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固》 第1章 《山河永固》作者:引君远尘嚣【cp完结】 简介: 前世,晏谙受亲近之人背刺,只能孤赴死局。 本以为世间无人可信,可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小侍卫却不惜舍命相护 潇潇雨夜,阴寒入骨。但晏谙看着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小侍卫,却感到难言的温情。 晏谙:既知死局,缘何来赴? 故岑:属下是王爷的侍卫。 您是属下自少时喜欢的人,生时孤苦,属下未曾参与 惟愿百里黄泉,您不是一人独行…… 重活一世,晏谙一次次的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斡旋,整肃山河、重振朝纲,他想挽救这个腐朽的朝堂,想看国家海晏河清 而那个小侍卫则握矛持盾,始终挡在他身前 “王爷,属下定护您周全。” ———— 从落魄王爷到集权天子,一路走来,斗丞相、收逆党、集寒门,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晏谙殚精竭虑,不敢有一步踏错,只因他心怀苍生之念,曾许给他们一个国泰民安 食用指南: 1.胸怀大义式微王爷攻x忠心耿耿痴情侍卫受 2.攻前世有个工具人王妃,重生后 1v1 无后宫 3.微群像权谋剧情流,挫折全在剧情上,是一个式微王爷的成长史,感情线不虐不狗血,是矢志不渝的双向奔赴 封面鸣谢:@时升 群像权谋、攻重生、正剧风、剧情流、he、互宠 卷一:月落星稀天欲明 第1章 重生事 夜色深沉,大雨放肆倾泻。 晏谙以剑撑地跪在雨中,身下的水洼早已被血染得鲜红。数不清的刀剑指向他,晏谙抿紧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眸中满是决然。 今夜,没有接应,没有支援,他孤身来赴这场死局,不牵连任何人。 杀手向两侧退去,让开一条路,并且警惕地盯着晏谙,以防他伤到来人。太子晏谨身着华服,腰间扎条金丝蛛纹带,发束用鎏金冠固定,由下人撑着伞缓缓来到晏谙面前,连衣摆都不曾沾湿半点,与满身血污的晏谙截然不同。 太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轻蔑:“啧啧,瞧瞧你,好端端一个王爷,如今是什么样子。” “我如今的样子,”晏谙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还不是拜你所赐?” “这是你自找的!”晏谨嗤之以鼻,“凭你也妄想扳倒我?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是当之无愧的储君,是大启未来的皇帝!你配与我相提并论吗?这皇位、这天下,迟早都是我的!可你呢,父皇的宠爱、百官的追随,你有什么?” 晏谨的眼神里带着怜悯,更多的是可笑,不论哪一种都令晏谙厌恶极了。 “你连个信得过的心腹都没有,你拿什么跟我斗?!” 这句话戳中了晏谙的痛处,他悉心培养的手下是太子夺命的帮凶,惊觉身边人背叛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太子私藏龙袍的消息放出来时,晏谙便清楚这是一个死局,可他别无他法,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会输,他也必须拿命去赌。为保万无一失,他亲自来闯这龙潭虎穴,不假手任何人,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哪怕落得眼下这般狼狈落魄的下场,哪怕换来的结局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亦不曾有过半分悔意,唯独不甘自己至死都没能将证据送出去。 “晏谙,看清楚了吗?不要再自以为是了,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晏谨讥讽道,“你费尽心思地寻我的错处,可我要杀你,不需要理由!” 雨水冲刷着晏谙的眉眼,他眸中透着悲怆。如今的朝堂,帝王势微、丞相专权、宦官干政,加之储君愚钝又偏信皇后母家,来日登基势必由丞相把持朝政……长此以往,国之将亡! 他今日不顾安危只身闯入这里,并非全然为了自己。私藏龙袍乃是重罪,可与谋反相当,诚然,这是他逆风翻盘的最后机会,但更是百官站在太子的对立面的唯一理由,即便不能将太子一党一举击溃,至少也能给予重创……只是事到如今,所有的希冀都破灭了。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杀手们逐渐向晏谙围拢。晏谙眸光狠冽,再度用力握住剑柄,撕裂的虎口渗出血来。 惊雷在天际炸响,晏谙在电光闪过的瞬间扑了出去,利刃划过一人的脖颈,随后刺入另一个胸膛,收割着性命。 这个别院不知藏了多少杀手,晏谙疲于鏖战,逐渐开始力不从心。他挥剑的速度变慢了,力道也在减弱,不再能剑剑命中要害,而每一次失手都会在他身上留下新的伤口。 晏谙齿间咬出血来,他撑到了极致,已无力再战了。 生死关头,一人忽然破门而入,径直冲入包围解决掉危及晏谙性命的人,一剑封喉。 徒生变故,剩余的杀手拉开了和两人间的距离,晏谙诧异地看着这人横剑挡在他身前。大雨将他身上的血色冲洗得略淡,晏谙视线落在他湿透的衣裳上,迟疑道:“你……是我府上的侍卫?” “是。”那人微微侧首,脸颊上还沾染着淡淡的血迹,晏谙看清了他的容貌,朗目舒眉,生得极好,可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那么多人连个门都守不住,竟还能将他放进来!”晏谨气急败坏,“一群废物!多一个人送死罢了,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们!” 第2章 晏谙怔怔地看着那侍卫与杀手拼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这一生到头来众叛亲离,孤立无援之际竟有个陌生人肯舍命护他。 侍卫身上洇开的血色刺痛了晏谙的眼睛,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新提起了剑。 即便寡不敌众,两人的也没有半分惧意。刀光剑影中,他们靠在一起,将后背交给对方。 “你不该来的。”晏谙说。能得一人如此,晏谙不胜感激,同时心怀愧意,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原本不必落得这般下场的。 “保护王爷,是属下的职责。”血光飞溅间,侍卫如是说道。 一人从侧后方袭来,晏谙被正面纠缠着腾不出手来。侍卫看着那剑锋指向晏谙后心,什么都顾不得了,放弃抵挡已经逼到胸口的剑,用尽全力挥剑,替晏谙拦下了这足以致命的一击。 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侍卫四肢发软,口中溢出血来,唇角扬起一抹极轻极轻的笑意。 王爷,我自年少时倾慕于你,见过您谈笑风生的恣意模样,只一眼便刻进心头再不能忘……今日如此也无憾了。 晏谙亲眼目睹侍卫倒下去,一双手都在颤抖。这世间最后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为他而死,那一刻,晏谙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着落的内心重新被抽空。他血红的双眼扫过一个个杀手,明明浑身是伤,已是强弩之末,那副嗜血的模样还是让杀手心中为之一震。 那一夜,别院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能晏谙能负隅顽抗那么久。他战到了最后一刻,直到精疲力竭的倒在血泊中。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晏谙忽然遗憾地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问问他的名字。 若能让他早一点知道这个人就好了…… 晏谙缓缓睁开眼,头痛欲裂。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阴冷的雨夜,到处都是血……而此刻他坐在这间宁静温暖的屋子里,虽是寒冬,但地龙烧的很旺,四处都是暖洋洋的,仿佛那些绝望的、痛苦的、挣扎的过往都只是他伏案小憩时做的一场梦。 他当然认得出来这里是他的衡王府,可他不应该是死了才对吗?晏谙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他这是……重生了吗? 屋外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晏谙下意识的来到窗前,是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其中一人的背影晏谙一眼便认得出来,正是重生前与他共赴生死的那个人! “你怎么能这样说王爷?”故岑忍着怒意,不满地道。 听到他的声音,晏谙心中猛然一震,险些就这样直接从窗子跳出去见他,却听另一个侍卫道:“怎么不能?眼看又是一年了,待在这破落的衡王府能有什么前途?也就你看得起这里。” 那侍卫越说越起劲,有意显摆似的,完全没注意故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有个远房兄弟在怀王府做事,我托了他看看能不能也给我找个活儿。跟着怀王定能有出路,”他说着说着,嘴便没了把门的,“哪像咱们王爷,既无权又无宠的……” 二皇子晏谦,开府后封为怀王。 这侍卫话还没说完,故岑的拳头便迎了上去。 晏谙冷眼瞧着两人扭打在一起,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孤身奋战的人。但他并没有上前,因为另一个人已经厉声阻止了他们。 陈鹏,晏谙眼眸微敛,那个背叛自己的心腹。 “王爷就在房内,你们两个竟在此处打了起来,如此失态成何体统!”陈鹏怒气冲冲地训斥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谁先动的手?” 出言不逊的那个虚心地瞟了一眼故岑,忙道:“是他!是他先动的手!” 陈鹏便看向故岑:“你先动的手?” 故岑却只是垂头不语。 “是与不是?”陈鹏加重了语气,“哑巴了不成!方才那股劲头哪里去了?” 故岑暗暗握紧拳头,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晏谙在心底叹了口气,是个傻子。 “私自斗殴,各罚半年俸禄,若是再犯决不轻饶。”陈鹏看着故岑,“你多加二十军棍。” 丢了半年的俸禄,侍卫一脸不甘,愤愤地盯着地面。故岑沉声道:“卑职领罚。” 晏谙不可能再坐视不理,推门踏雪而出。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陈鹏扭头见了晏谙,忙行礼道:“王爷怎么来了?” 故岑心里一动,想抬头又不敢,只能垂眸看着晏谙的靴尖。 晏谙面无表情,目光冷峻,寒声道:“我再不来只怕府里便乱了套了。” 陈鹏闻言有些意外,他想不明白晏谙的心情为什么突然这么差,为了这点小事来呛自己,却还是连忙跪地道:“惊扰了王爷,属下罪该万死!” “确实罪该万死。”晏谙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话里有话。他不再理会陈鹏,对那侍卫道:“我竟不知府上还有这等心高气傲之人,志向远大是好事,只是衡王府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赏一百军棍,逐出府去。” 陈鹏闻言微微皱眉,晏谙的行径一改往日作风,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哪用得着这么严重的处罚。 侍卫腿脚一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晏谙视而不见,继续道:“陈鹏的处置有失公允,回去自行思过罢。” 只说思过,却未言明期限。陈鹏难以置信道:“王爷!属下之罪何至于此?” 第3章 “罪名几何都是我的决定,容不得你来质疑。”晏谙眸中危险的意味一闪而过,声音冷到了极点。“别忘了你今日的威风都是谁给你的。” “是……”陈鹏不敢再说话,晏谙身上的戾气太重,不像是从书房出来的,更像是刚下了战场,满身杀伐之气。 他最后看向故岑,淡淡道:“你随我来。” 陈鹏目送晏谙离去,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晏谙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王爷。”故岑忐忑不安地推门进来,不知道晏谙突然叫他来做什么。 “方才陈鹏问起时为何不说实话?”晏谙看陈鹏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定是难看至极,尽力让声音温和些,“那个人出言不逊在前,你是为了维护我才动的手。” “无论如何属下先动手便是有错。”故岑道。他当时听人那般说晏谙,气血直冲头顶,连想都没想拳头便挥了出去,后来陈鹏盘问,他不语也是因为不愿再提起那些话。 “本王曾恩惠于你吗?”晏谙想了很久,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自己从未关注过的侍卫愿意舍命相救。 故岑一顿,“王爷赏罚分明,从不苛责下人。” “仅此而已?”晏谙挑眉。 故岑有些茫然地望向他,不解其意。 “罢了。”晏谙摇摇头,终于问出了那个迟到了太久的问题,“叫什么名字?” “故岑。” “从今日起,跟在我身边吧,就顶替陈鹏的职位。” 陈鹏的位置!那可是晏谙的贴身近卫,不仅仅统领王府上下所有侍卫负责晏谙的安全,连饮食起居都交由他一手打理!故岑怔在了原地,规矩也忘了,失神地盯着晏谙看,晏谙逗他道:“怎么,不愿?” “不是,属下只是……”故岑一时间语无伦次,晏谙看着他的模样,重生后沉重的心情在这一刻都轻快了不少。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下去把这身衣裳换了。”不怪晏谙看这身侍卫行头不顺眼,只是穿在故岑身上,总能让晏谙想起前世那些浴血奋战的模样。 “也不必再去挤排房了,让人另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搬去住,缺什么就去账房领。安顿好了就尽快到我身边当差吧。” “王爷……”故岑重重地叩下去,“属下只是一个二等侍卫,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的确还有不少东西要学,”晏谙眸光深邃,“不过不必惊慌,这都是你应得的。” 作者有话说: 求个收藏,欢迎评论~ 第2章 除夕夜 故岑晕晕乎乎地合上房门,到现在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一般。 方才告退时晏谙还随口问起了年份,故岑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些。时至今日已经五年了,五年里,他将心思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以一个侍卫的身份尽职尽责地守卫衡王府,护卫自己的心上人。 原本按照他的升迁速度还要再过两三年才能升为一等侍卫,跟随主子出入,如今一举成为王爷的近卫,往后每日都能跟在晏谙身边,这教他如何能不欢喜。 故岑离开后,晏谙疲惫地倒在榻上,他需要缓缓。 今日是瑞昌二十九年的除夕,上一世他死在瑞昌三十二年。上天慈悲,再给他一次机会,是看到了他的遗憾和不甘吗? 前世的自己本就式微,在失去心腹之后更是一无所有。倒不是说所有人都背叛了他,只是人们惯会见风使舵,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他们便想方设法地讨好当权者,面对一个身处险境的失势皇子,所有人都选择无动于衷。人之常情,晏谙不怪他们,只是众叛亲离时,故岑那份肯与他并肩的情谊就显得弥足珍贵,令他动容。 重活一世除了报答故岑,他是否也可以改变结局、完成他未完成的志向? 晏谙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虽身处衡王府性命无虞,可只要一闭眼,思绪便将他拉回那个刀光剑影的别院……浑身都是疼的,晏谙蜷在榻上,抱住伤痕累累的自己,将大脑放空,睁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 故岑推门时,晏谙被惊得险些从榻上跳起来,故岑也被他这样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愣在门口在不知道该不该迈进来。 院子里掌着灯,还挂了不少灯笼,与外面的灯火通明相比,房间里漆黑一片。故岑带进来一片光,照亮了他脚下的区域,晏谙就在黑暗里注视着他,警惕得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动物,对周遭所有人和事都有极强的戒备心。故岑感到有些奇怪,明明身处王府,怎么反倒像是待在四处都是埋伏的战场上? “是你啊。”晏谙勉强定了定神,“什么事?” “天色已晚,属下是来问问王爷可要传膳?”故岑回道。 “先不急。”晏谙完全没胃口,起身来到书案前,故岑上前点灯,房间里终于有了光亮。 晏谙铺开宣纸,唤故岑给他研墨,随口问道:“东西都搬完了吗?” “也没什么好搬的,”故岑还有些拘谨,“新屋子一应俱全,被褥床铺都换了新的。” 为了方便伺候王爷,他如今的住处离晏谙特别近,这一点令故岑很是欣喜。 晏谙点点头,“可认得字?”到底是要跟在他身边的人,不识字多少有些不方便。 “认得的,”故岑说,“家父说不认字便不明理,曾教过属下识字,也会写一些,只是写得不大好。” 第4章 “认字就好,若是写得不满意就抽空临摹一些字帖。”晏谙看着他低头研墨,“你父亲说得很对,在朝中任的是什么官职?” 故岑摇摇头,“父亲不是京官,是洹州府宁涧县的县丞。” 故远林仕途不顺,早年外放,拖家带口地在各个州府间奔波,被调到宁涧县后才算是真正稳定了下来。他这一生见惯了<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中的蝇营狗苟,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何种模样,每年的政绩考核评优的从来都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而是有钱往京城递银子的人。 故远林看得清局势,也了解故岑的性子,因此没有举荐唯一的儿子入仕,而是在晏谙年满十六岁、封为衡王出宫开府的时候想尽办法将故岑送进衡王府当侍卫,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养家糊口、平安度过此生便罢了。 不得不说,故远林是个很有远见之人,只是他所处的位置太低,掌握的信息也大大受限,没有料到衡王不是远离纷争的人,更没有料到故岑会胆大包天到喜欢上晏谙,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 晏谙提笔沾墨,狼毫笔吸满了墨汁,晏谙却忽然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了。 他从前在闲暇时刻总爱写些豪言壮语,也能时时激励自己,可如今……晏谙原本是想写字静心,没想到反而令心神更乱了。 笔尖承受到了极限,再不落笔,墨汁滴下去,这张纸就废了。晏谙凝视着故岑的侧颜,鬼使神差地,挥笔写下“故岑”二字。 这也是他前世求而不得的答案。 故岑瞥向纸张,却意外发现晏谙写的竟是他的名字! 晏谙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上,他越看,故岑的耳朵就越红,最后故岑觉得自己不能干杵在这儿,干巴巴地夸赞道:“王爷的字写得真好。” “好吗?”晏谙怔怔地看着字体的笔锋,每一处都是他曾经仔细钻研过的。 那时他们兄弟三个一同在上书房念书,每周都要向瑞昌帝交几张大字,瑞昌帝偶尔考校他们的功课也会对字体进行评判。可不论晏谙多么努力多么认真,最多也只得到过瑞昌帝的一个“好”字,执着手一笔一划教导写字的待遇晏谙从来都没有过。 “你若喜欢便拿去便是。” 故岑受宠若惊,“当真能送给属下吗?” “一幅字罢了,”晏谙扯出一抹笑,“况且写的又是你的名字,送你有何不可。” “谢王爷!”故岑小心翼翼地将字收好,打算拿回去裱起来。 晏谙看着他一幅字就满足了的样子不禁失笑,正欲说什么,夜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朵焰火,晏谙下意识看向窗外,但他所在的位置只能通过窗子窥见焰火的一角。细碎的火光消散在夜幕里,晏谙心底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斑斓的火光映在晏谙眼底,故岑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晏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晏谙身上始终笼罩着的那股低沉和压抑。 末了,晏谙回神搁下手中的笔,故岑问道:“王爷不写了?” 晏谙摇摇头,“传膳吧。” 精致的菜式摆上来,晏谙执著看向故岑:“今日除夕,你还要被轮值所累不得归家团圆。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坐下来陪本王一起用膳吧。” 故岑惶恐道:“王爷,这于礼不合。” “礼数是约束外人的,你于本王总是不同。”晏谙想起前世,注视故岑的目光都无意识地柔和了许多。 晏谙的本意是两人乃生死之交,关系自然不同寻常。故岑却会错了意,听了这话心跳都漏了一拍,在晏谙的视线下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故岑极力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磕磕巴巴地说道:“谢王爷垂爱,只是……王爷宽宏,属下却不敢逾越。” 晏谙看他执意如此,怕是强留下来也不自在,便没再坚持,也不用他伺候,赏了几道菜让人下去了。告退前,晏谙忽然叫住他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说出来,本王都满足你。” 故岑一愣:“属下……没什么好求的。” 晏谙挑眉道:“旁人穷极一生,所求也不过加官进爵、金银珠玉,你却告诉我没什么好求的?” 故岑由衷一笑,眼眸如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属下得王爷提拔至此,已是荣幸之至,实在没什么好求的了。” 若真要求什么,便只愿王爷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故岑回到房间关上窗子,将呜呜的风声隔绝在屋外,提笔写下一封家书。 父母亲大人如唔: 启信谨祝康安!孩儿不孝,归少离多,不能常侍奉于膝下。今承蒙王爷器重,破例提拔至近身亲卫,特修书以告,不必挂念。 敬扣金安。 故岑收好信,躺在榻上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只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他想不明白晏谙为什么突然待他这样好,又是提拔又是赏赐的,他没立什么功劳,白日里还刚刚闯了祸,王爷也没罚他…… 故岑裹着厚实的棉被,心中又是疑虑又是忐忑,还有几分窃喜。 翌日,皇帝宴请朝臣,皇子们都要入宫赴宴。 晏谙正在屋里更衣,即便知道陈鹏一大早便跪在院子里恳求自己见他,却既没有让他起来,也没有赶他走,不是有意把人晾着,而是他现在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听他多说一个字。前世主从间的那些密谋都如同笑话一般,每每见到陈鹏,晏谙心底都升起一种被别人看穿了在股掌间玩弄的恶寒。 第5章 院子里的雪虽然被下人扫走了,石砖却依旧湿冷,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砖缝中渗出来,沁得膝盖生疼,时间一长,陈鹏就有些跪不住了。他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故岑,心中虽有恨,但因为摸不清楚晏谙的态度也只得忍下,咬牙问道:“王爷还不肯见我吗?” 言下之意是催促故岑替他求情。 故岑心软,加上陈鹏也是因为自己闯下的祸事才受的罚,犹豫了几番,还是推门进去想替陈鹏问问。 晏谙由着下人给他穿戴好亲王服饰,看到故岑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他进来是做什么的,在故岑开口之前淡淡地拦住了他的话:“让他跪着,咱们走。” 陈鹏一见着晏谙出来便对着他磕头,言语间满是追悔莫及:“王爷,属下知错了!属下不该自作主张!” 晏谙未置一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脚便走。陈鹏却仍不死心,再度叫住晏谙,“王爷!今日宫宴,还请王爷准许属下跟随入宫,待赴宴归来再做惩处。” “本王不止你一个亲卫,为何一定要带你?”晏谙面无表情,他原本不打算现在处置陈鹏,若陈鹏老老实实地跪着,不动那些歪心思便还能活得过今日,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皇宫重地规矩森严,属下跟随王爷多年,实在放心不下,唯恐他人照料不周。”陈鹏见他停下脚步还以为有转机,伏在地上小心谨慎地道,仿佛字字皆是肺腑之言。 却听见晏谙的声音冷到了极点:“你究竟是放心不下我的安危,还是急着去与太子通风报信?” 故岑瞳孔骤缩,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为什么晏谙对陈鹏那样反感。他即刻盯向陈鹏,见对方在听到“太子”的那一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绕是如此,还强装镇定替自己辩解:“王爷!属下没有……” “嘘。”晏谙蹙起眉,仿佛被扰得心烦,闭上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睁开双眼,缓缓俯身靠近陈鹏。后者倒吸一口寒气,对上晏谙漆黑的眼眸,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具尸体,带着深深的嫌恶。陈鹏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却被迎面而来的威压死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晏谙将嗓音压得低沉,故岑站在他身后不远,将这些话听得清楚。 “你想让阖府都知道你的身份暴露吗?也对,他们是该知道,但不能这样轻易地知道。我要他们看着你的下场,猜测你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唯恐哪一日步入你的后尘,甚至比你的死相还要凄惨。这是他们叛主的代价,也是个开始……” 陈鹏吞咽着唾液,一股寒意顺着脊骨攀沿而上。 第3章 新岁宴 皇宫内悬灯万盏,亮如白昼。鼎内焚烧着富贵的龙诞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殿内金碧辉煌,目之所及一派皇家气象。 会宴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到齐了,只待瑞昌帝驾到。三位皇子的位子排在一处,太子为首,晏谙在后,好在中间还隔着晏谦。 一日过去,晏谙已经冷静了下来,不会再产生大庭广众之下手刃晏谨的冲动,却并不代表他愿意看到晏谨那副嘴脸,是以目不斜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偏生就是有人要扰他清净。 “三弟,咱们太子殿下前两日在长街出了好大的风头,你可知晓?” 晏谙恍若未闻。他昨日才重生回来,晏谨的荒唐事他上哪知道去?再者,晏谨出了何等的“风头”他丝毫不感兴趣,也没兴趣和他二人虚与委蛇。 晏谦本是想借着晏谙挖苦晏谨,见晏谙不搭腔反而自讨没趣,扭过头和晏谨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嘲讽。晏谨嘴笨说不过晏谦,最后险些恼羞成怒,“今日宫宴,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弟惶恐,”晏谦长眉微挑,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比太子还要稳重几分,“想来父皇马上便要到了,皇兄难不成是要在诸位大人和父皇面前失仪?” 两人这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对面的丞相扫来一眼,目光中带着警示,晏谨果然老实了下来。 晏谦微微低头,掩盖住嘴角嘲讽的笑意。没有丞相,太子什么都不是。 大殿外,太监高唱:“皇上驾到!” 百官纷纷起身,年过半百的瑞昌帝眼角生了细纹,浓眉下的瞳仁已不似早年那般有神。明黄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金龙的纹样,彰显着帝王特有的威仪。他缓步登上龙椅,接受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瑞昌帝扫视群臣,举杯朗声道:“宜入新年,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今日辞旧迎新,朕与众卿同乐!” 皇帝赐酒,晏谙与众人共同跪叩谢恩。饮毕,瑞昌帝才道:“赐座,众卿家不必多礼,开宴罢。” 大乐奏响,侍女鱼贯而入,班序开始上菜。 轻歌曼舞之中,丞相孔令行上前祝酒。 “新年伊始,陛下勤政爱民、得万民景仰;仁厚礼贤,乃臣子之幸事。皇恩浩荡,臣惟愿天佑吾皇!” 席间鸦雀无声,无人附和,瑞昌帝的脸色更是一点点难看下来。 大臣至御前祝酒,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孔令行却只是微微躬身。晏谙在心底冷笑,宫廷筵宴饮酒规矩森严,特别是今日这种新岁宴,更是彰显帝王权威的重要时刻,孔令行此举无异于蔑视皇权,其野心昭然若揭。 半晌,瑞昌帝还是举酒,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丞相乃朕的肱骨之臣,多年来辅佐朕劳苦功高,称得上一句国之栋梁。” 第6章 “皇上谬赞。”孔令行归席,殿内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全凭乐声缓和。席间珍馐无数,歌舞升平,然而晏谙知道,这锦绣繁华底下满目疮痍。 丞相专权不是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由于越来越多的官员攀附,剩余的官员为谋出路不得不倒向丞相,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特别是在瑞昌帝因为长期劳心劳力以致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逐渐放权之后,宦官不断为自己揽权,孔令行的权势更是逐渐积攒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表面看似安稳的朝堂,实则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上一世,晏谙看到贪官污吏在朝廷盘踞、民不聊生,看到东厂与外戚勾结一气、相互庇护,看到了他提线木偶一般麻木、浑浑噩噩的父皇。他不忍皇权旁落,于是单枪匹马,凭着一腔热血试图去挽救这个腐朽的朝堂,结果…… 晏谙自嘲一笑,他甚至没有在一潭死水的朝堂上溅起一朵水花,便陨落在了那个无人知晓的雨夜。 宴席过半,大臣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松快起来。不少官员围在晏谨身边恭维着,晏谦身边也有三三两两的人与他交谈,反观晏谙这里,清冷至极。 晏谙冷眼看着晏谨红光满面地应和着大臣们的奉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晏谨或许没有说错,一直都是他在异想天开,他仿佛真的不配与太子相提并论。 晏谨居嫡居长,与自幼便在后宫中忍受皇后磋磨的晏谙不同,他养尊处优,一直倍受重视。十二岁时,晏谨的丞相舅舅孔令行奏请瑞昌帝立储,考虑到朝纲的稳定,瑞昌帝不日便下诏立嫡长子为太子。 太子狂妄的底气来自丞相,与晏谨相比,无权无势的晏谙则是实打实的年少轻狂。曾经的他天真的以为自己仅仅是比晏谨少了一重太子的身份,同样都是皇子,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达到目的……如今晏谙承认自己仿佛在痴人说梦。 晏谙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冲进喉咙,他却只觉得通体舒畅。 晏谦和妹妹晏棠尚有盛宠不衰的贤妃庇佑,皇后忌惮贤妃母族的势力,不敢打压太过,可晏谙的生母出身低微,又不受宠,皇帝对他们母子俩漠不关心,表面过得去便罢了。晏谙与母妃艰难度日,在母妃病逝之后,晏谙便彻底只剩下孤身一人。 晏谦十六岁开府,宫里送去各种赏赐,轮到他,衡王府便只剩下了皇后安插的各种眼线。晏谙只恨前世自己眼瞎,没有早一点看到故岑,没有早一点拆穿陈鹏的伪装。 晏谙一个人在座位上喝闷酒,没有留意到太子借着更衣离席。 晏谨在殿外找到手下,问道:“陈鹏来消息了吗?” “没有,陈鹏没有跟来,守在衡王府马车旁的是个脸生的侍卫。属下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联络得上他。” “这个没用的废物,”晏谨拂袖道,“昨日还信誓旦旦地说晏谙一向器重他,只要等气消了,向晏谙求个情便过去了。如今看来分明是没成!” “殿下,”手下犹疑道,“恐怕不仅于此,陈鹏怕是暴露了。这步棋算是废了,殿下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晏谨回到座位上,眼神在晏谙身上停留了许久。关于陈鹏为什么会突然暴露这件事,他只能归结到是陈鹏做事不干净被晏谙抓住了马脚,根本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原因是晏谙重生。 这目光自然被晏谙察觉到了,但他没有迎上去,而是望向身居高位却日渐苍老的父皇,不知道除了嫡长子的身份,瑞昌帝还能看中晏谨什么。 倘若太子是个有志气的,大抵也轮不到晏谙来做什么,扶正朝纲、重振天子权威,本来就是储君的职责。可偏偏晏谨沉溺于安乐,极度依赖丞相,等到他继位,晏氏天子将成为真正的傀儡。 孔令行是权臣,更是奸臣,他不为天下,而是以权谋私、危害社稷。 重活一世,只有晏谙自己明白他有多想实现前世的鸿愿,可当不可抗拒的事实摆在眼前,晏谙感到深深的无力。 前世还可以因为少不更事无畏于任何困难,而认清现实之后则彻底失去了那股心劲。 晏谙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迷茫,他是重生了,但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他怎样努力最后结局都会发展成前世那般模样,他没办法为自己谋一条生路。那他重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复杂的朝局、偌大的天下,根本不会因为一个渺小的他而改变。 那一刻,晏谙觉得老天爷无比残忍,还要让自己回来将已经承受过的痛苦再经历一遍。 晏谙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连晏谦都察觉出不妥来。 “你怎么回事?要喝回你府里去喝,大宴不是让你喝得烂醉的地方。” 晏谦说着去夺晏谙手里的酒杯,结果晏谙不仅死死的拽着,还护食般地将酒壶也揽到自己怀里,“你莫管我!” 晏谦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待会儿殿前失仪,别怪我没提醒你。” 灯盏里的光朦朦胧胧,舞姬们身姿绰约,在晏谙眼底便只剩下了憧憧人影。衣裳被酒水打湿了一大片,晏谙身上忽冷忽热。寒冬腊月,殿里暖意融融,却不知道有多少贫苦百姓在寒风中忍饥挨饿。 晏谙抬手将剩余的酒尽数倒入口中,满朝文武醉生梦死,苍天若不肯给他翻盘的机会,又何苦予他怜悯苍生之心。晏谙就在这字字泣血的质问声中迷失了方向,连灵魂都消沉下去了。 第7章 故岑守在马车旁,远远的看见晏谙摇摇晃晃的被人架过来,忙迎上去搀扶。 晏谦的视线在故岑脸上逗留片刻,问道:“新来的?” “是。”故岑恭敬地答道,“见过怀王殿下。” “你们王爷今儿喝了不少,好生把人送回去罢。”晏谦摆摆手,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晏谙甚少这般大醉过,浑身又热又难受,头也晕乎乎的,被马车一晃胃里直犯恶心。 “停车停车!”晏谙一边喊着一边往下跳,马车还没停稳,晏谙落地时一个踉跄,故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王爷当心啊!” 晏谙推开他,走了两步便弯腰吐了起来。寒冬夜晚的风冷得刺骨,故岑忙从马车里捞出氅衣给他披上。晏谙被冷风一吹头更疼了,只觉整个人头重脚轻,想要拉住什么东西扶一把,正巧拽住了故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故岑身子一僵,登时不敢动了。 空中飘着小雪,明明是轻柔的雪花落在脸颊上,晏谙却记起了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的感觉,砸得身心都是痛的。 故岑看着晏谙就这么愣着出神,试探地问道:“王爷,咱们上马车好不好?” 晏谙点点头,“上马车。” 故岑刚松了一口气,便听晏谙道:“你也上来。” “王爷!”故岑忙道,“属下怎能乘坐王爷的马车,这不合规矩!” 晏谙如今满脑子都是故岑伤痕累累、还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模样,只要一想起来那个画面,晏谙心里便一揪一揪地难受。 “你上来,莫要被淋到了。” 王爷竟是在担心自己淋雪受风寒吗?故岑简直受宠若惊。 “属下无碍的,还请王爷尽快上马车吧,回府喝上醒酒汤王爷也能好受些。” 不知怎的,晏谙在脑海里把故岑这话转成了“王爷快走,属下为您挡着他们”。这话与故岑孤身当在他身前的画面结合起来,极其真实,晏谙的眉心拧成了疙瘩,犹自沉浸在构想的场面中,“你不走,本王也不走。” 故岑犯了难,跟醉酒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也不可能就因为这个跟晏谙站在这里较劲。事急从权,故岑最终还是哄着晏谙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晏谙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车厢内,晏谙一遍一遍地唤着故岑的名字,不厌其烦,唤得故岑面红耳赤。 晏谙唤了许久,久到确定故岑不会再先一步离开了,才极小声地问道:“你为什么愿意不顾性命地来救我?” “什么?”故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何时救过王爷? 晏谙继续自说自话:“明明,本王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王爷哪里不知道属下的名字了?”故岑完全听不懂晏谙在说什么,只当是酒后胡言。 “故岑。”晏谙低低地唤道,眼神迷离。 “王爷,我在。” “你会一直站在本王身边的,对不对?”晏谙又想起了什么,原本一直黏在故岑脸上的视线挪到了一边,故岑仔细看去,从晏谙眼神中看到些许落寞,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你今日觉得本王冷血不讲情面,可陈鹏若是犯下别的过错,本王必定不会如此绝情,本王身边忠心耿耿的从来只有你一个。” 从前世,到如今。 故岑满眼心疼,难怪晏谙就算躺在房间内也依旧不能放下戒备,偌大的王府都找不出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其中的辛酸苦楚他能与何人诉说?。 “王爷放心,无论如何属下都会陪着王爷的。” 第4章 郁结气 晏谙喝得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好,还不许旁人搭手,只让故岑一个人扶着。故岑哭笑不得,架着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人,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回到房间,又让人送醒酒汤来,自己为晏谙宽衣脱靴。 哪怕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晏谙也下意识紧紧地抓着故岑的手不放。故岑无法,也只得守在榻边,一只手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静静注视着晏谙的睡颜。他从前只有远远望着晏谙身影的份,即便有时离得近些,也要依着礼数低下头去不可直视;如今能这样陪伴在晏谙身边,做他唯一的亲卫,故岑已经很知足了。 大宴持续了几个时辰故岑就在宫外守了几个时辰,在马车上又被晏谙闹了一路,回府后满身疲惫。不知不觉中,故岑就这样伏在榻边睡着了。 窗外,雪悄然而落。 后半夜,故岑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手边越来越热,起初还以为是晏谙喝多了酒浑身发热,后来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出不妥。 故岑在摸到晏谙滚烫的额头的那一刻睡意全无,忙起身朝外面喊道:“快叫府医来!” 府医带着满身寒气,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为晏谙诊脉,故岑焦急地候在一旁,待府医收手忙问道:“王爷怎么样?” “王爷是大醉之后风寒侵体,这才引发的高热,下官开一张方子,将药服下去应该便可退热了。”府医顿了顿,“不过从脉象上来看,王爷怕是还有些心气郁结,具体情况还是先等服了药再说罢。” “有劳了。”故岑将府医送出去,又折回床前,哑声道:“属下失职,没能照料好王爷。” 自己才在主子身边跟了一天,就照料不周害晏谙受了风寒,故岑自责得要命,只盼着晏谙能快点好起来。 第8章 底下人熬好了药,故岑亲自给晏谙喂下去,又拧了条冷毛巾敷在晏谙额头上,折腾到天亮时,烧终于退了。故岑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备些清淡点的吃食,待晏谙醒了便可以吃上。谁知临近晌午,晏谙还迟迟没有醒过来。 故岑端着粥菜进屋,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走近来看便觉得晏谙的面颊不正常地泛着红,一摸额头,果然又烫了起来! “府医何在?!” 府医拎着药箱匆匆赶来,把脉之后朝故岑拱手道:“故大人,王爷的状况没有好转,下官需为王爷施针,再辅以药剂,方可见效。” 故岑连身应着:“好好好。” 他站在一旁看着府医从囊中先后抽出十几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分别刺入不同的穴位,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针灸之后又喂了一剂汤药,烧短暂地退了下去,却在入夜后再度烧了起来。故岑这下彻底慌了,府医也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对故岑道:“王爷的病情此番来势汹汹,许是下官医术不佳,但太医院的诸位大人皆是杏林高手,大人不如即刻向宫中递牌子,请一位太医来给王爷诊治。” 故岑连声应道:“我这就去!” 天色已晚,宫门早已落钥,递去的牌子要走流程,审批过后太医才能得令出宫。等待的过程格外难熬,晏谙高烧不退,已经连药都喂不进去了,苍白的嘴唇起了干皮;哪怕在昏睡中没有意识,晏谙也一直紧紧咬着牙关,睡得并不安稳。 故岑拿温水给他润唇,拧了冷帕子敷在晏谙额头上给他降温。帕子不一会儿便热了,故岑便取下来泡进冷水里,拧干了再搁回晏谙头上,周而复始。 故岑握住晏谙的手,只觉烫得吓人。 “太医来了没有?” 故岑隔一会儿便朝门外问一句,守在门口的小厮都快被问哭了,“没有,小的再去看看!” 晏谙高烧不退,里衣都让虚汗给浸湿了。故岑拿毛巾给他净面擦身,里衣换了几回,保证晏谙身上干爽着。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了。 愁眉不展之际,下人忽然来报:“太医到了!” 故岑一怔,转而狂喜:“快请进来!” 太医给晏谙把过脉,“发热好说,下官开一剂猛药,想法子给王爷喂下便是。只是不知为何,王爷心气郁结严重,依下官来看,王爷这不像是高热引起的昏睡,倒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自己不愿意醒来。” 故岑焦急追问:“那可如何是好?” 太医斟酌着言辞:“既然是郁结之症,自然是将心结解开,便可不药而愈了。下官只能为王爷退热,辅以安神固元之药,至于旁的……亦是无能为力。” 送走太医,故岑吩咐下人将药熬得浓些,撬开晏谙的齿关给他灌下去,一碗药洒了大半,灌下去的那些没过多久便被晏谙吐了个干净。故岑便让人再熬,自己咬着牙再灌,如此反复几次,终于算是把药喝了下去,烧慢慢的退了。 晏谙双目紧闭,褪去潮红之后面色苍白憔悴不堪。故岑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晏谙在马车上抓着他的手那般牵着晏谙,在只有两个人的寝殿里低声呢喃:“王爷,求您快醒过来吧……” 晏谙被困在庭院中不停地和人厮杀,血泼得老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和这些人拼杀,只是一次又一次机械而麻木地挥剑。 庭院的门忽然被推开,故岑站在门外,唤道:“王爷。” 晏谙浑身一滞,当即便要追上去,然而更多杀手围拢过来,一柄柄钢刀架在颈侧,晏谙被死死地控制在原地。 故岑深深地看了晏谙一眼,仿佛没看到他的处境一般,转身离开。 “别走!”晏谙拼命挣扎着,可施加在身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根本不容他反抗。晏谙咬着牙被摁着跪倒在血泊中,他被抛弃在这里,独自与强大到可怖的敌人对抗,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晏谙绝望地看着别院的门缓缓闭合,周身止不住地发冷。 齿关忽然被人撬开,一股热流冲进来,紧接着晏谙便尝到了汤药苦涩的味道。意识逐渐回笼,晏谙感受到有一只手抓着自己,将他带离了那片只有鲜血和黑暗的地方。 “无论如何属下都会陪着王爷的。” 是他的声音!晏谙头痛欲裂,在脑海中拼命回想关于那个人所有的记忆。 他说,他叫故岑。 身上温暖干燥,晏谙指尖微动,触及柔软的锦衾。 “王爷……”故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醒了?” 晏谙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故岑熬得通红的眼睛,以及眼下深深的乌青。 翌日,皇后晨起梳妆时,宫里的总管太监弓着身子进来,汇报道:“娘娘,昨儿夜里衡王府往宫里递了牌子,求了太医到府里给衡王医治呢。” “哦?”皇后由着宫女给自己戴上明珠耳坠,“衡王病了?” “听说是反复烧了两三回,这才连夜请了太医。太医说是风寒引发的高热。” 铜镜里映照着姣好的面容,皇后微微侧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方才漫不经心地说:“差人赏些补品药材过去。” 毕竟请了太医,消息传到了宫里,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不关心一下说不过去。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太监顿了顿,接着道,“娘娘,还有一事。” 第9章 皇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吩咐道:“都下去罢。” “是。” 宫女们依着礼数先后退下,太监上前一步,低声道:“衡王府的陈鹏被打杀出去了。” 皇后闻言眉心微坠:“怎么回事?” “听说是以下犯上、顶撞主子。” “王府里的眼线中数他爬得最高,原以为是个有本事的,不成想这般不中用。” 皇后鬓边的流苏轻晃,“衡王恣意惯了,一气之下打杀一个下人……罢了,让太子多留意他些,不过莫要贸然动手,免得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 晏谙正倚靠在榻上出神,故岑轻轻敲门,端着晾好的汤药,“王爷,该喝药了。” “不是说了不用你伺候吗?”晏谙看着他,“本王病倒的这两日你时刻守着,实在辛苦,该好好休息才是。” “属下睡一觉便好了,不打紧的。” 故岑笑笑,将药端给晏谙,“王爷身子还没好利索,属下不放心。这药是太医留下的,有固本培元之效,王爷趁热喝吧。” 晏谙将药一饮而尽,想了想,道:“本王有一事交给你去办。” 故岑道:“王爷吩咐。” “陈鹏不是个例,但府中还有谁是如他这般的眼线,本王也不清楚。想办法将王府上下所有人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包括出身以及来王府之前曾在何处任职等等,务必将有异心的那部分挑出来。” 晏谙眼眸微敛,“这是个大工程,不必急于一时。毕竟,衡王府建了许多年,沉疴痼疾也不是一日便能跟除的。” “是。” 故岑接过空碗,他原本应该退下了,如今却踌躇着欲言又止。晏谙瞥他一眼,“想说什么说便是,本王又不怪你。” “太医说,王爷此病凶险,是因为心气郁结。” 故岑抿唇,“属下在王爷身边待得不久,不清楚王爷究竟有什么事埋在心底,竟将自己逼成这样。属下虽然愚钝,可若王爷不嫌弃,便可向属下倾诉,哪怕属下不能替王爷排忧解难,也总好过王爷糟蹋自己的身子。” 晏谙心中一动,“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经为本王做了很多了。” 第5章 消沉日 复朝后,晏谙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仍旧照常上朝。 晏谨原本还按照皇后的意思仔细留意着他,但见晏谙不论什么事都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不发表意见,话甚至还没以前多,便渐渐放下了疑心,懒得管他许多了。 下了朝,做完自己原本也不多的分内事,换身常服溜达到茶馆里听说书的讲话本子。寻个窗边的清净位置,晒着冬日午后暖阳,要一壶碧螺春、两碟糕点干果,磨上半日再回府,日子悠闲得不得了。 晏谙捏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对守在自己身侧的故岑道:“你也别拘着了,坐下来跟本王一起听听书喝喝茶。” 故岑犹豫了一下,“属下和王爷同案而坐不合规矩……” “这里是茶馆不是朝堂,这么多规矩本王看着累得慌。”晏谙无奈地重申道,“你坐下。” 故岑只好端坐在晏谙对面,眼睛也不知道看哪里,只是垂眸盯着桌面,时不时抬眼瞧瞧晏谙。 台上,说书人摇头晃脑,讲得声情并茂,台下时不时有人叫好。然而这故事再精彩,主从二人却没有一个将注意放在故事上。 晏谙掀开茶盖撇撇浮沫,低头抿一口清茶,眼神一直处于放空的状态,仿佛万事不经心。故岑将他这幅模样看在眼里,眸中的忧虑一直不曾散去。 不怪晏谙每每坐进马车里都是满身疲惫,看似时时消遣,实际却未有一刻真正松快过。 故岑张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还没等他下定决心真正说些什么,便听“啪——”地一声,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欲听下文,且将明日。” 晏谙终于被惊堂木拍回了神,撑着膝头起身,“走罢,”他望着窗外的天色,“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府了。” 故岑便跟着站起来,询问道:“王爷明日还来吗?” “来。”晏谙甩甩袖子,摇着头笑道:“当真是无趣地紧,若不是怕大病初愈饮酒伤身,酒楼也当比这儿好上许多。” 故岑也没什么好说的,出了茶馆,放好脚踏让晏谙登上马车,打道回府,一路无话。 回府后,故岑帮晏谙脱下氅衣,想了想,终于还是开了口:“王爷既然并非情愿,又何必日日如此?您身子刚好没多久,再这般下去,您心头的郁气何时能散?” 晏谙转过头来看着他,并未开口。 故岑稍稍有些忐忑,他定了定心,目光清明:“属下只知,许久不曾见王爷欢颜了。” 过了很久,才听晏谙道:“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莫说你,连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故岑抬头,见晏谙正望向窗外的残阳,橘红色的光透过开着的窗子洒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萦绕在他身上的萎靡之气。 “本王从前不是这样的,可如今群狼环伺,本王一无所有,既无法挽救朝堂,更无力改变现状,唯有如此方能稍稍打消晏谨的忌惮,避开这场纷争。” 夕阳如同裹着一层无法挣脱的薄冰,失去了暖意,散发出的光芒也不再耀眼夺目。用不了多久,那轮红日便会沉没于天际,当灰蒙蒙的尘埃聚拢而来遮盖住它最后一丝光亮,漆黑的夜就降临了。 第10章 残阳如血,晏谙想起前世那个满身是血的自己,这样的一生,总会强过惨死在对手刀下吧?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未来又当如何,本王也不知道。或许未来会有转机,更可能终其一生,不过尔尔。” 晏谙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嘲弄,抑或是悲哀。 他将视线转向故岑,温声对他说:“跟在这样的本王身边怕是没什么好前程,若你不愿再留,本王绝不勉强。” 故岑明白了晏谙内心的挣扎,他掀袍跪下,神色坚定,字字铿锵:“属下跟在王爷身边,求的从来都不是功名利禄,属下惟愿一生追随王爷!无怨无悔!” 从一开始他的愿望就只是想陪着晏谙,每日能见到他就满足了。 “起来。”晏谙上前,伸手去扶他。 故岑看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至眼前,轻轻托起自己的手臂,便顺势站了起来。 晏谙望着故岑,那个前世一腔孤勇与自己同赴生死、今生无怨无悔追随自己的人,语气真切而深沉:“从今日起,你是本王身边唯一的亲卫,亦是本王唯一一个敢以真心交付之人。” 晚些时候,故岑将整理好的名册拿给晏谙看:“从账房到马厩、厨房皆有可疑之人,这是混在府内侍卫当中的那部分,数量最多,别处的属下还需要进一步摸排。” 晏谙翻看着名录,暗暗心惊。 当初建府之时,皇后不知借助权力之便往衡王府安插了多少眼线,这些人被分往府内各处,渗透在衡王府日常运转之中,化作皇后的眼睛替她监视着晏谙的一举一动。前世,陈鹏作为亲卫得到了晏谙全身心的信任,在他的掩护之下,这些人藏得更深更好,没有引起晏谙丝毫怀疑。 “很好。”晏谙合上册子,“时间不是问题,摸排多久都可以,只是务必要细致,要将隐患全部清理干净。” 故岑应道:“属下明白。” “已经挑出来的这部分人,身在要职的便调去其他位置,无关紧要的留意着便是,切勿打草惊蛇。” 晏谙叹了口气,头疼不已:“本王处置陈鹏怕是已经引得太子和皇后起疑,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王爷行事如此谨慎……” “只怕该叫憋屈才是。”晏谙自嘲一笑,“屈居人下、无权无势,便是如此,不敢行差踏错,否则便要落得死无全尸。” 他当日一个没忍住打杀了陈鹏,已是任性负气之举,不知道日后会给他带来多少隐患。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再者……晏谙甚至认真想了想,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大抵依旧不会放过陈鹏。 “王爷别这么说。”故岑有些心疼,觉得晏谙这话讲得不吉利,殊不知这正是晏谙前世经历过的结局。 晏谙一笑置之,不再这个上面多说什么,转而问道:“本王记得你自打开府便在府中做侍卫了?” “是。”故岑眨眨眼睛,不知晏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在府中待了五年之久,应该有能信得过的兄弟吧?你去安排一下,本王出行时的随侍、以及寝殿书房周围的巡防都交由他们负责。”晏谙笑笑,“算是沾你的光升为一等侍卫,也好尽一尽你的袍泽之谊。” 故岑了然,如此也能保证晏谙的安全。 “那属下便替他们谢过王爷。” “嗯,你先下去吧。” 目送故岑告退,晏谙总感觉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情。 今年是瑞昌三十年,晏谙盯着桌面出神,前世的这年发生了什么? “边关的仗从入冬打到了现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晏谦在母妃宫中闲话,随口提起了边关的战事。 贤妃的父亲从前镇守边关,是被瑞昌帝器重了一辈子的将军,落了一身伤病,后来被封为端平侯,召回京城养老。晏谦虽未曾亲自去过军营,可受外祖一家的影响,总是挂心边关的情况。 贤妃用盖子拨了拨茶叶,“漠北人居于苦寒之地,各部以游牧为生、不事农桑,冬日缺少吃食,便只能掠夺边关百姓的粮食,每年与我大启摩擦不断。” 晏谦接着分析道:“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边关的气候更是恶劣,打入秋便开始落雪。只怕漠北今年冻死的牛羊牲口不在少数,这才逼得他们不断掠夺边关以解燃眉之急,致使驻扎的将领带兵镇压。” “既然缺衣少食,便注定要被赶回他们漠北人的地盘。咱们粮草供应充足,战胜只是时间问题,漠北人耗不了多久的。” “外祖父也是这般说的。”晏谦眉心舒展,“依他老人家推测,春耕之前便能有边关的捷报送来。” “既然你外祖父都这般说了,你只管放心便是。倒是你啊,”贤妃笑着将手中的盖碗搁到一边,“与王妃成婚也有两年的时间了,何时能给母妃带个喜讯?” “谈着正事,母妃怎的总是提起这个。”晏谦想避开这个话题,子嗣方面,王妃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倒是不急,却架不住贤妃总是催。 “早日让你父皇和本宫抱上孙儿便是天大的正事!” 贤妃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哥哥!” 随后一位身着桃粉色宫装的妙龄少女推门而入,神采飞扬,看到晏谦后灵动的眸子染上盈盈笑意,迈着轻快的脚步坐在兄长身旁。 第11章 “见了你哥哥,愈发不守规矩了,半点礼数都没有。”贤妃嗔怪道。 “棠儿在外人面前又不曾出过差错,在哥哥这里呀,不需要守规矩。”晏谦很是宠溺这个妹妹。 “哥哥最好了。”晏棠拉着晏谦的袖子,撇着嘴道:“母妃不许我出去玩,棠儿每日闷在宫中无趣得紧,你有没有给我带什么新鲜物件儿?” “御花园还不够你逛吗?”贤妃看着女儿,“成天只想着玩,哪有公主像你这般的。依本宫来看,该求了你父皇,早早把你嫁出去才好。” “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呢!”晏棠一副小孩子心性。 “不嫁不嫁,哥哥捧在手心里的棠儿,可不能随便便宜了旁人。”晏谦宠溺地道,“你嫂嫂新得了两匹云锦,专程让我给你拿来。都是极为漂亮的花色,棠儿穿最合适。让人给你做两身衣裳,花朝节穿正好。” “真的?!”晏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欢喜地道:“替我谢谢嫂嫂!” 贤妃看着女儿,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晏棠自小在她膝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如今自己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为她寻个好驸马,不求富贵显赫,只要一心待晏棠好、能许她一个安稳的未来便足够了。 第6章 兵败祸 这日天还没亮,还未到起身的时辰,孔令行便被儿子叫了起来,披衣来到暖阁。 “父亲,出大事了。” 孔令行皱着眉坐下,“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孔修尧将边关的军报便呈到了他手里,孔令行就着烛光一目十行地将军报读完,脸上的神色仅仅变了一瞬,便冷静了下来。 “这份军报还有谁看过?” “兵部尚书见势不对,立刻差人将军报送了来,除此之外没有旁人了。”孔修尧答道。 “很好。”孔令行定了定神,心中已经开始谋算出路。 “派人传话给兵部尚书,就说这份军报决计不能这般递上去,他知道该怎么做。”孔令行眸中映着火光,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让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卯时上朝,如今刚到丑时,时间还来得及。” 寅时,文武百官已候在午门前。 初春的清晨依旧很冷,兵部尚书却被突发的变故吓出一身冷汗,他心中不安,是以屡屡看向丞相的方向。 孔令行感受到了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选择视而不见,暗嫌他沉不住气。 门上的钟鼓响了三遍,天已经蒙蒙亮了,文武官员按照次序分别从两侧的掖门入内。晏谙随着队伍走在宫道上,不太提得起精神——每日朝会,他既无事上奏,又不参与讨论,不过是因着衡王的身份走一遍过场。 入殿、行礼、平身,伴随着太监魏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呼声,早朝正式宣告开始。兵部尚书撑了一早上,此刻最先出列,跪地道:“臣有事要奏。” 瑞昌帝道:“准。” “边关传来战报,”兵部尚书神色急切、声音惶恐,“我军……战败了!” 众人皆神色大变,殿内仿佛炸开了锅,一时间议论纷纷。晏谙也微微抿唇,是了,瑞昌三十年,大启败于漠北,他怎么把这事忘了。 “怎会如此?!”端平侯难以置信,“我大启兵强马壮,怎么会败!” 瑞昌帝一言未发,脸色却难看到了极致。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样一场几乎没有人放在心上的战役会以大启战败告终。 “守将说、说此番是漠北王子阿布尔斯亲自带兵,”兵部尚书也一把年纪了,承受着瑞昌帝的怒火和老侯爷的质疑,颤颤巍巍地回话:“对方打法强硬蛮横,且明显是有备而来……” “阿布尔斯此人骁勇善战,微臣也是有所耳闻的。”兵部的官员硬着头皮站出来,顺着尚书的话往下说。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此番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还有不明原委的官员来搅这趟浑水,“我大启国力昌盛,反观漠北,蛮荒未开化之地,与我大启为敌无异于蜉蝣撼树。” 底下的人觑着情形,也出列插话:“依微臣来看,今日虽败,也不过是边关守将大意轻敌,若真要开战,区区漠北根本不足为惧。” “一群没用的废物!” 瑞昌帝忍无可忍,随着天子一声怒喝,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百官即刻噤声,纷纷跪地高呼“皇上息怒”。 晏谙跟着伏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 泱泱大国,昂首屹立百年,将败给国力不如自己的小国视为耻辱,却也仅此而已。不想着如何富国强兵、只一味以大国自居,长此以往,上苍也必然不再眷顾大启,而向漠北倾斜……而这些都是如今的众人看不到的。 “端平侯和漠北王古赤那纠缠了几十年,从未令漠北人踏过边关最北边的那道防线!”瑞昌帝继续宣泄着怒火,“一个王子,还能反了天了不成!” “就算阿布尔斯亲自带兵助长士气,那也绝无战败的道理!”此刻除了端平侯无人敢再言,他出列道,“皇上,凛冬时节,漠北人之所以屡次扰我边关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他们越冬,试问将士食不果腹,如何作战?而我大启粮草充足,单凭这一点便掌握了七成以上的胜算……” “侯爷所言极是,” 兵部尚书得了丞相的眼神,心知不能再等着端平侯说下去,咬牙插话道:“但凡事总有个例外,您也说了是七成胜算而不是十成十,漠北处于劣势却能反败为胜,由此可见阿布尔斯此人的实力不可小觑。皇上,若漠北当真出了一个领兵的奇才能以弱胜强,咱们不得不防啊!” 第12章 这倒是不似旁人那般轻敌了,晏谙默默地想,只是不知他这番说辞是真正的看清楚了局势,还是仅仅只为了岔开话题。 端平侯截了兵部尚书的话继续道:“将才固然重要,但就算是天纵奇才,成败也不是凭他一个人便能决定的……” 孔修尧任职户部,这件事没有他插话的道理,只能由孔令行亲自开口。 “我方战败,确实是守将领兵不利,今后对待漠北切不可掉以轻心。”孔令行再度打断了端平侯的话,“但战败之事已成定局,眼下最要紧的是赔偿求和的相关事宜。” 瑞昌帝看向丞相的目光沉了沉。 “求和固然重要,”端平侯还想继续将话题扯回来,“但更重要的是分析清楚战败的根本问题出在哪里……” “侯爷说得是,” 晏谨虽不清楚内情,却也知道自己要站在舅舅这边,不能干巴巴的杵着,便出言道:“说到底还是边关那群武将懈怠,惹下滔天祸事,定要好好罚一罚才是,以正军中风气……” 晏谦在一旁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上前与他分辩。此战败得疑点重重,外祖父一直想挑明这一点,却被这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如今再也不好开口。 “阿布尔斯一个莽夫,此番也不过是侥幸罢了。他们那穷苦之地缺吃少穿,不就是想要银子吗?给他们一笔打发了便是……”晏谨说着说着,发觉殿内氛围不对,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父皇,闭上嘴不再说话。 “你这个不成器的,”瑞昌帝的脸色阴沉的吓人,“阿布尔斯与你相仿的年纪,已能独当一面以奇招致胜;你再看看你!给一笔银子就是了,说得轻巧!国库中的银子哪一笔是你挣出来的?!” 孔令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皇上息怒,储君仍需教导。漠北使团已然递了文书来,王子阿布尔斯要亲自带人入京拜谒陛下,接待使节之事应当着手准备起来了。” 礼部尚书觑着形式适时上前:“陛下放心,臣定会带人筹办妥当。” 瑞昌帝仍不解气,瞪了一眼不敢作声的太子,这才拂袖离去:“退朝!” 散朝时,晏谙望着前方不远处晏谦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停在衡王府大门前,故岑放好脚踏,待晏谙下马车后跟着他往府里走。 “王爷面色不豫,”故岑询问道,“可是今日朝会出了什么事?” “边关打了败仗,”晏谙边走边道,“漠北遣了使节,要进京索赔呢。” 故岑也是颇为意外,“败了?怎会如此?” “王子阿布尔斯亲自带兵,此人骁勇善战,甚至比他父亲更适合战场。”晏谙回忆着前世听到的关于阿布尔斯的评价。 “王爷似乎很了解此人,属下倒是不曾听闻过他的本事。” 现在的大启对阿布尔斯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他王子的身份,晏谙默默地想,这场仗只是阿布尔斯扬名的敲门砖,不久的未来,他将会给予外强中干的大启更深重的打击。 瑞昌三十年二月,边关战报传来;同年三月,漠北使团入京,不久之后携带所得赔偿与和亲公主折返。 晏谙并不清楚两国商榷的具体情形,但他想起唯一的妹妹,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晏谦。 御书房内,瑞昌帝倚靠在座椅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双目紧闭,死死拧着眉。魏兴弓着身子将一盏茶搁在瑞昌帝手边,随后劝道:“皇上再气也莫要气坏了身子,龙体要紧。” “都是不成事的东西,”瑞昌帝骂道,“满朝之上,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正是呢,”魏兴说,“这偌大的国家方方面面都等着皇上操劳,皇上可要保重龙体。” 瑞昌帝的头一阵一阵地疼,低声吩咐道:“给朕取一丸丹药来。” 魏兴闻言即刻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呈到瑞昌帝手边。待其服下之后道:“奴才扶皇上到后头歇着吧。” “适才朝会只说了边关战败之事,旁的还未曾论及。朕还要将他们呈上来的奏章一一批阅,晚些时候还要再将丞相等人召来细谈。” “朝政虽然要紧,可也不急于这一时啊。”魏兴有些心疼地道,“皇上刚服了丹药,还是先养养精神,奴才替您将这些折子整理分类,挑出重要的给您过目定夺。余下的问安折子以及地方琐事就不劳皇上费神再看了。” 魏兴作为东厂厂公兼大内总管,在瑞昌帝身边跟了几十年,掌有批红权。 “也好。” 不知是不是丹药发挥了作用,瑞昌帝的头疼缓解了不少,可眼前却还有些发晕,胸口也闷闷的,便依了魏兴。 魏兴服侍着瑞昌帝躺下,刚要退下时,忽听皇帝感慨了一句:“魏兴,朕老了。” 魏兴脚下一顿,又转过身来回道:“皇上是天子,春秋鼎盛,怎么会老呢?” “你少糊弄朕了,哼,跟他们是一路货色。”瑞昌帝闭着眼睛道。 “天地良心,”魏兴忙说,“奴才所言句句都是实话!” “去去去,”瑞昌帝摆摆手,“别扰朕睡觉。” 第7章 使者至 瑞昌帝睡下没多久,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便提着食盒到了,“皇后娘娘听闻皇上早朝时发了好大的火,怕皇上如今还在气头上,特意熬了百合莲子羹让奴婢给皇上送来,有静心凝神之效。” 第13章 魏兴示意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将食盒接下来,“娘娘费心了,只是皇上此刻刚睡下,待皇上醒了咱家会端给皇上的。” “那便有劳魏公公了。”嬷嬷道,“娘娘听闻早朝时太子殿下将皇上气着了,正要将殿下叫去训导呢。” 魏兴左右瞧瞧,引着嬷嬷往一旁走了几步,低声说:“令皇上烦心的更多是朝政上的事,边关打了败仗,皇上哪有不急的道理?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失言,待皇上气消了便好了,不妨事的,让娘娘别责怪殿下了。” “娘娘这也是心急,怕殿下不争气,只盼着公公您能替殿下能美言几句呢。”嬷嬷说着,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不动声色地塞到魏兴的袖子里。 “诶哟,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魏兴笑吟吟地道,“那便有劳转告娘娘一声,咱家省得的。” 待嬷嬷走后,身后的小太监来到魏兴跟前,“师傅,您要去为太子殿下求情吗?” “傻小子,哪用得着咱家开口啊。”魏兴说,“皇上马上就要召集丞相等人议事,待事情解决了,皇上还能气着太子不成?” 魏兴望向中宫的方向,“皇后娘娘心里明白着呢,不过是差人过来探探口风罢了。” “漠北王子不日便要入京,接待、谈判之事虽有礼部负责,可臣认为还应找一位有身份的人坐镇才是。”御书房中,孔令行觐言道。 “嗯。” 晏谨见瑞昌帝点了头,便上前自荐道:“父皇,儿臣愿意承担此事、为父皇分忧。” “臣以为不妥。”丞相继续说,“阿布尔斯虽得漠北王重视,但毕竟只是王子。太子身为储君,身份过于贵重,没有亲自出城迎接的道理。” “那爱卿认为谁去比较合适?” “回皇上,怀王殿下行事一向稳重,且与漠北王子身份相当,臣以为殿下当是最佳人选。” 端平侯在一旁默默听着,并未插话。 “那便依爱卿所言,让怀王去罢,若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礼部便多教教,莫要在别国面前失仪。” 礼部尚书拱手:“臣遵旨。” 瑞昌帝面露倦意,“天色不早了,今日便议到这里,诸位跪安罢。” 丞相等人行过礼正要告退,却见端平侯并不动,便询问道:“侯爷还不走吗?” 端平侯只是望向瑞昌帝的方向,“臣还有事想要禀告皇上。” 孔令行便停下动作,“有什么事不妨现在就说,趁着大家还在,也能替侯爷出出主意。” 他这么一说,原本想要告退的礼部尚书等人也不好再走,立在原地看着端平侯。 瑞昌帝发了话:“端平侯也走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皇上……” 端平侯本要跪,但瑞昌帝出言制止了他:“朕乏了!” 端平侯抿了抿唇,最后道:“老臣告退。” 宫道上,晏谨跟在孔令行身边,“舅舅,接待使节一事您为何不许我做,反而要交给晏谦?” 孔令行深吸一口气,“殿下,您糊涂。您刚说错了话惹得皇上不悦,想办成一件事讨他欢心,也得看看是什么事罢,您真以为这接见的差事是那么好办的?阿布尔斯是个什么脾性尚且不知,却必定不是个省油的灯,若你二人真起了什么纷争,是你去低头还是他来认错?后面的事还怎么谈下去?这桩桩件件哪一步出了差池皇上都是要怪到您头上来的!况且,漠北的相关事宜我自有我不插手的道理,您也能避则避,莫要再扯上干系了。” 晏谨连连点头,他自小便对这个丞相舅舅言听计从,说什么便是什么,对旁人高傲跋扈,太子的架子却从未摆到孔令行面前过。 “舅舅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走了几步,孔令行见前后无人,和端平侯也隔着一大段距离,便压低声音说:“殿下,您居嫡居长,身份尊贵,更是皇上早早定下的太子。有皇后娘娘在,又有臣这个舅舅,无需像别的皇子那般出风头做筹谋,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自个儿分内的事,莫让人挑出错来,就足够了!言多必失这四个字还望您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晚,宫人们将道路两侧的宫灯都点亮了,老侯爷独自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夜风迎面刮过来,端平侯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是凉的。 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惯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想听到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说出来的。但令端平侯更加心寒的是瑞昌帝的态度,他回去以后也几次请求单独面见皇帝,却都被各种托词推脱了过去,涉及战事的奏折也都被留着不发。 端平侯只道连瑞昌帝也是故意装聋作哑,却不知在他告退后,瑞昌帝将太监魏兴叫到跟前,声音冷到了极点:“你看到了吗,丞相真是好大的架子,连朕都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说话办事。” 这话是万万不能接的,魏兴闷着头不作声,安安静静的为瑞昌帝奉茶。 “有时候,朕竟不知这大启是朕在做主还是他孔令行在做主。”瑞昌帝的言辞中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别的什么,“说到底也是朕亲手养出来的隐患。” “皇上说笑了,您是天子,一言九鼎,万事自然是由您做主的。丞相……”魏兴笑笑,“也不过是一时心切,想要辅佐您治理好这江山社稷,这才失了分寸,僭越了些。” 第14章 “你不必替他推脱,东厂这些年也是处处被压过一头吧?”瑞昌帝幽幽地道。 魏兴敛了笑意,垂手等着皇帝说下去。 “有些话,孔令行以为不说出口就不会有人知晓。”瑞昌帝冷哼一声,“朕是老了,可还没老到老眼昏花,坐在这高位上看得一清二楚!底下的人碍于孔令行的权势不敢插手,朕却不怕!魏兴,兵败之事若有隐情,朕要全部知晓。” 魏兴心下明了,“还请皇上放心,边关虽远,但只要皇上想知道,便没有东厂查不到的消息。” 瑞昌帝靠着椅背,阖眸缓了缓神。魏兴便道:“皇上,您下午吩咐奴才到贤妃娘娘宫中传话,想必娘娘眼下还候着呢。” “那便去罢。” 晚膳反反复复热了几次,瑞昌帝这才过来。 “朕来晚了。”瑞昌帝示意行礼的贤妃起身。 “皇上操劳国事,臣妾等一等又有什么要紧的。”贤妃亲手给瑞昌帝盛了一碗汤,“皇上忙到这个时辰都还没用晚膳,先喝完热汤暖暖身子吧。” 瑞昌帝呷了口汤,叹道:“忙了一整日,还是到你这里舒坦。” “皇上这话说的,”贤妃笑道,“您想来随时来便是了,臣妾还能拦着不成?” “怎么只有朕来才行,”瑞昌帝有些责备的看着贤妃,“皇后都知道遣人送羹汤来,你怎么就不知道去御书房伺候?” “御书房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臣妾若是敢去,还不得被大臣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啊?” “就你理多,朕不跟你争论。”瑞昌帝夹了口菜,“后宫不得干政,不过好在有谦儿能给朕分忧。” 贤妃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问道:“皇上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了?” “谦儿行事稳重,是三个皇子中最让朕放心的那个。”瑞昌帝说,“接待使节一事朕准备交给他来主持,你觉得如何?” “接见使节关系到咱们大启的颜面,”贤妃放下筷子,“皇上自有定夺。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皇上既然放心交给他,他便更要好生准备,别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礼部的一众官员都在,他不过是去走个过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自会有人教他,倒也用不着担心。”瑞昌帝道,“不说他了,朕记得再过几个月便是棠儿的生辰了吧?” 贤妃倒是真有些意外了,“皇上近日这么忙,竟还能记得这丫头的生辰?” 她笑道,“棠儿前两日还跟臣妾念叨,说皇上您许久没召见她,怕是不疼她了,臣妾明日呀便要跟她好生说说,让她知道她父皇有多记挂她。” 瑞昌帝也笑,“朕就棠儿一个公主,自然是如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只是她如今年纪大了,见了朕也拘束起来,不再如幼时一般能肆无忌惮的伏在朕膝头撒娇了。” “她还算拘束?一没人看着便撒开了欢似的,哪有半点公主该有的端庄模样。” “诶,你也莫要太严厉了。棠儿这般活泼的性子朕瞧着就很好,有朕给她撑腰,难不成还有谁还敢议论她的不是?” 贤妃有些无奈,“臣妾可是知道了,棠儿这脾气不怪旁人,全是皇上您自个儿惯出来的。” “待到棠儿生辰,漠北的使节约摸着也离京了。她的及笄礼定要好好操办,京中合适的青年才俊也要留意起来,到时候指给咱们棠儿做驸马。” 想了想,瑞昌帝又改口道:“只是相看,不急着成亲,朕还想棠儿在朕身边多留几年,晚一些嫁人也是好的。” 贤妃笑得温柔,“都听皇上的。” “印象里,棠儿还只是个这么高的小丫头,”瑞昌帝抬手比划着,感慨万千,“如今一晃,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跟当初的你一样,”瑞昌帝一指贤妃,“天姿绝色。” 这一晚,仿佛瑞昌帝不是什么皇帝,只是一位寻常的父亲,联想到幼女未来的婚事,既不舍,又骄傲。 第8章 接风宴 阿布尔斯携几位使节抵达京城当日,晏谦亲自带人到城外等候迎接。临近午时,一队人策马而来,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壮硕,古铜色的面膛,卷曲的头发割短了潦草地扎在脑后,想来便是漠北王子阿布尔斯,身后跟的也都是虎背熊腰的粗犷汉子。 一行人在晏谦等人面前勒马,晏谦上前两步,拱手作礼:“王子一路辛苦。”他说话阿布尔斯未必听得懂,便也不必多费口舌与他客套,只将礼数周全了便够了。 身后,会说漠北话的官吏上前解释道:“这位是我们的怀王殿下,特率人在此相迎,已恭候多时了。” 漠北的几个使节和随侍行了漠北的礼数,却无人下马,个个端坐马背不为所动,阿布尔斯甚至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算作回礼。如此轻慢,在场的礼部官员的脸色纷纷难看起来。 阳光有些刺眼,晏谦望向马背上的阿布尔斯,对翻译道:“那便请王子与诸位使节大人随我等入宫罢。” “带路。” 未及官员用漠北话转述,阿布尔斯便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眉眼自带一股威势。晏谦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报以一笑,随后翻身上了自己的马领人进城。 官府侍卫在前开路,街道上的百姓退避两侧,视线都落在阿布尔斯等人身上。 “这漠北人原来真如传闻一般,都是这副强壮模样啊?” 第15章 “蛮荒未开化之地,都不过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什么好看的?” “小点声,别让人家听见了,否则就你这样的人家一拳就能打死一个。” “哎呀你怕什么,咱们说话,这群蛮子都未必听得懂。” “那倒也是。” “听说漠北人无论男女都善于骑射,老少皆兵,若真是这般强劲,咱们战败倒是说得通了……” “我的老天爷,你可快住口罢!可是不要命了!” “……” 不只是百姓们在打量漠北使团,阿布尔斯一行人也在打量着他们。 “这大启当真热闹繁华,这一条街道上聚集的人足足快能赶上咱们的一个小部落了。”叫作朝鲁的随侍稍稍上前,在阿布尔斯侧后方用漠北话说。 “你看这道路两侧,全是商铺,跟咱们全然不同。” “什么时候,漠北也能有这么多人,还愁不能跟着大王和王子征战天下?”朝鲁开着玩笑,自己先放声大笑起来。 阿布尔斯也跟着笑了两声,之后道:“先想办法把大家养活了再说吧!” 人群中,晏谙长身鹤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队人从面前走过。阿布尔斯和他有一瞬间的对视,晏谙并不退怯,反而迎着看去。但阿布尔斯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有过多停留,因为满街之上盯着他看的人太多了,只一眼并不能认出晏谙的不同。 故岑立在晏谙身侧,有些不明白:“晚些时候的宫宴王爷还是要出席的,到时候自能见着这漠北王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挤在这里见他?” “左右也是要出门,看这一眼也不多。”晏谙转身退出人群。 “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故岑跟在后边问。 晏谙很认真的想了想,“午膳还没用呢,咱们去宝福大酒楼吃顿好的!那道笋蒸鹅本王馋了许久了,听闻宝福楼请了位江南厨子,‘腌笃鲜’做的一绝,今日一并尝了。晚上的接风宴又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正好趁现在填饱肚子。” 说罢,兴冲冲地朝酒楼的方向去了。 故岑:“……” 他觉得自家王爷仿佛逐渐适应了吃喝玩乐的日子。 也罢,故岑想着,这样也好,只要王爷高兴,怎样都好。 晏谙领着故岑在宝福楼吃肉的时候,晏谦带领阿布尔斯等一众使节入殿拜见瑞昌帝,“儿臣不负父皇所托,顺利将漠北王子及诸位使者迎接入宫。” “阿布尔斯代表漠北,拜见大启皇帝。”阿布尔斯的官话带着些口音,但并不影响正常交流。 “甚好,”瑞昌帝道,“想不到你还会讲大启官话,如此也方便许多。你与使节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且到驿馆稍作休整,晚些时候再设宴为尔等接风洗尘。” “多谢皇帝体恤。” 驿馆早已收拾停当,下人轻手轻脚地奉上茶水点心便退下了。使者们自散去休息了,阿布尔斯身边只留了朝鲁跟着。 阿布尔斯捏了块精致的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道:“大启跟咱们还真是哪里都不一样,你瞧瞧这屋子,还有桌椅摆件,就连盛吃食的盘子都比咱的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那盘子,再好看不也一样是盛食物的?王子一直觉得大启好,可是要我看,这屋子还没咱们的帐子睡得舒坦!”朝鲁一口喝了大半盏茶,砸吧砸吧嘴,说:“都说大启皇城的茶叶是最好的,我喝着跟咱们的糙茶也没什么两样,没滋没味的,再加点羊奶进去才能好喝。” “你说得很对,还是咱们自己家舒坦。”阿布尔斯想了想,他们用漠北话交谈,言辞间也不避讳什么。 “我不是觉得别国好,而是敬畏,像敬畏蓝天和雪山那样敬畏这个庞大的国家,因为它繁华、昌盛。这里有最肥沃的土地,可以种粮食来填饱肚子,不用像我们一样一年到头喝北风嚼沙子。可是现在我居然打败了它,你明白那种感觉吗,相比高兴,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这是您的勋章,”朝鲁说,“大王因此为您感到自豪,所有人看待您如同希望。总有一天,您将会带领漠北走出大漠,将大家带到更富庶的地方去。” “这只是个开始,往后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但我也要把握好这次机会,尽我可能地为漠北的子民们换取更多好处。” “对待那个怀王怎样都可以,但宴会时面对大启皇帝,我想还是不要失礼。”朝鲁想了想,提醒道。 他是阿布尔斯最信得过的兄弟,更是他的智囊,边关的胜仗都是他陪着阿布尔斯打下来的。 “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想,他们大抵不会在席间谈论这些,而是另外选个合适的时间。” 朝鲁便不再说话,大启的规矩他知道的没有阿布尔斯多。 阿布尔斯展开双臂倚靠在椅子中,椅子都显得拥挤了些。 “天还没黑呢,距离晚宴还有好些时候,这里还真是无趣。” “殿下,京城有一家名气很大的妓院,名叫挽香楼。” 谈完正事,朝鲁笑着提起来,“您今儿看见了吗?大启的姑娘跟咱们那儿的也是大不相同,那腰肢,那身段,啧啧。” “今儿是不成了,”阿布尔斯稍稍眯起眼睛,“不过这挽香楼,定是要去逛上一逛的。” 接风宴的排场不似年节时那般盛大,但席间也是歌舞升平。皇帝居于上首,阿布尔斯携漠北众人坐在一侧,三位皇子以及丞相、礼部官员等要臣坐在另一侧。 第16章 宴席过半时,瑞昌帝看向阿布尔斯等人,“你们初来大启,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伺候不周之处,尽管与朕提来。” 阿布尔斯起身向瑞昌帝回礼:“陛下盛情款待,一切都好。” “那便好。” 阿布尔斯举杯敬酒:“我仰慕大启已久,今日也见识到了贵国的繁荣。待我回去之后会如实禀报我的父王,大启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百姓也生活得安定富足。” 瑞昌帝笑着饮了一口酒,示意他落座。 晏谙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仰慕已久?倒不如说眼馋更为合适。 阿布尔斯坐下后,下意识朝对面看过去,恰好与晏谙对视。他向晏谙点点头,晏谙在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这边的那一瞬便将眸光中的审视转为和善,也是笑着颔首示意。 “诸位此番不远万里来我大启,便在大启多待些时日。”孔令行道,“恰逢春日胜景,可以先四处游玩放松几日,也好领略与你们塞外不同的风光。” 阿布尔斯吃着杯中的酒,盯着面前舞姬们曼妙的身姿。一旁侍奉的宫女见他杯中空了便上前来为他添酒,倾身时,阿布尔斯的眼神顺着她的手臂一路瞟到了胸口。 坐在对面的丞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宫女自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微微抿唇,想着尽快倒完了了事,却不防阿布尔斯竟大胆到借着桌案的遮掩,另一只手摸索到了自己腰间。她手一抖,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酒水却仍旧洒了出来,打湿了阿布尔斯的衣袖。 宫女连忙将酒壶搁在案上,伏地颤声道:“王子恕罪!” 瑞昌帝闻声看过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阿布尔斯放下酒杯甩了甩手,“不过是洒了一点酒而已。” 魏兴看了一眼瑞昌帝的脸色,对那宫女呵斥道:“还不退下自去领罚?” “来人,带漠北王子下去更衣。”瑞昌帝吩咐道。 便有宫人上前:“王子殿下,请随奴才来。” 阿布尔斯无所谓地笑笑:“只是湿了一块袖子而已,何必如此紧张。在我们漠北,男人们聚在一起吃酒,打湿整个前襟也是常有的事。” “我朝素来有‘礼仪之邦’的美誉,王子在漠北不拘小节自在惯了,可若在我们这里衣衫不整,若是传扬出去,只怕要说我们怠慢了你。”晏谨挑眉道。 漠北使节中有几人已经变了神色,阿布尔斯冷眼瞧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起身跟着宫人更衣去了。 丞相坐了片刻,给太子使了个眼色,自己先离了席。随后晏谨借口出去透气,也跟着走了。 第9章 酒酿误 漠北人常年骑于马背,衣衫多是短打,宫里的衣裳就自然没有这样的款式。宫人废了半天的功夫才照着阿布尔斯的身量找到一件合适的衣衫,阿布尔斯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拖拖拉拉的穿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王子请往这边走,奴才带您回席。”宫人恭恭敬敬地道。 “先不忙,我四处逛逛再回去。”阿布尔斯烦躁地道。“你也别在我面前晃悠。” 听说大启皇宫里的太监都是阉人,没根的东西,阿布尔斯看着就烦。 宫人犹豫着:“这……” “怎么?”阿布尔斯反问,“你们那个丞相不是刚说了允我们自行赏玩、领略风光,这么快就不作数了?” “自然不敢。”宫人解释道,“只是皇宫大内的路径错综复杂,王子初来乍到,孤身一人唯恐迷失方向。” “漠北人生长在大漠戈壁,最不缺的就是方向感。皇宫之内本王还能迷路不成?不用你操这份闲心,快些滚罢!” “……是。”宫人无奈,只好告退。 “公主,您吃多了桃花酿,咱们还是快些回宫歇下罢!”晏棠身边的小宫女含玉扶着自家公主,“夜已经深了,您待会儿看不清路再跌上一跤可怎么好?” “真是倒霉。”晏棠脸颊红扑扑的,撇着嘴揉了揉摔疼的膝盖,手里的灯笼方才一跌还被扑灭了。 “你既然怕我再摔着,便快些回去重新点个灯笼来啊。” “您,您吃醉了酒,还要上哪去啊?”含玉后悔不已,早知公主贪杯成这个样子,方才提出品尝桃花酿时自己说什么都得拦着。 “其一,我没吃醉;”晏棠伸出第二个根手指,“其二,母妃又不允许我出宫,我能上哪去?不过就是在这附近散散步,好消食罢了。” “行行行,您没醉。”含玉见自己劝不住,便搬出贤妃想把晏棠吓回去:“您三更半夜还不就寝,偷偷溜出来,让贤妃娘娘知晓了只怕得好一顿罚呢!”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多嘴不告状,母妃如何知晓?”晏棠推搡着她,“你快些去吧,我就在这等你,决不乱跑。” 含玉心知自己是劝不动了,这黑灯瞎摸的,她也怕一个不慎再跌一跤,真把晏棠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她也完了,便千叮咛万嘱咐:“公主千万别乱走,就在这等着奴婢,奴婢很快就回来!” “好好好。”晏棠连声应着。 “千万别乱走!”含玉往回跑,还不忘回头重申一遍。 “知道啦!”晏棠满口应下,老老实实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酒劲上来,烧得两颊热烘烘的。 晏谨跑出来,在拐角处找到了面色不豫的孔令行,问道:“舅舅叫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第17章 “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挖苦漠北人野蛮不讲礼仪?连皇上都没开口,你何必要与这些蛮子过不去?你可看到他们的脸色了不曾?若他们当众发难,皇上定然不会维护你!” 孔令行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晏谨还蒙了一下。 “舅舅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晏谨道,“我只不过看他们那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模样不顺眼罢了,侥幸胜了一场,便自以为了不起、能爬到我大启头上了。舅舅也应该听说了吧,今日晏谦带人到城外迎接,一见面那阿布尔斯就给了他好大一个下马威。” “他在晏谦面前逞威风,干你何事?”孔令行简直匪夷所思,“你与晏谦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要替他打抱不平了?” “那自然不是。”晏谨忙道。 孔令行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怒气,“怀王只是个不受宠的王爷,但阿布尔斯是古赤那最重视的儿子,漠北没有立储的传统,阿布尔斯的身份虽然只是王子,但在漠北的地位与储君无异,他就是下一任漠北王!两人的身份说到底并不相当,他在晏谦面前树立威风无可厚非,却并没有在皇上面前造次。太子殿下,你嫌弃他是个蛮子没有规矩,可这些事情,哼,人家看得比你还要清!” “这也是我当初不愿将这份差事交给你的原因之一,仅从这一件事来看,这阿布尔斯就不是个好应付的。不论国力如何,边关一战终究是咱们输了,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那咱们就好生将人迎过来妥当赔偿,也算是大国风度。” 顿了顿,孔令行接着道:“阿布尔斯一行人是来索赔的,眼下还不知他们要提出什么要求,但商议之事有礼部,坐镇有怀王,最后也是要报到皇上那里等皇上点头,从头到尾无需殿下你插手,你与他的交集不过是今日这场宫宴,即便看他不顺眼,忍一忍便过去了,更何况人家也不曾招惹你。” 晏谨垂头听训,这一通解释下来,他也算心服口服,心里边那点不快早就散了。 “舅舅教训的是。” “我不是教训,而是劝诫。”孔令行苦口婆心,“须知您身为太子,一言一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不可意气用事。我先前告诉你言多必失,只怕你就没听进去,如今再加一句——切勿逞口舌之快。希望殿下能一并记在心里。” “是。”晏谨应声。 孔令行稍稍宽了心,这个太子对他言听计从,每次教导不说能听进去多少,起码不会心生怨怼、跟他唱反调对着干。只要心是齐的,那未来一切都好办。 “行了,回去罢。” 孔令行往回走了几步,正好见着个眼熟的宫人,“站住。” 那宫人便快步走过来,“奴才见过太子殿下、丞相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晏谦也认出来了,“你不是带阿布尔斯去更衣的那个太监吗?” 宫人颔首:“太子殿下好眼力,正是奴才。”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孔令行问道,“漠北王子已经归席了吗?” “回大人,奴才不知。” “你不知?”晏谨挑眉,“你带着人出去的,如今却告诉我人在哪你不知?” “殿下勿怪,奴才着实不知。”那宫人惶恐道,“是奴才带王子出去的不假,可更完衣后,王子说想一个人逛逛,不许奴才跟着,所以奴才不知王子此刻是否归席。” “他往哪里走了?”孔令行问。 “大约是太液池的方向。” “行了,你退下吧。” 宫人离开后,孔令行对晏谨道:“咱们过去瞧瞧。” 阿布尔斯立在太液池畔,微风拂过吹皱水面,两侧树木在水中的倒影也跟着摇晃。类似的景象他们漠北也有,色彩斑斓的盐湖壮丽而圣洁,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广阔的天空。 但盐湖的水并不能饮用,漠北最缺的除了粮食,便是淡水,像大启皇宫这般引水造出这样大的一面湖根本想都不敢想。 阿布尔斯站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去,忽见一妙龄少女顺着湖畔缓缓靠近。天色太暗,阿布尔斯看不清女子的容颜,只能看出女子步履轻盈,身姿玲珑窈窕,简直天仙一般。 湖边凉快,晏棠吹着风漫无目的地走,竟沿着太液池一路从后宫内院走到了外朝大殿附近。一抬头便瞧见个高大的人影直奔自己而来,第一反应是贤妃派来抓自己回宫的人,吓得酒都醒了一半,转头就往回走。 “你是何人?”阿布尔斯追过去,“跑什么?” 不认得我是何人?那就不是来抓我的。 晏棠晕晕乎乎地转回来,看东西都一阵一阵地带着重影,恍惚间没看清来人的样貌,但从轮廓看身上穿的是大启的服侍,是以即便知道今晚要宴请漠北使节,也没往那方面想,遂端起架子来:“你又是何人?见了本公主……也不行礼。” 公主?倒是听闻大启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公主。 阿布尔斯借着月光打量晏棠,见她方到韶龄,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娇弱得就像高原上的雪莲花,得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稍有不慎便会被毁了;又像天上的星辰月亮,美得不可方物。此等绝色,就算整个漠北的女子都拿来与之相较,犹是不及。尤其是在酒力的作用下,双颊那抹绯红勾得阿布尔斯心神荡漾。 “公主……公主你在哪啊?” 第18章 遥遥见着一个小宫女提着灯笼往这边靠近,阿布尔斯收起心思,为晏棠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去找你的婢女吧。” “那你,你呢?” “天神庇佑,我们会再见的。”阿布尔斯低声说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在被宫女发现之前快步离开了。 “公主!”含玉提着灯笼跑过来,“急坏奴婢了,说好的不乱跑,怎么竟跑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 “我遇见……”晏棠转过身,阿布尔斯已不见了踪影,不禁迷惑道:“人呢?” “什么人啊?”含玉环顾四周,“这里哪有人?公主你肯定是看错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真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倦意袭来,晏棠折腾了一晚上也的确累了,乖乖跟着侍女回去睡觉去了。 直到她们走后,晏谨和孔令行才从暗处走出来,“晏棠竟敢私会漠北王子?这若是……” “住口。”孔令行打断了晏谨,意味深长地道:“殿下今晚,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10章 警示言 盖碗被狠狠掼在地上,茶汤混着茶叶和碎瓷片溅了满地。晏谦与几位礼部官员即刻跪地道:“父皇息怒。” “皇上息怒。” “漠北欺人太甚!”瑞昌帝撑着书案,脸色难看至极。 阿布尔斯一行人在驿馆歇息了几日,晏谦随礼部官员与他们进行了第一次商谈,没成想对方竟然狮子大开口,向大启索要关卡要塞三个、城池五座,另有金银玉器、粮食茶叶、丝绸锦缎无数。就算国库撑得起这样的消耗,割地一事也实在难以接受。 “皇上,臣等与怀王殿下皆以为不妥,因此并未应允他们的要求,此事不能一蹴而就,过些时日与他们再议。” “漠北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不论商谈几次,割地范围或许会缩小,却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要他们放弃割地,怕是要用别的足够诱人的条件引他们松口。”晏谦道。 瑞昌帝看着儿子,“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晏谦拱手道:“儿臣想,允许两国通商,在两国交界处开启互市。” 剩下的几位大臣交换了眼神,都在心底盘算着这个方法是否可行。 瑞昌帝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最后道:“此事事关重大,需与群臣共同商议,你回去写份奏折来,明日早朝再做定夺。” 挽香楼的房间内靡靡之音不断,两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将柔若无骨的身子依附在阿布尔斯身上,头枕着他赤裸的胸膛。 朝鲁怀里同样搂着个穿着暴露的美人,就着这女子的手吃了一口酒,询问道:“王子怎么跟他们提那样高的要求,大启定然不会答应的,咱们走之前,大王也没交代要让他们割地啊,还足足五座城池、三个关口!” 说着,朝鲁自己先笑出声来,“您可真敢开口!看到那怀王当时的表情了吗?脸都黑了!哈哈哈哈!” 阿布尔斯也笑起来,“他们当然不会答应。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在一开始把要求提的高一些,给他们留些余地,也能让咱们拿到更多东西。” 阿布尔斯一边说话,粗糙的大手一边在两个女子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游走,引得她们连声娇嗔。到底是挽香楼的姑娘,那娇滴滴的声音,当真是唤得人骨头都酥了。 软玉温香在怀,阿布尔斯脑海中却总有个挥之不去的模样。他眯起眼睛,低声道:“若不如此,如何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爷在说些什么呀,奴家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女子从碟中捏了个果子喂给阿布尔斯,纤纤玉指轻柔地划过他的嘴唇。 阿布尔斯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在她的红唇上狠狠亲了一口。随后盯着面前那个跳舞的女子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过来。” 这女子风情万种,用勾人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停下动作扭着腰肢来到阿布尔斯面前,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 翌日早朝的路上,晏谙主动叫住了晏谦:“二哥早啊。” 晏谦看了这个往日并不算亲近的弟弟一眼,放慢步子与他同行。 “早。” “瞧着二哥眼下有些乌青,怕是昨夜没睡好。”晏谙闲聊似的,“听闻前日与漠北使节的商谈并未谈拢,想来二哥是在忧心这个。” “父皇将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我,我自当尽心竭力。三弟与我提起这个,可是有了什么解决的法子?不妨说出来,也能解解这燃眉之急。” “二哥高看我了,”晏谙笑笑,“我知晓的没有二哥多,见解也不深,哪能有什么好法子?不过是此事事关重大,想问问进展如何,至于旁的,还得劳烦二哥和诸位大人们费心。” 晏谦脑子里想着待会儿要上奏的事情,便没接话。晏谙顿了顿,试探着问:“二哥事务繁忙,不知道有没有工夫关心阿布尔斯这些时日在京中都做了什么?短短几日,已经成了挽香楼的常客。若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听闻这些漠北人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伺候他们的姑娘们都被折磨得浑身是伤,甚至直接在房中断了气的都有,如今整个挽香楼已经没有姑娘愿意去接待他们了。那老鸨知晓阿布尔斯等人的身份,明白自己开罪不起,只能硬将手底下的姑娘推上去,只怕也是在心底叫苦不迭。” “三弟慎言。”晏谦微微皱起眉,提醒道:“这些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你就是百般辩解也说不清楚。” 第19章 “二哥提醒的是,我记下了。”晏谙改口道,“那咱们不说这个,我许久没见过晏棠妹妹了,记得再过两月便是她的生辰,正琢磨着要送她个什么礼物。二哥是最了解她的,不如给我出个主意?” 谈及妹妹,晏谦公事公办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些。 “近日太忙,我还没想这个。不过三弟尽可宽心,棠儿那个性子,你送她什么她都会很高兴的。” 倘若她这次可以留在京中度过十五岁生辰,那才算是真正的高兴吧。晏谙默默想着。 “过了及笄礼,放在民间,那女子便可出嫁了。棠儿天姿绝色,又被父皇掌上明珠一般的宠着,这满天下的青年才俊都想迎娶公主,做大启的额驸。” 晏谙暗自吸了一口气,二哥,我放开手最后再提醒你一句。 “父皇疼爱棠儿自然是真,可他指婚也要顾及朝堂,选的未必是棠儿愿意嫁的。二哥和贤妃娘娘要早做打算,找一位合适的人家,不要委屈了棠儿。” 晏谦简直莫名,这老三怎的偏在这个时候找自己聊这些? “这是自然。” “瞧我今日,一不留神扯得这样远,这些哪用得着我来操心啊。” 晏谙露出歉疚的神色,“咱们快走罢。” 晏谙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他言尽于此。 瑞昌帝端坐龙椅上,扫视群臣,不疾不徐地道:“前日与漠北使节的商谈并未谈拢,想必此事诸位都已有所耳闻。但究其原因,并非礼部办事不力。礼部尚书,你来告诉大家那漠北人提的条件。” “是。” 礼部尚书出列,将阿布尔斯提出的索赔内容一一转述,还没等言毕,满堂便开始议论纷纷。 端平侯一言不发,暗自闭了闭眼。 “这……他们怎能如此贪婪?” “他们以为赢了一场仗,我朝便任由他们拿捏了吗?”有人气极反笑,“哼,简直是异想天开!” “陛下礼待他们,”有官员忍不住道,“没想到这群人竟这般不识好歹,如强盗一般。” “漠北人本来就是强盗,在边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能指望他们识礼不成?” “话虽如此,可……” “好了。”瑞昌帝开口道,“朕将此事放在朝堂上议论,不是听你们发牢骚说闲话的。本朝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割地的先例,太祖太宗辛苦打下的江山,无论如何偏远,都是我大启的国土;那五城的百姓,也都是我大启的子民。朕,不能弃子民于不顾,更不能将土地拱手赠予他人,割地之事,绝无可能!” 文武百官纷纷高呼:“陛下圣明!” “礼部不是没有争取过,但漠北态度强硬,若得不到足够的利益便不愿松口。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应对之法吗?”瑞昌帝问道。 文武百官纷纷看向身侧的同僚,暗自摇头。 等了片刻,无人出列,瑞昌帝见状便继续道:“怀王昨日上奏于朕,众爱卿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晏谦便出列行礼,随后道:“方才也有大人提及,漠北人在边陲烧杀抢掠,是因为他们缺少物资;而提出索要城池,也正是想借助这片土地进行耕种。若我朝在边关开启互市,允许边陲百姓用多余的粮食、布匹与漠北人进行易物交换,在缺衣少食的冬日缓解他们的生存问题;同时允许两国通商,购买他们的牛羊、鲜奶、毛皮,出卖我们的米面、茶叶、器物等,如此一来,漠北便不会再执着于索要城池土地,而且双方建立起来的联系纽带越来越紧密,有利于促进两国和平,避免百姓饱受战争徭役之苦。” 待晏谦说完,与他商讨过的礼部官员出列道:“陛下,臣附议。” “这倒也是个缓解之法啊。”有人思索道。 “可是……会否不妥?”有人持怀疑态度。 “臣以为不可行。”很快有官员看出其中问题,“漠北皆是莽夫,人人善战。若我朝商人携带货物入大漠与其交易,稍有不慎与对方起了争执,即便聘请镖夫,怕是也不能保证人和货物的安全。” “怕只怕漠北人不是诚心易物,开启互市更是为其直接强取豪夺提供便利。” “这个好说,”晏谦忙道,“互市可以规定时间和范围,派驻兵监管、维持秩序。” 兵部的官员出言道:“漠北多为骑兵,骑在马上行动迅速,常常是他们闯入村庄民舍,巡察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赶到对方便已经撤逃了。殿下的这个法子反倒有助于当地巡防治安。” 堂上支持反对的声音掺半,但孔令行的话则彻底打破了这一局面。 第11章 和亲议 “两国通商,便要允许两国的商人相互出入,这也就意味着漠北的商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深入到我国各地。在此情况下,有心者扮成行商模样入我境内打探国情、窃取军情,甚至与图谋不轨之人串通勾结,简直是易如反掌。大内守卫森严不假,却只怕百密一疏,若是因此威胁到皇上的安全可如何是好?到那时便是终日惶惶、不得安宁。” 孔令行抬头看向瑞昌帝,“陛下,臣并非危言耸听,只盼陛下能为自身、为国之根本考量,防范于未然。” 他转而看向晏谦,“怀王殿下需知大启与漠北虽为邻国,却是敌非友,需处处防备不可懈怠。” 孔令行的话掷地有声,晏谦一句都反驳不了。他向瑞昌帝低头道:“父皇恕罪,是儿臣考量不周。” 第20章 晏谙照旧不曾开口,只是默默盘算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孔令行的话有理,依照眼下的敌对形式来看,通商的确不妥当,但开启互市倒是可行…… 有人行礼道:“皇上,相国大人说得很是,此事实在是弊大于利,我大启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不缺漠北那点生意。” 礼部的官员着急道:“这不是生意不生意的问题,是漠北提出的索赔内容啊!不通商,那还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不割地呢?!” “你们礼部倒是去劝啊?去谈啊!” “怎么就成了我们礼部自己的事情了?我们这也是无计可施了……” “行了,都住口!”瑞昌帝头疼得厉害,“此事明日再议,退朝!” 衡王府书房内,晏谙手里捧着书,却没看进去几个字。 “割地不行,通商不行,故岑,你知道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什么吗?” 故岑失笑,“满朝文武都束手无策,属下怎么想得出来。” “最好的办法呀,就是现在去割了他漠北王子阿布尔斯的脑袋,端平侯亲自带兵直抵边关,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最好能将漠北一并赶得远远的,将国界再往北划上几百里!” 晏谙边说边笑,故岑原本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正经的,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一出。但他做不到顺着晏谙的话瞎扯,还是认认真真地分析道:“王爷说得轻巧,如此就是咱们出尔反尔了,可让皇上的声名置于何地?” “声名重要还是国家重要啊,”晏谙长叹一声,“若是换作我,只要能免去割地赔款,被人如何议论我都认。你想想,漠北一口气索要了这么多的赔偿,国库负担不起,那银子从哪里出?自然是加重赋税,从百姓身上搜刮。” 故岑低头不语,晏谙轻笑一声,“就算敢这么干,那也得这仗能打赢。侯爷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还有那户部,那孔修尧,死死地攥着钱袋子,掏银子跟要他们的命似的,招兵买马不肯拿钱,索要赔款就巴巴地往人家面前送。” 晏谙越说越气,顺手把手里的书扔在桌上,“一个个的,都拎不清!” 故岑叹了一口气,“若是没有败仗就好了。” 身为男儿,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若他没有进衡王府伺候,也愿意一身戎装上阵杀敌,不求封侯拜相,只盼保家卫国。 “若是没有败仗就好了。”晏谙出神地盯着某一处,声音低沉,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为什么会败呢。” 晏谦提出的主意在堂上一连争论了数日,最终通商作罢,互市可在每年冬日的特定时间和地点开启。底下加紧拟了详细的章程出来,晏谦和礼部拿着章程与漠北第二次和谈,阿布尔斯欣然应允,但晏谦等人仍然没有高兴得起来。 “阿布尔斯说,有了互市,便有了粮食果腹,漠北人便熬得过寒冬。他作为漠北王子,对我朝的宽容大度表示感激,愿意放弃属于大启的五座城池。但……” 礼部的官员顶着所有人的视线,硬着头皮接着道:“但大启国力强盛,漠北虽然仰望敬重大启,却不能放任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于不顾,所以,仍然请求咱们能给他们三个关口,让漠北有防御侵扰的机会。” “卑鄙!无耻!”堂上官员听到这里,纷纷怒了。 “两国交战,哪一次不是他漠北挑衅滋事、扰我边陲百姓安宁?怎么反倒成了我们的过错了?”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瑞昌帝头疼不已,阿布尔斯堂而皇之的借口下,是昭然若揭的野心。 “臣有一法子,或可解皇上眼下的烦恼。”太师傅明海,是与端平侯一个辈分的人,因尊望极高而被尊为太师,也是朝堂中少有的保皇派,而非丞相党。 “先帝在位时,上一任漠北王曾遣送王女来我朝和亲,而当时,两国的关系也远不如如今这般紧张。” 听到“和亲”这两个字,晏谦心头猛地一沉,眼睛紧紧盯着老太师。一直垂着眸子的晏谙则抬起眼皮看了站在自己前面的晏谦一眼。 “王女死后,现任漠北王继任,古赤那觊觎我大启疆土,使手下将领骚扰我边关,屡次挑起争端,这才开启了两国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阿布尔斯言称索要关口是为了保护漠北安危,实乃托辞,但依臣之见正可利用他这番托辞来为这无解之事找一个突破口。倘若送一位公主和亲漠北,既能促使两国邦交,又能展示我大启向往和平的诚意,说服漠北放下顾虑。” 晏谦忍不住道:“我妹妹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金枝玉叶身份何等的尊贵,怎可前往漠北那种地方和亲?” “怀王殿下稍安勿躁,”傅太师道,“臣深知皇上怜惜幼女,不忍远别。或可从宗室中挑选一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也是荣耀。” “皇上,此法可行!”有官员提起精神,出列附议。 孔令行从头到尾都如一个旁观者一般未置一词,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下朝后,父子两个在房中闲话,孔令行又提起阿布尔斯:“那漠北王子是个厉害的,算得极准,定是料定了咱们不可能轻易将那么重要的关口给他,所以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割地。” “父亲的意思是他想要咱们送一位公主过去和亲?”孔修尧不明白,“一个宗室女罢了,表面上是好听,可娶过去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利益。” 第21章 “那可不一定,咱们倒是想送,那也得人家肯要。”孔令行想起宫宴那晚,挑眉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阿布尔斯要的才不是‘一位’公主,而是‘那位’公主。且等着瞧吧。” “就算他是真心想娶皇上的掌上明珠晏棠公主,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直接提出来不成吗?” “你可别忘了,”孔令行提醒道,“他阿布尔斯虽然在漠北的地位与储君无异,那也是储君,还没当上真正的漠北王!正如你方才说的,漠北要的不是两国和平,既然如此,儿子迎娶一位和亲公主对于漠北王而言并没有什么显著利益。既然阿布尔斯给人娶了回去,就得在他父亲面前拿出一套过得去的说辞,一门心思地非要公主和亲,和退而求其次勉强同意迎娶公主,结局都是一样的,那性质可是截然不同。 “如此费尽心思,阿布尔斯究竟是什么意图?”孔修尧皱眉问道,“父亲,咱们要管吗?” 孔令行瞥了儿子一眼,“管什么?男人嘛,又是个风流的,瞧见个新鲜的想要占有也很正常。公主和咱们又没关系,要急也是贤妃和怀王去急,你瞎操个什么心?” 顿了顿,孔令行接着说:“再者,以皇上对公主的宠爱程度,来日出嫁别说十里红妆,百里红妆也是肯给的,到时候还不是从国库出银子。赔偿事了之后,国库还得空虚好一阵子呢,哪哪都是花销,两件事放一起还能省去一笔开支。” 几日后,两方人再度坐在一起进行第三次和谈。 “诸位回去商议了多日,不知是什么结果?”阿布尔斯和善地询问,“皇帝陛下同意我们的请求了吗?” “王子稍安勿躁,”礼部尚书出来打圆场,“我们今日围坐于此,不正是为了此事而商谈吗?” “那就是,没有同意了。”阿布尔斯脸上的笑意淡去,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一众人。他身旁,朝鲁等漠北壮士个个面无表情,自带一种压迫感。 “毕竟……是我大启领土,”礼部尚书赔着笑,“吾皇不忍毁坏先祖基业、看山河破碎,只盼着王子和漠北王能谅解。” “那我和我父王心系漠北百姓,不忍看民众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居无定所风雨飘摇,这份苦心又有谁来体谅?” 阿布尔斯的声音冷了下来,“大人,我们已经做出了让步,肯与贵国心平气和地商谈是敬重贵国的声望,却不是你们拖着迟迟不肯松口的理由!我们不是来卑微求和的,我漠北的将士打下了胜仗,我身为王子,若不能带回去一个满意的结果,如何给这些豁出命来追随我的将士一个交代?还是说,你们要出尔反尔、不守信用吗?!” 朝鲁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剩下的人也跟着纷纷起身,眼看着下一刻就可以抄刀剑架在他们颈侧了。 “绝无此意!”礼部尚书与官员们慌忙起身,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绝无此意!大家坐下,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阿布尔斯递给朝鲁一个眼神,朝鲁看差不多了,知道不好太过,打了个手势让弟兄们坐下了。 “实不相瞒,我们其实还有另一个折中的法子……”礼部尚书不住地给晏谦使眼色,晏谦却一直佯装看不见。 他实在是心中不安,不想开口提和亲一事,总怕会牵扯到晏棠。 “哦?”阿布尔斯似是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呃,这个……”礼部尚书心中焦急,无奈晏谦不肯说,便只好自己开口,“既然,既然漠北担心两国未来会有冲突,不如我们送一位公主和亲漠北以示诚意,两国既已是姻亲关系,自然不会再发生战争。这既加强了两国的联系,也是一重保障啊。” 阿布尔斯听完突然笑了起来,对面席的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礼部尚书小心翼翼地询问:“不知王子意下如何啊?” “陛下既然愿意忍痛割爱,自然可以,我同意和亲。” 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阿布尔斯状似无意接着道:“素闻陛下膝下唯一的晏棠公主生得沉鱼落雁,聪颖过人,深得陛下宠爱,有公主在,想来两国和平……” “你说什么?!”晏谦拍案而起,礼部尚书拦都拦不住。 “怀王殿下怎么竟如此激动?”阿布尔斯颇为意外,“我说错了话不曾?贵国既然愿意公主和亲,这份诚意我们都看到了。可皇帝膝下的确只有这一位公主啊,和亲之事想来也没有别的人选,大启总不能……”阿布尔斯意有所指,“随意找一位女子敷衍漠北吧?” “自然不会,王子多虑了,自然不会……”礼部尚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着晏谦,压低了声音说:“怀王殿下,你要在这里将大家这么久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吗!” 晏谦浑身都在发抖,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眼睛死死盯着阿布尔斯。 对面,阿布尔斯毫不畏惧地回看过来,眸中藏着得逞的笑意。 第12章 苍生念 “儿臣恳请父皇,拒绝阿布尔斯的要求!”翌日早朝,晏谦长跪不起。 “二弟这是要让父皇同意割地不成?”晏谨开口道。 “儿臣可以与漠北使节再谈、再议,”晏谦祈求道,“但求父皇不要送妹妹去和亲!” “谈不了了!”礼部的官员身心俱疲,他们这些日子是吃不好睡不好,整日提心吊胆的,一面要承受瑞昌帝时不时的怒火,一边要与漠北使节周旋,看着两面的脸色过活,简直是憋屈至极,只想尽快将这吃力不讨好的麻烦差事办完。 第22章 “殿下全程参与和谈,难道看不出来吗?漠北人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了!若是一再反悔,惹得阿布尔斯不快,最后闹个不欢而散,那这后果谁来承担?传出去也有损皇上的脸面和声望啊!” “我来承担!”端平侯出列站在晏谦身侧,“皇上,既然和谈不成,老臣愿意重返边关,亲赴战场、率兵作战,只愿换得公主平安!” “侯爷这话,公主倒不像是和亲的,而是去送命的,不知让漠北使节听了去会作何感想。” 孔令行淡淡开口,“我朝自一开始同意和谈,若是出尔反尔,不知要让子孙后辈如何评论。这个暂且不提,侯爷年事已高,从前便因为力不从心退离一线回京养老,如今再赴战场,不知身子还能不能支得住;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形式千变万化,这一点侯爷应该比我清楚,谁都不能保证此战必胜,万一输了,就真的不是和亲能解决得了得了!” 瑞昌帝不语。 傅太师缓缓出列,在晏谦身后跪下。他是最先提议的人,晏谦见状心头一沉,不禁出声道:“太师!” 傅太师字字铿锵:“请皇上以大局为重,送公主和亲漠北!” “请皇上以大局为重!”有人跟着跪下。 “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满朝官员,除了晏谙,几乎都跪下了。 端平侯指着官员们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抖:“若面对今日这番情形的是你们的女儿孙女,不知诸位是否还说得出这番话来!” 良久,瑞昌帝撑着扶手艰难起身,“让朕……再想想。” “父皇!”晏谦喊道。 “皇上!”傅太师也抬起头来。 “散朝,”瑞昌帝喃喃道,“散朝!” 魏兴连忙上前搀扶,用尖细的嗓音喊道:“退朝——” 官员们依着次序退出大殿,晏谦跌坐在地,六神无主:“父皇没有一口回绝,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是在犹豫,方才傅太师的话已经让父皇动摇了……” 晏谦握了握拳头,望向龙椅,“我去御书房外继续跪请,一直跪到父皇愿意给我一个准话,不让妹妹去和亲为止!” “你糊涂!”端平侯压低了声音,心里明白他这也是关心则乱了。 “你现在去御书房跪求,跟逼皇上下决定有何不同?你这么一跪,皇上为了君王的脸面和威严,就算有维护之心也没办法保下公主了!” 老侯爷看着外孙,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兄长的爱护妹妹,这是好事,却也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啊,否则平常再聪明,一遇到大事便沉不住气怎么成?” “那我该怎么办……”那股冲动劲过去,晏谦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冲昏了头说了浑话,可难不成要他什么都不做等着圣旨下来吗?万一那是一道送晏棠和亲的旨意,那可就全完了。 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晏棠和亲? 晏谦无意中回头望向殿外,望向那条通往大殿的道路,记起某一天早朝的路上,有个人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这满天下的青年才俊都想迎娶公主,做大启的额驸。” 晏谦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奔向殿外。 “哎——”端平侯看着他踉跄着越过门槛,提声问道:“你上哪去?” 晏谦充耳不闻,他要见晏谙,一刻都等不了了,现在就要见! 但他晚了一步,宫门口,衡王府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晏谦气喘吁吁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去衡王府,快!” 马车晃动起来,晏谦拭去鬓边的汗水,坐在车厢内平复着呼吸。 按照常理,公主的额驸理应是大启人,晏谙却将“青年才俊”的范围扩大到了“天下”;娶了公主的人自然是驸马,晏谙却偏要说是“大启的额驸”,当双方的关系跳出两人上升到两国之间,身份自然也就提升到了国家层面。晏谙这是预料到公主会被送去和亲,而和亲的最佳人选自然就是漠北王子阿布尔斯!正是如此,晏谙才会向他揭露阿布尔斯在青楼施暴的恶行,话里话外暗示阿布尔斯并非佳偶。为了防止他听不出来,晏谙甚至在最后谈及了晏棠的婚事,简单直接地挑明了公主的婚事关乎朝堂,是国事,可能会不如愿。 晏谦咬紧牙关,一拳砸向车厢内壁,晏谙明里暗里足足提醒了他三次!而他当时满脑子都是互市通商,硬是没听出来晏谙话里的含义,甚至还奇怪他扯得这样远,转头便将这些话抛在脑后,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随从听到车厢内的一声闷响,随后便是晏谦强忍着怒气的一句“走快些”,联系晏谦方才登车时的神色便知道自家王爷今日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应了句“是”便噤了声,催促车夫提速。 晏谙前脚刚进府,后脚晏谦的马车就停在了衡王府门口。守门的看见马车上怀王府的牌子,还没来得及询问,晏谦便跳下来:“本王要见你们王爷!” 守门的忙应着:“怀王殿下稍候,小人这就进去通报。” 晏谦哪里还等得了通报,直接闯了进去,守门的吓了一跳,门口一时乱作一团。 晏谙还没走远,听到动静回头看去,故岑见状折回门口询问;“怎么了?” 守门的跪地如实道:“属下正要通传,可怀王殿下径直闯了进来。” 晏谙已经看见了晏谦,对他的到来丝毫没有赶到意外,似乎早就料到晏谦会来:“无妨。” 第23章 晏谦快步走向晏谙,故岑下意识警惕起来,立刻跟上。他不清楚晏谦和自家王爷的关系,但见晏谦这般行径,生怕他对晏谙不利。 晏谙轻轻笑道:“二哥来得还挺快,怪我不曾提前嘱咐下人,还望二哥恕他们不敬之罪。” 