又曾孤零零的在地上被摆过多久? 中间无数人有动手脚的空间,又怎么追溯得过来。而顺着之前那点“警局内鬼”的蛛丝马迹确定一名警察作为嫌疑人,显然合情合理的多。 而既然确定了秦澜作为“嫌疑人”,那自然要查。孙局为了自证清白,面临着这么件被外部专家捅出来的事,必然还要认真地彻查。 这应该就是为什么在那短短几小时里孙局改变了态度,要把立刻拖他下水。 那几个小时里孙局最可能“发现”的东西,只能是来源秦澜。 但如果那关键物品的确在秦澜那里,也没必要将他方恒安拖下水的道理。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秦澜那里只是“副本”,这东西“根源”在他! 秦澜那边文件材料的确几乎都来源于他,而且因为是新人,为了让她快速熟悉,杂七杂八近几年的卷宗权限和文档都给了一遍。 但是这部分东西几乎是内部公开的,也都曾过了孙洛川自己的眼,孙局没道理疏漏到今天才发现有威胁。 方恒安没有顾临奚的演技,在局长的目光下只有绷住面无表情以不变应万变,好在棒槌做久了,也没人会觉得异常。 于是他垂着头,长眉盖住了眸光,心下却豁然雪亮。 刚才,孙局最后有句话说得很微妙——“在职和休假期间都要提供”。 孙局之前不知道而秦澜有的信息……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休假期间,为顾临奚事故所查的车祸案探访记录! 就在他和顾临奚重逢那天,秦澜因为凑巧看到而想要分担调查,所以他将这些资料中有电子扫描件的发送了秦澜一份。 ——如果那些东西里真的有之前没注意到的,但是可以威胁到孙局的资料……到底会是什么呢? “恒安,写完了吗?”孙局忽然淡淡地开口,瞥了眼他手下的纸。 方恒安没有立刻答话,心念电转:孙局如果当真是那个内鬼,从这么多年的行事来看心思必定缜密。因此绝不会直接说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如果只是靠猜,那几个月调查到案子也有数十起,单凭这些信息很难准确定位。 “有些我记不太清了。”方恒安将纸递过去:“电脑密码我写在最上面了,我半年来借调过的资料和休假期间查到的信息都在里面。你可以核实是否有遗漏。” 那单子最后正停在休假期间调查的二十三起车祸案。 孙局拿着纸,推了推老花镜慢慢地读完,即使方恒安表现得这么配合,这位老局长也面上不露什么态度。 孙洛川只淡淡地说:“电脑里的记录肯定要查。不过我年纪大了,没你们年轻人那么相信这些什么电子设备——比如调查访谈,纸面原件之类的你放在哪了?” 第160章 孙局问这话时,其实做好了方恒安会发作的准备。 他想,平时看起来再稳重,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好好一个有功刑警莫名其妙地就在这里被人当叛徒审,谁能心里没点火气? 但,他就是要方恒安乱,最好激得这年轻人乱了阵脚,拼命想自证清白。 没想到方恒安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在我办公室的密码柜里,同一个密码。” 孙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这年轻人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大部分在。但是有些可能散在其他什么地方了。” “哪些不在?” 方恒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休假的时候调查的东西不在啊。我人都不去上班,调查过程中查到的一些琐碎东西就在家里随便放了。” 他那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非常无辜:“不过那些东西都是我闲着自己查的,应该并不重要,和这次案子也没什么关系。” 孙洛川这时已经分不清这年轻人是故意装蒜还是真的太木了,给他生生噎住了,半晌才说:“查得细一点是为了证明你行事清白,不会和什么犯罪分子有私下往来交易。” 方恒安“哦”了一声。 孙洛川憋了口气:“所以你是说,那段时间调查到的东西在你家里?” 方恒安:“大部分在吧。” 孙局这次没松气,直接等他大喘气完说那句“但是”。 方恒安:“但是那段时间到处跑,为了方便有时住自己的房子,有时住父母亲戚家,有时住朋友家,怎么方便怎么来,所以东西可能丢的有些散。” 孙洛川:“…… ” 老局长冷冷地说:“所以你是提醒我不仅要查你个人住宅,还要搜查你亲友住宅吗” 方恒安平静地答道:“——您听我说完。我刚才说了是’为了方便’,那自然就是哪里离调查地点近就住哪里。比如调查卢城那边一起车祸案的时候,我住在西塘一个伯父家一周;调查海市郊区汽车爆炸案时,就住在荒置的老家平房……” 他一连报了几个地名,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局长的反应一边说:“我可以根据地点再补充个清单。” 十分钟后,孙局拿着方恒安爽快写好的两份清单走出了讯问室。 第95章 最关键的物证 方恒安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这里又变回了一个寂静又封闭的狭小空间。 如果普通人或许会觉得压抑,但他不会,这种绝对的独处下只觉得思路尤其清晰。 刚才,他一共做了三次试探。 第一次,确认了孙局的确是对他休假期间查的那些车祸案尤其敏感。 第二次,确认了孙局在找的东西虽然有电子版,但是更重要的是应该是有实体的。 而且这种实体大概率能成为物证。 通过前两次试探,他已经将怀疑缩小到一个只有3个案子符合条件的范围。 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他确定了这个物品相关案件所在的地点。 孙局老谋深算,神色上滴水不漏并看不出什么。但他最后给出的纸上其实故意漏填了3个可疑案子的其中2个,孙局却看了一眼就走了没再追问,说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就是剩下的那个案子。 这个案子也是一起车祸意外,巧就巧在,死的人也曾在警局干过,和孙局应还曾共事数年。 那是几十年前的一起案子,死者死于醉酒女司机引发的车祸,最后两人前后毙命。 看起来再单纯不过的事情,两人之前也毫无交集,当时处理此事的警察基本没犹豫就定性了意外。如果是正常人根本不会多停留一点视线。 但方恒安不一样。比起只接受精致逻辑依据而讨厌碰运气做无用功的顾教授,方警官的办事逻辑显得要“笨”很多。 当时他坚信顾临奚的车祸有问题,既然从顾临奚本人查不出问题,就从相同的案件类型入手,两个案子的车祸引发原因从机械原理上是一致的,因此他就去查。 结果查到了死者最后有一笔远超她经济水平的大额转账,方恒安顺藤摸瓜地查过去,对方是个青年女子。 原来,这是当年那个肇事女司机未婚先孕的女儿,因为两人在法律上没有任何联系,其母出事时女子又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并没有被注意到并记进案宗。 女子得知他的来意,沉默许久后拿出一盒磁带。 她说母亲出事前的最后一个月,总是特别粘着自己,总将自己时刻带在身边,但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已经记不清楚。 不过有一次,有人来找母亲,那次她正在做古诗听写,不小心将按错磁带播放器按钮,将当时母亲和客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录了进去。 方恒安曾大致听过那盒磁带,当时没觉得有太多异常。如今看来局长忌惮的东西恐怕就在那里,那么问题可能出在—— 他默念出一段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数字,那是一串海市刑警的编号。而更恰巧的是,编号的主人……方恒安,乃至整个警局的人都十分熟悉。 方恒安把整个案子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心中已有了清晰的猜测。 ——但是,还不够。 那盒磁带中说话语音不详,即使证据真的有效。最多只能说明局长曾到访过女司机家中——有嫌疑,但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第161章 一定还有别的。 局长一生俭朴称职,如果没有实际的证据将他和那旧案联系起来,即使是方恒安自己,从理智上也很难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那个案子。 时间:22年前。 死者:前任刑警王瑞,后因局里一系列贪腐彻查入狱。案发时出狱不到两年。 方恒安看过那个监控。 王瑞死于一场十字路口的车祸,他站在路口,等了三回红绿灯都没敢过,神色间还有点神经质的紧张。 最后第四次,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等到绿灯了一会才试探性地抬起脚走过去。 此刻再回想这段监控简直让人心里发凉,因为这就好像这个男人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一样。 ——接下来,一辆失控的车载着醉酒的女人撞向了他! 那车的车速很快,撞了他后拼命打方向盘,于是车辆自己也重重撞上了护栏后侧翻。 司机头部重伤,一段时间后也在医院不治身亡。 女司机和王瑞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王瑞当场死亡,司机后来也死了。 除了王瑞那点神经质的恐怖反应,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意外。 但是,当年也不是没人提出过怀疑。 因为死者是贪腐入狱,和许多落马官员及灰色行业都有来往,在狱中为争取减刑,也攀咬过不少人。仇家应该不少。 而王瑞死前,也试图用颤抖的手沾着血留下痕迹。 那是一个尖角形状,像个没写完的字母a。 王瑞曾做过刑警,如果他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很可能是想留下死亡讯息。 而死亡讯息以简短为主,常用字母,这也是正规刑警系统出来的人会熟知的。 因此出于保险起见,当时办案的警察将名字里有字母a的相关人都核对了一遍,但这些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清清白白。 于是这桩案子很快不了了之了。即使有人觉得不对,还想查,也被按耐下去。 主要是这事儿不能细想——如果女司机真的是受人指使,赔的就是自己的一条命,那就是买凶卖命,后面该牵扯着多大一股能量? 更何况,即使是当时,也没人查到过孙洛川身上。 ——孙局长和死者是同事过,也有过罅隙,但比起那些要判刑入狱的仇怨,区区晋升竞争简直可以说是君子之争了。 难道说孙局也是贪腐之流,有把柄落在王瑞手里? 方恒安望着桌上白纸,沉眸凝思。 他和顾临奚虽然行事风格截然相反,但是很大的共同点是都不相信任何巧合。 所以还是不对。 杀人灭口看似最合理,但局长如果真的有问题,王瑞要供他也会在入狱时供他,出狱后王瑞再也没机会接触到警局隐秘,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对他造成威胁呢? 更何况,局长清正,衬衫几十年来都是那几套,磨破了边也不换。当真全是表面文章掩饰内里的纸醉金迷吗? ——等等,衬衫! 方恒安眸光骤然一凝,他想到了死亡讯息“尖角”的另一种解读方式。 除了字母“a”,那还可能是……一座塔! 方恒安微微合目,脑海中搜寻着每一份细节。 这位清廉局长几十年来总穿那几款衬衫,十分爱惜,他想起来孙局写字时挽起的袖口,来做客时挂在衣架上的衬衣外套…… 那些衬衫上的领口和袖口都恰好有“塔”形的简约标志。即使是方恒安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个大众或者出名的牌子。 方恒安额前渐渐有了薄汗,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说那个死亡讯息对应的就是孙局,如果孙局闹这么大一出……真的就是为了那个语焉不详的录音,那这件事就是实实在在的买凶杀人。 他想到了自己因为顾临奚车祸查的那几十桩车祸,又真的都是纯粹的意外吗? 既然有人用权与力就可以买到所谓的“死士”利用交通工具杀人,会这样做的真的只有局长吗? 而且,这些案子的司机大多也都是当场死亡,或者一段时间后不治。如果他们真的得了利,那利多半归了亲人子女,对那些买凶者来说,真就放心这些亲属,相信他们个个都嘴巴很紧? 还是说,更有可能的是——买凶者灰色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只是大部分亲属在痛失家人后也生活在巨款迎来的疑惑里,又畏惧又绝处逢生,直到多年后旧事重提,案件的疑点才重新浮现。 就像那名提供磁带的女孩。 方恒安思忖道,那个女孩只怕会比想象中更危险,希望秦澜赶得上。 第96章 顾穹、孙洛川与导演 孙洛川走出方恒安的审讯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挽起袖口,露出了一个灰色的已被磨模糊了边的灰塔图标,提笔将方恒安写下的内容分开抄写作三份,叫来了三个下属。 这三个人会根据纸上的信息和地址去按部就班地查对应的内容。 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不会想知道。只要知道这件事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为嫌疑人自杀而清查警局内部就够了。 或者说,只要知道手握他们前途和把柄的人手里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够了。 现如今,孙洛川局长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无比理解手下这些人的想法,因为其实这就是从前的他。 第162章 不止是他,还有一个现在被叫做“导演”的男人,还有那个死去的顾穹。 他们三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北方、偏僻、大山……这种地方在这个国家某些地广人稀的贫瘠地区一抓可以抓出一大把,用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由姓氏或者地形转来的让人记不住的村名,在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沉默地挣扎和腐烂,就像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一样。 那年,他们中最大的顾穹也就20岁,正是与前几日见到的那个林熹一般的年纪。 顾穹是最初提出要离开这片土地的人。 理由很简单,因为顾穹是个骗子,而且他对自己骗子的身份很自豪。 在他眼里,傻子才会傻乎乎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欺骗则是用智慧赚取到“劳动成果”。 但是村里实在太穷了,有点钱的跑了,没钱的又骗无可骗。他也骗色,但齐整些的女人们也都嫁到别的村里去了。 孙洛川那时刚刚成年,他其实没什么特殊的主意,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离开老家的爹妈,但是他从小就有个特点,就是会抱大腿敢压注。 他感觉到,顾穹和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因此就跟着他跑,虽然有时候他也闹不明白顾穹是怎么想的,甚至有点怕他。 他最后跟着顾穹离开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加入了——那就是后来被称作导演的男人。 导演的全名似乎没人知道,他自出现起就无父无母,村里人只知道他姓张,就叫他张子。 张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说话永远拖着长长的笑腔。 后来等他长大了,这笑就和凝固在脸上的面具似的,似乎就再也没消失过。 据说他挨打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地痞们觉得没被放在眼里,于是打得更狠了。 导演和顾穹怎么认识的孙洛川其实不清楚,只是某一天忽然意识到,顾穹的脑子,加上不要命只会笑着打别人或者被别人往死里打的导演,已经几乎能搞定这个小村里所有的事情。 但是在老鼠窝里耍横不还是老鼠?即使是那时候看起来最老实小心的孙洛川,胸中也燃着一把野心的火,他如饥似渴地看着老电视机里那些香港警匪片,立志不做警督就做闻名遐迩的悍匪。 离开村子,顾穹带他们来到了一座南方的城市。 那个城市有高大的百货大楼,有寺庙牌坊下的步行街,还有一座很大的湖,春日湖边常有樱花开,游人会听一段西施范蠡的浪漫历史传说。 其实现在看来,这座南方城市只是个普通的二线小城,和省会城市或者海市的繁荣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当时孙洛川真的有种天地从此都敞亮了的感觉。 但是这种敞亮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他们很快要面对现实——那就是没有钱。 但一旦提到打工,顾穹就会歇斯底里的咆哮,因为他看不上任何形式的劳作,觉得愚蠢和掉价。 同时,在一次偷窃差点被抓之后他也意识到,在城市中,以前那套生活法则可能反而成了“笨办法”,再行不通了。 而导演总是笑眯眯的,拖长了调子说些和稀泥的话。 因为他能挨饿,也会打架,总能从别的流浪汉那边抢到点吃的,通常他会一个人吃掉战利品,偶尔成果丰厚或者运气好的时候也会给他们分上一些。 就在孙洛川受不了这种生活,有一天打算独自离去时,顾穹突然拖着一个布袋回到了他们蜗居的地下室。 那里是一个女人。 顾穹将昏迷女人的手脚用铁链绑在生锈的床柱上,他的学习速度很快,来到城里三个月,乡音几乎已经听不出,用着城里人的新词说:“这就是我们做生意的’启动资源’了。” 最初他们只诱骗外地独身而来的女人,限制她们的人身自由并强迫她们卖淫。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慢慢脱离了狭小阴暗的地下室。顾穹租了那座高达百货大楼中旁边街道上的一个门面,白天开发廊,也提供打擦边球的灰色服务。 而晚上则更猖狂许多,女人们可能以“上门理发”的名义直接被“送货上门”,或者直接在店里等着。 顾穹对人性有种堪称天赋的直觉,很知道为什么样的客人推荐什么样的女人,再结合房间的氛围来增强这种契合。 五年,地下室变成大街门面又变成了一栋精致漂亮的小红楼。 他曾洋洋得意地对孙洛川说,他要让嫖客爱上这里的女人,觉得她真的是上帝从自己身上抽出的肋骨,是灵魂遗失的一部分。 而女人们却不会爱上嫖客,她们只能爱一个人,就是顾穹自己。 这不是吹嘘,顾穹似乎真的有这种魔力——在这五年里,他已经完全脱去了当年乡下小子的粗鄙短视,用强迫女人卖身的钱穿着价值不菲的名牌。 但他又不是那种会把商标穿在外面的暴发户,反而会用表面低调来掩饰虚荣。给女人们编造一个个出生高贵却受了情伤的浪子故事。 其实姑娘们也未必都这么好骗,但是在殴打、强暴、拍裸照视频等方式威胁控制下,哪怕是“假傻”如果要活下去,也只能“真傻”。 坦白地说,有时候孙洛川真的觉得顾穹很恶心。只是他从来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这时顾穹依然是他能傍身的最好选择。 但又隐隐畏惧这种生活,于是他开始低调隐蔽地寻找退路。 第163章 “什么?你要去考警察?我没听错吧?”顾穹哈哈大笑,将玻璃杯中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他们在一个ktv包厢中,孙洛川拘谨地坐着,两人之间夹着个丰乳肥臀的少女。 这时候,导演正端着一托盘新酒进来,正好听到了对话,他摆了摆手,示意服侍的少女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嘈杂的乐声也渐渐静了下来。 导演这才咧着嘴拖长了调子道:“这小子从小就看警匪片看多了,想去给咱做卧底过把瘾呗。” “是,是。”孙洛川连连点头,推了下眼镜:“咱们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树大招风。我觉得需要有个人在警局内部传递消息。我不像你脑子灵活是咱们的主心骨,也不像张子哥能打。但还好比较小心谨慎,这事儿我觉得由我来做刚好。“ 顾穹捏着杯子,沉默地盯着灯光折射下五光十色的玻璃。孙洛川知道这是他思考的表现,心里不禁捏了把冷汗。 “倒也可以。”良久,顾穹笑了:“近来我也在想,这种事情查的越来越严了,没个保护伞不成。更何况…我小时候听过一个历史故事。” “什么故事?”孙洛川在一旁陪笑。 “说的是吕不韦。他问他老爹,拼命干活种地能盈利几倍,老爹说十倍。又问做生意能赚几倍,他爹说一百倍。”顾穹笑着说。 导演抚掌笑道:“好家伙,咱们现在做这无本的女人皮肉买卖,可不就是那百倍利润。” 顾穹道:“我还没说完。最后吕不韦问他爹,那玩政治拥护大官甚至皇帝老子,能赚几倍?” 他说到这里,俯下身盯着孙洛川的眼睛,轻声说:“我要你进警局,我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关系,你拿着钱,拿着所有我他妈能给到你的资源,邀请那些当官的来这楼里做客。” 这一刻,孙洛川忽然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开口,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问:“这就类似于交保护费,这样他们就会对我们睁只眼闭着眼了?” 顾穹冷笑一声:“怎么可能?能遮掩时帮着遮掩一下,真有什么事不正好拿咱们当政绩?一开始的确是我们给他们交保护费,但后头,我要的是——他们给我们交保护费。那些女孩不是傻乎乎的琉璃摆件,而公共场所为了维护治安装两个摄像头也很正常,不是吗?” 孙洛川心中一惊,他心思机敏缜密,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顾穹的意思是要拍摄官员嫖妓的证据威胁他们,甚至……还有用小姐收集政治讯息的意思。 顾穹要用这些信息干什么?吕不韦最后那一问说的可是”大盗窃国”! 恍惚间,冷汗浸湿了孙洛川的后心,当导演拍他肩膀时他差点吓得跳起来,这才意识到顾穹在问他话。 顾穹问:“不过,你主动提出做这件事,应该还有什么原因吧?” 他抬手示意导演安静:“张子,你先别说话,我想听洛川自己说。” 孙洛川沉默了一会,说:“穹哥,我看上了个姑娘,想将来能有个说得出口的身份娶老婆。” 第97章 让人羡慕的一生 那个姑娘姓朱,是孙洛川上夜校时认识的女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和顾穹与导演这种天生的亡命徒不同,他是一定要过也只能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所以一旦有点钱,导演想的是挥洒出去,顾穹想的是玩笔大的,而他想的是怎么样平安顺利的退出,然后过上普通人羡慕的一生。 朱小姐就是年轻时的孙局长向往的“让人羡慕的一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起北方女人,朱小姐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女孩生的玲珑娇小,一张圆脸上是葡萄似水汪汪的大眼睛,说起话来带点吴侬软语的乡音。 她白天在服装店打工,晚上来夜校读书,不是非常聪明,但格外勤奋努力,常来请教班上脑子最灵光又年龄相仿的孙洛川,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作为教课的报答,朱小姐开始帮自称同样外来打工的独居单身青年孙洛川缝补衣服。 一段时间后,孙又开始邀请朱小姐陪他一起逛百货店,说是自己品味太差要朱小姐帮着参谋买衣物,最后再作为报酬帮女孩买下逛街时多看了两眼的花裙子。 两人很快就顺理成章地确认了恋爱关系。 在一起后,朱小姐更加温柔解意,承包了孙洛川的衣橱。 她买的衬衫都是同一个牌子的,商标是一个三角形,朱小姐很喜欢这个商标,她说她眼中的爱情就应像三角形,是稳定没有缺憾的,也是最像家的形状。 她还说价格不贵,但面料舒服,穿起来也很笔挺,性价比很高,以后都买这个牌子了。 那时孙洛川早已顺利成为了一名警察,但是最初的喜悦过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从一个漩涡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漩涡。 他一边要听从顾穹的指令打点关系,一边又畏惧被同事发现——他虽然天性圆滑,但到底经验不足,开始许多奉承手段太过刻意,引起了一些同事的注意和不满。 尤其是这段时间,他还在顾穹的要求下,被迫参与一个重要岗位的晋升竞争。 回家和朱小姐一起的时光是他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 这些天,他们正在商讨婚期。 也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个电话。 第164章 电话那头的人声称知道他嫖妓,威胁他主动退出晋升选拔,否则就把消息告诉他的女友朱小姐和警局其他人。 孙洛川自然没有嫖妓过,他很快意识到对方应该只是看到他进出红楼,所以有了嫖妓这个最合乎常理的猜测。 好在这是很容易被预见的风险,顾穹已经预先做了准备,因此如果只是被警局知道他倒是不担心。 他担心的是朱小姐会因此多想。 孙洛川忽然想,妻子、体面的工作、不愁衣食的生活……这些最初他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不正是悬崖勒马的时机吗? 从年轻时起,他就没那么大野心,这是他第一次决定后退一步,回到平静的生活。而竞争对手的威胁正好给了他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出选举,和朱小姐结婚,然后慢慢摆脱顾穹,摆脱这肮脏的一切…… 他欢欣鼓舞地想了一夜,越想越兴奋,竟然一晚都没有睡着,恨不得一早就去和顾穹及导演说清楚。 然而,在天亮时,他又犹豫了。 孙洛川清醒过来,想到他如果后退一步失去的可不止是晋升岗位,他现在的这个位置都是顾穹用金钱和资源为他一步步堆起来的,顾穹怎么可能容忍他就躺平在这里享受? 哪怕顾穹能忍,局里那些知道他底细的人一旦发现他失去了靠山,会不把他拆吃入腹吗? 如果真的要过平静的生活,只有一个选择,辞职然后带着朱小姐离开这个城市。 他知道朱小姐是会愿意的,但他自己呢? 跟着顾穹他们过了这么多年体面富足仿佛上等人的生活,他能忍受一下子回到什么都不是的位置吗? 这些想法在孙洛川的脑海中来回碰撞着,这样过去了一个月,那次晋升选拔已迫在眉睫。 他的无为就等同于对那个威胁电话的拒绝。 然后,在某个平静的中午,他在午休时接到电话,说朱小姐在十字路口被撞。 他到的时候,朱小姐的瞳孔已经散开了。 她伸出沾满了鲜血的手,搭在了男人身上自己亲手所选的衬衫上,像是要为他最后再整理一次领口。 很巧,这个十字路口对面正是红楼。而这就是朱小姐一生最后造访的地方。 那当她闭上眼睛的一刻,看着孙洛川流下的那滴泪,到底是对爱人的不舍,还是对自己识人不清的遗恨? 朱小姐火化第二天正好是那场晋升选拔,孙洛川赢得了选拔获得晋升,也通过手段得知了当初电话威胁他人的姓名,果然是一位竞争对手。 是这个人将自己在红楼门口的照片寄给了朱小姐,导致朱小姐精神恍惚发生意外。 这人是凶手,因为总要有人为朱小姐的死亡负责,孙洛川总要为自己的愤怒和痛苦找一个宣泄口。 不责怪政敌……难道责怪那软弱犹豫、贪恋权势的自己吗? 那天起,孙洛川就有了新的也更灼热的目标,他要找那人报仇,要发泄自己”美满一生“被撕碎的愤怒。 而要做的这一点,只能将自己的利益和顾穹与导演紧紧绑在一起。 此后两年,孙洛川在一线摸爬滚打,再加上关系打点,年纪轻轻便升至中层。 而“红楼”也发展到了顶点。 此时的顾穹已经完全脱离了小村青年的影子,他强大又喜怒无常,甚至红楼巨大的利润额也不能再让他兴奋。 孙洛川有种预感,顾穹又在寻找一笔“更大的生意”了。 而未来的导演——“张子”,却还是之前那副样子,永远挂着奇异的笑容,拖着长长的咏叹调。 他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在意,只要不影响他吃酒喝肉。 其实孙洛川知道,顾穹其实不喜欢张子。 因为张子其实是个有秘密的人。而顾穹热爱掌握一切。 但是这么傲慢的顾穹,却在红楼高点有了激流勇退的意思,他开始节制红楼对官员的接待和招揽,也不再那么肆无忌惮地以招聘幌子吸收女大学生。 孙洛川曾经以为那是连顾穹都开始收心的迹象——因为顾穹这段时间的都扑在一个之前被拐来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叫陈若璃,一看就是个天真富足的大小姐。 半年后,顾穹彻底关闭红楼,带着陈若璃离开了,据说是去海市找陈若璃的父亲证婚。 孙洛川分到了一笔巨款,同时和导演与顾穹断了消息。 这样过了五年。这五年是他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他还是受人尊重的警察前辈,参加任务甚至更拼命更身先士卒,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最初是因为那种不堪的理由成为警察又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他一直穿着旧衬衫,因为那是朱小姐给他买的。他觉得很舒服,可以一直穿下去。 朱小姐的仇还没有报,他始终关注着当年那使阴招的竞争对手的行踪,知道那人早几年因行贿入狱,刚出来没几个月。 但是不够,他还是恨,因为这人破碎了他原本拥有的“让人羡慕的一生”。 但恨是夜晚的事,白天清醒了孙洛川很清楚自己做不出杀人的事情,直到有一天,那个他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出现了。 那是顾穹。 第98章 “雪山”的力量 再次出现的顾穹找到了那笔“更大的生意”。 顾穹兴奋地将他山峦般地商业版图展开在孙洛川面前,金钱就像流水般涌动其中。 第165章 曾经的山中穷小子却说已经厌倦了这大富翁游戏般的货币把戏,抓住了真正的力量权柄——那就是人的激烈情感。 烧尽一切的愤怒、强烈的爱恨都在其中。只要善于利用、善于煽动,再加上一点对顾穹自己来说微不足道的金钱诱饵,就足以让这股力量成为他的神兵利器。 说实话,当时孙洛川第一反应是觉得不靠谱。从警多年,他熟知人性的不可控性。人可以为了利益随时撕毁签好的约定,刚才怒发冲冠的人也可能忽然温文尔雅,那是金钱操纵这么简单的事? 对这种质疑,顾穹却并未发怒,反而神秘地笑了:“这么久没见,你倒是敏锐了些……这就是这笔大生意中最精彩的部分了,隆重向你介绍,我们的'雪山'。” 接下来的事充满了孙洛川平生仅见的奇异。他亲身验证了一件事,那些在情绪激荡到极点的人只要向“雪山”祈愿并得到满足,就会成为雪山的信徒——言听计从。 其中最让孙洛川本能的不安的是这奇异的源头,那是一个带着纯白面具的男人,明明站在对面和你说话,却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一般,带着很奇特的距离感。 孙洛川觉得唯一能忽视这种距离感的似乎只有顾穹,顾穹甚至会在那人说话时直接搭上他的肩膀。 那人自称拉美特利,就孙洛川的理解范围内,似乎很像是某种少数民族会信仰的能沟通天地的祭祀。 许多人将他说的话称为“箴言”,向他许愿之人如果得他认可将受到满足,并成为拉美特利永远的信徒。 顾穹之所以来找孙洛川,是因为希望和当时“红楼”一样,孙洛川可以用警局的人脉成为他的保护伞,帮助他将暗线埋的更深。 孙洛川原本是想拒绝的,因为看到的一切本能让他觉得危险,他甚至都不想弄明白这是催眠、精神控制、药物控制,洗脑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立刻拒绝只是觉得自己有很多把柄在顾穹手里,弄不好就鱼死网破。 这时导演出现了,这些年他似乎还是一直和顾穹一起,对“雪山”的事情也极其熟悉。 导演还是拖长着调子,挂着笑音对孙洛川说:“你不想给你老婆报仇了吗?’雪山’现在有个业务,你或许会想了解一下。” 然后就有了那场车祸意外,有个喝醉酒的女人开车径直撞向了当年那个竞争对手,这刚出狱的可怜虫当场死亡,而女人也在几天后抢救失败而死。 因为朱小姐当年是先收到了那人的匿名信才死的,局长特意在杀死他之前寄了数月的威胁信件,标清楚死亡倒计时,让他一步步被死亡凌迟才算尽兴。 这看起来是场完全的意外,没有一点嫌疑会落到他身上。 孙洛川看着那尸体的死状,捂住嘴才让自己没有大笑出声。 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大仇得报而快乐,还是因为这上帝裁决般的权力而快乐。 但不知为何眼泪却顺着脸颊淌在了手上,他看着自己磨毛了边的袖口上露出的一点三角形商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即使这人死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给他选新的衬衣了。 到如今,已经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山里一文不名的小子也成了今天的公安局长。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依然穿着当年朱小姐买的衬衣,袖口绣着那象征着稳定爱情和家的三角形。 他快要退休了,没有顾穹的野心也没有导演的能力,以为一切都会被自己带进棺材里——他甚至快忘了自己曾用“雪山”的力量杀死间接害死朱小姐的昔日政敌报仇。 直到无意间搜查秦澜时,听到了她电脑里的一段录音。 孙洛川才回想起当时他曾和导演一起造访了车祸执行者,录音里正是当时的对话。 孙洛川生性谨慎,即使“雪山”保证执行者不会违背拉美特利的意志,出卖委托人,他也并未在那场谈话中多说细节。 但听到那录音最后十秒的时候,他冷汗瞬间沿着额角下来了,那是一串电子音播报的数字。 ——当时因为从事的随时需要出警的一线工作,他把传呼机调整成信息自动播放,而那段数字正是他的警号。 几十年过去了,警号已经换了几拨,理智上明知当年还没出生的方恒安秦澜等人,是不可能因为警号联想到自己的,但孙洛川还是怕。 几小时后,孙局长走出警局,在又一个狭深的巷道中举起对讲机。 “当年的事情没做干净,你需要去给我收个尾。” 电话那头依旧拖着懒洋洋的笑腔:“知道了。” 孙局音量高了几分:“你认真点!我出了事你就甩的干净?” 导演像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有数。你那边的情况我清楚,不就是一串数字?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有物证上法庭也不一定抵得上什么用。” “还有物证的主人作证!” 导演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让它成为无主之证。” 没等孙局说话,他忽然打断道:“不说了,事情会给你解决的。我这会有更重要的事——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那个能打开拉美特利秘密的钥匙吗?现在,机会……已经来了。我得可把握住。” * 而此刻, 被比作钥匙的顾临奚看了眼腕表,他拿起手机,屏幕正停留在数天前方恒安那条告知他晚归的信息。 第166章 顾临奚静静将那信息读了几遍。 手机屏幕上弹出输入键盘,他的指尖顿了几秒。而就在这时,弹窗提示叫的去a大的车已经到了。 他站起身,删除了那几个还没成语句的单字,眉间那一点暖意已经敛得一干二净。 ——即将展开的是一幕大戏,人人皆以为自己是幕后“导演”,但不到最后一刻,一切尤未可知。 第99章 “顾博?” 十月高校才刚刚开学,下午a大的校门口三三两两的进出着没课的男孩女孩。他们声线清朗、步伐轻快,讨论着课程作业、同学八卦或者好逛的地方。 穿着黑衣黑裤的青年夹在人群中走向校门,他没拿包,手随意地斜插在衣袋中。 保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等青年走出几步,才忽然反应过来,叫道:“哎,你先回来,证件呢?学生进出校门要刷卡” 青年折回来,拿出一张卡晃了一下。保安认出那是个绿色的学生证。 保安点了点头,看着那叫林熹的青年离开的背影,心里嘟囔,仔细看面相年轻的很,刚才却不知怎的觉得他不会是个学生。 顾临奚将林熹的学生证放回牛仔裤口袋。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新的身份行走在这座熟悉的校园里。却当然不是有闲心怀念过去,而是要去取一样东西。 他熟门熟路地上桥穿过人工湖,从蜿蜒的林荫道走向红砖圆顶的心理系教学楼。 走到距离学院楼几百米的时候,有座苏格拉底的雕像。 顾教授有个习惯,每年毕业送走一批学生都会和他们在这里合影。 这么说来,如果没有后头这些事,这竟然算是他和方恒安唯一一张合影——甚至没有二人单独的照片。 这时正好一批学生下课,雕像位于食堂主干道和心理学院的交叉点,一群学生正往这里走。 最左边一个男孩看到驻足在雕像前的顾临奚,他迟疑一下,快步过去犹豫道:“林熹?” 抬眸间,顾临奚的神色已带点惟妙惟肖的惊讶和腼腆,他低头道了声好。 男生是林熹当时的室友,但两人其实并不熟络。 除了相处时间只有半年外,还因为当年林熹借的助学贷,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没课的时候都要去打工。 因此,为了来回方便,林熹在宿舍住了一段时间后,就住到打工地的群居宿舍去了。 真实情况下,大部分正常的大学生谈恋爱逛街考研还来不及,是不会无聊到去欺负家境不佳的同学的——但也着实没太多好说的。 因为生活背景和娱乐方式都不一样,着实没什么共同语言。 男生看“林熹”打了招呼低头要走,忙轻搭了他的肩膀:“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去刑警队实习了?牛啊兄弟,感觉如何?” 男生其实是对他刑警队的实习经历感兴趣,但来回讲了几句,虽然对方态度一直很好,但不知怎的只觉得说话特别费力。 毕竟男生自己也临近毕业找工作,因此有意多聊几句。 但他总觉得“林熹”有点奇怪的陌生,仔细回想脑子里那点关于此人的记忆,又感觉其实说不出什么特别的不同。 男生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下意识放下了习惯性勾肩搭背的手,有些拘束地站直在边上:“那你学校这里算复学了?什么时候来上课啊?” “这两天实习期刚正式结束。”顾临奚答道。 他这避重就轻的回答果然让男生误会了,决定先放过他:“那过两天咱们仔细聊,我请你吃饭。” 顾临奚已经走出去几步,男生却不知是不是想先抓紧机会拉近距离再寒暄几句,又搭话问:“哎,那你今天怎么专门过来心理楼这边?” “帮一位老师取点东西。” 男生真有点惊讶:“你和别的系老师关系那么熟啊?是哪门选修课吗?” 顾临奚忽然笑了:“已故的心理系顾教授。” 顾教授曾经多有名他的死闹得就有多大,更别说还是那种残酷的事故,当时这事沸腾一时,爱恨情仇到灵异虐杀,什么样的推测都有。 男生被他这话弄得一愣,还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临奚乘他发愣,不欲多言,转身就走。 但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顾博?” 有一瞬间,顾临奚的心跳飞快,然后他回过头,一脸货真价实的惊讶。 在姓氏后面加“博”一般是同辈之间对博士学位者的称呼,类似于国外姓氏前冠dr。 不过一般校园里的教授全是博士出身,同事间也更习惯互相称呼“某老师”。 因此,会这样叫顾教授的其实只有一个人,这人和他在进入这所学校成为同事前就相识。 他带着一副极细边的黑框眼镜,皮鞋一尘不染,休闲的西服外套在身上不知为何也显得有很工整笔挺。 此人面容普通,看起来说是三十或者四十岁都可以,因为独特的气质模糊了他的年龄。 那是种非常鲜明、隔绝于人群之外的淡漠气质。 那是汪灼煜教授。很多人都知道,是a大顾教授的挚友。 两人对望了一瞬,最终边上那男生的喊声打破了沉默:“汪老师好。” 汪灼煜顿了顿,他没看那男生,只慢悠悠地对顾临奚说完了后面的话:“顾博……的朋友让你来的?” 第167章 顾临奚点头。 过了一会,男生打破了沉默,原来是他约了汪教授在这里帮一份选修课的材料签字。 顾临奚静静看着汪教授拿出钢笔在男生的文件上签名。 这是他第一次以林熹的身份回到学校,目的是取从前在教授办公室的一件旧物,结果就遇上了众所周知几乎不会离开实验室的好友。 真是……太巧了。 汪灼煜已经签完字,看着顾临奚:“我这边也有两样东西要给顾博,你来下我办公室一起拿吧。” 顾临奚默了一瞬:“汪老师,您听错了吧。我说的只是带些手稿带给’顾老师的朋友’。” 汪灼煜:“这些东西我需要给顾博,你帮我带给他那位朋友也可以。” 顾临奚:“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即便人已逝,也不该假手于他人。如果不是重要的东西,那既然人都死了,更不用执着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一旁男生听着这莫名其妙的邪门对话,头上已经冷汗都下来了。 汪灼煜却只淡淡地说:“那你烧给他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男生摸不准什么意思,只站在原地发呆,却见自己那便宜室友忽然勾唇笑了,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汪灼煜走了。 男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想起林熹刚才的神色言语,忽然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了点陌生的寒意,忙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追同伴们去了。 第100章 “顾老师,好久不见。“ 世上能让顾临奚真的笑上一笑的人和事不多。如今方恒安算一个,而过去,汪灼煜算一个。 和方恒安是亲密的纠缠,灵魂和肉体完全的敞开,比自己独处还要极致的放松,因此可以开怀。 而对王灼煜,熟悉点的旁观者都说他和顾教授是挚友。 但顾临奚心知肚明,两人并不交心。 汪灼煜的深浅和立场他至今看不透,两人交往则更多是因为相似和惺惺相惜。 因为才智相当,清谈闲聊时总有旗鼓相当的酣畅淋漓。 同时又因为知道对方同样是虚虚实实真心难辨的人,因此不会有负担。 即便如此,在与方恒安建立这段陌生的亲密关系前,顾临奚曾经以为他可能和他人维系的最友好而长久的关系就是和汪教授这般的友谊了。 他猜想,恐怕对王灼煜也是一样。 顾临奚认识汪灼煜是在许多年前了。 外公过世后,他一度逃避世事,但总记得老人说过一生心血寄望已托付己身,因此虽存着自暴自弃心思,却终不敢完全被弃遗愿。 再加上雪山那段回忆如附骨之蛆,便去国外读了许多诸如哲学、宗教和犯罪心理的冷僻专业。 心理学博士毕业后,他没有立刻回国,而是找了一家监狱作为博士后项目的研究课题。 也就是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汪灼煜。 汪灼煜当时是死刑犯临刑前的心理疏导师。 顾临奚最初对汪灼煜印象很深是因为这是他见过最冷漠的心理治疗者。他就像个高高在上的神聆听那些千奇八怪的罪恶忏悔,神色毫无波动。 而这和惯于营造温和轻松氛围的顾临奚完全不同。 * 两人前后走着,一路无话。 汪灼煜的办公室就在顾教授的楼上,他打开门后一言不发就拿着水壶去接水了,把顾临奚晾在一边。 他这办公室其实顾临奚已经熟门熟路,也不在意,只随意地坐在待客的长沙发上等。视线不经意间落到旁边书架上的一张合照上。 照片里是三个人围着一张办公桌。 一个长着络腮胡穿监狱囚服的希腊裔男人坐在办公桌的一边,另一边坐着汪灼煜。 汪教授神态漠然,薄唇紧抿。身后却站着单手扶着他的椅背,带笑正说些什么的顾临奚。 那就是其中一次汪灼煜在做死刑犯心理疏导时被当地媒体抓拍的现场照。 汪灼煜端着茶具出来,将一只杯子放在顾临奚面前。 顾临奚笑着摇头推拒:“最近身体差,喝茶会睡不好,家里人管得紧,过了午时就不让碰。” 汪教授却已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顾临奚便捧起闻了下茶香,轻抿杯檐,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清香扑入口鼻,同时四肢百骸有种暖意蔓延开来。 这是之前他每次来汪教授这里对方会沏的茶。 他和汪灼煜君子之交淡泊如水,一年其实也不会特意见面聊上几句,这茶香倒是印象深刻。 汪灼煜见他不喝也不劝,也顺着顾临奚的目光看了眼那合照,忽然客客气气地闲聊起来:“我和顾博最初认识是回国任教前在监狱做罪犯心理疏导,那时我就发现我和他的理念不太相同。” 顾临奚问:“如何不同?” 汪灼煜笑着叹了口气:“他表面漫不经心,实际情绪敏锐,却长于克制,低看所有被情绪控制的行为,不仅对他人,对自己也是,因此其实活的很累。” 顾临奚沉默地笑了笑:“那汪老师你呢?” 汪灼煜平静地喝了口茶:“我主张旁观。人是有七情六欲的生物,而每种情和欲里都蕴含着极其厚重的能量,当这种能量失控,就出现了’犯罪’。’犯罪’是人外泄能量的宣泄,是无可避免也无可纠正的——因为这原本就没有错误,是极其自然化的现象。” 第168章 他们俩都没有立刻说起”给顾教授带东西“的事情,自然地好像原本就是约了一场闲聊。 顾临奚说:“照这么说,你觉得人因为情绪激动干出什么都是值得原谅和纵容的?” 汪灼煜慢条斯理地说:“不止如此。极致情绪的爆发甚至是值得赞美。比如爱情的魅力之所以被世人公认,是因为其混杂了象征着人欲的激情和代表了神性的无私。这就是为什么情杀案往往非常富有创造力。” 要是换了方恒安在这里,可能现在脸就可以摆下来,顾临奚却只是扬了扬眉:“您这话司法机构恐怕不答应。” 汪灼煜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你其实清楚的,司法又是另一回事了,社会约定了一套道德和法规是因为需要维护人类社会这一复杂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但是法规也就罢了,那道德又是怎么回事?” “所谓”正义“的定义并不是书写在人类基因里的,来自于后天教化。而因贪嗔痴喜乐而沸腾的血液才是流淌在人身体中的,什么更本源不是一目了然吗?”汪教授侃侃而谈。 顾临奚摇头:“你在偷换概念。人有欲望本能,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而伤害别人是两码事。” 汪灼煜说:“我刚才说了,顾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活的很累。其实我们不需要在这件事情上掺杂自己的情感和判断,只需要欣赏这种情绪迸发的美,然后帮那些所谓的“罪人”记住就可以了。” “记住什么?” 汪灼煜的神情一如往常平静:“记住他们对自己一生盖棺定论的追忆。那是他们最后一点灵魂的碎片。” 顾临奚看了他一会,忽然玩笑似的摇头说:“汪老师,我听不懂了。” 他起身说:“耽误了许久,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去顾老师那里取东西了。您把需要我带的东西给我后就告辞了。” 汪灼煜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抬手示意他拿起桌上一个素色盒子,说:“其中是茶,是他每回来找我时喝的那种。” 盒上还手写着二字:“赠友。”笔力潇洒遒劲,却显得比旁人的字更细长几分。顾临奚认得出是汪灼煜的字迹。 一说到茶,刚才那点舒适的暖意又随着回忆蔓上心头,顾临奚心神下意识一松,意识到后却蓦地心头一跳,他不同别人,痛苦反而让他安心,舒适只会心生警觉。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昔日好友:“你说有两样东西要带给他,茶是一样,还有呢?“ 汪灼煜淡淡地说:“另一样东西就是刚才我们那番对话——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忙要做的事吧,保重。” 当汪灼煜说时间差不多时,顾临奚有种感觉,对面这人似乎知道自己在a大这番游荡拖延是在等什么。 但他不再多言,拿着茶盒告辞,上楼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办公室。 他拿出钥匙,打开锁。或许因为时间不久,也或许因为担心案子还有后续,总之他过去的办公室没有被动过,只是一直锁着。 顾临奚知道自己出事后方恒安来过这里寻找过线索,但方警官似乎最终又小心翼翼地将翻找过的东西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就像这里的主人只是临时离开一会。 于是大部分东西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映着黄昏的余晖仿佛蒙了一层纱,分隔了时间。 低层抽屉上了密码锁,但是已经坏了显然被打开过。 顾临奚拉开抽屉后,将里面一堆加密文件和小型保险柜放到一边,抽屉盒子背部还有夹层。 用的还是小时候的那套把戏,用表面上的秘密掩盖更重要的东西。 他拿起东西,推门而出。晚霞的艳色投在了走廊上,黄昏的光就像一把快要燃尽的火,映着行路人的衣袂和神色。 顾临奚倚在栏上,就好像被这景色所迷,忍不住欣赏起来。 霞光太灼人,他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传来轻缓有力的脚步,几乎同时,冰凉的金属贴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那是一柄枪。 顾临奚缓缓地抬起手,任由对方取走了手中的黑皮本,而他的眸子中映出了一个真正意料之外的人。 ——秦澜。 她说:“顾老师,好久不见。学生有话要问。” 她右眼上蒙着纱布,而手里的枪却拿得很稳。 第101章 秦澜的秘密 没人是没有过去的,有过去就有了私心,有了暗夜里徘徊难眠的故事。 秦澜也是。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故事会更血腥一些。 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是家庭和乐的海市本地人。唯一的烦恼似乎就是加班和相亲催婚了。 她大大咧咧风风火火,有什么血腥辛苦的外勤也不怕,常冲在第一线。 可以说她不是天资最拔尖的,但至少卖力肯学,也没什么人会把她和更复杂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因为她的眼神干净纯粹,对警察职责也是发自内心地崇尚和遵从,这些都是很难骗人的。 ——但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又不是警察世家,为什么这么一根筋地想入这行呢? 这个问题,顾教授曾在那场新生讲座中问过,方恒安曾在她入职第一天问过,姐妹们曾在她爽约约会时不爽的吐槽过。 她都没说实话。 ——实话是,因为她也有一个想要弄清楚的真相。 第169章 现在的父母对她很好,她假装不记得幼年时的事情。但她其实记得。她是被收养的。 她出生时就没有父亲,而五岁时,她的亲生母亲死了。 ——对,就像那个母亲死于车祸,带来磁带证据的女孩。 但是秦澜和她又有一个区别,那女孩尚且只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死些将信将疑的疑惑,但秦澜却无比确定自己的母亲死于非命。 因为母亲的尸体是那样苍白干瘪,就好像一个纸糊出来的空壳子。那是午夜中的鬼魅,是傀儡师的木偶。 女人的手脚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扎痕迹,背后则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 所以秦澜忘不掉,哪怕她当时只有五岁,哪怕现在的爸爸妈妈对她再好,她也忘不掉。 但她其实已经记不得亲生母亲抚摸她时身上的温度了,只记得一首模模糊糊的夏夜小调。她在后面的岁月会在独自入睡时抱住小小的自己,轻声哼唱着这首歌…… 然后告诉自己等长大了,要成为很厉害的警察,将当年的凶手追拿归案,或者保护自己这样的孩子不失去家人。 她是那种天生明亮的性格,又好运的得到了养父母的许多爱,因此哪怕曾目睹黑暗也只是把这暗锤炼成瞳孔中不灭的光。 于是,她艰苦又顺利地成为了警察。 她始终没再遇到和母亲类似的案子,时隔多年,凶手自然也无从抓起。 但她其实并不遗憾,因为这种事情不再发生是好事,她只要努力着小心着做着警察,即使有时畏惧,有时犹豫,她也会像当时入学讲座时顾老师说的那样,像自己儿时许愿的那样,守护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孩子的幸福,并且给受害者带来真实和真相。 她和自己的队长和同事们一起共历艰辛,也隐约意识到最近大案频发的那些风起云涌。 她感到那名叫“林熹”的新实习生似乎有所古怪,却终究没有实际证据只觉得是自己多心作祟。 然后就是窃听器的发现,然后就是按照方老师的指示配合询问。 她信赖自己的上司和前辈,按照方恒安说的一概推作不知,只在讯问同事若有所指时作出畏惧的模样,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他们果然很快对秦澜放松了,认为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摇摆不定的小姑娘,于是便放了她出来。 这时秦澜才清楚地明白,方恒安为什么要和她谈那一场。因为现在除了她,他的确无人可用了。 ——所有和方恒安关系熟络亲近的人都被停职封闭调查,包括郑功,也包括刑警队的其他同事。 她装出吓得惊若寒蝉的样子,同时暗暗观察着。 终于,她在深夜想办法进去见到了方恒安。 然后方恒安告诉了她那个女孩的事情。让她先一步告诉女孩危机降临。 秦澜打了当时女孩留下的电话,才发现是空号。或许是写错了,也或许……那女孩并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事找到自己。 在这一刻,或许是因为相似,秦澜奇异地共情了她。 是啊,有谁希望夜里的梦魇被在白日里无端一次次唤起呢?有谁希望拿着点虚无缥缈又残忍痛苦的希望呢? 但秦澜还是去了当时女孩的地址。 女孩是租房独居,秦澜到时门锁着,按了许久门铃都没人开,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强行入内。 果然,那栋房子已经空了。没有血迹,没有打斗,没有挣扎的痕迹。 秦澜找了一圈,也并没有找到磁带原带——其实当时女孩也没有同意方恒安带走磁带,只允许他复制了一份。 只是方恒安担心实说会给女孩带来危险,因此一直是说磁带原件在自己这里。 但看来,不幸已然发生了。 午夜梦回那薄如纸片的苍白皮肤和空荡荡的腹腔又在脑海中闪现,秦澜一咬牙,不甘心地又把房子又搜了几遍。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 秦澜看了一眼,浑身血都凉了。 照片里是一个雪白的房间,但上了一层深红的底色。 十数个惨白的人趴伏在地,围绕着一个白玉作边的池。 他们的头顶、手腕、脖颈、胸腔、双腿、足尖都插着细细的管,血液像生命一样从他们体内抽走然后汇聚于高出穹顶,穹顶衍生出一条管子输送进池中少年的身体。 那些管子插入人身体的位置,和她妈妈当时尸体上的针眼一摸一样。 她忽然知道母亲当年遭遇了什么。 秦澜捂住嘴,她以为自己是想呕,但是摸到的却是一脸的泪。 她抽泣着将照片翻过来,发现上面写着: “茜茜,妈妈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肯定是活不了了。但是我偷偷拍下了照片,我知道照片里的东西对他们至关重要。你用这个威胁他们放过你。女儿,对不起,要勇敢。 陈美娟留。” 秦澜知道,陈茜是那个女孩的名字,而陈美娟则是她的妈妈,那名死去的肇事司机。 她头痛欲裂,用全部的意志将照片翻过来,死死地盯着照片里池中那个少年。她竟觉得这人十分熟悉,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就在神思恍惚间,她余光看到一小团带着火光的东西朝着这照片直掷过来。人生性畏火,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松手躲开。 第170章 但是秦澜竟然没有,反而护住了已经擦着了火的照片。 但分秒之间,她听到有谁带点遗憾的“啧”了一声,同时第二下又掷了过来! ——秦澜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个带着火星的烟头。这次的力道更大,就像箭一样快速穿透照片,将其“钉”在地上! 秦澜手心火辣辣的疼,却顾不上,想去抢那照片,却发现大半已在墙角烧成了灰烬。 她颓坐在墙边,抬头看着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过来。 秦澜养父热爱京剧,因此她也跟着耳濡目染了些。知道那面具大体是个张飞的京剧脸谱,整体呈红色,眉心饰以金粉。但整体并不严格恪守京剧传统,许多地方透着粗制滥造。 最诡异的是,面具眼尾上挑眉眼弯弯,嘴大大咧起快到颧骨,竟是个张扬到近乎诡异的笑脸。 只听那面具男人又“啧”了声,叹道:“没想到等一等……还真等来了意外之喜。可惜这张照片你只能查看哦。” 秦澜听出他标志性的语调和变声器声音,是爆炸案和绑架案的幕后黑手,被称为”导演”。 她眸光一凝,强行从悲痛中摆脱出来,握住了后腰的枪柄。 导演却好像对她的动作一点也没注意到,只是随便客厅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随口闲聊似的问:“觉得这张照片眼熟吗,或者是……照片里的人和这惨状,眼熟吗?” 第102章 策反与反策反 秦澜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导演看着她,眉开眼笑,自问自答道:“我想很眼熟吧。毕竟你妈妈的尸体你是亲眼见过的。不过,想必这还不是最让你惊讶的。” 秦澜忽然像失控般大喊道:“这是你们设计好的?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们——” 她喊到这里,导演蓦地侧身,子弹擦着他的衣摆而过,射穿了玻璃茶几,玻璃“唰”地碎了一地。 秦澜一击不中,毕竟实战经验不足,微一整愣后持枪退到有餐桌遮掩的角落,同时再次瞄准。 直到她扬起枪,导演还就在原地不闪不避,和活靶子似的。 秦澜心高悬着,就在按下扳机的瞬间,导演蓦地掀起地上压满碎玻璃的桌布! 他这看似毫无章法的一扬,其实算得极准。 一方面,扬起的桌布挡住了自己,要是经验更老道的可能还能动态判断,但是秦澜显然是个理论派。 另一方面,他扬起桌布的力道控制的很准,这些碎玻璃渣子刚好冲着秦澜的面部和眼睛而去,普通人的本能反应其实应该是挡住脸并且侧翻躲过。 但是秦澜没有,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笑起来还有点娇嗔的女孩眼睛一眨没眨,射出了这一枪。 子弹穿过桌布,伴随着一声闷哼,血如梅花般溅在了扬起了桌布上。 而就在同时,玻璃渣子刺入了女孩娇嫩的面颊和明亮的眼睛。 秦澜捂住右眼,血从指缝间流了下来。但她仍死死握着枪——她知道,自己还可以瞄准。 然而,一堆白衣人涌入进来,他们一脚踢开了枪,将她像一个破布袋一样提了起来,绑在椅子上。 同时,她看到,那堆染血的桌布被丢在一边。导演捂着左臂站了起来。 她还是射偏了。 导演抬了下手,那些白衣人又迅速退出了房间。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着秦澜,叹道:“啧,是我小瞧你了。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何必这么着急拼命呢?” 他用力一点点掰正女孩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可怜啊,这么好看的女孩,要真瞎了多可惜。非要这样你才肯安静和我聊聊吗?” 他自问自答地说:“那也可以。” 秦澜闭口不言,只恨色盯着他。 导演笑道:“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我生平最怕女孩这样看我,一怕,我就会忍不住……将她拆吃入腹了。” “话说回来,我可是真心来给你答疑解惑的,不然何必专程来找这顿打?你不提问不要紧,我知道你心里想知道什么——那就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吧,你的亲生母亲……” 他特意拖长了调子:“是不是也经历过这张照片里发生过的一切呢?” 他低头端详着女孩血红的眼眶,笑着说:“那当然是啊。他们就好像养料……或者是餐食?那自然就是想吃多少吃多少的消耗品,你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啊。” 秦澜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她向对方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导演竟然不恼,反而笑着抚摸面颊上那点血迹,继续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照片里这名少年你看着是不是很眼熟啊?” 秦澜别过头,没有说话,但微颤的睫毛出卖了她的情绪。 导演打了个响指:“bingo,当然眼熟。听说这位长大后可是出息得很,为人师表,育人表率。“ 他凑近秦澜,笑嘻嘻地看她表情:“小姑娘,是不是没想到,在讲台上告诉你要遵从正义和公理的教授其实却是这种怪物般的衣冠禽兽?” 导演满意地笑了,继续说:“我还有第三个重磅秘密要告诉你。” 他刻意拖长着调子,悠长地说:“这位据说在半年前死于车祸的顾教授,其实……还活着哦。” 秦澜瞳孔剧缩,而导演将一台正在播放本地视频的手机举到她面前。 第一段视频。 第171章 青年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我是顾临奚啊。” 下一段视频。 青年笑容温和:“在你们这群二道贩子之前,那里最初的领袖……是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吗?” 再下一段视频。 “几千人而已,”青年轻轻笑着:“都怪你把阵仗闹得太大,现在这些人死了会给我带点麻烦,我才不得不管。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在乎他们死活吧?” 放完这三段视频,导演还贴心地附带解说:“他说的领袖就是说我们这个组织嘛,也就是把你妈妈当羊宰的变态起源,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其实本来也是那个组织的。但是他们太吓人了,你说杀人就杀人,为财为权多简单纯粹,还搞出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 “啧……你妈妈他们死的太惨了,我看了都要做噩梦。所以我只好做一次正义人士,想和你们警方合作,勉为其难地推翻他们啦。” 其实导演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但在看到视频里林熹的那刻,秦澜心乱如麻已达到顶点。 导演继续又给她放了遍最后一个视频:“这里顾临奚说的的几千人说的就是游乐园炸弹那次,他真狠啊,这么多人真炸我还的确不敢,他偏偏一点也不在乎,就冷血这点我服气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抚掌道:“哎,瞧我,都忘了这个爆炸游戏你一开始是在现场的,还是我主持的呢。不过我当时有求于他嘛,他不希望你在场我只好让你离开啦。” 听到这里,秦澜眼睛一亮,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我不在场……但是当时方恒安在场。你这些视频一定是假的,方老师是不会容忍这种事的!” 导演的笑容却反而渐渐扩大,他低下头,盯着小姑娘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想想你的方老师在“顾教授”死讯传出时那失魂落魄地样子,再想想这位“林熹”和你的方老师多么形影不离,还确定要这么自信吗?” “另外,许多事说不定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哦。让我猜猜,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警局有内鬼怀疑别人?”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们勾结的内鬼,其实是你的方老师自己呢?” 第103章 折磨 “我这里有个新版本的故事,你看看喜不喜欢——原本正直的警察在追查导师死因时,无意间发现导师是一个巨大灰色势力集团的继承人。这位导师是心理学专家,极其擅长玩弄人心,更别说方警官原本似乎对导师就有些…别样的情愫。” 导演神情暧昧:“于是顺理成章的,警察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为人予取予求,成为了导师所掌握组织的成员,并为此出卖警局机密。” “而导师也没有亏待他,双方里应外合,自导自演,正为这位警察添了成绩。不信你看看,钟力和芦花园案结案,如果不是出了陈老爷子被胁迫自杀这当子事儿,原本你的方老师…应当是要高升了吧?” 秦澜的确有听孙局透露过一点信息,当时只顾替方恒安高兴。如今她的表情看起来却像被谁忽然打了一拳。 导演又提醒道:“不管怎样,你亲妈的血进了他顾临奚的身体,被抽成一具干瘪的尸体,可是不能磨灭的事实哦。” * 自从秦澜持枪将顾临奚挟持到导演那里已过去七天了。 导演说此人非常狡猾,如果她直接逼问必没有一句真话。因此说要与她合作,告诉了她顾临奚现在就在a大办公室前,让她绑来,一定会给她满意的答案。 秦澜去了。 她去时看到那人的侧面沐浴在黄昏的余晖里,神情间有种说不出的寂静。 安静到仿佛可以心甘情愿死在这一刻似的。 她心竟然揪了一下,想起她第一次踏入a大,那时她胸腔里还涌动着滚烫的热血,而第一场入学宣讲中那教授神态温和凝定,说到真实与真相。 这些原来都是假的吗? 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问不出真相了。 于是她照做了,将顾临奚带给了导演。 导演说要去他们的地方审问。但是秦澜还不是他们的人,因此要让她蒙上眼睛,秦澜同意了,因为导演并没有收缴她的枪。 女孩在最短的时间意识到,这世上没有永远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榜样,能依赖的只有手中的武器。 他们上了一辆商务车,车开了大约一小时。 秦澜仔细倾听着声响并默数着转弯的数量。蒙眼布摘掉的时候,他们到了一栋白色的大楼,六层高,附近一片荒凉,显得就好像荒野中的丧旗,格外诡异。 除导演外,这里大约还有十几个白衣人。 这些人也非常奇怪,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机器,从抬手到行走动作近乎分毫不差。也绝不会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有时候秦澜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已经误入了黄泉国度,这里只有她一个活人,而身边都是白骨所化。 只有眼部伤口的剧烈刺痛提醒她这一切的真实。 她咬着毛巾,亲手拔出了扎在肉里的碎玻璃。运气很好,眼睛还看得到,应该没有伤到眼球。 她洗掉手上的血,觉得是时候和导演要求见顾临奚了。 导演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正好时间差不多了,可以亲自带她前去。 第172章 导演边上楼边兴致勃勃地和她介绍,说那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门缝里压了厚厚的海绵,没有窗,没有声音,如果关上门不会有一丝光。 秦澜脑海中立刻出现一个名词:“斯坦利感官剥夺实验”。 即将人关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尽可能限制其五感。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撑不过三天,更别说是这个空间中连光都没有。也是常用的非法刑讯手段。 这可以用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甚至可以逼疯他。 导演饶有兴味地看着秦澜的神色:“警察小姑娘,你是心软了吗?那可是小瞧了我们这位客人。” 说着,他停在了顶楼最深处的房间。 门是指纹密码锁,导演按上拇指后,门轰隆而开。 走廊上锐利的灯光从逐渐扩阔的缝隙中投了进去,秦澜看到了坐在房间深处的人。 他斜靠在纯白的墙面上,手随意地搭在支起的单膝上,另一条长腿懒洋洋地伸着。垂头阂目。光看那放松的姿态仿佛像靠在公园长椅上闭目养神。 但是他身下不是被阳光晒的暖融融的草坪,而是他自己的血泊。 仔细看去,顾临奚的手腕、脚腕等露出的部位都能看到极深而狭长的伤口,鲜血仍在慢慢渗出。只是衣服原本就是黑色,因此不太明显。 原来他这闲散的坐姿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谁到这个地步恐怕都站不起来了。 甚至有一瞬间,秦澜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内心倏然泛起一种无着无落的惶恐,这满屋的血腥味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导演示意她先出去等着,自己有话需要先谈。 房间厚重的大门合上,白炽灯倏然亮起,室内如同白昼。 少顷,顾临奚缓缓睁开双眼,他的脸色苍白如鬼,乌发被冷汗浸湿在脸颊和脖颈,极其狼狈,但眸光却反而显得更亮,近乎带了点回光返照般的不祥。 导演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身看他:“顾少爷,这些招待你喜欢吗?” 第104章 世间皆因果 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照面,尽管他依然没看到导演的脸,这人带着黑色的京剧面具,是雪山一脉相承的藏头漏尾。 顾临奚轻喘了一会,哑声道:“承蒙关照,刀法很好,下下压着筋脉来,能痛得人生不如死,又偏给吊着条命……是好手段。” 导演情真意切地抚掌笑道:“当真如此?您二位可真是惺惺相惜,掌刑那位也夸您是他生平仅见的硬骨头。常人最多挨到一半就会想方设法自尽,怎能像您这般风度不改呢?” “要我说,你可当真一点不像顾穹——他脑子里只有些虚名浮利那些龌龊货色,说出来我都怕脏嘴,只知攀附物欲的人又怎能熬过这种超越人体痛觉极限的刑,非是意志坚定且心里有大智计压着才行。” 