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难哄》 第1章 《青梅难哄》 作者:再让我睡一会【完结+番外】 简介:三皇子自小与镇安侯府的裴小娘子青梅竹马,坦坦荡荡,直到有一天—— 从前受伤吃苦不眨眼的三皇子,偏要命人将他抬进镇安侯府,在裴二小姐面前半死不活的喊:“绾绾,我好难受……” 亲卫:你谁?我们家冷酷冷漠冷飕飕的三皇子呢? 皇后娘娘要为三皇子选妃,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裴二小姐请了过来。 没想到裴二小姐还在看天气,反倒三皇子先急了,三皇子:我恨你是块木头! 开窍前的三皇子:裴绾绾,你再跟我吵试试? 开窍后的三皇子:裴绾绾,叫声哥哥来听听? 第一章 潇湘馆幽梦(上) 潇湘馆,燕京城内最大最有名也是等级最高的妓馆,常有达官贵人,甚至氏族少爷出入,夜夜歌舞升平,香烟缭绕。公子老爷们傍柳随花,偎香倚玉,弄月抟风。 百姓们盛传,这儿的姑娘个个都是狐狸化的,美若天仙,销魂蚀骨,来了一回定有下回,所以潇湘馆每日的金子银子流水般的进,内里富丽堂皇,令人嘡口结舌。此刻天色将晚,还未到宵禁时辰,潇湘馆内仍有源源不断的客流出入。 鸨母瞧着今日客流不错,正与身旁的姑娘说笑,却见一位束冠小公子走了进来,爽朗清举,瑟兮僩兮。 身上的袍子虽然素净,但瞧着料子就知并非凡品,身后的两个侍卫更是高大威武。鸨母岂敢怠慢,亲自迎上前去,铺着厚厚脂粉的脸上堆满笑容:“哎哟,公子您来了,今日是要听曲儿还是……” 走近才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香味,鸨母心下暗自琢磨,这位公子虽看上去有些瘦弱,身段却独独得好。 若为女子,好生调教一番,应能和阁里的花魁段姑娘争个一二。 当然,此话她绝不敢说,除非她不想要脑袋了。 小公子点了花茶,在楼下坐着听完一曲,就支了酒,被人喜笑颜开带去了楼上的雅间。 推开那扇带香的门,姑娘身后几人皆心头一颤。 此地处处是人精,瞧着他们的气度和衣着便能窥见出身,无形中给客人们分了三六九等。 这不,立即给安排了上好的雅间。 不过房间里头真是——别有洞天。 小公子无视姑娘频频投来的暧昧眼神,尽力不去瞧角落架子上的玩意,让身后侍卫打过赏便关了门。 待门关紧,才彻底松了口气。侍卫本该在门口守着,眼下却仍留在房中,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焦急和无奈,其中一人劝道:“二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被大夫人和侯爷知道了,咱有几条命都不够罚的。” 侍卫们叫苦不迭,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小公子,而是镇安侯府金贵的长房嫡女,燕京城内出了名温婉淑仪的裴二小姐,裴筠庭。 今日二小姐唤他们过去,竟是打扮成了男子的模样,要他二人保密,跟着出趟门。 本以为就是逛逛街,观观景,没想到二小姐径直领他们来了潇湘馆! 侍卫们活了这么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然从未听闻有小姐扮作男子,领着侍卫去妓馆的。此等荒谬的事说出去,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好在他们平日不假辞色惯了,能在镇安侯府当差的也非等闲之辈,自知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这才没有露馅。可潇湘馆不是能随意来的地方,若是让侯府的人知道了,别说他们的饭碗不保,就算是二小姐也得被罚。 奈何裴二小姐现下如色令智昏般,说什么也不肯走,且连丫鬟都没带,可苦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幸而他们留了一手,出来前便让府里的兄弟悄悄通风报信去了。 信自然不是给镇安侯府里任何一个人报的,而是这世上真论起来,唯一能与裴二小姐抗衡的小阎王。 听见门外的动静,就知他来了。 若今日能替他们拦住二小姐,小阎王也能渡成活菩萨。 裴筠庭还端坐在桌前品茶,心道这潇湘馆的茶虽然贵,但味道着实不错,煮茶之人手艺也老道。 片刻后门外突然传来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两个侍卫神色闪躲,她终于发现不对。 “谁?” …… 鸨母万万没想到,潇湘馆今日竟如此蓬荜生辉。 裴筠庭进雅间没多久,门外又来了人。 与裴筠庭之前清新俊逸的小公子扮相不同,此人越罗衫袂迎风,玉刻麒麟腰带红,脸色似因病过而有些苍白,却难掩天人之姿。离得近的姑娘看得愣怔,哪怕是鸨母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谪仙人物,一时忘了上前迎接,就见这位爷眼神都不屑给他们,独自上了楼。 他腰间的玉佩,旁的姑娘看不出来,她身经百战的自然知晓一二——这位是天潢贵胄,惹不起的大人物! 燕怀瑾目不斜视,问身后追上来的人:“她在哪?” “属下让他们做了标记,方才已经查看过了,就在二楼雅间。”身后的展元低着头,感受到主子身上的戾气,不敢为裴二小姐多说一句好话。 “带我过去。” “是。” 燕怀瑾大步流星,屋内裴筠庭还在惊疑不定中,他便一脚踹开门,瞧见桌前正在品茶的“小少爷”,气不打一处来。 第2章 门边的侍卫识趣地退出去,也不管她的死活了。见到门外燕怀瑾的亲卫展元,还聊上几句:“兄弟今日来得快啊,比上回早了有两刻钟。” “你是不知,暗卫的消息刚传到,主子便立马带了人杀过来,我们谁都拦不住。” “唉还是快走吧,三皇子的意思是让咱下去等,小命要紧。” …… 门内裴筠庭看着步步接近,满身低气压的燕怀瑾,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第二章 潇湘馆幽梦(下) 门内裴筠庭看着步步接近,满身戾气的燕怀瑾,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幸而她早已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故面上显山不露水,还稳稳地给他沏茶:“你伤还未好,怎么就出来了。” 燕怀瑾瞧着她这般不咸不淡的副模样就来气,微眯起眼,浑身上下都写着“本皇子今日不开心”,裴筠庭却视若无睹。 他掀袍落座,似是要将不肯与他对视的裴筠庭盯出个洞来,随即不怒反笑:“裴绾绾,你气人的本事真乃日益增进?” 见她仍未搭腔,表情气定神闲,燕怀瑾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吐出一口淤血。 “别告诉我你不知这是何地,也别告诉我你是来寻欢作乐的。” 潇湘馆鱼龙混杂,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身份,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怕都洗不清!这傻子还乐呵乐呵地在这沏茶,倘若他没来,裴筠庭何时被卖了都不知! 闺阁小姐领着侍卫逛青楼,倒亏她能想得出来。 燕怀瑾越想越气,顿觉口干舌燥,顺手拿起她刚倒的茶,一饮而尽,待放下茶杯,唇齿内有回甘时才挑了个眉。 裴筠庭双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虽然扮作男子的模样,在他眼中却难掩娇憨。 “怎样,这茶不错吧。” 他一记眼刀过去,对面姑娘笑意未减。 显然,这对她毫无威慑作用。 “怎么会,我……”裴筠庭细眉梢蹙,正要反驳他,并继续灌输自己的宏图大业,又骤然被他突然变得表情吓到,住了口。 燕怀瑾仅使了个眼色,她明白过来,门外有异。 这俩人从小到大一起过干的坏事数不胜数,也因此养成一种默契——你不必宣之于口,一个眼神或动作,我便都懂。 他自小习武,五感及反应都经过训练,比裴筠庭更灵敏警觉。 此时门外分明站了人,似是即将要推门进来的样子,桌前二人双双站起,也顾不得去想为何他们的雅间会有别人闯进来,燕怀瑾第一时间拉着她躲到窗边的屏风后,打算静观其变。 若是有备而来,知晓裴筠庭今日在此,想害她的,燕怀瑾绝不轻饶。 才堪堪躲好,房门便被撞开。 女子娇媚地调笑在裴筠庭和燕怀瑾耳边如雷一般炸开。 二人对视一眼,皆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惊慌失措。 他们还是未尝过情事的少男少女,艳俗的流言虽没少听,但到底不能与亲耳听活春宫相提并论。 尤其燕怀瑾,他听到的可比裴筠庭清晰多了。 好歹他已满束发之年,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被迫在此听活春宫,这算个什么事。 他拍拍僵在原地的裴筠庭,见她脸红得像要滴血,示意她靠近。 现下哪怕自认天不怕地不怕的裴筠庭,也颇为无措,只能牢牢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在他伸出手的那刻倾身抱住他。 看着埋首在颈窝的小青梅,燕怀瑾暗自叹息,正要给暗卫发去信号,从窗口脱身,却忽闻芙蓉青纱帐里,有人娇滴滴叫了声:“刘大人……” 潇湘馆中并非全是卖身的妓子,但凡以色侍人者,必已经过特殊训练,专挑男人耳根子软时套话,偶尔还会使些手段,灌点酒,迷得人找不着北,届时连自己腿上几根毛都吐露得一干二净。 而现下燕怀瑾也顾不得什么活春宫了,他前些日子受伤,就是为了探近来颇让仁安帝苦恼的贪墨案。 此案牵扯甚多,他们本就小心谨慎,谁料还是被守在暗处的死士发现,那群死士下手极其狠辣,他不慎受伤,刚被送回寝宫时昏迷了三天未醒。 而这刘大人,恰好是牵扯其中的本朝官员。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虚揽在裴筠庭腰间,低头极小声说了句:“再忍忍,这人我正巧要查,过会便带你出去。” 裴筠庭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点头,继续听那二人翻云覆雨。 见她这般害羞,燕怀瑾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女子毕竟与他们这些糙汉们不同,偏怀里这位脸皮还薄些,便只得无奈叹气,伸手捂住了裴筠庭的两侧耳朵,自己凝神倾听着那边。 这位……悦娘,必得在最动情处拿捏人,现在才哪到哪。 思及此,燕怀瑾稍出了神,他想起受伤前曾命人给裴筠庭送去下边进贡来的一筐柑橘,自己总共就得了两筐,都分她一半了,得知他受伤的消息,竟也不来看他。 亏他担心裴筠庭受牵连,屁颠颠地将暗卫拨来给她使,结果才没几日,便跑到妓馆来给他添堵。 个小没良心的。 怀中裴筠庭羞赧不已,环在腰上的手紧攥着他的衣服。 燕怀瑾自己也没好到哪去,片刻前才喝过两盏茶,这会又唇干舌燥起来,听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不免有些不适,偏偏身前还有个打死不松手的,他咬咬牙,想要挪远些,不料才动了一下,裴筠庭就紧跟着追过去。 第3章 他开始懊恼,为何要追到这里来,为何要躲在这,为何要主动给她抱着。 真是……造孽。 如此状况下,两人抱在一起,身上不免有热气,裴筠庭更是紧张,燕怀瑾从未觉得如此难挨。 从前怎么没注意,裴筠庭身上这么软,这么香,好似抱了个活的龙涎香。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世家公子,甚至连皇兄都对裴筠庭趋之若鹜,就是他自己也…… 燕怀瑾深吸一口气,松了手上的力道:“别抱那么紧,我身上还有伤。” …… 将想听的消息都听全,他即刻命人将裴筠庭送回去。待回了承乾殿,他便头也不回地直奔浴房,没让人进去伺候,唯独将自己关在里头。 宫人们自然未敢,收拾好衣服便安静退去。 这晚下了暴雨,天气闷湿,寝宫中正熟睡的燕怀瑾更是水深火热。 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回到潇湘馆,帐子层层垂落,其间有两个身影。 面前的帐子忽然打开,他瞧见那二人相拥的侧影—— 燕怀瑾看呆了,不知所措地僵立在原地,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 那女子偏头,燕怀瑾才得以看清她的模样,美目倩兮,秋波一转摄人魂,琼鼻小嘴,唇红齿白。 是裴筠庭! 燕怀瑾心下一震,转头怒视男子,却错愕地发现那是他自己。 忽然天旋地转,他不再呆立一边,而是变成了那个和她相拥的男子。 而他明知自己失了理智,却依旧迟迟不愿醒来。 百媚生春魂自乱,整个人的骨头仿佛都要融化。 谁知裴筠庭忽然在他怀中开口:“淮临哥哥……” 燕怀瑾再浮再沉,迷失其中。 第三章 念念又不忘 那女子蝴蝶骨上有一小块胎记,燕怀瑾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何时见过,只依稀记得儿时她因为这块胎记难过了好久,怎么哄都哄不好。 思及此,他却低头在胎记处落下一吻。 不多时,燕怀瑾缓缓苏醒。 方才梦中出现的味道,萦绕于鼻尖。 他掀开被子,即刻命人打了水,独自前去沐浴。 所以无人发现三殿下红透的耳根。 …… 其实这夜不止燕怀瑾一人做了梦。 那厢裴筠庭也在梦中,只不过她的幻境与燕怀瑾截然不同。 她眼前满是珠帘绣幕蔼祥烟,其间有位新娘红妆应摽梅。裴筠庭端详许久,倏然发现这新娘子身形着实眼熟,却始终看不真切她的脸。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无故梦到此处,但既已无法脱身,那就静观其变。 夜已深,洞房里花烛摇曳,新娘头上的双丫髻挽成云髻,新郎与她躺在鸳鸯被上,竟是什么也没做,二人一块说起了体己话。 裴筠庭从前偷偷跟着听过教导已出嫁长公主的姑姑说男女婚洞房情爱之事,时至今日才知,原来并非每个男人都如此。 想来新郎十分珍爱他的小新娘,才会这般细心体贴。 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笑了笑,虽仍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默默祝福这位郎君和娘子,琴瑟永谐,百年同好,恩爱到白头。 眼前场景飞逝,须臾间,面前一片漆黑,裴筠庭渐渐熟睡。 …… 翌日裴筠庭被银儿叫醒,梳洗用膳过后,便要去给家中长辈请安。 才堪堪坐下,外头就来人了传话:“二小姐,皇后娘娘传唤,请您今日进宫一趟。”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知晓,随后令人去给宫里来的姑姑打赏钱,而屋内众人对此大都习以为常。 裴筠庭的母亲林舒虞乃是林太傅的掌上明珠,也是名满燕京的云安郡主,上学时便与尚为卫家嫡女的皇后娘娘结为莫逆之交。 当年她嫁入侯府,皇后娘娘的赏赐流水般抬进府中,还亲自与获封太子的仁安帝来了一趟,给足了面子。此举同时也意在提醒镇安侯府,林舒虞背后有她这个靠山,叫人不能轻易小瞧了去。 皇后娘娘重情重义,与当今圣上举案齐眉,关系和睦,母族更是几代忠臣,故而地位十分稳固。 儿时裴筠庭因着这层关系常随母亲进宫,皇后娘娘倒也真心疼爱她,甚至替她求了个和燕怀瑾一起在翰林院读书的名额。哪怕再过两年她未必不能凭借自身才学及家世入学,裴筠庭依旧十分感激。 不过她总跟着燕怀瑾在翰林院捣乱,简直就是小刺头,常将院中的夫子先生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又碍于身份不敢责罚,忍无可忍后只能向皇后告状。而仗义的燕怀瑾每回都将她摘得一干二净,独自受罚,现在想来,真是颇对不起皇后娘娘的期盼。 小辈们请过安,便一齐退出。 裴筠庭需得回院子换身衣服再进宫,此刻正与长姐裴瑶笙走在一块。 镇安侯府有三房,其中要数长房子嗣最多。 裴侯爷裴照安与大夫人林舒虞有四个孩子,头一胎便是龙凤胎,分别是裴筠庭的长姐长兄,二哥裴仲寒比她早一年生,裴筠庭则是长房里最小、最受宠的妹妹。 裴照安并无通房或小妾,兄妹几人自小感情就好,手足情深,即便与其他几房关系一般,也从不强求。 听闻小妹又要进宫,大哥裴长枫与二哥裴仲寒皆凑上前来。 第4章 裴仲寒是个性子爽朗的,平日最喜欢逗裴筠庭玩,笑道:“说起来,好久没见绾绾进宫了,三殿下竟几天未来找你?真稀奇。” 他口中的好久也不过十几日,近来裴筠庭忙着设想自己的“发家大计”,没空搭理这些;燕怀瑾每日要学骑射,要读书,还要完成圣上安排的任务,加之前几日受了伤,如今哪腾得出时间来看她。 倒不如说心有余而力不足。 裴筠庭想着,却忽略了众人皆对她和燕怀瑾称得上亲密的往来心照不宣。 还未搭腔,裴瑶笙便揶揄着替她回道:“你怎如此关心三殿下?莫不是想做三皇子妃?” 裴仲寒听了这话,假意伸手去抓她,被裴筠庭眼疾手快地拉着躲开后,十分气恼地叉腰:“绾绾怎么老帮着长姐。”继而又转向裴长枫,“大哥……” 裴长枫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摇头,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爹娘真是养了三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啊。” 四人相视一笑,其乐融融。 反观二房三房分散着走的几人,便格外打眼些。二房的裴萱隔着一段距离,听他们讨论起宫里和三皇子,眸中晦涩不明,快步走开。 …… 燕怀瑾结束晨练和请安,便换下衣裳陪皇后用早膳。然而甫一坐下,就听婧姑姑通传,说裴二小姐来了。 “裴绾绾?这么早来坤宁宫做甚?”燕怀瑾只顾埋头喝燕窝,声音瓮声瓮气。 皇后意味深长地觑他一眼:“前几日受伤,不总抱怨她不来看你?如今人来了,你倒不情愿起来。” “儿臣没有。”燕怀瑾矢口否认。 他自然不能和母亲说自己昨天已在潇湘馆见过她,两人一块听了场活春宫,他还做了那般难以启齿的旖旎梦境。 “好了,”皇后放下筷子,擦擦嘴,“一会我同绾绾说完话,你正好要同金吾卫首领练剑,让她跟着去瞧瞧,这孩子在剑上的天赋不比你差。” 少顷,裴筠庭跟在婧姑姑身后,款款而来,规规矩矩朝皇后行礼。 无论私下再如何随意,该有的礼数她从不偷懒,一举一动文雅自然,端庄大方。 一礼毕,得到准许后她缓缓起身,发髻上的流苏一晃不晃,宫里的教习姑姑见了都要拍手称好。 燕怀瑾却破天荒的不敢看她,只在裴筠庭行礼时瞥一眼她的发顶,又在她起身后默默收回视线。 不知怎的,耳根有些发烫。 这副模样落在皇后眼底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自己的儿子,总归能瞧出些什么。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不动声色道:“淮临还未用完膳,绾绾,先随我到前殿吧,本宫有事交代你。” 无人察觉燕怀瑾望着裴筠庭单薄的背久久出神,亦无人知晓此刻他脑中尽是梦里吻她胎记的场景。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在紫禁城中,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红墙绿瓦,不如宫外那般五颜六色、新鲜热闹,看久了,只觉乏味。 裴筠庭错步跟在皇后身边,收回视线,忽然听见她不解地问道:“淮临这小子又和你吵架了?” 她怔愣一瞬,细细回想:“没有,他一直都这么别扭,许是娘娘多虑了。” 嘴上这么说,心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日在潇湘馆听见看见的那些事,脸色微变,片刻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平静如水。 自前殿出来,就见有谁倚在门边,环着双臂,瞧着像在等人。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少年穿着暗红色的内衬,墨色的窄袖外袍,玉冠束发,生得英俊潇洒,风姿俊逸,是多少勋贵世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她在看燕怀瑾,燕怀瑾也在看她。 巴掌大的脸,五官倒是很会长,桃花眼小琼鼻,他幼时总缠着母亲给自己生个这样的妹妹,次年冬天便遇见了裴筠庭…… 眼瞧着她一步步走来,在自己面前站定,燕怀瑾才逐渐回神。 “走吧,带你练剑。” 第四章 一剑寒光露 “走吧,带你练剑。” 裴筠庭愣了愣,随后抬步跟上他:“你伤好全了吗?这就开始练剑。” “无碍。”他生得高大,与裴筠庭差了一个头有余,步子迈得大,裴筠庭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追着,颇为吃力。张口欲言,前面的人突然转身停下,她便猝不及防直直撞入他怀中。 附近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装眼瞎,该做事的做事,路过的皆懂事地低下头。 燕怀瑾下意识环住她的腰,扶稳后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方才在想事情,走得快了些,抱歉。” 裴筠庭摇摇头,又拉着他向前几步。身后的银儿、秩儿,展元、展昭立刻明白,两位主子这是要说悄悄话,随即故意放慢步子,给他们足够的说话空间。 二人自小便拉拉扯扯惯了,私下是没什么规矩的,燕怀瑾从不介怀。只是今日才突然发现,小青梅原来一直用这般纤弱白皙的手腕拔剑,还使得那样干净爽利,如此倒也难怪父皇与母亲时常夸赞她。 “怎么了?”他低声问。 “昨日的事……”她皱着眉,“我回去想了想,闯进雅间应当是他们一时情急,走错了。不过那个刘大人,是否与你和周思年最近在查的贪墨案有关系?” 第5章 周思年,大理寺少卿,中书令之子,同时也是燕京有名的世家公子,母亲因难产而亡,故名字取“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意。其父周崇泰与镇安侯爷乃患难与共的故友,两家算得上世交。 他儿时体弱多病,如扶风弱柳,因此常年闭门不出。两位小阎王在翰林院兴风作浪时,他尚在家中养病,逢年过节也很少出门,故而裴筠庭幼时对他没什么印象。 这位大理寺少卿是个难得的刑狱人才,身子渐好后,立刻在燕京城一鸣惊人,百姓都传他是包青天转世,凭一己之力破掉好几桩疑难的旧案,得朝野称赞,圣上破格提拔他为大理寺少卿。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名声越来越响。 鲜有人知,周思年早就是三皇子的人,他的顽疾,也多亏燕怀瑾遍寻名医,仔细调养,虽仍有病根,却几乎与常人无二。 燕怀瑾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得替自己爹做事,要做事就得用人,所周思年破的那几桩旧案,倒可以说暗藏玄机,背后少不得燕怀瑾的鼎力相助。 一来二去,裴筠庭和他也渐渐熟络,三人英雄所见略同,常聚在一块谈论时事案情。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燕怀瑾一点点头,随即看了眼天色:“今日带你去琼玉阁用膳吧,此处不便多说。到了琼玉阁,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 …… 金吾卫首领姜柏延,因剑术颇佳,故被仁安帝任命为三皇子的剑术老师,连带着裴筠庭也能沾点光。 她虽非习武奇才,但从小跟着父亲以及燕怀瑾学了不少工夫,一身轻功和剑术,就是放在男子中,也当为翘楚。 可她作为女子,这身好功夫轻易不能显露,一为来日遇到危险时能保命,二为免去闲言碎语,平日的场合,适当收敛一些即可。 燕怀瑾命人取来自己的两把剑,裴筠庭轻车熟路地接过承影剑——她与这把剑可以说是老朋友了。但现下她也只是看过一眼,便将其收入鞘中,抱着剑立在场边。 眼下不过巳时,天比方才进宫时阴了不少,想来不久就要下雨。猎猎的风吹起燕怀瑾的发尾,他衣袂翩翩,气势如虹,少年英姿,使人目不转睛。 行过礼,两道身影同时动起来。 燕怀瑾攻,姜柏延守。 裴筠庭能看出,二人一开始势均力敌,谁也不落下风,可当姜柏延以退为进,步步紧逼,燕怀瑾便隐隐有不敌的迹象。姜柏延出剑的角度堪称刁钻,出其不意,毕竟真枪实战过,这一招一式,可谓名不虚传。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如此想着,余光瞥见有人正朝这里来。 竟是宗亲王的嫡女,南平郡主。 裴筠庭颇有些头疼。 对这位郡主吧,她倒说不上讨厌,只是太过难缠,初见她就莫名不喜裴筠庭,没少给她脸色看。 彼时裴筠庭尚且一头雾水,往后渐渐明了,原来南平郡主钦慕三皇子燕怀瑾已久,而裴筠庭与燕怀瑾又是人尽皆知的青梅竹马,坊间关于二人的传闻更是不少,故将她给记恨上了。 她是天子之臣的女儿,南平郡主却是皇室宗亲。二人身份有别,裴筠庭给她行完礼,无意多言,继续看着演练场上墨色的身影。 南平郡主在她身旁停下,屏退跟在身后的一串侍女侍卫,眼神也胶在燕怀瑾身上,一刻不离。 良久,她骄傲道:“殿下的剑术又精进了,我瞧京中世家公子无人能及。” 裴筠庭掀了掀眼皮,懒得应她。 南平郡主今日本就是冲着燕怀瑾来的,路上听说皇后已经先一步召了裴家二小姐,她轻蔑不已,裴筠庭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侯府二小姐,早年沾了她母亲的光才能抢了燕怀瑾青梅竹马的名号,但要妄想嫁给她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做梦! 望见场边裴筠庭看着燕怀瑾的眼神,南平如鲠在喉。 所以她走过去,就是为了给裴筠庭添堵:“你别跟着殿下了,我要与他一同用膳,裴二小姐早些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燕怀瑾今日被她占了,裴筠庭休想凑上来插一脚,早些滚蛋。 此刻场上胜负已分,燕怀瑾笑着作揖:“将军好身手,我输得心服口服。” 姜柏延谦虚回礼:“殿下也不遑多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我。” 二人收鞘,一同朝场外走去。 南平郡主见到燕怀瑾过来,眼睛都亮了,方才还轻蔑刻薄的脸,现下立马换了副面孔:“三殿下,南平今天好不容易随父亲进宫,你可要陪我玩儿。” 燕怀瑾脚步一顿,随即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筠庭,未置一词。 姜柏延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油条,见气氛不对,便带着他的金吾卫先行告辞。 燕怀瑾把剑收起,对演练场边的侍卫道:“你们也退下吧,不必守在这。” “三殿下,”南平郡主嘟嘟嘴,看模样倒是纯真可爱,“你为何不理我呀,可是南平做错了什么?” 