晏谦根本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刚要开口,晏谙已经先一步道:“二哥若有什么事,还请随我移步书房。” 晏谦也知道这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点了点头。 晏谙在转身前递给故岑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紧张,之后引着晏谦往书房去了。故岑知道晏谙没有危险,放下戒备,吩咐人备茶去了。 书房内,晏谙知道晏谦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也没跟他客套什么,开门见山地道:“很抱歉,但和亲的事我也没有办法。” 晏谦身子一僵,晏谙一句话炸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你之前,你……” “我是提醒过你没错,”晏谙怕他现在太激动听不进话,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剖析给他听:“但当时与如今不同。你若在那时让贤妃娘娘去求一道恩典,将晏棠的亲事尽快定下来,虽然有些仓促委屈,却总好过到万里之外的漠北和亲。但现在,和亲一事已经提了出来,而且是一向忠烈的傅老太师不加带个人恩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了出来,除非父皇愿意与满朝文武作对、与整个漠北正面为敌,赌上大启的安危保下公主,否则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晏谦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随着他的话逐渐冷了下去,整个人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艰难地道。 晏谙看着他这副失神的模样,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父皇不会答应和亲,圣旨到底还没下来。” 在现实面前,这安慰显得苍白无力。 晏谦晃了晃神,轻轻推开了晏谙的手,向门外走去,没留意到晏谙复杂的眼神。 故岑正端了茶走到门口,抬头便见晏谦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脸色苍白。 故岑目送他走远,抬脚迈入屋内,“王爷。” 晏谙注视着晏谦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比我好得太多,却依旧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任何人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故岑将托盘放下,端起一盏茶,“恕属下直言,哪怕是皇上也得顾全大局、不能随心所欲不是?” “可是当一个人站得够高、手中的权势越多,他就能左右越多的事情。傅老爷子作为两朝元老,他的话有很大的影响;而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则在父皇手中,只要父皇不点头,哪怕要付出一些代价,也能保下晏棠。” 故岑微微一笑,“这不正是天下人追逐权力的理由吗?” “那,”晏谙有些茫然地望向故岑的眼睛,“我应该追逐吗?” 猝不及防的对视令故岑的心神都乱了一瞬,下意识捏紧手中的茶盏,轻轻抿了抿唇。以他的身份,有些话再说就有些僭越了,可他不愿看着晏谙以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举一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没有一件出自本心。逍遥散漫的日子的确恬适,但晏谙过得并不舒心。 故岑只盼着他能展颜罢了。 “王爷想追便去追,懒得费工夫便不去追,世上力不从心的事那样多,好容易有了一件可以从心而为的,何必还要让自己烦恼。”故岑眸中映着晏谙俊秀的模样,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无论您做出何种选择,无论您是否需要我,我都会追随您的身边,至死不渝。 晏谙听不到故岑内心的告白,下意识避开了故岑的眼神,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茶盏上。他此刻脑子太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接不住故岑的眼神,也没注意那眼神多么炽热。 “若是终其一生也达不到,这样的追求也值得吗?”似是询问,又似喃喃自语。 “王爷心里分明已经有了答案了。”故岑莞尔,顺势将茶盏递了上去。 晏谙接了,垂眸盯着茶汤,不知在想些什么。故岑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并不出声打搅。 末了,晏谙转过身将茶水缓缓倒在了地上。 “王爷在祭奠谁?” “一个故人。” 晏谙眸光清明,祭前世那个潇洒恣意、任意妄为的自己。 从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唯恐一不留神就踏上前世的老路。可即便真的如前世一般惨死敌人刀下又能怎样?他瞻前顾后,反而是在虚度时光。 晏谙似乎明白老天爷偏爱他的理由了。 世人追逐权势,求的是荣华富贵。 而他晏谙追逐权势,怀的是苍生之念。 第13章 送亲行 午膳时,宫人正摆着碗筷,贤妃扭头望向门外。 今日天不好,从早晨一直阴到了现在,空气有些憋闷,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落一场雨,只是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提不起精神。 门口闪过一抹鲜亮的色彩,晏棠提着裙摆欢快地进殿,身后的含玉端着一壶酒。 “母妃!” 贤妃只觉得身上的倦意都退了几分,笑问:“这是遇见什么好事情了,这么高兴?” “我的桃花酿好了,趁着午膳,特意拿来给母妃尝尝。”晏棠转身倒酒。 第24章 “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贤妃看着她欢快,心里自然也高兴,只是面上故意叹气:“成日啊不是想着吃就是想着玩,心思都花在这些东西上边了,让你读的书翻了几页?” “哎呀,”晏棠把酒杯放在母妃面前,撒娇着岔开话题,“也不过十几岁,尚未及笄呢,还是小孩子!” “眼看着不就要及笄了?应当成熟稳重起来了,你这样,日后谈婚论嫁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晏棠偎着贤妃,“那您就替我操一辈子的心好了,成熟稳重什么的等我真的及笄了再说,且让我再快活几日。” “你呀!”贤妃无可奈何,“就知道跟我磨嘴皮子,快坐下用膳,都是你爱吃的菜式。” “母妃先尝尝我的桃花酿!”晏棠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阴雨天正适合微醺,午后小憩一定很惬意。” “好好好。”贤妃失笑,在女儿期待的眼神中抿了一口红润剔透的酒水,点了点头,“口感不错。” “母妃说好,那必然拿得出手。”晏棠笑嘻嘻的,“我给父皇和哥哥都留了,回头给他们也尝尝。” 贤妃长眉微挑,“原来不是本宫独有。” “我这叫一碗水端平。” 晏棠夹了个菜心,还没来的及送入口,便听外头一道拖长的尖细声音:“圣旨到——” “走。”贤妃由宫人扶着起身,晏棠跟在后面,一出门果然见魏兴捧着圣旨在院子里。 到处都是阴沉沉的,魏兴一众太监脸上也没什么笑意,晏棠心里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她跨过门槛,将心思压下去。 “宣诚公主听旨——” 晏棠正要跪地的动作一顿,父皇怎么突然给了她封号? 她疑惑地看向母妃,但贤妃也只是递给她一个自己也不知情的眼神,示意她先按规矩跪下。 院子里跪了一片,魏兴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主晏棠,勤勉柔顺、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特册为宣诚公主,和亲漠北王子阿布尔斯。两国从此结秦晋之好,是为邦交之福……” 圣旨冗长,其上每一个字都代表着帝王的威严,庄重而冰冷,一下下重重地敲击在晏棠心头,砸得她整个人都蒙在了原地。 “钦此——”魏兴拖着长音,双手捧着递向晏棠,“公主,接旨罢。” “我……”晏棠怔怔的,忘了伸手去接。 “皇上不会如此绝情的,”贤妃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她先反应过来,踉跄着站起来,一旁的宫人连忙去扶。 “本宫要去找皇上问个清楚!” 魏兴也没料到贤妃居然是要抗旨,试图拦下她:“这明黄圣旨,玉玺加盖,正是皇上的意思,岂会作假啊?” “母妃……”晏棠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半晌才说出来一句:“我不要和亲……” “公主,”魏兴苦着脸劝道,“皇上也不愿意看着您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受苦,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皇上午膳是一口都没有吃下去……” “棠儿别怕,”贤妃回头看向女儿,不见丝毫软弱和慌乱,柔声说道:“母妃去求你父皇收回成命。” 魏兴吓了一跳,“娘娘,圣旨岂有收回的道理?您先接旨,咱们万事好说……” “让开!”贤妃抬眸,眼神凌厉,方才面对晏棠时的柔软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本宫要去见皇上!” 魏兴不敢对她不敬,只得弓着身子退到一旁,看着轿子远去。他转过头试图劝说晏棠,但晏棠只是愣愣地摇头,重复着:“母妃一定有办法的,我等母妃回来。” 魏兴急得直想跺脚:“再如何,皇上也万万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啊!” 晏棠摇着头,闭上眼睛不肯再说什么。 天空已经飘起了绵绵细雨,魏兴见劝不动,揣着圣旨又折回御书房。 贤妃跪在御书房外,可无论她怎样磕头、哀求,瑞昌帝始终不肯见她。雨越下越大,魏兴到时,贤妃浑身已经湿透了。他让人拿来把伞给贤妃撑着,自己擦干净靴子上的泥水去给瑞昌帝回话。 御书房内,贤妃的声音夹杂着雨声传进来,瑞昌帝沉默良久,未置一词。 晏棠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知道天色彻底暗下来,贤妃也没回来。含玉出去打探消息,回话说贤妃还在御书房外跪着,晏谦也在那里。 晏棠盯着窗外怔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含玉连忙举着伞追上去,急声道:“公主要去哪?雨太大了,奴婢去给您备轿!” 但晏棠推开了伞,也没有坐她的轿子。 雨下得昏天暗地,两侧的宫灯早已被雨水浇灭了。晏棠看不清路,一个不慎踩进水洼里滑倒,膝盖磕得生疼,掌心也擦破了皮。 漫长的宫道看不到尽头,雨幕模糊了天地的界线,晏棠孤身一人跪在这里,发丝无力地垂落,扑打在身上的雨水冰冷。她也曾如无数闺阁女子那般幻想着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畅想未来有自己的儿女承欢膝下……而这一切都随着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崩塌离析。 她不能这么自私,为着自己,让父皇迁怒于母妃和兄长。更何况,皇命难违,帝王的命令从来不容许任何人违抗,这么僵持下去,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第25章 晏棠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任由雨水落在脸上。若是真的因为她拒绝和亲导致两国开战,那她就是大启的罪人,不只是她,连端平侯府都要遭人唾弃。外祖父戎马一生,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侯府的赫赫功勋都是真刀实枪拼杀来的,难道这些都要毁在她的手里吗?和尸横遍野相比,她一个人的远嫁真的不算什么。 和亲而已。 晏棠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御书房内,瑞昌帝听闻连怀王也执意跪在外头,气得砸了第三个茶盏:“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让他们给朕回去!” 同意和亲本就是无奈之举,瑞昌帝写下这道圣旨是心中也是万般无奈与不舍,可贤妃非但不能体谅他的苦心,竟然还抗旨不遵!他身为九五之尊,受朝堂掣肘便罢了,如今竟连妃子都敢忤逆他了! 魏兴叫苦不迭,又出去苦劝:“娘娘,别再跪了,回去罢!您这又是何苦啊!” 余光瞥见一抹身影,魏兴忙抬高了伞沿,见晏棠正踩过一级级台阶朝这边走来。 魏兴赶忙迎上去,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扶娘娘回去罢!再这么淋下去身子便要吃不消了!” 贤妃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女儿,但她跪了太久,腿脚早已没了知觉,身子也又僵又冷,这一动险些栽倒,多亏晏谦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棠儿不怕,有母妃在。”贤妃嗓音沙哑,努力对着晏棠扯出一丝笑来。 晏棠原以为眼泪已经在来的路上流干了,此刻听见贤妃的声音,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忍都忍不住。 她看见贤妃脸色苍白,额头已经磕破了,还在往外渗着血,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心里揪得发疼,从小到大,从未见贤妃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晏棠缓缓跪下,魏兴以为她也要跟着死跪,心里正急着,却见晏棠伸出双手,一字一句地道:“宣诚接旨。” 魏兴大喜,连忙从怀里拿出圣旨交到晏棠手上。 “棠儿!”贤妃声泪俱下,这一接就彻底没有退路了。“不要接,不许接!” 泪水划过面颊,晏棠伏地磕头:“叩谢圣恩。” 她抬头看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扬声道:“儿臣身为大启的公主,食万民之俸禄、享公主之尊荣,自当担天下之责任,维护两国和平。儿臣愿意至漠北和亲,但求父皇莫要责怪母妃与兄长。” 少女清亮的声音足以穿透门板,但瑞昌帝却迟迟没有为她打开那扇门。晏棠等了须臾,没有再说什么。 入夜,骤雨初歇。 皇后一边替瑞昌帝更衣,一边温声询问:“皇上晚膳时就没用几口,这会可要吃些点心?” “不了,朕没胃口,早些安置了罢。” 瑞昌帝年纪大了,身形也臃肿起来,不复年轻时那般挺拔的身姿。 皇后观察着瑞昌帝的神色,斟酌着道:“听闻贤妃妹妹今日跪久了,淋雨受寒,加上忧思过度病倒了。” “她今日实在不懂事,”瑞昌帝脸色不太好看,“自己跪也便罢了,竟将怀王也叫了来,未免让人看了笑话。竟还说什么宁愿朕褫夺棠儿公主的身份,哼,是朕平日太纵着她,竟半点分寸也无。” “贤妃妹妹也是心疼公主,皇上就莫要怪罪他了。”皇后将褪下来的衣裳交给下人。 瑞昌帝坐在榻边,长叹一声:“朕也只有棠儿一个女儿,如何不心疼?” 皇后来到瑞昌帝身边坐下,体贴地道:“公主懂事,一定能体谅皇上的苦心的。” 和亲之事已成定局,由于使者不能在京中逗留太久,一切事宜加紧筹办,礼部还没来得及歇歇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几十位绣娘没日没夜地将公主的嫁衣赶制了出来,两个月后,和亲的队伍出发了,声势浩大,百里红妆,民间皆传瑞昌皇帝疼爱极了宣诚公主。 “若真心疼爱,又怎会舍得远嫁至漠北那种蛮荒之地。”与下人闲话时,皇后随口道。 “倒是贤妃,折了一身傲骨,却仍旧没能留住女儿,被满宫看尽了笑话。身子也不大好了,至今还缠绵病榻。” “娘娘,皇上昨夜去贤妃宫中了。”一旁的太监说道。 皇后翻看册子的手一顿,“嗯,自从公主走后,皇上已经月余不曾踏足她的宫殿了。” 皇后看到最后一页,“为何侍寝册子上没有贤妃的名字?” “回娘娘,因为皇上只在贤妃宫中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离开了。” “那皇上出来时心情如何?”皇后挑眉追问。 “据说……”太监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欢而散纳。”皇后笑了笑,合上册子。“也是,如贤妃那般高傲的人,怎会轻易示弱?痛失爱女,只怕心里头正怨着皇上呢。” “贤妃也盛宠不衰了这么多年,那不正是皇上冷落她的好时候?” “冷落归冷落,只要端平侯还在一日,皇上就不会薄待了她,毕竟没了个公主,她膝下也还有个皇子呢。不急,待我儿继承大统,本宫当上太后,才是她真正倒台的时候。” 皇后一副胜券在握,太监点头哈腰连声应是。 “对了,”皇后突然想起什么,“衡王之前好像向皇上请旨,说要外出游历?” “是,”太监应道,“数日前便已经启程了。” 第26章 皇后长眉微颦,“这衡王,好端端的不在京中呆着,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娘娘且宽心,任他如何也越不过太子头上去。”太监宽慰道,“娘娘之前不是派人盯着他吗?整日游手好闲,成不了什么气候,指不定是打着游历的幌子到外头玩乐呢。” 皇后轻笑一声,眉心舒展:“说的也是。” 第14章 清寂寺 六月的天气有“夏日流火”的说法,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空,发出来的光亮得刺眼,空气都仿佛凝住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 晏谙用力扇着扇子,依旧能感受到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里衣早就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马车里闷得跟蒸笼似的,故岑看着晏谙热得通红的面颊有些担心,怕他遭不住暑气。可这偏僻的地方莫说茶馆客栈,连处阴凉地都没有,离开马车就得接受烈日暴晒。 故岑翻出水囊:“王爷喝点水吧?” 晏谙摇头,在马车里放了这么久,水都是热的。 车夫忽然开口询问:“前面不远有一处茶水摊,可要到停到那里歇歇脚?” 晏谙自然是一口应下,外头就算没风,好歹能透透气。再待在这马车里闷着,晏谙觉得自己都要熟了。 这是个简易的小摊,靠着一棵大榕树,在树荫底下摆了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条凳子,又扯了块麻布拿竹竿支着遮阳,只有一个老大娘守着摊子贩凉茶。 天气太热,路上除了晏谙一行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娘守在茶摊跟前,见了两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招呼道:“两位,喝碗凉茶吧。” 那目光中满是恳切,还有几分祈求。 故岑付了铜板,大娘接过收好,盛了两碗凉茶端到桌子上。 木桌和长凳破旧不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日摆在这承受风吹日晒,裂开的缝隙里藏着厚厚的污垢;至于茶碗更是用得包了浆,乌漆漆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晏谙倒也没嫌弃,来到其中一条长凳前坐下,没想到这凳子四条腿长短不一,坐在上头稍微一动就跟着晃荡,一个坐不稳就容易翻过去。 “属下这个凳子似乎好些。”故岑连忙起身想跟晏谙换换位置,晏谙摆摆手示意算了。他实在懒得动弹。 故岑将豁口小一点的那个碗推到晏谙跟前,“王……公子且再将就一下,等过了这段路便能找到客栈了。” 出门在外,晏谙不愿暴露身份,不让他喊自己王爷。 “人烟少的地方,又是这样的天气,能遇上一个茶水摊就很不错了。”晏谙喝了几口凉茶,不甚在意地道。 故岑不解:“公子为何要挑这样热的天气赶路?真要外出,何不等到三伏天过完?” “不过是受些热罢了,不算什么,只怕晚了便要将事情耽搁了。”晏谙已经赶早了,漠北使者在的时候他不可能离京,大半月前阿布尔斯一众人踏上返程的道路,没过多久自己就去向瑞昌帝请旨了。 故岑不清楚晏谙到底在赶什么,却也没再追问。时候到了,晏谙自然会有吩咐。 大娘也不像别的妇人那般与来人搭话闲聊,只是回去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发呆。晏谙看见她的手比带着豁口和裂缝的茶碗还要粗糙,平日里估计不少做粗重活。 他合上扇子,主动开口:“大娘在这里晒上一天,生意还好吗?” “不好的,天太热,人少,一日也卖不出几碗。” 大娘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晏谙总觉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木,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天热得人难受,他自己也不是很愿意费口舌说话。 “家中只有你自己吗?” 大娘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瞥了晏谙一眼,慢慢地说:“老头子走了,还有个儿子。” 提及儿子,大娘浑浊的双眼都泛起一丝光泽。 晏谙想跟她聊几句,便随口往下问:“多大年纪了?婚配了不曾?” 不想大娘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是做什么的?要上哪去?” “我们……是到洹州府走亲戚的。” 大娘没再接话,又转回头盯着她的茶摊发呆。 晏谙有点自我怀疑,试图向故岑求证:“我有这么凶神恶煞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大敌意? 故岑琢磨了一下,低声说:“或许是不想提起儿子?” 他说完瞥了大娘一眼,大娘仍顾自在那里出神,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 晏谙想不通,从大娘提起儿子是眼中闪烁的光彩来看,她儿子应该不至于是个不成器的混子,既然是骄傲,为何像是触痛了某种神经一般不愿提起? “公子再喝点凉茶解解暑,咱们如今已经入了洹州府,在洛边县,明日便可渡洹水。” 晏谙点点头,他热得发晕,懒得动脑子想许多了。 翌日,晨光熹微,开阔的河面上,一艘渡船顺着水流淌漾的方向缓缓行驶。晏谙立于船头远眺,洹水清澈见底,蜿蜒东流。日晴云开,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模样,自然光色之美总能令人深深陶醉其中。 “清波微澜本是安处,然……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晏谙喃喃道。 故岑从船舱里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出言道:“属下只知,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第27章 晏谙闻声回首,与在京中的装扮不同,故岑一身窄袖劲装,乌黑茂密的长发简单扎着高马尾,更显出几分少年气息。那双眼睛明明眸光清澈,晏谙却猝不及防地陷入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景物在缓缓后退,他竟然有一瞬的目眩。 他听见故岑说自己就是那个君子。 晏谙收回目光,低头浅浅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自己的君子。” 但他此行,便是要来做洹州府的君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触目皆是青山绿水,故岑看到晏谙此时眸中一派清明。 行至半路,晏谙隐约闻得一声声悠远绵长的钟声,侧首问身边的故岑:“你听到了吗?” 故岑凝神听了半晌,末了摇摇头。“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晏谙环顾四周,群山连绵,钟声若隐若现,一声接着一声,就回荡在静谧的山谷中,虽然不明显,但他却听得真切。 “老伯,”晏谙扬声询问在船尾摆渡的老伯,“这山中有寺庙吗?您老有没有听到钟声?” 老伯须发皆白了,却精神抖擞,耳朵也不背,听了晏谙的话乐了:“我可没有,果然还是年轻人耳朵灵啊?我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划船,听父辈讲有个世外高人住在山里的寺庙中,说是僧人,更像是神人,就在洹河畔守着,有他在便能庇佑两岸百姓平安。可也就是个传闻,这么多年了,也没人在这山中见到寺庙,这水路老头子我走了几十年,载过不知多少客人,也从没听说哪个听见了钟声啊?” 他连连啧声,一边划桨一边嘟囔着“也真是奇了。” 故岑也道:“王爷是不是听错了?” 是他听错了吗?晏谙望着起伏的山峦,只有他一个人听到的,一声又一声,从远方传来,仿佛某种古老的召唤。 故岑见他不作声,还以为晏谙默认是自己幻听了,正想劝晏谙歇歇别是累着了,便听他道:“老伯,靠边停船。” 河流冲刷淤积出来的沙洲上生长着一片片野生芦苇,拨开芦苇荡,道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不时会有荆棘丛绊住靴子。故岑想在前面为晏谙开路,但他根本不知道晏谙要往哪个方向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晏谙身后,两人就这样凭着直觉在无人涉足的自然深处寻觅那个存在在传闻中的寺庙。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一只苍鹭展翅飞过,晏谙下意识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远处赫然立着一个小小的寺庙,或许是他们只顾着低头看路,此前竟没有发觉。 寺院附近的树木更加青翠,藤蔓缠绕在树干上,苔藓在砖缝中生长,到处都透露着生机。正门小小的牌匾上从右往左书着三个字:清寂寺。 “清寂之地,最能参悟禅意。”晏谙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走出来,看样貌比他年长几岁,目光沉着平静,举手投足秉节持重。 “衡王殿下请进罢,另一位小施主还请在寺外等候。” 故岑愕然,还没等他说什么晏谙便吩咐道:“你再此处等我。” 说罢抬脚跟了上去。 故岑看着晏谙的背影:“……是。” 晏谙跟在僧人身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不请自来,扰了法师清净。” “无妨。”僧人语气淡淡的。 “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施主只需知晓贫僧在此恭候您多时了。”僧人停下脚步。 晏谙抬头,发现他将自己带到了一棵菩提树下。 僧人继续道:“贫僧守了洹水百年,施主来了,贫僧便可以走了。” “怕只怕,我担不起这重任。”晏谙仰头,看光影从树隙间穿过,问僧人,也是问自己:“处处掣肘,如何守得住洹水?” “施主今日既来此,便证明您守得住山河,您是上苍留给大启的生机。” 僧人双手合十,仿佛丝毫不觉得他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他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是指引晏谙如何去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心中必然有了谋划,他只需要帮晏谙打消疑虑、克服心魔。 “苦难已过,施主已得涅槃。” 晏谙心头一凛,这话是何意?难不成竟看穿了自己重生吗? “我……” “一切都是机缘,沿着这条溪水下山,回到人间罢。”僧人没有再给他发问的机会,为他指了个方向便转身离去了,那是一条从山涧缓缓流淌下来的小溪。 晏谙浑浑噩噩地往回走,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听见僧人传来了最后一句引言:“菩提花开了,贵人就在眼前。” “王爷?”故岑看着晏谙从寺庙里出来,似是有些精神不济,下山的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而晏谙真正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船上,正顺风顺水地驶向洹州府。 第15章 洹州府 “不知衡王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席面上,洹州府府尹范玖客客气气地道。 “范大人言重了。”晏谙和善地笑笑,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请自来,还望大人不要觉得本王唐突了才是。” “殿下哪里的话,您肯来洹州府,我这小小的府尹府蓬荜生辉。” 两人你来我往地推了几轮客套话,范玖终于试探着询问起晏谙此番的来意:“只是不知殿下莅临是否有什么要紧事?下官也好提前准备,免得到时误了殿下的事。” 第28章 “大人不必紧张,本王也不过是在京中闲来无事,于是向父皇求了恩典,出来长长见识。洹州府一向最重农桑,又得大人治理有方,是探查民生最佳的地方,这才专程拜访,怕是要叨扰大人些时日,还望大人多多担待了。” “原来如此,”范玖稍稍放心,“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妨先在府上休憩几日,之后下官再让人领着殿下四处走走看看。” “那便劳烦大人为我费心了。”晏谙含笑举杯:“本王敬大人一杯。” 范玖也端起酒杯:“殿下请。” 两人把酒言欢,饭后晏谙下去休息,范玖则唤来了吴进。 吴进是范玖一手提拔上来的同知,最得范玖器重,听了晏谙的事也不禁谨慎起来:“这衡王突然到访,莫不是那举子的事走露了风声?” “我怕的就是这个!”范玖烦躁道。 吴进转了转眼珠,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大人不必心急,那个举子的事情之前闹得沸沸扬扬不假,却也只是在新洛县内,更是早已经压了下去,衡王未必能听到什么。就算有,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算不得真。退一万步讲,真是传出了什么风声,那也是新洛县县令的责任,跟大人可没有关系,顶多……也不过是一时失察罢了。” “那衡王为何会跑到我洹州府来?”范玖还是不安。 “这……”吴进也不知做何解释,只能劝范玖宽心:“既然上头没有传信给大人,衡王前来没有携带什么旨意,说不准真的没事,是咱们多虑了呢?毕竟这衡王在京城游手好闲惯了,难保就不是真的出来游山玩水的,什么探访民生,也不过就是个借口,糊弄人的罢了。” 范玖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有这个说法说得过去。据下人来报,晏谙并未在新洛县多做停留,既然新洛县的事瞒的好好的,他自然猜不到晏谙此行的意图,跟吴进两个人揣摸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好作罢。 “他不是要探访民生吗?过两日你就带他到地里逛逛,这样热的天气,我就不信他能顶着太阳在田里待多久。” 顿了顿,范玖又道:“至于那个举子,我始终是不放心。” 他眼神阴鸷,“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乱说话。” 吴进自然没有不从的:“那便依大人所言。” 连续奔波数日,终于能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了。屏风外故岑正将干净衣物整理好搭在架子上,晏谙泡在浴桶里看着他朦胧的身影,想了想询问道:“范玖近几年没有调任过,故大人有没有与你提起过这位府尹为人如何、是什么性子?” 故岑有些歉疚地道:“父亲很少与我提起这些。” “也罢。”晏谙也不是非要从故远林那里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些东西说到底还得靠他自己摸索,别人的话也不过就是个参考。 晏谙这会儿松快了些,靠着桶壁与故岑闲话:“宁涧县离这里远不远?你也许久没回家了,难得来一趟洹州府,可以回去看看。” “王爷还在这里,哪有属下擅离职守的道理。”故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他自然是想回家看看爹娘,但晏谙此番出来一切从简,身边只跟了他一个人,他哪还敢离开,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嘶,”晏谙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失笑:“你家王爷倒也不是来树敌的,再不受宠范玖也不敢大庭广众地把我吃了罢。” 晏谙此行还真不是来找茬的,说不准后头还有求于人,他已经很客气了,范玖要是还觉得他有敌意……那他也没辙了。 故岑收拾完了,转过身来:“那王爷接下来要做什么?” 天气热,房间内并没有氤氲起什么水汽,隔着一道浅浅的屏风,晏谙的轮廓清晰可见,故岑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来。 “范玖不是说要让人带我逛两天吗,那就先逛两天看看。”晏谙看他不动了,便道:“你也下去好好歇着罢。” 故岑应声退下,晏谙注视着水面,忽然埋头沉了下去,过了片刻才“哗”地冒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任由水珠沥沥拉拉地滴落,眼神晦暗不明。 接下来的几天吴进当真带着晏谙四处游逛,面对晏谙提出的问题也仔细讲解、知无不言。如是几日,晏谙忽然提出明日便要告辞了。 范玖表现得有些意外:“殿下才来没几日便急着要走,可是下官哪里招待不周啊?” “大人多虑了,洹州府下有十数郡县,我是想去别处看看,再然后便该返程回京了。”晏谙笑意盈盈,“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大人盛情款待。” “那殿下还想去哪里?下官跟下面的郡守县令知会一声,免得来不及准备怠慢了殿下。” 故岑在一旁听着,心中有些不悦。范玖真心为晏谙着想似的,可王爷又不傻,难道听不出来这是想掌握他的行踪? 他想起昨晚晏谙对他说“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转悠,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不自己去探索,哪能窥得真相。” “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的,本王此番本就是为了探访民生,若是因为本王的到来如此麻烦诸位大人,倒令本王惶恐了。”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范玖也不再坚持,“那便罢了,只是若有什么事,请王爷一定告知下官,不必见外。” 晏谙欣然颔首:“一定。” 第29章 范玖离开后,故岑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随口询问:“王爷,那咱们下一步去哪?” “你家。”晏谙挑眉。 故岑一愣,“啊?” 出了苍云关便再难见到一抹绿色,沙漠一望无际,到处都是沙丘。风起时,黄沙被卷起来,瞬时天昏地暗,天地间混沌一片。 车辙碾过,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一路舟车劳顿,晏棠的身子本就有些吃不消,自从入了大漠更是虚弱到连马车都下不了了。 此刻已经是戌时,若在皇宫中天色已经晚了,而在这沙漠中,太阳仍悬在地平线上空。晏棠在马车里一口东西都吃不下,连喝水都要吐出来,只等队伍停下来了能缓一缓,然而队伍却一直在行进,迟迟等不来休息的指令。 含玉在马车内搂着消瘦得不成样子的晏棠,喊道:“停车,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阿布尔斯勒马,转头询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下?” 含玉从马车上跑下来,跪下说:“公主身子娇弱,连续奔波实在受不住,今日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了,驸马,求您顾惜公主的身体,今日便休息吧!” “宣诚公主玉体金贵,这一路上我们已经走得很慢了。”朝鲁面无表情地开口,“休息的时间比我们来时长了很多,否则按照原计划,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回到领地了。” “驸马!”含玉将恳求的眼光投向了阿布尔斯。 阿布尔斯看了马车一眼,下令道:“继续赶路。” 回到马车,含玉的声音染了哭腔:“公主……” “不妨事,我还撑得住。”晏棠想直起身子,含玉连忙上前扶她,听见她低声自言自语:“还没到漠北的领地,我决不能就这样死了。” 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含玉心中轻轻揪了一下,抬眼看见晏棠的眼眸如一潭失去生机的死水一般死寂。 宣诚。晏棠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宣的是大启的诚意。她不能死,不是她想活下去,而是她的使命还没完成。 几日后,车队终于进入了漠北境内。晏棠靠在马车的小窗边,帘子掀开一角,周围站着的都是欢迎阿布尔斯归来的漠北人。由于常年在草原上暴晒,他们大多皮肤黝黑,扎着各式各样的辫子,穿着漠北的服饰,高声欢呼着晏棠听不懂的话。晏棠垂眸盯着自己白皙纤细的双手,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和这些陌生的人格格不入。 晏棠被带到一个帐子中,刚坐下便有几个侍女端着各式各样的玛瑙珠子、还有一身漠北的喜服进来,大约是知道她听不懂漠北话,因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行了礼随后便上前摘取她头上的钗环,看样子是要为她改妆。 晏棠一言不发,任由她们散开自己的发髻,编成许多小辫子盘好,又为她换好衣服,之后便退下了,只留晏棠一个人在帐中。 阿布尔斯大概是去向漠北王回话了,或者在外面接受祝福和赞美,晏棠不是很清楚,只能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不过好在帐子里很安静。似乎这么快晏棠就已经忘了,她从前是个很爱凑热闹的小丫头,如今却只想安静地坐在这里不被任何人打扰。 衣服的料子跟她原来的华服相比粗糙了许多,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但晏棠已经没有精神注意这些了,她满身疲惫,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了,晏棠勉强打起精神,是阿布尔斯。 阿布尔斯喝了很多酒,草原上的酒烈,哪怕他酒量很好,眼神还是有些迷离。他靠近了挑起晏棠的下巴,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笑笑,“不愧是大启的公主,不枉我大费周折地将你要来。” 酒气扑在脸上,晏棠下意识想皱眉,但她忍住了。 “驸马醉了。” “按照漠北话,你应该叫我‘额热’。”阿布尔斯说。 晏棠顿了顿,“是,额热。” 阿布尔斯将她推倒在榻上。 那个谪仙一般灵动的公主也被拱手送到了自己的身下,阿布尔斯征服和占有的欲望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仿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大启的财物和土地,有朝一日终究会落到他的手里。 作者有话说: 我怕不是要将单机贯彻到底……没关系,作者精神状态良好,还撑得住(微笑) 第16章 心上人 翌日晏棠醒来时,阿布尔斯已经离开了。她忍着不适撑着起身,自己换好衣裳遮盖住身上的青紫痕迹,来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慢慢地梳头发。 长发毛躁打着结,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扯痛。晏棠不想喊人进来给她梳妆,她动作很慢,很有耐心地梳了很久。 帘子忽然被挑开一角,钻进来一个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睛清澈透亮。她回头看了一眼外边,确定没有人发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你是,大启来的公主?”女孩声音脆脆的,大启话没有阿布尔斯说的那么好,但不影响交流。 “是我。”面前的女孩比自己小了三四岁,或许是年龄相仿,又或许她会讲大启话,晏棠心底对她有些好感。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女孩却没忙着回答她的问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真诚的微笑:“你真美呀,比我额吉还要美,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第30章 晏棠一愣,地域风俗不同,从小到大赞美她的人有很多,但她从未听到过如此直接而坦率的夸赞。铜镜里的女子面容憔悴,她气色差了很多,已经不如从前好看了,但晏棠还是向她道了谢。 “我叫娜雅,是……嗯……”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这个词语用大启话怎么说,“呃,王女。” 漠北王古赤那的女儿。晏棠心下了然,“你是阿布尔斯的妹妹。” 娜雅却撅了撅嘴,闷闷不乐地说:“他不喜欢我,我有哥哥,叫乌达尔。” 来漠北之前,宫中的教习嬷嬷曾讲,漠北王有很多子女,但他最器重的只有那个已经去世的王后生的儿子,也就是阿布尔斯。晏棠猜测,眼前的女孩和她口中那个叫作“乌达尔”的哥哥应该是别的女人的孩子。 “你们王子和王女都会讲大启话吗?” 娜雅摇摇头,“只有哥哥们会,他们有人教,但我是女孩,不能学,是哥哥教我的。” 她说着扬起笑脸,像小孩子炫耀着自己的宝贝似的,想要寻求晏棠的夸奖:“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大启人,我的大启话讲得好吗?” “特别好,”晏棠毫不吝啬对娜雅的称赞,“你很厉害。你可以教我漠北话吗?我也可以教你唱我们大启的歌、念大启的诗。” 毕竟从今往后就要在漠北生活了,她听不懂不会说,做什么都不方便。 “好呀!”娜雅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这日傍晚,晏谙在马车上坐得心烦,故岑陪着他下来走路,两人沿着一条堤坝边走边闲话。 “不知道万一发大水,这条大堤能不能挡得住。”晏谙望着长长的堤岸,状似无意道。 洹州府已经百年间都从未发过大水了,但天灾无常,故岑也不能跟晏谙笃定那些空话劝他放心,想了想说:“朝廷每隔几年都会下拨钱款兴修水利,这些堤坝的修复和加固也在拨款范围内。” “怕只怕这笔钱没落在堤坝上。”晏谙长叹一声。 “王爷的意思是……这银子都被下面的官员昧了去、中饱私囊了?” “我不知道,”晏谙如实说,“我没有证据,也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倘若大启的吏治足够清明,那这银子自然是落到了实处的,可……” 后面的话晏谙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皇帝失权,连京中的官员都把持不住,更何况地方的呢?那得乱成什么样子。再者,中饱私囊的何止是下面的官员啊,户部报的支出是不少,真正拨下去的有这么多吗?落一层砍一成,层层剥削下去,到底层的也没几个钱了,就算底下的人想用着银子干点实事儿,八成也是有心无力。 “难怪范玖对于王爷的到来一直惶恐不安,眼下王爷离开了必定是狠狠松了一口气,”故岑越想越不对劲,“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 晏谙客观地分析,“手里干干净净肯定是不用想了,借职务之便给自己揽点好处估计在所难免;但要真说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他想了想,眉目一抬:“愈是有事瞒着,难道不愈该在本王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吗?这么诚惶诚恐,倒真像个老实人,为着本王到来战战兢兢。” 末了,晏谙语速飞快地补了一句:“当然极有可能是装的。” 毕竟能坐到这位置上的都是人精。 故岑看着自家王爷自导自演着一出戏,没忍住笑出了声。 晏谙也跟着乐了两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背后这么说人家有点缺德,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为什么见了我就如临大敌……唉,几个官员经得住审查啊,人家天高皇帝远,好好地在自己地盘上过潇洒日子,我一来就是一堆事,换谁也不乐意,万一我是过来挑事的呢?” 可属下跟着您兜了这么多天的圈子,也不知道您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故岑默默地想。 “京城外的百姓啊,离得太远,日子过得怎么样全都仰赖上头的地方官。若是个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那就是衣食父母官;若是只个贪图享乐还肆意揽财的,那简直就是称霸一方的土皇帝。” 夕阳的光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仿佛给水面渡上了一层碎金。两只飞鸟掠过水面,伴随着越来越远的鸣叫,水面荡起的波纹也仿佛揉皱了的锦缎,渐渐恢复了平静。 “会有人改变这一切的。”故岑听见晏谙如是说。 他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晏谙想要什么,明白了晏谙为什么会在消沉的日子里痛苦而挣扎。 “这个人是王爷吗?”他轻轻地问。 半晌,晏谙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宁涧县是洹州府一个有些偏僻是小县城,地势低洼,处在洹河中下游的位置。因为有许多洹河支流穿县而过,所以水源充足,灌溉便利,极少发生干旱;也正因如此,一旦发生洪涝灾害,宁涧县一定是灾情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是以先人们对洹水安宁的期待则尽数体现在了县名中。 不知是不是一代代人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近百年来,洹水风平浪静从未泛滥成灾,宁涧县的收成也是一年赛一年的好。 前往县衙的路上,晏谙问故岑:“你爹他知道咱们要来吗?” 故岑想了想,“王爷不是不允提前告知行踪吗?大抵是不知道的。” 晏谙看着故岑一脸诚恳的模样,忽然“扑哧”一声乐了,故岑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王爷笑什么?” 第31章 晏谙摇着头,晃了晃手上的扇子,心想自己这小侍卫还真够实诚的,连亲爹也不知道提前报个信。 到县衙大门口的时候,晏谙让故岑先进去给故远林个准备时间,自己稍后就来。 守门的见少爷回来了,连忙让人去禀告老爷,谁知故岑刚进去没多久,马车里竟又下来位俊朗公子,广袖长袍,面如冠玉,衣服上的配饰虽然简单,却自带一身贵气。 还不等他上前询问,便见自家老爷携少爷匆匆出来,口中说着“下官见过衡王殿下”的话。王爷!他心头一跳,连忙收了打量的目光,依着礼数行礼。 “故大人不必多礼。”晏谙声音清朗,和颜悦色地道。 “殿下连日奔波辛苦,还请先入府内稍作休息,午膳很快就好。”故远林边说边将晏谙往里面请。 晏谙来得巧,刚好赶上饭点,故远林方坐在饭桌前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听见下人来报说儿子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儿子说王爷也来了,就在门口候着,连忙吩咐厨房再添几道菜,自己慌慌张张地到门口去迎。 晏谙在偏殿喝了半盏茶,和故远林寒暄了几句,就被请去用膳。故岑则被自己母亲叫了去。 “娘,我回来了。”故岑跨过门槛。 “快让娘好好看看!”许久不见,故夫人欣喜地拉着儿子细细端详了许久,“瞧着是瘦了些,旁的倒还好。娘已经吩咐了厨房多做几样你爱吃的菜,待会多吃些。” 故岑失笑:“儿子在娘这里不管怎么样都是瘦了,也好,外出这么久,早就想念家里的味道了。” 故夫人拉着儿子坐下,“怎么来的这般匆忙,都不提前给你爹捎个信。原以为是你得了假回来探家的,结果王爷怎么还跟来了?” “王爷来洹州府说是有事要办,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故岑如实道,“没提前告知也是王爷的意思,怕暴露了行踪,到时候被人盯着不方便。” “也罢,让你爹和王爷商议去,咱们不说这个。”故夫人就是随口一问,相比这些原因,她更关心儿子的情况,想知道故岑在衡王府好不好。 “你上次给家里写信,说得了王爷的提拔,这次出远门也带着你,看来很得王爷器重?” 故岑点点头:“是,王爷待我很好。” “那便好,”故夫人放下心来,“你姐姐的孩子上个月周岁都满了,倒是你,终身大事都还没定下来。” 故岑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小外甥都这么大了?我这个舅舅都还没见过呢,回头我备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娘,你替我给姐姐送去。” “你姐姐什么都不缺,小孩子也好得很,要见以后机会多的是,我说的是你!”故夫人统共就一儿一女,女儿已为人母,她自然操心起儿子的亲事来。 “你也已经及冠了,我原想着挑个合适的姑娘,把亲事先给你定下来,可你父亲偏偏不许,说你前程未定不急于成婚。我倒觉得自古都是先成家后立业,定下亲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不不,”故夫人这话说得故岑心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心中万分庆幸还好父亲没有点头,“父亲说得有道理,我还是不要急着成亲的为好。” “你不是都已经得到王爷器重了吗?好生跟在王爷身边恪尽职守便是了,怎么还碍着你成家了?” “娘。”故岑无奈,不知怎样才能打消母亲这个念头,躲不了一世,起码先拖过这一时。 “算了算了,”故夫人摆摆手,“你爷俩说的算,我做不了你们的主,这事就先放放,等回头再说罢。” 故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沉了底,他如今满心都是晏谙,那里还肯娶别的姑娘为妻呢。 第17章 沿河畔 用完膳后,故远林让人收拾出来厢房供晏谙休息。晏谙在房间里闷得无聊,等午后最热的那阵过去,便叫故岑带自己出去走走。 两人踩过田埂,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放眼望去,满是令人沉醉的金色。饱满的稻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晏谙放慢脚步,随手拨过一串串沉甸甸的稻谷,有风迎面吹来,隐约能嗅到稻香。 “这些稻子已经临近成熟,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收割了。”故岑解释说,“稻穗颗颗饱满,看样子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晏谙忽然想起一句诗。 “王爷一看就没有真正在稻田里待过,”故岑笑着回想,“属下小时候有时等天黑了就跑出来纳凉,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聒噪得很,刺得人耳朵疼,‘听取蛙声一片’这种美好的形容也只会出现在诗文里,真要让王爷在田里听上一宿,只怕被吵得要逃。” 晏谙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可望着今年要有个好收成的稻田,他眼底被故岑逗出来的几分笑意渐渐淡了去。故岑捕捉到了那一丝变化,他看出晏谙眼里的那种遗憾,甚至还有些心疼,但他想不通上一刻还在为了丰收而高兴的晏谙眼中为什么会流露出这种神情。 “走罢。”晏谙收回目光,不欲再看,“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河边吹风纳凉。” “嗯。”故岑点点头,两人无言地朝着河畔的方向走。 河边没有那么燥热,风吹过时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凉意,能带走人心里的烦闷。故岑笑着开口道:“下次带王爷来这里垂钓,钓上来的鱼晚膳就趁着新鲜让人烧来吃。” 第32章 晏谙笑而不语,沿着河岸漫步,故岑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还不错。 偶然扫过一眼旁边的芦苇荡,晏谙眼尖地瞥见了什么,上前捡起一枚淡青色的蛋,外壳圆润光滑,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瑕疵。 “鸭蛋?”故岑跟过来见了,“属下记得这附近仿佛有一户养鸭子的,只是运气没王爷这般好,还是第一次捡着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晏谙抬头眺望闪着粼粼波光的河面,“洹州府的百姓依水而居,生计和水源都是洹水给的。” 灾祸也是洹水给的。晏谙摩挲着手中的鸭蛋,祸福相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做不了老天爷的主,不能避免这场洪水的到来,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尽他最大的努力把伤亡和损失降到最低。 前一世他远在京城,虽然知道洹州府在今岁夏末发了洪水,死伤无数,可从底下报上来的也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当他真正站在这里,面对活生生的人,才真正明白那串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想看到这一幕在今世重新上演。他或许再度走到生命的尽头都不能改变自己既定的命运,但他或许可以尝试着挽救这些受灾的百姓,尽可能多地救一些人。 吃饭时他问过故远林,一旦洹水泛滥有什么紧急应对措施?故远林答得很勉强,晏谙便可以确定洹州府,起码宁涧县并没有一套完整的、可实施度高的应急系统,甚至连洪水来了他们都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发觉。 宁涧县的县令如此,别的地方的官员又会比他强上多少呢?晏谙合理猜测,甚至有可能还不如故远林。同样的问题去问范玖,他都未必能答得上来,前世洹州府因为这次水患损失惨重也有这部分原因在。 洹水平静了太久,久到人们都几乎忘了它也是一条会泛滥的河。 旁人是靠不住了,晏谙得自己早做准备,提前在心里规划好。他这些日子走遍洹州府,看过洹水流经的每一个角落,几经权衡最终选择来宁涧县落脚。这里地势低洼,又邻近洹水,是这一片地区的最低点,最容易受灾。就算故远林的防御措施做的好,宁涧县的受灾情况并不算严重,邻近几个县撑不住时,晏谙也要用它…… “大哥哥,”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晏谙的思路,他回过神,这才发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跟前。 “你手里的鸭蛋是我的,你能把它还给我吗?”小男孩声音怯怯的,眼睛很大,生得虎头虎脑很招人喜欢。 晏谙见他细细的胳膊上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已经放了三四枚鸭蛋,料想他所言不假,应该是专程来捡蛋的。 “当然可以。”晏谙弯腰将鸭蛋放进他的小篮子里,顺带摸了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头。”小男孩乖乖地道。 “真好。”晏谙干脆蹲下身,“这些蛋都是你捡的吗?” “嗯,”石头点点头,“鸭子有时候不回窝里下蛋,鸭蛋就会落在草窝里,爷爷说让我捡回来,要卖钱的。” 看来他就是故岑提到的养鸭子的那户人家。 “可是这片草丛这么大,你要找多久啊?” “爷爷叫我每天白天来捡,天黑了就回去,怕我看不清路掉到河里去。” “那,我们帮你一起捡好不好?这样能早一点回家,还能帮你多捡一些。” 石头高兴地道:“好!” 晏谙站起来,笑着对故岑道:“来比一比,看谁捡到的鸭蛋多。” 故岑欣然应战。 两大一小两条身影于是在草丛里忙碌起来,草窝里蚊虫很多,晏谙手背上被叮了好几个包,但这些跟捡到鸭蛋时的欣喜相比起来都不算什么。晏谙在寻找的间隙直起腰来,见故岑在草丛间认真地翻找着,面颊因为热而有些泛红,嘴角在不经意间扬起笑意,连目光都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 最后一抹晚霞融入冥冥暮色,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将战利品收拢在小小的竹篮里,故岑点了数,抬头对晏谙道:“一样多,属下和王爷打了个平手。” 晏谙却说:“我赢了。” 面对故岑追问的眼神,晏谙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道:“开头的那个也是我捡的,我比你多一个。” 故岑一愣,旋即笑出声,也不与他争辩,点头算是默认了。 石头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宝贝篮子,兴奋地说:“今天比往常捡得都要多。” 故岑也替他开心:“天色晚了,快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 石头道了谢,正要离开,晏谙却说:“带我们到你家去看看吧。” 他补充道:“我们可以问你爷爷买一些鸭蛋。” 石头欣然应允。 沿着河岸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一间小屋,拿栅栏围起来了。三个人到门口时恰好遇见石头的爷爷赶着一群鸭子回来。 “爷爷,他们是买鸭蛋的客人!” “两位公子请进吧,”老伯热情地招待着,“我将鸭子赶到屋后就来。” 院子不大,人和禽都住在栅栏内,味道并不好闻,路面上也被鸭子带来很多泥。石头将他们领进屋,将下午捡到的鸭蛋拿出来放到竹篓里摆好,屋子里还有好几个这样的竹篓,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因此更拥挤了些。 老伯赶好鸭子过来,见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公子有些憋屈地待在这么个简陋的屋子里,面上带着些歉意,“久等了,地方有点乱,脏了两位的衣裳,对不住。” 第33章 “不妨事的。”晏谙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 “两位稍等,我这就将鸭蛋拿来给你们看看。”老伯年纪大了,背着两篓鸭蛋过来时步履蹒跚,故岑想上去搭把手,被老伯谢绝了。 “咱们这一带的鸭蛋跟别的地儿不一样,蛋黄是橘红色的,鲜亮着呢。”老伯磕开一颗给晏谙看,蛋黄果然色泽鲜艳,包裹它的蛋清也晶亮透明。 “煮熟之后蛋黄就像彩线缠成的一样,一圈儿红一圈儿黄,所以叫它缠丝蛋。腌制过的更是香得流油,我去拿一个给您尝尝……” “不必了,”晏谙叫住他,“我们全都要了。” “啊?”老伯一时没反应过来,晏谙取出钱袋子塞到老伯手里,“稍后会有人来取,这些银子够不够?” 老伯捧着沉甸甸的银袋子,“够了,够了,鸭蛋不值钱,要不了这么些银子……” “平时生意好吗?”晏谙问道。 老伯叹着气,“有时会有人来买,攒多了也拿到集市上去卖,换来的钱也够我们爷孙两个糊口……这钱,真的用不了这么多……” “您就拿着吧,”故岑也说,“剩下的就当是我们公子送给石头的礼物,给他买些吃的玩的。” “这真是……遇见贵人了呀!”老伯双眼浑浊,手也有些颤抖,拉过小孙子说:“快,快谢过两位贵人!” “谢谢大哥哥。”石头乖巧地道了谢。 “不客气。”晏谙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今日大哥哥来得突然,没提前给你准备好吃的,下次再来给你带糖吃。”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夜幕中有星辰闪烁,能照路的只有月光。两人原路返回,稻田里的青蛙果然叫了起来,伴着繁密的虫鸣。偶尔有一两只萤火虫从面前缓缓过,渐渐飞远,微弱的荧光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晏谙身披月芒,和故岑一前一后踩过田埂,享受着这个夏季所剩无几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缠丝蛋是淇河特有,本文需要将它挪到了洹河上。涉及到的地名也都是私设,无需深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大家图一乐子就好~ 第18章 衡王诺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晏谙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时间,直到这日一早起来便感觉天气闷热,蝉躲在树叶底下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与往日相比都安静了很多。 晏谙时不时看向窗外,见天色逐渐阴暗下来,空中隆起了云团。 “今日闷热得厉害,”临近午膳时故岑说道,“觉着王爷胃口不好,属下吩咐厨房多拌了两碟清爽的凉菜。看着这天气是要下雨,等雨落下来酷热便能消退了。” 屋外已经是黑云压顶,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要坍塌下来。晏谙感到有些压抑,胸口发沉得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百姓们都收起了院子里晾晒的衣裳和果干,吃过午膳便搬个板凳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等待这场大雨冲散难耐的暑气。 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天空掉下一两滴雨,随后暴雨便倾泻而下。尘世的喧嚣在这一刻归于寂静,天地间只剩雨声嘈杂。 雨势由大转小,仿佛老天也要稍作歇息,之后再度转大,一连几日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晏谙和故远林立于檐下,望着雨幕的眼神都带上了忧虑。 故岑披着蓑衣一路小跑过来,晏谙急声询问:“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故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眸中满是担忧,“洹水涨的厉害,巡防的人来报,说水位线连日飙升,已经临近警戒值了,雨再这么下个不停,迟早要决堤。田里的水排不出去,庄稼已经淹了。” “堤坝呢?”晏谙追问,“有没有松动冲毁的地方?” “堤坝目前完好。” “让巡防的人提高警惕,切不可松懈。”晏谙沉声吩咐,“一旦发现堤坝有异,即刻上报,一刻都不许拖延。” “王爷放心,属下已经反复叮嘱过了。” 安排人每日巡察堤坝也是晏谙给故远林的建议,从暴雨持续到第三天还不曾停歇,故远林已经察觉到了这次雨季的难熬。 “如果雨再不停,就要开始转移低处的百姓了。”晏谙对故远林说。 故远林沉默着,转移百姓不是小事,一但开始实施势必会造成恐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百姓转移到哪里、如何安置都要细细考量,劳动颇多,耗损巨大。故远林修书邻县商讨此事是否可行,但邻县的县令仍在观望,回信上称他找人观测过,空中的积云量已经减少,暴雨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要停了。 晏谙知道故远林心里在动摇,他开口道:“一但洹水漫上来,再让百姓撤离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咱们提前做的这些准备就都成了徒劳。是否下令,还请大人早些决定。” 故远林叹了口气,“再容下官想想。” 晏谙在房间内没有等太久就等来了故远林。 “大人来了。” “殿下料事如神。”故远林叹道。 “情况紧急,本王就不与大人客套了。”晏谙将一份细则递给故远林。 “如果大人是来与本王讨论更详细的事宜,本王这里已经提前拟好了一份章程出来,大人过目之后有什么不周之处可以再改,依据宁涧县的具体情况再做优化,毕竟您是这里的县令,治理宁涧县多年,想来各方面都比我要熟悉得多;如果大人是来寻求本王的意见,”他笑了笑,“本王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第34章 故远林翻看着那份细则,从人手分配到转移地点,每一条都很详细,可行度也很高。他突然意识到晏谙这些天每日出府不是闲逛,而是真正的去了解民生,甚至是位置地形。 “殿下料定下官会来不奇怪,可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天灾会至?毕竟这种事……”故远林意有所指。 “这种事,难道不是本就应该防范于未然吗?”晏谙反问。 “只是防范于未然,可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的。”故远林扬了扬手上的纸页,“恕下官直言,殿下太过笃定了,甚至在暴雨降临之前就着手开始准备,倒像是……专程为了此事而来的似的。” 我也不想露出破绽,可若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到笃定信服,如何能劝得动你? 晏谙笑笑,“大人这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从本王这里讨个答案不可了。” “还望殿下勿怪,此事事关重大牵连颇多,下官身为一县之官,总要对宁涧县万千百姓负责。”故远林收敛了神色,郑重道。 晏谙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不知大人是否听过,洹水上有一个传说。” 故远林眸中闪过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将话题扯到这个上面来。 晏谙继续道:“相传环绕洹水的群山中有一个寺庙,名为清寂寺,其内住着一位僧人,守了洹水百年,护佑两岸百姓平安。那日我来洹州府,渡江时隐隐听到有钟声传来,便让船夫靠边停船,循着钟声的方向上山去找,最后竟然也真的见到了那位高僧。” 施主今日既来此,便证明您守得住山河。 苦难已过,施主已得涅槃。 僧人的话犹在耳侧,晏谙转过身,直视着故远林,一字一句地道:“他对我说,洹水平静了百年,将于今岁泛滥。他无法下山,望我前来尽可能带领一方百姓躲避灾祸。” 擅自改动高僧的原话非他本意,但晏谙实在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情。他需要一个原因,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托辞。 “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问故岑,他随我一同上山,也是见到了那位僧人的。” “虽然从未见过您口中的寺院和高僧,但殿下的话,下官其实是信的。” 窗外,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在屋檐处汇聚成流,仿佛架起了一道无休无止的瀑布。 故远林低头看着纸页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洋洋洒洒,思虑周全,细致入微。晏谙没道理耗费这么大的功夫去编造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谎言,同样的,暴雨连日倾泄、洹水水位高涨也是事实,他更不可能让宁涧县万千百姓涉险。晏谙说得对,不论真假,这种事都要防范于未然。 故远林将那份细则放入袖中仔细收好,对晏谙行了一礼,随后大步迈出屋子,朗声下令:“传令下去,即刻在西北方高地处搭建帐篷充作临时安置点,从仓库中取出三成的粮食、被褥等物资存放在那里;剩下的人到沿河低洼处疏散居住的百姓,在天黑之前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全县戒备!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晏谙跟出去,“劳烦大人写信告知相邻几县长官,时刻关注堤坝情况和洹水涨势,提前做好疏散撤离的准备!” 故远林忙着各方人手安排和调配,晏谙也没闲着,盯着人将仓库里的粮食转移到地势更高、更干燥的地方封好。一旦洪水袭来,这些粮食就是百姓存活下去的口粮,就算朝廷能拨赈灾粮来,从京城到这里也需要时间,而且大水冲毁道路交通不便,极可能延误或无法抵达……各种意外他都要考虑到。 “王爷,”故岑急匆匆地赶来,裤脚和靴子早就泡湿了。他神色焦急,沉声道,“情况有些不妙,百姓转移得很不顺利,不少人有抵触情绪不愿意撤离,甚至有的人跑到田里说什么都不肯走,我爹已经去劝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晏谙攥紧伞柄,“带我过去看看。” 去的路上故岑简单给晏谙转述了一下情况。 原本底下的人都按照故远林的命令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根本没人留意田地里有没有人滞留,毕竟这样大的雨,正常来说百姓们都应该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才对。其中一户人家里只有一位老叟,年龄大了腿脚不便,一说要把他背去安置点避灾,摇着头死活不肯走,独自一人非要守着房子。问了邻居才知道老人家还有个儿子,叫张顺的,竟然在这个时候跑到地里看稻子去了。 田间已经乱作一团,晏谙遥遥就望见了故远林的身影,空旷的地理只有这里围了两三个人,一眼就看到了。 故远林见了晏谙,不禁责备起儿子来:“这么大的雨,地里泥泞不堪,怎么还把王爷惊动来了?” 故岑这才反应过来,雨太大,即便撑了伞晏谙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不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晏谙道。 故远林叹了口气,愁道:“这张顺不是个例,许多他爹那样的老人脾气更倔,怎么说都不听,若是劝不动他,后面的事情更难办。” 张顺就那么坐在泥水里,满身黄泥,青筋突起的双手长满了又硬又厚的老茧,脸上皮肤粗糙。他曾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劳作,欣喜地看着稻子拔节、抽穗、灌浆,期待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如今却只能任由浑浊的泥水泡着籽粒已经坚硬了的稻穗,束手无策。 第35章 晏谙原本是带着怒气来的,他一颗心一直悬着到现在都没放下来,还要和故远林处理千头万绪庞杂琐碎的事务,一切都为了对抗这场天灾,为了这些百姓。然而这些人在这个关头还要给他添乱! 但是看见张顺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胸腔里那团怒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反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酸酸涩涩。 他只想着大局为重,保全更多人的性命要紧,却忽略了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感受。庄稼就是他们的命,大半年来的辛劳都在这场大雨里毁于一旦,任谁都难以接受。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只要人活着,这些庄稼粮食都可以再种。老爷子一大把年纪就你一个儿子,现在还在家里守着等你回来,万一洪水现在就来了怎么办?你也为他想想啊!” 耳畔都是哗哗的雨声,晏谙扯着嗓子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张顺始终像丢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淹了的稻子,一点反应都不给,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 故远林见状叹了口气,“什么都劝过了,他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一句都听不进去。找人把他拽走,又发了疯一样的挣扎起来。他爹还等着他回去劝,这可怎么办啊!” 转移的百姓都背着包袱往安置点走,他们路过地头,看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张顺,看见故远林和晏谙,不禁悲从中来。妇人低声啜泣着:“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男人们捏着拳头,有人说着负气话:“倒不如让洪水把我和庄稼一起冲走了算了……” 小孩子抬头,懵懂地看着父母悲怆的模样,不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 晏谙将百姓们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视线最后落在张顺身上。他俯下身,将手中的油纸伞倾向了这个穷苦人。 砸在身上的雨滴忽然停了,一柄油纸伞正罩在他头上。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想让他离开,但晏谙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已经淋了很久的雨的人。 鬼使神差的,张顺没有反抗晏谙拉着自己站起来。 晏谙将伞塞在他手里,向注视着着自己的百姓走了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暴雨中,故岑忙上前为他举着伞,却被晏谙推开了。 “吾乃衡王晏谙,洹州府此番受灾,待回京之后,本王会向父皇禀明灾情,请求减免洹州府未来几年的赋税,下拨赈灾粮款,保证人人有粮食可以果腹、有种子可以耕种。本王向你们许诺,朝廷不会不管任何一个人的死活;这场天灾,本王与诸位共渡!” 晏谙的话字字有力,穿过嘈杂的雨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为之一振。 第19章 雨势缓 天黑时,低洼处的百姓已经按照故远林的命令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去了,晏谙问过故岑,捏着几颗糖向其中一顶帐篷走去。 为了方便放鸭子,石头和爷爷就住在河岸边上,自然也在需要转移的范围内。 人数比较多,有的一家好几口在一个帐篷里,有的和别户人家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帐篷内算不上宽敞,甚至还有些拥挤。 石头正和爷爷呆在一起,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爷孙俩全部的家当,其实打开来看也不过就是几件破旧的粗布衣裳。见到晏谙,石头看起来很高兴,笑着喊道:“大哥哥!” “别乱叫!”爷爷连忙道,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晏谙的身份,“快,喊王爷。” “不碍事。”晏谙道。 “王爷,洪水真的会来吗?”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痕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老了锄不动地,平常就靠着卖鸭蛋的钱让我们爷孙两个糊口,洪水一来可就全没了!” “别担心,灾后的生计,朝廷都会有安排的。”晏谙只能这样宽慰。 帐篷里有小孩子在哭闹,嚷嚷着要回家,孩子母亲正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着。晏谙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小石头,怕不怕?” 石头轻轻抿着嘴唇,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 “没事的,大哥哥会保护你们,相信哥哥,好不好?” 说完,晏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糖果:“上次临走时哥哥说了,再见面要给你糖吃,你看,哥哥说到做到。” “谢谢大哥哥。” 石头收下糖,却没急着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那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两块,“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糖,等到天晴了咱们就都能回家了,现在有怪物要到家里去,咱们还不能回去。” 小女孩听懂了,含着甜甜的糖果,果然也不哭了。 晏谙不禁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而且晏谙觉得这个比喻很是恰当,汹涌洪水,比怪物猛兽还难以抵挡。 确保百姓们都已经安置妥当,两人折返时已经很晚了。所幸县令府地势比较高不容易被淹,否则光转移案牍卷宗又要好一阵忙活。 大雨仍不知疲惫地下着,故岑看着晏谙脸上满是倦意,有些心疼地道:“王爷今晚好生歇息。” “嗯,回去便睡下。你也早些歇下,明日还有事要忙。” 别的几个县都不愿意转移百姓,晏谙没有办法,只得托故远林写信提醒他们做好防范。晏谙躺在榻上,深夜比白日更加安静,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显,他就这么听着雨声睡了过去。 第36章 晏谙自从重生后就眠浅,这几日更是一直绷着一根弦,哪怕是入睡也不深,是以前半夜还听着雨声不断,有些吵闹,到后半夜竟迷迷糊糊的觉着雨声渐渐小了,直至最后悄无声息。 翌日晏谙睁开眼,见窗外一片天光大亮,甚至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他有一瞬间的怔神,旋即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蹬上靴子就往外跑,推开门只见东方的旭日射出缕缕阳光,洒满了整片大地。 鸟雀立在枝头梳理羽毛,被这动静惊得发出一声啼叫,展翅飞走了。院子里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但雨确实是停了。 故岑正好端了早膳来,见晏谙在门口站着,笑道:“王爷醒了?” “这雨,什么时候停的?”晏谙自己都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凌晨时分吧,不过那时天还阴着,刚刚才出的太阳。”故岑笑着说,“这下好了,危机解除,洪水不会来了。” 是……是这样吗? “王爷!您去哪?” 晏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朝安置点跑去。故岑忙搁下托盘,从房间里取了外袍去追晏谙。 清晨明亮的晨光洒在身上,晏谙却觉得遍体生寒。跑到安置点时整个人还有些发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的,仿佛上一刻才刚刚从榻上睁开眼睛,下一刻人就已经到这了。 只有故岑知道晏谙的状态有多吓人,他半路追上晏谙将人拦下来,好说歹说才把外衫给他披上,还没来得及系好晏谙就又扭头跑了。 安置点的百姓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两个帐篷甚至都已经拆掉了。故远林见到晏谙笑着迎上来,道:“虚惊一场,雨停了,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晏谙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他上前拦住两个刚和故远林告过别准备回家的人,说道:“不能走!” 他看向百姓,“都先不要走!”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故远林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儿子,但故岑也只是摇了摇头,晏谙什么都没给他说。 有人不解,问道:“雨都停了,还让我们留在这干吗啊?”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 晏谙勉强定了定神,“雨虽停了,可洹水涨的水并未退却,隐患仍在。” “可这天都晴了,怎么可能还会在下雨啊。”有人小声嘀咕着。 “衡王殿下的话也有道理,”故远林站出来打着圆场,“暴雨初歇,仍不可懈怠,大家就在这里再委屈委屈,待情况稳定了再回家去。” “唉,走吧走吧。”人们虽有些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府上,故远林给晏谙倒了盏茶,“殿下今晨一派反常,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晏谙盯着茶水氤氲出的热气沉默良久,最后道:“高僧的话不会有假。” “连日大雨,洹水涨得厉害,今晨雨停前底下有人来报,说水面已经几乎与堤岸齐平,若非殿下安排人手日夜巡察,又加固堤坝,说不准洹水现下已经决堤了。高僧让您带领百姓躲避灾祸,您准备了周详的计划,将百姓们转移到安置点去保证他们的安全,又劝动了一心要寻短见的张顺……殿下为宁涧县做了这么多、耗费无数心血,下官和百姓们都看在眼里,都对您发自内心地感激不尽,高僧的托付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故远林字字真心,他所言皆是实情,没有半句范玖之流的阿谀奉承。 顿了顿,故远林又道:“说句不敬的话,哪怕是神乎其神的高僧也保不齐有失算的时候啊,万一洹水根本就不会泛滥呢?当然,我们不敢拿着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所以防范于未然,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殿下可以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茶盏里盛着刚烧开不久的热水,晏谙这般捏着,指腹被烫得发红,可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 他心神不定得厉害,难道真的如故远林所说,灾祸已经过去了?洹水真的在他的防范下没有决堤,他的所作所为终于见了成效?还是说,这一世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会和重生前有着不同的走向?那这不同究竟是命运原本的安排还是被他所影响?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大到能将一场天灾推向截然不同的局面吗? 晏谙脑子里乱作一团。 故远林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劝动他了没有,叹了口气说:“下官还可以再稳住百姓两三日,但在那之后倘若依旧无事发生,便希望殿下莫要再一意孤行了。” 他看着晏谙,冷不丁说了一句:“殿下也是希望无事发生的吧?” 晏谙仿佛终于感受到了茶盏的灼烫,倏地缩回了指尖。 “大人说笑了,本王自然是希望如此的。” 回到屋子,晏谙立在窗前凝视着眼前景色。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让阳光落在掌心,等时间久了,静静地感受着那片暖意;蝉虫依旧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吵得人心烦。似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恢复到了暴雨降临之前的模样。 万千思绪在他脑海不停流窜,直到屋外传来响动,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 晏谙转头去看,是故岑。 “你爹让你来劝我吗?”晏谙淡淡地道。 “父亲确实有这个意思,”在晏谙收回视线之前,故岑撇撇嘴,接着道,“不过属下不打算按他说的做。” 第37章 先前被人引去了注意,晏谙这才瞧见他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 “给本王的?” 他明知故问。 “是,王爷思虑太重了,大雨过后天都没开始燥热,您嘴角就起了那么大一颗燎泡,不疼吗?” 故岑有些无奈,怎么自家王爷一天天的那么多心事,他一个侍卫,贴身照顾也便罢了,还得跟大夫一样成天琢磨着怎么给他舒解心结。 晏谙闻言摸了摸嘴角,一阵钝痛迟缓地传来。他先前只觉得嘴角有些不舒服,故岑这一提方才发觉疼得厉害。 故岑见状就知道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将碗放在桌子上,“属下特意给您准备的,王爷多少喝些去去火气吧。” 绿豆汤应该是拿井水镇过,晏谙喝了小半碗,丝丝缕缕的凉意熨平了心头那些烦躁。 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偶尔有一两声汤匙碰撞碗壁的声音,愈发显得外头那些蝉嘲哳闹耳。故岑想,是该让人把这些蝉粘掉了。 见晏谙吃得差不多了,故岑斟酌着道:“其实,属下虽没跟进寺庙里去,不知道高僧跟王爷说了什么,但属下可以肯定,不是像王爷告诉父亲的那样。” 晏谙捏着汤匙的手一顿,一滴绿豆汤从汤匙底端滴回碗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其实知道,自己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故岑。他是在来洹州府的路上才遇见高僧的,那么从一开始他此行就缺乏一个诱因。 气氛稍稍有些凝重,晏谙急于掩饰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破绽,索性信口胡诌起来:“你不知道,本王是在梦里得到了一位高人的点化,这才决定来此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故岑还未开口问他因由呢,他就先和盘托出了,活脱脱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只好无奈地笑笑,似是放弃了挣扎。 故岑见他如此,也有些忍俊不禁:“真要这么简单,一路上那么多开口的机会,您早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 “王爷不必多虑,属下只是想告诉王爷,属下听从您的安排,不是因为信了那位高僧师傅,而是信的王爷您。” 他知道晏谙被陈鹏背叛过,不敢再轻易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但他此生都不会做出任何背叛晏谙的事。他想晏谙有什么事可以不用再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想将他身上的重担分下来一些替他担着,让他不要再这么累。 他忘不了晏谙一个人立在窗边的模样,窗外的风混着泥土的腥气,吹不散窗内人心中的愁绪。 “倘若,倘若本王的判断是错的呢?”晏谙不由得收紧指尖,攥着勺柄,目光紧紧追寻着故岑的眼睛,仿佛溺水之人迫切地寻觅着能够栖身的浮木。 “你也愿意跟着本王错下去吗?” 故岑被这目光望得心中一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窗前那个沐浴着阳光、却满身落寞孤寂的失意青年。 “属下愿誓死追随殿下,不论对错,不问归途。” 誓死追随。这话曾经有很多人对他说过,但上一世置身太子的杀阵里,故岑是唯一一个做到的人。 他曾用行动表明他的承诺没有一句虚言。 得一人如此,足矣。 笼在心头的阴霾散去,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属于他的浮木。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忽然在这一刻很奇异地有了决定:“洹水完全退下去之前,本王就算承担下滔天的怒火与怨恨,也不会同意任何一个人离开安置点。” 故岑就那么看着晏谙,那一刻在他身上看出了些不同于常人的气质。他会近乎执着地将认定的事情坚持下去,当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到的目的不是一己私欲,而是黎民苍生,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晏谙瞧着他那副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么盯着本王做什么?” 故岑摇摇头:“没什么。” 此刻的他又怎会知道,那不同于常人的,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气;那挽救芸芸众生的,是帝王之心。 第20章 责声切 三日之后,百姓们的耐心果然已经到了极致,嚷嚷着要晏谙放他们回家,晏谙就是咬死了不松口,故远林要做主,晏谙干脆拿衡王的身份压他,气得故远林没辙。 故岑在中间充当着和事佬,晏谙那边倒是没什么,他知道自己这次做的过了火,还让故岑找机会替他跟故远林赔个不是,又问起故远林会不会因为自己而迁怒于他。故岑笑着说不会,让晏谙不用担心自己,只管安抚百姓们就好,转头就被故远林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撒气。 “爹,你别跟王爷置气,王爷他也是有苦衷的。”故岑老老实实地跪着,也不敢还口,等父亲骂的差不多了才为晏谙辩白了一句。 故远林听了,刚刚平息了些的火气又蹭地冒了上来,指着故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有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啊?你给我说说他有什么苦衷?” “这,”故岑一时语塞,“儿子也不知道啊,不过王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故远林看着儿子一心向着晏谙、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伺候的好王爷!” 故岑微微皱眉,想提醒父亲慎言,但又不太敢,将话憋回了肚子里。 反正是在府中也没人听见,骂便骂吧。 故远林觉得自己气不太顺,刚想坐下来缓缓,便有人来报:“大人,安置点那边情况不太好,恐怕再这么下去会失控引发暴乱,您快过去看看吧!” 第38章 故岑闻言,一颗心瞬间揪了起来,晏谙还守在那里! “爹!” “知道了!过去看过去看,我过去了有什么用吗?我是能做得了谁的主!”话虽这么说,故远林还是勤勤恳恳地朝着安置处去了,故岑也连忙起身跟着。 西北方向的那处高地上,几乎所有被转移到这里的人都从帐篷里出来了,晏谙正与他们僵持着。 “雨已经停了三天了,究竟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一个三角眼的中年男子叫喊着。 “本王已经说过了,只要洹河水退,本王即刻放你们回家。” “水涨了那么高,没有半个月根本退不下去,难道要我们在这里待上半个月吗?”人群中的另一个人喊道。 “半个月过去,家里养的鸡鸭岂不全都要饿死了?” “还有田里的庄稼,现在回去开渠排水,说不定还能活几成,再泡下去,今年就真的要颗粒无收了!” “是啊是啊!” 故远林到时,只见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只觉头皮发麻,事情比他想得还要棘手。 “衡王殿下,”张顺背着年迈的父亲,“您救过我们父子的命,我打心底里敬重您,可是雨停了,已经不会再有危险了,就让我们回去罢!” “殿下,”石头爷爷从人群中走出来,“您帮了我们许多,老头子我感激不尽。但我们回去还得过日子,得吃饭,您断了大伙的生计,让大家伙怎么活?” 晏谙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哥哥,”那晚哭闹的小女孩扯了扯石头的衣角,怯怯地问道,“天已经晴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可以回家?” “我也不知道。”石头摇着头说。 “你睡的是软榻锦衾,我们睡的是什么地方?”有人吼着。 “这破地方临时应急,我们忍了,可现在分明已经没事了,凭什么还让我们睡在这里?” “这已经不能住人了!” “皇族就是这么欺压百姓的吗?!”还是那个三角眼。 “你们!”故岑想要理论,被故远林拦住了。而晏谙则听着他们的指责,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百姓们见晏谙不敢回话,愈发觉得自己占理,嚷嚷着“放我们离开、我们要回家”,竟是要冲出去。 晏谙立刻下令:“拦住他们!” 守卫们用刀鞘作拦,记得晏谙反复叮嘱过他们,万万不可伤人。没想到即便如此,依旧有人叫嚷:“杀人啦!衡王杀人啦!” 故远林眼睁睁看着场面失控,急得团团转,扯着嗓子喊道:“大家不要乱!听我说……” 可声音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听他说。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那人穿着官袍,但百姓们都不认得他。 但晏谙和故岑认得。晏谙的眸光沉了沉,是吴进,他怎么会来? 吴进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县令府却没有人出来接应,一问才知人都在这里,这场景,竟是比他预想的还要热闹。 “本官是洹州府的同知,”吴进报明身份,冷冷地扫视在场的百姓,“你们在干什么?如此阵仗,是要造反吗?” “同知大人为我们做主啊!”那三角眼见状立刻替自己申辩道,“大雨已停,衡王却硬将我们扣押在此,蛮横不讲道理,望大人替我们主持公道!” “同知大人明鉴,”故远林见势不好,连忙上前解释,“只不过是起了一点小小的摩擦和矛盾,既无扣留,也全无造反之意……”他虽气着晏谙,但为着故岑也不想他落个扣押百姓的罪名。 吴进抬手,止住了故远林还没说完的话,皮笑肉不笑的冲故远林露出一点笑意。故远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退到一边。 吴进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办事不周,本官还不曾顾得上治你的罪。 “公然违逆衡王和县令,”吴进看向说话的男子,“来人啊,把他给我拖下去,杖五十!” 三角眼大抵没想到吴进根本不是来为他们主持公道的,甚至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他责打一通。他看着来拖他去施刑的官兵逐渐靠近,慌张跪地磕头,连声哀求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故远林赶紧替他求情:“原也不是什么重大罪名,同知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怒……” “这刁民忤逆殿下,满口污言秽语荒诞不堪,这还不够吗?故县令仁慈宽厚管教不了百姓,本官便替你做这个恶人,否则宁涧县动乱不安,烦恼的还是府尹大人。”吴进觑了一眼还在挣扎的男子,“还不快把他拖下去。” 故远林一时语塞,吴进将他的话堵死了,他就是想把人保下来也没办法。 这男子是喊话喊得最凶的那个,故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场面的失控跟他脱不了干系,晏谙有所顾虑不能轻易动手,吴进的处罚虽有些过了,却也很是解气。然而在吴进对故远林说完那番话之后,故岑猛然发觉出不对来! “大人且慢。”晏谙终于开了口,这阵仗他就是不想开口也不行了。 “本王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全宁涧县的百姓,同知初来乍到,尚不了解事情的始末,如此决断不仅容易惹人非议,也与本王的初衷背道而驰,还望同知三思。” “殿下,”吴进眼神不豫,偏偏嘴角又带着奉上的虚假笑意,看得人很不舒服,“下官可是在帮您。” 第39章 “同知的好意本王心领了,”晏谙适时地露出些歉意,“只是五十杖太多了些,打下去人不死怕是也要废了。” 吴进和晏谙对视片刻,缓缓笑道:“殿下还真是菩萨心肠。” 行刑的官兵还在等指示,吴进看向他们,“既然衡王殿下都为他求情了,便减为二十杖罢。” 百姓们看着那男子被拖下去受刑,纷纷噤若寒蝉,也没有人吵着要回家了。故远林上前道:“下官惭愧,让同知大人甫一来就看了这场闹剧……同知一路奔波,还请随下官回府歇息罢。” 故远林迎着吴进离开了,晏谙扭头看向尚未散去的人群,竟有人在他的注视下面露怯意地退了两步,故岑瞧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21章 炎凉世 “王爷,”故岑跨过门槛进来,“今日受杖责的那个百姓,属下要不要派人去安抚?” “安抚?”晏谙坐在案前冷笑了一声,头都没抬地道:“他大概更稀罕吴进许给他的好处。” 他如何安抚人家都未必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故岑闻言转身将房门合上,来到晏谙跟前低声说:“王爷的意思是此人得了吴进的授意,蓄意挑事?” “你信不信,今日就算本王不开口替那人求情,五十杖下去他非但不会丧命,甚至连残疾都未必会留下。” 故岑也逐渐回过味来,廷杖里头大有讲究,什么人外轻内重、什么人外重内轻都要看上头主子的意思。吴进吩咐行刑的是他带来的人,那男子身上的伤势看着吓人,实则将养一段便可痊愈了。 “偏偏,王爷还不得不开口。” “本王开口也是一样的无济于事。他惩治人的借口堂而皇之,传出去可不是怪他,而是算在本王头上。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今日起头的都是同一群人,本王原本也想将他们拉出来警告,但怕适得其反,是以一直忍着迟迟没有动手,没想到最后竟然等来了吴进!” 晏谙眉头紧锁,此刻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吴进的到来给他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掌控。 “王爷才将人留了三日,而从府尹府到宁涧县最快也要两日以上。如果吴进是为了此事而来的,那么从最开始便走露了风声。” 故岑分析完,替故远林向晏谙保证道:“父亲绝未将此事张扬出去。” “自然不是你爹。”晏谙道,“范玖作为洹州府的府尹,底下的郡县有几个他的眼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上报给他再正常不过。” “可是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故岑有些担忧地追问,“如果不是那群人挑事,今日的场面根本不会失控,大家虽然对于王爷的决策心有不满,却也不至于暴动。” “不知道。”晏谙烦躁道。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这件事的收场怕是会很麻烦。 树荫底下挂着几只做工精致的金丝笼子,里面关着身形修长、色泽鲜艳的鸟雀。范玖给它们添了饲料,用手指抚摸着鸟儿的脑袋和羽毛,一边吹着口哨逗鸟,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下人:“事情办妥了吗?” “回大人,连日大雨……让那举子给逃了。”下人战战兢兢地回道。 范玖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骂了句“没用的东西”,甚至用力推了笼子一把,金丝笼剧烈晃动,里头的鸟雀受了惊吓,慌张地扑打翅膀,却仍然狠狠撞在栏杆上,发出一声啼叫坠在笼底。 下人一看连这宝贝鸟都被范玖拿来发泄怒火了,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生怕自己也被殃及。 “那么多人,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都拿不住,本官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吗?!”范玖也不管那倒在笼底的鸟了,盯着垂头跪在地上的下人越骂越气,刚想抬脚踹上去,又有人快步上前呈给范玖一封信,低声道:“同知大人来的信。” 范玖接来,厌烦地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那个,嫌他碍眼:“还不快滚?!” 手下狠狠松了一口气,心里对这封救了他性命的信感恩戴德,忙不迭地告退了。 范玖在树荫下读完那封信,舒心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吴进办事最让他放心。 原来,在晏谙告辞后没多久,范玖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密信,让他多留意晏谙的行径,范玖旋即明白过来孔令行的用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将这件事办妥,他以后的仕途可就不用愁了。 就在范玖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时候,宁涧县传来了晏谙强行转移百姓的消息,范玖连忙让吴进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再添上一把火,生怕晚了一步就错过了。 他回到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奏折,很快在朝堂上掀起一道轩然大波。 “启禀皇上,微臣有事要奏。”早朝时,御史台的胡御史主动出列,瑞昌帝抬了抬眼皮。每次只要这些言官开口准要闹得鸡飞狗跳,他其实并不想听,但又不得不听。 “准奏。” “臣要参衡王专横跋扈、欺压民众!”御史的话掷地有声,瑞昌帝下意识看向晏谙的的位置,见那里空着,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告假多日不曾来早朝了。 印象里,这个儿子一直不声不响的,从未有过什么大动作,是以瑞昌帝总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将目光更多地放在前两个儿子身上。如今想了半天,才隐约记起来个把月前他跟自己请示说要外出游历,人不知游历去了哪里,竟还被言官捉住了把柄,要当堂告上一状,真是出息。 第40章 瑞昌帝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厌烦,被晏谦敏锐地捕捉到了。 胡御史接着道:“几日前,洹州府连日暴雨,洹水涨势迅速,衡王提议转移低洼处的百姓避灾,宁涧县县令采取了殿下的建议;但雨停之后,衡王却执意将百姓们依旧困在安置处,任凭县令百般劝说都无动于衷,甚至依仗自己衡王的身份威胁县令遵从他的命令。” 他言辞恳切,一条接着一条,罗列着晏谙的罪名:“县令无奈上书府尹求助,洹州府府尹当即派同知赶到宁涧县从中调和,却遭到了衡王的辱骂及欺压。这期间有百姓不满衡王所作所为,奋起反抗,竟险些被衡王活活打死!一时间宁涧县人心惶惶。” “动用私刑,这可是大罪啊!”有官员听到这里,窃窃私语道。 “前日,洹州府府尹上奏,字字泣血。衡王如此目中无人、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及朝廷官员在前、擅用私刑在后,行径恶劣,还请皇上处置!” 洹州府连日暴雨确有其事,几日前还有奏折上报这件事,不过雨停的及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因此便没放在心上。 瑞昌帝当即下令:“传朕旨意,急召衡王回京!”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孔令行嘴角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散朝后,晏谦到贤妃宫中请安。自从晏棠离开后,贤妃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病了一场,才见好没多久。晏谦来请安来得勤了很多,还嘱咐自家王妃平时多来陪陪贤妃。 天气依旧很热,但偌大的宫殿只敢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冰鉴降温,还得离贤妃远远的,生怕她身子虚弱遭不住这寒气。 贤妃手边垫着个软枕,宫人立在一旁给她轻轻打着扇。 “这么热的天,不必你隔三差五的往本宫这里跑。”话虽如此,但见了晏谦,心里到底能高兴一点。 晏谦笑了笑,坐在贤妃身旁的位子上,“母妃在喝什么?” “荔枝膏。”贤妃从宫人手中接过团扇,吩咐道:“去给怀王端一碗来,用冰碗。” 贤妃望向屋外,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 “从前天气这般炎热的时候,你妹妹最爱吃冰酪,如今在漠北……”贤妃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十六岁的生辰,也不知有没有人给她过。” “棠儿是大启的宣诚公主,阿布尔斯娶了她,不敢苛责,一定会对她好的。”晏谦只能这般宽慰道。 贤妃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宫人给晏谦上了冰镇的引子,知趣地退下去,将殿内留给母子两个。 晏谦捏着勺子轻轻的搅动,眼睛盯着碗里的荔枝膏出神,贤妃见状就知道他有心事,也没急着问,半晌方听他道:“其实,晏谙之前就跟我提过和亲的事情。” 贤妃摇团扇的手一顿。 晏谦神色歉疚,哪怕时隔多日,再提起心中依旧悔恨不已:“只是……怪我当时忙于差事,没将他的提醒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当真是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瞧出端倪来的。” “大启与漠北并非没有联姻的先例,自漠北使者入京起便该提防起来了,提早警惕些也不是说不过去。怪本宫疏忽大意,以为你父皇宠爱棠儿,便没往这方面想。” 贤妃的声音越说越冷,晏谦不知道她怎么又将话题扯到了瑞昌帝身上。他近来总听王妃提起贤妃与皇帝的关系不太融洽,不想贤妃再这么近乎偏执地僵持下去,正发愁着,贤妃自己将话题又绕回到了晏谙身上。 “只是这种事并非十拿九稳,他怎会与你提起?本宫记得你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厚。” 晏谦摇头说不知,并将早朝时的事情告诉了贤妃。 “你为他求情了?”贤妃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晏谙既然给他提过醒,无论有没有帮上忙,再遇上麻烦时,晏谦都没办法彻底置身事外。 “父皇决定下得太快,我没来得及。”晏谦如实道,“更何况,我也是早朝时听言官提起才知晓此事,一知半解,想为他辩解也无从开口。” 贤妃点点头,思忖道:“若真按你说的这般,本宫倒觉得,衡王八成有他自己的考量。且等着看罢。” 贤妃的目光落在某处。 衡王。 第22章 去复返 寻常消息尚能一日千里,更何况皇令。急召回京的旨意传来,晏谙却不见了踪影,故岑跑遍了各个地方,最终在河堤上找到了晏谙。 天气闷热,故岑跑得鬓角沁出了一层薄汗,风卷挟着水汽迎面吹来,故岑略略平顺了一下呼吸,“王爷。” 今日的阳光不怎么足,苍白无力地照在晏谙身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沉郁;潮湿闷热的天气令人疲惫而烦躁,那些曾在百姓面前撑起的强硬,已在此刻荡然无存。 或许连晏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负面情绪他只敢在故岑一个人面前表露。 “本王不能走,”晏谙凝视着宽广的水面,没有回头。 “至少现在不能走。” 他记不清楚前一世洹州府究竟是在几月份受的灾,但最迟也不会超过这个月末。他走了,宁涧县怎么办?洹州府怎么办? 故岑没有回答,他永远可以无条件地服从晏谙的每一个命令,可是圣旨呢? 晏谙用力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41章 他以为自己这一趟是要与天灾作对,顶多加上故远林等他能直接接触到的官员和暴民的阻力,这一道圣旨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别说他现在就是在赌,就算赌赢了,只抗旨不遵这一条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如今他已经彻底回过味来,这分明是孔令行给他的警告。 晏谙苦笑一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他对天发誓自己这一趟没有任何跟孔令行作对的意思,就算看不惯孔令行的作风,他也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开启两个人之间的交锋。 只是离京而已,竟就这么急于将他踩入底端、让他永无翻身的可能。 无数个担子叠落在晏谙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举目皆是黑暗,他无法从中窥得一丝生机。 难道重活一世,他竟要早早地止步在这个地方吗? “殿下竟然没有尽快启程,反而在这里耽搁吗?”身后传来吴进故作惊讶的声音。 故岑很是厌烦吴进这个人,更不愿意让晏谙在这种时候听他在这里冷嘲热讽,直想让吴进赶紧滚蛋,偏偏以他的身份没办法开口,只能忍着。 又一个想赶他走的。晏谙自嘲一笑,嘴角那点弧度还没来得及收敛,他就品出一丝不妥来。 明明没有威胁到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对他的到来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晏谙忽然想起那日故岑问过自己:“难怪范玖对于王爷的到来一直惶恐不安……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 从孔令行,到范玖,再到吴进,他们究竟隐瞒了什么,这么怕被自己撞破? 吴进看晏谙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点,继续挖苦道:“皇命急宣,殿下不将下官放在眼里便也罢了,竟连圣旨也敢拖延,怎么,还等着皇上的旨意转变不成?下官若是您,此刻便该即刻乘上回京的马车,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头来自讨苦吃!” “本王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同知费心。” 晏谙回头,风淡淡地从他眉宇间流过,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吴进心里却有些没来由地发毛,仿佛被这目光洞穿了一般。 刹那间狂风大作,河堤上的树被刮得枝条乱摆;天际间风起云涌,滚滚乌云排山倒海地涌来,水面平静的假象随之破裂。大滴雨点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地砸下来,顷刻间便笼罩住了世间的一切。 短短几日的雨停并没有让洹水退却,其高度已经几乎与河堤齐平。晏谙垂眸见洹水在狂风暴雨的加持下如海浪一般拍击着河堤的边缘,汹涌澎湃,仿佛下一刻便会漫上来,彻底没工夫再与吴进磨嘴皮子,扭头便往回跑。 大雨浇下来的那一刻晏谙全明白了,最开始他以为是洹州府的官员防范措施做得不到位,才导致受灾那么严重,如今看来,官员们或许真的积极防范了,只是在大家以为危机解除了的时候,真正的危机才悄然来临。 他知道自己不用走了。 没有人可以让君王朝令夕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老天爷。 圣旨的到让吴进以为晏谙离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禁令也解了。安置点的百姓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然而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砸蒙了。 “这雨……怎么又下起来了?” “洪水来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准离开这里、一步都不准离开!”晏谙一路从河岸跑到这里,胸口剧烈起伏。大家都站在大雨里看着他,没有人说话,甚至连质疑都还没反应过来。 晏谙的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冷峻不容置喙:“想活命的,都按照本王说的做!自己找死随时可以自行离去,本王绝不阻拦;但若有煽动民意者,一律斩首!” 另一边故岑已经带了故远林过来,晏谙迎上去有条不紊地下令:“让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往这边来,仓库里的物资全部搬到高处,务必保证不会被水浸泡。想办法给别的县传消息,越快越好,特别是山脚下的地区,千万谨慎暴雨引发的泥石流!” 去而复返的暴雨使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但晏谙有能力稳住人们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在百姓们都被安置妥当之后,洹水越过堤坝,淹没了大量的农田和房屋,所幸宁涧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员伤亡。故远林还没刚松一口气,晏谙又来找他了。 “之前当众驳了您的面子,是我的不是,一连几日都忙着安置灾民,今日才有空闲来与您赔罪,大人勿怪。” “殿下真是折煞下官了,若非您一直以来力排众议执意如此,宁涧县如何能安然无恙地渡过这次难关?该是我们给您赔不是才是。” 故远林这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相邻的几个县河堤被洪水冲垮,不少人至今仍被困在洪水中,伤亡根本无法统计。宁涧县是唯一一个无一人伤亡的地方,而这都仰仗于晏谙的决断。 故远林不居功,他自问若没有晏谙,自己是万万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洹州府受灾的郡县颇多,各地情况略有不同,故大人知道为什么本王选择来宁涧县吗?”晏谙突然问道。 故远林收敛了神色,“愿闻其详。” “宁涧县地处洹水下游,地势相对较低。若遇上大面积受灾,附近几个县的洪水无处可排,宁涧县是最好的泄洪地点。” 泄洪。 故远林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年轻的王爷,他竟然在来之前就已经将泄洪考虑在内,总能使人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中对他改观,虽然不仅有惊喜,常常是惊吓。 第42章 但故远林并没有直接表态,反而问了晏谙一个问题:“殿下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恕我直言,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守护一县百姓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而现在我做的这些便已经足够了。我大可端坐于此静待水退,至于别的地方,冷眼旁观,而非拿整个宁涧县涉险。这笔买卖于我而言,怎么看都不划算。” “这便是第二个原因了。”晏谙说,“故岑在我身边跟的时间也不短了,他的性子我了解,最是忠义,而这跟您的教导也分不开关系,我料定他的父亲心怀黎民。宁涧县的百姓是民,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是民,人命不是买卖,是否划算关键在于您怎么看。” “当然,”晏谙话锋一转,“若您执意不肯,我便只好故技重施,大不了再向父皇求一道圣旨,您自然也就点头了。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完,两个人都笑出了声。故远林敢开口发问是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晏谙这话则是告诉他,两人之间早就没了那层隔阂。 “殿下既然都这么说了,下官哪里还有不点头的道理。”故远林感慨万分,觉得自己儿子跟了一位好主子。 晏谙随即正色道:“其余各地都会记得宁涧县的付出,本王已经上奏父皇言明受灾情况,不出意外的话,宁涧县的百姓每人每户都将得到一笔抚恤金,朝廷也会派人支援,助力宁涧县的灾后重建。” 故远林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那下官就替宁涧县的百姓谢过殿下了。” 第23章 清泥淤 随着开闸放水的命令层层下达,汹涌澎湃的洪水几乎在顷刻间吞没了整个宁涧县。所有人都站在高地上遥遥望向家的方向,大大小小的房屋都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屋顶,院前屋后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横着漂浮在水面上,更不要说昔日稻花飘香、蛙声一片的农田,早已不见了踪影。 雨势更猛,狂风更紧,伞根本撑不住,大家身上都被淋得透湿,却没有人愿意回去避一避风雨,全部都执着地站在这里。除了掩盖在风雨中的啜泣声,便只有长久的沉默。 宁涧县安稳了百年,原本这一次也能躲过一劫,终究为了别的几个县而遭了灾。 晏谙远远地望着人群,眸中满是不忍,不敢上前。在这场毁灭性的灾难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爷。” 故岑一路小跑过来,晏谙闻声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父亲请王爷过去一趟,说有事同您商议。” 晏谙即刻去找故远林,在路上询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属下也不清楚,大抵是和泄洪有关……王爷您慢点!” 晏谙脚步飞快,到了廊下连伞都来不及收,随手抛给故岑便挑帘进屋了。 故远林示意他来桌案前,拿出一副地图给他看:“殿下先别急,几个县先后传来了消息,泄洪的效果很好,水已经在慢慢地退了,唯独漕县出了点状况。” 故远林在地图上指给晏谙看,那是个小县城,虽然名为漕县,不过水系并不发达,只有一条主河道通往宁涧县,要泄洪,就必须从这条河道过洪水。 “前几日雨势太大,引发了山洪,从山上冲下来的淤泥积在这一块,堵住了河道。”故远林手指点在一个地方,“漕县的人都还被困在洪水里,脱不开身,来信向我求助,希望宁涧县能派人过去清理河道,让他们开闸放水。” 晏谙颔首:“此事不宜拖延,劳烦大人现在便去清点人数,抽调官兵以及愿意支援漕县的青壮百姓,本王带着他们去挖泥清淤,今日便出发。” 故远林惊讶了一下,“此事辛劳,不必王爷亲自前去……” 晏谙摇了摇头,“宁涧县有大人坐镇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本王也是青壮,呆在这里干看着也没有什么用处,过去一是指挥,二来多一个人出力,漕县的水便能早一日退下去。” 故远林心中对晏谙的敬意更多了一分,“下官会传信其他几个受灾较轻的县,请他们派人过去支援。所需物资也会按时派人送达,殿下尽管放心。” 晏谙既然去了,故岑就没有不跟着的道理。他们带人离开后,故夫人还有些心疼儿子。 “这苦衡王都受得,他有什么受不得的?”故远林负手而立,身为皇室,却能做到这个地步,若他为君,定能一改现状,开创盛世…… 回过神来时,故远林被自己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 泥浆卷着折断的树枝和碎石从山谷奔泻下来,冲入河流,暴雨的连续冲刷使得大量泥沙滑下山坡,全部涌入并不宽敞的河道,将其堵了个严严实实。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黄泥污水,范围远比晏谙想象的大得多。趁着天还没黑,所有人卷起裤脚开始挖,几人负责一段河道,淤泥黄水一桶一桶地盛出来。 晏谙让人在附近的空地搭了简易的棚子,临时充当休息的地方。几日挖下来,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成了泥人,天色暗了就到棚子里和衣而眠,你枕着我我靠着你挤作一团,大家都满身泥污,谁也不嫌弃谁。就这么睡到翌日天亮,又起身投入到重复的挖掘当中。 就这样过去了四五天,河道清理了大半,大家都疲惫不堪,却没有一句怨言,因为这些日子晏谙始终和他们吃睡在一起,甚至没有额外休息过。故岑劝晏谙回去,但晏谙说什么都不肯。 第43章 晕晕乎乎地醒过来的时候,棚子里已经没人了。大约是看自己睡得沉,故岑没忍心叫醒他。 晏谙撑着地站起来,觉得整个人头重脚轻,浑身都有些发软。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晏谙极力忽视掉这些难受,伸手拽过搭在一边的外袍——也是潮的,还沾了不少泥,随手又给扔了回去。 “王爷。”还没出棚子,故岑就先进来了,原本是来叫他,见他醒了,便道,“父亲让您看看这信,是漕县送出来的。” 晏谙接来,低头去看信上密密麻麻的字的时候,他眼前有些发晕,看东西都带着重影,干脆又把信还给了故岑:“你看,告诉本王信上说了什么。” 故岑察觉到有些不对:“王爷,您脸色不太好。” 晏谙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看信。 “糟了,”故岑一目十行地看完,抬头迅速道,“漕县淹了太久,粮食也供应不足,已经有百姓开始发热,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唯恐是疫病。” 不能再拖了。 晏谙头疼得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保持脑子清醒,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大家齐心协力挖了这么多天,顶多再有两日就可以放水了。宁涧县可容纳的泄洪量毕竟有限,其他几个县剩下的水已经不足以再对他们造成威胁。通知各县县令,关闭闸口,两日后漕县要开闸泄洪,将水量调到最大,借此冲走河道上剩余的泥沙。” “是。” “让故远林搜集药材,有多少要多少,将所有的大夫都召集起来,待漕县水退之后入内医治,不论是不是疫病都要小心防范。” “还有。”不知是不是受头疼的影响,晏谙脑子里一团乱,想到哪说到哪,尽量保证自己没有疏漏,故岑刚转过去身,又被他叫了回来。 “王爷吩咐。” “赈灾粮款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让你爹上奏,请朝廷派太医携带足量的药材来支援,越快越好,你跑回去一趟给他传话。” 故岑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应声,快步去了。 晏谙目送他离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棚子,又冒着雨和大伙一块挖。 膝盖以下泡在冰冷的泥浆里,时间一久就没了知觉。晏谙满身满手的泥污,早就没了力气,完全是意志支撑着他继续挖。 他仰起头,雨还在下,天好似漏了。 眼前天旋地转,头疼得好似被人拿重物打过一般。晏谙脱力地跪倒在泥浆中,被飞溅的水花模糊了视线。 故岑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直到回到棚子里,晏谙才看清故岑的脸。他手脚冰凉,拽了拽罩在自己身上的袍子,隐约觉得那上头还带着故岑的体温。 一碗热乎乎的药汁被送到嘴边,晏谙借着故岑的手喝下去,药材的苦涩弥漫在口腔里,整个人暖和多了,人也清醒了些。 故岑走之前便觉得晏谙不对劲,疑心他染了风寒,回去专程给他熬了药带来,放在食盒里围了好几层保温。 伸手摸了摸晏谙的额头,还好,不烫。 “王爷病了,属下送您回去好好休息吧。”故岑满眼心疼,“还好没有发热,应该只是风寒不是疫病,否则就麻烦了。” 他心里明白,晏谙这就是累得,宁涧县、漕县……偌大的洹州府,哪里都需要晏谙操持,更毋论之前顶下的来自圣旨和百姓的巨大压力,再加上这几日不眠不休、淋雨受寒,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不病倒反而奇怪了。 故岑自责不已,天知道他亲眼目睹晏谙的身影倒下去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怕。怪他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事都得晏谙一个人扛着。 “不行,马上就要泄洪了,本王得在这儿看着……嘶!”