顾临奚轻声断断续续地回道:“过誉了。我也觉得你一点不像……和顾穹一起从山中出来没读过书的野出生。所以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到底是顾穹先遇到的拉美特利……还是你?” 导演笑容一敛,神色阴翳地看着他,眼里燃着露骨的杀意。顾临奚却不怕,只任由他看。 半晌,导演笑了:“真想把你这霍乱人心的嗓子先毒哑了。不过谁让你还有用呢,我有事想知道,便多纵容你几日。” “你想知道的东西不是已经到手了吗?”顾临奚轻声道:“你想知道的拉美特利的秘密就在那本黑皮书里。” 导演冷笑道:“你不必刻意激我。我知道,这本书看起来就是本普通诗集,但其实是当年你母亲为了保护顾穹从拉美特利的书架上偷走的,这也是拉美特利彻底无法忍受他们的最后契机,正说明了它的价值。” “此书多年一直没有找到,果然一直在你那里。但是你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动作,应该是之前一直没参透里面的内容。你是拉美特利亲手教出来的,想必比我更清楚他的思维方式,连你都没有解开的谜语,我又何必亲自浪费时间?” “但我猜这回你特意冒险到以前的办公室取书,应该是有了新的进展吧。” 顾临奚:“我的确有了线索,但是还没来得及解就被你抓住了,我还需要时间参考这书来解。” 导演点头:“那很好,我没白折腾一场。” 顾临奚咳了一会,神情无奈:“那你何必上刑?我一被你抓到这里就说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身体不好,承不住你的刑,还想多活几日。” 导演冷笑道:“你自然敢说,但我却不敢信——我之前对您真是太温柔了,用了个测谎仪就天真地信了那番死而复生的鬼话,真是添了好一番麻烦!” 他顿了一下,神色阴冷:“你心知肚明我不会立刻杀你,这也很好,因为你要知道,即使你想,我也不会轻易让你死,不然难泄我愤!而你那诡计肚肠里编纂出的鬼话,不费点心思洗刷干净,我又怎么敢用?” 顾临奚像是无可奈何地垂了眸子:“那就只好辛苦那位和我’惺惺相惜’的仁兄继续卖弄手艺了。” 导演冷冷地看他,忽而笑了:“你别在这里得意。我知道,对于你这种人,皮肉痛楚并不能真的折磨到你,甚至反而会让你兴奋,所以最多只能算是开胃菜罢了。顾临奚——我知道你怕什么。” 第173章 “顾教授,认识这姑娘吗?”导演笑着扬了扬手机里秦澜眼蒙黑布的照片。 顾临奚神色不变,头也不抬,像是累极了,又像不屑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导演又说:“顾老师啊,为人师表这样可不行,方警官是您带过的学生吧?如今瞧着同居同寝,这师生二人可是亲热异常呢。而这小姑娘是你在警局的同事,也是你从前的学生呢。看她在我手里您就这么无动于衷?” 顾临奚淡声道:“我看她像是你们那边的人,无需我操心。即使她不是,是无辜被胁迫,又与我有什么干系?难不成你还想用她来威胁我么?我说她能影响我,恐怕你也不信。” 导演笑着弯腰看他:“怎么会呢?我自然信。顾少爷,有些话一次两次还灵,多了可也别把别人当傻子,我说了…可瞧出您是心中有沟壑的正人君子。” 他做了个手势,房间门倏然打开,秦澜走了进来,神色晦暗不明。 “我做个好事,帮这个小姑娘问几句话。” 秦澜却三两步走上前,她到了一个能把眼前人脸上每丝表情都看的清楚的距离就驻足了,她只盯着顾临奚,竟看也不看导演,那往日还带着点娇的嗓音此刻却很冷硬。 她说:“我自己问。” 导演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奈地表情:“好好好,给你们个机会好好叙师生情。”他又压低声音飞快地对她耳语道:“你看着他的血,不会想到你血尽而死的母亲吗?” 说罢,他对顾临奚递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竟爽快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秦澜低着头,轻声唤他:“顾老师。” 顾临奚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房间顶部是个圆形的纯白日光灯吊顶。辐射出刺目的白光攀上了他的发,竟有些迟暮的意味。 秦澜从他的默认中得到了答案,于是说完了那句话。 她说:“顾老师,你想过那些被抽空血而死的人也有家人吗?” 顾临奚看着她,就忽然明白了一切。 这世上之事果然皆为轮回。又或者有双看不见的手,世事最嘲讽,偏在人自以为曙光乍现时,发现仍难逃摆布。 他喉结滚动,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从疼极了的肺腑中呛出的血。 而秦澜则再次抬起枪,对准了他。 第105章 监控视频尽头的秘密 第八日,警局。 伴随一声吱呀的闷响,讯问室的门缓缓打开。 方恒安走了出来,接过透明证物带,取出手机。 虽然有秦澜那点似是而非的口供,但并没有切实能证明是他故意引诱陈老爷子自杀的证据,真相大白前将他继续扣留并不合理。 因此他被放了出来。 他走出警局,来到林荫漫地、人群熙攘的街上,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好像一场期待已久的天理昭昭、真相大白。 但其实不是。 只要一天没有查清将威胁信息附在点心上送入的人,最大的责任依然在他。因此目前是引咎停职的状态。 但是这不是方恒安最担心的事情,现在的重获自由反而更让他忧心。 他并没有录音原件,给孙局那几个地址自然也是胡诌的,但那日谈话后孙局也没再出现,是否意味着对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方恒安心下微沉,却不再多想。 办完事回到家时,郑副已经抽着烟靠在他家大楼门口等着,烟屁股丢了一地。这位不讲究的大哥正漫不经心地用脚尖把他们踢成一堆。 方恒安去开门锁,他就拔腿跟着,两人到了房子里。郑功才没头没脑地说了第一句话。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方恒安给墙边吉他换了干燥剂,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玩琼瑶?直说。” 郑副:“好消息是,你给的那个录音我想办法找人查了,乍一听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就在最后十分钟,混杂着一串电子音——那竟然是老爷子早年用过的警号。你的猜测是对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神色里看到了嘲讽的啼笑皆非。 这一届警员进来,或多或少都把孙局当前辈目标看过,现在竟然把寻找证明他可能犯罪的证据当作一桩好事来看了。 郑副继续说:“坏消息是,我联系不上澜儿了,因此也不确定录音带的原件和它的主人目前情况如何——除非咱们亲自去一趟,但我们几个现在都在停职调查状态,应该出不了市。” 方恒安这才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的?” 当时他计划让秦澜把事情都推给自己,就是为了确保至少有一人能自由行动。 原本的计划是方恒安被释放前,秦澜为了安全会用暗号和郑副说明行踪及求助。 郑副:“就是从她告诉我到了录音带主人家以后。” 这正呼应了方恒安刚出来时那点不安的联想。 然而,现如今这条线索已经断了,他们被困在这里,再着急也没用。 方恒安此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心宽,不管多么被动的境地总能心气平稳地给打磨出一条道来。当下拿出笔记本翻查起了资料。 郑副却没他这么好定力,此人天生一副爱为人操心的命。如果人家自己急他或许还好,对上方恒安这种好像天塌下来可以当被盖的,简直被激得神经都在跳。 第174章 他一会担心此事说不清楚最后方恒安背了叛徒的锅,一会又担心秦澜安危。烟抽的停不下来,问方恒安找烟灰缸。 方恒安头也不抬:“不想让家里人闻烟味,我戒了,烟灰缸丢了。你也别在我这儿抽,熏得玄关那边衣服上也一股味儿。” 郑副这才注意到玄关处有件笔挺精致的大衣,他这兄弟平时就卫衣和运动外套随意对付着,说整洁尚可,和这种闷骚又正式的风格可完全不搭边,联系那天林熹的穿着和那句“家里人”,一下就明白了大衣的主人,当真是被不动声色得秀了一脸。 他牙疼似的捂着脸,真诚地说:“大哥,您有病吧——这时候还惦记这个?这就是我家女王说的什么’恋爱脑’吧。” 方恒安一开始没理他,直到几分钟后电脑加载完了什么内容,他看后像是心神一松,才扭头打量了郑功一眼:“这是为你这种大脑只能同时做一件事的人发明出的专有名词吗?” 郑功很了解他,一听他都有心思损人了,应该是有了收获,也不再扯皮,凑到了电脑边上。看出那是一段视频。 方恒安将视频进度条拖前一点,按了全屏。 那是个十字路口,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那里,他的腿用一种自不然的姿势向外扭曲着。眼眶和鼻子中蜿蜒出的鲜血让他面容模糊。 郑功从警这么多年是见多了死人的,冷不丁还是被这看的一个后仰:“这谁啊?” 方恒安:“王瑞。“ 郑功已经听方恒安说过自己的怀疑,因此反应很快:“孙局那个死于车祸的老竞争对手?” 方恒安点头,将视频定格在那帧,放大了王瑞的手指部分,能模糊的看到一个尖角形状。 这时仔细去看,这个尖角最下方,多了一条从左侧斜边向里延伸的直线,直到破出右侧斜边大约一厘米。 因此这尖角其实更像个左侧破头的三角形,但是因为最底下那一横颜色较浅,当时办案的警员都以为是王瑞把“a”写到一半就断气了,因此失去直觉的手指垂落时带出了一条血痕。 方恒安拿来一张吸水擦手纸和一个棉球。 他先是握着棉球在纸上划过,再将纸倾斜二十度,把棉球放在纸顶部,然后松手让其直接滑落。 当时那个十字路口有微妙的地势倾斜,刚好是二十度左右。 郑功看着纸上的两条水痕。发现第一条深浅均匀但微有粗细不均和弯折。第二条则前深后浅并笔直流畅。 郑功一拍纸:“你是说这一横就是死者想画上去的,不是因为没画完就凉了而不小心弄脏的!这么来看,比起字母a,的确更像个尖塔,还有那出头的一点横线,和孙老头子衬衫上那标的特征的确太像了!” 他站起身转了两圈:“虽说警号和死亡留言两个证据都不是那么死证,但是合在一起增添了不少可信度,总可以搏一搏……” 这么一边转一边来回念叨了几句,刚才那股兴奋劲渐渐冷却了下来,反而就像初秋的孤风般一点点钻进了像是漏了个窟窿的五脏六腑。 郑功安静下来,指尖夹着根烟也没点,只视线迷茫地盯着看了一会。 他忽然说:“哎,恒安啊。你说老爷子到底图什么呢?他也没个媳妇儿子,一个人这么冷灶空屋的过了这么多年,哪怕真是贪——他打算什么时候享福呢?这辈子都快过去了,还穿着那几件旧衣服。” 这些事方恒安也想过,甚至和顾临奚聊过。但是他毕竟还算是个领头的,并不好说这些丧气话。原本打算岔开话题,听到最后却心里微微一动。 “孙局这么多年都没考虑过结婚生子的事情吗?” 郑功有点尴尬地挠了下头,他脸皮再厚也没包打听到老领导身上,但的确多少听到过些八卦:“听退休的前辈说他年轻时有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出意外死了,哎,也是车祸。后来就再也没找过。” 两人蓦地对视一眼,有了某种直觉。 很快,方恒安的笔记本屏幕上收到一段新的监控视频。 那是刚调取到的孙局女友车祸路段的监控记录。 周围围着一圈闹哄哄看热闹的人,而那位姓朱的姑娘躺在血泊中,隐约能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封白色的信。 郑功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当时说那个死了的王瑞之所以没竞争过孙局是因为被举报给孙局家属寄威胁信?说的是不是就是这姑娘!那如果是这样动机就说的通了,女孩很可能是因为这封信才心烦意乱出了车祸,而如果王瑞的死真的和孙局有关系,就是合情合理地为爱人报仇。” 事情说的这里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方恒安送走了郑功,抽出白纸整理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做完抬头才发现朱姑娘的车祸视频没关,已经播放到了半个多小时后。 那时候,肇事方和受害者都被送至医院,群众也都驱散干净了,唯独地面上还惨烈着暗色的血迹。 方恒安微微凝眉,抬手去关视频,视线却无意间撞到了视频的右下角。 那是个穿风衣的男人,他站在对街路口,遥遥望向事故的方向。立领的阴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但方恒安依然认出了他。 ——那竟然是顾穹。 陈老爷子携带爆炸物入警局显然是局长授意,而对他的灭口则与很可能与孙局有牵连的警局内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175章 如今孙局女友的死亡现场又出现了顾穹。 雪山就好像一张蛛丝织成的网,无形地笼罩住一切。而顾临奚始终身处网的中心,他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106章 折辱 这也是一个白色的房间。 它在这栋白楼的第十三层。房间中间放着一把黑色皮椅,导演坐在皮椅上,灯光形成一个圈笼罩着他,就好像一出怪诞的舞台剧。 他翘着腿,双手抱胸,歪头欣赏着正对面的巨大投影。 投影中是秦澜和顾临奚的监控画面。其实一直是秦澜在质问,顾临奚几乎什么也没说。 问到最后,秦澜的情绪像是崩溃了,她不受控制地抬起枪,让子弹射穿面前男人的肩胛骨,让浓稠的血溅上自己的裙角,折磨着她曾经的教授。 导演看的津津有味,无比兴奋。 他身体前倾,连续按动手中遥控器放大画面,聚焦于顾临奚的脸部。 他欣赏着对方的某一丝微弱的面部表情,每一下不自觉地颤抖。 直到对方眼里那刺目灼然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最终就像一把余烬随风而散。 导演蓦地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知道挫磨几日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这个连骨头被打断也没吭一声的男人终于真正低下了头。 得到指令的白衣人将顾临奚带了进来。他们就像扔一件垃圾般把他丢在地上,血浸染了纯白的地面。 而顾教授那么在意得体风度的人,竟就真的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好像被抽走了脊梁。 导演弯下腰,笑着说:“顾少爷,我现在终于想和你谈条件了。” 他将那本抢走的书拍在对方面颊上,染上一道狭长的血痕。 “——我要你把这本诗集里的秘密’翻译’给我,好吗?”他慢条斯理地说。 顾临奚的面颊贴着冰凉的地面,他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喉间发出了含糊的音节。 “谢谢配合。”导演将书丢在他脸旁,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虽然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当年的顾穹一样,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流浪狗。但是我还是友情提醒一下——别有旁的心思,那女孩还在我手里。哪怕她拿枪对着你,你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她,是不是?” 顾临奚唇角颤动了几下。他说的是:“给我纸笔和你从我这儿抢走的东西。” 于是,直到这时候顾临奚才算兑换了他安抚方恒安用的那句“以礼相待”。 地板上的血迹被擦的一点不剩,摆着舒适高档的羊皮沙发和颇具品位的木质书桌,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被翻开摆在案上,教授手里捏着纯白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流转出流畅的墨迹。 而导演就舒服地仰靠在皮沙发上,他左手边的案上还放着个素色盒子。那盒子眼熟得很,正是王灼煜送给顾临奚的那盒茶叶。 不知导演是出于谨慎,还是单纯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挺好喝,和顾临奚那本黑封笔记一起取来了。 顾临奚的伤口也做了处理,缠着绷带,虽然仍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在慢慢渗出。 他主动问导演要了肾上腺素注射,以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能短期恢复精神。 这房间里有个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发白的天空。就像一个封闭的白盒子,让人无可避免的地联想到“雪山”中的那些房间,那些鲜血浇灌出的岁月。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 导演翘着脚仰靠在皮椅上眯着眼睛看着顾临奚。只有墙上白色的时钟在发出滴答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太无聊了,导演搭话道:“顾少爷啊,其实我太好奇了,你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样子呢?” 顾临奚笔下没停,权当没听见。 导演却原本就是个爱自言自语的人,他继续说道:“你小时候我就见过你啦,听说拉美特利动过你的记忆,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可以说给你听。” “那时候你应该还不到五岁。有次你妈妈带着你,和顾穹一起见了拉美特利。拉美特利只是看着你,说了’有趣’两个字。顾穹把你当个玩意儿似的献了出去。” “你这个人,从小应该就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没人好好对过你吧?也就因为这个,我当时才信了你真没把游乐园那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和你周旋了半天。早知道你竟然是个真君子大善人,我就直接杀一个人逼你说一句真话了。”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能以德抱怨,成了普度众生的圣人呢?” 顾临奚将黑封书翻过一页,神色不动。 导演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是因为你那个外公吗?如果真是的话,那他洗脑功力简直一流,我真是可惜他老人家死的早了,不然我一定要把他聘为上宾,好好学习一番。” “你是不知道,现在不管是外面那些公司还是我们这种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灰色行业都讲究个’价值观’,洗脑洗的好了,底下的人就像陀螺似的自己能转起来。” “说到这里,你不好奇为什么乖学生秦澜会拿枪指着你吗?现在有空,我也可以给你讲讲。用的可都是你自己当时亲口说过的话,我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顾临奚终于开口了:“这倒没什么好奇的。我更好奇的事情和你有关。” 导演略收了笑容:“什么?” 第176章 顾临奚似乎一点也没有消磨时间的意思。他手中的书已翻到末尾,纸也记了三张。 他又抽出一张白纸,一边落笔一边道:“你好奇我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我也很好奇——以你的出身,怎么沦落到和顾穹为伍,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呢?” 白色的房间里静了一瞬。 “我的出身?”导演重复道:“你在说什么。“ 第107章 贵族 “你说话喜欢拖长调子,从心理学角度说一般这类人喜欢自我表现、自视甚高,而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废话连篇,没有重点。这点和你表现出来的性格似乎相当吻合。” 顾临奚头也不抬,用平淡的语气这样说着,好像一点也不怕激怒导演。 导演听着,神态却反而渐渐松弛下来,直到顾临奚话锋一转,说了句“但是”。 “但是仔细分析你说话的韵律和节奏,其实有些歌剧里咏叹调的影子。我更倾向于你是故意用夸张的表达形式来掩盖你真实的说话习惯,以免被人分析出真实的性格和身份。” “这是非常谨慎而聪明的方法,但这种下意识的选择也说明你对这种类型的艺术非常熟悉,而这种熟悉对于你和顾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原本就是高门槛的,一般在较高的社会阶层才会出现。” “但你对外的身份却一直是生活在顾穹影子里的人,同乡的跟班,这说不通。” 导演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顾少爷,我提醒过你,看来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难道我写下这些东西交给你以后,你真的会放我生路吗?”顾临奚淡道:“人之将死,就不要自欺欺人了。还不如死个明白。” ”这么说,你是准备认命了?” 顾临奚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别的选择?我认了。只要你按照约定放了秦澜,我对不起她母亲。” 对导演而言,事情到现在都是按照他的剧本进行的。 酷刑和秦澜为的就是在身体和精神上击垮顾临奚,让对方没有精力再耍花招。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导演沉思了一会,像是信了。他再开口时,不再刻意拖长调子说话。讲话咬字字正腔圆,有点京味儿,甚至还有点慢条斯理的斯文。 “顾少爷,你说的对,我不会放过你。但我会按照约定放了秦澜,也可以满足一点你小小的好奇心,你答应死了以后就不要纠缠我了。” 顾临奚轻笑一声:“你杀的人不少吧?还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我来自东方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对鬼神仍怀有敬意。只是大部分人活着任人宰割,死了又能有什么不同?但你的确算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如果对你食言,我怕你化作厉鬼缠身。” 导演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对顾临奚说:“既然话都说开了,我看你书也翻完了,是否可以先把秘密交给我呢?” “前三页你可以取走了,第四页我还在写。” 导演取走一看,发现第一页是张地图,上面用数字标注了一些地点,后面两页都是对应地点的描述。包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等等。 虽然已有猜测,但是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和惊讶。 顾临奚:“这就是真正的’雪山’。也就是拉美特利的实验室。他的秘密都藏在里面。我也很好奇,看来我注定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可,你去看过后记得把那里的秘密烧给我。” 他甚至在导演开口之前主动说:“我可以告诉你每个细节我是怎么推导出来的,和黑封书的内容是怎么对应上的,这样你应该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了吧。” 导演没有反对的理由,他抽了一个地方,顾临奚将黑封本翻到了对应位置,详细解释自己的推导过程。 其中涉及到的地理学知识、博物学知识的确是他所知的拉美特利擅长的。 还有个细节,拉美特利常用中文、英文、德文三种语言。有一些线索的确和德语文字游戏相关。 导演心又安了一分。 顾临奚说完一段,忽然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对拉美特利的秘密这么执着?你说过,要满足我’小小的好奇心’。” “这就是你临死前的愿望吗?”导演笑着说:“我还以为会是和你那个一片痴心的学生通话之类的。” 顾临奚神色不动:“你我这样的人,应该早就有了不得好死的心理准备,身后事都有着落。没什么好交待的。” “而且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你多说一些,我就多活一会——万一你说着说着,就不想杀我了呢?” 导演的视线没着没落地划过那张地图,雪山的中心标注着一个数字“22“,远看就好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刚才说过,我出身在中国最古老的家族,但是它在我出身的时候已经没落。我的父母除了那些无用的知识和矜持外一无是处,也不愿苟且谋生,很快饿死在那段动荡的岁月。” “我也就流落到了顾穹那个村子,和他相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就像个乞丐。但是我好歹活下来了,不然只能像我骄傲的父母一样去死。” “我的父亲临死前曾和我说,我是个贵族,这不是头衔,而是血液里的高贵。但是其实呢?” 他冷笑着:“连你,一个强奸犯的儿子看起来都比我他妈的像个’贵族’。” 第177章 “顾穹要的是钱,是权。那是鼠目寸光天生的下贱人才会要的东西。” 导演盯着顾临奚,又像在透过他看着某个遥远时空中的人:“’贵族’从出生起就睡着权利的温床,含着金子的汤勺,钱就像地上的尘埃般不值一提,所以我父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宁愿去死。我活下来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的是荣誉。” “拉美特利的秘密是我们家族中流传最悠久的故事。据说有个戴白色面具的人。他掌握了超越生命的秘密。那个秘密能够颠覆一切现有的认知。” “如果将其公之于众,所有现有的政治和伦理体系都会崩坏,最先掌握这个秘密的人也就可以重新建立秩序,我就能代表家族重新成为规则的制定者,隐形的神——这才是我要的荣誉。” 顾临奚愣了一下,他看起来非常惊讶:“你不是已经知道我说的死而复生是假话吗?怎么还信这些?” 导演冷冷地说:“你恰好说反了。如果那日你不说死而复生,我反而不会信你。” 第108章 拉美特利选中的人 “我现在知道, 你只是易容,不是真的复活,但是这不代表拉美特利的秘密并不存在。” “我的家族中曾有多少英才豪雄,难道都没有你顾教授聪明,要是没点真凭实据,会百年千年来被一个虚无缥缈的童话故事骗的团团转吗?” 他说:“我恰恰要将你当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们做的就是违背常识的事情,如果你还没有适应的话,说明你一开始就不合适参与拉美特利的秘密。” 顾临奚沉默了一会,像在消化这些事:“所以,果真是你先找到的拉美特利,然后才有了顾穹和雪山的联系。” 导演回答得很爽快:“没错。拉美特利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我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只知道此人和他的秘密息息相关。” “曾经拉美特利以为那人是顾穹,后来他发现错了,于是转而选择了另一个人。你猜那是谁,顾少爷?” 顾临奚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导演笑得意味深长:“就是你啊。” 他慢悠悠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拉美特利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放在书里等着人来破解?又为什么只有你能看懂其中的内容呢?” 钢笔在纸上滑过,留下一串撕裂布帛般的尾音。 “你写完了呀,顾少爷。”导演不等顾临奚回答,毫无预兆地飞快转了话锋。他起身抽走了那最后一页纸。 顾临奚说:“你还没有说完。” 导演捏着纸边,笑了:“都说了只是满足你临死前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说到哪里为止是由我决定的。都到这时候了,您怎么反而天真起来了呢?” 他阅读着纸上的内容,神采越发明亮,喃喃道:“看来最关键的东西在最后这张纸上啊,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的事。” “顾少爷,我可得好好考考您——这里标得第七处对应的是笔记哪里?” 顾临奚如刚才一般对答,解释了分析思路。 导演却显得更谨慎许多,一些涉及到他知识盲区的边角细节甚至现场勘验核对起来。 顾临奚额上渐渐渗出汗水。 这时距离他注射那针肾上腺素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效果早已衰减近无,但是导演拒绝给他第二针。 导演嘴上说着是担心过度频繁注射会给他的心脏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耗,但其实顾临奚心知肚明,即使自己身负重伤,导演依旧对他十分提防,尤其是现在二人独处一室。 然而,眼见顾临奚的精神肉眼可见的衰退下去,无法正常对答,导演还是不得不提供了第二针肾上腺素。 然后就是下一轮高强度的追问和对答。 顾临奚:“这块的思路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分为明线和暗线两个部分。” “明线在第12首诗里。暗线则和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有关——我不确定为什么拉美特利会选择顾穹和我,但我知道你恨他没有如你所愿选择你。” “这也是你过去这么想杀死顾穹的原因吧?因为你嫉妒他——明明是你家族的秘密,你找到的拉美特利,最终却便宜了他。“ 导演神色一变。 顾临奚语速飞快地说完接下来的话:“你观察这些建筑的布局,是不是非常像人的脏器结构,区别是人类脏器是血肉,是物理和生物逻辑。但是拉美特利则混杂了各个宗教和神秘学派的教义。而这里——” 他指向其中一个位置:“这里就是’心脏’。如果你把那本诗集看作词典,就会发现其实导向的含义是’最纯粹的欲望’。” “欲望是个很奇妙的词语,人类容易将其理解为更肉*更具象的东西,但其实简单的说,它是’人性’最极致的体现。” “顾穹出身市井,却有远超常人的权力欲和金钱欲,这就是欲望。他非常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什么,并且愿意不择手段去争取,敢孤注一掷,甚至敢发疯不要命。对于其它东西也能当断则断,不会拖泥带水。” 顾临奚倏然抬眸,眼神如电:“而你,没有这种东西,你其实什么都想要…坏事做尽还要推的一干二净,张口闭口错都在拉美特利和顾穹。顾穹也就骗骗他人你却连自己都要骗!更可笑的是还拿那些玄虚魔幻的东西当挡箭牌。” 第178章 “因为你太贪婪了,反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最重要的是什么。至于刚才说你的荣誉?不,这不是你的。” “这只是你为自己行为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个让你能接受这样的自己,让你觉得自己依然高高在上的一个理由。” “真正的圣人不会以圣名自称,贵族重权利,不过都是遮羞布罢了。世上有几人真的知道又敢面对自己为什么而活?” 导演情绪被他激起,扬声道:“那照你这么说,顾穹作为真小人反而更高贵一些?” 说完这句话,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暗道顾临奚此人果然邪门,一不留神就会被他找到漏洞单刀刺入。 他当即冷笑着打开那本黑封诗集,果然没在第十二首诗找到相关的内容。 顾临奚答得飞快:”我记错了,第十三。” 导演唰地翻到后一页:“我没看出有什么关联。” “我没说清楚。第十三页的那首诗,你再翻回去,应该正好是刚才那页的左面,第三十六首诗。” 导演盯着他:“先前你我也打过几轮交道。顾少爷,我自问还是给你留了几分颜面的,你最好别再耍花招了,相信我,有些招数你这种体面人是不想见识的。” 顾临奚平静地说:“你翻回上一页的第十三首诗,仔细阅读。如果再发现不了什么,可以立刻杀了我。” 导演便掂起页脚,将书又翻回了那页。 时钟在一分一秒走着。 嘀嗒,嘀嗒,嘀嗒。细长的秒针走过了半轮。 一道错觉般的绿色磷光闪了一下,在书页的边角。 然后,就在人难以反应过来的转瞬之间——那本黑封诗集刹那燃成了一团火! 第109章 顾临奚,你不怕死吗?你这疯子! 导演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或者说这两只狐狸谁都没有真的信了对方,不管顾临奚说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悬了一半的心。 因此在火光闪现的瞬间,他就撒手扔书,同时拿起桌上的茶水从已沾了火星的右手虎口泼向桌上燃烧的诗集。 火烧的很快,熄灭的也很快。很快书上大部分的火被扑灭了,留下一堆黑色的余烬和燃烧中的书页边角。 但真正令人惊异的事却发生了,导演手上沾的那点火却无论如何也扑不灭,还在继续燃烧着,甚至慢慢蔓延开来。 “你做了什么……”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愤怒,导演咬紧着牙关。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火! 那道一闪而过的绿光启发了他,他厉声咆哮:“是白磷!是不是!你在书页上抹了白磷——” 白磷的燃点很低,一般为40摄氏度。 但因摩擦或缓慢氧化而产生的热量,有可能使局部温度达到40 c而燃烧。 导演其实已经非常谨慎,这本书顾临奚多次翻阅无事,再加上刚才注意力完全被顾临奚所说的“纯粹的欲望”吸引,他心里已经预判了所谓的诗集内容是对方随口扯谎,才会自然而然地拿起查看。 就是这反复摩擦让书页上涂抹的白磷到了燃点! 而白磷燃起的火因为燃点低,在物体上很容易被扑灭。但如果沾上人体,则极难灭去。 因为白磷可以在水体内燃烧,燃点很低,就算用水浇,尝试隔绝空气,人体血液中携带的氧分子和体液也照样能让白磷燃烧,而且持续时间更长,可以一直烧到骨头。 导演一瞬之间就想通了所有事:“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被抓住的,这本书也是你故意做了手脚放在那里的!你一开始都布置好了——你不怕死吗?你这个疯子!” 顾临奚站起身,冷静地俯视着他,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着他的棱角分明的面颊。 “你忘了,我刚才还与你说了”纯粹的欲望”——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什么都不怕。” “而且……”他神色间渐渐带了讥诮:“你会让我活着不是必然的么?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所以总希望能从我这里挖到新的价值,不然的话钟力绑架的时候……不,更早的时候,你就可以直接杀了我。那现在的一切就没有机会发生了。” 顾临奚轻轻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这种错误,我想顾穹是不会犯的。” 他话音落下,导演的一声嘶吼同时响起,此人原来竟也是一条硬汉,竟拔出腰间防身匕首生生将手背到小臂的一层血肉削了下来! 鲜血四溅在洁白的墙壁和地板上,伴随着焦糊味道,这雪白的房间转瞬如修罗场一般,导演却动作不停,也不收拾顾临奚,径直冲向房间门口! 顾临奚却如早有准备一般,捡起桌角还在燃烧的一片书页点燃了之前亲手写好的那四页手稿,侧身果断地掷出到房门口! 导演离门口还有一步之遥,手稿燃成的火团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抛物线。 最后,就在导演足间要跨过门槛的一刻,火团落地,顺着门槛迅速燃烧起来。 剜肉之痛仍有余悸,导演下意识后退一步,缩回了房间。 这里的动静早已引起了守卫的注意,白衣人迅速集合。 然而人对火焰的恐惧是天生的,就在他们犹豫的一瞬——顾临奚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打火机,点燃向房间外的走廊扔了过去! 白磷燃烧的火不同其他,人身上沾了就很难熄灭。这层楼顿时乱作一团,无人救援,且外面的火势甚至比房间里还大上许多。 第179章 导演自知已不可能冲出去,只好关上金属材质的房门,暂时隔绝外面的火势。 导演扶着血流如注的手,看着顾临奚,如同看着不可思议的怪物:“你疯了。你把出路堵死,我们只能一起烧死在这个房间里。这就是你想要的?” 顾临奚却分毫不急,眸光灼然:“谁说只有一条路呢?” 导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你想跳下去?这是六楼!无非是烧死还是摔死的区别。你自负聪明,不过也——”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意识到,顾临奚既然没有打算这么去死,那必然还有后手。 “十五分钟内,警察一定会到。”顾临奚说:“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一会怎么解释这一楼的违禁武装和涉嫌绑架吧。” “我没弄错的话…除了我,你应该还绑了其他人。”顾临奚想着秦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忽然道:“比如那个录音带的主人?” 导演神色一瞬间的变化已让顾临奚的思维更为清晰,他忽然玩味地笑了:“有意思。你这沦陷反而是推了你老朋友一把。” 老朋友指的正是孙局。 “……你是被打晕了带进来的,也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从未有机会了解外面的环境。” 导演意识到,顾临奚已经得知录音带里有能威胁到孙局的信息。 ——而这件事,只可能是秦澜泄露的。 第110章 强弩之末 导演不明白自己已经这么谨慎了,到底是什么环节出现的问题。 他问道:“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一定来得及找到这里?” 顾临奚:“因为路不止一条,而想要抓住你的也不止我一人。” “……秦澜。”导演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顾临奚淡淡地说:“她毕竟是警察,不是能用你们这种想法揣测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达成合作的?”导演并非没防着,秦澜和顾临奚独处时他都开着监控。秦澜的恨意都是无比真实的。 顾临奚没有回话。 “你特意说这些,不还是担心我被捕后会攀咬她么?”导演冷笑着。 他倏然靠近,抬手紧紧捏住顾临奚的喉骨! “顾少爷,你是否开心的太早了点?且不论你的救兵是不是能按时抵达,只要我现在轻轻一用力,你就没命了。“ “死后万事休……”他缓缓收力,看着顾临奚因痛苦昂起惨白的脸:“顾临奚,你也不算赢。” 顾临奚用尽全力抬手压住了导演的伤口,剧痛让导演手下力道松了一分。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穿着火灾防护服的女孩端着抢来的枪,看到了这一幕。 那是秦澜。 她看着昔年的老师,间接杀死她母亲的人在这里,与人僵持角力,命垂一线。 她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她可以用子弹逼退导演,解救顾临奚。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用这颗子弹直接打穿顾临奚的颅骨。 她两边都没有选,只是犹豫地站着,像是往日那个被吓傻了的菜鸟新人警察。 又或者,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衰退。大量的失血让顾临奚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其实还有后招。只要导演可以冷静下来听他说。 因为只要分析得失利弊,导演就会发现他被捕已经成为难以逆转的事情。 而从这一刻起,他的敌人就不再是顾临奚等人,而变成了拉美特利。 因为很显然,他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作为雪山明面上的拥有者,拉美特利面前的挡箭牌。 退一万步说,还可以用顾临奚当作人质来威胁警察以寻找机会逃走。 所以这时候顾临奚活着,对导演而言反而是有利的。 但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刚才顾临奚那番话刺激到了,向来谨慎的导演此时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绷起,竟像完全没想到这些。 咽喉被紧紧掐住,顾临奚说不出话来。 一旦有了最初的失力,生机就如退潮般节节败退。因为窒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 他那不长不短的半生里,没有哪刻比此刻更想活下去。 因为走前,他对方恒安说过… ——“余生都是你的,一定平安回来”。 这就是他过去从不做承诺的原因。 因为真的很…厌恶…说谎啊。 顾临奚的手渐渐无力的垂下。 秦澜用力闭了闭眼。她竟然有些不敢看那双眼睛。 于是她离开了这里。 然而在房间里,就在结局似乎已定时,异变突起! 导演发出一声惨呼,顾临奚手握一支钢笔,锐利的笔锋准而狠的刺穿在导演已经血肉翻卷、筋脉横出的伤口。 这是他之前用来写字的笔。刚才几番变故,他竟始终藏在袖中。 导演手下力道松开,顾临奚终于感到空气涌入胸腔,垂死感还没褪去,他却顾不上喘息,也没有将钢笔往更深处刺入。 他知道导演此人常年在刀口舔血,受过的伤一定不少,一瞬间痛觉的条件反或许射会让导演失神,但持续时间一定不长,非要害处的伤势只能争取来很短暂的时间。 必须抓住这点时机做更关键的事。 也就在这时,导演已经回神,再度紧紧扼住顾临奚的咽喉,同时左手握拳向他面门激去。 第180章 顾临奚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一下,脑中嗡嗡作响,视线甚至黑了一瞬。 他却一声不吭,反而反手将插在导演左手的钢笔拔了出来! 那笔尖正扎在导演动脉上,拔出时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喷溅了两人一脸。 就在这瞬间的混乱里,导演感到太阳穴一凉! 冰冷的钢笔尖抵在了那里,顾临奚手下用力,笔尖微微没入一些,鲜血立刻汇成一条细流淌下。 顾临奚咳嗽了几声,哑声道:“……你老了,晚辈教你一件事——肉拳和锁喉是莽夫热爱的打架方式,用来泄愤是真的畅快,但从要对方命的角度来讲……其实效率很低。” 为了节约体力,他靠近导演耳边轻声细语,仿佛温文尔雅的友人。 “……而杀人,本身其实是门精密的技术。比如只需要一支钢笔和简单的人体知识,像我这样的重伤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你的命,把你的脑干搅成豆腐渣……试试吗?” 导演当然不想试,更不敢刺激顾临奚这个不要命的疯子,立刻举起双手。 其实这时候最好说两句服软的话,降低一下对方的警惕,但导演对着顾临奚这张可恨的脸硬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明明是他抓了对方来折磨,结果竟将自己折磨成这样,果真是没脸见人了。 顾临奚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好像在考虑从哪下笔能在对方头上雕出朵好看的花。 他每动一下,就带来一阵刺痛钻着导演的神经,这比持续的钝痛更难熬地多。 这时,从点燃磷火开始已过了十分钟,如果警方真的能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似乎局势已经稳定下来。 表面上是这样的,但顾临奚其实知道,并没有这么乐观。 虽然他现在挟持住导演,但是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快速减退,大量的失血让他一阵阵眩晕,刚才导演那一拳让他左眼的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已是强弩之末。 导演以为的漫不经心的折磨,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拿不稳手里的钢笔而故意做出的掩饰。 事实上,哪怕现在真的下手,他可能也刺不准要害。 这种情况如果一击不中,只有满盘皆输。 更可怕的是,顾临奚知道,导演很快也会反应过来。 而就在僵持时,可能因为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两人同时听到门外隐约传来打斗声。 顾临奚心中一紧。 这火没有这么好灭,尤其秦澜得到他的消息后毁了大楼里所有的消防装备,这种情况下,除非像秦澜事先准备了防护服才能靠近这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 导演神色一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之中,一个男人押着女孩走了进来。 那男人面目已经被火烧的模糊了,身上的白色衣服一半被火烧的焦黑。 女孩嘴角脸颊都是伤口,她被男人踢中膝盖,不得不跪在地上。却依然倔强地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男人扯住她的头发,让她仰起脸被导演和顾临奚看清。同时用枪抵着她的脑袋。 那是秦澜。 他说:“这女人搞鬼,火也有问题。我们灭不掉火。” 他的嗓子已经被烟熏的嘶哑,语调却依然不带一点情绪,更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说话一段一段很不流畅,好像心智有损。 导演看到秦澜的一刻就心知情势已变,心中大喜。 他瞥了顾临奚一眼,问手下的男人:“那你是怎么冲破火焰进来的?” 男人说:“灭不掉火,就直接进来。我们排成队阵,有的兄弟挡在前面,等烧死了,后一排的兄弟顶上,我在最后一排。” 此话说出,众人皆面色一变。 第111章 赌生死 在中学生课本上有这样一个故事。 蚂蚁是群居动物,当遭遇野火时,成千上万的蚂蚁会迅速聚拢成一个巨大的黑团,在火海中飞速滚动,烈火中会不断传来“刺啦”的声音,那意味着最外层的蚂蚁为了同伴们奉献生命。 就在这不断滚动,无数蚂蚁被烧焦的过程中,最终这只不断缩小的黑团总会滚出火海,剩下的蚂蚁会逃出生天,继续延续种族。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群体利益大于个体利益。但这从事实上来讲,是反人性的。 正常社会上的组织,无论是公司政府还是黑帮地痞,都是有着严密合理的利益逻辑再加上一点形而上的长期鼓励。 因为人性就是保全自己,趋利避害的。道德和善意更多是在自己无忧的情况下一点无损自身的施舍。 这种自杀式的命令执行,一般只有在带宗教洗脑性质的极端主义组织才会存在,因为那里都是一无所有或者孤注一掷的人。 顾临奚心下明了,他问男人:“你不是导演的人——你的主人是拉美特利?” 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反应。因为他得到的指令是只听导演的安排,只对其指令做出反应。 导演面上又带了胜券在握的笑,其实心下发寒。 这的确是他借口帮拉美特利追回遗失的诗集而问他要的人,因为这些人不怕死、能打、好用,出了事也不会供出自己。 也因此,他在逼问顾临奚关于拉美特利秘密的时候,也不敢让这些人在场。 但现在,他有些怕了,这些人就好像拉美特利炼化的傀儡,现在的确可以不要命地帮自己,可那只是因为拉美特利的一句话。 第181章 一旦拉美特利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或者这些人在这几天察觉了什么……那自己的命不同样也是这“一句话”的事吗? ——但导演也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果今天不能跑出去,那一切都没有意义。 眼下他们僵持着,重伤的顾临奚挟持着导演,而男人则挟持着秦澜。 男人说:“放了,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 他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枪口抵在了秦澜的头顶。 秦澜终究还是个年轻女孩,手脚都在不住的发抖,眼眶发红,但竟绷住了神色没露出一点畏惧乞怜,倒叫人刮目相看。 她冷笑对持枪男人道:“你这白痴,拿我威胁他?简直可笑!这人是我的仇人,之前我们合谋只是互相利用,现在我没用了,他肯定巴不得我快点死,好把他那些肮脏的秘密带到地下!” 说罢,她紧紧闭上了眼,显然已经认命,对能够生还不抱希望。 导演见那机器一般的男人真要扣扳机,忙阻止道:“慢着慢着,正主还没说话呢。” 他侧眼瞥向挟持他的人:“顾教授,放开我换你这位学生的命,您怎么说?——那些装模作样或者拖延时间的废话就不必说了。我给你十秒,十秒你还没个准话这小警花可就没命了。到时候,我们再来赌一赌你是不是能真的拿下我的命。” 顾临奚心中一叹,导演果然已经发现他现在的拖延是因为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 导演:“10……9……“ 顾临奚:“我如果现在放了你,哪怕你遵照约定放了秦澜,你们二人有枪,我和秦澜还是得死。” 秦澜蓦然睁开眼睛,难以置信他真的在为自己做出冒着生命危险的让步。 导演立刻说:“放走秦澜的同时,我手下会把枪从窗外扔出去,这样可以吗?——还有五秒,拿个主意。” 顾临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正挟持着导演站在窗边,甚至还侧头眺望了下外面的风景。 “即使没有武器,我们也不是你二人的对手。一样会死。” 导演不耐烦了:“那你要怎么样?不救这丫头了?” 他转向持枪男人:“行,既然顾教授不要这丫头的命了,咱们留着她也没用——你开枪杀了她!” 秦澜心里刚才燃起的那点希望熄灭了。 她心中绝望:“果然还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我真傻,他可是间接害死我亲生母亲的人,能说的出几千条人命无所谓的话,我怎么会对这种冷血的人怀有希望?” “更何况,我刚才也对他见死不救。” 想到这里,她心里反而释然了些,觉得没什么好埋怨的。 这几天来,她的世界被颠覆,精神榜样般的师长原来没死,还是杀母仇人。敬慕的警局前辈里有不择手段的内鬼。 一种翻天覆地的疲惫忽然席卷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些死了更干净,不如认命的想法。 没想到,持枪男人却一板一眼地说:“按照你刚才说的十秒倒计时,还有三秒。三秒后我再杀她。” 导演简直要吐血。 但就在同时,顾临奚开口了:“别急。我有个公平的方法。” 导演眉头一跳:“什么?” 顾临奚一字一顿轻道:“赌,生,死。” 他指向持枪男人的腰间配枪:“很简单。你不是喜欢玩游戏吗?我们最后来一回。” “这里有两把枪,都只留下一枚子弹。放走秦澜后,我也会扔掉钢笔松开对你的挟持。你我一人一把枪,同时向对方开枪,看谁能活。” 导演:“……” 自从认识顾临奚,导演才算明白那句“横的怕不要命的”是什么意思了,他想也没想就要拒绝。 却没想到那个机器人一样的持枪男人在他回答前,就语气平板地说话了。 那男人说:“好。” 冷汗从导演额头渐渐渗了下来,他蓦然意识到,顾临奚在问男人是否是拉美特利的人时,恐怕心里就已经有了打算。 雪山向来分作两派。 一派在外伪装成各种公司集团甚至帮派混混,他们因利而来,无恶不作,但从行为逻辑上还算是正常人。 这些人之前由顾穹领导,在顾穹死后就归了导演。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拉美特利的存在。 而另一派人才能真正被称作拉美特利的人。 他们自称”信徒“,将拉美特利当作神一般信仰。有一套非常坚固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行事逻辑。 第112章 “我有不能退的理由” 雪山中人行事的那套诡异逻辑,至少导演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都没完全搞清楚过。 打个比方,正常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目标是固定的,而行为是达成目标的手段。 比如一堆人围杀一个人,目标是杀了他,而那个人提出,你这么杀我我觉得不公平,我要求来一个人和我一对一地打。 正常人肯定不会理他,都要死要活了,直接一拥而上干掉他就行了。 但如果是拉美特利的人就很可能会停下来静静听他说,让他解释为什么不公平。 这时候就会出现两种可能。 一个可能是拉美特利的人会被他说服,真的一对一对打。 还有个可能就是那些杀手听完了也不说什么,忽然就一样一拥而上暴起杀人了。 第182章 这两种情况导演都见识了不少,而且归纳不出逻辑。至少在他眼里有极强的随机性。简单地说,他觉得这些人脑子有点问题,不是正常人。 而顾临奚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甚至进行了利用。如果不是巧合,他似乎比导演更了解这些人的行为逻辑。 持枪男人已经掏出兜里的枪,开始卸子弹。他按住秦澜就像抓住一只小鸡仔,一点也不怕她作妖。 很快,众目睽睽下,两把手枪都只剩下一枚子弹。 不知何时起,持枪男人的角色变了。比起导演的下属,他更像是一名仲裁。 他对顾临奚说:“我放她走,你松开钢笔。” 顾临奚点头。 秦澜甚至都来不及欣喜或者感动,已经被这逆转惊的说不出话来。 持枪男人打开门,轻轻将她往外面一推,那力道却极大,让她踉跄了好几步,她只来得及回头看顾临奚一眼。 这瞬间她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还是只问了那句话:“你为什么要把我妈妈——” 然而没等她说完,顾临奚就截断了她的话头。 他说:“对不起,但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秦澜从他的神色间看不出一点愧疚,就和那时候说出“几千人的命不放在眼里”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顾临奚的视线从秦澜脸上一触即收。说罢,他就干脆地将笔尖从导演的太阳穴上移开。 他张开五指,钢笔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锐利的脆响。 这是秦澜看到的最后一幕,然后门就在她眼前关上了。 这是第二次了,她在顾临奚生死一线时站在了门外。 她站在门口,没有弄清真相的恍然,也没有报仇的欣喜,反而有种不知来处又不知去处的迷茫。 而门内,顾临奚和导演对峙而立,两把手枪摆在他们身侧的桌边。 一瞬间,他们谁都没有动。 导演忽然道:“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怕,是还藏着什么后招,所以这么胸有成竹吗?” “你说错了,我当然怕啊。”顾临奚笑着回答:“但是越乱,越慌,心越要静。” 这次博弈似乎考验的是反应速度和枪法。枪法更准反应更快的人可以存活下来。 但导演此人惜命的很,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和顾临奚这疯子玩赌命的游戏。而且比起重伤的顾临奚,他的优势在力量和体力,一旦两人都手中有枪,他的这一优势就会消失。 他探身作出拿枪的动作,见对方果然上钩,也伸手去夺另一把枪。导演就趁顾临奚心神集中的这一瞬间,另一只手再次重击他的左侧面颊。 他这是一招声东击西,却没想到对方竟可以控制身体遭到击打时后退的条件反射,又一次不避不让受了这一下,率先将枪拿到了手。 导演心下却并不惊慌。 他不再抢枪,侧身躲在书桌的侧面。他看出顾临奚似乎因为受伤行动不便,始终倚靠在窗边的位置。而且视力应该因为两次头部攻击受到了影响,瞄准起来恐怕并不准确。 导演抓准时机,作势要探身抢枪,顾临奚立刻警觉,抬手瞄准,扣下了扳机—— 在这场生死游戏中,大部分人第一反应应该会是立刻抢枪,争取先开枪或者至少和对方同时开枪。 但其实不是,因为枪里只有一发子弹,所以先开枪的那个人一旦没有让对方迅速丧失行为能力,就处在不利的位置了。 嗖——是子弹穿透血肉骨骼的声音。血液一滴滴溅在雪白的地板上。 导演捂住了受伤的腹部,缓缓直起身,握住了另一把还有子弹的枪,缓缓笑了。 “顾少爷,看来你的运气还是不太好……” 他一边说,抬起枪,瞄准了顾临奚的头部,按下了扳机。 顾临奚就站在那里,不闪不避,好像已经认命了一样。 然而,导演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一刻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导演倒在地上,圆睁着双目,就像一条垂死的鱼。他看见顾临奚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攀着外窗护栏的方恒安。 这位方警官穿着消防护服,挂着安全绳,神色凝定,单手持枪,正是他刚才射出了那发致命的子弹。 窗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顾临奚伸出手,方恒安借了把力,利落地翻身进入房内。 血从导演口中不断涌出,他明白了,方恒安应该已到了一段时间。 所以顾临奚一直靠在窗边掩饰。而刚才顾临奚先射出那发子弹应该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 这些他都想得明白,唯一想不通的是—— 导演用最后一点力气攥住了顾临奚的裤脚:“……如果我比他早一点开枪,你一样会死。你为什么……竟然……站在那里……毫不躲闪。” 其实正是这种已经认命的样子,才让向来谨慎的导演更加相信顾临奚已经无计可施了。 顾临奚俯下身,在垂死的导演耳畔轻道:“因为…我有不能后退的理由啊。” 他的视线落在了方恒安的身上。如果他当时躲闪了,势必会和导演进入一场追逐战。 而位置的改变可能会导致导演发现方恒安的位置。 方恒安现在攀在窗檐的姿势,是很难避让开子弹的。 导演圆睁双目瞪着他们,忽然大笑三声,叹道:“拉美特利,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这次你竟要成功了吗?” 第183章 然后就不再动了。 雪山的二号人物,导演,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导演死了,但他们却没有放松警惕,顾临奚拾起了导演手中的枪,他和方恒安没有交谈,就将枪对准了同一个地方——之前挟持秦澜的持枪男人就像影子般站在那里。 此人似乎手无寸铁,但身材魁梧且来历神秘,他们不敢以轻心。 却没想到,持枪男人并没有为导演报仇或者救治他的心思,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 但他身上遍布烧焦的痕迹、血肉翻滚,还牺牲了兄弟的性命,才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救导演吗? 持枪男人似乎明白他们的疑惑,竟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是为了你。”他直愣愣地看着顾临奚,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句话。 “——拉美特利在看着你。” 说完,他竟然冲到窗口,一跃而下! 这里是六楼,没有任何安保设施的情况下坠楼无生还道理。方恒安冲到窗前时,正好看到男人四肢扭去砸落在地的身体。 见此情景,方恒安也是心中一凛。他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想:那句“拉美特利在看着你”是什么意思?导演临死时也说了类似的话。 而在顾临奚对往事的讲述中也有过类似的句子。 那是拉美特利将失去记忆的少年顾临奚放离雪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拉美特利说:“我会看着你。” 第113章 平生予你 拉美特利这个人至今还未在方恒安面前真正出现过,但是所有事和人都密布着他的痕迹。 而这次,持枪男人的时机出现的如此巧妙,是否连导演都已是拉美特利的弃子? 可惜导演已经死了,不然应该能挖出更多拉美特利的讯息。方恒安虽然不说,但心底始终最不安的是顾临奚身上的毒。 方恒安走过去,掀开导演的面具。他神色一顿:“临奚,你猜他是谁。” 这话音显然就是导演的真身他们都认识。 “和警方有关系,但应该会更不起眼一些……或许类似后勤吧。” 顾临奚依然倚靠在窗边,却看也没看持枪男人的尸体,也没为他的自杀跳楼而惊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因此显得还有点懒洋洋的,就像平日里那么漫不经心。 方恒安:“差不多。是上次住院那个张医生。难怪之前导演那么轻易就拿到了你的血样。” 这么大的事,顾临奚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像是没什么兴趣似的。 他抬手对方恒安招了一下,轻笑着说:“别人的事回头再说,过来……让我看看。” 顾临奚平时私下里也有这种风流撩拨的样子,但此刻不知为何,方恒安心上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心跳如鼓,疾步上前,想查看顾临奚的情况。 但顾临奚却忽然倾身…吻住了他。 在两人确定关系后,顾临奚也主动吻过他几次。但那些吻都是温文尔雅、浅尝辄止的,甚至还带着点有分寸的礼节感——和顾教授这个人一样,温柔但滴水不漏。 但这个吻一点也不一样,它凶猛而澎湃,带着一股极浓的血腥味,仿佛一场要烧尽一切的烈火。 极浓的七情六欲从顾临奚体内燃起,顺着这引线般的吻烧到了方恒安的身上。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顾临奚灵魂深处的战栗。 “恒安……”一吻结束,顾临奚喘息着将下巴抵在方恒安的肩上:“对不起……你,不要怕。” 这时,方恒安心中不祥的感觉达到极点,他这才终于看清了顾临奚衣衫几乎已被鲜血浸透! 他之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发现,是因为顾临奚的衣服也是黑色,血浸湿了也看不太出来——此人心细如发,或许连穿黑衣也是故意为之。 他没有说完,就无力地靠在方恒安的肩上,失去了意识。 方恒安打完急救电话后,警队其他人也已经陆续赶到,楼里的火基本都灭了。 他隐约觉得身边有很多人在说话,在问他问题,但是他都顾不上回答…时间忽然被拉的很长,又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他手下做着心肺复苏,但是大脑又一片空白。 ——因为他无比恐惧地发现,自己摸不到顾临奚的心跳了。 第一次得知顾教授的死讯时,方恒安感到的是刻骨铭心的悲伤,那种悲伤是有实感的,刺激着他不停地追寻这场死亡背后的真相。 但这次……他却只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的灵魂。 * 顾临奚很快被送上了救护车,在抢救过程中再度恢复了心跳。这时,医生也发现了他心脏骤停的原因,很可能是之前注射了过多的肾上腺素。 没等方恒安松口气,顾临奚就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 失血性休克,肾上腺素中毒,再加上头部遭受的重击导致的颅骨碎裂,哪一个都可以随时要了命。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但手术室等待区里依然灯火通明。 病人手术中或者手术结束的进度情况会刷新在屏幕上,家属们盯着这块屏幕,神情近乎虔诚。 方恒安此生第一次希望世间有神佛。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过去总以为人定胜天,不是因为心智坚定,而只是因为未到绝路。 第184章 他刚才去签了顾临奚的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必尽人事,但风险很高,更多要看患者本人的求生意志。 不知为何,听到“求生意志”这个词的时候,他竟然短暂地生出丝啼笑皆非来。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个词和顾临奚太不搭了。 顾教授是个能把自己当诱饵,面对子弹也不躲的疯子,方恒安有时候觉得他不特意找死都算好的了,怎么谈得上“求生”呢? 但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想活了,别人用爱的名义让他强留在这世上,又算什么呢? “恒安,住院和陪床要用的东西我帮你带过来了。”郑功将包裹递过去,坐在方恒安边上的金属椅上。 方恒安没有立刻回话,他捏着眉心,深呼吸了几次,才稳定住了情绪。 “我一时回不去,有几桩事要叮嘱你——……一定要继续找和孙局有关录音的主人陈茜,我怀疑她的失踪可能和导演有关。” 他语速极快地说到这里,眉头皱的更紧:“对了,还有秦澜……导演所在地的详细信息最后是由她传出来的,她为什么会在那里……你先不要声张,私下找她去聊,她还是信你的。” 郑功少见的认真,将他说的话一一作备忘记下了。最后,看着方恒安欲言又止。 方恒安正在查看郑功带来的那堆东西,最下面还压着本书,是上次住院时顾临奚看来解闷的那本追逐日光。 他余光看到郑功这幅样子,捂着额头自嘲道:“有什么话直说吧,你觉得…我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郑功叹了口气:“最近查案找人都会有点难度,因为我们都还没有复职。导演虽然已经归案伏法,但是孙局一口咬定不认,反而追究我们在停职期间违规出警……尤其关于你的投诉和处分堆了厚厚一沓。” 他见恒安忽然低头不说话了,以为对方是受了打击,小心翼翼地说:“恒安?” 他叫了好几次,方恒安才回过神来:“导演的真实身份既然是和警局来往密切的张医生,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可以找到线索。对手的确是孙局的话没这么简单结束,这些我有心理准备。” 郑功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他膝头翻开的书,那页夹了张不知哪里撕下来的便签纸充当书签,便签上的钢笔字迹瘦削锋利。 那写的是:“足以慰平生。” 郑功莫名觉得那字迹有点眼熟,好像很久前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却见方恒安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联想到这本书是从里头正手术那位的桌上拿的,郑功隐约觉得不太吉利,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和“我此刻死而无憾”着实有点像。 而病危病人最需要的就是求生意志。 他正暗暗自责间,不知哪里席卷来一阵凉风,将便签纸吹落在了地上。 郑功弯腰去捡。方恒安视线始终粘在那不停刷新手术中情况的荧幕上。 “恒安,你瞧……原来那便签反面还写了一行字。”郑功忽然说道,将捡起的便签递给了方恒安。 方恒安接过便签,便签反面的四个字撞入他的眼帘。 看到这几个字时,他紧绷了一晚上的情绪蓦然决堤,眼眶一热,泪流满面。 顾临奚在反面写的是……“平生予你”。 ——足以慰平生,平生予你。 他忽然似有感应地抬头,荧幕上正刷新出“林熹”的名字和最新的状态。 那是——手术成功。 * 不过,顾临奚还没有摆脱危险。 手术结束后,他就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允许探访的时间有限。前几天方恒安去的时候他都在昏迷。 因为涉及到头部手术,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易容被洗掉了,露出顾教授那张五官深邃的脸,衬着苍白到透明的肤色,有种石像般的不真实感,总之不太像是鲜活的人。 医院方面清楚这个病人是警方的人,是重案有关,因此也没对这种变脸神技大惊小怪,十分地守口如瓶,没敢多问半句。 也因此,也没人质疑方警官的亲属探视身份,任由他每天占据顾临奚的两个小时探访时间。 顾临奚没醒,方恒安就在他边上坐着看他,就看着他轻微起伏的胸口,这样过去两个小时。 医生说,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醒得越晚风险越高。 到第四天时,顾临奚还是没有醒。 方恒安像前几日那天看着他,忽然捂住头,将脸埋在深深的阴影中。 他弓着脊背,微微颤抖,像绷到极点的弦,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爆发。 他忽然很恨顾临奚,这人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说话半真半假,许诺从不兑现。 “你不是说未来都给我吗?偷奸耍滑的混蛋,既然你的未来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呢?” 方恒安的声音压的极低,连自己都听不清,就像藏在心里的呓语。 然而,这一次。呓语竟然得到了回应。 一根冰凉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腕上,轻的就像一片羽毛,又好像重逾千钧。 顾临奚轻轻地说:“我半生不义不肖,又恐年寿不永,不敢轻言许诺……因此……言出必行。” “恒安……”他叫着昔年学生、今时恋人的名字:“……我只许诺过一件事……陪着你,活下来。” 第185章 第114章 “我的易容呢?” 从最初的惊喜触动缓过来后,方警官就反应过来,以顾教授的为人,这话八分真心,剩下两分多少有点故意煽情撩拨,想逃脱制裁的成分在。 毕竟这人习惯性以命相博,搏命的时候可从没想过给方警官打个电话问问同不同意。 可惜顾教授太会装蒜,说完这两句话就继续晕。虽然醒来后就从重症监护室移到了普通病房,但每天醒来的时间依然很短。 而这段时间,外面则是暗潮汹涌。 那天消防队和刑警到后,发现楼里竟然几乎空无一人,那些白衣人全都无声无息离开了,只有最后跳楼的持枪男人和已死的导演这两具尸体成为了关键的线索。 