他一噎,无奈道:“……你既难得进宫一趟,就去坤宁宫陪我母后说说话吧,她平日闲得很。” “那你和南平一块去嘛,待在这儿有什么好的。” “……” 燕怀瑾头疼不已,又瞥了眼站在身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筠庭,莫名有些恼,随即赌气似的应承下来。 第6章 南平郡主自然是欢欣雀跃,凑到燕怀瑾身边叽叽喳喳说起了话,二人朝坤宁宫方向走去。 走前展昭展元还不忘偷瞄脸色不甚好的裴筠庭,四目相对,心道主子与裴二小姐往后要么大吵一架,要么他又得翻了墙去哄人。 裴筠庭才不承认自己心中有气呢。 可不知道为何,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背影,就是不舒服,心中暗骂燕怀瑾这厮左右逢源,真不是个好东西!日后哪家姑娘要嫁了他,真是倒大霉! 她满腔怒气没地撒,便自顾在场中舞剑,不许人靠近。 虽然今日没有换上轻便的短装,仍穿着广袖的淡紫色纱裙,可舞起剑来却是别样的风姿。少女表情冷冽,一式一剑,气势磅礴,凌厉的刀锋迎着东风,嗡嗡作响。 场外忽有人提着剑走来——是去而复返的燕怀瑾。 他目光灼灼,笑道:“裴绾绾,敢不敢与我过一招?” 裴筠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作势要收剑,他见状哈哈大笑,提剑袭来,并未手下留情。 展昭二人也是使劲仰头望场里看,还与银儿轶儿打赌,这局定是自家殿下赢。 都说男女实力悬殊,可裴筠庭却丝毫不落下风,与燕怀瑾打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她的招数向来秉承干净利落的原则,颇有大家风范,燕怀瑾怀揣着旁的心思,开始还不假辞色,全力以赴,过了几招后,便换了打法,只守不攻,裴筠庭的招式全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气得她反手收剑,直接飞身一脚。 他薄唇一勾,眼中笑意更浓,侧身退步躲开,又伸手去拦裴筠庭的腰,一使力,便顺手将她揽入怀中。 展昭展元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 她微喘着气,未来得及羞恼,就攥拳打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打了几拳顿觉手疼,燕怀瑾见状松开她:“真生气啦?” 裴筠庭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转身就走。燕怀瑾在原地低低一笑,抬脚跟上她,一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道:“一起去琼玉阁用膳吧,我请客。” 见她不答,自顾勾唇,跟在身后,一路上了她的马车。 第五章 画船听雨眠 燕怀瑾乘上裴筠庭的马车,一齐朝燕京最繁华的街道驶去。 越过关山门,就能远远瞧见琼玉阁的楼身。 琼玉阁本是燕怀瑾名下的铺子,却鲜有人知晓。 那是他十岁生辰那日,连同其他赏赐一起送到手上的。裴筠庭得知此事时,还感叹自己抱了个大腿,以后若碰上什么事,也不至于担心会被饿死。 然而“大腿”本人正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眉头微皱,似在思索。裴筠庭心中闷气未消,匆匆瞥过一眼便移开视线。 掀开帘子的一角,窥见燕京街头繁华的烟火气。 运河就在街道的左侧,上面架着一座石桥,每逢灯会或喜庆的日子,此处都会有许多郎君与小娘子相会,热闹非凡,所以又称鹊宴桥。 桥下常有船家或水生门的人乘船路过,或是载人,或是载货。 她尚未在城内泛过舟,儿时无比向往,想在水面上仰望燕京夜晚的皓月灯火,不过一直没寻到机会。 一条河分隔两岸,对面那头的石阶一直连到水下,深不见底,有妇人挽着衣袖洗衣洗菜,也有孩童在一旁玩闹捞鱼。这头的街边车水马龙,小贩的蒸笼每打开都是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引得路人侧目,再趁机招揽一番,他的汤包很快售空。 还有大汉架着糖葫芦吆喝,老婆婆拿着一箩筐的小玩意,很是显眼。路过的孩童驻足停看,被身后的同伴呼唤后,继续走街串巷地玩耍。 马车仍在悠悠向前,方才的景象皆落在身后,渐渐退去,唯有耳畔马蹄声依旧。裴筠庭收回目光,却发现燕怀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望着她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燕怀瑾还抱着臂,目光沉沉:“在想,什么时候能与你去一趟姑苏。” 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在低头哄自己开心,裴筠庭展颜一笑,先前那点不快消失殆尽:“何时都好。” …… 二人是这儿的常客,燕怀瑾更是名正言顺的主子,杨掌柜一听有人通传,抓着账本便急忙出来迎接:“哎哟,公子您来了,老规矩,顶阁还是留给您的。” 见到他身后探出半个头,笑意盈盈的裴筠庭,杨掌柜脸上又多几分真切的笑意:“二小姐果然也在,前些日子的事,还要多谢您。”说完对着她一揖。 “掌柜的说笑了,举手之劳而已。”她扯扯燕怀瑾的衣袖,温婉谦和,“无需带路,我们先上去。” “好嘞,两位先喝口热茶,小二即刻就到。” 几人拾级而上,待行至顶阁,正准备入内时,阶梯之下忽然有人小声唤了句:“裴二小姐,三殿下?” 循声回首,那人表情倏然变得局促,边行礼边道:“在下余锦,乃鸿胪寺少卿之子,匆匆瞥见二位身影,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裴筠庭觉得此人眼熟,想起他曾在翰林院和自己一起上过课,经他介绍后回想起姓名,微笑颔首,算是打招呼。 燕怀瑾长眉一挑:“何事?” “前些日子家父无故牵扯贪墨案,依照刑部的意思,是要革职处办,可家父是冤枉的!”余锦激动得脸都红了,“今日我约见刑部侍郎,他却没来赴约,只派了个小厮暗示我要交银子……那数目我家实在负担不起,幸而遇见殿下,还请殿下救救家父!” 第7章 “冤屈与否,自有大理寺审断。”燕怀瑾从容说道,“银子不必交,倘若令堂身家清白,没谁会为难你们,更无人敢质疑大理寺的权威,往后也别再走旁门左道。” “多谢……殿下。” 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两人私底下吃饭时不习惯人伺候,燕怀瑾在这儿就同在自家一般自在,进了门先半卧榻上,枕着双臂,真真一副闲适公子哥的模样。 方才那段小插曲,二人皆未放在心上。 裴筠庭自顾斟茶,待小二上来,点好菜,燕怀瑾才开口问道:“楼下杨掌柜说的哪件事?”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远处山脉雾蒙蒙的烟,又看滴落在身前的雨:“大约是你受伤那几日,我乔装出门,碰上有人在琼玉阁门前挑事,我在一旁听了半晌,此人说的话简直漏洞百出。” 她关上窗,见燕怀瑾露出恍然地神色,又道:“我上前与他辩论,此人却顾左右而言他,聪明人皆能看出他的心虚,于是渐渐都散去,我让杨掌柜送他见官后便离开了。你身为这儿的老板,竟一点也不知?” 菜很快端上来,头一碟就是她点的牛肉饼,裴筠庭顾不得听他的回答,先用手抓了一块,燕怀瑾唇角一勾,但笑不语。 “近日太忙,展元与我提过一嘴,我给忘了。”他也夹起饼,咬下一大口。琼玉阁的牛肉饼外皮酥脆微焦,只需一口,汁水便合着鲜嫩的牛肉,齐齐绽开。 阁里一片安静祥和,两人光顾着吃,几乎要忘了今日来的目的。 好在裴筠庭虽满眼都是吃,到底还未忘了正事,她鼓着一边腮帮子,问道:“贪墨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有旁人在也未必能听懂。 燕怀瑾不紧不慢地夹了块糖醋肉,闻言点头:“正是。那刘大人名叫刘子嵩,不过五品官,只算得上这个案子的中间人物,成不了什么大事。周思年查到的三个人,也皆是小喽啰这等角色,我猜,真正的幕后推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裴筠庭却品出来了,皱着眉头,有些苦恼的模样。 “那日我听到悦娘套的话,莫非潇湘馆乃幕后之人所属?” “不一定。”少年墨发黑瞳,眉目英气俊朗,似笑非笑道,“反正用那种手段的,不是什么上得来台的玩意。待我一一揪出,焉看是什么牛鬼蛇神。” 这话暗藏杀机,却吓不着裴筠庭半分。 谈论片刻,她已将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总之你小心一些,莫要再受伤了。” “你怎么比我母后还唠叨。” “燕怀瑾!” “我错了还不成?”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你今日总给我甩脸子做甚,我又没做错什么。” 裴筠庭随手抓了个东西就要扔他,正巧展昭要进来禀报事务,她才勉强放过他。 耳语片刻,燕怀瑾原本带笑的表情逐渐收敛,染上几分冷意:“知道了,让他回去通报一声,我随后到。” 裴筠庭接过银儿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你先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他没答,似在思量什么,偏头看见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轻声道:“不急,先送你回去。” 见他态度坚决,她也不再阻拦。他做事向来有无数办法可以达到目的。 一行人下了楼,又碰见了杨掌柜,他知道裴筠庭爱吃这儿的牛肉饼,忙将打包在油纸内的饼递给她:“二小姐,这是给您的谢礼,往后想吃了,再来这儿,管够!” 裴筠庭自然接下,还得意地看了眼撑开伞,站在檐下等她的燕怀瑾,颇有些炫耀的意味。但在他看来,裴筠庭像极了小时候在宫中喂的猫儿,尝到好吃的,便舔舔嘴,傲娇地抬起下巴,继续讨下一口。 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并无收敛的迹象。 燕怀瑾迎她到伞下来,展昭展元已经牵了马匹和马车候在一旁。 烟雨霏霏,伞下二人相对,郎才女貌,真像极了一幅画。 …… 上车不过一刻,裴筠庭顿觉困意钻进脑中,索性打了个哈欠,靠在窗边小憩。 路边小贩的叫卖被大雨盖住,孩童们早就回家吃饭去了,卖糖葫芦的大汉也许正坐在某个茶楼内避雨。 眼下官道上只有这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驶着。 她听着嘈杂的雨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身侧的人瞧见这一幕,眼也不眨地看她。少年双眸流光溢彩,车厢内静谧又温柔,他换了舒服的姿势,环着手观赏裴筠庭的睡颜。 待到她醒来,天色已晚,周遭的摆设和香味她都无比熟悉——这是裴筠庭的闺房。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厌儿正端着热茶进屋,见她醒了,忙道:“小姐醒啦,方才大小姐还来看过,见您睡得熟不敢打扰,片刻便走了。” “眼下什么时辰。” “回小姐,酉时了。” 酉时?她竟睡了这样久? 厌儿见她蹙着眉,又道:“今日可是三殿下抱着您回来的,给我们大伙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不过三殿下是真心疼主子,狐裘都脱下给您盖着呢,说这个暖和。” 她低头一看,果然,身上裹着他的狐裘,上头还有燕怀瑾的味道……她双颊蓦得绯红,随后掩盖似的唤了人打水进来洁面。 这狐裘嘛,自然也挂在她的房内,与房中陈设融为一体,仿佛原本就在此处。 第8章 瞧着安心极了。 第六章 琉璃院访客 是夜,裴筠庭前脚才脱去外衫,正准备上塌歇息,后脚轶儿便跌跌撞撞跑进房内。 她疑惑道:“怎么了?” 轶儿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周、周大人,还有展昭展元,正架着三殿下,往您这儿来呢!” “周思年和燕怀瑾?”她心一紧,“家中其他人知道吗?” 轶儿摇摇头:“周大人不许通传,这会儿子应该快……” “筠庭!过来帮帮忙!”是周思年的声音。 裴筠庭顾不得其他,轶儿都未来得及劝她套上外衣,就见自家小姐一溜烟朝外奔去。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乍一见到被人架着的燕怀瑾,裴筠庭眼皮仍是狠狠一跳。 平日束得整齐的发冠凌乱,脸上沾了血,腰间的衣服也被染深一大片,好似一朵绣在衣上的红莲。 这人从不长记性,午时在琼玉阁才嘱咐过他,几个时辰不见,又添新伤。 “你们去了何处?”她将几人迎进屋,燕怀瑾被置在榻上,紧闭双眼,微蹙眉头,“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周思年接过银儿倒的茶水一饮而尽,借机顺了口气,才将今夜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送她回府后,燕怀瑾径直去了大理寺,此前周思年曾派人告诉他,大理寺收押的三个犯人突然暴毙,无一生还,且死相触目惊心。 先前查案时,燕怀瑾为便宜行事,请仁安帝给周思年拨了一队锦衣卫,他们和前来灭口的刺客交了手。刺客一共三人,其中一人手上有交叉的一对疤。周思年听后立马想起刑部侍郎的贴身侍卫,他手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疤,平日里藏得很好,就连周思年也是偶然发现。 若非他早知道这一点,今夜的事有可能就此成为悬案,毕竟没谁会把刑部侍郎和这些人的死串联在一起。 他惊疑不定,这才寻了燕怀瑾一同商议。今日在琼玉阁,展昭进来通报的也正是此事。 裴筠庭听罢陷入沉思。 刑部侍郎黎桡,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真才实学,能从八品小官做到现在的位置,全凭怡亲王,也就是南平郡主的父亲举荐。燕怀瑾派人仔细查过他的底细,黎桡此人贪财好色,惯会阿谀谄媚,原先不过是个代理刑部侍郎,后来得怡亲王夸赞,以及刑部尚书的极力推荐,才被封为正式的刑部侍郎。 鸡犬升天之后,此人也不知收敛,猖狂至极,朝中却并无几人敢参奏他,只因他是怡亲王的人,而怡亲王背后,乃是燕怀泽,仁安帝的大皇子。 大齐虽还未册封太子,但大皇子乃长子,二皇子又因病常年深居简出,母亲也不得势,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了储君人选之外。而三皇子燕怀瑾,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假以时日堪当大才,却比大皇子小了两年,在某些大臣的心中,还是比不过燕怀泽。 事情到这里变得棘手起来,却也证实了她在琼玉阁里的猜测——此事与皇室宗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牵扯到的人偏偏是燕怀泽…… “你不必忧心,淮临都会查清楚的,再不济,还有我呢。”周思年见她面色凝重,宽慰道。 裴筠庭唤人端盆热水进来,拧干帕子,轻轻擦去燕怀瑾脸上的血:“你还没说,这伤是如何来的?” 周思年单手握拳,掩在唇边干咳两声,不自然道:“这个……今日我们追着线索找到黎桡的府上,与人交了手,他为护我,就、就不慎受了伤……”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还一面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瞧裴筠庭的脸色,生怕她下一秒便冲上来为燕怀瑾报仇。 就在此时,榻上的人悠悠转醒,哑着嗓不知在喃喃什么。 周思年如获大赦,裴筠庭忙走到他身旁:“稍等,我给你处理伤口。” 其实今夜这样的情况,不是头一回,她自小通读医术,没少给燕怀瑾和兄长们处理伤口。只是近两年来,燕怀瑾不再找她疗伤,至于为什么,他不说,裴筠庭就不问。 眼下他苍白着脸,躺在她的榻上半死不活地叫“绾绾”,裴筠庭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好脾气地给他处理伤口,任他抓着自己的衣袖,半点不介意血污弄脏自己的床榻。听他痛得闷哼,还小声地哄着,跟哄儿子似的。 展元与展昭:“……” 主子好演技。 周思年瞧着这一幕,好笑之余心中微暖。 不过眼下他功成,也识趣地该身退了。 离开前,他还特意在展元二人身边放慢脚步:“我就帮你家主子到这儿。”说罢拍拍他们的肩,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 …… 裴筠庭怕燕怀瑾离不得人,便找借口推了今日的请安,好在长辈们都没计较,只让她好生休息。 其实他们未必全然不知燕怀瑾在府上疗伤的事,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且宫里还有皇后娘娘替他们遮掩着,无甚可担心。 然而日上三竿,琉璃院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裴筠庭还在给燕怀瑾喂药,见银儿面色沉沉地走进来,便问:“怎么了?” “小姐,二房那边,裴三小姐和裴四小姐非要来找您,奴婢说了您身子不适不见客,她们仍死缠烂打不肯走!”银儿愤愤道:“平日怎么不见她们这般殷勤?无非就是听了风声……” 第9章 剩下的话,不说也心知肚明,就是冲床上这人来的呗。 总归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裴筠庭沉吟片刻,将碗递给一旁的轶儿:“我出去会会,你们替我照看他。” 琉璃院是个好地方,面朝南,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每到冬天,整个侯府的红梅都不及此处开得艳。 裴萱与裴蕙不是第一次来,却少有机会细细打量琉璃院,眼下越看心中越不平。 同样是裴家的小姐,凭什么二房什么也比不上大房?同样是裴家人,凭什么裴筠庭的爹承袭侯爵,还是大将军,自己的爹就是个从四品的刀尉? 嫡庶尊卑,真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萱抿口茶,压下涌上来的燥意。 远处裴筠庭款款而来的模样,更刺痛了她的眼。 话虽如此,她却无法真的表露不满,与裴蕙起身同裴筠庭打了声招呼,并未行礼。 裴筠庭懒得追究,颔首示意她们坐下:“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妹妹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我方才在院子里看书,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现下急着回去呢。” 裴蕙闻言,下意识看了眼端坐在对面的裴萱,最后扯出一个笑:“咱们、咱们也许久没和姐姐说过体己话了,不如我们姐妹一起去房中……” 裴筠庭坐在上首,望着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嘴角自始至终噙着笑。 某人真是好大的魅力,能招来一向她不合的姐妹说“体己话”,还能招来郡主巴巴地望着他练剑、找他用膳。 她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打断了裴蕙接下来要说的话,却见门外有一道高挑的身影走来,神色冷峻,不怒自威。 身后展昭二人自觉留步,他背着一只手,丝毫未理会一旁神情羞涩带怯朝他行礼的姑娘们。 “绾绾,怎么还不回去,等你好一会儿了。” 听见他用如此暧昧的声调语气唤自己“绾绾”,裴筠庭鸡皮疙瘩都险些掉一地,瞧那他半真半假的神情,还对着自己挑眉,便知此人是来给自己撑腰的,一时哭笑不得。 纵观裴萱与裴蕙的表情,堪称精彩至极。一个活像喝了酱油调醋,脸色一会红一会青;另一个面无表情,拿着茶杯的手却忍不住颤抖。 她不由嗤笑,表面功夫都做不好,来她这找什么罪受。 须臾间,燕怀瑾已经站到裴筠庭身侧,见她出神,便一手撑在椅背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用足以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低下头来与她咬耳朵。 这幅耳鬓厮磨的亲密模样,将下面二人看得面红耳赤又心生嫉妒。 然而燕怀瑾只是说:“醒来找不到你,听说你要被为难就赶了过来。我看人都气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和我回屋?有事与你说。” 裴筠庭倾身后退半尺的距离,深深看他一眼,瞧架势是要秋后算账。 燕怀瑾也不怵,喝光她杯中剩余的茶水,连客套话都不说,直接将人带走。 至于裴萱裴蕙二人看见今日的场景后会说什么,他都无甚关心,怕是话还没传出去就会被裴家长辈给勒令封口。 旁人都知道他们青梅竹马,关系匪浅,镇安侯府众人是最能直接感受到他对裴筠庭纵容和偏爱的人,自然不敢让某些话传到他耳中,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不过…… 燕怀瑾回头,觑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唯有裴筠庭一人习以为常,似乎从未生出半点旖旎的心思。 第七章 中秋夜宫宴(上) 待回了琉璃院,他便继续赖在裴筠庭榻上,全无适才的冷冽,若非亲眼所见,她几乎都要以为是错觉。 在她这,燕怀瑾向来张弛自如。 看他躺下时骤然吃痛地捂住伤口,裴筠庭略嫌弃道:“逞强。” 燕怀瑾苦笑,扯着唇角控诉:“若非为了给你撑腰,谁受伤未愈就爬起来寻你?裴绾绾,你当真把过河拆桥玩得炉火纯青。” “谁要你给我撑腰了?再说,本来也没伤得很重……” “哦?那是谁方才一脸‘得救了’的表情,瞧见我时眼睛都在放光?”燕怀瑾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睨眸,打趣般地看着她,“知道伤没那么重还眼巴巴守着我,你——” “燕怀瑾!”像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裴筠庭面色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绯红。 少年郎略带病容,却难掩丰神俊朗的好容貌;小娘子面红心热,明明在瞪人,却因上挑的桃花眼,带了几分嗔怪的媚色,看得人移不开眼。 若有文人墨客在此,定要深深感叹几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是灼眼芳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 裴筠庭凝视着他衣服上早已干透的血迹,微蹙了蹙眉,问道:“你方才在前院,说找我有事?” 闻言,床榻上的人敛了笑意,表情少见的带点严肃:“先前忘了问,你那日去潇湘馆到底是做什么的?看样子不是第一回去了,谁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万一暴露身份有多危险?潇湘……” “停停停!”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几乎要将裴筠庭的脑袋给问炸,只得道:“你就不能一个个问?…….我何故不知此事危险,可我扮作男子,不带丫鬟,为的就是掩盖身份。至于我要做什么,自有我的想法,总归是个好事情。我若成功,你定会知晓,我若失败——” 第10章 “我会不遗余力地保你。”他说得斩钉截铁,事实上他确实有足够的底气做出这个承诺。 裴筠庭端坐在桌前,闻言,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才不会。” 燕怀瑾沉默不语,看着领口下露出细布的一角,有些恍惚。 “此番场景,倒让我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正在沏茶的裴筠庭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哪一年哪件事。 这是他们的秘密,只有彼此知晓。 眼下被三言两语勾起童年往事,两人一起陷入回忆中。 裴筠庭目光深幽,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原来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 少顷,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捂嘴笑起来,披在肩上的发也随她的动作一颤一颤:“当年那个因为嘴硬被我臭骂一顿的小郎君,如今都长成玉树临风的三殿下了,唉……真是岁月不饶人。” 燕怀瑾咬牙威胁道:“裴绾绾,你若再提此事来取笑我,我就——” 她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反问:“就要如何?” “……”燕怀瑾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狠话,最后败下阵来,“母亲说得没错,你就会欺负我。” “三殿下,你多大了?” “我——” 这么多年,论斗嘴,还是裴筠庭略胜一筹。 …… 三日后中秋宴,仁安帝邀群臣共赏明月,皇后亦宴请女眷们赏月作诗。 镇安侯裴照安这天终于不整天都待在武场,早早归家,本想先换身衣服,却听管家说小女儿在房内陪伴妻子,于是调转脚步,朝房内走去。 裴照安与林舒虞成婚数十载,恩爱非常。他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她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候他凯旋。然而终究是忧思成疾,待到能过上几年安心日子时,林舒虞的身子也垮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裴照安心里是十分愧疚的。 身许国,心许卿,可家国之间,我还是负了你。 他掀帘入内,就见小女儿正撑着下巴,听坐在床头的阿娘讲话。当年那个追在他马后哭闹的小丫头,如今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母女俩见他走来,皆是一笑。 裴照安身上属于武将的威严气势散去,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爹爹回来啦!我正和阿娘说往年中秋宴的事呢。” 裴照安摸摸女儿的头,随即在床边坐下:“今日赴宴,咱们夫妻俩好好说说话,也是许久没与你一同出门了。” 林舒虞笑着嗔他一眼:“孩子还在呢,与我说这些做甚。” 看着含情脉脉,相视而笑的父母,裴筠庭不忍打扰,默默退下。 才到琉璃院门口,就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上来行礼,是燕怀瑾安插在裴府的暗卫:“二小姐,主子让在下给您传句话。” “你说。” “主子说,请二小姐莫在宫宴上答应任何人的邀约,直至他来。” 