晏谙下意识还要拒绝,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想撑着地面坐直,结果一用力,右手手心传来一阵钝痛。翻过手掌来一看,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被划了一条大口子,冒出来的血跟泥浆混在一起,伤口外翻着,看起来触目惊心。 故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拿水来给他冲洗伤口,眉心拧成了疙瘩:“这里没有备药,王爷得赶紧回去让大夫处理,这么长的口子,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晏谙努力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倒地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撑地,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大概是个尖利石块之类的东西,顺势划破了手掌。不过当时意识模糊,连痛感都迟缓了。 “水退之后,漕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王爷若是还想管漕县的百姓,就听属下的,回去好好休息,按时服药,养精蓄锐,否则哪里还有精力对抗洪水和疫病?” 故岑一边给他冲洗伤口一边说,态度难得强硬了一回,“至于河道,属下会一直在这里,保证按照王爷的计划完成任务,两日之后顺利开闸。” 故岑了解晏谙,一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 “好,本王听你的。” “这个晏谙,跑到洹州府去,还真叫他得意了一番。”晏谨气冲冲地朝皇后抱怨着。 “父皇为了他居然连圣旨都能改,如今全然不提召他回京的事,还对他多有褒奖,让他安心留在那里抗洪救灾;之前谏院弹劾衡王的奏折也压了下去,一应需求俱是有求必应,今日早朝还因为赈灾粮款拨得慢了些冲户部发了好大的火。” 第44章 晏谨越说越急,将茶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真要让他办成了事回来,那还了得?” “你慌什么?”皇后觑了他一眼,“任他做得再好,了解民情四处游历也是为臣子的事情,你是储君,学的是帝王之术,跟在你父皇身边才是最要紧的。不过立了个小功,还能压到你头上去不成?” “儿臣就是气不过,想杀一杀他的威风。” “你最大的对手是晏谦可不是他!”皇后蹙起长眉,对太子是恨铁不成钢,“你有这功夫寻思寻思怎么扳倒晏谦,老揪着这么个不成器的作甚?” “我也想给他使绊子,这不是他太谨慎,背后又有端平侯,轻易揪不到他的错处、动不了他吗。” 皇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去挑软的捏?他晏谙有什么根基是你需要顾忌的吗?就算捏烂了有什么用?” 皇后压了压怒气,看四下无人,放低声音道:“你父皇膝下子嗣单薄,统共就三个皇子,倘若那两个都死了,你让天下人怎么议论你?晏谦必须解决,留着晏谙的命是替你打掩护的!真要看不惯他,等你登基之后做什么不行,非要这般沉不住气?” “是是是。”晏谨敷衍着。 皇后见状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这番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本宫提醒你,不要太依赖你舅舅,你才是太子,将来登基的人是你,你舅舅能给你铺路,你也得有能力能独当一面……” 皇后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晏谨承认自己就是沉不住气,他现在就要给晏谙点苦头吃。什么掩护,什么幌子,他才不那样想,若能将晏谦和晏谙一并解决,等到那时,他就是来日登基的唯一人选!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内容补充完整了,别漏看哦 第24章 迎粮款 开闸的那一刻,汹涌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晏谙带人清理出来的河道中,浑浊的水拍打着两岸,冲走了残存的泥沙,给漕县留下了一抹生机。 漕县病倒的人越来越多,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人心头。洪水之后必有瘟疫横行,即便还没有大夫亲口承认,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晏谙身体还没好彻底,故岑原本不想他涉险,但晏谙执意要去,他拦不住。 漕县县令亲自来迎,感激之意溢于言表。但晏谙看着一片狼藉的漕县,根本高兴不起来。 雨已经停了,街上泥泞不堪,低洼处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街道两侧的杂乱向过路的人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受过毁灭性的摧残。 洪水过后,到处都是散乱的家具和被冲毁的房屋,根本没法下脚。他现在走的这条路还是县令特意派人清理出来的,说是清理,也不过是把满街的杂物推到道路两侧堆着。 脚下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晏谙挪开沾满了泥的靴子,那是一个小小的布娃娃,由于太小了而被清理的人忽视掉,裹着满身的泥污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晏谙忽然想起那个因为回不了家而哭泣的小女孩,和爷爷相依为命却懂事得让人心疼的石头,还有曾经守在地头连命都不要了的张顺……漕县的水退了,宁涧县还泡着,晏谙心中有愧,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宁涧县那些信任自己的百姓。 县令见状,那些溢美之词也再说不下去,梗在喉中半晌,化作一声长叹。 大夫已经去给那些病倒的人诊治了,晏谙询问道:“漕县有多少人生病?” “近三成。” “怎么那么多?”晏谙震惊了一下,“本王让故远林在信上叮嘱过,谨防疫病爆发!” “是下官无能。”县令当即告罪,末了苦笑着,“可是漕县几乎全县受灾,不少人被困在洪水暴雨中,没吃没喝,哪里还顾得上入口的食物干净不干净,只知道有那一口吃的就能活到水退。在那种情况下,王爷的叮咛,下官办不到。” 晏谙一时语塞,摇了摇头:“罢了。事已至此,控制疫病蔓延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生病和没病的人分开了吧?” “分开了。”县令答道。 晏谙点点头,“如今水退,洪水浸泡过的粮食不能再吃,淹死、病死的禽畜也尽快掩埋,病从口入,既然有条件了,就千万保证百姓入口的食物和水是洁净的。粮食的问题不用但心,朝廷的赈灾粮款很快就到。” “这些下官都会留意的,殿下放心,先到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吧。” 晏谙风寒还没好,今日出来走一趟便觉身上疲惫不堪,喝过药正想躺下歇歇,故岑便进来报,说去诊治的大夫回来了,要来回禀,晏谙便又披衣起身。 “草民拜见衡王殿下。” “起身吧。”晏谙隐约觉得喉咙不太舒服,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殿下的风寒还没好,记得按时服药,不可操劳过度。”大夫还记挂着他的每一个病人,“还有手上的伤,每日换药不可懈怠,天气热伤口容易感染。” “本王记下了。”晏谙微微一笑,开始问起正事,“已经去疫区看过了吗?” “回殿下,已经去查看过了。”大夫如实答道,“已经可以确定是洪水后常起的那种疫病,不过目前看来感染者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虽然会传染,但只要将病人和健康人分开,注意防范,应该不会进一步扩散。这类疫病在很多医书上均有记载,病人发热,伴随着呕吐腹泻,不少症状都很相似,草民回去以后翻阅医书与其他大夫们细细商讨,尽快写一份药方出来。” 第45章 发热、呕吐、腹泻…… 晏谙敛眉思索了片刻,询问道:“可有人身上起疹子?” 大夫愣了一下,没想到晏谙开口不是追问药方,反倒是问病症,不过还是道:“是有几个人身上起了红疹,不过位置各不相同,而且也只是极少数,草民瞧着像是湿疹。如今洪水已退,只要身上干燥些便能下去了,并不碍事。” “在水中泡过,起湿疹确实是不奇怪,只是……”晏谙换了种说法,“本王想问,一个地区的人会不会染上不同的疫病?” 大夫有些摸不着头脑,“草民斗胆,敢问殿下何出此言?” 晏谙斟酌着言辞:“有没有可能,这些呕吐腹泻者,和那些起红疹的人,染得不是同一种疫病,因此症状略有不同?” 上一世,洹州府遭这一灾死了很多人,但真正死在洪水中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是被洪水后的那场疫病夺去了性命。晏谙从太医口中得知,染病者身上先是起红疹,慢慢的红疹长成脓包,导致皮肤大面积溃烂,从起疹子的那一处蔓延至全身,痛痒难耐,浑身上下鲜血淋淋,已经没了人形。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候,人就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就算不死,病人会呼吸困难、咳血身亡。而剖开死者的尸体来看,他们的气管和肺部也布满了脓包。 这种病,太医们将其称为血疹。 “那种可能虽然不是没有,但一般而言,一个地区在同一时间只会爆发一种毒性最强、传播范围最广的疫病。不过,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有这个顾虑,那草民就去禀明县令大人,就将身上起红疹的病人和其他人分隔开,以防交叉感染。左右这起疹子的病人寥寥无几,倒也不是太麻烦。” 晏谙颔首:“如此甚好,就算这次的疫病不难治,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万事小心为上。” “殿下放心,草民定然谨记。”大夫躬了躬身,“若无其他事,草民便先告退了。” 目送大夫离开,晏谙叹了口气。 不难治,怎么可能不难治呢?若真是不难治,就不会倾尽整个太医院之力还让洹州府人数减半了。他现在怀疑,那些呕吐腹泻的人染的根本不是血疹,血疹没有这个症状,身上起疹子才是最要命的。只可惜,他不是大夫,记不住那张药方,否则便不用让漕县遭这一趟罪了。如今能做的,便只有将这些尚且处于轻症的人分隔开,尽量控制住疫病蔓延的范围。 这一世太医来得早,应当能早一点研制出药方吧。 掌心缠着纱布,晏谙尝试着合掌,五指收紧时牵动伤口还很疼。 太医马上就要到了,同时送达的还有赈灾粮款。之前听说,城门外的那段路有山匪,遇上灾荒年,闹不好真会动劫粮车的心思,那么多百姓等着,这批粮款万万不能出差池。 “故岑。”晏谙扬声唤道。 “属下在。”故岑推门进来,“王爷何事?” “过两日太医和赈灾粮款不是就要到了吗,你去准备一下,本王要亲自出城迎接,保证这批粮款的安全。” 第25章 遇刺杀 押运队抵达当日,晏谙带着一队人策马出城,在进城的必经之路上勒马等候。 天晴以后,气温迅速回升,头顶的烈阳晒得人有些燥热,不过好在已经临近预定的时间,用不了多久押运队应该就到了。 伤口有点痒,不知道是不是在愈合。晏谙活动了一下右手,走神了一瞬,想着回去换药时看看。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支箭矢悄悄地对准晏谙的要害,金属箭头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四下寂静,只有马儿偶尔发出短促的喷鼻声,晏谙就在这寂静之中捕捉到一丝箭矢的破空声。 身体在头脑分辨之前就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晏谙侧身躲避,一支箭从他眼前飞掠而过,带起一股凌厉的风。 “戒备!保护王爷!”故岑瞳孔微缩,即刻作出反应,剩下的人也纷纷抽剑围在晏谙周围,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一箭不中,对面十数人骤然现身,从两侧的陡坡上斜滑下来,仿佛埋伏已久,提剑径直向他们杀来。 这些人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在陡坡上一滚,沾了满身尘土,乍一看竟有些灰头土脸的,晏谙的第一反应是山匪。 不,不对。 座下的马受了惊,抬起前蹄仰颈长嘶。晏谙翻身下马,执剑和一人手中的长剑相撞,右手掌心的伤口瞬间崩裂出血,指尖酸软,长剑险些脱手。 他咬牙忽视手心的痛楚,不顾鲜血浸透纱布用力攥紧剑柄,盯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问:“是谁派你们行刺?” 自然不会得到回答。对方用力打偏了晏谙的剑,长剑迅速调转方向刺来,三尺青锋闪过锋芒,晏谙闪身避过,右手的剑迅速换到左手,虽能勉强抵挡他的攻势,却毕竟不比右手自如,几次险险避过,要命的是没有反击之力。 赈灾粮款尚未送达,他刚到这里这些人便急着下手,就是想要速战速决,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将晏谙解决掉。刺客未必全都黑衣蒙面,他们这身打扮正是为了混淆视听,方便嫁祸给“山匪”。从一开始,传进晏谙耳朵里的“山匪”之说,便是有心人设的局! 电光火石间,晏谙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无济于事。训练有素的杀手强过晏谙今天带的士兵不知多少倍,人数上本就占有优势,不过片刻,晏谙的人就死了近半,而对面也不过有几个挂彩。 第46章 又是这样,实力悬殊。 阳光照在晏谙身上,他已经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浑身都在发冷,那寒意从脚底一路攀爬上来蔓延全身,晏谙双手冰凉,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不久前的那个雨夜。晏谙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从前世脱离了出来,但当再度直面刀光剑影,他猛然发觉并没有。 雨夜里的绝望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晏谙,他挥剑的速度在减慢,身上多出很多伤;他急促地喘息着,觉得身上的力气都随着血从伤口处流失掉了。 “王爷!”故岑心急如焚,但他被人纠缠着脱不开身,几次想往晏谙身边靠近,却只是给自己身上增加了更多的刀伤。 晏谙收紧指尖。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更多,他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躲是躲不掉的。前世的他可以让偌大的别院血流成河,如今只是几个小小的刺客,竟就妄图取走他的性命。 眸中的茫然、慌乱与无措在这一刻全部化作狠厉,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手中的长剑贯穿了对手的身体,随着血水飞溅,晏谙开始了反扑。 不断有尸体倒下,晏谙带来的士兵全军覆没,但仅凭他和故岑两个人也可以应对这些刺客。和前世那场精心准备的围杀相比,今日的行刺显得仓促而草率。 粘稠的血淌下来,地面上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仅剩的三名刺客还在负隅顽抗,故岑和晏谙离得很近,手上的剑刚刚刺入一人体内,余光便见另一名刺客正持剑刺向晏谙! 拔剑格挡已经来不及了,故岑干脆松手,整个人扑过去用身体扛下这一击。 利器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晏谙杀掉面前这个和自己纠缠了很久的高手,转身看到背后的景像,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对方拔了剑,故岑的身子软下去,晏谙惊慌失措地去接,将手中的剑直接掷了出去。长剑以不可抗拒的力道贯穿了对方的身体,刺客整个人被带得后仰,最后被死死地钉在地上。 故岑昏倒在晏谙怀里,一朵血花在他心口的位置绽开、放大,刺痛了晏谙的眼睛。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抹去怀里的人面颊上的血迹,可是故岑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与前世倒在雨地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时空仿佛重叠了一般。 那一瞬,晏谙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卑微地不知道在向谁祈求。 “不要……求你……” 第26章 转移令 大夫正忙着给故岑施针止血,晏谙也想忙,但他帮不上什么,只能站在那里看故岑平静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身上纵横着数道刀伤,尤其心口那个血洞,位置太过刁钻,大夫不敢轻易下手清创缝合,血又止不住,溢出来的血已经浸红了厚厚的药粉,最为触目惊心。 就这么看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疼。 这是晏谙第二次看见故岑这么虚弱的样子,上一次是在那个噩梦一般的雨夜里,这个人单枪匹马地闯入别院,嘴唇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倒是身上的血,那么大的雨都冲不干净。 晏谙记得太子说过,别院外围也被他放了很多杀手,故岑就一个人那么杀了进来,带着满身的伤再来同他浴血奋战。那样一个不怕疼不要命的人,现在就躺在榻上毫无生气,面色差得比鬼还要吓人。 大夫说,这一剑极其凶险,再偏上寸许伤着心脏,那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银针闪过寒芒,刺破皮肤扎在故岑身上,刺得晏谙眼眶一阵酸涩。 前世没本事,连累故岑跟自己一块送死;如今重生,还要人家给你卖命,晏谙直想甩自己一个耳光。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觉得右手掌心又痒又麻,那一阵类似于灼烧的的异样痛感令他忍不住皱起眉。 右掌本就缠着纱布,虽然已经被打斗过程中崩裂出来的血染透了,但方才急着处理其它地方的刀伤,没顾得上管它。晏谙走到一边,想把纱布拆开换换药。 单手解开结,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包扎的伤口,看清掌心的那一瞬,晏谙眉心一沉,攥着布条的手指忍不住缩紧。 他快步来到屋外,借着阳光仔细观察掌心,那道被反复撕裂的伤口狰狞着,糊满了干涸的血痂,但晏谙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看到伤口周围密密麻麻长了很多小疹子,每一颗都很小,仿佛只是一个血点。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掌心的那股不适更甚,好像有无数个小虫子在啃噬那片皮肤。血疹叫嚣着,引诱人伸手去挠,只要将它们挠破,便会迅速扩散到全身各处。 确定自己染上了疫病,晏谙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疑惑。他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病人,为什么他会染病?而且方才包扎伤口时大夫并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异样,也就是说,他全身只有手掌起了血疹,确切来说,是伤口周围。 这道口子是他昏倒时不慎被石头划的,伤口泡过洪水,而且条件受限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难道是洪水中带有病毒?人在里边泡的久了,或者身上有什么伤口沾到洪水,便会感染这个病。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是漕县最开始爆发瘟疫,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泄洪,漕县的百姓在洪水中泡的时间最久。 想通这一点,晏谙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他被感染,那当日和他一起挖泥清淤的人能幸免吗?泡在洪水里那么久,万一身上带着什么伤口,或者跟他一样在干活的时候不留神受了点伤……晏谙不敢想。 第47章 那些人中,不仅仅有宁涧县的士兵和百姓,还有周围几个县派来支援的青壮。漕县有人感染疫病之后就将整个县都封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员流动,怕的就是会把瘟疫带给其他几个县。可若是已经返回各县的青壮携带瘟疫,那漕县再怎么封都是无济于事。 晏谙不放心地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去找了今日刚到的两位太医。 这次来的两位太医一位姓许,一位姓袁。特别是那位许太医,是太医院院正的徒弟,年纪轻轻,已是杏林高手。 许太医没有碰晏谙的手,观察后道:“这血疹的确与那些病人身上的疹子相同。殿下目前还没有开始发高热,疹子都比较小,数量也不多,只是聚集在掌心没有扩散,是染病初期的症状。” 晏谙将自己的猜测给许太医说了,得到了肯定。他又追问道:“可本王手上的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血疹却才冒出来没多久。” “任何病从感染到发症都有一段时间,被称为潜伏期。目前对血疹的了解太少,尚不清楚它的潜伏期是多久,每个人的时间不同也是有可能的。” 许太医声音清润,说话时语速平缓,很能舒缓患者焦躁的内心。晏谙其实没那么焦急,不过跟他交流一番,却也觉得脑子里没有方才那么乱了。 “既然本王的猜测是正确的,会不会所有长时间泡过洪水的人都有可能染病?” “的确,不仅如此,食用被洪水污染过的水和粮食也极有可能会染病。不过,若此人身体康健,只是浸泡也未必染病。” 晏谙还记挂着那些清淤的青壮,信件太麻烦,他最好能亲自去一趟宁涧县,和故远林当面说清楚。 “那本王现在会不会传染别人?” “目前来看,只要避免接触,是不会传染的。”提起传染,许太医忍不住想夸夸晏谙,“殿下将血疹病人与其他病人分开安置的做法很正确,最大程度避免了血疹的扩散,生病期间身子弱抵抗不住,是最容易被传染的。眼下那些呕吐腹泻的人服用了几位大夫开的药,已经见好了,真正棘手的是这血疹。不过殿下不必太紧张,下官会和袁太医抓紧时间研究药方,也已经将病症写信描述给师父,请他帮忙。” 晏谙点点头,其实用不着远在京城的院正,前世研制出治疗血疹药方的人正是面前这个年轻的太医。 洪水刚过,道路也不平坦,车轮每碾过一个石子或坑地,那颠簸令晏谙难受极了——除了因感染血疹引发的一系列不适,他身上的刀伤根本没来得及愈合。但晏谙不敢下令放慢速度,多耽误一刻,宁涧县爆发瘟疫的可能便要大上一分。 马车停下时,晏谙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手脚都是软的,下车时险些没站稳。故远林见他如此虚弱很是诧异,欲要上前搀扶,晏谙在他碰到自己之前猛地缩回了手。 “别碰我!” 故远林讶然:“殿下这是怎么了?” “本王身上有血疹,你接触了也会染上瘟疫的。” “殿、殿下染病了?!”故远林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懊悔,“下官该拦着,不让殿下去漕县的!” 晏谙摆手:“不是在漕县,是疏通河道的时候。宁涧县有没有人身上起红疹?特别是当时随本王一同去挖泥清淤的那批人。” 故远林心下不住发沉,洪水期间本就潮湿,就算有人身上起了红疹,也不会往疫病那方面想。 “暂时没有人上报,殿下先稍作歇息,下官这就让人去一一排查。” “记得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和起红疹的人有接触。”晏谙有点头晕,还是不忘提醒故远林。他不敢让人搀扶,眼下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是是是,下官记下了。快来人,带衡王殿下下去休息。”故远林回头招来手下给晏谙带路,自己匆匆忙忙的去安排了。 晏谙满身疲惫,在暖阁里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见故远林回来了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想开口又没什么力气,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询问。 故远林缓缓道:“果然如殿下所言,有的人身上起了红疹,还有的都抓破了,流着脓血溃烂了一片,竟也忍着没说。” 晏谙眸光沉沉,末了道:“他们不能再待在宁涧县,本王要把他们带到漕县。” 宁涧县容纳了周围几个县的洪水,地势又低,到现在水都没有退完,百姓们几乎都挤在安置点,这其中混上几个染了血疹的,一传一大片根本控制不住。盖过病人的被子、睡过他们的床铺,穿过病人的衣裳……所有直接或间接的接触都有可能导致疫病的扩散。 “漕县最开始爆发疫病,整个县封锁了这么久都没有好转的消息传出来,已经在百姓们口中被传成了……”故远林叹了口气,很是为难,“只怕大家都想躲得越远越好,没有人愿意去。” 晏谙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不去也得去。” 第27章 垂危时 百姓们都聚在空地上,看着衡王和他们的县令缓缓朝这边走来,染上血疹的病人都忐忑不安地将身上起疹的位置遮盖住,神色各异。 晏谙站在众人面前,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了。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说:“本王从漕县而来,你们不清楚漕县的情况,本王来告诉你们。此次疫病叫作‘血疹’,正如其名,感染者身上会起血点一般的红疹,又痒又疼,伴随着灼烧感,一经抓挠即刻溃烂,当然,时间长了不挠也会烂。” 第48章 人群中不少人闻之色变,唯独晏谙神色如常,仿佛血疹跟他无关似的,没人知道他说这话时掌心又是一阵灼痛。 晏谙将右手从袖中露出来,摊开掌心对着人群,临行前许太医原本想给他敷些草药包扎一下,却被拒绝了。 “本王,也染上了血疹……” 红疹落入眼底,有的人倒抽一口凉气,有的人发出惊呼,前排的人怕被传染纷纷后退,后排的人压根什么都没看见,就被人推搡着往后退,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生出恐惧与慌乱。 “本王目前只是轻症,并且经太医验证,不会传染给你们,仅仅是这样你们就对本王如此惧怕,那么混在你们当中的人,一部分身上的血疹甚至已经开始溃烂,他与你们这样近,你们就不害怕吗?” “什么!” 晏谙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引得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大家都想离身边的人远一点,免得被传染上疫病。故远林在一旁明白了晏谙的用意。 直接让病患去漕县,不仅不会有人愿意去,还有可能会引起强烈的抵触。瘟疫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到底多久才能有医治之法,而史书上,瘟疫四起药石无医之时,朝廷别无他法,会将所有患病者聚集在一起,派军队镇压,将他们活活耗死。舍少数而保大局的确能控制瘟疫的蔓延,但对那些染病的百姓而言,即便去不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也没有人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忍受煎熬与绝望。 “染病者都是漕县的功臣,应当也不愿意看着家人、邻居被自己传染吧?两名太医专程携带足够的药材从京城赶来救治大家,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请你们放下顾虑,随本王到漕县去,相信本王,相信太医,我们与诸位共生死!” “谁身上起疹子了?快站出来吧!”有人抱紧自己,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是啊!非要把我们都传染了才肯罢休吗?” 知道自己染上瘟疫的人都垂下了头,忍不住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出那个风头,老老实实地呆着,也就不会有这么事端了。 故远林也道:“衡王殿下带着一身伤病赶过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去漕县医治。殿下为宁涧县做了这么多,大家都有目共睹,如今大可相信殿下。” 晏谙说完就没有再开口,眼前一阵一阵地眩晕,可他仍然坚定地站在原地,等第一个人站出来。如果依旧没有人愿意相信他,那他只能强行将人押去漕县,只是那样定会激起民怨,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想做到那个地步。 良久,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用袖子拨开面前的人,缓缓走到最前面,晏谙发现这个人他认识。 张顺朝晏谙行了一礼,“草民愿意相信殿下。” 晏谙眸中有些许动容,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唉,我去漕县了,你在这里照顾好爹娘和孩子。” 年轻的妇人看着丈夫离开,抱着孩子哭出了声,不知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来。 站出来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所有染上血疹的人就都站了出来,由于晏谙发现得及时,统共也不过十多人。 临行前,故远林没忍住拦下晏谙:“殿下,怎么……没见故岑那孩子呢?” 晏谙微微一滞,面不改色地道:“故岑被本王派去做别的差事了,本王染病,他总跟着不好。” 故远林放下心来,“让殿下见笑了,只是非常时期,做父母的总是放心不下。” 晏谙笑着点点头,之后登上马车,瘫在了车厢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故岑一定会没事的。 他喘着气,在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 由于病症发现得早,其余各地都对血疹严加防范,因此瘟疫基本控制在漕县之内。上一世洹州府死亡过半、尸横遍野的惨状没有重演,晏谙为改变洹州府的命运而来,他也确实做到了,只是现在的他看不到这一切。 那日离开宁涧县,晏谙就发起了高烧,晕倒在了车厢内。许太医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这个疲惫到极致的人醒过来,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血疹的治疗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病人因病情恶化而在痛苦中死去,许、袁两位太医焦头烂额,方子一张张地写出来,却没有一份真正奏效。 晏谙昏昏沉沉地睡着,血疹在不知不觉中爬遍了他的全身,痛感也如影随形。他太疼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凌迟一般,没完没了。 晏谙梦见自己被折磨成了一个血人,更要命的是他被无数柄钢刀架着,丝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把剑没入故岑心口,越刺越深,血洞也越来越大……他拼命挣扎,却被所有的钢刀一齐刺穿身体,剧痛使他几近昏死。 胸腔里那颗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晏谙耳畔嗡鸣,他感到窒息,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无济于事。他努力地伸手,朝着故岑的方向,可是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有触碰到故岑…… 急促的呼吸转为剧烈的咳嗽,晏谙猛然起身,“哇”地呕出一大口血,粘稠的血呈现不正常地淡红色,因为其中混着大量的脓水。晏谙盯着那摊血迹,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这个时期的血疹已经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袁太医用布巾蒙着面,大部分恐慌都被面巾遮盖住了,但晏谙不用看就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神情——微微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 第49章 “ku……”晏谙没想到自己的嗓子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声带的震动伴随着剧痛,还有口腔里难闻的血味,冲得他头晕。 袁太医见状,忙将水放到晏谙手边,晏谙费力地端起来,他一直在发高热,烧得口干舌燥,却没有喝——喉咙已经痛到无法吞咽了。他漱了漱口,尽可能让一部分水流进嗓子里,之后用气音询问:“故岑,醒了吗?” 其实他知道,故岑很可能没醒,否则一定会站在这里。但他还是想问问,仿佛问一句就多一丝可能,即便他现在开口说话异常困难。 “没有,他情况不太好,伤口有些感染,在发烧。”袁太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晏谙在问谁,“故侍卫忠勇可嘉,得殿下如此挂念,是他的福气。” 晏谙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什么忠勇可嘉,听着像是追悼死人的,他的故岑可还活着呢。 晏谙稍微歇了歇,闭上眼睛,眼前反复上演着故岑心口那个血洞逐渐扩大的场景。他缓了缓,艰难地起身给自己更衣。 身上有的皮肤已经溃烂,晏谙小心地将这些丑陋的地方遮挡起来,慢慢挪到了故岑的房间外。 还好,还好是自己染上的血疹,还好不是他。 晏谙就立在屋外,隔着窗子望向屋内的人。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只能看到被褥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可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故岑替自己挡剑的情形,从前世,到如今。利器入肉的声音,还有那不住扩大的血洞,都令晏谙心底生寒,可故岑哪一次都没有丝毫犹豫过,仿佛这个人不怕疼似的。 思及此,晏谙忽然发觉似乎从没见故岑怕过。前世太子的围杀,这个傻子单枪匹马的就闯进来陪他赴死;今世来到洹州府,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故岑毫不犹豫地和他站在一起,陪他顶下各方压力,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不论对错,不问归途”…… 一直都是他,也一直只有他。 这样的人,应该像个小太阳一样,没有什么能让他倒下,怎么能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呢…… 晏谙扶着窗棂弯下身子,剧烈地咳了起来。喉咙像撕裂了一般地疼,怕惊扰屋子里的人,他尽可能地压抑着咳声,饶是如此还是有大量血从喉间涌上来。他仓促地去擦拭,可血越擦越多,干脆不再去管,只有视线执着地探向屋内,落在故岑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一扇窗,隔开两个性命垂危的人。 晏谙唇齿间满是血迹,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他咬着那些字眼低声反复念着,最后在窗口失去了意识。如果细细分辨,那唇形分明是:活下去…… 我们,都要活下去。 第28章 万民伞 “王爷……王爷?” 朦胧中,晏谙隐隐约约听见了故岑的声音。他笑,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故岑怎么能在自己身边呢? 艰难睁开眼睛,还没等看清眼前景象,晏谙就先听见了故岑欣喜的声音:“王爷醒了?!” 视线聚焦,眼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晏谙竟然看见了故岑。他眸中笼起迷茫,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幻境。 故岑见状不禁失笑:“王爷这是不认得属下了吗?” 晏谙愣了两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在故岑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急于证实面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 故岑愣愣地垂眸看着扣在自己腕间的这只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因为用力指尖都有些泛白。 触及真人,晏谙脑子里蒙了一瞬,之后反应过来什么,又飞快地撤回自己的手,记得自己还起着血疹:“你离我远些,小心被传染!” 故岑笑了笑,想伸手握住晏谙的手,在碰到他之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可手已经伸出去了总不能再撤回来,便改为掀开晏谙的袖子给他看,“王爷已经好了,许太医研究出了治疗血疹的方法。” “那你呢?你也好了吗?”晏谙急切地问。 故岑莞尔:“属下也好了。” “你怎么净做傻事!本王就算挨下那一剑,也未必有你这般凶险。”晏谙忍不住责怪,真是吓坏他了。 “属下是王爷的侍卫啊,保护王爷本就是属下的职责。” “保护王爷,是属下的职责。” 前世血光飞溅时,故岑也这么回答过他。或许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计较过这个举动亏不亏,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伤,故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说不动容是假的,晏谙摇了摇头,用无奈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这才顾上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 急于躲藏,也因此错过了故岑望着他时,眸中那无法言说的情愫。 故岑没好意思说,他从未觉得心口这么疼过,疼的他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可是意识开始涣散时,他听见了晏谙的声音,隔着距离遥遥地传过来,微弱地仿佛一缕无依无靠的烟尘,风一吹便散了,偏偏传到耳畔却格外地清晰。 晏谙要他活下去。故岑当时满脑子都只有这一个念想,明明一只脚已经跨过死亡的门槛,却在最后一刻撤了回来。 睁眼时,故岑到处寻觅晏谙的身影,却被告知晏谙染上血疹,正在卧房昏迷不醒。一个染疾昏迷的人哪里能到自己的窗外,告诉他活下去呢?故岑觉得那大概是自己发烧烧迷糊了,产生的幻觉。 第50章 晏谙翻看着手臂,上头血疹溃烂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啧声道:“真丑。” 没有危及性命已是万幸,怎么还顾得上这个呢?故岑扯扯唇角:“许太医说了,等伤口愈合,抹上他给王爷留的药膏,不会留疤的。” “能救下这么多百姓,本王就算是留一身疤痕也值了,若非本王自己染病,尚想不到这一层。”晏谙放下袖子,随口问起从宁涧县带出来的那十几个人,却意外从故岑口中得知包括张顺在内的四人没有撑下来。 “本王带他们到漕县时,还全部都是轻症。”晏谙垂头自语,说着说着喉中发紧。 “瘟疫远比我们想得还要凶险,有的人身子不够好,或是像张顺这样的,血疹在不知不觉中被蹭破或抓烂,扩散得更快些。”故岑宽慰着,心中有些后怕,“许太医说王爷第二次昏迷时病情恶化严重,如今安然无恙也算是奇迹了。” “你不知道,本王当日到宁涧县转移病患,张顺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晏谙情绪低落,要他们相信自己,可是到底没能将他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故岑还想劝,但晏谙仿佛已经自己看开了,转了话题:“此番凶险,你爹娘很担心你,趁着还没返京,回去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故岑等着他的后半句,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似乎能猜到晏谙的所行所想。 “再从本王这里取一笔银子,你亲自给张顺他爹送去。老人家暮年丧子,房屋田地也都毁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一个人怎么过。” “属下也会请父亲往后多多照拂。”故岑补充道。 晏谙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漕县的情况虽然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保险起见,两位太医还要再多逗留些时日防止发生变故,晏谙也不急着返京,专心待在这儿养病养伤。 闲来无事,晏谙往京城递了一份长长的奏折,先是言明自己遭遇刺杀不便返程,之后将洹州府的事从水患到血疹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瑞昌帝,特别是水患的对策,晏谙有意无意弱化了自己的存在,将大部分功劳毫不吝啬地留给了故远林,毕竟同样的东西由他来做不免引人生疑,放在故远林身上,那就叫做先见之明。 洋洋洒洒地写完,晏谙吹了吹墨,拿起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字里行间虽无褒奖,但客观的描述才最为可信,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故远林屈居县令之位这么久,也该换换位置了。 将奏折收好,晏谙习惯性地端起茶盏喝茶,却发现里边已经空了。故岑不在,他只好自己添茶。 明明是自己让人家回家的,明明也没有什么事要安排给他,可晏谙就是生出一种冲动,想现在就把故岑从宁涧县叫回来,陪着他写奏章也好,给他添茶研墨也罢,总之只要人在身边,晏谙就能生出一种莫名的心安。 “嘶。”晏谙被自己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一个大男人,做什么天天想黏着人家? 晏谙猛地喝了一大口茶,试图把这些杂念随着茶水一同咽下去,结果忘了茶是新添的还没晾凉,烫得他一边抽气一边想,等回京以后瑞昌帝会是什么态度、孔令行会不会保范玖、接下来要怎么办……结果想着想着,又变成了故岑现在正在干什么、午膳用了什么…… 晏谙忍无可忍,把茶盏重重地搁在案上,双手盖住脸胡乱揉搓。他肤色白,这一通下来脸颊都被搓红了。 ……什么事啊这是。 没过几天故岑就从宁涧县回来了,晏谙算是给他放了一个带薪假期,还不限时长的那种,故夫人原本舍不得,难得见儿子一次,想多留他些时日,故岑正左右为难,还是故远林说他不能仗着王爷宽容太出格,好好当值才是正事。 回来之后故岑第一件事是来晏谙这报个到,结果就看见自家王爷的表情精彩非常:从“终于回来了”的欣喜,到“还知道回来”的负气,最后欲盖弥彰满不在乎地咕哝着“回来就回来了呗”,甚至不愿意正眼瞧他,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他永远猜不到在自己回家期间,晏谙都进行了什么心理活动。 百姓们忙着灾后重建,晏谙吩咐跟随而来的官兵都去帮忙。来洹州府这么久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如今终于松快了下来,与在京中无所事事的散漫不同,那是一种仿佛巨石落地的轻松。 一直到天气凉爽下来,最后一位血疹的患者也痊愈了,晏谙才和两位太医一起踏上返京的归程。 来时只有两个人,晏谙不用顾忌什么可以让故岑跟自己乘同一辆马车,如今就不行了。他这几天一直跟自己别扭,没和故岑说几句话,马车启动了才想起来让故岑回宁涧县的正事,挑帘问骑马跟在马车旁的故岑:“张顺的父亲安顿好了吗?” 故岑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他怕晏谙心里难受,原本没想给他说这件事,但他实在不会撒谎,刚想扯个谎把这件事盖过去,话还没出口就被晏谙看穿了。 “怎么了?你如实说。” 洪水退后,老人家独自一人回到被冲毁了大半的老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所有人都忙着修理房子,等邻居发觉不对劲进去找时,人已经咽气多时了。 当初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结局却是这副模样。晏谙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低沉:“张顺染疾而亡,尸体焚烧了,他父亲……厚葬吧。” 第51章 故岑表示故远林已经安置好了。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故岑抬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声音又惊又喜:“王爷,您快看!” 马车里的晏谙毫不知情,闻言弓身从车厢里出来,见到了令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无数百姓前来送行,见了他纷纷跪拜叩谢,一顶红绸扎制的伞高高地竖起来,比寻常油纸伞大了两倍不止,缀有许多小绸条,上书赠送人之名氏。 在阳光的照耀下,万民伞鲜艳夺目,绸条随风飘扬。 ==================== # 卷二:振翼岂愁天色暝 ==================== 第29章 声声诉 天色已晚,一行人白日里刚渡过洹水,如今置身野外也没有可以歇脚的驿站或客栈,只好找了一块空旷的地方生火,烤他们带的干粮来果腹。 天黑之前,晏谙带着故岑在河边抓了好久的鱼,此刻火上正吊着一小锅鱼汤。锅子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飘了很远。 入秋之后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晏谙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一边拨弄火堆,一边和故岑闲话:“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流民,看来灾后安置做得不错。” “王爷还在这里,官吏们不敢不作为,赈灾款都落到了实处。只要能活下去,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的。”故岑侧首看着晏谙,在火光的映衬下,眼眸亮亮的。 晏谙仰头望着夜空中忽闪忽闪的星子,记得前世,大批流民一直走到了京郊,他就曾站在城墙上,亲眼目睹过那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惨象。 沿途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他们,连京城也不许他们进入,看守城门的士兵将灾民们视作洪水猛兽一般避之不及,生怕他们其中哪个身上有血疹,染给别人。 虽然过不上太子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晏谙毕竟生长在皇宫大内,哪见过这幅景象。那些人蓬头垢面,身上褴褛的衣裳勉强蔽体,有的不幸染上血疹,无药医治几天就在痛苦的哀吟中死去,更多的只是想躺下来歇歇脚,闭上眼睛就没能再醒过来。 稚童还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母亲已经没了气息,蜷缩在尸体怀里低声啜泣,因为饥饿,声音比猫儿还小。没有人怜惜,因为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几个人用最后的力气扒着紧闭的城门,干裂的嘴唇翕张,离得太远,听不清在向里面的人哀求着什么。 晏谙立在城楼上望着底下这一群人,不由得生出悲天悯人之心。他去求瑞昌帝开门接纳流民,求户部拨款赈灾,可是瑞昌帝以疫病凶险为由拒绝了他,户部也拿不出银子……晏谙四处碰壁。 高坐明堂的帝王不愿认清子民的苦难,口口声声为民谋事的官员只顾眼前的苟且;京中挽香楼夜夜笙歌,城外流民们饥寒交迫。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意识到表面锦绣繁华的大启,内里满是疮痍。 钴蓝色的夜幕下,晏谙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一世的洹州府不会再民不聊生,城门口也不会再有流离失所的百姓聚集。 “什么人!” 不远处突然传来巡逻士兵的喝声,晏谙闻声看去:“怎么了?” 故岑迅速起身:“属下去问问怎么回事。” 晏谙扔了手里的木棍,“本王瞧瞧去。”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被人围起来,怯懦着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一旁的士兵回禀道:“她一直在附近徘徊,我们驱逐她也不肯走。” 晏谙抬脚走向那女孩,故岑怕有诈,即便对方看起来毫无威胁,还是低声提醒道:“王爷小心。” 晏谙柔声询问:“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绞着手指,小声说:“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吃的。” 如果不能拿到吃的东西回去,娘一定会打骂她的。 晏谙示意故岑取来干粮,将几个饼子送到她面前,“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些饼子就都给你。” 女孩也饿了很久了,盯着眼前的饼子吞咽着唾液,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叫,红袖。家里被洪水冲没了,爹爹也病死了,只剩我们娘仨活不下去,娘要带着我和弟弟去投奔亲戚。” 红袖浑身脏兮兮的,因为长时间吃不饱饭有些面黄肌瘦,巴掌大的小脸上没什么气色,不过仔细看可以发现,她五官生得精致又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生得极美。 “所以你是想讨要些吃的回去,和你娘和弟弟分着吃?” 晏谙随口问了一句,原也没想着她能答,却听她道:“还有两个人,是对母子,半道上碰见的,他们身上有伤,快死了。” 晏谙将饼子放到红袖手里,“带我过去看看,我能救他们。” 红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张饼,带着他们走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这动静引起了道路尽头四个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老妇人看见举着火把的士兵,慌张地拉着儿子想躲,可那年轻人已经昏死了过去。 红袖娘将儿子护在身后,一把拽过女儿,狠狠瞪了她一眼,埋怨她办不好事,红袖低着头有些委屈。 老大娘此刻面对他们很是惶恐,眼神躲闪着,迟迟不敢抬头,将头巾拉了又拉试图挡住自己的脸。晏谙因此没能认出她是谁,见那昏着的年轻男子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开口道:“令公子身上的伤,我可以让人给他医治。” 第52章 “真,真的?” 或许是听见儿子有救了,又或许是发现晏谙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老大娘抬起头,借着火光晏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意外地发现这老大娘很是眼熟。 晏谙把人带回去,让太医给男子包扎伤口,又找了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原先的衣服破破烂烂,沾着血黏在身上,太医费了好大劲才把衣裳从伤口上扯下来,故岑过去瞧了一眼,说他身上有好几道刀伤。 晏谙让人将煮好的鱼汤分给他们几个,红袖母女的确是刚碰到母子俩没多久,对他们一无所知,晏谙只好去问老大娘。 “大娘,我还在您的摊子上喝过茶呢。” 老大娘比当时在茶摊上的话还要少,不论晏谙怎么问怎么套近乎,始终一言不发,无奈只得作罢。 因为收了个不方便挪动的病人,翌日天亮后晏谙就近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太医日日给他换药,又昏迷了两三日,这年轻男子才醒过来。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男子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来给晏谙道谢。 “救你不容易,”晏谙说,“你身上的刀伤都化脓感染了,用的都是上等名贵药材,这才把你从阎王手里拽回来。” 男子露出一丝窘迫,“鄙人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报答……” “不是讹你钱的。”晏谙摆摆手打断了他,开门见山地问,“一个文弱书生,身上新旧杂交那么多伤,你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这般追杀?” “我说了又有何用呢?”男子声音苦涩,咬牙切齿地道:“官官相护,草菅人命呐,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命,在他们官员眼中算得了什么?稍有反抗,便是赶尽杀绝!” 他自嘲一笑,整个人坠入更深层的绝望,“我今日捡回一条命,明日也不过是带着老母东躲西藏。仕途已断,前路无望,满腔抱负无处施展,余生也不过是看着恶人逍遥法外。可怜我出身寒门毫无根基,倾尽所有也无法与他们对抗,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以申冤,在位者昏庸,近奸佞、信谗言,无人为我主持公道!” 故岑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你若不说,本王如何替你主持公道?” 男子愣了。 故岑适时开口解释道:“你面前的是衡王殿下。” 冷汗刷地下来,男子“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着晏谙磕头。他实在是没想到面前这人这么大来历,他方才悲愤交加一时失言,真追究起来,已经可以是掉脑袋的罪名了。 “想走仕途,空有学识和抱负还不够。大启允许白身议论朝政,本就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谤君更是大不敬,若被有心人听去,你此刻已经在大狱里了。不过这里没外人,本王就当没听过,希望不会有第二次听见你口出狂言。”晏谙道,“行了,起来吧。” “谢……谢殿下。”男子抬起头定了定神,方开始诉说他的经历:“鄙人安怀元,出身洛边县长阳村,是洹州府今年秋闱的举子……” 晏谙看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目光沉了沉。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元忙事情太多,我熬夜写文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非常抱歉要停更一段时间,预计暑假回归(大概就是休息一个月左右) 一直努力不断更还是坚持不住了(愧疚),这篇文现在的进度在三分之一左右,承诺一句肯定不会烂尾,也不会太监,断更就是为了能调整状态更好的把它写完。 感谢宝子的喜欢,咱们暑假见 第30章 狂澜起 洛边县算是洹州府最偏僻、最贫瘠的一个县城,土地不像宁涧县那般肥沃,因为收成不好,辛苦劳碌一年,到头来连果腹都是问题。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刁民还没出来,反倒出了一群贪官污吏。县令巧立名目、设置各种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只顾自己利益,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细算下来,洛边县的赋税竟比别处高了三倍还不止。 自然条件恶劣,又没赶上故远林那样的好官,每年的粮食打下来交过赋税,留下来的连越冬都困难。而长阳村,就坐落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村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最艰难的时候连野菜都吃不上。 就是这么个每天都在为温饱发愁的村子,竟然出了个秀才。 虽然不是成绩最好的“禀生”,没有公家按月发给粮食,不过按照规定,秀才就算是有了功名,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各项特权。可是这些好处安怀元一个都没捞着,不仅赋税照交,还交得比别家还多,稍有反抗便拳打脚踢。 安怀元也曾报过官,可县令老爷坐在堂上,根本不将他一个秀才放在眼里,反过来给他扣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打了几十棍丢出去,差点丢了性命。官官相护,县令上头还有府尹罩着,安怀元无处伸冤,只能忍气吞声。最难的时候家里没有一粒米,全靠安母贩凉茶换几个铜板,母子两个艰难度日。 长阳村从建成到现在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村长惜才,反抗不了上头的命令,掏空自家米缸时常接济,多亏了村长,安怀元才有命去参加乡试。 也不知是因为心里堵着一口气,还是他真的被老天眷顾,竟真被他考中了。放榜当日,母子俩喜极而泣,邻里街坊也纷纷登门庆祝,向来破落冷清的安家也终于热闹了一次。 第53章 然而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晚,村长冒着倾盆大雨连夜敲响了安怀元家的门,说自己听到了风声,让他带着母亲快去逃命。 原本以为只是运气好,县令全然没料到安怀元竟还有中举的本事。举子可以在来年春月入京赶考,离开了洹州府脱离他的掌控范围,这些恶行就有被揭露的风险。加上这县令还有个花银子供出来的秀才儿子,乡试参加了几次都没有考中,就动了歪心思,打算杀掉安怀元,让儿子顶替这个名额。 这件事越闹越大,传遍了周围几个村子,最后传到了范玖耳朵里。 原本范玖懒得管他这摊子事,可偏偏晏谙在这个时候来了洹州府,万一被晏谙知道了,自己也得落个失职的罪名;加之这县令是少有的有眼力见儿,平常没少往上递孝敬,范玖第一反应也想保他。 再说安怀元也算是福大命大,借着暴雨山洪,竟也逃过了几次追杀,只是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若不是遇上了晏谙,光身上这些没得到及时处理的伤口也够拖死他了。 故岑听得暗暗心惊,虽说未成为进士前不能授官,但中了举就已经相当于半个官身。面对一个举子,这些官吏竟已经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了吗?洛边县如此,别的地方呢?这样的事到底有多少? 不动声色地瞥向晏谙,果然见他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安怀元捏紧拳头:“我死里逃生,又这么好运气遇到了衡王殿下,活下来不为别的,就是要跟这些目中无人的官吏干到底!” 他重重地叩下去,额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恳求衡王殿下替我做主!” “很好,”晏谙气极反笑,“县令府尹相互袒护,便将此事告到大理寺、告到刑部去,再不成便告御状。如此胆大包天,欺压当朝举子,当真以为这天下无人治得了他们了吗!” 他看向安怀元:“你身上的伤还撑得住吗?” “殿下放心,”安怀元眸中满是决然,甚至带着一丝狠厉,“在让他们付出代价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死的。” “既如此,”晏谙起身道,“你拿着本王的手书即刻入京!” 原本此番回京便要将范玖等人参上一本,正苦于手里没有什么重大罪名,加上孔令行袒护,未必能让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如今证据送到了他的手里,若还不能将他们一窝端了,就真是他无用了。 安怀元先一步离开,晏谙放慢了行程,确保给他留够了时间,这才入京。两位太医回宫复命,晏谙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整理他要用到的东西,明日早朝他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幕降临,故岑才终于查清了晏谙交待给他的事情进来回话,他们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情报网,许多事了解起来十分费力,而且还只能打听到大概、不清楚详情。 “原本按照王爷递上来的弹劾奏折,范玖等人应该被即刻撤职、听候发落,但是因为他之前写的折子,弹劾王爷的也不在少数,因此范玖并没有被即刻罢免。这之中,丞相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绝对少不了他的手笔。” “想保范玖啊,”晏谙冷笑一声,“明日,哪怕是你孔令行,本王也让你保不住这个人!” “另外,”故岑面露担忧,“安怀元那边,进展的并不顺利。” “不顺利就对了。”晏谙对此倒是无所谓,他就没有抱能顺利希望。 安怀元孤身一人去告,没有人会替他一个出身低微、无权无势的寒门主持公道;拿上晏谙的手书呢?事情只会更糟,大概率连大理寺的门都进不了。很不巧,衡王殿下也没有根基,并且正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丞相打擂台,插上他晏谙的旗子,连闭门羹都没得吃。 不过晏谙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大理寺那群家伙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越好动手。 他在心里盘算完,末了看见故岑满脸忧虑,安抚地笑笑:“别担心。” 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故岑闻言,面上的虑色稍稍退却,想了想还是拿出一样东西交到晏谙手里。 晏谙展开看了,有些惊讶地抬头,没想到他还替自己准备了这个。 “明日早朝王爷要只身应对,属下帮不上什么忙,就在宫外等候王爷的佳音。”故岑莞尔,那抹浅浅的笑意落在晏谙心底,温柔得像一阵拂过春水的风,无声无形,唯余不尽涟漪。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略短,下章看晏谙开大! 第31章 定风波 翌日朝会,晏谙刚汇报完洹州府水患、疫病的事宜,便听晏谨皮笑肉不笑地道:“三皇弟果然在洹州府做了不少事,难怪连父皇的诏令都召不回你。” 他出列道:“启禀父皇,三皇弟抗令不遵,虽在洹州府立了大功,但功过不可一概而论,应当赏罚分明才是。” “儿臣没有抗令,”晏谙反驳,“父皇召回的诏令和洪水是一起来的,在接到圣旨时儿臣就即刻写下了恳请延缓回京的奏章,而父皇再下的令中皆为赈灾相关,并允许儿臣暂留洹州府,未曾重申要儿臣动身返京。” “你撒谎!”太子厉声道,“吴进说过,你接到诏令之后犹疑不定,分明就是生了抗令的心思!” “当时宁涧县并非只有吴进一个官员,太子殿下若是不信,不妨看看宁涧县县令故远林的手书。”晏谙拿出故岑昨晚交给他的书信,朗声道,“其上言明,儿臣就水患治理及灾民安置和吴进有多方面意见不合,吴进心怀怨怼,因此污蔑诽谤于儿臣。” 第54章 晏谙转而看向太子,故作失望地笑笑,仿佛很是受伤:“皇兄竟宁愿信这样一个满口胡言之人,也不愿相信臣弟吗?” 手书由魏兴呈给瑞昌帝,看过之后交给太子,晏谨压根没兴趣认真看,胡乱扫了几眼就扔在了一边,哼道:“你对这故远林多番褒奖,谁知道你二人是不是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晏谙便坦荡荡地道:“儿臣的奏章中皆为客观陈述,所言县令故远林之功绩也都为事实,并无褒奖偏袒,父皇若是不信,大可请大理寺的大人们去调查,儿臣所言虚实,一探便知。” 晏谙没有跟故远林要手书,但故岑替他要来了。拿出手书的那一刹,晏谙忽然有一种故岑在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异样感觉,连讲话都似乎更有力道了些。即便他应付得来晏谨,但这手书实在为他省去了不少口舌。 “太子殿下所言衡王不愿承认,那下官检举殿下欺压民众、专横跋扈,殿下认是不认?”身后,那个当初便弹劾过晏谙的胡御史说道。 晏谙眸光沉了沉,太子骤然发难没有打乱他的分寸,他真正要应对的是接下来的局面。 “做过的本王自认供认不讳,至于旁的……”晏谙冷笑,“无稽之谈,为何要认?!” “洹州府府尹范玖亲笔所书,怎会有假?” 胡御史质问,晏谙却不准备和他争辩,转而向着瑞昌帝拱手:“父皇不能只听信范玖的一面之词,还请给儿臣一个辩驳的机会。” “那便说说,”瑞昌帝面无表情,“依你之见,这范玖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将百姓强行留在安置点的确是儿臣思量不周,但事急从权,若非如此,洪水突至时宁涧县首当其中,根本做不到无一人伤亡这种程度。而这期间,儿臣的确和县令产生了分歧,不过政见不合都是再正常不过,更何况这种事?仅仅如此就说儿臣专横跋扈,恕儿臣实在不能接受。” “洪水来了,殿下如今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胡御史冷哼,“殿下当时怎么就敢笃定洪水一定会来?若不像殿下预判的那般,如此劳财伤民的举措,殿下要如何收场?” “本王的确不敢笃定,但更不敢拿万千百姓的性命去赌那一个可能。”这是他早就问过自己千万遍的问题,晏谙的回答掷地有声,“所有的损失都可以想办法弥补,唯独人死如灯灭,试问若因犹豫不决致使我大启子民于洪水中丧生,换作大人,又当如何收场?” 胡御史哑口无言。 立于百官最前列的傅太师忍不住抬眼望着晏谙笔直的身形,瑞昌帝也终于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自己一直漠不关心的儿子。 “至于欺压民众,那便更是无稽之谈了。”晏谙回首看了一眼胡御史,在瑞昌帝看不见的地方,眸中闪过一丝轻蔑,那其中带着点挑衅的味道,但稍纵即逝,被埋藏得很好。某个瞬间,胡御史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今日发难的不是他,而是晏谙。 他在向整个朝堂发难。 “胡大人只知本王与百姓起了争执,怎么就不曾听闻本王启程回京时,无数百姓夹道等候、千里相送。那万民伞上缀着无数百姓的名姓,如今就放在衡王府中,大人想看,本王随时恭候。” 晏谙能收到万民伞,说明这一方百姓对他的恩德感激不尽,这份尊敬和爱戴是做不了假的。 胡御史吞咽着唾液,至此,他的弹劾之言全部化作虚言,索性改了态度,劝诫一般恳切道:“即便是起了争执,哪怕百姓多有冒犯,殿下也不该动用私刑,动辄打杀怕是要被人说失了仁德。” 争执可是你亲口承认的,动刑可是抵赖不得了吧? “大人一直待在京中,却对洹州府的事情笃定非常,连本王都险些以为大人也跑到洹州府抗洪赈灾了。”晏谙嗤笑着嘲讽,一是骂他说的这些尽是胡扯,二是为了提醒瑞昌帝抗洪救灾的是自己,别被这些人的巧言令色给迷惑了。 “分明不是本王做的事,大人偏要一件一件往本王头上扣,知道的是大人劝诫心切,不知道的,”他意有所指,“还以为大人也跟范玖吴进之流一般,满口狂言胡乱攀咬、亦欲谋害本王呢。” “这倒是有趣了,”孔令行旁观许久,终于开了口,似笑非笑地道,“那范玖身为四品官员,无缘无故,为何这般污蔑于殿下?” 晏谙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弧度,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因为本王在调查他纵容手下欺压当朝举子一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唯独晏谙神态自若,将安怀元的遭遇讲了出来。 “这些地方官员以范玖为首,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简直无法无天!若非儿臣在返京途中将人救下,只怕此事再无真相大白之日。安举人如今已经将诉状投给了大理寺,铁证如山,还望大理寺能够公正断案!” “皇上,安怀元此人已经中了举,此案又涉及冒名顶替,臣以为由大理寺出面调查再合适不过。”傅太师也道。 原本大理寺还在观望,安怀元的诉状被他们压了下来故意没给回应,看着如今这架势,也只得硬着头皮将此事揽下,声称已经接下诉状,开始着手调查了。 孔修尧暗自抬眼看向父亲,只见孔令行脸色铁青。 “既如此,涉事官员全部革职查办,由大理寺切入调查,若案情属实,便按律处置罢。”瑞昌帝斟酌片刻,看着晏谙道:“衡王调任都察院,任司隶校尉一职。既然案子是由他揭发的,那都察院便协助大理寺共同负责此案、全程跟进罢。” 第55章 都察院是什么分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它是瑞昌帝亲设的部门,独立于六部之外并有监察六部的权力,虽然还不完善,但它直隶于皇帝!甚至可以与东厂联合。其中,司隶校尉一职因为负责逮捕审讯,手里掌握有少量兵权。 孔令行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晏谙眼眸一亮:“儿臣遵旨!” 散朝时,晏谦跟上晏谙,抬起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赞许道:“不错啊,这场‘仗’打得漂亮。洹州府这一趟回来,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还替你捏了一把汗,以为你应付不来。” 晏谦看得清楚,今日这场朝会过后,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对晏谙有所改观,包括瑞昌帝。将晏谙调去都察院这个举动,其中的深意可多着呢。 “多谢夸奖。”晏谙笑着应道。 他偏头问道:“太子呢?一散朝人就没影了。” 晏谦前后张望了一番,摇头道:“没见着。怎么了?” “没事。”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在宫门口分别,晏谙走向衡王府马车的方向,遥遥地便见着故岑守在马车边等他,心情一片大好,方才在堂上打车轮战的疲惫在此刻一扫而空。若不是还顾忌身份,真想直接扑过去抱抱他。 想到故岑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晏谙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一刻都不想让他多挂心。可是大庭广众皇宫门口,他大声嚷嚷有失体统,跑过去也不现实,于是他扬起笑脸,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用口型无声地说:大捷! 隔着点距离,故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移不开眼。那个曾经低落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的人,终于又意气风发了起来。 晏谙正快步朝故岑走去,便被赶过来的晏谦叫住了。他转过身,疑惑道:“怎么了?” 什么事方才不能说,还要专门跑一趟? “你不是问我太子上哪去了吗?”晏谦道,“他带着袁太医去御书房了,我怕他又在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赶紧来告诉你。” 袁太医?晏谙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今日早朝太耗费精力,他已经很累了,即便如此还是努力让脑子动起来。 好端端的,晏谨带个太医过去做什么?真要找什么事也不能指望着一个太医吧?这袁太医的医术不是最好的,在太医院的地位也不是最高的,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去洹州府支援过疫病。可血疹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晏谨能翻出什么花样? 晏谙眉心缓缓下沉,有些烦躁。 “难不成是咱们多虑了?可太子带个太医过去,这也太古怪了。”晏谦也想了半天,想破脑袋都没理出来什么头绪。 晏谙缓缓理着思路,晏谨选了袁太医,就定然和疫病有关系。可他自己也染了血疹,还为此丢了半条命,到底能被抓住什么把柄…… 自己刚让瑞昌帝改观,太子和孔令行最想改变的定然是瑞昌帝对自己的态度。没有在朝会时提出来,说明这事不能算他什么大过,大约还要选个他不在的时候,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在瑞昌帝心里留一根刺,时不时扎一下,告诉他这个儿子没你想得那么好,目的就达成了。 毕竟早朝后往御书房跑一趟,若非晏谦好意提醒,他就这么被黑一手都毫不知情。 “想到什么了吗?”晏谦问道。 “不确定。”晏谙只是猜了个五六分,一时间还摸不清晏谨打算拿什么做文章。 “咱们走咱们的,不管他。” “你不往御书房去一趟吗?”晏谦叫住他,明明知道晏谨意图不轨,这家伙倒是淡定得很。 “不去,且让他先得意着罢,我累得很,不急着再去辩解。”晏谙摆摆手,示意他放宽心。 作者有话说: 历史小剧场:明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五月罢御史台,十五年改置都察院,长官为左右都御史;司隶校尉则是汉代的官职。 总之就是私设如山,不要被我误导了呦 第32章 替罪羊 马车没走多远,晏谙就掀开车帘,示意跟在马车旁边的故岑上车。故岑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就照做了。 劝也没用,左右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他早就不像刚开始那样心理斗争强烈了。 “坐过来些,”晏谙拍拍身边的位置,压低声音道,“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车厢很宽敞,故岑原本已经隔着点距离坐下了,闻言只好又起身,猫着腰往晏谙那边挪,结果刚抬起来脚,车夫就发动了车子,车轱辘转起来,故岑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栽。 他原本想往侧面倒,用肩膀抵住车厢,反正怎样都好过朝晏谙那个方向扑,结果晏谙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另一只手,稍微用了用力把他往座位这边拉。 故岑不受控制地往晏谙那边扑,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差点绝望,所幸晏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来了位置,在故岑的努力调整下,虽然有些狼狈,好歹没坐在不该坐的地方。 “小心点。”晏谙松开了手。 “嗯……嗯。”故岑的声音细若蚊呐。 马车轻晃,晏谙靠近了些,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声低语,温热的气息吐在脸侧,故岑整个人僵着,那一块皮肤又痒又麻,起了一层不起眼的鸡皮疙瘩,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酥了。 事情不算复杂,晏谙几句说完,见他没反应,失笑道:“你听了没有?” 第56章 “听、听了!”故岑不敢抬头,他脸颊发烫,一直烧到了脖子根。 晏谙将他这幅窘迫模样尽收眼底,也不戳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欣赏他面上那抹绯红。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御书房了吧?晏谨还被走,我后脚就追过去,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孔令行我识破了他的计划、等着他想别的招对付我吗?同样是反击,我要让他抓不着证据,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晏谙哼声,“想往本王身上泼脏水,就得自己先去泥潭里滚一遭,别想身上干干净净。” 故岑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茫然抬头:“可王爷怎么把自己择出来,虽然不清楚太子说了什么,但这两件事恐怕联系不到一起吧?” “不需要联系到一起,今日朝会,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剩下的无需多言,等消息放出来,父皇心里自会有个分辨。”晏谙笃定道。 “嗯。”故岑对他一向深信不疑。 晏谙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放下去,“今日一切顺利,你爹的手书也帮上了忙。” “能帮上王爷就好。”故岑扬起笑意,像一缕和煦的风拂过晏谙心头。 “不回府了,去宝福酒楼。”晏谙温声道,“这一局大获全胜,咱们庆祝庆祝。” 他其实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想到宫外还有个人在等他,晏谙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踏实感,在母妃病逝之后,他终于不用再孤身奋战。 不知从何时起,他寻到了心的归宿。 都察院说是全程跟进,那就真的是全程跟进,进展、证据、涉案人员……方方面面晏谙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丝细节都没有放过。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他也在学习,往后留在都察院,这种事也不会少。 案子已经闹到了瑞昌帝面前,还有个衡王带着都察院在后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那架势,颇有几分案子查不好,我连你大理寺一并参了的意思。大理寺不敢敷衍,案子进度出奇得快,查证定罪一气呵成。洛边县县令被抄家流放,范玖和吴进因渎职受贿被罢免,再无起用之日,此生仕途无望。 朝会时吏部提起洹州府府尹一职的补任,瑞昌帝难得看向了晏谙,晏谙也顺理成章的提出了故远林的名字。故远林在水患中有功,就算现在不赏,任期满时也该提拔。 毫不意外,因为晏谙当初在漕县写的那份奏折,瑞昌帝对故远林的印象很是不错,这一提议得到了他的首肯。瑞昌帝一点头,孔令行再开口就没意思了。 晏谙在漕县时就料定了这一局面,范玖不论是什么结局,都不可能继续在府尹的位置上待着,为免到时候再上来的新人与孔令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晏谙当时就敲定要把这个位置留到自己人手里。如今,计划达成。 事后,孔修尧跟父亲抱怨:“范玖这个糊涂东西,这么大的事情也敢瞒着不报,把柄落到衡王手里,害得咱们也被衡王摆了一道。如今事情就这样败露,父亲就是想保他都保不住了。” “我只是让他盯着晏谙,这般沉不住气,还连上头的意思都摸不准,这样的人留着能有什么用?哪里值得我去费心思保他。”孔令行不甚在意,范玖在他眼里连一颗棋子都算不上。 “皇上将衡王调到都察院去,还让他带着都察院和大理寺一同负责这个案子。爹,皇上这不仅是看见了衡王,只怕还要重启都察院!”孔修尧眉心拧作一团。 都察院成立后一直被孔令行手底下的御史台压一头,朝中的事插不上手,自然也就一直起不来。这一次事情办妥,都察院就可以光明正大插手御史台的事情了。 “你没看全,不仅如此,皇上还要重启寒门。”孔令行冷笑了一声,“可笑,如今朝堂上位高权重者,有哪个出身寒门?衡王这么一翻腾,歪打正着竟又激起了皇上跟世家为敌的心思。” 为什么这次的案子这么得到重视?除了衡王的一部分原因,最重要的是安怀元这个当事人的身份。他是个中了举的寒门,是个毫无根基却前途不可限量的寒门。在瑞昌帝的授意下,所有涉事官员都被严惩,绝不姑息,更没有放过,这可不是要替安怀元出气,这是向所有寒门学子的示好。 从帝王,到朝堂,再到天下欲通过科举踏上仕途的无数考生,风云变幻,每一道决策背后都蕴含着独有的寓意,官员们通过一卷卷圣旨穿测天子圣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咱们如何打算?”孔令行一提,孔修尧也想到了这一层。 “两个职权相当的部门,就像两个政敌,注定只能留其一,而另一个,被淘汰。都察院、寒门,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皇上准备往衡王手里压多少底牌。”孔令行不慌不忙,衡王还是太天真了,真以为就凭这些便能动摇得了他吗? 孔修尧便放下心来。孔令行看似是自己在和皇权斗争,实际他的身后有强盛且庞大的世家,这些世家自大启建朝,屹立数百年不倒,他们轮流做领导者,从前是赵家李家,如今是孔家,未来也可能是别的家族。无事各自相安、偶有争夺与纠纷,真正面临大事时则可以凝聚在一起一致对外,这就是他们的默契。 但世家之中也出了一个“叛徒”,那就是身为两朝元老的太师傅明海。他叛出了世家,因为他的地位和声望,世家没能将他赶出朝堂,却也架空了他,位高而无权就是傅明海所处的尴尬境地。 第57章 孔令行曾经想借此逼他,因为某个家族的叛出对于世家而言并不是个好兆头,但傅明海始终没有回头。时间长了,孔令行也就作罢了,左右他一个人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流言的事情父亲知道吗?” 孔令行刚抿了一口茶,闻言漫不经心地道:“什么流言?” 孔修尧叹了口气,太子从御书房出来后,京中就传起了流言,说衡王在洹州府的所作所为得罪了仇家,在城门口遭遇的那场袭击根本不是被抢物资的山匪误伤,而是有人蓄意而为。流言愈演愈烈,最后竟传成了太子就是那个仇家。而衡王,顾念手足之情,死里逃生之后都没有多提及此事。 孔令行摩挲着茶碗,“太子怎么说?” 孔修尧有些牙疼。 见儿子这个反应,孔令行扬起一边眉毛,“真是他干的?” “殿下自然是一口否认,可我看那样子……”孔修尧摇了摇头,“可要儿子让人查上一查?” “别,你查到了,别人也就都知道了。”孔令行制止完,脸色不太好看。“想办法把流言压一压罢。” 这流言不用想也知道是晏谙放出来的,保不齐已经传到了瑞昌帝耳朵里,无论瑞昌帝信是不信,他找出来一丝纰漏、想办法在皇帝心里埋的那根刺都已经没用了。 “办个事连尾都扫不干净,被晏谙反咬一口真是不亏!”孔令行烦躁地将茶碗甩在桌上,里面的茶水洒了大半。 他刚刚骂完范玖沉不住气,如今看来,更沉不住气的是晏谨,不帮忙也就算了,为了那一时出气,还被晏谙反过来利用坏他的计。但凡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是晏谙或晏谦,孔令行觉得自己都不用这么累。 “父亲消消气。”孔修尧劝道,“太子总归亲您信您,这已经很难得了。” 孔令行摆摆手,指节抵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那范玖呢?他还能有点用。” 第33章 谜底晓 “流言被压下去没有?”晏谙一边更衣,一边问道。 “算是没有。” “什么叫算是?”晏谙失笑。 “范玖死了,京中传起了第二道流言,说是畏罪自戕。”故岑低声说。 试想,一个已经量刑定罪革职罢免的人,能畏什么罪? “替罪羊啊,”晏谙轻飘飘地笑道,“从不坐以待毙,果然是孔令行的行事风格。” “咱们是不是疏漏了,应该提前把范玖保护起来。”故岑道。 “没用,不是范玖,也可以是吴进,再不济,那个被流放的洛边县前县令,或是洹州府地界随便一个人,不拘是谁,能背锅就行。”晏谙掸了掸衣摆,“无所谓,流言也不用再关注了,本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瑞昌帝的召见就是证明。 “儿臣参见父皇。”晏谙行礼拜见。 “平身吧。”瑞昌帝彰显着他不合时宜的关心,“在洹州府遇刺时受伤了没有?” “伤着了,不过返程前就已经养好了。”晏谙垂眸盯着地面,微微笑了一下,“谢父皇关心。” 晏谙记得他仿佛在奏折上说明了自己先后受伤染疾,这般发问,难道目光都不曾在他的自述上停留哪怕一瞬吗?帝王垂询,本该受宠若惊,是他奢求的太多了。 “主子伤着,是底下的人太不尽心。你也身份贵重,外出时身边当多跟几个人才是。” “儿臣以后一定谨记,”晏谙微微颔首,状似无意提起,“只是没想到区区山匪这般不好对付,除了儿臣的贴身侍卫被救了回来,旁的竟无一人生还。” 不容小觑的山匪吗?瑞昌帝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朕看你身边是少得力的人手,不妨这样,朕从东厂拨一支得力的给你,都是用起来顺手且信得过的,免得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应付不来。” 这才是瑞昌帝叫晏谙过来的真正目的。 都察院、心腹。晏谙欣喜地谢恩跪安,用不着瑞昌帝再去提点什么,父子两人心照不宣。 晏谙离开后,魏兴进来伺候,瑞昌帝闲聊似的随口问道:“流言的事,你怎么看?” 方才晏谙是想提起刺杀的事的,不过被瑞昌帝岔开了过去,也识趣地没有再提。到现在为止,瑞昌帝对这个儿子都还算是满意,有眼力见儿,还是个聪明的,话不用说明一点就通,将都察院交到他手里,瑞昌帝挺放心。 “这,”魏兴陪笑,“奴才哪里好说呢。” “怕什么,朕问你的,还能怪罪你不成。”瑞昌帝跟魏兴闲话,人也松快了不少。 魏兴于是揣摩着瑞昌帝的心思,“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什么大事。奴才斗胆说句浑话,皇上不妨只看作皇子间的小打小闹,暗自较劲罢了,只要没闯出什么大祸,倒也无伤大雅,犯不着皇上为着这个烦心。” 魏兴这话其实已经在偏袒太子了。那日晏谨带着袁太医来御书房,瑞昌帝已经警告过了他,可是即便如此,魏兴还是笃定瑞昌帝心里也如他这话一般偏袒着晏谨。至于衡王,虽有改观,也仅限于此了。 “仅凭他们两个,自然是掀不出什么风浪。”瑞昌帝轻哼了一声,“孔令行如今胆大妄为,愈发放肆了。就凭他也妄想将朕玩弄于股掌,当真以为朕看不出来吗,还是说,就算朕能看出来他也不在意?!” 第58章 “太子竟也被迷了心窍,这般听信于他。”瑞昌帝恨铁不成钢,“朕看他眼里是快没有朕这个父皇了。” 魏兴便知道自己的揣测是对的,即便如此,瑞昌帝都没真正怪罪过晏谨,而是将一切归咎在丞相这个心腹大患身上。 “皇上息怒,奴才觉得,衡王殿下会替皇上分忧的。” “这孩子,不知道从前是藏拙了么,朕竟也没看出来。这次办得着实出色,希望后边别让朕失望。”瑞昌帝嘱咐道,“都察院虽说给了他,到底还没起来,只是个幌子,让东厂的好生辅助他。” 魏兴自然应下。 故岑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他,遥遥地便看出来晏谙脚步轻快,走近了果然见他眉目舒展,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刚唤了一声“王爷”,就被扣住手腕拉上了马车。 故岑坐在马车里默然扶额,他怎么又上来了。 “父皇让我好生管教下人,”晏谙扬了扬眉,“正好,之前挑出来的那部分人也不必再留,寻个由头全部打发了,本王看他们不爽很久了。” 之前韬光养晦,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动作,如今不用再畏手畏脚的,这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他的衡王府布置得固若金汤,绝不要再落得前世背腹受敌的下场。 故岑理解他的畅快:“属下回去就办,空出来的重要位置就由身份干净的人顶上,人手实在不够了就买一批家世清白的人进来。” “太过聪明机灵的不要,老实本分就行。数量不用太多,王府里的下人数量可以适当裁剪一些。”晏谙补充道,左右这衡王府就他一个主子,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人少了便于管理,府里也能清静些,还能省下一笔开支。 由于早就摸排好了人,故岑动作迅速,这一趟回去,外表依旧如往日一般宁静的衡王府内里炸开了锅,今日一个手脚不干净,明日一个玩忽职守,将府上的眼线尽数清了出去,晏谨气得跳脚,却也无计可施。如今的衡王早已不想当初那般好拿捏了,下的套都困不住晏谙,更别说还想将手伸到衡王府去。 眼瞅着身边共事的人越来越少,仆役们人人自危,连做事都更谨慎细致了些,毕竟被赶出王府丢了饭碗是小,惹恼了王爷丢了性命则大。晏谙还顺带在一众下人眼中变得更有威严了些,这都是后话了。 时间回到正轨,马车内故岑笑着道:“王爷料事如神,今日都如王爷预想一般。” “不是我猜得准,本来就是一笔交易。”晏谙道,“孔令行不是都找了范玖当替罪羊了吗?能堵住悠悠众口的理由有了,父皇不想我再拿流言生事,就别纠结于我被太子揪住的那点错处,再者,他还想用我,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孔令行近年来的吃相越来越难看,也算是推了父皇一把。” “那刺杀的事情呢?”故岑皱着眉追问,“王爷被不清不楚地刺杀,凶险非常,皇上不彻查、不惩处,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了?” 这一揭过,往后都不可能再重提了。 “傻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若非晏谨非要演这一出,刺杀一事连流言都未必会起,权当吃个哑巴亏,以后出门看黄历,多带两个人。” 故岑脸上的笑意没了,闷着头应了一声。 “本王原本也没什么事,倒是你,把人吓得半死,下次可别这么不要命了。再不成,本王想个办法坑晏谨一把,给你出出气?”晏谙察觉他兴致不高,有意逗他。 故岑垂眸摇摇头,太子只是名声受损,晏谙却是实打实的在刀光剑影里厮杀,双方付出的代价根本就不平等,更何况刺杀本就是太子蓄意而为……他正替自家王爷难受着,却听见晏谙忽然放轻了声音。 “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子凭母贵,太子居嫡居长,父皇对他寄予厚望;怀王有个得宠的母妃,也很得父皇喜欢。本王从小就知道,我从来都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晏谙眸中憧憬、羡艳、落寞、失望……神色复杂,最后投向故岑,想释然地笑笑,却忍不住心里发酸,“你知道吗,在宁涧县时本王一直很羡慕你,那种被人挂心的滋味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过了……” 他仓皇移开视线,果然,自己一个人还没觉得什么,有人心疼了就委屈了。 那一瞬,故岑真的很想上去抱抱他,告诉他自己爱他,愿意关心他,护着他……可是故岑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衡王府的一个侍卫罢了,得主子赏识被提拔到如今的位置,要做的就是保证晏谙的安全,至于旁的,皆是僭越。 “没关系。”晏谙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语,“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这些东西对于我而言,还不如一点好处来得实在。我想要的,用不着别人施舍。” 故岑指尖抠着掌心,是了,他能给的这些,晏谙根本就不需要。两个人的身份本就是云泥之别,他大抵是疯了,才会去肖想这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到他面前晃了晃,故岑猛然回神,被吓得往后一缩。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谙收回手搭在膝头,说话时身体下意识往故岑那便倾了倾。 两人之间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这么一来就处于一个很微妙的距离,故岑躲了太明显,不躲他自己又别扭,一只手紧紧抓着座位边缘,僵着身子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 第59章 “最近老见你出神,你以前可不这样。”晏谙又靠了回去,故岑猛地松了口气,结果晏谙下一句就是:“别是心里头装了哪位姑娘,天天想人家吧?” 故岑某个瞬间被戳中了一半的心思,两颊闪过一抹绯红:“王爷别打趣属下。” “行行行,不打趣,咱说正事。”晏谙道,“安怀元这事算是摆平了,你抽空再替我跑一趟,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安心心住着,明年开春金榜题名才是正经事。” 第34章 初乍到 都察院的大院当年修葺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毕竟是皇帝亲设的部门,底下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都觉得这地方前途势必一片大好,没成想成立即败落,从建成至今形同虚设,如今整个大院几乎不会有人踏足,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事实上,若非瑞昌帝在朝堂上高调地将晏谙调来,都察院的存在感已经低到没有人会想起它的程度了。 晏谙站在门口抬头打量着,原本应该是朱红色的大门颜色暗沉,有的地方有些斑驳掉漆,不过不算严重。推开门往里走,院子里的草木应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枯枝黄叶到处都是,不少本应该栽着草木的地方都空着,只剩两株生命力顽强的蔫头耷脑地垂着枝条插在干裂的土里,瞧着半死不活。 这还没到深秋呢,就到处都一副萧条模样。晏谙扯了扯嘴角,院子荒凉也就算了,人都死哪去了?他进来这么半天,连个出来迎接的鬼影都没见着,这要是进来个贼,给你摸干净了都不知道有人来过……不过也是,这院子可以说就剩了个空壳子,也没什么好摸的,估计能摸走的东西他们自己人就先顺完了。 晏谙径直走到正堂,准备推门的手想想又缩了回来,上下扫了两眼,寻思这大院虽说从建成到现在就没翻新修缮过,但毕竟时日不长,算不上年久失修,应当承受得住。 于是提了提衣摆,一脚踹了上去—— “哐当”一声,声势浩大。 门内的场景还真没让他失望。 本该铺着文书卷宗的桌子上堆满了瓜子皮和花生壳,桌边坐着的众人姿态各异,脱靴的,看话本子的,甚至还有个翘着两条椅子腿嘬酒的,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吓了一跳,一个不慎翻了过去,酒洒了满地。 晏谙抱着手臂冷哼了声:“悠哉啊各位。” 众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看着他,彼此之间先交换了几个眼神。 都察院建成之初风光无限,不少人都争着抢着往里挤,觉得是个容易得圣上青眼的好地方。结果没过多久就被御史台挤得无处立足,眼瞅着瑞昌帝也没了扶持的意思,有点背景的都趁早跑到了别处去,剩在这儿的都是些混日子的人。 那酒鬼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肉多,估摸着这一下也没摔多疼,要不然不能第一件事就是去心疼他的酒。 “都洒了?怪我,惊着你们了。这样,出门右拐,打二两好酒,我请客作赔,你慢慢品,回家喝!” 一旁的经历早就将搭在桌角的两条腿放下来,不动声色地站起了身,见这醉鬼还醉醺醺的没反应过来,上前道:“殿下,我是这儿的经历,咱们都察院的总都调走了,佥都也空着,往下数就是我品阶最高,平常什么事都由我负责。殿下头一次来都察院,不清楚咱们这儿的情况。”他指了指还醉着的胖子,“这是照磨所的检校。” 好几日前他们就得到消息,衡王晏谙被调来了都察院,还为此装了两天样子,结果迟迟没等来这位新上任的校尉,也就恢复老样子,该干嘛干嘛了。今天晏谙突然到来的确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可那又如何?这经历心里想当然认为晏谙不过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立个威风罢了。 晏谙在心里冷笑,这经历看着面上恭敬,实则话里话外都是刺,一口一个“咱们这”,合着他们一伙的,屋子里就他一个外人。 前段时间忙着安怀元的事没顾上管都察院,参与查案也都只是借了都察院个名头,没来得及过来看两眼,今天有空了过来一看,简直一群完蛋玩意。 “检校?喝成这副样子,校得出来吗?都察院的事务委托给了你是吧,我且问你,他要真误了什么大事,你负责吗?” “这……”经历自觉这话是个坑,没贸然接,赔笑着道:“咱们都察院如今也没什么事要做……” “日后便有了。”晏谙扫视在场的人,脸上没有笑意,“从进了都察院的大门开始,到处都死气沉沉的,白瞎了这么好的地段,真当与世隔绝呢?” 他的视线最后落到经历身上,“你是这儿品级最高的是吧?” “是,殿下。”经历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殿什么下,进了都察院的大门,我是这的司隶校尉!”晏谙眼神危险:“今日是他自己回家,若是你负责,便跟他一起回家。” 经历被当众这般驳了面子,脸色难看极了,晏谙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当值期间没有饮酒的规矩,再让我看见如今日这般,有一个算一个,趁早卷铺盖走人!都察院不养吃干饭的闲人,能干干,不能干滚蛋!” 众人都低眉顺眼地应着,有不服气也得憋在肚子里。他们这些人被丢在都察院无人问津,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可言,别说晏谙如今是他们的上司,光凭着衡王的身份,那也不是他们能开罪得起的。 第60章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方既然是个硬茬儿,跟他们想得不一样,那就别上赶着往枪口上撞了。 “行了,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把这收拾干净,乌烟瘴气的成什么样子。还有外边那些枯枝败叶的,一并清扫了,看着堵得慌。” 晏谙叫住刚准备离开的经历:“你等等,过来给我带个路。” 都察院成立即落寞是有原因的,除了孔令行的有意打压,职权划分也是个严重问题,光这一点就跟不止一个部门有冲突。比如司隶校尉巡查辑捕的权力,按道理应该属于大理寺职权范围。 总都虽为都察院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但司隶校尉手里的兵权连总都都不能干预,因此这个职位不说与总都平起平坐,起码也要在佥都之上。但瑞昌帝成立都察院的目的不是针对大理寺,而是要架空御史台,是以司隶校尉屈居四品,没多久就空了下来,形同虚设。 瑞昌帝将晏谙调来的举动有太多深意,除去督察逮捕,最不容忽略的便是这一小股兵权。 都察院衰落得太快,这支军队根本没来得及扩招,原本就不足千人的队伍只剩寥寥数百,剩在这儿的都是些没处可去的,每日来点个卯,挂着腰牌就有俸禄能领。 说是少量兵权,实则人数比起千户所都还差了一大截,质量那更是良莠不齐……一言难尽。晏谙搓了把脸,让带路的经历回去了,自己往训练场走。 总比没有强。 今日晏谙去了都察院迟迟没有回来,故岑办完事回府,想起武艺不可荒废,便独自到湖边的空地处练剑。这里是去书房的必经之路,晏谙回来了他也能知道,不会误事。 于是晏谙经过时,遥遥的便见一人在湖边练剑,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拖沓,三尺青锋剑芒耀眼。 黄昏的日光斜洒在他身上,窄袖劲装包裹的身形修长匀称,勾勒出流畅完美的曲线,晏谙只望了一眼就没能再移开视线,方才还累得要去榻上躺尸的想法被抛在脑后,只站在这里看着故岑将一招一式打完。 明明自己也是细腰窄背……晏谙盯着那被腰封束着的纤细腰身,看久了莫名有些口干。 故岑调理好气息,稳稳地打出最后一式,探出的长剑未及撤回,右手小臂便被人从后方握住。练剑过程一直保持警觉,故岑下意识提起左肘击打,却被身后那人拦了下来,将他的力道化解了。 地面上,两道拉长的影子贴合在一起。 晏谙将他执剑的右手托高了些,方才去接他下意识的防备,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故岑身上,因为比故岑略高,是以略微低了低头,偏过脸在他耳侧道:“抬高些——打得不错。” 太近了……故岑呼吸一窒,好不容易维持的气息全乱了。那一击明明可以侧身躲开的,为什么偏要接下来,还这样接,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揽在怀里了。 晏谙却没急着放开,松开手之后顺势将胳膊搭在故岑肩头,放松身子从后面靠在故岑身上,“手底下那些个歪瓜裂枣,能有你一半我都不至于累成这样。”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故岑侧颜,额间沁出一层薄汗,沾粘着几缕碎发,睫羽又密又长,鼻梁高挺,嘴唇微抿,面颊微微泛着红。 雨夜初见时,晏谙便知道他样貌出挑,此刻没了腾腾杀气,这副略带羞涩的模样能将他的魂勾了去。 晏谙喉结滚动,低声说:“你气息乱了。” 故岑:“……” 不止气息,他心神也乱了。 故岑深吸一口气,晏谙终于将手从他绷直的身上移开,脚下挪了两步,顺势抱着胳膊倚在一块假山上。 “王爷累了一天,属下让人给王爷准备晚饭吧。” “吃饭先不急,不是很饿,陪他们训了一天,出了一身汗不说,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先沐浴。” “那属下去给王爷放水。” 故岑转身刚要走,便被晏谙叫住了:“诶,那个……水温凉一点,别太热。” 故岑点头应下,脚步匆忙,晏谙总觉得他逃似的。 目送故岑离开,晏谙用舌尖顶了顶腮帮,方才贴得有些近而已,他居然起了反应,此刻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直想一个猛子扎进去降降那股燥意。 晏谙低声骂了一句。 他这是怎么了? 第35章 逐出场 都察院的文职都是些欺软怕硬的,知道晏谙不好惹,便没人去碰这枚硬钉子出风头,毕竟在这个没有总都的都察院,司隶校尉就是品阶最高的那个,瑞昌帝把晏谙调在这个位置上明摆了就是要晏谙接手整个都察院。 这些日子晏谙几乎住在了校场,他的到来和接管使训练强度陡然加大,操练的种类也多了起来,过惯了从前那种清闲日子的自然受不住,晏谙也不惯着,通通踢出去。 队伍里的大多都是些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除了这些不思进取的,总有人追求上进,想闯出一番事业。找机会在晏谙跟前露脸的有,默不作声暗自努力的也有,晏谙都看在眼里,挑了几个有能力的出来升作小旗,除了俸禄跟着涨,晏谙还掏腰包补上一份赏赐。御下讲究一个赏罚分明,晏谙深知此理,从不吝啬什么。 今日的训练内容是射箭,晏谙按时到训练场,士兵们迅速集合,不像刚开始那样懒懒散散,瞧着顺眼多了。 第61章 几个小旗整理好自己管理的队列,来向晏谙禀报人有没有到齐,晏谙一一听过去,轮到廉宇时,他管理的队伍有一人未到。 廉宇在心里叹了口气,总是只有他的队伍来不齐,校尉一定该生气了吧。他已经提醒了许多次,可这人非但不改,还给他银钱叫他不要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 “谁?” “翟峻生。” 又是这个人,晏谙已经记住他的名字了,好像是司狱的儿子,整个一个纨绔,整日里就想着偷奸耍滑,迟到早退总有他,自己不守规矩也便罢了,还总是撺掇着旁人跟他一起。 晏谙没多说什么,示意自己知道了。 远处的靶子竖起来,训练场上的士兵拉弓射箭,晏谙在场上巡视,见哪个姿势不标准便上去纠正一下。 “左臂下沉,肘内旋,用左手虎口推弓。”晏谙矫正完廉宇的动作,顺手从旁边捞了一张弓搭上箭,“我做个示范给你看。” 廉宇认真看晏谙的动作,见他拉开弓瞄准靶心,却在箭脱弦前调转了方向。 翟峻生半个时辰前才刚从挽香楼的软榻上醒过来,正打算趁着大家都在训练,从门口悄悄溜进来,不知不觉地混到队伍里,今日就不能算他晚到。结果刚进来还没往里走两步,一支箭就直直的冲他飞了过来,从他面前划过,“铮”地一声钉在他他身侧的木桩子上。 翟峻生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但凡他动作快点再往前挪一步,这支箭现在就该插在他脑袋上。 顺着箭射过来的方向看去,晏谙垂下胳膊将弓扔到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今日天好,晌午的阳光挺刺眼。晏谙眯着眼睛瞧他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问道:“哪去了?” “起晚了。”翟峻生走到他面前,瞪了他身后的廉宇一眼,怪他又不替自己遮掩,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进来就被晏谙抓个现行。 “醉成这样,想起也起不来吧?”晏谙闻到了他身上混着脂粉气息的酒味,自然也将他那点小动作收入囊中。廉宇没什么背景,但军中如翟峻生这般身份的也不少,都像他这样把一身臭毛病带进来,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那这兵也不用练了。 “浑身酒气就敢往我跟前凑,谁给你的胆子?我早八百年就赶走过一酒鬼,怎么,你就这般着急要步他的后尘?” “不敢不敢,”翟峻生拿出那股嬉皮笑脸不讲理的痞劲儿,好歹是官家子弟,看着却跟街头的泼皮无赖没什么两样。“那检校该罚!我爹跟我说过这事,我记着呢忘不了!不过是昨晚喝了点,早醒了,身上沾了点酒气罢了。” 他开罪不起晏谙,却觉得自己爹也是都察院的,晏谙总得给同僚留个面子,不能把他赶走。 晏谙果然不再多斥责什么,只叫他拿起弓,射一箭来瞧瞧。 翟峻生架起方才晏谙用的那把弓,搭上箭之后对着靶子瞄了好久,晏谙在一边抱着胳膊耐着性子等,见那箭头抖抖抖,最后“嗖”地射出去,斜斜地插在靶子上,距离红心老远。 晏谙嗤笑了一声,翟峻生一脸烦躁。 “你在这儿慢慢练吧,廉宇教教他。”晏谙转身对练了半晌的士兵扬声道:“其余人,休息半柱香的时间。” 走之前,晏谙余光瞥见廉宇搭箭给他做了个示范,正中靶心。 晏谙刚找了个地方坐下,还没来得及放空一会儿,不远处便一阵躁动,瞧着八成是廉宇的方向。 “大人,”有士兵来报,“翟峻生和廉宇打起来了。” 晏谙听罢什么都没说,顿了顿,才起身大步流星地折回去。 翟峻生已经被人拉开了,廉宇不要人搀扶,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低着头一言不发。 谁打了谁,一目了然。 “还真是反了天了,”晏谙的目光狠狠刮在翟峻生脸上,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也懒得追究起因了。 “当着我的眼也敢犯上作乱,想动手便动手,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有胆有谋?今日敢对着队伍里的小旗动手,明日怕不是要爬到我头上来撒野!我可不敢容你这样的,腰牌留下,你可以滚了。” 翟峻生慌了一瞬,这要是被赶出去了,还不知道他爹回去得怎么打他呢! “要滚也是他滚!”翟峻生索性指着廉宇的鼻子骂,“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晏谙气笑了:“他是我提拔上来的小旗!所有成绩全优,综合考评不知道比你强上多少倍,凭你那吊车尾的骑射水平,上了战场就是去送人头,有什么资格在人家面前叫板?” 翟峻生涨红了脸:“我爹是司狱!” 他觉得自己搬出了救兵,殊不知他爹现在也在晏谙手底下夹着尾巴做人,晏谙不吃这套。 “我打交道的官员就没有低于六品的!甭管你老子是谁,进了这儿就得给我遵守军纪,不服管教的通通滚蛋!” 翟峻生愤愤将腰牌扯下来丢在地上,被晏谙一瞪,灰溜溜地走了。 晏谙扫视着围在四周的兵,扬声道:“我第一天就讲过规矩,不论是什么身份,进了门挂上腰牌就是亲兄弟,上上下下必须一条心!这儿不是耍威风装官大的地方,就是有什么深仇大怨,也都得给我化干戈为玉帛。从今日起,我不希望在队伍里看到任何明里暗里的排挤构陷,都听明白了吗?!” 第62章 “听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气势震天。 “行了,都继续训练去罢。” 人群散去,晏谙注视着廉宇离开的背影,稍稍眯了眯眼眸。 一整日的训练结束,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晏谙也准备回府,临走前,看见空旷的训练场上还有一道身影。 “身上还有伤,也不早点回去休息。”晏谙见那箭篓里空了大半,不远处靶子的红心上插着好几支箭。 廉宇刚调整好姿势,冷不丁听见晏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急着行礼问安,想收手又没来得及,这么一晃,竟然脱靶了。 晏谙噗嗤一声乐了:“原来我这么吓人啊。” 廉宇转过身行礼,面对晏谙的调侃,他根本不敢接,只是低声道:“让大人见笑了。” “见了我忐忑成这样,怎么,觉得我会因为今天事责罚你、撤你的职?” 廉宇的心思被猜了个正着。 他咬牙忐忑了半天,却听晏谙话锋一转,问道:“身上的伤找军医看过没有?” “不要紧。”廉宇摇摇头。 “今日那混子朝你撒泼,你倒沉得住气,一声不吭的。”晏谙笑着瞥了他一眼。 习惯了。廉宇低着头,他这没出身的,在军中受点打骂欺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话他没说出口,但晏谙一猜一个准。 “从前一直这个样是吧?今后就有规矩了,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不用忍气吞声。在我手底下,不看出身看能力,你够勤奋刻苦,不会一直被他们压着的。” 廉宇一怔,校尉大人这意思是…… 晏谙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第36章 暗香怯 “这件也一并拿去洗了。”妆容精致的女子素手一扬,衣衫便被轻飘飘地丢了过来。 薄纱料子落在怀里,带来了一阵幽幽的脂粉香气,女孩低头吸了吸鼻子,好香。 红袖跑出去将待会儿要浆洗衣裳放在木盆里,没舍得走,又折了回来,缩在云母屏风后头看绯云拿棉布擦拭她的琵琶,动作又轻又柔,发髻也盘得一丝不苟,只有步摇微微摇曳,不像旁的姑娘们都溜着两绺发丝。 红袖没见过朱门里的大家闺秀,但她觉得,大家闺秀一定是绯云这样的。 绯云是挽香楼最出名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更对她那镶宝紫檀琵琶珍视非常,从不允许旁人触碰,因此没少被楼里别的姐儿议论性子古怪。红袖刚来时不知道,想着帮忙,结果犯了绯云的忌讳,被拧着耳朵骂了好一顿,从此再不敢碰。 自那以后绯云没拿正眼瞧过她,红袖心里生怯,不敢往绯云跟前凑,却从没记恨过她。她生得这样好看,仿佛天上的仙女,性子再高傲也有人愿意捧着。 红袖往旁边挪了挪,探出大半个脑袋看别的姐儿搽脂抹粉,纤纤玉指在首饰匣里挑挑拣拣,扶戴各色金银珠玉,眸中满是羡艳。 有位姐儿在几副耳坠之间选来选去拿不定主意,扭头瞧见红袖往这边张望,染了丹蔻的指尖勾了勾叫她过来:“来帮姐姐挑挑,这几个耳坠哪个好看?” “都好看。”红袖如实回答道。坠在金线上的明珠流转着光泽,这些宝贝她之前从未见过。 那姐儿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红唇一撇,随手将几个耳坠丢回匣中。 “你叫她看?”旁边的姐儿对着铜镜往发间簪了一支鎏金的累丝珠钗,回过头打量了红袖一眼,“倒是生了双漂亮眼睛,只可惜没见过世面。” “我听说,今日要来的燕公子其实是太子爷?”姐儿不再理睬红袖,跟身边的姐妹低语。 “谁知道呢?总归是个富贵少爷,伺候好了准没错……” “诶呦姑娘们,眼看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曾收拾停当吗?”潘妈妈一袭石榴红的团花曳地长裙出现在门口,她就是挽香楼的老鸨。“贵客马上便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姐儿们娇声应着,纷纷起身披上云霞似的绫罗绸缎,举手投足间尽是弱柳扶风之态,跟着妈妈匆忙下楼去了。转眼间,屋子里就剩下红袖一个人。 不知谁的广袖将一盒口脂拂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红袖脚边。她俯身捡起来,拿指尖小心翼翼地沾了点抹在唇上。 铜镜映着少女略显稚嫩的秀美脸庞,清澈的眸中盛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同一片夜幕笼罩下,挽香楼内莺歌燕语,亮如白昼,衡王府书房里的灯也一直到深夜都没有熄。 将一支散漫的队伍训练成军纪严明的优秀军队,其难度可想而知,故岑每日都能见晏谙带着疲色回来。饶是如此也没有早早休息,一回来就在书房里看东厂那边递来的情报。 故岑替他整理归纳时扫过两眼,都是些品阶不算太高的官员的基本信息,从党派亲友到曾任职位,甚至是每年的考课成绩和评述等级,极尽周详。 故岑泡了茶,怕晏谙这么晚了会饿,又取了两碟点心,端到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里头没什么动静又不敢进去,几次鼓起勇气伸手推门都缩了回来。深秋的夜晚风已经很凉了,故岑反倒被自己纠结出来一层薄汗。 眼看就是岁末了,大启的考课制度是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今年就是大考。这将会是晏谙带领都察院打得第一场“仗”,为此晏谙准备了很久。 第63章 晏谙将细细挑出来的那部分重新翻看了一遍,将其中几人的名字圈出来,分成两摞。 小考定第备案,大考综合几年小考等级决定赏罚黜陟,原本是为了促使官员勤政廉政,如今却成了贪官污吏敛财的好时机。如左边这一摞,就是家底殷实能拿出贿赂的,每年考核都是上等,只待今年升迁:拿不出来的那便是中下等,在右边那一摞。 晏谙终于从书山卷海中抬起头,扭着酸痛的脖子望向门口,瞥见那儿有道影影绰绰的人影,从身量来看,一眼就能辨出是谁。 故岑纠结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贸然进去打搅王爷的好,自己就守在门边,望着里头的烛光出神。 心悦之人与自己仅有一门之隔,他是何等的幸运,能留在这衡王府,留在心上人身边,日日伴着他、瞧着他……故岑从不敢肖想太多,如今这般他已经很满足了。 秋夜微凉,故岑却不觉得冷,只是站在这里,胸口就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故岑回了神,笑着看向晏谙,唤了一声“王爷”。 “怎么不进去?”晏谙以为这个时辰,故岑都已经歇下了,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就那么傻乎乎的端着托盘站在这里喝凉风,要是自己没看到,怕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我不是说了,书房准你出入的吗?” “属下怕贸然进去打搅了王爷就不好了,也没等多久,不妨事的。” 晏谙上前里两步,屈指碰了碰茶壶,抬头有些无奈道:“茶都凉了,还说不久。” “那属下再重新沏壶热的来……” 见他转身要走,晏谙连忙叫住他:“凉茶正好提神,这么晚了快别忙了,端进来吧!” 故岑又应了一声,这才踏进书房。 书案上被晏谙堆了一摞一摞的名单,还有许多随手搁在一边的,杂乱得不成样子。故岑将托盘放在桌边,顺手替晏谙整理了一下桌子,没有改变放置顺序,只是码整齐了收拢在一角。 贤惠又贴心,还生得这样好看,晏谙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目光从故岑的侧颜移到他骨节分明的双手,可怜巴巴的在门口吹了半天冷风,也不知道手凉不凉……晏谙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上去把人揽在怀里暖暖。 余光瞥见晏谙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故岑整个人都拘谨了起来,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差点把砚台扣翻。 晏谙轻笑了一声,上前把砚台摆正,顺手拉过故岑的手,替他搓掉了指腹沾上的墨痕。 故岑绷直了胳膊,或许是他真的吹久了夜风手指发凉,只觉得晏谙的指尖烫的吓人,那股灼热感一直烧到了脸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晏谙,自己心里已经是小鹿乱撞,晏谙面上却因为认真而显得一派平静,只剩下眼尾浅浅的笑意尚未退去。 “虽说……明日是休沐,但,王爷还是不要熬太晚……早些睡吧。”故岑结结巴巴地小声道。 “好。”晏谙欣然应允。 见他终于搓完了,故岑连忙抽回手,连一句“属下告退”都没来得及说,逃也似的跑出去了,连门都忘了关。 把人给吓得落荒而逃,晏谙反倒心情大好,忙活了一晚上的疲惫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笑着慢慢走到门口时,故岑已经跑没影儿了。 他抬头望着天空中那轮皎皎明月,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 大启的秋还算不上太冷,而此时的漠北已经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作者有话说: 看着空空如也的存稿箱陷入了沉思…… 第37章 不归客 “我提醒过你,离乌达尔的妹妹远一点,为什么不听话?!” 晏棠被狠狠掼在榻上,绝望地闭上眼睛。阿布尔斯却用力掐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说,你和那些地位低贱的人待在一起。” 晏棠双目空洞,她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不敢有,因为那样会惹来阿布尔斯更疯狂的殴打。 蔽体的衣物被粗鲁地剥开,肌肤倏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晏棠忍不住缩瑟了一下。 除了冷,还有恐惧。 泪水悄然划过眼角,晏棠嫌恶地别过头,不去看身前的阿布尔斯一眼。体格健硕的男人像是在玩弄到手的猎物,此刻早已不在意猎物是以何种姿态被自己欺辱。 身上传来的剧痛,口腔中弥漫起血腥味,晏棠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忍受阿布尔斯在她身上肆意践踏,几近昏厥。 只有忍受,别无他法。 翌日,含玉在帐外踌躇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等得心急如焚时,阿布尔斯终于掀帘出来了。她立刻低眉俯首地站在一边,想等阿布尔斯走了,赶紧进去看看公主怎么样了。 原本,她是应该尊阿布尔斯一声“驸马”的,晏棠作为大启尊贵的公主,不知多少男儿想求娶公主做驸马,偏偏阿布尔斯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含玉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宁愿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一边,最好阿布尔斯看都不要看她一眼。 可天不遂人愿,阿布尔斯今日并没有忽视她,反而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极具压迫感地道:“看好公主,否则我会让人来顶替你留在公主身边。” “是……王子殿下。” 第64章 目送阿布尔斯走远,含玉慌忙挑帘进去,帐内果然一片狼藉。晏棠蜷在榻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憔悴的脸上还带着青紫痕迹,不用看也知道,被褥遮掩的身体上定是伤痕累累。 含玉心疼得险些落下泪来,俯身小心翼翼地询问:“公主,奴婢给您梳洗一下吧?” “出去。”布满干涸血迹的嘴唇动了动,晏棠眼中没有一丝起伏波澜,只是机械而麻木地重复这两个字,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沙哑。 含玉知道她这是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这幅丑态,怕自己会刺激到她的情绪,轻声安抚了几句,也只得退出去了。 帐外很冷,晏棠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受不得一点寒了。含玉放下帘子,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陌生的草原,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布尔斯暴虐成性,稍有不顺意都要在女人身上发泄,对待晏棠早已没了刚开始的那点顾忌,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次留宿,晏棠都会被折磨得几日下不了榻。从前晏棠还会向她哭,发泄出来多少能好些;可近几次都像是失了魂一般,整个人看不到一丝生气,含玉真怕哪天公主被活生生逼疯。 “你哭了。” 蹲在地上的含玉闻声抬头,是娜雅来了。小姑娘弯腰想替她擦擦眼泪,但含玉记起阿布尔斯的警告,心头颤了颤,紧张地站了起来,甚至下意识退了两步。 探出去的手落了空,娜雅只好收了回来,“玉姐姐为什么哭?” 含玉没办法答,只是扯了扯嘴角,牵强笑笑。 见她不愿多说,娜雅也不再追问,看向帐子里头:“公主姐姐在干嘛?我来找她学诗,昨天的诗还没有学完……” “王女,”含玉面露难色,“公主她身子不舒服……她病了,您这段日子还是莫要来找公主了。” “病了?什么病?我进去瞧……” “王女!”含玉再次把人拦了下来。 “哦。”娜雅见她犯难,也明白了过来,靴尖磨蹭着地面,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盒递给含玉,“这是我哥哥的伤药,效果很好,你替我拿给公主姐姐用吧。” 含玉推托着不敢接,“这是乌达尔王子的东西……” “我没有偷我哥哥的东西,这是他给我的。”娜雅重申道,“那,你让公主姐姐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含玉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身影,捏紧了手里的药膏,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晏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娜雅也是漠北唯一一个关心她们的人。但她只是个不受宠的王女,身份跟阿布尔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面对现实的困境,小姑娘帮不了她们,含玉也不敢再拿公主冒半点险了。 回到哥哥帐子里,娜雅闷闷不乐地往乌达尔面前一趴。 乌达尔正在擦拭一把漠北样式的刀,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去找公主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往日里,娜雅都恨不得太阳落山了才从公主那里回来,再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分享晏棠今日都教了她些什么。 “我没见到公主姐姐。”娜雅撇着嘴,“公主身子不舒服,含玉不让我进去。” 乌达尔擦拭的手一顿,他知道,阿布尔斯昨晚又在公主那里留宿了。 “药呢?你给公主了吗?” “给了。” 乌达尔便继续擦他的刀,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之前就说过,不要总是去找公主,你不听。既然公主眼下病了,这段时间就先不要去打搅她了。” “知道啦!”娜雅托着腮,不太高兴,“那公主姐姐教了一半的诗,你教我吗?!” “我哪会什么诗啊?”乌达尔笑了笑,起身找出一本自己珍藏的中原诗文递给娜雅,“你自己学吧。” 娜雅翻了一会儿,懊恼道:“我不识得字,看不懂!” “公主日日教你学诗,没教你认中原字?” “教是教了,但都是用到哪个教我哪个,这里面许多字我都不认得。”娜雅又翻了几页,“这个字好眼熟!公主昨天好像提到了,哥哥,你认识这个字吗?” 乌达尔看了一眼,说道:“是‘客’。” “啊对,公主说她叫什么……呃,不……不归?不归客,哥哥,你知道‘不归客’是什么意思吗?我昨日问时,公主却不愿意讲。” 等了许久,才听乌达尔缓缓道:“公主这是想家了……” 休沐日,晏谙一觉睡到晌午才起,吃过午膳后便泡在了书阁里,顺便把故岑也捞了过来。 两人一人一张书案,翻看从架子中找出来的好几摞兵书。晏谙对排兵布阵是真的没什么涉猎,原本都是躺在书架上蒙尘的书,为了练好他手里那几个兵不得不硬着头皮看,翻了半柱香的时间,视线就莫名其妙跑到了故岑身上去。 一开始还是偷瞄,后来发现故岑几本兵书看得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有双眼睛一直乱瞟,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眉骨、鼻梁、唇线……晏谙看得赏心悦目,怎么有人能这样好看,哪里都生得恰到好处,端的叫人移不开眼。 