持枪男人是个北方边远小镇出身,家里孩子很多,压根顾不上他,只知道他在外面打工,有时候几年也不联系一次,只是通过寄回来的钱知道他还活着。说是这两年钱也没再寄了,还以为是已经死了。 方恒安曾听顾临奚提过,拉美特利的信徒基本都会和尘世斩断联系,将自己的灵魂都完整的托付出去,如同洁净新生的婴儿——他们常穿白色的衣服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寓意。 而导演的身份则复杂很多,他本姓张,身世成谜,是流浪到顾穹和孙局所在的村子里的。 因此,他和顾临奚讲述的那些悠远家族和荣誉的故事,早已并不可考。 不过重要的是,他引出的火成功烧到了孙局身上。 因为是孙局指定导演常用的身份张医生作为警方伤员的主治医生,两人自幼相识,来自从一个村子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孙局在得知导演暴露后就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甩不干净,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压住白楼里发生的事。 涉事之人除了已死的导演和持枪男人,还有昏迷不醒的顾临奚,就只剩下秦澜能说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时,孙局还占着上风,方恒安等人因为违规出警击毙嫌犯等过激处理方式被停职,白楼里的事情也终究没什么实质物证。残存唯一的风险就是秦澜。 据说,孙洛川找到秦澜聊了三小时。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场聊天的内容,只是有深夜值班的人听到孙局曾喊“无凭无据多管闲事,当心引火上身”,对象或许就是秦澜。 秦澜的确没有凭据证明导演在白楼里做的事,也无法证明导演带领雪山那些人对陈老爷子、陈大强、钟力等人的操纵和毁灭,但是她可以证明一件非常简单但是致命的事。 陈茜的失踪归罪于导演。 而陈茜掌握着带有局长警号的录音带,陈茜的母亲陈美娟是撞死孙局旧日政敌王瑞的肇事司机。王瑞死前留下的死亡讯息是孙洛川局长穿了几十年衬衣的商标形状。 这里面蕴含着非常合理的逻辑——孙局为杀死王瑞,指示导演雇凶陈美娟。 因此孙局再度指使导演,杀死陈美娟的女儿陈茜灭口。 幸运的是,或许因为还没有找到录音带原件,所以导演没有立刻杀了陈茜。 警方在白楼的第二层找到了被绑架的女孩。 她非常聪明,知道一旦交出原件自己一定活不成了,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而导演当时心思都在顾临奚身上,也还没来得及怎么折磨她。 陈茜播放了时隔二十年的录音带,里面清楚地录下了孙洛川多年前的警号播报。 孙局终于也被停职调查。 这些事情方恒安在顾临奚偶尔醒来时都断断续续地讲给他听过,权当解闷。 哪怕方警官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讲的如同新闻播报般平板,顾教授也十分的捧场。 他虽然只有眼睛和手指能动,但居然能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惊讶”、“感叹”、“庆幸”等复杂的情绪,比他没受伤时还更显的情绪外露、感情充沛。 方恒安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心而故意哄人,又感动又好气。 后来正事就说的少了,方警官没事就给他读些小说和诗集解闷。 这些书是从老洋房的书架上拿的,读着读着,方恒安却发现自己也挺喜欢看的。于是在顾临奚昏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就靠在病床边上看书。 温暖的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驱散了消毒水的冰凉气味。 即使这里是生死如流水的医院,即使前路坎坷未知,但在某次午睡醒来时,方恒安侧头看到顾临奚正弯着眼睛看着自己,竟也一样生出了种“足以慰平生” 的感觉。 顾教授见他醒了,故意收了那温柔的笑意,转而幽幽地说:“我的易容呢?” 其实他也不算特别意外,手术中一点细菌都会造成感染,别说他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手段,医生为了病人的生命,清理干净是负责任。更何况,他当时应当是命悬一线,估计也没人顾得上这些事。 方恒安笑了:“看来是真的融入新身份了,这次醒来终于不是找眼镜了。” 说完递过去一个盒子:”这么舍不得的话,那要不你现在化上?” 顾临奚凑过去看了一眼,差点吐血,那竟然是个女人的化妆盒,眼影粉底一应俱全。 第115章 “衣衫不整” 顾临奚凑过去看了一眼,差点吐血,那竟然是个女人的化妆盒,眼影粉底一应俱全。 他没好气地说:“拿你老师开涮上瘾了?” 第186章 说完作势要扔。 方恒安连忙拿走,原来那是苏晓辰女士在他回去拿换洗衣服和处理警局急事时,帮忙来送过东西,那时落在这里的化妆品。 方恒安解释完,顾临奚却慢慢敛了玩闹的笑意,一会没有说话。 方恒安心中一叹,面上却只随口似的补了句:“我妈这个人比较热情,先前我其他同事受伤住院没人陪护,我又走不开的时候,她也会开车帮忙拿点换洗衣服或者偶尔送点水果补汤之类的——你放心,她不会对我们的关系多想什么。” 顾临奚“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方恒安又说:“你身份也没暴露,医院这边我会处理好。” 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我和你汇报完情况,接下来是不是该你了?” 他对着顾临奚缠满绷带的颈部和头部抬了抬下巴:“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有危险?您可真是理论大家,重新定义‘全身而退’啊,顾——” 方恒安说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因为顾临奚忽然有点僵硬地拉住病床的帘子把自己的病床围了起来。动作对于伤患来说有点过于迅速了。 方恒安对着那忽然把自己隔开的白帘子愣了一下,一瞬间还为顾教授竟然活泼可爱到用这种方式来逃脱审问感到震惊。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因为身后传来了副队熟悉的大嗓门。 这是顾临奚从危重病房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有方恒安之外的人可以直接探望。因此谁都没猜到郑功会来的这么及时。 院方考虑到伤者涉及警方案件,给顾临奚安排了个宽敞的单间。因此他们倒也不必担心吵到旁人。 郑功大大咧咧地迈步进来,把一众果盒鲜花放在桌上,其中还混杂了一面写着”人民英雄,早日康复”的印着鲜红锦旗。 方恒安看到那面锦旗,脑中莫名出现了顾教授举着这锦旗带着大红胸花致辞的场景,被自己这种充满黑色幽默的想象乐到了,并决定一会一定要好好观察顾临奚看到这面锦旗的表情。 但他还没来得及乐完,就看郑功来拉顾临奚的帘子,忙拉住他:“你干什么?” 顾临奚现在还是顾教授本来的样子,郑功这么一看就露馅了。 郑功莫名其妙道:“看看他怎么样了啊。” 方恒安:“别吵他,他休息了。” 郑功的表情更莫名了:“啊?我进门的时候还听你们在说话呢。我听到你话没说完,在说‘顾’……对了,你要说’顾’什么?” 方恒安当时就想顺口喊句“顾老师”,但这实话不能说,本人也不像自家老师那样会编瞎话。一下竟然被郑功问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郑功一头雾水,显然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给兄弟带来了那么大的困扰,于是继续顺手去掀顾临奚的帘子。 他扯了一下,方恒安目光紧张地跟了过去。 结果,没拉动。 同时,顾临奚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出来。 “副队,他是在训我这次做事没轻重,顾此失彼呢。” 这位教授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一点狼狈和尴尬。 郑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这年轻实习生说话竟然就不好意思没轻没重开玩笑,还觉得手脚位置都不够庄重。 他下意识地就松开手贱去拉人家床帘的爪子,站直了。 顾临奚又说:“病中衣衫不整,失礼了。等我洗漱一下。” 郑功忙应了一声。就是他总改不掉替别人尴尬的习惯。于是在顾临奚说到衣衫不整的时候,神情怪怪地往方恒安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一脸自如。 于是他在自己的脑补中,对自己这位朋友的脸皮和禽兽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郑功再低情商,也不至于真的让病人为了见自己收拾洗漱,于是隔着帘子简单问了几句顾临奚身体情况,就和方恒安出病房到走廊里去聊了。 这段时间他们的停职已经解除,能正常恢复工作。 但目前局里主要工作是针对孙局和这次”导演“绑架事件牵涉到之前案件的彻查,方恒安涉事较深需要避嫌。 他也乐的轻松,天天往医院跑,就差陪顾临奚住在这里了。 郑功:“孙局买凶杀政敌的事情基本人证物证俱全,基本已经没什么变数了。目前主要是在查这次的白楼绑架案和之前案子的联系,以及孙局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警方内部将这次导演及其下属白衣人绑架顾临奚、陈茜等人的事件称为”白楼绑架案”。 “雪山”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方恒安并未全说。只说了自己亲手击毙的导演是陈老爷子和钟力犯罪并自杀的幕后主使。而此人和孙局相识。 但是毕竟导演已死,有很多事情没了对证,再要定罪很困难。 郑功继续说:“好消息是虽然白楼那伙犯罪分子有很强的反侦察素养,把周围的监控都破坏了个感觉。” “但咱们运气不错,周围有个居民要抓老公出轨证据,在自己出差离家前在自家住宅楼周围装了几个很隐蔽的监控。” “就是这几个监控拍下了一辆从白楼离开的面包车。我们顺藤摸瓜抓住了几个犯罪分子,好好审了一审。其中有个似乎还算是导演手下有点地位的角色。” 第187章 方恒安想到那个跳楼的持枪男人,却没那么乐观:“审出什么了吗?记得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别给他找到什么自杀或者逃跑的机会。” 郑功心有余悸地点头:“你提醒得对。这人倒是没折腾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感觉太邪性了。问他什么都答得文不对题,威逼利诱都没用。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定罪。” “文不对题那说明还是开口说话了。”方恒安敏锐地说:“他说了什么?还有,你们查出他是什么人了吗?” 郑功一拍护栏:“我正要和你说呢。他竟然是名正在实习的医学生,叫李厉。而那个被你击毙的白楼案主谋’导演’张其苍,就是负责带李厉的医生。” “李厉家境不好,但自己很争气,考到名校医学院,临近毕业又顺利来到海市知名医院实习,转正后就可以留院正式任职。”郑功一边说一边递给方恒安一叠资料。 方恒安靠在栏杆边上看那堆材料。 郑功习惯性地抽出一根烟点上,又拿出一根递给他。 方恒安没接,反而从袋子里拿出根棒棒糖剥开糖纸叼上了,含糊地解释了句在戒烟。 郑功闻着那棒棒糖浓郁的牛奶香精味:“…… ” 方恒安大概扫了眼李厉的档案,整体上感觉就是名极度勤奋但谈不上特别聪明或者有天赋的普通年轻人。 他的社交圈很窄,在专业和学习以外的事情也基本没有涉猎,很符合最近网络上的热词“小镇做题家”。 这样的人是怎么和“导演”扯上关系的呢? 方恒安注意到李厉一开始实习的医院并不是导演所在的医院,而是海市另一家在李厉所学科系更有名的。 但是半年前,他转到了导演“张医生”的手下。 郑功看着他指出来的那块履历,点头道:“我也觉得问题出在这里,所以详细去查了。推测可能和一次实习生评优有关。” “李厉觉得自己成绩和加班都是第一,理应由自己上,但最终获选的却是一名家境更好的海市本地实习生,这背后有不公正的钱权交易,因此和那名实习生还有几位做评委的医生产生过影响较大的剧烈冲突。” 郑功顿了顿:“但是在我探访这件事的过程中,却发现事情并不一定是李厉想的那样。” “我私下问了几个和这件事没什么利益关联的医生,说李厉虽然勤奋但是急功近利,不听指导老师的意见和安排,治疗方案激进,险些让几名病人病情加重。” “而且性情孤僻古怪,还有点古怪恐怖的个人兴趣,因此难以合作。所以最终评委选择了各方面更稳定的另一名实习生。” 第116章 “那穿黑衬衣的男人,真可怜啊” 郑功继续说道:“而李厉闹完事后没多久,就转去了导演所在的医院实习。这点和陈老爷子还有钟力很像。都是在绝望之际打了电话,和导演产生了联系。” 方恒安想了想:“那名赢了李厉的本地实习生没事吧?李厉投奔导演后没有报复他?” 郑功吐了口烟圈:“那倒没事。李厉说话颠来倒去的,不过大概一个核心意思,我学给你听听——” “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雪山’的渡化。不会再在意这些俗世的声名,要奔赴更伟大的理想。这个’理想’似乎和医学还有些关系,他一直在强调自己的发现会改变人类社会文化和进化历程什么的。” 郑功是个很务实的人,因此格外难以理解这些带着神经质且十分形而上的话,说的分外磕绊。 “哦对了,这些人都反复提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就像在念经似的,叫拉什么…… ” 方恒安:“拉美特利,是不是?” 郑功奇怪地看了方恒安一眼:“对,就是这个!听着像个代号,是他们组织首脑的名字吗?你是听’导演’说的?” 方恒安不置可否地把那叠资料递回去:“这个李厉主要在导演手下干什么?” “在医院里是掌管病人档案…… 也帮导演做一些其他’杂事’。” 郑功按灭了最后一点烟头上的火心,神色渐沉:“恒安你也知道,导演张其苍所在的医院是我们局里重点定点医院,之前有很多受伤的兄弟都会在那里治疗。其中…… 自然也会有伤重最后不治的。以前只觉得是上命不好…… 如今——” 他长叹了口气:“总之也算苍天有眼,有机会真相大白。我们就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好歹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导演已死,现在或许还要付出代价的人也只剩下那位原要光荣退休的孙局了。 方恒安没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看着林立高楼尽头的日光,就像一场无声的默哀。 郑功向来不太适应低沉的氛围,调整了一会情绪就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上次你和林熹住院就是’导演’做的主治医生吧。还好没出什么事,也算万幸。” 其实这应该也是导演刻意安排的,目的是拿到顾临奚的血来证明他的身份,不过反中了顾教授的圈套罢了。 方恒安忽然说:“既然李厉主要工作是在医院里负责这些事,而他看上去不像是能武斗的,那么导演这次在白楼为什么要带上他?” 却没想到郑功像没听到这个问题似的,凝望着天空不停地抽烟。 第188章 方恒安觉得不对,把他烟一把拿掉:“说话。” 郑功有点无奈和委屈地扭过头,装聋作哑地装傻:“啊?那我不知道啊。” 郑副队不这样一顿装还好,这么欲盖弥彰反而让方恒安起疑。 方恒安也不逼问,就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分钟后,忽然说:“和林熹有关?” 这也能猜到?郑功简直惊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叹了口气:“…… 他不让我和你说。” 方恒安刚才其实只是直觉性地炸一下郑功,这时也怔住了。 郑功却没注意到,已经认命地开始老实坦白:“那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不算我泄密啊。原本这事我也觉得应该告诉你,但林熹实在太坚决我才同意了。” “李厉是个临床医生,学得最好的科目是解剖学,而且这人可能有点变态,在刑讯逼供方面有点不太正常的狂热——我刚才提到的他恐怖的个人兴趣就是指这个。” “他在校的时候就喜欢潜入医学部获捐的遗体或者殡仪馆的冰柜,按照历史上的酷刑操作方法在死者身上进行实践。还因此背过口头处分。” 他看着方恒安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但是死者是不会疼痛的,这和那些刑罚折磨人的初衷就不同。于是李厉很快就不满足于此。” “他先前还顾忌前途不敢过线。但自从跟了导演,就如鱼得水,结合作为医学生的知识,创作了很多改良过的酷刑,让人痛不欲生又不会真的死去,因此帮导演撬开了无数难以撬开的嘴…… 而这次导演带着他去白楼,他说也是为了这个。” 郑功不忍看方恒安的神色,闭了下眼,脑海中闪过审讯室里的片段。 李厉是个苍白瘦小的男人,但是却长着一张笑唇,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他始终提着嘴角,阴森森地笑着说:“那个穿黑衬衣的男人是你们的人吗?” 这说的显然是顾临奚。 他见郑功不理他,却反而像猜对了什么似的格外兴奋:“他死了吗?” 那时顾临奚还没完全脱离危险,郑功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死了他都活得好好的!” 李厉叹了口气:“太可惜了,我是为了他好,他那样的人或许死了会比较好…” 看郑功愤怒地起身,他连忙抬起双手,还是笑得诡异:“别误会别误会,我是说…死了对他自己来说…比较好。” 于是,他兴奋地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自己的那些手段。 “常人会将疼痛分为十级,绝症患者死前的疼痛可能就算是第十级。那是一种格外漫长又绝望的折磨。” “但你知道吗……其实十级以后还是可以有的。” “疼痛划分关联的是人体的病症,之所以只有十级是因为疼痛是身体的预警……而一旦疼痛达到这种程度,身体基本就在崩溃的边缘了。” 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但是我的技术可不一样,我是医生,我知道怎么不让人死,又会生活在地狱般极致的痛苦里。” “说个你可能会比较有代入感的例子…有些人喜欢生吃猴脑。其实我觉得他们真正在吃的不是那豆腐渣似的软组织,而是猴子的恐惧……” “——我也一样。而落在我手里的人,就像一只清晰的没有一点麻醉的感到自己被开颅被吃掉的猴子。”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过手的人,只要我允许,全都自杀了。” “而我不允许的那部分,都疯了哈哈哈。” “人在极度痛苦时,总是丑态百出的,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部分了,太脏了……太难看了。” “但是那个黑衣男人是个例外。他身体看着挺虚的,但骨头是真硬。这点激发了我的征服欲,我把我那些压箱底的手段都用上了,但是不管怎么折磨他,不管他嘴上说了什么,我都知道这个人没有真的被我压垮。” “这太难得了,有几回我都不忍心了,甚至想不听导演的话,和他说如果撑不住想死了,只要求饶说一声,我会给他个痛快。他竟然不肯求一句。” “世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只要尝过我手段的…就会知道,其实不是。” “直到最后,我忽然明白。一个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度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他必然是承担过更极致的痛苦,因此我的手段竟然无法撼动他的意志。” “哈哈哈,你说遭受过那种痛苦的人,还得假装正常人一样活着…不是很可怜吗?” 李厉说到这里,忽然尖声大笑:“他在哪!我要抓到他!继续折磨他!我一定要让他低头!我一定会找到更残酷的刑罚!” 他那阴森可怖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审讯室中,让人耳膜生疼,心中更是发寒。 郑功现在即使用尽可能平淡的方式专属出来,都觉得一阵阵的起鸡皮疙瘩。 郑功侧过脸,不太敢看方恒安:“因为这人反复提到林熹,我就和他说了抓住李厉的事,也让他日后多加小心。结果林熹哪怕听了这些话,也对李厉不太在意的样子,反而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郑副队看方恒安表情不太对,摸着鼻子十分尴尬为难。也不知自己这番告密是对是错。 正巧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到几十米外的走廊另一端去接电话了。 第189章 走前,他都没敢看方恒安的神情。 第117章 他的宠爱 方恒安其实都没注意到郑功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无法说什么宁愿受伤的是自己,被折磨的是自己,生死一线的是自己——即使他是真的愿意,说出来……甚至想一想也显得太矫情了。 因为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从未像此刻般恨自己没有早生许多年。 这样在更早的时候,他可以从顾穹手里将顾临奚抢来,不让他去雪山。不让他承担那些鲜血与罪孽,那后面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 顾临奚的外公不会死,顾临奚或许还是会成为顾教授,还是一副骄矜又有才华的模样,却比现在更加耀眼,就像带着与身俱来的明亮。 到时候,故事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不会在顾临奚低谷时遇到他,那或许他们会以另一个原因相爱,又或许错过。 但即使想到这里,方恒安竟然都觉得心里依然被那些幻想泡的暖暖的。 即使想到那样的顾临奚或者会和另一个人结婚生子,度过平静美好的一生。 世界上总有个人,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总是想到他过的好就会跟着觉得幸福和喜悦,这种情感甚至能盖过嫉妒、占有欲等更强烈的情绪。 可惜都是如果。 而现在,他也不能直接去问顾临奚或者追究他的隐瞒,甚至还得继续装成不知道。 因为如果一个人将身上的伤疤遮的一点不露,而别人非要扒开去看,那就不是关心,而是折辱了。 这其实意味着一件很简单,但是方恒安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方恒安想:“顾临奚或许觉得自己的确爱我,因为他愿意为我破例,就像郑功说的宠爱和容让。” 同时,方恒安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但是他也绝对不会真的把自己的痛苦和绝望交给我分担,这当然可以说是怜惜,怕连累我,或许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这应该就是他理解的爱了。” “但是不是的。”方恒安在心里说:“真正的敞开心扉从来不是共享乐,而是愿意让对方看到所有难堪,在痛苦的时候就会想到有这个人永远在。” 但他显然对顾临奚来说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对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方恒安想:到底是对昔年学生的怜爱,还是志趣相同的邂逅,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时,顾临奚说,自己是他此生最后也是唯一的慰藉。 但……仔细想来,“慰藉”——终究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碗热茶,而不是溺水者的浮木,也不是茫茫雪原中家的灯火。 风将熄灭的烟头火苗带出了一缕烟,方恒安凝视着那烟在空中散开,就像被迷了眼似的阂上了眼睛。 他静静地对自己承认了一件心里早就知道的事:“顾临奚或许随时在准备推开我。” 方恒安逆着光,站在住院楼的第十层,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眼眶里那点湿意都随着蒸发开了。他转过身却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风流的很,在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外面披了件有型有款的风衣,指腹轻轻抚上了他的眼尾。 顾教授其实原本是真以为郑功找他有事,换了衣服,再重新易容成林熹的样子,出来找二人。却没想到正好听到了副队卖自己那段。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是,他对这件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心虚,于是一开始都没敢出来和方恒安解释,直到看对方似乎平静了些才出来。 顾临奚低哑着嗓音,沾走了他那滴泪:“恒安,在心疼老师吗?其实那人故意危言耸听的,并没那么疼,现在也都好了。不信的话…回去你亲自检查。” 听到这句话,方恒安顿时知道此人应该是听到了刚才郑功和自己的对话,这是来给“补偿”和“对策”了。 一瞬间,刚才那些悲意像被什么化学物质激发了,一下熊熊燃烧起来,甚至带出了一点怒意。 他太清楚顾临奚了,这位顾教授一向对自己玩弄人心那套手段很有自信,现在依然在习惯性地使用那些伎俩。 就好像一两句暧昧的言语以让他大脑火热,神魂颠倒,一个温存的吻就可以让他沉溺温柔乡,忘记此人半只脚迈进阎王殿的破身体和遭过的那些罪。 这是在看不起谁? 可惜顾临奚这回可能也是病糊涂了,没察觉到方恒安的神情不对,也着实没编出什么合情合理的谎话。正巧这里位置僻静,他又一心只想将话题带过去。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轻轻勾了下对方的脖子,仰起头,唇角轻轻压了过去。 方恒安却没让这个吻落下去。他扣住顾临奚的手腕。顺势将人推到扶栏边上。 栏杆发出“铛”一声闷响,顾临奚的后背抵着金属护栏,被迫和方恒安面面相觑,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类似禁锢的姿势。顾教授却没发火,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早被磨的皮糙肉厚的心居然被方恒安那眼神刺的一痛。 方恒安抬手伸向他脖颈上的绷带—— 第118章 旧案:顾临奚的外公 就在这时,重重的一声咳嗽声从身后响起。郑功捂住额头尴尬地停在他们两米外:“打扰了……实在不好意思……是有事,真有重要的事!” 方恒安直直地看了顾临奚一眼,然后松开了他。 第190章 尴尬的郑功视线扫过他们,最终还是直接开口道:“刚才接了个电话——恒安,目前已经可以基本证实孙局和导演勾结买凶杀人属实。你之前说伪装成车祸事故手段成熟,不像是孤例——这个想法很对。” “我们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越查越心惊。发现竟然最近的许多重案大案背后都有这个导演及其组织的影子。比如芦花园案、钟力案都是如此。” 这些都是顾临奚和方恒安之前都知道的事情,只是没有证据而已。这次一起被牵扯出来也是意料之中,因此二人并不惊讶。 郑功小心翼翼地说:“导演张其苍帮孙局买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因此关联案子牵涉也很广很杂。我们在调查中无意间发现……有一桩半年前的案子。” 他观察着方恒安的脸色,好像准备随时停下来:“……就是顾老师那桩案子。张其苍也是幕后主使。” “张其苍所在的医院除了和我们警方有联系外也是a大的合作医院。应该是在学校体检那次,顾教授的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做的手脚。” “他做的很巧妙,并不会让顾老师在一离开医院就出车祸,事实上,正常开车问题不大,只有在车子高速转弯时会有概率刹车失灵。” 郑功艰难地说完:“所以,恒安你说的对,顾老师的确不是自杀。导演是导致承安大桥车祸的真凶。” 顾临奚静静地听着。说来奇怪,一旦一个人心里的事情太多,一方面会觉得心头时常沉沉的,压着喘不过气来,但好处是既然麻木了,也不太会有针扎般的锐痛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早预料到想杀自己结果却害了林熹的人是导演。 如今有了郑功这番话,终于算是尘埃落定。那么杀了导演,也算是已经告慰无辜者的在天之灵了。 郑功旁观,见方恒安状态稳定,毫不意外的样子。反而总是看边上的实习生,心中一阵奇怪。 他的脑海中又无可抑制地闹出那些替身文学的情节,心想总不能是在现任面前提前任怕对方多想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顿时觉得有点亵渎顾教授的在天之灵,忙正了神色,继续道:”说到顾老师,还有一桩更久远的案子和他其实也有点关系。” “顾老师的外公叫陈金茂,是位声名远播的老法官。在13年前死于一场公交爆炸案。当年那场爆炸案死伤数人,轰动一时。” “最后结案结论说是公交车上有乘客携带火药报复司机,连带着报复社会,导致全车乘客遇难。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内情。” 之前一直顺势倚着护栏的顾临奚蓦然抬头,眸光如箭。 “是被捕嫌疑人中有人提到了这个案子。说起来,那些浑身白衣服的人真是怪人,我当这么多年警察还没审过这样的人。” 郑功没注意到顾临奚的异常,只是抱怨着回忆起当时提到此案的场景。 “说他们嘴严,警察问的想知道和案情相关的一句不答,但其中有些人会时不时自言自语,就抓出了点蛛丝马迹。” “提到这件事的是个女人,三十多岁。原来是个家庭主妇,五年前忽然失踪了,家里都以为她死了。她就一米五的样子,非常瘦。看起来很像那种误入传销组织的失足妇女。我们就问是是不是有人欺骗诱拐了她。” “没想到她听到这个问题后非常激动,反问是不是看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天生柔弱可欺,被人操纵。” 郑功叹了口气:“我们哪带的起这种高帽,当下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却没想到反而起了作用。她想要证明给我们看,就说虽然她加入组织时间还短,没干过特别大事。但是她的好姐妹做过一桩大案,并且全身而退——就是那桩名动一时的公交爆炸案。” 方恒安看了顾临奚一眼,尽量客观地分析这件事情:“这不一定可信。她也可能是在装疯卖傻。毕竟当时那桩案子证据确凿,动机明确。车上的确确认有人携带凶器。而携带凶器者也的确和司机有仇。” 郑功看着方恒安,缓缓道:“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 他停下来,因为向来安静温和的实习生”林熹“忽然突兀地插了话。 顾临奚轻轻地说:“但是,确认的的确只是李丽带了水果刀,而非爆炸物。” 林伟是那个和司机有仇,携带凶器去报复的凶犯名字。当年的报道都有写。只是这个案子就“林熹”的年龄而言有点太过久远了,因此他的插话让郑功微微一愣。 郑功点了点头:“对,车上报警的乘客只是看到李丽带着水果刀,和一个大蛇皮袋子。没有亲眼看到过袋子里有爆炸物……但是最后公交车爆炸了,除了林伟还能有谁呢?爆炸物应该是藏在那个可疑的蛇皮袋子里……当时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这么想。”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林伟身上。毕竟,一个案子怎么可能有两个凶手呢。”郑功说。 这句“一个案子怎么可能有两个凶手”直撞进顾临奚心里,他忽然意识到,尘封多年的往事或许有另一种可能,这种颠覆性的猜测让他头晕目眩。 他抬起眼,问郑功道:“有没有说到自称公交车爆炸案真凶的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功:“就是我刚才和恒安提到的那个’拉什么’……对,’拉美特利’,她一直在重复这个名字。” 第191章 “她说,导演只是拉美特利的一把刀。她和她的姐妹都是按照拉美特利的意志行事。” 回到病房,顾临奚就开始收拾办出院手续。 他走路都似乎力气不足,身上的纱布还没拆,白的刺眼。 方恒安总觉得他动作大一点那里就要再渗出血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拉住他的手腕:“别动。你想躺回重症监护室吗?” 第119章 知己 顾临奚冷静地说:“不会的。我昨天去找医生聊过了,现在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剩下的就是静养。但现在不是静的时候,我要弄清我外公那场公交车爆炸案的真相。” 方恒安:“现在你身体是第一位,不急这一时。你信我,我会尽力彻查的。” 顾临奚停下动作,低声一字一顿道:“那要多久呢?抱歉,说实话…我不放心——难道要等我到地下再告诉我外公,我不孝无能到连他真正的死因都没有弄清楚?甚至都没有亲自去查?” 方恒安无法回答。 顾临奚看着方恒安的眼睛,忽然叹道:“恒安,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了。如果结局不能改变,我就要用有限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做必须要做的事,这样才不会有遗憾。” 方恒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只要找到拉美特利,就能给顾临奚解毒,他就能活下去。 但是事实上,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他们除了用两败俱伤的方式杀死了导演,还完全没有摸到拉美特利的任何消息。 他没有资格阻止顾临奚。 顾临奚的低沉消极似乎只存在了瞬间,接下来他就雷厉风行地办了出院,以及另一家市中心私人疗养院的入院手续。 可能因为方恒安已经满足了他的核心需求,因此剩下来的事情他显得非常好说话。 不过等方恒安来到这所私人疗养院,就知道了对方为什么轻易的同意了他说的“至少维持每天医疗健康监测,保证突发情况能及时就医”了。 首先,这栋疗养院就在市中心,交通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离警局也很近。基本是可以当第二办公室那种距离。 其次,疗养院的全称可能应该是“疗养身心,度假四合院”。整个疗养院是仿照中式园林设计,还有专门的温泉私汤。 每位病人都有一个单独的套房。套房里除了医疗设施,完全看不出一点治病的痕迹。 尤其是那张三米的大床真是十分扎眼…且莫名其妙。 顾临奚读懂了方恒安的表情,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你知道劫富济贫吗?挥霍顾穹的不义之财让我有这种快乐。” 方恒安在他假死那段时间查过他的财产分布,知道他来自顾穹的资金其实基本都在冻结状态,因此并不很当真。 他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放在了那张大床的另一侧,觉得现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在医院那会,他的确想和这个装腔作势,学不会信任别人的混蛋把话说开,但被郑功打断了。这时候再旧事重提就稍微有点刻意。 方恒安一边犹豫着,看到顾临奚从包里取出一个素色的纸盒。好奇道:“这是什么?颜色挺好看的。” 顾临奚正好收拾的差不多了,也有些累了。索性拿着纸盒和他一起坐在床边上。 他打开纸盒,里面是一罐茶叶:“怎么把这东西也带来了?” 其实是疗养院说可以带点私人物品,住在这里的病人会更快适应陌生环境,心情更稳定。 但方恒安收拾了一圈顾临奚的东西,除了衣物以外都是公事文件或者专业书籍,整个人像是生活在真空层般,和“私人”两字无缘。 唯独这茶叶包装袋上手写了“赠友”二字,倒是多了点别具一格的人情味。 见方恒安不说话,顾临奚也不在意,将茶叶递给他看:“汪博送的——哲学系的汪灼煜教授,你有印象吗?” 方恒安暗恋导师这么多年,哪有不清楚的道理,当下说:“就是你那个知己,对不对?” 顾临奚像被这个词雷了一下,哭笑不得的说:“什么用词。真要说知己,恐怕只有你算了。” 他这话真的讨人喜欢的紧,方恒安明知是对方为了掠过之前的话题而故意撩拨,听着也简直一瞬间快忘了此人之前种种劣迹。 尤其顾教授说到最后,语气中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的叹息,让方警官心里的甜中又勾出一点酸来。当真是又爱又疼。 视线不自觉地扫向身后大床,方恒安感觉这样要坏,忙咳了一声,把话题拉了回去。 “那是什么时候送的?你正好带在身边?” 没想到顾临奚微微敛了笑意:“这事儿有点奇怪。东西是我这次回a大时汪博给我的。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我是谁了。” “而且他出现的时机也非常巧合,我从他办公室出去到楼上取假书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久,导演就得到消息了。” 方恒安皱眉打开茶罐闻了一下,不知怎的,没闻出多少茶香,反而只有一种奇怪发苦的土腥味。 他弄不清是不是自己搞不懂这些风雅人士的潮流,便直接和顾临奚说了。 没想到顾临奚惊讶地扬起了眉,自己也闻了一下:“没有啊,很古朴清透的茶香。之前我去他办公室很喜欢喝。不过既然最近家里禁烟禁茶禁咖啡,我就不犯禁了。” 第192章 顾教授不作死的时候总是能把人哄的心花怒发,那句“家里”又让方警官心情好了许多。 这段小插曲过后,方恒安提起了黑封诗集的真品,问顾临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顾临奚笑着说:“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导演怎么这么看得起我,相信我可以几个小时破解拉美特利的谜题——给他那套就类似于我自己出了套题又写了参考答案,默个自己写的答案自然快得很。” “但解析起来真品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过我已经有了头绪,如果没错的话…几个月内应该就能得出关键信息——雪山的具体所在位置。” 方恒安正要接话,套房的门被人扣响了。他正要去开,就听顾临奚扬声道:“没事,请直接进来吧。” 门口的密码锁响了几声,进来的是个穿疗养院医护服的中年女人。 五十多岁,眉目低垂,走路习惯靠边,像是那种常年工作或生活在社会边缘真空带的劳作人群。 顾临奚已经起身走过去接了女人手里的保温盒,里面是几道清淡养生的菜,都是家常菜,但看得出做的十分用心。 顾临奚叫她王姨。 王姨搓着手:“顾先生,这都是家里土菜,我也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但是老人传对伤口恢复有好处的。” 方恒安一怔,张姨叫顾临奚顾先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之后,王姨手脚利落地调试了套房里的医疗设备,给顾临奚抽血量血压心率。 闲聊间,方恒安得知,王姨一毕业就是做的护士,还在三甲医院干到了护士长,后来因故提前退休,就开始做护工,有三十年的医护经验。 所谓的“故”似乎是二十多年前,王姨的儿子因为一场事故去世了。 另外,她不是这所疗养院的人,而是顾临奚自己带来的人。 王姨话其实不多,看方恒安这么个年轻男人杵在顾教授的床前也没有任何好奇或者八卦的神色,只是得知他也要住在这里后,和蔼地问偏好的口味。 顾临奚说:“您不用这么辛苦为我们准备饮食的。” 王姨笑了:“顾先生,我知道其实你不需要。但是我们年纪大的人啊,能做的事有限,盼头也越来越少了,就想干点边边角角的事情,不图别的,就想心里舒服点,闲下来……心慌啊。” 她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方恒安却听出了压抑的痛苦。 顾临奚郑重地说:“我明白。您放心,我们已经离答案越来越近了。您儿子……所有的血都不会白流。” 方恒安隐约猜到了什么。 一起吃完饭后,方恒安去了趟警局了解了一下公交车爆炸案的详细情况,然后就回了疗养院——也是找本案的第一目击者和当事人顾教授。 顾临奚:“那天我说’确认的只是林伟带了水果刀,而非爆炸物’,这句话少了个主语。” “是我。我是那个报警人。” 他坐在窗边,膝上盖着毛毯,捧着一杯温牛奶,又没戴眼镜,看起来简直温良无害的很,但说话时眸光确是无双的凌厉。 “这桩案件我是报案人,也是被害者亲属。”他冷静地说:“而爆炸本身某种程度上或许也与我有关。” “算上我的外公,七条人命。过去的十一年……我一直相信是因为我的傲慢和愚蠢导致这一切……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 顾临奚的指尖泛着白,窗外的阳光似乎一点也不能暖化他。 方恒安握住他的手,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也没有给出虚无的安慰鼓舞。 他说:“说出来,告诉我吧。” 第120章 夏日公交车杀人案 所有的夏天,都有回忆的味道。 那年老人们还保持着在屋外纳凉的习惯,蝉鸣、谈天声和少年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混在一起,和黄昏余韵的热浪一同酿造出了一碗烟花味十足的酒,就像发酵的桂花蜜。 少年顾临奚喜欢这种味道,因为这和雪山的一切截然相反。 他注射完大半管拉美特利的血液后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大量记忆充斥着脑海,常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他过去失忆时其实常穿白色,但醒来后他看到这个颜色就想到皑皑白雪和白衣的工作人员。 他还变得不太能看到红色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总让他想到鲜血。 同样,他也开始讨厌秩序和逻辑,因为那是雪山和拉美特利的象征。但这又是他已然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 就像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掌握的知识。 又或许,其实他只是憎恶自己。 他一直没有去找外公道歉。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做的对,而恰恰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往脆弱到无法正面错误,只好用心高气傲来掩饰。 而陈金茂法官其实原本就不太知道如何和这个外孙相处。他曾经娇养过一个女孩,但结局是惨痛的。 同时,顾临奚和陈若璃太不同了,不光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顾临奚实在聪明…到了诡异的程度。 无论是才学、处事还是策略布局,少年都能用极快的速度掌握,似乎一个拷贝信息的机器人,从来不需要学习的过程。 当他十九岁的时候,提出的观点已经能让老法官惊艳和赞叹了。 第193章 但是惊艳之后,就是心中挥之不去的寒意。 因为这种聪明近乎是带着魔性的。最优美的解决方案本身就意味着冰冷的计算。 在顾临奚用血液恢复那些记忆后,陈法官心中的不安或许达到了巅峰。 有天晚上,他和顾临奚久违的聊了几句,说起了最近的一个金融教授杀妻骗保案。 而敏感的少年其实也意识到了外公的忧虑。因此他很珍惜这次久违的聊天,并且以为外公在考察自己的律法知识。 于是他认真地提出了几个能让金融教授更接近完美犯罪的谋杀方案,又说了被告律师可以抓住作为主要根据的几条法律。 老法官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问:“你站在罪犯的角度考虑这些?” 少年顾临奚正被整夜的回忆梦境折磨得头痛欲裂、神志恍惚,当下脱口而出:“我自然可以做到。因为我可以成为任何人。” 这其实是法国诗人兰波的一句话。顾临奚先用中文说了一遍,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又用法语重复了一次原文,并且语速飞快地补充。 “相比只想着依附别人……懒惰又没有思想的家庭主妇受害者,我其实更能共情那位机关算尽的罪犯——虽然,他依然不够聪明。” 陈金茂的手在发抖,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阿熹,你还记得老家那个自杀的女孩吗?她也是受害者,村里的人也说过她贪婪、愚蠢,是故意想讹扎强奸犯家里。但是其实呢?” 顾临奚刚才那狂热到疯癫的神色渐渐收敛,露出了一点迷茫。 陈金茂意识到,不能再拖了。他决定趁着还来得及,尝试压倒顾临奚脑海里那些“外来的记忆”。 他想再次带顾临奚回霖渭村。 去霖渭村的船每月只有两趟。其中一次就在两天后的晚上。 陈金茂叮嘱顾临奚简单收拾下东西,两人走的十分仓促。少年顾临奚其实没有什么想收拾的。 他也并不想离开海市。 因为自从见过拉美特利后,他总有感觉被人跟踪,于是雇用了一个私家侦探团队正在侦查。 他成年后合法地继承了顾穹的遗产,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侦查已经初步有了眉目——结合脑子里的一些回忆,他已经能确认雪山成员的一些特征。 相貌不起眼,时常伪装成最平庸无能的社会边缘人群。一般话很少,但是如果激动的话会突然滔滔不绝。喜穿白色,其中一部分人身上还会有种奇异的冷香。 有几次,他觉得就要抓住身边的“尾巴”了。所以他不甘心在这时候离开。 但这些,他不能和外公说。他很清楚,老人不喜欢他用这种手段。 老人有钱有名,但极其节俭,一直没有买车,就带着顾临奚坐公交。 两人到了途径码头的77路公交车站点。顾临奚忽然又有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他环顾站台四周一片漆黑的环境,远处公园里的树木就像一团漆黑的怪影,一股似有似无的冷香混着温热的暖风飘了过来。 站台上除了他们外只有一个男生,穿着米白色卫衣,扣着帽子,带着黑色图案口罩,带着头戴式耳机。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陈金茂喊了左顾右盼的顾临奚一声:“车来了!” 顾临奚犹豫了一瞬,还是跟外公上了车,那男学生也和他们隔着一米上了车。在车门快要关闭时,一个穿着大汗衫的中年男人一路狂奔过来,在最后一秒上了车。 这条线路是驶向郊区的,人本来就不多。不过前段时间这条线路的某位司机被投诉了,甚至还扯上了官司,因此最近车的排次减少,所以车上一半位置都坐着人。 陈金茂没有和顾临奚讲话的意思,上车径自坐在了一个靠近车门的单独位置上。 顾临奚便走到公交车后部的双排位置上,坐在一个穿蓝汗衫的短卷发中年女人身边。 这个位置距离车门近,也因为高度原因可以看到车中大部分人的举动。这让最近有些草木皆兵的少年觉得安心。 那时候,虽然乍看少年已初步有了后来那位喜怒难辨的顾教授的模样,却其实内里还是挺不一样的。 即使每条被那些恶魔和血腥折磨的睡不着觉,但睁开眼睛看的还是正常的世界,亲人也在身边,因此其实底子里却多少还有点年轻人的孩子气。 他不得不听外公各种违背自己意愿的要求。心里多少有点逆反。于是反而变本加厉地压榨那些私人侦探找更多也不知合不合法的可疑人员信息。索性就对着外公的背影,在这辆车上用手机和看下饭视频似的往下翻。 私人侦探应该是为了应付这个任性的金主,把海市最近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一股脑发给了他。里面从十年潜逃杀人犯到另一论坛神秘偷袜子贼应有尽有。顾临奚随手翻看着,点开最新一篇资料。 那是个公开的案件报道,讲得就是两个月前的77路公交车官司。原来是77路没有在站点停靠,而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追赶公交车,最后老人突发心脏病猝死的案件。 公交车司机辩解称,自己没停是因为当时已经挺晚了,前几站也都没乘客,因此自己没动脑子就直接开过去了。天黑,也实在是没注意到老人。 这么看,虽然司机存在违规,但本质上还是一场意外。因此最后没上法庭,公交车公司象征性地赔了笔不多不少的“慰问金”,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第194章 这件事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因此顾临奚反而留了意,继续往下看。 老人的女儿李丽称,母亲在离世前的几天反复絮叨自己受了委屈,说公交车司机嫌弃她身上有味道脏兮兮臭烘烘的,当着整车的人嘲笑老人。 但她的兄弟姐妹都说她是因为过度悲伤而敏感神经,并不想陪她打这个“丢人又花钱”的官司,建议她见好就收,领走属于自己那份慰问金。 但女人则格外不依不饶,坚持司机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不仅雇佣私家侦探调查司机,还因为几次守着司机“讨说法”,喊“一定要让杀母仇人付出代价”,被对方报警。 顾临奚知道,雪山会将很多谋杀伪装成车祸,因此向私家侦探提供了这个信息,估计也是因为沾了个“车”的边,这桩案子会被混在文件里一起寄给他。 他看的有些兴致缺缺,觉得智商和时间收到了双重的侮辱,因为即使老人的死真有什么隐情,死于心梗应该是不可能伪造的。那就不可能是雪山伪造出的意外。 他正打算关掉资料包时,习惯性地快速下滑到文件底部,看到了死亡老人及其女儿李丽的照片。 看到照片,顾临奚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关了屏幕上的窗口,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侧的中年女人。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第121章 湿身 那个李丽竟然就是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她低垂着眉眼,缩在角落里,嘴唇紧抿,一只左手插在印着附近商场名字的大号帆布袋。 李丽显得心不在焉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袋子开口还微微朝外,也不怕掉出东西来。 顾临奚心中一动,他弯腰借系鞋带的机会,看了眼那袋子。 一个转弯的时机,袋子因为惯性的原因又向下倾了一下,李丽的手也随之下意识地紧了紧——他看到一道凌厉的银色一闪而过。 那似乎是把刀。 ——那女人说过“一定要让杀母仇人付出代价” ——这条路线偏僻,班次又少。再加上出过事,很多司机都忌讳这个,因此同样负责夜路的思路很可能还是那一个。 李丽想做的事昭然若揭。但那时的顾临奚对于他人的恩怨真相并不关心,更谈不上共情,只是纯粹冷漠地觉得如果在车上闹起来,容易误伤自身和外公。 于是,他的第一反应是给陈金茂发信息告知此事,同时报警。 然而,就在这时,或许是注意力高度集中思考时放大了身体的感官,少年忽然意识到车上有股非常奇异又熟悉的冷香。 那是“雪山”的味道。 雪山的人……那个一直监视他的人,也在这辆车上? 顾临奚的心跳快了起来,发现李丽和凶器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麻烦,这时却有种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兴奋和紧张。 环顾四周,车子安然行驶,乘客毫无异样。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一个选择。 如果坚持报警的话,无论是留在车上看着李丽等警察来,还是先和外公下车。都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密闭空间里找出困扰已久监视者身份的机会。 顾临奚飞速地思考着,在他上车前李丽就坐在这里。如果想动手应该早就动手了。 那么,她应该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要么是想等车里人少了,比如到了终点站,司机不备时下手。 要么就是想到某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再动手。 顾临奚记得刚才报告里写着,老人是在七站后的大学城站发的心梗。而在七站后有个大站,一般情况下大部分都会在那里下车。过了那站人会比较少,李丽也会更好动手。 他心算了下每站的时间,觉得大约五十分钟内应该是安全的。 那管来自雪山的血液无疑放大了他性格中的极端与偏激,顾临奚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先不报警,把重点放在找出“雪山”之人上。、 他其实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和外公商量了一下,或者至少提醒老人注意这个中年女人。 但是最终没有,因为顾临奚很清楚陈老法官根本不可能配合他。 一切都像命运之轮环环相扣。 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件事,觉得与其说是多重视“雪山”,不如说是压根没把李丽,没把普通人爱恨情仇中压抑的能量当回事。 就好像这是个舞台,主角只有他自己,其他人都是应景哭笑的木偶泥塑似的。 而当时十九岁的少年却还没意识到这些。 年少的顾临奚观察着这辆77路公交中的乘客。那股香味很淡,但是隐约可以判断是从公交车的后半部分传来的。 除了他和中年女人李丽,这一块一共坐了五个人。 分别是: 坐在最后排的和他同站上车的白卫衣男生,帽檐压得很深,再加上带了口罩,基本看不见脸。配合巨大的头戴式耳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和卫衣男生隔了一个空位的壮硕男人。脚边放着个长款背包,很像健身用的。 坐在壮硕男人前排的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青年女人,一直面无表情地在看手机。 还有坐在女人隔壁位置的的一对情侣,一直凑在一起说话,男孩眉飞色舞,女孩咯咯笑个不停。 这时已经快要到站了,小情侣已经站起来往门边走。所以顾临奚首先排除了他们。将注意力放在中学男生和青年女人身上。 第195章 怀疑卫衣男生主要是因为他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但是穿白色,脸遮的过分严实,且和自己是同站上车的。 而青年女人则纯粹因为这个人身上有不和谐的地方。 她拿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袋子,手指上都有紫红的勒痕,再加上这辆公交是出城的,看起来很像要出远门。 但是奇怪的是女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拿了个手机,没有带随身的小包,连衣裙周身没有口袋。那个袋子脏兮兮的也不像这么整洁的女青年会用来放证件和衣物的。 但是无论是中学生和女人,都只能称得上有些奇怪,却绝称不上可疑。 如果换个场景,可能还显得十分捕风捉影。 这时出门正好开了,顾临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准备坐到情侣之前的座位上,这样和女人的距离更近,可以仔细观察。 却没想到,就在车门要关上的时候,青年女人忽然如梦初醒似的站了起来,叫了声司机,然后拖拽着包走向车门。 她动作太大,差点把包甩在顾临奚肩上。 于是他顺手扶了一把,隐约感觉到那包里的东西形状规则,质地和硬,像是金属材质。 女人很快稳住身子,没有道歉,反而冷冷地看了顾临奚一眼,然后踉跄地跑下了车。 顾临奚没有在意,他在想:既然女人和情侣下了车,那点若有若无的味道却还在,就说明跟踪自己的”雪山“之人还在车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男学生身上,转而走到了车的后部,在男生身边坐下。 男生头也没抬,还在专心致志地低头看手机。手机是横屏状态,再加上那头戴式耳机,看起来很像个资深的网瘾少年在打游戏。但是手机屏幕贴了防偷窥膜,看不到上面具体的界面。 顾临奚的想法很简单,创造和对方互动的机会,并且近距离观察细节。 一个谎言需要更多谎言来圆,说多了总会有破绽。 他换了个闲散随意的姿势,对男生抬了抬下巴:“耳机不错。打游戏的时候效果特好,很识货。” 他虽然很少去学校,但是像是天生就知道如何让人产生的好感,因此和同龄男生都处得不错。用的也是一句男生之间自然又不出错的开场白。 男生抬起眼睛,从下到上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好像这才发现旁边有个奇怪的东西在说话。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把视线挪回了手机屏幕。 这男生看起来实在有点自闭,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都十分具备拒绝交流的条件。 顾临奚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是看咱们喜好差不多,特意来提醒下。你的背包拉链没拉。晚上还是注意点,小心遗失贵重物品。” 男生这才把耳机拿下来挂在脖子上,把背包拿到前面来拉上拉链。 他这背包是理工直男的运动风,唯独边袋上放着一只可爱的手工羊毛毡小猫。还用透明袋子细心的装着。 顾临奚发现他做事情慢而细致,有种充满耐心的有条不紊。 比如给包拉拉链前,他会把手机端正地摆在旁边的位置上,防止拿包的时候带到地上,然后再把包端正地挪到膝盖上,再慢而仔细地拉上拉链。 哪怕现在身处紧张环境,在注视他行为的这几秒,顾临奚都感觉到了一种从灵魂深处升上来的困意…… 做完这一切,男生终于说了句:“谢谢。” 顾临奚看了他的背包一眼,状似随意道:“a大的?最近期末考刚结束,可以好好玩了。” 他在话里故意说错了几处,又给自己留了点余地,如果男生没有问题,指出了话中的陷阱,他也可以圆回来。 却没想到,男生的眼神变得越发古怪,他终于说了一句更长的话。 他说:“我上初中。” 顾临奚:“……” 初中? 男生实在把脸蒙的太严实,只露出水墨画般狭长清淡的眉眼,个子极高,打扮和随身物品又像是十七八岁高中大学生的风格。因此这个回答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顾临奚一时被他的回答震住了,觉得离谱但也说不出真假。 然而,说完这句话,男生又一言不发了,把耳机戴了回去,音量开得坐在他旁边都能听到。 就差贴一句“让我自己待着”在脑门上了。 顾临奚再说什么,男生都借着音乐声大装聋作哑。 总之,就是不想理他了。 顾临奚不想闹出大动静,也做不到提着嗓子去喊。因此一时也没想通要怎么继续试探。 惯常八面玲珑的少年难得这么吃瘪,口干舌燥间,拧开矿泉水瓶给自己灌了一口。一边寻思怎么让男生搭理自己。 就在他拧紧瓶盖的时候,司机正好猛打方向盘过了一个大弯道。 后排原本就比较颠簸,卫衣男生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音乐和手机上,一时不察,整个人往旁边一倾。 他人倒是没事,但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肘,正好撞在了顾临奚手中的矿泉水瓶上。 瓶盖还没盖好,里面大半瓶水立刻浇出来一半,顾临奚腰侧的衣服一下全湿了。 原本翻个水是小事,但是那位置实在尴尬……正在,腰侧腿根。 而且,夏天的衣裤都是很薄很贴身的。 第196章 第122章 可爱的“犯罪分子” 从小就爱体面的顾教授:“……” 卫衣男生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他一边道歉,一边从包里拿纸巾。 只是行为过于有条不紊,在他重复“端正放好手机,将背包稳稳放到膝盖上、拉开背包拉链,拉开侧袋拉链,寻找纸巾,寻找失败,再拉开前袋拉链,再次寻找……”等一系列复杂精密流程的过程中,顾临奚感觉水已经从衣角往裤子开始浸湿蔓延…… 顾临奚:“……”如果这人是“雪山”的,真是非常可恨。而如果他不是的话,就更可恨了。 他身边没带什么日用品,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外公那边要了包纸,再坐回了男生旁边。 男生这下终于摘了耳机,也拉下了帽子,眉眼倒的确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一副干净儒雅的少年样子。 他看起来也很尴尬,想帮顾临奚一起擦,也不知是因为做错事太过紧张还是纯粹不讲究,拿着纸巾在人家腰侧和腿根那被水泼湿的地方来回摩擦。 顾临奚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腿上拂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关系”。 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终究又觉得自己这身不能白湿,调整了一下神情,语气轻松道:“没事。就当凉快一下吧。海市这两天太热了。这不,我家里这就要出去避暑。你呢?去哪玩啊?” 这条线路是往城外开的,大部分人不是坐大巴去旅游就是回乡,因此他这话也算合情理。 而只要展开话题,如果对方有问题,他就有自信从对方话里抓到漏洞。 卫衣男生抬起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哥哥,我不是出去玩。我是离家出走。” 顾临奚一脸空白:“?” 可能因为不好意思,男生的态度一下好多了。 他解释自己是海市一所初中的学生,刚好暑假后升高一。但是前几天和家里人吵翻了,所以离家出走准备去隔壁市见网友。 顾临奚只想说,如果这是编的,这位犯罪分子还挺有创意。如果这不是编的,这位同学真是够天真烂漫的。 男生提起网友的时候神情还有些害羞,仿佛故意在诉说这个网友不是普通朋友。 顾临奚对八卦别人毫无兴趣,只是继续问男生要去的目的地和行程计划。 男生说开了头以后倒不像之前那么自闭得惜字如金,反而显得有点过度实诚,一板一眼地详细和顾临奚介绍他查了什么攻略,问谁得到的信息等等,还有点和那个网友的聊天细节。就和他翻包一样细致条理。 顾临奚忍不住又有点困。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基本已经觉得男孩没什么问题,同时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度敏感,疑神疑鬼。 他将视线投向和边上隔了一个空位带着长背包的壮硕男人,决定最后试探此人几句。 顾临奚想,如果还是发现不了和“雪山”有关的明显疑点,就叫外公一起下车,然后报警李丽携带道具乘车的事。 男生还在认真地讲他的旅途计划,就在顾临奚准备打断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地名“福港”。 福港镇其实是前几个月政府觉得一个地方原名不太吉利改的官名。但是旧名字有特殊的意义,当地人还为了改名这事闹了几回。 所以现在当地人提起自己的家乡还是会用此地的原地名。 但男生刚才复述自己和网友的对话中,网友提起家乡用的却是改了没几个月的官方名“福港”。 顾临奚看着男生:“你朋友提起自己家乡就直接说的’福港’两个字吗?” 男生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无辜。 顾临奚若无其事地说:“那挺方便的,这辆车坐到终点站,再骑车两三公里就到了。” 他其实心里已经微微警惕,只是随口说着闲话拖延时间想办法,却没想到男生一脸疑惑:“怎么会?他和我说下了这辆车还要再转城际大巴的。” 他继续说:“福刚县不是这么走吗?” 他说的是福刚县而不是福港镇,只是那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所以顾临奚压根没往哪里想。 顾临奚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男孩已经开始看公交车上的线路表,他看了一会忽然一脸凝重地对顾临奚说:“我好像坐反方向了。” 顾临奚:“?”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时公交车正好到了一站。车门打开。 男生忽然跑回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拎起背包,甩在背上。在车门关闭前冲下了车。 车门阻隔他声音前,顾临奚还隐约听到了一句“再见”。 顾临奚:“……” 他面无表情地靠在公交车的椅背上,从男生空空的座位上拾起那只被精心包装的羊毛毡小猫挂件,和猫咪缝得歪斜的手工眼睛对视。估计是对方甩包动作太大,它从侧袋中掉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怀疑。 或许有一个荒诞却的确存在的可能——这男生就是雪山成员,因为察觉到身份暴露而用一种故作夸张的方式离开。 第123章 遗恨 但他很快意识到,那股异香并没有随着男生离开而消失。 顾临奚看了眼低着头纹丝不动的李丽。这时候离老人发病心梗的站台还要四站。 幸好现在公交车已经驶出了城区,后面都是大站,估计还要三十分钟左右。 第197章 他的视线停在后车厢除自己外仅剩的乘客身上——那个脚下放着长背包的健壮男人。却没想到那男人也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那黑壮男人笑出了几颗白牙。他们只隔了一条走道,男人侧着身体,对顾临奚道:“小伙子脸色不好啊,是不是最近失眠多梦,多疑多虑,还常常头疼啊?” 顾临奚一惊,他心里有事,不自觉地多想了一些。神情却是不显,只不轻不重地说:“换季是有些没睡好。大叔,有什么事吗?” 男人上下端详着顾临奚,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活像面前的人身患绝症似的。 顾临奚这时已恢复了部分记忆,想起自己身上潜伏期漫长的致命毒药,更有点摸不清对方的深浅,不知他是否也在试探自己。 但顾临奚始终没说话,只坦荡地仍对方看。他那时尚且年轻气盛,却已颇沉得住气。最后还是男人先开了口。 那健壮男人说:“我观你眼眶发黑,此为脾虚、肝血不足、心气不足、肺气不足、肾阳不足……” 顾临奚:“……”那可能是我面部轮廓比较深的原因。 男人一口气不喘地把书袋倒完,最后说:“我这里有份祖传中医药方,专治失眠多梦、头疼体虚,考虑一下吗?” 顾临奚面无表情。 他知道在公交车上常有抓着老年人宣传推销卖药的,但专程上行程路线这么偏僻的公交车,还是晚到没几个乘客的时间,又在众多乘客里选了最年轻的自己。 这如果是真的巧合,只能说是一段缘分了。 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已经说到价格部分,还说自己公司就在下一站。今天是优惠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确定购买,可以和他一起下车去公司提药,同时享受五折优惠。 这话如果作为推销骗术的话,已经扯淡到搞笑的程度了。顾临奚却没说话打断,反而静静听着。 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方面,从找出“雪山”成员的角度说,男人是目前这辆公交车上最后的嫌疑人。 但是退一步说,如果真的确定男人有问题,他能在车上处理吗? 不能,车上外公也在,还有其他普通人。反之,如果和男人下车,男人没问题便罢了,若的确是雪山的人,他就可以放开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 另一方面,下车也可以报警李丽的事情,让警察来处理。 所以,在这站下车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 这时离到站大约还有七八分钟。 顾临奚应了中年男人后就不再和他多话,走向外公那边。 不知怎的,他平时遇到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像是天下生死都没什么事能影响这份洒脱似的,唯独在老人面前,总有点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无措。 他知道自己在后面闹出不少动静,老人可能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管他。 就像默默容忍了他那些雇佣侦探的私下小动作。 但少年终究先心虚了几分 ,犹豫了一下才低头道:“我想先下车有点事,您先去码头等我行吗?估计最多耽搁一两个小时。有事电话联系。” 他身形挺拔高挑,仪态端正,惯常将脊背挺得笔直。这时却委委屈屈地弯腰低着头讲话。 老人坐在那里,听他说完才侧脸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有什么事了?” 老法官说到“事”的时候压重了音。 他是常年在肃杀法庭镇着的,说话间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在淡而轻的话语中。 顾临奚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我有关于那段记忆的线索,我想去查。不会有危险的。我已经发现——“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和老人讲李丽的事情。希望说服老人和他一起下车报警,也不要阻止他继续试探中年男人,找出雪山成员的计划。 可是,他要说的话被老人截口打断了。 或许顾忌在公共场合,陈金茂的声音不高,被隐在车发动的轰隆声中。但只有顾临奚能听清他说的每个字,掷地有声。 “不行。不仅是你的个人安全问题,”他的外公缓缓地说:“我不放心你。” ——我不放心你。 听见这话,顾临奚一时说不出话来。当他回过味来后,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火气。 他想到了自从自己恢复记忆后,老人就更频繁地拿各种罪案凶犯事件试探自己,好像就在等着自己说出什么反社会的恐怖言论。 他又想到了在明知自己在海市有事要做的情况下,老人还执意要在今天带他离开。 