裴筠庭听得云里雾里:“他没解释为何?” 那人摇摇头:“主子只说了这一句。” 因着这句话,她走回房的一路上都在想,燕怀瑾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今夜宴上会有变故?有人要害她,借此开罪镇安侯府? 可倘若事情真的如此,燕怀瑾绝不可能只派人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而是早早亲自前来,将她带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裴筠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既然他并未多言,就说明事情并不如她预想得这般严重。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 中秋夜宴,群臣齐聚,笙歌艳舞,丝竹声声。 君臣同乐,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女眷这边,一时也是欢声笑语,往往这样的场合,几位颇有才名的勋贵家小姐,都要被点出来作诗助兴。 往年都是纯妃母族清河郡的姑娘们最引人注目,前三甲定少不了她们的身影,但今日却一反常态,无人出席。 裴筠庭自知逃不过,早在来的路上就已打好腹稿。 她在燕京的世家小姐们中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从前多有跟着裴瑶笙参加诗宴,彼时她年纪虽小,却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容貌才学都不差,更是与燕怀瑾关系匪浅,自然要引人注目些。 行至大殿中央,颇为有礼地福了福身,照例谦虚一句“献丑”。 “火树银花不夜天,笙声唱彻月儿圆。良宵盛会喜空前在,蟾宫自醉锵琼玖。” 念完便从容不迫地回到位置上,身后女眷们各异的神色仿佛都与她无关,皇后高声赞道:“绾绾天资聪颖,出类拔萃,从不令人失望。” 皇后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得给面子的附和几句,片刻又论起别的来。 不远处的南平郡主神色淡淡,冷哼一声。 太傅府的小姐们都是裴筠庭和裴瑶笙的表姐妹,自小感情亲厚,今夜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一起,两位夫人叙旧的同时,小姐妹们也聊得起兴,加上都喝了酒,话愈发多起来。 席间裴筠庭有些不胜酒力,兴致缺缺,裴瑶笙便派人禀告皇后,准许裴筠庭出去透透气。 一出殿门,顿觉神奇气爽。 她左右寻了个无人的长廊,站在廊下远眺,想着此刻燕京的长街上应当热闹非凡。 几年前她也曾切身体会过佳节的燕京街头——十里长街,张灯结彩,还有杂耍艺人喷火变戏法,叫旁人都看直了眼。 第11章 如今想起,记忆犹新。 宫宴虽盛大隆重,却都是些屡见不鲜的东西,让人只烦不奇。 若能再看上一回佳节之夜的燕京大街就好了…… 裴筠庭长叹一口气。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等她回头,熟悉的声音就已传入耳中:“怎的又躲在此处偷闲?” 不多时,那人来到她身前,一身白衣,温润如玉。 裴筠庭瞧见他,浅浅一笑:“阿泽哥哥。” 第八章 中秋夜宫宴(下) 裴筠庭瞧见他,浅浅一笑:“阿泽哥哥。” 来人正是大皇子,燕怀泽。 “出来透会儿气,没想到在这遇见你了。”燕怀泽回以一笑,“咱们可有一月未见了吧,怎不见你来找我?从前你这调皮丫头常跑我那下棋,如今是越发看不到你人了。” “阿泽哥哥日理万机,我岂好随意打扰。”裴筠庭站在离他两臂远的地方,视线仍不离远处宫墙外的点点柔光。 虽然称谓没变,可燕怀泽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疏离,心下略有疑惑,却知趣地没在此时问出口。 裴筠庭何尝不是,因知晓了黎桡的事,猜到身旁人与黎桡的关联,心中不免生出两分芥蒂。明知他身为皇子,争权夺势为自己铺路再正常不过,但到底还是平添些许嫌隙来。 从前他们意气相投,现今各自长大,身上背负的东西也截然不同,终究是同道殊途,令人唏嘘。 相顾无言间,又有人朝这走来。听脚步声,颇有几分来势汹汹的意味。 裴筠庭无需转头都猜得到,来人是燕怀瑾。 无奈扶额,老祖宗说得没错,是祸终究躲不过。 三皇子殿下这是得了暗卫的通报,得知她与燕怀泽正在廊下交谈,便火急火燎地杀过来。 自他们兄弟关系破裂,每每裴筠庭和燕怀泽见面,他都得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 今夜想必是逃不过一顿兴师问罪了。 可他们两兄弟较劲,总扯上她当借口作甚! 每忆及此,她都不由心疼自己一阵,连带对燕怀瑾也没好脸色。 燕怀瑾哪知小青梅的心思如此变幻莫测,见她先前欲言又止,现下又一副不欢迎自己的模样,脚步微顿,随即刺道:“怎么,是我打扰你们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了?” 裴筠庭闻言皱眉,不懂他话里为何夹着火药味:“你今日吃错什么了?别乱说话。” “那你们孤男寡女,屏退仆从,在这做什么?” “说话啊,还能做什么。”她没好气道。 “……”燕怀瑾自然气得牙痒痒,却又不好在燕怀泽面前发作,不怒反笑,“裴绾绾,真有你的。” 回答他的是裴筠庭毫不客气的一个白眼。 不来还好,他一过来,气氛就变得愈加怪异。两个从前感情好得要穿同一条裤子,睡一张床的亲兄弟,眼下同陌路人一般,裴筠庭夹在中间,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只好抽身而退:“我该回去了。” 燕怀泽看她一眼,温声道:“夜里风大,回去吧。” 裴筠庭笑笑,心情却更复杂:“阿泽哥哥你也是。来日若得了机会,我再找你一起下棋。” “好。” 看他们一唱一和,燕怀瑾心里颇不是滋味:“我要找母后,正好与你一道回去。” “不行,要走我先走。”裴筠庭仰头望他,发髻上簪子的流苏拂过耳垂,“若被人看到我俩一起,就说不清了。未婚男女私会的屎盆子扣到头上,唾沫星子非把你埋了不成。” 他撇撇嘴道:“麻烦。”却还是乖乖留在原地。 燕怀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少女的娇憨与少年的纵容,使他的心渐渐下沉,最后自嘲一笑,负手离去。 裴筠庭对外说是去更衣,故没有走远,回来时也并未引起注意。然而才坐下与裴瑶笙说几句话,就听公公通传,三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门前,就见少年自黑夜踱步款款而来。 他身着一袭暗红的衣袍,轮廓颀长,挺拔如松。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只一瞬,便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视线。大殿上空气一窒,交谈声停止,落针可闻,只剩下他踏在毯上的脚步声。 他目不斜视,径直朝上座的皇后走去。 皇后今夜喝了不少酒,金钗摇摇,见燕怀瑾来,轻笑一声:“你这小子,又有什么事来求我?” 他自顾一手将桌旁的茶壶提起,给母亲倒了杯茶,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母亲,儿臣要带她出一趟宫门,您给打个掩护,成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皇后端起茶杯抿了口,一时未答。 台下的交谈声早已恢复,只是总有两三道视线不经意落在少年轮廓分明的脸上。 南平郡主更是自他进来后,不顾矜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痴痴,满含情意。 裴瑶笙察觉殿上不同寻常的气氛,趁着说话的空隙,瞥一眼裴筠庭,却见她神情自若,丝毫不受影响,也不看座上那人一眼,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对小冤家。 而燕怀瑾也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你我是不担心,只是切记要护好她,否则——” “否则您和裴大夫人都饶不了我。”他将肩上的红色发带撇到身后,漫不经心道,“母亲,您下次好歹换句话威胁儿臣,从小到大,儿臣都倒背如流了。” 第12章 “去。”见他自屏风后离开,皇后笑骂一声:“真是儿大不中留。” 婧姑姑在一旁为她斟酒:“三殿下与二小姐自小感情就好,娘娘瞧着也是喜欢极了,何不为他们指个婚事?” “我何尝不想?”她美目因醉起波澜,“只是我儿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他希望绾绾是因情投意合,真心爱慕他,才心甘情愿与他成婚,而不是靠一道圣旨,反让两个孩子不自在。绾绾是个心思玲珑的,在感情之事上却迟钝些。不过淮临这孩子自有办法,我这做娘的,放手让他做就是。” “娘娘思虑周全,那老奴就等着看三殿下抱得佳人归了。” …… 燕怀瑾走后没多久,婧姑姑便下来,说皇后娘娘听闻裴二小姐不胜酒力,身体不适,请她去殿后休息。 裴筠庭从善如流地起身,给了裴瑶笙一个安心的眼神,又向母亲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便跟在婧姑姑身后离席。 还未走近,就见燕怀瑾靠在榻上,窗外皎洁明亮的月光正好打在夜明珠上,折射出一道线,似一把剑,落在他手心。 余光瞥见她来,燕怀瑾合拢手指:“走吧,带你出宫去。” “出宫?”她眨巴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疑惑道,“好端端的,你带我出宫做什么?” 燕怀瑾睨她一眼:“不是想去长街看看?” “你!”裴筠庭震惊到后退半步,抬起一只手指着他,“燕怀瑾,你老实说,什么时候收买了我肚子里的蛔虫?” “……”见她这副夸张的模样,燕怀瑾屈指将她的手包裹在掌间,眼睫微颤,“你我相识十几年之久,连你一根头发丝在想什么,我怕是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的手足足比她大了一圈,指尖被包裹在温热的掌心里,这感觉有些奇妙。 裴筠庭一悸,对上他黑亮的眸子,心间仿佛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第九章 桥边人似月 他们乘着马车,将中秋宴上的众人抛之脑后,大摇大摆驶出宫门。 裴筠庭难得未同他拌嘴,两人各坐一边,各自出神。 马车驶入闹市,车窗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城繁华半城烟,行人川流不息,灯火之下的繁华盛景,此刻近在眼前。 掀开帘子,车窗外正巧有两个孩童追逐而过,后面那个眼瞧是追不上了,便大声唤道:“阿生哥哥!你等等我!” 抱臂倚在马车另一头的燕怀瑾听到这声哥哥,眼皮一跳,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悠悠觑了眼裴筠庭,又在她看过来时收回视线,冷哼一声。 裴筠庭:“……” 这人怕不是吃错药了。 见他嘴角都要耷拉到地上,满脸不虞,裴筠庭狐疑道:“你莫不是在生气吧?” 燕怀瑾不搭腔,神色寡淡,敛着眸子,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裴筠庭微眯起眼,仔细端详他的神情。 是了,她只消一看,便知这位爷在生闷气,偏自己脸皮薄嘴又硬,从不主动说,要旁的人发现他不开心,拉下脸来哄他才够。 瞧给他惯的。 裴筠庭嘲道:“有话就直说,别白长这嘴。你若是不想与我出来,我下车回府就是,在这看你甩脸子作甚。”说着作势要唤外面的展元停车。 放眼普天之下,有几人敢这般训斥三皇子,甚至毫不犹豫拂了他的面子。 偏生这位是三皇子自小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小青梅,此刻听闻她要走,忙伸手将人拉回座位上,俯身靠过去,将她堵在一角:“不行!” 裴筠庭梗着脖子与他对视:“那你告诉我,因何生气?” “我……”他望着裴筠庭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最后转过身,懊恼道,“你自己想!” 她都要气笑了,“你爱说不说。” 见她真的不再问,燕怀瑾反倒更气,沉声道:“对燕怀泽是和风细雨,对我却冷眼相向,裴绾绾,真有你的。” 裴筠庭转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是惊诧于他的歪理,须臾又明白过来,他大约就是因为这事气到现在。 思及此,她面色稍许缓和,正斟酌如何与他说清自己对燕怀泽复杂的情感,燕怀瑾却因没听到她的回答,以为她是不愿解释,心中酸胀不已,越想越觉得委屈。 明明先遇着她的是他,护着她的也是他。自己的心意都这般明显了,她却好似半分未察。他向来倨傲矜贵,从小到大,除了裴筠庭,他从未对哪个姑娘这样偏心纵容,可她…… 燕怀瑾心中不知打翻多少醋坛子,开口便刺:“某些人,阿泽哥哥阿泽哥哥,叫得可真欢啊。” 她皱眉:“你发什么神经?” “呵,我怎么从未听你叫过我哥哥?” “你对我摆了一晚上臭脸,就为这个?” “……”燕怀瑾噎了一下,小声嘟囔,“不然呢。” 裴筠庭回击道:“三殿下天潢贵胄,深得盛宠,谁敢与你攀亲带故。叫哥哥?南平郡主都不敢的事,我……” 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燕怀瑾打断,抓着她的那只手略微用力,随后直直望向她眼底,认真道:“我与南平除去那点交情外什么都没有,在我眼中,南平仅仅只是妹妹。裴绾绾,你该不会是怕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及南平,开什么玩笑?” 第13章 这回轮到裴筠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 宴上喝的酒仿佛都在这一瞬奔涌上头,她手脚发软,心怦怦直跳,脸似火烧一般烫起来,一双眸子却亮晶晶的。 “就知道从你嘴里吐不出好话。”她嘴硬道。 车外的展元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会儿捶胸顿足暗自替主子着急,一会儿又不愿再听他们打情骂俏。 他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 两人下了马车,没让人跟着,只有暗卫守仍在附近。 因着先前在车上的对话,导致现下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裴筠庭走在前面,颇为新奇地左顾右盼。她鲜少有机会在佳节出门玩耍,上一次还是两三年前,故如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燕怀瑾跟在她身后半步,在裴筠庭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护着,不许旁人碰着她半分。 两人走在大街上,引得不少路人频频侧目。 容貌生得这样好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实属少见。 裴筠庭察觉四面八方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脚步一顿,随即回头瞥一眼面无表情的燕怀瑾。 她一直知道燕怀瑾生得好看。 此人骨相皮相都是一等一的好,贵气逼人,偶尔却又带点不易察觉的烟火气。棱角分明,眼尾挑星芒,唇齿蕴酒意。 是燕京多少姑娘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感觉到她的目光,燕怀瑾侧过头来:“怎么了?” “嗯?”裴筠庭从一瞬的走神中回过味来,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儿有猜灯谜的,我们过去看看吧。” 行至摊前,二人随手抓起灯笼上挂的木牌,牌上写着谜面——“欲上月宫折桂枝”,她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答道:“高不可攀。” 卖家笑着恭喜她:“姑娘好生聪慧。” 燕怀瑾见状,顺手拾起另一块木牌,牌上的谜面则是:“云盖中秋月,雨淋元宵灯。” 谜底是一个四字成语。 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只顿了一瞬便答:“下落不明。” 如此反复,未过多久,两人就把摊上的灯谜猜了个遍,毫无悬念地赢走了奖品中最可爱的兔子灯。 瞧见裴筠庭抱着兔子灯,乐不可支的模样,燕怀瑾悄悄勾起唇,好似被她的喜悦传染一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底那点醋意和愠怒,也因她这一笑,不自觉消散,变得柔和起来。 再往前走,就见不远处许多人围成一圈,不时发出阵阵惊呼。裴筠庭起了好奇心,正要挤过去一探究竟,却被燕怀瑾攥住手腕拉回身前,低头耳语道:“那儿人太多,不安全,别往前去了。” “可是我想看……”她有些遗憾,不时转头看向拥挤的人群。 “是些异族人在表演幻术和驯兽,你要是喜欢,我找个地方带你看。” “好。” 裴筠庭任他护着自己,在人群中逆流而行。 街道左右的人太多,摩肩接踵,眼前的路被燕怀瑾宽大的肩膀挡得严严实实,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 从小到大,无论惹了什么祸,只要有他在,裴筠庭从来毫发无伤。 交握的手上传来他掌心的温热,连带着她自己的心也被捂得暖暖的。 …… 燕怀瑾将她带到不远处的楼台上,这里能清楚地将长街景色收入眼底。 熙攘市集,纷繁扰攘。 夜里的燕京被红火的灯海照亮,异族的杂耍人喷火变戏法,驯兽师引着猛兽表演,这些对裴筠庭来说,实在太过新鲜,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在看杂耍,燕怀瑾在看她。 街道旁,运河里的水仍静静淌着,同他暗藏的这份爱意,十年一如日,静默无声。 中秋的圆月倒映在水面上,偶尔因微风吹拂,掀起淡淡的波澜。 他敛下一身疲惫,满心满眼都是身边的姑娘。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十章 永昌小侯爷 回府途中,裴筠庭想起燕怀瑾让暗卫传的话,纳闷道:“此前你曾派人告诉我,宴上不要答应任何人的邀约,可除你外也无人相邀啊?” 燕怀瑾原先还懒散地靠在车壁上,闻言险些跌坐在地。 在裴筠庭的一再追问下,他挠挠头,面红耳赤地道出真相:“我……我原想带你去别处的,怕有人截胡,才出此下策。后来看你想出宫去玩,我便求了母后,好允我带你出去。” 裴筠庭:…… 亏她还担惊受怕这样久! 只不过自中秋夜后几天,裴筠庭便再没见过燕怀瑾的影子。 找来暗卫一打听,才得知他被仁安帝派去了幽州,具体所为何事,暗卫也摇头说不知。 此次应是秘密外派,朝中尚无几人知晓,燕怀瑾亦未多言,想来兹事体大,并非她这般身份可以知晓细节的,遂作罢。 但裴筠庭的脚步并未因此停歇。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请过安,便又打算扮成那副翩翩小公子的模样出门去。 出别院时,正巧撞上从裴照安书房归来的裴长枫和裴仲寒。 裴仲寒瞧见她这身打扮,先是猛然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快步走至她身前,将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调侃道:“哟,这不是咱们侯府人见人爱的裴小公子嘛。” 裴筠庭颇感头疼。 第14章 她自小偷摸与燕怀瑾出宫,习惯扮作男子,用以掩人耳目。每每被问及,她都直接报裴仲寒的名字,瞧出不对的人因着三皇子的身份自然不敢多言,瞧不出的也只会觉得侯府世子与三皇子关系亲近。 裴仲寒对此知情,非但如此,长房所有人都可谓心知肚明。 她从未用这个身份惹过什么大祸,又常与燕怀瑾待在一处,谁有如此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她,久而久之,便都由她去了。 裴长枫跟过来,趁她与裴仲寒说话的空隙仔细端详:“绾绾,你如今的手艺越发炉火纯青了,单看相貌,实在难以发现破绽,若非我是你大哥,乍眼一看,只怕真会觉得你是哪位大人府上身子羸弱的小儿子。” 饶是再厚的脸皮,听到这话也难免变得害羞。 “大哥……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瞧这俊俏的小脸蛋,绾绾,你别出趟门,拐个姑娘回来成亲啊。” 她男子的扮相,裴仲寒不比裴长枫,也就见过一次,如今再看,不禁啧啧称奇,顺带有意揶揄几句。 兄妹几人说说笑笑好一会,走前裴仲寒又开始摆着一副表情古怪地盯着她,直至裴筠庭面红耳赤,裴长枫出言打断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她离开。 …… 有了之前的教训,此行裴筠庭便老老实实带了在身边丫鬟。 可即使扮作男子,故意描了浓眉,也难掩她的好风华,稍作改动的眉眼瞧着并不突兀,反倒生出几分别样的少年气。 “小郎君”面如傅粉,唇若施脂,引得街边小娘子频频侧目,有几个胆大的,还使劲朝她身上扔香帕。 裴筠庭打头一回觉得大齐民风太开放不是件好事。 行至潇湘馆附近,她抬头,一眼望见门口迎客的鸨母,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日活色生香的场景。 其实她去潇湘馆,是为打探消息,故带足了银钱,准备大展身手,可一切都被燕怀瑾和那两人的闯入打断,实在可惜。 今日她没打算去潇湘馆,领着银儿轶儿拐过一条街,径直往烟雨阁去了。 近年来大齐在茶叶种植上已颇有建树,朝野上下,寺观僧道,饮茶成风,盛极一时。裴筠庭儿时闲来无事,常跑去太傅府的藏书楼里看书,顺道林太傅身旁耳濡目染,学到不少饮茶之道,故对此有几分了解。 烟雨阁在燕京开张不过半年多,却远近闻名,乃是燕京达官贵人常来的高档茶馆,亦为文人雅士聚会、叙谈会友、吟诗作画、品茗赏景之地,更是富商巨贾洽谈生意之所。 更重要的是,烟雨阁的顶楼,坐镇着这儿的阁主,若给足他想要的物什,就能打听到所有你想探听的消息。 此刻裴筠庭人还在阶梯上,便隐约听到有谁正唤她的名字。 循声望去,就见周思年半只脚在门外半只脚在门内,扭过身子看她,笑得傻里傻气。 见她看过来,他忙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淮临没陪着你一块吗?怪可怜的,要不要与我一起?” 裴筠庭犹豫片刻,嘴上说着“我一点也不可怜”,却还是抬脚往他的隔间走去。 说起来,似乎是周思年与她说烟雨阁的茶水很不错,醇香馥郁,沁人心脾,又讲了些有关烟雨阁顶楼的故事传闻,使她有了印象,从而有兴趣前来一探究竟。 入座后,裴筠庭发现跑堂小二竟端上来三盏茶具,便道:“怎么,你有客?我方便继续待在这儿吗?” 周思年摆摆手:“何必如此,你们都认识,有什么可避讳的。” “我认识?” “是呀。”周思年一脸无害地点点头,“永昌侯府的傅小侯爷,你总归认识吧?” 岂止认识,简直是不打不相识,甚至导致如今她一见到这缠人功力有十成十的小子,便想撒腿跑开十里远。 永昌侯老来才得了这么个嫡子,自小捧在手心,乃是仁安帝敕封的小侯爷,身份尊贵。 永昌侯一脉算皇后一族的远亲,有几分交情,傅伯珩偶尔入宫,抑或在街上瞧见燕怀瑾,都会兴冲冲地上前打招呼。 原本二人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傅伯珩年龄尚小,燕怀瑾和裴筠庭这两位“传奇人物”在翰林院结业那年,他才初入院。此后在院中断断续续听说了不少他们的丰功伟绩,竟生出心驰神往之意,又不知从哪打听到裴筠庭剑法了得,非要她做自己的师父。 裴筠庭自然满口拒绝,他见状,便日日往镇安侯府递帖子,屡战屡败;此路不通,他又整日派人守在镇安侯府门口,等她憋急了自投罗网。 瞧那架势,是定要拜她为师,将她满身剑术学了去方肯罢休。 镇安侯府的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将永昌侯唤来也没用——这是他唯一的嫡亲儿子,平日那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中怕化,故他的话根本不起作用。 然而这实在苦了裴筠庭,足足一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屋里头闲得慌,翻墙也无用,时逢燕怀瑾被仁安帝派去做事,使她险些憋死琉璃院中。 某日裴筠庭急火攻心,命蹲守家门的小厮邀他家小侯爷前来,撸起袖子准备打得他心服口服,不敢再来。 好在燕怀泽听闻此事,亲自出宫,带着仁安帝的口谕来镇安后附走了一趟,叫傅伯珩不许再胡闹,最终这场闹剧不了了之。 第15章 如今才消停没多久,莫非他又想卷土重来? 裴筠庭打了个寒战,想起那些天被支配的恐惧。 “什么?!”她险些失声,片刻又气得牙痒痒,“周思年,你还是不是好兄弟!连这点事儿都不知道,你大理寺少卿白当了!” “啊?”周思年愣怔,迟疑道,“有这般严重吗……”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一个玉簪束发的少年郎探出个脑袋,对上她的眼。 裴筠庭心凉了半截。 眼下她已为池中之物,只得静待傅伯珩瓮中捉鳖。 …… 小小少年,穿着圆领的暗纹白衣,生得白净圆润,视线落在裴筠庭身上时,明显亮了起来。 “究竟是谁告诉你我剑法厉害的?”裴筠庭望着眼前越靠越近的傅伯珩,身手矫健地往旁边一躲,“知道此事的人不多,燕怀瑾断无可能,周思年——” 听见自己名字被提起,他连忙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以大理寺之名起誓,真不是我!” 裴筠庭撇撇嘴,叉腰看向他:“所以这些话到底是谁说给你听的,你居然傻乎乎的信了?就半点不怕那人诓你?” 傅伯珩睁着大眼睛,晃晃食指:“怎么可能,皇帝伯伯说的话,怎会有假呢?天子是不会说谎的。” 裴筠庭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原来被她暗骂了这么多天的人,竟是当今圣上。 实属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将裴筠庭给害惨了。 见她表情同含了屎一般难看,周思年忙出言解围:“傅小侯爷,你先前说想听我讲案子,还不快坐下来,别耽误时辰。” 