他近来不知怎么回事,总不得安眠,每每躺在榻上放空大脑准备入睡时,眼前便浮现出故岑的模样,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看样子,今晚这盏走马灯又要添一面画了。 第65章 故岑还不知道晏谙一天到晚不是想正事就是想自己,翻书时无意往他那边瞥了一眼,正好对上晏谙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目光。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晏谙也没想着他会突然抬头看过来,明显愣了一下,旋即毫不慌乱的冲他笑了笑。 “看的什么这么入迷?” 故岑:“兵书啊,王爷面前不也是吗?” “那怎么我手里这本就这般无趣。”晏谙干脆起身,“我看看你的。” 故岑想起身给晏谙腾个地方,结果被按回了座位上。晏谙一只手臂搭在故岑肩上,身子稍稍前倾,另一只手肘架在书案上,正好能看到书上的字。 于是故岑感受着一边肩上不轻不重的重量,以及两人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又不敢动了。 微微抬头就能看到晏谙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再往下就是稍稍突起的喉结……故岑匆匆收回视线,盯着书上的字做掩饰,半晌一句话都没看进去,只听晏谙问了句:“你对这些很感兴趣?” “排兵布阵,战术策略,属下自小便爱研究这些,在家时将父亲的兵书都翻遍了。”故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爷这里的藏书更多,种类也丰富,这才一时看入了迷。” “这有什么,只要你想看,随时来找书便是了,不必请示我,回头叫负责整理书册的人把兵书都挑出来,送到你房中慢慢看。” 故岑忙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晏谙摆摆手,“不然放着也是落灰,没人看才可惜了呢。从前都不知你还懂兵法,若非跟了我,到军营里去闯出一番事业来,说不准还能封个大将军……唉,莫不是本王误了一位将才。” “不不不,”故岑听他越说越离谱,赶忙出言,“属下不过是囫囵吞枣地看了些书,连纸上谈兵都称不上,王爷可别说笑了。” “连打趣两句都不行了。”晏谙面上撇嘴,心里暗自发笑,你若到军营里闯荡去了,本王可如何是好。 “今日正好无事,咱们就在这里慢慢看。” 香炉缓缓腾起轻烟,日光照射的地方能看到纤尘浮动,藏书阁内一派静好。 故岑看完手上这本,扭了扭脖颈看向晏谙,不禁轻笑出声。 晏谙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忽然一下栽狠了,醒了一半,睁眼便见故岑瞅着自己笑。 “王爷若实在看不下去,便别在这里耗着了。” “比上书房的文章还无聊。”晏谙抹了把脸,决定认清现实,“算了,我没这个天赋,还是请个外援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明天放出来!最近有点忙,我尽量写了就发 第38章 稀罕人 宝福酒楼二层的雅间门口,故岑行了个礼,为晏谦推开房门,待他进去后才轻轻合上。 桌子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晏谙招呼着他坐下:“来得还挺快,来,趁热吃,正好菜都是刚上来的。” “原本是打算带我家王妃一起去母妃那请安的,”晏谦坐到他对面,“被你截了胡,只好让她自己去了。” “贤妃娘娘身子好些了吧?” “我们夫妻两个去的勤,也能陪母妃解解闷,总归是比棠儿刚走时强了不少。” 提起妹妹,晏谦叹了口气,“只是总听她念起棠儿。这丫头,走了那么久,也没见她往回捎个信来,眼瞧便要入冬了,漠北苦寒,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晏谙倒酒的动作稍稍一顿,但没叫晏谦察觉出什么端疑。若是得驸马珍重、过得顺心如意,自能有闲暇有能力递信回来,只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给晏谦听的。 “晏棠是大启的公主,在宫中锦衣玉食,在漠北也不会有人敢亏待她的。” 晏谙将酒放在晏谦面前,打趣着岔开话题,“依我看,你们夫妻两个若能尽快生个小世子,定能哄得贤妃娘娘开怀。” “你可快闭嘴吧!”晏谦作势白了他一眼,“在母妃那里日日被催便罢了,到了你这儿竟也不能躲个清静。我好歹也是有家室的,你个尚未成亲的不急自己的婚事,反倒催起我来了?要我说,你赶紧去向父皇求个旨,早日把亲事定下来了省心。” “我不急的,”晏谙语重心长地道,“我等我的命定人呢。” 说这话时,视线不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行了,”贫够了,晏谦才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今日专程把我叫来,又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了?” “瞧你这话说得,就不能是闲来无事,咱们兄弟两个喝喝酒聊聊天?” 晏谦一副不信的模样,“你有这闲工夫?都察院这次出了个大风头,御史台背后的人没找你麻烦?” 晏谙知道他指的是孔令行,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他还没开始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孔令行暂时懒得搭理他,还是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却被瑞昌帝挡了下来。 “旁人我不清楚,”晏谦谈起太子一向毒舌,“咱们这位太子倒是整日悠闲,从不用自己个儿盘算什么,寻花问柳、一掷千金!” 挽香楼。晏谙暗暗记下了这话。 “不过话说回来,”晏谦夹了口菜,往前倾了倾身子,“你这都察院到底行不行,真有和御史台对着干的本事?” “现下……自然是不行的。”晏谙苦笑,“这不是把怀王殿下请来了吗?” 第66章 怀王殿下扶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怪我多嘴,当我没说行不行?” “吃了我的菜,自然不行。”晏谙笑眯眯的。 晏谦当即撂下筷子,“一口菜就想让我替你办事,你未免觉得我太好糊弄了些吧?” “那不然怎样?”晏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要不您开个价钱,要怎样才能请的动你这尊大佛?” “罢了罢了,”晏谦来之前便料到自己要被骗上贼船,干脆不跟他扯了,喝了半杯酒,“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这事要我得头疼许久,换给你,也不过是小事一桩。”晏谙拎着酒壶给他添满,“我手底下不是有百来号人吗?前些天刚把那些个酒囊饭袋赶出去,剩下的想请你找人帮我练练,若是你那有什么好的能帮我扩充一下队伍规模,那再好不过。” 因着端平侯的缘由,晏谦与不少将领都熟识,这个人情比晏谙自己出面要来的方便得多。 “你自己的事情一股脑推给我不说,吃干抹净了还得顺点走?”晏谦简直哭笑不得,“你,你还真是,一点不亏!” “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晏谙慷慨道,“我那衡王府你看中哪个随便挑!” 晏谦嘁声:“你那衡王府能有什么好挑的?” 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筷子尖朝门口的方向点了点,饶有兴致地道:“不过我看你身边跟的这个,是个好苗子,放我手底下练练?” 晏谙登时有一种宝贝没藏住被旁人觊觎了的感觉。 “旁的都可以,人不行。” 人是我的。 两人吃了不少酒,最后都有些醉醺醺的。故岑先扶着晏谦下楼,准备给人送到怀王府的马车里,结果刚出宝福楼的大门便被晏谦推开了,死活不肯再让他扶。 故岑以为是喝多了脾气怪,好说歹说地劝着,总得给人送上马车才放心,结果晏谦冷不防来了一句:“伺候你家王爷去罢!本王……可不敢用你。” 故岑吓得心头一沉,寻思自己方才是哪句话没掌握好分寸,让怀王殿下觉得自己冲撞他了?还没来得及解释,晏谦又气呼呼地补充道:“你家王爷……可稀罕你呢!” 故岑:啊? 晏谦不再理他,一边费劲地往车里钻,一边记仇地想:明明说看中什么给什么,还没刚想要过来个人呢,死活不肯松口,气得他罚了晏谙好几杯酒! 目送怀王府的马车离开,故岑一头雾水地折回去,结果发现晏谙没在雅间里等着,反而杵在一楼柜台前边。 “王爷,您什么时候下来的……咱回府吧?属下扶您回府。” 晏谙眼前有点晃悠,反过来抓住故岑扶自己的手,“等、等。” “等什么?”故岑问,“今日还要见什么人吗?” 晏谙闭上眼摇摇头,“吃食。” 说话的功夫,店小二将几份打包好的菜送了过来,“客官,您单点的菜品好了,天色有些晚了,您慢走!” 故岑一手被晏谙抓着,一手拎着几道刚出锅的热菜,莫名其妙:“您这是,要带回去当宵夜?” “你还没吃饭。”晏谙认真地解释道。 说完,也不顾故岑一愣,顺势抓着他往外走,“走,回府。” 故岑怔怔地被他拉着,低头看看手里沉甸甸的饭菜,抬头望着晏谙有些醉了都依旧挺直的背影,只觉心口有些情感正在逐渐失控。 他没敢出声,只在心里悄悄问了一句:王爷,您待旁的手下也这么好吗? 其实一踏出宝福楼的大门,被迎面的夜风一吹,晏谙的醉意便减了七八分,也就反应过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那个小尾巴其实是被自己攥在手心里的。 两个大男人这么拉着……晏谙说实话不想松手,拉着就拉着吧!但握得重了怕故岑不自在,轻了怕半途不慎松了手更尴尬,于是纠结了一路,手指头都快抽了。所幸马车离得也不远,两人心思各异地上了马车,自然而然地就放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起来,车厢内的气氛多少有些说不清,晏谙干脆装作酒还没醒,倚着靠背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悄悄抬起眼皮,见故岑盯着手里的饭菜发呆。 “你要是饿了,就在马车里吃吧。”晏谙出言道,左右提回去就快要凉了。 故岑却摇了摇头,“属下还不饿。” 顿了顿,又问:“王爷怎么会想着给属下带吃的?” “你闷闷不乐的,是在纠结这个?”晏谙哭笑不得,“你跟我出来一晚,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吧?”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一顿饭而已,他还能图点什么不成? “没有闷闷不乐,”故岑终于抿着嘴笑了出来,“王爷跟怀王殿下谈事还能记挂着属下……” 晏谙大约还是有点喝高了,看不出故岑眼底的纠结和挣扎,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不高兴?” 故岑有些无奈,将浅浅的笑意加深了些,“高兴。” 很高兴,特别高兴。故岑看向晏谙的眼神复杂,他总以为自己能将那些自认不堪的念头好好的埋藏起来,然而每一个和晏谙接触的、被晏谙关切的瞬间,那点龌龊的心思就在心底疯狂叫嚣,他掩盖得疲惫又狼狈。 其实只要故岑放下对自己的成见就会发现,有些东西并非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滋长。 第67章 听故岑提起怀王,晏谙才恍然记起来还有正事忘了交代。 “挽香楼那边找两个人盯着点,鱼龙混杂的地方,虽说凭晏谨一个人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谨慎些总是好的。” 故岑应下,和晏谙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半天都没等来下文,茫然道:“就这样?” 晏谙比他还茫然:“不然呢?” ……行吧。故岑也没好意思问下去,到头来都不知道晏谦是怎么蹦出来的那句“你家王爷稀罕你”。 第39章 活人祭 夜幕降临,寻常百姓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已经悄然入睡时,挽香楼华灯高悬,歌舞喧闹。 故岑行走在楼内,只见处处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奢靡至极。大厅中央顶上悬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如明月一般熠熠生辉;四周垂下层层叠叠的绡纱,风起纱动,如坠云山幻海,无数来此寻欢作乐之人便沉醉其中。 他收回视线,转至楼上雅间,踏着舒缓悦耳的丝竹声入内,迎着晏谙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晏谙见状勾了勾手示意吹奏的姑娘上前,那姑娘便停下福了福身,柔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向你打听个人,”晏谙说,“你们楼中可是有个小丫头,十一二岁的,叫红袖?” “是,不过她年纪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知公子问她做什么?” “我与她父亲是旧识,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将那丫头引来与我一见?” 姑娘盈盈一笑:“这有何不可?公子稍等片刻,奴家这便去唤。” “有劳了。” 不一会儿,红袖怯怯地推开门,她从未接过客,每日只在楼中做些洒扫的活儿,妈妈也不曾教过她,懵懵懂懂被叫到这里来根本不知要做什么。 “红袖?”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红袖才敢缓缓抬头,这才发觉面前的男子颇为眼熟,她有些惊喜:“公子?是你!” 说来也是巧,明明是要看着晏谨,却无意中发现了红袖。晏谙记起那个眼睛很好看的小丫头,想着帮人帮到底,这才专程来这儿寻她。 “你不是和你娘还有弟弟投奔亲戚去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晏谙温声询问,顺便观察了两眼,大约是在挽香楼里吃饱了饭,脸色红润好看了些,不再是从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身上的衣裳虽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胜在整洁,梳洗干净之后果然显露出与同年纪的寻常女孩不同来,是个美人坯子,再过两年样貌一定更为出挑。 红袖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到了舅舅家,舅妈嫌弃我们多了三张嘴只吃饭不干活,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 她跟着人牙子一路走啊走,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到了京城,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姐妹站在屋子里供人挑选。潘妈妈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从一众女孩中选中了她留下。 故岑意外道:“你娘没拦着?她知不知道你叫给人给卖了?” “知道。”红袖吸了吸鼻子,“娘说,灾荒年家家都困难,凭她一个人养活不了我们娘仨,若不能留在舅舅家,我和弟弟都要饿死。我走了,舅妈就愿意收留她和弟弟。” “怎……”故岑还想说什么,晏谙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离开这儿吗?我可以替你赎身,放你回家。” “回家?”红袖诧异地抬头,她从未想过自己进来了还能离开。虽然想娘,但…… 红袖退了一步,“我……不想。” 她在这里吃得上饭,不会被饿死;也有衣服穿,有地方睡,不必奔波流浪,即便像个丫鬟,也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回家再被卖一次,她还能被挑到这里来吗?红袖觉得自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更何况,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像楼里的姐儿一样,首饰衣衫随意挑选,珠光宝气,明艳动人,做个娇贵的女儿家。 挽香楼里金玉堆砌,富贵泼天,她沉沦其中早已迷了眼。 晏谙明白了,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这里。 红袖目送二人离开,她还不知道今日自己的决定会致使她日后踏上怎样一条道路。只是还不等她出去,潘妈妈便出现在了门口。 “还不曾挂牌接客呢,就想着攀上高枝儿、逃了?” “不,妈妈!”红袖惊恐慌张地摇着头,“我没有!” 潘妈妈眼神阴沉可怖,抬手一推,合上了身后的门。 出了挽香楼,故岑才道:“王爷今日算是白跑一趟了。” 他实在替红袖感到惋惜和遗憾。 “人各有志,”晏谙伸了个懒腰,抬头见月已过中天。 “就当来听曲儿了,走了,回去睡觉。” 晏谙先上了马车,故岑比他晚一步,上车前听人来报了消息,神色微变,掀帘而入,低声道:“王爷,出事了。” 马车驶入一条民巷,最后停在了还在冒黑烟的院子前。 火已经被扑灭了,万幸没有连累到左右街坊,只有这一家屋子被烧毁。 晏谙缓缓往里走,墙角倒着两具焦黑的尸体,全身的衣服和皮肤都已经碳化了,看样子是被活活烧死的。他们至死都还保持着向天祈祷的姿势,加上皮肉被烧得收缩,动作说不出的诡异。 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毛发和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儿。 第68章 晏谙没碰他们,转身来到一棵被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树前,地上还散落着几截断掉的麻绳,而树前只剩下一大片渗入泥土中的暗红色血迹。 晏谙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观察,这滩血迹似有什么形状,一股熟悉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一旁,故岑望着满院狼藉,“今晚的事已经惊动了官府,过一会儿大理寺的人便该过来查看了。” 晏谙颔首起身,却仍逗留在此没有离开。 故岑望着满院狼藉,“王爷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大理寺的人来,”晏谙望着那滩血迹,“有些事情需要查证。” 一个时辰前—— 夜风卷携着枯叶划过地面,被来人踏碎,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天早已经黑透了,偶尔有户人家门前挂着一只忽明忽暗的纸灯笼,便是这条民巷的光源。 廉宇稍稍回头,不动声色地望向身后,逆着月光瞥见几道身影,一时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没完没了了。廉宇朝家的方向加快脚步。 翟峻生见他快步拉开一段距离,低声催促带来的人赶紧跟上,找个方便的地方好下手,自己却累了,停下脚步歇歇。 这么多日过去,一想到自己因为他丢了职务,翟峻生就气不打一处来,每每被他爹为着这件事数落,翟峻生就有一股无名火要找人撒出来,没胆子找晏谙的茬,柿子挑软的捏就捏到了廉宇身上。 轻而易举打听到他的住处,往院子里泼泔水浇透了晾好的衣裳、在门口丢些死猫黄大仙之类的东西出来一脚踩到……桩桩件件廉宇都忍了,可翟峻生并没有罢休。今日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翟峻生叫来一帮人,势要叫廉宇好看。 这些人追着廉宇的脚步消失在巷口拐角,翟峻生四下打量一番,只觉这偏僻的民巷阴森幽暗,阴风吹得背后阵阵发寒。 “什么鬼地方……”翟峻生低声嘟囔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给自己壮胆。 明明不冷,却感觉哪里都冷飕飕的,翟峻生待得心里直发毛,不一会儿甚至开始在原地跺起脚来。 应该收拾完了吧,要不去追追他们?翟峻生刚要迈脚,身后突然划过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什么东西从脚边窜了过去! 身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翟峻生吓得差点叫出声,回过头只看到一抹黑猫的残影。 “死猫,找死啊!”翟峻生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刚走了两步又看见一团黑影坐在角落里,尾巴大幅摆动,琥珀色的眼瞳在夜晚发着幽幽的绿光,瘆人极了。 “再盯、再盯小爷我弄死你!”翟峻生强装镇定,作势抬手要打,谁知那黑猫竟弓着脊背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幽绿的眸光透着凶恶。它露出尖牙,尖锐的叫声刺穿黑夜。 黑猫本就是不吉之物,再加上三更半夜的身处这么一个诡异的巷子,翟峻生一阵没来由的犯怵,彻底怂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想逃,结果还没迈动脚就僵在了原地——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后似乎没有人了,廉宇频频回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甩掉他们。 马上就到家了!廉宇步履匆匆,已经看到了院墙的一角,却在离巷口不远处刹住了脚步。 八九个身量高大的人注视着他缓缓逼近,手里都执着长棍,廉宇后退着,手中空无一物,只是捏紧了拳头。 翟峻生疯狂的惨叫声从一条巷子以外传来时,他找来的这些街头混混都抱着胳膊腿躺在地上疼得打滚。廉宇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从脚边捡了根棍子,没怎么犹豫就原路折返了回去。 巷尾的某户人家院子里,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对着一名青年吟诵祷词。 “……陨落尘世间的文曲星,无人识你;世人予你苦难,吾以鬼神的名义赐你解脱,救你于苦海,送你至极乐。救世红莲由你哺育,于此地盛开,你的功德将造福整个王朝……” 他嗓音低沉,又着一身黑袍,整个人如同隐在了黑夜之中,看不真切。 夜太黑,单从他虔诚的声音和举动来分辨,这仿佛只是一场略显简陋的祭祀仪式——如果忽略这绝非寻常的祭品。 面前的青年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树干上,脸色苍白如鬼魅,已经昏了过去。鲜血不断流下来,积在他脚下,诡异地汇成一朵莲花模样。 这是一场活人祭。 身后的两个年轻道士谨记黑衣教主的叮嘱,看时候差不多了,拿着火把点燃了这个院子。 黑衣教主退了两步,燃烧的火焰包裹住赤莲,火光照在他脸上,点燃了他眸中的野心和欲望。 大门被猛的踹开,两个道士迅速扑上去拦截来人,但他们根本不是廉宇的对手。 晕倒在角落了的翟峻生被浓烟呛醒,他早已经被吓破了胆,避着院子里的混乱,凭借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地往外爬,终于爬到门口时被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救命……咳咳咳,救命啊!来人呐!” 呼救声和冲天的火光终于惊醒了熟睡的人们,整条巷子的人都跑来救火,呼喊声、脚步声……院墙外一片嘈杂。 黑衣教主见仪式已被打断,便不再与廉宇多缠斗,足尖一点越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而被他留下来的两个教徒却丝毫没有怪罪教主弃他们于不顾,反而一头冲进火海,在熊熊火焰中癫狂地放声大笑。任凭烈火灼烧他们的皮肤,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叫嚷着什么“祭鬼神”、“投极乐”,最终倒下去停止了挣扎。这骇人的场面唬得闻声赶来的人纷纷杵在原地,不敢踏进这个院子。 第69章 “愣着干什么?救火啊!”廉宇吼道,再放任不管下去,火势蔓延起来,整条民巷都要遭殃! 人们如梦初醒,张罗着取水救火,廉宇则扔了木棍,跑去救那个被绑在树上的青年。 火已经围着树烧了起来,麻绳被火一烧,用力一扯就能扯断。 手臂被燎得灼痛,烧伤的痛感使得安怀元从昏迷中醒了片刻,然而他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看人都带着重影,只隐约知道有个人拍灭了自己身上的火,把自己救了出来。 闭上眼天旋地转,耳畔的声音也忽远忽近的,安怀元在一道道救火的吆喝声中听清了一声惊呼,说院子里的井里好像有人。 他悲从中来,再度昏迷之前只喊出了一声:“娘……” 众人都在紧张地救火,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人身量不高,应当还是个少年,兜着黑色的兜帽,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黑夜里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少年伸出极其白皙的手擦了擦被刺激出的生理性泪水,随后从容不迫地抱着怀里的黑猫离开了。 一缕发丝从兜帽中飘出来,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光芒。 第40章 猖獗教 两家仅仅是一巷之隔,离得很近,廉宇便将人先安置在自己家,请大夫给他处理伤口、抓补血益气的药调理身子。 事态恶劣,廉宇想过这事会闹得很大,却没想到翌日天还没亮晏谙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彼时安怀元刚醒,正在喝药,见了晏谙忙搁下药碗要起身行礼,被拦了下来:“这个时候就不必在意这些了,先把药喝完。” 见他把药喝下,晏谙才询问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怀元将空碗搁在一边,带着满口苦涩回忆昨日噩梦一般的夜晚。 “大约子时刚过,我还在房中温书,忽然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是三个道士模样的人,一上来便问我生辰八字。我顾忌他们来路不明,不肯说要逐他们走,闹出了些动静将我娘吵醒了。他们称自己是云游至此,发现我家风水不好,冲撞了邪祟,房中的男丁会迎来厄运,他们拿我的生辰八字是想看看有没有破解之法,愿意出手相助。” 厄运。晏谙眸光沉了沉,安怀元是马上要考科举的人,这些道士这么一说,正好戳在他们忌讳的地方。 果然,安怀元接着道:“我娘一听便慌了,不顾阻拦将我的生辰八字说了出来,谁知为首的那个说了句‘是我不错’,那两个道士竟直接上来摁住我。我挣脱不过,被他们拿一块帕子捂住口鼻,登时浑身酸软没了气力,任凭他们绑在树上放血。至于我娘……” 说到这里,安怀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俯在床边将刚喝下去的药尽数呕了出来。 他崩溃地哑着嗓子嘶声道:“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可我娘被他们迷晕了,生生投了井啊!” 想起安大娘,故岑不忍地别过头。 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娘被害死,难怪安怀元自醒来便浑浑噩噩的。廉宇紧锁着眉头,“他们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你可是与何人结了仇?” “洹州府那些人早就惩治过了,”故岑也想不通,安怀元是个明事理的,得了王爷照拂,日日在家中苦读,连门甚少出,自入京以来怕是人都不识得几个,为此还专程挑了个偏僻些的住处给他,防止被人打搅,“他能与何人结仇?” “我……我不认得他们。”安怀元失血过多,身子本就虚弱,方才情绪一时失控,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死死攥着床榻边缘硬撑。 “是红莲教。”晏谙缓缓道。 “大理寺有卷宗记录,最近是有几起无规律杀人案,只不过没你昨晚声势大。之所以确定是红莲教,是因为杀人手法与你经历的相似,被害者都会被放血,仿佛是要进行一场简单的祭祀仪式,流出来的血会在地上汇聚成绽放的莲花模样。” 晏谙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红莲教的人身上都会有红莲刺青。不过昨夜那两具尸体都烧焦了,仵作查验也没能找出什么明显标志。” 安怀元费力地理解一下:所以,他真的没有得罪任何人,只是不幸被选中做了祭祀品…… 故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轻声提醒道:“王爷,时候不早了,你还要赶早朝,再不走便该迟了。” 晏谙点头,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对安怀元道:“你也别想太多了,我会让故岑给你安排一个新的住处,先安心养身子要紧。” 安怀元失神般麻木地点点头,廉宇起身送晏谙出门。 “昨晚也多亏你赶到得及时了。另外,翟峻生是怎么回事?他又找你麻烦了吗?” “我这点小事就不敢劳烦您费心了,小打小闹罢了,翟峻生昨晚也被吓得不轻。”廉宇道,“只是我看安怀元状态不太好,不如这两日就先留在我这里,待身子好些了再搬出去。” “也好,他也受了不少苦,这两日就麻烦你先照料照料。” 廉宇忙道不敢。 回到房间,安怀元已经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面朝里一动不动。 廉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是叹了口气温声道:“你休息吧,我再去重新替你熬一碗药。” 他退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饶是已经极力将动作放轻,门关闭时还是发出了一道细微声响。 第70章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声音落到耳中,苦苦支撑的镇静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命运之悲、丧母之痛如洪水猛兽一般向他席卷而来,安怀元失声痛哭,绝望地浮沉在命运的洪波之中,觉得自己几近溺亡。 出生在那个贫瘠的村子,他从未怨过什么,忍受着那些官员们鄙夷的眼光、付出了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踏着一路血光杀至京城,终于得到衡王庇佑,以为自己窥得曙光、只待来年开春考中进士便可得到启用。 ……可老天爷仿佛觉得这些还是不够。 为什么要他承受这么多…… 马车里,故岑见晏谙倚着车厢出神,轻轻提醒道:“王爷奔波了一宿,合眼休息一会儿吧,养养精神,入宫还有些时候呢,等到了属下叫您。” 晏谙摇了摇头,“睡不着。这邪门的教会手段残忍至此,前段日子刚开始杀人时,受害者都是些无辜百姓,有人报官,大理寺也有卷宗记录在册,却没有趁早防范。” “也是匪夷所思,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会有教会肆意杀人。” “有什么好匪夷所思的,”晏谙被这帮甩手掌柜似的官员气得冷笑,“天子受制于权臣,吏治腐朽,如今的大启早已不是那个繁荣昌盛的王朝。教会猖獗,很难以置信吗?” 故岑吓了一跳:“王爷!” 好在晏谙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闭了闭眼睛,故岑的话点醒了他。 上一世,晏谙也听过红莲教的名字,但也只是个名字。他们在地方传教,引诱了不少无知百姓,也组织过杀人事件,可最后并没掀起什么大风浪,是以晏谙压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怎么这一世竟流到了京城之中? 还偏偏……落到了安怀元头上。 晏谙忽然感到没来由的压抑,侧身挑开车窗的帘子,让凉风灌入车厢。 这一次,究竟又要与前世有什么不同? 第41章 晚来雪 活人祭祀的事情被禀报上去,瑞昌帝果然震怒,下旨加强全城巡防,甚至为此重启宵禁,同时告诫百姓们入夜以后紧闭门户,拒绝接触一切来路不明之人。 不知是否是这些举措有了效果,自安怀元那一晚之后,红莲教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临近年关,眼看年末考核将至,若是放在往年,也不过是报上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功绩,再在考课中混一个上等,便能安安稳稳地过一个好年。 然而今岁有了都察院的加入,事情开始变得有些不同。 地方官员的政绩考察原本是由吏部负责,晏谙以都察院的名义进行复审,查出不少侵占民田、欺压民众的官员,赶在年前便将他们一个个从官位上拖了下去。 紧跟着户部的几个末流小官被查出贪墨,原本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却有数十人被牵扯其中。 按理来说,大启从上到下根本没几个官员经得起彻查,只要晏谙想,能把绝大多数官员从现在的位置上拖下来。可事实上,却并没有多少人将晏谙和都察院放在眼里。 官场之内波诡云谲,从地方乃至中央,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尚能在朝中屹立的官员,背后往往都有属于自己的“庇护伞”,根本不会轻易倒台,而越是位高权重者,越不是晏谙这种毫无根基之人能轻易动得了的。 “衡王最近的行径,孩儿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孔修尧向父亲抱怨着,“之前以为他要将矛头对准御史台,可时至今日,御史台除了因监察不力而被训斥了两句,旁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始至终,衡王根本只敢在低品阶小官之中打转,就他闹出来的那点儿动静,连个水花都不见,满朝上下压根就没人在意他。” 平了平心口堵着的那点气,孔修尧接着说,“我听您的吩咐,一直留意着他动的人,里里外外什么部门上的都有,毫无规律可言。而且因为品级不高,根本就不是处在什么重要的位置,就算空出来也影响不了什么。他莫不是……没胆量和父亲您唱反调吧?” “大冷天,这么大火气。”孔令行撇着茶沫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他发牢骚,至此才轻飘飘地道:“你也觉得为父高看了他?” 孔修尧一时语塞,没敢接话。 “衡王才是真正看得分明。”孔令行没喝那口茶,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道。 瑞昌帝将都察院放权给晏谙,这背后的深意谁都都明白,可他为何只干出这么点动静? “千里治水,声名大噪;寒门陈冤,力挽狂澜。你道这样的人会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贸然与我或者整个御史台对着干,那叫莽夫!” 且不论就凭晏谙现在手里能掌控的权力能不能做成他想要的效果,一旦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用不着孔令行出手,他都会被搅入各方势力的漩涡,根本无力自保。 “我把你送到如今的位置,”孔令行睨了儿子一眼,“不是要如太子那般捧着的。” 孔修尧羞愧难当。 孔令行觉得有必要给儿子敲一敲警钟了,大概是朝中这些年太安逸,才让小辈松懈至此。 “我允许太子自大,允许他轻敌,因为他有储君的身份,背后有屹立不倒的势力。可你不行,我要你成为这个势力。” “我已经辅佐的一任君王,待到新君继任、朝中大定,为父便该老了。彼时,为父的位置会由你来接手,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71章 孔令行望着儿子,眼神中寄予厚望,“孩子,朝中固若金汤,储君远比圣上信任你我,又有皇后娘娘在,你即将踏上的这条路要比为父当年走过的顺畅得多,不必害怕什么。但为父百年之后,孔家能否继续立于世家之首,长久地与君王同心,关键在你。” 孔修尧重重颔首,“是,父亲。” “至于衡王,”孔令行揉了揉额角,“你怎么看?” “虽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也实在是扰得人心烦。”孔修尧分析道,“衡王想退一步避开咱们的眼睛,但孩儿以为,不必教他这般轻易地便如了愿。” “你别忘了,”孔令行慢条斯理地道,“衡王敢做出如今的阵仗,是谁给他的底气。” “父亲是指,今上?” “不错。衡王有心与我们打擂台,我们却不是在与他博弈,要紧的是今上的意思。咱们圣上想培养一个人,或者说培养一把刀,与咱们分庭抗礼,衡王如今的做法却未必是圣上想要的。拿不出魄力入不了圣上的眼,早晚是步废棋;若是得了圣上的青眼有意重用……” 孔令行捏起茶盖,看茶水的热气腾起来,才松开指尖。那盖子“啪嗒”落下去,发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声响,“再断了这个念想也不迟。” 要紧的是今上的意思?孔修尧想了想,“儿子愚钝,还请父亲明示。” “好。”孔令行道,“何学士不是有个女儿待字闺中吗?他既然想与咱们孔家交好,就让他女儿代咱们进宫给皇后娘娘问个安。” 要说何家从前也是世家大族,只是三代以前没落了,到了如今这代凭着年纪和资历才勉强在翰林院混了个学士。何家倒是一直想攀附过来,然孔令行见他两个儿子都不学无术,一直晾着他。这何老爷膝下还有个女儿,据说生的模样极佳,如今到了年龄正张罗着说门亲事…… 孔修尧一时没回上话。 “王爷,”故岑迈入书房,带着一身寒气,“父亲给您送来一封信。” “我看看,你去烤烤火,别受寒。”晏谙接了,展开来读完,抿了抿唇,“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啊。” 故岑连忙道:“出什么事了?” “别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如今的行径,京中没人将我放在眼里,可在地方上倒是被不少官员忌惮了起来,都捂着自己那点龌龊怕被揭开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贪官都活该被揪出来,最好全清了才好。” “你倒是忿忿不平的哈,”晏谙失笑,“枪打出头鸟,我虽有把他们一锅端了的心,奈何暂时做不得。” “除掉一名贪官就算是造福一方,王爷做的是好事,也要畏手畏脚的。”故岑搓了搓手,替晏谙憋屈。 “畏手畏脚,是因为没有‘势’,造势而已,本王实打实做的,还抵不上他们这些瞎编乱造的不成?” “造势,”故岑略一思索,“只要有人道明其中厉害缘由,百姓们自会感念着王爷的功德,容不得那些官员们胡乱攀咬,就从洹州府开始!” 晏谙点点头,“倒也提醒了本王,是时候示好,拉拢一些人来了。” “属下还记得王爷那两摞名单,既然有仗着身份欺压手下的,自然也就有本本分分做事,出了力干了活,功劳却都被上边的人揽走的。” 朝廷的确是孔令行的天下,越往上走越是如此,这也就压得许多有实力的人压根够不到上层,在末流底层徘徊了一年又一年,看不到半分晋升的希望。 这些人是最容易被忽视和遗忘的,虽然没能力动摇高高在上的丞相,却也最想逃离顶上一层又一层盘剥和欺压。晏谙将一部分官员抽走,将这些人的功绩归还给他们,这个时候再稍稍展示拉拢之意,摆在面前两条路当如何抉择,一目了然。 顿了顿,故岑又想起什么,“王爷这些日子空出来的官职,是打算给这些人留着吗?” “朝中不是只有现在这些官员,”晏谙终于说出了他筹划已久的打算,“本王和安怀元一样,都在等明年的春闱。” 窗外,京城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一切仿佛都在按照预料那般,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下周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更新了 另外,七夕当天有特别番外掉落哦~ 第42章 七夕特别番外 这天故岑给晏谙收拾床榻,见枕边搁着个针黹盒,看着还用过不少时日,上面的花纹已经有些磨损。 晏谙正好进屋,瞧他立在那,随口问:“看什么呢?” “王爷怎么还有这种东西?”故岑玩笑着说,“莫不是对府上绣娘们的手艺不放心,打算自己动手了?” “愈发胡言乱语了,”晏谙笑骂道,“本王哪里会这些?这是我母妃的旧物。” 他上前接过盒子,放在手里轻轻摩挲上面的花纹,“你不知道,我母妃的手可巧了,小时候,我的衣裳都是旁人挑剩下的,款式难看,花样老气,我不懂事闹着不肯穿,母妃都能给我改得好看极了。她亲手做得衣裳穿出去,我能比太子还神气。” 晏谙回忆着轻轻笑起来,“那时候淘气,新衣裳穿上,要不了几天就会被我挂烂磨破,母妃从不责备我,都会给我补得像新的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来烂过,有时候还会绣个精致好看的图案上去。” 第72章 故岑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上扬,却带着几分苦涩。 瑞昌帝膝下子嗣不多,平安长大的皇子仅有三个,绕是如此,也要被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太监们分个三六九等来。好东西都紧着子凭母贵的皇子,晏谙的母妃没有强大的母家做支撑,又不怎么受宠,在深宫之中将晏谙平安抚养长大已是不易。 “一开始我也像旁的小孩子那样,渴望好看的新衣裳,虽然不能跟太子比,但母妃总尽力满足我的愿望。后来懂事了些,知道做衣裳着实是个累人的活计,为了我一件新衣,母亲往往要忙碌大半个月,便不再吵着要了。可母妃的身子还是一日比一日的差了下去……” “后来有一天,母妃拿出了她攒了许久一直没舍得用的一块料子,还裁了自己的一件华服。我问她要做什么,她说,她要给我做件最好看的衣裳……说她大概等不到我十六岁开府了……” 晏谙的眸光逐渐暗沉了下去。 那个午后,少年晏谙伏在母妃膝头,红着眼圈要母妃看着自己长大开府。那个温柔的女人却没有向他许诺,只是轻轻抚着他的头,说不知道自己预估的尺寸等到那个时候会不会正好。 “我比母妃预估的还要高些,十六岁穿在身上,那衣裳还是短了一截。不过我没有穿内务府送来的华服,还是穿的那件短了一截的衣裳。” 就好像母妃亲眼看着他开府了一样。 “娘娘在天上看着王爷开了府,如今过得很好,也会替您高兴的。”故岑安慰道。 晏谙轻轻舒了口气,“是啊,我如今再不像从前那般缺衣少穿的了。” 话虽这么说,眸中却不见喜悦,总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落寞。 故岑缓缓垂眸,视线落在了王爷手里的针黹盒上,若有所思。 七月初,天气正热的时候。 书房的角落里搁着化了一半的冰,凉气蔓延开,房内要比外头凉快不少。 午后本该是小憩的时候,晏谙没什么睡意,在这儿看书打发时间,却忽略了有的人很困。 晏谙眼睛看着手上的书,另一只手推了推茶盏,“故岑,帮我添盏凉茶。” 倚着窗角正犯困的故岑应了一声,迷迷瞪瞪地拎着茶壶过来。 原本倒个八分满就该停了,可故岑晃了个神,那茶一直溢到桌子上才堪堪回神,猛的将壶身回正,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桌子。 “没事,擦了就行。”洒了点茶,晏谙倒是没放在心上。 擦干净了,故岑又退到一旁,懊恼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好。越这么想越是提不起来精神,立在原地换了无数个姿势都没能成功让自己清醒过来之后,终于失去意识往后躺了一下,差点摔倒。 晏谙书看的好好的,视线边儿上那个人影倏地栽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连忙扭过来头:“中暑了?!” 这屋里也不算热,寻思不应该啊! “啊?”故岑整个人还处于蒙圈状态,强打起精神摇了摇头,“没、没有。” “不是,”晏谙笑起来,“喊你陪我看会书,又不是站岗轮值,这屋里有软榻有椅子,累了你就坐下歇会儿,非杵着做什么?” “哦——” 故岑讪讪到一旁坐下,他不是怕坐下就睡着了,想着站着清醒清醒吗…… 座椅离冰鉴很近,丝丝缕缕的冷气传来,直教人身体的每一寸都舒展开了。窗外聒噪的蝉鸣越飘越远,故岑一只手托着脑袋,眨眼的功夫就睡着了。 晏谙见状不禁发笑——这得是困成什么样? 他索性扔下看了一半的书,学着故岑的姿势托着下巴瞅他。这么一端详,故岑脸上果然带着点倦意,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说起来,故岑前段时间没事就在自己屋里猫着,晏谙一天天的见不着个人影,十分不爽,还明里暗里地暗示故岑当差要用心,就差挑明了跟他说得日日在自己身边待着了。 故岑呢,大约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再没事就遛了,只是…… 晏谙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想,这家伙,连觉都不好好睡了,鼓捣什么呢? 好奇归好奇,他也不能随便跑到人家房里察看,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七夕这天,故岑早早便回房休息,晏谙则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夜的月亮格外亮,透过窗子洒进来,给房间内渡了一层银霜。 这么亮,不知是否会扰得故岑也如自己一般不得安眠。也不知他今天肯不肯好好休息、这会儿睡着了没有…… 胡思乱想了半晌,晏谙一个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月光发呆。 要不,去看看他? 纠结半天,好容易下定了决心,都伸出一只脚准备穿鞋了,晏谙又给缩了回来,一头栽在榻上,顺手拽过薄被蒙住脑袋。 看什么看,大男人睡觉有什么好看的,这要是被看见,不得教人笑话死。 烦躁地将被子踢开翻了个身,晏谙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七夕,白日里街上各种卖荷包罗帕的,故岑挑了个香囊,自己还打趣他,是要送给哪个心仪的姑娘…… 七夕啊,牛郎织女还能借着鹊桥会面呢,人就在自己府上,离得那么近有什么不能见的? 半盏茶的功夫后,晏谙还是出现在了故岑院外。 这一看,果然没有好好睡觉,正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缝衣服。 第73章 七夕又称乞巧节,在当天,姑娘们是有在月下穿针引线、乞求自己能双手灵巧的习俗。可故岑又不用从事女红,这是做什么呢? 草丛中蚊虫颇多,饿疯了似的见人就扑。为了不被发现,晏谙躲在树后头不敢发出动静。 正当他与数只蚊子做斗争时,隐约听见故岑边缝边轻声念叨着什么。晏谙屏息细听,说的分明是:“愿王爷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满院清晖,晏谙藏于月下,不防被什么直击心口,一颗心霎时柔软下来。 年幼时,母妃也曾借着月光为他制衣,柔声细语,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快快长大。母妃说,月神会听见每一个虔诚祈愿之人的愿望,眷顾他们愿望成真。 那边,针不小心刺偏了方向,故岑指尖缩瑟了一下,翻过来看时已经有一颗血珠凝在指腹,不过好在,血没有染在衣裳上。 他随手擦掉,低头继续一针一线认真缝着,丝毫没发现不远处正望向这边的晏谙。 简简单单的款式,也没什么刺绣花纹,故岑却因为没什么经验,足足忙活了快一个月,终于赶在今天完了工。他仰了仰酸痛的脖颈,又从怀里摸出个香囊系在衣带上。 晏谙眼神更温柔了些,正是白日里故岑在街上挑拣了半天才选中的那个。 晏谙上一刻还猜想着故岑会怎么将这衣服送给自己,会不会明早一睁眼就出现在房间里,下一刻故岑就不甚满意地翻看衣服,嫌弃地低声嘟哝:“怎么这么丑?” 平日里没怎么在意过这些,直到这次为了这件衣裳三天两头的往府上的绣娘们那里跑,才发觉她们各个都是顶好的刺绣功夫,自己做的这个……只怕实在是入不了王爷的眼。 故岑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将衣裳仔细叠好,准备拿回屋里压在箱底。不料刚起身,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你要带着本王的衣裳上哪里?” 故岑忽然有种被当场抓包的慌乱,慌忙将衣裳藏在身后,转过身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没睡?” “本王还要问你呢。” 晏谙笑着从他身后把衣裳拽来,“神神秘秘了这么多天,原来是在忙这个。” 说罢,伸手抚平了方才被故岑抓出来的褶皱。 故岑却没看见晏谙这幅爱惜的模样,羞得不敢抬头,以为下一刻晏谙便该取笑他了,谁知王爷竟拿着衣裳往屋里走。 他没反应过来跟了两步,晏谙转身笑问:“你莫不是还要亲手为本王更衣才放心?” “没……没有!”故岑忙别过头退了两步。 见着晏谙进屋合上房门,故岑既忐忑又难免期待,仿佛被什么东西在心头扫来扫去,痒痒的。 晏谙在屋子里换好衣服,普通的广袖对襟款式,刚好合身。他正欲出去给故岑看看,余光捕捉到桌上摆着一幅摊开的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移步过去看了一眼。 不仅不是画,还很眼熟。 晏谙伸出指尖抚过宣纸上“故岑”两个大字,暗暗失笑。一幅字而已,若不是在这里看到,他根本都不记得自己还曾送过故岑一幅字,竟被当宝贝似的裱起来摆在这里。 知道故岑在外面抓心挠肝的等了许久,晏谙换好衣服出来特地张开手臂,让他好好看看。 “哎呀,针脚歪了。”故岑懊恼道,“王爷你快脱了吧。” 晏谙眉心一杨,“脱了做什么?”他这刚上身,还没捂热乎呢。 “我看就好的很,既然送出手就不带反悔的。” “您的身份哪能穿这种衣服……” “什么身份?”晏谙正色道,“给衡王做衣裳的人多了,衣橱里的华服更是一件赶一件的精美。唯独这一件是给我晏谙的。” 故岑抬头,见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很喜欢。” 那眸中的情愫做不得假。 第43章 何为媒 凛冬时节,无尽的雪覆盖在这片广阔的荒原上,千里冰封,整个漠北笼罩在恶劣的天气下,只有寒冷。 晏棠畏寒得厉害,从小在皇宫长大的她根本受不得这里的寒冬,来了这里又不曾好生将养,自入冬以来病倒了几次,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加上漠北的冬天本就没几样吃食,晏棠往往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勉强咽了,扭头便会又吐出来。 含玉急得偷偷掉眼泪,晏棠却觉得如今这般也没什么,她应该还捱得过这个冬天。阿布尔斯自上次之后再也没来过,就凭这一点,晏棠便很知足了。 又是一觉昏昏沉沉睡到晌午,晏棠越睡越乏,始终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是含玉见她日日睡着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还长,隐隐有些担心,这才将人给唤了起来。 “公主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也好。” “吃了也是白吃,还不如让我睡着踏实。”晏棠身上没什么力气,被含玉扶起来,忍着恶心咽下几口热汤,便将碗推开了。 “我睡的昏昏沉沉,听着外头人来人往的,似乎比寻常要热闹许多?”晏棠恹恹的。 “是,眼看要到年末了,大王和驸马在带着族人准备祭天仪式。” 祭天仪式,类似于大启的祭天大典,不同的是,大启的典礼在春耕前举行,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漠北的祭天,则是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里,祈求天神垂怜,不要冻死漠北的子民和牛羊,请求天神助漠北渡过严寒。 第74章 “漠北人冬日里都鲜少出门,唯独这次祭天大典,所有族人都会出来。娜雅今晨来时穿得整齐隆重,腰上胸前挂了不少松石玛瑙呢。” 从前晏棠一听各种集会活动眼睛都要亮起来,如今或许是忧郁了太久,眸中再不复往日光彩。 见晏棠没什么表情,含玉也只好商量着,“公主,奴婢给您披上咱们从宫里带来的狐皮大氅,扶您起来走走吧?” 晏棠轻轻点了点头。 趁着旁人忙碌,乌达尔偷了个闲,一路溜达到公主的帐子外头,也不打搅,也不上前,就隔着点距离静静地看着,不一会儿肩头便落了一层薄雪,竟也没觉得冷。 一只纤纤玉手忽然挑起帐子一角,寒风夹着雪粒灌进去,里头的人似是不堪其寒,顿了顿才将帐子完全挑开。 晏棠面上未施粉黛,虽显露出些许病容,仍掩盖不住倾城姿色,身上的翻毛大氅更为她平添几分贵气。 这样的女子,乌达尔只是望着,便觉得她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 “公主殿下……近来安否?” 这是乌达尔第一次和晏棠说话。 晏棠怔了怔,旋即莞尔:“得王子殿下照料,一切安好。” 她垂眸,腕上的伤痕已然淡去。 娜雅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明白这些呢?药膏是乌达尔准备的。还有被阿布尔斯遗忘的这些时日,她帐中的吃食用度都未曾断过。在这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冬月,这些都是乌达尔从自己那一份省出来的,晏棠心里很清楚。 “红梅尚未开放,御花园里也没什么好景色。”晏谦跟在贤妃身边,生怕她再受寒,“昨日刚落了雪,正是冷的时候,母妃身子才见起色,还是早些回去罢。” “日日在宫里头憋着才容易憋出毛病来。”贤妃慢慢走着,见那红梅含苞待放,花骨朵上落着一层薄雪,伸出指尖轻轻拂了去。 “京中便已经这般冷,漠北苦寒,你妹妹如何受的住。” 晏谦目光落在那花苞上,没敢去看贤妃的眼睛。 遥遥见一宫女带着个年轻女子往这边来,应该是借道恰好经过御花园。贤妃稍稍眯起眼睛,见那女子眼生。 宫女经过时依着礼数给母子两个行礼,贤妃随口叫住两人,那女子急忙跪地,生怕自己冲撞了宫中贵人,连头也不敢抬。 “民女何馥,拜见怀王殿下、贤妃娘娘。” 一旁的宫女为她解释道:“这是何学士的女儿,今日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如今奴婢正要送她出宫呢。” 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女儿,还单宣了她一个? “本宫瞧何姑娘亲热得紧,不妨陪本宫走走罢。” 何馥心头一紧,她从进了宫门一直战战兢兢,好容易熬到放行归家,不曾想却被在此拦下。谁人都知贤妃和皇后不对付,自己方从皇后宫中出来,不知贤妃这是…… 她实在不愿在宫中多逗留一刻,硬着头皮推脱:“娘娘有怀王殿下相陪,想来您二位也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民女只怕打搅了娘娘和殿下……” “姑娘不必多心,”晏谦知道姑娘家最在意名节,若是传成了她和自己在御花园攀谈,说出去有损人家清誉。“本王在一旁稍候片刻便是,不会上前打搅,想来母妃定能和姑娘相谈甚欢。” 一旁的宫女见势不妙,出言道:“皇后娘娘交代了尽快送何姑娘出宫,还请娘娘莫要为难奴婢,否则奴婢回去不好向皇后娘娘交差……” 贤妃淡淡瞥去一道眼神,那宫女即刻噤了声。 晏谦也道:“如今离宫门落钥尚早,闲聊几句想来误不了什么事。” 宫女便只有缩着脑袋应是的份。 “起来说话罢。”贤妃丢下一句话,率先迈步走了,何馥便不好再说些什么,咬了咬牙,攥着帕子起身跟上。 “今年多大年纪,可曾婚配?” “回娘娘,民女今岁刚满十七,尚未婚配。”何馥如实答道。 “皇后专程召见,想来是很喜欢你?”贤妃像是随口问。 “担不起娘娘一句喜欢,”何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一句答错了惹了宫中贵人不快。她只身进宫,真遇上什么事端根本无力保全自己,“不过是有幸被娘娘想起,召进宫闲聊几句家常,打发时间罢了。” 贤妃不再问些什么,反而停下了脚步,何馥悄悄抬眼,见她打量着一旁枝头落了一层霜雪的花苞,随后伸出手将头顶的一条花枝拉低到眼前。 “寒梅合该傲然立于枝头,御花房里培育出来的花再名贵,也半点耐不住这里的寒冷,更毋论……”贤妃忽然转过目光,盯向何馥。 何馥被盯得腿一软,险些又跪下去,惶恐道:“民女不敢!” 贤妃松了手,枝条回弹,上头覆盖的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倒也没为难她:“行了,回去罢。” 宫女领着何馥离开,晏谦上前问道:“这女子有何不妥?” “皇后有庶妹有侄女,不与她们闲话,倒与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闺阁女儿谈家常?”贤妃冷哼一声,“你们兄弟三个,只剩下衡王尚未成亲,从前不显眼时无人记起他来,拖到如今,姻缘可不成了最容易拿捏的一环?” “皇后是想从中做媒,将何家女许给晏谙?” “四品官员的女儿是低了些,可往上数几代也是世家望族。此事若是能成,丞相势必要扶持何家,到时候官阶再往上升一升,配给衡王倒也不算高攀。”贤妃思索道,“衡王母妃早逝,宫中无人帮衬,若非今日你我撞见,此事非要等到定下了方传开不可。你回去以后,知会他一声便是了。” 第75章 “孩儿明白。”晏谦忍了忍,还是追问:“母妃,你这是……” 贤妃眸中一派清明,“本宫只是不想他被如此轻易地绊住脚。” 于是几日后,晏谦登门拜访,晏谙还以为是交过去的那支队伍训练完了叫自己有空验收,没成想是这档子事。 他抹了把脸,真够糟心的。 作者有话说: 最近选了好几次封面,终于定下来一个最好看的~ 第44章 姻缘赐 故岑不声不响地给两人上完茶之后就退了出去,逃也似地躲了出去。晏谙说什么办什么都从未避着过故岑,这是故岑头一次躲着两人议事。 屋外冷,冬日里的阳光惨白惨白的,照在人身上也没有半分暖意。故岑终于听不见屋内谈话的声音了,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注视着雾气腾至眼前消散。 王爷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娶妻生子是迟早的事,自己作为王爷的侍卫,应当为王爷高兴才是。 可是…… 故岑垂眸咬了咬牙关,可是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说不清,道不明,更不可与他人倾诉,只能埋在心底默默承受,大抵总有些东西要如那呼出的白雾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它消散。 另一旁,晏谦还不知道屋里屋外两个人都烦躁到了极点,顾自道:“这个何姑娘前两日我和母妃在御花园里见过了,长相倒还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就是不知道人品怎么样……” “不是,停停停。”晏谙皱着眉打断他,“你是不是还打算带我去与人家姑娘会会面啊?啊?这是长相和人品问题吗?!这不能娶!” “我这不是怕你失了段姻缘,心里头舍不得吗!你知道就好。那我问你啊,你有不娶的法子吗?” 晏谙扯了扯嘴角,半晌憋出来一句:“暂时没有。” 把你踢出去让我清静清静,说不定就有了。 晏谦笑了笑,觉得自己挺靠谱,“兄长替你想了个法子!” 他将角落里自己带来的一个大包袱拎出来,打开一股脑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了桌上,晏谙见那一卷一卷的,问道:“这什么东西?” “画像!”晏谦随意拣了两卷展开,往晏谙眼前一铺,“都是京城贵女的画像,我专门让我家王妃收集来的,你瞧瞧,哪个合眼缘?” 晏谙简直眼前一黑,“呵呵,帮我谢谢皇嫂。”下一刻,径直抡着袖子朝晏谦招呼过去,“一个不够,你给我送一群?!” “干什么!没大没小的,为兄这不是为你着想吗?趁着这会儿还没什么苗头,你先发制人求父皇把婚事定下来,抵了这桩亲事,这不就得了!你要是太子那性子,我就不替你费这个劲了,东宫里头养一院子都不够,还三天两头的往挽香楼跑,你这不是不愿意娶吗!” “我求你了你是我亲哥,别烦我了成吗?消息带到万分感激,剩下的不劳你操心了啊,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晏谙连推带踹的将人“请”了出去,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晏谦叉着腰站在门口,白忙活半天。他叹了口气,扭头瞧见了立在边边上的故岑。 “得空劝劝你家王爷,这个不娶那个不娶的,总得娶一个。” 故岑心里发苦,应道:“是。” 晏谦前脚刚走,后脚便听见晏谙在里头唤自己。故岑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推门进去,“王爷。” 晏谙脑瓜子嗡嗡的,指了指桌上堆着的画卷,“拿走,收拾出去。” 故岑低头将画卷一卷一卷收在怀里,低声嘟哝:“为什么会突然拿王爷的婚事来做文章……” “因为他们沉不住气了。”晏谙冷笑,“本王尚未做什么,就沉不住气了。” “那,丞相和皇后是想拿婚事威胁王爷收手吗?” “威胁,恐怕不止……”晏谙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缺氧的头脑清醒了些。 费一番周折、牵扯到中宫,甚至还要闹到瑞昌帝眼前,以孔令行的城府,要的可不是威胁。只要晏谙娶了世家女子为妻,且不论日后世家会借着这层关系干预多少,首先便会失去寒门的信任,长久以往瑞昌帝也不会再用他。世家对抗世家,傅老爷子的处境便是现成的例子。 抱紧了怀里的画卷,故岑没回头,“王爷预备怎么办?” “我……”晏谙看向他,茫然了一瞬,“我不知道。” “其实,怀王殿下的建议,属下以为……”故岑字字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可行。” 他不敢回头,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心里疼的仿佛要滴血,却也错过了晏谙变幻莫测的眼神。 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晏谦提出时,晏谙觉得荒唐,觉得可笑,不愿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当这话从故岑口中说出来,一切都仿佛变了味儿,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感到气恼,更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份恼怒只是为了掩盖他心底的难过。 前世倒是没人拿他的婚事作文章,但晏谙也没有心悦过谁,从未体会过话本子上讲的,对一个人心动的感觉,最后娶了个从未见过的官员之女,一直到临死前都相敬如宾。重活一世,他绝不要将婚事变成代价,更不要为了躲避这门婚事,草草找一个女子共度余生。 胸口发沉,仿佛压了一块石头,又被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地要命。晏谙指尖无力发软,几番抬起又落下,最后丢下一句“此事不必再提”便拂袖离去。 第76章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房间内针落可闻。故岑吸了吸鼻子,倏地垂下手臂,怀里的卷轴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又蹲下身重新整理这些画。 军中每日操练,一直到临近年节才放假,廉宇这才有空去好生置办置办年货,一大早便出了门。安怀元本欲与他同去,但外头天寒地冻的,廉宇怕他身子刚好吃不消,叫他好生在家修养温书。 冬日天色黑得早,等廉宇差不多采买完,天都已经黑透了。回家之前,廉宇又拐了一趟宝福楼打包了好些硬菜。平日里自己训练忙,总是很晚才归家,明明反复交代过家中大小家务事不用安怀元操心,可安怀元总是早早备好饭菜放在锅里温着,等他回来一起吃。 马车拐进民巷停在门口,廉宇在外头便看见自家烟囱冒着热气,一推门便嗅到一股烟火气和饭菜香,那味道闻起来不比自己从宝福楼打包回来的差多少。 “不是让你歇着吗?快别忙活了,趁热吃饭!” 安怀元从厨房探出个半个身子,整日拿笔的手里握着铲子,“坏了,我已经做好饭了。” 觉得他在外面跑了一天肯定饿了,还格外丰盛。 廉宇大手一挥,“没事,端上来一起吃。” 菜式太多,桌子摆满了都没放下,安怀元本想着自己的手艺肯定比不上酒楼里的厨子,紧着买的菜先吃,可廉宇执意不肯,盘子摞盘子也得把菜一样不落地摆上去。虽说两个大男人饭量不会太少,可这小山似的一桌子别说两个人,十个八个大肚壮汉都未必吃得完。 安怀元发笑:“今日可真是铺张浪费了一回。” “天气冷不怕坏,今日吃不完明日接着吃便是了。” “这分量,只怕吃到明年去都吃不完。” “那便讨个好兆头,年年有余。”廉宇酒倒了一半,忽然停住手抬头问他,“你如今能喝酒了吗?” “早就好了,没那么娇气。”安怀元摁着他的手将酒杯倒满了。 “行,那今天就喝点!” 几杯酒下肚,廉宇身子都热了,招呼安怀元多吃菜。安怀元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过完年,我便搬出去住吧,王爷已经替我安排好新住处了。”总在这里住着,实在是太麻烦别人了。 廉宇筷子一顿,点了点头:“也好,你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搬出去清静些,也能安心读书。” 他举杯,真诚祝愿道,“来年金榜题名,中个状元!” 安怀元笑着与他碰杯,“借君吉言。” 窗外寒风呼啸,房内之人畏寒,将门窗闭得严严实实,圈了一屋子暖意,揽着猫倚在软榻上。猫儿感受着主人轻柔的抚摸,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软绵绵地卧在主人膝头。 院子里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路踏雪而来,却没急着进屋取暖,先在檐下跺掉了靴子上的雪。猫儿却忽然起身,轻巧地越过桌椅柜子,悄悄候在门口,待来人推门时矫健的扑了上去。 孔修尧甫一开门便见一团黑影直冲自己而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黑影,捏着黑猫的后颈将它提溜到眼前,“又想偷袭,被我抓住了吧?” “阿乌,别给公子捣乱。”软塌上的少年轻轻开口。 黑猫张牙舞爪想要逃脱,孔修尧便松了手,任它跑到一边舔爪子去了。 合上门,屋子里便暗了下来。窗子是用棉纸糊的,防寒保暖,透光性本就比普通窗户纸差了许多,加之窗前还挂了帘子,屋内几乎没什么采光,这般才能让他的眼睛舒服些。 “公子若是嫌暗,便将帘子挑开吧。”少年说着想起身,却被孔修尧拦了下来。 “不必,外头落了雪,白晃晃的刺眼得紧,拉开你眼睛该难受了,我适应适应看得见。” 孔修尧轻车熟路地绕过屋内的摆设来到榻前,眼睛也彻底适应屋内的昏暗,看清了面前的少年,他的头发比雪还要白。 “阿玉。” “雪还没停吗?我这几日都未曾出门,在屋子里丢铜钱占卜玩。”感受到孔修尧靠近时带来的一股寒意,皦玉往里头缩了缩,顺道给他腾出些位置,“天寒地冻的,公子不必冒雪而来。” “没有,看架势,且要下一阵子呢。”孔修尧将外袍褪下才坐在榻边,“你一向畏寒体弱,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丢铜钱便罢了,莫要总是占卜,耗费心力。” “我卜的都是小事,不妨事的。”他一占卜总要病一场,是以孔修尧不让他占卜,只是这种事到底看不住,皦玉前段日子刚病了一场,在榻上躺了几日才将养回来一些,不过这些是断然不能告知他的。 “行罢,你有分寸便好,那可否告诉我,都卜了些什么?” “卜了……你今日会来。”皦玉狡黠一笑,弯了弯眼眸。孔修尧望着他的眸子,他的眸子与旁人都不同,睫羽是白色的,瞳仁则是淡淡的粉色,没有深不可测的心机和算计,干净的如一泓泉水般清澈见底。 他轻笑了一声,“我前几日得了块墨狐料子,保暖最好,已经叫人做了大氅,待制成之后给你送来。” “那般珍贵的料子,公子自己留着吧,我整日不出门用不了这些。” “给你你便收着,我不缺这些。就算不出门,夜里盖着也又轻又暖。” “是,”皦玉有些无奈,“那我收下,谢过公子。” 第77章 孔修尧又往里挪了挪,倚在皦玉身边给他腾出来的位置没再说话。察觉到他心情不大好,皦玉轻声询问:“公子,怎么了?” “就是在想,我以后的婚事。” 经晏谙一事,他终于彻底认清了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或者说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的事实。他的婚事,迟早也要为家族联姻服务 “公子身份贵重,家族显赫,世间哪个女子的理想夫婿不是公子这般的?” 孔修尧不接,只是在昏暗中盯着皦玉的侧脸扯出一丝笑。 “要不,”皦玉歪头想了想,“我替公子卜上一卦?” “不必了。”隔着被衾,孔修尧拍了拍他。 作者有话说: 傻晏谙,还不知道自己喜欢故岑呐 第45章 贡院案 何馥拜见后没几日,皇后便同瑞昌帝提起了此事,但瑞昌帝以临近年关事务繁杂为由推掉了这个话题,只说年后再议,皇后倒也知趣,没有多说什么。 一切照旧,只是从晏谦来过的那一日开始,衡王府的气氛便有些微妙,特别是晏谙和故岑之间,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过此事,彼此心照不宣,就这般过完了年。 然而此事根本没有得到解决,迟早是个隐患。 复朝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二月的会试,按例由礼部负责。开考当日,贡院门口聚集了从各州各地来的举子,等着被喊到名字之后分号舍。 廉宇匆忙赶来,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安怀元。 “你今日不用当值吗?”安怀元见了他颇为意外,他都做好了准备,以为今日自己要独自进考场,没想到还能见到来送他的朋友。 “当值,我告了会儿假,待送你进去了再回去。”廉宇跑的气喘吁吁的,大冷天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眼看就要进考场了,我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应付不来的,你不必跑这一趟。”话虽这么说,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见了友人,心中还是安定了不少,方才那点忐忑焦灼都没了踪影。 廉宇摆摆手,平复了气息看向他手里提着的考篮,“东西都备齐了吗?笔墨砚台,吃食,还有御寒的衣物……对了,我是专程来给你送这个的。” 安怀元见他拿出一包蜡烛,便道:“都备齐了,篮子里装好了蜡烛。” “不一样,这个是我专门托朋友买的藏香烛,遇风不易灭,轻而无烟,最妙的是燃起来会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你考试用再合适不过。” “这么好的蜡烛只怕不少文吧?你还是自己留着……” “要不了多少钱,你快拿着。”本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廉宇不由分说将蜡烛塞到安怀元怀里,“是不是念到你的名字了?快快快,别误了事!” 安怀元匆匆忙忙地往贡院门口走,临进门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向廉宇的方向喊了声“多谢!” 人群中,廉宇踮起脚尖冲他招手,扬声道:“认真写!等你考中了请我吃酒!” 人群的另一边,晏谙望着举子们一个接一个进入贡院,故岑在身后问道:“王爷是来送谁的?安怀元吗?” 晏谙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便听门口的人高声喊:“唐鸿汝,唐鸿汝在不在?” “在在在!我在!”人群中挤出一个青年,和安怀元相仿的年纪,身穿石青色圆领长袍,拎着个破旧掉漆的考篮慌慌张张地上前报道。 唐鸿汝,晏谙注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默念,是他。 “这个人是栾州府去年乡试的解元,也是寒门。” 前世放榜,他是亚元。然而晏谙对他有印象,却不是因为这些。孔家有个不学无术的偏房子弟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前世考中了会元,放榜没多久就被人指出他仗着孔家的权势与考官勾结舞弊,引得无数考生愤愤不平。 大抵是认为这个人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会元之位,唐鸿汝先是带头大闹贡院,遭到镇压,后又带领无数考生联名上书,申请重审考卷,否决此次考试结果,撤销原本属于孔氏子弟的会元之位,却被主事官员碍于孔令行的面子压了下来,联名奏疏到底没能呈到皇帝面前。 眼看怨愤无处伸张,考生们愈发激愤,有足足十人拒绝参加三月的殿试,并在当日并落榜考生于贡院前自焚,场面一度失控,所有参与者无一生还,惨烈非常,而带头之人正是唐鸿汝。 想到这里,晏谙眉心微沉,“故岑。” “属下在。” “你说,中了亚元,该高兴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故岑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还是答道:“虽然相较会元稍显逊色,可已经非常难得了。” 是啊,一个寒门,寒窗苦读十余年,终于有朝一日考上了亚元,哪怕不是第一,也是风光无限。更何况一个月之后便是殿试,比起会试更为严苛,几乎做不得假,若真是心有不甘,努力在殿试上大展才华便是了。那些落榜了的暂且不提,千辛万苦走到了这个位置的人,怎么偏偏为了争一个名次,放弃了自己大好前程选择自焚呢?! 晏谙冷不丁想起了那两名在安怀元家中自焚的教徒。若说这其中没有红莲教的手笔,晏谙不信。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故岑凑近些,低声问:“最近有红莲教的动静吗?” 故岑摇一摇头,“没有。” 第78章 那个疯狂的教会绝不会轻易收手,他们藏匿于暗处,难道就是在等待这次会试结束? 红莲教行踪诡谲,一时半刻难以摸清,可京中的官员就没这么难入手了。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严文嵩,让人去查一查他。” “是。” 无数考生在贡院内奋笔疾书之时,一名妇人领着侍女在刑部大牢门口,哀求守门的狱卒放她们进去。 “刑部大牢不是尔等可以擅入之地,请回吧!”狱卒态度坚决。 “我是礼部侍郎的夫人,家中兄弟受了牢狱之苦,实在放心不下,还请小兄弟通融通融,”宋氏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狱卒手里,“劳烦行个方便……不过是进去送些东西,麻烦不了您太久的。” 狱卒掂量着荷包,不动声色地收到怀里,“下人在这儿等着,你自己跟我进去就行了。” “好好,多谢多谢!” 宋氏喜出望外,忙从婢女手里接过那个巨大且沉重的包袱,跟着狱卒进去了。 早春时节天气尚未回暖,大牢里终日见不到一丝阳光,更是阴寒刺骨。宋氏跟在狱卒后头往大牢深处走,被寒意冻的手脚冰凉。偶尔经过某间牢房,里头的犯人会扑上来抓着栏杆嘶吼着放他出去,宋氏被吓得胆战心惊,前头的狱卒却早已司空见惯。更多的则是受过刑的罪犯,满身血污,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宋氏越走越心急,生怕弟弟也被折磨成这种生不如死的模样。好在转过拐角,狱卒抬起手点了点,“就是这间了。” 说罢,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狱门,“别耽搁太久啊。” 草席上躺着的人被门外的动静乱醒,一睁眼看见宋氏,连忙爬起来颤声道:“姐!姐你可算来了!” “姐来了,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宋氏端详着弟弟瘦了许多的憔悴模样,忙将包袱推到弟弟面前,“你看,这是咱娘给你准备的吃食、衣裳,你在里头千万照顾好自己啊!” 青年看着宋氏将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却忽然伸出手将包袱推到一边,“我不要这些!” 他一把抓住宋氏的胳膊,声泪俱下,“姐,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受不了了,在这么下去我会没命的!你让爹、还有姐夫,对,姐夫不是很厉害吗?他可是礼部侍郎啊!你去求姐夫救救我!” “放心放心,姐一定会让他把你给救出来的啊,”宋氏安抚着弟弟,“再等两日,你姐夫今日去主持会试了,再等两日定能将你救出来!” 门外的狱卒用刀柄敲击着栏杆,“可以了,东西都送到了,跟我出去吧,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好……好。”宋氏抹着眼泪跟弟弟告别,大门“哐当”一声重新锁上,门内蓬头垢面的青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栏杆盯着宋氏的身影,声音在整个牢房中回荡,“姐!你可一定要让姐夫救我啊姐!” 拐角之外,一名狱卒听完了姐弟两个的谈话,望着宋氏远去的背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王爷,查到了。”故岑推门而入,“严文嵩的夫人有个弟弟,年前因贪墨案而入狱。” “为免考场舞弊,不准三年内有亲友犯罪的官员主持科举。”晏谙慢条斯理,“妻弟乃是姻亲,他倒是仁义,甘愿为此铤而走险。” 偏袒那位孔氏偏房子弟,只怕正是为了讨好孔家,从而替妻弟脱罪。 故岑犹豫了一下,“这位礼部侍郎,家中的境况有些特殊。” 左右闲来无事,晏谙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严侍郎出身寒门,二十年前只身赴京赶考,和宋家的小姐定了终身。待他考中了进士,宋家还真将女儿嫁给了他……” 二十年前,孔令行尚未在朝中只手遮天,宋家作为簪缨世家,在当时也是家族显赫。两家地位悬殊,人人都在揣测这严文嵩八成得入赘到宋家去,然而宋家赏识这青年才俊,给新科进士留足了颜面,不仅没有让他入赘,还让女儿带了许多嫁妆过去,在京中为他置办府邸,朝中亦多多帮扶。 后来,孔家一朝崛起,无数世家贵族被打压了下去,严文嵩半是借着老丈人铺好的路半是争气,一路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他深情重意,伉俪情深,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拿别人的前程还自己的恩情。” 第46章 归去来 九天六夜的会试结束,严文嵩并几名考官加紧阅卷,定下贡士人选,最后还要从几份高评试卷中挑出最好的那个来作为会元。 严文嵩仔细翻看着呈到面前的几份经过弥封的答卷,从中抽出一张,为保“公正”,特意叫在场的几位资历高的阅卷官一起来看。 “这篇文章条理清晰,破题点新奇,整篇文章行云流水辞藻华丽,依我之见,可堪榜首,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几位阅卷官读完,纷纷点头附和,严文嵩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便拆开糊名,叫人填榜公布了。” “且慢!”话音未落,一股寒风猛然灌入房内,晏谙推开房门径直入内,门外,十数名跟随他而来的都察院侍卫将整个评审大院团团围住。 变故徒生,在场的官员都变了颜色,严文嵩手中的答卷甚至都尚未来得及放下。 “衡王殿下,您这是何意?会试评审重地怎可擅闯!” 第79章 “我带领都察院而来,是为监察,而非擅闯。”他盯着严文嵩,直言不讳:“严大人,多亏我来得及时,否则这榜单公布出去,才是真正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严文嵩手一抖,那份还糊着名的试卷轻飘飘地落在桌子上,被晏谙一把抄过来,严文嵩反应过来去抢时晚了一步,答卷已经落到了晏谙手上。 “榜首究竟是这答卷的主人,还是另有其人,咱们拭目以待。” “你要做什么?”严文嵩还在强撑,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底气不足,“误了榜单公布,可是大罪!” 晏谙笑了:“大人放心,只要您配合我们都察院的调查,保证不会误了榜单公布之期。” 他扬声道:“礼部侍郎严文嵩,涉嫌考场舞弊,由都察院负责审问。大人,劳烦您随我们走一趟罢。” 严文嵩便知道瞒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晏谙离开,只剩下评审大院一片哗然。 案件进行地比晏谙想象的还要顺利,证据确凿,严文嵩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没怎么审便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了。 正如晏谙猜测的那般,他想将孔氏那个偏房子弟捧上会员的位置,从而讨好孔家来救出妻弟;也是他借主考官的身份之便找人替换掉了试卷,否则按照那孔氏子弟的文采,只怕连贡士都做不成。 严文嵩坐在阴冷的大牢里发呆,外头是否有人为他求情、天子又当如何震怒,他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考场舞弊乃是重罪,这样的下场他一开始就想到了。 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严文嵩回神,木然抬头,却看到了晏谙。 “实在没想到,时至今日,来送下官最后一程的竟会是殿下您。” “不知大狱的另一端,您的妻弟听闻自己姐夫也锒铛入狱,会作何感想。”晏谙仿佛是来戳人伤疤的。 严文嵩笑笑,“他作何感想都无所谓了,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偿还,我这个姐夫已经尽力了。殿下也不必挖苦我,皇上是如何处置罪臣的?抄家流放,还是斩首示众,殿下行行好告诉我,也省得我劳神揣度了。” 晏谙却不答,“与大人共事过的官员都熟知大人品行正直,宁愿相信你是被污蔑,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这样有失官德的事来,一个两个都来求本王查明真相,还你清白。我却要问大人一句,您的清白何在?” 牢狱昏暗,晏谙站在这里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贡院门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门前那数十名青年才俊被烧得浑身焦黑,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轻轻一碰便能掉下一块肉来。 那场面骇人至极,唬得三月之内无人敢在夜间从贡院门口经过,坊间皆传,那里聚集了无数学子的怨魂。 就算是受了红莲教的挑拨,那也是严文嵩做出此等民怨沸腾之事在前,才被红莲教钻了空子。 晏谙看他闭上了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也罢,今日自己阻止了这场悲剧,也不算太晚。 “我知你为人知恩图报,与妻子也情深意重,你们成婚十数年宋氏都无所出,你亦不离不弃从未提过休妻和离。如今老年得子,你儿子今年还不满四岁。” 想到幼子,严文嵩老泪纵横。 “摘了乌纱帽,褪下这身官服,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回家去罢。” 言毕,晏谙转身离去。 严文嵩愣在了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跪在原地重重地叩了下去,“罪臣,谢皇上恩典!” 他这一身荣华乃宋家所赐,如今为了宋家尽数归还,说到底,一切都是缘法…… 没过多久,会试榜单如期张贴,唐鸿汝登临榜首,安怀元也在上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一众青年意气风发,有了贡士这层敲门砖,他们终于有了踏入金殿、面见天子的资格,可以回去准备三日之后的殿试了。 晏谙这一番毫不拖泥带水,案件事关重大,他却办得干净利落,什么都没有耽搁,实在是漂亮。他以为这也是自己的敲门砖,可以告诉瑞昌帝,自己有继续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资格,然而却有人不肯善罢甘休。 殿试结束之后,皇后重提娶亲之事,晏谙闻讯即刻入宫,然而在御书房外等到了宫门落钥,瑞昌帝都没有召见他。 宫道两侧的灯笼都已经被点亮,晏谙走在出宫的路上,瞧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抬头时,黑透了的天低沉沉地压下来,宫灯昏黄的烛光将夜色衬得愈发凝重,晏谙感到喘不上来气。他像是被囚在一方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任凭他如何呼喊、挣扎,都无人听见……无人在意。 或许,此刻还在宫门口等他的故岑会在意? 晏谙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 哪怕是他,不也劝过自己去接受这一切吗? 说过此事不必再提的人是自己,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这句话的人也是自己。晏谙觉得自己心底仿佛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不偏不倚刺中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痛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矫情什么?他自嘲一笑,用力攥了攥手掌,压下心头的情绪缓缓向宫门口走去。 故岑几乎在看见人影的瞬间便迎了上去,刚唤了一声“王爷”,剩下的话便被悉数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见晏谙眼底有些红,开口时的嗓音满是无奈与疲惫,“回府罢。” 第80章 “……好。” 晏谙没有叫上故岑,自己一个人上了马车。 马车轻轻摇晃,晏谙终于脱力般弓起身子,将脸埋入掌心。 他给严文嵩留了保住性命的机会,给了那数十名将要惨死的考生通往另一条道路的机会,可是重活一世,仍旧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嘴硬地说自己不在乎,可那都是假的,他也曾无数次期盼,瑞昌帝和他之间不是只有利益关系,就像幼时盼望父皇能够执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一样,殷切地期盼过。 然而现实呢?什么父慈子孝、舐犊情深,都不过是鹏游蝶梦,他于瑞昌帝而言,是需要衡量价值的棋子,是杀人嗜血、折断便可以丢弃的利刃。 瑞昌帝眼里,只容得下那个流连青楼、无所事事的太子! 晏谙抬起头来,眼底红得吓人,漆黑的眸子燃烧着愤怒的疯狂,划过阴冷的暴戾。 “停车。” 车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还不等故岑问什么,车厢内便传出来晏谙低沉的声音,“去挽香楼。” 故岑愕然,“什么?!” “不。”马车轻晃,晏谙跳下马车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你跟车回府,本王自己去。” “……王爷?”故岑眸中满是不可理喻。 晏谙倾身靠近了些,“记住,今夜衡王府的马车出了宫门直抵王府,哪里都不曾去过。” 他已经收起了那些偏执与戾气,面上冰冷得像是一副面具,可就是这副神情,故岑已经陌生地仿佛不认识他了。 晏谙没有理会故岑眼底疯狂翻涌的各种情绪,顾自转身离去了。 第47章 花不与 挽香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其内的喧嚣在外头都听得见。晏谙刚一踏入楼内还没来得及往里走,便有两三个姐儿朝他这边偎来,仿佛瞧不见他面上的冰霜似的,身上的脂粉气味浓重的呛人。 “呦,这位爷面生,瞧着是新客。来咱们挽香楼内怎么还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教奴家陪一晚,保准儿把您伺候的舒舒坦坦,什么烦恼忧愁都抛诸脑后了。” 又一个姐儿攀上来,抛着媚眼娇声道:“爷,您看奴家的身段儿可比她妖娆些?奴家的舞姿,可是楼中一绝啊……” 话说得露骨,身上手上也没闲着,揪着晏谙的衣袖便弱不禁风似的往他怀里倒。晏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有劳姑娘们,今儿只想在雅间听个曲儿。” 如上一次那般,晏谙又见到了红袖。 “不知公子,又要见我……做什么?”她记得上一次的教训,在妈妈不允许她见客的时候她谁都不能见,原本也是不敢来的。 “抬起头来。” 红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头,视线触及晏谙的眼睛的那一刹忍不住缩瑟了一下,复而迅速低了回去。 晏谙却不关心自己那几乎要将一个人洞穿的眼神有多可怕,刚刚那一眼,他看到了红袖尚未消退的脸上的青紫痕迹。 “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红袖闻言下意识抚上自己脸上的那处伤痕,“多少比外头来的要好……” 潘妈妈吃醉了会打她,心情不好也会在她身上撒火,可从前在家中,母亲待她也没有好上多少,她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成日饿着肚子。 逃荒路上,她见过饿死的流民,骨瘦如柴;见过被丢弃的婴孩,无力地挥动小手,哭声微弱。 在无数个夜晚,红袖搂紧伤痕累累的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窗户没有关严,有寒风掺杂着雪粒从缝隙里灌进来,红袖哆哆嗦嗦地爬过去跪在窗边,努力伸着手臂将窗户关紧,再抵着墙角坐下来。 窗外寒风呼啸,门外莺歌燕舞。红袖睡不着。 她想,她还是要留下来。 晏谙从软榻上起身,一步步靠近面前的女孩,红袖被吓得连连后退,她的后背已经触及门板,下一秒便要推开门落荒而逃,然而晏谙停下了脚步,俯身到与她一般的高度,目光带着审视,询问的语气却格外平静:“你甘愿如此继续蹉跎下去吗? 红袖诧异抬头,这话如同一块巨石入水,激起千层叠浪。 “公子怎么看上了这小丫头?”潘妈妈一袭紫色七重锦绣罗衣,手里端着一杆金镶玉的长烟枪,翻过缀着金玉玛瑙的手腕轻轻磕了磕烟灰。 “该说妈妈慧眼识珠才是,”隔着一道绸绢刺绣屏风,晏谙轻轻笑道,“楼中的哪位姑娘不是妈妈千挑万选看中的?各个出类拔萃。” “公子说得是,”潘妈妈吸了口烟枪,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这丫头,是我从一众小丫头片子里仔仔细细挑出来的,谅她年纪小,这才没急着见客,寻思着叫她在楼里熟悉两年规矩。就算不是入了公子您的眼,过两年也是要好生调教的。” 培养一位花魁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定要从中捞得盆满钵满才肯罢休,这些,晏谙都明白。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教妈妈忍痛割爱了。不过尽可放心,万事好说,这么一位花魁教导出来,定不会教妈妈白忙活一场。” 潘妈妈隔着屏风打量晏谙的身形,虽说看不清面容,可单从谈吐气质来看,便一定是个富贵人家。 挽香楼在京中极负盛名,达官贵族们从她手底下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培养成花魁献给上头的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但挽香楼管不着这些,老鸨只需要好好调教这些女孩们便是了。 第81章 “人,妈妈我都是一样的调教,可哪个花魁都不是单靠捧能捧出来的,能不能成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个我自然懂得,”晏谙起身,“往后就有劳妈妈多多费心了。” 红袖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待着,她扒着门缝,却听不清里头的交谈声,心里痒痒的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 门忽然打开,红袖立刻期许地抬头张望,晏谙端详着她的面容,“花不与,不与花,不与群芳争艳,自是各表一枝。总有一天,你会艳压群芳,那些俗物间的争抢都入不了你的眼。” 他轻声道,“别辜负了你的野心。” 晏谙走后,潘妈妈也终于从厢房内出来,周身烟雾缭绕。红袖视线闪躲,垂下头不敢看她,她便捏着烟枪,虚虚挑起红袖的下巴,一如当日从无数女孩中选中她一样。 “花、不、与。” 目送晏谙离开,魏兴转身回到御书房内。 “走了?”瑞昌帝眯着眼睛瞧书案上呈到他这里的考卷,进士一甲需由皇帝钦点。 “回皇上,走了。” 瑞昌帝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眉心,“朕如今也是老眼昏花,哪怕这字体再清晰整洁也看不清了。” “那定是烛火太暗了,奴才这便叫人多添两盏来……” “行了行了,别忙活了,这御书房还不够亮吗?”瑞昌帝靠在椅背上,“已经这般亮了,也还是总有人以为朕坐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魏兴斟酌了片刻,“恕奴才蠢笨,皇上为何不肯见衡王殿下?” “见了又如何?听他说些君君臣臣的话,再不成便将朕气得胸闷头疼……”瑞昌帝摆摆手,“朕不想与他置这个气。” “魏兴啊……” 魏兴忙应道:“奴才在。” 便听瑞昌帝又是落寞,又是感慨,“朕到了这把年纪,也开始在意这些情分了。老三是朕最看好的,却也是三个儿子中与朕隔阂最深的,说到底也怪朕,在他年幼时忽视了他。” “皇上日理万机,疏忽了殿下不是皇上的错。”魏兴轻声宽慰。 “日理万机,朕将从父皇手里夺过来的江山,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瑞昌帝悔恨不已,忽然间动了怒,将面前的书案拍出巨响,“满朝文武皆是摆设,可堪启用者,竟只此一人!” 魏兴慌忙下跪,“皇上息怒!” 瑞昌帝只觉满腔气血翻滚,一时间剧烈咳嗽,面色瞬间涨红。魏兴吓坏了,连忙爬起来翻出一丸丹药,又递上茶水,跪着伺候瑞昌帝服下,良久良久,瑞昌帝才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盛怒之后的无力与疲惫。 他气不了任何人,只能气自己。 “说到底……”再开口,瑞昌帝的嗓音沙哑了下去,“都是朕亲手养出来的祸患。” “皇上别说了,”魏兴满眼心疼担忧,一手轻轻为他顺着后背,一手端起茶水,“再喝两口,润一润。” 瑞昌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魏兴呈上来的茶水,“有些话,朕不说出来,憋在心底属实不是滋味。” “皇上说吧,奴才听着呢。”魏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居于高位者,孤家寡人,心中愁苦无人可以纾解,有些体己话到头来竟只能与他诉说。 “朕从前,从未想过将皇位传给太子以外的人,朕不想叫朕的儿子,像朕当初一般,那么艰难。只是,丞相的野心,”瑞昌帝喘了喘,“野心一日、一日赛一日的膨胀,朕累了,可太子又那般软弱,被皇后惯的不成样子,来日登基群狼环伺,必定任由丞相摆布。” “所以皇上要用衡王,为太子殿下扫平障碍。”却从未考虑过更换太子人选。 “是啊,朕总要在闭眼之前留给谨儿一个安稳太平的朝堂,方能走得心安啊!” “皇上千秋万岁,”魏兴挤出一丝笑,“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 瑞昌帝抬手,示意他不必说这些。顿了顿,又道:“可他太年轻了,孤身一人对抗文武百官,朕也不知道他行不行,他就跑到朕的面前来,拼命证明给朕看——他行!” 瑞昌帝笑着摇摇头,“朕之前犹豫了,这条路太凶险,不该他担着这么多孤身一人走下去,可你看,那卷子上不是写着吗?” “致天下之治,成天下之才。为人臣者,解其君之困顿;为人君者,知臣子而善用!” 说罢,他摊开右手:“拿朱笔来。” 魏兴便将一只蘸好了墨汁的朱笔呈到瑞昌帝手上。帝王向前倾身,他的手不如年轻时那般稳了,字也不似从前那般遒劲有力,可一笔一划,落在答卷上的,仍是天家威仪。 “撕去弥封,”瑞昌帝搁下朱笔,“让朕看看这新科状元的名字。” “是!”魏兴麻利地拆开糊名,见了那卷上的名字,“呦”了一声,旋即将试卷展在瑞昌帝面前,“这个人,皇上或许能有几分印象。” “哦?安怀元,可是衡王之前保下的那个举子?” “回皇上,正是呢!” 瑞昌帝放声大笑,“好哇,好!这一切都是天意!” 一个小太监忽然掀帘进来禀报:“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 小太监应声出去回话,魏兴也退到一边,不一会儿贤妃便掀帘进来,“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罢,你倒是稀客,怎么想着这个时辰过来了?” 第82章 “听闻衡王今日求见,臣妾怕皇上动气,原本想着过来劝劝,谁知在外头便听见笑声了,瞧着……皇上心情不错?” “是不错,朕已经有了决断,不过既然你来,那便说说你预备怎么办。”瑞昌帝隔空点了点贤妃,“看看咱们两个能否想到一处去。” 贤妃笑了笑,“既然如此,臣妾便直言了。” 瑞昌帝点头,“说罢。” “其实,这何氏女,不止皇后娘娘,臣妾也见过,是在御花园中无意间碰到的,也与她交谈了几句,只是……”贤妃似是犹豫了一下。 “你但说无妨。”瑞昌帝道。 “是,”贤妃低了低头,“此女谨小慎微,性子虽好,却过于软弱不够大气,恐难当衡王妃之位。” “朕也是这么想的,衡王既然不愿意娶王妃,正室之位空着也无妨,便叫她做个侧室。” “好是好,只是衡王眼下抵触这门婚事,无论正室侧室,叫姑娘嫁过去,也只怕会委屈了人家。臣妾瞧着,衡王虽是不喜,可皇后娘娘却是真心疼爱这丫头,倒不如……” 贤妃稍稍抬眼,觑着瑞昌帝的脸色,“赐婚太子,既方便皇后娘娘时常召见,于何家而言,亦是殊荣。” 第48章 夜半贼 眼睁睁看着晏谙头也不回的离开,故岑站在原地心头莫名难过,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开口下令回府,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脚步,沉重地迈向王府的方向。 一路上故岑都在尽力疏解梗在心口的那股沉闷,结果非但没有化解,反而成了一股无名火窝在心头。 他用力关上房门,顺手搭上了门锁。他没有砸东西撒火的习惯,但随着一声巨响,那股火气似乎消散了大半。 故岑站在门口冷静了一会儿,随后脱了外袍一头栽倒榻上,疯狂抑制自己想要去找晏谙的念头。 可笑,他只是王爷身边的一个侍卫,大抵是王爷平日里待他太好,他无竟也法无天了起来,敢去干预主子的决定了。 他算什么呢?王爷都说了,不许人跟着,叫自己跟车回府,他要独自前往。贸然跟去,惹的人心烦。 故岑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个时辰京城早已沉入夜的寂静,大抵只剩挽香楼的灯火还没有灭。他不知道晏谙睡了没有,只觉自己今夜大抵是睡不着了。 郁闷地胡思乱想了半晌,好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半梦半醒间忽听窗棂一声轻响,故岑心头一跳,登时清醒了过来。 府里进贼了?! 他立刻闭上眼睛,放轻呼吸仔细听那贼人的动静,听到靴履落地的轻响之后便准备起身将人制服,谁知还没等屋里的两人有动作,窗棂便“啪嗒一声”自己扣上了,吓得那贼人屏息凝神不敢动,故岑也错失了最好的动手时机。 他在心中暗叹,还是个笨手笨脚的贼人。 那业务不熟的笨蛋贼人在原地僵了片刻,见榻上的人没动静应该,还在熟睡中,这才稍稍放下心,轻手轻脚地往床榻的方向靠近。 故岑紧张了起来,难道此人不为财,是来杀自己的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已经站在了床边,故岑在心里暗暗计算自己一击致命的胜算,却在睁眼暴起之前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轻轻扫在自己面颊上,微微发痒,下一秒唇间便传来细腻触感。 这这这这这……这人亲了自己?! 故岑呼吸一滞,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晏谙浅尝辄止,又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又翻窗出去。 他倒是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故岑却是彻底睡不着了。 直到周遭没了半点声响,故岑才怔怔地睁开眼,盯着床帐足足发了十几秒的愣,这才拎着被角缓缓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望向窗子的方向,整个人都是蒙的。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早就不见了晏谙的踪影,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睁开眼睛一切就化为了泡影。 故岑缓缓伸手触及自己的唇瓣,可那触感明明那么真实…… 故岑当真是一宿都没有合眼,翌日清早起身时眼睛又红又肿,他决心还是去搞个明白。 端茶去晏谙房中时,他悄悄打量了晏谙多次,可对方在研究手上的账本,压根没留意他。 犹豫几番,故岑还是开口问道:“王爷昨晚……睡得好吗?” “好哇。”晏谙没心没肺的,跟个没事人一样,在回答的间隙终于想起来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看直接愣了一下,“你没睡好吗?” 不应该啊,他昨晚去房中看时故岑睡得正熟,自己也没有乱醒他啊? 故岑牵强的扯了扯嘴角,“属下睡得也好。” 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 盯着他红肿的眼睛,晏谙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哭了?自己昨晚去时屋里黑乎乎的一片,也没留意眼圈儿是否红着,难不成是睡前哭过,甚至根本就是哭着入睡的? 脑补出猫儿似的一个小可怜委屈巴巴地缩在床上哭到睡着,晏谙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看故岑的眼神变了,连语气都轻柔了起来,“谁……欺负你了?” 故岑垂下眼帘不想看他,“王爷多虑了。”他真想扭头就走,可事情还没弄清楚,故岑生生止住了脚步。 “敢问王爷昨晚何时归府的?” 第83章 晏谙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也没耽搁太久,亥时就回来了啊……” 话说了一半,晏谙忽然福至心灵,“我昨日去挽香楼是有正事,不是你想的……” “王爷!您用不着和属下解释这些。”故岑突然出言打断晏谙的话,两个人都愣了。 故岑垂首跪下,“属下失仪,还请王爷责罚。” “不至于,起来吧。”晏谙笑笑,原来还真因为这个在赌气。 “你还真将本王视为太子之流了?那挽香楼虽说是、是个销金窟不假,可我也不是真去醉生梦死的啊。” “属下知错。” “行了,别别扭了,瞧你那眼睛,赶紧回房去再好好睡上一觉,休息好了才能当值,要不然跟今天一样,”晏谙打趣他,“净顾着胡思乱想。” 故岑脸红了红,应声告退。 晏谙在屋里低低笑了两声,轻轻舒了一口气。晏谦已经传来消息,成亲之事不必忧心了,他回头得好生谢谢贤妃母子,于是继续埋头看他的铺子田产。 银子银子……晏谙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缺银子过,捧出一个花魁的花销几乎要把他这些年攒的家底都搬空了。 故岑则倚在门口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用手背贴了贴面颊,果然还有些发烫。 没出息!他在心底数落自己,一个吻两句话,昨夜那些突如其来的脾气便消得一干二净了。 没过几日,金榜张贴出来,瑞昌帝亲自召见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交谈之中更是对一甲第一名的安怀元大为欣赏,特赐跨马游街的殊荣。 骑马游街乃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所经之地锣鼓震天,热闹非凡。而唐鸿汝作为榜眼,则与这等风光失之交臂。 探花郎早已在各个花园之中采好鲜花,在必经之路上等着献给状元,并且吟诗作赋以表祝贺。 站在巷口目送喧闹的人群随着状元的队伍渐行渐远,唐鸿汝叹了一口气,他是乡试的解元会试的会元,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夺得被史书和世人广为传颂的“连中三元”的名号…… 也罢,也罢。唐鸿汝摇摇头,事已至此,更何况他身为榜眼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旁的不去奢求也罢。 唐鸿汝刚想跟上去接着瞧瞧,便见一顶红轿子经过巷口,许是听到了外头震天的声响,轿内的女子悄悄掀起小窗的帘子向外张望,露出姣好面容,虽然只是一刹便被帘子重新遮挡,却恰好被唐鸿汝瞧见。 “诶,”唐鸿汝随口问身旁的路人,“何人今日出嫁?” “出嫁?”那路人看了看喜轿的方向,“哦,是何家姑娘吧,皇上亲自赐婚,指给了太子殿下做良娣。” 一路热热闹闹,直到晚些时候安怀元才得空登门,身着状元服拜谢晏谙。 “若非殿下慷慨相助,便没有草民今日的风光。殿下这份恩情,草民没齿难忘!” “快起来吧,”晏谙见他一身大红金线罗袍,风光无限意气风发,与从前的落魄失意模样全然不同,打心底里替他高兴,“你今日的成就,都是你凭着自己的本事得来,本王并不曾帮你什么,今日尚且称民,待来日授官便是人臣,你母亲九泉之下见你这般有出息定然欣慰。” “草民愿入都察院辅佐殿下!” “入本王的都察院做什么?”晏谙失笑,“按照惯例,一甲进士皆入翰林试炼,你身为状元,可任从六品的翰林院修篡,过段时日便可调任他职。” 晏谙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大启的朝堂才是你真正该施展才华抱负的地方。” 安怀元心头一颤,他以为晏谙对他处处帮扶是惜才,想在自己身边留个可以出谋划策的人,他也早就做好了盘算,来日就算金榜题名也留在晏谙手下,从此唯晏谙马首是瞻。原来王爷始终都不曾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本王听闻,父皇给你御赐了一处状元府?” “是,”安怀元忙道,“皇恩浩荡,陛下怜惜我孤身上京,恐无容身之所,便赐了府邸,待回去我便收拾东西搬过去。” “倒是不急,我会让故岑派人过去帮你安置。你初登进士,尚无俸禄,手里应该也只有些刚得的赏赐,待你安顿下来之后,本王替你办一场开府宴。” 不等安怀元推脱,晏谙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进士中出身寒门的都请来同聚,除此之外,本王会给你一份名单,这些人官职不高,你也一并请来赴宴。” 寒门进士都是以后可以启用的备选人才,年前空下来的位置便都是给这批人留的,品阶不高,新科进士都可以胜任,并且散落在各个部门,方便他们日后以此为踏板往上走,相信这些人不会拒绝晏谙和安怀元的示好。 至于那份名单,便都是接受了抑或主动向晏谙示好的官员。 简言之,这场开府宴,来的都是自己人。 作者有话说: 晏谙:哭着睡着的啊……好可怜! 故岑:别来沾边 第49章 亭中峙 京城还笼罩在这份热闹之中,而漠北却丝毫没有冬去春来的喜悦。 晏棠这个冬日吃了不少药,反反复复的又病又吐,胃口直到这两天才好些。她消瘦了不少,从京城带来的合身衣物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含玉想给公主改改,却发现腰身的位置还紧了些。 第84章 “公主好容易不吐了,别是因此熬坏了胃,这几日正常进食反而腹胀了吧?” 晏棠笑而不答,“草原上的春天来了,细草都抽了芽,你扶我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好!”含玉扔了手里的活儿,欣然应声。 春日的草原比起冬日的确多了不少生机,阳光洒在身上也暖暖的。不料晏棠刚出帐子没多久,便遇到了几个漠北女子。 “呦,今日运气不好,撞见了这么个稀罕人。”其中一个女子停下脚步,拉着同行的姐妹看向晏棠。 “原来是那个大启来的和亲公主。”另一个女子轻蔑地道,“缩了这么久,我都不记得咱们漠北还有这么个人呢……不过也是,我要是她,可没脸出帐子。” 她们说得是漠北话,但晏棠听得懂,这几个女人她也认识,她们都是阿布尔斯的女人。阿布尔斯身边女子无数,从前这些人忌惮她的身份,纵使心有不服也不敢说些什么,可后来阿布尔斯逐渐忽视了晏棠,她们见状也不再顾忌什么,甚至故意为难也是有的。 含玉听懂了大概,忿忿要上去和这些人理论,晏棠拦住了她。 “墙倒众人推,我孤身一人身处异乡,不过几句挖苦,莫要放在心上便是,咱们走吧。” 谁知这几人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我还以为大启的公主有多了不起呢,切,瞧她那个病怏怏的模样,难怪王子厌烦。如今王子要和大启开战,也不知她知不知道。” “王子都忘了她,这种事谁和她说?夹在两国之间,这滋味不好受吧……” 晏棠身子一僵。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乌达尔怒喝道,“宣诚公主是阿布尔斯王子亲自从大启迎回来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公主不敬!” 那几个女子不敢再说什么,慌慌张张地走了。 衣角忽然被人拽住,乌达尔连忙转身安抚,“公主别怕,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叫含玉告诉我……” “她们说得,”晏棠声音颤抖,“是不是真的。” “他们胡言乱语,公主别听这些……” “告诉我!”晏棠忽然抬眼,目光紧紧盯着乌达尔的眼睛,“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攥着衣袖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泛红的眼眶中蓄着泪水,“求你别骗我。” 乌达尔心中不忍,沉默着别过了头。 晏棠脱力般松手,一个趔趄退了两步,含玉慌忙上前扶住。 泪珠断了线一般夺眶而出,晏棠喃喃低语,“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答应和亲了……” “公主”,乌达尔心如刀割,“这不是你的错。” “阿布尔斯呢,他在哪里?”晏棠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我要去找他!” “公主,没用的!” 可是乌达尔拦不住,只能看着晏棠跌跌撞撞地往阿布尔斯营帐的方向去。 “这个冬天,漠北冻死的牛羊实在是太多了。”漠北的将领几乎都聚集在阿布尔斯营帐中,他们围坐在桌前,对阿布尔斯的决定表示支持。 “不能再拖了,眼下就是对大启出兵的最好时机!” “是啊王子,大启无将,那端平侯已经老了,您年轻力壮,他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不要再顾忌了,开战吧!” 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音,晏棠不顾阻拦一头闯了进来,“不能开战!” 守卫推倒阻拦他们的含玉,因没有拦住公主进帐请罪。 阿布尔斯注视着跑得发丝散乱的晏棠,冷冷下令:“都退下。” 守卫和将领们依次退出营帐,每个人都会在经过时看晏棠一眼,或许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则是轻蔑和不屑。 晏棠已经顾不上他们投来的目光了,她近乎祈求地望向阿布尔斯,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能开战……” 阿布尔斯撑着膝头站起来,缓缓来到晏棠面前蹲下身看她,指尖勾起她的一缕发丝,“你们大启的公主,就是这么不顾形象,在外男面前抛头露面的吗?你将我的脸都丢尽了。” 顺着那缕发丝,阿布尔斯掐上了她纤细的脖颈,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因为窒息而涨红,无比厌弃,“不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不?我劝你安分一点,不要激怒我,否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他松开手顺势一推,晏棠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脖颈上的禁锢感还没消退,那里仍有五道指印,刚才那个瞬间,晏棠毫不怀疑阿布尔斯会将她活活掐死在这里。 余光看见他起身要走,晏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他的衣摆,忍着喉咙间的不适苦苦哀求:“不……咳咳,不要……求你……” 她脸上仍挂着泪痕,那是中原女子的柔弱可怜,阿布尔斯从前为此痴迷,如今却只剩下嫌恶。 “滚开!”他抬脚踹去,晏棠终于松了手,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阿布尔斯出帐前听见她的哭声实在痛苦,极为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出来。他皱了皱眉,对门外的侍卫说:“把她带回去,把这里清理干净。” 出征在即,见了女子的血怕是会不吉利。 晏棠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帐子里了,守在床边的含玉眼睛通红,哑着嗓子道:“公主,你醒了。” 第85章 “我……我这是,怎么了?”晏棠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 “公主……”含玉忍了又忍,最终跪在床边哭出声来,“您,您别太难过,您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渐渐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腹中的剧痛,晏棠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没入发间。 是她与这个孩子缘薄,就凭她现在的处境,拿什么来照顾这个孩子?与其将他带来这个世上,与他娘一样寄人篱下受尽苦楚,倒不如这样也好,往后残生,也不会至于所牵挂。 “驸马呢?”晏棠抹掉脸上的泪,挣扎着起身抓住含玉的手腕,“他有没有来过?漠北还会不会出兵?” “公主,您都已经这样了,别去管那些了!” 如果可以,晏棠真的不想管,她真的好累,只想无牵无挂地躺下沉沉睡去。可是如何能不管?她是大启的公主,为两国和平而来,若不能阻止两国开战她和亲至此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再去求他。”晏棠说罢便掀开被子要起来,含玉吓坏了,连忙阻拦,“公主你刚刚小产过正要卧床休养,可不敢随意下床走动啊!” 晏棠怔怔地看着她,“那我怎么办?” 她从前自以为是、自我安慰的那些牺牲,统统成了笑话。 晏棠靠在含玉肩头,泪水止不住,“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 帐外,乌达尔听着里头的哭声,到底没有掀开帘子进去的勇气。 几日后,安怀元搬迁到新府邸,宴请了不少人在府上同聚。正厅偶尔会传出笑谈声,故岑就待在隔壁暖阁,安怀元叫人给他准备了茶水点心。 窗外传来阵阵猫叫,由远及近,最后落在窗前,窗户发出被轻轻拍打的声响,不知安怀元养猫了还是遛进府的野猫。 敲打声接连不断,那猫仿佛赖在窗前不走了。安怀元便起身推开窗,一团黑影轻巧地跃入房内无声落地,围着故岑走了两步,随后坐在他脚边仰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你是、饿了吗?”故岑从桌上取了块糕点喂它,但黑猫只是嗅了嗅,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不饿?还是不吃这个?”故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毛皮干净光滑,应该是有人精心饲养,不像是野猫。 黑猫从他手底下钻了出去,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咬住他的袖口拽了拽。 故岑由着他咬着自己袖口,“你想去哪,还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黑猫带着故岑转转悠悠,在府里的一处人工湖旁停了下来。四下寂静,只在湖心亭立着一道人影。低头看时,脚边的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故岑缓缓走进亭中,向背对着自己的白发少年问道。 他瞥向亭子的一角,果然见到方才那只黑猫坐在阴影里悠闲地舔着爪子。 白发少年转过身,月华斜斜地洒进亭内照在他身上,少年整个人笼着一层朦胧月光,仿佛出尘的谪仙一般。故岑惊奇地发现他的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甚至连瞳仁都瞧不见黑色。 “你这人好生奇怪,分明是你主动与我攀谈,结果第一句便盘问起我来。” “特意让你的猫把我领到此处,你会不知道我的身份?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故岑懒得跟他打太极,他还是早点回去守着晏谙放心。 皦玉低低笑起来,“黑猫乃不祥之物,我乃不祥之人,你知道我是特意引你来此,还敢上前见我?” “你若不想说便不必说了。”故岑没了耐性,转身就走。安怀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装神弄鬼的朋友,回去问一问他。 “这么急着回去,是担心你家殿下的安危吗?”听到少年提起晏谙,故岑脚步一滞。 皦玉自然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到底年纪小,得意都写在了脸上,“你能挡得下刀剑,可危险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故岑皱起眉,转过身逼视皦玉,“你什么意思,最好说清楚。” “你日日跟在衡王殿下身边,今日的状元、榜眼,殿下帮了他们多少,你应该比我清楚。”皦玉意有所指。 “王爷全然不曾徇私,今日的荣誉本来就属于他们,他们凭借的是自己的本事。” “什么叫本来?”皦玉逼问,“万物皆有轮回,万事皆是因果;若没有衡王殿下,他们根本坐不到如今的位置,这才叫本来。” 他笑了,“衡王殿下知人善用,这是大启的幸事。可他做了别人的伯乐,改了别人的命格,你猜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颈侧一寒,故岑抽出贴身佩剑架在皦玉脖颈旁,长剑泛着泠泠寒光,故岑的眼神冰冷,声音也冷:“你放肆。” 角落里的黑猫见主人受到威胁,朝故岑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皦玉只是顿了顿,便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把话说完,“今科状元、榜眼,原本活不到今日——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故岑依旧稳稳地端着剑,“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 “我并没有绊住你的脚,剑也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你随时可以转身就走。”他人畜无害地弯弯眼睛,清澈的眼眸甚至带了些童真,“你说是吧?” 故岑眉心微坠,安怀元的确如他所言没有错,唐鸿汝的事情他不清楚,但会试那日晏谙在贡院门口的那番话,应该的确知道些什么。故岑不知道晏谙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甚至想到了洹州府之行,许多事情晏谙仿佛本就知情,不需要任何人告知,就连天灾都能预判…… 第86章 其实故岑心里一直存疑,只不过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晏谙,而这些疑惑在今天被尽数激了出来。 皦玉盯着故岑的眼眸,得逞般勾了勾唇角。 第50章 无可避 大半个月以后。 是夜,晏谙在寝殿内脱掉外袍准备就寝,故岑在一旁替他整理床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却一直往他这边瞟。晏谙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屋子里就两个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偷看。 他刻意放慢了更衣速度,余光看见故岑也慢吞吞地收拾床榻,心中忍不住失笑,就这么想赖在自己这不走? “我房内的熏香好闻吗?” “啊?”故岑手一顿,将枕头摆整齐,茫然转过身,“好闻啊,怎么了?” “你喜欢吗?想要的话去取一些点在你房里。” “这是王爷的熏香,属下不用。”想了想,故岑又抬起头认真地问道:“王爷最近睡得好吗?” 晏谙往床边靠近,边笑边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呃……”故岑瞥了一眼别处,胡诌道:“新科进士们初入朝堂,我怕王爷最近事务繁多身子疲惫,夜里不好入睡……这个香、这个香据说助眠效果很好!” 晏谙权当他是舍不得走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这才编了这种一眼就能看破的谎话。他的小侍卫太可爱了,压根不会骗人。 “那看来这个香效果的确不错,”晏谙心里忍不住发笑,面上却煞有介事地道,“我最近几晚,睡得格外好。” “那便再好不过!”故岑狠狠松了一口气,放心了,“那时候不早了,王爷早点歇息,属下告退了。” 晏谙瞅着他退出去,一个人在房间内笑了一会,这才躺下准备入睡。 房间里缓缓弥漫起淡淡的熏香气味,晏谙有了睡意,却在半梦半醒时听见了故岑焦急的声音:“王爷快醒醒!宫里出事了,皇上宣您即刻入宫!” 晏谙几乎是在听到“出事”的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立刻掀开被子起身,“出什么事了?” “漠北,出兵了!” 宣政殿内一片肃然,瑞昌帝已经发了几回火,官员们都闷着头不敢吱声。 “当初,你们一个两个都劝朕将宣诚公主送去和亲,朕以大局为重,纵然难以割舍,也依着你们将朕唯一的公主远嫁漠北!”瑞昌帝将面前的桌子拍得巨响,胸口剧烈起伏着,魏兴慌忙上前替他顺气,口中低声念着“皇上息怒”。 傅太师默然出列,他年纪大了,经此一事仿佛在一夜之间又苍老了不少,跪下去的动作有些艰难,可满殿之内,没有人敢上前搀扶。 “当初,是老臣极力劝皇上送公主和亲,臣斗胆,愿承担任何责罚,但求皇上保重龙体。” 当初极力谏言的又何止傅太师一人,晏谙望着老太师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忧。 果不其然,这句话算是撞在了瑞昌帝的气头上,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陡然扬声道:“傅明海!你当真以为朕不敢罚你吗!” 傅太师跪的板直,也抬高了声音:“臣自知有罪,但请皇上责罚!” “好、好、好!”瑞昌帝气得发抖,“来人啊,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就在宫门口杖责三十!” 晏谙被惊得心头一跳,浑身都冷了下来。三十杖下去就算是身强体健之人都得休养数月方可见好,老太师一把年纪了,这要真挨三十杖,别说半条命,只怕这条命都得交代在这! 晏棠在漠北过得不好,瑞昌帝心疼不假,可也不至于震怒到这种程度,他真正气的,是漠北违约出兵,是大启已经低三下四地求和此战却依旧避无可避,是他深夜召集群臣却发觉无人可以领兵应战,是帝王颜面扫地。 眼看着行刑的锦衣卫已经踏进大殿,老太师却丝毫没有替自己开口求情的打算,晏谙掀袍就跪:“父皇三思!纵使傅太师有错,也恳求父皇看在太师年事已高的份上从轻发落、免受皮肉之刑!” 其实话一出瑞昌帝便后悔了,他不可能将一个并无重罪的两朝元老杖毙在殿外,否则不知要被后世史书如何记载。既然晏谙已经为傅明海求情,瑞昌帝也自然会顺着这个台阶下。 他平了平怒气,抬手挥退了锦衣卫,盯着老太师的身形冷声道:“革去傅明海太师之位,即日起禁足府中闭门思过。” “谢父皇宽宏!”晏谙率先叩首。 “臣,领罚遵旨。”傅明海缓缓叩拜下去,明明不曾受刑,起身踏出大殿时身形仍比方才佝偻了许多。 “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待殿内重新恢复平静,孔令行终于开口,“当务之急还是先选出应战漠北的人选。” 瑞昌帝坐在高处沉默不语,端平侯环顾殿内,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盘算,旋即冷笑了一声,在针落可闻的大殿内格外清晰,却无人敢开口问他因何发笑。 “皇上,臣一生戎马,为大启鞠躬尽瘁、杀敌无数。去岁漠北进犯,臣主动请缨,皇上不允,执意送宣诚公主至万里之外和亲。如今公主出嫁尚不满一年,便在那等苦寒之地受尽折辱……”老侯爷一生见过无数惨象,不论受多重的伤都没哼过一声,却在此刻心疼到说不出话来。 “漠北,猖狂至此,主动宣战,”他额角青筋暴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眼,“臣愿意重返战场,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他们决一死战,为公主讨回公道!” 第87章 晏谦双眼猩红,对晏谙几次三番的暗示视而不见,径直出列:“父皇,外祖已逾花甲之年,本该安享晚年,实在不宜再上战场,儿臣恳请父皇体恤,愿代替外祖领兵出征!” “殿下,”端平侯扭过头低声提醒,“此事不妥。” “如侯爷所言,此事不妥。”晏谨转过身质疑晏谦,“凭你的本事,如何能敌漠北?” “不凭我,”晏谦抬起眼皮,“难道凭从未练过一日兵的太子殿下吗?” “你!”太子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呛自己,“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怀王殿下,”孔令行带着点警告的意味,他看出了晏谦的失态,“您该慎言。” “丞相。”