道理很简单,他的外公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自然也不会相信他要做的事情。 老人的不放心里有几分是对他安全的担心,又有几分是不放心……将他这只怪物放出去? 他想,为什么不相信我。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过,却要用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注定走上某种命定的道路。 明明我和顾穹一点都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我比谁都厌恶他。 如果是后来的顾教授,这些话落在他身上就和挠痒痒似的,甚至还没他自己评价自己来得狠。 但少年时他尚未被刀斧血雨雕琢成后来那密不透风的模样,又有俗话说因爱重故生怖,外公作为唯一的亲人轻飘飘地一句评价都能让他如坠深渊。 第198章 记忆里那些血色的记忆开始像岩浆一般翻腾,少年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被抽干的苍白尸体和涌入身体的鲜血。 少年时的顾临奚想:也对,我自己都不放心自己。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转头走了。 陈金茂提了些声音:“阿熹,你要是下车了,就别来找我了!” 少年胸中仿佛燃了一团血点燃的火。他绷住面无表情:“也好。那就不碍您眼了。” 他忍了一下,蓦然回过头盯着老人,一字一顿地说:“免得我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污了您一世清名——这不就是你一直担心的吗?” 说完这些,他心中翻涌着一种报复的快意,不再犹豫,同那销售药品的健壮男人一起站在车门前。 “阿熹!”老人从位置站起,在身后喊到。他似乎想跟过来,车有点晃,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踉跄。 但是,几乎就是同时……车门开了。 顾临奚由着心中流窜的怒火,一赌气就径自下了车。 后来许多年,他回想自己那时走的那么快而坚决,其实不是因为多么目标明确,也不是因为多么愤怒怨恨…只是不敢看外公的眼神。 他怕在那失望的眼神里看到自己。 公交车门在他身后吱哑关上,而后绝尘而去。 顾临奚跟在健壮男人身后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始终有种不安的感觉。 和外公的争吵是一方面,怒火发泄过后冷静下来,愧疚浮了上来。 顾临奚开始悔恨自己最后口不择言说了那些话——人愤怒起来其实是会把语言当作武器踩着对方的伤口扔的,他又天性对人心更敏感些,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发狠的图穷匕见…… 他实在不敢想象这些话是如何伤害这世界上唯一在意他的亲人。 但好在还有机会……虽然老人说不要再去找他,但是家人间哪会真正的记仇呢?只要他去道歉,以后都顺从听话。 顾临奚定了定神,先做正事,拨打了报警电话和警察说明了李丽持刀乘车的情况。 期间那自称要卖药的男人就在边上听着,还一惊一乍地表示对和一个报复社会嫌疑人擦肩而过的心有余悸。 顾临奚分了点神给这人,却还在琢磨自己心里那点并未消散的不安。 当时的危险无非是两个。 一个是携带刀具的李丽。 但一方面,李丽的报复目标很明显是司机,没必要伤及无辜。 另外一方面讲,现在车上人还很多,李丽大概率会动手的地方在三站后,而外公应该会按照原计划在两站后下车。 因此这方面风险很低。 而另一个则是潜在风险则是可能存在的雪山成员。 顾临奚看了眼率先往前走去的卖药男人。最后有嫌疑的也就是眼前这个人,已经被他带下车了。 他分析的逻辑丝毫不乱,但是心里却越来越急躁,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年的视线无意识地停留在男人身上,忽然浑身一凛。 等等……还有一个可能。 还有一个可能性……被他忽视了。 ——一个致命的,还留在公交车上的“可能性”。 第124章 永远不会知道的遗言 那股“雪山”的气味集中在后车厢,那里所有的人的确他都排查过……但是只是“人”,他遗漏了一个可能,那就是携带味道真正来自雪山的……不是“人”,而是“物品”! 他之前都将物品视作人的一部分,完全忽略了这个可能性……直到他刚才忽然发现卖药男人手里少了什么。 ——正是那只他理所应当认为属于男人的“健身包”! 卖药男人在他焦躁的追问中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包?那不是我的啊。” 他一头雾水道:“我上车的时候就放在位置边上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穿卫衣的小子的呢,结果他下车的时候也没拿。是有人把东西忘在车上了吧?——所以你还和我去公司买药吗?我们可是到点就要下班的,过了时间就没有优惠了……” 他后面的絮叨顾临奚都没有再听,恍惚间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心。他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那只来历成谜的包……或许是真正的致命危机——现在还在车上。 而外公也还在车上。 顾临奚慌忙地掏出手机给外公打电话。 他这样死到临头都镇定安静的人,第一次这么手忙脚乱,冷汗都滴在了屏幕上。 第一只电话,外公没有接。 第二个电话,依然没有接。 第三个电话…… 电话在响了几声后竟然接通了,顾临奚顾不上其他,用最简短的语句讲清了车上的危险,并让外公想办法立刻下车。 他说完后才发现听筒那头都是杂音,还混杂着人的尖叫和争吵声。少年心跳地飞快:“您在听吗?听我说——现在立刻下车…出什么事了吗?” 忽然,他安静了下来。 因为,顾临奚听到听筒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的外公声音断断续续的:“阿熹,我……” 后面的话顾临奚没有听见,因为一阵剧烈的爆炸声蓦然响起,在听筒中和他目力所及的不远处同时传来。 第199章 那声音真是大,像是一下子把他的灵魂震出了躯壳。 他茫然地站在那儿,不像个算无遗策的危险人物,而像是个独自一人站在陌生山野间,等家人来接的迷路孩童。 ——我什么呢? 那位一生无愧于人无愧于心的老人,最后想对他命途坎坷的外孙说的话会是什么? 他对他是失望的还是赞许的,是祝福……抑或怀疑呢? 而一手养大的孙子最后对他说的话竟是那几句满怀怨恨的嘲讽,老人在最后一刻,会觉得心头发寒吗? 顾临奚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终其他这错综复杂的一生,再也不可能知道老人究竟有没有说完这句话……又或者到底说了什么了。 时至下午,日光西斜,稀稀拉拉地阳光透过疗养院房间的百叶窗,穿过了十三年的时光,投在了当年那个少年的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是一副成熟男人的样子,悲伤迷茫都被收拢地滴水不漏,每一段笑容都意味深长。 这皮囊里的灵魂好似被打碎了无数次又重新带着血拼合,成就了如今这具精致的铠甲。 顾教授偏过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他的神情藏在阴影中,气息安然平缓。好像刚才讲了一段事不关己的故事。 方恒安靠在他边上,安静地玩着他肩上的一段黑发。像在耐心地等他喝完这杯水。 顾临奚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嘲地笑了一下:“倒不是在你面前也故作平静……其实回想起来,当时我也有过一段情绪非常激烈的时间,做了许多无意义的发泄。但渐渐意识到没什么用,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都尽量收敛起来……不要让人发现我的情绪,也不要让情绪干扰我的判断——这才是更理性和高效的应对方法。” 他将水杯放回桌上,轻声道:“说起来,情绪这种东西主要是在亲近的人面前释放,能放心发狠话的都是恃宠而骄……就像我下车前对外公说那些话一样。他走以后,我就没有这种资格了。” 方恒安看着他,终于理解之前他那近乎偏执的过度克制。 ——他早就发现顾临奚在越是激动的时候会强迫症似的表现得越平静。 越是担忧紧张的时候越爱表现的毫不在乎不动声色。 就好像故意硬生生地剪掉那些旁生的枝干,生生将活生生的自己剪成一株精致完美的盆栽。 顾临奚继续说了下去:“这场事故太大了,算上司机和李丽,共八人……当场死亡。 我上一通报警电话正好让一批警察赶了过去,我赶过去的时候现场已经被他们围了起来。所以我其实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好似梦中呓语:“我明明没有见过那事故现场的惨烈,却总是做着那样的梦。久而久之,我都要觉得那是真实的回忆了。” 在那些“回忆”里,“陈金茂”躺在血泊中,圆睁着眼睛,说完了最后的话。 他的外公说…… 第125章 “你老师有那么脆弱吗?” 在那些幻觉中,他的外公说:“阿熹,我…真后悔。” 顾临奚条件反射地浑身一个激灵,从冤魂不散的幻象中暂时摆脱出来。 他走到窗前拉开帘子,让温暖的阳光洒满自己的全身。 他回过头看着方恒安,神情间阴霾被收拢地一点不剩:“恒安,可不能白让我回忆一次惨痛的往事。你来帮我分析一下。如果爆炸物的确是那个健身背包,它可能是谁留在车上的?” 方恒安沉沉地注视着他,选择了暂时配合话题:“当年警方结案的结论是爆炸物由李丽携带。李丽或许觉得不仅司机不肯让她母亲上车导致其心脏病发作有罪,还觉得乘客也是间接帮凶。” “因为在司机嘲笑她母亲脏臭的时候乘客跟着哄笑,还鼓动司机不要停车,因为’觉得脏兮兮的老太婆上车味道不好’。这些都是当年坐过那班公交车的人证实的。” “——反正李丽也死在这场爆炸中了,死无对证,要怎么猜测她的犯罪动机都可以。” “又有你那通目击凶器的报警电话作证,就没什么异议的结案认定李丽是爆炸案的真凶了。” 他看了眼顾临奚,继续说道:“不过从你的讲述客观来看,其实爆炸物所在的健身袋更可能是由雪山成员携带上车,因为上面有种你多次提到的关于雪山的特殊气味。” 顾临奚点头:“那种味道非常淡,如果不是我曾多年生活在那里根本不会这么敏感。也自然不会被当年处理这桩案子的刑警认作疑点。” “但是雪山之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使我说也不会有人信,更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所以当年我没有再特意去澄清这一点。而是顺其自然地结案了。” 方恒安整理思绪:“也就是说在你当年的视角,这辆车上其实有两拨犯罪分子。一个是持刀想要复仇的李丽,另外是一直跟踪你的雪山成员。他们大概率互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的目标。最后是雪山成员引发爆炸。” 顾临奚点头,语气平淡地说:“而且我认为这个炸弹大概率是定时炸弹,这才会让正好下车的我逃过一劫——很明显,此人原本想杀的大概率是我。只是让车上的无辜者……和外公,为我陪葬了。” 他没和之前一样明显地流露出自毁和自厌的情绪,但这种平静反而让人心惊。 第200章 顾临奚继续说道:“但是这次导演落网,孙局买凶制造意外杀人一事曝光,连带有雪山成员提到当年这宗爆炸案,我才意识到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还有一种当年被我忽视的可能性。” 两人对视一眼,方恒安拿过一张白纸,用水笔画出一个长方形代表公交车车厢,然后根据刚才顾临奚的回忆将几个重点人物在车上的位置都清晰标注出来。 他边画边说道:“我刚才去警局见了那个提到公交车爆炸案的女人。她说当年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女人,已经在前两年因为一场弄巧成拙的事故死了。” “——她们和当年撞死孙局竞争对手的陈美娟一样,都在雪山的最底层,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只是被’雪山’养着,接受洗脑,然后受安排制造各种’意外巧合’让目标身亡,因此她们自己也冒了很大风险,生存率不高。对拉美特利也更多是道听途说的崇拜,因此不太可能知道太多核心的秘密。“ 顾临奚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年跟踪我的人技术很不错,我找的侦探里有特种部队和刑警机关的退役人员,但一连几个月都没被抓住马脚。不太可能是个没受过训练的普通家庭妇女。” 方恒安点头:“那就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这女人说谎。一方面,她早年因为女性身份受到过家人和丈夫的虐待,又受拉美特利和导演的洗脑变得有些神经质。现在一时接受不了自己被捕的事实,幻想出一个呼风唤雨的同性朋友做出一番大事成为她的榜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另外,还有可能她就是随口乱说,耍警察好玩。” 顾临奚看着他:“但是你其实更想说的是第二种可能,对不对?” 方恒安放下手中的水笔,直起身看着顾临奚,认真地说:“对。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更大。但我知道这件事横亘在你心里很久,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其实不应该……” 顾临奚倏然打断:“那就让它确定。” “恒安,你以为在对谁说话?”他毫无笑意地笑了笑:“你老师有那么脆弱吗?” 方恒安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他说出了第二种可能。 “当时车上除了李丽和跟踪你的人以外,可能还有第三拨势力——而真正引爆炸弹的是这第三拨势力。” “这个人或许来自雪山,但是他要杀的人并不是你,而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车上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这甚至可能就是你的外公。” 第126章 漏洞 放很干索性不再看顾临奚的神色,孤注一掷地说了下去:“你应该也发现了,养一批社会边缘角色在关键时刻让他们作为执行任务的棋子制造意外或者谋杀让目标死亡是雪山的常见手法。” “比如钟力、陈老爷子、陈美娟还有这次落网的女人都是如此。” “而女人又说她那个作为爆炸案罪魁祸首的朋友也是做这种事的。那其实最直接的推论就是,雪山要杀死车上的某个人,因此放置了炸弹,要让他死。” “临奚,如果他要杀的人是你的话,就有两个漏洞。” “首先,你对拉美特利而言明显非常特殊。” “在你离开雪山后,他还亲自跑来见你并给你那管血液让你恢复记忆。另外,他的人跟踪你那么久,也没有对你有任何不利。他忽然对你起杀机,还派组织边缘的’刀子’来简单粗暴地杀你,是不合逻辑的。” “退一万步说,即使要杀你也没必要在公交车上动手,跟踪你的人悄无声息地下手,一切就结束了。” “第二个漏洞就更简单了。”方恒安冷静地说:“当年因为结案无异议没有对爆炸物进行严格检测,这两天我们重新对存档的现场爆炸物碎片进行了检测,技术比当年先进了许多,根据体积推测,当年放在公交车上的炸弹应该的确装在你说的那个健身包里。” “另外,这是一个带摄像头的远程遥控炸弹。也就是说,如果对方的目标的确是你,在你要提前下车的瞬间它就应该爆炸了!” 顾临奚撑着窗沿,他尝试将自我情感剖离开来,尽可能客观地看这件事:“那先顺着你的思路往下走。即使这个炸弹引爆者的目标不是我,他和雪山大概率也有联系,因为那个健身包有属于雪山的特殊气息。” “那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李丽和雪山达成了合作,雪山为她提供了炸弹。而当年警方误打误撞猜对了,李丽的确是爆炸案的策划者。”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是想宽慰我,但即使是这种可能性,我依然要付很大责任——我一开始就发现李丽有问题,却因为私心没有立刻报警,甚至没有通知外公。” klm “不,这个可能极低。”方恒安说:“临奚,你冷静下来想一想。首先如果你是李丽,会把炸弹随便乱放,而不是放在自己身边看着吗?” “另外,如果真是李丽引爆的炸弹,她必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根本不需要那个远程遥控的功能。” “比这更不合理的是她的动机。你自己也说了,她母亲出事的地方还要再过去两站,她突然引爆炸弹原本概率就很低。” “更何况,还有一件事让我相信了她当年只是想持刀威胁司机或者泄愤,并不想和全车人同归于尽。”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机递给顾临奚。 第201章 顾临奚接过来,方警官已经录了他指纹的手机立刻乖顺地解了锁,屏幕上是一张母女俩的合照,他认出那个女人正是李丽。他又往后翻了几张,其中有孩子的三好生奖状,也有家长会通知。 方恒安在一边说:“李丽是个单亲母亲,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她没理由抛下这么小的孩子搞自杀式袭击。” 顾临奚脸上却依然是面具般地漠然:“还是说不通。如果真把自己当孩子唯一的支柱,她就不会携带刀具上公交,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情。” “如果她是没办法了呢?”方恒安说:“她想用这种方式威胁司机出一笔钱,给孩子交学费。” 顾临奚第一反应是觉得荒唐。 他自幼生长在冷酷而精英的环境里,这其实是一种限制。他会习惯性用自己那精密而理智的思维方式揣摩别人。 因此,方恒安这次说到的许多可能性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而老实说,他在更年少的时候的确对弱者很难共情,更崇尚公事公办的规则。 所以当时他也并不觉得公交公司给出人道赔偿外对李丽心梗的老母亲有太多责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或许的确是司机态度不好间接导致了老人当时情绪激烈,但这种罪恶,又怎么治得过来呢? 死者家属虽然不忿,但更多是发泄怒火,并不能真的把司机或者乘客怎么样,这可能就是李丽愤怒之下铤而走险的原因。 当年他是这么想的。 但在方恒安的目光下,他忽然意识到了李丽为母鸣冤或许还有另一种解读方式。 “李丽曾在事发前和女儿保证过,马上妈妈就能为她带回下个学期的学费。也和房东承诺过房租缴费时间就在事发后一天。”方恒安说:“死去的老人重男轻女,其实对李丽并没有非常疼爱。因此,比起为母亲报仇,她携刀上车有另一个更合理的可能性。” “她要威胁司机再出一笔’赔偿金’。李丽之前就找司机闹过几次事,因为担心舆论影响,警方也只是调解,没有真拿她怎么办。这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故技重施。” 顾临奚沉默许久,他摩擦着一只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红苹果:“但是这些都是推测,有证据吗?” 出乎意料地,方恒安说:“有。” “李丽当时也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即使带了刀,威胁正值壮年的男司机也有风险。因此叫了弟弟接应。她原本的计划是一直坐到终点站,等司机一个人了,叫弟弟过来一起下手,事成钱一人一半。这些都是她弟弟昨天招供的。” 顾临奚撑了下额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昨天?十三年前不说,现在倒是忽然说了。” 方恒安静静地看着他:“当年……会有人听他们说话吗?” 弟弟是个被父母养废的金疙瘩,他为姐姐的死悲痛之余也吓破了胆,怎么还敢说自己曾也有过合谋的计划。 会有人相信他没有一起做炸弹,不想将那司机置于死地吗?他背得起那七条人命…与他们亲人的怒火吗? 案发后两天正是李丽孩子的家长会。结果到了那天,那小女孩一个人躲在家里,外面围满了记者,等着再有不会回家的妈妈。 她和许多叔叔阿姨重复着,妈妈约好了会带着学费回家,一定不会抛下她。但是会有人听吗? 说到这里,方恒安已经说完了自己这里所有重要的信息,看到顾临奚垂眸望着那只苹果出神,便知道他在思考其中的各个关节有没有漏洞。 他走过去,抬手捏着那只漂亮红苹果的柄,把它从顾教授手里抽了出来。 顾临奚估计还沉浸在思绪里没反应过来,空着手下意识抬头迷茫地看着他,神情一时间竟然有点呆得可爱。 方恒安又好笑又好气,拿着那苹果往厨房走:“身体虚成这样,就别玩你那心流模式了。慢慢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差这一两小时,对不对?” 顾临奚:“……”听这连哄带埋怨的语气,他已经快从方同学的长辈退化成人家的晚辈了。 方警官像是一辈子都有用不完的耐心,他在这高级疗养院配置的厨房里巡视了一轮,发现做饭顿粥应该都没问题,目测明天开始就可以给王姨减负,亲手包办顾教授的伙食。 他先小试牛刀,把顾教授的“思维伴侣”给切成了片。每个苹果片都宽度一样,薄得可以对着灯光鉴宝。 他端着苹果出来的时候发现顾临奚已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床头拿着他画的那张公交车布局图看。 顾临奚自然地用叉子拿了个苹果片,并顺便赞了下方警官的刀工。 他刚才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方恒安提出的新证据和推论,承认”第三人“的推测的确可能性很大。 不得不承认,这个发现让他多年来横亘在心中的刺微微拔出了些。 顾临奚用叉柄隔空点了点公交图后车厢的位置:“炸弹就在这里,我倾向于引爆者应该至少在这里一片位置停留过。巧得很,我当年查过监控,我上车的地方是发车后的第三站,前两站都只上过人,没人下车过。” “也就是说,这个放炸弹的人我应该见过,而且他在中途下了车,并且远程引爆了炸弹。” “也就是说,是这张图上的其中一个人。”顾临奚看着方恒安画的图,上面简单用方块代表了座位,座位上标明了他刚才回忆里的人物特征作为名字。 第202章 方恒安在他身旁坐下:“这么多年你应该做了许多调查,觉得谁可疑?——对了,说是个女人自称做的爆炸案。这样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顾临奚:“这次抓到的那个家庭主妇说的话可以信,但不用全信。倒不是说她说谎什么的,而是有时候她的认知不一定正确。雪山有很多手段限制成员间彼此交流——我猜她没见过那个’姐妹’吧?” 方恒安点头:“对,说只是一次任务重合时,两人短信传讯,多说过两句。她通过一些细节和用词觉得对方也是女人。” 顾临奚笑着摇了摇头:”那就不要太让这个信息干扰我们的判断。话说回来,真要说的话,那辆车上很多人都有奇怪的地方。比如那个穿卫衣的男生,看着就挺有问题的。” 他边说边低头又叉了片苹果,没发现方恒安神色怪怪的。 “他哪里奇怪?”方警官问。 第127章 “顾老师,又是我,惊喜吗?” 顾临奚吃完那片苹果才漫不经心地说:“看着挺细致的一个人,又是坐反方向又是把水泼我身上……这些不太合理的事暂且不说了。’福刚县’和’福港镇’这个所谓的巧合我比较在意,因为实在有点低概率的牵强。唔,不过他是和我同一站上车的,当时也没看到他带包,这么说至少炸弹是他上车前就在的。” 方恒安:“……坐反方向和不小心把水翻在旁边人腿上,有这么难以置信到可疑吗?” 顾临奚是多么精确靠谱的人,不太能共情’临时掉链子’这种事儿,当下不假思索地说:”倒不是难以置信,就是这么缺心眼的概率比较低。” 说完,他才发现方警官的语气有点怪怪的。他忍不住上下打量这位翻身做主人的昔日学生,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颇为惊奇的可能。 方恒安无奈地看着他:“没错…顾老师,又是我。惊喜吗?” 顾临奚:“……” 他忽然有点想敲开命运之神的脑袋看看,是不是将自己的那根线和方恒安的缠在了一起,所以才能一直以各种神奇的方式碰面。 方恒安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临奚,除了公交车上的第一次见面和我们这次重逢,其他都是我苦心经营的成果。” 不知是不是多心,顾临奚从他这句平淡的话里听出了些微妙的骄傲。 方恒安:“……那年我才初中刚毕业,13岁,和家里吵了架去找聊了一暑假的’知音’——其实就是个网友,之前从没见过面,只知道也是个差不多的半大孩子。” “我那些路线都基本是他给我讲的,自己再在网上稍微查查。我那会自闭的很,也不会问路,遇到不确定的路就走了再说……所以坐反了车,也不是很奇怪吧。” 顾临奚听到他最后这句有点想笑,忍住了面无表情,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不奇怪。把水翻了我一身还一个劲地乱擦……也不奇怪。” 方恒安看了他一眼,原本应该尴尬的,脑子里却又不自觉地应声浮现出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他简单聊了几句,对顾临奚道:“我查了当时公交车爆炸案殉难所有人的社会关系,如果真凶不是李丽,那遇难者中很可能有人是爆炸案的真正目标。我去看下调出来的资料。” 顾临奚应了声。他知道,这其中自然包括外公。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可能,所谓的“第三人”,炸弹的真正引爆者是为了杀死当时就在车上的某个人,比如他的外公。 这就意味着,一场有预谋地谋杀。 方恒安走时轻轻带上门。顾临奚又看了会那张公交车布局图,起身将水果盘子顺手放回厨房。 然而,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眼前蓦然一黑,一开始他以为是低血糖,但情况越来越严重……直到血色的幻境像藤蔓般困住了他,手脚逐渐僵硬失去知觉。 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口发涩,下意识掩住口鼻呛咳了几声。然后伸手去够病房座机准备拨号叫医生。 也就在这时,他才无意间发现自己满手的鲜红,甚至还有一些蹭到了床单上。 原来刚才咳出来的是……血。 ——发作期会有3次急性发作,每次发作都会失去对肢体的控制力,从第二次起伴随机体脏器损伤,会有咳血、甚至可能有短暂失明等症状。 不是伤势反复——这是迟到的第二次发作。 …这说明,毒已经直接在摧毁他的身体器官,造成内脏的器质性病变了。 自从第一次发作以后,顾临奚表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和确定这一天迟早会来。因此反而没有那么慌乱。他将全部意志力集中在右手,去够床头柜里的特制药瓶。 他已经拉开了床头柜,就要握住那药瓶。 但就在这时,或许是病发时的视线模糊导致了视距偏差,他的手向上错开,没有拿到那药瓶,反而将床头柜上的水杯扫在了地板上。 还有那盒来自汪灼煜的礼物,清香的茶叶散了一地…… 顾临奚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跌在这片狼藉中。 意识最终陷入寂灭前,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冷香。 * 方恒安回到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他给顾临奚打过两个电话,但对方都没接。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位教授懒得搭理的时候最喜欢假装没看到消息或者手机没电。 第203章 至于理由他也帮顾教授找好了——需要安静地整理公交车爆炸案的来龙去脉。毕竟这是多年来最耿耿于怀的事。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将不太紧急的事情推到明天,提前回来了。 他打开门,屋子里一片安静,没有开灯,走廊里的光隐隐绰绰地投进来,照亮了玄关处矮机边缘的果盘。 方恒安的心忽然提了提,顾临奚向来做事很有条理,习惯于把东西放回原位。 他立刻打开灯,疾步走向里间。 第128章 “连累无辜,会让他痛苦” 而就在这时,顾临奚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恒安,几点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方恒安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是被自己吵醒了。 顾临奚一直睡得不太好,而光线容易刺激神经,于是他便没开灯。摸黑随便洗漱了下,坐到床边。 他见顾临奚似乎没声音了,以为对方又睡着了,便格外轻手轻脚,没想到要躺下时脖子被人从前面轻轻一勾,整个人斜靠了下去,差点撞进旁边人怀里。 顾教授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静悄悄地想干什么坏事?” 有了重症监护室等心跳骤停病患经历的方警官是真的被吓到了,所以是准备近期都做正人君子的,被这么一锤子打下来真是冤的不行。 但这位君子的意志力实在太薄弱,被人轻轻一勾就心猿意马起来,顺着顾临奚的意思靠在他边上,正要躺下说些什么,忽然闻到枕头上有股铁锈味。 这股味道极淡,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味道?” 顾临奚心里一紧,意识到是自己没将蹭到床上的血迹收拾干净。 他将茶叶和水杯打翻在地上后没多久竟然就恢复了意识,四肢虽然还是僵硬但竟也勉强可以动了,便毫不犹豫地吃了第二次发作的特效药。 顾临奚之前答应过方恒安,如果再发作和吃药会商量。 但是他心知肚明,现在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方恒安不可能同意他吃副作用严重的药物,而会建议他等过这段急性发作期。 但是,不行。 如果是别的事情便罢了,外公车祸的真相才初露端倪,他实在忍不了、放不下,一刻也不想耽搁,必须亲自去查。 所以他想将这次发作不动声色地瞒下来。 于是,趁方警官还没闻出个所以然,他凑过去近距离请人家品了种新的“味道”。 方恒安先是被这个吻弄得脑子一晕,然后才回过味来——这亲吻在精神和物理层面都十分醉人,看得出主人喝了不少。 顾临奚见话题被带过,忙顺势投降:“喝的红酒,对睡眠好,医生说能稍微喝点的——你都把我闹醒了,就说说正事吧。” 这位信口开河的老师在方恒安那边并没有太多信用值。他心里记住要明天早上去找医生问问,一边说:“……明天再说吧,你先睡。” 他这么一说,原本只是岔开话题的顾临奚反而心中一动:“你直接说吧,心里有事我睡不好。你 是不是查到当时公交车上有人……或许和雪山的’意外杀人买卖’相关了?” 一提到正事,刚才的旖旎氛围立刻消散了。 方恒安点头道:“当年那宗爆炸案的受害者共七人。其中三人为本地市民,社会关系简单。三人为外来务工人员,老家是农民,来海市不到三个月,社会关系也不复杂。” “这六个人里,里面只有唯一一个脾气暴躁点的打工者在事发前一周和工头因为拖欠工资产生冲突,他对工头动了手,对方说要让他在海市混不下去。” 顾临奚摇头:“是他的可能性也不大。一是雪山选人也是看价值的,他们更偏向于性格偏激且遭遇极端悲惨的人,因为这种人好控制,只能孤注一掷。比如女儿被欺凌至自杀的钟力,和被儿子谋杀的陈老爷子。只是普通的突发冲突不至于。” “还有第二点……这是一种更偏向于直觉的分析。“顾临奚让语气显得不那么严肃:“如果还需要当教授发论文的话,我可能会把它命名为‘犯罪情绪’理论发个国际会议。” “凶杀都是极度仇视下的情绪迸发。即使假手于人也会在行凶手法上有所端倪。就像陈大强那具仰面朝天、唯独露出眼睛的尸体泄露了最重要的信息,我觉得公交爆炸案也是一样。” “如果凶手是李丽的话,她恨乘客和司机一起辱骂母亲,所以炸死了车上所有人。这种’犯罪情绪’是说得通的。但我们现在都知道了李丽只是为了威胁司机要钱给女儿交学费,她的嫌疑其实已经很小了。” “——那事情不是很奇怪吗?不管是谁,事故死者中一定有一人是凶手的目标。那出于什么’犯罪情绪’,凶手杀死这一个人不够,还非要全车人为他陪葬,弄出一个大新闻呢?” 顾临奚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有种失真的空灵:“我能想到最贴近的情绪动机是…… 凶手觉得对于目标来说,连累无辜的人可能和死一样,能让他痛苦。” 方恒安侧过头,见他许久没有说下去:“那这个人和你很像。” 顾临奚愣了一下。 第129章 寒门贵子的丑闻 方恒安:“临奚,你发现没有,除了最后那次你将计就计被导演抓到外,前两次和他的接触其实都是因为他用无辜者要挟你。” 第204章 “第一次是绑架陈默几人,第二次则更是用游乐园那么多游客……所以,如果说公交车爆炸案也是一样的情况,那作为目标的人和你或许是很像的。” 方警官的声音被夜色压得柔软,他说:“顾老师,他或许和你一样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顾临奚听到这个赞誉第一反应是有点尴尬到啼笑皆非,然而,他很快预感到了这种铺垫意味着什么。遇难者一共七人,刚才方恒安只说了其中的六人,他比谁都清楚,剩下的那个人是谁。 方恒安微微坐直,正色道:“虽然原因不完全相同,但我和你一样,认为这六人是目标的可能性很低。最有可能的是第七人——市最高法院前任院长、二级大法官,从事一线审判工作三十余年,办结案件八千余件。” “临奚,我说的是你的外公,陈金茂法官。” 夜风卷起窗边的纱帘,房间内一片寂静。 方恒安只能听到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声——顾临奚似乎没什么太多情绪起伏,只想听他说下去。 “到你外公那边审理的案子都是重案要案,不乏权贵犯罪重金纠葛,里面又有许多原本就是争议性很强的。陈老法官又是以刚正无私闻名,其中自然得罪了许多人。当年结案太快没有细查陈法官的社会关系,这次仔细一翻,发现记录在案……也就是法院或者他本人报警的威胁事件就有17起,其中涉及到人身安全的威胁的有三起。” 顾临奚想,这些我都不知道。 他当时正年少,雪山的事情又的确是大事,便仿佛觉得自己是要拔出最深罪恶的天选之子,一门心思都挂在自己的这些事上。 方恒安继续说:“……其中有一起威胁事件就发生在爆炸案的前一周,匿名信。说陈法官毁了他的一生,现在他从地狱爬了出来要用业火烧烬一切作为复仇。” 顾临奚按着眉心,他身上还残留着发作后的眩晕,思维也没有那么清楚。 所以他只是凭感觉说:“如果这是匿名信的原话,这个人应该受教育程度不低,但自命不凡,或许还有一点神经质。” “用更合理的方式翻译一下他这段话…… 外公是法官,那仇恨他的人大概率是被判刑的罪犯。地狱可能指的就是监狱。此人可能原本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被判刑多年,在那时刚刚出狱,而且大概率是提前减刑。” 他顿了顿:“唔,如果再过度解读一点的话,可能’业火’指的是爆炸产生的祸害也说得通。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能否找到经由我外公审判,出狱记录在那段时间,入狱前社会地位不低,大概率是贪污之类罪行的人?” 方恒安拿出床头的笔记本电脑,这里能查询一些密级不高的信息。 他们之前已经初步整理过陈金茂法官审判过的案件,八千个案子里获刑的罪犯在当年出狱的共有两百人,这两百人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又有十一人。 他们把这十一人看完,发现并没有贪污罪入狱的。 顾临奚解释道:“我猜测是贪污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是知识分子中概率较高的罪行,如果又走到了我外公那边,数额一般也较为惊人,量刑不会轻,和对方说的‘毁了一生’也吻合。” “另一方面,罪犯如果仇视法官很可能和量刑轻重有关。外公教过我一些现代法发展史,那段时间判的格外重的有几种罪,其中贪污就是其中一种。” 一般法典对于罪行都是给出一个量刑范围,具体判决会受罪犯主观悔过程度、受害者及其家属谅解意愿、社会舆论风向等多方面原因影响,在法典允许范围内浮动。 方恒安立刻问:“你说有几种,除了贪污还有什么?” 如果是平时,堪称过目不忘的顾教授一定随口就说出来了。但是他现在一细想事情就觉得脑子里针扎似的疼。他怕被方恒安看出来,只好随口扯道:“你自己查一下,真把老师当秘书了。” 他话出口才觉得有点突兀和生硬了,但好脾气的方同学完全没过心,已经查了起来。 “除了贪污挪用公款,还有滥用职权犯罪、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强奸猥亵未成年人……”方恒安一边看一边对照那十一个人的犯罪记录:“……临奚,你看这个周建胜是不是也挺符合你刚才的侧写?” 顾临奚靠过去看屏幕,周建胜在入狱前是名大学教授,因强奸猥亵多名幼女被起诉。 因其社会身份舆论反响极大,再加上当时的一些政策导向,是重判的,判了九年。不过后来因狱内表现良好,减刑到五年就出狱了。 但是顾临奚自己也在大学里任教过,很清楚出了这种事,这个人的职业生涯和科研前途是全毁了。 周建胜的履历显示他来自安徽一个偏远农村,属于典型的寒门贵子。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这种下场可能比杀了他还残忍。 方恒安见他一直没说话,侧头问:“怎么了?” 顾临奚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说:“我对这个人有印象。” “在法庭上或者犯罪档案里?” 顾临奚摇头:“不是。他被起诉之前,就和我外公相识,并且还来我家做客过不止一次。” * 陈金茂老法官有个习惯,他除了每年定期和学生办聚会以外,每月总有个周末基本都会和看好的后辈喝个茶或者解答些问题之类的。 第205章 顾临奚没事的时候也会在边上听听,因此许多人混了个脸熟。 周建胜就是其中之一。 前两次都是一堆人在一起的聚会,周建胜是其中少数毕业直接读博进高校的法律专业学生,因此没太多话题,显得比较沉默。 而他给顾临奚真正留下印象是在第三次聚会结束后。 第130章 少年缘分 周建胜问顾临奚:“陈老师呢?” 顾临奚知道他问的是外公,还注意到他特意在聚会散场时一起出去,等人走干净了又提着一袋东西回来。 他看了周建胜一眼,应付了句不知道。 他当年14岁,在很多人认识里这年纪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于是周建胜没多想,拉着他说:“小同学,我有急事要找你外公,我们都约好了,我知道他就在二楼书房里。但他没接我电话,我打不开大门密码锁,你带我进去好不好。” 周建胜这话说的漏洞百出。陈金茂虽然喜欢热闹,但为人西派,将生活和工作界限分的很开,因此聚会聚餐也只会在楼下的小花园办,从不让学生进入住宅房间。 顾临奚小时候十分得目下无尘,也不想和他解释,正想转身离开,忽然顿住了。 这人左顾右盼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红色的现钞,塞到了顾临奚的手里。 少年顾临奚:“……“ 人生中收到的第一笔贿赂,数目也让人印象深刻。 他当然不可能理会,只是走出很远还听到周建胜在身后语无伦次地骂一些污言秽语。 大概意思是不顾师生情谊,装的这么大公无私,肯定是贪污的多了才看不上钱少所以假清高,连家里孩子都这么势利眼之类的。 顾临奚说完这段,对方恒安道:“我当时没往心里过,但现在连起来一想,那段时间倒退过去正是周建胜强奸幼女案的审理前夕,而从他当时说的话来看,外公应该已经明确拒绝了他,才会想到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这里碰运气。” 方恒安听他说自己是“不懂事的孩子”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相比完全陌生的人,被原本抱有希望的人拒绝往往会更愤怒些。” “更何况从你的描述看,周建胜这个人原本就有两面。档案里显示他的学生同事都评价其温和谦逊,和你刚才说的气急败坏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种人的性格常常更极端,认为别人对她好是应该的,而不帮助他是天理难容的。“ 顾临奚点了点头。方恒安说的没错,但他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完全对上。 ”临奚?”方恒安看他的神色有点迷茫:“累了吗?” “没事。”他摇了摇头。一旦想到可能是这样一个人杀死了外公,他竟然连愤怒都生不出,只觉得啼笑皆非。但这种感觉太主观了,不能提出来干扰判断。 顾临奚提了下精神,继续道:“那我们接下来就查这个周建胜,如果真是他做的,不管是联系雪山还是寄威胁信,都一定会有痕迹。” 他话音刚落,却被方恒安截断了。 “不用查了。”方恒安把页面滑到底部:“对刑满释放人员有五年的重点管控。周建胜在出狱后第三年,也就是公交爆炸案后两年死于意外车祸。” 那就意味着又是死无对证。如果周建胜真是凶手,随着他的死,爆炸案的真相或许永远无法昭雪。 顾临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追着毛线的猫,追了半天才发现毛线球在别人手里。而那人却隐藏在迷雾中,只露出一只翻覆命运的手。 他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因为意识到虽然做了这许多推论,但是其实一件都没办法证实。 ——如果不能查出爆炸案的真相,哪怕证明爆炸针对的不是他也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仅仅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虚无的安慰,晚上可以睡得好点? 方恒安注意到了他的沉默,他沉思了一会,忽然道:“你刚才从你的视角讲了爆炸案,是不是该听听我的了?” 顾临奚愣了一下。 方恒安问了一个问题:“临奚,要是你辛辛苦苦做了半个暑假的重要礼物掉在车上了,你会回去找吗?” 顾临奚好一会才说:“……那个羊毛毡挂件吗?” —— 方恒安之前从没和顾临奚说过太多自己小时候和家里的事情,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和顾临奚那些耸人听闻的往事相比,他这种平凡生活里的小烦恼相比不算个事。 而且都时过境迁,自己长成个人高马大,比顾老师还高那么点的男人,拽着这么点小事念念不忘未免有些矫情。 但那是对“大人”来说,对于孩子来讲,世界只有那么丁点大,诡谲阴暗的雪山固然深刻地影响了少年的一生,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同样默默在孩子懵懂的成长中埋下种子。 方恒安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生长在和外界较劲的迷茫中。 他的父母都是律师,但是风格挺不一样。 母亲苏律更偏向学术派,对成败得失没那么在意,会帮穷人女性打公益官司。 而父亲年轻时不显,但等中年事业巅峰期,也就是方恒安上初中那会,风格就很明显了。 ——他喜欢做“有价值” 的事。 价值很多元,比如认识有价值的人……像是孙洛川局长,比如打能增添名望的官司,比如赚更多的钱。 第206章 方恒安更小的时候父亲并不怎么管他,而忽然某天,父亲发现这个儿子已经个子能戳到自己鼻子底下了,便突发奇想地开始想“培养他”。 因此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法庭是无数人喜怒哀乐的缩影,也是最露骨的欲望表达。 而父亲就像是贩卖和传递这种欲望的商人,洋洋自得地躺在战利品上。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拖着孩子跪在父亲的脚下。 父亲用一副温和体贴的嘴脸将人请了出去。等到第二天庭审,他才发现女人是原告,而父亲是被告肇事富二代的律师。 富二代和父亲赢了。 方恒安从小就有远超常人的共情能力,那女人的眼神一直印在他的心里,不是因为多么悲伤,而是因为……那其实是如深渊般绝望的眼神,却有夹杂了一点渺茫的光。 这最后一点希望就被父亲洋洋得意地碾碎了,还将这作为课程传授给自己。 他以为母亲是不一样的。 母亲的确是,但又比他想的复杂许多——当他求助母亲时,母亲只是从自己的书桌前抬起头,给他倒了杯热牛奶,告诉他别想太多,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的性格里有种和方恒安一脉相承的专注,却又更多了分近乎梦幻的乐观。 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帮自己相帮的人,对不一样的声音和背后的阴暗面是忽视和回避的态度。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有时这种忽视对于迷茫的孩子来说堪称冷酷。 孩子对待困难和疑惑没有成年人那么多复杂的手段,只能用沉默作为消极的抵抗和自我防御。 这种沉默在父亲眼里却成了无能的懦弱,反而激发了方父心里的火气。 最后矛盾的爆发点在一段对话。 父亲说:“人都在为了自己不择手段,你看到的所谓善意,都是像你这样身处阴凉的空调间里的人动动嘴皮子喊出来的,轻轻松松敲打着键盘为汗流浃背的工人喊着权利和平等,是非常廉价的东西。” “没有人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利益,也没人会在自身难保的时候还想着帮助别人。” 方恒安在心里说,我相信有。 于是十三岁的孩子整理了东西,离开了家。他给母亲留了言,因此倒也不算过分离谱的离家出走。 那年暑假他唯一聊得多的是一个打游戏认识的年龄相仿的网友,双方都把彼此当成了心情树洞,有时候彼此话都没对上但自以为已经聊成了灵魂伴侣。 方小同学也没别的地方去,就用前半个暑假听父亲训话的时间做了个羊毛毡猫咪挂件,带上礼物去找这唯一的朋友了。 猫咪肚子上还有个可爱的爱心,承载着情窦初开少年一点隐秘的愿望。 却没想到猫咪出师未捷身先死,方同学因为坐错车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才发现挂件不见了。估计是给隔壁座哥哥找纸巾的时候不小心扯落在车上了。 当时离他下车过了不到五分钟,正好边上路过一辆空出租车,他不假思索地招手交了车,想赶一赶这辆公交车,上去把自己精心制作的手工礼物拿下来。终于在两站后赶上了。 那一站正好是顾临奚下车后的再下一站。 当时方同学还不知道他和自己的猫咪挂件擦肩而过,只是下了出租飞奔上了公交。 他想得很好,大概率挂件还在那个位置,自己拿了东西立刻下车可能都不会耽误什么时间,因此还特意在上车时和司机请求稍微等一会。 他直奔座位,发现自己的位置和旁边那个哥哥当时坐的地方都空了,正当他一门心思看地面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那是个头发半花白,带着圆框眼镜的老人,衣服头发都打理的一丝不苟,很有那种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味道。 方恒安正觉得眼熟,老人就开口了,问他是不是回车上找东西。 方恒安点头。 老人说:“刚才坐在你右边的是我孙子。他似乎捡了你掉下来的东西。不过他已经下车了,你快下车去找他吧。” 说完报了顾临奚的电话号码。 见方恒安还有些踌躇,便催促了他几句下车,还说:“我家孩子刚才就坐在你右手,和你一样冒失急躁。不过这样容易交到真心的朋友,也不容易遇上意外。” 方恒安当时还是个初中毕业的孩子,没什么太多想法。既然车上找不到丢失的挂件就赶快下了车。 只是对那个爷爷总有点眼熟,他一边想在哪里见过,下车的时候就多回头了几次,发现老人一直眉头紧锁地看着手机。 他又被匆匆忙忙地赶下了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应该打那个哥哥的电话。但是打了几次就是占线。 ——命运总是钟爱巧合,现在和顾临奚那边的时间线一对,正是顾临奚意识到不对给外公手机拨号的时间。 然后几乎就在转瞬间,公交车还没开过一百米,就在下一个路口,爆炸了。 第131章 你是个温柔的人 方恒安说完后,顾临奚拧着眉很久没有说话。 就像他才知道方恒安是当年那个卫衣少年一样,他也完全没想到,外公遇到意外过世前最后对话的一个人竟然是方恒安。这个近乎有点宿命意味的巧合让他内心有些感慨。 方恒安说:“我先前没特意和你提这件事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 第207章 顾临奚理解他的意思,如果在案情没争议的情况下,如果这是一场与外公无关的纯粹飞来横祸,那最后几句话无非是随口闲谈,说出来不是勾别人家属的伤心事吗? 但是现在情况就不太一样。因为如果真要顺着刚才的思路细想的话,那几句话别有深意。 顾临奚确认道:“他说我坐在你右边——你确定没有记错吧?” 方恒安点头:“但你其实坐在我的左边。我当时觉得那是口误,然而仔细回想,他将这个错误的方位强调了两次。反复地重复这个信息。” 顾临奚:“他平时话很少,说出来的都是深思熟虑的,反复絮叨重复的话是很反常的……” 他说到这里,两人目光相对,都有了种相同的猜测。 方恒安缓缓道:“除非他是故意说反的。” 顾临奚语速飞快地接道:“仔细想一下,’急躁冒进’和’交朋友’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因果关系。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乱用逻辑词,但是我外公因为职业关系,用词一贯非常精准——那这个’不过’后面的内容可能才是他想让我注意到的重点。” 那句话是——不过……这样容易交到真心的朋友,也不容易遇上意外。 而老法官在之前反复强调错误的信息。 方恒安忽然道:“如果他上半句话故意把简单的事情说错,为的是传递“反”这个概念,那“不过”后面的句子倒过来解读或许才是他想说的。” “他想说的或许是:不容易交到真心的朋友,容易遇到意外。” 顾临奚因为头疼,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但已经隐约直觉触及了关键所在。 方恒安没注意到,因为他整个人都因为思维快速运转在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兴奋状态。 虽然卧室里没开灯,但走廊应急灯和窗外透进来的一点路灯的微光透射进来,正好照亮了他灼然发光的瞳孔。 这点光在昏暗的环境里分外夺目。 “临奚,你曾经告诉你外公你捡到了我的挂件吗?” 顾临奚摇头:“那不可能。就是随手拾的,没放心上。更别说后面我和他吵起来了,下车之前更不会记得提这桩事。” 他看着方恒安,说完后也反应过来:“而他坐的位置也不可能看到我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其实不应该知道我捡到了你丢失的东西这件事——他当时是故意找个借口把你哄下车,只是没想到正好和现实情况对上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巧合,正是因为小时候的方恒安后来真的从顾临奚那边找到了挂件,因此他们都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 因此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老人已经在爆炸前觉察了什么,因此找借口哄方恒安下车! 方恒安:“觉察到蛛丝马迹的可能性很低,因为根据你的描述,他一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过,另外,真有什么发现,他应该也会和你说。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在你下车到我重新上车找挂件的这两站间,有人给他发送了有关公交车上即将发生意外的威胁信息。 顾临奚低声喃喃道:“那他为什么自己不下车呢?” 方恒安握住他的肩头:“本来我也想不通……后来我想到了你,忽然就明白了。” 顾临奚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上次游乐园爆炸案,你明知那里有炸弹,你明明随时可以离开,又为什么不走呢?”方恒安望着他:“你当时为了不受导演要挟,和他说几千上万条人命在你那算不了什么,你只是怕麻烦才来的。”?顾临奚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但那只是因为导演不了解你,你有实在太会演才会当真。” 方恒安说:“顾老师,这么多年下来,你在人前人后都塑造了一幅清晰的形象,不论是对敌人、身边的人还是陌生人都遮的滴水不漏。但是人可以隐藏自己的神情、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却很难克制危急时候的抉择和点滴细节的流露。” “你会在最后一刻选择自己承担被钟力射中丧命的风险,会在爆炸前将自己和炸弹关在一起合上铁门。” 他笑了笑,声音更低而醇:“你也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比如陪陈老爷子坐上一个晚上,在审讯室给一个差点杀了你的罪犯耐耐心心地修一只小熊挂件。” “顾老师,你发现没?你那些花里胡哨的表情和言语越少的时候,其实恰好是你越真实的时候。“ “这些“最大”和“最小”的事,也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投影。”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哪怕有时候你把自己都骗过去了,但我知道……你是个温柔的人。 ” “临奚,陈老爷子说的对,你外公一定不会对你失望的,他会以你为豪。” 方恒安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我其实还想说我自己…… 做你的学生、朋友……还有你牵挂的人,是我的荣幸和毕生的喜悦。” “临奚……” 他叹息着轻轻吻了下顾临奚的唇角:“放松,你不用担心对不起任何人……包括你外公,也包括我。” 方恒安对顾临奚来说就像一团火,又像无坚不摧的浪……这个人的存在冲破了他前半生奉为圭臬的原则。 让他自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后很多年来,第一次真的感觉……又可以在光下畅快的呼吸了。 但他只是笑了笑,回应了这个安抚性的亲吻。 第208章 方恒安说的对,或许是从前演的太多,越是情绪澎湃的时候,他越不知道怎么宣泄出来。 他心中有许多华丽词藻、知道多少甜蜜煽情的技巧,但在这些时候,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竟都觉得轻浮了。 第132章 恶毒的“宣言” 方恒安清楚顾临奚这种反差下的被动,并且觉得自己这位老师真是……该死的可爱。他清了一下嗓子:“说回正题,如果的确是威胁信息,我觉得罪犯只要说一句话,你外公就会仍然留在车上。”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相似的话——“‘我在看着你,如果你现在下车或者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就让车上所有人给你陪葬。’”。 方恒安继续道:“此人只要这么说,你外公当时会作出的选择一定是先不轻举妄动,弄清楚面临的威胁是什么,所以他给我的提示是模糊的’意外’。” 顾临奚低声道:“这个人其实完全没必要发这条信息,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从心理角度来说,他想对外公做‘宣言’。就像你之前说的,凶手觉得连累无辜的人会比死更让外公痛苦。而事先的宣言是在最后那刻将痛苦达到极致的重要步骤。” “你外公给的另一个提示是’朋友’。”方恒安继续说道:“这么说他很可能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我们之前怀疑的周健胜其实大体是吻合的。但是他和你外公不是同辈。你想一想,还有谁有可能?” 顾临奚皱眉想了会:“这样不行,范围太大了。他交友实在广泛。得想想还有什么别的筛选条件。” 方恒安忽然说:“我们忘了一个人!那个把你带下车的卖药男人。” “如果不是那个人带你提前下车,你可能也会在爆炸中遇难。这当然可能是个巧合,但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的呢?” 方恒安眸光越来越亮:“你提到这个男人很可疑,又说到了在站台时就感觉自己被跟踪。我们回到最初的猜测,这辆车上有三拨人,一拨是李丽,一拨是引爆炸弹的人,还有一拨就是跟踪你的人。” “而这个男人就是最可疑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年跟踪你的人,那有两件事就十分耐人寻味。” “第一点,跟踪你的人为什么要提前带你下车,是为了救你吗?为什么要救你?”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方恒安看着顾临奚:“他是怎么知道车上有炸药的。” 顾临奚按了按眉心:“先说第一点吧。当年雪山的情况是,顾穹已死,导演主要负责对外一切事务,拉美特利深居简出。根据我那时找侦探调查的结果,跟踪我的人不太可能是拉美特利派来的。” “为什么?”方恒安有些疑惑。 “我举个例子吧。真正属于拉美特利的人你也见过,那个给导演枪让他和我决生死最后又跳窗的,总之一看就不是正常人。”顾临奚说。 “但是如果说导演的人会跟踪我却又不想让我死……我觉得也说不通。”顾临奚说:“导演恨顾穹,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他家族的’荣誉’。因此连带着恨我。包括在我少年时给我下毒,他是真的想我死。只是后来因为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才留着我。但总不至于会救我。” 他沉默一下,想换个思路:“说说第二点,为什么这是最重要的?” 方恒安:“雪山又不是什么烂大街的街头组织,一辆公交车上同时出现两拨雪山的人难道只是巧合吗?” “因为这就意味着,那个爆炸犯,你外公的’朋友’和这个跟踪你的人很可能是认识的。他们间会互通信息。” “甚至更有可能,安排人跟踪你和策划爆炸案的是同一个人。” 在雪山,顾临奚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又孤僻阴郁,和谁都没交流。 因此如果真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大概率是因为顾穹。 顾临奚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在警局茶水间那次偶尔照面,临近退休的老局长看着他说“很像一位故友”。 顾临奚从不否认他在很多时候在外人眼里……和顾穹很像。 在雪山有联系,对顾穹有善意,还有可能和海市法界泰斗的外公有私仇——有个人或许满足这些条件。 是孙洛川。 这位德高望重的局长,真的仅仅行差踏错一次,因为失去爱人的愤怒而买凶杀人吗?或者说——他和整件事有更深的牵扯。 但这些都需要证据。 首先他们要去查当年带顾临奚下车的卖药男人,然后顺着这条线抽丝剥茧地去挖。 因为如果他的确是雪山的人,的确是刻意带顾临奚下车,他和爆炸案犯人身后的人一定用某种方法互通过信息。 说到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发亮。 方恒安一看时间,才发现已经料到了凌晨三点。他暗自自责自己没轻重,顾临奚重伤未愈,实在不应该聊到这么晚。 顾临奚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向来顺着他,知道剩下的事情这一时半会定不下来,便乖乖躺下睡了。 说来奇怪,他其实原本睡眠很浅,尤其这种心头挂着事情的情况大多是整夜不睡。 但这次头一沾到枕头,听到方同学嗓音低醇地说了句“睡了”,他那颗飘摇无根的心仿佛忽然有了重量,带着灵魂落到了实地。 实地是柔软安稳的温柔乡。他一下就深深陷了进去,实实在在地睡着了。 第209章 * 原以为目标已经明确定在了当年的卖药男人身上会比较好查,当方恒安真正查起,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此人在当年只是个提前好几站下车而逃过一劫的幸运儿,只是被简单例行问询过。 身份证信息倒是被记录了。 此人名叫李旷铭。但此人无父母在世,也未婚无儿无女,简直就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光棍,和社会毫无联系。更奇的是此人自事故以后半年起,都再没有任何社会活动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个人没有在任何情况下用过身份证和绑定身份证的东西……比如银行卡、支付宝、信用卡等等。 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此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有意地为了躲避某种追踪而自己销声匿迹了。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警方当年对他毫无怀疑,他当然不可能是畏罪潜逃,那他躲的恐怕就是让他做事的人了。 这简直是越看越可疑。而在近两个月的追查后还真寻到了有些让人意外的第三种可能。 第133章 他的灵魂是寒铁铸的 警局里,终于获准外出的顾伤员低头翻着那一叠材料,蹙眉道:“他疯了?” 方恒安点头:“对。从公交车爆炸案后半年他就进了精神病院,就在海市。说起来离你那家疗养院还不是很远。” 顾临奚看着那一堆混杂在一起的精神病学名一时没有说话。 雪山的人的确都有种极度异常和偏执的狂热。这可以说是精神病的症状。但是又和国人通常会关进精神病的人群是两类人。 ——就像唯心主义地认为抑郁症不需要治疗,少瞎想多看点笑话大全就会好一样。国人通常也只认为那些说话颠三倒四、极度无能或者极度危险的人是疯子。 当年他看到的那个身材健壮的卖药男人显然不在其列。 “……会不会是装疯?”顾临奚尝试着推测出一个合理的可能性:“疯子是不会被法律追责的。如果他担心自己露出什么破绽——”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了。打断他的不是身边的方恒安,而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不会。因为这个人把刀叉放进了自己的眼球里,然后扭动着刀叉,把眼球掏了出来。”秦澜用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冷硬语调说:“有这方面的特殊爱好的话,可以去看监控视频和照片。我都特意保存下来了。” 她是径直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的,走的光明正大,这时却还特意加了句:“抱歉又没有敲门。不过这次你不用罚我写检查了。因为我是来递辞呈的。” 她虽然是回答的顾临奚的问题,却一点也不看他。只盯着方恒安。 办公室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方恒安只好接过她的辞职材料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这姑娘刚来的时候。 秦澜是那种明丽爽快型的女孩子,心直口快也容易心软。 郑功这个人没轻没重地,一边把刚毕业的小姑娘警花警花的叫着,一边拿人家那些新手错误开娱乐大众的玩笑,她却天生不知道怎么刻意生气和冷淡一个人似的,不服气就怼回去,大部分时候和别人一起笑作一团。反而和所有人都相处的亲亲热热的。 方恒安其实知道,除了性格开阔外,她不在乎甚至喜欢别人指出缺点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喜欢警察这个工作。 很多人猜测过为什么一个衣食无忧、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娇的小姑娘会选择这个职业。对此,方恒安原本也有过一个猜测。 因为秦澜和他学的是一个专业,这个专业会做警察的没有那么多,唯一在方向上相关性强些的教授就是顾临奚了。 在顾临奚假死那段时间,秦澜也和他提起过那段经典的开学演讲。 他能感觉到,秦澜认同甚至崇敬顾临奚的那套说辞——她认为警察会带给人真相。而真相这两个字是她一直坚持下来的原因。 ”现在,我的理由没有了。所以我坚持不下去了。”秦澜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那堆辞职申请表:“方老师,你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要找真相。真相找到了,但是我拿他没有办法。从法律、情理的角度都没有办法。所以我很失望。” “对警察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 她的声音是那种典型的少女音,清清脆脆的,情绪都一览无余。 因此即使语气和用词绷得再平静,难过还是从尾音里还是一点点泄露了出来。 就像顾临奚猜的那样,她不可能和罪犯一起同流合污杀了他,但也永远不可能原谅他。导演说的对,她只要看到顾临奚……这个她曾经当作灯塔崇拜的老师,就会想起她母亲那苍白干瘪的尸体。 辞职报告上已经签好了秦澜自己的名字。她说完这些话也并没有指望方恒安能立刻回复她,丢下这些材料就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她直到走都没看顾临奚一眼。 但是顾临奚知道她每句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方恒安去把办公室门关上:“你不打算把真相告诉她吗?” 顾临奚撑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翻那个卖药男人李旷铭的资料。自从秦澜进来后他就始终保持这个姿势,好像对外界关闭了五感。 听到这句问话他才抬起头来:“什么真相?你说她妈的死吗?我和你说过的,导演都告诉她了。” 第210章 “虽然你没和我细说,但是我大概能猜到。导演应该只会和她讲对你不利而对他自己有利的那部分——她是不是觉得母亲的死是因为你?” “对,导演是这样误导她的。”顾临奚终于有点烦躁地把资料推开,看着方恒安:“但是她并不傻。那张照片上我一看就最多十岁。她不至于相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组织谋杀了这么多人进行邪教行为。这也是为什么在导演安排她私下见我时,我敲摩斯码传消息给她时,她配合了我的计划。” “但是她现在还是觉得你是加害者那边的,你没有把真实的前因后果告诉他。” 方恒安的语气是陈述句:“你醒后没多久她就来医院探视,那时她想问你全部前因后果和真相,但你没有告诉她。是不是?” “这重要吗?”顾临奚终于从对方的语气中品出了不赞同的意味:“告诉她我和她一样是雪山可怜的受害者,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想不属于自己的血液流过心腔?然后告诉她雪山的存在,再多一个人卷进这泥塘般的事情里来?她还很年轻,事情对她来说就到此为止是最好的。” 顾临奚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辞职申请,有那么一瞬间,方恒安觉得他的神色有丝极淡的遗憾。但快的就像个幻觉。 方恒安忽然说:“我不如你会权衡利弊、算无遗策,因此的确不知道什么是好。但是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顾临奚眉头跳了跳。 “真相。”方恒安说出这个少女反复重复的词语:“是你告诉她这是一条’寻找真相’的路。为什么你不给她自己选择的机会呢?” 话说出口,方恒安忽然觉得那股自从顾临奚重伤垂死后始终萦绕在心头的疲惫又升腾起来。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顾临奚不也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吗? 顾临奚在面对枪口直接决定牺牲自己时,没有问过他。 在谋划以命相博的险招时,没有想过他。 在被折磨到生不如死时,顾教授倒是想到他了。 想到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好像别人都是他顾教授摆在玻璃柜上的精致人偶,这样就能粉饰太平地无忧无虑下去似的。 太可笑了。 顾临奚太强势太坚硬了,裹着层层叠叠的盔甲。 方恒安费尽辛苦剥开外面那层,终于看到了里头有血有肉的灵魂。却发现这灵魂和血肉…也是寒铁铸的。 * 和之前好几次露了点端倪的争执一样,这次争论也就静静地无疾而终了。 原因很简单,当一方是顾临奚这种精准控制情绪的大师时,如果他不想的话,是很难真的吵起来的。 让步换话题、调侃抚慰,甚至一点恰到好处的撒娇,当这位做过人家老师的顾教授肯没脸没皮下来,他有太多方式让对方有火发不出,毫无招架之力了。 一路上,方恒安一边被他花样百出的哄人手段弄得心神缭乱,一边心底里又始终压着火气。就这到了李旷铭所在的精神病院。 这里往东一公里是欢乐谷,还能看到最高处的高山车被做成巨龙的形状。而再往西没多远则是密集的居民区,弥漫着凡尘的烟火气。 而这家特殊的民办专科医院就不尴不尬地坐落在这里。 前台的护士刚接完一个电话,本来有点烦躁地抬起眼睛,却因两人出众的外貌顿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好转了些:“什么事?登记下。” 因为警局内部甚至更高层大概率已经被雪山渗透,大张旗鼓地调查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在路上时,他们已经说好尽量先不以警察身份行动,而是做一些……伪装。 第134章 “我是你点的饭后沙拉。” 在顾临奚和方恒安身后,还有个医生模样的人似乎还等着有话和护士说。 顾临奚在一旁登记访客的身份。方恒安言简意赅地说:“李旷铭在吗?我们找他。” 护士飞快翻看电脑里的病历记录:“哎,我看看。很巧,这个病人上个月刚从封闭病房转出来。现在是可以见客的。但是要在我们院方的监督下见,而且还要问问本人的意见——你们是他什么人啊?” 方恒安:“是这样。我们算是他朋友的朋友。他朋友之前每年都来看他,今年移民出国了,因此让我们来看看,也讲讲他朋友的情况。” 这是他们在资料里看到的信息。和许多雪山收纳的人相似,李旷铭和社会的联系很窄。 他自小父母双亡,常年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结婚,无儿无女。 住院这么多年每年来看他的只有一个姓韩的朋友。 