裴筠庭闻言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身居大理寺少卿一职,周思年经手的案宗可谓数不胜数,且他口才不错,三人私下小聚时,他常将案子当故事讲,连燕怀瑾都听得入神。 小侯爷瞧瞧不为所动的裴筠庭,明白再如何纠缠也是徒劳,于是便乖乖坐在周思年旁边听故事去了。 第十一章 飞天小女捕(上) 周思年给傅伯珩讲案子,裴筠庭便也待在一旁安静聆听。 不得不说,烟雨阁的茶,确实更胜潇湘馆一筹。 “今有一刑部官员,名唤阿黎,某次负责主审两大地主荆霄和雍子的土地纠纷案,雍子听闻阿黎此人贪财好色,为打赢官司,竟主动将自己美貌如花的女儿嫁给与他。”周思年此刻倒真像极了茶楼下的说书人,在场之人皆被他绘声绘色的故事所吸引,放慢呼吸,等待下文。 “阿黎得了好处,不问是非黑白,判荆霄有罪,田产全划到雍子的户头上。刑霄身为热血冲动的莽汉,自然不从。他受尽冤屈,便计划着直接将阿黎和雍子砍死。”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傅伯珩却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后来呢?那个阿黎死了吗?” 裴筠庭在一旁斟茶,一言不发。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在燕怀瑾那听过展昭汇报这个案子,但当时并未听得很认真,故而现下只能忆起一些模模糊糊的细节。 傅伯珩不知此事倒实属正常,朝中官员大臣多如牛毛,他年纪尚小,怎会将每个都记得一清二楚。加之永昌侯爷是武将,带兵出征乃是家常便饭,故对朝中之事无甚关心,傅伯珩这个儿子自然也随了他,眼中里除了舞刀弄枪和早日上阵杀敌,装不下别的东西。 “他没死,荆霄的计划失败了,阿黎做的事虽败露,却被怡亲王和某位大人保下,不过做做样子调个职,摇身一变成了兵部侍郎,反倒比刑部侍郎还有实权。”周思年淡淡看他一眼,“况且,此案过去没多久,荆霄一家老小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杀害,事后伪装成意外暴毙的样子,无人怀疑。就算有极小数人发现不对,为明哲保身,全都装聋作哑。” 兵部的职务,无论尚书还是侍郎都握有实权,掌管着军用物资、军法执行和军队训练等重要权利。他这一调职,明眼人皆知是欲盖弥彰。 阿黎便是黎桡,他背后是只手遮天的大皇子和怡亲王,没谁会上赶着自讨苦吃。 所以荆霄一家死不瞑目。 “太可恶了……若我让抓到这人,定将他碎尸万段!”傅伯珩嫉恶如仇,胸怀侠肝义胆,听闻此事自然坐不住,恨不得立马提剑替荆霄斩了故事中的阿黎。 “还没完吧,这阿黎又做了何事。”裴筠庭插进来问道。 周思年深深看她一眼:“圣上已下旨,派怡亲王前去操练南面驻守的十万兵马,黎桡也会同行。军队操练地址选在邹国附近,途径周国。依我看,圣上怕是会顺带令他们出使,觐见周、邹二国的国君。可圣上并未让他们带官兵前往,依我看,怡亲王很有可能会在经过幽州时会借兵马护送。” 她皱了皱眉:“燕怀瑾就是为此事去的?” 许是因永昌侯是皇后远亲的缘故,周思年说这些时并未避讳傅伯珩在场:“不全是。前阵子幽州刺史传急报入朝,幽州城内发现许多行踪不定的外邦人,还不知他们是什么目的,如果是打探大齐的消息,准备起兵攻打,准备里应外合,那就有些麻烦。” 不知为何,裴筠庭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燕怀瑾在琼玉阁对她说过的话,敛了眉目。 圣上既敢将十万兵马交给怡亲王,除非他傻,否则必定留有后手。其间种种,怕是与燕怀瑾脱不了干系。 第16章 夺嫡这场不死不休的战争早已开始,她不敢说自己猜透了圣上的心思,但从蛛丝马迹看来,他似乎更属意燕怀瑾。他会让他学习朝中事务,管理下属;教他帝王处世之道,处处磨炼他。 燕怀瑾这人,生来就注定要高高在上,做人上人。即使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走,也能从容不迫地朝目标追去。 而她自始至终都会站在燕怀瑾身边。 “什么时候的消息?” 周思年沉声道:“今日早朝。” “你们如何打算?” “我今夜要去侍郎府上探一探,替淮临拿到军机情报,找出黎桡的把柄,为他铺路。若能阻止黎桡跟随怡亲王去练兵,那便再好不过。” 她沉吟片刻,将个中利害在脑海过了一遍,认真道:“我和你去。” 周思年皱起眉头,显然不赞同,却还是温声细语地劝道:“筠庭,太危险了,莫要胡闹。” 裴筠庭态度强硬,没好气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黎桡府上那么多高手,你打得过?还不如带我去,论轻功,谁有我快;论剑术,一般人还打不过我。周思年,你莫怂,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几次张嘴,都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来,索性作罢。 一旁傅伯珩眨巴眨巴眼睛,旁观他们争论许久,才弱弱说道:“裴姐姐,我也想去飞檐走壁,你带着我一起可好?我的功夫肯定比周大人的强!” 这下周思年和裴筠庭站在了统一战线上,异口同声道:“不行!” 傅伯珩:…… 傅伯珩:嘤,好凶。 …… 是夜,待府里所有人都歇下,裴筠庭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只带了会武功的银儿,悄悄从燕怀瑾常翻进来的地方,一踮脚,一使力,便轻松跃出镇安侯府。 待到行至黎府不远处的一间宅子,才发现周思年旁边站着个半大的少年。 定睛一看,险些没晕过去。 傅伯珩这阴魂不散的臭小子! 然而傅小侯爷对她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见她过来,还高兴道:“裴姐姐裴姐姐!你要用剑吗?我把我爹送我的剑拿来了,你要不要?” “……”裴筠庭愠色一顿,不好发作,只好原地深吸一口气。 为图方便,她换了件墨色暗纹的束袖衣袍,仍是一身男子的装扮,看着轻便许多。 周思年眯了眯眼,这料子和花色,他似乎在何处见过?眼熟得很。 “裴姐姐,你为何不与我们一样,穿夜行衣呢?”傅伯珩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潮澎湃,只能用不停说废话来缓解。 裴筠庭感觉自己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恶狠狠道:“要么滚回去,要么给我闭嘴。” 傅伯珩急忙藏到周思年身后,噤若寒蝉,心道今夜的裴姐姐好凶。 几人商议好路线,打算分头行动。裴筠庭无意间瞥到燕怀瑾安插在镇安侯府的暗卫,心下讶异他竟会在此处,却没打算多问。 傅伯珩虽武艺不差,但到底还是个细皮嫩肉,未见过血的世家公子。裴筠庭犹豫一番,还是决定将他带在身边,以免出了差池。 她身轻如燕,提着小鸡仔似的傅伯珩,翻过侍郎府后院的墙头。 “怎么样周思年,我这身手可以去你们大理寺做女捕头吧?” 周思年:祖宗,您别来。 还有,捕头那是衙门的官! …… 燕怀瑾在幽州已待了三日,正如裴筠庭所想,他是被仁安帝秘密外派,前来查探幽州刺史上报城中藏匿外邦人事件的。 这群外邦人行踪不定,遮遮掩掩,偏还在幽州这样关键的城池中搞小动作,仁安帝疑心他们与朝中大臣勾结,便派燕怀瑾前去一探究竟。 他行得匆忙,走时天还未亮,只来得及给镇安侯府那的暗卫通了信,不至于让裴筠庭失去他的踪迹。 一行人风尘仆仆,连喝水的时间都得靠挤出来。 路上他常想,此时此刻裴筠庭在做什么。 暗卫传来消息,策马疾奔最少也要几日,可他实在想得紧。 骑马时想,喝水时想,行也思坐也思,偶尔还会梦到她。 从前也没这般魂不守舍。 有时停下在官驿休整,他闲来无事,就一遍一遍地抄诗,用以缓解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而展元也敏锐地发现了主子的不对劲,观察几日,留意到他每天都会对着个香囊发呆——那是他十五岁生辰,裴筠庭亲手做的礼物,收到后便再没取下来过。 他心下了然。 原是在思念裴二小姐呀。 日子如此循环往复,某天早晨,燕怀瑾终于盼到暗卫送来的信。 走前他传过话,令镇安侯府中的暗卫以五日为界,将记下来的琐事送到幽州城。 迫不及待地展开信,他一字一句地看着,生怕错过什么“重要讯息”。 只见信上写道: 嘉瑞三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裴二小姐未出过门,贴身丫鬟厌儿说,二小姐在房中奋笔疾书了一整日。 九月二十五日 裴二小姐前来询问主子在何处,属下答主子去了幽州,二小姐若有所思,道过谢便离开。 第17章 九月二十六日 裴二小姐扮成男子出府,晚归,不知去了何处。 九月二十七日 裴二小姐又扮作男子,早出晚归。 探听许久,未有明确消息。 回府后二小姐与大小姐裴瑶笙在房中说话,之后再没出过琉璃院。 九月二十八日 裴二小姐夜间出府,属下紧随其后,行至青石巷,大理寺少卿周思年,永昌侯府小侯爷傅伯珩皆同行。 周大人发现属下,告知计划,并让属并转告主子,他拦不住二小姐。 一行人预备夜探现兵部侍郎黎桡之府,属下奉命保护二小姐,遂加入。 ……傅小侯爷似乎对二小姐多有依赖,依主子看,该如何处置? 燕怀瑾舔了舔略干的唇,将信来来回回读了两遍,确认没有他最期盼的内容后,攥着信的手止不住地颤,险些猛掐人中。 他气死了。 第十二章 飞天小女捕(下) 那厢裴筠庭正领着傅伯珩,往布图上黎桡的书房去。 先前镇安侯府的那名暗卫与银儿亦跟在身后。 裴筠庭得了空隙,转头问道:“尚未来得及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怔愣一瞬,才道:“属下名唤凌轩。” “你是燕怀瑾派来保护我的?” 凌轩颔首:“算是属下职责的一部分。” 裴筠庭点点头,认真交代道:“那好,凌轩,烦请你替我照看好傅小侯爷,一会儿若出现什么始料未及的情况,我不一定能顾得上他。今夜你的使命就是护他周全,不必管我。” 凌轩心中其实多有犹豫,唯恐裴筠庭身边生出变故,倘若他功亏一篑,主子回城后怕是会将他吊起来乱剑砍死…… 可转念一想,裴二小姐身手与他不相上下,身后的丫鬟瞧着也是个练家子,遂生生把话都咽了下去:“是。” 傅伯珩闻言感动不已,看向裴筠庭的眼神除去先前的仰慕与崇拜之外,更多了几分恭敬与依赖。 在他眼里,裴筠庭俨然已是从天而降的盖世女侠,周身都在散发耀眼的光芒。 若她知道傅伯珩心中所想,怕是会翻出个大大的白眼。 几人在锦衣卫的掩护下,越来越接近书房。 其实今夜出发前,就有他们的人将侍郎府上下查得一干二净,且今夜跟在周思年身边的,不是燕怀瑾留下的心腹,就是他求仁安帝从仪鸾司拨来的锦衣卫,故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然,凭她这一身轻功,再加上银儿,想要逃跑也不在话下,是以裴筠庭对此行无甚担忧。 他们的任务是在黎桡书房,寻到他与怡亲王一行人的军机或线报,以及能作为突破口的蛛丝马迹。 傅伯珩亦步亦趋地跟在裴筠庭身后,小心翼翼攥着她的衣角,压下心底的好奇,眼神克制地朝四周打量,又迅速收回。 待到书房外,裴筠庭是定不会老老实实从正门进的。只见她撬开窗,未等人看清,就已立在房内。 侍郎府守在附近的暗卫,已尽数被锦衣卫处理,所以直至目前,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四人在书房翻箱倒柜,屋外锦衣卫为他们望风。 搜寻片刻,裴筠庭无意间在黎桡墙上的水墨画后找到几张藏得极好的纸,借着光一看,竟是黎桡与怡亲王往来的书信。 裴筠庭与银儿对视一眼,默契一笑。 傅伯珩的眼睛在月色照映下愈发清亮,他小声赞道:“哇,裴姐姐,你是怎么找到的,好厉害啊。” 她漫不经心解释道:“黎桡是出了名的爱财爱色,说白了,并非什么清高之人,断不会在书房摆这等雅致的水墨画,想来应是藏了点东西。果不其然,我一摸便摸到了。” 还有一点她没说,这幅画有一角的边缘卷起,说明有人常常抓住这角掀起,而寻常人家怎会这般折腾画作。 裴筠庭心下也有了计较。 黎桡此人,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除却那一身纨绔气质,要没有怡亲王保住他,怕是早就死了十万八回。 紧接着他们又找到几封还未处理掉的军机要报,便一同带走了。 夜探侍郎府,寻查大皇子一派的情报这事,想也知道这消息捂不住,所以他们也都有恃无恐,只要还未撕破脸,就无伤大雅。 此行也算得是收获颇丰。 锦衣卫见任务完成,护着几人离开侍郎府,待与赶来的周思年会和,裴筠庭仔仔细细察看他身上并无血迹,也无伤口,这才将找到的东西交予他。 一行人就在夜色幽暗的长街分道扬镳。 临走前,裴筠庭严词厉色地将傅伯珩训斥了一番,话里话外都在说他不应胡闹,连小厮侍卫都不带一个,便敢只身前来与他们做这等危险的事。 傅伯珩现下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被训得狗血淋头也未恼,还忙点头应声,答应她下次不会了。 裴筠庭这心满意足的才放过他。 凌轩一路将裴筠庭护送至镇安侯府,正准备退下,却被裴筠庭叫住。 “凌轩。”她眉目间露了几分疲色,但仍是明眸皓齿,目光灼灼,“能联系到你家主子吗?可否替我送封信给他。”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心道,这不算出卖主子吧? …… 第18章 幽州刺史府中,燕怀瑾才与展昭展元议完事,就收到远方凌轩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他一身暗紫色锦衣,眉眼精致,哪怕这些天劳累奔波,也未曾使他精致的眉眼蒙尘。 撕开信封时,他还颇为疑惑,眼下似乎未到送信的日子,怎么这般急切。 思及此,他心头忽地一跳,生怕信里说的是裴筠庭在燕京城内出了事。 手忙脚乱地打开信,读到第一句话时方觉不对。 这是裴绾绾的字迹! 燕怀瑾瞳孔微缩,面上浮现喜色的同时,也逐渐在他心中掀起狂风骤浪。 因是近日最思念的人亲手所书,见字如见面,故而他看得格外认真些。 【燕怀瑾: 展信佳。 三殿下近来可安好啊? 闷声不响地跑去幽州,竟也不曾来信,还得我自己去问,生怕我暴露了你不成? 这两日我与周思年做了件大事,你知道后可得好好感谢我。 另,不知殿下此行要在幽州待多久,倘若及笄礼之前见不到你人,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反正,我是无所谓,某人招蜂引蝶的,燕京怕是得有不少小娘子惦记你。 且记着,要速速回来。 不准再受伤! ——裴筠庭】 其实信封内还装有凌轩的字条,却被他放在一旁,未能分到半点眼神。 燕怀瑾将信逐字逐句,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瞧着大有要倒背如流才肯罢休的架势。 他能想象裴筠庭写信时的神情,憨态可掬,最后那几句话里的嗔怪,当真可爱极。 燕怀瑾捏着信封,还在咬文嚼字的品。手上突然摸到几粒凸起,他这才发现信封里装有硬物。心下疑惑,将东西倒在手上,不由眉开眼笑。 随后他又似想起什么般,耳廓迅速泛红。 如同手心的红豆一般。 古往今来,红豆最相思。 …… 更深露重,大皇子的寝宫灯火通明。 有人坐在高位上,裹着雪白的狐裘,一言不发地听着下属禀报的消息。 扇尖一转,眉尾一抬,殿内落针可闻。 半晌,他挥挥手,下面的人都退去。 面前棋局只堪堪下了一半,想到与他对弈的人不在,便骤然失了兴致。 他将棋子收入棋罐,手指摩挲着最后一颗白子,喃喃道:“阿裴……” 第十三章 仗剑助不平(上) 时入金秋,燕京的天气转凉,琉璃院里的植被俨然换了副光景。 桂花香十里,丛菊团簇开。 裴瑶笙与裴筠庭到房中照顾林舒虞,顺带陪她说说话。裴仲寒则刚从演武场回来,听说她俩在这,也凑热闹般跑到房里来。兄弟姐妹聚在一块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吵闹,林舒虞瞧见自家孩子朝气蓬勃的模样,面色都不由都红润几分。 “你大哥呢?”她忽然问道,“莫不是又被你爹留下,父子俩切磋去了?” 裴仲寒提起此事,脸上不禁浮现几分挫败:“是啊……我俩每天被爹折腾来折腾去的,累的每顿能多吃两碗饭。大哥能忍,我却不行,所以今儿找借口先回来了。” 额头突然被人轻敲了一下,他抬眼,就见长姐裴瑶笙皱紧眉头:“休要在此找借口,你大哥是心疼你,你当与他一同分担些才是,下次可万万不能丢下他自己回来了。” 裴仲寒拂了拂被敲红的那块皮肤,撇撇嘴:“知道了阿姐……” 裴筠庭在一旁挽着母亲的手,若有所思。 待一家人吃过晚饭,裴照安才领着疲惫不堪的裴长枫回家来。 裴长枫换下满是尘土的衣服,靧面后从里间走出来,就见桌上摆着几道尚有余温的饭菜,一位姑娘低眉敛目坐在桌前,正端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将头从书里抬起来,展颜一笑:“大哥,给你留了菜,快趁热吃。” 裴长枫忽然感到这整日的疲惫都消散在暖黄烛光下妹妹如沐春风的笑里。 他擦干手,温声道:“你若没吃饱,可添一双筷子,与我一起。” 裴筠庭笑着摇摇头,道:“特意给大哥留的,我都吃过了。” 她瞧着裴长枫因咀嚼食物而鼓起的一边脸颊,又道:“大哥,爹爹平日是很严苛,教我习剑时也不曾放过我,但只要坚持下去,必有精进。二哥毅力不足,你多提点他一些就好。若是受伤了,就来找我;心中不舒服了,可以与姐姐说,千万别憋在心里。还有……” 她还在叽里呱啦,嘴里就被裴长枫塞下一条鸡腿。只见他面色颇为古怪,忸怩道:“小丫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哥哥,不吃饭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欸,大哥,我——” 裴筠庭被裴长枫扛到门外,看着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关上的房门,无语凝噎。 …… 没过几日,裴筠庭便收到了燕怀瑾快马加鞭送来的回信。 仍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信上说他身负要职,忙得很,又说了些流水账的废话,最后道:“旁的姑娘我不在乎,不知镇安侯府的掌上明珠如何?” 裴筠庭暗骂他一声“轻浮”,脸却难免烫起来。 厌儿自门外端了盘水果进来,道:“小姐,这是宫里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青桔。”还未等裴筠庭放下信,她又道,“今日周大人一家也来了,现下正与夫人在前院说话呢。” 第19章 裴筠庭一算日子,才发觉今天是休沐日——以往每个月,两家都会挑个休沐日聚在一块吃饭。 正思索着,周思年身边的小厮突然来报,请她去凝晖堂一块品茶。 到了才发现,往日并不算如何热闹的凝晖堂,此刻竟坐满了人。 不仅大房二房的人在,就连三房的庶长子裴孟辞和他的两个妹妹也在。 见裴筠庭款款而来,周思年终于扬起一笑:“筠庭妹妹,你可算来了。” 得,又是个爱装蒜的。 往日周思年何时这般肉麻地叫过她“筠庭妹妹”? 裴筠庭在裴瑶笙身旁的椅子坐下,扫视堂内现状:“阿姐,怎么都在这儿。” 裴瑶笙与她对视,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意:“你且瞧着吧,这群人把周公子当肥肉,正打算争个头破血流呢。” 裴筠庭听罢皱起眉头。 老侯爷,也就是裴筠庭的爷爷,年轻时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相貌堂堂,又是威风凛凛的武将,当年乃燕京城中不少小娘子眼中的香饽饽。 除开正室所出的裴照安,即承袭侯爵的镇安侯外,还有两房小妾,为他孕育了二三房的子女。 然而,后院中纷争是不可避免的,即使老夫人地位稳固,老侯爷也严辞禁令,不许后宅你争我斗,暗地里却也因嫡庶争纷,有过不少小动作。 所以大房和其他两房关系并不亲厚,逢年过节皆皮笑肉不笑,私底下明争暗斗,日子久了,惹得人厌倦。 林舒虞知道这些东西强求不来,也时常教育孩子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还是一家人,住在同一所宅子中,若未触及底线,表面平安无事的也就过去了。故这些年,裴筠庭对二房的趋炎附势,以及裴萱对燕怀瑾的小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周思年…… 裴筠庭头疼地扶额,他们怎的都自己身边的人这般如狼似虎? 周家寒门出身,周思年他爹,中书侍郎周行川是当年的状元郎,凭借一身才学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机缘巧合下与镇安侯结为兄弟,关系一直铁到现在。 所以即便二房的人再怎么朝前凑,只要周思年没那个意思,裴照安定不会任由此事发展。 且以二房那个性子,必是想着要做正妻的。可正常情况下,哪怕大齐民风再如何开放,也断不会容许出现侯府庶女嫁给大理寺少卿做正室这等罔顾千古嫡庶尊卑的荒唐事。 裴仲寒瞧见她面色冷凝,凑近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说道:“绾绾,依你看,周少卿和三皇子比,哪个更好?” 一向清楚自己二哥什么尿性的裴筠庭,毫不犹豫赏了他个白眼。 凝晖堂内气氛怪异得很,周思年对大房几人话多些,对二三房只不失礼貌地回答问题,并不主动搭话。 裴筠庭瞥见他端起茶杯,悄悄给自己使的眼色,不由好笑。 “听闻长枫兄对我大理寺的案例颇为好奇,只是一些细节不便外说,今日大伙陪我说话也累了,不如我与长枫兄先去探讨片刻,待开饭时,筠庭妹妹你来唤我们,如何?” “好。”裴筠庭眨眨眼,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吧。” 其余几人见状,也不得不拱手离去。 …… 周思年跟在裴筠庭身后,一路来到琉璃院。 甫一坐下,便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唉——真乃折煞我也。从前来得不多,可每回,你那些个兄弟姐妹都严阵以待,实在招架不住。” “周少卿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个小娘子见了都喜爱。”她毫不留情地调侃道。 周思年回她一记眼刀:“姑娘家家的,慎言。你家那些姐妹,想必是听闻皇上要封我爹为中书令的风声,于是挤破脑袋也要嫁入周家来。” 中书令,位同右相,确实是个不小的官职。能坐上这个位置,恰说明了仁安帝对周家的倚重,这也同样是对他品行才能的绝对认可。 “周思年。”裴筠庭深深看他一眼,“苟富贵,勿相忘。” 周思年:…… 说笑片刻,他敛了笑意,终于开始说正事: “可还记得那日在黎桡府上,咱们分头行动的事?” 第十四章 仗剑助不平(下) “可还记得那日在黎桡府上,咱们分头行动的事?” “记得。” 只见周思年面色凝重道:“当夜锦衣卫发现侍郎府的一座偏院,里头住着数位女子。我们藏在暗处观察半晌,总觉得不像纳来的小妾,更像被掳来的平民姑娘。” 如若真是如此,这事便严重得多了。 她眉头越皱越深:“何以见得?” “那院子极大,却布着数间房,紧挨在一块。我命锦衣卫前去查探,才知道一间房里竟住着六个姑娘,且大多年纪尚小,睡在大通铺上,并无丫鬟伺候。”周思年深吸一口气,“有几名女子甚至衣衫不整,瞧着神志已经不大正常了,被一个婆子追着到处打。我让锦衣卫敲晕婆子后,正准备问话,她们却都如惊弓之鸟般,四处逃散开,随后各自躲藏起来,不愿见人。” “你打算怎么做?” 身为大理寺少卿,周思年一身正骨,亦含侠肝义胆。 他同多数文人志士一样,有愤世嫉俗的风骨,其中杂糅些许侠气,故断不可能对此事坐视不理。 第20章 “查。”他眼神坚定,眉目间仿佛有一道寒光,要以此劈开世间万般险恶,“我绝不容许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这等腌臜事。” 于是一顿饭下来,周思年吃得心不在焉。 他在脑中将当晚看到的细节一一平铺开来,反复思索,寻找蛛丝马迹,还顾虑到如何将院中女子的身份查清,如何将她们送回家的事宜。 若非裴筠庭有意无意地在桌上替他打掩护,那他必得在众人面前失礼。 随后周思年再也坐不住,借口大理寺还有公务,先行离席。好在他平日极讨长辈们喜欢疼爱,故并未过问,还差裴筠庭顺路送送他。 马车上,裴筠庭瞧着面若寒霜的周思年,不动声色地在矮桌前倒了盏茶,递到他眼前:“你莫急,事情一时半会是无法了结的,关心则乱,凡事还需冷静。” 周思年这才稍稍舒展眉头,吐出一口浊气。 裴筠庭原还想说些什么,不料马车突然刹停,车身剧烈摇晃,她尚未来得及作反应,便要跌坐在地,幸好周思年扶了她一把。 二人惊魂未定,就听车外小厮喊道:“大人恕罪!是这妇人突然冒出来,冲撞了您的马车。” 对视一眼,裴筠庭掀开帘子。 那拦车的老妇人身上沾染污泥,衣服又旧又破,甚至能明显看出缝缝补补的痕迹,头上发髻散乱,应是一路拼命奔跑导致的。 她目光如炬,审视着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身子微微发颤的老妇人。 是什么令她如此拼命地奔跑? 一旁周思年的目光越过车帘透过窗子,思忖道:“她是从青石巷的方向来的。” 青石巷,侍郎府。 有那么一瞬,脑中的碎片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你是黎桡府上的婆子?” “贵人!贵人救救我家小姐吧!”她边嘶声哭喊着,边朝马车重重磕头,眼看便要渗出血来,“我家小姐命苦啊,求求贵人救她一命,贱奴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裴筠庭面露不忍,扭头一看,周思年的表情亦如出一辙。 她让轶儿将老妇人扶到车上来,老妇人急忙摆手,一脸惶恐:“贱奴、贱奴怎好脏了贵人的马车……” “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再自称贱奴。”裴筠庭对候在一旁的银儿交代两句,递给老妇人一盏温热的茶水,“你既想救你家小姐,我便差人去请最好的大夫,只是你要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否则我们不蹚这趟浑水。” “好,好!多谢贵人,老身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贵人。”她将茶水饮尽,“老身是小姐的奶母嬷嬷,我家小姐本是乡老爷家的千金,自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料去年,黎桡那个狗官到我们乡来,不知怎地看上了小姐,偏要娶她回去做小妾。老爷自然不愿,好说歹说,连哄带送,才总算把他说走了。” “可没过几日,夜里府上着了大火,老爷……老爷他没能逃出来,小姐心善,为补偿在大火中丧生的仆从家属,散尽家财。夫人去得早,老爷不在后,她便没了依靠,正准备带着仅剩的两个丫鬟去投靠外祖家。谁知,黎桡那不要脸的老贼竟在路上守着,将小姐强行掳进府中,污了她的清白。小姐不从,抵死反抗,被他打个半死,自此落下病根。” 老妇人一直伏低着头,裴筠庭转头,清楚地从衣角看见周思年攥紧的拳头。 “此后没过多少日子,他对小姐没了兴趣,便转头去宠幸别的女人。可怜我家小姐,寒冬腊月,竟也没件像样的衣服穿,若没有我在,她该如何是好。”她抹起眼泪来,声音哽咽,“前些日子,小姐旧疾复发,许久不见好。原先我们还能买通管事的给小姐偷偷买药,最近却怎么求都不肯再答应了。平日与小姐有口角矛盾的几个姨娘落井下石,说她假清高,没落得个好下场,是活该。可小姐还那般年轻,同这位贵人差不多的年纪,要她往后如何活下去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如此。 “午时,老身眼睁睁看着小姐的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垂死边缘,打听到黎桡狗贼要出门,便趁此时,拼了这条老命逃出来,想用身上最后一些银钱,请大夫来救我家小姐的命。” 她又跪下来,在裴筠庭和周思年的脚边,给他们磕头:“求求二位,积福积德,救我家小姐出来吧!老身这条命,任凭处置!掏我的心也好,放我的血也罢,老身在世上已无亲人,就剩小姐一个念想了,求贵人救救她!” 老妇人不停哀求,话里话外都透着股视死如归的意味。 车外,轶儿听得难过极了,又觉感同身受,倘若小姐出了什么事,危在旦夕,要她们拿命来换也未尝不可。 周思年终于开口:“放心,本官会为你家小姐讨个公道。” 老夫人惊喜地抬头,枯瘦的脸庞,那双眼因看见了希望而迸发光亮,随后噙满泪水:“谢贵人!谢大人!” 裴筠庭将她拉起,塞给她一块牌子:“一会儿你便在门口等我的人将大夫找来,她与随你一同进去,有她在,无人敢拦你。若以后再遇到什么困难,拿了这块牌子,去镇安侯府,说找裴二小姐便是。实在不行,你去大理寺,寻这位周大人也是一样的。” 知晓他们的身份,老妇人惶恐至极,忙又要给二人磕头谢恩,被裴筠庭抬手拦住。 第21章 “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无足挂齿。” 天高露浓,眼下天色已晚,月色与秋风一般冷清。 裴筠庭倏然想起一个人。 无人提醒,不知他添衣了没。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内,一处阴冷的地牢里,有位黑发少年,目光沉沉,不怒自威。 他靠在椅背上,对面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架起,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仅剩一缕不大完整的气息。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同你们这伙人联络的大齐官员,姓甚名谁?” 然而男人只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死死瞪着眼前眉眼精致,不染凡尘的少年,双瞳充血,饱含恨意。 “不肯说,那便没用了。”他扬起唇角,语气平淡得不像在夺人性命,“杀了吧。” 那对墨色眸子中,全是冷意,丝毫没有半分怜悯,狠厉且无情。 伴随一声令下,心口被长刀直直破开,生生剜出一个洞,他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额角青筋暴起,鼻翼一张一翕,攥紧拳头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 男人觉得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开膛破肚,挣扎无果后,便逐渐失去生机。 此生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方才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少年身上,只见他仔细擦净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下属双手奉上的信封揣入怀中,在那贴近心口,最脆弱温暖的位置。 他躺在湿冷的,铺满或干涸或新鲜血液的地面,轻轻阖上眼。 何其讽刺。 第十五章 及笄夜之吻(上) 回府不久,周思年派来的人便将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裴筠庭。 那老妇人所言确实不假,她口中的小姐,本是槐乡县丞的独女,名唤徐婉窈,乃父亲的掌上明珠,模样才学皆优。 不出意外,即便此生无法轰轰烈烈的过,也当顺风顺水,风光嫁给心爱之人,谁料碰上黎桡这道浩劫,家人丢了性命,自己亦从云端坠入泥泞间。 徐婉窈的外祖家未尝试过寻她,可一切后事早就由黎桡的人打点妥当,她外祖家是商人,没有<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人脉,最终也没能查出什么来,对黎桡放出来的消息信以为真,还真为她立了衣冠冢。 黎桡府上有不少同徐婉窈一样,被他以各种手段掳来的姑娘,貌美如花,各有千秋,有的姑娘甚至刚过十岁生辰。 得宠的,就抬为妾,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求必应。反观不得宠的,如徐婉窈这般,有吃有住便不错了,生了大病,基本只能等死,直至最后,一卷草席,裹到乱葬岗去,从此香消玉殒。 许多人原先都是爹娘心尖的掌上明珠,家境优渥,在这却只能沦为黎桡床上的玩物。 倘若那夜老妇人没遇见他们,徐婉窈的结局大抵如此,掩于乱葬岗的一堆堆尸骨之下,逐渐被人遗忘。 裴筠庭听罢,良久不语。 她运气好,生于武将世家,自幼得长辈及兄弟姐妹疼爱,青梅竹马是人人敬畏的三皇子,好友是大理寺少卿,身边不乏暗卫,自己身手更是了得,还有个会武功的丫鬟,故她未曾生出过此类忧虑。 可这些姑娘,年纪轻轻,往后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就被囚禁于四方狭小的偏院里,不谄媚争宠就得死,过着与前半生天差地别的生活。 裴筠庭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给燕怀瑾写信。 信上难得未与他斗嘴,只将周思年查到的事简单叙述,并告诉他,自己不打算阻拦黎桡随怡亲王行军练兵——反正这人在哪都是作死,最好死在路上,曝尸荒野,为那些他残害的女子偿命。 黎桡离开后,她和周思年会找机会,将院中的女子都救出来,好生安顿。 但总得给他个教训。 于是十日后,怡亲王与黎桡领着随从行出不远,待天黑时,便先歇在官道旁的树林搭帐休整。 黎桡吃饱喝足,走出帐子,打算找个无人的地方解解手。 正解裤腰带,头突然被麻袋套住,漆黑一片。手脚挣扎乱窜,又很快被绳索捆紧,丢在树根下。 他惊疑不定,但实在别无它法,只得虚张声势地大喊:“你们是谁!胆敢绑架本官,知道我什么身份吗!识相的话就赶紧……唔!!” 裴筠庭嫌吵,索性踢他一脚,恶狠狠地威胁道:“管你是谁,再吵就把你舌头给剁了。” 黎桡闻言,立刻停止挣扎,以示自己的乖顺,怕她真的动手,还道:“女侠您行行好,我不骂了。您绑我所为何事呀?要财?还是——” 周思年没好气地补上一脚:“谁让你多嘴了。” “我不过是好奇二位想做什么。” 两人不耐烦地异口同声道: “替天行道!” …… 仲冬风雪凄凄,哪怕骄阳高悬,照在身上也半点不见暖。 裴筠庭早早换上袄子,毛茸茸的,比起往日不说话时的清贵,更平添别样的几分憨厚可爱。 距燕怀瑾离开燕京,已两月有余。 再过几日,就是裴筠庭的及笄礼了。 一直等不到他返程的消息,几番打探后,裴筠庭渐渐失去期待。 起初还想,等他回来,定要摆几天冷脸,让他为自己的迟到赔罪,可日子一久,忙着准备及笄礼,便没时间念想了。 第22章 女子十有五则为笄,及笄礼对女子而言意义重大,与男子的弱冠礼不相上下,过了这个年岁,便可以行谈婚论嫁之事。 侯府众人,尤其长房,对此颇为重视。 裴瑶笙是过来人,每日准时准点地到裴筠庭房中来,教她需注意的礼节;裴长枫性格内敛,表现关心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但一得空,便经常领着裴仲寒来找她,要么下棋,要么切磋几番。 裴筠庭是知道他们用心良苦的。 兄长和姐姐一起宠大的妹妹,如今已到及笄的年岁,再过不久便可谈婚论嫁。裴瑶笙的婚事有了着落,之后也该轮到她了。 每每想起此事,几人便觉极为不舍。 及笄礼当日,镇安侯府可谓是门庭若市,往常交好的几家都来了,其中包括周思年一家,永昌侯一家,以及裴筠庭在翰林院时交情不错的友人,御史大人的小女儿江心月。 皇后虽无法到场,却大张旗鼓地赐了许多礼物,由燕怀泽亲自送来的。 而及笄礼上备受关注的正宾,是裴筠庭亲自修书请来的翰林院女学士,高芷伊。 这位惜才,裴筠庭偏写得一手颇具形魂的瘦金体,文学更是整个翰林院里拔尖的,所以即使当年的裴筠庭跟着燕怀瑾将翰林院闹得鸡飞狗跳,高学士也未曾出言责骂她半句。 开礼后,裴筠庭一身华服,从堂内缓缓行至堂前,转向东正坐,高芷伊走到她面前;高声吟颂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随后膝盖着席地跪下,为她梳头加笄。 一套严肃昂长的礼,裴筠庭做得规规矩矩,分毫不差。 礼毕,她转身,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回房内更换与头面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燕怀泽仍一身白衣,端的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他含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心中不由感慨,那个幼时总赖在他宫中,缠着他下棋对弈的小姑娘,竟成长得如此迅速。 与周思年一同坐在席间的傅伯珩,自开礼便目不转睛地瞧着裴筠庭,小嘴就没合上过:“裴姐姐好漂亮啊,难怪我娘总夸她。” 周思年闻言觑他一眼,心道,你裴姐姐凶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另一边的裴萱听闻此话,颇不是滋味,转头和裴蕙酸道:“不过如此罢了,某人往日到处显摆自己与三皇子关系好,可如今我也没见着三皇子现身,想来传闻多有不实。” 傅伯珩自小习武,同燕怀瑾一样,是个耳聪目明的,闻言皱起眉头,替裴筠庭辩驳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说镇安侯府嫡女的及笄礼不过如此?再者,殿下的身边人,岂是你有资格妄议的?” “我……你!黄口小儿,不和你一般计较。”裴蕙被裴萱拉了一把,提醒她其他宾客和周思年都在,莫要搞坏自己的名声,裴蕙这才收敛。 傅伯珩冷哼一声,也回过身去。 周思年冷冷地瞥她一眼,沉默不语,脸色瞧着不是很好。 幸而此刻贺声赞乐齐鸣,众人的视线皆被裴筠庭吸引,无人注意此处的小插曲。 裴筠庭在簇拥之下,趁着休息的空隙环顾四周,寻找心中期待的身影,片刻后,失落地收回视线。 她等的人,始终没来。 …… 亥时三刻,城门处有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少年剑眉星目,一身暗紫束袖衣袍,略显疲色。 守夜的将领瞥见他腰间的玉佩,在他勒马前便令人打开城门,连排查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将几人放行。 待他们走远,周遭漫天因骏马疾行而四散的尘烟淡去,一旁与他关系不错的小将才悄悄问道:“将军,那是个什么大人物,竟能让您直接放行。” 将军目光仍紧盯着地上的蹄印,认真嘱咐道:“回去后,我将那块玉佩的大致模样说给你听。可得记好了,这位是最有可能坐上那把椅子的,今朝三皇子,燕怀瑾。” 随后他又想起什么,笑道:“如此匆忙,怕正迫不及待赶去镇安侯府吧。” 第十六章 及笄夜之吻(下) 燕怀瑾风尘仆仆地赶到琉璃院时,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自银儿口中得知裴筠庭只身爬上屋顶,独自喝闷酒喝得烂醉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吩咐同他一起赶回来的展昭与展元先随银儿下去休整片刻,自己则老老实实上去给生气的小青梅赔罪。 并非他刻意迟到,其实礼物都早已备好了,但途中紧赶慢赶,终是出了点意料之外的差错,没能赶在及笄宴之前回来。 他懊恼至极,亦心知肚明,此刻回来裴筠庭定恼极了他,所以燕怀瑾除去赶路,其余时间全都在思索如何道歉才能让裴筠庭原谅自己。 然而眼下倏然瞧见她孤单落寞的背影,单薄又可怜,他的心立刻软成一摊水,不仅怀有愧疚与自责,还掺杂几分心疼。 他想,要打要骂都随意罢,若她开心,哪怕捅他一剑又何妨。 十五岁生辰这般重要的日子,怎能让她孤零零地在屋顶独自难过。 只见裴筠庭抱着膝盖,脚边倒着几个不知是未开还是已经空掉的酒坛子。 听到踩在青瓦上的脚步声,裴筠庭蓦然回首,见是他,又堪堪转回去,仰头饮下一口清冽的酒,大有几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 第23章 认命地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燕怀瑾这才发觉她脚下压着几张字迹潦草的《静心咒》,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果然醉了,竟会瞧见远在千里外的人。” 燕怀瑾:……为何这话听着阴阳怪气的。 现下尚猜不准小青梅醉到何种程度,燕怀瑾凑近,轻声询问:“你喝了多少?” 裴筠庭闻言,慢悠悠朝自己脚边的坛子望去一眼,粗略道:“大概……大概比这些多一点点罢。” 得,言下之意就是没少喝。 燕怀瑾感到自己太阳穴处正突突地跳,接着不死心般追问:“醉了没。” “没。” “我是谁?”他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裴筠庭表情嫌弃地撇撇嘴,“狗东西。” 燕怀瑾已经数不清这一晚上他究竟叹了多少口气,秉持着良好的认错态度,侧身拥她入怀,动作很轻很慢,小心翼翼的,生怕裴筠庭一个不满推开他。 然而裴筠庭没有,因着醉意,柔软无骨般,安静又乖巧地任由他动作。 燕怀瑾用下巴摩挲她的发顶:“我错了,裴绾绾,这回任君处置。” 裴筠庭一声不吭。 没等到回答,燕怀瑾也未急,继续说道:“绝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她冷哼一声:“随便你,我、才不在乎,三殿下是何等人物,岂是旁人能左右的。再说你来不来,又与我何干。” 裴筠庭从小到大喝过的酒不多,一是对这个味道无甚兴趣,二是兄长们以及燕怀瑾都不许她贪杯,故而今夜算得上是她头一回喝醉。 看得出来,她酒品不错,虽比平日任性骄纵了些,却口齿清晰,瞧着不知比外面那些醉汉好上多少倍。 虽知道她是因为赌气才说出这样的话,燕怀瑾心中仍不由自主地一悸,放在她背上的手攥成拳又松开,低低道:“是我不对,过后我任劳任怨随你处置,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可好?” “那你陪我喝酒。” 他闻言皱起眉头,认真劝阻:“不行,不能再喝了,明日你该闹头疼。” “……明日就让周思年替我收拾收拾你,他今天在宴上可说得信誓旦旦。” 燕怀瑾哑然失笑,顺着她的长发拂下去,能闻到她发间梳头水的清香。 好像自认识她以来,就一直是这个味道,未曾变过。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时的情形。彼时他满身是伤,动弹不得,被比他小那么多的姑娘抱在怀中,一声又声哄着。 与此刻颇为相似。 “周思年?你是觉得他打得过我,还是他敢动我?” “燕怀瑾,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烦!” …… 裴瑶笙白日时便看出裴筠庭情绪不高,姐妹同心,她猜到裴筠庭是因为重要的时刻某个人不在而闷闷不乐。 心下一直记挂着,待帮母亲将院中事情处理完,便提着裙子找到琉璃院来。 却不想在门边见到了对着一只大烧鸡,吃得正开心的展昭与展元。 她脚步一顿,随即狐疑地朝裴筠庭房间的方向看去。 然后清楚望见月下紧紧相拥,耳鬓厮磨的两个身影。 裴瑶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卸了去找裴筠庭促膝长谈的念头,临走前对匆匆擦干净手,站起来行礼的展元二人道:“去给你们家主子送个披风,仔细莫要着凉了。” “若是还饿,让银儿她们去厨房给你们找吃的。”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若是两人能趁此机会,将心中想法挑明,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可惜,自家妹妹是块迟钝的小木头。 …… 屋顶处,展昭送了披风,来了就走,未敢多留。 而燕怀瑾还在给裴筠庭顺毛。 他其实不大会说好听的话,从小到大,就喜欢过这么个姑娘,也独独好声好气的哄过这么一个。 只一个。 结果这人不仅不爱搭理他,还压根不知他喜欢自己。 “裴绾绾,你十五了。” “嗯?怎么?” “女子十五及笄,即可谈婚论嫁。”少年声线放低,略带蛊惑之意,“可曾想过要嫁与哪家郎君。” 裴筠庭认真盯他半晌,道:“反正不嫁不守时的。” 燕怀瑾颇为头疼地扶额。 母亲说得对,聪明人不与醉鬼讲道理。 他还想再与小醉鬼说些什么,侧过头去看她,却见裴筠庭双颊绯红,红唇被清酒染得潋滟,一双勾魂的桃花眼也忽闪忽闪。 那是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裴筠庭将酒坛子举起,晃了晃:“你要喝吗?”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裴筠庭就很大方地把坛子递过去:“喏,分你一半,可别喝光了。” 燕怀瑾没动,却兀自咽了口口水。 裴筠庭见他迟迟不动,皱了皱眉,还没开口,燕怀瑾便欺身上前,将十几年人生中,第一个青涩又珍重的吻送出。 而她未说出口的话,尽数藏于吻间,被他吞没。 一吻则胜千言万语。 像夏日里的清酒,像冬日火炉里温得正正好的花酿。 每一滴,都令人心头颤抖。 一个初尝浅辄的吻罢了,两人都有些紧张,随后裴筠庭无意识勾住他的颈脖,一个动作,换来他愈加剧烈的心跳。 第24章 裴筠庭脑中迷迷糊糊,可这酒后劲太大,眼下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比酒还烈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存在,以及后腰温热的掌心。 吻毕,他耳根通红,脸也与煮熟的虾一般无二。 裴筠庭微喘着气,借头顶皎洁明亮的月光看他:“燕怀瑾,你怎么变成大番茄了?” 燕怀瑾:……我迟早有天会被你气死。 …… 方才的暧昧与热切已如潮水般退去。 隐忍又笨拙的告白几经流转,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口。 唯有她朱唇微启,喘息,长睫羽翼般轻扇,被他握在掌心,化为一瞬微弱的颤抖,在脑中一刻不停回旋。 蝴蝶翩翩起舞,悄悄飞入少年的梦。 她的一颦一笑,她那朝气蓬勃,如花般美好绽放的十年,尽数刻入燕怀瑾心头。 绾绾,愿你如清风明月,自在乘风,岁岁平安。 第十七章 莫道不销魂 这一夜于展昭和展元而言,堪称永生难忘。 主子千里迢迢赶回燕京,为的就是在今天结束前见到裴二小姐,同她说句生辰快乐,顺带赔礼道歉。 按理说,主子从侯府回来后即使不是满面春风,心情也当比赶路时的郁郁寡欢好上几分。 可自出了琉璃院,他便将自己锁在房中,一锁便是大半个时辰。 展昭二人听着屋内的踱步声,未敢多言。 怎料片刻后,燕怀瑾敞开门扉,吩咐暗卫严守承乾殿,又径自将展昭展元叫进房中。 阖宫皆知,三皇子与其他皇子稍有不同的一处,便是身边并无小厮或公公伺候,内寝亦不许婢女靠近,诸多事务皆由展昭展元代劳,此乃皇后和燕怀瑾两人的主意。 其原由,一则皇后看惯宫内怀有野心之人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丑态,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牵连,导致满盘皆输,干脆先一步斩断根源;二则因早些年承乾殿出过一件事,险些害了裴筠庭,燕怀瑾为此大发雷霆,将寝宫内的婢女全都打发了出去,最后还是太后出面劝阻,答应他内寝可禁止宫女靠近半步,其余照旧,违者五马分尸、祸及家人,这才平息事态。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两人走出房门,面色是一致的古怪且复杂。 交班的暗卫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俩这副仿佛见了鬼的表情,不由奇道:“欸,展昭兄,方才主子同说了何事?为何你二人如此——” 展昭与展元匆匆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苦不堪言,嘴角隐隐抽搐,随即摇头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说完逃也似地离开。 燕怀瑾对此一概不知,自暴自弃般躺倒在床,忆起今夜发生的事,心乱如麻。 他仍记得,自己令他们脱掉上衣,将背部露给他看时,两位属下的表情堪称精彩至极。 可无论怎么看,也没有在琉璃院时,瞥见裴筠庭背上若隐若现的那蝴蝶骨来得悸动。 燕怀瑾不想承认那一刻自己的变化与反应,但它的确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欲望呼之欲出。 …… 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并肩坐在琉璃院的屋顶上对酌。 裴筠庭醉颜酡红,眉目波澜,迷迷蒙蒙。 仲冬的夜朔风凛冽,他坐在风口处,替裴筠庭挡住下所有呼啸而来的严寒。 一吻毕,她柔弱无骨般将头抵在他胸前,怕是早将他震耳欲聋的心声尽数听去。 哪有什么酒醉疏狂,四下无人,唯有少年野草般疯长的情感。 婵娟始悬,玉宇无尘,有风穿堂,绕她下颌青丝缠绵交织,扬她衣袂飘飖。 《传灯录》有云,二僧争论风帆扬动,六祖曰:“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诚然,燕怀瑾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裴筠庭明日起来会记得此事,眼下他只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耳边嘈杂不已,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比喜欢更为张扬热烈。 将困得睁不开眼的裴筠庭送回房,哄她渐渐睡着,燕怀瑾站在她床边,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值得庆幸的是,终于在她及笄这天赶了回来,礼物也已放在她睁眼便能看到的地方。 回去后还得写个述职折子,将这几个月内在幽州探查的情报、处理的事务一五一十呈禀。 他深深凝望裴筠庭的睡颜,正预备离开,却见她忽然翻过身,背朝燕怀瑾。 方才还未睡着时,裴筠庭耍了点酒疯,趁人不备,自顾褪去外衫和披风,嘴里嘟囔着好热,仅剩一件薄薄的里衣。 至此,平日掩藏在层层衣衫下的若隐若现蝴蝶骨再次出现在燕怀瑾眼前,像极了快要破皮而出的蝶翼。 他甚至清楚记得那块胎记在骨上的哪个位置,颜色是深是浅。 奇怪,明明只见过一回,时隔多年,对这块胎记的记忆依旧能够无比清晰。 屋内烛火摇曳,她像猫儿一样,躬身缩在被里,青丝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背上的骨骼随呼吸起伏,仿佛即将要从皮下,从里衣飞跃而出,落入他的魂魄中。 又不知怎的,他似乎也醉得不轻,倏然与她相拥缠绵悱恻…… 室内有微风穿堂而过,少年口中念及,是她乳名。 …… 裴筠庭悠悠转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昨夜饮酒过多,导致她醒后头疼欲裂,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第25章 裴瑶笙过来寻她说话,见此景,笑道:“及笄的人了,怎这般孩子气。” 她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坐起来,闭着眼睛穿上银儿轶儿套过来的衣裳。 裴瑶笙一眼便望见桌上摆着的东西,看看裴筠庭,又看看面前的盒子,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是和好了呢,还是没哄好? 厌儿自小厨房端了早膳进来,不料裴筠庭才坐下,门外便有人阔步行来——少年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几月不见,还是如此引人注目。 他负着手,对裴瑶笙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看向裴筠庭:“裴绾绾,礼物可喜欢?” 裴筠庭跟没看到他似的,自顾喝着羹汤,满脸写着“你还知道回来”。 燕怀瑾未恼,在她对面坐下。 裴瑶笙很识趣地起身告别,将时间留给这对小冤家。 待屋内伺候的银儿、厌儿也退下,燕怀瑾这才掀袍换座到裴筠庭近处:“你想何时去姑苏,不日我便带你出燕京。” 裴筠庭闻言,险些端不住碗。 抬头再看他,还有和不明白呢。 他离开这样久,连她的及笄宴都险些赶不回来,后来连回信都不甚频繁,可见平日的公务有多繁忙。 每回他从外面办事回来,仁安帝都会许他一些赏赐,且但凡他开口要的,仁安帝几乎都会应允。 诸多赏赐中,他赠与裴筠庭的数不胜数,而他在幽州辛劳几个月,回来却仍第一时间想着她。 大齐旧律,武将子女未经允许,不得私自离开燕京城,若是被抓到,一个不好就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所以从小到大,哪怕裴筠庭再如何跟着燕怀瑾上蹿下跳,也依旧被困囿于这座城中,无法踏出燕京一步。 每回燕怀瑾出城办事,她都极为羡慕。 虽不曾宣之于口,但两人朝夕相伴十几年,他心中自然知晓裴筠庭的落寞,故而他十五岁生辰那年,两人有了一个小约定——待他有足够的能力能撑起一方天地,便带着裴筠庭游历天下,看遍人间景。 裴筠庭沉默半晌,随即释然一笑。 原来幼时的约定,他都记得。 第十八章 蓬莱第几宫 这厢裴筠庭莞尔一笑,正犹豫何时原谅他,燕怀瑾却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昨夜是他第二次做不该做的梦。 意识到自己入梦还不愿醒时,他甚至想破口大骂。 格老子的,怎么总做与她有关的春梦。 且看眼下裴筠庭的模样,应是将昨夜屋顶上那一吻给忘得一干二净,否则这会子早该逼问他了。 