瑞昌帝坐在高处出言提醒,这是摆明了要袒护晏谦,更是袒护端平侯。 孔令行知道皇帝的意思,他扬了扬眉梢,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大殿之内一直商议到了天亮,瑞昌帝取消了早朝,最后拖着满身倦意收尾:“领兵出征的人选,让朕再想想吧。” 退出大殿后,端平侯哑着嗓音道:“棠儿的事,你母妃已经知道了,你若没什么事进宫劝劝她。” 晏谦点头说好。 他转过身,正好撞上慢他一步的晏谙,与其说是慢他一步,不如说就是专门跟在他身后的。 “干什么。”晏谦觉得自己累极了。 见他眼球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更是一副死样,晏谙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心意已决?” “废话。”晏谦眉毛拧成了个疙瘩。他想说,要是跟太子一样过来质疑他的就靠边站别挡道,要是来劝他的也一边去,他现在不想说话。可是他太累了,懒得张口,就没多言。 晏谙微微颔首,知道现在就算劝也劝不动,自觉地挪开了脚步。 晏谦在贤妃宫门口搓了半天的脸,勉强打起点精神,这才抬脚迈进去。 贤妃应该是昨晚就被惊醒听闻这个噩耗了,今晨也没有梳妆,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哭了多久。见了晏谦,她别过脸先拿帕子沾了眼角。 “你怎么来了,折腾了一夜,回府歇着去吧。” 晏谦张了张嘴,他看到了贤妃憔悴的面容,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有什么话说罢。”贤妃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想,应该没有什么能比眼下更糟糕了。 “外祖父……年纪大了,再奔波受累,我怕他身子吃不消。这次的仗,我不想让他去打。” “朝堂上的事,去和你父皇还有外祖父商议就行了。” “我已经求了父皇,”晏谦艰难道,“打算……带兵出征。” 贤妃原本放空发愣的眼睛聚起焦,她扭头看向晏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晏谦缓缓上前,跪在了贤妃膝边。 “不准去。”贤妃尖锐地叫着,“不准去!” 她是高门贵女,打小骨子里就有大家闺秀的矜持,这辈子唯一能让她失态的只有这一双儿女。 晏谦又是心痛又是愧疚,他闭上了眼睛,却猛地被贤妃抓住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你外祖父原本不只我一个女儿,你知道你那两个舅舅是怎么没的吗!哪怕没有这些阴谋算计,那个地方,也能叫你尸骨无存!” 贤妃松开了手,痛不欲生,“我已经失去了你妹妹,若是你再回不来,你让我怎么办……” 晏谦红了眼睛。他强忍着眸中的酸涩,“母妃,你让儿子明哲保身,远离朝堂上的腌臜污秽,儿子这些年安分守己,未有一刻敢忘。可是你看,结果是什么呢?这一年来,我总是在想,若是当初态度能再强硬一些,若是我能再有用一些,或许棠儿就不用受这些苦……” 贤妃悲痛欲绝,“孩子,这不怪你,是母妃的错……” “漠北,不知餍足,欺人太甚,犯我国土,辱我百姓。儿臣此行,不仅有肩上的重任,还有私心。” 晏谦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不喜兵刃,一定会将他们驱逐出境之后下令收兵。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贤妃心头一跳,险些惊掉了手里的帕子,“谦儿,你想做什么?” “若能获胜,”晏谦抬眼,“我想带妹妹回家。” 第51章 难启言 那日之后,晏谙几次三番想找机会约晏谦出来谈谈,可每一次找人,都被告知晏谦不在府中,而是去见了端平侯。到最后,晏谙实在是找不见人,干脆叫故岑备了马车,径直往怀王府去了。 “王爷怎么这么急着见怀王殿下?” “战争之事拖不得,虽然眼下父皇还在犹豫,但相信很快便会做出决定,等到圣旨下了再说就晚了。” “王爷也觉得怀王殿下打不赢这场仗?”故岑不知道晏谙的顾虑,还以为他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看好晏谦。 前世种种变故浮现在眼前,晏谙沉默良久,在马车停在怀王府门口时才开口:“不是打不赢,而是不能去。” 和晏棠当初一样,本就不该分析什么利弊,而是根本不能做。 晏谙匆匆忙忙地下车叫下人通报,没想到来迎接自己的居然是怀王妃。 “皇嫂好,皇兄在不在府上?” 怀王妃是个很温婉的女子,她皱了皱眉,抱歉地道:“他在,只是在书房里忙事情,吩咐了不见客。” 第88章 “还请皇嫂带我去见他,”晏谙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讲。” 怀王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晏谙有些焦急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那你随我来罢。” “多谢嫂嫂!” 前往书房的路上,怀王妃出言询问:“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了出兵漠北之事吧?” “皇嫂料事如神,”晏谙望着她的背影,“您……劝过他吗?” 怀王妃轻轻摇了摇头,说她没有。 “为何不劝?”晏谙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追问,“皇兄一向爱重嫂嫂,你劝他,说不定他会听的。” 路上没什么遮挡,大约是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怀王妃垂下眼眸,“贤妃娘娘也不同意,可他还是执意要去,娘娘的话都没用,我劝了他也不会听。”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晏谙笑了笑,“到了,殿下进去吧。” 晏谙注视了怀王妃须臾,在会让对方感到冒犯之前收回眼神,点了点头。 晏谦在书桌前很认真地研究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抬起头看了晏谙一眼。晏谙走上前低头瞧了瞧,是边关地形图。 “这些日子总往侯爷那跑,是在商讨如何用兵吗?别怪我没提醒你,侯爷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的对手都是古赤那。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等待和你交手的人是阿布尔斯,没有人了解他的作战风格,这个人很厉害……” 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晏谙改了口,“能从一众兄弟之中脱颖而出,令古赤那如此欣赏并重视,我想这个人并不一定比他的父亲弱。你从没有过上战场的经验,直面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太冒险了。” 晏谦像是没听到一样。 晏谙皱起眉,对自己的安危漠不关心,这令他很不满。 “你应该听一听我的忠告。” 晏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不知为何忽然对自己如此操心的弟弟,“前车之鉴,不听会死是吧?” 他有些无奈,“从在宣政殿那晚你那个眼珠子就又挤又瞪的,以为你今天来是关心关心我,结果张口闭口就是咒我死,能不能说点别的?” “不是咒你死……我当你没看见呢!”晏谙来了火儿,“知道还闷着头往前上,你傻啊?!” 晏谦也不反驳,由着他骂,骂完了才低声道:“那是我妹妹,我得替她讨回公道。她的驸马不疼她,如果我和母妃再不为她做点什么,就真的没有人会在意她了。” 晏谙一时语塞。 收起那些深沉,晏谦抿了抿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若是劝我不要出征的话,那便不必开口了。谢谢你的忠告,这一次我听懂了,至于结果如何,我一人承担。” 可是你有家室。晏谙有些悲伤地想,你不仅有个妹妹,还有妻儿,莽撞行事的后果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承担。 不知怎么回事,晏谙打从见到怀王妃开始,就不断地想起母妃,跟在王妃身后的时候,她的背影会和母妃的身形重合。像脑海里一张泛黄的画卷,时隔多年,画卷上的身影以另一种方式走在他眼前。 印象里,母妃总是在等待瑞昌帝的到来,可是瑞昌帝一次都没有来过,又或许曾经来过,只是次数太少,年幼的晏谙已经忘记了。 大概是怀王妃身上的气质太像记忆中的母妃了,而晏谙如此执拗,只是不想世上再多一个母妃那样的女子,带着孩子苦苦等待夫婿的归来。 来之前,晏谙以为自己会吼晏谦两句,吼到他回心转意,放弃这个不顾后果的想法。然而真正站在这里,晏谙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来了——他是重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结果,但人真的很奇怪,有些时候即使知道结果,也依旧坚定不移地按照原本的选择走下去。 就像前世孤赴死局的自己一样。 晏谙张了张嘴,有些无力,还有些迷茫。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手已经将门推开了一掌宽,电光火石间,晏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问他:“你是不是……在做什么?” 晏谦被他这近乎审视的目光盯得一愣,原本想要开口喊住他的话被堵在嘴边,“……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他笑了笑,“你想什么呢。” 晏谙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是不信前世晏谦真的只是战死沙场那么简单。他记得,从边关传回的战报中描述那一仗打得不算太惨烈,将士们死伤不过三成,却生生丢了主帅。 前世没有自己的参与,但瑞昌帝与孔令行的关系如现在一样,小惩小戒无关痛痒,逼急了还会使得狗急跳墙威胁自身,老皇帝只能在暗中寻求能一击扳倒丞相的证据。君臣之间势如水火,端平侯却极有先见之明,已经带着侯府避开了这场纷争,这么多年以来除了边关的战火,几乎万事不上心。 直觉告诉他晏谦的死一定是一场阴谋,然而现实是太子的位置始终稳固如山,就算晏谦打了胜仗回来也未必能动摇得了,如果不是对太子不利,就只剩下晏谦掌握到了什么能够威胁到孔令行的东西,将孔令行逼得就算冒着战败的风险也要除掉隐患。 “你不用这样逼问我,原本也是想要叫住你的。今天你不来见我,我也要在走之前找个机会去见你。” 意料之外的,晏谦似乎并不打算隐瞒。 他说,边关有守军,但当年随端平侯驰骋沙场、打下一场场胜仗的主力,是他亲自训练出的精兵——敕令军。只是后来,这批精兵的数量在战场的耗损中越来越少,老侯爷不再领兵之后,敕令军也随之退离了战场。 第89章 “先前你叫我替你练兵,顺便为你添派人手。我思来想去,这批人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士,整日在京畿戍卫营无所事事太过浪费,不如拨给你用正好。” 晏谙眉头却皱得更狠了,“就这样?” “这还不满意?虽然数量不多,但那可是敕令军!”晏谦笑骂,“旁人来要我还不舍得给呢,短短数月,给你的都察院扩充到这种程度,该知足了!” 晏谙却没有顺着他这话继续玩笑,“应该不止如此吧。” 是肯定,而非询问。 端平侯早年有一支屡建战功的奇兵,这在朝堂上不是秘密,敕令军的威名晏谙也曾有所耳闻。老侯爷退居京城之后,这支军队就像群龙无首,再没有一个将领可以发挥他们真实的威力,所以他们不再立于沙场。 曾经的敕令军或许的确足以令孔令行忌惮,但今时不同往日,敕令军再无当年风采,若只是聚集这样一支虚有其表的队伍,何至于逼得孔令行赶尽杀绝? “你到底在做什么?如实告诉我。”晏谙缓缓回到书案之前,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诚意,“这关乎到你的性命!” 晏谦收敛了全部的笑意,“我已经说完了,我不知道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一束阳光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恰巧落在书案前的晏谙身上,明明应该是暖的,晏谙却只觉得指尖发冷。 这一世他和晏谦的交集变多了,但也不过只是停留在浅淡的利益往来,或许是秉持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和贤妃在晏谙直面丞相太子时伸出了援手,可这并不代表晏谙从此就和他们成了一路人。 晏谦做的事大抵太冒险,又或许涉及到太多的秘密和利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地告知这样一个“外人”。晏谙知道,重生的只有他一个人,从始至终他也都是孤身一人。 他在希冀什么呢?是洹州府之行的成功令他太过自信,还是选妃的闹剧使他产生了错觉…… 晏谙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告辞。 门却在他转身之前被推开了。 “不知道妾身有没有扰了王爷和衡王弟弟议事?”怀王妃敲了敲门,端着一盘糕点跨进来,柔声道,“殿下来得匆忙,连壶茶都没来得及招待,倒显得我这个皇嫂不懂待客之道。正巧我午后做的点心好了,特意拿来给你们尝尝。” 怀王妃并未多留,放下两碟点心便退出去了。晏谦也不好赶人,便道:“尝块你皇嫂做的点心再走罢。” 晏谙说好。 点心很香很甜,晏谙咬了一口,笑着说皇嫂的手艺比宫中膳房里的强多了。 母妃走后,晏谙便彻底过上了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皇子们从上书房散学之后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之后再去练习骑射。这段时间来不及回宫,他们便会拎个点心篮子,在御花园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待遇,比如被宫人克扣用度的晏谙。 或许连晏谦自己都忘了,那日在晏谙被晏谨嘲讽之后,他将自己的点心篮子递给了晏谙;可是晏谙记得,因为贤妃宫里的糕点真的又软又甜。 那篮点心晏谙没舍得吃完,留了一半带回去奉在了母妃的牌位前,一直放到干硬发霉了才被撤下去。 不知道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晏谙一口一口,将那块点心吃完了。他想,他就再努力一次吧,最后一次。 “你马上就要只身前往边关,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便无法第一时间察觉。侯爷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分身乏术,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规避风险,保你在前线厮杀时后方无虞。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说,不论你做的是什么事,我绝无分一杯羹的想法,若是实在不放心叫我立誓也可……我只是想帮你一把,不想让你成为晏棠那样的遗憾。” 他搓了搓指腹,等待晏谦的回答。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照进书房的那束阳光已经从点心上移到了碟子边缘,晏谙等待它遛下书案,如若那个时候晏谦还是拒绝回答,那他就真的该告辞了。 他尽力了,晏谦实在信不过,他也没办法。 终于,在他准备抬脚离开书房之前,晏谦先他一步起身,缓缓走过去掩好书房的门。 “这些年,我一直在搜寻扳倒孔令行的证据。” 他转过身,脸上的笑有些无奈,“我去找外祖父,也不仅仅是为了商议如何用兵。只是我没想到要我外祖父开口,比我今日还难些。”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一口气发出来,看了看太长了还是分了两章 下章信息量可能会稍微有那么一丢丢大(试图比划) 第52章 不臣心 十几年前。 寒风自雪原上呼啸而过,越过整个大启,卷挟着雪粒直扑廊檐之下,却被厚厚的门帘所阻隔,刺骨的寒气没能钻入殿内半分。 彼时瑞昌帝已经登基数载,在孔令行的帮衬下,朝堂初定,而边关的战火却迟迟没有平息。端平侯带领敕令军在冰天雪地里和古赤那胶着着,在春天来临之前,双方必会有一场了断。 “然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边关十几万兵马却断了粮草,给出的理由是大雪封路,粮草运不过去。”晏谦握紧了拳头。 那是老侯爷打得最艰难的一场仗。 第90章 古赤那就像是窥破了端平侯的无助一样,领着漠北兵穷追不舍,老侯爷被逼无奈,带领敕令军奋力顽抗,死死守住了防线,不仅没有被漠北攻破,甚至给了古赤那和漠北以重创。他策马横刀,斩断了古赤那一条手臂,从此古赤那再没有上过战场。 然而代价也极其惨烈。 端平侯的两个儿子全部战死在了那场战役里,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敕令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他也被古赤那伤了一条腿,险些落下残疾。 漠北退兵之后,皇令急召,老侯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带领所剩无几的敕令军弟兄回了京。为示褒奖,瑞昌帝封他为侯,却收了他的兵权,要他在京中安享晚年。 端平侯从此不再领兵。 而那寥寥无几的敕令军则散落在京畿各个戍卫营中,直到近几年才被晏谦召集起来。但规模越大越不好藏,随着人数的增加,被孔令行发觉的风险越来越大,直到晏谙来见他,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地。 世人皆知端平侯在战场上痛失爱子,皆知他战功赫赫,可这其中这么多细节,晏谙都是第一次听闻。 “粮草之事,绝非被困路上那么简单。” “你我局外人都知道,外祖父当年身处其中,怎会不知?”晏谦怆然一笑,“将军封侯,明升暗降,可我母妃也在那时候升了位分,一贬一起,或许是顾及我母妃,又或许知道追究了也没有用,总之外祖父在不愿提起此事。” “这其中的端倪也太多了。”晏谙道,“自古即便帝王起疑,也多在太平年月,漠北战事吃紧,这个时候为难侯爷,风险太大了。” 瑞昌帝作为帝王,不会不恐惧外敌进犯。大敌当前一致对外,这是谁人都明白的道理,更何况是皇帝! “那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话已至此,晏谦索性不再藏着掖着。 四下寂静无人,但晏谦还是走近了些放低声音,“当年,皇祖父还在世时,最属意的人选不是父皇,而是祯王。而那段时间,朝堂表面看似已经稳定了下来,底下却暗流涌动,据说,祯王有不臣之心,正在暗中拉拢武将以及各方势力。” 祯王被派去沂州封地之后便一直安分守己,没想到当年竟还生出过篡位之心吗?他像是一个出世之人,偏居一隅,前世他几乎没有出面过,晏谙对他实在没什么了解。 “当真如此?” “据说。”晏谦重申道。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对此懵懂无知,加之这些东西太过敏感,如今查起来也有些难度。 晏谙思索片刻,反而笑起来,“这倒是巧了。” 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但两人对视一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确实是巧,祯王意图抢夺皇位,不挑在新皇即位、根基不稳时动手,反而等到朝局稳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这不像是要和皇帝对着干,反而是要给丞相机会——令皇上偏宠孔令行,甚至不信任除相党之外的任何人;对手握兵权者更甚,一点风吹草动便可令初临大统的帝王患得患失。 “敕令军从无叛逆之心,他们名为敕令,上聆圣谕、下佑黎民,愿为大启的刀,戍守边疆,不容外敌进犯。”提及此,晏谦无不痛心惋惜,愤恨地道,“而当时,不知从何处流传起闲言碎语,说敕令军不听皇令,只听从于我外祖一人,奉我外祖的命令为‘敕令’。” “你听听这话,”他摇摇头,“荒唐又可笑。” “至此之后,以侯爷为首的武将全部退于文臣之后,太师傅明海被架空于虚职,”晏谙求证性地看向晏谦,“孔令行开始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晏谦点头,“所以我才说,追究了也没有用。默许也好,授意也罢,这不是旁人的意思,抗争没有意义。” “可这些到底是你我的猜想,你有证据吗?” “我在查……” “不能再查了!”晏谙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晏谦不满:“你让我至此罢手?” “你即将出征,万一这些被孔令行察觉你就危险了!侯爷一直不肯告诉你,多半也是怕你冲动,你该学老侯爷当年,明哲保身方为上策。”晏谙苦口婆心地劝。 “再只手遮天,孔令行的手还能伸到边关去吗?”晏谦拧眉。 “侯爷已经离开边关十几年,边关如今是何情形、是否与呈报上来的情况一致,你知道吗?况且,你怎知孔令行身在京中,便影响不了边关?” 晏谦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我说,出征一事极不明智!”晏谙叹了口气,“你若信我便听我的,万事等你回来再说。” 晏谙离开时天已经黑了,怀王妃本要留他用晚膳,但晏谙知趣地没有打搅夫妻两个临别前的相处时光,寻了个借口先走了。 “王爷议了一下午的事,饿了吧?想吃什么,妾身去给您做。” “不用你亲自去忙,吩咐给下人就可以了。”晏谦望着妻子,主动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好好待在家中,等我回来。” 怀王妃原本一直忍着,忽然被这么一抱,鼻尖不禁泛酸,眼圈也红了。 “王爷要保重自己,妾身和……母妃,都等着王爷平安归来。” 踏着最后一抹夕阳走出怀王府,晏谙一眼就看见了故岑的身影,就那么一瞬间,心中便莫名安定了下来。 第91章 “王爷谈了这许久,想来还算顺利?”结果如何,故岑一瞧他的神色便知,却还是如此问了一句。 “算是没叫我白跑这一趟。”晏谙嘴角扬起笑意,温柔都藏在眼底,“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 马车里,故岑随口询问:“既然怀王殿下无意隐瞒,为何前几日要对王爷避而不见?”这些时日,晏谙的犹豫和担忧都被他看在眼里。 “其实一开始,他大抵没想与我说这些。”他们兄弟两个,虽然不如和太子那般针锋相对,却也谈不上多亲近。晏谙可以断定,晏谦一开始并没有对他全盘托出的打算,自己也没有执着到非帮他不可。 “那为何……”故岑欲言又止。 晏谙微微垂下眼眸,他不知道晏谦是被自己的哪句话说得动摇了,但他最后的尝试,完全是看在怀王妃的面子上。 怀王夫妻感情甚笃,怀王妃……更是情深意切。 “每一个付诸真心之人都不应该被辜负。” 车厢轻晃,两人的视线在那一刹那交织,故岑仓惶挪开目光,将眸中神色尽数藏匿于阴影,晏谙却莫名注视了他许久。 就像心中的那份安定,不知所起,难以言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后天也有一更,这周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53章 无眠夜 战事紧急耽误不得,瑞昌帝不日便下了旨,晏谦即刻起程。 怀王妃瞒得严,就连贤妃都是一直到两个月后,才得知她已经有孕三月有余了。 听到消息时,晏谙正在看晏谦传回来的密信。初至边关时,表面上看着一切都还好,直到晏谦领着兵跟阿布尔斯正面打了两场仗,这才发觉边关守备军松弛无度、军纪涣散,反观漠北军在王子阿布尔斯的带领下士气高昂,两两相较差异愈发显著,竟引得守备军的士气更加低迷了。 这样一支军队如何能打出胜仗?晏谦转变策略,与漠北军的正面交锋能避则避,多守少攻,以免被阿布尔斯发现端倪,一边即刻着手整顿军容。不练不知道,还真被晏谙一语成谶,按照操练时守备军的生疏程度,只怕军报上的练兵都是假的。 晏谦大怒了一场,几个将领全部受到了处罚。然而祸不单行,战场上还正焦头烂额,竟又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私贸的痕迹。 “难怪去岁会战败,就守备军如今这个样子,别说对战漠北军,连流民都镇不住!”晏谙将信狠狠摔在桌上,“公主为保两国和平自愿和亲,这些人,哪里堪得起将领二字!” 晏谦曾在朝堂上提出过通商互市的建议,被驳回之后此事便没了水花,结果竟有人堂而皇之地搞起了私贸。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不管统治者是何态度,百姓要吃饭要活下去总是无辜的;然而现在是战时,这私贸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交换的可就不仅仅只是粮食,而是军火了! 故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那现在可怎么办?” “本王自会以怀王的名义上奏,将领、私贸,一个都不会放过!至于旁的……”晏谙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边防也不知道废弛了多久,只能看晏谦的造化,或许他继承了老侯爷的衣钵,真的有为将之才,能让守备军重新焕发生机也未尝可知。我也只能替他看护好粮草,防止当年的悲剧重演。” 是夜,晏谙被屋外的蝉鸣吵得难以入眠,干脆起身在院子里踱步。闷热的夜晚,空气中像是凝着一层水汽,黏在身上闷得心下烦躁。月亮也被积云遮住,只发出一片朦胧月光,星星更是一颗都没有。 四下连只萤火虫都瞧不见。 “王爷……还没睡啊?” 晏谙扭头,故岑提着一盏灯闯入视线,他身后夜色浓重,手里的灯笼是这片夜色唯一的光源,映入晏谙眸中,他的眼睛也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蝉虫太闹,吵得人睡不着。”其实不怪蝉虫,是他自己有烦心事。 “怪属下白日里躲懒,应该叫人把蝉虫都粘掉的,平白扰了王爷就寝,明日上朝该精神不济了。” 晏谙却道:“蝉一生也不过这两三个月,冬日寂寥,想听还听不见这个声儿呢。” 故岑好笑地扬了扬眉,“那属下就陪王爷听一会儿这仲夏之音?” 晏谙欣然应允。 两人还真就立在树下不作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树冠,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先后乐出了声。晏谙扭了扭头,笑着“哎呦”了一声,“仰得我脖子都酸了。” 故岑乐道:“王爷日日伏案肩颈疲乏,如此仰一仰也好。” “就你有理。”晏谙弯着眉眼含笑瞪他。 顿了顿,轻叹道:“我只是想不通,这些人怎么就自私自利到这种地步?连孔令行都是被逼急了才敢从此事下手,他们就不怕漠北真的打过来?到那时候他们的这些利益哪里还会存在。” 原来大启真的不是坏在太子或孔令行一个人身上,而是坏在这么唯利是图的一群人身上。 听他说完了,故岑将灯笼挑高了些,围绕灯笼飞舞的几只小虫也随之飞高,有的还一下一下往灯笼纸上撞,不断尝试靠近里面的烛光。 “飞蛾扑火,也不会考虑撞到火焰后的灼烧之痛,他们看不到全局,也就不会想那么远了。” “鼠目寸光,难为你形容得如此文雅。”晏谙心情好多了,笑着打趣他。 第92章 “属下……说正经的。”故岑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 “好,”晏谙点点头,“那我也跟你说个正经的。” 故岑闻言抬头,以为晏谙要交给自己什么任务,认真地等待下文,却听他说:“想不想去军营里试炼两天?” 故岑愣了。 “藏书阁里的兵书差不多翻完了吧,”晏谙很是了然,“你既对这个有兴趣,就到军营里试试,不用整天畏手畏脚地跟在本王身边,那儿才是真正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 “那怎么能行?!”故岑反应过来,瞬间急了,晏谙这意思莫不是不让自己跟在身边了? “属下是王爷的侍卫,您身边才是属下该待的地方,属下说过要一生追随王爷……”他急得有些语无伦次,直挺挺地跪下,晏谙拦都拦不住,“属下哪都不想去,只愿在这里保护王爷的安危,求王爷……别赶属下走。” 他害怕极了,自己究竟哪里惹了王爷不悦,要被赶出府去……哦对了,兵书,那些兵书!王爷不喜欢自己分心,他以后不看了就是! “哎,没说要赶你走啊。”晏谙有些无奈,“让你去军营里跟着练练,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故岑想哭,这怎么成了他不想回来了! “你是本王身边唯一的亲卫——那我说过的话也是作数的,不会有旁人顶替你的位置,这点大可放心。”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故岑心中稍定,又犹豫起来:“可是王爷身边……” “接下来我几乎也是天天待在军营里,跟端平侯商议好的,跟京畿几个戍卫营一同操练,几方相互监督指导,侯爷最后要亲自检阅。这天底下没有比军营更安全的去处了吧?” 故岑眼睛亮了一瞬,“真的……可以吗?” 晏谙都看在眼里,知道他心里很想去,理所应当地“嗯”了一声,“本王的兵本王的侍卫,为什么不可以?行了,赶紧起来吧。” 故岑欣然应声:“谢王爷!” “时候不早了,这下该回去睡了,明日早朝我就把这个打算禀告父皇,在这个时候加强操练,父皇不会拒绝的。” 说话间起了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今夜有雨,大雨浇退暑热,王爷正好能得安眠。” 晏谙颔首,准备回房间了,安排看守挽香楼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匆匆忙忙地跑来,故岑一看便知不好。 “王爷,”那人匆忙行礼,“挽香楼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晏谙敛了笑意。 “有人在楼中遇刺,是红莲教的手法!” 刹时风起云涌,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砸向地面。 第54章 占卜者 挽香楼外的那条街道已经乱作一团,半炷香以前还在楼内花天酒地的人们也不顾大雨倾盆,慌乱地往外跑,身上的脂粉酒气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人却狼狈不堪——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这些了。 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根本进不去,晏谙冒雨跳下车,逆着人流往挽香楼的方向走,故岑紧紧跟在他后头。人太多,伞还没来得及撑开就被挤掉了。 红莲教着实令人恐惧,哪怕别处出了命案,也没见过恐慌成这个样子的。晏谙随手拽过一个人,向他问清楚方向,径直往楼上厢房走。 整一层的客人和花娘们都已经撤走了,晏谙一间一间地看过去,终于在一处房门大开的厢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窗子大开着,雨水扫进来将地上的血迹冲淡,鲜血聚成的红莲图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男子面朝下趴在地上,脖颈上有一道致命的刀口,他是被人割开喉咙而死,躺过的软榻还有地面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点。故岑上前将尸体翻过来,晏谙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熟悉面孔。 死者是翟峻生。 整个挽香楼此刻已经空了,因此来人踏过木质地板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安怀元也被淋得浑身透湿,到门口时恰巧看见翟峻生的脸,霎时脸色发白:“……怎么会?” “安大人?”故岑起身,“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挽香楼出事了,所以过来看看……” “有什么问题吗?”晏谙看着他差到吓人的脸色。 “……啊?”安怀元惊魂未定,若说恐惧,那他这个经历过的人对红莲教的恐惧才是最深的。 “死的人是翟峻生,”晏谙重申,“有什么问题吗?” 安怀元勉强定了定神,“之前有个人告诉我,若红莲教再次出现,死的第一个人必定是翟峻生。” 晏谙眉心微沉,“谁?” “一个、白发少年。” 故岑心头一惊,“是他?” 现场不是说话的地方,晏谙让司狱把儿子的尸首领了回去,确定楼中的其他人都没事了之后便离开了。 故岑给安怀元端了一碗姜汤,宽慰道:“不用着急,慢慢说。” 安怀元道了谢,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王爷也淋了雨,属下给您也盛一碗如何?” “我不必了。”晏谙想起来故岑在挽香楼里时的反应,“当时没来得及问,你认识安怀元口中那个白发少年?” 故岑摇摇头,“只是见过,在安大人设宴那晚,无意中看见一位少年,带着只黑猫,因为外貌特殊,这才有些印象。不过当晚府上来了不少人,我以为他也是安大人的客人。” 第93章 晏谙颔首,不疑有他。 “这个孩子……我也算不上熟识。”安怀元轻轻搁下碗,从头说起。 “我遇害那晚,翟峻生也在场,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吓得不轻,那之后病了好一阵子。我后来去看过他,听他在发着高烧、半昏半睡时口中念叨着‘黑猫’,我当晚没有见过黑猫,却记得依稀听到过猫叫。” “是这个少年带着的那只猫?” “我不知道,但设宴当日,我又听到了猫叫,见到了那只黑猫……以及寻猫而来的那个白发少年。他告诉我,翟峻生会死于红莲教之手。”想到翟峻生的死状,安怀元一阵不寒而栗,用力闭了闭眼睛。 “然后呢?”晏谙追问。 “我想向他问个明白,但当时不少客人已经到了,我得露面,因此暂时留他在府上,想晚些时候等宾客散去再与他详谈。”安怀元说,“然而宴席结束之后,我就找不到人了。” “那日之后我一直留意着翟峻生的消息,廉宇说他已经不去都察院了,一直在家中养病。我也觉得那少年的话不得当真,没想到就在昨晚出事了。” “那个少年,怎么会猜得那么准?” 故岑暗自抠着掌心,在听到晏谙推测“只怕他和红莲教有些关联”时心跳都漏了一拍。 “未必与之为伍,”晏谙补充道,“可能只是知晓一些事情。” “红莲教这群人,”安怀元想起死去的母亲,恨声道,“究竟还要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此人或许是个重要线索,只是不知身份姓名,查起来也有些难度。”晏谙嘱咐道,“下次若有他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安怀元点头:“好。” 翌日,相府。 雨还在下,天阴沉沉的。孔修尧在廊下收了伞,迈过门槛向孔令行行礼问安:“父亲,您找我。” “今日,太子又向你抱怨什么了?”孔令行专心研究桌上铺开的一幅字画,漫不经心地问道。 “也没什么,”孔修尧笑笑,“怀王领兵出征被寄予厚望,今日早朝衡王又请示都察院加入京畿戍卫营同练,皇上也同意了,太子殿下……有些不高兴罢了。” “太子还是如此,”孔令行丢下手里的金边水晶透镜,“沉不住气。” “从何良娣便能看出皇上对衡王的态度,一招不成,殿下这也是有些心急了。皇后娘娘那边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父亲,此事就这么算了吗?” “皇上什么态度?是有意换储、还是让衡王监国了?已经做了太子良娣,不这么算了还能许给衡王做王妃吗?他要是真心急,有什么好算计怎么不到我面前来说。” 孔修尧能感受到父亲对太子的不满与日俱增,但是正如孔令行所言,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动摇到太子的地位,不知道晏谨总是在急些什么。战事告急,瑞昌帝安抚武将,又重用晏谙、启用寒门,桩桩件件都是对世家不利的事情,太子不想着如何在这个时候帮孔令行一把,反而在小事上争强好胜,给孔令行添堵。 “他若真不喜欢那何家女,只管冷落了便是,一个良娣罢了,没人非要他放在心上宠着。”孔令行拧着眉,“这两日叫人都先安分着些,待情势稳一稳,那个新入朝的寒门状元,不会教他得意太久的。” “我会转告太子殿下。”顿了顿,孔修尧试探道,“昨夜又有动作的那个红莲教……” “衡王不是也将此事揽了下来吗?用不着你操心。”屋外雨声沉闷,孔令行的语气有些不耐。 “是。”孔修尧有些失望,却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晚些时候,下了一整日的雨停了,孔修尧踩着水洼来到别院,推开门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窗子大开着,让雨后湿润清新的空气可以透到屋内,阿乌懒洋洋地窝在窗台上,听见声响抬头看了孔令行一眼,之后便又趴了回去,连尾巴都懒得动一下。 孔修尧上前把它抱进怀里,摸着它的后背,“阿玉今天喂你了没有,嗯?他自己跑出去,没有让你饿肚子吧?” 黑猫在他怀里打了个滚,爬起来跳上软榻,找了个地方又舒舒服服地蜷了起来。 孔修尧在院子后头找到了皦玉。 “在做什么?” 皦玉回头冲来人笑了笑,“公子来啦?” 他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盏,“雨后潮湿,院子里有好些萤火虫,我想抓几只回去,就放在帐子里,夜里能看着这些小东西入睡,还能叫阿乌扑着玩。” “净往这草丛里钻,仔细被蚊虫咬一身包。怎么不直接带阿乌到院子里玩?” “它撒开了欢,滚一身泥巴,回去还要我给他洗。”皦玉嫌弃地撇了撇嘴。 孔修尧失笑,“这么麻烦,我说找几个丫鬟小厮来照顾你的起居,我也能放心些,你总是不肯。” “我一个人带着阿乌,在这里挺好的,不需要人照顾。”皦玉低头端详在琉璃盏里飞舞的萤火虫。 孔修尧也知道他在别人面前不自在,害怕旁人异样的眼光,哪怕不会有下人敢议论主子,便不再提及此事,岔开话题:“抓这么半天,才得两只。” “哪那么好抓……” 于是孔修尧亲自上阵,踩了满靴污泥,最后把皦玉手里那只小小的灯盏装满了。夜幕笼罩下,十几只萤火虫在灯盏里飞动,皦玉珍视地捧着灯盏,眸中映着柔和的萤光。 第94章 “不枉我踩了这满靴的泥,小家伙可以高兴了。”迎着皦玉投来的目光,孔修尧温和地笑笑,语气还有些许委屈:“许久不来,阿乌见了我都生疏了。” “公子有正事要忙,不来也没关系。”皦玉歪了歪头。 “我听到消息,红莲教又杀了一个人。我放心不下你,忙完了就赶过来瞧瞧。” 下意识伸出手,但要将人揽进怀里未免太唐突了些,孔修尧半路转了弯,掩饰性地勾起皦玉一缕银白发丝,顺手给他编了个小辫儿。 “我没事,红莲教的人不会来杀我。”隔着琉璃盏戳戳里头的萤火虫,皦玉抬头问他,“红莲教如此肆意猖狂,迫害百姓,朝廷为什么不派人镇压?” “已经在着手调查中了。”孔修尧一丝不苟地编那根辫子,随口回答道。 “公子你会参与进去吗?” 孔修尧指尖一顿,“此事拨给了旁人,父亲不让我插手。” 皦玉点点头,似是了然。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孔修尧编完了收回手。 皦玉抬手摸了摸发间那根辫子,这里没有发绳,他就揪着末端防止辫子散开。 “我知道朝堂中划分了许多党派,党派之间或许有意见不合、矛盾冲突的时候,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以百姓的安危为先。你说对不对?” 孔修尧像兄长一样摸了摸他的发顶,这大概是两个人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 “对。” “旁人我不知道,但是公子这一派的,肯定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对吧?”皦玉就那么望着他的眼睛,隐隐带着些求证和期待。 “这是自然。”孔修尧温和地笑笑,“怎么今天这么多问题。” 许多时候,孔修尧总把皦玉当成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忘了他师父曾教过他很厉害的占卜术。 皦玉笑而不答,抬脚打算回房间,“时候不早啦,公子还不回去睡觉吗?” “我想多陪陪你。”孔修尧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 第55章 中秋特别番外 金秋菊黄蟹正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也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故岑早早跑到集市上,挑了一大笼新鲜肥美的螃蟹,用浦包蒸熟、备上酒醋还有苏叶汤,摆在院子里等晏谙回来。 却不成想晏谙回来时还给他带了一篮子“惊喜”。 “宫里的柿子经过脱涩,香甜可口,这是父皇赏的,你也尝尝。” 故岑接过篮子,低头瞧着里头红彤彤的柿子,“那……王爷已经吃过了?”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故岑抿了抿嘴唇,声音却听不出什么,“那王爷先回房稍作歇息,属下叫厨房给您准备晚膳。” 晏谙“嗯”了一声,没多想。直到半路经过时,瞥见了桌案上精心备好的螃蟹。 “属下已经吩咐过了,晚膳……”身后是幽深的夜幕,眼前人披着月光坐在庭院里,低头拿着工具认认真真地剔蟹,故岑见状不由得一愣。 “螃蟹和柿子不可同食!”他连忙上去,“属下忘了把这个撤下去了。” “撤了干嘛?”晏谙在拆最后一条蟹腿。 “属下该提前问您一声的,早知道您在宫里吃了柿子,便不准备螃蟹了。” “虽说我吃不了,但你可以。”晏谙剥好了,淋上姜醋,将小碟子摆在故岑面前,“来,代我尝尝。” 院子里没有点灯,但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晏谙看着故岑小口品蟹,一缕旖念浮上心头。 “吃蟹要搭配黄酒。”他眯了眯眼睛,“好心”提醒道。 故岑全然不知道晏谙那点心思,点头去拿酒杯,却被晏谙快一步伸手抢了先,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故岑原本还有些疑惑,直到触及他暧昧不清的眼神,脑子里“嗡”地一声,面颊迅速泛起一抹绯红。 晏谙俯身贴近,浓烈而霸道的酒气扑面而来。 一片云轻轻飘来,遮住了大半个月亮,庭院里暗了几分,轻盈的月光宛如一层薄纱笼在两人身上,蝉虫都收了声响,唯恐打搅到他们。 万籁俱寂,只余喘息缠绵。 作者有话说: 特别番外走的不是剧情里的时间线哦,两章之后你们还会看到一个中秋的小糖~ 第56章 遭排挤 在泥潭里滚爬了一整日,故岑回去沐浴完才发现自己摔得满身青紫,掌心手肘这些地方还都擦破了皮,被温热的水一泡,正往外渗着血。 看来明天还是要去准备一些伤药,故岑想,今日太晚,忍忍便罢了。 回到房间点上灯,故岑才发现桌上放着早已经备好的药粉纱布,都是衡王府的上等伤药,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准备的。 窗纸上映着他给自己上药的身影,房间外,故岑以为早就睡下了的晏谙出现在庭院里,默默地注视他给自己上完药的动作,因为一只手不方便所以笨拙地缠上纱布,最后吹灯去休息。 头顶的月光又冷又亮,屋子里已经黑了,晏谙却依旧站在原地迟迟不愿离开。 军营里训练很辛苦,特别是这段时间训练难度和强度双双加大,烈日底下练体能、淋着暴雨打拳……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晏谙知道故岑每日训练都很累,但从未听他跟自己抱怨过什么。 翌日一早醒来时浑身又酸又疼,故岑咬着牙坚持起身,依旧早早来到训练场。 第95章 “诶,新来的那个!” 故岑刚进来就被人叫住,他转过身,“你叫我?” “嗯,就是你。今天练枪,你去武器库把咱们队要用的长枪搬来。” 他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应声便去了。 “二十多杆长枪,就你自己来拿?”登记领枪时,恰巧遇见廉宇,他如今已经晋升百户了。 “嗯。”故岑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廉宇便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为难故岑了,他眉眼冷了几分,“我去叫几个人帮你。” 却不想被故岑拦了下来:“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大人手底下其他兄弟了,”他轻松地道,“我多跑两趟就能拿完,不算什么。” 听他这么说了,廉宇便也没坚持。如今只是搬两趟东西还不算什么大事,要是叫人过去帮忙,倒不知道还有什么排挤在后头等着。他明面上能看顾着些,暗地里总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二十多杆长枪搬回去,故岑累出了汗,蛰得伤口有些刺痛,还是照常归队训练。 一上午辛苦训练结束,几人一组要将新学的枪法打一遍,为数不多受到表扬的,故岑是其中之一。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忽视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中午放饭时,大家都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故岑则一个人寻了个安静地方,刚吃了两口,廉宇便端着自己的饭过来了。 故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个位置。 廉宇笑了笑,坐在他旁边扒了两口饭,边嚼边望着不远处的人群,“在衡王殿下府上没受过这待遇吧?” “什么待遇。”故岑漫不经心地道。 “从前官宦世家有个不良风气,大多数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都会凭借着家里的势力进到军营里,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只是混上两年,以此作为经验谈资,方便日后家中给找个一官半职的,就像都察院司狱的儿子……”想起翟峻生已经遇害了,廉宇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若单单如此倒也还好,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对于日常训练百般不上心,觉得自己只是在这里混日子,不靠这个吃饭,便万事敷衍,是以大多数军士都对这种带着背景的公子哥很是厌烦。” 廉宇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排外,双方都看不上彼此,这是一贯的风气了。故岑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在晏谙身边办事,这层关系瞒不过去。 “你刚来,这些都是难免的。不过兄弟们都没什么坏心思,过段时间照样能打成一片,你别放在心上。”他宽慰道。 “是王爷嘱咐你照顾我的吗?”故岑看向他。 廉宇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校尉大人是这么交代过,可是你看,你没分在我队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说来也巧,虽然都一起训练,但他手底下领的多是都察院原本的人,而故岑被分到的那一队,恰恰是从前的敕令军。 故岑点头,本来也没想让他帮什么忙。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很珍视这个机会,不会让王爷失望的。 “倒也不用如此生疏。”廉宇笑了笑,“遇上什么事不用硬撑,随时可以来找我。” 故岑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麻烦,也用不着找廉宇帮忙,真要这么干了才像是“关系户”似的,不料没过多久,麻烦就来了。 近战肉搏是军队训练的一大重要课题,练了一月有余,今日是检阅成效的时候。训练场上两两一组依次排开,随着一声令下,两人之间的较量便开始了。 对战的这个故岑不熟悉,事实上他在军营里呆了这么久没怎么跟旁人说过话,除了廉宇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但大家都是兄弟,训练也不是真的迎敌,不至于下死手。两人你来我往地对练了一会儿,故岑只当对方就是这么个凌厉的打法,便也没放在心上,甚至在对方以这个姿势摔在地上很容易受伤的时候,伸手拽了一把。 然而他没想到这人站稳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准时机一拳砸在自己胸口。 一记沉闷的拳响落在身上,故岑毫无防备,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还没缓过来身后便传来一阵劲风,他侧身避过,同时接下另一个人打过来的拳,抬脚横扫过去。 有十多个人往这边围了过来,一旁巡视的总旗却仿佛没看到一样。 这是默许。故岑咬了咬牙,感受到了敕令军迟来的、或者说是一直存在的恶意。 恰巧这日晏谙手头的事务结束的早,便想着过来校场看看,等他们训练结束了正好和故岑一道回府。 没有惊动任何人,晏谙隔着点距离远远望着。 今日与往常整齐划一的训练不同,场上有些混乱,一时半刻还真没找着故岑的身影。场上正在酣战,晏谙也不急,就在边上慢悠悠的转,直到他发现了整个训练场唯一一处不和谐的地方——一个人被一群人围在一小片角落里,因为长时间的车轮战而体力不支,明显不敌。 离得有点远,晏谙皱眉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人的招式有几分眼熟。 那人被踹翻在地,趁机在手里攥了一把沙子,在几个人扑上来时扬起黄沙迷了他们的眼睛,这才得以喘息之机。尘土落下时,晏谙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和面容,一瞬间如坠冰窟。 停下、快停下…… 最无法直面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晏谙只觉得仿佛被人用力捏住了心脏,整个人都要发疯。他想喊,却仿佛被困在了噩梦里,发不出声音,也没办法挣扎。 第96章 廉宇终于发现了晏谙,正往这边走到一半便发觉不太对劲。他狐疑地望向晏谙盯着的方向,看清楚之后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制止了他们:“住手!都给我住手!” 故岑差一点就要撑不住了,他趴在沙地上,想着就这么晕过去未免太丢人,想爬起来,结果腿脚一软险些又摔回去。 廉宇想扶,被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晏谙一把推开了。 受伤的人是故岑,颤颤巍巍的却是晏谙。他看到故岑的手上全是血,指节处全都烂了,还沾上了不少细沙,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托着手肘把人扶起来。 十几个人垂头丧气地站成一排,总旗已经过来告罪了,廉宇见晏谙状态不对,便没叫人站着看,自己先训斥了他们几句。 故岑站稳了便轻轻推开了晏谙的手,对上晏谙担忧的目光勉强笑了笑,示意他自己可以:“我没事。” 晏谙这才冷静下来几分,抬眸扫视众人时目光生冷,寒声道:“敕令军,还真是没有让我失望。” 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低下了头。 他们如今看着都在晏谙手底下,实则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和都察院的原守军都较着劲呢,晏谙这话就是在驳敕令军的面子,可他们无话可说。 “怀王临行之前将你们交到我手里,说敕令军上聆敕令,下佑黎民。你们从前跟着端平侯征战四方,素有军纪严明的声誉在外,我每一日,每一日一有空闲便来此,为的就是能亲眼目睹你们有朝一日能重振敕令军的威名!谁料你们给我看的就是这个……简直像个笑话。” 偌大的校场都鸦雀无声,没有人笑得出来。 “上聆敕令,我倒想问问你们今日听的是谁的令?”晏谙剜向一旁的总旗,“都知道要上上下下一条心,我以为你们刀剑血海杀出来的人不屑讲这个规矩,没想到安逸日子过久了,也开始玩阴招算计那一套了。下佑黎民,你们便是如此,刀尖向内守护大启的吗?! “我知道你们心里服老侯爷,服怀王,并不服我。但我晏谙,不是求着你们入我麾下!和都察院的原守军不和,排斥我的人,私下里相互抱团,那你们日复一日耗在训练场上做什么?我求侯爷三军同练共同检校又是为了什么?趁早回去躺着岂不舒坦!军心不齐晃如一盘散沙,这样的军队别说打仗,修城墙我都嫌丢人! “我最后再说一遍,谁要是不乐意在这儿待着,留下腰牌趁早滚蛋!倘若被我踢出去,别怪我不顾情面打你们的脸。” 晏谙丢下这句话便拉着故岑离开了。 出了校场第一件事,便是带着故岑马不停蹄地往医馆跑。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故岑全程忍着没吭一声,旁边尸山血海里厮杀过的人却看着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疼。 马车上,故岑几次三番抬眼,都能看见晏谙难看得仿佛要杀人的脸色,斟酌了半晌,怯怯地道:“都怪属下整日就知道闷头训练,没和兄弟们打好关系,又给王爷惹麻烦了。” “都伤成这个样了,还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呢?”晏谙平了平怒气,长叹道:“这哪是为难你,分明就是跟我对着干。” 这段时日军中添了不少人,怎么就偏偏和故岑需要磨合?这是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借着排斥故岑暗里挑衅晏谙呢。 “也怪我思虑不周,”他懊恼道,“明知道从晏谦手底下接过这支军队不容易,还把你送了进去。” 他那个时候简直魂都吓飞了,跑过去的时候见不得任何人再近故岑的身。如果不是场面实在不合适,加上发现故岑精神还好,他大概会把人径直打横抱起来,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就抱着他远离一切是非之地。 故岑看着晏谙脸上不加掩饰的自责,又回想起他扶起自己时眼底的紧张、恐惧,还有手上的颤抖,最后是拉着自己离开时掌心传来的温度……他想,王爷大概真的很关心他。 作者有话说: 何止是关心呐…… 第57章 同甘苦 那日之后,晏谙当真一步都没有踏入过校场,对敕令军不闻不问,仿佛真的抛弃了这支军队,也不允许故岑再去,只叫他在府上好生休养。 一直修养到身上的淤青都消退了,故岑实在坐不住了,主动去找晏谙:“王爷,属下的伤已经全好了。” “嗯。” “王爷若是有什么任务可以交代给属下了。” “暂时没有。” “属下每日在府中待着,有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故岑追在晏谙屁股后头。 “你从前不也是这样吗?”晏谙有些好笑。 “从前、”故岑卡了一下壳,“从前王爷不忙,属下得日日跟在王爷身边,如今王爷每日都有诸多事务,属下不能时时跟着了。” “你要实在闲不住啊,可以出府逛逛,本王也没拘着你不能出府不是?”晏谙逗他,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爷!”故岑索性直言了,“总旗已经自请降职了,那几个兄弟也都领了罚,私下里还找我道过歉。您没去的这些日子,大伙儿比从前更加勤勉,一日不差的练着,连个告假的都没有,他们已经知错了,都在等着您回去。” 他说的这些,晏谙都知道。 “还想着回去呢?”晏谙抬眼瞧他,之前不知道是谁惶恐得不愿意去,如今看来倒是乐不思蜀了。 第97章 “王爷,您真不打算要敕令军了?”故岑知道敕令军对晏谙意味着什么,哪怕晏谙说过矛头不是他,故岑也唯恐是自己耽误了晏谙的计划。 “还不急,”晏谙反倒来安慰他,“放宽心,再等等。” 端平侯府。 老侯爷已经退居京城多年,哪怕知道自己此后恐怕再也不会上战场,他的书房中仍存放着边关地形图,闲来无事时总喜欢拿出来铺开看一看,怀念起从前带着敕令军在边关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日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波澜壮阔的时光,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敕令军。他是最不愿意看到敕令军蒙尘的那个人,可是时间真的太快了,他老了,敕令军的威名也遗留在历史中,仿佛成为过去。或许是心有不甘,在晏谦向他提出衡王时,他点了头。 衡王,的确是敕令军最好的选择。 可是老侯爷比谁都清楚,接手这样一直带着骄傲的队伍并不容易,哪怕他出面让敕令军接受衡王,也只怕双方貌合神离,在军队里,这是大忌。 不过现在看来,衡王大概真的有些本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廉宇等人以三军检校在即为由请他到校场观练,求了几次,晏谙终于松了口,时间定在三日后。 恰巧天公不作美,三日后暴雨倾盆。 “下成这个样子还练啊?”晏谙临走前抬头望天,这么大的雨,上一次见到还是在洹州府。“要不然还是别去了,省得扑个空,教我白跑一趟。” “练!”故岑笃定道,“肯定练!王爷您答应好他们今日会去的,不可失信!” 晏谙瞧他那副紧张样子扑哧乐了,“行行行,那就走吧,过去瞧瞧。” 遥遥地便看见黑压压的人群,踏入校场之后,廉宇跑来汇报,说所有人全部到齐,请求晏谙指示。 风和雨交织着,手里的伞甚至被吹得难以掌控。密集的雨滴猛烈地砸下来,晏谙听着头顶“乒乒乓乓”的声音,望着底下站着的人,猜想这样大的雨打在身上会不会发疼。 他说,可以开始了。 脚下泥泞,所有人都被淋得透湿,但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在这一刻真正融为了一体。然而晏谙迟迟不曾踏足敕令军所在的那一方区域,甚至没有往他们那里投去一个目光。 待到打完最后一式,众人都停下来笔直地站在雨里望向晏谙。晏谙登上校场的高台,扬声道:“打得不错,都辛苦了,今日雨大,不必再练了,早些散了罢。” 说罢便准备离开。 不料他刚抬脚,所有的敕令军便都跪了下来,下一秒,剩下的人也全部跪下去。 这是敕令军的融入,也是都察院守卫军的接纳。 故岑瞧着这一幕暗暗高兴,晏谙却冷了脸色,“你们这是做什么?” “校尉大人,我们知错了。” “我们从此改过,绝不再犯!” 敕令军纷纷附和,一声高过一声,晏谙却始终不为所动,“我说过,我不是非你们不可,我会转告侯爷,三军检校,敕令军不再参与。你们在这里求我,倒不如去求端平侯。” 人群默然,大家求助地望向廉宇,可廉宇也摸不清晏谙的心思。所有人都慌了,偌大的校场只剩下了雨声。 直到故岑走到队伍最前端,转过身面对晏谙,跪地朗声道:“属下斗胆,恳请王爷宽恕!” “恳请王爷宽恕!”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晏谙抿了抿唇,望着故岑叹了口气,伤才刚好,非要弄湿自己。 他什么都没说,缓缓走下了高台。 所有人都以为晏谙这是要拂袖离去,却仍执拗地跪着。离得最近的那个士兵大着胆子伸出手想抓住晏谙的衣摆,恳求他留下,手伸了一半才发觉自己的手沾满了泥水,怕弄脏晏谙的衣裳,想在自己身上擦一擦,结果低头发现自己跟个泥猴似的满身泥污,连块蹭手的干净地方都没有。 但晏谙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在那人身前停下脚步,微微倾身,将伞递向了他。 油纸伞遮住了头顶的一片天空,没有雨砸下来了。士兵茫然抬头,故岑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忍不住眼睛一热。 “拿着啊,还叫本王替你举着不成?” 士兵慌忙接了来,故岑则上前替晏谙撑伞。 “行了,都起来罢,小心受寒!”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晏谙笑着补了后半句,“今日早些回去,明日训练一个都不准少,谁要是生病告假,别怪我不准啊!” 话音一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欢呼声此起彼伏,前头的蜂拥而上抢晏谙方才递出去的那把伞,后头离得远的听不清楚,着急忙慌地拉人询问,整个校场都沸腾了起来。 晏谙回头,在伞下和故岑相顾莞尔。 第58章 琵琶倒 八月十五是一年中的大日子,晏谙体谅大伙儿日日操练实在辛苦,原本给放了一日的假,不过检校在即,众人都憋着一股劲,就想着到时候能给戍卫营的比下去,好给晏谙长脸,是以仍旧照常训练。 晏谙拗不过这群人,吩咐伙房准备了一顿大餐犒劳大家,还额外发了赏钱。 从训练场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夜空中圆月皎皎,故岑一眼就看见了晏谙的身影,又惊又喜地快步迎上去:“王爷?您怎么在这儿,不是入宫参加宫宴去了吗?” 第98章 “原本是还要和群臣拜月的,”晏谙见了他笑眯眯地道,“不过和那群人呆在一起有什么好说的?不如和你一起赏月来得松快。累了吧?快上车,咱们回府。” “好。” 马车里很宽敞,晏谙拎出个食盒,打开来上头那一层装满了各色宫饼糕点,底下还有新鲜瓜果,“练到这么晚肯定该饿了,这些都是我尝过觉得好吃的,专门给你带了一份,你快尝尝。” 故岑原本还没觉得饿,食盒一打开,糕点的香气飘出来,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尝了两块,果真一个比一个味道好。 “往后你每日和我一同出门,训练完毕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和你一同回府。若是实在忙抽不开身,我也会叫人来接你,总之你谨慎些不要落单,记住了?”晏谙细细叮嘱着。 故岑捏着吃了一半的糕饼一愣:“王爷,属下如今和军中兄弟们相处的很好,不曾与谁人结仇……” 不仅如此,故岑如今还被不少人佩服着。军队里的心思最单纯,大家都靠本事说话,本事强训练好的自然得人尊重。 “我当然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 “王爷,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故岑吃不下去了,他如今整日忙于操练,倒是对旁的事都不清楚了。 “翟峻生只是个开始,”晏谙沉声道,“红莲教最近又开始有所动作了,而且杀起人来毫无定数,我只怕安怀元出事那晚,在场的人都会被盯上。” “那,那在场的可不止我一个啊,”故岑慌了一瞬,“廉宇,还有王爷,王爷您也在场!” “我知道,”晏谙示意他放心,“这些日子我会多叫人跟着,廉宇和安怀元,他们两个我也派了人保护着,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哦……”故岑低下头,无意识捏着手里剩下的那半块糕饼,都快被他给捏碎了。这种时候,他竟然不能贴身保护王爷,反而叫王爷提醒保护他,他这个侍卫做的可真是糟透了。 晏谙见状便知道他又在自责了,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半块眼瞅着就要碎成渣了的点心,又仔细地替他擦掉了手上粘的点心渣,轻声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叫你烦心的。父皇既然将追查的权利交给了我,这便是我的差事,无论如何,我也势必要将红莲教连根拔起。而你的差事,就是在军营里好好训练,以及无论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才是最重要的。” 转眼到了检校的那一日,敕令军和都察院守备拿出了排山倒海之势,气贯长虹,表现得异常出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凝聚到这种程度,端平侯便知他没有看错人。 高台上,晏谙打趣指挥使:“我手底下的人,可把你的戍卫营比下去了吧?” “先别急着炫耀,”指挥使卖了个关子,“待会儿还有个厉害家伙给你看!” “神秘兮兮的。”晏谙笑道。 果然见最后一队人上来时,怀中抱着根尺余长的铜管,晏谙眯了眯眼睛,那是——火铳? 随着一声震响,铳管口腾起烟雾,晏谙站在风口嗅到了硫磺和硝石的气味。 “这还是轻型的手铳,”指挥使有些得意地向晏谙介绍,“还有更重的碗口铳,杀伤力更强,当真是有地崩山摧、雷霆万钧之势!” “一开始是竹管,容易炸膛,后来改进为铜铁,对填药量也有了限制,便能够在发挥其威力的前提下保证使用者的安全。我原本早盯上了这么个宝贝,是要配给敕令军的,没成想——”端平侯笑着点了点指挥使,“到头来便宜了你们戍卫营啊!” 晏谙陪着笑了两声,火铳一直受到兵部兼工部的严格管控,图纸密不外泄,每一支成品上也刻有编号,这么厉害的火器,若是出于安全起见,朝廷不许流传民间便也罢了,为什么军中也没有普及,仅仅只是在京畿戍卫营存有少数? 这火铳原本端平侯是想配给敕令军的。 “砰”的一声巨响将思绪炸了回来,晏谙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侯爷,这火铳若是用于对战漠北,威力大吗?” 端平侯大笑起来:“千里雪原,旷野无边,仅这声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配上贴面而来的炙热火光,哪怕射程不够炸不到他,还不足以乱了他的阵脚、使之胆寒吗!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士气上,咱们就盖过他一头!” “火铳一出,吓也把他们吓跑了。”指挥使也插话道。 “那,”晏谙斟酌着言辞,尽量避免提及老侯爷的伤心事,“若将火铳投于战场,怀王此行岂非又多一重胜算?” 饶是如此,端平侯仍是眸子一暗,“殿下方才也看到了,火铳威力虽强,弊端也多,装填弹药需要时间,等待枪管冷却也需要时间,漠北多骑兵,说不定人家第二波已经冲到眼前了,药还没填进去。” “仅有一队肯定是不够,火铳的使用不仅需要与其他士兵配合,最好还能够几队一组、交替开火,为其余人的冷却和上膛提供时间。” “这……倒是可行,”端平侯仍有顾虑,“只是若将火铳以此等阵容投入战场,想来所需规模极大。” “朝廷管控图纸,掌管铜铁矿藏,拥有无数能工巧匠。若朝廷都办不到,那天底下便没有第二个能办到的地方。”一缕硝烟飘至眼前,晏谙也没有伸手挥散,“若侯爷认为可行,我便去求父皇。” 第99章 那一刻,端平侯难得感到震撼,他感慨,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没了那股心劲儿,也变得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起来,终究比不过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挽香楼和往日一样灯火通明,大雨冲不干净的,自会有人跪在那里,一点一点将砖缝里的血迹都擦掉;染血的锦衾换下,软榻铺上了新的绫罗绸缎。暖阁里熏了香,再被花娘们身上的脂粉香一冲,血腥味也就半点都没了。 达官显贵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搭上花娘们纤细的腰肢,仿佛只要闭口不提,那夜仓皇逃窜的狼狈就不存在了似的。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楼里少了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小丫头,只有极少数花娘知情,潘妈妈在培养一个新人。 可是潘妈妈挑进来的女孩不止她一个,红袖明白这是她唯一一条路,于是她拼了命、拼了命的学,歌舞弹唱她要学,勾栏样式也要学,妈妈教什么她便学什么,而且一定要是学得最拔尖的那个……潘妈妈的目光来来回回,终究再度落在了她身上,红袖也终于把自己学成了花不与。 身后的衣架上,各色上等料子都是京中最新的样式,梳妆台前,大大小小的妆匣被金玉首饰塞得满满当当。 铜镜映着女子姣好的面容,花不与用指尖拈起一颗硕大的明珠,端详片刻,再腻味地丢回妆匣,尚未听闻金玉碰撞的锒铛脆响,倒先听见楼下某间暖阁的门被“哐当”踹开,随后传来一阵嘈杂。 花不与微微蹙眉,起身推开房门循声望去,是她从前听楼里的姐姐议论过的那个……燕公子,没见他在楼里过过夜,却是妈妈的贵客,此刻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楼下走。 看到半掩的房门,她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他今晚好像又点了绯云的曲子? 潘妈妈说过,娼妓和歌伎是不一样的,歌伎只卖艺不卖身,大多心气儿高,以后从楼里出去了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那时候,潘妈妈磕着手里的烟枪问她,如果有得选,她想当哪个? 红袖说,她没想过以后。 厢房里乱得不成样子,桌上的酒水洒了个彻底,就连一向被珍视的镶宝紫檀琵琶也倒在一边。花不与替她合上了房门,走到面前时才终于惊动了她。 “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绯云发丝凌乱,缩在榻脚瞪着一双眼睛冲她吼,“滚!” 花不与默然。 绯云的琵琶是挽香楼的招牌,她有能力有本事,合该被人捧着,就连潘妈妈也从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字。可这位燕公子一连几日点了她的曲子,琵琶听着听着便生出些旁的心思,潘妈妈两头开罪不起,那倒在酒里的琵琶就是结果。 花不与还真不是来看笑话的,她就是记得自己有一次练舞练到昏厥过去,醒来时是绯云一边给她灌药,一边嫌弃地骂她没天赋还爱逞强。她原本想着,绯云要是昏过去了,她就想法子给人抬走,不过这人没昏…… 思来想去,花不与准备把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谁知还没递过去,便听绯云讽道:“当真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倒轮得上你来施舍我了。” 夹枪带棒的话早就听腻了,花不与眼睛都没眨一下,径直上前围在绯云身上,遮住了底下已经被撕扯坏了的衣裳。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眼瞧着她就要推门离开,绯云攥着衣角慌乱道:“等等——” 花不与便转过头瞧她。 想起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绯云低头将衣裳围紧,“去、去把我的琵琶捡回来。” 花不与便倾身去捡,琵琶上沾了酒水,她便摸出帕子细细擦干。若是换作平常,免不了要被绯云一通骂,然而眼下绯云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擦。 “你会弹琵琶吗?”绯云忽然发问。 “不会。”花不与如实道,楼里已经有一个绯云了,潘妈妈没教这个。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学?” 花不与讶然回首,第一次从绯云的眼眸中看到了祈盼。 “我没天赋。”她说。 绯云的眼眸黯了下去。 “可是我爱逞强。”顿了顿,她又说。 第59章 拉拢意 最近瑞昌帝身边又多了两个宠信的道士,今日开炉祭坛,请瑞昌帝入殿聆经。为此,瑞昌帝提前三日沐浴焚香,今日要在殿内待足四个时辰,期间不得外出。魏兴嘱咐两个小太监守好殿门,借此抽空出了趟宫。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暖阁内,孔令行亲手替他续上热茶,“您得皇上器重,日日贴身随君,不似我如今整日清闲。” 魏兴指尖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八分满刚刚好。“丞相说笑了,您位及丞相,每日还不是千头万绪?”茶是好茶,氤氲起来的雾气腾着清香,魏兴从中嗅到了示好的味道。 “要我说,如今满朝上下,谁能有衡王殿下忙呢?我哪怕身处相位,那也都是臣子,抵不住皇上队对我千防万防呐。” 前不久,晏谙上书奏请将火铳投入战场使用,这一请求得到了包括端平侯一脉武将、及安怀元一脉新入朝者等诸多附议,瑞昌帝无视了几道质疑的声音,命工部先制作一批投入使用,很快得到了晏谦传回的良好反馈,遂扩大制造规模,预备大量运往前线。 魏兴笑了笑,“凭您的资历,何苦与年轻人争个先后。” 第100章 “年轻人难免都有些意气,有点什么想法,总要大刀阔斧地做出点什么。可咱们这把年纪的人了,哪经得住这番折腾?”孔令行觑着魏兴,“皇上的身子,近来也不大好了吧?” 否则又怎会着急挑选有名气的道士替他炼丹。 “圣体是否安康,只有宫里的太医心里清楚。”议论圣体是大忌,魏兴避而不答。 “公公都坐在这里了,何必还对我保留什么?”孔令行笑笑,“这里没有外人,咱们私下里说句不恭的话,如今皇上正是倚重您的时候,这若是新帝登基年青力盛,正要亲力亲为,您手中握着的许多权柄,岂不都要拱手托出?如今衡王虽然得意,可孰轻孰重,我相信公公心中自有盘算。” “如今说这个,为时尚早。” “居安思危,早做打算才好。” 魏兴不语。孰轻孰重,他心中自然有个盘算,瑞昌帝的身子虽然大不如前,可如今瞧着也尚能撑上一段时日,他一来不想这么早把自己拉入阵营,二来,更想吊一吊孔令行的胃口。 “我若不是刚开始轻敌,如今也不会被人踩在脸上。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公公还要迈入我的后尘吗?” “储君已定,未来的新帝还能有旁的人选不成?”魏兴抬眼瞧他。衡王虽然成了点气候,可怎么看都不够跟太子抗衡吧?孔令行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至于就这样便慌了阵脚,两人打太极似的相互推了这么久,魏兴其实还是把不住他的目的。 “一个衡王自然差得远,可他如今和怀王也走得近,加之我又与皇上离了心,是以有些棘手。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被动的局面。” “丞相需要咱家做什么,不妨直说罢。”魏兴斟酌片刻,心中那杆秤依旧斜向了来之前就知道的那个答案。 “我就知道,公公定能给我个痛快话。”孔令行抚掌轻笑,“眼看这一大批火铳就要启程了,押运之人却迟迟未定。本朝惯例,监军出于宦官,公公在皇上面前说句话的事,想来应该不难。” 魏兴微微皱眉,孔令行看上了那批火铳,这里头的信息量可就大了。他还以为,太子的地位如此稳固,孔令行除去明面上的,背地里不会准备太多…… “工部也有丞相的人吧?这个数量……还不够吗?”他试探问道。 孔令行笑而不答。 魏兴便心下了然了,是了,孔令行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胜算全都压在别人身上?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丞相既然开口了,若不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显得咱家没甚诚意了。” “若非我如今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倒也不会麻烦公公去替我开这个口。公公放心,您虽是保举人,可来日就算东窗事发,这脏水也沾不到公公身上,我自由后手。” 魏兴摆摆手,就算人是他保举的,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至于第二件事,”孔令行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推到魏兴面前,里头是两枚深棕色的药丸。 “不止皇上身边有能人异士,恰巧我这边也有两个能手。”他含着笑,“您瞧,我这丹药与皇上服用的,有几分相像?” 缄默片刻,魏兴冷笑道:“丞相就这般等不及了么?” “那自然是上头坐稳了,我这底下的才能心安。公公也不必多疑什么,天下丹药成分大抵相似,我这……也不过是比皇上平时服用的多了些剂量罢了。”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锋片刻,终究是魏兴先垂眸,伸手扣上匣子放入袖中,“丞相既然拿出来了,就没有教您收回去的道理。只是,希望往后储君即位,莫要忘了咱家出过的这份力气。” 孔令行满意笑笑,“这是自然,公公放心便是。” 宫外人多眼杂,叫人撞见了不好,魏兴没有多留便回宫了,挥退了两个小太监,独自站在店门口守着,总是时不时抚上袖中的木匣,上头的棱角硬得硌手。 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作为帝王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揣摩着圣意过活。从一开始处处留心观察帝王喜好,到后来仅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帝王喜怒……几十年间,魏兴跟在瑞昌帝身边,陪着这权力顶峰者见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度过了无数或欣喜、或难熬的时刻,将上位者的权力、艰难,还有孤寂,全都看在眼里。满朝文武心思各异,皇帝心里明白的,他其实也全都清楚。 瑞昌帝年纪大了,他这个在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到底是老了,临了竟也在意起情感来。 可感情这东西,注定不能用来讨生活。 注视夕阳逐渐西沉,直至最后消失在宫墙之下,倦鸟早已归了林,只偶尔有一两只黑鸦掠过天际,带出一抹残影,眨一眨眼睛便无处寻觅。魏兴沉沉叹了口气,身后的殿门竟如此沉重,迟迟没有打开的意思。 一直到天色黑透,魏兴等得腿脚都发麻了,瑞昌帝才终于拖着满身倦意从殿里出来。外头凉,魏兴忙给系上披风,再伸手搀扶。 瑞昌帝皱了皱眉头,“手这般凉。” 魏兴一惊,“奴才该死,冰着皇上了!” “这么久就站在风口里吹着,也不知道避避。”瑞昌帝边走边道。 “皇上在里头辛苦,奴才哪敢躲懒,”魏兴扶着他上轿,“下次奴才教人备个汤婆子,提前把手给捂热乎了。” 第101章 “天气冷了,记得添衣,莫要着了风寒。”瑞昌帝随口道。 魏兴怔了一下,忙应道:“奴才记下了,谢皇上关怀!”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用力咬了咬后牙槽。 轿子稳稳地抬起来,走在宫道上一路无话。 到了寝宫里,魏兴伺候着皇帝睡下,更衣时状似无意见提及:“预备送往前线的火铳已经清点完毕了,只是……还差个押运的人。” 瑞昌帝闭着眼睛,魏兴摸不清他眼底的情绪,“皇上认为,派个监军去如何?” 一时没有得到回应,魏兴补充道:“只是负责押运,交接完便可返程了,怀王殿下在那里,想来用不着监督什么。” 绍宁皇帝时出现过监军耽误战事的事,从此各代继位者便知道监军多有弊端,容易限制主将,因此这一制度虽没有正式作废,却也有许多年不曾启用过了。 “也好,那便由你挑个老实可靠的,跟着车队出发便是。”瑞昌帝发了话。 魏兴连忙应是,“这批火铳若能发挥大用处,衡王殿下功不可没。” 瑞昌帝侧依在榻上,捏了捏眉心,“朕头疼得厉害,你去取一丸丹药来,朕服了好入睡。” “不如……奴才替皇上按一按吧?” “不用,去取便是。” 魏兴只得应是,顿了顿,转身取出一丸丹药,伺候瑞昌帝服下,又端来茶水送了送,待瑞昌帝躺下了,才放下帐子,轻声退了出去。 不日,运送火铳的车队如期启程。车上装的都是重铜铁,一辆辆马车经过,在地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印。 晏谙望着逐渐远去的车队,再一次向端平侯确认:“每一杆火铳都是经过检验、确认无误的吧?” 端平侯颔首:“装车之前,我也让自己人反复检查过了。”他笑了笑,“难为殿下如此费心。” “军火大事,不得不上心。” “粮草物资一应俱全,军械也都合格。你我远在京城,该做的都做了,这场仗剩下的就看晏谦的本事了。” “皇兄得过侯爷的指导,作战上也有天赋,但从最近的战报上来看,阿布尔斯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但愿这批火铳能帮到他,助他早日凯旋而归。” 回府之后,晏谙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面前虽然摆着本书,却被他翻得乱七八糟,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故岑拿着份请柬推门进来:“王爷,太子送来了请柬,今晚在东宫设宴,王爷去吗?” “不去,寻个由头推了便是,谁有心思赴他的宴。”晏谙烦躁地把书一扣,求助似的抬头望向故岑,“我心中始终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可是是什么事呢?如今这桩桩件件,早与前世不同了。 “火铳已经运向前线了,侯爷也说了叫人反复核查过没有问题,王爷该放心了。”故岑也只能宽慰,“王爷是不是最近事务太多,累着了?” “我不知道……”晏谙忽然伸手抓住故岑的手腕,“你说,孔令行忍了我这么久,下一步会做什么?他是会冲我发难,还是会冲谁发难?还有太子——要不今晚这宴我还是去吧。” 故岑将请帖放下,另一只手拍了拍晏谙的手背,示意他安心,“要真是如此,那王爷就更不该去了。王爷定一定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路来这么多事不都有法子应对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晏谙道:“外人面前总是游刃有余的,其实许多事我心里头都没底,没有人给我兜着,总得藏好了不敢露出来。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意思拿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出来,笑完了方发觉心里安定了几分。 故岑跟着莞尔:“王爷的心思,属下替您兜着,至于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属下却不怕,敢陪着您走下去。” 不料就是这场没有去的宴席,当晚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配角的戏份可能有点多,这卷马上就要收尾了,所有人都在动起来,不过放心,主角马上就有一票大的,之后纯甜!都是糖! (摆个筐筐准备发糖,发完了会收回评论和海星嘛) 第60章 冤魂逝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翌日,晏谙急唤安怀元,“好端端的,唐鸿汝怎会自尽?” 说来也怪,昨日晏谙推掉的那场宴,安怀元和唐鸿汝这种末流小官竟也在受邀范围内。太子设宴,晏谙可以随意寻个由头推过去,他们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哪怕明知是鸿门宴,硬着头皮也得去。 “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询问来者为何我也能有出席的资格,来送请帖的人只说是太子殿下赏识人才。原本我以为太子是请了进士及第的三人,结果到了才知道受邀的只有我和唐鸿汝二人,探花并不在。” “若真是赏识人才,为何不早在出榜时宴请你们这些新科进士,反而拖到现在?更何况……”故岑话没说完,更何况晏谨也绝非伯乐。 进士及第的三人中,安怀元和唐鸿汝是真正的寒门举子,而探花郎则是官宦子弟。晏谨独独请来了两个寒门,这其中的深意就值得品味了。 “继续说。”晏谙拧着眉沉声道。 大启开国至今,连中三元者寥寥无几,唐鸿汝更是与之失之交臂。若非屈居榜眼,他也能开创一个奇迹,彼时便可声名大噪,仕途路也能比如今走得顺畅得多。于是放榜之后便一直有个声音,说安怀元抢走了他的风光,不少人都在他面前表示过惋惜,替他“不甘”。而唐鸿汝呢,却从未因此与安怀元生出过什么龃龉。 第102章 特别是前段时间,总有人提及等翰林院的试用期一过,只有状元郎一人可以留京,其余二人也要像其他进士那般外放,做个地方官。每每听到这些说法,唐鸿汝也都是一笑置之,说去留自有皇上和吏部定夺,外放地方也是为民谋事,与京官并无差别……这些话,安怀元都一字不差地转到了晏谙的耳朵里。 这一批寒门进士,本就要数安怀元和唐鸿汝两人最为耀眼,了解了唐鸿汝的心性,晏谙更是把他纳入了如安怀元那般,要委以重任的对象。栽培之意不仅当事人清楚,外人也能推测出几分。如今人就这么没了,其中缘由,晏谙一定要查个清楚。 安怀元点一点头,吸了一口气才道:“而且除了我和唐鸿汝,在场之人也大多为太子一党。碰面之后,我便将顾虑告知于他,叮嘱他小心谨慎些,唐鸿汝也正有这层考量,约定今晚我二人要相互照拂。 “果然开宴后没多久,便不断有人过来攀谈、劝酒。”安怀元苦笑了一下,他们两个人微言轻,哪个都开罪不起,面对这些前辈哪有推辞的道理? “我酒量不好,几杯下肚人就不太行了,唐鸿汝见状,唯恐我再喝下去出什么岔子,后头的都由他帮我挡了。昨晚殿内本就暖和,许是喝多了身子发热,唐鸿汝便有些坐不住了,正巧此时有人来邀我们去院子里闲话,我头晕推辞不去,唐鸿汝便告诉我他去湖边寻个清净处透风。” 讲到这里,安怀元忍不住懊悔,“我不该放他一个人去的……” 唐鸿汝一路避着人走到湖边,今日赴宴穿得庄重些,衣裳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人透不过气。在席间要注意仪表,如今四下无人,他便解开外衫衣襟,一个人在湖边吹了会儿凉风。天色已晚,四下也没什么灯笼,周身黑乎乎的一片,光亮都在远处,是以唐鸿汝并没有发觉一旁不远处的亭子里还有一道人影。 直到一道女声忽然响起:“你是新科进士安怀元吗?” 唐鸿汝吓了一跳,连忙朝着人声望去,见一道女子的绰约身形朝自己而来,遂低下头行礼:“下官唐鸿汝……”他抬头看了一眼,借着月光,看到了女子的面容,有些眼熟。 “——见过太子良娣。” 是何馥,那日他在街上见到的,花轿里的那个姑娘。 “哦,唐鸿汝。”何馥脚步一顿,将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似是来了兴致,“我没见过你,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这……”唐鸿汝也只得含糊道,“那日在街上撞见良娣出阁的队伍,有幸识得一面,实在是无意冒犯,还望良娣莫要怪罪。” “出阁那日,不过三三两两送亲之人,算什么队伍。”何馥自嘲地笑了笑,“那日状元游街,满城热闹非凡,我则是一路冷清,饶是如此,你还能看得到我,也算是难得。” 唐鸿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所幸何馥也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要听他答话的意思。她今日兴致不高,原本没想多说什么,只想来这里快点完成她的任务,可话说到这里,她却忽然想与唐鸿汝多聊两句。 这个榜眼她听人谈及过,议论得比新科状元还多些,提起名字总是伴随着叹息与遗憾,就和她一样,跟更为光明的前路只差了那么一点,在命运的转折点前被无数双手推着,身不由己,最终踏向了更为黑暗的那条路。 这般想着,何馥忽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和状元之位擦身而过,你可曾恨过?” 唐鸿汝心下叫苦不迭,怎么不论是谁,一个两个都问他这个?更何况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更不想跟这位莫名其妙的太子良娣攀谈。可是他不能扭头就走,也只好答道:“时也命也,本该如此。是我自身技不如人,文采敌不过状元,合该居于他之下。再说我已为榜眼,正所谓知足常乐,没什么好恨的。” 不料何馥的声音却更凄凉了:“如此说来,还是我更悲哀一些。” 唐鸿汝想问她何出此言,但他记得言多必失,决定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何馥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望着唐鸿汝,“抱歉。” 唐鸿汝困惑地抬头,只来得及从她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愧疚。还不等他分辨出什么,何馥便快步走到湖边,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扑通”一声彻底打破了夜的宁静,之后便是哗啦哗啦的刺耳水声,以及女子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唐鸿汝整个人蒙在了原地,第一反应是救人,不料还没等他跳下去,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在那里!” 那一刻,终于反应过来的唐鸿汝通体发寒,汗毛都一根根炸了起来。 “许久不见人回来,我才意识到不对,急忙出去寻他,便见湖边围着许多人。那时现场一片混乱,太子根本不听人辩驳,执意将唐鸿汝压下去,说他居心叵测,冒犯了良娣不说,还逼得她为保清白不得不跳湖明志,等明日天亮了便要将人押去大理寺审判……当时除了他和良娣,现场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唐鸿汝衣衫不整有口难言,事实如何全凭太子一张嘴……” 安怀元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唐鸿汝被人带走之前、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满是绝望。 安怀元慌里慌张地四处找人想办法,结果还没等到翌日天亮,便听到了唐鸿汝自尽的噩耗。 第103章 “我没能要回他的尸体,只拿到了这份血书……”安怀元指尖有些颤抖,从怀里摸出一块衣料,上面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晏谙沉默着接过来,缓缓打开来看,一笔一划,是唐鸿汝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冤屈。 他是知道自己百口莫辩,有了这一个把柄,别说日后仕途尽断,说不定还会给晏谙惹来麻烦。觊觎太子良娣,是胆大包天,是皇家丑闻,哪怕到了瑞昌帝那里也没人会在意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一个七品官员,如何抵得过皇室颜面,倒不如自尽,既免去了剩下的折辱,也不会拖累别人。 晏谙沉默地看着衣料上的血迹,眼前阵阵眩晕,依稀记得前世唐鸿汝自焚前也曾留血书一封,不同的是那上面全是大逆不道之言,如今这个,字字泣血。 “安大人也担惊受怕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故岑起身送走了安怀元,回来时晏谙仍僵在那里,将那一块衣料攥出了褶皱,盯着上头的字迹,眼睛熬的通红也不眨一下。 故岑叹了口气,走上前抚上晏谙肩头,“太子简直欺人太甚,王爷……” 哪怕再生气,晏谙都从来没有摔过东西发泄,此刻却忽然将茶盏拨到地上,任由瓷碗四分五裂,茶汤蜿蜒出狰狞的形状。 “晏、谨!” 惨白的阳光照在脸上,何馥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冷,连骨头缝都是冷的。 何馥艰难睁开眼睛,她在发高烧,浑身滚烫,可是没有大夫来给她看诊,身边也没有丫鬟伺候。廊下大概有两个洒扫的,在低声议论着什么,何馥分辨了半天,从中得到了唐鸿汝的死讯。 她害死了一个人。 何馥张了张嘴,喉咙生疼,发不出什么声音。温热的眼泪溢出来,流入鬓角,她却连抬手擦掉的力气都没有。 她说她更悲哀一些,因为不论是状元还是榜眼,都有为自己而努力一把的权力,而她,嫁给衡王还是被指给太子,永远都是旁人说了算,她的婚姻大事,从来都不能凭自己做主。 如果能做衡王妃,或许她就不用受这些罪了,可是她被指给了太子做良娣,被一顶轿子抬进东宫,别无选择。 太子不喜欢她,看不上她,从挽香楼放荡回来闯入她的院子,那眼神瞧得她胆寒。什么权力更迭,什么朝堂派别,朝堂上的那些事她一个闺阁女子什么都不懂。太子叫她害人,她别无他法,哪怕她会因此丧命。 湖水寒冷刺骨,她不会水,沉浮在湖水中绝望地呼救,没有人敢下水救她。因为把她带上岸,势必要接触到她的身子,没有人敢碰太子的女人。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里的时候,晏谨终于对一旁的侍卫淡淡道:“去,把她捞上来。” 上岸时全身因为落水而湿透,身体曲线暴露无疑。她无助地将双手环在身前,伏在地上狼狈咳水,太子却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望着帐顶,何馥煎熬地喘息着,她真的好不甘心啊,究竟为什么,要她沦落到如此地步…… 第61章 凛冬至 翌日早朝结束,晏谙在必经之路上拦下了晏谨。 “三弟这是何意?若是没什么事,还是莫要拦路的好。”他睨着晏谙,故意道,“我宫中的人昨夜受了惊吓,今日还要早些回去看她。说起来到底是和皇弟缘薄,没做成衡王妃,倒成了我的良娣。” “是我没有福气,还不到成家的时候。”晏谙脸上没有笑意,“皇兄即便要好好待人家,也莫要忘记自己身为储君的职责、因此而误了正事。” 虽是劝言,实为警告。 晏谨的脸色当即难看了下来,也不与晏谙“皇兄”“皇弟”地虚与委蛇了。 “我还轮不到你来说教,有这个闲工夫不妨去看紧自己手底下的人!”他说着又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否则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第二个唐鸿汝。” 晏谙暗暗咬紧了牙关,重生后每一次和晏谨的正面接触,他的脸都会与前世雨夜中那副可憎的面孔重合。 晏谨丢下个白眼准备离开,晏谙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唐鸿汝的尸首在哪?”他一字一句地质问。 没有人会为了这件事去打搅瑞昌帝的清净,一位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甚至还没来得及在朝堂上施展报负,便如流星般无声地陨落了。 “那个暴徒?哼,自然是丢去乱葬岗喂狗了。” 晏谙的指尖颤了颤。 太子没有从他脸上欣赏到预料的崩坏,甩开他的手便离开了。 几步后,在晏谨看不到的地方,晏谙猛然回头盯向他的背影,眼底冰冷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直到收拢好情绪,晏谙才缓缓走向马车,对迎上来的故岑说:“他原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的。” 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十年寒窗一朝中举,是他将人拉入自己麾下,却没能守好自己的阵营。晏谨真正看不惯和想针对的人,只有他而已。 “唐鸿汝会明白您的处境,”故岑只能宽慰,“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自尽以证清白……他不想给王爷带来麻烦,王爷也不该因此画地为牢、困住自己。” “我不会的,”晏谙说,他眼底又浮现出晏谨的背影,半敛了眸光,“不会太久的。” “……什么?”故岑没听清。 “没什么,”晏谙重新抬起头,“随我去一趟乱葬岗,将唐鸿汝的尸首寻回来,厚葬。” 第104章 大启与漠北开战已有半年之久,晏谦作为主帅的事情,含玉和乌达尔一直想法设法地瞒着晏棠。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晏棠还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 含玉战战兢兢,晏棠自从小产之后身子每况愈下,再也受不得半点刺激了,她以为晏棠知道了之后会哭喊,可是晏棠并没有,她只是拉着含玉的手,呆呆地说,她好想哥哥。 含玉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说,公主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还能好受些。可是晏棠心里堵地发疼,眼泪也像是熬干了一样,一滴都流不出来了。 她木然望向交战地的方向,从她和亲漠北以来,跟母妃和哥哥相隔万里,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这大概是她离晏谦最近的一次。 “我饿了,”晏棠对含玉说,“你去给我弄些吃的吧。” 含玉喜出望外,晏棠难得提出想吃什么,忙不迭地去了。 晏棠其实不饿,也没什么胃口,可她还是努力地多吃了些,她得填饱肚子,不能饿死在半路上。 交战地刀光剑影,却不会影响到后方。今夜同往常一样宁静,乌达尔去看了熟睡的妹妹,替娜雅掖一掖被角,离开时仔细放好帐子,免得寒风灌进去将小女孩冻出风寒。草原上的秋天很短暂,早早就已经入了冬,风雪才是这里的常态。 回去的路上,遥遥地便看见一道人影在他帐前徘徊。乌达尔裹紧袄子上前,隔着寒风看清了那人——是含玉。 “你怎么在这里?” “王子,我们公主不见了!”含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带着哭腔迎上去,“我找遍了营地都没见到人!” “这么晚了,公主会跑到哪里?”乌达尔皱紧了眉,晏棠平日里连营帐都甚少踏出,她不会无故乱跑的,“白日里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公主今日不知从哪来听来的消息,大启此番派来的主将是怀王殿下——”含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会是去找我们殿下了吧?!” 策马跑在空旷的雪原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冻得青紫,握缰绳的手早就已经没有知觉了,座下的马也因为过于寒冷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可是乌达尔不敢停下。 寒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乌达尔努力地在风雪中睁开眼睛,四下寻觅晏棠的身影。漠北冬天的气候太恶劣了,每年都会有人被冻死,乌达尔不敢想象晏棠一个身子孱弱的女孩如何能抵挡这样的严寒,独自在暴雪中走那么远——她会不会迷失方向? 惊慌、无措,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的情绪一点点攀上心头,乌达尔的心比他的躯干还要冷。 只是半宿的时间,含玉发现的还算及时,晏棠不可能走太远的。想到这,乌达尔勒住缰绳,换了个方向继续寻找,终于在天亮之前发现了一匹被独自遗落在雪地里的马。 他即刻翻下马背,大声呼唤着晏棠的名字,可是风太大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狂风之中,没有人回应。 乌达尔跑得筋疲力尽,弓下身子剧烈喘息着,呼出的雾气被风吹散,他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一个深色的点,在色彩单调的雪地里根本算不上醒目。他朝着那个点狂奔过去,终于看见了已经倒在雪地里不知多久的晏棠。 晏棠身上盖了一层雪,倒在那里浑身连一丝起伏都没有,仿佛失去了生机一般。乌达尔扑到她身边,周围没有可以避风取暖的地方,晏棠现在的情况,只怕撑不到带她回营地了。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乌达尔一边呵气一边用力揉搓自己早已冻得没了知觉的双手,之后动作僵硬地解开衣袍,将人从雪地抱到自己怀里。刚一接触,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晏棠的身子冷得像冰。他颤抖着凑到晏棠耳边,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在发抖,乌达尔察觉之后,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到了吗?” “你要去哪里……”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一刻,乌达尔红了一双眼睛,堂堂七尺男儿就这么掉下泪来,“……你不要命了吗?” 轻轻呼出一口气,晏棠望着漫天飞雪,用只有乌达尔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见我哥哥……” 我想回家。 “阿布尔斯不会让你进入交战地的,”乌达尔说,“我带你回去。” 晏棠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冰天雪地里,两个人的手一样冰得吓人。 “不要再打了……” 无尽的沉默,回答她的只有寒风的呜咽声。 我没有办法阻止阿布尔斯,乌达尔在心里悲哀地想,时机还没有成熟,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可惜原野太过广阔,这里离交战地还有很远,火铳爆炸的声响传不到这里,交战地惨烈非常,仿佛真正的人间炼狱,血蔓延着浸透了大片的冰雪,那底下还覆盖着焦黑的残肢。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路传至京城,一封接着一封,彻底打破了辛苦维持在表面的平静。 怀王晏谦亲自率兵出营,于雪原迎战阿布尔斯,不幸战败身亡,随之出战的三连一营全军覆没。漠北士气高涨,冲破了最北边的那条防线,边塞守备措不及防,因为丧失主帅而溃不成军,防御全线崩盘。阿布尔斯带兵乘胜追击,短短数日一次又一次冲击卡口,守备不敌,弃盔丢甲一路狼狈撤退,堪堪止住脚时已经被漠北向南推进了三十余里、占领一个关口要塞、两座城池。 第105章 其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 晏谦连尸骨都未能寻回,和那日的战士们一同被永久埋藏在雪地荒原之中。贤妃闻此噩耗几度昏厥,当晚,怀王妃临盆难产,留下一个还未足月的小世子便撒手人寰。 端平侯旧疾复发,病倒在床,满朝上下找不出一个能够委派去边关救急的将领,瑞昌帝头痛欲裂,几日不曾合眼,在朝会上几次怒火攻心到传太医,众官员跪了又跪,可他们的膝盖并不能叫停阿布尔斯前进的脚步,更不能扭转战局。 绝望笼罩着整个大启,漠北却一派欢愉。 朝鲁掀开营帐,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兴奋,“剩余的军士都已经坑杀了,王子,咱们要继续向下一个城池发起进攻吗?” “清点人数和物资,留下一部分人看守营地,其余的做好准备,休整五日之后随我出发。”阿布尔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您真是天神赐予漠北的英雄!”朝鲁由衷赞美道。 阿布尔斯笑起来,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直到现在才有功夫回想几日所来获得的荣耀。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雪原那一场仗,我没想到我会赢。” 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过了火铳的厉害,那个出自大启的新玩意,其威力强过阿布尔斯所见过的一切武器。晏谦已经在交战中试用过火铳,而事实也证明,火铳对于大启而言简直是如虎添翼。所以在晏谦带着一整支装备火铳的队伍站在对面时,阿布尔斯承认他害怕过,甚至生出过即刻撤兵的冲动。 然而他按耐住了这个冲动,即便是以一种近乎消极的态度下了进攻的指令。他想,如果这一场仗以失败告终,或许恰恰证明大启是不可战胜的,从他的父亲开始,漠北就始终无法越过那条防线,这大概是天神的惩罚,让漠北人注定不能拥有肥沃的土地和充足的粮食,只能在荒漠和草原上逐水草而居。 可是当火铳炸响的时候,阿布尔斯从震惊转为狂喜。火铳的作用出乎任何一个人的意料,阿布尔斯在那一刻,甚至从晏谦踌躇满志的脸上看出了茫然。 没错,就是茫然,大启人手中一支支强大的火铳,首先炸蒙了他们自己。 漠北的刀收割着大启军士的性命,阿布尔斯亲手割下了晏谦的头颅,欣赏着他眼底的不甘。雪原上铺满了大启军士的尸体,阿布尔斯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不可耐地进行着接下来的交锋。 大启这个庞然大物,努力了这么久,他终于给了它重创,亲手为这个骄傲的国家降下了来自草原的凛冬。 “可您就是赢了!”朝鲁兴致勃勃地道,“这是连大王一生都没有完成的事情,而您完成了——如此年轻。从今天开始,漠北所有人都会以您为骄傲,您将获得所有人的敬仰与爱戴,您的后辈也会以您为榜样!” “好了。”阿布尔斯抬手止住了朝鲁的赞扬,“不要再夸了,这些话等到我们返回营地再说也不迟。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趁着大启阵脚大乱,他们的皇帝也没有派新的将领来,我们要尽可能地拿下更多的土地!” “哪怕有新的将领,也不是您的对手。”朝鲁轻蔑而狂妄地道,“大王曾经的对手也已经老了,那样的人还能上战场吗?放眼整个大启,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您了!” 阿布尔斯眼中也满是野心,曾经他礼貌地向大启索要城池,却遭到了拒绝,那就靠自己的刀和拳头去抢夺,他想要的终究会得到。 “从战场上和营地里搜缴到的那些——大启的厉害家伙,”阿布尔斯还不知道火铳的名字,只能这么称呼它,“都让人收好。” 他不舍得丢弃这些东西,却不允许漠北使用火铳,火铳的威力他已经见识过了,他不想让晏谦所经受的发生在自己的军队里。阿布尔斯有足够的自信,如今的大启在他的力量和刀下不堪一击。 第62章 凉薄心 包括阿布尔斯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很快就将会进行和大启的第二轮交锋,然而老漠北王古赤那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撑到来年的春天,于是阿布尔斯被紧急叫了回去,离开了交战地。 漠北需要准备迎接新王,因此阿布尔斯不得不放弃了进攻的计划,只能选择安排人守好这刚刚打下的三十里。大启就这样艰难地获得了喘息之机。 晏谙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在此之前万事向好,晏谦有足够的本事,在战场上和阿布尔斯势均力敌,并且他现在还有数量庞大的火铳作为辅助,这些威力强大的军火足以支持他打赢这场仗——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地输掉! 然而晏谦就这样惨烈地败了,失去将领的守备军在阿布尔斯面前不堪一击。 在雪原上对战阿布尔斯的那场仗无人生还,大启自顾不暇,更无能力再派人清扫战场,除了漠北的士兵,只有死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晏谙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撬开死人的嘴去探究原委。更何况他这里也是一团乱,唐鸿汝的冤屈还没有澄清,晏谙的首要任务,是避免剩下的人步入唐鸿汝的后尘。 战场上瞬息万变,即便是曾经屡立奇功的端平侯,也不可能保证打得每一场仗都有把握。那本就是一个充满未知和杀戮的地方,踏入那里的人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生死,胜败都是赌局。 第106章 或许是阿布尔斯真的太过强大,又或许是晏谦一时轻敌指挥失误,事实摆在眼前,活着的人只能被迫接受。人们对于这个结果议论纷纷、胡乱推测,甚至有御史站出来试图将责任推到晏谙身上,声称原本怀王一切顺利,是晏谙不清楚局势,非要给军队加配火铳,耗时耗资巨大不说,还令怀王及守备军难以驾驭,这才导致了战败。 对于这种无稽之谈,晏谙懒得开口分辨争执,没想到御史竟一改往日穷追不舍的态度,奇异地闭上了嘴,不再重提此事。若真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孔令行在听到这话时,向该御史丢去了一个充满警告的眼神,随后这个御史就为他这个本欲讨好的举动而付出了代价。 就在晏谙已经放弃了对战败缘由的探查之时,边关一道迟来的消息重新激起了他的疑心,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监军只负责押运火铳,无权干扰作战——这是魏兴的承诺。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位监军在将火铳顺利交到晏谦手上之后,便应该启程返京复命,可是他却没有回来,在晏谦拿到火铳、分配操练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在军营里。 一个宦官的去留自然不会引起重视,可是就在雪原战败之后,这位宦官跟随主力部队后撤时,竟然自尽了。 “晏谦对守备军全权掌控,按照魏兴的意思,监军手中也没有一点权力。军营里没有人听他的,而且按照一贯的风气,那些血气方刚的军士不会对一个宦官太客气,他宁愿待在军营冒险也不愿回到京城这个安全地,这本身就已经很可疑了。”晏谙拧着眉。 “除非京城有比刀剑更令他恐惧的东西,”故岑接着道,“他害怕回京。” “仇家、把柄?”晏谙猜测。 故岑摇头:“没有查到。”这个年轻的宦官身家很干净,看起来是个很本分可靠的,所以魏兴才将押运的事情交给他办。 “那就是掌握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晏谙指尖轻叩桌面,“而且随着晏谦战败,这件事一定会暴露,他首当其中,与其牵扯颇多,极容易被怀疑到身上,而且没有活路,这才选择自尽。” 沉默片刻,晏谙倏地抬眸,和故岑异口同声道:“火铳!” “我早该想到,晏谨不会无缘无故为难寒门,既是孔令行的授意,又没有做到十分绝,就是要绊住我的脚,免得我一直将注意放在那批火铳上。可是,”晏谙眸中压抑着怒火,“只怕他也没有想到,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监军扛不住压力,就这么自尽了。” “那是几万将士的性命!这一场战败的代价如此惨重,孔令行他怎么敢?!”故岑双唇紧抿,愤怒和痛惜在心头交织,为了达到目的不计后果,他们简直丧心病狂!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前的敕令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将士们的命在这些人眼里从来都只是筹码,”晏谙垂下眼皮掩盖眸中神色,“我只恨自己千防万防,也没能守住当初对晏谦许下的,后方无忧的承诺,是我害死了他。” “王爷已经处处谨慎了,还是防不胜防。真正该为怀王殿下和枉死的战士们赎罪的,应该是这背后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轻重缓急,”晏谙深深地吸了口气,“取纸笔来。” 故岑依言呈上,见晏谙落笔,不禁询问道:“王爷不将此事告知皇上裁决吗?” “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孔令行一定还有后招,此时贸然托出只会打草惊蛇。”晏谙迅速修书一封,加盖都察院的章,“尽快送去边关军营,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与此同时,孔令行也得知了监军自尽的消息。 “魏兴就给我推举了这么个不堪用的东西,真是误事!” “监军自尽,定要惹人怀疑了……”孔修尧不可避免地慌了神,“父亲……” 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孔令行在做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外敌当前,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一致对外吗?现如今怀王战败,边关死了那么多人,大启被掣肘到眼下这个局面,他想不出父亲还能如何收场。 “慌什么?”孔令行瞥了儿子一眼,“怀王已死,端平侯病重,谁敢生事?衡王因为寒门尚且自顾不暇,也未必起疑,遇事先稳住阵脚,不要什么都还没发生,就自己吓自己。” “……寒门?” “有些事不用你掺手,我就不曾与你明说,可局势就摆在那里,你不会自己看么?”孔令行对儿子今日的反应很是不满,“我不是已经让太子拖住他了?” 孔修尧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只有他天真地以为唐鸿汝是真正德行有亏,才惹恼了太子,这根本就是为了拖住衡王而做的局? 发觉儿子的眼神不对,孔令行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地质问:“你在想什么?” 迫于父亲的威压,孔修尧不敢直视他,垂首让自己尽量显得恭敬:“敢问父亲……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为什么一定要以他人的性命做局,为什么文臣和将士们的性命,在他的眼里是最不值得关心的东西……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那道审视的目光,孔修尧不敢抬头。明明是最寒冷的天气,他的掌心却一片潮湿粘腻,尽是冷汗。 良久,孔令行才终于开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不应该纠结于是否仁慈。朝堂之上,权力的角逐间,龌龊将远超你的想象,你今后还会见得更多。这是连太子都不会犯的错误,我没有想到你会过不去这一关。” 第107章 “我让父亲失望了。”孔修尧只能这么说。 “或许你会觉得为父残忍,罔顾他人性命,但未来,当你置身于为父所在的位置,你就会明白为父的苦衷。咱们孔家,还有孔家之后的世家,都会推着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推着你,不能停下脚步。” “是。” 孔令行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在房间里踱步,最后道:“就像眼下,哪怕你心中有芥蒂,为父也不得不将接下来的事情吩咐给你,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孩儿不敢,父亲尽管吩咐。” 孔修尧是逃也似地离开的。 街上很冷,寒风吹得他头重脚轻,孔修尧却没心思关心自己回去以后会不会病倒,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孔令行交待给他的话。 他就像是一个贼,低着头快步走着,仿佛他停在那里一秒,就会有人将他看穿,即便其余人都行色匆匆,根本不会有谁发觉他的异常。 按照父亲的指示,孔修尧找到了城西的那家古玩铺子。或许是受了寒,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却要强迫自己不能表露出来,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完成自己该做的事,即便直到出来时他的指尖都在发抖。 在古玩铺老板的注视下,孔修尧快步离开了那里,拐进几步外一条没有人的巷子,扶着墙将今天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最后实在吐不出什么,只能弯着身子干呕,呕得眼泪直流,腹中阵阵痉挛。 他仿佛第一天知道自己究竟踏上了怎样一条道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像是某种信念的崩塌,却无力反抗,只能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知道朝中划分了许多党派……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以百姓的安危为先; 公子这一派的,肯定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皦玉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眼前浮现出那双清澈的眼睛,眸中有求证,有期待。 他是怎么承诺的?他怎么敢那样轻飘飘地便承诺下来的? 孔修尧抬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心口忽然阵阵发慌,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是否沾染了秽物,一门心思地跑向皦玉住的那个小院子。 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时,孔修尧耳畔全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庭院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他穿过院子,像是闯入者,破坏了一幅画的宁静。 这个院子只有一人一猫在住,每一次来都是这样寂静,像是没有住过人一样,但其实只是因为皦玉不爱出门,猫儿也懒。只要他推开房门,阿乌就会扑到他身上,皦玉会看着一人一猫发笑,唤他“公子”。 只要推开门就好了,孔修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他平复着呼吸,克制住手上的颤抖,推开了房门。 房内外一样的寂静,孔修尧在门口站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一团黑影朝他扑过来。 用来遮光的帘子被拉开了,有光从窗子透进来,照亮了房屋,刺痛了孔修尧的眼睛。他想唤一声,可是因为跑得太急,一路上灌了太多冷风,喉咙哑得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没有人,东西都摆的整整齐齐,仿佛真的没有人在这里住过。 他发了疯地冲进去,将房间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之后又跑到院子里寻遍每一个角落,可是没有人,这个院子除了他,甚至没有第二个活物,只有他被遗弃在这里。 孔修尧缓缓跪了下去,感知着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冷下来,如同纷飞大雪后的寂寥原野,一派荒芜。 ==================== # 卷三:山河日月皆入梦 ==================== 第63章 风雪夜 京中今年的雪落得晚,干冷的北风吹了数日,临近年关才终于落下来。随着这场雪一起来的,还有边关传回的信。 守营的主将按照晏谙的提示,一件一件地检查了剩余的火铳,果然发现火铳有问题。几位将领聚在一起反复推演复盘,再根据查到的蛛丝马迹,最后一致认为就是火铳出了差错,这才直接导致晏谦兵败。 可是这批火铳送到时,数量和册子上记的对得上,清点无误之后便入了库。军械重地有人把守,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火铳上做手脚,那问题就只能出在火铳被送达之前。 每一支火铳上都刻有朝廷的编号,只要找到这批火铳的下落,就能掌握兵败的证据。晏谙领着都察院蹲点、摸排,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历时半个月终于有了眉目。 是夜,晏谙只身站在院子里。雪还在下,积攒在树梢厚厚的一层,偶尔会有枯枝不堪重负,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折断的声响。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扫掉了肩头的薄雪,之后为他披上厚厚的氅衣。耳畔响起故岑略带责备的声音:“王爷怎么穿这么单薄站在雪里?冻坏了怎么办?” 经他一提,晏谙才发觉确实有些冷,也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总之手脚都被冻得冰凉。 他屈了屈有些发僵的手指,凑在唇边呵气,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地冲故岑笑了笑。 故岑叹了口气,“您要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屋,那属下给您拿个手炉来暖手。” “等一下。”晏谙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走。 “属下寻个手炉就回来陪您。”故岑试图解释。 可晏谙有些执拗地摇摇头,没有松手。手炉不重要,只是心里的空缺,需要一个人来陪他。要不了多久,晏谙就会逐渐意识到这个人,非故岑不可。 第108章 故岑已经感受到了搭在腕上的那双手有多凉,他纠结了一下,犹豫着将晏谙的手放在掌心里暖。 晏谙会心一笑,被故岑回瞪了一眼,带着点嗔怪的意味。 “又是一年过去了,”雪夜太冷,晏谙说话时,会有一团白雾腾在空中,片刻后散去,“年底的坏消息太多,父皇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今年连除夕宫宴都取消了,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说:“兵败后撤三十里,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会夺回来的。”故岑道。 晏谙却只是笑,带着几分辛酸的意味,“大启开国以来,只出了一个端平侯,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大启都像是一个步入暮年的老者,在走下坡路。” 故岑沉默,低头专心给他暖手。 “这个年,皇宫里过得不像样,百姓们过得也不踏实。红莲教依旧在杀人,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每一次闻讯而去,我们都晚了一步,你明白吗?简直就像是……专程去替他们收拾残局的。” “王爷这段时间太累了,”故岑却避而不答,仿佛没有听见晏谙的自嘲一样,“天气这样冷,您又在心头存了这么多事,还这般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会病倒的。” “如果没有人替我在意我的身子,我大概不会挑这个时候出来观雪,可是有人为我披衣。” 故岑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 “人就是这样,有人替他兜着,就敢肆意妄为。”晏谙歪了歪头,盯着地上一片完整的雪,像太子,被一群人围在中心,从来用不着自己操心什么。但他知道他不可以的,比如这次的疏漏,代价如此惨痛。 故岑抬眸,恰巧捕捉到晏谙眼底转瞬即逝的落寞,心口被揪得生疼。 群狼环伺,刀光剑影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累吗?答案是肯定的,可他了解晏谙,再从头做一次选择,晏谙依旧会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即便遍体鳞伤,即便没有退路。 “属下做不到别的,却可以让王爷在任何时候踏雪而出。”故岑微微仰起脸,恰好对上晏谙转来的目光。 “我想喝一点酒。”晏谙商量着,他此刻有一点头晕,额角隐隐作痛,鼻尖和面颊被冷风吹得泛红。原本以为故岑不会同意,可对方却说好,他陪着一起。 “就在这里,在雪地里。”晏谙“得寸进尺”。 “属下去准备。”故岑没有反对。 于是就在覆满了雪的枝头下,吹着寒风,故岑陪晏谙喝完了一壶酒。千枝万桠开满了皎洁的梨花,月亮被云遮住,却没有消失,只是淡薄朦胧。风雪间,天地在眼底化为一片混沌,晏谙最终倒在桌上,碰洒了最后一杯酒。 如果他再晚一刻醉倒,或许就能看见来报信的人,只是酩酊大醉间,看到也没什么用罢了。 故岑将人扶回寝殿,为他更衣,盖好被子,再一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烫。他叹了口气,半夜三更将府医请来看诊,熬好药一勺一勺耐心地给晏谙喂下去,只盼着安生睡一觉,醒来时可以见好。 故岑打湿帕子,仔细擦去晏谙额角沁出的汗珠。王爷可以病倒,他会给他侍疾;可以醉酒,他会陪他酣饮;更可以休息一晚,好好睡一觉,他会一直守在这里。 曾经许下的守护的诺言,永远都作数。 待晏谙睡得安稳下来,时候也差不多了。故岑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睡颜。 他折回来,于榻前俯身,轻轻在唇上落下一吻,没有打搅晏谙安眠。 风雪之夜,又静又冷,山河良人,于此刻入梦。 第64章 乾坤卦 晏谙并不知道自己病了,他沉沉地睡着,梦境接连不断。 士兵们按部就班地操练着,喊出的号子整齐划一。晏谙漫步其中,军营中难得平静。 远方忽然传来战鼓声,不远处的望楼上,站岗的士兵高声呼喊“敌袭——”,于是训练场上的士兵尽数出动。无数战士从他身边经过,晏谙立在人潮中心,看不清所有人的脸,或许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得。 没有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晏谙只能仰起头焦急地张望,试图寻觅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被他看到了一个人,他高声呼喊:“晏谦!” 人流消失了,晏谦身披战甲,闻声一扯缰绳,策马来到他面前。 “你要走了吗?”晏谙站在原地抬头问他。 “哥哥要去打仗了。” 晏谙闻言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他脱口而出:“不要去!” “战鼓已经敲响,”晏谦坐在马上抬手,遥遥一指营门,能看到战旗随风飘扬。“将士们都整装待发,在等我了。” “那我和你一起,”晏谙四下张望,寻找多余的战马,“你等一等,带上我!” 可是没有,营地里仿佛空了一样,一匹多余的战马都没有。战鼓越催越急,晏谙急得满头大汗。 “我得去打仗了,”晏谦又说,“别找了,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晏谙回头,可是晏谦却不再与他多言,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晏谙只能看着战旗越走越远。 周遭瞬间冷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晏谙裹紧衣服,见那战旗越来越小,直至在雪中消失不见。 呜呜的风声忽近忽远,窗棂发出的异响落入耳中,像极了兵器碰撞的声音。风雨如晦,晏谙又回到了围杀他的庭院,他无法逃脱的梦魇。 第109章 雨还在下,嘈杂的声音令他头痛欲裂,身上也又湿又冷,连骨头缝里都是疼的。 一低头,他又看到了自己浑身的血,隔着雨帘,周围埋伏着明晃晃的刀剑。或许是挣扎过太多次,晏谙感到深深的疲惫,他不想再战了。