而那人就在今年移民去了一个偏远的国家,或许有生之年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这套说辞原本合情合理,却没想到他这话说出,护士脸色一变。 还没等她说什么,刚才等在边上的医生忽然生硬地插话道:“那抱歉了,不能让你们见这名病人去聊和他那朋友有关的事情。” 他伸出手和站在前面的方恒安握了下:“很巧,我就是李旷铭的主治医师。我姓吴。” 吴医生皮肤白皙,带着一副看起来度数挺高的黑框眼镜,个子也不高,看着文文弱弱的。 但说起话来就能看得出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 他解释道,这名朋友的确对李旷铭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但是也是李旷铭的情绪崩溃节点。 第211章 每次朋友来探访后,李旷铭原本稳定的精神状态都会有明显的恶化趋势。 因此,即使这位朋友不出国,他也已经决定暂时拒绝此人和其他相关人士的探访。 顾临奚在一旁默默听着,觉得这或会是后面和李旷铭谈下去的一个突破口。 不过目前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才能见上面。 此时方恒安那边已经问完李旷铭现在的大体情况,还和医生闲聊了院里大体的布局和病人活动安排:“既然是出于病情考虑,那就不勉强了。反正原本我们此行也只是顺便帮忙探访一下而已,重点不在这里。” 顾临奚刚填完那张特别复杂的访客登记表,停下笔正对上他朝自己看过了目光,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吴医生,是这样,这次其实特意是听了李旷铭那位朋友的推荐,我才带他过来的。” 方恒安抬手示意吴医生看顾临奚:“他时常失眠多梦,心思郁结。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不对,需要看病。” 顾临奚像是一瞬间被他这指控砸懵了,当即气笑了:“前额叶活跃可以是抑郁症也可能只是创造力出众。同理我睡不着可能是抑郁想不开,也可能只是多喝了一杯咖啡。说别人有病,就拿点靠谱的实证出来。” 医生公正地点了点头。 方恒安:“他有强迫症。明明很讨厌红色的东西却还强迫自己吃这种类型的食物。讨厌严肃刻板的样子却常自己打扮得最一丝不苟。讨厌藏藏掖掖自己却演的最滴水不漏……还有,很多事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极了还偏逼自己这么做,对外又装的无动于衷的样子。” 顾临奚沉默了一下,只避重就轻地回敬了那句”一丝不苟“:“我会刻意把头发稍微弄乱一点,营造随意的氛围。” 方恒安冷笑道:“你都说了是’刻意’和’营造’,这不也是强迫症的体现吗?” 医生抬手看了眼表,为难地说:“这些听起来的确有问题,但是还没那么严重。你们要不先去看看心理医生,有需要的话再来我们专科医院。我这里还有别的事……” 方恒安忽然看着顾临奚说:“他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吴医生懵了一下:“是什么?” “他特别喜欢做危险的事情。” 医生:“啊,那是有点问题。不过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方恒安面无表情:“比如飙车、放火,想徒手接子弹之类的。” 医生权当他在开玩笑,顾临奚也明白了他的计划。 于公来说,用访客身份光明正大进去已不可能,最快捷的机会就是由他以病人的身份进入精神病院,在自由活动区找到李旷铭问清情况。这样时间也更充裕,也没有外人在场。 而于私,方同学估计也是想借机把这些话说出来。 顾临奚被他最后那句”接子弹“说的心头一虚,截口打断道:”对,我的确喜欢做危险的事。我最近最爱做的事就是不喜欢看到口袋里钱没花完。”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前台:“我听刚才医生说这里是心理治疗和养老一体的,来,给我办个最贵的套餐。我要住院。” * 虽然是民办,但毕竟是专科医院,不是真的“办个套餐”就能进的五星级酒店。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顾临奚在办公室里填写各种复杂的情绪量表。 方恒安就在大厅里等着,对结果毫不在意。因为他十分信任自家导师的专业能力。 ——相信顾临奚能精准地作出需要入院治疗结果的量表数据。 ——也相信顾教授根本不会让这么几个小把戏刺探出什么真实问题。 几步外的玻璃间里,吴医生已经看完量表结果,问诊已经快进行到尾声。 “的确有明显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的可能。不过我看你言行还是比较放松的,平时情绪一直这么稳定吗?” 顾临奚心不在焉地说:“看起来都差不多吧。刚才他不也说我很会演吗?” 吴医生很少遇到这么直面自己的病人,好半天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平时会觉得痛苦吗?我指的是,比较极致的消极情绪,比如绝望。” 他顿了顿:“——这不是从量表看出来的,而是从刚才你同伴提到的’喜欢危险’。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常出现在病人本身情绪上痛苦极大,因此希望用很强的神经刺激和更强的肉体痛苦来掩盖这种精神上的绝望。有这种情况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 顾临奚这次沉默了许久,才干巴巴地说:“是吗?我说不出来。” 吴医生:“理解,能说出口的痛苦不算痛苦。但是,把痛苦说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是突破和最大的勇敢。” 不知怎的,在这闹剧般的一系列问答后,这句话忽然直直钻进顾临奚的心里。 都说少年时期是一个人性格和观念成型的时候。 在他少年时,顾穹只教了他“敌人”这个概念,在敌人面前示弱,下场就是死亡。 拉美特利只教了他宏观哲学的自省和思辨,情绪这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显得格外上不了台面。 即使是外公,教他的和自己奉行的也是儒家那套东西,情绪内敛不外露,有泪不轻弹。 这一切都让他下意识觉得将痛苦拿出来说,除了白白让人忧心外,还尤其显得见不得人。 第212章 就好像在寒风中被扒光了楚楚衣冠,露出一身伤横累累的皮肉,别人不会觉得难看吗? 他跟着吴医生走出办公室,方恒安正和医生说些什么,那焦急专注的神色像极了一名真正的病人家属。 顾临奚忽然想:他想知道吗? * 顾教授的专业能力果然值得信赖,他当天就如愿住进了这家精神病专科医院。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拥有“最贵的套餐”,被迫和另一名病友分享了一间病房。 这名病友是随机分配的,说话行事看着都非常正常。在他搬进来的时候还简单聊了几句,得知这位室友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了,顾临奚便和他打听了李旷铭的情况。 室友说,李旷铭从他来的时候一直在封闭区。 封闭区和这里开放式病房不同,每天散步的时候都会有护工陪同,而且时间都会和其他没有攻击性的病人分开。 因此室友对李旷铭的了解不深,只远远看到他左眼是不会动的,应该是个义眼。听说真的眼睛被他自己拿筷子挖掉了。 顾临奚又问知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疯的。 病友说好像是被害妄想症。这个人总喜欢和人讲恐怖故事,说有个白发的雪女要吃掉他的舌头,他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雪女,他为了活命,就把眼睛挖了。 顾临奚就问,那这样他就觉得安全了病情缓解了? 病友摇头说,不,他说还是不安全。因为他还有一只眼睛。但是他说这只眼睛不能挖了,要留着它看小韩。小韩是他唯一的探望者,每年至少来一次的。 顾临奚知道,“小韩”说的就是那个朋友了。 病友又讲了些李旷铭被放到开放式病房后的行为规律。 比如每天饭后会到西北侧的中庭散步,沿着花坛来回走上三圈。 这时刚刚用完午饭。顾临奚就想去中庭那边守株待兔。 他和其他病人不同,是主观能动性极强的“主动入院”,又和医生说好不用药物。因此根本没人看顾他。 走前他看着完全没动饭菜,一脸祥和地把一片生黄瓜往手背上铺的室友,随口问道:“你不饿吗?怎么不吃。” 室友温和地说:“我在等你吃完。” 顾临奚:“等我吃完?你有什么事?” 看起来无比正常的室友刚好把生黄瓜在自己手臂上拼出一朵花的形状:“我是你点的饭后沙拉。” 顾临奚:“……” 打扰了。我还是努力快点出院吧。 第135章 他说是你的家属 顾教授近日却仿佛流年不利,刚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弯绕如迷宫的户外活动区时烟消云散。 他扶着额头,不禁开始沉思哲学问题——怎么定义中庭?以及,哪里是西北? 就在这时,迎面走过去一个熟人,正是送他入院的吴医生。顾临奚连忙叫住他问路。 吴医生:“你现在不就在中庭吗?” 顾临奚:“…… ” 他一愣之下,正好看到遥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绕着花坛转圈。 他当年和李旷铭也只是一面之面,更别提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旁吴医生叮嘱道:“你遇到李旷铭的话尽量还是不要和他单独多待,尤其别特意提小韩的事情。他情况还是没有那么稳定。不过他不喜欢和人靠近,应该大概率也不会理你。” 原来那男人就是李旷铭。 他一边说,一边和顾临奚往花坛那边走。顺口聊道:“这里规定要每个病人登记详细的紧急联系人信息。你的紧急联系人写上次送你来的那个男人吗?” 顾临奚忽然意识到,方同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真的成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和慰藉。因此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 吴医生又说:“那具体关系怎么写?” 顾临奚随口道:“朋友?师生?您随便选个登记下吧。” 却没想到吴医生沉默了,用一种难以言喻地眼神打量了他一下:“……那天我其实有问他和你什么关系,他当时说的是’家属’,我以为你们是亲戚关系,所以具体问一下,没想到……” 顾临奚从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中迅速明白了一切——对方想说,没想到……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属”。 那这个名词在我国语境下就显得十分暧昧了。 不止暧昧,甚至带出些不合时宜的珍重了。 吴医生干咳一声打破尴尬:“这块你其实可以详细照实和我说。亲密关系是心理疾病治疗的重要环节,我作为你的主治医师会需要了解,也会做好保密。” 顾临奚笑了一下:“这对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怕对他不好——具体来说的话,我们现在的确在交往,但是之前是师生关系。” 同性恋爱在专业精神科医生眼里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更在意的是顾临奚之前所说的师生关系:“你们在一起以后还会受先前师生关系的残留影响吗?” 他怕自己没解释清楚:“是这样,师生,老板和员工,这些关系里都带有明确的权利流向。那如果先前是这种角色下的两人走入亲密关系,可能就会收到先前习惯的影响。这种影响会导致没办法自然地享受关系,会压抑自己的需求和情绪。” 顾临奚意识到他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这种情况。一方面,虽然很难解释,但是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可能才算是在’权利高位’的人。您刚才提到的问题我也同样思考过。因此我们是在师生关系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始新关系的。” 第213章 “另一方面,他那天看起来没怎么问我的意见是因为……之前有件事我惹他生气了。而且,他能猜到我是怎么想的,所以也可以说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了。” 吴医生立刻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主要是在沟通的过程里,我发现你倾向于站在纯粹理性或者他人的角度思考,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一般这在两种情况下会比较常见。” “一种是长期处于低自尊状态的迎合,这种人往往身陷权利不对等的关系中。不过我仔细观察下来,你的确不像这类人。” 顾临奚望着旁边一把金色的雏菊,淡淡地问:“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罕见许多了。”吴医生严肃地说:“亲密关系原本应该是一个人最轻松和舒服的状态。如果这种情况都习惯性的压抑和收敛情绪,那就说明这已经是’常态’了,说明对外界的人和事信任度都极低。” 顾临奚却仿佛在和吴医生在做一场事不关己的学术探讨,勉强捧场似的接了一句:“既然说是’常态’,那对于个体来说或许也是正常的一种。为什么您这么在意呢?” 吴医生正色道:“因为这种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长期持续下去,甚至可能会带来和现实的’解离感’。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冷不丁吓了一跳。 回头才发现竟然是转眼前还在花坛那边遛弯的李旷铭。 这个精神病男人穿着院里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左眼是一只明显的义眼,那眼珠子泛着死白。乘着他分外黝黑的皮肤,显得格外诡异。 再加上上撇的嘴角,那神情似笑非笑,简直就像疯人院恐怖电影里会有的那种经典反派角色。 吴医生原本并不想顾临奚和他多接触。他催促了几句,但看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想矫枉过正,便自己先走了。 这时正好是医院午睡时间,大部分病人都在护士和医生的要求下吃过安眠药睡着了,因此诺大的中庭花园里不知何时起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么多年被关在精神病院,李旷铭却依然一幅身强力壮的样子,病号服下绷出了肌肉形状,他用那种似笑非笑又不怀好意的神色上下打量着顾临奚,充满了陌生的敌意。 顾临奚却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站着。过了一会,他就像真的对此人一点不感兴趣一样,转头就要离开。 “……’解离感’。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的状态,无法感受到真实的情感反馈。” 李旷铭忽然开口了,诡异地重复着刚才吴医生说过的内容:“……就好像台上的木偶戏演员。这就是典型的’人格解体“症状。 他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乌黑黑的,深不见底,像一块嵌入岩壁的石头,显得格外冷漠阴沉。 但正是这种阴沉,反而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理智,还流露出一点深藏压抑的痛苦。 竟然不那么像个疯子了。 “这是你的病,也是我的病。”李旷铭说:“你知道吗?每个从那里离开的人都没有真的全身而退。我们留了东西在那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的嘴角慢慢下瞥,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哭脸。 “……那是我们自己。我们以为自己离开了,其实我们的灵魂和意志还被冰封在那座最高的雪山中。这里的一切,包括我和你的对话都只是一场幻觉。真正的你,从未离开。” 最后,他对顾临奚说:“我认识你。”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许久:“什么时候认识的?” 男人没说话,忽然蹲了下来,用手指赶蚂蚁玩。玩了一会也不说话,直接飘然而去了。 这在别人看来大概真的是一场精神病之间的迷之交流。 李旷铭走后,顾临奚独自站了一会也回去了。 在他身后,一点微风卷起地上的沙砾,吹乱了用手指划出的隐约数字。 第136章 数字039 晚上,顾临奚再次告诉室友自己饭后不吃沙拉后,顶着对方受伤的目光淡定地拿出手机。 置顶第一条就是方同学每天比闹钟还准时的提醒吃药的信息。 “吃完药就睡觉”六个字言简意赅,十分冷淡严肃,多一个表情都没有,看来信息主人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 顾临奚无声地笑了笑,不厌其烦地打字详细报了晚上的伙食菜名和具体的吃药时间,才好整以暇地讲了正事。 另一边,家中没人,方警官便还在警局深夜加班。 手机就放在手边,来自某人的信息被开了特别提醒,连续震了一会。 他笔下动作一停,一边想着刻意等一会再回复,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往那边屏幕上看。终于叹了口气,认命点开了信息。 “linxi:这里绿草如茵,繁花如锦,风景好心境开阔,还有强壮的护士关照我按时吃药,我向来吃硬不吃软,因此你不用担心对我的健康管理会松懈。更有邻床室友添了点乐趣,见面与你细说。不过见面时或许也没心思说这些他人趣闻了,因为我觉得我本人最能为你增添趣味。” 方恒安忍不住笑了,又强行按耐住,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回,顾临奚下一条信息又发了过来。 第214章 “linxi:说正事,下午和李旷铭切磋了一下病情。他还记得我,而且这人应该的确是雪山下来的,甚至对我和雪山的关联也有一定了解。这么说他的级别不会太低。” “linxi:见面时他装疯卖傻的,我觉得他并没有疯。因为他的眼神很痛苦,精神病是没有这种眼神的。否则疯这一场未免太亏了。” “linxi:最后他在地上留下一串数字’148039’。” “前两个数字1和4,刚好那场公交车事故过去了十四年。后面的三个数字039用了不太一样的字体,有点像英文花体。” “我想到了这家精神病院的病房门牌号就是用这种字体写的。所以我推测是3楼9号房间。我也借机打听了一下,3楼单数房间因为前段时间整修都是空着的。” “linxi:剩下在中间的数字8,我推测是8点的意思。我去看看情况,可能不会及时回复,你别担心。” 看到最后,方恒安心神一提,再看现在正好是七点五十五。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再发信息过去顾临奚果然都没有再回。他怕误事也不敢直接打电话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坐立难安地等着,顾临奚这人在他这里的信用实在太差了,上次说“别担心”对应的结果是心脏骤停,导致他现在听到这些词条件反射地想到当时的场景,不住的冒冷汗。 而越是心情紧张,他越觉得遗漏了什么。从现在的信息来看,李旷铭很可能没疯,那他在精神病院就是为了躲避什么。 那李旷铭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约见当时只是一面之缘的顾临奚? 他和顾临奚简短推理过,如果李旷铭是装疯,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或者身边亲近的人逃避雪山及局长的报复。 但是雪山的做事风格不是会对疯子手下留情留活口的,那很可能李旷铭手里握着什么关键的证据和把柄。雪山不敢轻易杀了他,便姑且相信他疯了,将他放在掌控中。这是最合乎情理的。 这也是顾临奚接近他并现在去见他的原因。 方恒安想了许久,脑海中又闪起院长那句“因为朋友情绪激动”,又想到这个姓韩的人刚好就在月前出国,直觉有些诡异。便和同样在加班的同事聊了几句,细查起这个人来。 终于,在八点四十的时候,他最后那条“再过十分钟不回复就直接过去”的“威胁”终于得到了响应。 “linxi:我没事。事情也弄清楚了。” 方恒安那颗心一下子砸在胸腔里,看着屏幕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蓦然又升起了些疑神疑鬼的惶惑。 “方恒安:先证明一下你是本人。” (对方正在输入中……) “linxi:……谨慎是好事。不过你不会是因为我没有一股脑冒险查完而觉得反常吧。” “linxi:你老师我顶多是风险爱好者,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愣头青。” 方恒安看到这熟悉的语气其实心已经放下了,忍不住笑了下。 “linxi:我长话短说,细节明天见面聊。首先,我一开始推理错了,8这个数字和039是连在一起的。并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8点。” 方恒安想了想,输入:“是层数吗?不过医院总共也只有五层。如果是说周围其他地方的话,来的时候我看了下,附近一圈应该都没有到8层的楼房。” 顾临奚很快就回复了。 “linxi:对,你其实猜到了,他约见的地方不在医院里。事实上,如果他的确是迫不得已装疯进了精神病院,那里有他防备的人,因此不在医院见面也是说的通的。而8在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下会作为房间的编号。” 顾临奚还没输入完,方恒安已经反应过来,发了两个字“酒店”。 很多酒店只有一栋楼,为了讨吉利就会在编号第一位冠上数字8。 “linxi:医院的后面五十米有个小门,里面是废弃的杂工宿舍。之前是老旅馆改的,所以门牌号还是8开头的。去年这里因为房屋老旧发生过坍塌事故,建了新宿舍,护工都搬过去了,这楼就等着年底拆。所以黑漆漆一片。我找了一会,看到二楼窗户外飘出来一缕烟。” “linxi:我走过去,李旷铭就背对着我等在那里。那烟是从他面前的铁盆子飘出来的。” “linxi:他在烧纸,祭奠亡人。” 方恒安心中一惊,刚想回话。同样在加班的小卢忽然推门走进来,神情古怪。 “队长,你刚才让我查韩文是不是?你怎么想到查他的,真是太巧了。” 韩文是李旷铭那名韩姓朋友的全名。 小卢:“他前天死了,就在泰国边境,死因是失足坠崖。” 第137章 顾临奚说:“我只是害怕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方恒安点开看到了顾临奚最新发来的微信。 “linxi:李旷铭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这个人死了,所以他也没必要那么不择手段地去活,因此愿意告诉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linxi:那个铁盆子里除了纸钱外,还有两个木牌子——是李旷铭自己的和韩文的。 “linxi: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李旷铭一直没有被杀主要原因是,他手里有局长涉事的证据。当年的确是孙局指使他跟踪我……同样,也是孙局指使他制造公交车爆炸案。” 第215章 孙局想知道顾临奚的行踪是因为和导演一样。 他认为顾临奚是揭开“拉美特利秘密”的钥匙,只是孙局将自己的欲望掩饰的更为隐秘。 但是因为顾穹的原因,他并不想顾临奚死。 而要杀陈金茂,原因就更直接了。 就像他们之前猜测的一样,铁面无私的法官得罪了太多人的利益。 其实最开始只是周建胜求到了孙洛川头上。周建胜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是陈金茂再三和门下弟子强调的是彻查。 一旦彻查连孙洛川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于是,在威胁利诱都轮番来过一遍后,创造一桩大意外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在查到陈金茂买了去霖渭村的船票后,结合老人的生活习惯,那班公交车就变成不可或缺的一环。 包括李丽会选择那班车报复司机,其实背后也有谋算已久的推波助澜。 毕竟完美的谋杀是伪装成意外的,而李丽就是那只替罪羊。 李旷铭自称当时在导演手下做事,和孙局也勉强算是雪山那边的同僚。孙局不会太过堤防他。而李旷铭当时已经动了退出的心思,因此事事留了心眼,在身上装了针孔摄像机。 才保留下多次密谋的证据。 包括顾临奚的行踪报告,也还包括关于爆炸案的策划录音。 爆炸物的确就在那只健身包里,李旷铭在带顾临奚下车后就引爆了炸弹。 而孙局却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在引爆前给陈金茂发去了威胁信息。 隔着屏幕,方恒安看不到顾临奚的表情。只光看这些言简意赅、客观平直的文字描述,仿佛对顾临奚来说,这扎在心头十几年的刺忽然破土而出、真相大白……是十分平静而波澜不惊的一件事。 方恒安忽然很想见他。 从警察局一路驱车而去,到了写着“精神卫生中心”的铁门口,方恒安才对自己有点后知后觉地啼笑皆非。 他只好无所事事地在门口转了一圈,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拖的很长。 就在方警官准备回去,低头开车门时。发现地上交叠的是两条影子。 顾临奚穿着条纹病号服,没形没款地披着风衣,笑着走过来:“啊,被警察先生抓住了,看来我的’逃离禁闭岛’计划破产了。” 他这话玩了个电影的双关梗。方恒安倒也配合,三两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围巾,假装这是个将人家逮捕归案的麻袋,兜头罩着穿着病号服也不忘风流一下的顾教授。 “但是好消息是,真相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有了实在的证据。”方恒安一边细致地帮他带好围巾,一边说:“怎么这个点跑出来了?” 顾临奚其实去找过李旷铭之后就没回去。即使是精神病院,只要不是有危险被要求限制行为的病人,其他人都是正常疾病住院的状态,并没有被限制人生自由。 尤其是他这种自愿进入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比起和“饭后沙拉”室友呆在一起,他更想安静地坐在台阶上不着边际地想些事情。 ——在顾临奚三十几年人生中,所有有负担的快乐的或者重要的瞬间,他都已经习惯于这样安静地独自度过。 不过,当方恒安此刻忽然出现的时候,他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心理学上说,越回避谈什么事越说明难以放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的确如此。” 顾临奚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看着方恒安在身边坐下。 “这么多年第一次我想到我外公的死,不是觉得压抑,而是觉得眼前忽然有了条路……虽然重审定罪整个过程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虽然即使一切尘埃落定依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竟然心中也算……” 他顿了下,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方恒安看着他柔和的神情眉眼,忽然接道:“……豁然开朗。” 路灯在他乌黑的发上镀了层柔和的暖光,顾临奚回头笑了笑。他说:“对……豁然开朗。头一次,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重新开始了。” 他这个人啊,活了寥寥三十余年,说短也不短了。 但是除了那些尔虞我诈的交锋争斗,到最后能说的真正属于他的事情竟然只有那么来回几件。但其中大部分竟然还是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时,不敢细想……不堪回首的。 方恒安陪着他静静坐了会,直到觉出秋意的凉渐渐渗入骨髓,他怕顾临奚伤势未愈,想将他带回车上。站起身拉了一下,却没拽动。 顾教授还坐在台阶上对着他笑。 方恒安这才发现,顾临奚右手边是一小瓶伏特加。 他一瞬间简直要给这人气笑了,且不说罔顾医嘱饮酒,光是在精神病院里还能顺出酒来,也是个人才。 顾临奚笑着说:“今天高兴,就喝了一点。就一点。” 方恒安已经拉开后车门,一边没好气地说:“你是酒鬼吗?受伤前喝酒、受伤后喝酒,心情不好喝酒,心情好也喝酒。”他这么说着动作却很轻柔,扶着顾临奚的肩让他坐下。 却没想到有的人喝了酒后看着分外清醒,其实却已经眼花缭乱。 顾教授忽然站起时脚下没力,方恒安那下扶也只是绅士的虚浮,并没施上力。 再加上没留神被车门边上的石头绊了一下,顾教授就要往前面栽倒。 第216章 还出于惯性他顺手扯了方恒安一把。 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倒在车后排皮质座椅上。 方警官的车是宽大舒适的suv。顾临奚恍恍惚惚地顺势躺倒后座上,后脑磕在了扶手上。有点疼,刚才恍恍惚惚的睡意消散了,但又没完全清醒。 方恒安被他这么一带,差点栽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右手撑住了,冷不丁被顾老师抓着领带往下一拽。他的下巴差点磕在顾临奚的额头上。 这突如而来的亲密接触让他心跳如鼓,还没整理好情绪,就听那酒鬼靠在自己耳边,低低笑道:“你心里怪我强势、独断,是不是?” 方恒安在他面前根本没掩饰过,甚至可以说要的就是他自己看出来。因此毫不犹豫地默认了,转而问道:“你是觉得自己能帮所有人作出最好的选择吗?对秦澜是,对我也是。” 出乎意料的,顾临奚沉默了。车里的空间很小,呼吸间腾起一片稀薄的白雾。 顾临奚半躺在后座椅上,方恒安单膝支起,俯下身,两人额头几乎相抵。 良久,方警官才觉出他的老师轻轻摇了摇头。 “我怎么敢呢?”顾临奚低低地说:“只有没有失败过的人才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老师不再年轻了,不是那种敢一夫当关的性情了。我这一生都在挥别,再没有力气失去了。” “我只是害怕了。”他看着方恒安,眼神澄澈宁静。 “害怕”这种词似乎主动和顾教授不会联系在一起,但四目相对时,方恒安忽然读懂了他心中的忧怖。 方恒安沉默了一下,低头亲了下他的唇角:“那你怎么忽然良心发现,愿意从你那大家长的壳子里出来一会,和我吐露心声了呢?” 第138章 是因为酒还是吻呢? 顾大教授虽然爱把示弱当作手段,但本质上还是情人间一些无伤大雅的情趣调剂。 真的流血丢命的大事,可从来是打断骨头也不吭一声的。 “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人间最可怕的不是分别,而是遗憾。”顾临奚说:“我始终在想…他最后想对我说什么。” 他笑叹道:“你如果说我强势,老头子性格也不遑多让。轻易不会肯定赞扬一句,离开海市之类的计划也不会同我商量。这或许也是我觉得他最后那句不是什么好话的一个原因。” “在最初事故发生的时候,我觉得他会怪我。因为那时候觉得爆炸是雪山那边冲着我来的,我自己跑下了车,却将他留在了车上,让他尸骨无存。”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以为他最后那句话想说’阿熹,我后悔了’。后悔养大了我,我不配为人孙。” “后来,年岁大了,性格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极端了。” 他借着酒精带来的舒适晕眩感,吐露着心声:“我逐渐意识到,他那样的长辈是不会为这样的事怪我的。” “他一辈子公正无私,初心不改,对公事私事都是。’悔’字是下了格局。或许用’失望’更合适。我的这点想法陈老爷子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最后见我一面,其实是想开导我。” 方恒安抚摸着他高挺的眉骨:“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了。顾老师看来是心理学研究魔怔了,自己想了这许多。” “孙局给陈法官发去了威胁信息,所以在最后一刻,炸弹引爆时,你外公一定清楚害他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在这件事情里,雪山也只是党派斗争手中的刀,和你更是没有关系。” 顾临奚问:“那你觉得他最后那句话,是想对我说什么?” “可能是想让你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吧。”年轻的方警官不假思索地说:“世人或许有凡愚贤德的区别,但是对子女最本质的期待都差不多。” 顾临奚笑了起来。那瓶伏特加原来还没有喝完,这么一番折腾竟然还捏在手里,趁方同学思索的时候,他仰头将余酒一饮而尽。 方恒安一看这种在警察眼皮底下“公然作恶”的狂徒,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去抢。 这狭窄的空间里,不管什么动作都是贴身紧挨着的。于是几个来回,不知什么时候起,严肃的执法行动就变了味。 当民警同志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脑子一热,去别人唇舌之间“搜集罪证”了。 顾临奚闭上眼睛,承受着滚烫岩浆一般的热流流淌过自己那永远冷静的大脑。 这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吻呢?他已经分不清了。 大衣被扬起盖在肌理分明的小腹上上,顾临奚侧躺着,急促呼吸着。 方恒安捉着他的脚踝,向上推。 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只余下潮水般的刺激,从他豁然明亮的胸腔中沸腾流淌着。 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寂静,只有一辆车,两个人。 方恒安将下巴顶在他的肩头…深深埋了进去。 顾临奚浑身战栗了一下,他依然不适应这种全然被支配的方式。但这种感觉却激起了一种别样的兴奋,好像一种释放,他对自己就像对一台机器,一切反射都压抑到最低最合理的程度,唯独不知什么是肆意什么是释放。 他的学生教给他了。他在教他。 他在给他带来一波波极致的失控,他在给他制造一个逃离规则和阴暗的假日。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假日。 又是一波潮水,冲散了理智。恍惚间,他听到了方恒安的叹息:“顾老师,都结束了……走出来吧。” 第217章 顾临奚觉得自己的灵肉仿佛一分为二,他一边沉溺在这种极致的自由中,电光火石间却闪过碎片般的冷静思绪。 他想,对,就快要真正结束了。 * 李旷铭同意提供证据。 于是,第二日,他们就和李旷铭一同离开了精神病院。 而精神病人的身份会让其证词信度受损,因此在正式的讯问开展前,李旷铭会被带去做各种精神状态测试,以确认其的确清醒。 “所以小林啊,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一个装了十几年精神病的人忽然就愿意开口了?” 目送李旷铭离开时,郑功饶有兴趣地问顾临奚:“还有,你是怎么看出他在装疯的,真的就靠那什么冷静的眼神?” 顾临奚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警局其他人面前一直是一幅谦逊内敛的样子。 “运气好误打误撞罢了。我看他在烧纸,就简单询问了几句,和他聊了聊那位意外故去的朋友韩文。可能是投缘,也可能是李旷铭原本就装累了想交代了,于是便说了。” 他继续详细解释道:“李旷铭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父母是谁,和这位韩先生相依为命。后面成年后两人似乎因为争执分开一段时间。” “就是这段时间,李旷铭自称,他被利用策划了爆炸案。事后他心知自己会被灭口,于是将证据藏了起来,以此要挟主谋放过他和韩先生。因为担心那人还是放心不下,于是戳瞎自己一只眼睛在精神病院装疯。” 而等到韩先生死后,他似乎也没必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了。 郑功已经看过李旷铭的口供,知道“主谋”指的是那位正案子缠身被停职调查的“老前辈”孙洛川局长。 他叹了口气,终究不知说些什么。拍了拍方恒安的肩离开了。 方恒安之前始终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听着。 他猜到,顾教授的“简单”问询自然不会简单,此人对人心的洞察与操纵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 但这点他并不惊讶,他意外的是顾临奚显然在警方之前就知道了韩文死去的事情,而且对韩文与李旷铭的关系,以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忽然想到了在疗养院时的那个护工王姨,这些被雪山所害,又为顾临奚所用的人还有多少。 他们真的只是在顾教授有生活小烦恼时应个急吗?还是有什么更灰色的用处……比如信息搜集。 他心里紧了紧,觉得不能再拖了:“韩文的事情你是怎么查到的?如果被雪山注意到,会不会有危险?” 同时,顾临奚也在说:“韩文死了的确对我有用,但他不是我杀的。” 方恒安:“?” 第139章 “我妈想来看看你” 反应过来后,他简直是要气笑了,不过难得这次顾教授这么直接,也没再自我批判,于是只好把火气压下去,听他说。 顾临奚也愣了一下,他轻轻笑了下,先回答了方恒安的问题:“雪山这么多年……牺牲者不计其数,不止我一个,也不止秦澜的母亲。” “比如上次你见过的王姨,她儿子就是误打误撞拨通了导演的电话,最终越陷越深,只能听安排和一个雪山要杀的目标车祸同归于尽。” “这些牺牲者多是社会边缘的污尘,消失也无人注意。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利用手上那点资源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些老弱病残就像高楼大厦的影子,雪山的用法是让这些阴影蚕食繁荣,作为消耗品杀死目标。而在脱离雪山的掌控后,这些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就是搜集信息。 顾临奚继续说:“平心而论,韩文这时候死了才让李旷铭愿意交代,我受益最大。在意识到李旷铭是关键角色后,我也立刻找人去监视韩文,动作或许比你们警方还快。“ 他突如其来的开诚布公让方恒安心里有点惊讶。 两人一站一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相对而谈。 从顾临奚始终平静的神色中,他意识到在确定外公死因真相后,顾临奚身上有什么东西的确不一样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顾临奚低头喝了口水:“我知道他的死亡原因……他是自杀的。” “自杀?” 顾临奚点头:“对,在一座偏僻的山崖坠崖自尽。所以连发现他的也是我的人。韩文的手机上有一条陌生的信息,讲了李旷铭和雪山的纠葛,包括李旷铭为了保护他装疯一系列的事情。我推测这可能是他的死因。” 方恒安目光一利:“这个发信人很重要。” 韩文的死会直接导致李旷铭愿意作证局长是当年公交车爆炸案的幕后真凶。这除了对顾临奚这种受害人家属揭露真相有用,还会对谁有利呢? 这个人一定对当年的事情了如指掌,并且有很强的能量,才能挖出这个看似不起眼其实非常关键的韩文。 两人对视间心头已有了谋算。 又聊了几句关于李旷铭手头证据的事情,其中还有很多琐碎的取证和问询要做,顾临奚便准备先走。 见他起身,方恒安忙叫住了他。 “临奚,”他悄悄在背后抹了把手心里的汗:“你这周末有空吗?” 可怜顾教授“死而复生”以来,连公事带私情全基本和这位警官交了底,两人真就如导演当时说的那般“同吃同住,亲密异常”。 第218章 那这种情况下,客客气气的一句“有没有空”就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了。 顾临奚习惯性地笑了下,谨慎地问:“暂时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了?” “嗯,是这样。我妈想到家里吃个饭,也看看你。”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仿佛回到了研究生时给顾导师毕恭毕敬做课题汇报时的样子。 顾临奚有点莫名其妙:“看我?看什么?” “也就是家常闲聊,看看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顾临奚在一瞬间的茫然后,很快处理出他这话里的信息量。 首先,方恒安的妈妈知道两人住在一起,其次自己和他妈妈见面的定位是“家常”。 他顿了一下,寄希望于是自己想多了,故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姨好热情,当时因为钟利案住院的时候她也连带认识了我这名’室友’。这次也顺带慰问下我?” 方恒安轻轻拧眉,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不是顺带。这次她主要是来看你的。” “还有上次你刚醒时问我,我没完全说实话,你在抢救的这段时间,我就和我妈把我们的事情说清楚了。所以后面警局实在走不开的时候,也拜托她来陪护过你几次。” 这话可就暧昧得太清楚了。 顾临奚的太阳穴跳了起来,自从和方恒安在一起后,顾教授总有种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节奏的错觉:“……说清楚什么了?你和你妈出柜了吗?我——” 方恒安知道他的毛病,立刻道:“打住,你别把这事儿也往自己身上揽。”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性取向,并且和家里出柜了。当时年纪小,几顿打的事情,亲生爹妈也不敢往死里打,后来发现我是当真的,也只好慢慢接受了——毕竟他们也拗不过我。” 最后这句话顾临奚倒是深有同感。 方恒安继续说:“不过我妈常担心我这性格是要孤独终老的,我大学那时候暗恋你又太离经叛道,愁掉了她大把头发。所以现在我们这样她挺满意的,你不要多想。” 顾临奚:“……”所以我还是你导师的时候全世界就知道你暗恋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他端起杯子,抿了杯沿,安静地喝这杯水。 他的大部分神情挡在玻璃杯后,只有修长颈项上轻微滚动的喉结显得格外显眼。 方恒安盯着看了一会,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心跳逐渐快了起来…… 第140章 见家长 就在方警官心里那根拉满的弦快要崩断时,顾临奚慢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 “好啊。”他说。 * 直到和顾临奚一起买菜、整理房间,等待苏律大驾光临时,方恒安还觉得事情有点不太真实。 ——顾教授这人虽然喜欢偷换概念,每个标点符号都带着坑,但信誉没得说,明白许诺过的事情是从不反悔的。 因此确定关系那个晚上,他才一再要此人的一个明确承诺——这是一段认真的正式关系。 但是正式归正式,认真归认真,哪怕二十出头小年轻谈个恋爱都至少聊个一两年才会进入见家长趋于稳定的下一个阶段。更别说是顾临奚这种身世复杂、思虑繁多的人。 方恒安其实当时冲动提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躁了,只可恨不是微信没有撤回按钮。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却没想到顾临奚看起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盯着我看干什么?意念不能让它们跑进锅里。”顾教授抬起下巴点了点刚切完的番茄:“水滚了,快来。” 方恒安走过去把番茄放进锅里,又打了两只蛋:“顾老师,太理直气壮了。还记得有人说要和我比比厨艺。” 那是身份还没被说破前顾教授耍的花腔,没想到此话被当把柄记到了现在。 顾临奚却毫不脸红,只抱胸在边上监工,随口胡扯道:“让我做可以,只是我怕你吃不惯。” 方恒安请他示下。 顾临奚好整以暇地说:“我主要觉得做饭要集中注意力看火候很麻烦,我们可以做些能生吃的东西,比如日料三文鱼之类的。你看,我挑选食材和处理手法都没什么问题。” 的确,顾教授刀功很好,切的番茄薄得吹弹可破。 好好一个番茄蛋汤,番茄一进锅里,化的影儿都没了,不知是没常识还是纯粹没认真看过番茄蛋汤这个大众菜。 方警官不敢劳他大架,菜基本都处理好了,接下来要大炒出烟,便打发顾临奚出去呆着。 却没想这人今天可能有点人来疯,没事抱着他的吉他在厨房门口倚着墙弹。 稍微有点稀奇的是,顾教授居然这次没弹那些古典乐,而是一个颇欢快而且极耳熟的调子。 但可能是这歌曲和顾教授的形象反差太大,名字到嘴边,方恒安硬是想不出来。 “这是《好运来》。”顾临奚淡定地报出了这个新年超市大甩卖的经典背景乐:“调子简单,听过一次就记下来了。如果一会阿姨感兴趣,我能给表演个才艺,你觉得怎么样?” 方恒安还能觉得怎么样……顾临奚的配合超出预期,简直有点把他看愣了。 顾临奚看到他这表情觉得好笑,一个扫弦结束了演奏:“怎么……我的反应很让你意外吗?那天晚上说了要重新开始的。过去束缚我的心结如今都真相大白,要是还抱着往事不放,自怨自艾,岂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不配做我们洒脱的方警官的老师啊。” 第219章 却没想到方恒安认认真真地说:“不论你怎么选择,也不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永远是我心里最配得上这个称呼的人。” 顾临奚最受不了他这副珍而重之的神色,当下心跳都快了几分。 他干咳了几声,感慨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终究只是讲下纸上得来的泛泛而谈。反而是你问我的问题,让我有所思考进益。” 方恒安好奇地问:“什么问题?” “你曾问我是否问心无愧,记得吗?” 方恒安笑了:“嗯,最早是在读书时,你上次都承认那会是随口胡诌,给我打鸡血的。然后就是上一次我想安慰你,结果反被你上了一课。。” 顾临奚抱着吉他,神色轻松:“那两次答案。一次太过敷衍,另一次情绪消极,仔细想来都有失偏颇。因此如今我还想给第三次——我走到今天,回首看往事烟雾散尽,应可称……问心无愧。” “有人因我而死,但并非我愿,故我问心无愧。有事我终身抱憾,但我已竭全力,问心无愧。同样的,和你在一起,情之所至,我依然问心无愧—— 如果以后真的会发生什么,那就一起去面对。” 他笑着叹了口气,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说出的话:“你说的对,我没资格帮别人下决定,表面上是为你们好,其实只是害怕自己不能承担愧疚的后果……太懦弱了。” “那位吴医生有句话说的很好:把痛苦说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是突破和最大的勇敢。”顾临奚轻轻笑了下:“我在刚才说出’问心无愧’时,忽然就明白了……我想和你一起,试一试。” 炉子上正在炖的汤发出“咕咕”轻响,方恒安眸色沉沉地望着他:“一言为定。” 顾临奚笑着,手下拨动琴弦又起了个新曲:“所以就听你的把公开关系当作第一步吧。” 方恒安一边喜于顾临奚的释然,一边心里还惦记着更多东西,两相情绪胶着间,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不过你本科就出国了吧?可能不太熟悉‘见家长’在国内语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顾临奚的笑意就像一把小钩子:“如果不是我太过老派的话,把对象介绍给家人,是订婚前最重要的一步。” 望着方恒安亮起来的眼睛,他微微压低了些嗓音,叹息道:“恒安,我实在没力气把自己再剖开一次……给别的什么人看了。” 方恒安从没像此刻这样觉得顾老师真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字面意义上的,不然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在自己心间上掐着,又甜蜜又带着锐痛。 “什么味道?”顾临奚忽然神色一变,拉开厨房移门。 刚才的番茄蛋汤锅盖已经被蒸汽铺开了,溢出来的沸腾汤汁浇灭了煤气,锅里的水已经烧干了,番茄成了黑渣,散发出一阵阵糊味…… 顾临奚:“……你知道我不喜欢红色就把番茄毁尸灭迹了?其实大可不必,我挺爱吃的。”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本正经,但是眼角眉间都是溢出来的笑意,嘴角还在极其细微地抽搐,在拼命忍笑。 更绝的是,此时此刻,这个勾引大厨注意力导致翻车的罪魁祸首,就这么袖手旁观地看着方警官狼狈地忙活和洗锅,毫无搭把手的意识。 方恒安对此非常淡定。他很清楚顾教授这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几十年人生里看到菜的时候都是它们最光鲜亮丽的时候,眼睛里根本看不到活。 于是他直接指挥道:“我妈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这锅底都糊了,洗洁精洗不干净了,你去超市买个白醋,加水煮几分钟就好了。唔,再买个鸡尾酒,老太太喜欢喝。也可以用来洗锅。” 顾临奚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这些生活知识,问了好一会除污原理才不情不愿地被方同学赶出了门。 苏律喜欢的那牌鸡尾酒只有在附近三公里的一家大超市才有,那里不好停车,顾临奚便出小区后招手随意叫了辆出租,准备快去快回,半小时应该也够了。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受伤又到底伤了根本,十分钟的车程,顾临奚一上车坐在后排就开始昏昏欲睡。 开了一会,车身一个细微的颠簸,顾临奚撑着额头的手肘滑了一下,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蓦然清醒了。 他心中忽然警钟忽起,直觉有什么不对,环顾四周发现已驶入一条陌生的小道。 第141章 “顾临奚,我想让你死” 周围是废弃的工厂,了无人烟。顾临奚神色间却依然是不动神色的萎靡,右手下垂,一点银光悄无声息地露了出来。 然而,就在同时,出租车猛一刹车,车中人都是惯性地一倾。顾临奚撑住车窗,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太阳穴忽然一凉。 顾临奚缓缓抬头看去,那是一把刀对准了他的咽喉。 持刀的是个格外瘦削的青年人,嘴角裂到了耳根,正在发出尖厉的笑声,就像指甲摩擦金属片的声音,让人格外不舒服…… 那是已故导演手下的李厉。此人在被捕后曾说过要找到更残酷的方法折磨顾临奚,让他低头。 而这人此刻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这里。 “顾临奚,顾穹的儿子,死而复生的a大教授,”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沉稳又缓慢地响起:“换了个身份大摇大摆地在警局我眼皮子底下晃悠。年轻人啊……总自认为聪明,胆子大。觉得我们这些老东西半步入土了,不放在眼里了。我只好请你来好好聊聊。” 第220章 李厉在一旁提醒道:“他之前也是故意被导演抓到。这次这么容易得手,不会是故技重施吧?” 顾临奚已经顺从地抬起双手,被枪抵着下了车,李厉搜走了他的手机。 捆缚他的双手时,李厉抬头看了顾临奚一眼。顾临奚非常平静地看了回去,袖中的刀片安静地藏在腕下。 只要这时候李厉把他的手抬起来一点就能看到。 但或许是因为时间紧急,李厉只是粗暴地将他双手绑在身后。 整个过程中,顾临奚始终神态平静,极其配合。 单从这种镇定来看,说他是早有准备倒也不无可能。 那年长的人却摆了摆手:“不用担心,他是不是故意的都无所谓。因为我不是张其苍那种算盘打的响的阴谋家。我想做的事简单很多。” “顾临奚,”那年长者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让你死。” 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竟然是孙洛川。 自从顾临奚得知他很可能是杀死外公的幕后黑手,这是二人第一次对上面。 顾临奚只觉气血翻涌,他双手握紧了拳,指缝间的刀片卡进了血肉中也没察觉。 半晌,他才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喉头涌出的血腥味,若无其事地应答道:“能让孙局惦记,晚辈惶恐。但是李旷铭和物证都已经提交给警方,你迁怒我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罪名加重,何必呢?” 顾临奚低声道:“你我都与雪山关系匪浅,如果事情闹得太大,你万劫不复,我也未必好过。单说顾穹留下的钱就不干净,我怎么甘心拱手让出?我要的只是李旷铭伏法,别的都可以商量。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不如坐下来谈谈。” “哦?你只要李旷铭伏法?”孙洛川像是有了兴趣:“他没告诉你是我指使的他吗?” 顾临奚说:“说了。但是你当时也放了我一命,让李旷铭带我下车。你现在依然没必要杀我,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怎么合作?”孙洛川笑呵呵地问。 “导演一直想找到雪山,”顾临奚侃侃而谈:“他到死都不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他竟然也不讨价还价,直接说到:“‘雪山’的入口就在川西阿四山附近。你把我活着带到那里,我再告诉你下面怎么走。” 孙洛川冷冷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这笑竟然有点和蔼的味道,就好像长辈看到不懂事的冲动儿孙。 “你的确聪明,很像顾穹,善于捕捉人心最脆弱的部分。张其苍虚荣浮夸,贪得无厌,栽在你手里倒是不冤枉。可惜,你看错了。” 孙局呵呵笑着,慢悠悠地说:“你一定在想,这老头儿不过是想要保住他可怜的一点脸面安心退休,结果现在走投无路了,所以才铤而走险,对不对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小崽子看不起谁?谁一开始就想做良心不安刀口舔血的事儿——我没想过金盆洗手,老婆孩子热炕头吗?” 他因为激动而靠的很近,顾临奚指缝间捏着刀片,心里计算着划断麻绳再挟持孙局的可能性。 老迈的局长咳嗽了起来,哑声恨道:“……都是拜你爹所赐——顾穹,我当他是兄弟,杀陈金茂时也不忘保下你。结果呢?原来从最开始,就是他让我开始万劫不复的……” 什么叫顾穹让他万劫不复? 电光火石间,无数线索碎片涌现在脑海中,顾临奚心念电转。 ——孙局一生或许做过许多恶,到现在已经弥足深陷,但他其实不是没有想过悬崖勒马过。 事实上,这段时间调查下来可以发现,在那场买凶杀人的车祸前,孙局的功绩和清廉都是实实在在的。 而这场车祸孙局杀死了自己的竞争对手王瑞。 ——那为什么要在多年后仍然执着于杀死落败竞争对手呢? 因为王瑞和孙局女友朱莹的死有关。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摆弄人生,将孙洛川之前真正流过的血与汗都变成了一场做作的笑话。 但如果……那不是命运呢? 朱莹的死让孙洛川安稳成家的梦破灭了,同样也是为朱莹报仇的念头让当了五年好警察的孙洛川重新回到了“雪山”的掌控中。 ——回到了顾穹的掌控中。 仔细想来,比起竞选失败后锒铛入狱的王瑞,顾穷才是朱莹死亡的最大受益者! 顾临奚忽然想到,在朱莹车祸当日的监控摄像头不仅拍到了王瑞,还拍到了顾穹。 只是当时因为车祸现场是在红楼附近,他和方恒安都未多想什么。 顾临奚轻轻吸了口气:“朱莹——你的未婚妻,是顾穹害死的?” 孙洛川嘴角抽搐,扯动了苍老的脸皮,露出一个阴冷僵硬的笑容。他抬起了手枪:“想清楚了?那就代顾穹下地狱去吧。”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顾临奚甚至可以看到孙洛川手指一点点扣下扳机。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不可控制地飞快,思维都有一瞬间的眩晕。他不怕死,但是他怕在这时候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第142章 顾临奚低下头,子弹射中他的心脏 “你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顾穹是幕后黑手?”顾临奚任由枪口抵着胸口,目光如电,语速快而斩钉截铁:“是什么人在这时候告诉你?你没有怀疑过他的动机吗!” 第221章 孙洛川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顾临奚却敏锐地观察到,在说到“怀疑” 的时候,他的右眼条件反射地眨了一下,瞥向斜后方的位置。 孙局的分神只在瞬间,却是顾临奚费尽心机创造的机会。 他之前借由和孙洛川的对谈转动身子,被绑缚在身后的双手正好在众人视线的死角,刚才说话拖延时间,他已经把麻绳内部割断了。 他用力一挣便弄断绳子,手腕翻转间刀刃化作一条银芒刺向孙洛川胸口! 这剧变只在一瞬间发生,顾临奚比的就是速度!赌他下手挟持孙洛川的速度比对方开枪的速度更快。 若论武力,顾教授体弱多病还疏于锻炼,孙局虽然年迈但是警察出身,真要单打独斗顾临奚恐怕对上谁都是送菜。 但此人优点就是会但凡有点力道都能用在刀刃上,因此别有一套自己的手段——他的反应速度非常快,还够镇定,并且对人体结构还非常熟悉。 因此很擅长运用轻薄的武器精准袭击要害。比如之前利用一支钢笔反制导演。 当然局限也很明显,要出其不意,而且如果一击不中基本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顾临奚双手自由挥出刀片的瞬间,李厉还没有反应过来,实战经验丰富的孙局却已经察觉到不对,压低枪口就要按下手枪扳机。 但是孙洛川没有按下扳机,因为顾临奚赢了,那薄薄的刀片在老局长的脖子上带出一串血珠。 顾临奚却没有松一口气,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是遗漏了什么呢? 什么致命的……细节! 顾临奚顺着孙局刚才下意识瞧着的那方向看过去,这才惊觉此处竟还站着一个人。 只是此人浑身白衣,和废弃工厂的白墙几乎融为一体。 最初在意识到被劫持时他就暗暗观察四周,记住了每个细节环境。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也没意识到这人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 就仿佛此人脱身于空气之中,凌空而出一般。 明明距离远到看不清脸,但却有种“对视了”的感觉,顾临奚甚至觉得对方微微笑了下。 这一幕竟让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对视” 的瞬间,他只觉胸口位置一阵锐痛! 顾临奚低下头,那是子弹射中了他的心脏。 箐。 孙洛川欣喜地对看向开枪的白衣人:“好!你杀了顾临奚,我会给你想要的!” 白衣人:“哦?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张其苍…还有你,你们这些相信拉美特利神话故事的人,不都想要同一个东西么?’雪山’和拉美特利的秘密,导演在死前告诉了我。缺的只是雪山的位置,” 孙洛川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顾临奚:“而他刚才说出了位置的线索。不去看看……你甘心吗?” 这是顾临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方恒安等了一会,见顾临奚还没回来,便只好放弃了汤,把剩下的番茄腌了白糖,改作凉菜。 他刚把菜都搬上桌,还没来得及自我欣赏一番,门铃就响了起来。 他立刻快步过去开门,随口道:“买个醋这么久,你不会是在小区里也迷路吧?菜都——妈?” 他话说到最后生生变了调,因为打开门外面并不是顾临奚,而是提着小花手包一脸茫然的苏律。 方恒安低头看表。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简单招呼母亲坐下,给顾临奚拨了个电话,显示对方已经关机。 顾临奚做事向来很有交代,也不会不靠谱地突然没电或者关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苏律从沙发上站起来问。 方恒安从母亲脸上的担忧表情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捏了捏鼻梁道:“没什么事。妈,你先……” 他话还没说完,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方恒安连忙去接。 那头却是小卢慌张的声音:“方队,孙局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方恒安生出了种不好的预感:“是离开本市了吗?具体什么情况?先不要急。” 官员在内部审查期间严禁离开本市,名下证件和财产都在监控状态。按理是不可能突然人间蒸发的。 “真的特别奇怪。”小卢在他的追问下反而找到了一点主心骨:“上午我和另外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一起在给孙局核实一些具体情况。中间孙局说有些憋闷出去抽支烟转悠会儿。毕竟是老领导……所以我们就等着,这么一等就过了一小时。然后我们才觉得不打,一打电话发现手机关机,定位也失败了。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方恒安没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地下指令处理事情:“先查监控,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方恒安挂了电话,手机还没放下,又是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手心不知何时带了点汗,一不留神点了外放,于是这次连苏律都听到了里面紧张的声音。 “方队,李厉跑了!两小时前,有人伪装成协警将李厉带离了监禁室,然后……” 方恒安将扬声器关了,一边听着后面的详细汇报,心渐渐沉了下去。神色却越来越平静。 等他挂断电话时,看向紧张着坐直了身体的母亲已经还能带出点若无其事的温和来。 第222章 “妈,你也听到了,出了点事。”方恒安说:“您自己先吃吧,我这出去一趟处理下。” 苏律应了句,倒没多问什么。只是等方恒安临出门时忍不住追了句:“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林熹怎么还没回来?没事吧?” 方恒安:“没事,他先去忙了。” 他走下楼,步伐越来越快,冷硬的风衣边鼓着风,最后几乎是跑到了小区监控室。 顾临奚是在一个半小时前乘坐一辆白色尾号为289的出租车离开小区的。 方恒安回到警局,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了附近几个街区的摄像头,渐渐拼出了这辆车行经过的线路。 车最后是在一片监控损坏的街巷道里失去的踪迹。 第143章 他已经不是谁的学生和晚辈了 正在出外勤的小卢电话又打了进来:“方队,的确有监控拍到孙局曾上了辆白色的车!但是太模糊了,车牌和都看不清。这辆车往西城区方向走了。” 方恒安家这边正好就是西城区方向。短短半天,顾临奚失踪,孙局和李厉诡异消失,还能都是巧合吗? 李厉……这个疯子说过要把顾临奚折磨到生不如死,如果真的是最坏的这种情况…… 方恒安下意识点了一根烟,忽然想到最近在戒烟,又焦躁地掐灭了。他心头蓦然生出了些无力。 “方队,现在怎么办?”小卢还在喊:“孙局停职的事情本来外界关注度就很高。群情激愤,都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权贵买命借事故杀人。现在听说警局外面都是记者,局里一进出人,就堵着问孙局是不是畏罪潜逃,之前我们抓到的那个’导演’是不是其实是孙局放出来掩人耳目的靶子,局里到现在都只是停职孙局不处置是不是官官相护…” 这年轻人其实比秦澜早毕业没几个月,平时话少看着还稳重些。如今一遇到事就好像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地口不择言。 但在这添乱的嘈杂中,方恒安的内心反而重新凝聚出一种风雨间归然不动的镇静。 他已经不是谁的学生和晚辈了。 “有人告诉我一句话,算我听过最实用的道理。”方恒安在电话里说:“越乱越慌,心越要静。” 这句话是当时顾临奚和导演持枪赌命时说的。 表面上是回答导演,但方恒安清楚这句话其实是和自己说的,让他稳住焦急和担忧的心情,冷静地寻找时机射出决定胜负的子弹。 “方队……” “孙局失踪是上午的事,连我都是刚才才知道的。即使这案子关注度高,但记者不应该消息灵通到这个程度。有人想趁机把水搅浑,然后把事情都推到孙洛川一个人身上——外面说不处理孙局是警局内部有问题,怀疑我们对吧?那就让他们满意。” 郑功正好推开门走进了办公室,还有点不明所以,就听方恒安道:“凡是牵涉到相关案子的,从我开始,全部接受审查。” 他挂了电话便雷厉风行地把这条消息传了出去,可以预想接下来又会是一波新的新闻。郑功有点懵,半天才说:“拘留所那边查下来,李厉逃走的事情恐怕孙局脱不了干系。” 其实如果孙局想,理应可以做的更隐秘些。而他原本虽被停职,却还没有被板上钉钉地定罪。为何要这么孤注一掷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方恒安却无暇细想,只能先处理眼前的事。 他抬手从便签上扯了张纸。郑功不明所以地看他用钢笔写下一行字。 “之前秦澜那边查出来过有窃听器,谨慎起见,我写字你看。” “孙局或许是买命杀人的中枢保护伞,但这么多年,他在局里德高望重,平步青云,又怎么保证这里没有他的’客人’?“ 只这句话,便让郑功起了一身冷汗。 方恒安继续写:“所以正好借着舆论压迫,彻底去查。老郑,这件事或许比想的还要大很多,但是既然我们开始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哪怕表面的纤弱根须下埋藏着一个肮脏的庞然大物。 送走了郑功后,方恒安继续组织人手寻找那辆白车的踪迹。直到数小时后,有人报案那辆车被遗弃在附近几公里的工地附近。 那一带都没有监控,线索就这么断了。 目前来看,很可能是孙局带着李厉绑架了顾临奚,孙洛川做了几十年的警察,反侦察能力自不必说,一定是换了新的交通工具。 但是方恒安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孙洛川要绑架顾临奚,难道也和导演一样,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拉美特利的秘密吗? 其实如果真是这样,倒反而算是好消息。 因为短期内顾临奚不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方恒安也有了明确的搜索方向——顾临奚已关于“雪山”的所在地有三个猜测。 但是如果是这样,他会选择带孙洛川去哪一个呢?是可能性最高还是相对更低的地方? 还是说会直接编一个完全和黑皮书内容不搭边的地方? ——不,应该不会。 方恒安否定了这个想法。孙洛川不傻,还有导演的前车之鉴,完完全全地胡编乱造估计会适得其反。 方恒安尝试站在顾临奚的角度思考这件事。 顾教授是个即使情况再不利都喜欢占主动权的人,因此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是他虽然行事冒险出格,性格却谨慎。 第223章 因此在孙洛川和李厉同时监视下,不太可能冒险去留下什么物理线索,而是会更倾向于“引导” 他会想办法将孙洛川带去一个方恒安能想到的地方。 方恒安忽然想到一次晚饭后的闲聊。 当时顾临奚兴致勃勃地用白板给他画黑封书上谜语的解答思路。最后圈出那三个地点。方恒安靠在床头听着。 顾临奚指着一首诗集还在讲这个词在德语、英语的双关。 他这位老师人前人后真是完全不同,放松的时候会口若悬河地讲感兴趣的东西,还夹杂点炫耀羽毛的自得其乐。 方恒安爱死了他这副样子,面上却不显,反而一脸诚恳地说:“顾老师,我困了。你要不换个语文以外的科目讲吧?” 顾临奚没好气地把白板笔往桌上一扔,坐在他边上:“读研那会儿给你开的那些哲学参考书估计也都没看是吧?” 方恒安理所应当地点头:“是,不然就去报你好友汪灼煜教授了。我从小就怕语文课,短短一句话要咀嚼分析出那么多情绪,恨不得拿着显微镜在字里行间找。” 没想到却喜欢上了一个真会这样说话行事的人。 他在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注意力却被顾临奚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吸引了。那三个地方被用红色的记号笔圈了出来。 “这个阿四山我倒知道,在色达附近。” 方恒安指着三个中最冷门的地点:“本科有次骑行去康县那边,本来计划去的,后来因为队里一个同学高原反应很严重就提前回去了。因为当时留了点遗憾,所以反而一直记得。” 顾临奚笑着说:“好,那我们就第一个去那里找。” 回忆至此,方恒安忽然心头一动——当时顾临奚是说……“第一个”吗? 第144章 倒霉的死者顾教授 什么是死亡? 这个人类千万年来最好奇的问题。但是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问题。 有人猜测死亡是虚无和一切的终点,身体和意识密不可分。就像一台热热闹闹放着综艺的电视被突然拉了闸。 有人觉得身体是身体,灵魂是灵魂。肉体的腐朽意味着意识的自由。 死后有另一个和现在相差无几的世界,还是得衣食住行,现在买不起房的也别指望下去了就财富自由。 这些都算是常见的能够被接受的死后世界,还有些浪漫或者恐怖的文学虚构作品应运而生。 然而关于死亡的另一种猜测就不那么让人喜欢了。 