燕怀瑾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泄气。 他揉了把脸,难得的懊恼。仅仅觑她一眼,耳根便红透,脸上也染了不自然的绯红。 裴筠庭正在心底盘算旁的事,全然没注意到他此刻的异样,随口问道:“你今日无事?怎么大早就过来了?” “……”真真是见了鬼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三皇子装蒜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昨夜做了场梦,梦见你了,便想着来看看。” 裴筠庭并未深究,只当他是因迟归而油嘴滑舌地在哄人:“一会我得出趟门,你若无事,要不要同我一起?” 燕怀瑾尚未来得及作答,她又忙补道:“我可没原谅你,礼物还没打开,但你休想用这招蒙混过关,我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知她向来嘴硬,燕怀瑾也不拆穿,便道:“那便劳驾裴二小姐带我见见世面了。” …… 待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站在牌匾下,燕怀瑾眼角不由抽了一抽。 话说他离京这几月,裴筠庭可是没少与周思年混在一块。 而要说他对裴筠庭的心思,旁人瞧不出,周思年断不可能不知。 两位都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了,还未等展昭说话,便有人前去通报。 眼下虽是初冬,却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仁安帝体恤臣子,准许官员们下朝后可换上舒适暖和的衣服办公。 故而今日,周思年是穿着一身玉白锦氅出现的。 裴筠庭见到他,眼前一亮,笑着调侃道:“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真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呀。” 周思年看看裴筠庭,又不着痕迹地看一眼燕怀瑾,打算挽回一下兄弟情:“先到琼玉阁用膳,如何?我今日还没来得及吃早膳,现下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裴筠庭点点头,表示并无异议。 待与小二点好菜,周思年主动担起了沏茶的活——座上三人,裴筠庭是极爱茶的,故将燕怀瑾也带了进来,两人饮茶品茶的口味都是一样的,裴筠庭喜欢收集各种茶,也喜欢自己沏茶,认识两人之后,就连周思年自己也开始了饮茶之道。 他先是将在黎桡府上发现的各种事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又说了他与裴筠庭作的打算,最后道:“那边的线人说,怡亲王几人已经行至幽州边界,是时候动手了,再拖下去也是夜长梦多。” 裴筠庭抿了口茶,没说话,只是忽然想到,周思年其实也算燕怀瑾身边最大的幕僚吧。 “尚可,只是此事还存有变数,黎桡府上定留了人——裴绾绾,你别去了。之前我不在,现在我回来了,断轮不到你去冒险。” 第26章 闻言,裴筠庭白他一眼:“我就是要去,前几次我都在,人也是我说要救的,何以我现下不能去了?”俨然一副“我还没消气,你休想管到我身上”的模样。 “裴绾绾,你再跟我吵试试?” “谁怕谁?” 周思年:…… 周思年:你俩别吵了,真是每天吵得我头疼。 …… 夜半时分,侍郎府突然走水。 裴筠庭在附近安排了人,早在火势较小时便开始高声提醒,除去偏院外的其他院子,并无伤亡,只是家仆四散,一时难以平息。 府中留下的暗卫和高手都护着府中黎桡亲人逃走安置了,暂时无暇顾及此处。 趁着大好时机,众人顺势将院子里的姑娘们救出。 院外火光熏天,裴筠庭一袭淡蓝色衣裳,清丽芳雅,扶起面前惊魂未定的徐婉窈,对她身后的老妇人颔首示意,随后朗声道:“我等奉大理寺之命,彻查侍郎府,今夜之事,算是给姑娘们一个新生的机会,往后回去寻你们的家人也好,在燕京城中谋生也罢,未来总有活路。若还想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破地方苟且,等着黎桡回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奉劝一句,日后侍郎府人去楼空,满门抄斩,可别后悔。言尽于此,来日方长,望姑娘们各自珍重。” 听完这番毫不拖泥带水的话,院中女子呆滞片刻,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突然脱离苦海的现状,随后便有人率先给裴筠庭等行了大礼,哽咽道:“叩谢几位贵人,此等恩情小女永生难忘!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他日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随后接连有几名女子含泪附和:“在所不辞!” 燕怀瑾吩咐锦衣卫,将她们都带到大理寺去做登记,又给每人补贴了一些银子,倘若想回乡寻父母亲人,便差马车好生送回去;如已无亲故,想要留在燕京谋生,也能拿着银子,找份差事。 大齐不拘女子营生,只要有心,解决温饱完全不成问题。 待做好这些事,他回身,望向一旁的裴筠庭。 只见徐婉窈跪在她身前,泪水盈盈,她身后,那夜求救的老妇人也一并跪下。 她泪眼婆娑,郑重道:“感谢小姐行侠仗义,若没有小姐,窈娘早就身处乱葬岗了。”说完就要给她磕头,却被裴筠庭抬手拦住,顺势将她拉起。 裴筠庭淡淡一笑:“不过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你我皆为凡夫俗子,无需对我行此大礼。过后在大理寺领了碎银,你便带着嬷嬷回去找外祖一家吧,他们定未想到你还活着。回去以后,便将在此处的事忘掉,只当是场噩梦罢,往后的日子,都是康庄大道。” 徐婉窈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忘呢……我是在鬼门关走过的人,自然不惧旁人的眼光,却怕连累我外祖家姐妹们的名声。相认后,我也未打算长居,且窈娘清白已毁,再无嫁人之心。小姐对我有恩,若不嫌弃,来日我回燕京,做小姐身边的丫鬟可好?” 燕怀瑾抱臂站在不远处,闻言挑眉。 裴筠庭自小不喜院中人多,嫌麻烦,故身边只有三个丫鬟,银儿轶儿乃是贴身服侍的一等丫鬟,厌儿则为二等丫鬟,原先还有个奶娘在身边伺候,前些年因病去世后,院中也未再添仆从,燕怀瑾想给她塞个会武功的侍卫,都被拒绝了。 最后只好拨些暗卫暗中看护她,出了事也好及时回禀他。 虽然这姑娘看上去很可怜,但他猜裴筠庭不会将徐婉窈收入院中做丫鬟。 果不其然,裴筠庭拒绝了:“你莫急,先回去同家人相认,若回去后还未改变主意,便来镇安侯府寻我,我有别的差事交予你做,可好?” 徐婉窈点头如捣蒜:“自然是好的!” 皎月高悬,倾泻流光,见侍郎府的火灭得差不多,这头的事也接近尾声后,燕怀瑾漫不经心打个哈欠,将手上的披风给裴筠庭穿好:“裴绾绾,眼下该回府了吧?” 徐婉窈循声望去,月下少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说是洛神之姿也不为过。 方才也有不少小娘子眼神往他这瞟,奈何三殿下始终不肯给旁的女子半分眼神,不是抬头瞧穹顶之上的星屑,就是将眼神黏在裴筠庭身上。 如此一来,姑娘们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然无人知晓,皎洁清冷的月色下,裴筠庭的耳根是微红的。 一如昨夜缠绵的吻后,她不平静的心。 第十九章 承乾殿辞岁(上) 临近年关,宫内外都十分忙碌,燕怀瑾身为皇子,自身公务更是应接不暇,故腊月以来两人统共也没见上几面。 周思年亦忙得不可开交,近来大理寺中邪一般,年末各种事务堆积不断,琐碎案子全落到他头上。裴筠庭偶有一回在外碰见他,也是匆匆打过招呼便分别了。 家中事务虽不由她主持,但也理应学着帮衬一二,于是近来她跟在裴瑶笙身后学着处理了不少家务事,夜里累得沾床就睡。 除夕这天宫宴,林舒虞带着裴筠庭、裴瑶笙,二房的裴萱裴蕙,以及三房裴苒入宫赴宴。二三房虽为庶支,林舒虞却未曾有过苛待。然而横壑在他们之间的,是裴家嫡庶几代的矛盾,一时半会无法消解,所以二三房的人向来只有表面亲热,实则背地貌合神离。不过每逢佳节盛宴,条件允许,林舒虞依旧会尽量带上姑娘们一道。 第27章 路过长街,车窗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想起不久前倚在车壁闭目养神的少年,掰指一算,竟有整整十日未见。 华灯初上,夺目的灯火照亮夜空。房屋商铺自天桥以至大街,鳞次栉比,百姓出门夜游,流连火树银花间。 林舒虞正在矮几前沏着茶,裴瑶笙凑近神游天外的妹妹,手掌正覆心口:“绾绾,我这心不知为何怦怦直跳,半晌不见好,你说,今夜可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裴筠庭闻言回神,宽慰道:“阿姐莫要自己吓自己,许是你近来过于操劳,没休息好才会如此。今夜除夕,是个好日子,阿姐该开开心心的。” 话虽如此,裴瑶笙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愿如此吧……” 行至宴前,裴筠庭终于见到许久未见,面容略显憔悴的周思年。只见他缓缓朝林舒虞行了个礼,寒暄两句,才望向裴筠庭,见她面露几分担忧,扯着嘴角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自他出现,裴蕙便投去含情脉脉的视线,奈何周思年目不斜视,上演了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裴筠庭与裴瑶笙对视一眼,心中难免冷笑。 唯独裴苒温顺地低着头,未曾节外生枝。 …… 灯烛次第列开,一如白昼。往日紫禁城仿佛仅有一个模样,雕栏玉砌的宫阙,星罗棋布的亭阁,从未更改。唯于歌舞升平,金觥玉筹交错间,才显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人间气。 金盏醉挥,殿中舞姬舞姿妙曼,管弦丝竹不歇,琵琶落珠玉,如莺语花底,幽咽泉流。 女眷席上,裴筠庭端坐着,感受到某处频频投来热切的目光,一次也未曾回望。 讲过几句提酒词,再由嫔妃们献完礼,帝后便会点出几位才艺出众的小郎君与小娘子上前来作诗献艺。 南平郡主自告奋勇,上前献出那支同外邦舞姬学了许久的舞,并得到了帝后的赏赐,正满心欢喜地望向燕怀瑾,心想自己苦练多日,这回总该入他的眼,殊不知燕怀瑾仅在开始时看过一阵,随后转头吩咐身后的展昭,并未认真欣赏她的舞姿。 南平见他神色平平,心中难掩失落,回到位上只顾闷头饮酒,没再对任何人的表演提起兴趣。 而镇安侯府这头,向来是裴瑶笙名声最盛,所以献艺这事,自然头一个落到她的身上。 裴瑶笙一手箜篌弹得极佳,昔日宫宴诗会常因此大出风头,曾获盛赞——“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嘈嘈切切错杂弹,犹如花底下婉转流畅的鸟鸣,行云流水,悦耳动听。 一曲终了,帝后没再说场面话,如同等待已久般,皇后边笑边朝身后婧姑姑摆手:“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都有婚约在身了,真乃流光易逝啊。” 裴瑶笙对皇后忽然提及此事的行为一头雾水,却仍谦道:“瑶笙及妹妹多年来得圣上与娘娘关照,自是感激不尽。” 座下的裴筠庭了解皇后性情,在她说完第一句话的当下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随即似有所感地瞥见殿门外玄衣的一角,骤然清明。 “本宫向来最喜欢看你们小年轻欢欢喜喜的模样……瑶笙,你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裴瑶笙一僵,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皇后的用意,满眼不敢置信。 蓦然回首,便目视这那许久不见的人,此刻缓缓自殿门而来。 皎月高悬,倾泻流光,凝如雪,冷如霜。 此情此景,如梦如画。 玄衣男子迎着她变幻几番、五味杂陈的目光,在裴瑶笙身旁跪下,朝帝后行君臣之礼:“微臣来迟,还望圣上责罚。” 仁安帝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何须如此多礼,除夕之夜,你紧赶慢赶,不就是为给心上人一个惊喜?朕可不能棒打鸳鸯。行了,你二人退下吧,待回了府,再好好叙旧。” “是。”他全礼后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扶裴瑶笙,见她目光闪躲,脸颊泛红,沉声道,“是我不对,待明日,我定亲自上门赔罪。” 裴筠庭看着殿中执手相望的两人,心中微暖。 除夕夜,果真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 “莫叹春光易老,算今年春老,还有明年。” 裴筠庭在席间收到展昭递来的口信,称燕怀瑾让她三刻后离席,承乾殿见。 她与林舒虞知会一声,便独自起身离席,且未引起注意。 行至廊下,忽闻有人吟游感伤,顿住脚步,看清前方的身影后,大方施礼:“无意惊扰阁下清净,不过除夕这样好的日子,何不开开心心醉酒归去?” 那人回头,是个纤瘦清隽的青年,看起来柔柔弱弱,风一吹都要随之散去。 “无妨。说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何须拘谨。” 她寻遍脑海,却并这号人物的身影:“敢问阁下是……?” “你忘了?”他缓缓直起身子,细细打量,“倒是长高不少。” 不说倒好,这么一说,裴筠庭真觉得他颇为眼熟:“敢问我在哪见过阁下?” 少年哑然失笑:“姑娘贵人多忘事,罢了——吾乃韩丞相的小儿子,难得随父亲来赴宴,怎料一时高兴,席间贪杯,不胜酒力,便出来吹吹冷风。” 裴筠庭明白他在说谎,他亦知裴筠庭是看破不说破的聪明人。 第28章 她对青年所知甚少,连名字也想不起,只知道韩丞相的小儿子,打小便是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据传他在母胎中先天不足,出生后请遍名医,也无力回天。 冬夜的寒风刺骨,瑟瑟吹来,扬起裙裾,她半是抚慰,半是试探:“你……不要难过,若找不到人说话,与我说也一样。我言而有信,定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少年望着她煞有其事的模样,乐不可支:“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她分明很认真,究竟哪里好笑了? 还想再说什么,远处传来燕怀瑾唤她名字的声音,裴筠庭朝廊下的人行过一礼,道:“我该回了,世子也莫要再吹风,当心着凉,有缘再会。” “好,你去吧。” 他收回视线,方才裙角翩翩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镇安侯府……裴筠庭啊。” 第二十章 承乾殿辞岁(下) 酒过三巡,银烛将残,玳筵初散。 承乾殿内的屋檐下,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紧挨,凑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 “写这里!笨手笨脚的……你这狗爬的字真是半点不改。” “你管这叫狗爬?” “别废话了,再晚一些,过了时辰,下起雪来就不好放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放个灯,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只见燕怀瑾双手虚扶着孔明灯,暖光将他眉眼间的冷冽尽数化开,他指尖还沾着点墨迹,催促道:“好了没,我放手咯?” 裴筠庭点好火,直起身来,拍拍手:“行了,放吧。” 二人并肩而立,目送孔明灯缓缓升空。 燕怀瑾忽然想起前两年,也是如现下这般,他们一起坐在承乾殿檐下,裹着毯子辞岁。 他鼻息间萦绕的满是裴筠庭那若有似无的香味,一转头,一低眉,便能清楚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四目相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他敛起眉目,沉声问道:“仍记有年辞岁,你同我说想要走南闯北,游历人间。我一直好奇,你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经他一提,裴筠庭也忆起旧事。 彼时她将慈庵的游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心生向往,萌生出想要走南闯北,踏遍大齐江水山河,看尽世间繁华的愿望。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何必拘于一格,循规蹈矩。 所以才会许了那样的愿望,才会有后来两人都铭记于心的小约定。 一番解释后,燕怀瑾借洁白如玉的月色,凝望她的侧颜,声音不自觉压低,其间分明带了刻意的蛊惑:“那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裴筠庭抬头,风萧萧瑟瑟,毫不客气地灌进衣中。她抬手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愿四时皆安,亲人朋友,岁岁常相见。” 接着她转头:“你呢?” 燕怀瑾未置一词,半倚阑干,仰望星空穹顶,许久才道:“我本想着,若你的愿望多一些,便由我替你许。”他偏头,四目相对,“我的愿望,自己可以实现。” 一簇烟花冉冉升起,点缀了黑暗的长夜。 烟花颜色几经变幻,映出裴筠庭的片刻呆滞,却掩盖不了自心底涌出的悸动。 孔明灯散发着暖黄光晕,悠悠飞向夜空,直至与星屑融为一体。 雪花纷纷扬扬落入她额前碎发间,裴筠庭心跳如烟火初绽般剧烈,半晌,她在这片喧嚣中莞尔一笑:“燕怀瑾,新年快乐。” …… 马车悠悠自宫门驶出。 裴筠庭被燕怀瑾带走后,便仅剩裴瑶笙与林舒虞共乘一车,赶回镇安侯府同亲人守岁。 这个时辰,正值各家欢聚一堂,辞旧迎新,故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串整齐清脆踢踏的蹄声不绝于耳。 母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忽闻车壁外传来一阵车马的疾驰声,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她们的车辇旁。 车壁被人轻轻叩响,林舒虞倏然睁开眼,眼神打趣地看着裴瑶笙。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 裴瑶笙的脸火辣辣的发烫。 显然,她们都已猜到车壁外头的来者是谁。 掀开帘子,她没有直视那人的灼灼目光,只一味盯着他的皂靴看。 头顶适时传来一声轻笑:“几月不见,阿瑶怎这般害羞,全无此前——” 话音未落,便收到裴瑶笙的怒视,他识趣地住嘴:“我不说就是。” 裴瑶笙面无表情,平静得仿佛不带一丝情感:“瑶笙记性不好,不曾记得与阁下有过渊源。一个月前见过的人事都记不太清,更何况数月之前……阁下莫要再与我开玩笑,若传出去,坏了名声,便不好了。” 这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这样得体的称呼仅适用于点头之交,却不该横亘于目成心许的爱侣之间。 他心知裴瑶笙心中有气,并不急于一时,配合道:“那不知,阿瑶姐姐可曾有过婚配,若没有,嫁与我可好?若有,何不弃了那男人,我定不会让你委屈了去。” 裴瑶笙嗔他一眼,斥道:“孟浪。” 说起来,她与裴筠庭真乃难姐难妹。燕怀瑾还好,左右只是迟了一晚,那份风尘仆仆的急切可是无法隐瞒的。 然而眼前这人,不徐不疾,有时间与帝后传信,策划这么一出“惊喜”,倒未曾告知他的去处。数月前留下口信便匆匆离京,婚事也因此延迟数月,若非了解他的性情,裴瑶笙险些以为他要悔婚逃跑。 第29章 刀子嘴豆腐心的裴大小姐,时常盼着收到他的来信,哪怕只言片语。 只可惜,她始终没能等到。 现在他突然出现,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要她如何装作无事发生? 那人挑起唇角望向她:“阿瑶,今夜月色正好,想来不久便要下大雪。在下许久没见过燕京的雪了,明日登门拜访,可否赏脸,与我共赏雪景?” 拒绝的话语还未溢出唇间,又听他补道:“你不说,我便当你答应了。” 实在没见过这般强买强卖的! 裴瑶笙再也憋不住,来了情绪,提高声量唤道:“温璟煦!” 被唤作温璟煦的人闻言,并未露出羞恼的神色,反倒莞尔,话里略带歉意与无奈:“姐姐,是我不好,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待找机会,我定将能说的都告诉你,可好?” 他说完后,裴瑶笙闷在心里那口气终是无声消散了些。 沉默不语间,唯马蹄声依旧。 良久,刺骨寒风送来她低低的叹息,裴瑶笙抬眸,仔细打量温璟煦的眉眼。 一别数月,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记忆中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跌跌撞撞跑向她的小郎君在看不见的地方蓦然拔高,暗自成长,长成如今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少年。 “世人皆陷爱别离,求不得。”耳边传来他的喃喃自语和无端叹息,“人间世事,从来变幻无常。阿瑶,幸而你还在此处,天下之大,终于有一处我心之所向。” …… 天光启明,裴筠庭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唯有庭院一角红梅开得正好。 昨夜与燕怀瑾在承乾殿放过孔明灯后,她便匆匆赶回府上与家人守岁,直至鞭炮烟火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银儿几人难得穿上了颜色喜庆的衣裳,听闻她唤人,鱼贯而入,叽叽喳喳地与她说起话来。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今日大早,靖国公府那位提礼上门拜访,眼下正与大少爷说话呢。” “说是等人齐了,要一块儿用早膳呢。”轶儿为她扣上领子,“小姐,那位离开了这样久,大小姐的难过咱都看在眼里,想来不会如此轻易原谅吧?” 裴筠庭人是醒了,意识却尚未回笼,听几人七嘴八舌说了半晌,才缓过劲来: “你们说的可是……国公爷,温璟煦?” 第二十一章 胜却人间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咯咯笑作一团:“是呀小姐,您怕不是睡傻了,能与大小姐一并提起的国公爷,普天之下唯有一位。” 裴筠庭故作佯怒的嗔她们一眼:“吵闹。” 裴瑶笙与温璟煦间的渊源极深,一句两句倒真讲不清楚。 温璟煦自己的故事倒颇为曲折坎坷——当年靖国公府遭满门屠戮时,他尚年幼,被忠心家仆保护到最后,一路跌跌撞撞地逃亡,幸而碰上因处理公事晚归的裴照安,将其救下后才得以保全性命。 话虽如此,靖国公府上下,除这位小世子外无一生还,成了一桩震惊朝野的灭门惨案。 此后温璟煦在镇安侯府借住了小半年,又得圣上垂悯,得以承袭靖国公的爵位,一举成为大齐最年轻的国公爷,凭借努力步步成为现如今仁安帝最锋利的爪牙之一。 他与镇安侯府几个孩子正是在那借住的半年熟识的。 彼时温璟煦只是个和燕怀瑾年岁相仿的孩子,一夜之间,爱护他的家人,保护他的仆从全都惨死,而他目睹惨剧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每当午夜梦回,满眼皆是猩红的画面。 故他刚到侯府的那几月,时常在噩梦中惊叫着坐起,浑身冷汗连连,浸湿被褥,白天又摇身一变,化为不爱说话的小刺猬。 二三房的孩子瞧不起他,不愿带他一块玩,时常说些难听的话,还刻意让他听到。 这无形加重了温璟煦的心魔。 某天夜里裴瑶笙左右睡不着,便打算起夜看会佛书静心,忽闻别院传来刺耳惊叫。为一探究竟,她循声赶到别院,恰好撞见挥刀自残的温璟煦。 待发现他满臂的血痕和结痂的伤口,裴瑶笙才惊觉他这种状况已非一两日,心生怜悯,将他带到院中,仔细为他包扎伤口,又耐心讲了半天道理。循循善诱,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唯有活着,变强,才能替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乃至保护未来更重要的人。 如此温柔成熟的姐姐,就好似天际遥远的耀阳,灼热发烫,照在温璟煦心头,就此成为他一生的信仰。 然而说起两人的婚事,至今都让侯府上下摸不着头脑。 当时裴瑶笙刚过及笄礼,恰逢裴筠庭被留在翰林院打扫落叶,后来才从家人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得知温璟煦只身上门提亲一事。 裴瑶笙不明就里,以为温璟煦是同儿时那般闹着玩,却听他郑重承诺,直言自己真心求娶,若有半分虚言,定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甚至许诺婚后不娶妻妾,靖国公府所有钱财皆交由妻子打理。 见她仍未松口,温璟煦便拉着裴瑶笙到庭院中,促膝长谈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后裴瑶笙便红着脸说愿意嫁。 时至今日,他们仍未知晓温璟煦到底给裴瑶笙灌了什么迷魂汤。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互换庚帖、下聘礼,成亲的日子也定在温璟煦十九岁生辰这天,算命先生管这叫双喜临门。 第30章 裴筠庭总觉得有哪不对,曾暗中试探过温璟煦的想法,但此人的心思实在难测,全然没有儿时那般好骗,以她现在的水平根本玩不过他。 温璟煦这棵曾经在风雨中飘零的小幼苗,早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然生长,长成了深不可测的参天大树。 而最后瞧见温璟煦那不知什么时候起常挂在嘴角的微笑,以及他看向长姐时温柔深情又执拗的眼神,裴筠庭才后知后觉——这哪是突如其来地求亲,根本就是蓄谋已久!他们现在看到的,都是温璟煦步步为营,精打细算后的结果。 自那时起,即便温璟煦对她毫无恶意,甚至隐约有拿她当自家妹妹的意思,裴筠庭也敬而远之。 所以在凝晖堂对上温璟煦眼神的那一刻,裴筠庭脚步一转,在裴仲寒右手边的椅子落座。 瞧见她的小动作,温璟煦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笑意,又很快隐去。 …… 养心殿内,仁安帝正手书他的第一百九十九篇《兰亭序》。 与裴筠庭瘦挺爽利、锋如兰竹的瘦金体不同,王羲之的书法,端的是遒媚劲健,深得仁安帝喜爱推崇,故民间模仿王羲之隶、草、楷、行各体之风盛行。 然他也极为欣赏裴筠庭的书法,即使瘦金体乃宋徽宗赵佶所创,却仍赞她所写风姿绰约,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丝毫不见怒色。 这时江公公走近前来通报:“圣上,三殿下求见。” 仁安帝一时未应,江公公也就一直低头等着,待到他回锋收笔,才用帕子擦擦手:“老三来了,让他进来吧。” “是,奴才这就去。” 燕怀瑾进来,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随后又道:“父皇,线人的消息传回来了,黎桡果真没让儿臣失望。” “你且说来听听。” “父皇先前已知晓他在幽州纨绔嚣张的所作所为,眼下军队操练地址选在邹国附近,途径周国,此人贪婪的本性更暴露无遗。他进供谗言,怡亲王竟也任由他胡作非为,命军队在周国境内停下,要求周国送他贵礼。” 燕怀瑾靠坐在椅子上,状似无意地把玩腰间那块玉佩,话间全是森意:“起初,周国国君并未理会他的要求,谁料黎桡恼羞成怒,纵容手下士兵,打着割草喂马的旗号,在周国境内四处作乱,弄得民不聊生,百姓叫苦不迭。他顶着大齐的名号,周国不敢与之闹翻,只好忍气吞声地派人送了几箱精美的锦缎和珠宝,才堪堪送走这个瘟神。 ” 眼下连仁安帝都皱起了眉头,想来父子俩对此极为不齿:“恃强凌弱,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待事情了结,你记得派人上周国去赔一番礼。” “儿臣遵旨。” 他翻开本奏折,扫一眼,又说道:“先前你在幽州查到的东西,与温璟煦说给朕听得有些关联,改日你二人与周思年一道,将个中隐情一一推出,再来找我。” 两人商讨片刻,临走前,燕怀瑾还不忘提一嘴他先前答应过的事:“父皇,您允诺儿臣带裴绾绾出燕京的那事,如今没有反悔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那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那儿臣便放心了。”他朗声一笑,“上元节后,儿臣便带她去趟姑苏,顺道将您吩咐的事给办妥帖。” “行了,油嘴滑舌的小子。今夜我在坤宁宫与皇后用膳,你记得来就是,大过年的,别添乱。” “儿臣知道。” 还未等他走出几步,仁安帝又叫住儿子:“老三,你和裴家那丫头现下如何了?” 燕怀瑾闻言,脚步一顿,知他话里问的意思,便道:“父皇怎的忽然想起要问此事?” 仁安帝冷哼一声:“你小子,就是嘴硬。朕是想着,你若实在不行,由朕下旨赐婚便是。” “您就别来添乱了,儿臣自己能行。” 他走后,仁安帝捧着折子,笑骂道:“你母后说得没错,真是儿大不中留。” …… 与此同时,皇城的某处廊下,有人负手而立,眺望远方。 眼前的燕京城如一卷恢弘的画卷,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这幅画卷亦随着亮起的灯火热闹喧嚣。 那人眼中却尽是缄默的讥诮。 良久,他轻咳两身,便有侍从上前,将挽在肘间的披风披在他肩上:“少主……天气这样冷,仔细莫要着凉了去。” “无碍……咳咳,被迫做了这么多年病秧子,我知自己并非那般孱弱,不必太过忧心。” “是。” 他最后深深看了眼远处燕京冉冉升起的炊烟与华灯,转身离去。 许多事情终会达成,比如生存、长大。 很快,很快他就能回归故土,完成那个毕生都为之努力的使命。 届时,莫说燕京城,便是连这方圆百里的土地都会被他踏平。 享乐人间,安居乐业? 不过如是。 第二十二章 姑苏游记(一) 天光启明,满室寂静。 明明感觉昨日才过除夕,何以今晨一睁眼就是上元节了。 裴筠庭思来想去,颇为郁闷,在床上赖了许久都不愿起身。 且自温璟煦回京复命后,圣上特允他成婚之前无须打理公务,故他行事愈发放肆起来,几乎每日都要进出一趟镇安侯府,赖在裴瑶笙十步以内,是如何赶都不肯走,牛皮糖一般。 第31章 偏他名正言顺,府里长辈对此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辰晚了,还会留下他一块用膳。 这便使他更为有恃无恐。 裴筠庭心知此人一肚子坏水,平日看着半分不显,甚至与他不熟识的人甚至会觉得此人温文尔雅,然她真切领会过温璟煦的可怕,自是能避则避。恰好这段时间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整日待在房中,这会儿子看看书,那会儿子又跑到院里舞剑,几日下来,气色瞧着红润不少,整个人愈发白里透红。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某日凌轩竟往琉璃院递了封来自徐婉窈的信。 话说自从那夜将侍郎府上女子们救出后,燕怀瑾与周思年顺理成章接手了一切后事,不肯再让她插手半分。裴筠庭明白这是两人对她的另类保护,反正事情解决得都差不多,由他们接手反倒能替自己省去不少麻烦,于是欣然同意。 否则若以她一介小女子的身份,真被怡亲王一党查出,怕是如何都招架不住的,说不住还会连累父亲在朝堂上处处受制,这并非她想看到的局面。 拆开信,就能瞧见徐婉窈一手秀气的小楷。信上说,她已成功与外祖一家相认,外祖母听过她的打算,希望她能再多留些时日,毕竟无法相认的这些年受尽苦难,话自然说不尽。 这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裴筠庭不忍拒绝,当即回了信,让徐婉窈放宽心,总归她这边的事才起了头,不必急于一时,若有需要,自会提前传信唤她回来。 周思年嘛,按着规矩,自是来拜过年的。两家人依旧是老样子,一块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值得一提的是,裴筠庭终于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琢磨许久的那件事,趁着人不注意,拉着周思年嘀咕许久,终于成功拉到她的第一位盟友。 为这此事,她一连高兴了好些天,仿佛胜利在望,连带着对温璟煦也和颜悦色不少。 …… 一夜过去,又落下不少银尘,醒来后推开窗,四遭皆陷入白茫茫的雪景中。 裴筠庭在窗前的小桌上,铺着信纸,正一笔一划地写给徐婉窈的回信。窗外偶有雪花随呼啸的风舞动,拂过她的脸颊,掀起一丝细微的寒颤。 一朵本应在她院角凌寒傲放的红梅,不合时宜地平躺在某个人的掌心,没过一会,又别在了她鬓角上。 裴筠庭望着近在咫尺,一袭靛青衣裳的少年,轻叹口气道:“我说三殿下,过了年,您也该是十八的人了,就不能守些规矩,正大光明的进侯府,再从正前进我房门?” 燕怀瑾在她这,自小就没守过规矩,平日面对长辈和夫子时分明规规矩矩,该有的礼数一个不落,待到她这,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无赖。 燕怀瑾闻言掀了掀唇,挑起眉头,朝她微扬下巴道:“我这不是图个方便?再说,先前那么多次我都翻进来了,也没见有人阻止,我当侯府上下都默许了,不想裴二小姐对此颇为不满?” “……”裴筠庭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他过多纠缠,撇撇嘴道,“你让开些,挡着我的光了。” 燕怀瑾不退反进,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俯下身来看她写的什么。 裴筠庭一愣,不着痕迹地避开一寸。 虽说大齐并不对男女间来往过多苛责,但该守的男女大防却是必不可少,世家子弟自小学习礼数,深谙“男女授受不亲”这一道理,偏生最该守礼的三皇子殿下,私下对着小青梅总是一副从不循规蹈矩的模样。 要说青梅竹马就属这点最特别,因自幼相识,肢体接触已是家常便饭,不似寻常男女那般,碰一碰手便方寸大乱。 燕怀瑾察觉她细微的小动作,微微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心思也不在那封信上了,偏头看她:“裴绾绾,什么意思?你躲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那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令人瞧着分外可怜,故而连裴筠庭都愣了愣神。 片刻,她想起燕怀瑾控诉的缘由,忙解释道:“不是……我这是因为、因为与你近几日都未见,又常与外男接触,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罢了。再说,男女授受不亲,从前你与我那般本就是越界了,现如今我守起礼数来,何以还要被你训斥?天底下没有这般道理。” 如此一大段话下来,燕怀瑾聪明地抓住了其中要点:“你说温璟煦?他身为你未来姐夫,竟与你凑这般近,我——”我宰了他去。 话音未落,裴筠庭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没有没有,我就打个比方,至于这么激动吗?” 燕怀瑾眨巴眨巴眼,直视她的双目,不出三秒,眼神便飘忽起来。 倒不是他有意如此,只是眼下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她的眼睫触手可及,瞬间将他拉回屋顶拥吻的那个夜晚。 垂下眼眸,瞧见她皓齿朱唇,忆及那片潮湿的柔软,燕怀瑾再抵不住,慌忙后退一步,捂住心口,仿佛下一刻心口就要有什么破开来一般。 心中警声大作,脑中叫嚣的皆是落荒而逃的信号。 他看着一头雾水的裴筠庭,语速极快:“上元过后,你便随我去姑苏吧。早些收拾行囊,明日午时,我来接你。”说完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三皇子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挥挥衣袖,未带走一片雪花。 唯余一人在屋子中央呆立,低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良久后,蜷了蜷手指。 第32章 …… 听闻她要随燕怀瑾去姑苏,裴长枫明面上虽未说什么,可瞧脸色便知,心中到底还是不大同意的。裴仲寒则更为直接一些,拉着裴筠庭抱怨良久,又是告诫她不要被外面的花花世界骗了去,又是劝她莫要太相信男人,更不要为男人影响了出剑的速度,凡事保命要紧。 裴筠庭停下来,虽仍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一一答应下来,允诺他们定会照顾好自己,让两位哥哥放心了去。 裴瑶笙近来被温璟煦烦得分身乏术,了解此事后,张口欲言,最终只道:“该如何做,你自有分寸,早些回来就好。” 正巧一旁温璟煦走上前来,颔首莞尔:“如此甚好,几月后你归来,恰能赶上你姐姐与我的婚礼。” 裴筠庭:…… 裴筠庭:你离我远些。 第二十三章 姑苏游记(二) 凉风入袂,巳时过半,朝霞初升,钟粹宫诸人在表面平和的沉寂中忙碌着,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唯有风绕过亭檐高翘,百无聊赖地拨着那纹丝不动,结出满池薄冰的碧水。 纯妃早早起了身,前往坤宁宫请安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地矗立于荷花塘前。 身边忠仆侍奉多年,适时知道,此刻就该安静地装死,休要惹娘娘不痛快,左右还是小命更要紧。 良久后,纯妃终于动了——她摘下头上的一支翠玉簪子,毫无留恋地将其置于冰面上,目光冷漠又带些复杂。 身侧俞姑姑扶着她,头却埋得愈发低了。 然而纯妃不过冷笑一声,便同没事的人一般,款款踱步,步入房内。待一众侍女退下,她才示意俞姑姑近前,低声道:“过会你替我去送封信,务必要快。” “奴婢晓得。”毕竟此事并非她头一回做。 美艳佳人终于长舒口气,随口问道:“吾儿今日在做些什么?说来本宫已有两日未曾见过他了。” “回娘娘,圣上今晨唤了大皇子至养心殿检查策论,这会儿应当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纯妃眸中复杂的情绪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清河郡可有来信?” “本月倒未曾,但娘娘无需太过忧心,以清河郡的根基名望,” 俞姑姑走后,纯妃一人留在殿中,恢复了她一贯慵态慵懒的神色,不多时,又枕着软榻沉沉睡去。 苏醒时,俞姑姑正好回来,告诉她信已安稳送到那人手中,那头回复说一个时辰后便会入宫面见娘娘。 她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吧,替我换副头面,仔细梳洗打扮一番。” “是。” 申时,纯妃梳妆完毕,一袭红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走出房门不远,便瞥见红墙脚下相交辉映的那一柱红梅,顿时被勾起往事,正欲伸手去采。 这还是她承宠那年,仁安帝命人植在她园中的,宫中唯有她得此殊荣,如今已过数年,花越开越旺艳丽,她却一日不如一日。 好在还有一双儿女,成为她在这凡世间唯一的指望。 身后脚步声渐近,纯妃一顿,缩回手,墙角的红梅逃过一劫。 “你来了。” 她甚喜这宫禁深冬。 …… 与此同时,兰陵城内,枫叶似火,层林尽染,一黑一蓝两个身影正穿梭在长街上。 因此行有要务在身,所以出城后几人并未招摇行事,只作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如此一来,不至于太过落魄,却也不甚起眼,文书也作了假,两人站在一块,乍看就是对普通的兄妹。 裴筠庭头一回出燕京,临行前不知将早些年那本慈庵游记重翻了多少遍,甚至不知疲倦地将书中所记,那些值得一游的地方抄录成一本小册,一路拉着燕怀瑾絮絮叨叨个不停。 那双桃花眼中盛满了除燕京以外的新鲜事物,左看看又瞧瞧,一时难消停。 兰陵到底与燕京大为不同。 燕怀瑾偶尔瞧一眼她那副欢欣雀跃的模样,手上塞满了她买的吃食,身后展昭也拿着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嘴角不知扬了几回,神色间尽是纵容。 他好整以暇地想,左右公务也不是十分紧迫,既然她开心,想去哪,想做什么,便都由着她去吧。 然而他不过出神片刻,裴筠庭便又不知溜到何处去了,就连银儿也未能跟上她。 燕怀瑾无奈地叹口气,拎着一手的吃食,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那抹水蓝色的身影。 这厢裴筠庭才买了块菜煎饼,据小贩说,兰陵的菜煎饼颇为与众不同,菜与煎饼是一块下油煎熟的,因此炸出来的煎饼外壳金黄酥脆,满口留香,老少皆宜。她听罢,哪还坐得住,总想买一块来尝尝,看是否真的有小贩说得这般好吃。 正要往下一个摊子走,却忽地被人叫住。 “那个!姑娘,蓝色裙子的姑娘!留步!” 她回头,环顾四周,兰陵的大街上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她窜得太快,燕怀瑾和银儿都还未能追上来。定睛一看,叫住她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破烂小摊上的摊主,摆设随意又简陋,摊位前只坐了两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人——一个身穿道袍,瞧着已是破旧不堪,应当穿了好些年。手上只拿了把扇子,目光透着精明,见她转头,那双眼睛又亮了一分。 另一个人嘛……看打扮,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锦衣玉袍,里外透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仙气,相貌虽不如燕怀瑾这类出众,打眼看去便足够惊艳的美男子,三庭五眼生的标志,气质出尘,夭夭如桃李花,灼灼亦有辉光。 第33章 这两人一起坐在闹市中摆摊算命就已是一件奇事,然即便身旁道士突如其来地叫住了过路的姑娘,他也视若无睹,不曾分给她半点眼神。 身着道袍的男子为留住她,忙高声道:“姑娘,贫道看你面相不错,有没有兴趣在此让我为你卜一卦?价格嘛,也不贵,五两银子即可。” 然而裴筠庭不为所动:“我为何要相信你?焉知你不是江湖骗子,专哄我这种小姑娘的?” “嘿,这还不简单么,贫道简单说两句便是。”他仔细看两眼裴筠庭,道,“姑娘年过十五,家境不错,应当有一对龙凤胎的兄弟姊妹,我说得没错吧?” “哦?”她总算来了些兴趣,上前两步:“既如此,我便愿闻其详。道长能为我算什么?” “且听贫道说便是……姑娘你出身不凡,命格极贵,若是个男子,定当是个位极人臣的权贵。”他顿了顿,随后煞有其事一般,“眼下姑娘你虽顺风顺水,贫道却算出,过不得几时,你便要遭遇人生第一道劫,实乃情欲之劫……唔,多的贫道也不好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与同行那位公子可要多加小心,莫要上了旁人的当。” 裴筠庭原是不信的,听他测出裴长枫与裴瑶笙龙凤胎一事,又点出与她同行的是一位公子,不免也信了三分。 见她欲再追问,道士神秘一笑:“贫道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姑娘你且记住我说的话,有缘再见。” …… 待裴筠庭走后,破烂道士掂了掂手上的银两,随即眉开眼笑道:“哎呀!碰上有缘人,今日可早些收摊了。” 身旁那人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骗小姑娘?” “出家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贫道从不哄骗小姑娘。再说,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与这姑娘再次相遇。如何,要不要与我打个赌?二十两银子。” “是吗?届时她也早就将你忘了吧?” “未尝不能是另一种可能呢?” “死道士,故弄玄虚。” 谈笑风生,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十四章 姑苏游记(三)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姑苏城。 裴筠庭坐在马车上,兴致勃勃地掀开车帘一角,嘴里赞道:“果真是江南水乡,到底与燕京截然不同。” 古人道“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然而直至裴筠庭来到江南水乡,亲眼所见,才真正知晓此话的含义。 姑苏城历经百余年沧桑,底蕴正足,是文人墨客最喜常驻的地方,尤其姑苏云氏,作为在此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是无数文人心目中无法撼动的存在。 因经济逐代繁荣,民居逐代增多,城内空闲之地越来越少,称其为“古宫闲地少”,实在恰如其分。城内河网交错,马车一路驶向前,更见水港与小桥的繁多,愈使人真切感受姑苏水乡之称的名副其实——小桥流水人家,所谓不假。 驶出闹市后,马车还未停下,裴筠庭意犹未尽地回身,凝望一贯倚壁而息的燕怀瑾。 近几日他不知与展昭在忙些什么,偶尔起夜时,总能瞧见他房间未熄的烛火,赶路时也大多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唯有途经城池,她提出想要逛一逛时,燕怀瑾才会睁开那双盛满墨色的眸子,懒洋洋地跟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充当她的“工具人”。 并非裴筠庭不想问,只是念及她身份尴尬,又事关朝堂机密,索性避而不谈。待时机成熟,即便她没提,燕怀瑾也会主动将能说的全都告知予她。 如此一想,裴筠庭便愈发闲散起来。 游离于燕京城外的日子,说快活似神仙也不为过。 这些天,她亦给家人添置了许多礼物,大大小小堆在一块,被她分成好几份,其中以裴瑶笙的礼物占据大头。 当然,若没有燕怀瑾适时制止,或银儿见缝插针地劝解,她花出去的银子只怕会再翻上一番。 待到午时,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 燕怀瑾先下车,随后极自然地伸手,将裴筠庭迎下来。 展昭早已驾马抵达,等候多时,并由家仆前去禀报。报上去的名号虽为李公子,递上前的却是他的贴身玉牌。 云府中有人认得此物,所以即便此刻门前来的人不多,却都是能说上话,在姑苏城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并非燕怀瑾第一次来姑苏,也并非他第一次入云府做客。然时过境迁,云府的模样未曾有大的变化。 姑苏云氏、许氏与何氏,清河张氏,以及兰陵宇文氏同称为五大氏族。而云氏到底是百年世家,无需道破,也能从各处细节尽数体会他们的底蕴。 风雨不动安如山,十年如一日地屹立不倒。 他站在裴筠庭身前,因有意隐瞒身份,免去了众人的礼数,只颔首,对站在最前的云氏掌权人云守义唤道:“云先生。” 与他有过师徒情分的先生这样多,可现如今能得他这般尊称的,云守义乃其一。既不失礼义,又合心意。 多年前,他尚且是个半大的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急于证明自己,便主动揽下本该由燕怀泽去做的任务,一意孤行,领着身边最得力亲卫来到陌生的姑苏城。 彼时他心智远不如现在这般成熟,做事难免冒失,在纠缠中遭受重的伤,一时游于无涯的姑苏。 第34章 幸而遇见云守义,将他带回云氏府邸好生修养,既不道明他的身份,也不图他的回报,是极有文人风骨的。养伤期间,也曾教会燕怀瑾许多道理,故在他心中,云守义是担得起他这一句先生的。 “好,好。多年未见,小友愈如竹之风姿,当年我果然没看错人。”记忆中的故人到底还是不如这一砖一瓦砌成的府邸那般坚不可摧,终有老去的一日。 料想不久后,云氏掌权人也该更朝换代了。 …… 今日云府因外客的到来格外热闹,隐约猜到几人身份的毕恭毕敬,不知身份的也遵循世家该有的礼数,待客亲和有礼,关怀备至,反倒使裴筠庭不好意思起来。 她跟在燕怀瑾身后,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或礼貌或探究,面上从未显出丝毫不耐。一袭白裙飘飘,如山茶初绽,偶尔迎上那些视线,微微一笑,反将那些人看得脸红起来。 裴筠庭自小什么场面没见过,还从未在礼数上栽过跟头,对待云氏众人的态度也不卑不亢。 燕怀瑾自然能察觉到那些看向身后人的目光,背在腰后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 裴筠庭身后一步,银儿作为此行被她带出来的唯一一个丫鬟,自知不能丢了侯府的颜面,即便现下尚无人知晓她们的身份,却仍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就连迈出的脚步都分毫不差。 云守义与燕怀瑾一路寒暄着进了正堂,场面话说过后,便问及他们此行的目的。 燕怀瑾抿了口茶,下意识朝裴筠庭那一看,又很快收回视线:“晚辈此行,一是带着妹妹游历,四处逛逛,二来……自有要事在身。”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他虽未点破,但云守义心知肚明,此事怕与云氏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一面感叹这一天到来得实在快,一面又不得不再次审视面前的少年,记忆中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仿佛已不能与面前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谈话间,裴筠庭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一些人总将迂回当做风雅,将明知故问当做体面,然而在云守义身上,她并未瞧见这些东西,心下不免赞叹世家风骨。 思忖间,手边一位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云氏姑娘凑上前:“妹妹你好呀,我名唤云妨月,年十六。” 裴筠庭浅浅一笑,回道:“我叫李珊盈,我哥哥叫李怀瑜。”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名字,那造假的文书上也是这样写的。 “你们是从燕京来的吗?” “是呀,哥哥说要带我四处看看,我便跟着他一起来了。久闻姑苏盛名,月姐姐可知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 “唔……城西的刘家面馆极具特色,可以趁此机会品尝一番,不过要去得就得早一些,那儿人满为患,本地人吃上一碗都是极为不易的。”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云府再往前十里地,便是重元寺,那的签很灵,求的佛珠与红绳也极有用,盈妹妹若有兴趣,改日得了空我带你去。” “既如此,就劳烦月姐姐带路了。” “这有何劳烦的,我向来喜欢与相貌出众的小娘子一块玩,妹妹是正好撞上了。” 两个姑娘相谈甚欢,三两句话间便拉近了距离,称呼也愈发亲昵起来。 燕怀瑾抽空瞥一眼她,随后哑然失笑。 …… 姑苏近来已逐渐有向春日过渡的趋势,云妙瑛坐在亭中,正朝池塘里的鱼儿投食。 今日本想邀小姐妹一聚,偏不巧她出了门,原定要去听戏,只得临时改了。左右闲着没事干,琴也练了,字也写了,闲来无事,只能在亭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红鲤游来游去。 今年冬日,姑苏只下过一场雪,随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故池中的鲤鱼活蹦乱跳,貌似还生了崽,显得池塘愈发拥挤。 身后忽然传来姑姑的声音:“我的好瑛儿,晨时用膳不还同我说要去看戏,眼下怎的一个人在此,瞧着怪可怜的……来,让姑姑看看。” 云妙瑛嘟起嘴,被她拥入怀中。 软香人儿依着自己,阵阵幽香扑鼻,姑姑的心不由一陷再陷。 姑侄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小娘子粲然笑意,姑姑忽然问道:“瑛儿再过一年便是及笄的大姑娘了,你爹娘近来收到不少帖子,瞧着都是冲你来的,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瑛儿这样好,眼下竟还未有中意的小郎君?”玉指轻碰其发梢,姑姑话语轻柔,云妙瑛却一时不语。 “你是云氏的掌上明珠,喜欢谁都可以,尽跟你母亲去说,莫要憋在心里,总比你大姐那般,嫁给不喜欢的人相敬如宾大半辈子的好。”