这一次,他像个冷漠的旁观者,知道自己注定冲不出这方庭院。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望向院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频频看向那扇注定无法被推开的大门,是在等什么人吗? 明明无法洞穿大门,可他仿佛就是知道门外有一个人也在苦苦厮杀,拼尽全力,哪怕舍掉性命也要闯进来救他出去。 晏谙眯起眼睛,飞扬的尘土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可是周围埋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柄锃亮的长剑猝然穿透那人的胸膛,鲜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晏谙感到他的生命也被那一剑刺穿,随着流失的血液抽离。 眼睁睁看着故岑倒下去,晏谙只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着故岑的名字,发疯了似的扑过去。 这个人于他而言太重要了,他是他的……什么人? 晏谙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画面一转,晏谙一袭白衣立于菩提树下,菩提花在头顶朵朵盛开,但他只念着心中的人,旁的都顾不得了。 他疾步上前,推开寺院的大门,门外故岑恰巧回首,与他相顾莞尔。 和煦的暖风轻轻拂过,发丝也随之飘扬,只此一眼,便将那人的一颦一笑牢牢刻在心底,挥之不去。 答案呼之欲出。 晏谙睁开眼睛,盯着床帐发蒙,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天空因为下雪阴沉沉的,晏谙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他唤着故岑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答,只好自己起来。 烧已经退了,只是病还没有痊愈,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起身时还有些醉酒后的头疼和眩晕。晏谙坐在榻边缓神,因为不舒服,他昨晚大概睡相不太好,被褥皱巴巴的,枕头也歪了。 无意回头瞥了床榻一眼,晏谙忽然发现枕下有什么东西露出一角,他拽出来看,是一张符纸,上头画着看不懂的花纹,不是崭新的,看来在他枕头底下放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 晏谙皱起眉,他的床榻一直是故岑铺的,他知不知道枕头下的这个东西? 不等他细想,外头便传来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人着急见他,被守卫给拦了下来。 “让他进来。”晏谙扬声道。 来人终于被放了行,匆忙进来禀报:“校尉!红莲教全体负隅顽抗,我们的人攻不进去,故大人带人突击失败,被红莲教挟持,我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如今对方提出要见您,廉大人派我来征求您的……” 晏谙瞳孔骤缩,等不得来人把话说完便毫不犹豫地道:“带我过去!” 冷,故岑感到好冷。他像是棵枯萎的草,瑟瑟地在寒风中抖着,又像是被埋在冰雪里,连四肢都被冻得僵硬。 身体像漏掉的器皿一样存不住热量,他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却恍惚发觉手脚都被束缚了,他被捆在支撑房梁的柱子上,动弹不得。指尖发麻,仿佛失去了知觉,腕间的痛楚在头脑的钝痛下很容易被忽略,故岑紧紧蹙着眉心,甩了甩头。 火铳的冲击远比想象中还要强大,热浪扑面而来,他便失去了意识,直到现在脑海中还一片混沌,隐隐作痛。 “你醒了。” 陌生的声音传入耳朵,故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得不艰难打起精神。刚睁眼时眼前的景物都在晃,他循声望去,道士的面容模糊不清,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却知晓他的身份。 这个道士装扮的人就是红莲教的领头者,外面的一众教徒都尊他为“教主”,听他号令。 道士不算年轻了,鬓角垂下的发丝花白。他的面相也不像个穷凶极恶之人,低声和故岑说话时仿佛一位慈祥的老者,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手上却沾染了那么多鲜血,以残忍的手法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多活这么久,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道士说,“大多数人都会在顷刻间毙命,若你与他们一样,根本不会有醒过来的机会。” 故岑嗤笑了一声,“你们杀人,还有分别。” “那是自然,那些愚民百姓,我们都会在这里下手。”道士在颈侧比划了一下,仿佛他以这样的手法杀掉一个人,比杀死一只鸡还要容易。 经他提醒,故岑也就想起来,同样是落在这群人手里,翟峻生他们被割断喉咙当场毙命,而安怀元和自己却获得了喘息之机。 “你留我一命,有什么目的。”故岑淡淡地询问。 “因为你们命格贵重,不能仓促祭鬼。”或许是认为故岑迟早会死,老道士和他多说了几句,他似是自言自语,“而且,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是你呢?我不会算错的,明明该来的应该是他才对……” “你想要的那个人是谁?”故岑紧张起来,如果不是想让晏谙紧绷的神经松懈一点,今日来的人本该是晏谙,难道他是为晏谙设下的此局吗? “你很紧张他,”道士挑一挑蓄起的长眉,“也对,既然命格关联密切,你们二人必有很深的羁绊。只盼他也能这般紧张你,那么我今日的等待或许不会落空。” 第110章 “你在等什么?你要做什么!”关乎到晏谙的安危,故岑心急如焚,晏谙病倒了,现在应该还没有醒,他怎么可能会来呢?“他不会来的!”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罢。”道士拿起匕首来到故岑身后,腕间的伤口不算太深,此刻只有少量的血还在流。他重新割深伤口,鲜血涌出,顺着指尖下淌。 腕间剧痛,故岑看着脚下积攒的一小片暗红血迹,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自己会感到那么冷。他奋力挣扎,可是麻绳捆得异常牢固,他挣脱不开。 “你的命格也很贵重,方才我替你算了,至哉坤元,乃顺承天,是次尊之卦,很有意思,”老道士自言自语,“我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这种卦象。” 故岑挂心着晏谙,没心思接他的话,道士将匕首放在一边,坐下望着故岑年轻的面孔出神,许是大限将至,他今日总是想起很多旧事,“若我那徒儿还在,应当比你小上几岁。” 腕间的血流个不停,故岑感到越来越冷,眼前时不时有些眩晕,他强打着精神盯着门口,祈祷晏谙不要出现,这是个圈套,他宁愿无人来救死在这里,也不要晏谙身陷囹圄。 可是门还是被推开了,风雪灌进来,故岑轻轻战栗着,逆着白雪反射的光,他几乎是在看清晏谙身形的那一刻就红了眼眶。 “王爷……” 故岑脸色苍白,连嘴唇都不见丁点血色,这副模样落在晏谙眼底,晏谙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我来了。”他说,别怕。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援兵马上就到,红莲教这群乌合之众,即便手里有火铳,也敌不过他训练了这么久的精兵。 道士已经拿着匕首挡在了故岑身前,挡住了晏谙欲要上前的脚步。 “我来了,”晏谙已经看见了故岑身下的血,他眸中的柔软转为凌厉,翻涌着森冷而危险的气息,“放了他。” “衡王殿下,你果然来了!”道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好一个乾坤卦,我就知道,没人可以左右卦象,没人可以逃出我的占卜!” 晏谙不理他的疯言疯语,他从进来一路观察,这原是个废弃的道观,被红莲教修缮了一番,充作藏匿之地,在今日之前不为人知。除了外头守着的那些人手里有一些火铳,观中也存放着几支,旁边还堆有火药和硝石。 “之于道长。” 老道长“哦”了一声,眯起眼睛:“你知道我。” “道长对我了如指掌,连命格都一清二楚,不惜暴露红莲教的藏匿所在也要设局引我来此、见我一面,查到你的名字,这是基本礼貌。”晏谙循循善诱,“谁会这么好心,冒这么大的风险走私火铳?古玩铺子掌柜背后的人是谁?道长只怕被利用了都不知道吧?放了我的人,让外面的放下火铳,都察院可以许你们从轻发落。” 红莲教害了那么多人,罪无可恕,火铳泄露和晏谦战败的缘由也要彻查,晏谙今日要带走故岑,也试图能从之于道长口中套出话。 之于道长笑起来,“什么利用?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以为你单枪匹马闯进这里,还能跟我谈条件吗?”他的笑逐渐趋于疯狂,“杀了他!只要他一死,大启就没有生机了!” 远处传来火铳炸响的声音,道观外围一片混乱,是援兵到了,廉宇带人强行破门而入,区区红莲教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十几个教徒围上来,没过多久也落了下风。故岑拖不了太久,晏谙速战速决,解决掉他们便上前踹翻之于道长,从他手里夺过匕首割开故岑身上的绳子。 故岑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腕间的伤口仍在淌血,晏谙看得心惊,从衣裳上撕下布条紧紧捆住伤口止血。 故岑却在借着这个时机细细打量晏谙的眉眼,那副他眷恋了太久的面孔,临死之前能够再见到晏谙一面,他也算心满意足了。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不许胡说!”晏谙系布条的指尖都在抖。 视线下移,却发现晏谙的嘴唇比自己的还要白,他抬手,染血的指尖擦过偷吻过的唇,终于为它染上了颜色。 望着那抹血色,故岑释然地扬了扬唇角,他疲惫地放下手,随即昏死在晏谙怀中。晏谙慌了神,反复唤着故岑的名字,将人打横抱起来便要带他离开。 “不许走!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身后传来刺耳的叫喊,晏谙闻声回望的眼神可怖到了极点,眼看之于道长爬起来去够一旁的火铳,晏谙一手抱稳故岑,另一只手掷出匕首,狠狠刺入道长后心。 见他倒地,晏谙踹开试图阻拦的教徒,抱着故岑向道观外飞奔。身后的之于道长呕出一大口血,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了扔向角落。眼看燃烧的火折子骨碌碌滚向角落里的火药和硝石,之于道长爆发出近乎癫狂的大笑:“都去死!都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浓烟腾起的瞬间,老道长的身躯化为灰烬。 晏谙和故岑离得太近了,爆炸的巨响震得他们两耳发鸣。大地剧烈颤动,火药荡平席卷着一切,道观倒塌的刹那,晏谙扑到在地,将故岑牢牢护在身下,于废墟之中,用血肉之躯为故岑撑起一方天地。 作者有话说: 古人认为乾卦是至尊之卦,代表皇帝;坤卦是次尊之卦,代表皇后(你们懂的) 第111章 总感觉这章氛围差了一点,今天有点累状态不好,回头我看着修一修,不过剧情不变不需要重新看的哈 第65章 守护者 红莲教余孽伏诛,廉宇带人从废墟中将两人挖出来时,晏谙被砸得浑身血肉模糊,哪怕失去了意识,仍死死将故岑护在怀里,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人分开。 晏谙后背几乎全烂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折了一条手臂,上药时被生生疼醒过来,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故岑,揪着给他缠绷带的大夫要人,被告知故岑好好躺在隔壁没什么大碍才稍稍安生下来。 左臂缠上了帮助复位的夹板,大夫说不算太严重,好好休养不会留下后遗症。大夫前脚刚走,晏谙后脚就掀了被子跑到隔壁,在故岑榻边守着。 守了两个时辰也不见人有醒来的迹象,大夫又着急忙慌地被人给喊了回来,一进门就被晏谙追着问故岑为什么还在昏迷、什么时候能醒。 “衡王殿下,故大人只是失血过多,身子有些虚弱,加上爆炸时受到一些冲击,这才迟迟未醒,用一些补气血的药材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倒是您身上的伤更重些,应当好好卧床休养,待在这不利于伤势恢复啊……” 大夫苦口婆心想将晏谙劝回去,谁知晏谙只是追着他问故岑,得知对方醒来只是时间问题,便差人将他送出去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晏谙怕旁人的说话声打扰了故岑,又怕他一直这么睡着不愿意醒过来。 身上缠满了绷带,大夫让他卧床休养不要乱动是有道理的,因为一点细微的动作就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处,可他没办法安心躺在隔壁,一墙之隔也不行,只有亲眼看着他才能安心。 故岑腕间的伤口包扎好了,晏谙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生怕弄疼了他。 “你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吓死我。”晏谙想责备他两句,可对着故岑苍白虚弱的脸,又不忍心责备。 “上一次替我挡剑,这一次代我入局,我简直要怀疑你那晚是不是故意将我灌醉,免得我涉险。”反正故岑没有醒听不到,晏谙索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你都不知道,我醒的时候都要慌死了,想着明明人被我抱在怀里,怎么阖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你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和要我的命也没什么分别。”晏谙将他的手贴在脸上,声音闷闷的,“故岑……故岑,快醒过来吧。” 下人将熬好的药送进来,晏谙一饮而尽,之后又回到床前守着,一步也不离开。他听到廊下有人低声议论,说故侍卫何其有幸,被王爷如此重视,晏谙却只想说运气好的人应该是他,遇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 晏谙微微出神,梦境里的那个问题又浮现在脑海中。故岑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随从?亲卫?是也不是。 晏谙眸中笼上一层迷茫,还有些苦恼,像隔着一层迷雾,总也看不真切。 是不可或缺,是唯此一人。 浓雾乍散,一缕荒诞的念头浮上心间。 没来得及细想,交握的指尖就忽然收紧,晏谙急忙望向故岑,见他难受地蹙着眉,只好在耳边轻轻唤他的名字。故岑睁开眼睛,茫然了一瞬,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晏谙模糊的轮廓。 “……王爷?” “我在,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到府里了。”晏谙鼻尖忍不住发酸,“……你终于醒了,头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我让人叫大夫——” “没有,”故岑顺势抓紧了晏谙的手,“王爷。” 晏谙不走了,轻轻地应着,“我在呢。” 故岑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明明在道观见到晏谙的那一眼,他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诉诸于口,如今却不知从何说起。 “流了那么多血,疼不疼,怕不怕?”晏谙放缓语速问。他忘不掉故岑满手是血的样子,从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话里才得知,原来他已经抱了向死的决心,昏倒在怀里的那一刻,晏谙心跳都要停止了。 故岑摇了摇头。 “怎么不怕呢,我都怕死了。”晏谙摩挲着他的手背,垂眸道,“我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也都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所以之于道长要求见您,您就单枪匹马地进来了。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我没有怕,我怕的是王爷您中了他的圈套……”故岑喉中哽了一下,很没出息地红了眼圈,“王爷,您不该来的。” 在道观里,在见到晏谙的那一刻,故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为什么会这样想,”晏谙不解,“是觉得我会因为畏惧,弃你于险境不顾?” “不是的,王爷,您和属下不一样。属下的使命是守护王爷的安危,哪怕为此遭遇不测也是心甘情愿,可是王爷身上背负着太多了,一路殚精竭虑走到现在,其中的艰辛属下都看在眼里。集寒门、斗丞相、收逆党,一旦您出了什么差错,这些努力便都会付之一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您守护的东西,远比属下重要得多。” 晏谙望着故岑的眼睛,周遭静得像一谭水,只剩下胸口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清晰而沉重,敲碎了水面的平静,带起阵阵涟漪。 “说什么傻话。”晏谙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不慎牵扯到了身上伤处,肋骨剧痛,只好放弃了这个动作。 这算得了什么呢,前世雨夜围杀,故岑明知是死局也要闯进来陪他,从那时开始,他就值得他舍命相护,故岑于他而言,远比他自己想象得重要得多。 第112章 他感到心疼,还有歉疚,每逢失意,他总能从身边这个人那里汲取坚持下去的动力,只知道故岑会一直挡在他身前,却没有想过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故岑究竟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才能一次又一次,毅然置生死于不顾,甚至认为自己走得这条路要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我要守护的不仅仅是你说的这些,有一个人,远比这些东西都要重要。”晏谙的眼神真挚而赤忱。 那个人叫故岑。 作者有话说: 爱是时常感到歉疚,这不就来了吗 第66章 见少年 故岑失血太多气血亏空,需要喝大量补充气血的汤药,从醒了之后就开始灌,要命的是这药苦得非同寻常,灌到第三碗的时候,故岑就实在是咽不下了,苦哈哈地跟晏谙打商量能不能不喝。 “不行。”晏谙声音很温柔,却拒绝得格外干脆,一点余地都没有,“听话,这是最后一碗了,再喝就到晚上了。” “晚上还要再这么喝一次?!”故岑瞪大了眼睛,欲哭无泪,“这是什么庸医开这么多药!”甚至负气地想,早知道醒了要吃这些苦头,他还不如晕着呢! “我倒觉得效果不错,两碗下去你这脸色好看多了。”晏谙端详着故岑的表情发笑。 故岑暗自撇嘴,他脸红那是被庸医的药方给气的。 “听话,”晏谙单手端着药送到故岑面前,“不然我喂你?” “不用麻烦王爷了,属下自己来吧。”故岑接了碗,他看到了晏谙左手缠着的夹板,至于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晏谙没说,他便没有问。 看着故岑将药喝干净,晏谙满意地接过空碗,“大夫说了,除了按时服药,最好能吃一些药膳调理身子,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当归人参炖鸡,还有红枣桂圆粥,都是补气血的。” 喝药都喝饱了,哪还吃得下饭。故岑忿忿地想,而且连膳食里都有药。 “我要变成药罐子了。”故岑幽怨地道。 “忍一忍,要是怕苦想吃什么蜜饯点心,我都叫人给你买回来,只一点,这两日好好吃药,早些把身体调理好,流了那么多血,人没有大碍已经是万幸了,再不好好调理,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知道啦。”故岑戳着枕头,思索自己有什么想吃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问你,”晏谙看着枕头,忽然想起来,“我枕下那个符纸,你知道吗?” 故岑点点头,倒也没想着隐瞒,“是属下放的。” 晏谙奇怪地问:“那是做什么的?怎么没听你跟我提起过?” “王爷还记不记得安大人提过的那个少年?”晏谙点头称有印象,故岑便坦言了他将那日被黑猫引出、与皦玉在亭中对峙的事。 “他说王爷不久之后会有一劫,将他那符纸置于枕下可以消灾,我看他所言不像是假,又怕说了王爷不信这些,便瞒着将符纸偷偷放在您枕下。”本来故岑还有些放心不下,不过见晏谙没什么异样,问他还说睡得比从前还安稳了,这才一直放着。 “不过如今看来,”故岑觑着晏谙手上的伤,“好像也没什么效果。” 见晏谙皱眉不语,故岑连唤了两三声才喊他回神,他以为晏谙是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道,“属下知错了,以后不会瞒着王爷做这种事了。” “不是说这个,”晏谙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张符纸上,“什么叫‘今科状元、榜眼原本活不到今日’,他当真和你这么说?”他为什么会知道安怀元和唐鸿汝上一世的命运? “他胡诌的吧,那时候唐鸿汝还没有出事,安怀元到现在不也好好的吗?虽然王爷是有提拔重用他们的意思,可他说的也太严重了。”故岑看晏谙神色凝重,忍不住追问道:“王爷,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他知道的太多了……”方才某个瞬间,晏谙甚至怀疑重生的会不会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这段时日经历的这些,前世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重生,难道真的有人可以料事如神、未卜先知吗? 话还没说完,下人便来报说安怀元求见。两人便止了话题,故岑见晏谙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开口问道:“王爷不出去见安大人吗?” “不出去,有什么事就在这说。”晏谙吩咐下人带安怀元进来。 “王爷都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天没出门了,”故岑抿唇笑,“政事不理,红莲教扫尾也不管,倒是把桌上那本,妇人产后调养身子的食谱翻得卷了边,经昨日一事,倒倦怠了许多。” “好大的胆子,这才偷了半日清闲,竟开始数落起本王的不是来了,”晏谙玩笑着端起架子,“更何况本王也没偷得半刻清闲,还不是一直伺候你吗?” “属下可没敢叫王爷伺候。”故岑扬眉。 “好好好,是我自己来在你这里偷懒,之前也不知道谁说可以松懈几日的。再说,我也算个伤患吧?还不许人安生养个伤了。” “那王爷伤得重不重?” “不轻。”晏谙顺口道。 “红莲教的那几个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能将王爷伤成这样吗?”故岑记得他昏迷前好像没见晏谙受伤,“这伤,是不是带属下闯出去的时候受的。” 晏谙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缠了夹板的左手看,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袖子挡住绷带,道观倒塌的时候故岑已经昏过去了,后面的事不知道也好。故岑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晏谙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却能猜到他要是认定了继续这么想下去,又要自责了。 第113章 “逗你的,伤势不重,除了左手别的地方都没什么事,几个教徒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怪我自己轻敌不小心,别老瞎想。” 安怀元进来先关心了二人的伤势,随后道:“原本不该打扰王爷养伤的,只是我随廉宇在道观那里收尾,撞见个一直在附近晃荡的少年,就是我之前和王爷提起的那个,不知道王爷还要不要见。” 晏谙和故岑对视了一眼。 皦玉身上披着件墨狐皮的大氅,毛色乌黑锃亮,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老气。银白的长发披在肩上,仿佛沾染了一身白雪,独耳后编了一根小辫儿,那不同于寻常的眉眼,使他看起来更像异域来的少年。 “衡王府的规矩好大,”刚跨过门槛,皦玉便皱起脸,“我的猫不可以进来吗?” “你和我谈话,需要猫吗?”晏谙冷冰冰地问。 门外传来一阵猫叫,大约是门口的人没能抓住,那黑猫还是跃了进来。下人慌忙告罪,试图将黑猫捉出去,然而阿乌格外聪明,知道该去谁那寻求庇佑,纵身跳上故岑膝头。一团黑影径直朝身边的故岑扑过来,若非故岑及时拦住晏谙,阿乌此刻便已经飞出去了。 “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阿乌不会打搅到我们的谈话。”皦玉诚恳地保证。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若非实在没有地方可待,阿乌才不想跟着主子在冰天雪地里瞎跑,它就是再聪明,也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不好好在暖烘烘的院子里待着,大冷天的非要出门,特别那地方到处都是火药渣和灰尘,它一点都不想让自己身上沾染上难闻的味道。故岑身上又香又暖和,阿乌舒舒服服地卧在他膝头打盹。 故岑对这猫有些好感,见他赖在自己身上便不忍心驱逐,递给晏谙一个无碍的眼神,晏谙也只好任由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趴在故岑身上。 皦玉见状眯起眼睛,“看来您二位感情很好,关联如此密切的乾坤卦果然非同一般。”这让他对未来很是好奇。 “感情很好”这个形容词用在自己和王爷身上怪怪的,但故岑的注意力全在乾坤卦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卦象了,之于道长那个老疯子也提过很多次,“乾坤卦是什么?” “就是尊贵的帝后卦呀。”皦玉笑时眼睛弯弯的,眼眸清澈见底,仿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之于老头抓了你,居然没和你说这个吗?” 一句话把故岑说蒙了。 晏谙却捕捉到了他的后半句,以一种危险的眼神盯着他,“你认识之于道长,你和红莲教是什么关系?” 阿乌在故岑怀里很没心没肺地打了个滚,丝毫不关心他的主子正在面临的险境。 “哦,我知道他,但我和红莲教没有关系——我可以发誓的!我们道士之间有时候会一起占卜交流,”皦玉挠了挠下巴,“那老头比我厉害一点。” “你去道观做什么?” “那老头死了挺可惜的——我指他本人,不是红莲教!”皦玉像是被吓怕了,特地强调一句,“想过去看看要不要给他收个尸,结果人炸得什么都不剩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被你的人抓来了。” 晏谙点点头,似是信了。他一扬下巴,示意桌子对面空着的位置,“坐吧。” 皦玉便坐到两人对面,他在外面晃久了有点冷,见面前摆着盏热茶就端起来暖手,顺便喝了一口。故岑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语气和晏谙比起来和善得多。回想在亭中对自己拔剑的模样,皦玉暗戳戳地想,只要不危及到他家王爷,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对,还有送出去的那张符纸也功不可没。 “皦玉,今年十六。”他带着几分孩子气,炫耀着名字的出处,“皦玉粲以曜目,荣日华以舒光,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为我取的。” 他说这话时,发间的小辫儿轻轻晃着。 第67章 情之起 “安怀元出事那晚,也是红莲教在京中大肆杀人的开始,你为什么会在场?”晏谙提醒道,“不用抵赖,他听到了你的猫在叫。” 阿乌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显得很是无辜。 “我没想着抵赖,”皦玉直言,“占卜算到了呗。” “那这么说来,你的占卜术可以预知祸福?”故岑说,“既然算到了,为什么不阻止不救人?” “我才多大,会占卜又不代表我文武双全,哪里打得过那群丧心病狂的教徒?我还怕呢。更何况我去看的时候不是已经有人去救他了嘛,就今天和他在一起那个。” 皦玉眨眨眼睛,对上故岑探究的目光,恍然大悟道:“哦,你说让我提前讲出来?擅改别人的命格轨迹是要遭天谴的,光算出来就够我大病一场了,我不想死那么早。” 他拽了拽身上的氅衣,房间里烧着地龙很暖和,晏谙和故岑穿得都不厚,皦玉已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却还没暖过来,指尖仍是凉的。 “再说,提前说也没人会信,我上去就跟别人讲你要死啦!不被当疯子打出去才怪呢,而且后来我好心告诉他翟峻生会死,安怀元不还是半信半疑吗?” “为什么说翟峻生就是下一个死的人?”晏谙审视着他,“也是占卜算出来的?” “这还用算吗,他破坏了红莲教的祭鬼仪式,就红莲教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能在当晚之后活了那么久,都已经算是宽宏大度了。” 第114章 “你好像对红莲教很了解。”晏谙眼眸幽深。 皦玉面色从容,“我知道的,王爷也都能查到。不就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信鬼信神的,被道士忽悠地团团转,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哪怕命都搭进去了还偷着乐呵——这世间各种邪神教会大抵都是如此,没什么新奇的。” 晏谙查到的也确实像他所说的这样,这些百姓大多出身穷苦,日子过得不如意,便坚信皇天之上自有鬼神监视人们的一举一动。原本只是拿一些符水消灾治病,发展到后边就成了杀人祭鬼。 “你们真不用怀疑我是红莲教的人,”皦玉叹了口气,像是为他们不信任自己而累得慌,“我如果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就不会阻止他们的计划救你了。” “什么计划?”晏谙语速很快。 “杀你的计划呗。”皦玉看起来都想翻白眼了。 晏谙却勾了勾唇角,发出一声轻笑。面前这个,看似还是个少年,孩子心性,实则却很难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次次避重就轻,说出来的也都半真半假,偏偏叫人挑不出破绽。 “所以你那日给我符纸,就是因为算到了这个?”区区一张符纸,真就这么神奇? 皦玉倨傲地哼了一声,“要不是我的符纸,你说不定现在就没法在这坐着审犯人似的审我了。”他小声吐槽,“知道的是进了衡王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了都察院呢。” “可他们差一点就得逞了。”故岑补充道。 “那我怎么知道他还会跑进去救你呐?”从安怀元和廉宇那里,皦玉知道了昨日大致的发展走向。他多嘟哝了一句,“虽然他救你也不奇怪罢了。” “所以你救我的方式就是用故岑顶灾?”晏谙有些生气。 “我只是救你,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救法,”皦玉耐着性子解释,“那老头非要杀人,还得杀个命格贵重的,从安怀元到你们俩,先后被他盯上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拉人顶灾这事真不是我能控制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他命格好,不就跟别人一样早就被一刀抹了脖子了?因果循环环环相扣,我就算能占卜到,顶多也就是趋利避害,真要无所不能我就不在这坐着了。” 晏谙笑着颔首,不疾不徐地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处心积虑一步步出现在我面前,究竟有什么目的?” 皦玉原本还想再和他磨一磨嘴皮子,谁知刚想说话,晏谙就仿佛看穿了他似的,“建议你最好不要装腔作势。借着安怀元的口让我知道你,预测翟峻生的死局引我想见你,用符纸降低我对你的戒备,最后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被带到我面前——你那点伎俩,我分析的没错吧?” 坐久了身上有点痛,晏谙慢慢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没让身边的故岑发现什么不妥。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才告诉我你于我有用,现在给你个机会,直接一点,免得我总对你不放心。” “帝王相的人果真不好糊弄。”皦玉感慨道。 不料晏谙的眸光却忽然冷了下来,“你疯了吗?” 皦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说错了吗?” 其实故岑也不喜欢总听他这么说,皦玉和之于道长这种人很依赖占卜术,笃信命格卦象,然而命格是由人定,还是人被命格左右,二者孰轻孰重又有谁能说得清楚?晏谙一步步走到如今,哪怕来日真的如愿登临大统,靠也是自己的本事手段,而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晏谙更怕自己会沉沦在这些东西当中,如今这个波诡云谲的朝堂面临着太多未知和变数,如果他因此懈怠轻敌,无异于自寻绝处。 “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杀了你。”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面可以讲。 “我不说这句话,衡王殿下也可以随时杀了我,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皦玉摊手,表现得人畜无害。 “都察院从不滥杀无辜,我还犯不着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不过你现在不无辜了。” “……好吧好吧。”皦玉想想,自己比他少活了那么多年,还没怎么跟除了公子以外的人打过交道,跟晏谙玩文字游戏,他也太吃亏了。 “占卜术神奇但不万能,再厉害的人也只能算出最简单的发展趋势,这就已经算是我们这一行的佼佼者了,即便事情的走向会因为受到哪怕一点点外界因素的影响,从而千变万化,不同程度地偏离轨道。”皦玉粲然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总归我的目的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你这样大肆占卜推算,不会损及自身吗?”故岑想起他方才的话,有一点点担忧面前的少年。 皦玉抿了抿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个我自有分寸,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皦玉最终如愿留在了衡王府上,晏谙让人给他清扫一间屋子出来,他就抱着猫,开开心心地往新住处去了,像是个搬了新家的孩子。 故岑看着他的背影,问晏谙:“王爷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真假掺半。”晏谙微微蹙着眉,不是因为皦玉,而是坐得太久了,身上的伤在一直疼。“不过将他放在府上看着,总比我想见他时找不着人强。” “也是,就他那口无遮拦的,可不敢放出去乱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晏谙在好奇皦玉的从前,他身上那件狐皮大氅料子很是难得,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何况若非他主动现身,今日之前,晏谙始终寻不到他的踪迹,他身后一定有人在隐匿他的存在,而且身份不寻常。既然如此,皦玉为何还要大费周折转入自己麾下?是关系破裂后叛出,还是另有所图…… 第115章 故岑则是想起了那个尊贵的“帝后卦”,登时脸颊发烫,局促道:“我、我觉得他算得不准……” “……啊?”晏谙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晏谙扑哧乐了,这一笑没防备牵扯了肋骨,晏谙捂着肋下“诶哟”了一声。 故岑连忙问怎么了,晏谙笑着摆摆手,“笑岔气了。” 故岑:“……”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你觉得我当不了皇帝?”晏谙靠在椅背上缓一缓,还不忘打趣故岑。 “不是,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觉得人家算得挺准的。” 故岑梗住了,一边是大逆不道,一边是说不出口,这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而且不只是这孩子,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长,人虽然坏透了,可焉知他算的准不准呢?”晏谙面上悠哉,心中却忍不住忐忑,他想借此先试探一下故岑的反应,见他整个人如坐针毡,一颗心忍不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这世间,大抵没有哪个男子愿意被和另一个男人捆在一起、结为夫妻吧。 故岑总觉得王爷好像是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就是在跟自己打哑谜。他有些气恼,跟皦玉你一言我一语打了半晌的机锋,还不嫌累吗? “王爷还是盼着他们算得不要那么准的为好。” 晏谙眼眸黯淡了一瞬,旋即用笑挡住了。他忍着不适倾了倾身,朝故岑的方向靠近了些,随后伸出了没有受伤的右手。 故岑指尖下意识收紧,往回收了收,这动作落在晏谙眼底像极了逃避。他的手一顿,悬在半空中。 “别动。”他低声说。 故岑便莫名其妙地不敢再动,但晏谙只是从他衣服上捏起一小撮猫毛,是阿乌方才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时留下的。 晏谙搓了搓指尖,将猫毛丢掉,温声叮嘱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故岑望着自家王爷离去的背影,感到他有一点难过。 第68章 袒心扉 翌日,大夫来给故岑把了脉,叮嘱他只要照着方子服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还有腕上的伤口,注意不要碰水,幸而如今天气冷,不容易感染化脓。”大夫边收拾药箱边道。 故岑颔首:“有劳了。” “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先退下了,还要再去衡王殿下那里看一看。” 故岑叫住他,忍不住问道:“王爷的手……” “哦,已经上了夹板,手应当是不算严重的。”大夫答道。 故岑不疑有他。 大夫前脚刚走,后脚廉宇就过来了。故岑现在已经和都察院守备还有敕令军打下了深厚的交情,和廉宇更是如挚友一般格外亲近。 “校尉这两日告了假,我原本是想过来先简单汇报一下红莲教和火铳的事,让大人提早有个准备,谁知来的不凑巧,大夫刚进去换药,一时半刻弄不完,便先来你这里看看。兄弟们都挺关心你的,怎么样,还好吧?”廉宇关切道。 “我没事的,”故岑疑惑道,“王爷换药……需要很久吗?”不是只有左手吗? “身上那么多伤,且够大夫忙一阵子了。”廉宇如实道。 “那么多?”故岑急了,“王爷还有哪里伤着了?当时不是已经有援兵冲进来了吗,怎么会伤得那么重的?” “你、你不记得了?”廉宇被他问得一愣,随后愤愤道:“要不是那老道士最后狗急跳墙,炸了道观要和大人同归于尽,校尉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那时候也那么虚弱,被挖出来时命悬一线,多亏校尉拼命护着你才没出什么大事。我们挖开废墟时,校尉一手护在你头上,用肩膀和手肘撑着石板,身上全是血。那块石板,我们三四个人一起用力才抬起来,若是直接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廉宇缩了缩脖子,有一种劫后重生之感。 “那日太惊险了,我现在都心有余悸,回过头想想真是后悔同意你突击,你都不知道,校尉大人得知你出事,急得都要杀人了……诶你去哪?” 故岑已经彻底坐不住了,他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将不明所以的廉宇撇在屋子里,飞快走向晏谙的房间,之后直接跑了起来。 他想见晏谙,现在就要见,一刻都等不了了! 原本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故岑却因为气血不足跑得几乎要断气。他大病未愈,跑到门口时眼前都在发黑,站在门外缓了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来大夫低低的说话声。 “殿下可有胸闷疼痛?肋骨虽已复位,可还是不要经常挪动的好,这几日要多多卧床休息,不可劳累了。” “本王知道了。”晏谙垂眸掩盖眸中情绪,这两日还是不要去打搅故岑了吧。 谁知话音刚落,门就忽然被人推开了,晏谙回头,正好对上闯进来的故岑,袒露的后背伤痕累累,一旁换下来尚未来得及丢掉的绷带上血迹斑驳。 晏谙当即就要拿衣服掩盖,故岑却闷声道:“王爷别遮了,别耽误了大夫换药。” 晏谙只好讪讪地放下衣裳,“你怎么来了?” 怕冷风吹进来冻着晏谙,故岑转身关上房门,之后走到晏谙身边,“王爷不是说伤得不重的吗。” “不重的,看着吓人罢了,一点皮外伤。” 故岑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垂眸瞧着大夫上完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绷带,遮住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势,手臂和肩头那些不需要上药的地方其实也布满了青紫伤痕——那是晏谙撑起砸下的砖石时留下的。 第116章 “……你别看了。” “这是王爷救我受的伤,怎么不许我看。” 晏谙当即皱了眉:“谁多嘴?” 故岑凉凉地瞥了晏谙一眼,衡王殿下立刻闭了嘴。 大夫寻摸出些“此地不宜久留”的意味,迅速换好药便告退了。晏谙披上衣服,抬头看着故岑,好笑道:“凶巴巴的,坐吧?” 故岑抿着唇坐下,盯着脚下一方空地红了眼圈,再之后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晏谙都被他哭蒙了,“不是,”他起身想给故岑擦眼泪,“来兴师问罪的不是你吗?怎么反倒像我欺负你一样?” “王爷别乱动了,”故岑吸了吸鼻子,“一会儿牵扯到伤口该疼了。” “你不用把我想得像姑娘家一样娇气,真的,比这重十倍百倍的伤我都受过,这不算什么。不告诉你也不是想刻意瞒着,伤都伤了,不管你知不知道它都是一样的恢复愈合,我只是不想你平白替我着急心疼罢了。”晏谙哄着,“别生气了吧?” “没生气,属下有什么好生气的。”故岑还是嘴硬。 “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违心呢?气势汹汹地跑到我这来,话也不说两句,不是气我,那就只能是气自己喽。”晏谙不用猜都知道故岑又在想什么,“不是我说,你这个想法得好好改一改,没有谁保护谁是天经地义的,你已经挡在我身前这么多次了,这一次就不能轮到我吗?和你为我做的比起来,我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故岑想说什么,晏谙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受伤,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你为我涉险,我有多害怕。” 曾经他以为,雨夜围杀之所以会成为他的梦魇,是因为他被囿困于其中的式微和背叛,故岑的舍命相救就是打开那扇大门的钥匙。可是当他认清了内心,才终于发觉原来真正畏惧的根本不是这些,故岑才是他唯一的柔软和脆弱。 他怕自己不能改写命运,怕来日相似的场景上演,自己依旧没有办法护他无恙。 “洹州府刺向你胸口的那一剑我至今都没办法释然,我既庆幸,又后怕,无数次回想起那日的凶险,我都会问自己,如果你真的丧命在那里,我会不会发疯。那个时候我染了血疹,不敢靠近你的床前,只能在窗外遥遥地望着你,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 故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他几乎是瞬间回想起那道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声音,仿佛真诚的祷告,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和晏谙此刻的话重合在一起。 “我们都要活下去。” 原来那句活下去不是梦。 原来那些奢求与臆想早已有了回应,一切一直都有迹可循,只是他太过怯懦,总是选择回避,以另一种看似合乎情理的解释劝服自己。 异样的情愫膨胀疯长,冲碎了罩于表面的伪装,无数道声音疯狂地在耳畔叫嚣,大脑早已一片空白,他狼狈不堪,又无力遮掩。 晏谙端详着故岑的神色,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在现在说,他只是觉得如果不说,就不知道下一次开口的机会在什么时候了。 “我其实希望占卜的卦象是真的,”晏谙斟酌着言辞,“不是贪图那个位置,只是希望那个人能够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故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晏谙。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落荒而逃,比来时还要仓皇。 紧握住的掌心一片潮湿,晏谙搓了搓指尖,没有喊住他,只是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忐忑。 都察院一封奏折呈上,怀王战败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施加在晏谦一人身上的滔天过错终得洗刷。晏谙于府中养伤闭门不出,这之后的事情也都依规交付刑部和大理寺,不需要都察院再出面了。 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三十二年初,京城经历了瑞昌帝登基以来最大的一次动荡,没有从轻发落,但凡与火铳有一丝牵扯都要为大启战败的惨重后果付出代价。 罢官、入狱、抄家、流放……这几个词仿佛不散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官员心头,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卷入这场浩劫。 余波逐渐平息时,晏谙身上的伤也彻底愈合,左手的夹板拆了,张握自如,并没有留下什么影响。故岑这段时间一直在躲着他,对他避而不见,晏谙也没有强求,只是从大夫那里知道他身子已经休养好了,药也停了。 是夜,晏谙敲响了皦玉房间的门。 少年披衣开门,见是晏谙之后让他进来。他发间的小辫儿刚拆,只留耳侧一缕白发微微卷曲,看样子是准备入睡了。 “殿下就不能早些来吗,”皦玉孩子气地抱怨着,“我都困了。” “我以为你要夜观天象,不会睡这么早。”晏谙如实道。 “最近的天象哪里还用观,都乱作一团了。” “那么多官员受波及,不知道你倚仗的那个有没有焦头烂额?”晏谙意味深长地道。 皦玉抬起清透的眼眸,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我住在衡王府中,倚仗的不正是王爷您吗?” 少年的过往确实被隐藏得很好,晏谙笑了笑,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 皦玉起身,将烛台移到两人中间,“那殿下呢?如今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吗?” 第117章 火苗被皦玉用掌心护着,安安稳稳地送到眼前,照亮了整个桌面,晏谙眸中却暗了一瞬。 明明一早就料到,又像是刚刚才明白,他总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非要经历过一遭才能彻底扑灭心底里那点愚不可及的奢望。 他根本无法撼动孔令行及太子分毫。 去岁的科举案受益者是孔家,即便是严文嵩利益熏心,难保证其中就没有孔家哪怕一点手笔,然而最终受罚的只有严文嵩一人,孔家连一句训斥都没有。其实只要想想便知,连御史台都是孔令行的,谁敢开口弹劾他? 时隔一年,如今的火铳一案,从城西的古玩铺子,到以高昂价格倒卖的火铳,一个教会竟能拿到朝廷严格掌控的火铳,已经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失败或是耻辱了,其中的官官勾结、相互袒护,牵扯之广难以想象,只此一事彻查就足以耗费掉瑞昌帝几乎所有精力。然而火铳所丢失的数量庞大,从那日红莲教掌握的数量来看,远不足以致使晏谦战败,那么剩下的火铳落到了哪里? 如果说整顿吏治进展得格外顺利,简直像是故意借此分散注意掩人耳目,直到追查剩余火铳的踪迹这一步,就遭到了阻拦。 从教徒手中缴获的火铳上确实印着朝廷的编号,剩余的则随着那场爆炸化为碎片,查无可查。被运到晏谦手里的火铳有多少是假的?无迹可寻。还有多少火铳流失在外?无人知晓。 或许红莲教拿到的就是全部,至少可以说是这样。 皦玉撑着脸,歪了歪头,“衡王殿下,别人都有后招,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把所有的底牌都压在了追查火铳这一件事上。” 晏谙抬眸,燃烧的火苗跳动得厉害。 动不了孔令行,自然也动不了被他保护在羽翼下的太子。几乎满朝文武唯孔家马首是瞻、追随太子,很讽刺,朝堂就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固若金汤,连本该主宰这一切的瑞昌帝都曾叹“无人可用”。 前世,晏谙不顾性命地去找太子私藏龙袍的证据,哪怕明知是圈套也要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可是拿到证据之后呢?在没看清整个朝局之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拿到太子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的证据,就能让满朝文武看清太子的真面目,可难道这些精明的官员会不知道自己追随的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们再清楚不过!晏谙几乎可以想到,就算自己侥幸将证据送出去,凭借这些官员舌灿莲花的功夫,也定能为太子开罪,到头来不过几日无关紧要的禁足……甚至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 晏谙面临死局,却不是他一个人的死亡,而是整个朝堂的淡漠、沉沦与消亡。 “你都找到我府上来了,难道就没算出我的破局之法?” “我倒是算出了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是不是殿下想要的那个?”皦玉从怀中摸出三枚崭新的铜钱,在掌心攥了片刻,抬手抛在桌面上。三枚铜钱跳跃着,翻滚旋转,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样的光彩。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环节,这个领盒饭的人会是谁? 第69章 缱绻吻 衡王府的厨子这段日子格外忙碌,一开始是要拿着王爷送来的食谱研究药膳,后来故侍卫身子好了不用食补,这每天的饭菜也得要滋味有滋味,要营养有营养,卖相还得好看,日日都得变着花样做新菜式,愁得他们对着灶台头发都要掉光了。 再后来不用厨子绞尽脑汁地想了,衡王殿下每日亲自点菜,后厨拿着菜单子满京城地采购新鲜食材,永远都不知道下一顿的菜是什么没见过的新花样,好歹算是不用愁了,只需提心吊胆,别把这没试过的新菜做坏了就行。 皦玉倒是借此沾了光,每日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打开食盒那一刻,衡王府的伙食这样好,这倒是来之前没有想到的。一段时间下来,不仅人气色好了,连阿乌都被养得圆了一圈。 今日早早回府,晏谙惯例到后厨巡视了一圈,还是觉得不满意,又亲自跑到宝福楼提了几样点心。回到府上天已经黑了,一问下人故岑居然还没回来,晏谙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接他。 这个时候训练场上的士兵早就走光了,只剩下故岑……以及被拉着留下来陪他的廉宇。 “不练了不练了。”廉宇累得席地而坐,将刀械丢到一边,“你最近怎么回事?走得一天比一天晚,天天这么练,你大病初愈的,身子吃得消吗?” “就是身子虚弱才得多练练,没本事怎么做王爷的侍卫。”故岑随口道。 “那也不能这么个练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走火入魔了,”廉宇卖惨,“可怜了我,这都一连几天了,天黑前就没回家过。” 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训练场,时候确实不早了。故岑弯腰从地上捡起刀,将使用过的器械归拢到一旁的架子上,转过身对廉宇笑道:“辛苦你这个陪练了,走吧,去宝福楼,我请客。” 昏暗的夜色罩住了山川原野,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树木,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模糊,唯有门口等候的那一道身影,由于太过熟悉而变得格外清晰。 晏谙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故岑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见过校尉!”廉宇也没想到都这么晚了,一出来还能见到晏谙。 故岑没说话,俯身行了个礼,直起身子时晏谙已经站在了他跟前,脱下披风往他身上披,故岑连忙挡了一下:“王爷!您怎么能为属下解衣……” 第118章 “春寒料峭,如今天气还没有回暖,夜里是正凉的时候,你们刚练完身子发热,这时候一吹风最容易着风寒。”晏谙打断他的话,“你要是还想让本王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照顾你,那就别穿。” 故岑拗不过,只好由着他给自己披上了,廉宇在旁边却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担心手下的身体是好事,可是故岑病倒了,怎么也不能轮得着晏谙衣不解带地伺候吧? “走吧,”晏谙说,“上马车回府。” “属下已经答应了廉宇今晚在宝福楼做东,”故岑飞快地说,“王爷您先回去吧。” 廉宇忽然觉得夜风有些凉。 晏谙微微皱了一下眉,“可是我已经让厨房备好了晚膳,你要是想吃宝福楼的菜,我也买好了。” “那个,”廉宇意识到自己不适合继续赖在这,迅速插话道,“卑职突然想起来今晚本是约好了和安大人小聚的,就先走一步,吃饭的事改日再说!” “去宝福楼,”晏谙满意他有眼色,扭头道,“花销记在我账上。” 故岑看着廉宇告退的背影,小声嘀咕:“好像说是我请客来着……” 晏谙觑着他笑:“你的俸禄不也是我发的?” “那,从我这个月的俸禄里扣?” “那倒也还不用,这点饭钱我还出得起。走吧,上车回府。” 马车很宽敞,但跟晏谙坐在一起,故岑莫名其妙地拘谨了起来,腿不敢伸,手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回府的路走了无数次,故岑头一次觉得这么漫长,只好时不时掀开小窗的帘子往外张望,想看看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府。 晏谙见状问道:“饿了?” “没有。”故岑摇头。 “最近训练怎么这么紧张,每日都练到这么晚。”晏谙装模作样地说,“我昨日便没等到你用晚膳,前日也没有,大前日……好像也没有。” 是没等到,故岑默默地想,他日日在训练场耗到这么晚就是不想太早回去见到晏谙,巴不得回府时晏谙已经睡下了才好。不过虽然见不到人,回到房间却能见到晏谙送给他的东西,昨日是块玉佩,前日是个剑穗,再前日……是衡王殿下亲手画的他。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已经摆满了他房间里的一张桌子。 “红莲教不是已经铲除了吗,王爷今晚怎么还来了。” “我看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还没见到你人,便去接你回府,有没有红莲教都可以来。” “王爷事务繁忙,属下不敢如此劳动您。”顿了顿,故岑垂眸,“您……不用对属下这么好。” “怎么不用,”晏谙理所应当地道,“我在追你呀。” 很难描述听到这句话时故岑的震撼程度,他感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回头看向晏谙,谁知对方非但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还冲他弯了弯眼睛。 “你不喜欢吗?” “我……”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禀报说衡王府到了,故岑也顾不上什么应该谁先下车的礼数了,掀开帘子便跳了下去,把车夫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车上有刺客。 晏谙看着晃动的帘子,眸中划过一丝困惑,他这样,会不会让故岑招架不住? 这顿饭到底是逃不掉的,回来的太晚,菜早就凉了,下人又重新热了端上来,虽然比不上刚出锅的时候,好在都还色香味俱全。八成是想让他吃顿安生饭,晏谙收敛了些,故岑却还是没法好好品味美食,胡乱填饱肚子便准备告退了。 “才吃了这么点就饱了吗?也好,今日是晚了些,回去尽快休息。”晏谙放下筷子,“顺便看看放在你房间里的礼物,喜不喜欢。” 故岑动作一顿。 “王爷……” “怎么了?” 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有些话还是尽早说明白的好。纠结半晌,故岑一咬牙,“属下……配不上您这么好。” 他只是衡王府里的一个侍卫,怎么担得起王爷的喜欢,那些僭越的、胆大包天的心思早就被他埋在了心底,这么久以来一直仔仔细细地捂着,可是晏谙如今攻势这样猛烈,终有一天他会溃不成军。 房间里沉默着,空气仿佛因这句话而凝滞,足有千钧重,压得胸口沉闷到呼吸困难,连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敲击的钝痛。他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的……原来亲手推开喜欢的人这么难过。 故岑眼底泛起一片酸涩,他执拗地眨着眼睛,让视线从模糊转为清明。 良久,才终于听到晏谙开口:“我不相信你对我只有主仆之间的忠诚,你心里有我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王爷别问了……” “接受本王的爱,放开手光明正大地爱本王,就这么难吗?”晏谙目光灼灼。 “王爷不需要的。”故岑垂眸回避,不敢直视他。 心口狠狠疼了一下,晏谙注视他良久,见他整个人始终紧绷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罢了,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故岑应了一声,好像说了告退,又好像没有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只是被屋外的夜风一吹,整个人像一张被吹透了的纸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王爷说的没错,春寒料峭,夜里是正凉的时候。 他抬头,月光朦胧,满天星辰暗淡。 他可真是,不识好歹。 第119章 故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离开,忽然被一件披风整个裹了起来,隔绝了如水凉夜,其上犹带着晏谙身上的味道和体温。 “给你的披风又忘了穿。”温柔又熟悉的声音,是晏谙追出了院子。 他搭着故岑的肩膀,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认真地替他将披风系好,低声说:“我可以一直追你,直到你愿意放下身份,做我的爱人。” 故岑眸中迅速笼起了一层水雾。 “还有以后别再说那样的话了好不好,你不知道黄泉路有人作陪的幸运,不知道被人舍命相救的滋味,不知道瑞昌二十九年除夕的前一日,我见到你的那一眼有多么欢喜……”想到故岑大抵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晏谙苦笑了一下,指尖蹭过他的面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你是我最大的遗憾,胜过山河万千。” 故岑心头狠狠一颤,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望向晏谙,从他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还有克制而浓烈的爱意。 原来星辰会在眼底栖息。 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这一次,故岑没有逃避。 今晚的月亮仿佛不知羞,依旧明晃晃地洒满了整个院子,故岑被晏谙严严实实地罩在阴影里,任谁都别想从中窥视分毫。 轻啄,浅尝,之后再撬开齿关逐渐深入,晏谙在这方面无师自通,相较之下故岑的吻技就拙劣了许多,只有被晏谙牵着走的份儿。 一吻绵长,故岑被吻得浑身发软,屈指勾着晏谙的衣袖,有些站不住脚。晏谙一手轻轻托在他脑后,另一手揽着他的腰,那手不知怎的就从披风之外游走至衣内,在故岑腰臀处辗转摩挲,两道紧紧相贴的身躯先后燥热起来。 意乱情迷间,故岑隐约感受到彼此身下的异样,意识到是什么之后,原本就绯红的脸更烫了。正巧晏谙那不老实的手碰到敏感处,故岑忍不住嘤咛一声,两人交缠的唇齿因此分开一瞬。 “今日没有提前准备,怕伤着你,下一次……可以吗?”晏谙稍稍分开些许,盯着故岑被吻得红润的唇瓣,嗓音魅惑又隐忍。 “……嗯?”故岑迷茫了一瞬,对上他的眼睛,刹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睫羽颤动着应了一声,细若蚊呐。 晏谙见他这副模样愈发着迷,情至深处再不可捺,由此缱绻一吻,过往岁月繁花绽开,来日山河皆是绚烂。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感谢宝子们支持正版 第70章 凋零花 第一缕春风吹上草原时,老漠北王古赤那,大启曾对抗了数十载的劲敌,也终于迎来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一生都没有越过两国之间的那道防线,但幸运的是他的儿子踏过了它,直到闭眼的最后一刻,古赤那始终坚信在不久的未来,阿布尔斯将打破漠北的现状,带领族人走向富足。 新王将于旷野中祭拜天神,从而获得上天的认可。举行仪式的那一天,漠北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最隆重的衣裳,以最华丽的装扮迎接可以带领他们创造神话的新的英雄。 漠北子民沉浸在对未来的祈盼和希冀中,没有人记得那个苟延残喘的公主,即便她是新王名义上的妻子。自从上一次倒在暴雪中,晏棠就彻底垮了身子,再也没法踏出帐子半步,阿布尔斯也没有来看过她,全然忘了他从前是如何被迷得神魂颠倒。 只有乌达尔还记得晏棠,四处找人为她看病,甚至替她求来了草原上最厉害的巫师,却仍然无济于事。晏棠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有谁可以阻拦。 这两日,晏棠的精神越来越萎靡,常常是睡得多醒的少,乌达尔不再寻医问药,只是整日整日地守在晏棠床边,往往却也不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半梦半醒间,晏棠会把他错认成晏谦,啜泣着说棠儿想哥哥、想母妃,棠儿不喜欢“宣诚”这个封号……棠儿想回家。 乌达尔也不否认,只是轻声问她自己可不可以也唤她“棠儿”,还没等到回答,晏棠便再度昏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早已分不清过到了哪一日、是什么时辰,躺久了浑身酸软乏力,晏棠自己撑着身子勉强坐了起来,这个动作就已经消耗掉了几乎全部的力气,只能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含玉听见动静进来,见状忙道:“公主醒了怎么不叫奴婢?要不要喝水?” 晏棠摇摇头,额角沁出薄汗,喘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对她道:“你拿把梳子来给我梳梳头吧。” 含玉依言照做,梳着梳着就红了眼睛,公主从前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不知从何时起,这头长发早已失去了光泽。 “我总是做梦,梦见哥哥,”晏棠慢慢说道,“方才恍惚听见他说要来接我了。” “那是殿下想您了,托梦呢,”含玉忍这眼泪,“公主别瞎想,好好养身子,贤妃娘娘还在京中等您回去。” “母妃……”晏棠嘴角扯起一抹苦笑,“我见不到了,回不去了。”她握住含玉的手,“只是苦了你,随我到这偏远之地吃尽了苦头。” “公主,”含玉见晏棠眼中仿佛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隐约意识到什么,“不论怎样,奴婢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晏棠没再多说些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去替我找件衣裳吧,花朝节时,哥哥送我的云锦料子制成的衣裳,我记得带来了的。” “带了的,奴婢这就去找。” 第120章 含玉从箱中翻出那件花色鲜艳的衣裳伺候晏棠换上,只是这一番折腾,便累得晏棠几乎脱力。 “公主昏睡了这么久,怎么还记得今日是花朝节?” “是吗?”晏棠垂下眼眸,“倒是赶巧了,我只是怕如今的憔悴模样,哥哥见了不肯认我,换上他送我的衣裳,总不能再抛下我一个了吧……”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颓败的气息,那朵皇宫中生长的最娇贵的花,在被从故土连根拔起时就开始枯萎,最终走向凋谢。 话音未落,营帐便被人掀开,这个时候还能不嫌晦气前来探望的大抵只有乌达尔,以及跟随而来的娜雅。 “娜雅来了,”晏棠虚弱地笑笑,“只是我没办法教你说话识字了。” “娜雅已经知道了‘不归客’的意思,不用棠姐姐教了。哥哥说你生病了,你什么时候能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跑马,哥哥很厉害,不会让你摔到的。” 晏棠笑着,并不承诺。 “棠姐姐的衣裳好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娜雅摸着她身上的衣裳,由衷称赞道。 “姐姐还有很多这样的衣裳,娜雅尽管去挑,喜欢哪件都送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欢喜应下,含玉便带她先出去了,帐子里就只剩下晏棠和乌达尔两人。 “殿下坐吧。” 乌达尔点点头,挨着她并排坐在床边,晏棠没有拒绝。 “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晏棠仰起脸,费力地朝他挤出一丝笑。 这一笑,乌达尔鼻尖猛然发酸,他想祈求晏棠留下来,可是他做不到,也不能这样要求她。于是许多话就不必开口了。 “娜雅是个很好的小姑娘,你也是个很好的哥哥,将她保护得很好。策马驰骋,无拘无束,”晏棠望着娜雅离开的方向,眸中透着向往与羡艳,“那感觉一定很自由,不像大启的女子,大多被困于闺阁之中,是不被允许的。” “可你还是看重那里,想要回去。”乌达尔吸了口气道。 “那是我的家啊,是我来的地方,我的母妃、哥哥,我的亲人,都在那里。一个国,也总是比我一个人要重要的。” 晏棠语速很慢,像是追忆,又仿佛真的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乌达尔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虚虚揽着她。 “只是到头来努力都白费了,大启与漠北之间势必还有战争。”晏棠疲惫地闭上眼睛,能做的她都做了,真的无能为力了。 “大启爱好和平,漠北也不是每个人都好战,大多数人只想过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只是漠北的草原没办法哺育这么多人,而且阿布尔斯争强好胜。” “你的父亲也是这样。”晏棠小声说。 父亲这个词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但乌达尔还是想起那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男人,掠夺、杀戮……一代一代的漠北王似乎将这些词刻进了骨子里,化作洗不掉的烙印。 “我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了……如果你愿意等一等。” “换一种方式,或许大启会愿意伸出援手。”这是晏棠留给乌达尔的最后一句话。 她在下滑,乌达尔慌忙接住她,让她躺在自己怀里。 “棠儿,等一等,”乌达尔语无伦次,“用不了多久,阿布尔斯就不会再成为限制你的囚笼,我可以带你跑马,看草原上最漂亮的花……” 等不到了,晏棠轻轻叹息,她这个不归客,终于要自由归去了。 草原上的一片云可以飘过山川河流,为万里之外的京城带去潮湿。 晏谙站在窗前,细密的春雨仿佛弥漫的雾气,灰蒙蒙地隐没沉默的皇城。 似乎遥遥地传来了钟声,若隐若现,沉闷而悲怆。 他抬手伸出窗外,感受细密的雨丝扑入掌心,“宫中下令鸣丧钟了?” “以宣诚公主的身份,鸣丧钟不合规矩,皇上也没有格外下旨,”故岑说,“王爷是不是听错了?” “大概是我听错了吧。”晏谙收回手,擦掉了掌心的水渍,“我们兄妹四人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不知父皇会作何感想。” 他抬头望向故岑,眸中闪过一丝无助与挣扎,眼神极为复杂,“我、尽力过,阻拦过,但是没能改变什么。” “王爷,”故岑忍不住皱眉,他心中一直有一团散不去的疑云,“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公主和亲,怀王出征,您都曾极力阻拦,再之前无故启程洹州府,又恰巧去往宁涧县,还有那时王爷看着稻田眸中可惜的神情,属下当时看不懂,现在好像懂了,是不是因为那些眼看着就要丰收的稻田,注定迎不来丰收?”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晏谙倒也没想过刻意遮掩,“只是有些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重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那便不说了。”故岑对他莞尔,“王爷怎么做,自有您的道理,属下会陪您一直走下去。” “不会太久的。”晏谙转而望向窗外,视线被雨雾阻隔,其实是看不太远的,但他就是执着地望着,试图窥探哪怕一点点远方。 “这个局,终于到了该破的时候了。” 第71章 楼生变 挽香楼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新的花魁了,早在一个月前,新花魁的名气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甚至连皇宫之内都有所耳闻,引得无数富家公子争相打探,都在揣测这究竟会是个怎样惊艳的美人。依靠其在京中的地位,这位新花魁尚未露面,就吊足了显贵们的胃口。 第121章 黄昏时下了一场急雨,空中阴云密布,不见丝毫落日霞光,昏暗得仿佛那个深沉的雨夜,都有大雨在放肆倾泻。 晏谙立于廊下,仰头见雨水在檐角汇聚成溪,飞流而下,溅起巨大的水花。天空偶尔会滚过一两声闷雷,仿佛在宣告即将到来的变故。 恶劣的天气永远都不会阻挡一个人的脚步,前世他肯冒雨闯入那个孤寂的庭院,今晚也会有人不顾雨势滂沱,去赴一场精心策划的繁华盛宴。 入夜,骤雨初歇,云彩皆散,不妨明月当空。 挽香楼今夜热闹非凡,京中权贵今日齐聚于此,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花魁容颜。一楼大厅未设坐席,四角有乐伶吹奏丝竹声乐,数名身着纱衣的姑娘端着托盘穿梭在人群中,将美酒佳酿奉给每一位来宾。潘妈妈一袭石榴红长裙,举手投足间仍可窥见当年风采。 “我等一早便候在这里,站得腿脚都酸软了。”有人拦下潘妈妈抱怨,“挽香楼今日怎的待客如此不周,要我们都站着等花魁出场?” 潘妈妈抿唇一笑,从身边的姐儿那取了一杯酒端在手里。真正有钱有势的贵胄早就花重金占据了楼上位置绝佳的雅间,花魁今晚也注定会被送到他们中某一位的房间里,楼下的这些,也不过是来凑个排场,花银子见见花魁的虚影儿罢了。 红艳艳的指尖戳在公子肩头,潘妈妈笑着嗔怪,“我只问一句——妈妈我手底下的女儿待会儿出了场,诸位还坐得住吗?” 周围一片哄笑,潘妈妈勾着红唇低头抿了口酒。 子时将至,原本亮如白昼的挽香楼灯烛尽熄,漆黑一片,只剩顶上悬挂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荧光。大厅静默一瞬,人群爆发一阵骚动,都在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有人指着夜明珠底下的红漆高台,惊叹道:“快看,是花魁!” 楼上雅间的帘子在这时尽数卷起,可以将楼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围绕着高台的繁烛齐燃,夜明珠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绚烂光芒。飘荡的帷幔如同烟萝,伴随着鼓点,花不与纤足轻点,腰间银铃清脆作响,脚下款款生莲,绰约的身姿被倒映在层层绡纱之上,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又似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所在即是天上宫阙。 在场之人全都放缓了呼吸,连一声喟叹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这天仙一般的人儿。 素手婉转流连,裙裾翻飞,朱裙水袖回转交横。曲声骤然转急,刹那间薄纱尽落,漫天花瓣飘摇曳曳,缕缕沉香沁人心脾。 玉颈丹唇,眼波流转,一颦一笑诉尽风月。一曲舞毕,掌声雷动,惊赞之声不绝于耳。台侧不起眼的阴影里,绯云抱着琵琶和台上的人交流了一个眼神,兀自上楼去了。花不与抬眼望向高处,即便看不见雅间内是何反应,今夜也注定有人会为她倾倒。 人群兴致高涨,纷纷叫价,都想将花魁据为己有,一睹真容。然而最终还是抵不过楼上不曾露面的燕公子出手阔绰,重金将花魁领回了自己的房间。 楼外星沉月落,鸟雀噤声,暖阁内推手含情,乐音靡靡,镶宝紫檀琵琶换了主人,在花不与怀中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音色。 房间内的香烛熄了一半,香炉中腾起袅袅烟雾,晏谨饮尽杯中酒水,带着几分醉意眯起眼睛打量花不与。 灯火明灭,花不与面上笼着一层薄纱,几缕发丝垂在脸侧,形成浅浅的阴影。鬓边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晃着,晏谨揉揉眉心,举手投足的某些瞬间,她的身形仿佛会与某个人重合。 “你过来。” 乐声中止,花不与放下琵琶,顺从地来到他面前福了福身,娇滴滴的声音分外惹人怜爱:“奴家花不与,见过公子。” 温柔乡,总能叫人沉迷懈怠。 “挽香楼的花魁,果然非比寻常。”晏谨凑近了些欣赏,忽然抬手扯掉了她的面纱,与此同时,罩在外头的纱衣滑落,香肩袒露,只剩银白色的宽片锦缎裹着酥胸,裸露的肌肤柔润细腻。 花不与颦眉微惊,转而巧笑着投入晏谨怀中,就如妈妈教的那样,眉目含情勾人心魄,举手投足万种风情。 绯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隔壁雅间,听琵琶音止,欢好声起,最终一切归于静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上的更漏流尽时,绯云终于起身,在两个房间相接的地方推翻了烛台,之后三尺绫罗悬于高梁。 晏谨的身体软绵绵地陷进层层堆叠的绫罗绸缎,颈侧一道狰狞的刀口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花不与吃力地从一片狼藉的软榻上挣扎起身,伏在地板上,手指蘸着血,勾勒出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这一生,有过穷困潦倒,享过金玉繁华,穷乡僻壤非她所愿,挽香楼苑难以托身;她遭过白眼,也受贵人帮扶;她抹掉了红袖的影子,如今……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琵琶倒在火光中,“铮”地一声琴弦尽断,点点红梅在其上绽开。 ……短短数月,又亲手杀死了花不与。 今夜注定无眠,挽香楼失火,皇宫内也乱作一团。 起先守夜的宫人半夜发现寝殿空无一人,寻遍了整个东宫都没能找到太子的踪影,之后便是晏谨贴身侍奉的小太监传话回来,说太子殿下被压到了挽香楼倒塌的房梁下。一群人惊慌失措地赶到挽香楼时,火早就灭了,晏谨也满身黑灰地被挖了出来,只是早已没了气息。 第122章 天快亮时,故岑得到消息,急忙赶过来通知晏谙,推开门竟发现王爷就坐在桌边,衣裳没解,案上的蜡烛燃到了底,只剩下烛台内凝固的蜡泪。 他微讶道:“王爷一夜没睡吗?” “京城就要变天了,”晏谙在故岑推门前便知道事已经成了,他扯了扯嘴角,“孔令行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一觉醒来,竟是这样变了天吧。” “消息传进了皇宫,也惊动了皇上,”故岑说,“丞相急递了帖子,进宫见皇后去了。” 皇后惊闻噩耗时还满是不信,直到见到了晏谨被抬回来的尸体才彻底陷入了崩溃,抱着尸首不允许宫人入殓,最后哭昏过去才被送回宫。孔令行到时皇后已经醒了,发了疯要去见太子,宫人跪了一地。 孔令行让宫人全部退下,耐着性子劝慰半晌,见皇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冷下脸喝道:“够了!没了太子,你也还是大启的皇后,别失了身份!” “身份?”皇后呆呆地望着孔令行,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憔悴地仿佛变了个人,全然瞧不出平日里半点威仪。 “兄长,什么身份?没了谨儿,我还有什么身份?!”她嘶声冲孔令行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皇上下旨,秘不发丧!谨儿贵为储君,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仪都不能有!那个教唆谨儿跑出宫的奴才竟然只是被乱棍打死,他竟然只是被乱棍打死!” “皇上为什么下旨秘不发丧?!”孔令行额角青筋暴跳,“挽香楼昨晚才死了一个人,那么多人都看着,这个时候举办丧仪,是要昭告天下堂堂太子被暗杀在青楼里吗?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丑闻!还有,他是被奴才教唆出宫的吗?那是皇上保全最后一点皇家颜面的借口!分明是他自己贪恋美色,只是一个花魁便被勾引得不知轻重,是你平日里太过溺爱,才将他宠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的模样! “我警告过他多少次,朝局动荡不要轻举妄动,他什么时候听过?我告诉过你多少次,管好太子,皇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皇后几乎被吼蒙了,挂在面颊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了,扑上去拽着孔令行的衣袖,“……皇兄,谨儿是遭了谁的算计、被何人所害?” 贤妃也被从睡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到偏殿去看怀王妃留下的小世子是否安好,见晏曦安安稳稳地睡在襁褓中,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太子死得太过蹊跷。”贤妃和身边的宫人说。接连痛失一双儿女,若非还有晏曦在她膝下需要她庇佑,贤妃险些就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随兄妹两个去了。 “听说,确实不是巧合。” 贤妃抬眸,听宫人说道:“许院正去验过尸,太子是死于颈上的那道致命伤,而且也有人看到,血染红莲,死后焚尸,是红莲教的杀人手法。” 作为院正的徒弟,许太医虽然年轻,但医术绝佳,加之又曾在洹州府的疫病中立过功,是以太医院院正告老还乡之后,便由他接任了院正一职。略一思索,贤妃道:“你现在就去将许太医叫来,就说本宫忧思过度,难眠伤神,劳他亲自跑一趟。” 宫人没有多问,应声去了。 贤妃望向窗外,天光微明。 让另一个母亲也尝尝丧子之痛是什么滋味,这样的话或许太过恶毒,可是皇后,你难道就能保证谦儿的死,跟你们孔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晏谙设的局,还有皦玉算出的那个将死之人是太子呀,不过我看评论区好像没人猜到晏谨…… 第72章 临终言 许太医前脚刚从贤妃宫里出来,后脚又听闻皇后娘娘昏迷不醒,被叫了过去。 隔着手帕替皇后搭了脉,许太医对孔令行道:“太子殿下薨逝,皇后娘娘伤心过度,情绪起伏太大,这是心病,下官也没什么别的好法子,只能开两副安神的药,让人给娘娘服下。” 孔令行却道:“许太医来得这样快,不是从太医院来的吧?” “回丞相,下官的确是从贤妃娘娘宫中来的。”不用他接着追问,许太医解释道,“自从怀王殿下和宣诚公主相继离世,贤妃娘娘忧思伤神,一直郁郁寡欢,皇上也曾亲自下令要下官时时照看,即便娘娘不传唤,下官也是要定期前去查看的。” “既如此,还真是辛苦了许太医。” “都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许太医微微垂了首。 “要说这满宫之内,还真是只有许太医的医术最叫人放心,否则皇上也不会派你救治太子。只可惜你虽为医者,却无起死回生之术。许太医,你是检查过太子的尸首的,太子虽然死于刀伤,然在此之前可有被下过迷药或吸入迷烟?” 榻上,皇后的指尖蓦地收紧。 相似的问题,半个时辰以前在贤妃宫中,也有人这么问过他。许太医定了定神,笃定道:“太子昨晚是有些醉酒,但确实没有任何中毒的异样痕迹。” “是这样吗?”孔令行转身凝视着他,“许太医,事关储君,你当真查清楚了吗?” “下官敢以医术及性命担保,绝对没有。”许太医毫不动摇地直面他的视线,之后又垂下眼眸,依着礼数对孔令行拱手,“太医院皆是杏林高手,究竟有没有中过毒只消一看便可知晓,丞相若是信不过下官,尽可让别的太医去查看!” 第123章 孔令行没有说话。 许太医心头一阵阵发紧,手却仍稳稳地端在身前,直到孔令行亲自扶他。 “许太医言重了,你身为院正,统领太医院,连皇上都对你的医术最为放心,我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是太子实在去得太过突然,娘娘又难以承此丧子之痛,是以多问了几句。”他收回手,似是喟叹,“太子殿下已然入殓,棺椁已合,便不必为了这些没有根据的猜忌扰他安宁了。” 许太医告退后,皇后坐起身,听孔令行道:“许太医这里,只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皇后一把扯开帐子,还要追问,孔令行见状,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我已经派人到挽香楼查看了,不过既然已经事发,我们又发现得这样晚,只怕很难再从那堆断壁残垣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连那个一并死在红莲教刀下的花魁,也只是老鸨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的,一直秘密养在楼中,鲜少与外界接触。” “那谨儿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皇后忍不住提高声音,“他分明不是被红莲教刺杀!” “太子自然不是被红莲教所杀。”孔令行头疼地皱了皱眉,涉及皇室丑闻,瑞昌帝想来不会有追查到底的意思,日后出殡也不过是寻个暴毙之类的由头昭告天下。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要怪也只能怪晏谨自己。 “太子的仇定然有机会去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为日后早做打算!” 瑞昌帝膝下子嗣本就单薄,老年又接连丧子,终于遭不住打击病倒了。许是意识到自己已是风烛残年,瑞昌帝将晏谙召入宫,在病榻上交予他监国之权。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重托。” “有你这一句话便足够了。”瑞昌帝仰面躺在榻上,重重叹着,“朕知道,朕这一病,就难再起身了。” “父皇别这么说,太医院俱在,许太医妙手回春,”晏谙垂眸,“您的病会好的。” “妙手回春也不是大罗神仙,天命已至,朕不是不信天命之人,已在位三十余载,比朕的父皇当年在位得还要久些,如今也是时候将大启,将这山河,交到朕的儿子手里了。” “那父皇将山河交予儿臣,其实是无奈之举吗?”晏谙其实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可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想将这句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问出来,给它找一个最真实的答案。 话音一落,他就像是不慎出口一般,飞快地道:“儿臣失言,父皇只当没听过这话吧。” 许是今时不同往日,瑞昌帝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笑了笑,笑得有些无奈,还有几分落寞,“不怪你会这么想,是朕的错处。” “儿臣不敢。” 瑞昌帝盯着床帐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在追忆,“朕从前年少时也委屈过,觉得朕的父皇实在不称职,朕以后可不要像他一样。可后来朕也做了父皇,也才惊觉坐在这个位置,实在是有太多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到头来,也不曾比他强上多少。你的两个兄长都……” 提及痛处,瑞昌帝苦笑着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们了。可要说是无奈之举,实在是委屈了你。若非将这么多事情交给你去做,朕也不曾发觉你是明珠蒙尘,论本事能力,或许竟是你们兄弟中最强的那个,从前怎么就不见你显露出来分毫呢?” 不曾显露出来分毫吗?前世他还真没有藏拙的觉悟,年幼时也曾将大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从中选出最好的一幅跟其他人的一起呈到瑞昌帝案前。结果呢?他写了半宿的那张字被盖在两个兄长的字底下,瑞昌帝没有看见。 后来晏谦死了,他立于城楼,见饿殍遍地,觉得自己生在皇室身为皇子,需担起责任为他们争上一争,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人庇佑,最终落得个惨死别院的下场。不知道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瑞昌帝得知自己的死讯,会不会像现在一样悲痛之下缠绵病榻? 躲避着他的目光,晏谙只是道:“两位兄长光芒太盛,儿臣不敢争锋。” “光芒太盛,”瑞昌帝咬着字眼,“朕也曾有过一位锋芒极盛的兄弟,” 是祯王,晏谙瞬间就想起来了晏谦给他提过的这位老王爷。 “孔令行是朕亲手养出来的祸患,可这也并非朕的本意。”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最后忠告也好,前车之鉴也罢,那些龌龊与丑闻已经不需要再瞒着他了。老皇帝撕开自己的伤疤,将那些过往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算是尽到了对新帝的教导之责。 “不同于你手中的都察院,在朕登基之前,获得了来自两个家族的助力,一个是端平侯一脉,另一个就是以孔令行为首的,孔氏一族。孔令行是你皇祖父亲自给朕选的伴读,也是他劝服了他的父亲,让孔家入了朕的麾下。当时的孔家虽也与几个世家联合,却远没有到达如今的强盛程度。 “后来朕如愿登基,孔家是功臣,孔令行自然也成为了朕最为信任的重臣。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朕发现孔家正在吞并剩余世家,用不了多久,朝中就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于是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发生,朕开始削他的职。 “朕当时毕竟年轻啊,你知道朕最怕的是什么吗?”似是觉得荒谬,晏谙听到瑞昌帝皱着眉轻笑了一声,“朕最怕的居然是他跑到朕的面前来,搬出我们两个年少时的情谊,拿出孔家曾经的功劳,质问朕为什么要这么不留情面,为什么要疏远他、打压孔家,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这么做。” 第124章 晏谙没有插话打断瑞昌帝,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大抵知道孔令行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帝王家的情谊本就是最轻贱的,他这个时候到瑞昌帝面前拿出那些情谊说话,瑞昌帝或许会因为愧疚之心而放弃打压,但是这种事难道不会有第二次吗?当帝王再度起疑,当容忍重新达到界限,第二次出手只会比第一次还不顾情面。 “朕为他找了许多理由,朕想,这也许非他所愿,只是他父亲的意思,他无法阻拦。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漠北出兵了,领兵之人是漠北王古赤那。于是端平侯带领敕令军出征迎敌,那场仗打了好久,久到京中已经有人等不及了。祯王生出了不臣之心,朕让东厂暗中调查,却得知朝中竟有将近半数官员有追随之意。” 瑞昌帝用力闭上了眼睛,他仿佛被带回了回忆里的那段时间,疲惫极了。 “朕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向孔令行求助,亲手……将他扶上了丞相之位。世家以孔家为首重新凝聚,祯王被外放出京,直到尘埃落定,朕堪堪回神之时,许多事已经脱离了朕的掌控。朕以为能在传位之前解决掉这个祸患,如今看来……还是要把这个祸端留给你了。” 晏谙抬眸望着瑞昌帝,他注定没办法彻底铲除孔令行,因为孔令行最大的底气不是相位,也不是世家,而是太子啊!只要太子在一天,只要太子还这么不思上进依赖丞相,孔令行就不会倒。 但是现在太子不在了,大启是否就能够拨云见日、迎来摆脱孔令行和世家的时机了? “儿臣愿向父皇许诺,”晏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今日承此重任,来日必将收复失地、重振朝纲,彼时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好、好!”瑞昌帝撑着床榻稍稍起身,他的眼睛早已浑浊了,可侧身看着儿子时,其中仍闪过点点微光,“好一个山河永固!去罢,朝堂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不必再来了。” 晏谙叩别瑞昌帝,在他的注视下缓缓退出寝宫,那是瑞昌帝的视线第一次在他身上停留如此之久,也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话说69章它是不!全!的! 第73章 山陵崩 奉旨监国,虽未被正式封为太子,履的也是太子之责,晏谙便不必再回衡王府,而该入主东宫了。 许是荒淫过度,晏谨虽有姬妾无数,膝下却并无子嗣。如今过世,除去太子妃,东宫其余女子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晏谙在书房里批奏折,女子的哭喊声便从外头遥遥地传过来,他笔尖一顿。 故岑见状以为晏谙是有些于心不忍,便道:“这些女子要在今日被全部带离东宫,是不是扰了王爷了?属下过去吩咐他们快一点……” 晏谙摇了摇头,“花不与的尸首叫人收敛好了吗?” 故岑道:“王爷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隔壁间还发现了另一位女子的尸体,不知是不是被火势牵连,也一并安葬了。” 晏谙皱了皱眉,“挽香楼还有别的伤亡吗?”不应该再有人死于这场变故当中了。 “除此之外,没有了。” 晏谙又低头看奏折,耳边还是会传来女子哀求叫嚷的声音,明明用的是蓝批,可那字迹落在眼底,让他总是记起唐鸿汝的那封血书。 出了一会儿神,意识到自己此时无心批阅,晏谙干脆搁了笔,“皦玉还在府上呢?他那身占卜的本领别浪费了,回头给他传个消息,叫他去钦天监吧。” “属下会转告他的,只是……他好像病了。” “病了?”晏谙意外道,“什么时候的事?”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明明还一切都好。十几岁的年纪,本该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怎么说病就病了。 “就前些日子,也请了大夫去看,说是病得不重,只是一直不见好。”为此,故岑还专程去探望过他,皦玉自己倒是看得开,瞧着并未放在心上,乐呵呵地说死不了,就是麻烦,得养养。 晏谙忽然记起那晚在烛光下旋转的铜钱,以及少年准到可怖的预测。 “你说,他预知生死祸福,提前知晓了那么多事,真的不会有什么代价吗?” “王爷忘了吗?”故岑忍不住道。 “什么?”晏谙还真没印象了。 “他说过的——擅改别人命格要遭天谴,光算出来就够他大病一场了。” 晏谙监国半月有余,瑞昌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医院使出了浑身解数,汤药一碗接一碗地奉上去,却依旧见不到什么起色。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时候快要到了。 黄昏时,瑞昌帝从昏睡中醒过来,见寝殿无人,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孤寂之感,哑着嗓音唤了几声,外头候着的魏兴听见动静连忙进来。 “皇上,您醒了。”魏兴凑在瑞昌帝身边商量,“许太医开的药早就熬好了,一直在灶上温着,奴才叫人端来服侍您喝了吧?” 瑞昌帝却摇了摇头,只问丹药可有剩余。 魏兴不敢说没有,劝了几句,见瑞昌帝执意如此,也只得取了一丸伺候他服下。然而这些所谓的灵丹妙药根本发挥不出什么效用,瑞昌帝的面颊已经浮现出青灰之色,连嘴唇都泛着乌青。 “衡王殿下将朝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娘娘和后宫嫔妃也都来探望过您,奴才怕扰了皇上休息,自作主张没叫他们进来,娘娘们在外头候了片刻便回去了。”魏兴揣度着瑞昌帝还在意的人和事,闲聊似的将这些讲给病榻上的人听。 第125章 “贤妃、贤妃呢?”瑞昌帝忽然问。 魏兴一顿,转而道:“贤妃娘娘也记挂着您呢,皇上,您可得早些好起来。” 瑞昌帝听他这么说,便知贤妃在他生病期间并不曾来过,沉默良久,他幽幽叹道:“你去,将她召来吧,朕想再……见见她。” 魏兴应了声,出去找人传召。瑞昌帝扭过头,没有人敢在帝王的寝宫外头大肆喧哗,于是这里常年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寂静,平日里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瑞昌帝此刻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感受到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他恍了恍神,时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再回神已经是大半个时辰过后,是魏兴弓着身子轻轻说贤妃到了。瑞昌帝精神不太好,隐约瞧见贤妃后边还跟进来个宫女,端了一壶酒,放下之后便跟着魏兴退出去了。寝殿内只剩下帝妃二人,贤妃远远的对着病榻福了福身,“皇上宣臣妾来所为何事?” “朕病了……大半个月,”瑞昌帝已经很虚弱了,一句话喘了又喘才讲完,“怎么、怎么一次都不见你来过呢?” “臣妾不懂药理,自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贤妃垂眸,面无表情,“再者皇上从前身子康健时也曾一连数月未曾踏足臣妾宫中,臣妾惶恐,不敢擅自来见。” 瑞昌帝忽然剧烈地咳起来,魏兴在寝宫外头听着心焦,又不敢进去打搅。 贤妃视而不见,漠然转身顾自斟了一杯酒,直到瑞昌帝自己咳完了,才道:“皇上还没尝过吧,这是棠儿走之前亲手酿的,是她要留给她父皇的那一杯。” 躺在榻上的瑞昌帝努力侧着头,睁大眼睛盯向贤妃手中那杯桃花酿。 “皇上别怪臣妾拿出来的太迟,臣妾原本以为能等到棠儿省亲回来,由她亲手奉给您这杯酒,没想到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这酒臣妾从前尝过,入口甘甜,只是不知放了这么久,味道有没有变,只可惜,方才魏公公还提醒过臣妾,皇上在病中不宜饮酒。”贤妃说罢翻转手腕,在瑞昌帝榻前将酒水倾倒在地。 “你……你……”瑞昌帝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喉中梗着的一口浊气,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去的帝王恨透了自己如今的这副样子,额角青筋暴突,偏偏越是气极越是说不出半个字。 贤妃没有靠近,自然也看不清楚瑞昌帝眼中的神情,只冷眼瞧着病榻上的人挣扎。“皇上别怪臣妾将酒祭给了旁人,臣妾夜不能寐,闭上眼就能听见棠儿的哭声,看到谦儿惨死的模样,还有臣妾的两个兄弟,也总是在梦中质问臣妾当初为何选择了您,让敕令军埋骨沙场、不得归乡。” 指尖微微颤抖,贤妃攥紧手中的酒杯,双目通红。她怨啊,当初大启明明有实力一战,是瑞昌帝畏缩求和,逼走了她的女儿;后来战事告急避无可避,她只能无奈送走了儿子……还有当年的默许,整个侯府只剩下了端平侯一个人,老侯爷是为了保全深宫中仅剩的女儿,才选择不再追究,退于文臣之后忍气吞声。 “您这皇位底下,埋的是我一双儿女的尸骨,溅的是端平侯府的鲜血,敢问皇上,臣妾不该怨吗?” 泪水蓄满了眼眶,贤妃强忍着没有掉下来一滴。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瑞昌帝微弱的声音:“对不住……你……” 贤妃脚下一顿,手中的酒杯滚落在地,一行泪霎时划过脸颊。 许太医匆忙赶到时,瑞昌帝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给瑞昌帝施了针,转过身摇摇头,示意魏兴去请晏谙。 朝中重臣被急召入宫,披着惨白的月光齐齐跪在殿外,万物噤声,只余月亮残缺着悬于夜空。 天亮前,殿内终于传出动静,众官员心一沉,便听由魏兴起始,一声声向外传递“皇帝驾崩”的沉痛呼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大启的惯例,新皇需在灵前即位,孔令行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哭声,不自觉绷直脊背,闭上眼睛等待着。 不多时,晏谙手捧早已拟好传位诏书缓缓走出宫殿,无需多言,看到圣旨的那一刻,以孔令行为首的众官员便先后叩首,齐呼“参见新皇”。 丧钟已经敲响,凝重肃穆的钟声回荡在整个京城。晏谙的视线掠过面前跪着的数道身影向远处眺望,在宫墙的尽头,天际泛起一丝白光。 第74章 明宣帝 帝王驾崩,葬入皇陵的流程极为繁琐,晏谙作为继任者为表孝道,每一个环节都要亲自参与主持。瑞昌帝下葬之后,服丧期也到了尾声,晏谙带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拜祭宗庙,礼部选好了吉日,新皇的登基仪式不日便要举行。 时间就在忙碌中过去了月余,转眼到了登基大典的前一夜。 宫中不比府里自在,在衡王府时,晏谙尚可半夜跑到故岑的房间去,如今在皇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再加上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晏谙已经许久没好好陪过故岑了。原本故岑的意思是要他今晚早些休息,明日登基大典且有的忙,晏谙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又将守夜的宫人赶远了些,才终于让故岑勉为其难地答应留下来。 “我大概是第一个不是帝王还能躺在这里的男子吧。”故岑面朝上盯着床帐,喃喃道。 闻言,晏谙扑哧一声乐了,偏过头去看他,“原来你一直不答应陪我睡觉,是因为这个?” 第126章 也不是,故岑暗暗想。 晏谙翻了个身,故岑以为是要抱他,想了想没躲开,还往他这边侧了侧身子,没想到晏谙却蜷起来拱到了他怀里,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反应了一下,故岑摸了摸晏谙的后背,轻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晏谙没抬头,声音闷闷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贴在故岑身上,呼吸间能嗅到一股特殊的香气,不是熏香,也不是皂荚,单纯就是独属于故岑身上的气味,淡淡的,说不上来怎么形容,闻到时却莫名安心。 奔波忙碌了这么多日,晏谙觉得自己没有一刻是真正休息的,明明七八个时辰之后的登基大典上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可这一刻,他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就是松懈了下来,脑海里也跟着放空了。 很快,晏谙就抬起头,在故岑的目光中松快地笑笑,“正好今天适应适应,以后都睡在这。” 故岑想都没想便道:“那怎么能行!” “那怎么不行?”晏谙眸中划过一抹危险的眼神,作势质问道:“除了我身边,你还准备睡哪去?嗯?” 故岑眨眨眼睛,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想到明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故岑打算提醒晏谙睡吧,不料话还没说出口,窗外便闪过一道亮眼的白光,紧接着滚过隆隆的雷声。 故岑立刻坐了起来,紧张地盯向窗外:“要下雨了?” 似是验证他的话,外头响起呼呼的风声。 “夏日骤雨,没什么好稀奇的。”晏谙这么说,却也跟着他起身,两人来到窗前,一阵狂风刮过,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砸下来。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怎么说下就下,这雨若是不停,一直下到明天早晨,耽误了登基大典可怎么好?”故岑有些着急。 到时候不仅仅是仪式延迟,弄不好还会被有心之人拿来诟病造谣。 “日子是礼部和钦天监一起定下来的,皦玉也没说什么不是?他算得那么准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说不定雨过会儿就停了。”晏谙宽慰道。 说话间疾风大作,暴雨如注,晏谙凝视着窗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重生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势滂沱。 原来从他重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目光不自觉地转向故岑,对方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惴惴不安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晏谙眸光中掺杂的各种复杂情愫。 “不行,我还是去问问皦玉……”故岑不放心,准备套上外衫出去一趟,谁知刚转过身便被晏谙拉住手腕,无奈地笑笑:“别去了。” 故岑还想说什么,却被晏谙捞进了怀里,“别走,让我抱抱你。” 晏谙原本只是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然而真正抱住他的时候,他却无法克制地想将人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耳边是暴雨泼洒的声音,他闭上眼就是刀光剑影,是故岑浑身浴血的模样。 但故岑张开双臂,同样用力地抱住了他,对他说,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他穿着干干净净的寝衣,完好无损地被抱在怀里,身上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有淡淡的香气。感受着这样安稳的存在,晏谙渐渐放缓了呼吸,心中有了着落。 “从,将你调到我身边那一日开始,我便一直为了今日筹谋着、规划着。经历了那么多人事变迁,我如今终于走到了这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这个位置好沉重。我还总是觉得不真实,我曾无数次怀疑,老天爷是不是选错了人。”晏谙眸中迷离了一瞬。 故岑将手掌放在晏谙心口,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老天爷不会看走眼,您自当属于这里。” 世家贵族,皇室君王,只有晏谙怀着一颗容得下万千苍生的心。 “我站到了这里,却不会止步于这里。距离我向父皇的许诺,还差很远一段路程。”晏谙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那一刻,眼底一派清明。 故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当晏谙踏上这个位置,就会拥有扭转一切的权力,故岑坚信他将迎来与瑞昌帝截然不同的局面,不管这条路有多长,他都不会孑然一身地走下去。 翌日是钦天监算出来的黄道吉日,晏谙天还没亮就被叫起身,原本他没想惊动故岑,打算小心点抽出手臂,没想到他还没动故岑就先醒了。 “什么时辰了?”故岑还有点迷糊。 “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准备。”晏谙试图哄睡。 “不了,我也起。”故岑带着睡意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望向窗子,“雨停了吗?” “停了,”晏谙失笑,“别是一晚上满脑子记挂着这个。” 故岑这才如释重负,还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昨晚听着雨声入眠,他睡着之前还在揣测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晏谙却忽然伸手,将他面向窗子的脸扭向自己,故岑还没彻底清醒的脸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以后睡觉,脑子里应该想着搂你入睡的人。” 约摸是刚醒,故岑还有点反应慢,先蒙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红了。 “今日开始就要正式称您皇上了,快别开玩笑,赶紧起身吧。” 晏谙满眼笑意,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先起身更衣了。故岑在榻上用手背贴了贴脸,好烫,之后一脑袋砸进锦被里,吸了两口气,收拾好表情若无其事地跟着起来。 第127章 看来不知羞这种事上,他还得多跟他家王爷……哦不,皇上学学,不然每次面红耳赤的都是他。 典礼的冕服繁冗华贵,金线密织的繁复花纹一直延续到袍角,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以睥睨众生之态盘踞着,为年轻的帝王增添威仪。故岑在一旁静静端详,只觉得这一身龙袍将晏谙身上与身俱来贵气尽数展现了出来。 腰间最后一块配饰挂好,晏谙转过身抬了抬手臂,笑着问故岑:“怎么样?” 视线由衣饰移至晏谙的眉眼,人还是那么熟悉,身上的气质却变了,故岑道:“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宫人捧着冕冠上前,晏谙却不要他们替自己戴,只说放在桌上便好。他转而看向故岑,后者会意,浅笑着上前,如从前无数次在王府中一般,一寸一寸为他抚平衣上褶皱,之后端起冕冠。晏谙稍稍矮身,故岑则踮起脚尖,郑重地为他戴好扶正,收手时,他听到晏谙在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虽轻,却沉稳真切。 “我爱你永远不变。” 冠上的珠玉轻晃,明明早已动情,却仍能听见心弦碰撞的声响。 宫门敞开,晏谙大步迈出宫殿,故岑则长久地注视着他颀长的身形。 从前晏谙只当个闲散王爷,他愿一生侍奉左右;后来争那九五至尊,他便持矛握盾,誓死护卫;如今他的帝王要荡平内忧外患、整顿山河,他必金戈铁马上阵杀敌,令四方来贺、八方来朝。 群臣早已候于阶下,当晏谙的身形出现在最前端,今晨第一缕霞光冲破云层,绚烂的光芒尽数倾洒在年轻的帝王身上,冲破云层的五爪金龙反射着耀眼的光彩。文武百官跪地叩拜,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震彻云霄。 新帝登基,改元明宣,万象更新。 这日退朝之后,晏谙在御书房批奏折,他初登大宝,这些折子半数以上都是从各个地方递上来的问安道贺,满纸夸耀祝词,耗时耗力还半分用处都没有。晏谙看得不耐烦,打开一份见又是这些空话,丢到一旁时多瞥了一眼,忽然注意到那落款是祯王。 晏谙又把折子捡了回来,他这个皇叔…… 思绪被打断,是魏兴隔着道帘子在外间请示,说丞相在外求见。晏谙合上折子,让人进来了。 “臣孔令行,参见皇上。” “丞相平身吧,”晏谙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孔令行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些按耐不住。“丞相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皇上登基不久,加上年纪尚浅,有些规矩不清楚也是自然。先太师傅明海被先皇罢职在家,礼部尚书又不敢直言谏圣,只好由臣来承担起教导之责。” “哦?”晏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丞相不妨直言,朕何时不懂规矩了?” 若是换做其他官员,听到这句话时便该仓皇下跪了,但孔令行从前在瑞昌帝面前尚能倨傲成那个样子,面对晏谙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 “御史既弹劾百官,也承担着正君主言行的职责,然而这段时日御史台谏言的奏折,几乎全被皇上留中不发,臣斗胆,敢问皇上此举何意?” 这段时日,各方呈上来的有半数是无用的问安奏章,剩下的那半数就是出自御史台的弹劾奏折,这群言官言辞恳切,倒像是晏谙有天大的罪过似的。对于这批折子,晏谙一视同仁,尽数留了下来。 “朕留中不发,自然有朕的道理,御史台若真有什么不满,那也是该由御史中丞出面,”晏谙轻飘飘地笑笑,“而不是劳动丞相。” 御史台早就被划给丞相所辖,这是朝中默认的事情,晏谙却将此作为对孔令行的警告。不过这位新皇的“野心”明显不止于此,孔令行已经不在乎了,他今日来与晏谙对峙,为的不是御史台,而是身后的世家。 第75章 暗流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孔令行规劝的意图可谓是堂而皇之,“即便皇上要实行新政,也要等到第二年。而今您登基不过月余,却对朝中曾得先皇器重的老臣不留情面,惹得满朝上下惶恐不安。长此以往,不仅不利于朝纲稳固,记载于史书之上,也只会让后人觉得皇上不遵孝道。” 只要拖到明年,孔令行眸光沉了沉,只要拖到明年,这个因为太子的鲁莽而犯下的错误就会被纠正,到那时一切便都能重回正轨。 晏谙的目光落在孔令行身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味道,眼底的冰冷一闪而过。 “朕倒从未想过丞相还有这一层顾虑。只不过荡清红莲教余孽是父皇的遗愿,朕大力追查应该是彰显孝道才是。而追查红莲教是早在朕还是衡王时父皇便交给朕的差事,红莲教一日不除,便一日人心惶惶,于情于理,朕都不应该再拖下去,而要尽快还百姓们一个安宁。至于,丞相说朕不敬重朝中老臣,”晏谙游刃有余,“德高望重者,朕自然敬重,可朕吩咐都察院查办的这些,都是与城西的古玩铺子有染的。丞相不会忘了吧,那是与红莲教交易的地方。” 孔令行冷笑,愠怒道:“只是在铺子中买过几件古玩,便成了与红莲教有染了吗?!” “此事事关重大,自然是宁可错抓不能放过,不过丞相大可放心,若彻查之后证明这些官员身家清清白白,”晏谙有意无意将“清白”二字咬得极重,意味深长,“那朕自然会放了他们,还会稍作补偿以示安抚。” 第128章 红莲教早就在那个道观中全军覆没了,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也不可能再有能力掀起什么风浪。荡清红莲教余孽,只不过是晏谙要进行第一波世家清劫打的幌子,这些官员与红莲教可能没什么关系,但一旦进了大狱,任谁都不可能在层层排查当中清清白白,晏谙是一抓一个准。 孔令行怎会不明白他打得什么算盘,晏谨究竟是死于谁人之手,晏谙比谁都明白,他气得拂袖:“皇上怎可如此儿戏!” “朕可一点都不儿戏。”晏谙与他虚与委蛇够了,声音倏地冷了下来,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无所谓撕不撕破脸,他与孔令行连表面的和气都不存在。 两人之间仿佛有激流冲撞。 “丞相有这个闲暇,还是早些回去,看看相府中有没有什么古玩出自那件铺子,尚且来得及趁早处理,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说完,晏谙又想起什么似的,十分好意地提醒:“八成是朕多虑了,不过丞相……应该不会与红莲教有所牵扯吧?” 这场试探已经有了结果,多说无益。孔令行盯着晏谙冷笑了一声,潦草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晏谙也不放在心上,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是魏兴进来给他添茶,端详了片刻他的脸色,之后道:“丞相如此狂悖放肆,皇上忍气吞声至此,实在是委屈。” 晏谙不喜欢他擅自进御书房,不过想来瑞昌帝时魏兴一贯有这个权力,加之从登基到现在魏兴也只是日常伺候,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此一次倒也没驳了他的面子,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他从前在父皇面前不也是这样么,父皇都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魏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仿佛放弃开口,弓着身子准备退下。晏谙见状分给他一个眼神,“有话就说。” 魏兴径直跪在地上,“有件事奴才不敢隐瞒皇上。”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呈到晏谙面前,里面是两颗漆黑的药丸,“这是……丞相给奴才的。” 晏谙捏起一丸察看,“这是父皇平日里服用的丹药?” “先帝服用的,都是由经过层层筛选的名道亲手炼出来的,这等来历不明之物,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给先帝用啊!” 想起瑞昌帝最后病情加重得极为迅速,晏谙冷哼一声,将丹药丢回匣中,“那些也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先帝的身子其实早就不大好了,只不过一直撑着不教外人看出来。逐渐感到力不从心之后,先帝便开始依赖这些丹药,平日里即便身子有什么不适,也不肯宣太医服药,而是加大丹药的服用剂量,颇有些……讳疾忌医。”魏兴眼底的悲凉慢慢浮现出来,“奴才人微言轻,虽然劝过,只是先帝从未放在心上,奴才也是有心无力啊。” “行了,起来吧。”晏谙看着跪在地上的魏兴,“你的心意朕明白了。” 孔令行前脚从宫中回来,那些因红莲教而受牵扯的家族便急不可耐地派人来问,一个两个等得心焦不已,偏偏等得天都快黑了都没能见着孔令行的影子,只能一遍一遍地催促孔修尧去请。孔修尧叫苦不迭,只好又去父亲房中询问。 “说了不见!一群没眼色的东西,平常做什么去了,这会子知道怕了?让他们都给我滚出去!” 孔令行正在气头上,孔修尧屋子都没进,隔着房门被父亲连带着骂了一顿,又硬着头皮折回前厅,好说歹说才将这一大群人送走。府上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他望着乌泱泱一群人垂头丧气地离去,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 晏谙此番牵扯甚广,颇有几分肃清朝堂的意思,谁都没有想到新帝登基之始手段便如此强硬,昨日这家入狱,今日那家被抄,家家惶恐不安,一窝蜂涌到孔令行这里寻求庇佑,可看父亲的反应,今日入宫只怕也碰了壁。 坐了片刻,孔修尧又起身往书房去,行至半道时抬起头,满天星辰在他眼底化为点点萤火。他不由得放慢脚步,朝夜空中虚虚抓了一把。 阿玉,我言而无信,让你失望了吧。你现在在哪,可还好吗? 晚些时候,故岑操练完回来,到御书房找晏谙,守在外头的魏兴见了他,忙迎上去“呦”了一声,“故大人回来了,快请进吧,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每每来见晏谙,故岑总感觉怪怪的,之前在王府里的时候,那个进去通传的人都是自己,如今在宫里一切都得重新适应。他微微颔首,推门进去了。 “臣参见皇上。” “回来了?”晏谙早就批完了折子,随意捡了本书消遣着等他,闻声有些好笑地瞧他,“又没外人,礼数这么周全干嘛?从前在府里还没这样,进宫之后总感觉你拘谨了许多。” 说罢,他扬声吩咐了一句:“魏兴,传膳吧。” “从前是王爷,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故岑想了想,给出这么个理由。 晏谙起身,走近了笑着说:“不管什么身份,都一样是你夫君,咱俩要天天在一块的,总是行礼,累不累?” 有意无意撩拨了故岑一下,晏谙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可算等到你回来,我都饿得塞了半碟子点心了,走走走,吃饭去。” 故岑忍俊不禁,边跟着走边道:“皇上饿了就先吃啊,谁还敢饿着皇上不成?” 第129章 “还真有个人胆大包天,从前追你那阵子,”晏谙回头,幽怨地道,“可没少挨饿。” 此刻已经出了御书房,左右两边的宫人都默然垂首不敢抬头,故岑不防他这般直白,低声说:“皇上快住口吧,旁人要听见了!” “听见了怕什么?”晏谙仿佛没看到故岑的窘迫似的,理所应当地道,“往后朕要昭告天下的。” 故岑不由得一愣,他的陛下在想什么? 菜上齐后,魏兴识趣地退下,晏谙见故岑不动,拾起筷子轻轻敲了他一下,“吃饭都能跑神,今天训练累着了?” 缩了缩脑袋,故岑道:“没有的事。” “要是哪日想躲懒了,就吱一声,朕给你告假,”晏谙夹了一块肉送到故岑嘴边,“军营里待腻了换个去处也行,保准你指哪就把你调到哪儿。” “现在就挺好的,臣哪也不去,倒是皇上,”故岑叼走那块肉的时候,还刻意咬了一下晏谙的筷子,“这么快就开始滥用私权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 故岑笑了两声,捡起筷子自己吃饭,过了一会儿说:“孔修尧那边还在查先太子的死因,不过应当没有进展。” “孔令行今日来找我了,若有进展,提起红莲教时他便不会对晏谨的死因只字不提。”晏谙戳着碗里的饭粒,“红莲教的杀人手法人尽皆知,哪怕死状相同,也未必能证明人是红莲教所杀,孔令行若能信了晏谨死于红莲教的刺杀,那才叫奇怪。” “挽香楼的老鸨并不知晓您的身份,花不与也已经不在了,孔修尧那边的线索大抵也是查到花不与身上的时候断掉的。”故岑说,“她的选择……为皇上免去了很多隐患。” “这世上的蛛丝马迹是抹不干净的,有些事做过就是做过,但能让对手找不到,就是干净。”晏谙低垂着眉眼,“吃饭吧。” 察觉到晏谙兴致不高,故岑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第76章 拜先生 沐浴过后,两人早早上床歇息,晏谙揽着故岑,和他提起一件事,“前太师傅明海,还记不记得?” 故岑歪在晏谙怀里点了点头,说有印象。 “傅家虽也是世家,却是贵胄中的一股清流。傅明海这个人更是一心为国,眼中容不得沙子,不愿意与孔家同流合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被世家排挤,再加上不被父皇所喜,上次又因为晏棠的事撞在了枪口上,被革职在家了这么久。论资历,他是朝中唯一一个足以与孔令行抗衡的人,要瓦解世家,少不了他的帮助。” “傅老先生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故岑也道,“皇上要给他官复原职吗?” “我还在想,太师之位品阶虽高,却到底是个虚职,手中并无实权,行事太过麻烦。可满朝上下,我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位置来与丞相抗衡。”晏谙眉心沉了沉,他为这个烦恼了一段时日了,“六部皆在丞相之下,独立于六部的也只有大理寺和都察院,难不成要将傅明海调去都察院做都长吗?” 故岑却道:“臣觉得不妥。”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说说看。” 故岑便坐起来认真道:“皇上既然是要架空丞相,那么这个位置不仅要独立于六部之外,还要高于相位——至少齐平,而且能够从丞相手中分权。”他仰起脸,“都察院与御史台职权交叠,分的是御史台的权,威胁不到孔令行。” “一个,与丞相齐平的地方?”晏谙细细思索着,既要能在帝王的授意下掌握实权,又要防止出现像丞相那个位置一样独大的情况,所以内部制衡也显得尤为重要。 “皇上不妨想想历代帝王设置丞相的目的是什么,协助君王裁决政令、出谋划策、管理六部,否则千头万绪交由皇帝一人处置,太过庞杂了。”故岑顿了顿,“丞相从来都不是分权帝王,而是与所有的官员一样——辅佐帝王。能够揽权也不仅仅是因为职权之便,而是……” 眼神交流间,晏谙接过他的迟疑,“而是帝王默认。” 故岑点点头,“所以皇上需要一个忠心辅佐的位置。” “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了。”晏谙凑近了些,“你这么聪明,想要什么奖励?金银珠宝,还是官职侯爵?” “唔……不用了吧。”故岑还在想这两样他都不需要,全然没注意晏谙此刻的眼神有多暧昧。 “也是,这些身外之物你什么时候开口都有,忒没诚意了些。”晏谙言笑晏晏,“得送你一个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只有你能得到别人想都不要想的。” “嗯?”故岑疑惑地看过去,晏谙正好顺势就吻了过来。 一吻闭,故岑面红耳赤地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声音闷闷地从里头传出来:“皇上怎么这样……”不是正在谈正事吗! 晏谙笑着逗他:“朕怎样?” “以后谁还敢给皇上出谋划策啊!” “都说了只有你有的待遇,怎么,你还想让朕亲别人不成?” 故岑自知说不过他,干脆不争辩了。 晏谙隔着被子戳戳他:“出来再让我亲一口?” “不要!” “那……”晏谙笑出声,指尖悄悄探进被子的边缘,在猛然掀起被子的那一刻道:“那朕可就进去了!” “唔!”故岑眼前一明一暗,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人堵住了唇,随即好一通索吻。 第130章 蒙着被子本就气闷,又被晏谙这么一堵,故岑直接呼吸不畅,被憋得脸都红了,不用晏谙再动手自己就掀开了被子。 又在唇边轻轻咬了一下,晏谙这才放他喘气,坏笑着说你看,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让他亲自出马。 真是坏透了,故岑盯着晏谙的脸心头愤恨,长得好看也不能消气!于是趁对方不注意一口啃上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过被子将自己蒙起来,这一次不忘将晏谙严严实实地挡在外头。 