那种说法里,人的意识和躯壳既不是完全分离又不是全然一体的。 人死后,灵魂会被困在这具腐败的躯壳中,感受土壤埋面,或者火葬场的烈火。 然后日复一日被困在被埋葬的地方,不得解脱。 即使看着爱人揽棺而泣也无能为力,因为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死者。 顾临奚再次拥有意识时,就怀疑自己就处于这种状态。 他很确定白衣人的子弹打中了自己的心脏,他的身体构造与常人无异,因此看起来并无生还可能。 他有意识,却连眼皮都不能动一下,只是深陷在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中。 外公的案子也刚刚有了线索和证据,还没有立案重审,孙洛川也未被绳之以法。 还有方恒安……他甚至不敢去想。 顾临奚忽然意识到,之前对生死还毫无所谓的自己……此刻竟然非常想活着。 对于一个已死的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可悲的了。 就在这时,有人抬起他的颈部和双腿,将他抛到了什么地方,身下硬邦邦的,还有些硌着疼。然后是一阵关门的声响。 顾临奚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将全部意志力集中在指尖,然后……他感到手指动了动。 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他感官也渐渐清晰起来。他闻到一股汽油的味道,耳畔是汽车开动的声音,从震感判断,可能还是一辆面包车,而自己大概率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 他没有死,可以听到、看到,有触感。但是几乎不能动。有点像渐冻症患者被封在僵硬的躯壳中。 一般人乍逢大变,死里逃生。忽然醒来总有慌乱或惊喜,但是顾临奚并不同。甚至呼吸都没有乱半分,就像真正的死人一样安静。只耐心听着周围的声音。 车里一共有三个人。开车的是李厉,副驾驶上是孙洛川。后排则是白衣人。 白衣人面容普通,气质温和,但也不是那种会让人有印象的特殊感觉,而是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普通到丢进人群也找不到。 李厉和孙洛川为什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不难推理。 孙洛川需要用人,也有能力救出李厉,二人一拍即合。 但白衣人又是什么角色?另外,从孙局那个微表情来看,应该就是此人把顾穹害死朱莹的事告诉了孙洛川。 几人一路无话,车子中间在加油站停过一次。顾临奚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死得十分让人放心。 方恒安果然了解他,对大部分人来说停车加油会是一个很好的求救机会。但是事实上失败率非常高,荒山野岭没有交通工具,求助的所谓对象还不知是敌是友…… 倒霉的顾教授很有自知之明,这种纯粹赌运气的玩法不属于自己。 不过,安静躺尸并不是毫无奖励的,李厉和加油站工作人员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放低音量。 第224章 不过即使如此,顾临奚依然没听清具体说的是什么,但他听到了一点陌生人的口音。 那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估计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扬着调子“翁哄”叹了声。乍听是一句有点奇怪的感叹词,但顾临奚恰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表示惊讶的方言。 那个地方是康县。 康县走高速能直接抵达阿四山。顾临奚想,看来他们终究还是对我关于’雪山’的提议心动了。 加油的时候孙洛川一直在车上等着,过了一会,李厉拉开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叼着烟上车了。 沉默了一会,孙洛川问:“那人呢?” 李厉含糊不清地说:“说这边风景好,路边走走。也不知干嘛去了,不管他。” 孙洛川:“他怎么找上你的?” 没想到李厉一把拿掉烟,抬眼看着孙洛川:“什么意思啊孙局?不是你找的人吗?” 躺尸在后备箱里的顾临奚听他们一合计,才算明白。 最先是在停职审查中的孙洛川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打开就是那段顾穹出现在朱莹车祸现场的监控光盘。 另外就是一些录音证据。证实了的确是顾穹将朱莹信息泄露给王瑞的,目的就是将孙局彻底逼到自己这边来,掌握孙局手中的警界资源。 也就在差不多时候,孙洛川也暗中得到消息,顾临奚和方恒安在精神病院找到了愿意作证的李旷铭。 身败名裂的恐惧和被人背叛的滔天怒火烧光了孙局的理智,他已经走投无路,便生出绑架顾临奚泄愤的想法。 警局里其实还有一些人有致命的把柄捏在他手里,凭借这些,他救出了李厉作为帮手,并且一路顺利逃出。 他们约定逃脱后在一个地方见面。 而见面时,白衣人就在,并且已经对他们的动机和计划一清二楚,就这么参与了所有行动,还亲手对顾临奚开枪了。 所以,李厉以为白衣人和自己一样是孙洛川救出来的帮手,自然不会多问。 而孙洛川以为白衣人和李厉一样是导演从雪山中带出来的人,也没多想。便根据自己对导演的了解,用“拉美特利的秘密”诱惑对方。 搞笑的是,他们其实连这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许久,孙洛川冷冷地压低声音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事到如今,都是一条绳子的蚂蚱。别忘了,人可是他杀的。另外,他说知道到了阿四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还说用得到顾临奚的尸体。姑且看一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顾临奚心中疑惑顿生,他原以为自己没死是因为孙局并没想杀他,用的估计是麻醉弹之类,只是这附带的全身麻痹效果有些奇怪。却没想到他在孙局和李厉眼里竟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边孙洛川说完就没声音了,又过了没几分钟,后座门被拉开,白衣人坐了上来。车子就启动了。 顾临奚一边思索自己的处境,一边听孙局套白衣人的话。但都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此人讲话温温吞吞,问一句说一句,不急不缓。哪怕别人语气夹枪带棒也回答地一片祥和。在这个氛围下分外诡异。 离阿四山有六小时的车程,到县城附近时天色已经漆黑。 白衣人像是对这段线路比较熟悉,提议接下来的路地势险峻,经常有游客失足和车辆意外,他们不是开惯了山路的最好不要晚上过去。 另外,这个时间即使到了也没法上山,不如在镇上待半天,采买些装备。 孙洛川同意了,他们自称是摄影团,在当地小旅馆住上一晚后上山。 车停在旅馆后院里。 顾临奚作为车里见不得人的尸体自然依然被关在后备箱里。算上来他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喝水,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另外,不知什么原因,他至今依然只恢复了视觉和听觉,手脚还是几乎不能动。 旅馆其实是屋主自己家盖的土方,夜还未深时,几个孩子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逐打闹。 顾临奚很快意识到,此刻对自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虽然不太能动,但是翻身弄出些响动还是做得到的,孩子又天性好奇,本来就对这几个城里人开来的“大玩具”很感兴趣,一定会来查看。 但麻烦的是,孩子实在太多了。 其中还有几个年级特别小的。小孩们又惊又怕,大概率会闹出很大动静,让就住在院子边上的孙洛川等人听到。 孙局这伙人有枪,如果处理不好,反而连累了房主一家。 天色渐晚,邻居家的孩子渐渐都被父母叫回去睡觉了。最后只剩下房主家的一对十岁出头的兄妹。 哥哥一直对车子很感兴趣,一边随口哄抱着牛奶瓶在喝的妹妹回去睡觉,一边向面包车走了过来。 顾临奚意识到机会就在现在,他集中全部意志力在自己僵直的双腿。 ——然而,因为后备箱里的视线受限,他没有看到一个可能致命的细节。 第145章 这年头,做具尸体都不安全了 李厉正从一楼的旅店走了出来,离车只有十几步远。 小女孩吮着牛奶呆呆地看着哥哥。 男孩好奇地走向车子。 李厉在所有人的视线死角中一步步靠近。顾临奚依然没有注意到他。 于是就在这时,顾临奚觉得时机到了,他用尽全力蹬了一下车后盖! 第225章 李厉神色蓦然一变,向车子看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声玻璃的脆响响彻夜空——原来是小女孩忽然看到了这个神情可怕的叔叔吓了一跳,没抓住牛奶瓶。 李厉的视线下意识从车上滑开了,看到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男孩也不再靠近车子,转而向妹妹跑了过去。 顾临奚这才发现李厉的存在,他还没来得及为这次好运松一口气,后备箱就突然被打开了! 冰冷的目光逡巡着这具僵硬的身体,还好顾教授的心理素质的确过硬,几番三次惊吓后,他还能心如止水地尽可能将呼吸压的几不可闻。 屋主家的男孩见李厉打开后备箱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心生好奇:“叔叔,你在看什么?” 李厉的声音还带着笑:“叔叔在看一个贵重物品保存的怎么样啊。” 男孩听他说完,不知怎的觉得夜风更刺骨了几分,含糊应了句就忙带妹妹进屋了。 院子里就剩下了李厉一人。夜渐渐深了,风划过茂密的树叶化作了一阵阵诡异的呜咽。 李厉却像一点也不觉得和一具尸体在这种夜里独处瘆人,反而饶有兴趣地细细观察着。 顾临奚想到了此人从医学院和太平间偷尸体的履历,对他此刻的行为并不意外,只觉得非常棘手。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尸体。寻常人死后二十四小时内会发生尸僵、尸斑等一系列变化,李厉医学生背景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现在天太黑了一时没发现异常罢了。 顾教授的好运似乎刚才全用完了,他正这么想着,就听李厉对着尸体自语:“……我说过要让你生不如死。虽然你已经死了,但张老师说过,按照拉美特利的教义,人死后依然是有感觉的,只是像一台坏掉的机器,再也运转不了了。那既然有感觉,我现在折磨你也是可以的吧。” 顾临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张老师”是导演张其苍。 顾临奚:“……” 这年头,做具尸体都不安全了。 李厉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展开是他心爱的各式形态奇异的刀片,耐心地思索着先用哪个。 顾临奚看不到他在干什么,但不妨碍他领会李厉这种念念不忘的执着精神。 在这种近乎绝境的情况下,他简直觉出了种苦中作乐的荒唐感了。 李厉终于选中了一个铁钉状的物品,照了照顾临奚的太阳穴位置,比划合适的地方想对准了插进去。 他一边这么干,一边继续自语道:“死人是不是也能听到我说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不对?” 顾临奚:“…… ”真是问出了他的心声。 “我们一开始其实没什么仇的。只是张老师想让你开口嘛,就派我去了。” 李厉叹了口气:“但我说你这人啊,真是自己找罪受。一句不肯交待也就罢了,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样子。” “你怎么就那么装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我最恶心你这种人了。凭什么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都是被人狠狠踩进不见天日的淤泥里,就你们能昂着头毫不妥协?衬得别人都是软骨头显得你们特别牛逼,特别有骨气是吧?……连张老师都说你是有大格局的,你算什么东西?我遭受过的痛苦你这种生出来就高高在上的大少爷又怎么懂?!” 这世上向来有很多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恨意,因为很多人恨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别人眼里照出的那个无能懦弱的自己。 顾临奚无暇理会李厉的心路历程,或者和他比个惨。对方手里锐利的钉子一点点逼近了他的太阳穴。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他的手却依然很难抬起,更不要说反击李厉了。 ”至于为什么和孙洛川一起杀你,甚至连你死了也不放过你……”李厉手里的钉子已经碰到了顾临奚的皮肤。 “很简单,因为张其苍是唯一理解我欣赏我的人……他对别人来说是导演,是医生。但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老师。而你…用卑鄙的骗术杀了他!” 他说到最后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仿佛压抑着千万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手下一抖,钉子没有直接扎下去,而是擦着顾临奚的眼尾划了过去,流下一串鲜红的血珠。 人死后因为血液凝固,所以流血会转而暗红色,而非鲜红。 李厉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把钉子拿开,站直身子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温和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李厉瞳孔皱缩,他下意识抬起钉子对准来人,才发现还是那个白衣人。 第146章 情深不寿,智多易夭 就像顾临奚当初一样,李厉也没有注意到白衣人是什么时候靠近自己的。 他感到有点没面子,故意恶狠狠地说:“关你什么事?滚远点,否则先收拾你。” 白衣人张开双手表示没有敌意,客客气气地说:“我自然不敢多管闲事。只是明日进山还用得着这位顾教授的身体。张先生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见一见雪山的秘密,眼下希望就在眼前,您作为他最重要的门生,一定很希望能万无一失地帮他完成遗愿吧?” 听他说完,还装着死的顾临奚心头一动。 第226章 无他,这段话说的实在是太漂亮了。 李厉此人色厉内荏,表面自傲其实极度自卑。 白衣人先给足了他面子,又精确地捏住了他的“七寸”——导演张其苍。 而最后一句更是精妙,既说清楚了是为了完成导演的遗愿,又将李厉抬举成了所谓“最重要的门生”。 真是字字珠玑。 李厉显然听进去了,放下武器,神色软化了些,但依然说:“反正人都死了,我割两刀玩玩也没什么吧。还规定非要全尸不成?” 白衣人笑眯眯地点头:“是,雪山喜欢圆满,不喜欢缺憾。生死原本就是一个轮回,身体是启动轮回的紧密机器,损毁不得。” 李厉被他这段好玄乎的话砸晕了。犹豫了一会,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还真讪讪地回屋去了。 可能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走前他还凉飕飕地寒掺了一句:“人可是你亲手开枪杀的,你要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大半夜的,真不怕顾临奚的冤魂直接找你索命?” 白衣人没应话,只是客客气气地笑着目送李厉回了屋子。 此时已至深夜。李厉走后,白衣人却没有相继回屋休息。 他竟然用车钥匙开了锁,径自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他用实际行为否定了李厉的话,此人不止不怕,还一点也不忌讳。 直接要和“死尸”单独共处,几乎要靠在一起了。 他甚至还贴心地开了点暖气,好像一点也不怕“尸体”加速腐败。 夜里风更大了,像压抑的咆哮声。其中竟然还夹杂着一点凄厉尖锐的声响。 仔细听,竟然是蝉鸣。 白衣人用闲聊的语气开口了。他轻轻松松地问:“顾先生,你喜欢秋天的蝉吗?” “尸体”不会开口。 顾临奚也没有说话。 安静了一会后,白衣人自己先说道:“我不喜欢。盛极而衰,过犹不及。秋天的蝉仿佛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夏日的过度爆发意味着秋天的腐败和死亡。过度强烈的情感、欲望或者意志,最后昭示地往往都是死亡。只有日复一日、消除情绪的平静才能生生不息。” 他说完后,便安安静静地仰靠在座位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临奚忽然开口了:“你是谁?为什么没杀我。” 之前发现自己没死时他就一直在思索,李厉医生出身,孙茂川更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两人都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新手。 怎么可能那么粗心,把一个有心跳能喘气的活人笃定地当成尸体?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目睹他心脏中枪后,孙局和李厉的确亲眼所见他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而做手脚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白衣人射出的那颗子弹。白衣人刚才阻止李厉的行为也说明了问题。 果然,对于死而复生的顾临奚,白衣人毫不惊讶,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但是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教授其实很熟悉白衣人这种说话风格,因为有时候他自己也喜欢用这种似是而非的隐喻兜圈子,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对方到底想问什么:“坦诚来说,如果早个一年半载,我可能对这也没有太大想法。但现在觉得还是肆意纵情来的有趣些,先前活的太克制太拧巴了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不赞同你的想法。” 白衣人像是叹了口气:“即使强烈的情绪带来的是死亡也一样吗?” 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两遍,显然意有所指。 顾临奚却只是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回想之前每天活着不知要去干什么,喜怒哀乐六欲皆无,和死了区别也不大——你不是大半夜特意来和我聊哲学课题的吧?到底想说什么,直接些。” 一阵沉默后,白衣人道:“顾先生,你体内一直有种致命的毒。” 他看向面露讶色的顾临奚,继续说了下去:“你从少年时期就中了这种毒,但是直到近期才发作。你不觉得奇怪吗?” 顾临奚缓缓皱起眉。 “就是你自己刚才说的话了。”白衣人说:“先前活的’没意思’所以一直没有发作。而现在才开始发作,你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喜怒哀乐、情爱欲求。前后的对比就很说明问题了。” 他顿了顿,继而说:“或者更早一些,你少年时刚离开雪山失忆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几乎没有任何不适?” 的确没有任何不适。事实上,那简直可以说是他这倒霉的三十余年人生里过的最无病无灾的岁月。 但顾临奚并未因此而信任白衣人,反而从这段话中有了种不可思议的猜测。 白衣人还在继续说下去:“那其实不是毒,而是一次失败尝试的副作用。我很遗憾这次失败对你造成的影响,但换个角度说,这种副作用似乎也有种某种哲学层面的寓意。” ”世人说,情深不寿,智多易夭。通过我后来的研究和你这里的实际情况,我几乎可以断定,情绪是毒发的直接诱因。” 他看着顾临奚的眼睛。这是双很特别的眼睛,瞳孔漆黑,就像深不见底的静渊,大部分时候都微垂着眸,带着一派漫不经心的漠然。 但有一些瞬间,当这个人抬起眼睛时,眸光竟然亮的惊人,好像一团能点亮点燃一切的火星,火海扑面而来,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躯壳里嘶声呐喊的灵魂。 第227章 白衣人竟然叹了口气,说:“你已经发作过两次了吧?等到第三次,即使我也回天乏术。所以这次见你,我想把解药给你。” 良久,顾临奚笑了一下:“我说了不想死,因此这么好的事情似乎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白衣人却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果然,顾临奚话锋一转道:“但是我这人倒霉惯了,毕竟也不是谁去趟超市都能被人绑架暗杀的是不是?在你做善事之前,我只想问一句:雪山是因为导演死了一蹶不振人才凋零了,还是忽然大彻大悟准备改行做慈善了?竟劳动您亲自做外卖员把解药给我送货上门——” 言毕,他轻轻地叫出了一个称呼。 第147章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拉美特利阁下。”顾临奚低声道。 白衣人注视着顾临奚雪亮锐利的眸光,反而和善地笑了:“顾先生,我说过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顾临奚看着这张陌生的、普通到丢到人群也找不出的脸,问道:“这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白衣人——拉美特利:“我说是或者不是,你都不会相信。不是吗?” 顾临奚默认了,而后道:“你把导演、孙洛川还有我玩弄在股掌之间,有趣吗?” “’玩弄在股掌之间’可不敢当。”拉美特利温和地说:“据我所知,张其苍可是死在你手上。你故意通过他在你周边安装的摄像头和窃听器让他得知你有能够破解拉美特利秘密的黑皮书,再顺水推舟地被他绑了,最后利用书页上的磷火设局杀了他。” 他侃侃而谈,犹如身临其境。 顾临奚点头:“我之前也这么想。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我和导演二人的局。” “不是吗?”拉美特利饶有兴趣地反问。 “不是,因为你插手了。并且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我的’盟友’——最后用自杀式方式逃出火焰的人显然是你拉美特利的信徒,所以他没有救导演,而是给了一把枪让我和张其苍‘公平决斗’。” 拉美特利好整以暇地点评道:“这最多只能说明我是中立的。为什么说我也想杀张其苍呢?” “很简单。因为你比谁都清楚,根本没有黑皮书这种东西。”顾临奚神色漠然道:“终极boss会在书房里放一本写着自己所有秘密的书?还轻而易举地就被个半大孩子偷走了?这又不是rpg冒险游戏,你也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倾诉欲。” “既然你给了张其苍人手,就说明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他当时却是毫无准备的。所以很明显,你没告诉他书有问题,是打算借我之手除掉他。” 隐藏秘密的诗句的确有,但都是顾临奚小时候无意间听拉美特利吟出的寥寥几句,拉美特利惊才绝艳,诗句是临景所作,多少蕴含了那里的风物特征。可以借此推理雪山所在。 因此,根本没有所谓的黑皮笔记。拉美特利本人最心知肚明。 顾临奚甚至在想,当时那人穿越火海出现时,导演以为是来救他的。 但或许,这人反而是来杀他的。 拉美特利却并无怒色,反而抚掌轻笑:“精彩,还有吗——你还提到了孙洛川?” “孙洛川其实近几年因为临近退休,和雪山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只是还帮忙做些传递消息和收尾的工作。” “最初他卷进来,是因为陈老爷子收到威胁信的事情被一拨大晚上来交流学习的专家’无意间’发现了。于是警局就开始清查内鬼。” ”这么一查,孙局又‘意外’发现自己当年买凶杀人的证据还在,只好铤而走险继续杀人灭口。” “最后不知怎么的,就好像有个无形的漩涡一样,彻底把他吸了进去。到现在万劫不复。” 顾临奚一天没有进食,其实到现在已经很虚弱。 但在拉美特利面前,他不愿示弱,只是声音压得极低:“我查过,当时那个所谓的专家交流团里有人在事后失踪了——那是你的人。甚至方恒安在半年前碰巧查到这个案子,也是因为所谓的巧合。” “什么巧合?”拉美特利问。 “巧合在于,这个案子当时没有在谋杀卷宗里。是他在附近调查时无意间听人提起,顺水推舟过去查到的。” “我从不相信巧合。”顾临奚说:“拉美特利先生,你觉得呢?” 拉美特利温和地点了点头算作默认:”他不是罪有因得吗?你外公的死也是因为他吧。我只是在帮你。” “你把顾穹谋杀朱莹的事告诉他,让他来杀我也是为我好?” 拉美特利道:“只是想让他帮我请到你罢了。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顾临奚算是会挑动人心的,但是拉美特利下许诺时却又是另一种样子。此人字句平缓,甚至没什么感情色彩。 但偏偏让人如同收到蛊惑般内心震慑,甚至都忘了想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难怪有“箴言”之说。 但顾临奚是和他朝夕相处过的,且他意志坚定,并不太被影响,只淡淡道:“你只是习惯于藏在幕后,用一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小手段就让所有人斗的两派俱伤。我们都是棋子,你如神一般高坐明堂上,从不染尘埃。不得不说……好手段。” “……更早的时候,顾穹会死于导演手中也是因为你的挑拨吧?你明知张其苍因为家族传承对雪山代表的秘密近乎狂热,却故意选择了顾穹。” 第228章 “你用这种方式让两人始终内斗制衡,这样他们就不会威胁到你,始终在你的掌控下。” “后来,顾穹渐渐有胜出独大的势头,你便选择支持导演杀死顾穹。而在导演羽翼渐丰后又故技重施借我之手除掉了导演,都是相似的手段。” 拉美特利忽然道:“这点错了。” “不要把我和阴谋家相提并论。”他的神情第一次变得严肃而慎重:“我选择顾穹只是因为起初以为他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而杀死他也是因为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请你不要用这种狭隘无聊的理由来侮辱崇高的动机。” 东方既白,拉美特利抬眼看了眼天色:“顾先生,问题我也回答了。解药你要吗?” 顾临奚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拉美特利道:“你中毒是因我的失误,所以我便多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组建医疗团队研究过此毒的发作阶段,但是那时的你的心绪状态与现在大不相同。如果你目前这种样子持续下去,可能只能活四个月。” 说来真是感慨,几天前方恒安还念叨着找不到拉美特利,解药毫无线索。现在拉美特利直接跑来当面要把解药奉上。 “我这人倒霉惯了,不习惯遇到好事。”顾临奚平静地说:“请把代价一起说了吧。” 第148章 “四个月……够了。” “就像刚才说的,毒的发作和你的情绪心态有关。你失忆期间也的确没有发作迹象。”拉美特利说:“解药很简单,我再给你一次当初你下雪山时吃过的药。你把一切都忘了,毒自然不会再发作。” ”不会再发作?“顾临奚何等敏锐,从这个词就明白了背后的含义:“你并不是在解毒,而只是通过让我失忆免除诱因。” 拉美特利平静地点头道:“很抱歉,我说了这不是毒。因此除了用这个办法抑制,它本身几乎是无解的。” 顾临奚皱眉:“几乎?” “那是你我都不能承担的代价。”拉美特利说:“我现在说的方法,对你来说是最实际最简单的。顾,忘了这一切吧。” 他曾亲手清除过顾临奚的记忆,又选择让顾临奚想起。而现如今,又再次提出要故技重施。 这种反复的所作所为,真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顾临奚沉默不语,忽而勾出个带点嘲讽的笑容:“我了解我自己。我受不了浑浑噩噩活着的。比如当年,哪怕你不给我那管血,我也在想方设法弄明白缺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这么做对我没有意义。” 拉美特利却说:“这次我会带你回雪山。我会用一切手段把你的情绪波动控制在一个很低的阙值——你不会死的。” 蓦然天光乍现,拂晓之前的日光并不十分绚烂,是另一种让人心生希望的温暖。 “还是算了吧。”最终,顾临奚笑了下:“四个月……到过年,够了。” 他对拉美特利道:“不论如何,谢谢你没有现在杀了我,还给了我这四个月时间。” 他们间又陷入了沉默。 有一瞬间,顾临奚觉得自己从拉美特利脸上看到了近乎愤怒的神情,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看错了。 这是雪山近乎于神的存在,拉美特利强大完美,算无遗策、无懈可击。 情绪是凡人无法掌控自己而衍生的产物,神又怎么会有呢? 拉美特利:“是为了你的学生方恒安吗?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变化大多因为他。你不想忘了他?” 顾临奚笑道:“是但又不完全是。不过这话由您问出来感觉真是奇怪,怎么说呢……用你自己的词来说,显得狭隘了。” 拉美特利忽然道:“顾临奚,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不希望被随意毁掉。所以我和你打个赌,如果你输了,我希望你重新考虑我的建议。” 顾临奚素来讨厌被威胁,因此只是一笑而过。 拉美特利却并不在意,他想要的赌约并不需要顾临奚的同意。 他的白衣其实是宽大的风衣,此刻拢起袖口露出腕表。 这表很奇特。表带是常见的机械表款式,维度表盘是木质的,同样木质的指针一动不动地停在一个时间上。 这竟是一块坏掉的表。 顾临奚没看清他具体怎么操作的,只看到表盘打开后拉美特利取出一根银针。 细看却原来不是实心的针,而更像是一根极细长的针管。透明的针腔里能看到银色的液体在轻轻晃动。 然后拉美特利就把这针刺上了……他还不太能动的脖子。 “针里的东西和我射向你的那颗子弹原理类似。你会持续假死状态。从体温、呼吸、心率等生理指标都会判断出你是个死人。死人自然不能睁眼、说不了话,也不能动——但是这个药特殊的地方在于,你可以听见。” “刚才在康县加油站附近,我发现有警察在跟着我们,应该就是那位方先生了。” 几乎是瞬间,顾临奚就感觉一股冷意从脊椎升起,几乎是瞬间……他就动不了也看不见东西了。 只有拉美特利的声音平静地在耳畔响起:“如果我没猜错,你最开始应该是被他在你’死’后半年坚持查车祸真相的作为感动了吧。但平心而论,口说无凭的一些心绪,区区半年查案经历……真是说明不了什么。” “所以,我很好奇如果你真的死了,他愿意做到什么程度。” 第229章 他俯下身,端详着身上肌肉抽搐、却还在用最后的意志力拼命抵抗药效的顾临奚:“顾,你安静地听着就好了。” * “恒安,停下吃点东西吧。”副驾上,郑功劝道:“换我开会儿。” 方恒安摇头,他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已经嘶哑,清了清喉咙才道:“川西这条线我早年自驾来过,比你熟。节约时间也不容易出事故。” 顾临奚被孙局和李厉挟持已有近二十四小时,十小时前,他们在途中接到了报告,在距离方恒安家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偏僻巷道中,有路过的小情侣听到了枪声。 自那以后,方恒安除了必要的工作指派几乎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开车。 四小时前,他们路过一个加油站时,当地小妹描述了形貌很像孙洛川和李厉的一行人。 只是虽然是三人同行,但第三人体貌特征显然和顾临奚对不上,而且可以自由活动,听起来也更像是孙洛川的同伙。 所以,他们至今不能确定顾临奚在哪——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郑功心知肚明这些事方恒安比他更清楚,因此也没说出来惹人心烦,只是说:“目前来看,阿四山这条路线应该是对的。我已经联络了当地同事帮忙驰援。既然方向是对的,很快应该就能追上。” 方恒安点头应了。他在沿途的村子里买了登山装备。和店家搭话的时候打听到了孙洛川一行三人昨夜在此处落脚刚走不久。 店家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操着乡音道:“他们还打听了阿四山中最高峰的消息。问我线路那人一看就是从你们城市里过来的读书人,说话特别文气,衣服也雪雪白的,在我们这黄沙地里也一点灰都不沾似的。就这么一伙人,看带的东西不像专门爬山的,偏说要去登咱们的’东方皇后’,我印象还挺深的。” 方恒安:“他们几个人?” “三个。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很有领导派头,一个是瘦高的年轻人,还有一人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了。” ”他们晚上休息的时候又派人看守东西或者长时间离开过吗?” 店家挠了挠头:“没有啊,瞅着挺正常的。他们也没带什么行李,就开了辆面包车。晚上车就直接大剌剌地停院子。晚上的话……应该没离开过。因为我和他们打过招呼,晚上我这里院子门是落锁的,他们自己也出不去。” 郑功知道方恒安在问什么,心里已经因店家的回答升起不好的预感。 道理很简单,如果孙洛川等人依然挟持着顾临奚,不可能放任他自由行动。 而如果顾临奚已经成功逃脱,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和他们联络。 那其实最高的可能有两种。 一种是顾临奚已经不和他们在一起。 另一种是顾临奚已经不需要看守。 都不是好消息。前者对应抛尸,后者对应藏尸。 郑功有点担心地看了眼方恒安,他这位朋友却没说什么,只是立刻启动车子继续开往幺妹山。 第149章 不能给我导师丢脸 路上,方恒安忽然自己开口道:“老郑,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能猜到为什么孙局他们会往阿四山这里来。还有为什么他们要绑……林熹。” 郑功想了想,坦诚道:“奇怪。但是目前首要是救出林熹,抓回孙局和李厉嘛。你到底是名侦探推理还是算命算出来的暂时都不重要。等事情解决了我再好好问你个三天三夜。” 郑功这人身上其实有种难得的智慧,就是他非常擅长装糊涂。这让他能够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态度面对生活和工作中那些“灰色” 的东西。 比如钟力自杀时,顾临奚和方恒安关了监视问话,他心知肚明,却没有提。 比如为什么犯罪分子屡屡和林熹这无足轻重的实习生过不去,到连孙局都亲自出马。 他都没多问。方恒安问话他便答,要干活就干,不说话就陪着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郑功指尖夹了根烟:“你这么直白的一个人,要能说你会直接和我说的。要真是什么还不能告诉我的……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犯得上和外人一起给你添堵吗?我这人没那么多心思,有的人对事不对人,我对人不对事。我看你方恒安靠得住,我就信你。” 烟抽完了,他划开车窗没素质地把烟屁股直接扔出去,一边大剌剌笑道:“不过那些老头子可不是我这么好糊弄的。停职期间出去追案子,到时候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写。” 方恒安笑了一声:“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轮到我烦恼。” 郑功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听对方毫无预兆地交代了起来。 “老郑,我想了想……把能说的先给你说了。有些事儿我估计你或多或少的也猜到了,你别嫌我啰嗦。就当我串起来给你做个报告。” 方恒安目视着前方,边开车边道:“我们之前抓住的那些人,导演、钟力、陈老爷子……乃至孙局,他们都来自于一个庞大的组织。这个组织有庞大的财力物力,以此方式吸引社会边缘人员为他们所用。” 郑功若有所思道:“所以钟力搞绑架案,陈老爷子老当益壮装炸弹,都是这个组织花钱买的?” 方恒安简短地评价:“少瞎扯淡。” 郑功:“……” 没等郑功怼回来,他继续说道:“直接给钱是最简单却最不牢固的关系。这么说吧,如果说你是个绝望的家庭主妇,家里很穷还每天给老公打。有一天你得到了一大笔钱。生活会有什么变化?” 第230章 郑功:“要我就和变态离婚啊,自己找个小白脸过。哦,可以找不止一个。” “如果她有这种性格,基本早就离婚了。你别贫,好好说。”方恒安没好气道。 郑功其实只是习惯性活跃气氛,其实这么些年警察生涯,近日这种大案要案不常有,最常见的就是这种家长里短的分歧,见得多了。 于是便认真回答道:“如果是比较传统的家庭,又有了孩子,钱估计最后大概率还是落到女的老公手里。然后可能会消停一段时间吧。但还是会回到最开始,因为家暴这种事就像赌博,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 “你说的没错。”方恒安道:“所以这个组织服务到位,选择帮这些人从根本解决问题。” 郑功条件反射就想问一句什么“根本”,但话还在舌头尖上,他自己就明白了。 “根本”自然就是解决创造问题的人。 帮主妇解决家暴老公,帮孱弱的老人解决不孝的吸血鬼儿子,帮绝望的父亲杀死侮辱女儿的暴徒。 一方面,这些原本就一只脚跨入深渊的人会非常感激这个组织。 另一方面,他们杀人的证据已经掌握在组织手里,他们也不敢不卖命。 最好的控制往往是恩威并施。 而更妙的是……就像狮子老虎之类的东西一旦吃过人就必须被打死,因为它们忘不掉人血的味道。 ——人类本身也是一样。只要杀过一个人,就会忘不掉杀人的感觉。 所以他们的用处往往是为组织杀更多的人。爆炸、绑架……或者是制作一些意外车祸。 郑功感到一股寒意混杂着高原地区的山风刮的脸颊生疼:“你的意思是……这种人还很多?” 方恒安:“钟力给我们讲过一个都市怪谈一样的故事你还记得吗?有个电话号码可以联系上那个帮忙解决问题的组织,钟力的老乡是先打的,然后才告诉了钟力。” “不是……”郑功一脸混乱:“这闹这么大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法治社会啊。” 方恒安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郑功蓦然又从他的神色中领悟了。 是了,这就是孙局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方恒安:“但是再完美的犯罪和布局都终有被戳破的一天。十几年过去了,运气也好,时机也罢,如今我们有了将它连根拔起最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郑功只觉得听的热血澎湃,恨不得现在就抓到犯罪分子摩拳擦掌干一番。于是又抽了口烟,顺便帮方恒安点了支烟递过去:“可以啊恒安,理得清清楚楚,兄弟敬你一支。” 方恒安这次没拒绝,叼着烟,笑了起来:“毕竟我导师可是犯罪心理方向,不能给他丢脸。” 这是他这几天露出最无阴霾的笑容。 说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到了幺妹山附近,郑功正要再打趣几句,忽然道:“恒安,你看是不是那辆车?”? 方恒安看过去,停在那里那是一辆面包车。 两人连忙下车查看,车的后灯有旧的撞击痕迹,的确和店家等几个目击者描述的吻合,应该就是孙洛川他们开的那辆。 车里没人,却还有点暖气的余温,应该人才下车没多久。 郑功戴上手套在收集车里的物证。 方恒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血都涌到了心口,他绕到车后,手足冰凉地拉开后备箱…… 还好,后备箱是空的。 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松下来,却在后备箱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蛇皮袋子,很大……可以装进一个人。 后备箱里还有几处星星点点的血迹和几根黑发。 郑功绕到后面把这些东西放进证物袋时,无意间发现方恒安的脸色极其难看。 方恒安忽然弯下腰,从后备箱和前座的夹缝中捡起一个框架极细的眼镜。 方恒安怔怔地看着这眼镜。许久后,他没有接郑功递过来的证物袋,而是将眼镜折好放进胸前衬衣的口袋。 郑功:“恒安?” “这是他的……”方恒安看起来像被谁猛的捅了一刀。 第150章 “哪怕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 方恒安忽然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没事……这应该就是他们开的那辆车。后备箱的头发和血迹拿去化验。后备箱没有找到绳索、手铐等绑缚用具,推测被害人可能丧失行为能力或者无意识状态。无挣扎痕迹,说明被害人在整个过程中大概率无意识。被害人死亡可能性……” 他一口气说道这里,忽然像被高原的冷空气呛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郑功拍了下他肩:“恒安……你没事吧?” 方恒安摆了摆手,低头从郑功手里又抽了支烟,背过身快步走到马路边去抽了。 郑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也夹着根烟想跟过去和他继续聊:“那他们是把人一起带上雪山了啊?” 方恒安没有说话,只潦草地点了下头。 他侧着头点那根烟,火苗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 郑功开始以为是风大,顺手帮他挡了挡,一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来也是奇了,不仅非要带上林熹很奇怪,甚至似乎到这块地界后孙老都没太注意掩饰行踪了,上雪山对他们来说这么——” 第231章 郑功话到嘴边忽然忘了词。 因为忽然发现方恒安一直点不上烟不是因为风大,而是他的手在抖。 郑功心里一揪,下意识接过打火机帮他把烟点上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对方猛的吸了一口,然后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视线交错间,他发现方恒安的眼底是血一般的红色。 方恒安侧过头,快得近乎狼狈——郑功只能看到他因连日劳累微微凹陷的颧骨。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老郑,你再去看看车吧。” “啊…… 好!”郑功一愣之后,如梦初醒地转身走了。 这是一条环山公路,人站在那里,背后全是雾茫茫的烟雾。 郑功看着他茕茕独立的背影,忽然不着调地想起了挺久前的一件事。 那是顾教授车祸刚发生没多久,方恒安已经连日调查三日没休息了。 郑功熬不过刚从家里回来,正看到方恒安拿着证物袋里的眼镜在出神。 他眼里缠着血丝,泛青的胡渣冒了出来,颧骨微凹,反而衬的双眼格外的亮,平日里就尤其突出的执拗和固执就像一把燃着在瞳孔中的火。 又热又孤独。 郑功不是什么文艺的人,但当时大老粗的脑袋里居然福至心灵地飘出了这样一句话,还觉得真的挺合适的。 一支烟的时间,方恒安走回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他没再搜那辆白车,只是对郑功道:“路上我刚才和你讲的这些都是有证据的事,你回去后开我电脑可以看到,走前我把密码改成咱们毕业后第一次同学会的时间了,你直接查看就行。孙局那块的事情比较复杂,牵连太多了,连根拔起有难度,只能辛苦你了。” 郑功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又品了下方恒安先前那句话,忽然皱眉道:“等等,什么叫辛苦我?你让我一个人查?” 甚至走前提前改了密码。 方恒安没理会跳脚的朋友,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幺妹峰到了,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你把人手提前调派好,要保证这座山附近的通路都埋了人。孙洛川一行人只要下了山,就跑不掉了。” 郑功愣住了:“不是……你要上山?就像你说的,我们把附近都围住了,等他们下来不就是了。他们还能在上面住一辈子不成?你现在上去——” “我要去找他。”方恒安静静地打断道。 郑功立刻道:”但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他们很可能也有枪,你也做不了什么啊。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这个情况凶多吉少…… 剩下的只能看林熹自己的命了。” “没关系。哪怕他… ”方恒安顿了一下,把那个字混着刺骨的寒风从肺腑中吐出来:“哪怕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 方恒安对郑功笑了下:“他这个人,说起来洒脱不在乎,好像能和民工一起在土里打滚。其实特别独,还讲究。所以在重逢后第一次再见我就觉得可疑,这人除了后背上特意搞到点眼不见为净的泥,袖口都是一干二净的。买眼镜能用显微镜精细对比下哪个镜腿好看…” “后来我们去吃烧烤,他明明啤酒大排档都没来过的样子,烤肉用筷子剃下来细嚼慢咽的吃。还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喜欢热闹的地方……” 这个一贯少言寡语的男人说着这些琐碎的细节,忽然道: “他这样的人,不会想在这些人手里…慢慢腐烂的。” 方恒安穿戴好登山设备,将背包甩在背上,挥了挥手,向山上走了。 因为登山路线都是村里人提供的,所以他并不担心会和孙洛川一行人错过。 但事情的进展比他想的更快。大概走了半小时,到了一个适合扎营的平台。 这时积雪到小腿位置。他之前从未有过登山经验,加上这次准备仓促,感觉腿部已经有麻木的感觉。但好在目前地势尚不险峻。 就在他低头活动脚部时,注意到前方雪地上留下了三个人的足迹和类似担架的痕迹。 他心头一惊,去探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旋身正抵上身后人手中一把手术刀似的木柄银刀。 两人对峙了一瞬,目光相错。 方恒安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神情隐藏在帽檐阴影中,唇上不带一点血色,勾出冷漠的直线。 此人穿着宽大的白色风衣,应该就是和孙洛川一起多出来的那个白衣人。 一瞬之后,视线错开,方恒安借力挥动匕首刺向白衣人,却没想到此人身型灵巧诡异,此处地势虽不险峻但毕竟边上就是悬崖,白衣人竟然毫不在意,像是半个身子都飘了出去。 方恒安心中一惊,忽听边上传来人声,就见李厉跟在孙洛川后面从山崖另一边绕了过来。 方恒安喝道:“林熹呢?” 李厉闻言就是诡谲一笑,方恒安心中一沉,于是一瞬间忽视了白衣人。 他很快意识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此人就如化身于雪山之间,眨眼的时间竟然从崖边逼近他的面庞! 白衣人指尖夹着薄如柳叶的刀片,刀片离方恒安的颈项只有毫厘之间。 实在是太快了——这是方恒安当时唯一的念头。 他甚至有种错觉,此人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某种化身于雪中的幽灵,如果他愿意,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刺穿此地所有人的的要害。 刀片逼近耳畔时方恒安听到了风滑过的声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痛,就感到颈间一阵温热粘稠! 第232章 ——他一手去格挡白衣人握着刀片的手,刀暂时没有再深入,同时抬拳击打对方肋下位置。 然而奇异的是,他明明是准而狠地击打下去,却没有任何拳头到肉的感觉,反而仿佛打中了一团空气。 太诡异了——一瞬的怔愣间,方恒安感到自己的力道被一股柔和的力推了回来,他全力之下的一击反而成了白衣人手上的力道,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 他腕部剧痛,不自觉踉跄后退了几步,立刻挡不住那柄刀了。 眼看白衣人手里的刀片就要割断他的劲动脉! 第151章 方恒安吻了那干燥冰冷的嘴唇 就在这时,有人道:“你再动一动,我就杀了你们老大!” 竟是郑功。 他知道方恒安不想让他一起冒险,也深知好友性格的固执,要惹急了没准这兄弟能一个手刀砍晕他——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方恒安。 因此为了不浪费时间,郑功索性没有纠缠,而是落后一段跟着方恒安的足迹上了山。刚才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被方恒安和白衣人的争斗吸引,因此竟然没人注意到他。 他幸运又理性地选了最靠边又作用最关键的孙洛川,孙局倒是警醒,但是毕竟年事已高又不备被偷袭,三两下就被郑功拿下了。 郑功用枪对准了孙洛川的脑袋:“孙老,您别乱动。你知道的,我的枪法烂的很,还容易紧张,别一不小心我一激动直接走火了。” 他在方恒安开口前打断,故作轻松地耸肩道:“恒安,你来救对象,我来帮朋友。谁也不碍着谁。” 孙洛川偏了偏头:“小郑,你别冲动。万一枪声导致雪崩,这儿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局里有很多流言,但毕竟还没定案!别说这是我的案子,我要避嫌。但凡任何一个不相关的案子,我都要训斥你一句——听风就是雨的,白给别人当枪使!” 他说话时,郑功其实有一瞬间的恍惚。 因为孙洛川说这句话时语气神态和办公室里一摸一样,还带了点长辈仿佛真心实意的慈爱和严厉。 他这人天生念旧情,穿久了的拖鞋都不舍得丢,还被女朋友嘲笑了很久。更别说时一进警局就是顶头上司的老领导了。 ——他在基层干了五年才因为一次表彰当面和孙洛川说上话,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老局长时那种崇拜又自豪的心情。 方恒安看郑功有些迷茫的神情,心下微沉。 孙局果然老谋深算,算准了郑功的性格,也猜到了他来不及把所有的细节和证据都给郑功掰扯清楚。 几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白衣人用刀抵着方恒安的脖子,郑功挟持着孙洛川。 而被人遗忘许久的李厉竟然就倚在山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 方恒安很快就明白了李厉打的算盘。他之前短暂地听命于孙洛川或许只是因为需要孙救他并带他来雪山。 现在孙洛川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甚至还是雪山秘密面前潜在的竞争对手,因此他选择了坐山观虎斗,想坐收渔翁之利。 方恒安心知肚明,自己和郑功同时全身而退的概率很低,更何况,他上山的目的是为了找到顾临奚。 目前的平衡只是表象,他们其实在明显不利的位置上。 然而,就在这时,白衣人忽然一笑:“原本就只是切磋一下,何必这么认真?” 说罢,他竟直接松开了压在方恒安颈动脉上的刀片。 所有人都是一愣,孙洛川沉声道:“山下的事山下再论,真犯法也有警察,现在两败俱伤有意义吗?各退一步……” 说实话,这番话由谁讲都没他可笑了。 但郑功心知肚明自己原本就不可能真的把孙洛川怎么样,便和白衣人同时松开了对人质的挟持。 “方才冒犯,”白衣人做了个手势指了方向,客客气气地对方恒安地道:“人在那里。” 他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将刀片往边上的雪上一抹,留下一串红梅般地痕迹。 于是,此人周身便又是不着尘埃的雪白,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他兴致所至的一场游戏。 尽管看起来白衣人似乎只是听命于孙洛川,为了孙洛川的安危才放了自己。但方恒安总觉得此人并不那么简单。 但这时,这些事情对方恒安而言,甚至都不重要了。 郑功走到方恒安身前:“恒安,你安心去看他。其他交给我。” 他转向众人,握住手中的枪。孙洛川等人生怕枪声会引起雪崩,因此也不再轻举妄动。 这么多年朋友之义,许多话并不需要言明。方恒安没说什么多余感谢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顺着白衣人说的方向走去,那其实就在几百米距离……方恒安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喧嚣尽去,耳畔只有风声,刚才被人用刀抵着咽喉都镇定自若的他,蓦然发现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顾临奚。 顾临奚躺在一片平坦的岩石下。 方恒安将手覆盖着那修长的脖颈,拂过凸起的喉结。 安静,死寂。 没有呼吸。 良久,方恒安低下头,吻了那干燥冰冷的嘴唇。 第152章 还没来得及说为什么会爱上他 第233章 白衣人最后松开对他的挟持前,曾用一种奇异的语气说:“我很意外,你居然来了。你应该能猜测到,他或许已经死了,你来这只是白白送死。毫无理性。” 方恒安当时就没理他。理性是什么?无非是懦弱者给自己的放弃理由,凉薄者自我安慰的借口。 他从来没在乎过这些。 他心里有一套自己的铁则,如定海神针,别人说什么都干涉不了他的决定。 只是有点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顾临奚他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们其实是一样孤独的人。 父亲虽然势利,但是对方恒安管束不多。母亲有自己的事业,对一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家庭了,但他依然很迷茫。 他没有目标,没有责任,生活在一片虚无之中。 直到公交车上的偶遇,他遇到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少年。 他们重逢是在老人的葬礼上。 他惯常漫不经心,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一开始甚至没有注意到是谁的葬礼。 等开始念悼词,他抬起头,才惊觉灵堂中央的照片是公交车上邂逅的那位老人。 他只是自我封闭,却不傻,听着周围的议论声,联想到那个公交爆炸答案。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是那个老人让他下车救了给他一命。 当时的少年愣愣地看着灵堂上的照片,回想着那萍水相逢的一句话,脑海中浮现出老人的语气神态,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老人当时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听到母亲自语了句:“这孩子一定很难过吧。” 这时他才注意到了顾临奚。 距离车上见面才不过几天,他一时竟没认出他来。 简单松垮的衬衫换成了精致合身的黑西服,瞳孔中的少年活气就像火后余烬一般熄灭了,变为沉不见底的深渊。 顾临奚在这场葬礼中举止得体得就像一个机器人,致辞时的那点情绪流露也精准到了虚假的程度。 这场葬礼来了很多人,有老人的朋友、徒弟,也有看热闹和落井下石的敌人。 但他们大部分人都有个共同的想法,陈金茂的外孙真是冷血。 这种反差让方恒安好奇,也激起了他性情中的固执。 那天之后,他的生命冥冥间多了一个意义。 他要见到顾临奚。 一开始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了要回那个做了一个暑假的羊毛挂件。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立刻拨打老人给自己的那个电话。 巧合的是,老人出事后,顾临奚从洋房中搬了出来,可能因为上学方便,选的正好是他家对面楼的房子。 当时都是老小区,楼间距很近。不拉窗帘的话都能看到对面在做什么。 然后,他看到挂件小熊被细心的放在窗边的柜子里。 被摆了一个拟人的姿势。 ……很温柔,也很孤独。 * 方恒安注视着死去的顾临奚,或许是尘埃落定,他心中反而有了种异常的宁静。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猜到孙洛川等人不辞辛苦带着顾临奚上雪山,必然是开启所谓“拉美特利的秘密”还需要顾临奚的身体……比如血液之类的。 “你这么要面子的人,那次炸弹都要炸了,你在乎的不是死不死,还是什么输不输。” 他靠在顾临奚冰冷的耳边说:“放心。我会报仇,必不会让你输。” 他说话间字字如金石撞击,又冷又硬。 “冷不冷?”方恒安拿出打火机,点亮一朵火苗,温暖的光晕照亮了顾临奚苍白的脸。 他握住了对方冰冷僵硬的手,轻声道:“顾老师,我做完该做的事,就来陪你。” 全身不遂被迫装死的顾临奚还没来得及感动完,蓦然在心惊胆战中明白了方恒安的意思,他竟然为了避免自己的“尸体”被孙洛川等人所用,打算直接焚尸,待报仇后殉情。 顾临奚这么疯的人一时都被这种青出于蓝的才华惊到了,也不知是药效开始衰退,还是他的意志力实在顽强,竟然成功地动了下被方恒安握住的手。 结果就在同时,方恒安却松开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袖口。 不用想就知道,方同学一定是觉得他这么在意仪容,要让他走得体面。 顾临奚:“……” 顾临奚心头涌上一股无力,算来算去,似乎也只能怪他自己。 第153章 拉美特利终极的秘密 方恒安整理完了,他右手举着打火机,最后抱了顾临奚一下。面颊相贴时,他蓦然一惊,感觉到顾临奚的睫毛动了动! 方恒安心跳如鼓,但总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连忙定睛观察。 他重新探了顾临奚的脉搏、心跳、呼吸,发现依然没有,正心头沉下,觉得自己多想了时,忽然注意到顾临奚眼侧有条挺深的伤口。伤口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方恒安刚才不小心又蹭开了伤口,他下意识地伸手碰了一下,发现竟然是鲜红的。 从之前的信息来看,顾临奚应该至少在进村子的时候就被当成尸体处理了,这么久血液会变深凝固才对。 就当方恒安惊疑不定时,顾临奚终于又攒足了力气,他在方恒安的注视下清清楚楚地动了下食指。 第234章 * 另一边,达成了短暂休战协议后,郑功走到了平底靠里贴近峭壁的一侧,右手握着始终上着膛的枪,同时在拨弄手里的卫星通讯器。 孙洛川他们坐在另一边,一直事不关己的李厉这时终于握着枪走过来,慢悠悠地问:“孙局,那现在怎么办。警察都来了,我们怎么用尸体开雪山的入口?” 孙洛川看了他一眼,他因李厉刚才的态度心里提防,却不能立刻撕破脸,只是压低声音冷冷地道:“你不如想想,方恒安会怎么给顾临奚报仇!” “又不是我杀的。”李厉满不在乎地瞟了眼悬崖边上的人。 那白衣人临风而立,忽然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争什么,入口不是已经开了吗?” 孙洛川看过去,正看到不知何时,前面的雪地中凹下一块,他快步跑去,那竟然是一个洞。 明明刚到这里的时候周围还什么都没有。 这种挑战认知的事情也只有雪山可以做到了吧,他想。 孙洛川心中一喜,他表面上多年来一直对雪山内务和所谓拉美特利的秘密毫不在意。但其实,如果他真的如此淡泊如此懂明哲保身又怎么会淌入这趟浑水? 孙洛川其实心头比谁还着急,他大半辈子荣誉名利一朝烟消云散,所谓“拉美特利的秘密”现在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只是比顾穹更会装傻,比张其苍更有耐心,不然……怎么秘密的入口最后对他张开了呢? 过度的狂喜让他没有注意到白衣人语气中的冰冷和漠然。 孙洛川和李厉走到洞前,用强光手电筒一照,才发现下面竟是石阶,深约十数米。 隐约可见石阶尽头竟是一个三四米高,半人宽的巨门。 此处已是无人区,当地人因为宗教信仰不会轻易踏足,游人也畏惧险峻的环境和诡谲的传说几乎不会踏足。更别说在雪山山腹动工会引发滑坡雪崩等九死一生的风险…… 在这样的环境凿十几米的深度,再建造一座巨大的石门,不说必要性……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雪山的雄壮和这人造的巨物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诡异到震撼的效果,所有人一时都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声轰然大响,峭壁上山雪抖落,众人心下一惊怕是要雪崩。 电光火石间,李厉握着枪率先走了下去,孙洛川紧跟其上。 山雪落的越来越快,地面在震动,仿佛雪下埋着一只巨兽。 但巧在与此同时,那高大的石门打开了,原来那声巨响正是这石门开启的声响。 李厉和孙洛川原本目的就是这里,因此几乎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石门。 郑功被这一瞬间的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因为畏惧雪崩他也随大流下了洞走下台阶到了石门口,他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拉美特利的秘密“,因此在大门口本能地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里面李厉吼道:“和我一起扭那石狮子的头,这是机关,可以把门关上,让他们进不来没法和我们抢,死在外头最好!” 李厉话音未落,那门的封石从上往下重重砸了下来。 眼看就要闭合,郑功在一秒内迅速作出决定——被腰斩而死比死于雪崩还不好看,立即放弃。 刚才还横得要命说出“有我放心“的郑警官怕得在台阶附近蜷成一团,听外头雪崩得轰然巨响,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在车上看两本雪崩求生指南的书,觉得自己凄惨得要死,一边又豪气万丈想着男子汉大丈夫为兄弟两肋插刀也算死的其所。 但想想兄弟至少这会见到对象了,哪怕死也能死在一起。自己女朋友还在家里无知无觉地刷肥皂剧呢。 郑功:果然老子还是好惨啊…… 忽然听到有人笑了一声。 是那个白衣人,此人逆光站在洞口,淡淡道:“你没死,轻微雪崩而已,出去吧。” 郑功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捡回来的勇气,莫名记起了自己作为警察的职责,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过去,一边喊:“站住!” 他还对雪崩心有余悸,喊得时候声音还抖抖索索得压的很低,听起来毫无气势甚至有几分猥琐。 “你是孙洛川的人?”郑功问。 第154章 “我真的没洁癖。“ 郑功专心致志地追白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近了,发现原来是人家在原地等自己,气势不由弱了几分。 这时温度更低了,天上慢慢下起了鹅毛雪,白衣人神情模糊。 风声太大,郑功一开始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仔细回味了一下,才意识到人家说的是“孙洛川算什么东西”。 语气间还带着点笑意。 郑功:“……”他心下无语,但见识过白衣人的身手,知道自己来不了硬的。 好在山下已经被警察围住,这人只要下山就插翅难飞。 他担心方恒安的安危,想尽快去寻他,便不再和白衣人耽搁时间,转身要走。 白衣人却反而叫住他,递过去一支东西。 郑功拿到手里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针管,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 “风雪渐大,用了后尽快下山。”白衣人最后的话被风带到了郑功耳边, 用什么?郑功没想明白,他顺着白衣人之前指的方向找过去,却没找到方恒安和顾临奚。 他很快反应过来,方恒安应该也会因为雪崩找安全的位置躲避。 第235章 他一路往上爬,终于在一个岩石边上看到了方恒安鲜艳的蓝色登山服。刚想惊喜地打招呼,就见林熹僵直地躺在方恒安身边。 而他的兄弟方警官则低头将唇凑在人家耳边说些什么。 刚才死里逃生的郑功又被震了一下——他听到孙洛川等人议论林熹死讯,知道面前的就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 寈- 而方恒安却一副温柔耐心和他说话的神情,这种感觉真是又有点微妙的恐怖……又悲伤。 郑功一时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过去,脚下下意识地踢拨着积雪。 方恒安听到声音,抬头正看到了他,叫道:“老郑!” “你走后没多久,那个入口就出现了,然后那个石门应该很重,打开的时候声音大导致了雪崩。”方恒安语气平静地和郑功简单交代了情况。 郑功讲了方恒安离开后的事情,他见观察方恒安神色自如,甚至比上山前轻松几分,心中惊疑不定,却又不好表露。 “石门是怎么开的?”方恒安问。 “不知道啊。像是之前就开了,只是因为是个洞口大家一直没注意到。” “没注意到……那谁第一个注意到的?” 郑功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个白衣服的人。” 方恒安听到这里,看了眼双眸紧闭的顾临奚,又问:“那进那扇门的也只有孙局和李厉?” 郑功:“对,他们进去后就关门了。如果不关门我也想冲进去来着,雪崩了啊,万一是把大的不直接活埋在下面了?” 方恒安没接这茬,只说:“你把雪崩之前你们几个人的位置图画出来看一下。” 郑功看他神情严肃,应了声折了树枝就在雪面上画起来,画着画着他自己就开始觉得不对。 “唉奇怪了,我站最远又有点摸不清情况,跑的最慢可以理解,这个穿白衣服的老兄最早站在入口这边,为啥雪崩了他也不跑进去?”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继续在雪上比比画画,忽然感觉有什么碰到他的衣摆,随口道:“别手贱啊,想正事呢。” 说完他就觉得不对,方恒安不是那么无聊的人,而且人家坐他一两米外的对面呢,怎么可能碰得到他。 郑功寒毛都竖了起来,缓缓扭头只看到了应该是死了的林熹双目紧合,倚靠在岩石上,手指正好垂在他衣角边。 这是恒安深情感动上苍直接让人借尸还魂了吗? 郑功看多了奇怪小说的脑子麻木地闪过这个念头——那为什么要先让我知道啊!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这话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又被方恒安的行为给噎回了肚子里,只见他这位兄弟直接过来扶住林熹的手,将人家的指尖之间放在掌心,道:“你想说什么,别在雪地里敲。” 郑功的寒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短短一天内参演了纪录片、武打片、犯罪片以及恐怖片等多种类型作品,委实精疲力尽。一时都不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麻木的看着林熹的手指。 然后,他就看到这手指动了。 顾临奚在众目睽睽下断断续续地敲叩着方恒安的掌心。最后他指节蜷了蜷,方恒安就知道他敲完了,帮他翻译:“你想说:带你去看那个地方。是不是?” 顾临奚轻轻扣了下指尖。 郑功惊地站了起来:“这这这……他是什么情况?他没死?孙局他们说……” “有人给他注射了东西,看起来生理体征就像死了,人也暂时动不了不能说话。这是敲的莫斯码。” 方恒安三言两语对郑功解释了大概情况,又对顾临奚道:“不行。你目前这个情况不乱动比较安全。他不是说十二小时后失效吗?我们在这里扎营等一等。” 顾临奚又在方恒安掌心敲了起来。郑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对话”,忽然反应过来:“等等,那个穿白衣服的给了我一针管让立刻用,还让我们早点下山,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方恒安看了下那管针后放到了顾临奚手中,顾临奚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在方恒安掌心敲:“给我注射。” 赌约拉美特利已经输了,顾临奚了解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不会用不磊落的手段。因此那管药只能是现在身上麻痹效果的解药。 果然注射后几分钟,手脚就渐渐恢复了知觉,顾临奚睁开眼睛,白茫茫的雪原刺的眼睛疼,然后在方恒安期翼的眼神中说出了恢复后的第一句话。 顾临奚:“我真的没洁癖,对衣着也没什么强迫症——反正不到死不瞑目的程度” 方恒安一愣之后听出了他一本正经语气下按耐地笑意,知道他是在挤兑自己顾着给他整理衣服,差点把人烧了的乌龙。面上难得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扶着顾临奚帮他站直。 大约一刻钟后,顾临奚已经行动自如,立刻对郑功道:“现在就去看看你说的那座石门。” “那个白衣服的人不是让我们赶快走吗?”郑功愣了下。 “所以我们更要抓紧去看。“顾临奚缓声道。 他们言语间已经到了那块地方,但洞穴已经被积雪掩盖。 几人正没头苍蝇地找着,忽然听郑功惊呼一声,一看他一脚踩空进一个洞里,正一屁股蹲坐在洞里的石阶上。 顾临奚快步走去,停在石门前出神地看着上面的纹路。 第236章 第155章 “管不住,担不起,他是老师。” “哎,这门似乎又开过?”郑功站起来指着石门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封石头落到底了,现在还有个二三十厘米的空隙。” “这宽度刚好够一个身材正常的人钻出来。”方恒安俯身贴在地面上,抬起手电筒透过缝隙探照,里面黑黝黝的,唯有几处闪着隐隐绰绰的暖黄色火光,十分诡异。 “那为什么不把门整个打开?”郑功问道。 “可能性很多。比如当时情况很紧急,只来得及把门打开一条缝。也可能有什么在追他,而那东西体型更大,没法从这条缝里出来。”说话的是顾临奚,他一边说一边脱身上的登山装备。 方恒安一把扯住他的背包带子:“你要干什么?” “我想进去看看。“顾临奚简短道。 方恒安比他更简短:“那我陪你。” 他说得自然直白,顾临奚却不想他一起冒险,因而犹豫了。 两人僵持间,忽然听到郑功的声音没什么底气地传过来:“你们看看这个能不能用?” 他手冻得有点僵,笨拙地从冲锋衣上扯下来一个黑色的圆形东西。竟是一个袖珍摄像头。 这下连方恒安都惊讶了:“你怎么随身记得带这个?” 郑功干笑道:“最近多看了几本官场小说,就在想这次出来如果真能逮着孙局,他是不是会拉拢什么的。我就可以表面说自己愿意投诚之类的,然后套他话呗,然后这可不就是证据嘞。” 袖珍摄像头被交到了反侦查民间资深专家顾教授手里,顾临奚将几根韧性较强的雪松枯枝绑在一起,最后用胶带把袖珍摄像头固定在前端。 “能控制十米半径的活动范围,摄像头还有夜视功能,里面是什么情况应该看得见。” 顾临奚对众人解释道:“我看这硬件结构可能还有镜头动捕功能,如果里面有什么在动的东西,可以自动调整摄像头焦点。只是现在没法连显示设备,我们得离开了才能看到画面,不然可以实时根据里面的情况再决定进不进去。” 方恒安一听他还惦记着进去,心道幸好。却听自己的好兄弟说:“没事儿!我带了电脑。” 方恒安:? 郑功:“准备都准备这么多了,不如索性搞全点。拿的我媳妇儿出差用的便携本,贼轻便。” 他把笔记本电脑从背包中抽出来开机。低温下笔记本的电脑显得有点岌岌可危。 郑警官稍微有点电量焦虑,手忙脚乱道:“但我还没仔细看摄像头的说明书,不知道怎么连电脑上。” 方恒安一脸麻木:“没事,他什么都会。” 顾教授彬彬有礼地一笑,把这话就当夸奖收下了,接过电脑指尖翻飞地操作起来,天寒地冻都没影响他的速度。 郑功百无聊赖地坐边上看着,对方恒安叹道:“现在程序员工资都上天了,你说他干个啥不好非去工地搬砖。这算体验生活吗?你这小徒弟是真牛逼真性格。” 方恒安面无表情:“管不住,担不起,他是老师。” 这话上次郑功开他们师徒关系玩笑时方恒安也说过,那时郑功完全没往心里过。此刻不知为何,却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是个什么大秘密挑逗地伸了伸触角。 他正要细想,就听那”小徒弟“道:“好了。我能在电脑上看到镜头画面了。现在把摄像头放进去就行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刚才还一脸冷淡的兄弟飞快进入状态,从石门最边缘的缝隙,稳而慢地将摄像头伸了进去。 郑功忙凑到电脑边上和顾临奚一起看,里面先是漆黑一片。 顾临奚操作了一下,开启了夜视功能,终于能大概看清周围。摄像头应该是在墙壁边上,墙面呈大理石灰色,还刻有花纹。 顾临奚:“恒安,别太靠边,往三点钟方向移动看看。” 郑功在一边探头探脑:“动太快了,看不清楚。” “录制了,回去慢慢分析。”顾临奚随口回答,鼠标点击放大着摄像头回传的影像。 那就像一个白色的盒子,纯白的地板和墙面,乍看视觉冲击力之大让人有错觉是这里的建造者在雪山内部直接挖空了一个立方体。 而那几个黄色光点原来是蜡烛。 刚到时方恒安看到有四个光点,如今还有三个。最近的蜡烛已经燃的只剩下底座,不难猜想另一个应该是已经熄灭了。 这蜡烛应该是孙洛川和李厉到后才点亮的。 为什么要点亮这蜡烛呢? 顾临奚微的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光点,它们连接成线——是一个规则的菱形。 “恒安,十点钟方向往前大约三十厘米,够得着吗?” “我试试。”方恒安忽然蹙眉道:“好像遇到什么障碍,过不去了。你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顾临奚没有说话,他的视线紧紧粘在屏幕上,精神却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时间久到似乎曾经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直到今日如午夜梦回。 如果他没有猜错,方恒安说的障碍是一座池子的边缘,池子延边雕刻着各个形状奇诡的动物。它们来源于许多不同的宗教传说,有些背生双翅,有些生着人面。 唯一的共同点是心脏都被刺穿,流出的血被画成装饰的纹样,红色的底,镶着富丽堂皇的金边。 第237章 夜视的低清镜头里看不到这许多,顾临奚知道是因为那是他的记忆,他最初在雪山的记忆。连绵不尽的白雪中,红色显得格外刺目和可怖。 郑功没注意到他的沉默,回答方恒安:“这边大概是个半米高的隔断,感觉过不去了,你再顺着边挪一下摄像头?——操!这他娘的是什么?” 顾临奚抬眼一看,瞳孔骤缩。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干瘪的眼球,圆睁着镶嵌在枯槁的皮肤上,这竟然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干尸! “镜头后退点,我看看是谁。” 郑功简直要给顾临奚烧香了:“这都干成这样了,指不定死了几百年了。要能认出来——” 他话没说完,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就变成了一个惊讶的语气词:“——这是李厉?!” 第156章 你还要让我第三次看你死吗! “李厉死了吗?”那边方恒安倒是很冷静:“我感觉是碰到了不算坚硬的不规则障碍物。” 郑功嘴角抽了抽:“恒安,不愧是你,用词严谨。” “嗯,是被抽干血而死的干尸。”顾临奚语气平静:“恒安,你再挪到九点钟方向看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遇到的隔断是一座池子的边缘。而在池子的另一边对应李厉尸体的位置应该还有一具尸体。” 他一边说,方恒安已经把摄像头放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啊。就地上一摊水。”郑功看着电脑画面咕哝道。 顾临奚没说话,池子的另一边的确什么都没有。只是隔断上的纹样图案有了细微的变化。旁边地面上是一滩液体。 他双击放大那摊液体,红外夜视镜头下画面没有颜色,但是从颜色深度、反光和液体边缘来看并不太像是水。 ——反而更像是……血! 顾临奚神色微凛:“恒安,你顺着池子的边缘移动下摄像头。” 随着摄像头的移动,电脑上的画面也在变化,一开始是一串液体拖行的痕迹,然后出现了一个个鞋印! 顾临奚蹙眉观察着这些鞋印的细节,发现颜色越来越深……鞋底的纹样越来越清晰。 而且它们有一个明确的方向……越来越靠近门口! 当屏幕上最新画面出现时,那是血淋淋的一个新脚印! “恒安,把摄像头取回来!”顾临奚霍然起身。 所有人皆是一愣,方恒安却没多问,立刻把摄像头往回拉。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手下扯不动了,同时电脑画面陷入了一片雪花点。 摄像头被毁了! 郑功忽然拍了下顾临奚,咽了口唾沫,指着石门干巴巴地说:“看那边……” 那巨大石门下的那道黑黝黝的缝隙种竟然出现了一双脚! 纯白的西裤下是一双白色的皮鞋,像是男人的尺码。 皮鞋表面考究精致、一尘不染,而下半部分却沾着暗红的血,越靠近底部越粘稠…… 仿佛是在血泊中站了很久,站到里面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瞬间这里一片寂静,只有隐约传来的风雪之声! 方恒安和郑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枪。所有人的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在这一触即发的环境中,铁门发出轰然巨响! 门要开了吗? 郑功拉开手里枪的保险,对准了那扇门。 ——然而,门没有开,相反它轰然落地,最后的一丝缝隙消失了,石门紧紧地闭合了! 郑功愣在原地,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被顾临奚拽得一个踉跄。 刚才站的地方是一块掉落的碎石。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这个洞穴顶部那些石块都掉了下来! 郑功话也来不及说,抱着头一路跌跌撞撞地飞快爬上石阶到了洞口。刚松了口气,回头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崩塌的石块正好在笔记本电脑顶上,好消息是没有砸到电脑,坏消息是刚好插在电脑边上将电脑卡在了墙边角落里。 顾临奚想回去仔细解析刚才录的视频,因此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冒险费劲去取出了了电脑。再加上推开郑功耽搁的时间,现在才爬到一半。 而他身后的石阶一大半已经分崩离析,塌陷进黑不见底的洞中。 顾临奚脚下的石阶从中间裂开一半,他身子一斜要掉下去,就在这千钧一发时,方恒安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另一只手向下伸出,吼道:“抓住我的手!” 因为顾临奚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方恒安并没有办法站在安全的地方拉住他,而是回到了洞中,也站在随时可能崩塌的石阶上。 如果运气不好,一旦顾临奚抓住他,两个人的重量这石阶可能直接塌了。 方恒安可能会陪着一起死。 一瞬间似乎变得很长,方恒安猜出他的犹豫,几乎是嘶声吼道:“你还要让我第三次体会你死的感觉吗?!给我上来!” 顾临奚神色微怔,随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几乎就在方恒安把他拽到自己这节台阶的瞬间,顾临奚脚下的石阶彻底碎落了下去! 方恒安把顾临奚顺势往前一推,最后这几阶台阶两人不要命地往上跑。 就在要靠近洞口的时候,方恒安脚下的最后一级石阶也塌了…… ——千钧一发之际,顾临奚和郑功一人拽住他一只手把他拖到了地面上! 三人坐在地上喘气,几分钟都没说话,直到郑功如梦初醒地喊了句:“我靠,这是雪崩还是什么情况?要活埋我们啊?” 第238章 “不是雪崩,是里面的人开启了机关,要让这里重新被隐藏起来。”顾临奚喘完气就开始咳嗽,好一会才哑声回答。 方恒安递给他一瓶水:“现在知道缺乏锻炼的坏处了吧?” 顾教授简直是无言以对。 他其实生活健康规律,又有良好的晨跑和健身习惯,但那都是正常精致的都市人生活方式,从没想过要直接和犯罪分子赛跑或者和在崩塌的洞穴里九死一生。 即使身世复杂,身边危机四伏,从前也基本可以靠优雅的脑力活动摆盘,谁知道最近流年不利,遇到的事都这么挑战极限呢? 半晌,他只好无语地回了句:“行,回去你看着我锻炼总行了吧?” 这是多么正常的一句话,但郑功脑海里被迫输入的耽美小说实在太多了,莫名其妙地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不由自主地别过了脸。 顾临奚:“……” 这是天已经快黑了,他们的背包大部分装备都在洞穴里没来得及拿,因此决定尽快下山。 “所以到底是谁站那门口?”郑功边走边问:“是孙局吗?” 第157章 我的目的只是,让你死 郑功推测道:“如果是他也说得通,他和李厉之前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了,有动机也知道怎么操作。” 顾临奚始终记得露出的那双白色皮鞋,他不能完全否定郑功的猜测,心里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拉美特利。 但有关拉美特利的事情大多太过骇人听闻,即使他说了都没几个人会信。 因此顾临奚只是简略讲了下他在出租车上被人劫持,再到被白衣人注射假死效果药物的过程。 “所以那人不是孙局他们一边的?反而是为了帮你?”郑功说道。 郑功只是随口一句话,方恒安看着不动声色敷衍着的顾临奚,却是心头一动。 他们走到山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十几辆警车停在山脚旁。 为首一辆车的驾驶座车门开了,小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旁边副驾驶下来一名高个肤白的长发女警,把正要说话的小卢一拦,率先一亮证件,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分局的刑警队长,桂薇。配合你们这次解救人质并追捕嫌疑人的行动。” 方恒安和她一握手:“辛苦桂队。我是海市刑警队长方恒安,旁边是我们副队郑功。这是林熹。” “那这位就是我们要解救的人质?看起来状态不错啊!”介绍到顾临奚时桂薇眼前一亮,打量着他道:“你是个传奇人物啊,之前就听说你从嫌疑人到见义勇为英雄再到实习刑警的故事了,长得又这么一表人才,我们分局的刑警小姑娘一听说这次援救的是你都很积极哦。” 顾临奚笑着说:“桂队说笑了,我觉得我最有特征的标签应该是倒霉。毕竟不是谁短时间内能被挟持两三回的。” 桂薇性格豪爽,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方恒安一看这下意识进入营业状态和别人谈笑风生的顾教授,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往他身前一站。 他正色道:“桂队,先聊正事。挟持林熹的一共有三名犯罪嫌疑人。其中拘留在案的潜逃犯李厉已经确认死亡。另两名都不知去向。一位是前海市警察局长孙洛川,还有一位是身份姓名未知,穿一身白色风衣。” 桂薇摩挲着下巴,抬手示意方恒安看身后分散布局的警察:“兄弟们已经把这座山围起来了,周边的交通枢纽又都有岗哨,他们如果下来一定跑不掉。但我们目前一个人都没抓到,最先遇到的就是你们。” 郑功道:“那他们是不是还在山上没下来?”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桂薇想了想,对他们道:“这样,我看你们几个都有点挂彩,还是先回县里医院包扎休整一下。这里我们继续守着。林熹,你被挟持的时候注意到他们携带了多少物资上山了吗?” 顾临奚知道她的意思,答道:“除白衣人外,每人一个背包,简单的干粮和一瓶水。正常情况下够吃一天,结合雪山的低温环境,极端情况下也不超过三天。” “那就最多守三天呗。你们先回去。”桂薇摆了摆手,医疗队上来给方恒安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然后请他们上车。 几人的确精疲力竭,方恒安还担心顾临奚被注射的假死药物有没有后遗症,因此便打算按桂薇的安排先离开。 方恒安和郑功先坐进了车里,就在顾临奚要上车时,忽然听到一阵锋利的风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方恒安往旁边一推,锐利的子弹就擦着他的耳朵过去,钉在了车身上! 一瞬的死寂后,周围蓦然喧闹起来,桂薇喊着人员就位和武装布防,方恒安一把扯住顾临奚将他挡在身后,抬起手里的枪。 他们的枪都对准了同一人。 孙洛川握着枪站在顾临奚前面十几米处,冲锋衣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碎了的眼镜歪斜地扣在脸上,一只眼睛血肉模糊地流着血。 小卢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别开了眼睛。明知道孙洛川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了,但是他竟还是不自觉地有点难过。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孙局顶着厚厚的老花镜,穿着他那洗旧了的白衬衫,中气十足地在办公室里说“出了事本局顶着,你们放手去干”的样子。 “放下武器!”桂薇的人已将孙洛川围住:“再重复一次,嫌疑人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否则立刻开枪!” 第239章 孙洛川并没有放下枪,他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临奚:“你没死,还又耍了我一次。你和顾穹,害得我好惨。” 顾临奚沉默片刻,轻轻拍了下方恒安的手背,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顾穹的账你非要算在我头上,我无话可说。但你竟然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到在你们这么多人面前假死瞒天过海,哦……顺便还抽空开了个石门入口,把你坑成现在这样子?” 他轻轻笑了声:“孙局长,太看得起我了吧。” “你是说那个白衣人?”孙洛川像是迟疑了一下。 正当顾临奚打算继续说什么的时候,这年迈的前任警察局长忽然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完了——不,从小朱被顾穹杀了那刻起我就死了……”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的目的只是——让你死!” 孙洛川神态癫狂,颤抖的手握着枪。数十名警察都举着枪对准了他的要害,蓄势待发只等桂薇一声令下。 “父债子——” 但孙洛川没有说完。 第158章 顾临奚开了枪 因为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口。 孙洛川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倒在地上。苍老变形的脸上还残留着狠戾的神态。 顾临奚却毫无停滞地走过去,对倒在地上的孙局再次开了枪。 “砰——”又是一枪。 “砰——砰——砰” 他面无表情地又接连开了几枪。 看似毫无章法的子弹射穿了孙洛川的肩椎、膝盖、腹部、甚至前额…… 但孙洛川竟然没有死,只是在地上自己的血泊中抽搐。 所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孙洛川圆睁着双眼,他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这时只剩下恐惧,在血泊中越来越剧烈地抽搐:“你竟敢……”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竟敢什么?杀你吗?”顾临奚竟然笑了一下:“孙局长,你知道吗?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的目的也只是让你死。” “可惜,我似乎更坚定些。” 说来可笑,这位孙局口口声声自己和导演不同,在抓到他后却始终喋喋不休,最后把开枪作假的机会让给了白衣人拉美特利。 而刚才也是这样。 其实顾临奚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孙洛川作了太多年局长了,无论一开始是什么性格,现在已经习惯性地机关算尽,想把利益最大化。 所以刚才孙洛川迟迟没有开枪,一定是在想,现在如果杀了顾临奚,包围的警察一定会立刻开枪,自己一样难逃一死,还不如先挟持他,逃出重围,然后再杀了他。 而更可笑的是,人总会用相似的逻辑来揣测他人。 孙洛川恐怕做梦也没相信顾临奚会在众目睽睽下,会在他同样有枪的情况下,二话不说地直接开枪。 ——没想过一击不中会被反杀吗? ——不想知道那座石门里到底有什么了吗? ——更何况,对这么一名功勋卓著的元老连开数枪,不怕这些所谓的警察同事觉得自己冷酷无情、防卫过当吗? 顾临奚半跪俯视着他狰狞中还略带一丝茫然的面容,将枪口抵在了孙洛川的头顶。 “这把手枪有7发子弹,我刚才在你身上射了6发。现在还有最后一发。我可以把它射进你的太阳穴。” 孙洛川发出了分不出是痛苦还是愤怒的呜咽。 “高速的子弹会瞬间将脑壳击成碎片,穿透大脑后,大脑留下一条空腔,脑脊髓顺着这条空腔流出……脑压会急剧增大,脑浆喷涌而出。你会圆睁双眼倒在地上,血混杂着乳白色的液体蔓延开来。” 顾临奚按着板机。 孙洛川颤抖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还不能。”顾临奚忽然松开枪掷在地上,冷冷地说:“你不配这么简单去死。” 枪落地的一刻,警察们一拥而上,检查着孙洛川的伤势和呼吸,将他抬上了急救车,车子疾哮而去, 顾临奚也被几人按住,反扣双手。 他脸上和肩上还沾着孙洛川的血,神色是一片比冰雪还硬的漠然。 “现在被人用枪对着,都不能正当防卫了吗?”方恒安去扶他的肩,对那些桂薇手下的人道:“更何况,人也没死吧?” 这时,孙洛川也被急救车带走了。桂薇听出方恒安的意思,便也抬手示意手下的警察放开。 山风喧闹,说话又压着声音,其实孙洛川和顾临奚的对话内容他们都没有听到。只是看到孙洛川倒地后还被补了好几枪,一时震惊。 仔细想来,如果是被挟持者精神过度紧张而下意识连开数枪也不奇怪。 “唉,你这……”不知沉默了多久,桂薇递给顾临奚一条毛毯:“披上就上救护车吧,我看你手都在抖。后面的事情我再处理。” 顾临奚接过毛毯,他的确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对鲜血的反应。 更直白点,拉美特利的改造原本就让他对鲜血有种别样的生理渴求,类似毒瘾发作的感觉。这么多年,他生生凭意志力压了下去。 但是孙洛川让他发作了。 ——对孙洛川的血液,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兴奋,这种兴奋带来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 第240章 桂薇却什么都不知道,只见他脸色苍白、姿态顺从,便坚定了刚才的猜测。 于是她还是决定多说几句:“说真的,你可能太紧张了,其实后面那几枪不用开的。我听说你们还有很多大案子系在这位身上,万一他死了……” 顾临奚道:“他不会死的。” 桂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看方恒安,一眼掠过几步外脸色苍白的小卢警官,顿了顿还是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到底是你们那儿的老前辈,事情也没定论,你们可得好好想想咋解释这个意外——不过请放心,我可不多管闲事。” 顾临奚突兀地打断了她:“不,不是意外。” “什么?”桂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恒安看着顾临奚,两人目光相接间,顾临奚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其实想打断他说些什么,但方恒安强行按耐住了,沉默地听着。 顾临奚收回了目光,吐字清晰缓慢,甚至彬彬有礼:“我说不是意外,我开枪不止是因为自卫。” 尸体已经处理完毕,场上的警察都围拢过来,等着听方恒安和桂薇的安排。顾临奚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随着雪山脚下的风,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畔。 郑功率先懵了一下:“那是因为什么?” 顾临奚自嘲似的笑了下:“可能是作为受害人家属的愤怒吧。” ——什么玩意儿?什么愤怒? 郑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临奚临风而立,扬声道:“孙洛川买凶杀人,直接导致了112路公交车爆炸案等十余起案件,数十人死亡。” 他顿了顿:“……其中,也包括我的外祖父,陈金茂。” 第159章 他是顾临奚 一瞬的安静后,一片哗然。 112路公交车爆炸案是极其严重的恶性事件,曾轰动一时。 即使过去十几年,但在场的都是警察,无人没有看过这个案件的卷宗分析。顾临奚话音落下,立刻议论声此起彼伏。 然而,他们议论的不单是这个案子,还有顾临奚短短一句话中泄露的另一个信息。 陈金茂。 在十几年前,这个名字曾在律法界无人不知。德高望重的大法官让人惋惜地出现在了爆炸案的死者名单上。 不过,数年过去后老法官又因为另一种方式让人想起。 年轻有为的犯罪心理学顾教授,曾经名噪一时,才华、脸、神秘的身世和富裕的背景……这些东西让他一度成为网红媒体的宠儿,而陈金茂法官作为顾临奚的外公就这么被挖了出来。 继承意外牺牲的大法官祖父的衣钵,成为了心理学和犯罪学的专家,还有比这更讨人喜欢的励志故事吗? ——除了故事的主角不喜欢。 当年的顾教授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自然得体。唯独在提到他的外公时,他会收起笑容,用一种官方又冷漠地态度回避一切打探。 所有熟悉点他的人都知道,顾教授并不喜欢和外祖父陈金茂联系在一起。 但在顾教授“自身身亡”后,这点生平轶事又被八卦媒体们不断强化了。 ——所以众所周知,陈金茂唯一的孙辈是已故的顾临奚。 * 四周的警察们不自觉地议论起来。 小卢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顾临奚,不知道自己是听错了还是产生了幻觉,但还是不自觉地把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实习警察和回忆里……那位在讲座上侃侃而谈,告诉他们“坚持真相、坚持初心”的师长联系起来。 他苦思冥想地寻找他们五官的相似点,觉得真的是毫无关联。但不知为何,眼眶蓦然一热。 明明也不是多么亲近熟悉的老师。 第二天,整个网络热搜媒体都炸了。 榜首是:“a大教授死而复生” 而第二名就像头一条因为字数限制没说完似的,加起来正好补成了一句话。 ——“起诉张其苍、前警察局长孙洛川等人买凶杀人,伪造意外” * “于半年前宣布死亡的a大教授顾临奚神秘复活,并据知情人告知,顾教授是故意诈死,从而使用林熹的名字在警局实习,从而卧底在孙洛川身边,找寻对方的犯罪证据……” 方恒安凑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顾临奚的脸被屏幕映得绿汪汪的,上面赫然是某新闻网站的头条热搜内容。 ”客观地说,还是有一些符合现实的。”方恒安一本正经地说,一边递给他一杯牛奶:“来,喝完我陪你一起看。” “看什么?看我怎么忍辱负重地卧底吗?”顾临奚没好气地将牛奶一饮而尽,硬是喝出了伏特加的味道。 他们已经回到海市几天。而或许是整件事情牵连重大,且其中涉及到的魔幻元素着实太多,人们表达了远超顾教授理解的热情。 他上午刚去核实身份注销死亡证明,震惊地发现门口有守株待兔的记者。 记者们看到他这只死而复生的兔子大喜过望,怼着脸不停地拍照提问。 大部分比较正常地问他当时假死的真相,孙洛川绑架他的原因,112路爆炸案的真相等等。 但还有小部分不知道是什么三流娱乐新闻的编辑,对案情本身并不关心,关心的是他个人生活强烈的戏剧性。 ——其中一两个还一脸暧昧地问他和方恒安是什么关系…… 第241章 好在他并没有再易容,而是用回了本来面貌,刀削斧刻的深邃五官一旦不笑,便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冷厉的弧度,小报编辑和记者硬是缩回了想拉他衣服的手。 不过,那些照片又带来了新一波的热度,老古董顾教授低估了网民的热情。 他那张曾经作为遗照的a大官网照片就这样从黑白变回了彩色,在各大新闻网站挂了几天,保证出去吃碗馄饨都能被认出来。 ——而且永远猜不到对方看的是哪个版本的传奇故事,会问什么问题。 顾临奚关网页的时候退回了网站主页,冷不丁和头条大图自己的脸撞了个正着。 平心而论,这张照片是黑白还是彩色的竟然区别不大。 因为照片里的顾教授肤色冷白,瞳孔和发色都如沉渊,过高的眉弓和鼻梁投下阴影,让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阴郁。 他微微仰靠在高脚椅上,纯黑的风衣线条锋利。唯一泛着活气的是他的神态。 顾临奚的右手随意地抵着自己的下巴,修长的食指正好挡住一点唇角,看起来是副似笑非笑的神态。 顾教授被自己优雅的照片吓得手一抖,点了进去竟然是个自己的个人介绍视频。不过不是学院网站上挂的那种简历式的,而更像一个各种照片剪辑的mv。 顾临奚:“……” 他对着视频里微笑的自己,做讲座时的自己,皱眉的自己,受伤吐血的自己……实在非常无言以对。 这一瞬间的震撼让他没反应过来立刻关掉视频,于是更大的刺激来了,一波极厚的弹幕终于缓慢地被刷新了出来。 “舔屏,好帅。” “我靠这是现实中会有的人和剧情吗!” “活久见!高富帅+美强惨本尊啊!” 顾教授智慧的大脑一时竟然无法理解这些弹幕在说什么,直到其中数量最大字最大最厚的弹幕抵达了战场。 “老公看我!”+999 顾临奚:“???!!!“ 然后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方恒安。方同学刚才其实正好去放杯子,正刚回来弯腰看他在做什么。 顾临奚心头莫名一颤,想关视频。 结果不知怎的,悬停在弹幕上的鼠标点了下去,那句“老公看我!”旁边出现了一个大大的“+1” 更糟的是,这个视频好像的确流量很大,家里网络也有点卡,视频卡在了这个巨大的弹幕。 背景是顾教授那张永远体面又有距离感的脸。 顾临奚:“……” 从前,他从来不知道尴尬的滋味。 而现在,尴尬对他来说,就像一位亲近的朋友。 他索性放弃治疗,无奈的仰靠在椅背上,把电脑让给方恒安任由他看。 第160章 他还想再陪一陪方恒安 方同学这么一看还看出了趣味,把这个视频从头看到尾,有时还特意停下来看弹幕。 看看弹幕,再看看身后顾教授真人那张面无表情到发绿的脸,简直看出了天大的趣味。 他看完这一个还嫌不够,在一个弹幕网站上搜了顾临奚的名字,里面竟然有一大堆他的剪辑视频。 顾教授早年参加讲座和公开演讲很多,在警局做实习生期间还惹了一堆重案要案,所以流出来一堆目击者和监控视频。 这丰富的资源库都够那些阿婆主剪出一部电视连续剧了。 “临奚,你也来看看。挺有意思的。”方同学以下犯上强行把自家老师拉了过来。 顾临奚面无表情:“是啊,来看我自己演小白菜——消遣你老师特别有意思是吧?” 他这么说着,但还是过来看了。视频上面正好是一条长弹幕。 “真人真的很帅,而且感觉很温柔。我一个娇滴滴美少女当时还因为他的讲座,差点去学犯罪心理学了,知道他死了还难过了一阵子,太好啦!” 这条弹幕似乎引发了大家的另一种情绪,后面出了照常刷颜值的弹幕外,有多了几条别的长弹幕。 “我爸爸也死于一场车祸。说是对方酒驾。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想捕风捉影地搞什么阴谋论,只想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拨人,把凶杀伪装成意外,把人的喜怒哀乐当成猪狗宠物玩弄,不管我爸是不是他们搞得,我都要出力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条下面是很多+1和附和的言论。 再往后又是一条长弹幕。和之前大部分可爱的头像不同,这条弹幕主人明显是个男生,用的是一张工作照。 “我是学法的。读过陈金茂老法官的著作,也看过他的很多庭审。细的也不多说了,只能说是不可多得的公正廉明好法官。我有段时间在迷茫期,是相信法学界有他这种人,才坚定理想走了下去。他死的时候我很难过,也坚信是有人害他。还好有顾先生这种孙辈能有能力也有血性把事情查到底。希望这次重审能让真相大白,让我们这些顶着枪林弹雨砥砺前行的后辈,相信天道有眼,善恶伦常。” 后面是许多类似的弹幕,写着:“天道有眼,善恶伦常。” 播放到这里时,方恒安点了暂停。 顾临奚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上面的内容,然后他轻轻眨了下眼:“都在夸我帅,可算也有人夸老头子了。” 方恒安回过头,吻掉了他睫毛和眼尾的湿意:“顾老师,你是很多人的希望,也是我的。” 第242章 顾临奚笑了一下,忽然起身撑着方恒安的椅子扶手,俯视着他:“嗯?这么嘴甜会说话。让我尝尝。” 他说尝就尝,抵着人家亲了下去,呼吸交缠,意乱情迷间竟然真的品到了一股甜味。 这甜味是滚烫的,从他的咽喉一直蔓延到胸腔,将心塞的满满的,又暖又甜。 唇齿分开时,顾临奚侧头低低喘息着,眼尾还带着淡淡的红痕。 方恒安盯着他,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刚才视频里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画面,呼吸蓦然快了起来。 他捏住顾临奚的下巴,对上对方又些迷离的眼眸,鬼使神差地说:“老公,看着我。” 这句话竟然就像一剂立竿见影的强心针,顾临奚眼睛亮了一下。 从不爱和人商量,要面子,喜欢帮别人做主,还一意孤行这些特质来看,顾教授此人其实很有点封建大家长式的大男子主义。 而方恒安这句称呼正好满足了他一些隐秘又不好意思直说的喜好。 方恒安见有效,又沉声在他耳侧唤了几声“老公”。 他嗓音很好听,压低了时就像名贵乐器上最动人的低音,顾教授直听的半侧身体都酥麻了,心神也慢慢心猿意马起来。 后面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顾临奚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好像躺在云端做一个似真似幻的梦。 直到方恒安握住他的膝弯,压了下来——一种熟悉又奇异的被支配感充满了他的每个毛孔。 顾临奚:“……”他清醒了一瞬,陷入了沉默。 ——所以说,称呼和实际情况毫无关系是吗? 他没来得及将这话说出来,就化作了一团意乱情迷的喘息。 * 顾临奚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轻轻挪开方恒安搭在他腰间的手,看了眼手机。 恢复身份后,他也用回假死之前顾教授那张手机卡,里面是厚厚一叠被屏蔽的未知来电。 他跳过这些来电,简单翻了翻信息,看到庭审被定在一个月后。 大部分涉案人的家属都联系到了。其中有一些是诸如王姨之类他这些年陆续资助的。 他耐心地回复完这些信息,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便准备去接杯水回来继续睡。 其实这些日常琐事平时方恒安都会帮他准备好,什么时候允许喝点咖啡和酒,什么时候喝牛奶,矿泉水什么温度一天喝几杯,体贴到近乎琐碎。 不过这会放在保温杯的水已经凉透了,顾教授对自个儿的身体照顾得绝没那么精致,随手倒了杯就一饮而尽了。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留下落在胃里,竟然冰的他一个激灵,胃部跟着绞痛起来。 起初顾临奚还觉得是身体被锦绣堆里养的刁了,撑着料理台缓了一会,没想到这疼痛半点没好,还有了愈演愈烈的意思。 胃部的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最后聚集在了心脏,顾临奚脸色苍白地揪住胸口的衣服,手背青筋迸出。 连李厉都说过他是极其能忍痛的那种人,恐怕当胸中一刀都不一定会多哼几声,此刻却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然后,他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这种刺骨的剧痛化作了一种特殊的寒意,流转在他的经脉和血液中,他的知觉一寸一寸地消失…… 拉美特利说,第三次发作后再无力回天,只有四个月寿命。 ——呵,这么快……时间就到了啊。 顾临奚在最后知觉快消失前,服用了那种药。 他不知道这药会不会进一步缩短拉美特利所说的四个月时间,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还要作为证人参加112路爆炸案重审,看着那些被定性为意外的旧案真相昭雪,让那些期待已久的眼睛看到天道有眼,善恶伦常。 他还想完整的、开心地陪一陪方恒安。 他撑着料理台,缓慢地喘息着,等着最后一波疼痛和僵硬感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曙光从黑色的夜空中透出。 顾临奚看着那光芒,轻轻叹了口气。 第161章 最终宣判,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忙碌充实到不真实,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开庭。 顾临奚坐在证人席上,时隔近一年,他面前的名牌又变回了真实的名字。 冰冷的细边眼镜,线条冷厉的风衣外套和滴水不漏的神态言辞,光阴似乎从未流转。 这或许是几十年来影响最大的庭审,期间数次反转,民众惊呼连连,雪山就像一座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从几十年前的红楼案起,到买凶杀人的惊天真相。 渐渐的,顾临奚的名字也蒙上了一层层诡谲的议论。 人们谈起他时不止议论a大教授的死而复生,而开始议论顾穹的所作所为,他作为顾穹的儿子,许多行为也逐渐有了阴谋论的解释。 那些原本说他为了找出外公死亡真相忍辱负重的网民们,开始有了新一轮更火热的议论。 他们说,顾临奚继承了顾穹的巨额财富,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继承了顾穹的道貌岸然。假死是故意为之,是找机会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孙洛川身上,却没想到真相终究在法庭上被连根拔起。 中场休庭时,顾临奚慢吞吞地在位置上翻着那些评论,等他收拾完的时候,人基本都走光了。 第243章 法院门口是一片能休息闲聊的庭院,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影射过来,他抬手挡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 “人们不知道顾穹所涉红楼案的真相,其实也是你提交的证据。”冷不丁的,旁边响起了女孩清亮的声音。 顾临奚让开几步,看着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的秦澜。 对视时,他的神态始终藏在镜片下,站的笔直,一言不发。 不熟悉的人看来是不近人情的漠然,但其实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沉默了一会后,秦澜主动解释道:“方老师没批我的辞职,但是我也的确应该避嫌,所以把我暂调到别的案子里去了。不过我还在密切关注这里的进展,知道所有重要线索都是你提交的。顾穹那些钱你也一直封存着,除了每年定额给慈善机构的捐款外,没有动过。” 话都递到嘴边了,但舌灿莲花的顾教授竟然一时还是不知道怎么接话。 秦澜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于是她笑了一下。这笑容竟然没什么阴霾,和警局里初见时差不多。 “顾老师,你是不是从不解释,总是喜欢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看别人怪你?”秦澜忽然问。 这个熟悉的称呼加上熟悉的指控,顾临奚有一瞬间的恍惚——方恒安几次说过类似的话。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可怜的受害者家属。所以我因为痛苦和悲伤迁怒他人是自然的,因为冲动怪罪你也是自然的。” 秦澜说着:“在最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是渐渐就想通了……”她笑了下:“是你说的不是吗?我是警察,查出真相是我的职责。把所有的过错推给别人是最简单却懦弱的方法。” “所以我早就不怪你了。” 顾临奚愣了下:“但是你之后一直避开我,也提了辞职。我以为——” “那是因为生气。”秦澜打断他:“张其苍被捕后,我想找你问真相,但你只是搪塞我。这让我觉得我是不被信任的……明明我已经这么努力成为了警察,明明那是我的父母…… ” 说到最后,她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声音也高了起来。几米外坐在石凳上休息的人投来了目光。 秦澜深呼吸了一下,正当习惯性想道歉时。顾临奚忽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对不起。” 这么多年,即使再多污名加身,他却从不道歉。 因为总觉得道歉就是希望原谅,就是想要逃避责任。他宁愿别人骂他,仿佛借别人的口把那些深藏在内心的自责说出来,这样就能好受些似的。 风吹过树叶,脚下树影婆娑。秦澜看着这位昔年的老师,缓缓道:“不是你的错……还有,谢谢。” ——谢谢你在a大初见时,告诉我犯罪心理学是一门能为人带来真实和真相的学科。 ——谢谢你在我迷茫时告诉我,我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是发誓要让普通人产生安全感和信任的警察。 ——谢谢你在我与导演合作时阻止我,让我没有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谢谢你这么多年踽踽独行,才到今天让真相有机会昭雪,枉死的亲人可以在幽冥深处合上双眼,遗属能有恨有怨能够寄托。 刚才休庭时,她路过顾临奚的桌子时,看到他在专注地看着那些恶意或者阴谋论的话,脊背挺得笔直。 这异常平静的神态蓦地让她心里一刺。还没来得及品出是什么滋味,刚才一时冲动就叫住了他。 现在她才知道那种冥冥中的感觉是什么。 她看着神态逐渐放松下来的顾临奚,笑着转身走了,最后还开了句玩笑,说顾老师你下次见到我还要记得叫“学姐”哦。 背过身的那刻,泪水从秦澜通红的眼眶中滚了下来。 她又想到了那张照片,照片里,她的母亲浑身血污,被掏干了躯壳。 ——当年那个被束缚在血池中央的少年,那些无辜的血流过四肢百骸,让他背上了一身还不清的罪孽。 ——而她身后站着万千枉死亡魂,跨越生死,拥抱了当年的少年。和他说出了那句久违的话。 ——不是你的错……还有,谢谢。 ——谢谢你,让我们一起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让真相得以昭雪。 休庭结束后就是宣判。 这次庭审合并了多个案子。 包括多年前的红楼案、112路公交车爆炸案、孙洛川买凶伪造车祸杀人案、还有近期发生的芦花案和导演绑架等事件。 来到现场的,有被当作凶手入狱多年的犯人、有当年死者的家属……这些人的一生在有的人眼里只是花坛里不起眼的几根杂草,石砖缝隙爬出来的蝼蚁。 但他们喜怒哀乐、流血流泪,不管是痛还是笑,从未比别人少过半分。 当最终宣判,尘埃落定时,他们的欢呼声、笑声和哭声响彻着这座礼堂。 那位失去儿子的王姨拉着顾临奚的手,又是笑又是哭,许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顾临奚承诺过这些人,鲜血和努力不会白费,直至今日……幸不辱命。 最后,他在一片喧闹中站起身,走到了被告席前。 刚被判处死刑的孙洛川垂着头,面部肌肉一阵阵抽搐。身后警卫人员重新给他戴上手铐。 他曾经是警察局长,一生廉洁,万人敬仰。就在要“光荣退休”时被这么彻彻底底地扯了下来,成了一条人人喊打的恶狗。 第244章 他穿着统一的囚服,甚至连那件朱小姐留下的……他穿了几十年的衬衫都失去了。 “顾临奚,你们父子毁了我的一切,你不得好死!” 孙洛川剧烈地喘息着,他想扑过去捏断顾临奚的脖子,却被警卫死死按住。 “没关系,我和他说几句话。”顾临奚平静地对警卫说。 第162章 “你不恨吗?“ “你想说什么?” 孙洛川冷冷地看着他,他这时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然而一种更为阴冷的恶毒从他的字字句句中渗了出来:“你以为你已经赢了吗?你会死的比我们还惨——我和张其苍在下面等着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阴森地笑了起来:“不……不一定是我等你吧。你中了毒,还剩下多久?不会让我在被枪毙之前得到你先死了的喜讯吧?” 顾临奚站在台阶上,无动于衷地低头俯视着孙洛川:“就这些话?我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些呢。” “什么意思?” 顾临奚重复了当时被孙洛川用枪对着时说的话:“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到在你们这么多人面前假死瞒天过海吧?” “另外,雪山的入口到底是怎么打开的。你自己回想一下,还没有答案吗?” 孙洛川恶毒地瞪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大笑了起来。 他终究年纪大了,胸肺又曾中枪。笑得久了就像一只破败的风箱,他却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停不下来。 顾临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那人是拉美特利,是不是?”孙洛川低哑着嗓子,森冷地笑着:“早该想到的,他当年不肯放过顾穹,如今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特意顿了一下,玩味地看着顾临奚,蓦然话锋一转:“但那又怎么样?我把我在雪山里看到的东西告诉你,把拉美特利的秘闻告诉你,他就会代替我进监狱?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和拉美特利有关的事太过骇人听闻,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因此在庭审上并没有公开议论。边上的警卫们不小心听到只言片语,有些迷茫地互相对视着。 顾临奚淡淡道:“顾穹杀朱小姐是为了把你逼到雪山这边,这其中拉美特利也是获利者。你连我都迁怒,就不恨他吗?” 孙洛川死死盯着他,血从他攥紧的拳头里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 良久,他咬牙慢慢道:“你太年轻了。恨和嫉妒,这种东西只对差不多的人有效。就像新闻上的有钱人赚几千万都不痛不痒的,身边人日子稍微过好点却恨之入骨……” 他讲到这里,神色越发阴狠,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顾临奚直接一点头:“明白了。顾穹和我,对你来说就是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身边人,所以你恨我们都恨的有血有肉,喊打喊杀,格外接地气。拉美特利就不一样了,他是天上的神,怎么主宰你,毁灭你你都不敢说句不——是这个意思吗?” 孙洛川被他这番话刺激地眼睛赤红,顾临奚毫不怀疑如果警卫一个松手,这位前警察局长一定能老当益壮,扑上来咬死他。 但他毫无惧色,只是再次重复道:“你不恨吗?” 孙洛川垂下眼睛,神色晦暗。半晌,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完后,孙洛川就被警卫押走了。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牢狱和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刑执行。 顾临奚也知道刚才耽误人家工作了,便遥遥一点头算是致谢。 孙洛川被押走时还挣扎着,回头瞪着他,直到视线被宏伟的法院大门阻隔。 顾临奚平静地收回目光,他手插在风衣袋中,倚在墙边。旁边是个巨大的落地窗,大片的光线透进来落在他半边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微垂的眼眸间镀了层光。而另外半边脸则陷在深深的阴影里。 对比那些被害人家属的欣喜若狂或者泪流满面,他的平静格格不入到甚至有些古怪。 顾临奚这个人……永远那么割裂极端又模糊不清,光看神态和言语永远猜不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心情。 就像一座精美冰冷的大理石雕塑。 直到微微颤抖的指尖被轻轻碰了一下。 雕塑活了,顾临奚抬起头看过去,方恒安不客气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在这儿冻着发什么呆?人走光了,暖气都关了。开心傻了吧顾老师?” 顾临奚失笑,然后竟然点头承认道:“是有点傻了——忽然就结束了,一下都没什么真实感。” ”那是因为你已经走了很长的路。” 方恒安揽住他。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阳光洒了满身。顾临奚蓦然觉得,最后一点纠缠在四肢百骸的寒意似乎也在这光下灰飞烟灭了。 方恒安忽然又想起什么:“孙洛川是不是最后告诉了你什么?” 顾临奚迟疑了一下:“我问他拉美特利的事情。他只说了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什么?” “他说‘教授’。估计到底是不甘心帮我,说的含糊不清。我连是名词还是动词都不明白。” 方恒安正好不容易带着顾临奚避开那些守株待兔的记者。 他们走了条小路,因为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不少泥巴。讲究的顾教授一般是不肯走这种路的,现在这么听话一看就是心不在焉的缘故。 第245章 想到这里,方恒安问:“顾教授——他是在叫你吗?” 顾临奚摇了摇头。他又出了会神,反应过来时已经在方恒安车上,不知开出去多久了。 他如梦初醒道:“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要去哪?” 方恒安一直十分钟爱向来严谨算无遗策的顾教授露出这种迷茫的神态,更别说刚才那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回家”了。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会,才简明扼要地答道:“同学会。” 他说的实在太过理所应当,导致顾临奚下意识地一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他的老师,两人哪门子的同学会。 “同学会偶尔也会邀请过去关系好的老师。”方恒安抢在他发作前说道:“都是以前你带过的学生,当时以为你……不在了都很难过。顾老师,你想去吗?” 他说这话时,尾音压的有点低,像是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心情,勾得人心软。 顾临奚一边心软,一边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眼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从前最惯用的招数。 这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一边这么想,一边面无表情地挤出了两个字:“想去。” 希望同学们看着虐自己千百遍的前教授,也能玩的开心。 第163章 “顾教授和恒安的确……” 顾临奚到了现场才发现这“同学会”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地方是个桌游馆,里面已经稀稀疏疏坐着六七个人。大多是他做导师带过的学生,还是最亲近熟悉的几个。其中几人还在他“过世’后发过许多情真意切的悼词。 在顾教授这里,亲近熟悉其实就意味着不会完美得那么滴水不漏。 因此相处的久了,尤其是沉浸讲学时总会有那么点本性流露。因此这几位同学也是被他虐的最惨的。 但事实证明,有人死之后果然是会被无限美化的。 悼词里,顾教授的”找不着人、不在学校里好好上课”成了“给学生足够的独立空间”,偶尔心情差时温文尔雅的毒舌成了“一针见血、就事论事的诚恳教导”。 只是没人告诉他们,有一天悼词的对象还能醒过来品味这些大作。 学生们背对着大门围坐在一起聊的热火朝天,还没发现刚到的顾临奚和方恒安。 桌游店里有只被养的油光水滑肚皮圆的黑猫,方恒安弯腰摸着它的脊背,突发奇想地问:“要不要养只猫?” 他话才说出口,忽然想到了在游乐园那次,顾临奚曾明白地说过……“对我这样一个生命挂了倒计时的人来说,哪怕买条金鱼,都怕哪天再也回不去给它喂食换水。”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根细而深的刺,横亘在心脏深处,往往在人最欢喜的时候,它会尽忠职守地冷不丁冒出来,扎的鲜血横流、痛不欲生。 方恒安忽然沉默下来,半跪着静静抚摸着黑猫的脊背。猫舒服地哼唧了几声,翻倒露出了肚皮。 顾临奚正被工作人员拦住在玄关那边带鞋套,像根本没多想似的随口接道:“可以啊,你喜欢什么样的猫?这只我看就不错……唔,肚子还是白的。这是什么品种?” 工作人员是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子,刷着手机,头也不抬地顺口回答他:“是串串啦。重点色布偶猫和蓝白英短的孩子。” 顾教授遭遇了知识的滑铁卢,但他笑眯眯地把锅还给了方恒安:“听懂了吗?照着买。” 圆脸女孩终于依依不舍地从手机上移开视线,准备给顾临奚他们点饮料再带他们进去。 她一抬头正对上顾教授那张笑眯眯的脸,手机啪地砸在自个儿鼻子上,惊呼道:“我的天啊。” 顾临奚已经很好地在这个月中接受了自己网红的新身份,闻言笑容不变,风度翩翩道:“不方便占这便宜。” 女孩看看手机又看看顾临奚本人,惊呼道:“您是……最近新闻里那位顾教授?不是真的吧!” 顾临奚微笑:“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我也希望不是真的。” 女孩倒吸了一口气:“……我,我我……可以要签名吗?” 顾临奚抬了抬下巴:“心有灵犀,我已经提前签好了。还附赠了方警官以及一众同学的签名” 他指的是一本访客登记表。 方恒安看他俩就和相声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再惆怅的心情都被造没了,没好气地拉了下顾临奚:“进去了。” 女孩还没从兴奋中缓过神来,红着脸直愣愣地看着他俩,忽然莫名感觉到了一点微妙来。 拉有很多种方法,同性朋友间大多是顺手地一触即放,讲究着界限的,一般也不会有什么肢体动作。 但刚才那个高个子男人拉顾教授时却不是随手拍一下肩膀之类的,而是弯腰轻轻勾了下顾临奚的手。 那两三根修长的手指还自然而然地拂过人家顾教授的手背。 那位姓方的警察应该是顾教授的学生吧,现在师生的关系都这么……亲热了吗? “别催。”顾临奚把风衣脱下来在店门口的衣架上挂好,还在慢条斯理地看菜单上的咖啡品种:“急你就先进去,正好我在你们可能还放不开。” 方恒安倚在吧台看他:“谁放不开?” 顾临奚“啧”了一声:“不是说你这个不尊师重道的棒槌。你想想以前每月组会的时候,人家个个端端正正坐着听安排,就你随便一个问题都要追着我一顿问。知道的说你在认真听课,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审你老师呢。” 第246章 方恒安回想到那时候也笑了,又沉默了一下才说:“找些话说罢了……你总是很少回学校。” 听到这句,顾临奚只觉心间最嫩的部位被掐了一把,当即乖乖地随便点了个拿铁随方恒安进了预约好的桌游房。 这伙人竟然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正脑袋挨着脑袋背对着他们,在角落里挤成一团热火朝天地看着手机。时不时还发出一阵吸气声和惊呼。 “我去,这不是真的吧……有点劲爆。”一个穿毛衣的男生喃喃道。这人叫林子业,是之前项目组里除了方恒安,最敢和顾临奚说话的人。 最感人至深的悼词也是他写的。 “这事儿…我有点内幕,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旁边的郑功慢吞吞地说。他和这帮人也是一届的混的很熟。也上过顾临奚的大课还差点挂了科,因此也被拉了过来。 “这还什么想不想,老郑你好啰嗦啊。好啊,有八卦连我都没说过。”郑功的女友玥玥撺掇道。 方恒安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了眼:“什么劲爆?” “就是顾教授和恒安的确——”郑功还没发现是谁在说话,眉飞色舞地讲道。 第164章 带家属 郑功终于发现身后的方恒安,顿时就像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一般一边嚎叫一边跳了起来。正好撞在了人家身上。 众人见正主来了,都吓了一跳做鸟兽散。 手机大剌剌地丢在桌上,方恒安低头望了眼,像是条八卦新闻。开头就是一张自己和顾临奚一起喝酒那次的合照。 底下是红字加粗大标题:《往日师生的生死恋情》 方恒安:“……” 郑功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他的表情。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传过来:“嗯?聊到我什么?”? 郑功差点又往后一个屁股蹲。他这才发现刚好坐在视线死角里,随手拿了本闲书在翻的顾临奚。 顾临奚随手把书放回去,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圈这些表情卡在“惊喜”和“惊吓”之间的学生,立刻明白了自己这个“关系好的老师”的加入,应该是方同学自作主张。 他走两步,这些鹌鹑般的学生就缩一缩。郑功忙不迭地把手机往女朋友的口袋里塞——不敢放自己口袋里,怕方恒安直接上手抢。 顾临奚毫不怀疑,自己如果问一下他们刚才在看什么,这些学生能尴尬得当场去世。 他又慢条斯理地端着咖啡喝了口,才慢悠悠地问:“我看人到齐了。不是要玩桌游吗,开始?” 众人松了口气,知道这话题算是揭过去了。他们安安顿顿地各自找位置坐下,视线还忍不住偷瞟顾临奚。 店员来问玩什么。所有人下意识地看着顾临奚,真和开组会时一摸一样。 郑功讪笑道:“顾老师您选。” 顾临奚笑:“那算二十四点吧。” 郑功:“……” 方恒安:“他开玩笑的,别理他。我们选,狼人杀怎么样?” 郑功并没从顾临奚脸上得体的笑容中看出一点玩笑的意味。 不过联想到之前人家演小实习生时,他也觉得十分真诚可怜,便选择相信方恒安。 顾教授之前当然没玩过这些桌游。于是做主持人的店员简单讲了下规则后,几人便玩起了狼人杀。 这局一开始方恒安就跳了警长,说自己是预言家。首次查杀对象是顾临奚,就是狼。 顾教授听完,还好整以暇地问了几个名词解释,然后轻飘飘地回了句“新人不会玩,不过牌面正好写的预言家。” 从前那些学生对他的信任滤镜有八尺厚,再加上的确是游戏新人,他一开口大家纷纷认为是方恒安狼装预言家,直接把方警官首局投出去了。 唯一有点了解顾教授底细的郑功,颤巍巍地跟票了兄弟,于是被认定为了方警官的狼兄弟。 在“预言家”顾教授的带领下,第二局郑功也被投出去了。 被“杖杀”的郑功走出包厢透气时看到了在外面撸猫的方恒安,两人相视无语了一瞬。 郑功:“所以你真是预言家?” 方恒安:“对,顾老师也真是狼。” 郑功:“……他真是第一次玩?” 方恒安点头:“如果他不是第一次玩,我第一晚就会被刀的。” 郑功:“……” 他们闲聊了没两句,就看到林子业也一脸懵逼地走了出来。 他好像还没摸清楚情况,和他们感慨:“我真是好人啊。警察,莫名其妙就被投出来了。”林同学身为顾教授的骨灰级迷弟,都没好意思抱怨老师不会玩。 方恒安站起身把猫让给他摸,淡淡道:“一点也不莫名其妙,顾老师要赢了吧。”说完简单解释了一下几人的游戏身份。 没想到林子业却说:“不愧是顾老师啊!第一次玩就这么牛逼!” 他感慨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方恒安道:“说兄弟几个聚聚,你咋忽然把顾老师叫来了?还让他陪着玩桌游,不庄重。” 郑功听到他这句不庄重差点笑出来,一拍他肩头,正要打趣两句,忽然住嘴了。 林子业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抬手压了压鸭舌帽,遮住了发红的眼眶。 他摆了摆手,清了下嗓子才道:“老郑你不知道,恒安应该懂得。你知道我现在在做心理医生,但其实我选这门课的最初原因是自医。可哪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是顾老师,我……” 第247章 他顿了顿,才用自嘲地语气说:“算了,不扯这些陈年旧事。说回来,不管是读书还是为人,顾老师真的帮过我很多。他帮过的人也不只是我。那时候知道他出事,真的感觉很不真实,很恍惚……幸好,幸好。” 他喃喃地说了好几遍“幸好”。 几人沉默了一会,气氛有些压抑。方恒安忽然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叫他来吗?” 林子业一愣,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为什么?” 方恒安淡定道:“因为郑功也带了玥玥。”玥玥是郑功的女友、未婚妻。 第165章 他忘了一件事 林子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伦理关系,愣在那里。郑功却已经一拍大腿道:“带家属呗!” “嗯,家属。”方恒安说。 真是奇特,同样的一个称呼,由他说出来竟是种别样的温柔缱绻,带着珍而重之的意味。 林子业终于后知后觉得想到了郑功说的那个“劲爆八卦”,嘴张的可以塞下一颗核桃,但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被郑功一把捂住了。 顾临奚从桌游套间里走出来:“结束了。下一局吗?” 方恒安点了点头,走回房间。 顾临奚打趣道:“不问问哪边赢了?” 方恒安:“不问。不想让你太得意。” 顾临奚“啧”了一声,便招呼了郑功和林子业一声,自己去续咖啡了。 林子业怔怔地看着。他其实并没有那么久没见顾临奚,反而每年都会有几次趁着节日去问候。说起来也就一年没见。 但这次再见到顾教授,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原本以为就像新闻里说的那般,这位老师遇到太多九死一生的事情,所以有了变化。 直到刚才一瞬间,才发现自己错了。 从前的顾老师总是和万事万物都隔着层什么,如镜中花般不真实透彻。而如今却点点滴滴都偷着温暖的活气。 旁边有人坐了下来,林子业抬头看到顾临奚捧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横躺在咖啡桌上的猫肚皮。 他吓了一跳,差点站了起来:“顾老师!” 顾临奚笑道:“免礼。你是不是还要给我立正敬礼?刚才编排我八卦时可没这么见外。” “哎,我……我……”林子业给他这么一说,简直是遍地找脸。 他这么手足无措,连恶趣味的顾教授都看不下去了,良心发现地站起来道:“那我先进去了,等你来了我们开下一局。” 林子业恍恍惚惚地一点头,在顾临奚起身时,忽然抬头喊了句:“顾老师!” 顾临奚一回头,就听这位多年前的学生认真道:“我真的很高兴……很感谢,您平安无事。” 林子业吸了口气,缓缓道:“上次见面时你问我的话我还没有回答……我想告诉你,我现在生活得很好。真的,很感谢你。” ——传道授业的意义是什么? 其实顾临奚很多年前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自认天性冷淡,不爱与人深交。 他这样的人,做做学术研究可以,但实在犯不着把自己和那么多一腔热血的小崽子关在一起,和他们讲人生与理想。 这么多年,他一边教着课,却始终没把这么做的原因想明白。一切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有人迷茫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想拉一把。请他去讲座,他就尽己所能地把可能对那些年轻听众有用的东西说出来。 直到刚才那刻,林子业看着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在这喜悦中,他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早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在期待着能对他人有帮助,或者能稍微点亮一些少年的前路。 ——成为一个他自己年少时曾期待能遇见的人。 * 顾临奚走到包厢门口,正要进去,迎面遇到推门出来正左顾右盼的郑功。 郑功看到他,眼睛亮了亮道:“顾教授,正要找你!” 顾临奚失笑道:“你们这是挨个排队等着和我说悄悄话吗?” 两人走到走廊边上的抽烟区。 郑功习惯性地递过去一根烟,顾临奚正要接,郑功一拍脑袋把手缩了回去:“瞧我这脑子,恒安不让你抽。” 顾临奚:“……” 郑功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习惯了,总还把你当实习生。” 他干咳了两声,忽然想起了自己那脑洞突破天际的替身脑补,更觉尴尬,语无伦次地找补道:“我之前说过一些奇怪的话,顾教授你千万别放心上。我那时主要也是惊讶——恒安是我发小,大学那会就特别铁,读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对你非常珍重。所以你扮的实习生和他忽然在一起了,我就有点懵……” 他乱七八糟地讲了一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最后道:“总之你忘了就好了……“ 顾临奚慢悠悠道:“本来要忘了。” 郑功期待地看着他。 顾临奚:“现在想起来了。” 郑功:“……”他依然没法从顾临奚的表情看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尴尬倒是不尴尬了,他在读书时只是上过顾临奚的大课,并没朝夕相处地被教导过,因此反而没什么师生的感觉。 郑功这人又是个话唠,有自己没头没脑地侃了起来。 第248章 “……你们真的不容易,波折太多了。”郑功感慨道:“你被绑架上雪山那次,我和恒安都以为你死了,只是谁都没挑明了说。然后就在山脚底下找到了孙洛川的车。恒安在后备箱里找到了你的眼镜,他当时整个人都崩不住了……唉,我从没见过他那样。” 顾临奚安静地听着,从拉美特利给他注射假死药起,他就尽量避免去想方恒安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重逢之后,他们也默契地回避了这个话题,直到郑功现在说起。 两人沉默了一瞬,顾临奚忽然想到了什么,倏然抬眸:“……你们发现了孙洛川的车?” “是啊。”郑功点头,理所应当道:“车又开不上山。” ——竟然漏了这件事!顾临奚闭了闭眼。 在雪山上发生了接连一串事情,导致他竟然忘了,自己曾和拉美特利在孙洛川车上有过那番谈话。如果有人查车上的监控和记录仪,就能看到一切。 而如果那人是方恒安,就会知道……自己身上并非是可以解的毒,而更像是……只有数月生命的绝症。 第166章 无解 不,应该还没人发现。 顾临奚一定神,渐渐反应过来:以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果方恒安知道,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顾教授?”郑功看出他反应不对,也有些忐忑:“你也觉得那辆车上有什么线索吗?” 顾临奚一皱眉:“为什么说‘也’?” 郑功一拍脑袋:“哎,看我这脑子!我刚才叫住你就想和你说来着,恒安让我转告你,车上翻出来一些新的线索。” 顾临奚下意识地蜷了下手指,面上不动声色道:“什么线索?” “一堆杂七杂八的,比较碎。前段时间太忙太混乱了,先前第一次清线索的好像是个当地分局的新人,找的不够干净。最近车子刚运会局里,咱们的陈老法医把车里有干干净净地清了一边,找到一堆杂七杂八的蛛丝马迹,比如什么带毛囊的头发啊……” “谁的头发?” “还不知道呢,反正不属于你、李厉、孙洛川。估计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人吧。这人也是神了,真的就凭空消失了。桂队的人埋伏了十天半个月都没找着他一点影子,总不能这么久都不下山吧?” 顾临奚点了点头,然后对郑功道:“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帮我和其他人说一声。”他想在方恒安见到车内录像前,把它清理掉。 郑功却一把拉住他:“哎,我还没说完!恒安已经先去了,他对那根头发很重视的样子,所以接到电话就立刻走了,让我和你说一声。” 他话一说完,就见顾临奚转身到玄关处拿起大衣走了出去。风衣宽大的下摆在风里划出一道仓促利落的弧线。 郑功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吞回了那句:方恒安已经走了半小时了,估计都看完鉴定结果问清楚细节回家了。 没听到最后这句话的顾教授先是打了车到了警局。大周末只有鉴定科的法医陈老还在加班。 陈老看到他,直直愣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最后一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颤巍巍道:“唉哟!老头子我做了一辈子法医,头一次和解剖申请单上的脸又活生生地照上面!” 顾临奚:“……” 他开门见山道:“老爷子,听说车上找到一批新证据,还在吗?” 陈老年纪有点大了,又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把他带进证物室,拿出一叠照片一张张翻给他看。 “这是你当时落在后备箱的眼镜,上面有你的血迹。这个袋子是他们用来搬运你的,上面有你的dna还有李厉和孙老局长的指纹,也是指控他们涉嫌谋杀的直接证据。这个头发的主人还没找到,不过应该是亚裔男性,黑发,瞳孔灰色,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顾临奚忽然打断道:“三十到四十岁……确定吗?” 陈老慢悠悠道:“就只有一根头发,一般五根会比较精确。但是大差不差吧。” 顾临奚可以说是拉美特利看着长大的,再早到有顾临奚之前,顾穹等人就与拉美特利相识。 哪怕行为思想可以早熟,身量和声音也是骗不了人的。即使说当时拉美特利只有二十岁,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应该五十了,怎么可能还只有三十几岁。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顾临奚追问道:“还找到什么别的东西了吗?” “还有啊……”陈老爷子翻了翻那堆照片:“对了,还有车载监控。现在这些年轻人啊,连监控都会忘了查,不像我们当年啊,要吃这碗饭——” 顾教授忍不住打断道:“监控有人看了吗?” 陈老法医愣了下:”倒是还没人看吧。案发加起来也有个三天,太长了,你们案子都要结了,就没人再把这东西提鉴定科花这个时间。” 顾临奚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陈老法医接着说:“不过你这个年轻人态度很好,我也觉得应该仔细看看。恒安估计也是这么想的,他刚把监控拿走。你去找到他,分工一起看看好了。” 顾教授差点一口气没跟上:“恒安现在在哪,您知道吗?” 陈老回答:“他拿了监控视频就说是回家了,讲要做晚饭。