脸侧一疼,晏谙“嘶”了一声,就发现自己钻不进去了,只好一只手揉着脸侧的牙印,另一只手哄小孩似的拍拍被子隆起来的地方,“快出来,还有正事没说完呢。” 故岑于是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谨慎地盯着他,一副被骗多了不信任的模样。 “真的谈正事,”晏谙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我出宫不方便,你回头有空了替我去拜访一下傅明海。” “哦。” “哦是什么意思?”晏谙失笑,“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故岑在晏谙这里是不会存在不愿意这个选项的,但他“记仇”,又想到这一个多月来自己的别扭,于是问:“为什么是我呀?” “怎么,”晏谙扬起一边眉毛,“我……劳动不了你了?” “那倒也不是,”故岑解释道,“皇上自己不方便的话,这种事不是也应该交给魏公公去做的吗?臣这个身份……” “魏兴是大内总管,没出过什么大错,即便父皇如今不在了,朕也不能将他赶下这个位置,留着他伺候便罢了。只是这等要紧的事,还不敢交给他去做。”晏谙说罢,和他提起今日魏兴呈上丹药的事。 “他这是,”故岑皱了皱眉,“急着撇清和孔令行的关系,向皇上您示好呢?” 从前瑞昌帝全身心信赖魏兴,力不从心也好,甩手躲闲也罢,朝中无关紧要的琐事几乎都是魏兴在借着瑞昌帝的名义打理,加之东厂厂公本就有批红权,在瑞昌帝的默许下,谁都不敢说什么。现如今新帝亲政,大小事宜皆亲自裁决定夺,连伺候都不允许他时时傍身,换做谁都要急了。 晏谙冷哼一声,“朕和丞相势如水火不假,可他拿出证据阴孔令行一招,难不成朕就能对他全然信任了?”他不可能忘了前世魏兴是如何与孔令行勾结、两人联手协同皇后权倾朝野的,这样一个精明的人,会甘愿抛却野心、只在自己身边做个无权无势还不得君心的太监?反正晏谙不会信。 “既然皇上心中已有定夺,那臣明日便去拜会傅老先生。”故岑犯了难,“只是臣的官职还隶属着都察院,这个身份,见了老先生可怎么说,这得以皇上的名义吧?” “名义不名义的,总没法是以这张脸。”晏谙幽怨地恐吓,“破相了怎么办?别说去见傅老先生,明日早朝都是难题。” 其实故岑这一口咬得不算重,眼下虽然红了一片,却没破皮,到不了明天早晨便一准消了。但他愉快地觑着那两行整齐的牙印,嘴硬道:“怪得了谁,是皇上先来招惹臣的。” “胆大包天,还全无悔改之意,看来朕今晚得好好招惹招惹你。”晏谙迅速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离得这样近,故岑能看到他眸中尽是柔情,“此去见傅明海不必紧张,本就是代我走这一趟,你只需要知晓,可传君意者,唯你一人。” 傅老先生的院子不像世家贵胄的府邸,更像是出世之人的居所,四处透露着雅致的韵味。跟着引路的小厮走在青砖铺就的林荫小道上,脚下偶有几块砖石开裂出细小的裂缝,滋生出小片青苔。不远处,几丛低矮的野草贴着墙根钻出,却不显杂乱,更像是某种别具野趣的点缀。 走到尽头,带路的小厮转身作了个揖,先离开了,故岑则踩着碎石花径独自上前,终于在攀满了花藤的竹竿架下朝傅明海行礼:“晚辈拜见先生。” “府上没有外人,故指挥不必多礼。”傅明海一身墨蓝色常服,手中执着水瓢,转身对故岑和蔼地笑笑。 “先生面前,礼不可废。”故岑恭敬道。傅明海这样的三朝老臣最讲究礼数,来之前故岑心下忐忑,追着晏谙问先生有没有什么忌讳、需要注意些什么,晏谙却让他放宽心,称他不用刻意顾忌什么,都能教傅明海挑不出错处。 傅明海却笑了两声,“我已被先帝革职了,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不过是无职无权的老头子一个,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的学生,不必如此拘谨。” “今上敬重您,论资质阅历,您也担得起晚辈一句‘先生’,”故岑适时提起晏谙,“晚辈愚钝,却也懂得守礼。” 瓢里的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傅明海眯了眯眼睛,鬓边的银发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泽。他将瓢中的水倾倒而尽,娇花绿叶挂上水滴,剔透得仿佛清晨的露珠。 “走吧,到亭子里头坐坐。” “先生请。”故岑侧身,示意傅明海先行。 “许久不登朝堂,对人和事都免不了陌生许多,听闻故指挥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很得器重?” 迈上台阶时,故岑在一旁扶了一把,笑着说:“不敢当,实不相瞒,晚辈从前是衡王府的侍卫,得皇上赏识调任都察院谋了一官半职,这才有如今的殊荣。” 傅明海闻言点点头,坐下倒了盏茶,“皇上很懂得辨赏人才。” 第131章 “如今圣上登基不久,预在来年春天开放恩科,为朝堂招揽更多青年才俊。”故岑双手接过茶,“无数心怀抱负的有为之士涌入朝中,待到那时,朝堂必将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只是前路漫漫,道阻且长,眼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您……” 故岑顿了顿,握着茶杯的手稍稍用力,“晚辈今日前来,是想替皇上请先生重回朝堂。” 亭外密密地耸立着一方竹林,因为太过茂盛而遮住了大片阳光,投在亭内一片斑驳阴影。风传林而过,竹海翻涌,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沙沙细响。 “故指挥,你瞧这园中的花草如何?”傅明海忽然问道。 “被照料得极好。”故岑见他不正面回应,心下已经沉了沉,面上却不曾表露出来。 “老头子赋闲在家,如今的本事也只能做些打理花草的琐事,再多的,已是力不从心了。”傅明海起身,“劳烦指挥回去代为传达,就说臣年事已高,恐难承此重任,有负圣恩,若皇上怪罪下来,臣甘愿受罚。” 故岑有一瞬的茫然无措,他没有想过傅明海会拒绝。 傅明海是个忠良贤臣,一生公正清廉,不结朋党,不赴私宴,别的高官府上门庭若市,太师府永远冷冷清清。按照晏谙的说法,他本应该是最渴望看到大启重焕生机的那个人……烦躁和焦急一齐涌上心头,故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还欲再劝,傅明海却已经表示要送客了。 难不成这一趟要无功而返了吗? 故岑咬了咬牙,再度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诚恳道:“晚辈心中有惑,恳请先生点拨迷津。” 老先生负手而立,身形已经不再挺拔了。他注视着年轻的后生,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便免不得要多说两句。皇上……不顾满朝反对之声一意孤行,然世家之患就如沉疴难愈,此举无异于刮骨疗伤,即便或见成效,也会使得朝堂动荡、元气大伤。正所谓物极必反,操之过急只会损及自身。” 瑞昌帝曾与丞相相安数十载,期间皇室与世家相互助益各取所需,这是平衡;后来瑞昌帝动了铲除丞相的心思,于是孔令行带领世家进行了反扑,晏谦战败、城池丢失、寒门遭到构陷,种种都是权力交锋的恶果,抛开别的不谈,最后孔令行甚至动了利用魏兴给瑞昌帝下毒的心思,荒谬、难以置信,是晏氏大权旁落,是天子式微,却又何尝不是孔令行被逼到了绝处不得不采取的下策?瑞昌帝在位三十余载,皇权与世家此消彼长,尚能被人在病重时钻到空子,晏谙将将登基,尘埃都尚未落定,四方皆在观望,急于求成必会将自己陷于险境,老先生不肯点头,是为了保全新皇。 听到故岑转述的话时,不可避免地,晏谙几乎要被惊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差一点他便要轻敌了,是登基之前的计划实行得太过顺畅,是他误将孔令行想象成了晏谨,他以为晏谨死了,孔令行就丢掉了底牌,可事实上这只会让孔令行更加肆无忌惮,从此不再束手束脚。 “臣追问,世家作为毒瘤一般的存在,难道就要不管不顾,放任其继续生长下去,还是要如先皇那般,待朝局稳固再作对抗,”故岑望着晏谙,“傅老先生只说,皇上听到这里,心中自会有所定夺。” 从大启建朝至今,世家早已与这个王朝融为一体,动摇了世家,便会动摇大启的根基,受到瑞昌帝的影响,晏谙从前只想着如何与世家为敌,通过扶持旁的势力与之对抗,就像利用都察院对抗御史台,广纳寒门学子入朝对抗世家子弟,但当他站在更高的位置,应该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当如今的世家一个个没落,寒门崛起,经过几代的成长和壮大,何尝不会成为一个新的世家?但世家永远不该压过皇权,而应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皇权,晏谙要做的应该是将权力的缰绳牢牢握在手中,时而放松,时而收紧,以帝王之术制衡几方势力,方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平衡,方能使王朝长久地屹立下去。 “谢先生教导解惑,朕明白了。” 晏谙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拨云窥日,豁然开朗,得见万古长空。 第77章 奇女子 很快,红莲教余孽平反,都察院结案,明宣帝则下发一道圣旨,以听从丞相谏言为由,开设内阁,辅佐决策,任傅明海为内阁首辅。这一次,傅阁老没有拒绝。 世家仿佛迎来了喘息之机,默契地抓住机会休养生息,连同孔令行都一起沉寂了下去,满朝相安无事,大启就在这样的缄默里迎来了同样沉寂的深秋,拂晓时白霜满地,容易教人误解是落了初雪。 外头干冷干冷,只有故岑在的这个被窝是暖烘烘的,但是皇帝不能赖床,故岑也养成了跟他同睡同起的习惯,每日的朝服穿戴都不要旁人过手,晏谙原本用不着他亲自伺候,无奈拗不过,便都由着他。 系好腰封,晏谙收回张开的双臂时,顺势将他揽在怀里抱了抱,“朕在宫中等你,天冷了,忙完早些回来。” “天不冷的时候也不曾有哪日晚归了。”故岑噙着笑意小声嘟囔。除去忙正事的时候,两人成日里腻在一处,饶是如此,晏谙成日里依旧腻歪个没完。 晏谙笑着在他腰上拍了一下,松开人正欲说什么,魏兴在外间请示了一声,之后进屋来报:“皇上,贤太妃派人来传,请皇上下朝之后去一趟。” 第132章 晏谙如今还没有纳妃立后,但先帝的后宫是要加封的,皇后依律被尊为太后,曾经的贤妃自然也就是如今的贤太妃。 晏谙倒也没表现得太意外,称自己知道了,魏兴便退到殿外等候。 “贤太妃……怎么突然要见皇上?” “从前晏谦还在时,太妃就曾对朕伸出过援手,”晏谙理所当然,又或许是因为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太妃不说请朕,朕也要去见她的。” 过了早晨最冷的时候,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深秋时节,难得有这样的好太阳,宫人们便将晏曦抱到御花园里玩。 空地上铺着一块厚厚的毯子,晏曦被宫人逗得咯咯直笑,在毯子上爬了两下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只是脚下到底不稳,还没等宫人反应过来起身跟上,他便被自己绊倒在地上,嘴一扁旋即便要哭。 “曦儿不哭,来,皇叔抱。”一双手伸到面前,晏曦抬头,眼圈儿里还含着泪,委屈巴巴的,他不认得这个人,却还是朝晏谙伸出手,含着哭腔喊“抱、抱……” 眼瞧着晏曦被抱起来,魏兴惊奇道:“这是小世子第一次见皇上吧?竟也不认生呢!” 晏谙笑着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尖,逗他:“喊声皇叔来听听?” 不过这一次晏曦就不买账了,将泪珠儿蹭在晏谙衣服上,哼哼唧唧的直往他怀里钻。 晏谙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宫人,和颜悦色地道:“正是学步的时候,磕磕绊绊也没什么打紧,往后跟紧点就是了。这孩子早产,朕原还怕他体弱,如今瞧着养得很好,想来你们伺候的也都尽心,起来吧。” 说完,他又问:“怀王夫妇走了得有一年了,这孩子也快一岁了吧?” 这种事魏兴哪会记这么清楚,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忙应是,说再过几日便满周岁了。 “一岁了,是该会走了。”晏谙笑着跟小家伙打商量,“不过今儿刚摔了一跤,还要不要走?” 晏曦赖在晏谙怀里不肯下地,他如今还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字,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却懂得用行动证明今天不想学走路了。 宫人见状在一旁道:“小世子已经在外头玩了小半个时辰,想来该困了,让奴婢带世子回宫哄睡吧。” “朕正要到太妃那儿,顺道将他抱回去罢。”晏谙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怀里的晏曦。 晏曦是真的困了,小孩子说睡就睡,回宫的路上就在晏谙怀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一直回到贤太妃宫里,晏谙才把熟睡着的晏曦交给下人,自个儿见贤太妃去。 “太妃可还安好?” “劳烦皇上抽空跑这一趟,本宫一切都好。”下人上了茶之后很快退下,寒暄两句,贤太妃旁敲侧击地问:“皇上登基到现在,可有按时到太后宫中请安?” “登基之初去过几次,后来太后借口精神不好,要静静修养,避不见客,还派人传话说不必朕时常请安,因此便没怎么去过了。” 太后如今万事不理,简直像是宫中没有这个人一般,晏谙也乐得省心。没有按时过去问安是事实,若真说他怠慢松懈晏谙也认,但贤太妃今日叫他过来,怎么看都不该是为了这个兴师问罪的。 贤太妃叹着气点头,“是了,身子不好,闭门静养,宫中的太医治不好她的病,她身为太后,托兄长从宫外请大夫诊治,皇上为表孝道,也不好阻拦什么。” 晏谙听着这话的意思,不由得皱眉:“敢问太妃,哪里不妥吗?” 从宫外请大夫的事晏谙是知道的,他也叫人查了这些被召入宫的人,的的确确是民间行走的医者不假,便没有再多过问,如今看来,难不成是这些人出了问题? “皇上每日政务缠身,不知还记不记得被先帝指给先太子做良娣的何馥?” 自是记得的,怎么会不记得呢? 有了贤妃的帮助,晏谙最终没有娶何馥为衡王妃,但何馥入了东宫,却被晏谨当作了构陷唐鸿汝的棋子,那封血书,是晏谙心底抹不掉的一道疤。 “先太子薨逝,她无所出,本是要与其他人一样随太子而去的。”贤太妃用帕子掩了掩口鼻,接着道,“可她如今却好端端的活着——太后保下了她。” 何馥……晏谙敛眉思索,在众世家中,何家已经没落,自然算不上得力,与孔家的关系又不亲近,怎么看都还犯不着让太后出面保人。 “若仅仅是这么个女子,本宫也还用不着专程叫皇上抽空来一趟,只是皇上大抵还不知道,这何馥已有了身孕,是先太子的遗腹。” 所以太后瞒天过海,从宫外召进来的大夫不是给她自己看病的,而是给何馥安胎的。 此话一出,晏谙心中豁然开朗,这便说得通了,何家没有这样大的脸面,何馥也不是家中要保,而是太后要保。 暗中养着这样一胎,再联系孔令行之前到面前来为世家拖延时间的举动,不用想便知道太后和丞相怀的是怎样的心思。但晏谙只是笑了一声,状似不甚在意:“太后何必将朕想得这样小气,这可是皇兄唯一的遗腹,男女尚且不论,朕也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还能叫许太医为照看照看。” “皇上心中有把握自是最好,只是,本宫一颗心全系在曦儿身上,并不曾关注过旁人,奇就奇在这消息并非谁人有意探查得知,”贤太妃的眼神耐人寻味,“而是这位良娣过够了见不得光的日子,自个儿想法子递出来的。” 第133章 晏谙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宫人凑到贤太妃跟前耳语,贤太妃听完盯着眼前的宫人,忍不住确认道:“今日是皇上亲自抱曦儿回来的?” “千真万确。” 她当即便要起身:“那曦儿如今……” “娘娘尽可安心,”宫人忙道,“小世子如今正安然睡着,半点差池都没有。” 贤太妃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松懈了些,重新坐回椅子。不怪她如今风声鹤唳,实在是经受不得唯一的晏曦再出任何岔子了。 她勉强定了定神,喃喃自语:“但愿是本宫想多了罢……” 另一边,晏谙并不知太妃的顾虑,回了御书房便让魏兴传旨,召廉宇入宫。 第78章 抓周礼 夜色浓重,房间内一片漆黑,明明没什么光亮的影响,何馥却久久无法入眠。 被窝很凉,总也暖不热,何馥只能抱着隆起的肚子蜷缩成一团。如今只是深秋,还没到最冷的时候,等过段日子落了雪,不知这个冬天怎么过。 她如今在太后宫里,食珍馐睡锦衾,一应用度都是最好的,只是有一点孤独。太后让她安心养胎,无事少走动,偌大的宫殿只有她一个人,伺候她的宫女也总是沉默寡言,做完事便退下,从未与她聊过什么。于是她只能每日和腹中的孩子说说话,一开始还能借此打发时间,后来却连这个都不敢了。 她明明置身于这世间最繁华的京城皇宫,却仿佛与世隔绝,见不到活人,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一般。 周身越来越冷,何馥被裹在漆黑的水中,感到自己在下沉。 她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跳进湖水里,爬上来,又被闻声赶来的唐鸿汝逼得跳下去,再上来,发了疯似的要逃离,却因为肚子越来越大而不方便,脚下一绊又摔进水里。 大串大串的气泡从她的口鼻中溢出来,何馥想呼救,却只感到窒息,一直到濒死时才终于被惊醒。 何馥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发丝都被冷汗浸透,狼狈得仿佛一个真正溺水的人。房间内一片漆黑,安静得几近诡异,她忽然僵住了身子,呼出的气流变得破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无声向后望去。 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何馥被吓得丢了魂,方反应过来要尖叫,廉宇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镇定地说:“别出声,你知道的,外面有人守着。” 何馥惊恐点头。 对方确实身手了得,何馥这么个行动不便的大活人被带出来,竟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惊魂未定,手脚还有些发软,壮起胆子问廉宇:“你要带我来见谁?” 话音刚落,一旁的隐秘处便响起一道声音,对方应该是早就候在这里了,只是夜色太浓,月光又淡,是以没有被察觉。 “不应该说是你想要见朕吗?” 何馥愣了一下,连晏谙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便立刻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不住地哀求:“求皇上救我一命!” 晏谙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太后千方百计地替你隐瞒,要保你和你腹中的孩子,你却要自己暴露。何馥啊何馥,朕当真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不是的,”何馥摇着头连声否定,“太后不是要保我,她只是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要杀我!” 晏谨本就不喜欢她,落水之事后更像是彻底忘了她这个人一样,任由她发着高烧不闻不问,在房中自生自灭。何馥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昏迷不醒间也尽是噩梦,一会儿是被水淹没的窒息,一会儿又是冤死的唐鸿汝化成厉鬼来向她索命,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拼命挣扎,奇迹般地醒来时,烧也退了。 一个不受宠的良娣,就算病好了也没有活路。何馥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如愿承了宠,好容易有了盼头,太子却在这个时候暴毙身亡。 何馥彻底绝望了,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仅仅是这样就这么难;她听着别的女人凄厉的哭叫,第二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可是老天爷怜惜她命运多舛过得太苦,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她怀孕了,凭借着这个身孕捡回一条命,成为了东宫那么多女人当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盼着今后能倚靠这个孩子过上安生日子,可那日她去向太后请安,无意听到了太后和前太子妃的谈话,天就塌了。 “去母留子……”何馥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不受控制地趋于尖锐,“太后要去母留子!她说只要这个孩子过在太子妃名下,这就是太子的嫡长子、是太孙!” “一派胡言!”听到太孙这两个字,廉宇愤怒地打断她的话,“别说先帝并无此等旨意,如今皇上已然登基,这岂是她们说是便是的!” “总有办法的,”晏谙轻描淡写地道,“朕不在了,这先太子血脉可不就是了吗。” “皇上!” 晏谙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换间,廉宇就明白了晏谙话里提醒的意思——让他参与进这件事情中来,可不仅仅是将何馥带出来见一面这么简单的。 晏谙收回视线,目光继续落在何馥身上:“唐鸿汝也算是被你构陷至死,你或许需要给朕一个救你的理由。” 第134章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想活下去!”何馥慌张道,“我可以指认太后和太子妃的意图!” “你的指认起不了任何作用。”晏谙淡淡道。 何馥跌坐在地上,她这些日子因为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面容很是沧桑。她摇着头,有些魔怔地重复着:“我不是有意要害他的……我不想害他的!” 她曾经也是个怯懦的女儿家,却亲手杀死了一个人,她已经被这心结折磨了太久了,终于崩溃地哭道:“是太子逼我这么做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和他无冤无仇,我不想杀他的,是太子逼我的!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啊!为什么你们都要怪我,我忏悔,我道歉,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了……” 何馥心灰意冷,掩面痛哭,“你们到底要我怎样,非要我死了这笔账才能算清吗……” 廉宇面露不忍,神色复杂。 黑夜里回荡着女人绝望的抽泣声,凄苦又悲凉,哭声持续了许久,才终于响起另一道声音——“这笔账算不清,但朕不牵连无辜之人,也不迁怒女人。” 何馥听见晏谙这么说,心中燃起最后一丝希望。 “不过你既然求到了朕的面前,就应该会想到,你这么做会害死你的孩子。” 她身上怀着晏谨的血脉,太后不可能会放过她,何馥当然想得到,她抬手抚上隆起的腹部,喃喃自语:“我只是想活下去……” 晏谙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在离开前最后对她道:“之后来给你诊脉的大夫会保全你的性命,用不了多久,会有人送你永远离开这里。” 何家没什么好留恋的,父亲将她送入皇宫,只想着让她替何家美言,没有教过她如何保全自己。她战战兢兢直到现在,这条生路是她自己放手搏出来的。 她朝着晏谙离开的背影长久地叩拜下去:“谢皇上成全。” 几日后是晏曦的周岁,贤太妃没打算声张,但在宫中给小世子办一场抓周讨个彩头还是要有的。晏曦睡醒喂饱之后,由乳母抱着洗浴净手,之后换上贤妃亲手准备的新衣,一众人其乐融融的,都围着小世子夸赞,贤太妃望着孙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从心底里流露出些许笑意。 这边晏曦方穿戴整齐,外头便有宫人通传,说皇上到了,贤太妃尚未起身,晏谙便已经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故岑和魏兴,“朕不曾来迟了罢?” 贤太妃意外道:“皇上怎么来了?” “小侄儿的周岁宴,朕自然是要来的。”晏谙弯腰逗了逗晏曦,见小家伙笑得更开怀了,也跟着笑道,“刚换上新衣,看来朕来得正好。魏兴,把朕和故指挥给曦儿准备的礼物拿来。” 魏兴应了一声,忙端了两个锦盒上来,“周岁要戴金,这是皇上和故大人特意准备的长命锁和金手镯。” 故岑见状开口道:“一点薄礼,初次见面,给小世子图个吉利。” “小孩子周岁罢了,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想竟劳烦皇上……还有故大人来一趟,”贤太妃的目光在故岑身上打了个转,之后笑了笑,吩咐宫人:“快将长命锁和镯子给曦儿戴上。” 察觉到贤太妃探究的眼神,故岑也只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是外官,跑到后宫里来着实有些不像样子,晏谙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以为晏谙只是自己来,没成想硬是将他也拽了来,连礼物都提前替他备好了,想到这里,故岑暗戳戳地剜了晏谙一眼。 “朕刚在御书房与故指挥议完事,不请自来,太妃不会觉得唐突吧?”晏谙坐下,宫人也给故岑抬了把椅子。 “皇上这说的是什么话,正巧该抓周了,故指挥也快坐吧,一块瞧瞧这孩子今儿能抓个什么物件。” 魏兴已经退下了,趁着宫人准备的空档,晏谙状似无意道:“不怪太后要藏着不示人,这何良娣,当真是位奇女子。” 贤太妃闻言挑一挑眉:“皇上见过她了?” 晏谙笑而不答,只是道:“她怀着这胎经历先太子薨逝,到底不甚稳妥,想来过两日太后还要从宫外寻位妇科圣手照料。朕忙于前朝,这后宫事务,只怕还要劳烦太妃替朕费心些。” 话已至此,贤妃哪里还会不懂,只教晏谙放心便是。另一边,抓周的东西也都已准备齐全,晏曦被放在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前,腕上的镯子上坠着两个小铃铛,一动便会发出脆响。 “曦儿去罢,挑个你喜欢的。” 毛笔、砚台、书简、玉璋,还有小小的木马木剑等等,各个都有吉祥寓意,无论晏曦抓住哪个,一旁的宫人都备好了吉祥话等着。 在满殿人的注视下,晏曦先是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随后趴下去,两个小金玲铛摇晃碰撞,他伸出手,径直抓住了一块玉玺。 作者有话说: 晏谙:甚得朕心 贤太妃:甚要吾命 晏曦:咿咿呀呀(这个最好看!) 第79章 旷野风 自然不会是真正的玉玺,只是由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缩小版,饶是如此,对于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而言还是有些过于沉了,晏曦一下子没抓住,玉玺脱了手,他却认准了这个似的,哪怕拿不动也不肯换别的,努力地扒拉扒拉,一路将这块玉玺扒拉到自己跟前,最后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 故岑悄悄抬眼瞥去,见一旁准备开口的宫人卡了壳,准备好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半晌没说出半个字。贤太妃则是在看清那块玉玺的瞬间就变了颜色,一只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若非顾及晏谙在场,她此刻早已开口呵斥了。 第135章 是谁这样大胆,敢将这种东西放进世子抓周的物品里,还被不上心的宫人就这样摆在这里,最要命的是晏曦还偏偏抓到了这个…… 故岑抬头,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没有魏兴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 最后还是晏谙开的口,笑着上去抱起晏曦,夸他聪慧有眼光,挑了个最好看的,还说这一种物件当中,皇叔也最喜欢这个。贤太妃在一旁听着,脸上的表情差一点就绷不住了。 玩了半天,瞧着晏曦的模样也累了,晏谙便也没多留,带着故岑先离开了。晏曦由乳母抱下去睡觉,贤太妃则揉着额角打量桌上的玉玺。宫人在她跟前说,他们准备拿给世子抓周的物品当中,根本没有这个玉玺。 贤太妃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道:“今后少让曦儿在皇上跟前露面,这段时日也少带他出宫罢。” 第一次,贤太妃在宫中待了这么久,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心思如此难以捉摸得透。 从贤太妃那里离开,天气正好,两人便顺道去御花园逛了逛,魏兴领着一众宫人隔着一大段距离,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皇上自己来,就别带着臣了。”和暖的阳光迎面照在脸上,故岑舒适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深秋为数不多的暖意。 晏谙侧过脸端详他的神情,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倒像是故岑整个人散发着一层柔光。 “你不喜欢小孩子?还是不喜欢晏曦?” 故岑扑哧一声乐了,眯起眼睛看向晏谙,“皇上想哪去了?世子很招人喜欢,臣还有个小外甥,比世子大上两三岁,若非不常能见到,臣定要日日将他带在身边玩。” 那看来是挺喜欢小孩子的,晏谙将他这话记在心里。 “只是啊,臣是外男,私入后宫未免太不像话了些。”想到后宫,故岑悄悄移开了视线,没有让晏谙瞧见眼底划过的落寞。 晏谙却道:“不是私入。” “嗯?” “这不是有朕的授意和陪同吗?”或许还有私心作祟,他想让满宫都看见故岑,在这皇城之中,只要是他晏谙能踏足的地方,就没有哪里是故岑去不得的。 故岑便失笑,不欲与他在这个事上争论。 “今日小世子抓周的时候,”故岑回头看了一眼,见魏兴等人离得还远,听不见二人谈话,便放低声音说,“皇上怎么放心让魏兴去准备那些?” “他胡乱猜测,八成也只是觉得朕是在警告太妃。若是不说给什么人,便随便他猜去也不妨碍什么,若是说给旁人,还让孔令行觉得朕因着晏曦与贤太妃起了龃龉……”两人踱步间已来到湖畔,在岸上见湖中有锦鲤游动,晏谙便随手从一旁的树上扯下一片叶子丢入湖中,泛起小小的一圈涟漪,当真有一尾锦鲤以为这从天而降之物是饵料,傻乎乎地凑上去啄。 晏谙轻笑一声,“则正中下怀。” 对于魏兴是否仍与孔令行暗中勾结这件事,他就从未否定过。 故岑忍俊不禁,“只是要将太妃娘娘吓坏了。”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贤太妃也不可能会觉得晏谙已经到了忌惮晏曦、忌惮侯府的地步,只不过有何馥的例子在先,逼得贤太妃不得不多想。要说晏谙也着实委屈,他敢对天发誓,今日来告知贤太妃如何处置何馥,当真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 “晏曦这孩子也是稀罕,正巧就抓住了那块玉玺,不过话说回来,”晏谙的表情有些困惑,“朕看起来当真就那么容不下人吗?” 说实在的,晏谨那个遗腹,若非太后和孔令行以此做局,再加上何馥自己想要活命的意愿,晏谙压根就没想跟一个胎儿过不去,别说这孩子是不是天资聪颖,能让孔令行以此为凭借构成威胁,原本没有这个孩子,晏谙也是一样要遏制丞相和世家。 “皇上……”故岑故意拖起长音,就是不将后半句说出来。 晏谙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逼近,只是眸中仍含着未散的笑意。 “朕怎么?” “还是很面善的。”故岑笑呵呵地配合他。 “嗯,有眼光。”晏谙不装了,收敛了神色满意地道。 故岑长叹一声,“臣觉得臣很有做奸佞的潜质。” 晏谙于是觑着他:“也不是随便哪个奸佞凑到朕的面前说好话,朕都会听的。” “若不是你,即便夸上天,朕都不多看一眼。” 自从廉宇被调离都察院,故岑已经许久没和他碰过面了。他原本以为被调去禁军做皇宫侍卫的应该是自己,在皇宫内轮值当差,还同从前他在衡王府当侍卫一样,负责晏谙的安全,也免去了像如今这般每日出入宫禁的麻烦。 这般问起时,晏谙纳闷道:“皇宫大内都任你出入,有朕在,你每日出入宫禁,谁敢拦你?” 故岑会心一笑,“不曾有人阻拦。” “那是怎么回事,”晏谙思索片刻,末了恍然大悟,扬了扬眉毛,“哦,难不成是待在禁军,能离朕近一点?” “臣就是……随便问问,可没这个意思。”故岑辩解完,躲着晏谙探究的目光捏起毛笔,低头在面前的宣纸上随手画着,还欲盖弥彰地道,“都察院好得很,皇上要臣离开,臣还不乐意呢。” 门窗都合着,冷风灌不进来,殿内很暖和。从前晚膳后若无事,两人都会出去散步消消食,最近天气渐冷,怕入了夜容易受寒,这才呆在宫里闲话。 第136章 “行行行,算我自作多情。”晏谙知道他脸皮薄,也不戳破,笑着说:“想去禁军也不成问题,只不过朕想着你在都察院磨合了这么久,如今与军中的兄弟们混得熟稔,他们也愿意听你这个指挥使的话,便以为你会更愿意留在都察院。” “自然愿意的,臣也舍不得都察院的兄弟们。而且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故岑冲他眨眨眼睛,“臣就好生留在都察院,守着皇上的敕令军。”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至于禁军如今的提督……”晏谙摇了摇头,“要让廉宇接手禁军,还缺一个契机。” “让臣猜猜,”故岑单手支着脑袋,眯起眼睛隔空虚虚描摹晏谙的轮廓,“这个契机应该很快便要到了吧?” 晏谙却饶有兴致地跟他卖了个关子,“这个契机,最开始并非朕起的头。” “那总不能是……”故岑瞧着晏谙起身绕过书案,来到自己侧后方,执着他的手在宣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东观?”他轻轻念道。 “夜深了,咱们早些歇息。”晏谙附在他耳边道,“一切归于寂静,才方便引这些牛鬼蛇神现身。” 低垂的乱云自夜空中缓缓掠过,薄雾随着夜色无声弥漫开来,直至笼罩整座皇宫。 大约子时刚过,白日里都一向宁静肃穆的皇宫忽然嘈杂混乱,浓烟惊飞了栖在枝头的鸦雀,宫人奔走相告,高声喊人提水救火;另一处,太后被从睡梦中惊醒,披了件氅衣便匆匆忙忙地出来,刚和心腹的嬷嬷交代完,迎面便撞见晏谙亲自赶来,身后还跟着一队禁军。 “母后无事吧?”晏谙关切道,“朕听闻后宫混入了刺客,即刻便带人赶来了。” “哀家无事,方才被这一番动静惊醒,已叫人将宫中上上下下仔细搜查过一番,并未见到刺客踪影,想来那胆大包天之徒已经逃至别处去了,皇帝不必忧心哀家。” 谈话间,那嬷嬷已经悄声退下了,晏谙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道:“母后莫怕,朕已命禁军挨个搜查宫殿,那刺客插翅难逃,朕今晚会派人守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敢再来惊扰母后。” 太后攥了攥手中的帕子,“难为皇帝一片孝心。” “夜深霜寒,母后还是先回殿内,莫要受寒了。” 太后深深望了晏谙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 太后在殿内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方才离开的那个嬷嬷才终于回来,合上殿门便慌慌张张地回禀:“太后,出事了,何良娣不见了!” 无人搜查的偏僻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女子拨开半人高的荒草从,弓身从暗门钻了出去,胡乱拍掉粗布衣上粘上的枯草杆,小腹处早已平坦如初。 天还没有亮,背后的皇宫巍峨地屹立在昏暗中。身后没有追兵,四下静谧,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何馥脸色还有些苍白,迎面的寒风能将她单薄的身体吹透,却在这一刻真实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她用力攥紧随身带着的包袱,抑制住双手的颤抖,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前方未知的坦途,没有回头。 旷野无声,荒风低鸣。 第80章 天欲晓 “好端端的,宫中怎会混入刺客,还惊扰了太后,你们禁军就是这般负责宫中巡防的吗?!”晏谙厉声斥道。 “皇上息怒!”禁军提督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幸而昨夜无人出事,否则出了这般大的岔子,别说提督这个职位,禁军连脑袋都保不住。 “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那么多人去追,都没能抓住刺客,禁军松懈至此,能让刺客堂而皇之地来,众目睽睽地逃,”晏谙冷笑了一声,禁军提督心里一阵阵发毛,便听得书案被砸的哐当一声巨响,“你是想让朕从今以后、夜夜不得安寝吗?!” 外间候着的魏兴听着传出来的斥责声,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掌心一片潮湿粘腻,尽是冷汗。与贴身服侍了几十年的瑞昌帝不同,晏谙甚少与他交谈,这位新帝的性子他至今捉摸不透。 按照谋划,昨夜应该只有东观殿失火这一桩才对,如今他这边事已成,太后那里却出了乱子,这无故冒出的刺客不知是出自哪一方的手笔,却偏生和东观殿撞在了一起……魏兴越想越不对劲,急欲找孔令行问个清楚,怎奈为着搜捕刺客,晏谙已经下令封了宫,眼下是半点讯息都传不出去。 送走了灰头土脸的提督,便听得晏谙唤自己的声音,魏兴心知躲不过,用力掐了掐掌心,心一横进去了。 晏谙阖眸斜倚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魏兴进来时弄出了些动静,但晏谙恍若未闻。 踌躇片刻,魏兴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皇上昨夜没有睡好,想来累了吧?奴才……服侍您到后头小憩片刻可好?” “刺客没有抓到,太后受惊、凤体欠妥,东观殿一把火烧毁了父皇生前最后一道诏书,”晏谙没有睁眼,悠悠地道,“朕如何安眠?” 听到“东观殿”三个字时,魏兴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知为何,明明早已筹谋好的事情,真到了这一步,他却心神不宁得厉害,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暗暗定了定神,告诫自己沉住气,避重就轻地道:“禁军已经在追查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刺客之事便会有眉目,皇上……” 第137章 “刺客有禁军追查不用你操心,”晏谙抬眸打断他的话,锐利的锋芒划过眼底,“朕倒是觉得,东观殿那一场火起得格外蹊跷,个中缘由你可查清楚了吗?” “回皇上,查清楚了,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不慎打翻了灯笼,原本火势不大,可他没有即时扑灭,这才蔓延开来,竟烧了殿内的圣旨,奴才已经叫人狠狠罚过了……” 晏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玩味道:“还留着一口气吧?” “留、留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头的更夫都知晓的道理,没想到魏公公手底下还有这般不上心的人。朕还很好奇,一个宫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东观殿去,一把火烧了不该烧的东西,还偏偏和混进宫的刺客撞在了一起,怎么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魏兴吞咽着唾液,心中暗道不妙,果然听见晏谙声音一沉,“这知道的是不慎失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早就跟刺客串通好了!” “皇上明鉴!”魏兴仓皇跪地,“那宫人虽罪无可恕,却实属无心之失,绝对跟刺客毫无瓜葛!” “有无瓜葛尚未可知,朕看这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为好。兹事体大,也不必你自己动手了,将人送去刑部审问罢!”晏谙摆摆手,示意魏兴退下,后者也只得咬牙应是。 待到魏兴也退下,故岑才从屏风后走出来。晏谙封锁了皇宫,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这个“出不去”其中也囊括了他,左右今日不用去军营了,晏谙知道他被昨晚的事一闹也睡不着,与其放他一个人一边等待消息一边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叫来看个清楚。 “怎么样,”晏谙冲他勾起唇角,方才盯着魏兴流露出的压迫感在面对故岑时烟消云散,眼神也柔软了下来,“一箭双雕。” “是一箭三雕,”故岑也扬起笑意,“一切都果真如皇上所料。” 昨夜故岑才睡下没多久,便被外头的嘈杂声闹醒,迷迷糊糊听见下人来报说东观殿失火,再想到睡前晏谙的耳语,登时睡意全无。旁边的晏谙已经先他一步起身,故岑问他是不是要去东观殿,晏谙却说起火只是一个信号,重头戏在太后宫中。 “臣方才在后面听着,魏兴这番说辞未免也太过漏洞百出。”东观殿是贮存奏章诏令的地方,除去定期派专人清扫,平时根本不可能有人踏足那里。 “那太监也不过就是个替罪羔羊,若是没有刺客的事,随意发作几个人,也就当个意外糊弄过去了,”晏谙朝魏兴退下的方向瞥去一眼,“他也是没想到。” “谁能想到,皇上早就安排了廉宇守株待兔。”何馥的事晏谙没瞒着故岑,方才立在后头听了半晌,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故岑也就全都明白了。 晏谙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原本是想先发制人,给他们创造一个方便动手的时机,但害怕孔令行谨慎不上钩,反而招来麻烦,所以还是让廉宇提前蛰伏静候,盯着东观殿,随动而动。” 想起昨夜睡前,晏谙执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两个字,故岑还是疑惑:“可为何偏偏是东观殿?” 晏谙道:“是何馥提醒了我。” 从头到尾,孔令行做了这么多,为的无非是“名正言顺”四个字。保下晏谨的骨血还不够,要想将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抱上那个位置,他就必须是先帝“亲口”承认过的太孙,只要烧了属于晏谙的传位诏书,他手里这份伪诏自然也就成了真迹,彼时,他就是先帝钦定的托孤大臣;更甚,东观殿昨夜失火,烧毁缺失的诏令无处对照,焉知是宫人失手而非贼人偷窃?他大可说手上这封便是秘密追回的、东观殿遭窃时丢失的遗诏!真到那时,事实如何全凭孔令行一张嘴,晏谙就成了剽窃晏氏嫡系子孙皇位的罪人。 孔令行这个局,将所有人都禁锢在里面,甚至连悠悠众口都算了进去,独独漏了一环,也正是这一环,给了晏谙一举击溃的机会。 殿内感受不到什么寒意,但望向窗外,翠竹、红瓦,这天底下最最繁华的地方,深秋时节,也照样逃不过落霜的命运,遥遥望去,仿佛覆了一层薄雪,和微明的天空一样,灰暗淡漠。 “天亮了,”故岑稍稍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一介女子,漂泊无依,既无心于此,便不要搅入接下来的纷争中去了。”晏谙也说,语气却不如故岑那般轻松,“天亮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对上故岑的目光,晏谙回以一笑,示意他放宽心。孔令行绝不会善罢甘休,可那又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他经历了这么多次,早就不怕了。 “我奉皇上旨意,负责彻查宫中刺客一案。”刑部大牢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地方,廉宇对狱卒亮了自己的腰牌,“宫里今早送来个太监,是案情关键,我来提审他,劳烦将人带过来。” 狱卒恭恭敬敬地将廉宇引到一个摆满了刑具的审讯室,让他在此稍等,喊人将太监给拖了来。 “大人,人在这了。这太监嘴严得紧,轮番上了几遍刑,硬是什么话都没问出来。他送来时身上就有伤——宫里的廷杖,大人是知道的,已是去了半条命了,如今就剩下这么一口气吊着,兄弟们也不好再下手。” 廉宇点了点头,等狱卒退下了,才去打量地上那个满身血污的人。 第138章 牢内阴寒,这太监身上的囚衣单薄,破破烂烂,裸露出来的地方纵横着狰狞的伤口,趴在地上不动也不作声,若不是牢房太静,尚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险些以为地上趴着的是个死人。 刑部大牢人多眼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将他灭口以绝后患,这边的线一断,晏谙后边的计划就全都作废了。费了这么的的功夫,守了这么多日,眼见到了收网的时候,可不能在这一步功亏一篑,廉宇这么急着赶来,就是要赶在对放下手之前拿到想要的口供。 离开椅子,廉宇蹲在这小太监跟前,能被魏兴利用,就同样能为他所用,刑具或许撬不开他的嘴,但是个人就有软肋。 半个时辰之后,廉宇带着口供离开刑部大牢,径直去见了晏谙。 “不错,动作够快。”晏谙翻了一下口供,廉宇很聪明,没说破却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份绕了个大圈子的口供够精彩。“你要是没这个悟性,朕就得再安排都察院掺合进去了。” “不敢误了皇上的大事,臣这边刚撒下手就赶着去的。” 晏谙心情甚好,随口跟廉宇打趣道:“行,不枉费朕把你挑出来带到宫里,回去歇着吧!” 廉宇这边还等着夸奖呢,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啊?” 晏谙好笑地觑着他,补上了后半句,“歇两天回来上任新职啊,大半个月没睡好了,瞧瞧你眼底下的乌青,再这么满宫晃悠,是要告诉所有人夜里神出鬼没的人就是你?还是说,你想连轴转?” “不不不,”廉宇赶紧否认,苦着脸说,“臣没这个意思,臣已经熬了几个大夜,再不见周公,就该见阎王了。” “行了行了,准你三日假,”晏谙挥挥手,“赶紧补觉去吧,别在朕跟前晃悠了。” “是!臣这就告退!” 送走了廉宇,晏谙低头细细看那份口供,宫里的荡清不比在府中时简单,一声令下就能把心怀不轨的人逐出府去,所幸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是见着了成效。前世的错误晏谙不会犯第二遍,不管到了哪里他身边都要干干净净,绝不能像病榻上的瑞昌帝一样,生死都掌握在别人一念间,也绝不允许孔令行再有机会将手伸到他眼前。 第81章 罪己诏 院子里那棵树夏日里也是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地立在那里,引得不少鸟雀逗留筑巢,如今已经被秋冬的寒风吹成了光杆。孔修尧望着在冷风中颤颤巍巍的枝桠叹了口气,没多驻足便进屋了。 房间里地龙烧得旺,里外温差太大,被冷热这么一激,孔修尧只觉浑身不舒坦。孔令行抬眼瞥了儿子一眼,递给他一杯热茶,孔修尧接了,坐下捂在掌心暖手。 “咱们的人已经尽快赶往刑部了,只是,还是晚了一步,口供已经被禁军拿到手了。” “还用你说,”孔令行冷哼一声,“宦官都快被这刺杀案牵扯进去一半了!还有那禁军提督,我看经此一事也保不住自个儿的位置,为父小瞧了他,这一手,将咱们在宫里的线几乎尽数斩断了!” 孔修尧低头听着,茶碗送到唇边也没喝上一口,只是说:“宫中到底还有太后娘娘在,没了魏兴和禁军,也会有别的路子的。” “旁的也就罢了,”孔令行拧眉压着火儿,“那个何馥,究竟有她的消息了没有?一个女人,又大着肚子,还能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成?” “儿子就是来给父亲说这个的,”孔修尧将茶碗轻轻搁在桌上,“咱们的人在城外发现了何馥的踪迹,但是有人暗中相护,是以不好下手。而且据他们回禀,照何馥的身形看起来……孩子已经没有了,儿子认为,没有再折损人手去抓她的必要……” 茶盏突兀的破碎声猝不及防在耳畔炸响,孔修尧只是睫羽抖了抖,似是早有预料。他默然起身,垂手而立,“父亲息怒。” 孔修尧感到有一点疲惫,从前他可以跟在父亲后头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这些开始提不起来丝毫力气,每日机械性地完成孔令行交付给他的任务。 朝堂上现在的局面对他们而言太不利了,御史台已经被架空,六部经历过红莲教那次的荡清,世家元气大伤,孔令行也很缺人手,就像这一次进了刑部大牢的那个太监,若是按照从前在刑部的人脉,廉宇赶到时只能见到一具尸体。还有内阁的存在更是棘手,它不仅仅是夺了东厂厂公批红权那么简单,而是成为了新的“天子近臣”,真正削的是丞相这个位置。 瑞昌帝尚在位时,哪怕君臣之间有龃龉龌龊,碍于身份和情分,老皇帝都要给孔令行几分面子,从来没有哪道政令的下达是不经过丞相点头的。可是新帝截然不同,他不怕被御史弹劾独断专行,一应事务几乎不曾与孔令行商量过,圣旨不需要再过丞相的手,玉玺之下加盖的是内阁首辅的章,至于那个深得晏谙敬重信赖的傅明海,更是把油盐不进的硬骨头,被世家孤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转过性子,眼下就更是敲不动了。 原本按照孔令行的计划,宫中事成,太子遗腹一落地,操纵局面的那根绳子就能重新落在他们手中,可这最重要的一环出了岔子……孔令行是如何的气恼愤恨都是情理之中。 新皇确实很有手腕,不过短短数月,朝中近乎翻了天,更不要说来年春天,新的举子涌入朝中,又是何等的冲击。然而他的疲倦并不是因为这些。 第139章 不可避免的,孔修尧又想起了皦玉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没有抬头看父亲的表情是如何地失控和愤怒,眼前恍惚浮现出皦玉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他想,他或许是病了。 他暗暗揣测,父亲这一次会罢手吗?君王集权,本就是理所应当啊,他们身为臣子、外戚,说白了是要被后世诟病的。可是按照他对父亲的了解,大概是不会。 果然,孔令行吼道:“太子的遗腹没有了,也可以是别的孩子!总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他晏谙就可以!”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饶是早有准备,孔修尧还是忍不住心头颤了颤。他悄悄望向窗外,从他这个角度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亭中枯树的一角,那晃动的枝头,是否刚刚停留过一两只被惊飞了的鸟雀?又或者在这样的时节里,本就不存在什么飞鸟。 他立在这里,似乎与屋内房外都格格不入,心下不免焦灼。 “皇帝小儿,真以为这般轻易就能把我所有的准备都荡平了吗。” 孔修尧回神,他张了张嘴,“父亲的意思是……” 孔令行咬着牙冷硬地道:“眼下虽不比从前,朝堂也不至于沦为他晏谙的一言堂!” 光秃秃的树干寒风卷挟着痛苦地摇晃,窗子被一阵大风猛然吹开,细小的雪粒争先恐后地灌进来。 故岑裹着氅衣从外面进来,一进屋就被吹了满怀的冷风,抬头见那窗子大开着,忙上前将窗子合上,忍不住道:“皇上怎么开着窗子,这屋里存起来的热气全被吹没了,也不怕受寒!” 晏谙手里还执着朱笔,皱着眉笑了笑,“刚被吹开的,倒是没觉得冷,你来的巧,正准备关来着。” “外头落了雪,今年是个寒冬。”故岑脱了氅衣才来到晏谙身边,免得把身上沾染的寒气传给他,“魏兴被打发走,皇上身边更没个伺候的人了。” 宫中这一次被洗掉了不少宦官,魏兴首当其中,晏谙念着他服侍先帝的情分没杀他,只是叫他去给瑞昌帝守皇陵,从此不再抬入皇宫半步。 “朕身边有你就够了,”晏谙勉强提起笑跟故岑打趣,“要不都察院也别去了,跟在朕身边贴身伺候怎么样?” 故岑轻轻哼了一声,“迟了,如今臣还不肯呢,皇上找别人去罢。” “朕这待遇啊,果然是大不如前了。小没良心的,你当真舍得让朕去找别人?” “舍不得,”故岑低低地叹了口气,“更舍不得看你这副心情不好,还与我强颜欢笑的模样。先前扳回一局也没见皇上多高兴,眼看着宫中的事都了了,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从进来到现在,晏谙拧作一团的眉心就不曾舒展过,故岑都看在眼里。 “倒还没出事,”晏谙揉着眉心扬了扬下巴,“奏折就在那儿,你自己看吧。” 故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便从案上拾起奏章,一本一本看过去,眉头皱得比晏谙还紧,最后按耐不住将奏折扔回案上,克制着怒气道:“胡言乱语!皇上是先帝的血脉,正统皇室出身,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就德不配位?东观殿因何失火丞相分明再清楚不过,怎么太后身体抱恙、就连雪落早了冻坏了地里的庄稼都能算是皇上的过错?这些言官无法无天,简直放肆!” 看着故岑替自己打抱不平,晏谙轻轻笑了两声,顺手将茶递给他,“你怎么气性比我还大?跟他们置哪门子的气,哪个皇帝能不被言官骂两句的,你要是这样,今后这奏章可再不敢给你看了。” 故岑没接他的茶,打量了半天,抓起案上的朱砂墨条用力在砚台上磨。他不能在御书房打砸东西,干脆就拿这个泄泄堵在心头的那股火气。 “哎哎哎,”晏谙被逗乐了,“我这墨好像够用,不用磨。” 故岑没吭声。 “好啦,”晏谙失笑着拉过他的手,“砚台磨坏了不打紧,随你砸几个都行,这么磨手不疼?” 故岑皱着眉,“哪这么娇气。”习武的人,天天手持刀剑的,掌心一层薄茧,还能被一块墨条硌着不成。 “手都红了。” “……那是沾上的朱砂。” “那我心疼还不成吗。”晏谙将他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搓着,故岑刚从外头进来指尖还有些凉,晏谙也一并给捂热了。 “皇上预备怎么办?”这事肯定不止上两道奏章就能结束这么简单,孔令行既然要借此发难,当庭对质?还是以此为引另有所谋?故岑烦躁极了。 晏谙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我既然能破他的局,也应付得来这点事。” 晏谙说能应付得来,那日之后就当真没有再听他提起过此事,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为此烦恼的模样,但故岑知道,晏谙和孔令行之间仍在胶着,他听到风声,孔令行联合朝中势力逼迫晏谙写罪己诏,为此已经闹得数次早朝不欢而散。 思来想去,故岑只好去寻了皦玉。 “孔令行既然用了什么‘不详’、‘德不配位’的托词,难不成你们钦天监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皦玉身上穿着钦天监规制的官服,他大概是朝中年纪最小的官员,因为不是正式场合,连冠都没有戴,只是简单束了发,还额外编着一根小辫儿,少年感十足。 明知道故岑心里还在为着晏谙的处境担忧着急,皦玉却仍旧一团孩子气地诉说不满:“我病才好了没多久,许久不见,不关心我也就罢了,还不说带我出去玩,早知道待在钦天监这么无趣,我当初就不答应你们过来了。” 第140章 故岑哑然,这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自己就这么咄咄逼人,兴师问罪似的,登时生出几分歉意,“我问过大夫的,你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吗?” “前些日子那么冷,又生病了呗。”皦玉撇撇嘴,公子从前老说他不懂得照顾自己,变天的时候都追在后头给他添衣服补身子,皦玉从前还觉得是多此一举,现在想想,公子说的是对的。 他别过头,屈膝把自己蜷成一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发间的小辫子,心里有点委屈,还有点旁的说不出的情绪。大抵是太久没见公子了,他有点想他。 “对不起啊,”故岑摸了摸他的头,以为他是在这里没有玩伴太孤独了,“现在外边天寒地冻的,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我就带你出去玩。回头我跟皇上说说,让他允许你把阿乌带在身边,我有空的时候也多来陪你。我记得钦天监存了许多占卜和星象的书籍,你不是对那个很感兴趣吗?” “那上边的东西师父早就教过我了,剩下的公子也大多给我找来看过……”皦玉随口嘟囔了两句,转回来面对着故岑,“算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记挂着皇上,你觉得钦天监这么久没有站出来说过话,也没帮着丞相,是为什么?” 故岑一怔,“所以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晏谙早有打算,为什么不给自己说呢。 “嗯,”皦玉应声点了点头,“是皇上让我等等再出面的。否则丞相费了这么大功夫,总不能就是为了抹黑皇上的声誉吧,这对他可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皇上的意思就是要等,等他露出马脚,看看究竟是什么目的。而且这一次我早就算过了,真正的难关不在朝堂,而在——” 皦玉伸手指向故岑,“你们,或者说是你。” 短暂的疑惑和震惊之后,故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漫天飞雪飘进胸口,故岑被冰得心头一颤。 第82章 复相见 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人还是朝夕相处,同榻共枕而眠,只不过临近年关,晏谙还是不可避免地忙了起来,陪故岑的时间也少了,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入夜,故岑躺在里侧,背对着他。晏谙从后边贴上来,故岑抬起手臂轻轻挡了一下,“皇上,臣困了。” “我知道,”晏谙顿了顿,“我就是抱抱你,不做什么。你这半边被子比我那里凉很多,我给你暖一暖。” 故岑便不好再说什么,合上眼睛假寐,半晌,才听见晏谙在耳畔问:“你最近很累吗?” “没有皇上累,皇上要挂心整个朝堂,不用太在意臣。” “那怎么行?”晏谙伸出手臂抱紧他,“你是顶顶重要的人,是我放在心尖上的。我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些冷落你,你不高兴了?还是遇上了什么事,心情不好?” 反应过来晏谙好像是在自省,故岑忙扭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什么都没有,臣不是后宫争风吃醋耍小性子的嫔妃,朝堂上勾心斗角已经够累的了,皇上不用再揣测臣的心思,费心劳神。” 晏谙心里还是不踏实,他想,如果可以,他宁愿故岑耍耍小性子,缠着自己哄哄他。 两人离得这样近,四目相对间,晏谙的眼中没有平日里那些运筹帷幄,甚至有一点无辜,他说,那你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故岑叹了口气,说他什么都没有想,不当值的日子就是在陪皦玉,除此之外哪都没去。 晏谙便不再追问,更不疑有他,重新搂好故岑睡觉。故岑闭着眼睛,怕影响晏谙休息,所以一动不动,可直到身边的人的呼吸都变得匀长了,他都没有睡着。 他心中一团乱麻,他竟然从一个拥有一切的帝王眼中看到了患得患失。 翌日,故岑前脚去了都察院,后脚晏谙就把皦玉给叫来了。 承着故岑的情,皦玉得到批准,可以抱着猫随意出入宫廷。他外头还是裹着那件狐裘,一人一猫捂得严严实实,进到殿内有些热,阿乌感受到暖意,从皦玉怀里跳出来,还没在殿里转一圈,就被晏谙捏住后颈提了起来。 晏谙手里拎着猫,抬头望向皦玉,眼神凉凉的,声音也凉凉的,“你对故岑说了什么?” 皦玉一下子蒙了,“我说什么了?” “不老实交代,朕就把你这只猫炖了。”话音落下,阿乌就在他手里悲惨地嚎了两声,无济于事地在空中胡乱扑腾。 皦玉简直欲哭无泪,当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无辜,“他就问了我你被逼着写罪己诏的事,我说钦天监没有坐视不理,是你安排等等再出面的,就这样啊!” “就这样?”晏谙拧着眉反问,难不成这些日子故岑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就只是在担心自己会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苦于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真就这样。”皦玉苦着脸想了半天,“哦,我还跟他讲了个卦。” “什么卦?为何没有听你提起过?”晏谙松开手,阿乌四脚终于落了地,哀怨地回头看了晏谙一眼,迅速从他身边离开了。 “谁让来问我的人是故岑不是你,”皦玉说,“再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卦象,皇上大可放心,此番不算凶险。” “罢了。眼看着马上就到年末,除夕宫宴前,你做好准备。”今年的宫宴虽不至于奢靡大办,却是晏谙登基以来第一次大型宴会,肯定不能像去年那般草草了事。 第141章 “罪己诏的事拖了有一阵子了,朕在想,除夕宴是个好时机,孔令行应该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开口,毕竟他巴不得能让朕当着群臣的面下不来台。” “好,记住了。皇上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去罢,”晏谙补充道,“这两天故岑心情不好,他又爱去找你,你想法子让他高兴点。” 少年不乐意了:“怎么这也是我的事,不应该是他来陪我的吗?再说,你自己哄啊?” “啧,”晏谙瞪了他一眼,“没一点规矩,还嫌被弹劾得不够吗?” “好好好,臣遵旨!”皦玉冲阿乌招招手,“咱们快走,待久了又被抓着把柄了。” 阿乌早就不想在这危险之地多待了,忙跟在主人脚边。外头天寒地冻,掀开帘子的那一刹,皦玉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激,忽然头疼目眩,手脚阵阵发软,又被跃到怀里的阿乌一扑,脚下一个踉跄,肩头狠狠撞在门框上,这才勉强站稳。 替他打帘的宫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低声问:“您还好吗?要不要替您请太医?” 太医救不了他,皦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他靠着门框缓了缓,待恢复了点力气,才重新抱好猫跨了出去。 外面风好冷,光也刺目,皦玉眯起泛红的眼睛,眼眶里因不适蓄起泪水。 再等一等吧,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还没完成他的任务,还没见到他的公子。 就在各方心思各异的筹备中,除夕宫宴如期而至。 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容易招惹异样的目光,皦玉特地来得晚了些,正要进殿,却忽然被人唤住,循声望去时,不是孔修尧还能有谁? 望向皦玉的目光有些忐忑,孔修尧已经站在雪里等了他很久了。 皦玉的眸子悄悄亮了一下,他其实很想念孔修尧,于是折回去来到他面前,脚步轻快。 “你一向畏寒,从前冬日里都甚少出门的。” “那没办法,”皦玉耸了耸肩,“我现在也算是朝廷命官了,除夕宫宴这种重大场合,轻易不好告假的。” 他仰头看着孔修尧,原本想问,公子,我厉害吗?谁知话还没出口,便听孔修尧稍稍沉下声音:“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这个?” 话卡在嘴边,皦玉张了张嘴,有些负气地移开视线,“公子是担心我还是旁的什么?” “我……” “我进了钦天监,难道公子不知道吗,”皦玉重新抬起眼眸,“公子为什么不早早来见我,直到今日才对我说这些?” 孔修尧答不上来,面对皦玉的质问,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钦天监多了个奇人,孔修尧甚至不需要过多打听便知道这个人是皦玉,只要他想,明明随时都可以去见他的阿玉,可是他始终没有,一直到今日不得不见了,才多此一举地在这里等他。 他很想皦玉,想得都要疯了,可是他不敢。 他没脸见他。 “对不起。” 很好哄的皦玉抬头看了孔修尧一眼,气也差不多消了,缓和了语气说:“外面好冷,咱们进去吧。” 在皦玉抬脚之前,孔修尧倏地抬手拉住他,那灼灼的目光中有探究、请求,甚至是挽留,“你今晚,会帮圣上吗?” 被抓住的那只手有些凉,但皦玉没有让他放手,也没有动,只是回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公子从前给我看的书本上说,食君俸禄,为君谋事,更毋论为人臣子者应守忠孝之本分。” 孔修尧哑然,一时竟分不清大雪中对视的两个人,谁的眼神更陌生。 “不论是我还是公子,如今不都是朝廷命官,都是一样的效命圣上吗?” 皦玉的眼眸依旧清澈如初,里头从来没有藏过那些污浊的心机和算计,孔修尧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没办法反驳。 “孔大人,皇上马上就要到了,你还不入席吗?” 故岑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无意义的胶着,他也要和群臣一样提早从正门进殿入席等候,若非某人腻歪,不拖到非走不可了不愿意放人,早就该来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晚了,谁知遥遥便看见了这两个人的身影。 “阿玉,咱们快进去,里面暖和。” 掌心一空,不等孔修尧开口,故岑便拉着皦玉离开了。 “他为难你了吗?”故岑的手很暖和,从前的冬日里,也总有个掌心温热的人给他暖手。 “没有。”皦玉笑了笑,之后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公子永远不会为难我的。” 两人的座位不在一处,故岑在离开之前轻轻拍了拍皦玉,“朝中都已经布置好了,待会儿若有为难,不必紧张。” 随着晏谙驾到,除夕宫宴正式开始。今日来的几乎都是前朝官员,晏谙尚未立后暂且不说,连太后都没有到场。开宴不久,孔令行就望着属于太后的那个空位置道:“今夜的团圆宴,怎么不见太后娘娘?” 故岑谨慎了半晌,此刻听他开口,便知这场大戏终于要开始了。 “天寒地冻,雪厚路滑,开宴前母后便差人来报,说身子不爽,今晚就不来了。朕已经安排了太医前去查看,明日也会抽空过去请安,丞相若是放心不下,”晏谙格外贴心,“朕也可以允你入宫探望。” “这说起来,太后娘娘抱恙多时始终不见好,单是太医院上心只怕不够,钦天监是否算过,可是与什么人或物犯了冲啊?” 第142章 不等钦天监的人起身回话,孔令行便接着道,“岁末以来,前朝后宫多番动荡,始终不能安稳太平。为保社稷稳固,臣几番与礼部商议,在来年开春祭天之时多下准备,按照惯例应由圣上登坛祭天。”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孔令行终于切了正题:“臣斗胆一问,不知罪己诏一事,皇上考虑的如何了?” 第83章 卜天象 之前早朝时,孔令行就曾带领世家众臣跪请晏谙写罪己诏,晏谙未置一词,甩下满朝文武拂袖离去。如今此事重提,满座之内一时无人开口,暗流涌动间心思各异。 “自古,君王德行有亏,酿下大祸,才会写罪己诏告于天下,”安怀元皱眉开口,“本朝开国以来,写过罪己诏的帝王少之又少。” “虽然少,却也并非没有先例,”孔修尧道,“绍宁皇帝不就曾写过?” “绍宁皇帝之功过我等尚不评论,虽说确有此事不假,然则那封罪己诏写成之后即刻封存于东观殿,百年间都未曾示人。”傅明海望向晏谙,“启禀皇上,臣亦以为,罪己诏之事欠妥。” “首辅都这么说了,丞相还要如此咄咄相逼吗?”不等安怀元再开口,自有人出言辩驳。 “正是!皇上登基尚不足一载,不知丞相为何非要皇上写这道罪己诏不可?” “大人注意言辞,谏言本就是臣子本分,何时就成了咄咄相逼了?” “这不是相逼还是什么?你们御史台整日盯着旁人,怎么就不曾见你们约束过丞相的言行……” 一句话算是炸开了锅,两派官员你一言我一语,饭也顾不上吃,眼看着比朝会还乱,再这么放任吵嚷下去,不知道今日这晚宴还办不办。皦玉嚼着点心,在底下饶有兴致地听完那个听这个,末了终于听见晏谙不胜其烦地道:“够了!今日是宫宴,不是喊你们在此吵架的!” 底下静了片刻,皦玉便知道是时候了。他抹掉嘴角的点心渣,起身先是对晏谙行了一礼,之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朗声道:“诸位大人不必为此事争论,臣或可解皇上忧虑。” 孔修尧就看着皦玉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出来,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阿玉,明明连人多都会觉得不自在,从前身边只允许自己和猫两个活物存在,如今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孔修尧坐立难安,仿佛要被看穿的那个人不是皦玉而是他,恨不能上前为他挡住这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皦玉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怯懦,径直看向孔令行,不卑不亢地道:“敢问丞相,究竟因何执着于这一道罪己诏?” 没有等来回答,只有孔令行不屑一顾的打量,以及周围肆无忌惮的目光。皦玉敛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收紧,某种恐惧从脚底一路攀沿而上,席卷全身,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他的公子就在一旁,往常早已习惯从公子身上汲取心安,今日,皦玉却近乎执拗地,没有往孔修尧的方向望去一眼。 有人心中忐忑,有人冷眼相观。 良久,孔令行终于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打量片刻,才漠然开口:“一个毛头小子,也配这般质问本官?” 孔修尧心急如焚,却不能在这种时候违逆父亲。 还是故岑替皦玉解围:“丞相还是莫要看轻了旁人为好,皦玉年纪虽小,却本事了得,占卜术强过整个钦天监官员。何况身为朝廷命官,即便品阶不高,尚可破格参宴,怎么到了丞相这里却连一句话都问不得?难不成丞相的架子比皇上还要大上几分?” “故大人说笑了,没有的事。”孔修尧连忙开口,目光却仍停留在皦玉身上,生怕他出什么状况。 他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父亲。” 孔令行低哼了一声,这才道:“适才已经说过了,宫中乱象丛生,本官这么做也是为皇上考虑。” “这就好办了,东观殿失火一事,本就是人为而非天意,先帝圣旨被毁,也该是作乱的宦官受罚,而非皇上出面顶罪,否则为人臣子做错的事由为人君者拦罪,天底下从没有过这样的道理。至于太后娘娘凤体欠安,”皦玉眨了眨眼睛,“皇上一片孝心,用不着丞相开口,早就找下官卜算过了,的确是有些犯冲。” 气势汹汹地站出来,竟然坐实了丞相的言辞?众人愕然,连孔令行都抬头多看了他一眼,面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皦玉从容不迫,“解决之法也不难,按照惯例,可以请太后娘娘出宫避难,到佛寺中静心礼佛,太后娘娘身份贵重,此举既可保自身圆满,也能为大启祈福;或是到皇陵中陪伴先帝,娘娘与先皇伉俪情深——” “荒唐!”孔令行重重将手中的酒杯砸到桌上,里头的酒水倾洒了大半。孔修尧离得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临案传来的震动,心头都颤了颤,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皦玉这话简直像是威胁。 没有人料到这位新进钦天监不久的少年竟会如此大胆,就这么公然得罪了丞相和太后。 周遭议论声渐起,故岑悄悄抬眼望向晏谙,视线正好与之相撞。 其实有些话跟懂不懂占卜无关,即便真的是太后与皇帝犯冲,哪有委屈帝王的道理,自是该后者避嫌,只是这样的话无论从谁的口中说出来都能被攀咬上掉脑袋的罪名,严重点说是陷皇上于不孝的境地也无可厚非。孔令行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拿此事做了这么久的文章。 第143章 “大人先莫要心急,”皦玉好心劝道,“下官知道大人心中恐是仍有顾虑,今日定要彻底解开了才好。” “满口荒唐之言,你懂什么!” “朕既然已经点了头,”晏谙打断了孔令行的喝声,“丞相还是容他把话说完为好。” 孔令行愤然移开视线。 “且不说皇上登基至今,举国上下并无灾患,百姓安稳,天下太平,便是先帝在时,洹州府大水颗粒无收,也没有听过先皇因此告罪的说法。” “正是,”傅明海道,“洹州府水患凶险,也是当时身为衡王的圣上亲自离京前往救灾,才没有让灾情恶化。圣上的功德,天下人都看得分明。” “丞相质疑皇上即位是先帝无奈之举,不被上天看好,然则今上登基前夕,帝星倍明,紫气正盛,如此祥瑞,还不足以打消丞相的疑虑吗?丞相一心为君,平白起此顾虑,许是听信了哪个道行不够之人的谗言,如若仍旧放心不下,大可将此人叫来与下官当堂推演!” “此话属实,我钦天监官员皆可作证!”钦天监的监正觑着局势,连忙起身表态,“丞相身边若真有什么奇人,不妨也荐来钦天监,”他赔着笑,“咱们这行凭真本事说话,这孩子的推演占卜之法的确了得。” 晏谙问:“如此,丞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孔令行将立在场上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末了冷笑一声:“臣无话可说。” “皇上,臣还有话要一起说。”眼见孔令行不再追谈,皦玉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原本,臣应该单独上一道折子禀明其中利害,但今日诸位大人皆聚于此,臣以为该让大人们都听听,也好心中有个成算。” “朕准了,你说便是。” “臣近日观测天象,发现月犯太微垣,此乃不祥之兆,经过连日推算,恐有——”皦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孔令行一眼,“群下不从谋、辅臣为祸之患。”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一旁的监正大惊失色,吓得想要去捂他的嘴,却已经拦不住了。感受到孔令行投到这边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他膝盖一软,第一个扑通跪在地上,心下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他方才便不急功近利,站出来帮着皦玉说话了,这下好了,讨没讨皇上欢心不知道,算是把丞相先得罪惨了! 孔令行不可能坐得住了,当即起身辩驳:“皇上,臣为大启兢兢业业数十载,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此子巧舌如簧,皇上切莫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 孔修尧也匆忙离席,朝着晏谙的方向行礼:“还望皇上明鉴,家父绝无此意!” 余光暗暗瞥向皦玉,只能看见他微微垂着眼眸,面上似乎没什么表情。 “这辅臣说得该不会就是丞相吧……” “你没听那少年说吗,群下不从谋!丞相这些日子不正是为了罪己诏之事与皇上多有分歧吗!” 耳畔议论声不断,见晏谙迟迟不肯作声,孔修尧心下一片焦灼。他看见父亲掀袍跪了下去,这一跪,世家官员再不能坐视不理,纷纷站出来求情。 上一次晏谙从洹州府回京,也是这般的公然对峙,分明处于劣势,面对咄咄相逼,晏谙却能迅速将自身洗刷干净,扭转局势对着整个朝堂发难,这一次亦如是。今晚的宫宴是一场筹谋已久的鸿门宴,局面却并非如他们预先料想的那般,真正的发难之人早已成了晏谙。 被推入这样的境地,父亲的脸色定然早已难看到了极点,察觉到孔令行正侧首朝皦玉望去,孔修尧连忙抬头,却猝不及防,将那眼神中的冰冷和杀意尽收眼底。心底的矛盾与挣扎消失殆尽,那一刻,孔修尧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窟。 作者有话说: 只有孔修尧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第84章 白首约 故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上的局面,眼看就要到晏谙开口的时候了,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通传:“太后娘娘到——” 太后?故岑望向门口,跟着周围的人一同起身,她不是开宴前就让宫人传话,说今晚不来了吗? 殿内的进程一下子被打乱,晏谙也走下来亲自扶太后入席。 “外头风正紧,母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没叫人说一声。” “除夕本是该团团圆圆的,哀家宫中一片冷清,原本想着到前头来听个热闹,不成想没见着歌舞笙乐,反而‘热闹’过了头。” 听出太后话里的不满,晏谙也只是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母后要热闹还不简单,朕回头就吩咐下去,让教坊司多排几首新曲子给母后听。” 从皇后到太后,经历了晏谨和瑞昌帝先后离世,太后终究是与从前不同了,衣着首饰虽一样雍容华丽,却能从鬓边、眼角窥出些许衰老。蹙起两道长眉时,眉心的褶皱似乎都比从前深了几分。 “哀家在外头便听得殿内吵闹了,君臣同乐的松快日子,皇上闹成什么样子。” “是朕思虑不周,母后教训的是。” “皇上登基不久,不熟悉这些也是情有可原,首辅和丞相怎么也不知从旁规劝呢?”太后带着些斥责的意味,末了又道,“满殿肱骨栋梁,倒是别被哀家一介妇人抹了面子,接下来如何,还是看皇上的意思。” “母后既然发话了,”晏谙盯着尚跪在大殿中央的孔令行说,“那便别拘束着了,都起来吧。” 第144章 待群臣归席,乐伶重新登场,菜式也换了两样。故岑抬头,隔着几个人跟安怀元对视了一眼,太后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场面,怕是专程来帮丞相救场的,看样子方才的话今日是提不了了。 以为今晚这宴就要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故岑捏着筷子,百无聊赖地将席面上的菜拣着尝了两口,都不如晏谙特意叫人准备的味道好,也没兴趣再吃。他在心里暗戳戳地想,自己这胃口到底还是叫晏谙养刁了。 不远处晏谙和太后偶尔会过两句场面话,故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知从哪句开始,竟说起了充盈后宫,他立刻竖起耳朵细听。 左不过都是些开枝散叶、绵延皇嗣的说辞,能听得出来晏谙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面多谈,因此不怎么开口接话,但太后又怎么可能顺着晏谙的心意,说什么多招几个莺莺燕燕的姑娘进来,皇上看着舒心,后宫里也能有人陪她说说话。听得故岑一肚子闷气,看着桌上的菜更没胃口了,连着灌了好几杯酒。 时不时会有官员上前祝酒,太后干脆将礼部官员叫了去,就这么谈论起了明年开春选秀之事,说皇上孝期已过,后宫空虚不是长久之计,理应筹备大选。晏谙皱着眉称不必如此靡费,几番推辞都被太后拿理由赌了回去,一时只好作罢。 胸口那股气堵得故岑难受,只能一杯一杯的酒水往下咽,咽得喉中心口愈发苦涩。朝政之事峰回路转可以有转机,但这种事晏谙怎么说都不占理。 晏谙早就注意到故岑有些不对劲,但他不可能众目睽睽地下去找他,几次三番使眼色示意他上前来祝酒,借机说两句话,偏故岑也不知是负气还是别的什么,都装作没看到,又待了一会儿,竟直接离席了。 晏谙立刻示意安怀元去找人,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天,却是安怀元一个人回来,摇了摇头。 知道故岑将那些话都听了进去,晏谙望着空了的位置,心里有些担忧。 夜色深邃,故岑独自行走在这片无人踏足的雪地中,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素来是晏谙在哪里,故岑就在哪里,晏谙登基以后,衡王府便空了。然而今夜,肃穆的皇宫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第一次生出了想逃的冲动,没有等到宴席结束,对晏谙关切的目光也视而不见,难得不守规矩了一次,中途不告而别。 静谧的故居让他平静了一些,只剩心中依然彷徨无定。 枝头安睡着柔软的白,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梨花枝下,他与晏谙提灯长谈、对酌解忧,今夜他出宫匆忙,没提灯笼,也没备酒。 故岑长长舒了一口气,试图将心底的惆怅一同呼出来,散在雪地里。 方才喝了不少酒,一路行来身子燥热,如今在雪地里站久了,四肢明显有些发冷,故岑搓了搓手臂,下一刻带着体温的氅衣落在了他肩头。 故岑诧异转身,能在这个时候寻到他的人,除了晏谙还能是谁? “皇上怎么会在这儿?”晏谙出宫,应当是很麻烦的吧,故岑没想着他会来。 “你在这,我就在这了。”晏谙眼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抬头打量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四周,“宫里规矩那么多,是不是怀念从前在衡王府的日子了?从前那么支持我当皇帝,如今后不后悔?” 故岑摇头,怎么可能后悔,只要是支持晏谙的决定,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更何况他在晏谙面前从没被约束过,似乎也没什么规矩可言。 在雪地里站了太久,故岑发间也落了一层雪,晏谙抬手替他扫掉,故岑稍稍低下头,半张脸缩在氅衣的领子里,听见晏谙说,我想和你赴一场白首之约,不寄冬雪,寄岁月。 睫羽狠狠一颤,猝不及防,眼里落了雪。 “我在上头坐着,看着你离开,差点以为你恼了要跑。”晏谙玩笑似的,轻声笑着,“怪我不能立刻来追,来迟了些。心神不宁了这么多天,又站了这么久,想好了吗?” 故岑便抬起头,与晏谙四目相对,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想好了。” 就在刚刚,全都想好了。 “臣这就和您回宫。” 晏谙却没有忽视掉故岑眉眼间的忧愁,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原本是不是,没打算留在我身边?” 刚重生来时,他还不得其解,故岑明明恪尽职守、年轻有为,为什么前世没有早早升做贴身的一等侍卫,为什么晏谙从来没有见过他、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如今全明白了。 前世看见他娶妻成家,故岑大约就放弃了升迁的机会,若非选择舍命相救,他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若非自己主动袒露心扉,他大概一辈子都只会将这些情愫埋于心底。 原来他早就想过,真到了那一日,他会从自己身边离开。 心头阵阵发酸,像是被人乱七八糟地揉作一团。晏谙只顾得上心疼,将人紧紧拥进怀里,“对不起,怪我说得太晚,才让你胡思乱想了这么久。” 试图掩盖的心思被窥破,故岑眼神闪躲了一下,正忐忑晏谙会不会为此生气,便忽然被抱紧,不由得微怔,轻轻拍了拍晏谙的后背说:“皇上,臣没这个打算了。” “那时候我说要你每天都和我睡在一起,你说那怎么行,不是你要睡在别处,而是觉得我身边会睡别人是吗?” 第145章 “您是皇上啊,”故岑笑得有些苦,即便再艰难,他也早逼着自己认清了这个现实,“传宗接代是您的责任。” “帝王的责任是治理好国家天下,”晏谙将人拉到眼前,眼神无比认真,“从前只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但是咱们两个的未来,我早就想过了,今日太后的话你无需放在心上,后宫不会有别的女子,明媒正娶,三书六聘,一样都不会少,朕会光明正大迎你为后。” 故岑愕然,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晏谙,如失声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两个人未来是何种模样,他也幻想过无数次,唯独晏谙口中的这种可能,他从来没敢想过。 “你不信?” 故岑心头大乱,别过脸说:“皇上别开玩笑了。” “朕会给你名分,”晏谙的目光紧紧追逐着他的眼睛,“绝不委屈你。” “臣不要名分,也不委屈,”故岑拒绝得干脆,似是觉得荒唐,“皇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太后和群臣怎么可能会同意,又会被世人诟病成什么样子?” “朕是皇帝,谁敢非议?” “无人胆敢非议,人人皆敢非议。” “朕不在乎!” “可是臣在乎!”故岑红了眼眶,用力甩开了晏谙的手,“皇上,臣从进衡王府的第一日便发誓,一辈子守护你,你面对的腥风血雨,绝不能因臣而起!” “世俗如此,”故岑笑着,两行泪水无声划落,“不是陛下的错……” 晏谙不多说什么,他知道故岑心里的苦,所以看着他撑起的笑,心口才格外痛。他一只手扬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过往的缱绻缠绵,霸道而热烈,仿佛宣示着占有和主权。故岑被吻得毫无招架之力,呜咽声都被堵在喉咙里。 良久,两人才分开些许,咫尺间,故岑能看到晏谙眼底未散去的欲念与强势,尚未平复的喘息下,晏谙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故岑,这天底下谁人都可以逼我,唯独你不可以。” 故岑双眼迷离了一瞬,仿佛尚未从方才的吻里回神。 “我只选这一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你什么都不用想,放心交给我,好吗?” 面颊早已一片潮湿,故岑哽咽着说好。 晏谙俯身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故岑知道府中许久无人打扫不能留宿,便蜷在他怀里问是不是要回宫,晏谙回答:“马车里也足够宽敞。” 厚实的氅衣被垫在身下,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件除去,故岑却不觉得冷。炽热的躯体紧密贴合在一起,被完全侵略之前,他听到他的帝王附在耳畔承诺:“朕以皇权颠覆世俗,以帝王名义向你下聘。”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句承诺啦! 第85章 聘书礼 御书房外,故岑示意守在门口的宫人不要出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到处都没有晏谙的影子,不用想,人肯定在御书房。 他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往里看,果然见晏谙正端端正正地在案前写着什么,遂悄声入内,没有惊动晏谙。 正月休沐,没有朝会,也不用批奏折,一年中难得清闲这些时日,故岑却发觉晏谙不知道在背着他忙些什么,几番追问也总是被含糊过去,今日可算让他逮着了,非问个清楚不可。 “偷偷摸摸的,这次终于被我撞上了,皇上在写什么?” 晏谙不急着答话,一笔一划将笔下这个字慢慢写完,提笔沾墨的功夫,才眉眼含笑地抬头,“你自己看。” 故岑便凑上去,他熟悉晏谙的字体,苍劲有力,写过他的名字,批过数道奏章,而今落在红笺之上,一字一句诉尽深情。 阙叙既久,倾瞩良深,谨以白首之约,书向鸿笺,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乾坤共配,良缘永缔。 “这是……聘书?!”故岑眼前一亮。 回想起那晚在车厢内,晏谙那句附耳诺言,明明一句话便足以让他安心,晏谙却还是精心为他准备了这份意外之喜。 写好了最后一个字,晏谙放下笔道,“虽说眼下尚不能大婚,但下了聘,你我的婚事就算是彻底有了着落,定下来,就不怕你跑了。” 故岑欢喜地捧起聘书,在心底仔仔细细念了数遍,一旁晏谙见他移不开眼,笑着道:“有没有哪一个字不认识的?夫君教你。” 被故岑嗔怪着瞪了一眼,晏谙又威胁说:“收了我的聘书,可不能赖账。” “不赖帐,”故岑满眼皆是笑意,唇角始终上扬着,“这可真是……独一份了……” 三书六聘是民间习俗,皇室立后向来都是一纸圣旨,从来没有哪位皇帝亲手写过聘书的。晏谙说以帝王名义下聘,聘书的内容也果真与传统不同,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是帝王才能用的美词,晏谙的誓言,是与他同观山河、共配乾坤! “自然独你才有,不过,这就满足了?” 故岑简直喜形于色:“臣高兴坏了!”这聘书,他要一辈子珍藏。 “还不够呢。”晏谙取来玉玺扣印,之后拿出皇后玉印交到故岑手里,“来,自己盖。” 故岑捧着沉甸甸的玉印,郑重盖在自己的名字旁,故岑这两个字,第一次由晏谙写下来,还只是在一张普普通通的宣纸上,如今重书,已是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现在聘书上。 第146章 “皇上写臣名字的那张纸,臣还留着呢。” 晏谙便回忆起重生之初,手足无措万事懵懂,“故岑”这两个字是他得到的第一个答案。 “那有什么好留的,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写。” “那不一样,”故岑仿佛炫耀着一件珍藏了许久的宝贝,“那张有特殊意义。” 晏谙叹了口气,“真想你不知餍足些才好。” 到头来不知餍足的却成了他,巴不得什么都给故岑还嫌不够。 “皇上给臣的已经够多了——” 晏谙觑着他放下玉印,提醒道:“那个也给你。” 故岑微微瞪大了眼睛:“皇上给得太早了吧?” “迟早要给你的,早晚都一样,交到你手里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晏谙将他拉进怀里,“等过完年我便下旨,召你父母入京定居,洹州府虽好,只是太远了些,你爹尽职尽责地在那儿守了大半辈子,是时候入京安享晚年了。” 故岑还不等高兴便想到了什么,旋即愁道:“那这事儿皇上还是先别跟他们提起了吧,我怕吓着他们。” 晏谙笑着在他唇边啄了一下,“你可以自己去跟他们慢慢说。” 然而还没等过完年,故远林便被圣旨传召入京,故岑从晏谙那里领了假,回家和爹娘团聚,顺便帮着布置新府邸。 结果一进院子,故岑就傻眼了。 故夫人听说儿子回来了,欢欢喜喜的出来迎,许久未见,当娘的自然是拉着嘘寒问暖地问了半晌,非要听故岑亲口说一切都好才能安心。 故岑觉得照这架势,再问下去非得暴露了不可,忙岔开话题:“宅子的位置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娘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皇上的意思当然是好的,这是殊荣啊,何等风光!”故夫人这个年过得格外高兴,故远林升了迁,搬到京城里来居家团聚,儿子又有大出息,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从洹州府到京城一路奔波,又忙前忙后一手操持,竟一点没觉得累,仍是春风满面的。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故远林谨慎地拿着礼品单子出来,“圣上殊荣,咱们家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升迁调任到京城的官员,皇上都会下发这么多赏赐吗?”他看着宫里发下来的赏赐堆满了院子,一时竟有些不敢收。 “啊……”晏谙倒是提前只会了他一声,只是故岑实在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刚刚进来时也是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可这东西以赏赐的名义发下来,总不能给退回去,再说聘礼更不能退回去的,只好道:“大约是过年,皇上高兴,便多赏了些,爹叫人登记入库,安心收着便是了。” 他暗戳戳地想,不止这些呢,还有圣上亲笔写的聘书,连皇后的玉印都在他手里,若真拿出来不知要将故远林吓成什么样子。 “那为何这些赏赐皆以红绸覆盖啊?”故远林望着满院红彤彤的,每一抬礼品上都扎着红绸,一眼望去,比特意装饰过还要喜庆。 故岑一个头两个大,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这些本就是聘礼啊,还有你手上拿着的也是聘礼单子! 他硬着头皮干笑了两声,“大概是……喜庆吧,过年嘛,图个吉利,图个吉利。” “外头冷,别在这站着了,快进去吧?”故夫人倒是没想那么多,招呼着父子两个进屋。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过团圆饭,故岑又跟父亲谈起正事:“边关最近又不太平了,爹听到消息了吗?” 故夫人知道自己插不上这些话,便起身到后厨取点心,留父子两个安心说话。 “一路过来,略有耳闻。”故远林沉吟着,“漠北狼子野心,新王阿布尔斯善战好战,挑衅滋事、出兵开战只怕在所难免。” “皇上也是这般想的,更何况失去的城池和疆土尚未收回,大启与漠北必有一战。” 故远林神色一凛,“皇上有意开战?” “先帝在时,皇上就主张开战,彼时宣诚公主为平息战事远嫁和亲已是不得已,爹远在洹州府有所不知,怀王殿下领兵出征,皇上当时也曾全力支持。” “漠北之事的确不宜久拖,总是悬而不决也并非长久之计,皇上有此等魄力,是万民之幸事。只是……”故远林转念一想,有些犯难,“据我所知,朝中并无强将,端平侯旧疾缠身,也不宜领兵,不知能堪此役将领者,皇上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孩儿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告诉您这个,”故岑稍稍抿唇,“爹入京之事本不该这般着急,原本按照皇上的意思,至少等到过完年也不迟。但这些都是小事,边关战事一旦起来,便是一日都拖不得,所以才如此匆忙。” 故远林似有所感。 “孩儿打算作为主帅,领兵出征。” 门口哐当一道声响,点心砸了一地,故夫人高高兴兴地端着儿子爱吃的点心回来,一进门听到这话,登时愣住了。 故岑连忙起身,“娘。” “你说什么?”故夫人顾不上地上的狼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慌道,“你要,领兵出征?” “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在军营中历练了这么久,学到不少东西,如何领兵作战,如何管理军士,这些我如今都会。这个决定,也是我和皇上商量了许久,深思熟虑做出来的。” “可是漠北人如此凶残,一旦开战,那便是凶多吉少,连怀王殿下都葬身战场,你,你不要命了?!”故夫人语无伦次,扭头看向故远林,“老爷!你也要让他去犯这个险吗!” 第147章 故远林默然片刻,“此战有几成胜算?” 故夫人急得直跺脚:“老爷!” “我不知道。”故岑低声说。 故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故岑跪在父亲面前,字字铿锵:“但是不论胜算几何,此战都要打,此军也要有人领,皇上麾下无将,臣愿挂帅前往,胜负无悔,义不容辞。” “好,说得好!”故远林注视着年轻的面孔,伸手将儿子扶起来,“是我故家的儿子,有骨气,有志向!皇恩浩荡,不可辜负,咱们故家要对得起圣眷,尽了为人臣的本分。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边关虽险,但爹不拦你,去捍卫大启的河山,家中不必你挂心。” 故夫人见状便知自己拦不住,拉了故岑的手哽咽道:“一定要、平安回来。” 第86章 寄飞鸿 思来想去,晏谙还是决定来找皦玉,不料却吃了闭门羹。他在外头等了许久,始终不见皦玉出来见他,只听得里间不停传出晃动龟壳时铜钱碰撞的声响。纵使心下焦灼,晏谙生怕自己贸然进去会影响占卜的准确性,按捺着没有打扰他。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又或许他的确等了太久,直到更漏里的沙子都流尽了,里间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方才见皦玉推门出来。 晏谙当即迎上去,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忍不住皱起了眉:“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朕让人去给你请太医。” 皦玉虚弱地摇头,他撑着门框舔了舔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哑着嗓子道:“我没事,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我已经算过了,故岑他可以去。” “你能确定吗?”晏谙上前一步,“他的安危远比胜负重要,朕要他可以平安无恙地回来!” 皦玉闭了闭眼睛,看上去很难受,却还是坚持着道:“放心吧,他会没事的。” 晏谙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落下来了些,他看着皦玉,歉疚道:“你是为了算这个才损耗成这样的吧。” “算不算都是早晚的事……”皦玉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撑到跟晏谙把话说完,再回去好生修养一段日子就没什么大碍了,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晏谙在耳边喊他醒一醒。 他这样的不祥之人,死在大街上都会被人嫌晦气,但是好久好久之前,也有个人这样在他耳畔,喊他醒一醒…… 安置好皦玉,吩咐太医守着时刻关照,晏谙这才有些疲惫地回寝殿,半路上还问随行的宫人,宫门此刻可落钥了不曾。 宫人回答,这个时辰,早就落了。 天早就黑透了。 寝殿内亮着灯,晏谙以为是宫人提前点的,不料推开门竟瞧见故岑捧着本书倚在榻边等他,身上早就换好了寝衣,长发散下来柔软地披在肩上。 晏谙颇为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原本按照两个人商量好的,故岑今日归家,要在府上留宿一晚,明日再回宫的。 故岑笑了笑,随手将书放在床头,“皇上若是不想臣回来,臣走便是。” “宫门都落钥了,你走哪儿去?”晏谙解下外袍,身上只剩里衣。 “偌大的皇宫,那么多宫殿,臣上哪儿不行,非得要跟皇上挤在一张榻上……” 话没说完,晏谙便已经上前将他揽进怀里,“哪都不许去,我都没抱够呢。” 顿了顿,他低声说,“我想你。” 便听得怀里的人声音闷闷的:“我也是。” 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着,殿内一时无话,只剩两个人紧紧相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晏谙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短暂的心安。 “我去找了皦玉,让他帮忙替你卜了一卦,他说你此战可去。” 故岑新奇地抬头,“皇上从前不是不信这些的吗。” “关系到你安危的大事,如何谨慎都不为过,我只恨不能有万全之策。” “那皇上是信他多一点还是信我多一点?老天都站在咱们这边了还这么不开心,看样子是不太信他?” 晏谙却难得沉郁,“别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故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拉晏谙坐下,“臣定给皇上打一场胜仗回来。” “可我只想听你许诺平安无恙。”晏谙不想故岑被自己的情绪影响,但他高兴不起来,他在故岑的注视下显得低落,像是输掉了一场博弈,懊恼不已。 “怎么办,故岑,我后悔了。” 故岑微讶。 “我从前只想着你若有战功傍身,便有了与我并肩的底气,虽不知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至少能更容易被他们接纳;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此战太险,我如今又怕。” 晏谙自登基以来一向稳重自持,此刻却罕见地带着几分戾气,“回来的路上我便在想,接纳如何,不接纳又如何,朕是皇帝,要迎你为后,任谁都不能反驳!” 故岑知道晏谙这是不愿他被诟病,也知道这是气话,“臣当日决心跟皇上回宫,便做好了准备迎接日后诸多磨难,皇上来雪中寻臣,难道就没预想到今后的万般不易?” 怎么可能想不到。晏谙垂眸收敛了情绪,不过是如今真到了面对的时候,忍不住替故岑委屈罢了。 他不惧流言蜚语,却想给故岑一个名正言顺。 第148章 “可是你瞧,才说过叫你什么都不用想、放心交给我便是,一转眼便食言了,刀光剑影都推你一个人去抗。”晏谙抬手抚摸着故岑的头发,“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故岑弯起眼睛,拍了拍晏谙的手,“若说凶险,皇上在京中要面对的血雨腥风,不比臣的刀光剑影少上半分,这怎么能叫食言?收复失地、捍卫边疆不是皇上一个人的意愿,是民心所向,更是臣之所向,于理,臣不能退,于情,臣也不能退。” “你留京解除内忧,我替你荡平外患。臣想求一道旨意,”故岑倾身凑近了些,在咫尺间轻声说,“让我做你的将军。” 离得这样近,能看到眸光闪动,眼底有爱意流转。 晏谙反握了他的手,十指交扣压在榻上,另一只手顺势扶在故岑脑后,之后是温柔、缠绵的触碰,气息交混在一起,鸦色长发乱得没有章法。 “驻边大军听你调令,敕令军三万人随你走,虽然数量不多,但胜在尽是精锐,他们与你相熟,无论是配合还是忠心都信得过,必要时或可保命。” “那怎么能行,”故岑不同意,“丞相未除仍是隐患,臣带走了敕令军,皇上怎么办?” “宫中有禁军,已经排除异党由廉宇接管,城外有京畿戍卫营,只要用好这些人,孔令行就算是放手谋反也没那么容易。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保你物资供应不断,我也会拼尽全力保京中无虞。” 故岑还想说什么,但晏谙没有让他开口,“敕令军从前是侯爷的心血,如今是你我的心血,虽然在孔令行的限制下只艰难扩张到这个程度,投入战场或许不过九牛一毛,但他们不是去打仗的,而是替我保护你的。” “无论如何,保全自己。”四目相对自有真情流露,万般情愫不必述出于口,心下便各自明了,“我等你回来成亲。” 毫不意外,故岑领兵出征之事一经提出便遭到了满朝质疑,晏谙没有多费口舌争论,只是向他们索要一个足以承担此战之人的名字,放眼朝野无人顶替,于是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便自行消失了。 敕令军配备上了早就该属于他们的火铳,二十年过去,这支上聆敕令的军队终于等到了帝王全身心的信任,即便时过境迁,今日这场仗他们不是主力,但他们身上背负的不再是猜忌,而是深沉的托付。 阿布尔斯已将漠北大军聚于两国交界处,京城的雪还没有化,故岑就领了旨意,挂帅出发了。 晏谙以战事告急无心他事为由,驳回了礼部奏请选秀的章程,太后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毕竟按照除夕宴上皦玉的那番说辞,她若是不肯配合执意再生事端,晏谙真的有可能会将她“请”去寺院为国祈福。 原以为孔令行会不依不饶,至少纠缠些时日,没想到他听到之后竟然也点了头,称应以国事为重。 倾举国之力供应这一战,旁的可以一切从简,但早已定下的恩科却不能省。春天降临之时,无数学子上京赴考,由内阁首辅傅明海主持,安怀元从旁协助,彻头彻尾公平公正,不复去年那场贡院闹剧,也不会再有如唐鸿汝那般的学子含冤蒙屈。 开榜授官之后,一大批有识青年涌入朝堂,世家在朝中逐渐趋于边缘化,孔令行对朝堂的操控越来越少。 晏谙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章,一抬头才发现桌案上被他东一本西一本,摆得乱七八糟。故岑在时,都会在一旁替他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如今人走了,晏谙又不准许别人插手,只能自个儿闷头收拾。 收着收着,晏谙忽然就有些感慨,从前那个一步不离跟在自己左右,连行踪都不知道提前安排通报的小侍卫,如今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替他撑起整个战场的大将军了。 发了会儿呆,晏谙铺开一张信纸,提笔沾墨,才写了四个字,外头守门的宫人便来报,说首辅傅明海在外求见。晏谙便搁了笔,让人进来。 “臣傅明海参见皇上。” “首辅不必多礼。”晏谙抬了抬手,示意傅明海平身。 直起身子之后,傅明海看了一眼刚刚收拾整齐的桌面,询问道:“臣今日来是有事想同皇上商议,敢问皇上,朝臣们上奏的奏章皇上可都看过了吗?” 倚重这么一位刚直严肃的老臣,晏谙常常生出一种被先生查功课的错觉,不过他倒是不缺这个底气:“都已经看完了。” 闻言,傅明海神色稍霁,“那对于从寒门纳妃之事,皇上意下如何?” “首辅认可此法?”晏谙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喜怒。 “前些日子,臣问皇上恩科一事是否要因为战事推迟,皇上说朝中急需人才,此事不可有误,并命臣确保考试公正,从中擢拔真正可用之才。如今擢选的学子已经入仕,臣以为,若要以此抗衡世家,仅仅入朝还不够,尚需进一步提拔。” “首辅既然明白朕的意思,为何还出此问?太后和丞相都不再执意于充盈后宫,朕着实没有想到来朕面前谈起这个的居然会是首辅。”晏谙的声音已然冷了下去。 “皇上,老臣并非要皇上大办选秀,此举劳财伤民,边关战事未平,的确不合时宜,更何况前朝与后宫紧密相连,若是举办选秀,入宫秀女只怕多数出自世家,于皇上大计无利。臣的意思是从新入朝的寒门士子家中择选女眷为妃,以示恩宠……” 第149章 “这几本奏折,”晏谙拍了拍左手边的一小摞,打断傅明海的话,“就是如首辅所言,劝朕从寒门中纳妃的,朕打算全部留中不发。” 傅明海哑然,“皇上的意思是——” “首辅的话不错,寒门学子,朕会进一步提拔,择优重用,不过是用别的法子。男子入朝为官,功名利禄官职升贬考自己的本事争取,而不是依赖女子入宫博取恩宠。”晏谙回绝得清清楚楚,“世家的陋习早就该改改了,首辅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回罢。” “是臣思虑不周,”傅明海低了低头,“臣告退。” 御书房中重新只剩下他一个人,晏谙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重新执笔,在方才那四个字下头接着写。 吾爱亲启 恩科初结,寒门入朝,京中一切安稳,并无异动。唯有一事告急,念尔甚也。军报虽至,然多关战事,无尔数言。食否?安否?伤否?患否?万分挂念。遥遥万里,寥寥数言,无从慰藉。朝政之余,常见枕侧空空,榻边无人,一身孤苦,后位空悬,长盼君归,万望保全自身,切莫伤损,早日归来。 盼回。 第87章 双飞雁 天气一日渐一日地暖起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宫人进来本欲将窗子合上,被皦玉摇头阻止了。 待宫人退下,阿乌便灵巧地跃上窗台,懒洋洋地舒展开四肢,之后打盹晒太阳。皦玉咬着发绳,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编了一条小辫儿,扎好了半靠在床头,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看着阿乌沐浴阳光,不知不觉盯久了,眼睛就生出些刺痛感。他揉掉了眼角的泪水,之后招招手,轻声唤阿乌过来。 听见主人的召唤,阿乌甩了甩尾巴,慢悠悠的走过来窝在皦玉膝头,皦玉抚摸着它的后背,其上尤带有阳光的温度。 他摸出一枚铜钱,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阿乌有时会伸出爪子按在他掌心,和他一起拨弄铜钱打发时间。 “别总是拿着这个,”声音从门口响起,皦玉眼睛一亮,立刻抬起头循声望去,被阳光晃了一下,控制不住眯起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你怎么这么喜欢玩铜钱?”晏谙方才看他捏着枚铜钱在抛,差点以为他又在占卜。 “旁的也没什么好玩的了。”皦玉看清来人,悄悄垂下了眼睛。 晏谙早将他那点小动作捕捉进眼里,“看见是朕来,你仿佛很失望?你想见谁?” “我知道是皇上你,听声音就听出来啦。就是这话有些耳熟,”皦玉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从前也有个人一见我拿铜钱就紧张。” 晏谙倒没有追问那个人,只是道:“回头叫人多搜罗几样好玩的给你送来,你自个儿也注意着些,没事还是别占卜了,那个东西到底有损害。” 皦玉那晚晕倒之后,昏迷了好几日才醒,一度虚弱到下不了床,这两日才见好。许太医说,他仿佛是有些先天不足之症,身子像是纸糊的一般,外头看着还好,实则一戳就烂,半点劳累都受不住,需得仔细养着。 皦玉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冬天是最难捱的,我已经捱过了这个冬天,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啦。” 晏谙点点头,默契地没有提起下一个冬天。 也不知道故岑平时过来都陪他做些什么,晏谙今日就是得了空,过来看看皦玉恢复的怎么样,他知道故岑还挺喜欢这孩子的,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回来见着人活蹦乱跳的也能高兴些。如今瞧着精神确实还好,晏谙也能稍稍放心了。 早就注意到他头上有根细细的小辫儿一悠一悠地晃着,原本也不怎么醒目,只是他散着一头银发,偏生今日随手揪了根红发绳来系辫子,这就有些扎眼了。晏谙瞧了半天,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这么爱扎这条辫子?”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老见他发间编这么一根小辫儿,甭管束不束发,这跟根辫子一定编得一丝不苟。 认真地想了想,皦玉道:“我觉着好玩,闲着没事就编了,可以么?” “可以。”晏谙失笑,编的瞎话也挺好玩的。 宫人的声音传进来,说安怀元已经到了御书房等候了,晏谙就起身,嘱咐他好好休息,便去忙了。 晏谙一走,房间里就又只剩一人一猫,倒不是伺候的宫人不理他,是他自己不愿意理别人。 皦玉伸手摸了摸那根小辫儿,除了闲,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编辫子的时候,他在想他的公子。 尚未走近,便看到宫人都谨慎地垂手守在御书房外,太阳高悬在云端,阳光穿过碎云的缝隙照射在皇宫大殿的金顶上,为其平添几分神圣与肃穆,仿佛宣告着皇权,不容侵犯。晏谙就这么望着,良久才堪堪回神,抬脚迈入殿内。 安怀元等来了晏谙,忙起身行礼:“臣参见皇上。” “嗯,起来吧。”晏谙抬手示意他平身,倒也没急着切入正题,坐下喝了口茶才道,“眼下恩科的进士们都陆续领了差事,这批人中,有哪些是可堪重用、带在身边能帮得上忙的,你心里应该有个分辨吧?” 安怀元早有预料,此时答起来也丝毫不慌乱。毕竟若只是为了保证考试公平公正,有傅老爷子看着还不够吗,多此一举让他参与什么?包括后头的阅卷、接见、授官,晏谙也都授意他全程跟进,还让他多与这些士子接触交流,这其中的深意无需晏谙多言,安怀元自然明了。 第150章 见他心中有底,晏谙赞许地点了点头。孔令行把持朝政十余年,瑞昌帝给他剩下的朝中老臣,除去傅老爷子,一个能信得过的都没有。新入朝的这些寒门士子忠心有余,能力却有些欠缺,尚得经历几场历练才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朕叫你来是有一桩要紧事,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皇上请讲,臣定当竭尽全力!”安怀元正色道。 “先不着急,你看看这些吧。”晏谙推出三本奏章,安怀元翻开来看,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敬辞虚话,若真要说有什么,那便是晏谙挑出来的这三本都出自同一个人。 目光移至落款,安怀元道:“皇上,这……有哪里不妥吗?” 他方才看到奏章被晏谙推出来时,心都忍不住揪了一下,还以为会看到什么阳谋阴谋,抑或是大逆不道之言,可这奏章规规矩矩,分明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单独来看,确实没有任何不妥,但这些可并非寻常的请安折子,每一封,都是对朕密信的回复。” 安怀元眉心一沉,还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字眼,又重新倒回去看,可是翻来覆去实在是看不出旁的什么了,便听晏谙道:“你若是知晓朕在密信上写了什么,便全都明了了。” 安怀元放下奏折,仔细听晏谙筹划。朝中动向他都看在眼里,晏谙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安怀元心下便已然分明。 “此事事关重大,你回去做好准备,过几日早朝自会有人提起,彼时朕便下旨将此事交给你去办,记住,万不可出纰漏。” 安怀元挺直脊背,正欲端端正正地说些什么,殿外便传来一道声音,说有边关军报传回。晏谙闻声即刻起身,接了信便要拆开,颇有些迫不及待。 被晾在一边的安怀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谨慎地询问:“皇上还有别的事还交代的吗?” 晏谙腾出一只手挥了挥:“没你什么事了,走罢。” 刚才还被细细叮嘱的安怀元:“……” “那,臣告退。” 拆开信封,果然见军报之外还有一封信,展开来看正是故岑的字迹,相比于晏谙那封恨不得将人里里外外问个遍,故岑的回信就显得简短了不少,饶是如此,晏谙仍是弯了眉眼。 吾皇展信舒颜 一切安好,无伤无患。战事虽无常胜,却有多场告捷,天佑大启,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士气高昂,此战之胜,指日可待。 钴蓝色的天空下,故岑披甲而出,寻觅一处安静的无人之地,将自京城皇宫传来的那封信反反复复读了数遍,指尖轻轻摩挲着上头的“吾爱”二字。 风卷沙起,军旗猎猎。 独念君甚,慕雁双飞。 半个月后,安怀元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临行前被廉宇邀去宝福楼饯行。 看着丰盛的席面,安怀元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年冬日,那个时候他还没考上进士,借住在廉宇家,两个人的仕途都尚是未知,那个年却过得格外舒心。倒是先后被晏谙重用起来之后,忙得许久不曾像那日一般轻快地聚过了。 “你怎么总是准备这么多,这一次我可不陪你吃七日的剩菜了,你打包回去自个儿慢慢吃吧。” “自己吃就自己吃,”廉宇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临行前最后一顿,我怕备少了你嫌弃,连赏脸来都不肯。” 安怀元失笑:“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难请?” “安大人忙于公务也不是坏事,但,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领了旨还能拖着不走啊?边关的战事还不知道要打多久,户部窘迫,却无论如何总要撑下去,这个时候去查一查各州的税,填补一下国库,不是很正常的事?” “真的有地方钻税法的空子中饱私囊?” 辛辣的液体入喉,安怀元咽了口酒。 “皇上,他当真有狼子野心,敢如此胆大包天?”那日在御书房,安怀元听着晏谙的一番话,惊疑不定。 “他敢不敢如此胆大包天朕不知道,”晏谙眸中一派清明,“但,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朕宁可多此一举白费周折,也不能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后悔。因此朕将此事交给你,此行不管多难,也绝不允许失败!” 安怀元回神,将剩下的半杯也一饮而尽。 “有没有,到了那里便知。” 廉宇总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但查税一事历来艰难,他便以为安怀元只是在担忧此行会遇上麻烦。 “你带的那个进士,我听说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路上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怎么不挑个有身手的?” 安怀元觑着他,“都是读书人,哪个能有你这样的身手?算是当半个学生带着罢了,你这要求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廉宇道:“若非我还有禁军的差事,便与你同行了。” 安怀元按住他,“皇上自会派官兵随行,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安全,带着禁军好生守好皇宫!” 廉宇一笑:“我自然知道。” 他说着重新替安怀元斟满酒,“上一次祝你金榜题名就很准,这一次,顺遂无虞。” 安怀元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顺遂无虞。” 作者有话说: 眼看都快完结了,撒泼打滚求评论~ 咱们明宣皇帝一整个大动作,你们就猜一下!猜一下嘛! 第151章 第88章 狼烟起 “将军,咱们这个月的补给物资到了,包括火铳在内,数额、质量均已验收无误,已经叫人登记入库了。” 故岑正在看沙盘,闻言点了头,火铳也是个消耗品,需要定期检查、修补、替换。吸取了从前晏谦的教训,从制作到运输,再到边关登记入库,晏谙和故岑两人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允许出现纰漏。 “边关入冬早,这几日早晨起来已经能感受到寒意,要不了多久今年的雪就该落了,最晚下个月,朝中就会将御寒的棉衣发放下来。”故岑道。 行军打仗,最忌物资供应不上,特别是冬日更甚。所幸京中有晏谙坐镇,故岑不必担忧物资欠缺,单从没有后顾之忧这一点上,漠北就没有丝毫优势可言。 那名副将上前,指着沙盘里,大启和漠北临界的一处说:“朝鲁还跟咱们在这里胶着,不过眼瞧着已经落了下风,等在这里将他们击退,咱们再往北进攻,就能将去年丢失的城池抢回来!” “虽说进近来接连打了胜仗,但还不能掉以轻心,守好边线,伺机而动,”故岑伸出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时刻警惕阿布尔斯的反扑。” 副将点头应是,之后询问道:“此外还有一事,将军,如若冬天来临之时,漠北全军后撤,咱们是休战还是……” 故岑皱起了眉。 他明白副将的意思,照如今的场面来看,漠北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消耗,寒冬食物本就欠缺,既然一时半刻无法扭转局势,阿布尔斯便极有可能选择后撤,养精蓄锐熬过寒冬,待来年开春再战。如若选择此时追击,本就处于劣势的漠北便更容易被击溃,此战便可早早收尾。 但,对大启而言,亦是挑战。 漠北居于草原荒漠,粮食匮乏,大启的粮仓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堆满的,雪原作战,粮草消耗便会成倍增加。更何况大启的军队并不擅于雪战,他们的马匹不如漠北的耐寒,火铳在极寒的严酷环境难以使用,到那时,冰天雪地只怕会成为阿布尔斯的掩护。 可是冬日休战,等天气和暖,战事便再起,如此循环往复,大启与漠北战火不休,百姓每一年都要受战争之苦。阿布尔斯野心勃勃,比上一任漠北王古赤那更要好战,从他不顾和亲公主毁约出兵的那一刻起,两国之间的太平似乎就不复存在。 甚至故岑常常在想,仅仅是击退,也不过是一时的安宁,真正可保万世太平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阿布尔斯一向都是身先士卒,亲自带兵,今日交战地却一直都是他手下大将——朝鲁在顶着,为何不见了他人影?” “漠北内部似乎出了矛盾,”副将说,“听说他们王室内部心不齐,有人不支持继续交战,想来阿布尔斯应该是回境内处理这些去了。” 内部不合?故岑沉吟片刻,末了道:“是否休战有待商榷,容我再想想。” 落日镕金,沙漠生辉。 锅子里咕噜咕噜地煮着羊奶,乌达尔独自守在一旁,夕阳的余晖镀在这个孤独的人身上。 大漠的辽阔胜景是天神独独赐予漠北的,大启没有这样的景色,京城里的皇宫更不会有。乌达尔没有见过皇城里的宫殿,但晏棠直到阖眼之前都在思念着那里,能让他的公主魂牵梦萦的地方,一定美过这里万分吧。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开始向往起大启的土地,不同于漠北的荒芜,肥沃到可以哺育成千上万的百姓,可以让他们居有定所、食可饱腹。但他的向往始终与阿布尔斯的掠夺和占据不同,这种分别从前就有,在晏棠离开之后更甚。 天际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之前,乌达尔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沙粒和枯草,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去了娜雅的帐子。天气冷了,小丫头需要补充营养,免得在寒冬降临时生病。 往常乌达尔掀开帐子时,娜雅都会跑出来迎接他,但是今天他在帐子里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人影。乌达尔喊着娜雅的名字,无人回应,他皱起眉,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娜雅跑出去玩一定会告诉他,更何况外面天已经黑了,不可能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乌达尔将碗搁在桌上,打算出去找妹妹,不料刚掀开帘子,迎面竟撞上了阿布尔斯。 “乌达尔拜见王。”即便心下焦急,乌达尔也只能按捺下来依照漠北的礼数行礼。阿布尔斯从前线退下来回境内逗留了这么多日,其中的缘由乌达尔很清楚。 阿布尔斯无视了他的行礼,顾自进了帐子,乌达尔拧着眉跟在后头,最后见他在桌前停下脚步,视线停留在那只碗上。 阿布尔斯勾起了唇角,转身觑着乌达尔,那眼神仿佛只是在审视一只被戏弄的兽,“你在找妹妹吗?” 乌达尔只觉耳畔嗡的一声炸开了,他猛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她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就是你和王说话的态度吗?”阿布尔斯骤然冷下神色,“乌达尔,你以为你得到几个愚蠢的族人的支持,就有了和我叫嚣的能力吗?” 乌达尔全身都在遏制不住地颤抖,他拼命压抑着,额角青筋爆出:“放了她——” 话音未落,脸侧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似乎是认为权威受到了挑衅,阿布尔斯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乌达尔一侧的耳朵响起嗡鸣,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火辣辣的痛感迟缓地传来。 第152章 “记住你的身份!”阿布尔斯恶狠狠地盯着他,“交战地的战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娜雅就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否则,你别想再看见她!” 乌达尔被打得脸向一边偏去,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是以阿布尔斯没有看到他眸中疯狂燃烧的杀意,又或许即便看到也不会放在心上。 见他不说话,阿布尔斯冷哼了一声,踹翻桌子后扬长而去,乌达尔死死握着拳,骨节泛起青白。 盛着奶的碗倒扣在地上,温热的羊奶一滴不剩地洒在地毯上。乌达尔缓缓蹲下去,将翻倒的桌子扶起来,屈指拾起那只碗。 他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将娜雅送去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他预料到了最坏的局面,独独没有想到阿布尔斯这次匆忙赶回来,竟然会卑鄙到从娜雅身上下手。 乌达尔眸中晦暗不明,阿布尔斯还是不想放弃这一战,大启这次派来了一位陌生的新将领,乌达尔从未从晏棠口中听过他的名字,但交战地这些日子没有传回来任何好消息,于是阿布尔斯心急如焚,来不及将境内料理干净就要赶回去。 如果惩罚族中反对的人,不知道要耗费阿布尔斯多少时间和精力,战事势必会受到影响。他这些日子查出这些族人有意追随自己,就选择拿娜雅的安危作为威胁! 怎么办……乌达尔收紧双手,地上铺的毯子被他抠出深深的指痕,满腔愤恨无处宣泄。 他在昏暗中抬起头,时至今日,除了屈服,还有没有另一条路? 一个小客栈里,宋暨拿着写好的奏折,敲响了安怀元客房的门,他是今年开春的新科进士,此次被安怀元选出来随从查税。 听见安怀元让他进去,宋暨便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将奏章呈到安怀元面前,“老师,我写完了,请你过目。” 安怀元有点无奈:“都说了你不用叫我老师,论年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论资历也就比你早一年入朝。” “师生之间不论这些,学生跟着您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不然,”宋暨试探着问,“学生尊您‘前辈’可好?” 安怀元:…… “那还是老师吧。” 他读完了奏章上的字,“写得很好,无需改动,就这么递回京就好。” 安怀元觉得自己眼光挺不错,挑了个省心的好学生,许多事自己打个样给他看,宋暨就能出色地完成,勤勉好学,还从没喊过累。