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顾家的。” 顾临奚只能在心里祈祷方恒安再顾家一点,第一时间去买菜做饭顾不上那倒霉视频。 第249章 他这次出门坐的方恒安的车,自己没开车,这时候又遇上了周末晚高峰,打了半天的车。 而就在顾教授好不容易上了出租还堵在路上的时候,方恒安刚刚把饭菜做完,给顾临奚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秒接的,几人聊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顾临奚说了还有一会到家,还说了想吃的东西让他准备。 顾教授向来私底下这么不客气,因此方恒安也没多想。只是他想吃的那几样正好原材料家里没了,再出去买又太花时间了,估计等顾临奚回来了还吃不上。 方恒安便将其自然归入了第二天的菜谱,坐在沙发上摆弄吉他等顾临奚。 一刻钟后,顾临奚到了家。他心里有点忐忑,因此就自己默默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人,早冬已经渐有寒意,家里却是暖的。 厨房门关着,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方恒安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忙活着。 顾临奚将大衣挂在衣架上,静静地看了一会。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短暂又波折的一生……仿佛就在等这样的一天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方恒安推开厨房门端着汤出来,看到他还愣了一下:“回家怎么都没声音?站门口参禅。”?顾临奚见他这反应就知道应该是没发现车载监控里的谈话,心头一松,不客气地直接坐在桌前等人伺候,还随口调侃道:“美人如花隔云端。看你出神了。” 方恒安已经对他各种情话免疫了,指挥眼里没活的顾教授起来端菜干活。 “郑功和你说了没?我刚才去了趟警局,回家晚了。你想吃的那几个菜明天再做。” “嗯,说了。是发现车里有遗漏的证据了?”顾临奚把吉他放回架子上,视线却落在了茶几上的u盘。 上面映着局里的徽标。他看到东西还在这里就知道方恒安还没看。忙趁对方进厨房时弯腰一把抓进了口袋。 他手还没从口袋里出来,正撞上方恒安回过头疑惑地问:“你站这干嘛?” 原本方恒安只是随口一问,但顾教授还没在家里干过这么偷鸡摸狗的事儿,一时间神色十分不自然。 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搁他身上的确是十分反常,方恒安把汤在桌上放下,狐疑地看着他:“顾老师,你最近有点奇怪。有什么瞒着我吗?” 没等顾临奚回答,他就继续追问道:“是已经有雪山或者拉美特利的线索瞒着我……还是你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 方恒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最近吃那种药了吗?有发作吗?” 顾临奚:“……”如果不是被审问的是自己,他简直要为方警官叫个好,这三个问题全问在点子上了,连起来就是真相了。 他不动声色地错开目光,笑道:“我每天去干了什么你都一清二楚,还能有什么事瞒你?疑心怎么这么重。”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没看出什么。就在顾临奚松了口气时,忽然听他低声道:“顾老师,还有两年时间,只要找到拉美特利就能解你的毒,这是真的吗?” 风吹过客厅的纱帘,邻家模糊不清的笑谈声顺着饭菜的烟火香飘进窗棂。时针发出机械化的嘀嗒声,尽忠职守地越到了下一格。 顾临奚下意识地捏紧了袋中的u盘,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方恒安笑了一下:“嗯,当然是真的。” 第167章 “四个月…到过年,够了。” 这天的晚饭格外的美味和丰盛。顾临奚自从上次发作后一直缠绵不散的胃疼都缓解了许多。 吃完饭后,方恒安说想去附近的综合体散步顺便买点东西准备过元旦。 顾临奚正在洗手,一边和他闲聊买什么。忽然顿住了。 一滴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水龙头还开着,那滴血慢慢在水中晕开,变成温柔的淡红色。 然后更多血滴落在池子里…… 顾临奚抬手抵住了鼻子,鼻腔中涌出的鲜血顺着手背流在了雪白的衬衫上。 他仰起头,喉头一股浓烈的腥甜味。 耳边一阵阵针扎似的嗡鸣。太阳穴仿佛在被人用钻子钻。 方恒安听他忽然没了回答,疑惑地问了声。 “我洗澡换身衣服。你等我一会。”顾临奚的声音很平稳,毫无异常。但其实他根本听不到方恒安在说什么——因为耳鸣太强烈了。 他弓身扶着洗手台的边缘,看自己的血一滴一滴溅在雪白的瓷面上。 “真狼狈啊。”顾临奚想。 不知过了多久,鼻血止住了。 他忍着头痛,撑着洗手台起身把血迹都收拾干净,沾了血的衬衫脱了,和毛巾一起扔进垃圾桶,再把垃圾袋束紧打包。活像在处理什么犯罪现场。 他还换了一件纯黑的新衬衫,甚至记得喷了点木质调的香水,盖住可能存在的血腥味。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方恒安还是一照面就发现他的脸色非常苍白。 顾临奚披上大衣,闻言动作一顿:“是吗?” 方恒安刚想说什么,忽然唇上一热,顾临奚竟然直接扣着他的后脑亲了上来。 一吻过后,两人都有点气息不稳。 顾教授那修长的食指从自己唇上抹过,仿佛在回味什么,还没正形地问:“现在好点了吗?” 他皮肤是中世纪油画里的那种冷白色,不动不笑时是一派拒人于千里的漠然。但现在因为亲吻而面色染上了些异样的红。 第250章 有种别样的……活色生香。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忽然严肃道:“顾老师,你再撩拨我就没法出去买东西了。” 顾临奚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位学生看的是卧室。 顾临奚:“……”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充实又安逸,顾临奚恢复身份后也恢复了在a大的教职。 不过那边暂时也没敢派这位新晋网红讲课,只是做了几场讲座。 方恒安则料理着孙局多年布置的后手。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元旦到了。 苏律中午来家里吃了顿饭,方恒安早就和家里出过柜,所以她之前接受儿子和实习生“林熹”同生共死后在一起毫无障碍。 但什么“死而复生”、”隐藏身份“之类奇妙的剧本就远超她的想象力了。 所以当她和顾临奚坐在一起吃元旦午饭时,彼此都感觉十分魔幻。 “老方回外省老家陪他爸妈过元旦了。春节会在自己家过。到时候如果你有空可以一起吃顿便饭。” 苏律其实之前和顾临奚是认识的,也很清楚他是儿子的导师。因此收到的冲击格外的大。 于是,这位知名律师看着顾教授那张得体的脸,忍不住加了句称呼:“顾老师。” 顾教授得体的神情裂开了一瞬——因为这一幕不大像见家长,比较像家长会。 老一辈其实没这么在意这些洋节,吃完饭后苏律就走了。 但年轻人可就爱热闹了。下午郑功等人提议可以扮个跨年音乐会。每人出一个节目。 顾临奚便将外公留下的老洋房做了场地,他和方恒安想的是正经的节目,还想着那边有钢琴可以伴奏。 却没想到郑功他们整的都是脱口秀加真人搏击——互相扯皮着就打起来了。 顾临奚端着一个杯底的威士忌在旁边的沙发里靠着瞧,忽然被人喊了一声。秦澜提着大包小包的火锅食材,笑盈盈地喊:“顾老师,新年快乐!方老师说你切菜切的十分精准,来帮忙啊!” 顾临奚走过去,方恒安和秦澜已经把底料熬好了。 秦澜见着他便心直口快道:“顾老师,别人过年都长胖,你怎么反倒瘦了?脸色似乎也更白了。” 这种变化朝夕相处的人一般发现不了,反而是一段时间没见的熟人会比较敏感,尤其细心的女孩子尤其关注些。 顾临奚感到方恒安投来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有么?那应该是黑衬衫带来的视错觉,你也可以试试。” “好像是听说过黑色显瘦显白,不过过年也穿这个颜色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那我……” 话头就这么被秦澜兴致勃勃地带过去了。 吃完火锅后,大家一起在客厅等零点钟声。 顾临奚坐到钢琴前,刚按下去几个音,指尖却被温暖的手掌拢住了。 郑功他们打闹的声音太大,方恒安俯身在顾临奚耳边笑道:“快别显摆你那《好运来》了。配上你这气质能起反作用。” 顾临奚一想也是,但那些古典乐这时也有点不合时宜,纠结了一会,索性没好气地站起来让位:“那方老师来示范下。” 这句话实在熟悉,两人立刻想到了一起去。顾临奚调了一段前奏,笑道:“试试你那’毕业论文’?” 方恒安抱着吉他坐在他背后的落地窗边。 钢琴声和吉他声交错响起,一群狐朋狗友闹的鸡飞狗跳,身后是远方绚烂的烟花。 不知何时,清越的钟声响起。一屋子人同时举起酒杯,喊道:“元旦快乐!” 新的一年,到了。 喝多了的朋友们被陆陆续续地送回去了。顾临奚这些日子被头痛和胃疼折磨得厉害,一直半睡半醒的,这天或许是喝了些酒,难得睡得沉了些。 但后半夜,头痛又卷土重来,胸腹之间也升起一阵阵锐痛。连呼吸都渐渐变得有些困难。 顾临奚心知,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这具身体正在崩溃的边缘。 恍惚间,他想:拉美特利不愧有“箴言”之称,之前还没有太多临床症状,这几月来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可能真的过不了四个月吧。 他怕惊动方恒安,于是直到挨过这波剧痛才舒了口气起身准备倒杯热水,却发现身旁没人。 书房的灯亮着,顾临奚走到门口。 然后,他一下就清醒了。 因为一片黑暗中,电脑屏幕上荧荧亮着的正是那段车上的监控。 他刚才还睡意模糊,因此没有特意压低脚步声。按理动静不小,方恒安却并没有回头。 电脑音响恪尽职守地还原着白衣人的说话内容。拉美特利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那时的你的心绪状态与现在大不相同。如果你目前这种样子持续下去,可能只能活四个月。” 顾临奚的手下意识地一松,玻璃杯碎在地上。 但他没有弯腰收拾,方恒安也没有回头。两人好像电影院最有素质的观众,安静地观看着视频的内容。 视频里的顾临奚说:“还是算了吧。四个月……到过年,够了。” 画面和声音戛然而止。方恒安按下了暂停键。 他抬起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书房里没有开灯,屏幕的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虚影。 第168章 “顾老师,你还差我一个愿望” 第251章 这团影子仿佛不堪重负般……慢慢地颤抖着。 “恒安。”顾临奚低声叫了他一句,但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一声却像触发了什么机关,方恒安蓦然站了起来! 顾临奚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后背抵住了墙,方恒安握着他的肩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模糊,声音却又冷又低:“够了吗?——顾临奚,什么够了?” 顾临奚偏过头,只这一瞬间,他就收拾好了所有的神情,态度平静得近乎漠然:“就是你想的那样。” 方恒安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松了手,自己往后退开了,他退的仓促,竟还有些踉跄。 顾临奚没有扶他。 “人各有命。”半晌,他缓缓道:“恒安,不要强求。” ”不要强求?”方恒安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你现在和我说这是强求了?最早,你和我说找到解药就可以解毒。一个多月前,你和我说已经有了拉美特利的线索,还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可以解毒。这些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向来不说实话,那都没事,唯独这件事……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哑,几乎不成语句。 顾临奚:“对不起。”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和我道歉。”方恒安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陈老那边拿回来的u盘是你拿走的吧?” 顾临奚惜字如金:“是。” “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方恒安用力抹了一把脸。他在房间里打着转,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你平日里是不是也已经有症状了?” 他咬牙切齿地自语般说道:“我真是太蠢了,直到秦澜无意间的一句话,我才感觉到不对。” 顾临奚:“这和你没关系。是我刻意想瞒你。” 方恒安双眸如血:“为什么?” “因为我自私。我想偷一段正常的时光,能问心无愧、无忧无愁地走在阳光下,不是顾穹的儿子,不是生命垂危的病人,也不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只是像所有普通人一样。” 顾临奚握住方恒安的手看着他:“恒安,我这一生里再没有比这些天更好的日子了。” 方恒安看着他,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 然后,他默默推开顾临奚的手,离开了。 方恒安离开了,但也就走了十分钟。 他拿着病历本回来时,顾临奚正坐在书房椅子上,撑着下巴,微垂眉目。嶙峋俊秀的侧颜在电脑的荧幕前显得晦暗不明。 说不清此人是在反省、发呆,还是在策划下一轮更令人发指的造反。 顾临奚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方恒安回来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绕开方恒安往书房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走?去哪。”方恒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喜怒难辨。 顾临奚顿了顿:“……我觉得我先离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会比较好。” 这话实在太扯淡了,方恒安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用尽全部自制力咽下了那句“好你大爷”,心中冷笑:离开一段时间?然后等下次再听到你的名字就是知道你的死讯? 还是说……我可能都不会再知道你的消息,你的尸骨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发烂发臭。 我就可以自欺欺人的怀着一丝虚幻的希望,骗自己你还活着,然后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他真的想剖开顾临奚这具玉石般的躯壳看看,里头是不是也是铁铸的心肠,才能说出这么一句对自己狠,还把别人的真心戳在刀尖上的话。 顾临奚说完这句话后脚步不停,直接往玄关去了。 这位大少爷无牵无挂,连自己的性命皮囊都能弃如敝履,不要说这点衣物行装。 他走出了这个门,自然就会像曾经的”假死“一般如涓流入海,再也别想找着一点踪迹。 毕竟有些缘分是亿万分之一的巧合,凡尘俗人何德何能,还能再乞求来第二次呢? 顾临奚想,这一生恐怕也就这点运气,攒在一起用了个够本。 “临奚!” 顾临奚毫无反应。 方恒安吼道:“顾临奚!你给我站住!” 顾临奚的眉头动了动,但他没有回头。手握在门把手上,刚要旋开,却被人一把拽开了。 方恒安拽住他的手腕按在墙上,声音都化作了低哑的咆哮:“好,你要走是不是?” 顾临奚偏过头没说话。 “好……”方恒安低低重复了几遍,然后闭了闭眼。 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中,方恒安急促的喘息声逐渐平静,再开口时像是找回了平日里的平静。 “那我送你,由你去哪。”他用同样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说:“现在太晚了。” 顾教授挣了一下手腕,没挣动:“……好。” 第169章 教授 之后方恒安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拉开了后排车门,顾临奚顺从地坐了进去,里面还铺了一床绒毯。 他这些天来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刚发作过一次又情绪上头,此刻竟有了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头还是针扎似得疼,但这疼却都提不起提神醒脑的作用了,刚上车没多久,竟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方恒安从后视镜看到终于安顿下来的顾教授,心里却更沉了。 第252章 他了解顾临奚这人有多固执,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在刚才还争吵着,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就放心睡了。 只能是顾临奚的身体情况已经差到连他这种意志力都支撑不住的情况了。 顾教授再次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方恒安在他床边撑着额头假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段出门前的争吵上,一看手机是晚上十点。 顾临奚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看日期。 ——他们争吵已经是昨天1月1日凌晨的事了,现在是1月2日晚上十点。他足足睡了又将近两天! 顾临奚:“…… ” 他其实已经尽可能轻的动作了,但方恒安还是立刻被惊醒了,两人视线相对时,顾临奚注意到了他眼神里难掩的欣喜。 顾临奚心中一痛,尽量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在医院?不是说送我走吗?” 方恒安眉头跳了跳,但他先没回答,而是给顾临奚倒了杯热水:“刚醒来先喝点水润润,如果嫌弃寡淡,我还给你带了点茶叶,等吃完饭垫着可以喝。” 床头放着汪灼煜送的茶叶和一些杂物。 等顾临奚喝完水,方恒安才平静地说:“我只说了送你,一开始就是要去医院。病了来医院,有问题吗?” “……我以为我可以决定去哪。”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一晃手机上的医院清单:“你可以。这些医院你想换哪家?”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简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真实写照。 顾临奚没说话。 他经常被方恒安怼的无言以对,其实是乐意在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宠爱容让,并不是真的没办法。 方恒安像在这片沉默中感到了什么。他忽然倾身在顾临奚耳畔说了句话。 “顾临奚,如果我没有亲眼看你停止呼吸,变作灰烬,我会一直找你,直到我死。”方恒安轻轻的、一字一顿地说。 半晌,顾临奚叹了口气:“……拿来吧。” 方恒安愣了下。 顾临奚:“你都威胁成这样了我还能怎么说?检查了这么久,把结果拿来我看吧。” 方恒安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头就被刚推门进来的护士截断了。 这位女士声音清亮、中气十足,透着种和医院格格不入的朝气。 “哎呀,别着急。好好配合治疗,别想东想西的。只要按时吃药做检查,都没事的啊。”护士给他换了瓶输液。 顾教授轻描淡写地一点头:“嗯,肿瘤科。明白了。” 护士:“……” 顾临奚礼貌地指了下盐水瓶下面的医生及科室签名:“以后想安抚别的病人时可以遮一遮。” 护士一脸见鬼地拿着挂完的输液瓶出去了,住院部其实已经模糊了病人所属科室的名字,但真是做梦没想到有病人会无聊又眼尖到看输液瓶上的手写小字。 护士出去了,顾临奚把目光投向方恒安。后者只好把一叠报告递了过去。 顾临奚神情平静地一目十行看完,然后对方恒安道:“其他都随你,我不用副作用很大的治疗手段。” “但那些是效果最好的。” “恒安,你是懂我的。如果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我不愿意为了多活几天毫无尊严。” 顾临奚心平气和地说:“另外,你也应该知道,我只是从临床影像诊断表现出来是这些疾病而已,归根到底还是拉美特利的毒,这些治疗办法很可能是白费功夫。” “拉美特利的毒……”方恒安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顾老师,你还差我一个愿望。做数吗?” “恒安,不要这样。” 方恒安打断了他:“我要你答应我用拉美特利的解药。” 顾临奚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两人在沉默间对峙着,顾临奚看着方恒安的神态,心中不忍便先拉了一下他,低声叹道:“而且,现在应该也来不及了。你看到视频了,拉美特利说过,那法子只在最后一次发作前有用。” 不提还好,一说这事,方恒安直感觉有胸腹将都被一股压抑的情绪震得生疼。他一言不发地甩开了顾临奚的手。 他用的力气其实很小,充其量是闹别扭的态度。 但顾临奚病中虚弱远超想象,手头一点力气都没有,竟整个人往后一仰,手背上的滞留针滑了出来,带出一条鲜红的血痕,还带倒了床头的茶叶罐子。 黑褐色的茶叶撒了一地,血顺着顾临奚的指尖滴了下来,落在了地上的茶叶上。 这里的动静闹的太大,护工喊着跑了进来。方恒安惊得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给顾临奚止血:“临奚,对不起,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顾临奚竟然推开他俯身拾起了那片茶叶。他眉头紧皱,将那带血的叶子在指尖碾碎……然后闻了闻。 方恒安看他神情不对,立刻示意护士先不用进来,他们自己收拾。 顾临奚蓦然抬头,眸光大盛:“我闻过这个味道。我之前始终觉得雪山的气味很特别。带着腥气又清冷不腻。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腥气的是血,清冷的是茶——那是一种特殊的茶叶和血混合的气味。” 方恒安:“这茶是汪教授送你的,而且正好是在导演挟持你之前。汪教授和拉美特利难道有什么联系?” 第253章 顾临奚忽然沉默了一下,他一皱眉:“你说什么……汪教授?” 方恒安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教授……拉美特利——原来是这样!这才是孙洛川想暗示的东西。”顾临奚说:“”’教授’这个称谓除了我,正好也适用于另一个人。” “是汪灼煜。” 第170章 出乎意料 他们先到了a大汪灼煜的办公室,办公室门锁着。一问教务处才知道在几天前,汪教授提了辞职。 现在还在元旦假期,教务处只有一个中年女老师在值班,和顾临奚也是老熟人,见他来问这事还有些奇怪:“汪老师向来独来独往的,我们不好问也问不出他为什么要辞职。不过顾老师,连你也不知道吗?” 顾临奚摇头:“最近都没怎么联系。” 女老师有点惊讶:“这样啊。那是有点奇怪。” 她开玩笑道:“你现在是大名人了,不说慰问采访,怎么着老同事老朋友都会想找你聊聊,八卦一下吧。汪老师和你那么熟,竟然不珍惜这个机会,不如让给我。” 顾临奚笑着和她客套了两句,便问了汪灼煜登记的家庭住址,离开了学校。但他心里却对女老师的话上了心。 不管是什么关系,以为死了的熟人活过来这种“有生之年”系列,一般人至少会发个信息寒暄几句。 汪灼煜虽然为人冷淡,但两人也是真心相交过的,没道理这么了无音讯。 除非对方对这件事毫不惊讶,甚至早就心知肚明。 联想到那日学校重逢时汪灼煜的态度,更觉可疑。 “靠里走点。别迎着风。”去车库的路上,方恒安帮他挡了挡风:“你身体还吃得消吗?” 顾临奚摆了摆手:“没事。我感觉精神比之前还好些。拉美特利有箴言之称,说三个月,我就至少还能撑过这个月。” 他在寒风中安静地攥紧了方恒安的掌心,目光灼然地注视对方:“你放心,既然看到了希望,我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的。只要有这个念头在,我倒不了。” 顾临奚认真地说:“恒安,我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活着。” 他这句话落下,方恒安只觉得心中又热又酸,几乎落下泪来。 他曾那样炙热地祈望过顾临奚能发自内心地希望活着。却没想到命运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在这样尴尬的时刻让这个祈愿成真了。 * 汪灼煜在学校档案登记的家庭住址是在学校附近不远处的一个普通居民区。租的房子。 大学教授的收入其实不菲,更何况是汪灼煜这种有名望的,但他永远清贫朴素,再加上未婚无子,谁都觉得汪教授一心学术、凡俗富贵入不了他的眼。 去汪灼煜家的路上,方恒安说:“我看汪教授档案上的年龄是三十八岁。” 他没说别的,但顾临奚知道他的意思,回答道:“我24岁在国外读博时认识他的,那时候他是访问学者,刚刚30岁,在当地一所监狱里做死刑犯的临终心理辅导。年龄这块看起来是对的上的。” 方恒安沉吟道:“从车上提取到的dna属于30到40岁的亚裔男性,倒是说的通的。但是你说那个白衣人是拉美特利,我不是很理解。不论是白衣人还是汪灼煜,比你看起来都大不了几岁。但拉美特利和孙局他们才是一辈人吧?” 顾临奚却道:“我很确定那人是拉美特利。我小时候和他朝夕相处过,算得上熟悉。另外,他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或者说力量更合适一些。如果精神稍微涣散,很容易被牵着跑,这或许就是那些信徒奉他为圣的其中一个原因。” 方恒安犹豫了一下:“但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现在是怀疑汪教授就是拉美特利吗?你和汪教授也是朝夕相处,一直没发现不对?” 这话其实说的稍微有点像抬杠,不过这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顾临奚自然而然地一点头:“对啊,的确才想到这个可能性。拉美特利常年配戴面具,神秘莫测,用声音外貌来分辨是不可靠的。另外,这也很正常,我先前就和你说,拉美特利才学高于我,我没把握能轻易识破他的伪装。除非是之前雪山上他故意暴露身份。” “那这年龄就很古怪了。”方恒安忽然道:“你之前说拉美特利一直戴着面具,那说明其实没人见过他。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名字只是个代号,面具下的人会更换。在你小时候认识的拉美特利和如今的并不是一个人。” “思维方式和言谈举止都毫无区别,可能性不大。”顾临奚摇了摇头,然后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和导演说过的拉美特利的秘密吗?” “嗯,你诓他说你死后在别人身上复生。”方恒安垂眸道:“如果这样解释,拉美特利的年龄就说的通了。” 顾临奚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你不是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吗?” 方恒安沉默半晌,道:“也是个希望。” 只说了短短五字,但顾临奚立刻就懂了。 但他也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居民区在一条狭窄的巷子深处,车子开不进去。于是两人下车步行。 这片居民区大多是老本地人和图便宜偏僻租房的外地人,巷子两边好几个卖本地菜和水果的摊贩,是一股浓郁的烟火气。 第254章 两人一路找过去,顾临奚还顺手买了一袋橘子。 他买完还一本正经地对方恒安笑:“如果搞错了,为免尴尬我就递他橘子吃。” 方恒安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帮他提着:“那如果没搞错呢?” 顾临奚笑了笑,淡淡道:“那还能怎么样?一样坐下来聊。导演和孙局罪有因得的确不假,但其中多的是他推波助澜。先前那次庭审证据不足,暂且奈何不了他。但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总得在大家都活着的时候有个了结。” 方恒安听出他话锋隐带杀机,心中微惊。 两人此刻已经到了汪灼煜家的居民楼,走楼梯一路到了三层。 顾临奚正想直接按门铃,被方恒安拦了一下。 方警官让顾临奚站在门侧死角区,自己往前一步,略微侧着脸,避开了猫眼直视的位置,轻轻按了铃。 “叮铃” “叮铃——” “叮——” 他一连按了几下,门里都毫无反应。连带打好腹稿的那套词都毫无用武之地。 他和顾临奚对视了一眼,正想商量一下,隔壁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粉红睡衣套装的小老太太走了出来,抱怨道:”哎哟,我一把岁数啦,好不容易睡着一会会,这一大中午的吵死人嘞。这户人家不在家啦。别处去找,别在这边闹好伐?” 她睡眼朦胧的,说完就顺手要把门砸上。却没拉住——门被眼疾手快的方警官拽住了。 方恒安亮了一下证件:“阿婆,你和对面这个住户熟悉吗?” 小老太太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警察同志啊!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情啦?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哈,他搬到这边几年了也没和我们邻居讲过话。单身男的,一直一个人。不过之前每天都很规律,早上七点出门,我都会被关门声吵醒的。” 顾临奚算了算,七点应该正好是汪教授离开这里去a大的时间。 她继续说:“不过大概上周开始就没听到他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不上班了。不过那会他还是在家的。” 方恒安:“您怎么知道他在家?” 老太太指下自己的耳朵:“别看我上年纪了,耳朵可灵了。他屋子里好一段时间都是哗哗的水声,然后还有搬东西的声音。乒乒乓乓的。估计在搬家吧,这会按门铃没回应肯定是已经走了。” “那您知道他搬去哪儿了吗?” “呀,那怎么知道啊。”老太太一撇嘴:“说了不熟的。” 她费劲地想了半天:“不过有次电梯一起上来,就随口扯了几句咯。他提到什么北方,下雪之类的。不知道是要过去玩还是定居?你们再找他的同事和家人打听打听?我不知道太多的哇。” 她说完就蹿回自己屋里,把自家房门“嗙”一下关上了。 事情到这里似乎是一目了然的僵局了——汪灼煜可能的确有问题,并且已经有先见之明的自己躲了起来。 这茫茫世界,大海捞针,只剩一个月的时间怎么来得及呢? 方恒安心里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灼又燃烧起来,不自觉一掌拍在汪灼煜的门上。 然后,门开了。 方恒安:“……” 第171章 他死了 “这门竟然没锁,只是虚掩着。楼道里光线差,我们才没察觉。”顾临奚率先踏进屋子。 这是个普通的一室一厅一卫。可能是朝北的原因,白天光线也不好。窗也紧闭着。 可能是封闭时间久了,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苦味。 屋子的布局也较为与众不同,客厅里没有沙发、餐桌、电视这类正常人家的配置。 而是干干净净的四面白墙,四四方方的客厅中央是四排书架,简直像误入了图书馆。 靠窗的位置是一把椅子。 这是客厅里唯一的一个能坐人的地方。看来屋主心里也毫无会客的预期。 不过,书架是空的,书已经被带走了。这么看的确屋主已经离开。 卧室里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单人床。 床头柜上是一层薄薄灰。他们又打开厨卫门看了一下,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屋里没有任何打斗和挣扎痕迹。书也被拿空了,看起来人是自己离开的。”方恒安说:“我们回去查汪灼煜的购票记录,再重新询问一遍他的社会关系,应该会有新的线索。” 顾临奚点头,跟在他后面转身出了浴室。忽然脚下一滑。低头看到一滩水。 他忙叫住方恒安:“看灰尘情况他应该几天没在家了。屋子里有没地方再漏水。这里怎么还会有没干的水渍?” 顾临奚一边说一边返回到浴室,水渍在浴室的墙那边消失了,像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一样。 “奇怪,这边怎么会渗水。大楼这一面应该是直接对着外面的吧。”顾临奚沉吟道。 方恒安仔细一看,却是神情一肃:“临奚,这边的户型有点不对。客厅的墙面位置应该还要再深20cm。” 他一边说,随手抄起一只铁烟灰缸就往墙上抡了过去! 就这一下,看着结实的瓷砖直接破了个洞,一股稍微浓郁些的酸苦味传了出来。 两人均是面色一变,方恒安又用力砸了几下,那面墙彻底破了,露出里面的情景。 “这是……”方恒安震惊地看着里面的场景,视线慢慢转向同样面色苍白的顾临奚。 第255章 密室里是汪灼煜。 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装在一个巨大的纯白色长方体里。身下垫着厚厚的冰。正是这些冰在缓慢融化、往墙外渗水。 不出意外,老太太指的水声和搬运声就是这儿闹出的动静。 汪灼煜死了。 震惊过后,他们便报了警。鉴定科和刑警队的同事很快抵达现场。 “这是铅做的棺材啊。没想到会在这么一座小居民楼里见到。”法医陈老啧啧称奇。 汪灼煜的尸体已经被抬出放在一边。另有八个青壮警员抬起那个白色立方体盒子,运上货车。 方恒安问:“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棺材表面是白橡木外壳、里头是铅。铅啊,它的特点就是重。放的铅越多,棺材就越重……但相应的,防腐效果就会很不错。”陈老慢悠悠地说:“还放了这么多冰啊。像是很怕这尸体腐烂啊。不过也的确有效果,看着还很’新’。” “那能看出死亡时间吗?” “这还确定不了。环境影响太大了。”陈老没好气道:“你啊……当我这昏花的老眼是显微镜?我回去做了尸检报告再讲。” 顾临奚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要尸检吗?” 陈老莫名其妙道:“不然呢?” 顾临奚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现场除了尸体外还有一封遗书。是汪灼煜的字迹。 雪白的纸张直接展开,放在白色的棺檐上。 上面认罪为雪山首脑拉美特利,简明直接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利用顾穹、孙洛川、导演等人,操纵走上绝路的弱势人群,买凶杀人,巨额敛财。 动机、证据一应俱全。 现场很快被清理干净了,房子暂时被封闭起来,只留下顾临奚和方恒安二人。 顾临奚始终坐在客厅唯一那把椅子上,薄唇紧抿,死死皱着眉,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 方恒安担心他的身体:“事已至此,现在还是回医院再说吧?” 顾临奚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摇头道:“现在我好歹还能正常行动,回医院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一上,就真变成活死人了。” 他说罢对方恒安一摊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利用好剩下的时间,也让我稍微好受点,好不好?” 方恒安神情一滞,然后沉默地在他手心中放了几粒药片。这是止痛药。自从顾临奚醒来后,这不到48小时他简直就是把这药当巧克力豆在嗑。 顾临奚吃完药,神情放松了一些,缓缓道:“我有点想不通。” 方恒安把手搭在他肩上,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从遗书看,汪博直接承认了自己是拉美特利,连雪山那些事都认了。但是我始终觉得很奇怪。” 顾临奚有些吃力地说:“雪山的事拉美特利都是远程掌控,其实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而他是拉美特利也还只是怀疑,并不能说确定。这种情况他急着自杀做什么呢?” 方恒安尝试从常理推断:“一般情况下还未案发罪犯就自杀,通常是因为负罪感、长期躲藏和畏惧被捕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 顾临奚摇头:“这不符合拉美特利的性格。而且,他应该也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方恒安忽然道:“临奚,你说有没有可能汪灼煜并不是拉美特利,真正的拉美特利故意误导我们,并且留下这份遗书,然后金蝉脱壳。” “这的确是最符合常理的。”顾临奚道:“不过有个细节我一直很在意。” “什么?” 顾临奚抬头看向书架,言简意赅道:“书没了。” 方恒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书架上空空如也,连个纸片都没剩下。 房子里其他地方他们也查过,日常物品都在,唯独除了棺材上的遗书外,没有任何纸面文件、电子设备等任何存留信息的东西。 他反应过来顾临奚的意思:“屋子里东西显然是整理过的。如果是外人翻东西不可能这么整齐,更像是屋主人收拾妥当带走的。” 他有点不确定地说:“所以说,是有个也很熟悉汪灼煜家里布置的人带走了他的藏书,然后将他尸体留在了这里。” 顾临奚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屋子,将所有细节收入心中,直觉收拾这些东西的是汪灼煜本人。 他蓦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恒安,你知道金蝉脱壳吗?如果拉美特利的秘密的确是在别人身上复生,这一切是不是都说的通了?” 方恒安有点讶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顾临奚站起身,轻轻说了句:“我累了,随口胡扯呢,你别放在心上——走吧。” 到了这份上,方恒安便没在和顾临奚争,听他的直接回了家。 顾临奚扶着案头咳了很久,他穿着黑色的衬衫,上面溅着不明显的血迹,方恒安却只好当没看到,默默帮他拿走换洗。 太无力了。 这样折腾了一轮,似乎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了。 顾临奚自己却永远都是淡淡的神色,咳嗽平静下来后,便招呼方恒安过来:“来,一起看看他给我留了什么话。” 原来,除了那直接展开的认罪书,其实还有另一封遗书。 它封好在信封里,上面写着“顾博亲启。” 第172章 生死抉择 第256章 这封信一直在顾临奚口袋里,萃足了寒凉的冬风。 直到回到家,他才打开了这封冷的发硬的信。信很短,是这么写的: “顾,展信安。 既见此信,我的身份想必你已悉知,从前种种,我聊表歉意。 你我纠葛深远,你亦因我中毒无医。虽上次面晤你拒我所提,我近日冥思,亦有一法可解。 解,而非缓。因此与你身体心魂丝毫无损。” 看到这里,方恒安指尖轻轻颤抖着,翻到了信件的反面。 顾临奚本人却异常平静,他看着方恒安的神态,忽然说道:“拉美特利最爱玩弄人心。人在他眼里,无论是情感还是意志,都只是实验罢了。” 也就在这时,方恒安看完了那个所谓“丝毫无损”的方案。 汪灼煜,也就是拉美特利的意思是,当年那批雪山中被抽血者的后代。他们的血液一样是十分特殊的。 具体这份特殊是怎么回事估计只有拉美特利自己能说清楚。 但比较实际的是,顾临奚当初中毒是因为在输入这些“特殊的血液”时出现了问题,因此要解毒也需要这类血液作为药引。和那些茶叶一起处理为一种特殊的溶剂,注射到体内。 拉美特利在信里对顾临奚说,这些人其实大多也不干净。 他们活下去其实可能反而意味着更多人会受苦。而解顾临奚的毒也不用很多麻烦,其实只需要其中一个人心口剜出得鲜血就可以。 也就是说,一个“肮脏坏人”的命,换顾临奚的命。 拉美特利甚至还贴心地提供了一份名单,上面是这些人的生平所为。 人不干坏事很多时候不是道德标准高,而是不划算犯不着。 而长期挣扎在绝境的人为了生存道德标准的确很可能更低。 名单上有十人绝对算不上好人,有三人是热血青年秦澜能看得牙痒的程度,有一人叫张钟,他所犯罪行如果属实应该枪毙。 看完后,两人沉默许久。 最后,顾临奚自嘲般轻笑道:“真被他拿捏住了啊,我现在的确挺想活下去的。” 说完这句话,他们却没再聊下去。或许是终究还没有下决断。 但顾临奚却还多劝了一句,说拉美特利难得做件好事,既然这些人和罪行看上去有板有眼的,那不如彻底查查。 顾临奚还笑着哄他:“最近一无所获,好歹有点结果让我高兴一下。你去吧,还能拿一下尸检报告。你放心,我一个人一会没事的。” 于是方恒安便去了局里一趟。 开头几日,他给顾临奚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立刻接了。他渐渐放下心来。 顾临奚这些天已经渐渐不吃止痛片了。 方恒安以为是病情有了好转,去医院领报告时顺便问了医生。 医生却委婉地说,病程发展到这个情况,止痛片能起的作用已经不大了。病人自己应该也清楚,所以才不吃了。 方恒安从科室走出来,坐在应急走道的台阶上抽了很久的烟。 出去的时候,看到下一楼层转角台阶处也坐了个人。 那是个衣着朴素、头发凌乱的中年妇人,身旁是袋x光片。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双肩颤抖着,低低哭声压抑地回荡在楼道里。 方恒安看着她,忽然想起初中课本上的一篇寓言。 主角遇到了一名行乞的王子。 王子父母双亡、自己沦为奴隶、身体残疾,从云端跌入泥潭。 主角十分怜悯他,说道:”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王子却说,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 走出医院,冷风吹得方恒安清醒了许多。他给顾临奚打了电话。 顾临奚近来说话都刻意放的低而慢,用来掩饰病重的虚弱。这些天还稍微有点低哑,反而有种别样的温柔。 他和往常一样汇报了自己的服药情况。 方恒安说:“我去了趟医院。” 方恒安没把话说完,但顾临奚已经明白了。 顾临奚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方恒安竟然发现自己不敢问下去。 挂了电话后,他始终心神不宁,决定提前返回家里。 却见已经没人了,再打顾临奚的手机也已经关机了。 水杯还有余温,人似乎刚走不久。 他心头不祥的预感到了极点,目光却落在了桌上那封所谓拉美特利的遗书上。 其中最后一个名字赫然在目。 ——张钟。 家境贫穷,母亲很早就离家出走了。父亲欠了巨额赌债后自卖于雪山,死于拉美特利的抽血实验。 张钟在无父无母的环境下长大,由家境也不宽裕的亲戚姑母抚养。 但张钟并没有感念姑母一家,他嫉妒姑父姑母把财产都给了自家儿子,而蓄意制造了一场车祸杀了姑母一家三口。 继承财产后,张钟又因事情被表弟的女友发现,而强奸了女孩。 方恒安最近在核实的也正是这个案子的情况,基本已经确定了拉美特利所言非虚。 只是时隔久远,已经过了公诉期,证据也还没有搜集完,暂时没申请到逮捕令。 这些情况他同样也告诉了顾临奚。 第257章 方恒安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疾步出门,驱车到了张钟家。 张钟家也在老城区,车到路口就开不进去了。 方恒安一路快跑,却见前面那栋楼下围了几圈的人,人声喧沸。 这一片住的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尤其爱热闹,大嗓门嚷嚷围了好几圈。路又窄,方恒安举着警官证吃力地挤了过去。 他看到,那栋八层高的老楼上面是个女人,像是要跳楼。 焦头烂额的方恒安忙报警找了片区负责的警察。巧的是,张钟也住在这栋楼里。 方恒安举着警官证,高喊了一声让人群散开。 他正想往楼里跑时,蓦然看到大楼旁树影昏暗处有人的身影闪过,看身形像是顾临奚。 第173章 大结局(上) 方恒安瞳孔皱缩,正要追上去,左肩却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那力道很大,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再站稳跑过去一看,周围乱糟糟一片全是看热闹的大爷大妈,树旁空无一人。 方恒安环顾四周一无所获,不再耽搁,径自上楼到了张钟的家。 张钟家的屋门竟然没关,只是虚掩着。他一走进玄关就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 他低下头,看到卧室门缝里渗出了深色的血泊。 方恒安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卧室里台灯翻倒、东西扔了一地,墙上还有手抓出的血痕。 而张钟就倒在房间角落,头部、心脏、腹部、腰部、腿部全是刀伤,颈部和手腕的大动脉也全被深深地砍破了,血就像蜿蜒的溪,几乎蔓延遍这个小小的房间。 方恒安忽然蹲下身,从床底下捡起一个眼镜,镜片已经碎了,精致纤细的眼镜腿倒是还很结实。 他当然认识这眼镜,因为这是他陪着顾临奚逛了半天综合体买下来的。那时这位大少爷还嘲笑他看不出区别。 眼镜下竟然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没有落款的话:“抱歉,我说过想活着。” 方恒安捏着那眼镜,手腕慢慢地颤抖起来,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 泪水却无声地从他清隽的侧脸滑落……打在了破碎的镜片上。 他在这炼狱般血腥的地方孤独地站了不知多久,然后面无表情地下楼了。 楼下的围观群众已经散了,一个下来遛狗的居民正对方恒安报警叫来的民警大声汇报。 他说,刚才天台上来了个男人劝那要自杀的女子,也听不清说了什么,不过没多久那女人就想通回家了。可能是家务事吧。 刑警队的同事陆续赶到了现场,张钟的尸体被从楼里抬了出来。郑功迎上来拍着方恒安的肩说着什么。 方恒安什么都没往脑子里过,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离开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个月过去了,然后又是一个月。再也没收到过顾临奚的任何消息。 比起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车祸爆炸,这次顾临奚的消失就仿佛秋收冬藏、花叶凋零那么自然而然、悄无声息。 那日起,他再也没有见到他。 * 一年后。 海市警局。 一个衣着朴素的瘦高女人坐在审讯室中。 ”是我杀了我的丈夫。”她这样做着自首,神色间是一片平静的泰然自若。 方恒安没什么表情地抬了下头:“他叫什么?” “张钟。” 他手下蓦然一顿,笔尖穿破了记录本,留下一大团墨渍。 女人没有注意到,她目光空茫地继续说道:“他是个人渣。我原本是他弟弟的女友,他弟弟死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他又看起来那么百依百顺,我就嫁给了他。” 她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却没想到,这都是他的阴谋。甚至连他弟弟一家人都是他为了财产而伪装成意外杀害的。婚后他也开始虐待我,还在我怀孕时打我。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叫仇人爸爸,所以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方恒安的声音绷的就像快断了的弦。他问:“你是怎么杀的?” 女人冷冷地回答:“我要让他血债血偿。所以,我切开了他的血管,放干了他的血。” ”现场没有发现你的指纹。你是预谋杀人吗?” 女人的神色第一次不再那么冷漠,她缓缓说:“不,那天他又在肆意辱骂,我是忽然脑子一热,就把台灯砸在了他的后脑上,但他一开始没死,站起来想打我。我知道,如果让他站起来……我怕是过不了了。我当时很害怕,又补了几下……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没气儿了。所以案发时我没有带手套,是事后……处理了现场。” 方恒安心里有了某种预感,他按了按太阳穴,抵御住那种近乎眩晕的感觉。 他厉声问:“处理现场的手法很专业,不可能是你独立完成的——是谁帮了你吗?” 女人却答非所问地说:“我当时刚刚杀了张钟,清醒过来时才注意到地上全是血。于是,我觉得我完了,我来到了屋顶,想索性跳下去一了百了。” 方恒安心头一凛,这原来就是他当时看到的要跳楼的女人。 女人继续说:“但是一个穿黑衬衫的男人劝住了我,让我考虑腹中的孩子。也是他帮我收拾了现场。还叮嘱我,等过一年,将孩子生下来后再来自首。” 第258章 她说的这里,忽然奇怪地看了眼对面这个原本在讯问她的人:“警察先生,你的脸色很苍白,需要帮你按铃叫警卫吗?”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场合有些怪异。却见那像生病了一般的警察将一张照片递给了她。 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男人,五官精巧锋利,气质斯文从容,戴着极细的框架眼镜。 “……是他?” “啊。”女人低低地喊了起来。 “怎么了?”方恒安立刻问。 女人掩饰地移开了目光:“抱歉,是您的指尖太冰了。吓到我了。当时那人带了口罩和帽子,我认不出来。” 她心里还有点打鼓,以为这警察会纠缠,却没想到对方很好说话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了一个特别奇怪的问题。 “他有碰那些血吗?” 女人没理解这个问题:“碰什么?他帮我一起布置了现场。我当时抖的动不了。都是看着他操作的。他说血迹太多,清理不干净。但是为了孩子,可以帮我拖一拖,把现场伪装成入室抢劫。” “所以现场的血迹就是案发时的样子?”方恒安低低地问。 女人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警察这么纠缠这个问题。 于是,方恒安懂了。顾临奚果然没有碰那些血,更没有因此杀人。 但他却偏偏故意留下那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好像这样别人就会觉得是他为了一己之私杀人换命,从此一边唾弃着……一边安心相信他还活着一样。 ——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 审讯很快结束了,方恒安缓缓站起身。女人却叫住了他。 “警官,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姓方的警官?” 方恒安蓦然回眸。这瞬间他的神情非常可怕,吓得女人一个瑟缩。 “只有我姓方。你要说什么?”他拿出警官证。 女人看了他一会,才嗫嚅道:“那个黑衣服的先生说作为协助我逃脱的回礼,希望我在一年后,帮他给姓方的警官先生带一句话。” 方恒安提了下嘴角,将所有情绪封在毫无表情的面皮下:“他还想说什么?” 女人说:“他的原话是’到最后,竟然最常梦到头一次听你弹吉他的时候。’”? * 方恒安来到了stockholm酒吧。 当年那位老板娘已经不在了,听说是回老家结婚了。新盘下店面的是个画着烟熏妆带耳环的本地男孩。 不过店面装饰和名字都没变,男孩解释说,前老板娘低价转给他的条件就是保持这些东西不变。 “那女人年纪大了喜欢伤春悲秋。”男孩吐出一个烟圈:“说这里都是过去客人的回忆,要帮人家保管好。瞎扯蛋呢,现在汽车站门口的存放柜还有1块钱,24小时过时不候。她这寸土寸金地地方当回忆海螺玩呢。” 方恒安点了杯纯伏特加,端在手里摩挲着玻璃面:“那些东西现在在哪?” 男孩一脚碾灭香烟:“你一老爷们也玩这些?” 他带方恒安来到一个老邮箱前:“可以把你的信投进去。我们能帮你寄出,也可以若干年后你自己过来拿。” 男孩帮他打开邮箱,便去忙活了。 方恒安在一堆信件中翻找了一会,拿出一封微微泛黄的。 这是十几年前,他自己写的。 里面是一个简单的愿望,他希望能在这里再次遇到那个人,再给他弹首吉他曲子。 隔了太久了,他自己都忘了。 这份信被拆开过了。 酒吧外响起了若有若无的雨声,穿过迷蒙的雨雾,方恒安仿佛看到,一年前,顾临奚不告而别后,来到了这家酒吧。 他的风衣上还带着张钟的血腥气,皮肤白的近乎透明。他一个人来到酒吧,点了一杯酒,但其实当时他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于是,他抵着下巴,闻着酒香,然后看完了这封十几年前写下的信。 看完后,顾临奚也留下了一封自己的信。 时隔一年,方恒安打开了那封信,那封真正意义上的绝笔。 “恒安,拉美特利留下的那个名单表面上是解毒的方式,其实是他的最后一个游戏。 仔细回想,时至今日,拉美特利一共操作导演等人和我玩了三个游戏。 第一次游戏,是钟力的绑架案。 拉美特利选择的陈默,表面只是受害者家属,其实是凶手本人。因此课题是“无辜者并不无辜。” 我做出的答复是,不在乎,一样可以舍命去救。 这显然不是拉美特利喜欢的答案。 于是,第二次游戏便升级了。 那就是游乐园爆炸案。课题更加赤裸直接:是否愿意用自己一个人的命去换数万人? 我又一次给了他不喜欢的回答。 我一直觉得,原本那次他是真的想杀了我的,但最终还是给了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张生日贺卡上的提示。 经过那两次游戏,他应该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是你早就意识到的——我这么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倒不一定是真的多么意志坚定、舍己为人。 而纯粹只是个人生存欲望没那么强。 拉美特利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定觉得非常愤怒。 毕竟这种感觉就好像你自己在苦思冥想地想落哪个棋子,没想到对方在随便扔着玩。 第259章 于是,他转变了战略。 他不再干扰和影响我,反而放纵我顺利地推进对导演和孙洛川的复仇,为外公、为雪山受害者们平凡。他想等我解开全部心结后,重新燃起生的欲望后,再继续他的游戏。 而现在,就是时候了。 他的第三局……也是最终局游戏是:我曾那么厌恶’换血’的实验。但如果要通过这个实验才能活下去,如果要亲手抽干一个人的血换到自己体内才能活下去,我会怎么做呢? 不做就会死。 而做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了。 恒安,抱歉了。看来你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我啊,果然不想输。 我虽然想活着,但我不想变成怪物。 恒安,你找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过去一年了。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不要找我了,好好生活。 但如果……” 后面看不清了。 方恒安将纸翻来覆去地看,才意识到估计是因为邮箱进水,后面的字迹被泡化了。 他慢慢地滑坐在地,将酒水灌进自己嘴里。周围的客人以为他醉了,自动空出一块,绕了开去。 “好好生活?”他喃喃道,蓦然将酒杯砸在对面的墙上:“顾临奚……你是瞧不起谁!” 旁边客人吓得一缩,场中为之一静。 但方恒安没有意识到。 他想:我说过,没看到你的尸体,我就一天一天地,找下去。 一年,呵……他乘着酒劲,纵容自己心中那股报复的快感,想道:一年怎么够,我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地找下去。 让你,死不瞑目。 酒醉的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在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群中看到了越众而出的顾临奚。 他伸出手,却落了空。 第174章 大结局(下) 又是半年。 秦澜窝在自己的工位里。藏在一堆卷宗后面探头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忽然,有人一巴掌拍在她肩头,她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跳起来。还好记得捂住嘴,回头怒目而视、压着嗓子道:“郑队,你干嘛啊?” 郑功往她桌角上施施然一靠:“有话要对恒安说,就大大方方去说,以后不在一块上班了,再这样的机会就不多了。缩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秦澜被说中心思,倒是一愣。半晌叹了口气道:“……算了,想来想去都是那些话。应该方老师都听烂了吧。不是切肤之痛,别人又怎么有立场劝呢。” 她这么老气横秋地一句话,郑功却难得没笑:“小妮子,长大了啊。” 没等秦澜回话,他自己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方恒安:“最后一天?” 方恒安一点头,没多说什么。 郑功看着他收拾了会东西,忽然没头没脑道:“你如果还想找他,其实警察的身份是有帮助的。之前那次不就是在警局见上面的?总也算是希望。” 方恒安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腰看着他,认真道:“的确是希望。但太难熬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个长相像点的就会晃神,说话气质像点的就疯了似的猜测。” 他笑了笑:“太累了,还是算了。” 郑功叹了口气:“顾老师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方恒安面无表情:“他当然不希望。但那不更好?让他看看我不仅没好好活着,而且生活被他搅得乱七八糟、生不如死。” 郑功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位向来温厚的朋友,因为常年休息不好,方恒安瘦了很多,棱角从温润的皮相下浮现出来,多了一些锐利的攻击性。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方恒安有些陌生起来。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被方恒安一拍肩膀:“你比我合适,你做队长我比自己做还放心,不过如果你愿意多加加班就更好了。” 郑功脱口而出:“加你娘的班,老子都要结婚当老子了!” 方恒安没再和他扯皮,他低头看了眼表,发现到了下班时间,便拿起包往外走去。 身后的办公室倒是莫名其妙地又嘈杂起来,秦澜那姑娘又在咋咋唬唬地喊着他的名字。 方恒安没回头,不只是因为觉得吵闹。还因为他又像无数个瞬间那样,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他想,顾老师,你真是太麻烦了。是我报复你还是你报复我呢? 我只是喜欢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呢? 他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 因为幻觉升级了,他不仅仿佛听到了顾临奚的声音,还感觉到了一支温暖有力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对他的手太熟悉了,熟悉到能从指尖的温度、指节的力度、修长的手指轮廓,认出手的主人。 所有的吵闹都静止了。世界蓦然寂静。 寂静中,一个声音说:“恒安,你不回头看一眼,怎么知道我不在呢?” 这声音仿佛自他最幽深的梦境深处响起,一瞬间模糊了现实和虚幻的界限。 方恒安没有回头,就像每场梦里一样。 那只手从他的肩膀滑了下来,握住他的手。他便任由对方拉着,安静地离开警局,上车回家。 在他的身后,秦澜还维持着捂嘴的姿势:“郑队……是我的幻觉吗?那是顾老师吧??不愧是……顾老师,他又死而复生了!” 第260章 郑功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良久道:“是啊,恒安总算……没有白等。不过——” “不过什么?”秦澜追问道。 郑功哈哈大笑:“——不过,顾老师这次恐怕得花点心思哄了。” ———— 顾临奚其实一眼就看出方恒安状态不太对,便没让他开车。熟练地把车钥匙从方恒安包里顺了出来,两人回了方恒安的家。 整个过程中,方恒安都没怎么说话,而是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着顾临奚的侧脸。 到了家以后,方恒安直接往沙发上一坐,没有要去做饭的意思,也不说话。 他这么安静地打量,倒让向来游刃有余的顾教授生出了百爪挠心的忐忑。 毕竟隔着近两年的光阴。 但方恒安不说话,他竟也不敢先开口。直到此刻,顾临奚才明白了“因爱生怖”原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方恒安揉了下太阳穴:“你怎么还在这?” 这问题真如当头一棒,把顾临奚砸晕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自信了,两年光阴弹指逝,他凭什么觉得别人还想着自己、等着自己呢? 更自然的是,往事已矣,甚至人家可能新欢都在侧了,自己在这里,不是太尴尬和难堪了? 他半晌才缓缓道:”那我先走了。” 顾临奚话音未落,却像戳中了什么机关,方恒安蓦然神情一冷,牵制住他的手腕:“走?你又想走?我说怎么这次在我梦里留了这么久,原来还是不安顿!” 要说顾教授怎么也是个青年男人,又这么长时间没被人动手动脚过了,当即下意识一挣。 方恒安满心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的,还真被他得了手。 顾临奚退开几步,已经明白症结所在,心下又急又痛,厉声道:“恒安,看着我!我没死。你也没在做梦。我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两年前,我——” 他话还没说完,蓦然被方恒安捏住了咽喉! 说是捏,但方恒安并未收力,只是虚虚握着,感受手掌下滚动的喉结和流淌着滚烫热血的颈动脉。 顾临奚被迫仰着头,这对男人来说是一个顺从到屈辱的姿势,更何况是顾教授那么强势自傲的男人。 但在方恒安的手下,他的神情竟然十分平静,甚至脉搏也没有快半分。 就好像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那个掌握他要害的人。 “顾……临奚。”不知过了多久,方恒安缓缓喊出他的名字。他的神色渐渐清醒,眼睛却越来越红,仿佛席卷而来的岩浆。 顾临奚竟然心头一悸,忙抓住机会,言简意赅地说完刚才的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年半前,我的确没有用张钟的血。但是我得到了另外一管有用的血。而正是这管血混合汪教授的茶叶后,解了我身上的毒。” 他说话很有技巧,果然方恒安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眸光中的红色淡了些,问道:“怎么会有另一管血?和雪山有关的人及其后代应该都在那名单上了。” 顾临奚神色复杂:“是。不过你漏了一个人——写名单的人。汪灼煜,也就是拉美特利自己。” 真是讽刺,他们曾这样对着能当解药的尸体一筹莫展。而等顾临奚反应过来后,尸体因为离开了铅棺的保存环境而腐坏,里面的血液也已经不能用了。 方恒安低声道:“你当时没和我说这些。” 顾临奚笑了笑:“告诉你做什么?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很快反应过来的,即使想到也不敢信。我看拉美特利就是故意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方恒安神色不对,生硬地加了句:“——没告诉你的确是我不对。不过,现在说了也算?” 方恒安:“……” 这熟悉的语气,让他终于渐渐对顾临奚的死而复生有了实感。 因为某位教授的欠揍向来超越他平庸的想象力。 他又激动又愤怒,不知起了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竟然落下泪来。 顾临奚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方恒安一把挡开他的手,生硬道:“汪教授尸体的血也用不了了,那你最后是怎么办的?” “其实当时已经不觉得还能有什么办法了。我只好就在家里收拾收拾遗物……”他看到方恒安的表情,立刻改口道:“收拾我的旧物,这时我注意到了拉美特利给我的那张贺卡。” 他怕方恒安忘了,描述道:“就是游乐园里那张贺卡,封面写着阿尔封斯德拉马丁的诗“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在岁月的海洋抛锚,哪怕只是一天”,里面是拉美特利祝我节日快乐的署名。“ “重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细节。拉美特利在birth和day中间留的空格很大。而不是一般他常用的花体连笔手法。” “再看诗里那句话,也强调了’天’这个意向。”顾临奚轻描淡写地说:“于是,我用小刀刮磨这个单词所在的位置。很巧的,下面出现了一个手写的地址。而那管血就在那个地方放着。”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拉美特利想给我的生日礼物估计并不是个炸弹,而是这管血吧。” 顾临奚说:“但很难说他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因为无论是贺卡还是茶叶罐,以我的性格都是随手毁了……或者丢在哪里生灰的可能性大。最后竟然都用上了,只能说是运气太好。” 第261章 方恒安忽然静静道:“不是的。” “什么?” “你的一切回忆和有意义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收好。”方恒安淡淡道。 顾临奚看着他半晌,笑着点了点头。 “发现那个地址后,我依然没有把握一定能有效。便没有立刻告诉你。”顾临奚坦白道:“我还是先去找了张钟,但当时他已经被他妻子杀了,这些事情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然后我在斯德哥尔摩酒吧给你留了言,就去用那管血了。” 方恒安阂了下眼睛:“留言关键的部分被水泡没了。” 顾临奚叹息道:“用了血和茶叶配置的药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直到最近才完全恢复。” 方恒安蓦然问道:“一年半的时间,你都没有醒过吗?那是谁在照顾你的生活?” 顾临奚坦然道:“我服药时布置了后手,他们将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为我服药和维持基本生存。但我直到最近才脱离生命危险,能够自由活动。所以也直到现在,才敢联系你。” 他注视着方恒安,缓缓道:“我不想再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了。” 方恒安偏过头,没有看他。 顾临奚无奈地笑了下,忽然膝头一弯,半跪在了方恒安面前。 方恒安被他吓了一跳:“你疯了吗?干什么?丢不丢人啊顾老师!” 顾临奚屈膝跪在他面前,轻轻吻了下他的手背,低声道:“恒安,对不起。” 他那么骄傲的人,骨头断了都不吭一声,此生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竟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低头跪下了。 方恒安渐渐站直了,他俯视着自己这位老师,抽出了手。 顾临奚抬头看着他。 方恒安用那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起来。哪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套路。总是错了,总也不改,说的就是你。” 他说完,自己转身就进了厨房。 顾临奚还愣着跪在原地,就见这位学生又探出了头:“顾老师,这把年纪了,仔细你那膝盖。喝点热水暖暖胃,等我给你下碗面当晚饭。” 一把年纪的顾教授:“……” 厨房里很快起了影影绰绰的白雾,顾临奚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围着这狭窄闭塞的客厅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渐渐的,那些温暖的、珍贵的东西仿佛回到了他的胸腔深处,装满了这具冰冷的躯壳。 “回家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飘了出来。 他抱起角落里的吉他,调了几个音,倚在墙边,弹起了那熟悉的调子。夜风从窗外灌进来,鼓起顾临奚宽大的风衣。 隐隐约约地露出风衣下一个白色的物件,轻薄柔软,材质奇特。隐约可见五官。 竟像是一个雪白的面具。 顾临奚指尖下的弦律一顿,他从腰间解下那面具。 奇异的是,那面具接触到他指尖时竟然就像液体一般融化了。他揉搓着这金属一般的液体,不知怎的,竟成了两个指环。 他将其中一枚带上自己的无名指。然后拉开厨房的门,趁方同学不备,将另一枚套上了他的手指。 拉美特利的面具…无根无源之木,化作世上最深的羁绊。 “我爱你。”两人十指相扣,指环间隐隐有种相融的热意。顾临奚在方恒安耳边这样说道。 “这是你第一次这么说。”方恒安的声音低而哑。 “是吗?”顾临奚慢慢吸了口气,低声道:“那看来以后我要多说出口一些。” 这时,正是最好的凡尘烟火时光。 ~全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