他转而望向窗外,初秋已至,要不了多久,各处景色便会同归于萧瑟寂寥。 “你登科不久,原本能留在天子跟前任职,却被我挑出来在地方跑来跑去的,一路过来也没受两个好脸色,心中可有不满?” “学生不敢!”宋暨忙道,“税银乃是国之大事,无论地方还是京城都是为天子分忧,更何况一路以来常得老师提点教导,照拂良多,学生心中绝无半分不满。” “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这么惶恐。”安怀元摆摆手,“一转眼咱们已经出来几个月,时间也不容许再这么兜圈子了。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便启程去往沂州。” 宋暨有些不解,启程去沂州是没问题的,但他们这些日子在地方查税,怎么就成了是兜圈子?更何况查税这种大工程,没个三五载是做不完的,急也急不得,这得慢慢来,宋暨出发时都已经做好了积年累月流于四方的打算,怎么听安怀元的意思,倒像是时间紧迫? “老师有什么要紧事吗?” 安怀元自然看出了他的疑惑,不过他笑了笑,没有多言,而是卖了个关子:“到了便知道了。” 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一落,天气骤然转凉,不知名的蝉虫纷纷收敛了声响。时间流逝得飞快,晏谙记得故岑走的时候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转眼便又要入冬了。 运往边关的棉衣还没送到,晏谙就先收到了回信,他欣喜地拆开,猜想这一次的信怎么来得这么快,然而信封里没有故岑的手书,只孤零零一封加急军报,上面写着阿布尔斯领兵奇袭,数战以来守备军节节退败,故岑领兵对战于雪原,不慎被和队伍冲散失去联系,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第89章 诉衷肠 翌日朝会,所有人都已经得知了边关传来的噩耗。晏谙没有开口说话,但群臣觑着他的脸色,便知他大抵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次,如果故岑真的遭遇不测,便是大启第二次在阿布尔斯手里丢失主帅。 半晌,才有官员谨慎开口,“胜败乃兵家常事,故将军初次上战场,就对上阿布尔斯这样的劲敌,战败……也是意料之中。” “你怎么说话呢?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这、这如今兵败,这不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吗?” “你这会儿马后炮有什么用?当初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没有早说了?”那官员被劈头盖脸一通埋怨也来了火,也顾不上晏谙的脸色了,“我当初就不支持故岑挂帅出征,那不是你们非要如此的吗!” “哪是我们非要如此的了?” 两方吵起来便有人开始口不择言,正闹哄哄的时候,突然听得一道声音冷冷地从上头传来:“是朕非要如此的。” 支不支持的便都噤了声。 有人壮着胆子出来劝慰,说只是失了联系,故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并未遇难,叫人加大力度搜索总能找到的。一旁的傅明海听着这话愁眉不展,在雪原迷失走散,即便幸运没有被漠北追杀,生还的几率只怕也要渺茫了。 第153章 晏谙沉默良久,最终道:“边关不可一日无将,否则便如群龙无首,只剩下吃败仗挨打的份。最迟下个月,如若依旧没有故岑的消息传回,朕便御驾亲征,领兵前往边关驰援。” 他没有望向孔令行的方向,但他知道,听到“御驾亲征”这四个字的时候,眸中的神情一定很意味深长。 御驾亲征?那怎么能行!傅明海第一个站出来劝阻:“皇上!此事不妥!” 群臣纷纷应和。 “朝中有可以托付的将领吗?”晏谙质问,“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显而易见,没有了,否则他们早在故岑挂帅之前便说出来了,哪里会等到现在。但是御驾亲征事关重大,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面,高呼“皇上三思!” 这种时候倒总是很难得地能达成一致。 底下跪拜了一片,晏谙冷眼扫视着,视线短暂地在孔令行后背停留了几息,大概只是不想扎眼,他也跟着跪了下去,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晏谙起身,丢下一句“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便拂袖离开了。 下了朝,晏谙在御书房一刻都不敢闲着。他今日说是若无消息传回,最迟下月出征,实则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边关的损失伤亡不小,他要带援兵过去,召来了京畿戍卫营的将领,商议最多可以从中抽调多少人投入战场,还有粮草、物资,这些都是重中之重,他离京前全部都要做好规划。 待所有事情都理出来头绪,外头天都已经黑了,宫人再一次进来通报,说端平侯在殿外等待召见,晏谙才想起来已经让老侯爷等了许久了。 他累得额角直跳,用力揉了揉,打起精神喊端平侯进来。 “老臣参见皇上。” “侯爷快平身吧,来人,赐座。”晏谙记得端平侯有腿疾,那是战场上留下来的旧伤,如今天气冷了,看着行动仿佛有些不便,不知是不是复发了。 “臣谢皇上体恤。”端平侯看着晏谙脸色疲惫,叹了口气道:“臣知皇上操劳,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搅皇上的。” “无妨,侯爷在外头等了许久,朕就是忙到再晚也是要见的。”晏谙说。 “皇上勤勉执政,忧劳四海,这是大启的福分。但御驾亲征一事实为不妥,皇上实在不宜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晏谙叹道:“侯爷,旁人看不分明,你还不清楚吗?总不能让朕坐在京城,眼睁睁看着漠北的马蹄长驱直入,打到京城门外再做抵抗吧?” “臣心中明白,正是明白,才更要劝皇上不可意气用事,您顾惜自身,大启的福泽才能绵长。” “若国破无存、山河倾覆,君王立于何处?”更何况,他的故岑还在等他。 “但冲锋陷阵是臣子的职责,守不住关口是将军失职,不是君王的过错。臣大半辈子都花在战场上,臣的儿子、兄弟,都长眠在那里,臣愿做大漠枯骨,葬于边疆。”端平侯起身,坚定地跪在晏谙面前,浑浊的双眼在这一刻重新燃起光芒,即便头发花白,脊背也不如从前挺拔,却另有一种威武铿锵,仿佛能从中窥得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臣自请出征,为皇上分忧,望皇上成全!” 他一辈子的劲敌古赤那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儿子或许比他还要出色,但端平侯却老了。他几乎可以预料此去的结局,但他没有一丝犹豫就进宫求见晏谙,如今也恳切地希望晏谙能够允准,他愿意用这副残破的身躯代替年轻的帝王涉险,即便以性命为代价。 晏谙不可能不动容了,他起身上前,亲自将老侯爷扶起来,“侯爷忠义,朕都明白,但,这一仗,非朕亲自去不可。” 端平侯神色微变,正欲再劝,便被晏谙止住了:“朕这一走,京中便只剩下您和首辅二位可以托付,若生变故,朕希望你们可以防住奸人、守好皇宫。” 送走端平侯,晏谙彻底没了睡意,月沉如水、冷夜无声,晏谙不要人跟,独自前往御花园坐了片刻,被深夜的寒意凉到指尖发冷。料想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惹出风寒,误了事便不好了,晏谙裹紧衣服起身,却没回去,而是到贤太妃宫中拜访了一趟。 即便深居后宫,贤太妃也接到了战事的消息,后来又听闻端平侯在御书房外求见,挂心着迟迟未眠,眼下刚准备就寝,便听得晏谙来见,颇为意外,一时也摸不清楚晏谙的来意。 晏谙迎着贤太妃惊疑不定的目光,斟酌着道:“朕方才接见了侯爷。” 贤太妃心头有一点慌:“父亲他……冲撞了皇上?” “太妃多虑了。”晏谙哭笑不得。 贤太妃稍稍放下心来,“那不知皇上深夜来找本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的确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晏谙索性直言了,“朕亲征之事已定,甫一离京,定有动乱,太后……与朕离心,皇宫内只怕是要交付给您了。” “漠北,与本宫可谓隔着血海深仇,皇上替本宫一双儿女报仇,无论是什么托付,本宫都会拼力一试。”贤太妃倒是没有在这件事上推辞,“只是,此战毕竟太险,相信群臣早已劝谏过了,皇上还是非去不可吗?” “是非去不可,”晏谙微微一笑,“不仅是去杀外敌守国门,也是去救回朕的心上人。” “……什、什么?”贤太妃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154章 “这次挂帅出征的故将军,正是朕的心上人。他夜夜宿于皇宫大内,朕虽未宣扬,却也不曾刻意压过消息,难道娘娘你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吗?” 看着晏谙不慌不乱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贤太妃简直都要困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她倒也听到过三言两语,只是没怎么上心,而且这种事旁人胡乱猜测是一回事,晏谙这么光明正大的跑到她面前来亲口承认,就是另一回事了! 贤太妃勉强控制住表情,“皇上自己的事情,何苦告知本宫。” “因为这件事跟娘娘有一点关系,确切的说,是跟晏曦有一点关系。”提起晏曦,贤太妃果然有些不淡定了,于是晏谙飞快地道:“如若此番朕与故将军可以平安回来,朕会立他为后,且从此后宫再无旁人。但我二人注定不会有子嗣,曦儿聪慧,朕打算将他过继至名下,立为太子,彼时会尊娘娘为太后,如此一来,您仍是曦儿的祖母。” 贤太妃惊得久久不曾回神,全凭愣住了才没从座位上跳起来,待将晏谙这番话消化完,她径直站了起来,憋了半晌方道:“皇上真有这个心思,不如从宗室中另择他人罢!曦儿不做太子。” “曦儿还小,您怎知他的意思?” “本宫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事已至此,贤太妃也顾不上礼数尊卑了,她膝下只剩下晏曦了,绝对不会允许晏曦有任何差池! 晏谙也起身,他其实早打定了主意,他今日过来是告知一声,不是与贤太妃商量的。但他也不想闹得太僵,便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朕知道娘娘是不想曦儿卷入事端,从前皇兄便是如此,但是娘娘,晏谦没能逃脱,既然生于皇室,便势必要被卷入这个漩涡,不争权拿什么自保?更何况太后早将你们视作眼中钉,一旦她起势,您和世子如何自处?如今朝堂虽有动乱,但来日,朕会交给他一个安宁太平的江山,朕保证。” “皇上当真要如此吗?”冷静下来,贤太妃才顾得上感到荒唐,“恕本宫直言,立一个男人为后,还为了他不设后宫不留子嗣,群臣怎会同意?你又让天下臣民和后世子孙作何感想?” “这是朕的事,不劳太妃挂心。”晏谙道。 贤太妃头疼不已,她想不通,晏谙怎会生出这样的荒唐心思来?还这般油盐不进,执拗到劝也劝不动。 “皇上,前朝并非没有男宠男妃的先例,只要无伤大雅,群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若你执意做到这个份上,只怕会闹得多方难堪。你年纪尚轻,又没有成家,无人讲给你,我可以告诉你一则秘闻。皇上还记不记得那封从未示过人的罪己诏?绍宁皇帝写下的、唯一一封罪己诏。” 晏谙踏着月色去了东观殿,独自一人翻遍了殿内每一个角落,终于在蜡烛烧尽之前找到了贤太妃口中的那份罪己诏。 他并不识得绍宁皇帝,二人之间隔了数代,诏书放了太久,有些破旧,晏谙打开得很小心,他将只剩了个底的蜡烛小心地端过来,照亮诏书上的文字。 很陌生的字迹。 帝王罪己,多有愧于天下,或有亏于黎民,但这封罪己诏,洋洋洒洒,诉尽了思念,甚至是悔恨,恨不当初,恨有相负。 读着这份手书,晏谙隔着纸页,能感受到绍宁皇帝满腔爱意。 贤太妃说,宫中有传闻,绍宁皇帝有一位心上人,不知身份,不知来历,虽为男子,却受尽了帝王偏爱,无人可比,荣宠至极。 但晏谙看着诏书上最后一句话:特书此诏,以警后人。 后人皆传,绍宁帝一世深情,晏谙却从这封从不示人的诏书上看出了点旁的东西。虽然不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作为数百年后的后人也无从评判先人对错,可如若真的用情至深,又何至于悔恨到如此地步?即便真有苦衷,为何不能在尚可挽回时痛思己过,也不至于幡然醒悟却发觉为时已晚。 贤太妃叫他来看罪己诏的本意,大概是想告诉他,连绍宁帝这样深情的人,都没有做到他这种地步,或是想说即便不封为后,也可以给尽旁人无比羡艳的宠爱殊荣,抑或者还有什么旁的用意,晏谙懒得去揣测了。他早就已经做好的决定,不可能因为这点与他无关的小事改变,况且他看完这封诏书,更觉得自己非要坚持不可。 先人做不到的事,他愿意为了故岑放手一试;从前不曾有过,便由他来开创这个先例。后人若能知晓明宣帝晏谙,便会知晓与他并肩的明昭后故岑,知晓他的名姓、来处、功绩。他们的感情不需后世评判,但从此千秋万代皆是见证。 他要与故岑做千古帝后,无需避讳什么,可宣之于口,可昭告天下。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不堪重负地熄灭了,腾起一缕轻烟。晏谙抬头,从窗子望出去,地上不知何时落了霜,像一层薄雪,天已经亮了。 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 第90章 较人心 边关迟迟没有故岑的消息传回,很快,晏谙便从京畿戍卫营调好了兵马,携带着充足的粮草物资准备出发了。 出征的前一天晚上,皦玉特地来见了晏谙一面。他缠绵病榻有些日子了,总也不见好,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瞧着,脸色仿佛更苍白了。 晏谙见了他,皱着眉起身将窗子合上,免得寒风吹进来将他冻坏了。 第155章 “夜里这么凉,你不早些休息,这么晚跑来做什么?” “我知道皇上这些日子忙,不是今晚,您大抵没时间见我。再说术士大多要观星,这个时辰不算晚。”皦玉今天精神尚可,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还观星,”晏谙训孩子似的,“你如今的身板,风一吹就透了,省省罢。” “即便这段日子我在生病,但依旧可以算得准。” 晏谙有些好笑,“怎么,占卜是你的招牌,生怕朕砸了是吗?到底对你身体不好,朕不需要你算,回去吧。” “真的不需要?”皦玉歪了歪头。 “不需要。”晏谙桌面上铺着大启的堪舆图,详细地标注着京城和地方各州府的位置,皦玉来之前他就正在看这个。 “占卜出来你也不听?” “不听。”他原本也不怎么信这些,说是要将这孩子留在身边为他占卜,其实除了替故岑求的那一卦,他从未吩咐皦玉算过什么。 “我卜的卦不会出错。”皦玉有些执拗地道。 晏谙像是被缠得受不了了,终于抬起头,注视他良久,末了轻轻地说:“朕知道。” “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的步数,”晏谙截过他的话,“执棋者心中自然分明,不需要借助占卜、卦数、天相。” 皦玉好奇道:“皇上,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笃定?”即便他的占卜从未出过错,他都不曾如晏谙这般胸有成竹过。 晏谙说:“因为朕知人心。” 人心吗?皦玉垂眸,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师父只教他卦象占卜,没有教过人心。 晏谙看见少年眸中掩着说不清的忧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到底没有问出口。 皦玉从晏谙那里回来,彻夜未眠。夜晚有些冷,他便裹着被子站在窗边向外张望,满天星子排列成他看不分明的形状,倒映在他眼底,化作朦胧光晕,就像某种他从来看不懂的东西。直到深蓝色的夜幕逐渐变浅,星辰隐匿在晨光中消失不见,似乎遥遥传来军队的呐喊,还有马蹄带来的嘈杂声响,那是晏谙出征的信号。 皦玉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丢下被子跑到桌前,摸出占卜用的铜钱。 当啷、当啷、当啷…… 三枚铜钱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桌上,翻滚、跳跃,归于平静,又被抓入掌心重新掷出去……皦玉从来都没有把一件事算过这么多次,他天赋异禀远超常人,他占卜得那么准,从来都没有算错过…… 他又着急又委屈,蓄着眼泪最后一次将铜钱丢出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展示出来的卦象,喉中便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皦玉仓皇掩着唇,绝望地看他依赖至极的铜钱躺在鲜血里。 “老师!京中刚刚传来的消息,皇上出征了!”宋暨拿着信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传达,一进门便发现晏诩竟然也在屋子里,忙补了个礼:“世子殿下!” 他们如今所处的沂州是祯王的封地,世子晏诩正是祯王的儿子。 晏诩笑着瞥了宋暨一眼,对正跟他对弈的安怀元道:“你不是说你这个学生挺稳重的吗?” 宋暨闻言,一下子局促不安起来。 安怀元失笑:“他也就冒失这么一回,正巧被世子您撞上了罢了。”说着,他看向宋暨,“你方才说什么?” “哦,”宋暨连忙道,“皇上已经御驾亲征了,要亲自驰援边关!” 安怀元很淡定地“嗯”了一声,是意自己知道了。 宋暨见他波澜不惊的,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不禁道:“老师你……怎么是这个反应?” “那我应该是什么反应,”安怀元笑,“边关的战事嘛,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情,难不成要怕京中没了皇上坐镇,在沂州被王爷和世子为难?” “莫要血口喷人,我不会。”晏诩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棋盘。 宋暨不打扰他们对弈,自己退下了。 待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安怀元执了枚棋子落下,“我知道世子高义。” “原本我父王也不会,他虽被逐出京城,却从未生出过不臣之心,对先皇如是,对今上亦如是,只不过是不想再沾染朝堂纠葛,只想远离纷争罢了。”晏诩道。 “世子放心,我心中明白,皇上亦明白,王爷明哲保身本就无错,要怪,当怪当初那挑唆的奸人。” 晏诩垂眸看着棋盘,轮到他了,但他却一时失神忘了落子。 “父王常跟我说,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每每我向他追问起当年的事情,他总是不愿同我多讲,问急了便要发火,是以这么多年,我总是一知半解的,不清不楚。” “其实,下官以为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在王爷心中或许仍旧是一道坎。”安怀元斟酌着言辞,“王爷不愿追究,也只是想保一家平安。” 回到府上,晏诩便听传话的下人说父王正在找他,他硬着头皮去见祯王,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摆着家法。 祯王冷冷地喝道:“跪下。” 该来的总要来,晏诩知道父王是收到消息了,就算不被叫来,他也得自己来见父王。 “你上哪里去了?”祯王瞪着儿子,他比瑞昌帝年纪小,也不过刚到知天命之年。 “和安大人对弈了几局。”晏诩如实道。 第156章 “你和他对弈?那京城来得安怀元是什么好应付的人物吗?你和他对弈,不得把沂州都给我输出去?!” 晏诩试图狡辩:“安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儿子也没您想得那么蠢……” “那眼下是怎么回事?!”祯王气得从桌上抄起家法,“你这个逆子,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那您又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若不是安大人据实以告,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祯王见晏诩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混账东西!你如今是在沂州!京中的陈年往事,就算知道了能有什么用?” “眼下不就正是时机吗?您身上的冤屈此刻不洗清,还待何时?”晏诩从地上爬起来,“我行的是忠君之事,本身并无异心,既然如此,何需瞻前顾后、犹豫不定?” “你当丞相这般好拿捏吗?皇上他登基不久,根基尚浅,年纪又轻,万一此计不成,你如何是好?” “那便当一次忠烈,尽到臣子之责!” 晏谙走后不久,京城的寒冬便猝然降临,枯叶才从枝头掉落,还没来得及被风吹碎,便被冻进冰里。 帝王不在,朝中事宜便都交由丞相及首辅共同处理。傅明海原本以为孔令行会造出什么棘手的麻烦,然而孔令行却表现得不怎么上心,许多事都没有插手,直到预备向边关补给的物资出了问题,因为傅明海发现,户部竟拿不出银子来了。 孔修尧在廊下拍掉身上的雪,孔令行正在炉子跟前煮茶,见状递给儿子一杯取暖。 “快过来烤烤火,你病才好了没多久,别又冻着了。”孔令行忽然想起什么,“去岁不是有人送了块墨狐料子,叫你拿去了吗?那个最是暖和,这么冷的天,怎么没见你穿过?” 孔修尧掩饰般笑了笑,“不知被儿子收到哪里去了,可惜了那么好的料子。” “那倒也没什么,回头再买便是了。”孔令行也没放在心上,“又被叫去对账了?” “首辅喊去了户部不少人,将他们都扣下来算账。”孔修尧在氤氲的热气里抿了口茶,有些烫。“不过,再怎样也只是干着急罢了,父亲放心,他查不出什么。” 孔令行却道:“查出什么也不怕了。” 孔修尧一怔。 孔令行眯起眼睛,“算算日子,晏谙也早就到了边关了,对上漠北那群蛮夷,饶是当年的端平侯,在断了补给的情况下也是死里逃生,他晏谙,又能撑多久?御驾亲征,哼,寻死罢了。” “今日端平侯推测,最晚年前,必须要将物资送出去。” “年前,”孔令行指节轻轻叩着茶几,“京畿戍卫营已经空了,皇宫里那两个禁军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那个叫故岑的,这一战败得好啊,将我的顾虑尽数消去了,我原本还苦于差一个时机,若是等不到,风险太大,如今,倒是拱手送到我面前来了。” 他谨慎地道:“待边关的军报传回来,确保消息无误,便是时候了。” 第91章 逢宫变 岁末,晏谙的手书急急忙忙地从边关传回,极言寒冬腊月,漠北的气候愈加恶劣,战况不容乐观不说,对物资的需求也更为紧迫。孔令行端详着信上的字迹,细细分辨之下,能确定是晏谙的亲笔无疑。 “看样子,咱们的皇上遇到麻烦了。” 孔令行扬起一边眉毛,随着这封信到手,他就像吃了一记定心丸,胸中有了成算,隐忍了这么久难得心情好,忍不住挖苦上两句,“御驾亲征的名号喊得那样响,我当他能真有什么能耐,还不是这么快便要败下阵来,果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呢。” 孔修尧垂眸不语。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必再拖到明年了,干脆做个了断吧。”孔令行看向儿子,“皇后娘娘那边,已经派人告知过了吧?” “父亲放心,娘娘在宫中早有准备。” 孔令行一点头,将信交给儿子,“送进宫里去罢,今晚,傅明海他们且有得头疼。” 孔修尧接了,却没应声,也没转身去办,将那信件攥出些褶皱来,踌躇着没有出去。孔修尧觑着儿子,问:“怎么?” “边关之乱如此棘手,阿布尔斯难缠,大启先后派出这么多人应战,竟没有一个能牵制漠北,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不会……” “这么多人都不能,他晏谙便能吗,我是断了边关的物资供应,但就算有,他也没那个本事打下这场仗。”孔令行抬起眼皮,声音轻蔑,“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权宜之计,一时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你记住,咱们越是速战速决,越能令边关战火早日平息,待事成之后,再擢选有能力的武将迎战便是了,一群毛头小子不成事,交给为父,你还不放心什么?” 见孔令行心意已决,孔修尧心知自己劝不动,便不再多言,道了句“是儿子多虑了”便出了门。 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云低垂着压下来,晚些时候大概要落雪。孔修尧低头看着手上那封来自边关的求救信,同样的内容送入皇宫,能让傅明海他们慌乱焦灼,落到孔令行手里,却成了某种能让他扬眉吐气的信号。 心头仿佛压着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许久了,孔修尧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是忠君吗?可是从小,父亲教过他忠于家族,忠于孝道,却唯独没教过他忠于君主。 第157章 思来想去,孔修尧想,那大概是他曾经对阿玉的承诺吧。去岁宫宴,他让阿玉一个人站在群臣面前,他却没能站出来为他阻挡哪怕一句为难。整场晚宴,阿玉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想,他的阿玉一定生气了吧,气他的公子居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风很冷,孔修尧裹紧了衣裳。他入秋时大病了一场,拖了许久,前些日子才刚见好。皦玉之前似乎想见他,派人递了消息,只是他那时尚在病中起不了身,便没能赴约。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他的少年了,不知道少年有没有想念他,今年的冬天这样冷,不知他留给少年的狐裘是否足以陪少年越冬。 在廊下站了片刻,仿佛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孔修尧抬脚向宫里走去。 他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只能选择背叛自己,他的少年,还是不要想念他这样懦弱的一个人了。 傅明海接到晏谙来信,紧急召集群臣入宫商议,将户部官员一个一个盘问过去,却都支支吾吾,得不到一个准信。 “你们户部,就揣着这么一本糊涂账吗?!”傅明海厉声质问。 “阁老,不是我们不愿据实以告,而是这其中许多,我们实在是不知情啊!”有官员叫苦不迭,“最重要的那些账册全都在孔大人手中,我们就是连本糊涂账都摸不到!” “孔修尧呢?”傅明海吼,“他人呢?” 殿内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人回答道:“他不在,孔大人先前告了许久的病,病愈之后也不常来,只偶尔露过几次面 ” “还有丞相!丞相也不在。” “那便派人去请!请不来人,也得把账册给我要来!” 知道首辅正在气头上,听他发了话,便慌忙有人去寻,剩下的人留在殿内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得格外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去请孔修尧的人回来了,却是空着手、一个人回来的。 “我们连相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守门的人说丞相父子都不在府上,去了何处不知道,何时回来也不知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户部的官员听了这话,一个两个都慌了神。 “孔大人不肯来,咱们这不是干着急吗!” “够了!都冷静点!”傅明海忍无可忍,“户部是非他不成了吗?缺他一个人便什么都办不了了吗?领官职拿俸禄的可不止他自己,责任都推在旁人身上,尔等是做什么的!” 所有人都噤了声。 “账本不全那便重算,户部到底还剩多少银两和粮草可以周转,就算不眠不休也必须给我算出个确切的数字来!若是不够,便拿我傅明海的家产填补。皇上在冰天雪地里迎战漠北,我等即便是勒紧裤腰带,也必须保证拿命拼杀的将士们有饭吃、有衣穿!” “将我们的俸禄也拿去吧!” “对!我们和皇上、和大启,共渡难关!” 首辅话音刚落,那些新入朝不久的寒门官员纷纷燃起强烈的责任感,接二连三地出声附和。他们出身贫苦,没有家产,便提出拿自己的俸禄出一份力量。 这群年轻人,无根无势,却最为赤忱,他们渴望功成,却不单单为了名就;他们在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的带领下,紧紧追随年轻的帝王的脚步。 世家见状,羞得无地自容,也纷纷收起了得过且过、推诿扯皮的心思。大殿的灯一直亮到了入夜,偏殿里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响就没有停过,一本本补充完善的账册送出来,傅明海一一翻阅,滔天的怒火在心底逐渐积压。 “这个孔令行,简直狂妄!”傅明海重重拍在账本上,痛心疾首,“这些年,他借着孔修尧在户部的职权之便,究竟贪了多少银两!这样的国之蛀虫、硕鼠,待皇上回来,定不能饶了他!” 门外忽然传来呼喊,由远及近,似乎高喊着什么“不好了、不好了”,傅明海皱眉询问:“何人喧哗?” 众官员面面相觑,皆不知何事发生,便听那人似乎跑到门口,猛的将大门撞开,由于太过惊恐,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径直扑倒在地。 那人慌得也顾不上爬起来了,抬起头便道:“不好了!丞相带兵围了皇宫,此刻正在宫门,要硬闯宫门!” “什么!!!” 殿内哗啦啦站起来一片,第一反应尽数望向傅明海,却见傅明海脸色骤变,一时气急攻心,“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染红了面前的账本。 “首辅——” 傅明海仓皇拿手去掩,艰难地道:“不要慌……” 可是无法避免地,大殿里霎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分寸大乱,手足无措地向周围的人询问怎么办。在场的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叛军杀进来,他们别说反抗,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在孔令行事成之前便要先做刀下亡魂。 眼看着就要有人跑出去,傅明海自顾不暇,一时没办法镇住场面,阻止不及,生死攸关之际,廉宇提着刀跨进来,扬声道:“诸位大人莫怕!” 众人一见他手中雪亮的刀,一个个皆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后退去,哪还有心情分辨他身上的甲胄是不是禁军装扮。 廉宇环顾了一圈,从地上将还趴着的那个提起来,“禁军已尽数出动,将于宫门处拦截叛军,并派人守卫在大殿之外,誓死保卫诸位大人的安全,还请诸位待在殿内、切莫乱跑!” 第158章 贤太妃在后宫惊闻兵变,唤来信得过的宫人,将尚在熟睡中的晏曦交给宫人:“带着曦儿躲去密道,记住无论外头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娘娘,您不和小世子一起吗?” 贤太妃摇头,来不及解释,推着宫人往密道里走:“快去!记住本宫的话!” 待会儿太后的人若来,见宫中无人定会大肆搜查,到时候若是藏不住,晏曦就危险了! 贤太妃刚刚合上密道的门,宫人便急匆匆来报:“娘娘,不好了,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领着数十个宫人,往咱们这儿来了!” 殿内的宫婢闻言一片哗然,贤太妃即刻冷下脸:“怕什么!几个宦官罢了,谁若是先自乱了阵脚,别怪本宫嫌丢人打出去!” 说罢,贤太妃理了理衣袖,拿出身上独有的威严和气势,大步迈出去,将满宫的宫人都召集到院子里,让他们各自执着棍棒等趁手的武器。 宫门紧紧闭着,腊月的夜晚干冷干冷的,头顶的圆月格外明亮,清晖洒在每个人脸上,贤太妃立于门前,周身满院宫人神色坚毅。 宫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听声音,来的人似乎比想的还要多,但墙内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 一门之隔,太后宫里那领头的太监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喉咙,捏着嗓子道:“贤太妃,太后娘娘请您带着小世子前去一叙!” 贤太妃冷笑了一声,“本宫和世子都已经睡下了,劳烦公公代为转述,今晚便不去打搅了,改日定亲自到太后娘娘宫中赔罪。” “不赶巧,太后娘娘眼下便要传唤,贤太妃,难不成你是要抵抗太后娘娘的懿旨吗?!” “若单单只是请人,公公又何必带这么多人来?这般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来押本宫!” “娘娘不必跟咱拖延时间,只要娘娘愿意配合,必不会伤了您和世子殿下半分。” “若本宫不配合呢?” 门外,那宦官声音陡然一沉:“那带着这么些人,便是为了眼下了!” 说罢,他环顾左右,“把宫门给咱破开——” 作者有话说: 晏谙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替你捉急了! 第92章 月晕夜 宫门处火光冲天,腾起的浓烟将空中的明月遮盖了个严实。往日威严的宫门承受着撞车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不断有禁军冲上前,用后背抵住大门,试图阻止宫门被摧毁。高墙上,廉宇观察着底下的局势,指挥禁军放箭阻拦叛军的脚步。 密雨般的箭矢尽数砸在盾上,孔令行置身射程之外,身后是相当数量的私兵。只要宫门被破开,区区皇城禁军,根本挡不住他们。 他稍稍侧身,向孔修尧递去个眼神,后者即刻会意。 “提督,”有士兵匆忙跑到廉宇身边,“咱们的弓箭所剩——” 那人话还没说完,廉宇便感到一阵热浪贴面袭来,根本来不及出声,只一把将跟前的士兵按倒。那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余波震得耳畔止不住嗡鸣,砖石碎屑扑扑簌簌地往下掉,廉宇整个人仿佛被埋进了废墟里,连身下的城楼都在颤动。 叛军手中的铜管闪着冷冷的金属光泽,黑洞洞的管口指向城楼。 廉宇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趴下!”他用尽浑身力气嘶声吼道,“快趴下——” 声音淹没在爆炸的巨响中,城楼摇摇欲坠,火铳的巨大威力使得禁军根本无力抵抗。 一片混乱之中,宫门破了。 叛军收起了管口滚烫的火铳,随着孔令行一声令下,抽出刀剑杀了进去。 廉宇拨掉身上的碎石块,跪在地上用力甩了甩脑袋,撑着最后的清明爬起来吼道:“禁军听令!” “是!” “随我、誓死守卫皇宫!” 砰—— 砰—— 砰—— …… 数声巨响回荡在辽阔的雪原,打破了雪落的静谧,仿佛某种独特的鼓点,拉开两军交战的序幕。 火铳会打乱漠北的节奏,冰天雪地不再是漠北的优势,他们像没头苍蝇一般在暴雪里四处躲藏,积攒的士气全被大启一次又一次出其不意的打法和埋伏打乱了。 守备军已经在风雪中等待了太久,此刻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迎着凛冽的寒风,却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待一轮轰炸结束,随着主帅一声令下,便挥舞着刀剑冲了上去。 眼看着大启士兵已经杀到了眼前,漠北士兵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惊慌失措地举起刀,还没来得及挥动,便被夺走了性命;更有甚者,在方才火铳炸响忙着逃跑时,便已经丢失了刀剑。 “迎战——迎战!”阿布尔斯环顾着四周,气急败坏地咆哮,不防一匹战马擦身而过,马蹄扬起雪屑的同时,锋芒闪过,阿布尔斯下意识躲闪,才堪堪避开了要害。 天气实在过于寒冷了,被冻得太久,连痛感都变得迟钝,只感到一股暖流溢出。阿布尔斯低头,见身上的皮裘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伤口应该正在出血。 他握紧手中的刀,当那匹战马再一次朝他冲来时,矮身避过马上那人的利刃,顺势砍断了马儿的双膝。 马儿嘶鸣着跪倒,其上之人反应迅速,当即滚下马背,佩戴的头盔被摔掉,露出底下的俊朗面容,正是传回京城的那封信中,音讯全无的故岑。 第159章 落地之后,故岑即刻翻身滚向一旁,方才躺过的地方已经插下了一柄长刀。 来不及起身,阿布尔斯已经拔出刀追上来,用力朝他砍下去,故岑立刻横剑阻挡,饶是有所防备,仍被对方可怖的力气震得双臂一麻。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如胶着的战局一般,一时半刻谁都没办法从对方手下尝到甜头。阿布尔斯一点一点地将刀向下压,刀锋逐渐向故岑逼近。他用蹩脚的大启话咬牙切齿地恨声道:“狡诈的大启人!” “漠北的体格的确占优势,但,你们终将是大启的手下败将!” 话音未落,故岑飞起一脚重重踹在阿布尔斯胸前伤处,借着对方吃痛挺腰起身。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提剑迎了上去。 无论阿布尔斯如何自视,他身上的伤口却是实打实的在增多,即便许多是故岑拼着自己同样负伤换来的。 他疲于应对,对手的难缠超乎他的预料。 刀剑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两人近在咫尺,故岑的面颊被风雪吹得通红,眸中是阿布尔斯看不懂的坚毅。 朝鲁的声音穿过周遭的厮杀,遥遥传入阿布尔斯的耳朵。刀剑相触的地方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故岑当即收手撤剑,对方的刀险些削过他的脖颈,在颈侧擦出一道血线。 阿布尔斯抓住时机后撤,他奔跑着翻身上马,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用漠北话高声喊着“撤退”。 漠北的士兵早就撑不下去了,听到王的命令转身撤退,守备军还要追,但故岑抬手制止了。 他轻轻蹭过颈侧那道血线,“接下来,就是他们漠北自己的事情了。” 京城的境况很不容乐观,如孔令行所料,禁军寡不敌众,差异悬殊之下无法抵挡叛军,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火铳。 不多时,禁军便死伤大半,而端平侯从城外本就所剩不多的戍卫营借调援兵,被拦截于半路,迟迟无法赶到,禁军孤立无援,已是强弩之末。 孔令行已经迫不及待,甚至等不及将禁军剿杀干净便先行带人闯入皇宫,留孔修尧在宫门口盯着所剩无几的禁军被杀光。 廉宇用已经卷了刃的剑抗下数道钢刀,被逼得退至墙角,绝望地看着孔令行领兵长驱直入。 今晚的宫道无人点灯,黑暗而漫长的宫道上,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道身影。冷风长驱直入,带着砭骨寒意,逼得少年不得不停下脚步,裹紧身上的狐裘。 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穿着狐裘,也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了。 皦玉喘着气,抬头望向夜空,今晚是个月圆之夜,月光惨白惨白的,然而圆月的周遭却晕开了一层暗红色的光圈,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显得格外诡异。 他摸到了怀里的铜钱,捏在掌心,却没有用来占卜,强逼自己收起心中那些不安,加快脚步向宫门赶去。 宫门处,禁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皦玉没能在一片混乱中找到孔修尧的身影,还险些被叛军盯上误伤。 他只好躲上了城楼,其上尽是尸体,有的地方被炸的坑坑洼洼,却胜在视野开阔。 也就是在这时,他扶着墙垛,看到不远处一大片军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宫门的方向奔涌而来。 那是谁?是端平侯领来的援军吗?怎么会有这么多? 离得太远,夜又太暗,根本看不清为首者。 这样庞大的阵仗也自然惊动了城楼底下的人,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马蹄震动,廉宇等幸存的禁军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是援兵! 对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策马狂奔,不过几息,已经近在咫尺。看清楚为首者面孔的那一刹,孔修尧满眼错愕。 一切早已注定,终极不过只是徒劳。 身后是拼死抵抗的禁军,面前是浩浩荡荡的援兵,孔修尧甚至来不及让人给已经闯进皇宫的孔令行传个讯号,便狠狠摔下马背。 被马蹄吞没之前,奇异地,孔修尧竟然能在马蹄、惨叫、兵戈相撞的混乱声中,听见他的少年歇嘶底里地喊他“公子”。 他凭着本能循声望去,头顶的皎月如此耀眼,他却只看到了他的少年。 皦玉粲以曜目,荣日华以舒光。 他的阿玉,当与皓月共生,似皦玉粲华。 孔修尧扬起一抹释然的笑,夜这样黑,不知道他的阿玉能否看到。 大军如严霜过境,援军由此踏入皇宫。 城楼上,皦玉跪倒在地,喷出一口血,三枚铜钱跌在地上,发出的细微脆响也尽数被底下的马蹄声淹没。 禁军的兵力几乎尽数压在了宫门口,孔令行领着叛军长驱直入,以这样一种姗姗来迟的方式与百官在大殿会面。 众官员纷纷后退。只有傅明海一人由人搀扶着站了出来,怒目而视:“孔令行,你怎敢谋反!” “谋反?”孔令行笑出声,他游刃有余,门外的私兵尽是他的底气。 “首辅当真是糊涂了,怎么给我扣了这样大的一项罪名?我不过是,匡扶社稷罢了。他晏谙德不配位,不堪为帝,原本也轮不上他继位。尔等愿意将错就错,只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先皇膝下仅有三子,先太子和怀王皆已不在人世,除却今上,还有谁人可以继位?” “先皇无他子,宗室却有的是晏氏后嗣,”孔令行堂而皇之,“总之,只要不是他晏谙,任是谁都可以。” 第160章 最开始,孔令行将希望寄托在何馥的孩子身上,随着希望落空,又想往晏谙后宫塞人,让晏谙早日留下个子嗣。最后见此计也不成,干脆不再执着于此。 只要将晏谙拉下皇位,权柄落在他的手里,谁会计较这些? “你怎敢如此——” “够了,”孔令行抬手打断他的话,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原本想积攒福德,不愿大开杀戒,若你们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今日血洗皇宫了!” “少痴心妄想了,你这等乱臣贼子,我等绝不屈服!”年轻的官员义正言辞喊道。 孔令行冷笑一声,“还真是晏谙提拔出来的忠犬啊!既然这么不怕死,就别怪我容不下你们了!” “等等等等,我愿追随丞相您,匡扶社稷、匡扶社稷!”一听小命不保,有人当下便急了,人群中挤出个人来,正是何馥的父亲。 “何大人果然识时务。”孔令行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站到自己这边,抬眼往向剩下的人,“你们呢?” 被瞥了一眼,人群缩瑟着,静默了几瞬,随后开始有人走出来,站到孔令行那一边,一个,两个……稀稀拉拉,竟走出十数个来。 孔令行见状满意点头,含笑望向剩下的人,“那你们就是执意不肯了吗?他晏谙都注定回不来了,你们何至于如此死心塌地?” “谁说朕回不来了——”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孔令行吩咐在外把守的叛军被迅速控制起来,晏谙等人大步迈入殿内。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满殿惊愕,在看到晏谙的那一刻,有官员先反应过来,惊呼“皇上”,紧跟着哗啦啦跪了一地,孔令行转过身立在群臣最前方,表情更像是活见了鬼,脱口而出:“你怎会在此?” “朕若不在,如何揭穿你的谋逆之意?” “陛下早知你狼子野心!” 孔令行的目光被这一声喝断吸引过去,见跟在晏谙身面的是个面孔陌生的青年,皱了眉问:“你又是何人?” “你不认得他?”安怀元道,“ 他是祯王世子,晏诩。” “祯王世子……”孔令行的视线落在晏诩身上,之后转而看向本该在外“查税”的安怀元,他是何等的聪明,目光流转间,便已将前因后果猜出个大概。 是了,回过头来想想,晏谙明知他不臣之心,怎么可能毫不设防地离京,只是他急于求成,自以为手中有私兵作为仰仗,一时大意落入圈套,眼下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原来……”大局已定,他失魂落魄地放声大笑,“原来如此!你们早有预谋!竟隐瞒得这样好,半点不曾泄露!” 晏谙眸光一沉,“丞相,时过境迁,二十年前的招数用在朕的身上,已经不会再奏效了。” 晏诩听见这话,眼神黯淡了一瞬。 当年,孔令行为着一己私欲,使得祯王一脉蒙冤遭忌二十载,今日,他终于得以和晏谙联手设局,正以他的野心为饵、请君入瓮! 第93章 休兵戎 被押下去之前,孔令行盯着晏谙,以一种近乎癫狂之态对他道:“棋差一招,败在你的手下,是天意使然,并非我孔令行技不如人!” “天时、地利、人和,”孔令行的目光刮过安怀元、晏诩、傅明海甚至是满殿文武,最后拉回到晏谙身上,嗤嗤笑道,“你运气好,全占了而已。” “是天意,也在人为。”晏谙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方才站出来向孔令行示好的那一批世家官员。 何父被看得浑身一哆嗦,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皇上!皇上!臣只是一时糊涂,都是被丞相那奸臣逼迫的!” 不等晏谙开口,他身后便有人极其鄙夷不齿:“贪生怕死之徒,方才你可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也有脸向皇上求情?” “臣、臣……” 安怀元叹了口气:“皇上,这些人怎么处置?” “罢去官职,先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晏谙说罢看向殿内仍跪着的其余官员,丞相已倒,世家毒瘤已除,这些年轻人不贪图利禄功名,今晚,也算是与大启共患难一场。 他扬声道:“诸位请起吧!今夜往后,尔等皆是我大启的肱骨栋梁,回去朕自有重赏。” 傅明海随众人一齐谢了恩,起身时身形有些佝偻,晏谙见状上前扶了一把,关切道:“朕不在的这些日子,京中多亏有首辅,今夜经此闹剧,折腾了半宿,首辅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上,”傅明海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怎会及时赶来?” “御驾亲征是个障眼法,”晏谙道,“朕不曾前往边关,而是在祯王父子的掩护下,带兵去了沂州……” 孔令行权势滔天,难以撼动,这是晏谙早就明白的道理,纵使他身上有数不清的罪行,放在明面上去查,也一定会有人替他顶罪,晏谙不可能与他这样长久地僵持下去,他需要一个能将其一举击溃的方法。 同时,孔令行借着孔修尧的手掌控户部多年,贪墨无数已充私军,从他借助之于道长炸毁道观,致使丢失的火铳对不上数量,将替换下来的火铳暗中据为己有,晏谙就开始疑心孔令行手中一定有相当数量的私兵,若是逼得紧了,只怕要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要将其一举击溃。 同样的,孔令行从一开始的咄咄逼人到后来沉寂无声,任由晏谙设内阁、立首辅、分相权、抑世家,屡次碰壁都没有后招,晏谙更清楚他已经动了造反之意,和自己一样,在等待一个时机。 第161章 那他就给他一个时机。 正巧漠北发兵,从故岑挂帅出征的那一刻起,晏谙就开始了他的谋划。由于深知此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一开始晏谙打算瞒着所有人,可他连去三封密旨到沂州,都没有等来祯王的正面回应,心知祯王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钻了此事不敢声张的空子不愿配合。 无奈之下,晏谙只得叫来安怀元,将整个计划连同之前他与晏谦一同推测出的当年真相细细告知,让他打着到地方查税的幌子到沂州与祯王面谈,尝试游说。然而安怀元到了沂州、见到祯王之后,连着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晏谙本以为此路彻底行不通,正要苦恼该如何改变计划时,转机出现了。 这个转机就是晏诩。 不同于祯王的明哲保身小心为上,晏诩愿意同晏谙冒险一把,于是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晏谙伪造了一份战败的急报,召集兵力离京,朝着边关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中途调头躲去了沂州。又过了段时日,将手书送入京中稍作催促,孔令行果然中计。 “权宜之计,并非有意欺瞒首辅。” “皇上是为大局考量,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本当如此。”傅明海想起什么,“那边关——” “边关——”晏谙转身向外望去,殿门没有关,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从大门处灌进来,鼓动起众人宽大的袍袖,不知其中是否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格外寒凉。 狂风呼啸着,仿佛不知名的野兽正环绕着山洞徘徊,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那是暴风雪的前兆,同时也掩盖住了一些咯吱的踏雪声。 “您的伤需要处理。”朝鲁坐在燃烧的火堆旁取暖,看着阿布尔斯身上已经被冻干的血迹说。 “已经不在流血了。”阿布尔斯坐在火堆另一边闭了闭眼睛,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动,看上去很疲惫。 “您的状况不太好,需要好好的休养养伤,好在没有追兵追上来,我们可以在山洞里度过一个安宁一点的夜晚。”过了一会儿,朝鲁又说。 阿布尔斯原本就因为战事烦心,此刻听他这么说,顿感自己仿佛很是狼狈一样。 “你听听外头的风声,吵的人头痛,这也能算是宁静?”他嫌恶地道,“暴风雪就要来了,连我们都不得不在山洞内暂避,大启人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况且,这是是雪山,那些愚昧的人如果敢在这里使用那个爆炸会发出巨响的东西,雪崩会把他们一起埋没。” “大启人并不愚昧。”一道突兀的嗓音响起,漠北士兵即刻端着刀做出防御的姿态,发现他们认得来人之后才稍稍松懈了一点。 外面风雪太冷了,他们全都在山洞里取暖,没有安排人在外警戒巡防。按照常理,连动物都不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外出,于是他们想当然地松懈了。 阿布尔斯眯起眼睛望着来者,“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距离交战地不太远,”乌达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受伤了,打了败仗?看来那个大启人的确能让你吃些苦头。” “你在幸灾乐祸什么?没用的东西,漠北根本指望不上你这样的人!外面的风雪怎么没有将你这样的废物冻死?”阿布尔斯丝毫不为自己恶毒的言语感到不妥,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大笑起来,“你该不会是一个人出来找娜雅那个小东西的吧?找到了吗?” 想到妹妹,乌达尔眼中的细微笑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我的确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还有,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阿布尔斯还没问出口,便看到雪亮的刀锋朝自己劈来,他身上有伤,半躺着来不及闪躲,朝鲁扑上去徒手替他挡住了刀,之后狠狠摔在地上,衣角被火燎黑了一大块,手掌更是血流如注,几乎废了。 立刻有大量的士兵从山洞外涌进来,身上的盔甲尤带着寒气,和山洞内的漠北士兵缠斗起来。 一击不中,阿布尔斯已经站了起来,抽出刀正面迎上乌达尔。 “他们不是漠北的士兵,你投靠了大启,”阿布尔斯怒不可遏,“你这个叛徒!” “你才是异类!你以为全漠北都像你一样喜欢交战吗?你以为族人是愿意追随于我吗?他们只是不愿意再追随你!为了供应前方,境内已经饿死人了!不带领族人熬过难熬的寒冬,只想着于大启交战,你根本,不配做漠北的王!” 两人扭打到雪地里,阿布尔斯早已精疲力竭,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他咬紧齿关,在狂风中吼道:“只要我赢了,漠北从此就会拥有粮食、土地……” 执迷不悟! 雪扬起来,乌达尔翻滚起身将他压制在雪里,伸手摸到刀柄,刀尖直直刺入阿布尔斯腹部,顿时感到身下人力气一松。 “你根本赢不了!” 阿布尔斯剧烈地喘息着,他仰面躺在寒冷的雪地里,望着漫天大雪被风吹出不规则的轨迹。天还没亮,白茫茫的一片,却看不到光。 “我是……天神、赐予漠北的希望!” “你只会累得漠北消亡!”乌达尔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转动手中的剑,剑刃翻搅着血肉,阿布尔斯倏地瞪大了眼睛,温热的血染红了他身下一大片雪。 乌达尔返回山洞,对着打得一片混乱的两方提声喊道:“都住手!” 第162章 漠北刚打了败仗,满身疲惫挫败,一时根本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对上敕令军,早就力不从心了。 “阿布尔斯已死,从现在开始,我为漠北新王!漠北士兵听令,放下刀剑,即日起,锋芒不朝大启!” 第94章 硝烟散 今年肯定是赶不及回京过年了,战报才发回京,晏谙的丰厚赏赐就踩着这一年的尾巴送了过来。 “此战能够大捷,是大家伙儿共同的功劳。”故岑道,“皇上的奖赏到的也是时候,正好,就给众将士们分发下去,不论军衔大小,人人都有份!边关苦寒,从此军队不必长年戍守在此,往后过年,大伙儿都能回去跟家人团圆了。” 副将应声,高高兴兴地出去分赏银了,将士们的欢呼声隔着帐子都震耳欲聋。 待军帐中只剩他一人,故岑才拿出那封随着赏赐一起来的信,薄薄一张纸,在他心中的分量足以抵过万金。 信封上是四个字——故岑亲启,是晏谙的亲笔,这么多封信以来,字迹从未变过,一笔一划都早已被故岑刻进心里,熟悉至极。 传回京的军报中只来得及言明此战的前因后果,故岑忙得抽不出空,也没顾上跟晏谙说那些小夫妻间的腻歪话。反观晏谙,每一封信都写得老长,絮絮叨叨的恨不得将“想你”两个字写透。 故岑有点没来由的心虚,他的陛下会不会送来封长篇大论,诉他“薄情”? 怀着这么个忐忑的心情,他小心地拆开信封,将里头的纸张抽出来,却发现这一次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一张折的整整齐齐的宣纸。 心下疑惑,故岑好奇地展开,在看清宣纸上的内容时眼眸一亮,又惊又喜。 ——竟然是晏谙为他画的肖像!眉眼含笑,轮廓柔和,细腻又真实。 仿佛心有灵犀,故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晏谙的用意,无需千言万语,满纸尽是相思。 若说画,晏谙从前也为他画过,在衡王殿下语出惊人说要追他的时候。想起那时,故岑脸颊有点发烫。 不过,那时两人朝夕相处,晏谙有的是机会仔细观察过后再下笔,可眼下两人已经分别快一年没有见过面了…… 目光沿着发丝移至右下角,只见发梢末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两个字:盼归。 青丝纠缠,最是难解。 那一瞬间,故岑忽然迫切的想要见到晏谙,哪怕知道归期在即,却一刻都等不了了,恨不得立刻跨马疾驰回京。 千里之外,正有人等他回家。 帐子冷不丁被人掀开,故岑吓了一跳,忙将画像往怀里藏,好在分奖赏分得正上头的副将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自然,交给他一封信便出去了,说是漠北的新王给他的。 如今两国有了交好之意,不再像交战时那般剑拔弩张,乌达尔也终于能光明正大地送来信了,从前还得掩人耳目,偷偷摸摸的。 故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结果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请他到漠北境内与他们共同庆贺新年。 辞旧迎新是大启的习俗,漠北其实是不过年的。不过乌达尔知道这一天对他们很重要,让人尽可能安排得盛大一点,特地为他宰了牛羊。 从进入漠北境内,一路遇到的人都对他行漠北的礼数,有些人带着些敬畏远远的行礼,还有一些会靠的近一点,能看到他们面上和善的笑意,故岑受宠若惊。 他当然不是来打仗的,没有披甲,穿的是便服,但他依旧是大启的将军,这层身份是隔在他们间的天堑。故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能够受到漠北子民的欢迎,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奇妙。 乌达尔正站在主帐前面等他,身旁跟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故岑猜,那应该就是他的妹妹。 乌达尔示意娜雅上去道谢,告诉她就是故岑帮忙将她救出来的。于是娜雅便上前,声音脆脆的:“谢谢哥哥救我。” “不客气,”故岑很新奇,“你好厉害,居然会说大启话,是你哥哥教你的吗?” 一路过来,偶尔会有人对他说两句话,不过用的都是故岑听不懂的语言,而且他注意到刚刚兄妹两个交流,其实说的也是大启话。 娜雅却摇了摇头,“不是,是公主姐姐教我的。” 故岑有些意外:“宣诚公主?” 娜雅应了一声,“但她还没有教会我写字就走了,我很想她。” 故岑留意到小姑娘腕上的镯子是大启皇室的样式,这么说应该是晏棠公主送给她的,看样子公主生前和这对兄妹关系很好。 “外面冷,”乌达尔拉过妹妹,“咱们进帐子说吧。” 桌子上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牛羊肉、马奶酒,还有面饼。乌达尔道:“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拿出来招待的,希望故将军不要嫌弃。” “不必为了我靡费,已经很丰盛了。”故岑落座之后说。 “故将军救了娜雅,”乌达尔举杯,语气诚恳,“我感激不尽,必须当面道谢,今日本该是以我的名义,但族人同样感谢大启的恩德。漠北的子民别无他求,只想过安宁和平的日子,阿布尔斯好战喜功,已经被我亲手除掉,希望大启的皇帝可以原谅他之前的冒犯。漠北愿意向大启臣服,归还阿布尔斯那个狂悖之徒侵犯的城池和土地,从今以后再不侵扰大启边线,同时每年向天子进献贡品,以此求存、换取生机。” 第163章 乌达尔已经尽可能的将姿态放低,拿出了全部的诚意。他想要通商互市,向大启交换他们所需要的物资,想要跃下马背,学习种植作物粮食……他想改变漠北的窘迫现状,想要的不仅仅是休战那么简单。 故岑也端起酒杯,其实他一个人没有权利代表整个大启作出决定,但晏谙给予了他“传君意”的特权。 “大启素来爱好和平,开战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吾皇愿意接纳漠北的子民,一视同仁、倾囊相助,大启与漠北从此再不起兵戎。你们可以拿牛羊马匹换取粮食、茶叶,漠北的商人也会被允许进入大启。” 两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愉快地将酒一饮而尽。至于更详细的后续,自会有使臣拿着晏谙的旨意来详谈。 一顿饭吃过,天已经黑了,帐外点起了篝火,大家都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地面上暖洋洋热烘烘的,相较下,只挂着一弯冷月和几颗星子的夜空就显得清冷许多。 故岑拉着娜雅,问她有没有放过烟花爆竹,料想小姑娘应该没听过这些,故岑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些来,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他举着火把从篝火里借了个火,之后提醒娜雅捂好耳朵。 “轰”的一声炸响,燃烧的火焰都被吓得跳了跳,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坏了,纷纷跳起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不过人群仅仅慌乱了一瞬,紧接着便情不自禁发出惊叹,因为预想中的火焰和冲击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夜空中绽开了一朵朵色彩斑斓的花,绚烂夺目。 故岑在烟花的爆炸声中扯着嗓子朗声喊大家不要怕:“这个不是火铳!这叫——烟花!” “太神奇了,”乌达尔由衷感叹,“比草原上的流星还要美。” “流星划过时可以许愿,我们也常常置身烟花下许对来年的期盼和愿景。”细碎的光芒在故岑眼底闪耀,他无意道:“这个时辰,京城皇宫应该也在点烟花。这些烟花那么高,那么耀眼,应该是想让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也能看到吧……” 乌达尔一愣:“她会看到吗?” 故岑没顾得上想他话里问的是谁,抬头望着烟花,脱口而出:“会看到吧。” 乌达尔便沉默了。 直到最后一朵烟花在夜幕中绽开,最后点点火光逐渐趋于黯淡,营地内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硝烟,但已经不会有人再为了这个而惶恐不安了。 硝烟终会散去,往后,人们也不需要再畏惧于爆炸的震响,那将会成为一种独特的庆贺。 已经很晚了,乌达尔哄娜雅回帐子睡觉,小姑娘今晚虽然格外兴奋,显然还没玩够,却也有一点不情愿地点了头。故岑见状翻出几个小金稞子塞到娜雅手里,叮嘱她压在枕头底下睡觉,这样就能获得好福气,小姑娘一听果然高兴。 时候不早了,故岑本想着该告辞了,却忽然被乌达尔叫住。 “原本,应该等天亮了再去的,但我现在实在想见她,不知故将军肯不肯随我同行?” 故岑笑了笑,“想见一个人时心情最为迫切,拖一刻都是煎熬,既然眼下便能见,为何还要等到明日?你若不嫌我打搅,我自然乐意同行。” 故岑原以为他要带自己去见谁,谁知走着走着,篝火远了,最后一顶帐子也过去了,乌达尔引着他朝偏僻荒凉的地方走,故岑心下疑惑,但乌达尔一路沉默寡言,他没有多作解释,故岑也就没多过问。 直到乌达尔将他带到一座坟茔前,石碑上刻着,宣诚公主晏棠墓。 “我从前一直想,大启皇宫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她如此留恋,我没有见过那里的富丽堂皇,不过,方才听你描述,或许的确比草原美,也难怪棠儿总是想回家。” 迎上故岑略带探究的疑惑眼神,乌达尔扯过一抹苦笑,“‘换一种方式,或许大启会愿意伸出援手’。这是棠儿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都记得。那时候,我不知道怎样阻止阿布尔斯,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漠北的状况,是棠儿提点了我。” 故岑恍然大悟,是公主的这句话,让乌达尔动了和大启联手的心思。于是故岑收到了他的密信,并且万幸选择相信他。 故岑带领守备军在雪地里伏击,阿布尔斯重伤退败,躲进山洞,但乌达尔早就带着故岑给他的敕令军准备好了更大的埋伏。 “从前我没能力抗衡,如今我终于有机会保护她了,她却不在了。” 故岑不知道怎么劝慰,只好道:“公主是为大义和亲,未来大启与漠北会长久地和平下去,公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乌达尔默然点头,蹲下来,掌心落在坟茔的沙土上。 “我知道她不喜欢这里,草原上的风沙这样大,冬日又这样冷,她那样娇弱,受不住的。我不强留,这是我陪她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乌达尔抬头看向故岑,“劳烦故将军取一匣土带回大启京都,让她可以在一个舒心的地方安眠。”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差点困睡着=_= 下一章小夫妻就该小别重逢了! 第95章 梦前尘 明宣元年十二月,丞相逼宫谋反,相府满门抄斩,孔氏旁系流放,孔令行于狱中畏罪自尽。 同月,边关捷报传回京,帝大喜,赏赐无数。 明宣二年元月,帝下旨,革除丞相,废御史台,都察院与刑部及大理寺合称三司,改都察院都长为正二品,与六部平行。 第164章 将军故岑凯旋归京,因其功绩卓越,特受封明昭王。 同年四月,安怀元等使臣持圣旨抵达漠北,加封乌达尔为漠北王,漠北始向大启称臣。 “外患已弭,内忧已解,皇上的鸿愿尽数达成了……”故岑侧身躺在榻上,曲起一只手臂撑着脑袋,回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仿佛一场梦一样。 晏谙却道:“还差一样呢。” “差什么?”故岑问。 “三书六聘尚未完成,还差立你做我的皇后。” 故岑笑起来,“这个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晏谙挑眉正色道,“分明是第一要紧、最最要紧!” 故岑啧声,仿佛委身错了人,“我满心想着你的愿景,为了你披甲挂帅、安定边疆,你却只想着把我骗到手?” 晏谙一怔,可他怔得太明显了,若非如此,故岑都要信了。便见他满脸无辜地试探着问道:“不是、已经到手了吗?还需要骗?” 说罢,伸手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故岑扭身要躲,被他翻身反压在身下,两个人滚到一处,幸而床榻够宽才没滚到地上去。故岑挣扎不过,见晏谙已经躺到了床边,屈膝不轻不重地想踹他一脚,被晏谙压住小腿,偷袭失败。 “乱踢——真想把我踹下床啊?”晏谙坐起来,“我亲封的王爷,赶我走、独占龙床,我找谁诉苦去?” “我不是,我不敢,我没有。” “惯的你无法无天了,还能不敢?” “谁惯的?”故岑眨巴着眼睛。 晏谙无奈:“我惯的。” 故岑扑哧乐出声,闹够了,想起来自己早就疑惑的事,跟着坐起来,“还没问你呢,怎么忽然起意封我为异姓王了?先前可从未听你提起过。” 回京当日,故岑进宫受封时人都是蒙的,后来回到家听故远林提起,说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京时,晏谙便有了加封的意思,不出意外地遭到了群臣的反对和劝阻。 其实想想是肯定的,除去乌达尔那种情况,向来只有跟着开国皇帝打江山的武将才能封异姓王,连端平侯战功赫赫,也只封了个侯爵。 故岑平了边关的战乱,换来大启边疆百年安宁,功绩显赫,理应封赏,不过按照首辅的意思,封个伯爵便够了,晏谙非要展示皇恩浩荡,最多就也封侯,和端平侯平起平坐。故岑这样年纪轻轻便能封侯,已经是极其少有的荣耀了。没成想晏谙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甚至还从帝号里取了一个字当封号。 故远林惶恐不安多日,在无数同僚的登门劝诫下请旨入宫拜见晏谙,推托故岑担不起此等殊荣,被晏谙和蔼客气地送回了府,继续看他和众臣对峙。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故岑回来的前夕,双方都不肯退步,还是端平侯出面,言称自己一辈子的功绩都比不上故岑这一番作为,社稷安稳、民生安定的大事,封王也算不了什么,傅明海这才顺了晏谙的意思。 晏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你功在千秋,封王也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既然这样,犯不着为了这点事跟首辅闹这么久的不愉快,他老人家那性子……” “不喜欢?” “……啊?” “只想做我的皇后?” 故岑失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他故意斟酌了一番,觑着晏谙问:“那我要是都想要……成吗?” 晏谙于是笑起来,“成。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故岑也跟着笑,晏谙伸开手臂想揽他,他便顺势靠在晏谙怀里。 “什么都是我的当然好啊,可是我心疼你。你想立我当皇后,那个时候,可就不止首辅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了。你要抗的压力那么多,能少一点,我就想让你少一点。” “正是因为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反对,封王的事,我才更不能让步。” 故岑仰起脸,他的帝王,还是在为他谋算,将他逐步拉上高处。 “我知道的,你说过,我的位置越高、身份越贵重,就越容易和你比肩。” 晏谙扬起唇角,没有多言,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却没有移开,两人唇舌很快纠缠在一起。 双方的气息都逐渐趋于炽热,故岑的衣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胸前袒露着一大片,而晏谙的手还在往里摸索…… 他倏地缩瑟了一下,推开晏谙的手:“还没吹灯……” “不吹了。” “不行……”故岑本就被吻得眼眶泛红湿润,此刻睫羽轻颤,仿佛晏谙还没干什么就已经被欺负狠了。晏谙只觉小腹底下一团燥热难耐,哪里还肯放他去吹灯。 “你最近有些奇怪,”气息吐在故岑耳侧,故岑忍不住又微微颤了一下,“自从你回来,每次都要吹灯……你身上哪处我没有见过?还是说,被我摸索着比较刺激?” 故岑羞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身子都酥了,但他知道这个灯是非吹不可,于是推开晏谙起身,敞着衣衫要去熄蜡烛,不料脚刚沾地便被晏谙给拉了回来,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衣衫经此一拽,彻底从肩头滑落。 故岑吓了一跳,慌忙去扯衣服,可是已经迟了,晏谙眼神一变,不由分说地将薄薄的一层寝衣拽了下来,身体失去遮盖,狰狞丑陋的伤疤便暴露无遗。 故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晏谙的神情。 第165章 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感受到晏谙沉默着下了床,故岑不知带他要去干什么,忙睁开眼睛,眼前却猝然一黑。 晏谙吹灭了烛火,折回来,将故岑轻轻压在身下,在对方细密的战栗中从颈侧一点点吻下去,轻柔的吻掠过故岑全身,包括那些伤痕。 他早就应该想到,故岑举止反常,肯定是不想让他看到身上的什么,早就应该想到,刀光剑影里走一遭,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分毫不伤。 触及一处微微凸起的地方,晏谙停下来,伸手抚摸着那道刀疤,“谁伤的?” 故岑轻喘:“人已经死了。” “疼么?” “不疼的。”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故岑握住了他的手。 “流了……很多血吧?”晏谙喉间哽了一下,越是看不见,他眼前越是浮现出一些难以忘怀的画面,比如前世故岑身上连暴雨都冲刷不掉的浓重血迹。 “没有,都是小伤。”见他没了下一步动作,故岑索性跨坐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脖子,语气颇有些委屈似的:“哪有你这样的啊,火儿都给我勾起来了……” 话音刚落,故岑便感受到晏谙腿间有什么东西正顶着自己,随即被拍了拍屁股,便听晏谙道:“你自己来。” 故岑:…… 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这一夜晏谙格外温柔,绕是如此故岑也累得够呛,窝在晏谙怀里昏昏沉沉的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格外离奇的梦。 梦里大雨倾盆,他拎着一把剑站在一处别院的门外,身上有好多道伤口,被雨水冲刷浸泡着,还在不停地流血。而梦里的他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身上的这些伤,执着地望着那道门,仿佛门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在等他一样。 故岑终于推开了沉重的院门。 他看到了晏谙,被一群杀手包围着。 故岑吓死了,身体不用梦再给出什么指引便已经做出了反应,想都没想便冲上去,挡在晏谙和那群杀手之间。 很快那些杀手都被击退了,故岑终于疲惫地松了口气,转过身望向晏谙,还没来得及庆贺转危为安,就发现晏谙看着他的眼神很是陌生。 故岑感到疑惑,想问怎么了,但晏谙先他一步开了口,问了他一个问题。 问题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你是谁。 天边一道惊雷炸响,电光闪烁的瞬间,故岑的脸煞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跌在地上,故岑站在被血染红的水洼里,茫然、困惑、无措,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他想问晏谙,你不认识我了吗?你说你喜欢我、要我做你的皇后的呀,你怎么能问我是谁呢? 可是雨越下越大,沉重的雨滴打在身上,打得浑身那么多道伤口好疼,故岑心口更疼,疼得他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弓起身子,整个人疼得蜷起来,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晏谙的脸。 “故岑?故岑?” 忽然有一道声音传进耳朵里,周遭的雨声小了,四下变得寂静,只有那一道声音格外清晰,带着点着急,一声一声,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熟悉至极。 故岑抬起头,在这一刻无比笃定,面前这个不是他的晏谙,这道声音才是! 他倏地睁开眼,眼眶里蓄着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晏谙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替他擦掉了眼泪,温声问:“做噩梦了?” 枕着晏谙的手臂,故岑往他怀里拱了拱,“嗯”了一声。 “不怕,”晏谙见状将人搂紧了一点,“我在,不用怕。” 故岑闭上眼睛,听着晏谙沉稳有力的心跳,将那些不安的情绪消化掉了,他自己原本飞快的心跳也逐渐趋于缓慢。 天已经蒙蒙亮了,能听到早起的鸟儿鸣于檐下。故岑动了动,抬起头,晏谙知道他没睡着。 “不睡了?” “睡不着了。” “究竟是什么梦,扰人安眠。”晏谙本是随口一问,却见故岑的眼神有些幽怨。 故岑揉着额角,“好奇怪,我明明没去过那地方,给我的感觉却既熟悉又陌生,而且格外真实。” 左右也睡不成了,晏谙就追问故岑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故岑细细描述完,一抬头,却发现晏谙的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 晏谙抿了抿唇,“要听吗?” 故岑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 “你感到真实又熟悉,是因为……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怎么可能,我都没去过那儿,而且咱俩也没有在那种场景下被杀手围杀过。” “有的,”对着故岑越来越奇怪的目光,晏谙声音平静,“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补充道:“你也是。” 第96章 溯命格 那些不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往,故岑听晏谙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补全了梦里残缺的部分。晏谙略去了很多细节,但他知晓其中的惨烈。 他经历过,看见过。 他心疼晏谙那时的孤注一掷,同样庆幸最后那段阴寒的路,没有让他一人独行。 “其实重生后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就算我侥幸能将那件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龙袍送出去,也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你若问这道理我那时候知道吗?” 第166章 晏谙仔细想了想,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一段毫不相干的往事。 “也许隐隐知道吧,只是不愿意多想而已。” “你心里都清楚的,”故岑适时开口,“但,再做一次选择,你依旧会去。” 晏谙轻笑一声,拍了拍怀中人的肩膀,他了解他,不必多说。 “我那时候虽然不是皇帝,可我也生在皇室啊,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去搏一搏,总比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山河破碎来得好吧。可是你这个傻子,你说你图什么?”晏谙偏过脸看故岑,“你给我收尸,也总好过陪我一起赴死吧?” 故岑笑了笑,不想把话题变得那么沉重,于是撒娇似的:“那不一样,给你收尸,还怎么叫你见着我?” 晏谙失笑:“原来是有筹谋的啊?” “嗯,正中了我的圈套,你看。”故岑摊开手臂,意指两人的关系,“我若不去,岂不错失良机,便宜了旁人?” “哪有旁人?”晏谙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唯独你而已。” 潇潇雨夜,他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为他而来。 刀光剑影,生死拼杀,那夜的情形没有机会谈感情,后来静下来仔细回想,晏谙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别院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那一眼,还是在失意时、风光刻,一颗心怦然而动,某种情感就悄悄生了根、发了芽。 故岑捉住他的指尖,“后来呢?” “后来啊,”晏谙叹,“我就在想,究竟是多傻的一个人,才会明明知道是死局,还毅然陪我去赴,这次我可得早点把人留到身边看着。正寻思着找你,便听到了你为我出头的声音……” 不争不抢的一个人,因为晏谙第一次跟别人急了眼。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流转,往事历历在目,故岑心底忽然腾起一阵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晏谙身边这么久了。生命的卷轴上,每一笔波澜壮阔都闪烁着对方的身影,至于往后数十载光阴,他们还会再有数不清的春秋可以携手共度。 不慌不忙,悠然漫长。 夏暑未退,窗外的雨下了半日,从晨起时便淅淅沥沥,眼看到了晌午也不见停歇的迹象。晏谙一个上午已经处理好了政务,故岑却罕见得还没起身,他“深刻”自省了一下,应该是昨晚加上今晨……折腾得有些狠了。 由于下着雨的缘故,寝殿透不进多少光,看不出时辰,环境正适合睡觉。晏谙拍了拍床上隆起的鼓包,“怎么还睡啊?该起床用午膳了。” “不要……”故岑翻了个身,一动感到身上有些不适,于是皱起眉烦躁道:“不吃了,你让我再睡会儿。” 晏谙伸手进被窝,在他后腰按揉着,故岑身上的酸痛便被这不轻不重的力道缓解了,舒服地眯起眼睛。 “早膳就没叫你,听话,起来了,实在困的话吃完午膳我再陪你睡。” 晏谙哄了半天,将人捞起来净面漱口,故岑精神不济,迷迷糊糊睡了太久,坐在饭桌前还有点犯迷瞪,晏谙觑着他,失笑道:“我以为你只是犯懒不想起,这看着是真困啊?都睡了几个时辰了,还没睡够?” 故岑怒道:“几个时辰?!” 陛下自知理亏,默然不语。 犯懒不想起是真的,早就饿了也是真的,故岑白了他一眼,拣了筷子吃饭,晏谙在一旁贴心地给他夹菜盛汤。吃到一半,故岑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我多久没回家了?” “有段时日了吧,你想回就回,都在京中,离得又不远,出趟宫的事。”晏谙道,“今日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待改日天晴吧,我陪你?” “那算了。”故岑忙道,晏谙要是跟他回去,那就真解释不清了。 说起来也怪晏谙,明明封了王却不给赐府邸,害得他连样子都做不成,就这么日日宿在宫里,之前还能说是为了方便议事筹谋,如今各方大定,故岑想寻个混得过去的由头都难。更要命的是故远林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上次回去,故夫人还问他如今已经不是侍卫了,怎么还随着晏谙出入宫禁? 故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是为什么,最后落荒而逃,吓得这么些时日都不敢回家,整日为着这个愁啊愁的。 “你为什么不赐府邸给我?”故岑一想自己为难了这么多天就是因为这个,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火气,当即质问道。 “你见谁家帝后分开住的?”晏谙倒是理所应当。 故岑一噎,“可是,现在不还没有立后呢?” “我出宫不方便,你得跟我在一起,有宅子也是空着,要来干什么?你若就想有一处府邸,满京城这么多随便你挑,看上哪个都归你。” 故岑算是看出来了,晏谙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愤愤搁了筷子,“要来空着,也能省不少麻烦,就怕我爹不是空穴来风,我如今的身份太扎眼,只怕朝中已经有人议论了!” 晏谙轻描淡写:“随他们议论,瞒不过去便不瞒了。我诏书都写好了,怕什么?” “啊?” “最近朝中太清闲了,那些官员们清闲过了头,跟抱团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两个都找起事来,或许的确如你猜测的那般。”晏谙看了故岑一眼,“不过万事有我,不用你担心这些。你得空,多去陪陪皦玉吧。” 第167章 故岑垂下眼睛,皦玉一直病着,许太医说……或许不太好。 晴朗的午后,阳光很好。若是放在寻常,阿乌一定会懒洋洋地趴在窗台或者院子里晒太阳,黑色的毛皮晒一会儿就会变得又暖又热,今日却只是静静的窝在皦玉身边,不声不响。 “来得正好,”皦玉望着故岑走进房间,有些疲惫地笑笑,“帮我个忙吧,我没什么力气,编得松松垮垮的,总是弄不好。” 他一侧的银发有些乱,故岑上前为他理顺,拈起一绺仔细编着。 “原本,说好了等我回来要带你出去玩的,结果你的病拖拖拉拉,总是不见好。” “好不了啦。”皦玉释然地笑笑,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都怏怏的,透着病态。 “说什么话!”故岑轻轻拍了他一下,斥责般道:“你才多大?” “我十九啦,”皦玉眨眨眼睛,仿佛真的只是议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我活不过二十的。” 故岑手上一顿,他是第一次听皦玉提起这些,一时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悲伤。他将辫子轻轻放下,“是因为你的病么?” 该怎么接受,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经病入膏肓。 皦玉却道:“不是。” 他想了想,“我没有见过爹娘,是被我师父捡回去养大的。他对我很好,教我占卜、观天、识卦……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给我的。” “你师父?” “你见过他的,”皦玉局促地笑笑,“我那日在道观外晃悠,其实是算到了他的大劫,想过去看看来不来得及尽尽徒弟的孝道,不过什么都没找着就是了。” 故岑微讶,之于道长?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师徒情分早就已经断了。” 皦玉有些虚弱地倚在床头,他那时太小了,许多事其实记不太清,故岑也不催促,安静地等待他慢慢回想。 “他或许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皦玉从小便在占卜推算上极富天赋,再晦涩难懂的东西他都能领悟,再复杂的推演过程,也从来只需要师父教一遍。他学得最快最好,是之于道长最得意的弟子。 十岁那年,师父带他闭关,推演一道极其复杂难解的卦象,那时皦玉并不清楚自己算的究竟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大启的国运。 大厦将倾、气数已尽,阳盛阴衰、运势衰微,这卦象怎么看都像是没救了。解出来的那一刻,之于道长几近癫狂,他不知是哭还是笑,仰天高呼窥破了天命。 当时年幼的他望着师父失态的模样感到害怕,同样让他感到害怕的还有卦象的差异,之于道长的卦象显示不久的将来已是穷途末路,而皦玉却在重重死相中窥出了细微的一线生机。 彼时年幼的他一度陷入惶恐不安的矛盾和纠结,究竟是师父错了还是他错了?可是他的占卜出神入化,他从未算错任何一个卦象…… ——他绝不会出错! 这是师徒二人第一次产生分歧,与此同时,本就拖着病躯强撑的之于道长开始呕血,他告诉皦玉,这是他们窥破天机的反噬,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 年幼的皦玉被吓得大哭,他被之于道长枯枝般的手紧紧抓着,手腕生疼。他听见师父用沙哑的嗓音低吼,说他不能死,顺天意,尽人事,他要亲眼看到卦象成真。皦玉抽噎着,他说,他也不想师父死掉。 憔悴得形如鬼魅的之于道长露出了个皦玉看不懂的笑。 年幼的他对师父有全身心的信任,于是他被师父领入一个阵法,剥夺了命数。 故岑听到这里呼吸一窒,眼里说不出的心疼。 “……你恨他吗?” “若单说这个,我是不恨的。”皦玉垂眸,用手指在被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看上去有一点落寞,但故岑看不到他眼底的神情。 “爹娘都抛弃了我,他把我捡回去养大,我的命都是他给的,再生之恩,他想拿去续命,拿去便是。若是他从一开始救我便是为了这个,那我更没什么好说的。我到哪里都是被人说晦气,遭人嫌恶,活不到二十岁也没什么。可是……”皦玉屈指攥紧被角,似乎有泪无声滴落在褶皱里。 “可是他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雪地里,叫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第97章 凭天意 心里一阵阵发堵,那么小的孩子,却被两次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很难想象皦玉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故岑咬着后槽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之于道长已经不在了,而他留下的阴霾却长久地笼罩着皦玉,至死方休。他曾经也是皦玉最依赖的人,为师如父,却亲手为他本就已经足够坎坷的命途再添一道深壑。他自私贪婪,顽固疯癫,他狠心冷血,令人发指,可皦玉对他的情感复杂到了极点,故岑身为局外人,终究没资格评说。 任何安慰的话都只显得苍白无力,故岑只好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低低的抽噎声中,皦玉吸着鼻子茫然发问:“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啊……” “不是的,”故岑迅速说,他声音有些发涩,“别这么想,这是他们的过错,与你无关,你很讨人喜欢。” 皦玉不说话了,微微弓着身子抱住双膝,下巴抵在膝头微微出神,也不知听见故岑的话没有。故岑很少见他露出这幅颓丧的模样,他身上总是带着少年人的活泼、俏皮、开朗,又因为独特且出众的本领显得恣意张扬,从不知原来竟有这样的经历和过往。 第168章 见皦玉一直在发呆,故岑轻轻问道:“你知道你师父和红莲教的事吗?” “不知道,一直到他在京城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找到他。”皦玉摸了摸一直安静地趴在边上的猫,心里仿佛稍微好受了一点。 “前些日子皇上在查地方的贪官污吏,宋暨一路查到长歧,在那里发现了一些和红莲教相关的消息。” 安怀元带着宋暨出京,一路在各地方查税,最后落脚在沂州与晏谙碰面。宫变前,晏谙带着安怀元和晏诩回京,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宋暨则继续出发到别处。 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出来查这一趟税,总得有点儿什么收获才算是不虚此行。 丞相要反,京中不太平,心怀鬼胎的地方官员觉得上头神仙打架,没闲暇管他们这些人,正寻思着给自己找后路呢,就被宋暨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红莲教有个余孽,侥幸躲过道观那日的围杀逃回了长岐,被人指认了出来,现如今就关在狱中。他或许会知道很多关于红莲教……关于你师父的细节。” 故岑没有多问,但皦玉沉默了片刻,说:“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 “好。” 牢内昏暗,一路过来,皦玉的眼睛被阳光晃的不舒服,直到进来了才好些。 故岑道明了来意,狱卒便领着二人往里走,才刚在一处牢房外站定,一旁便有个囚犯猛的扑上来,抓着栏杆往外探,口中哀求道:“大人,大人!小的是被冤枉的!我没有贪过半两银子,你们真的抓错人了啊!” 不等狱卒开口呵斥,身后另一间牢房里便有一道声音先响了起来:“放你娘的屁!你们这群狗官还有脸喊冤?就知道见了银子往自己兜里揣,从来没管过我们的死活!老子落成今天这样都是被你们害的!” 仿佛觉得光是骂还不解气,他啐了一口,接着道:“一群祸害玩意儿,朝廷早就该把你们抓进大牢了!” 那囚犯涨红了脸:“你给我住口!” “都闭嘴!”狱卒拿刀鞘重重敲在栏杆上,那囚犯被一瞪,也不敢叫嚷了,悻悻缩瑟回去,对面那个乞丐似的见状翻了个身,也不说话了。 “这怎么回事?”故岑问。 “让殿下您见笑了,”狱卒陪着笑,“宋大人一起押回来的,就挨着关了。这是长歧的一个小官儿,已经定了罪等候发落呢,旁边那个就是您要见的余孽了。” 狱卒说着,上去打开了那个乞丐的牢门。那乞丐听见动静,则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要、要杀头?”那乞丐往前爬了两步,“我没杀过人,人都是那妖道杀的,我就是想混口饭吃不饿死!求求你们能不能别杀我?” 皦玉听着他对师父的称呼,眸子微微一暗。 “不杀头,”故岑说,“关于之于道长,你都知道些什么?说说吧。” 那人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老道一开始来我们村子,就是卖点符水说能治病救灾的。村子里的人都穷,生病了没钱找大夫治,都凑两个铜板去他们那换香灰符水。后来听说他还收人手,我想着跟着他们能吃上饭就去了。 “我进来的晚,老道办大事有人跟着轮不上我,我只是干些杂活儿。后来待得时间久了,我就发现不对劲,他们跟别的讲鬼说神的还不一样,他们杀人啊!说是什么杀人祭鬼,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可是我瞧着,他们杀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而且太残忍了,血淋淋的,弄不好要损阴德的! “我当时就想跑,可是谁要是偷跑被逮着,他就杀了谁、放干了血活活耗死!我是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逃出来的……” 他还没说完,皦玉便听不下去了,转身出了牢房,脚下飞快,似乎牢房中有什么凶险可怖的东西在后头追着他一样,故岑见状忙跟在他后头。 出了大狱,被头顶的阳光一晃,皦玉一阵头晕目眩,故岑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叫他摔了。 他端详着皦玉的脸色,“还好吗?”故岑有些后悔,早知是这样,他不该带皦玉来听这些的。 “我没事,”皦玉抓住故岑扶他的手,抬起头无措道:“师父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或许知道为什么。 打着“杀人祭鬼”的名号残害无辜百姓,四处制造混乱,惹得人心惶惶不安……他想利用这些加速大启的分崩离析。明明知道是被孔令行利用,依旧助他窝藏火铳,最后赔上性命要拉晏谙一起死,皦玉不信他没有预知到那日是他的大劫,可他算出来了晏谙的命格,于是为达目的,疯狂到不管不顾。 “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皦玉闭了闭眼,“最后落得那般下场,是因果报应,是他自作自受。” “那你呢?”故岑有些担忧,“你们分开之后的这些年里,你有没有做什么?” 两人选了一条荫蔽的道路回去,走得很慢,但皦玉的精神看着总算是比方才好了一点。 “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尚余挽回的余地。”皦玉低头踢着脚下一颗石子,“我记得我算出来的卦象,一直在带着阿乌寻找那一线生机。” “是……”故岑已经猜出了答案,“皇上吗?” 皦玉颔首:“是他。” 第169章 说起来,这件事有一点奇怪。最开始的时候,无论皦玉怎么算,都始终得不到哪怕一点点提示,微弱渺茫得仿佛水中月,抓不住、摸不着。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一线生机自己浮现了出来,皦玉根据卦象的指引,反复推算之下,目光最终确定在晏谙身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瑞昌二十九年年末。”没把控好力道,那颗小石子被一脚踹飞了,不知滚去了哪里,皦玉也懒得管,“没有任何征兆,很突然。” 瑞昌二十九年末。 故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日子实在是太特殊了,他本就记忆深刻,听完晏谙的讲述之后对其更为敏感。一瞬间他甚至在想,难道晏谙的重生跟皦玉还有联系? 替他拨开了挡路的树枝,故岑说:“或许,我应该替皇上谢谢你。” 皦玉反倒奇怪地看着他:“谢我做什么?我也没帮什么忙,要谢也该是我谢你们收容了我,”他半开玩笑道,“让我在最后这段时日不至于流落街头。” “真的……和你没关系吗?” “什么?”皦玉眨眨眼睛,反应过来故岑的意思,笑起来:“你该不会是说……想多啦,我可没有改变过皇上的命格。光是卜算窥天意,一个不慎越了界,要遭的天谴就足够让人胆寒了。天子之命,这要硬改,且不说被改之人能不能受得住,我早就不用在这和你说话了。” 故岑眉心舒展开来,所以,真的是天意,晏谙重生在瑞昌二十九年的冬天,一切悄然发生了改变。 “眼下,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皦玉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们在为这个苦恼,乐意效劳。” 说罢,他还宽慰似的拍了拍故岑的肩膀,至于他自己的那些难过,似乎都已经在一路上烟消云散了。 “看上去是有些异想天开,不过,以你们的身份和感情,不会太难的。” 故岑失笑,“你倒是胸有成竹。”晏谙原本没想着麻烦皦玉,是故岑思索了半天跟他商量的,稍稍转圜些,总比晏谙直接和他们硬碰来的好,不然旁的不说,单首辅那里便是道大坎。 “因为我知道呀。” 故岑一听急了:“你不许再占卜了!生辰八字我提前给你,到时候你只需要走个过场,不用耗费心里真的去算,听到了没?” 皦玉闭着眼睛喊:“听到啦!” 一睁眼,就看见故岑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就算不用现场推演,仪式的过程也格外冗杂,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实在不行,只让钦天监的上去便罢了。” “我可以的,”皦玉信誓旦旦,“这才什么时候?我打包票,挺到今年年底不是问题。” 一缕阳光透过枝丫照下来,皦玉抬手挡掉了。 作者有话说: 临近完结章章被卡审核,我好狼狈…… 这章的内容改了一下,希望下一章能够放出来(卑微) 第98章 轩然波 朝中催促立后纳妃的声音越来越多,那些官员好容易逮住了一个可以大肆劝谏的机会,能够彰显自己尽心尽力,生怕被人抢了功似的,长篇大论搬上奏章,恨不得将晏氏祖训一条条列出来规劝。 晏谙原本还一直勤勉执政,近些时日彻底这些话来来回回腻歪得头疼,奏章是一本都不想阅了。 “这些家伙,有的自己都还没成家呢,一个两个的都来操心朕的婚事,究竟是朕立后还是他们立后?干脆朕也学学他们,给他们全部赐婚罢!” 故岑闻言乐了半晌,最后劝慰一脸烦躁的晏谙:“你身为皇帝,成亲立后是国事,眼看着登基这么久后宫空置,从前被孔令行耽搁了便罢了,如今后患尽除,可不就要着急正事了?” “快别说了,”晏谙搂着人去堵他的嘴,“我都听得头大了!” 故岑拍开他的手:“这就头大,是谁准备孤身战群儒的?相比起来这才哪到哪啊。” “是是是,皇后说得都对……”晏谙随手将奏章扫到一边,双手揽上故岑的腰,趁其不备直接将人抱上了书案。 故岑低低惊呼了一声,想下去却被晏谙压着,两人这么一折腾,笔架上的笔剧烈晃动碰撞,故岑怕墨迹弄脏了奏章,一时也不敢动了。 手掌撑着书案,晏谙倾身凑近,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他垂眸盯着故岑的唇,声音极具诱惑:“我这么听话,怎么奖励?” “这是御书房,”故岑手掌抵在胸口推他,“别乱来……” “管他是哪里,又没有旁人。”故岑说是推,却根本没用什么力,那抵在胸口的手仿佛小猫爪子,在晏谙心上抓挠。 喉结滚动了一下,晏谙抵住了他的唇。 故岑“唔”了一声,他说是坐在书案上,其实只占了个边,根本坐不稳,此刻被晏谙吻得失去了重心,慌乱中只顾得上揪住晏谙的衣襟,将他的领口拽得越来越大。 晏谙一手捉住了他的手,低头看了看已经袒露出来一片的胸口,轻笑出声:“这么急吗,皇后?” “不是……”故岑眼尾泛起一层薄红,在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中反应过来,忙问道:“明明是我帮你免去麻烦,该被奖励的人不应该是我才对?” “好哇,”隔着衣料,晏谙的手已经摸在了故岑大腿根,感受到底下的人轻轻颤了一下,晏谙宠溺道:“奖励你。” 第170章 晏谙的眼底温柔得仿佛一池春水,故岑怀疑自己要溺毙在其中。 他仿佛一条濒死的鱼,仰着头喘息,伸长的脖颈呈现出好看的弧度。喉结暴露在外,被晏谙含入口中,轻轻咬着。 “已经有这么多人在催促了,你说,是不是已经到了时机,该遂了他们的意——立后了?” 故岑被刺激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知道晏谙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些,更顾不上跟他分析什么时机到了没有,嘤咛般“嗯”了一声。 “那,”晏谙还没捉弄够,短促地笑了一声,“是立后急一点,还是奖励急一点?” 坏死了! 故岑咬着唇,羞耻得不愿意说出口,可是身下的刺激让他眸中迅速笼起一层水雾,他越是咬着不说,晏谙就越是有意逗他,故岑逐渐咬不住喘声,破碎的气息从齿间溢出。 晏谙知道他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敏感,于是并不催促,手上的动作却也不停。 整个人晕乎乎的,连带着一阵酥麻,故岑一只手得撑着桌案不让自己倒下去,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朝旁边探,试图抓到什么,却被晏谙反捉了回来,十指交扣摁在桌面,掌心空空,什么都没够着。 他忍不住发出呜咽。 “选什么?”晏谙“好心”提醒道。 “……奖励。”故岑红着一双眼睛。 “想要么?” “想要……”故岑不忍了,他执着这个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晏谙说的没错,只有他一个人听到而已。 目的达到了,晏谙满意地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都给你。” 一时也分不清这个“都”指的是什么,故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那日之后,故岑再也不敢在御书房里逗晏谙了,生怕“擦枪走火”,要担惊受怕被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便不说了,主要是找不到可以支撑的点,他的腰简直像是断了似的,疼了许多天。 虽然他很委屈,被逗的人仿佛是自己。 宝福楼的雅间里,安怀元叫上廉宇,一起为晏诩饯行。 “刚见了皇上从宫里出来,”晏诩推开门,“对不住,来迟了。” “既然迟了,便罚一杯酒吧。”廉宇端了杯酒放到晏诩面前,被安怀元瞪了一眼。 “莫说一杯,三杯也使得。”晏诩倒不放在心上,痛痛快快地喝了,这才看着桌上的菜式,“呦,这么丰盛啊,过两日我回来,接风宴能按这个排面招待不?” “人还没走呢,接风宴就先盘算上了?”廉宇笑他,“行,保证到时候不比这桌差。” 两人碰了个杯,安怀元便询问道:“世子此番回去,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别提了,我原本都没想着回去,京城多热闹,好玩的可比沂州多多了,还没人看着管着。我爹几次来信催促,都被我当没看见晾着,但是……” 晏诩没好意思说出口,但是刚来的这封上面写,他要是再不回家,就打断他的腿。 他郁闷地灌了口酒,“我就不明白了,干什么非得我回去一趟,我又不是入京为质,也没缺胳膊少腿,有什么好看的。” 因着祯王自己的经历,总把京城当豺狼窝,不敢让儿子多留,但事实是眼下已与从前大不同了,加上晏诩性子好相与没架子,很快就与安怀元廉宇这些年轻官员打成一片。 “王爷挂心你呢,”安怀元说,“再说这些日子朝中的变化也不少,信件来往到底说不清楚,也都等着世子回去讲给他听。” “反正,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皇上已经答应了我,若是到时候我被我爹圈着跑不出来,他就一道旨意召我回京!”晏诩得意道。 “对了,说起来,皇上到底有什么心上人啊?我方才追问了半天也不肯说。” 关于立后,晏谙迟迟不做出回应,礼部将适龄秀女的名册拟好了都没地儿呈,满朝急得跟什么似的。晏诩一边看戏,一边也咂摸出了点什么来。 安怀元和廉宇对视一眼,各自眼神微妙。 “我们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晏诩半信半疑。 “真不知道。” “这皇上的意思,我们也揣测不出来。你与其拉着我们在这瞎猜,不如静观其变。”廉宇诚恳道,“我觉得不会太久了。” 果不其然,就在群臣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皦玉站了出来,称立后之事关乎国祚,理当谨慎。又言自己可以带领钦天监通过仪式,算出真正拥有皇后命格者的八字。顺应天意,方可保大启国运绵延昌盛。 群臣还在议论这件事可不可靠的时候,晏谙便已经点了头。 庙内供奉着晏氏先祖的牌位,光影错落,烛火平静地燃烧着。 晏谙一眼就在众多牌位中找到了绍宁帝的那块,他跪在蒲团上,望着它长久地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独属于两人的、跨越百年的交流。 若列祖列宗真的在天有灵,他至少能得到绍宁帝的理解和庇佑。晏谙执着三柱香,细细的烟雾缠绕着腾入半空,复又扩散开来,化作又轻又淡的浮尘。 最后一柱香燃到了尽头,在熄灭前腾起一阵青烟。祭台上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占卜要用到的龟甲、铜钱和蓍草,铺开的纸上写着各自推算出来的生辰八字。 皦玉第一个站起来,将自己算出来的八字交予钦天监众臣,最后由监正核验校对,确保无误。 第171章 皦玉向众人行了个礼,之后缓缓走下高台。 暮色四合,虚无的钟罄音从远方徐徐传来,皦玉踩着脚下的白玉阶晃了晃,转过身望向天际,那里已经不见了落日,只剩明霞染红了天。 那是夕阳西下的最后一刻光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皦皦白玉才能镀上荣日华光。他无比眷恋地望向那个方向,迟迟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闭上眼睛,整个人放空,任凭缥缈的霞光将他簇拥入怀。 测皇后测出了明昭王的生辰八字,群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一时激愤不已,纷纷要向皦玉讨要个说法。但皦玉有晏谙护着,他们见不到,只能转而对上钦天监,为此,监正这些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整个钦天监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们当然知晓此事事关重大,自然是慎之又慎才得出的八字,相互也核对无误,谁能想到那竟是明昭王的八字?若能提前知晓,便是借他们个胆子都不敢拿出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当群臣发现晏谙竟然有意按照这个八字的指引立故岑为后,朝中才是真正掀起了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说: 马上完结了!大家可不可以多多评论,助力作者上好榜,有海星的话来点点就更好了~ 第99章 皎玉碎 晚膳来来回回热了几次都没有等到晏谙回来,故岑吃不下,频频从桌前踱至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门口却依旧没有人来。 正担忧时,忽然有个宫人求见,故岑连忙让人进来,等不到他开口便问:“是皇上那边有消息了么?” “是许太医吩咐奴才来报,皦玉公子醒了。” 故岑赶过来时,皦玉才喝完药,猫儿不嫌弃主人身上浓浓的药味,一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见过殿下,公子身上的伤都不打紧,现如今既然醒了,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了,记着按时服药,切勿劳神。”许太医行了礼道。 “有劳许太医了。”故岑微微颔首。皦玉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晏谙将他托给许太医照料,想尽了法子延续皦玉所剩不多的时日。 待许太医离开,故岑坐在床边关切道:“许太医方才的叮嘱,都记得了吗?” “记得了。”皦玉因为虚弱,没什么精气神,半靠在床头窝在被子里,声音像是乖巧的小孩子。 “你昏迷了这几日,我都快吓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台阶上滚下去?”故岑说着有些自责,“是不是那日仪式太累了?怪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上去的。” “不是的,”皦玉说,“怪我自己不小心踩空了。” 那日的夕阳美得令人失神,晚霞编织的梦里有他想见的人,是他自己耽溺于其中,不愿意醒来。 “钦天监已经给出生辰八字了吧?一切还顺利吗?” 面对皦玉的询问,故岑抿紧了唇线。 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群臣强烈反对,狠狠参了皦玉和整个钦天监,又以有愧社稷和不孝先祖两道罪名来压晏谙,晏谙自然也不肯松口,君臣之间僵持不下。今日午后,傅明海又带领众臣在御书房外跪请晏谙三思,晏谙闻讯赶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皦玉见状便知不好,“他们觉得荒诞,不肯信吗?” 故岑不愿让他再为了这个费心:“刚说了你不能劳神,别想这些了。你已经帮了大忙,后面自有我和皇上呢。” 皦玉便听话地点点头,将阿乌抱上膝头时有些吃力,于是嫌弃道:“沉了好多呐,我快抱不动了,宫人将它喂得太好,都要成一只肥猫了。” 阿乌闻言,抗议般“喵”了一声,在他膝上打了个滚。 故岑便笑道:“能将你喂胖一点才是本事,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做。” 皦玉摇摇头,“刚喝过药,没什么胃口。” 他散着一头银发,发丝从肩上滑下来垂在脸侧。故岑知道他喜欢小辫子,于是挑起一绺替他编起来。 柔软的发丝滑过指隙,不同于常人的乌黑,仿若月华。为此,皦玉曾遭到过很多人异样的目光。 “有没有人夸过你的头发很好看?” 皦玉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好像没有。不过,有人夸过我。” 故岑轻笑起来,“夸你什么?” “珠玉润白,皎皎生泽。” 细细的辫子已经编到了末端,故岑用发绳系好,免得它散掉。 “我记得你说你的名字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你取的,是他吗?” 过往的记忆瞬间回笼,皦玉记起两人相处之初,他还没有放下戒备,曾对公子说过,他是见不得光的人。可孔修尧并不在乎,他说这世间这么多种活法,见不得日光,便与皓月共生,似皦玉粲华。 没来得及应答,便有宫人从门口进来,故岑和皦玉齐齐望向来人,等来的却不是晏谙的消息,而是故远林请他速速归家。 宫门已经落了钥,故岑亮明了身份才得以放行。马车驶出皇宫,直奔故府而去。 故岑在马车上心乱如麻,故远林几次托人传话喊他回家,他都因为害怕不好交代,迟迟没有回去,不知道故夫人究竟是早就病了,还是这两日听了他的事情被气的。 “这么晚了,有劳您还要再陪我跑一趟,”下了马车,故岑边领着许太医往里走边道,“只怕这病来得突然,还是得请您看过才好。” 第172章 “下官职责所在,不妨事。” 刚进院子,迎面便见故远林走来,天色太暗,衬得故远林脸上晦暗不明。 故岑心下正急着,全然没注意这些,快步上前问道:“爹,娘怎么样了?这位是太医院的院正许太医,我特意请来为娘看诊的——她在哪呢?” 故远林却不答,看向许太医时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怪我没叫人传清楚话,已经请大夫给看过了,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眼下人已经服过药睡下了。” 许太医一时语塞:“那……” “真的不碍事了吗?许太医既然已经请来了,不然还是请他给娘看过才——”对上故远林转来的眼神,故岑的话音戛然而止,一颗心也缓缓沉了下来,再开口已经不见了来时的焦急。 “是我没问清楚,便慌慌张张地将您给请来了。抱歉劳您白跑一趟,这么晚了,许太医便先回吧,不必陪我在此耽搁了。” 许太医见状也只好称自己先走一步,故远林将人送出院子,合上大门,故岑便在身后问:“娘根本就没病,对吗。” “没错。”故远林转过身,“扯谎诓骗你是我不对,可我若不这么说,你打算避我到何时,打算何时回家?” 故岑深吸了一口气,避重就轻地道:“家中既然无事,非要我回来做什么。” 故远林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你便日日留宿于宫中吗?!” 声音重重砸在心头,故岑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屈膝跪在了故远林面前。 见状,故远林便知道自己说中了,气得胸口一阵阵发堵,一时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故岑一向听话懂事,故远林觉得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在别家儿郎都上房揭瓦、将爹娘气个半死的年纪,故岑也没叫他费过心。从小到大故远林没吼过他,像今日这般,还是第一次。 万万没料到第一次,就捅出了这天大的篓子,故远林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早在一开始,故岑封了王却不赐府,明明有家,却总是回来待不了两天便又跑回宫里去,故远林便隐约察觉不对劲。可关乎天子,他哪敢多想,又觉得儿子干不出那样的事,便说服自己说不定是晏谙顾念主从情分,把故岑当心腹有事交代给他去办。如此得皇上器重,应当高兴才是。 然而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劲,直到钦天监算出了故岑的八字,故远林仿佛迎来当头一棒,先前给故岑找的那些理由全成了他在自欺欺人。 勉强平复了些,故远林走近了低声说:“你在宫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这样的是非咱们故家招惹不起!” 他苦苦劝道:“这个异姓王咱们不做了,爹的官职也不要了,咱们一家离开京城回家去,从此不再回来了。” 可是故岑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做,早在晏谙追来寻他的那个雪夜,又或许还要更早,他就彻底放弃了这条退路,他做出的选择,永远只会指向晏谙的方向。 “爹,我放不下。”他迎着故远林的目光抬头,借着月色,能看出他眸中满是决绝。 轻飘飘的三个字,让故远林压抑良久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当即神色剧变,狠狠甩了故岑一个耳光。 “你、你知不知道外头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啊?你让旁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家!你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为了这点功名,连廉耻都不顾了!”故远林气得声音都在抖,“后位是你能觊觎的吗?我告诉你,你那是异想天开!” 他脸色铁青,给故岑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你自己愿意遭后世白眼、被百官唾骂,我管不着!但是我不能让你给故家的列祖列宗蒙羞!明日天一亮你便入宫去,向皇上告罪、请求免去封号和爵位,求皇上将你贬谪出京!” 故岑脸侧火辣辣的,难得态度强硬地拒绝道:“我不去!” “由不得你!”故远林怒不可遏,“只要你还姓故,便由不得你胡闹!你给我去祠堂跪着,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祠堂里的烛光昏暗不明,故岑垂眸笔直地跪着,他倒不是为自己眼下发愁,相比起来更担心晏谙那边。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一直到故夫人都到身边了才察觉。 “娘,这么晚了,您去睡吧。” 故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怎么睡得着,你爹也没睡呢,屋也不肯回,在院子里吹风消气,不过我看着,那火儿多半也没消下去。” “您去劝劝爹吧,别再叫他气坏了身子……” “他打你了?”故夫人看见故岑脸上的痕迹,“也说了不少重话吧。” 故岑稍稍偏了偏头,将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教训几句是应当的,不算什么。” “别和你爹置气,你在宫里,不知道外头的那些污言秽语有多不堪。” 其实故岑大抵能猜到一些,他们不敢议论天子,自然是从他下手。男宠?玩物?故岑只是愁,还要累得晏谙被扣上个昏庸的罪名。 见他这样,故夫人心疼得红了眼眶,“你和娘说实话,是不是皇上……逼迫你的?” “不是的,皇上从来没有逼迫过我,他不仅不在乎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还处处为我筹谋打算,封王立后是他提的,也并非一句空话,百官的压力都是他一人担着。”面对故夫人的诧异,故岑索性坦然直言,“刚开始是我先喜欢的皇上,眼下则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第173章 故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就算皇上待你再好,你二人终究都是男子啊!” 故岑想起晏谙的附耳诺言,“皆为男子,有违世俗,但……”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家仆进来传话,故远林喊故岑即刻到前厅去。 故岑一路上还在想待会儿要怎么说服父亲,进了前厅,竟见到了晏谙。 晏谙见他一时愣在门口,径直上前拉住他的手,故远林跟着站起来,见状额角跳了跳。 示意故岑安心,晏谙握紧他的手转过身,“故爱卿,故岑收了朕的聘书婚书,故府也收了朕的聘礼,如今圣旨已下,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朕来接朕的皇后回宫。” 故远林哪还敢说什么,就这么看着儿子被带走了。 上了马车,故岑便追问道:“皇上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 “许太医跟我说你被叫回了家扣着,我哪还等得到明天。跪了多久?” “就一会儿,也没多久,我跟娘话都没讲完呢。” “也责怪你了?”晏谙有些心疼地察看故岑的左脸,小声说,“我都不舍得动呢。” 他方才在大厅里就看到了,忍着没说,加上得知故岑被罚跪,多少有点生气,对着故远林的语气也算不上和善。原本是想着过来好好谈谈,后来只想着带故岑回宫,堵住故远林的话便罢了。 “没,怕我被你欺负、在你这受委屈呢。我都没什么感觉了,还能看出来啊?”故岑摸了摸左脸,瘪着嘴说:“从小到大都没挨过罚,今日为了你全受了。” 却不想晏谙搂他入怀,仿佛唯有这样心里才能踏实,“怪我来得太慢,跟着我太委屈你了,想要什么补偿都给你,命都给你。” 故岑靠在他怀里轻轻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发酸。 “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有了。对了,”他抬起头,比起家里,朝堂那边才是最棘手的,“首辅他们,你怎么处理的?方才听你说圣旨已下又是怎么回事?” 朝臣跟着傅明海从天亮跪到了天黑,颇有些不劝得晏谙改变主意不罢休的意味。最后御书房的大门打开,晏谙将两道圣旨扔在众人面前,一道是册故岑为后,另一道则是立晏曦为太子。 群臣看见圣旨,纷纷面露悲愤,晏谙则扫视着众人朗声道: “山河稳固,朕无愧于先祖,黎庶安乐,朕无愧于万民。朕不留后嗣,但太子出身晏氏正统血脉,皇位后继有人,只要用心栽培太子,便无愧于社稷。以上种种,谁人若有异议,今日可当面与朕分辩。” 他们分辩不出什么,只有跪在最前面的傅明海抬头望着帝王,“……皇上就不怕悠悠众口吗?” “朕问心无愧,何惧人言?” 傅明海不再说话,他身后的众臣也都默认般低头不语。 晏谙的话掷地有声:“封后之事已经取得诸位首肯,明昭王便是朕钦定的皇后!” 窗外隐隐有了光亮,皦玉将小辫儿别在耳后,最后一次摸出铜钱。 瞳孔逐渐涣散,他在弥留之际看清了卦象上的内容,嘴角勾起一抹释然。 凄厉的猫叫越传越远,他咬不住血,暗红的液体溢出齿关。 皎玉早已布满裂痕,碎掉的那一刻也悄无声息,失去了光泽,唯余死寂。 残月西沉,天光乍破。 第100章 昭然意 连日秋雨绵绵,故岑伏在案上,又做了梦。 梦里是他这一世不曾踏足过的别院,没有刀剑摩擦的刺耳声响,只有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将地上的血色冲的极淡。 难道是厮杀过后的模样?故岑暗暗猜测着。 地上应该躺满了尸体,但故岑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晏谙。院门大开着,他从里面向外望去,见一道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出现在那里,银白发丝被雨水打湿,干净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窗外雨声嘈杂,将故岑乱醒了。他带着惺忪睡意向外望去,听不见花落,只能看到残红褪却,跌进泥里,就这样悄然逝去,连同那只拨弄花枝的猫儿也不见了踪影。 温热的掌心覆在手背上,晏谙来到故岑身后,附身将人罩在怀里,“这两日筹备大婚事情太多,累着了?” “怎么会,”故岑轻笑着,“都是礼部在忙,我也没做什么。” “看自己的礼品单子都能睡着,你也是头一个。”晏谙将他压着睡着的礼书从胳膊底下抽出来,先前送去故家的聘礼算是赏赐,这份丰厚得多的,则是纳征的时候用。 “会不会少了点?再添置些吧。”这些都是要明面上浩浩荡荡送去故家,再跟在故岑仪仗后头的。 “够了够了!”故岑忙将单子抢回来,粗略算算,已经有万两黄金之数了,他觉得晏谙都要将国库搬空了。 “少了我怕你爹又扣着你不放人,到时候连皇后都迎不回来,那不得叫人笑话死,还是多一点稳妥。” 故岑失笑:“我爹哪敢啊,再说,他如今的态度已经不像从前了。” 那一日之后,朝中再无人敢多言,宫里却传出消息,说故岑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恳请晏谙收回旨意,仍架不住帝王一意孤行。 关于故岑的那些不堪的传言确实少了,故远林听到之后没说什么,倒是故岑得知之后摁着晏谙,质问自己什么时候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了,怎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174章 晏谙笑着求饶,最后……最后求饶的人却成了故岑。 “钦天监算好了吉日,册封诏书也已经写好了……万事俱备,故岑,我终于可以迎你做我的皇后了。” 他们将执手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由史官将二人的名字共同载入史册。 封后当日,万物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故岑回到故府,早早换上礼服等候吉时。 大启建国至今,立过的皇后不少,男皇后还是头一个,许多事都不能按照从前的规矩来,光是礼服这一样,礼部就想破了脑袋。最后还是晏谙拍板,在封王礼服的基础上参照帝王冕服,为他打造出这身独一无二的冠服。 门忽然被敲响,故岑起身开门,见来的是身着官袍的安怀元,不禁有些意外道:“怎么不同别的大人在宫中等候,跑到我这里来了?” “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怕你这里慌乱起来人手不够。” “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井井有条的,哪能慌乱。”故远林亲自在外头盯着呢,一点差错都出不了。 安怀元笑呵呵的凑近了说:“其实是皇上不放心,叫我过来陪着呢!” 故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还用得着人陪,还能丢了不成。” “原本廉宇说要跟我一块来的,这不管着禁军,忙得抽不开身,只好我自己跑一趟了。对了,”安怀元说着向外张望,“晏世子也提前递了信说要来,还给你备了礼,他人呢?” 话音才落,晏诩便从外面传进来,“我没误了吉时吧——” “没,”安怀元提声示意他过来,“才提起你,来得正是时候。世子,你的礼呢,怎么是空手过来?” “放心,肯定不会少,我这风尘仆仆的,人是紧赶慢赶才跑过来的,礼在后头,随后就到。” 说罢,又凑到故岑跟前打趣,“以后不能喊王爷了,怎么样,封后的感觉如何?” 故岑摆着手:“称呼还是按照从前的来罢,至于感受……这身礼服的分量快赶上甲胄了,待会尚有一套流程要走,今日只怕要累得够呛。” 晏诩打量着故岑身上的礼服规制,一眼便瞧出与寻常皇后礼服的不同,啧声道:“皇上待你果真是非同一般的用心啊,你不知道,我在沂州听到消息,周围的人都好一番感叹……” 谈笑间吉时已至,迎接的仪仗及辇车已在门口等候,故岑深吸一口气,正欲跟着迎接使臣乘辇车入宫,却在门口看到了晏谙的身影,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唇边的笑肆意明朗。 无需多问,故岑便已经全明白了,心头忽而炽热,像春夜燃起的篝火。 六礼的最后一项,正是亲迎。 “来,上马。”知道礼服繁缛不便上马,晏谙在马上伸出手,将故岑拉上马背,二人将长得望不到头的仪仗远远抛在身后,策马驰骋向皇宫的方向。 赞鸣鞭,击钟鼓,奏大乐。晏谙没有站在高处等待,而是陪着故岑,从宫门到殿前,从第一级台阶一步步迈向高处,一如故岑曾经陪伴他踏过的蹉跎与坎坷。 圣旨昭曰:乾坤合德,允赖相成,惟明昭王故岑,可堪为后,受兹天命,共承宗庙。君临尔万姓之上,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丹陛石上的云龙浮雕尽显威仪,金殿巍峨,群臣叩拜。 两人不约而同的笑着,视线交汇,万般深情不必言说,眸中自有爱意昭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圣旨参考了judy的封后诏书(原谅作者水平有限),尤其那句“君临尔万姓之上”,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喜欢。 这本从去年过完年开始构思,一直到现在完结,我没有存稿,写得又慢,有小天使从刚开始没多久一直追到现在,每次在评论区看到熟悉的id都很感动,也感谢每一位读到这里的宝子,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 顺便说说专栏里那本预收,不知道有没有猜出来跟这本有什么联系的不出意外的话下本就开那个,感兴趣的宝子帮作者点个收藏呀~ 爱大家呦,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