她拍拍小侄女的背,“姑姑命人做了上好的酥糕前来,知道你素来喜欢,只是切记不可多吃,否则过两日又要上火,喊着牙疼。” “知道了姑姑。”云妙瑛是个惯爱撒娇的,眼下也一样,“姑苏的郎君我都瞧不上,一群凡夫俗子,有什么好的。” 她依偎在姑姑怀中,一句话便引得其频频发笑:“好,那瑛儿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需得比大哥再高上几分,得是个心性纯良的好郎君,做得盖世英雄,也做得独宠我一人的夫君。”云妙瑛掰着手指细数道。 一束日光洒在池上,映得波光粼粼,水痕幽碧。沁凉的风穿堂而过,丫鬟自小道快步走入亭中:“四姑娘,老爷差人来唤,说是有贵客来访,还请姑娘拾掇拾掇,前去见客。” 第35章 第二十五章 姑苏游记(四) “四姑娘,老爷差人来唤,称有贵客到访,烦请姑娘赶紧拾掇拾掇,前去见客。” 云妙瑛听后,看似懒洋洋地应:“晓得了。”实则心下也疑惑,近日并未听爹爹娘亲提过什么贵客,还特意嘱咐她拜见。 以往可鲜有此类情况。 “去吧,你爹既然特意嘱咐,便断不能出差错。”姑姑云黛璇催促道。 她继续赖在姑姑怀中,哼哼唧唧地撒了好一会儿娇,又谢过她给的酥糕后,才不紧不慢地往前厅走。 待她跨过门槛,燕怀瑾和云氏几位长老,包括云氏的两位嫡系少爷皆已离席,唯留展昭陪裴筠庭在堂内与云氏女眷说话。 裴筠庭常年在林太傅的督促下,摘录藏书阁内的书籍,直至现在都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因她总爱挑自己感兴趣的书抄,长年累月,哪怕未曾出过燕京,也堪称见多识广,当得起学富五车一词。 加之她有意与云氏女眷们拉近距离,将话说得有趣又生动,总引得堂内众人咯咯笑。 瞧见云妙瑛,云妨月迫不及待地拉她上前,引荐道:“盈妹妹,这是我四妹,名唤云妙瑛。瑛儿,这位是燕京来姐姐的李珊盈,你唤她盈姐姐便是。” 云妙瑛并未表露出主动与裴筠庭打招呼的意思,只睁着那双澄澈的杏眼打量她。 反观裴筠庭,她倒没有因云妙瑛的失礼而心生恼怒,甚至笑意盈盈地与其视线,任凭她打量自己:“瑛妹妹可瞧出什么了?莫非你我五百年前曾见过?” 此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就连令原先想斥责云妙瑛几句的长辈们都瞬间放软了语气:“四姑娘这回瞧过了,往后莫要再失礼数,平白让人见笑。” 云妙瑛顺从地点点头,朝裴筠庭见过一礼,安静落座在云妨月身旁。 有了这个小插曲,原本的话题便不好再继续,云妨月讯问道:“盈妹妹,不妨你再同我们讲讲,燕京城里的有趣八卦。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没机会去过燕京城。现在从你口中听过后,心痒得很。” 裴筠庭欣然答应,瞧着颇有几分要继承周思年“说书人”衣钵的架势。 她一面说,云妙瑛一面侧头,偷偷端详她的长相。 琼鼻小嘴,以及眉尾那颗小痣都奠定了她极具特性的长相。一双雾霭的桃花眼天生含情,笑起来时会不自觉地露出媚态,极其艳丽。眉眼组合起来时,却骤然中和了那股娇艳的意味,反倒为她平添几分飒爽英气。不笑时,令人唯觉她高不可攀,精致且矜贵。 无论是与长辈还是同辈交谈,措辞语气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能明显感受到那份方落落大方的气度并非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带来的教养,让人如沐春风。 云妙瑛正凝视着她久久出神,怎料裴筠庭低头端起茶杯的刹那,二人的视线恰好对上。 说不尴尬是假的,云妙瑛尚未反应过来,裴筠庭便大大方方地莞尔,上挑的眼尾仿佛将要云妙瑛的心拨动涟漪。 她一愣,视线移至裴筠庭下颌,僵硬地翘起唇角,算作回应。 时间再过去小半个时辰,几人也都说累了,约定择日继续后,纷纷离开。 云妨月亲昵地挽着裴筠庭,意犹未尽:“盈妹妹,你想不想去重元寺看看,依我看,不如就明日吧,路上你再多与我说些,可好?半月后我便要出嫁了,也不知未来还能否机会听你讲故事,妹妹就大发慈悲,满足我小小的心愿吧。” 听闻她即将出嫁,裴筠庭有些讶异:“既然如此,妹妹我便却之不恭了。届时月姐姐大婚,我也好沾沾喜气不是。” “你沾,随你沾多少。”云妨月捂嘴笑起来。 谈笑间,裴筠庭余光瞥见一旁仍未离开的云妙瑛:“瑛妹妹愿意同行么?想必人多会更热闹些。” 四目相对,云妙瑛微愣,最终还是拒绝道:“明日我已约好友人前去听戏。” “那便改日再约吧。” …… 姑苏的冬季比起燕京要好上许多,风中夹杂着半缕即将到来的春意,轻淡得微不可察。 城内河流众多,故空气也要比燕京湿润,总是笼着烟雨的朦雾,让人浸在其中都觉得浑身舒畅。 两个姑娘乘着云府的马车,悠扬行至重元寺。 寺前人影纷杂,眼下正值三月,寺门前种的荆桃随风飘零,落在行人脚下。但往来的善男信女皆行色匆匆,无人会驻足留意脚下可怜的花瓣。 一枝花可以千般姿态陨落,或从花叶片片凋零、或从根腐烂起、或如眼前这般,先随风散落,又牺牲于人海茫茫的摩肩接踵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大抵如此。 荆桃的花瓣皆是浅粉中透着纯白,花蕊则为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白。 花瓣擦着裴筠庭的耳廓飞逝,似乎正在找下一片栖息地,却最终跌在她的肩头,随后飘然落地,是同它兄弟姐妹们一般的结局。 裴筠庭见过许多人,其中大多都被燕京城的繁花迷走心窍。终日奔波于人间俗事,眉目虚浮着萎靡的颓色,好生乏味,是以她更喜欢姑苏的烟雨红尘。 在佛像前虔诚地叩首上香,两人分别求了签。 云妨月求得一个上签,遂喜笑颜开。裴筠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求个姻缘看看罢。 第36章 然后她便摇出了上上签。 一旁住持笑眯眯地对她说道:“施主所求,乃大吉,可从心所欲,心之所向,即是正确的路。” “……心之所向?”裴筠庭皱起眉头,一时未能参解其中之意。 临走前,主持又嘱咐两人:“若施主心中萌生爱恨嗔恨,便可去佛前拜拜,多少能静下心来看待眼前的事物,尽量不被情绪左右。” 二人一一应下。 行至寺门前,裴筠庭拾起地上一朵还未被踩踏的荆桃,让云妨月别在她发髻上。 她略微仰起头,遥望渐沉的天色:“我佛慈悲,即便眼下徒手拾起跌落在地的花儿,想必佛祖也不会嫌弃我。” 第二十六章 姑苏游记(五) 自重元寺返程的路上,果真如裴筠庭所料,下起了小雨。 有道是,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叠烟湿幽香。 雨天的姑苏好似被人笼了层朦胧的乌纱,烟雨蒙蒙,很是温柔。路旁皆铺着青砖白瓦,脚下石板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无论晴天雨天,它都长鸣不绝。 浣衣女子来来往往,抱着木桶匆匆路过。 小城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及燕京繁华,却比燕京更闲适惬意。 裴筠庭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雨帘,感叹道:“原来姑苏就连的雨也与燕京大有不同,往日我在燕京观雨,皆是豆大般生生往下砸,如今一见,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无边丝雨细如愁’。” 也难怪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多偏爱江南地带。 云妨月听罢,掩唇笑起来:“江南地带的小雨都是这样,俗称毛毛细雨。如今尚未到梅雨季,待过几月,到了梅雨季节你再来瞧,这毛毛雨更细,故世人称其为烟雨。盈妹妹若不介意,下去走一走便知,这雨落在人身上,是半分没有感觉的。” 裴筠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云妨月问:“方才见你在寺内求了佛珠,可是要赠予家人?” “啊?是……大抵是罢。” 云妨月笑意更深,却没再深究:“左右时辰尚早,不如我带盈妹妹上街去,到那茶馆里听听雨,吃些糕点,说会儿话,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月姐姐,若想听我讲故事,直说就行。” “哎呀,盈妹妹当真聪慧。” “油嘴滑舌。” 身在江南听春雨,只觉寒湿重重起。 裴筠庭聚拢披风,边同云妨月闲聊,边随马车一起朝闹市驶去。 …… 这厢云府内,房檐的雨如蛛网一般滑落。 燕怀瑾挽了个剑花,将其收入鞘中,长舒的那口气尽数化成缥缈的淡淡白雾。 晨起他与云守义及云氏大少爷云知竹在书房议事,走前特意问了一嘴,从展昭处得知裴筠庭今日与云家小姐有约,故没再接着多问。 商榷结束,他总算与云氏几人达成初步共识,心情骤然变得轻松。可这会儿在廊下练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却愈发烦躁。 眼神来回往门前瞥了数次,一次也没见着期望的窈窕身影,燕怀瑾索性收剑,将一旁的展昭唤到身前来:“她们去的何处?这都午时了,还见未归。” “昨日说去重元寺求签,按时辰算,眼下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然而燕怀瑾哪能不懂她,迟迟未归,怕是又跑到哪玩儿去了。 思及此,他无奈地摇头,吩咐道:“展昭,你去我房中,派人将写好的信送回展元手上。” 此次姑苏之行,展昭并未一同前来,而是留在燕京替他处理一些琐事,顺道也能作为接应,算双重保障。 展昭领命离开后,燕怀瑾抱着剑,倚在柱上,看雨隐隐有变大的迹象,微皱眉头。 一低眸,瞧见庭院中央的玉兰花瓣被雨打落一地,不知怎的,忽就想起来姑苏的路上,裴筠庭捧着那本摘抄的小册子,同他念叨过两回荣阳楼的糕点,说是荣阳楼招牌的油氽团子软糯香甜,还有荷花酥、薄荷糕等苏式糕点,把裴筠庭馋得不轻。 眼下雨这样大,即使她有心,也顾不得去买糕点了。 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提着伞,步入雨中,心想待裴筠庭回来,定要让她好好感谢自己才是。 …… 云妙瑛今日终于得以约上友人一聚,可惜她们前脚才在挹翠轩的亭中落座,后脚外面就落了雨。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暗暗惋惜:“梅雨季又开始了,也不知这回要持续多久,我还想着回府时给姐姐带些荷花酥呢。” “无妨,这雨指不定过会儿便停了。”友人为劝慰她,临时转移话题,“你方才同我说家中有贵客造访,还是从燕京来的?” 云妙瑛点头,脑海浮现出昨日对她莞尔浅笑的姑娘:“确有此事。” 友人登时来了点兴致:“贵客长什么样?打燕京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非富即贵世家子弟吧?” “说是对兄妹,昨日我只见到了妹妹,那兄长与我父兄在书房议事,故我并没见着人。”她咬下一口挹翠轩的酥糕,舌尖漾开甜味,“那个妹妹,名唤李珊盈,生得极其精致好看,我瞧城内没有哪家姑娘有能与之匹敌的容貌气质。人挺爱笑,你也知我平日待生人是哪般,她见了不恼,反倒将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或许她是笑面虎,面上未表现出来,心底暗自将你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说不定。” 第37章 云妙瑛将这些词逐一放在裴筠庭身上,试图将她想象成一个恶女,却觉得无比别扭:“她应当不是这样的人,箬桃,慎言。” “好吧。”杜箬桃耸耸肩,“哥哥呢?你没能见到,你的丫鬟总该知晓一二吧?” 云妙瑛未答,转头递给身后丫鬟一个眼神,示意由她回话。 丫鬟恭敬道:“回姑娘,奴婢听姐妹们提过,那李公子生了副英气逼人的俊俏模样,令人不敢直视,足以将城中那些纨绔子弟甩开十条街。还说不愧是燕京来的,到底同这些混日子的天差地别。” 世间哪有小娘子不钦慕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听完丫鬟的一形容,两个姑娘皆萌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若非外头雨未停,只怕这会儿二人就该打道回府,窥得庐山真面目了。 杜箬桃将茶水一饮而尽,道:“不行,改日我得寻个机会,去你府上做客……欸,他们可是亲兄妹?” 丫鬟迟疑道:“大约——大约是吧,二人都姓李,妹妹也唤他哥哥,错不得。” 几人交谈间,云妙瑛并未插话,只沉默不语地听着。 恰逢高台上的戏开场,听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杜箬桃这才止住话头。 一曲终了,浑然未觉时光飞逝,一问才知,眼下早已过午时。 亭外的雨早就停了,只剩些滴滴答答的积水从檐边落下,仿佛意犹未尽。 杜箬桃挽着云妙瑛的手走出亭子,兴致勃勃:“时辰尚早,我陪你一道去荣阳楼买糕点,再同你一块儿回去,若赶得巧了,说不定还能见见那对燕京来的兄妹。” “那便走吧。” 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燕怀瑾乘着马车,忽闻雨声不再,掀开帘子,便再瞧不见雨丝。 车在荣阳楼前稳稳停住,荣阳楼的生意实在好,雨才堪堪停,门外又排起了长队。 刚下马车,便听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燕——阿兄?你为何也在此?” 第二十七章 姑苏游记(六) “燕——阿兄?你为何也在此?” 云妨月眼看着她唤作“阿兄”的俊逸少年动作一顿,随即转过头来。 他将目光锁定在裴筠庭身上的瞬间,有一抹微不可察的光在眼底骤然亮起,恰好被一直留意他的云妨月敏锐捕捉。 少年疾步走近,朝云妨月颔首示意后,才笑道:“我原是想起你总惦记荣阳楼的糕点,怕大雨未停,便来替你买些回去,但眼下雨停了,你也来了。” 裴筠庭歪头看他,话语间分辨不清情绪:“你都记着?” “记着。”他神色颇有几分邀功讨赏的意味。 裴筠庭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司空见惯,故表现得不咸不淡。 云妨月看看裴筠庭,又看看燕怀瑾,适时插了句:“你们兄妹二人感情真好,倘若换作我兄长,他是决计不会冒着大雨来替我买劳什子糕点的。” “月姐姐别伤心,待成亲过后,让你家夫君替你买便是。” 燕怀瑾眉梢一扬:“哦?月姑娘要成亲了?敢问是哪家郎君?” 云妨月还挽着裴筠庭的胳膊,论及此事,脸上不免浮现女儿家的羞涩:“是许家的哥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去岁他刚满弱冠,便立刻上门提了亲。再过半个月,我就该出嫁了。” “既如此,便预祝二位百年偕老,花好月圆。” “多谢李公子。” 荣阳楼外的长队一点点缩短,队伍中亦不乏姑娘小姐在此等候,如此,荣阳楼糕点受欢迎的程度可见一斑。 燕怀瑾和展昭没有走远,而是排在她们后头,若有所思。 路旁的姑娘们频频朝他投来目光,更有甚者,一步三回头,场面是说不出的滑稽。 裴筠庭与云妨月原本站在前头聊天,注意到此景,对视一眼,云妨月凑近她,小声道:“盈妹妹,恕我冒昧一问,你阿兄可是与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单瞧长相,实在看不出。”唯有沉默时的气质最为相似。 对此她仅仅一笑而过,解释道:“从前也有人这样问过,其实我长得更像爹爹,我阿兄……他较为得天独厚,继承了爹爹娘亲相貌中的所有优点,自小心悦他的姑娘不知几何。” “可别让你阿兄听了去。” “左右他也不敢对我怎样。” “这倒真是,有恃无恐了。” …… 自荣阳楼出来,裴筠庭两手空空,就连银儿手上也空无一物,唯有跟在她们身后的主仆二人,一手最少提着三个包裹,瞧神色,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两个姑娘买完东西,仍开开心心挽着手,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的路被层层围住,最外头的人伸长了脖子往前凑,像是在瞧什么热闹。 展昭将东西递给车夫,自觉上前察看。 一旁云妨月却皱起了眉:“我方才,貌似看见了瑛儿的丫鬟?” “瑛妹妹?” “是了。”云妨月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今日她恰巧约了杜家的姑娘出门看戏,两人最常去的挹翠轩离这儿不远,方才我见那丫鬟在人群中央,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此时展昭恰好回来复命,他先是快速瞥一眼云妨月,才道:“主子,前面的百姓说,是云氏的马车迎面碰上了一队外邦商人,那群人不肯放云氏的马车过去,里面两位姑娘不便出面,丫鬟又说不过他们,故一直纠缠着。” 第38章 “这——”云妨月急的手心出汗,没多想,作势要朝人群走去。 裴筠庭一把拉住她,又恰好对上燕怀瑾的视线,两人皆心下了然,于是一个负责安慰云妨月,一个负责前去救人,端的是分工明确,默契十足。 “月姐姐,你冷静一些,眼下我们没带侍卫,也没有小厮,挤进去不过是给瑛妹妹徒增烦劳,相信我,有我阿兄在,就是再来一队外邦人也不带怕的。” 闻言,云妨月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候在原地。 这头主仆二人没费多大力气,便走到了人群中央。 只见云氏的马车前,粗略数过去,少说也有十个身形高大,生得浓眉大眼的外邦人,也难怪周围的人即使发现被拦的是云氏的马车,也不敢贸然上前帮忙。 云妙瑛和杜箬桃坐在马车内,不敢下去让人有可乘之机,也不敢被人瞧见这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平白坏了世家的名声,只好抱在一块,心中暗自祈祷云氏的消息快点传到,有人能救她们于水火中。 许是老天听见了她的祈祷,马车外传来少年不徐不疾的声音:“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姑苏城内当街闹事,欺辱云家人?”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年的身上。 只见他不慌不忙,背着一手,身着素白的袍子,一副闲云野鹤公子哥的模样,那双眼睛却暗露锋芒。 领头的大汉看他一眼,不屑道:“哪里来的小子,滚一边去。” 身后商队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受不得此等屈辱,作势要上前,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喝声:“阿兄上啊!同这些莽夫讲什么道理,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如今换了身份,这“阿兄”她是叫得愈发顺口了。 少年哑然失笑,随即抽出袖间的短刀,挡下大汉迎面而来的一击。 马车内的两位姑娘见有人肯替她们出头,终于掀开了帘子。 雨过天晴,地上都被雨染成深色,白衣的束冠的少年身形鬼魅,没等人看清,几步就把刀锋逼上大汉的脖颈,而乌云恰在此刻露出一点光来,将他手上的刀锋照得雪亮,也照得少年眉眼英俊绝伦。 在场众人,谁见了不感叹一句——除去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云妙瑛就这样紧盯着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唯有眼前的少年灼眼又闪耀。 耳边有声响络绎不绝,却不知究竟是帘子在动,还是她的心在动。 …… 回到云府,裴筠庭便借口要与他一块分点心,大摇大摆跟着进了房,却立马躺倒在他榻上,揉揉脸:“所以这两日你与云氏几人商谈的结果如何?” 燕怀瑾将丢在一旁的汤婆子重新放回她怀中,一边道:“与我料想得差不多,父皇命我给云先生递了封信,那信的内容我一字不知,不过眼下要做得都已打点好,过几日我可能有些忙,你若找不到我,让展昭给我传话即可。” 她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忙你的吧,不必理会我。总归你也没打算告诉我所有事。” 燕怀瑾轻笑一声,习惯性地握住腰间那块玉佩摩挲:“这些年,世家门阀早已形成闭环,如今环环相扣,其中关系千丝万缕,父皇有意替我铺路,也想考察我的能力。此行一是我求了父皇,带你出趟远门;二是受父皇之命,联合世家解决朝廷内外忧患,具体我不便细说,这几日我会派暗卫守在你附近,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尤其如今日那般,在城内鞑靼等外邦人。” 裴筠庭点点头,心下已经猜到六七分。 而今民间有句话,说天下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世家,是古往今来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用得好,是一大助力;用得不好,就要花许多力气去将他们连根拔起。 云氏乃几大世家中名声和威望的佼佼者,曾经亦为圣上倚重的左膀右臂,辅佐他稳固江山,却自那时起,功成身退,回到姑苏,此后十几年间未曾有一个云氏子弟入京。 在她看来,这是云氏掌权人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心知伴君如伴虎,不如做个“山霸王”来得自在,总归他云氏在民间的文人子弟追捧,得民间百姓崇拜仰望,不比日日在京中小心翼翼顾着全族性命来得快活? 燕怀瑾太了解她,知晓她惯会从这种蛛丝马迹中将事情原委推得七七八八,才会告诉她这些。 思及此,裴筠庭不由暗叹一声。 在她看来,青梅竹马就属这点最招人烦,只言片语间就能读懂对方,四目相对从来都是心下了然的讯息,灵犀相通大约也就是这般了。 “李珊盈。” 他这突如其来的叫法,听得裴筠庭一头雾水,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四下望了望,发现也没有旁人在侧:“你做什么?” 只见他抱着双臂,笑得不怀好意。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说:“如今你我是兄妹,俗话说长幼有序,你总叫我阿兄作甚?” 像是警惕隔墙有耳般,他凑近裴筠庭,低声说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裴绾绾,叫句哥哥来听听?” 第二十八章 姑苏游记(七) “裴绾绾,叫句哥哥来听听?” “……燕怀瑾。”二人贴得极近,间距十分危险,若有意再往前一寸,裴筠庭便能顺利吻上他翘起的唇角。然而她仅仅只是微侧着头,审视道,“我发觉你是愈长大愈流氓了,你且告诉我,师承何处啊?” 第39章 闻言,他散漫地笑笑,退开半步:“不逗你了,没趣。” 语毕,他直起身子,踱步行至窗前,故正巧错过裴筠庭在他转身的刹那,抬手覆上心口,抿着唇,不一会儿又堪堪放下。 二人各立一处,良久后,裴筠庭才出言问道:“圣上的意思,是要你与云氏谈判,劝说他们一块解决世家难题,如此既能明哲保身,圣上定也在信中承诺了云氏什么。眼下他们若能与你达成共识,助你此行圆满,那便是同意了。” “世家门阀树大招风,云氏虽不招摇,却仍是天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时风平浪静,未来难保不会被一网打尽,眼下给了他们一条最好的路走,他们自然会考虑。我与他们说到了两日,云氏几人的态度尚且明朗,就看我出手时,他们如何反应了。” “你莫不是想借力打力,给他们个下马威吧?”她皱着眉头,“要从云氏与许氏的联姻入手?” “怎会?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裴筠庭腹诽道。 许家一向是为朝廷打造兵器,提供铸造的世家。这可是肥差,不仅油水多,掌握的实权也不少,私下的买卖更是赚得盆满钵满。从两家联姻处下手,不仅能打击世家的焰气,更能想法子坑许家一把,这可是燕怀瑾的拿手好戏,他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论权谋策论,天下谁玩得过天家人。 她正暗自推测燕怀瑾会从何处下手,没发觉他已回到她身前,手指轻点她额间:“小脑袋瓜又在提溜转呢?别想了,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就当是一次简单的游行好了。” 裴筠庭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拉下来:“知道了李公子。” “嘶,真不能叫哥哥吗?” “给我滚出去!” …… 凉风吹入青矜,回府后的云妙瑛根本无心应付姐姐云妨月的关心,随口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内,脑中不断回放着那个在长街上从天而降,拔刀相助的俊美少年。 仅一眼便足以令人沦陷。 不久前她还在与姑姑高谈阔论未来会属意的男子类型,没想到转头就遇见了。 姐姐说这就是府上的另一位贵客,李珊盈的哥哥,李怀瑜。 怀瑾握瑜兮,就连名字也有如此高雅的蕴意,与他颇为契合。 云妙瑛越想越激动,姑且把这巧合归为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眼下要如何与他说上话呢? 就说谢谢今日他救了自己,送些薄礼,聊表心意?对方会不会觉得她小题大做? 即使云妙瑛对这份堪堪萌芽的喜欢感到久久无法平息,心中却仍忐忑不已,下意识想要寻一个人来为她出谋划策。 杜箬桃是个大嘴巴,说与她听的事,不出所料第二日就能传遍姑苏各家小姐的耳朵里,即便她们是好友,在此事上,云妙瑛也万万不敢冒险;姐姐与李家那位妹妹玩得好,她是万万不敢吐露的;其他两位姐姐皆已出嫁,为着这点姑娘家家的小心思将她们叫回来,不值当;而娘亲哪有时间理会她这点小事,再说李公子的身份她还未知,万一娘亲不同意该如何是好? 这一来二去,倾诉这份暗自萌生情愫的差事,便落在了向来疼爱她的姑姑身上。 思及此,她再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将丫鬟唤进来,吩咐她立刻给姑姑递信,请她明日前来云府一叙。 天色渐晚,今夜注定无眠。 …… 翌日,燕怀瑾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筠庭倒还继续心安理得地做她的闲散客,上午去找云妨月唠唠嗑,学两手苏绣,午时睡了一个时辰,下午便没事可做了。 银儿望着自家闷闷不乐的小姐,提议出府去逛逛。 话音刚落,就见裴筠庭摇了摇头:“月姐姐不得闲,左右我也提不起兴趣。且昨日燕怀瑾才吩咐我,这几日少出门,近来城中可能不太平——昨日那件事你也瞧在眼里,日前还是待在云府最妥当。” 无奈之下,裴筠庭只好拾起今日学过的苏绣样式练练手。但愿回到燕京前,她能做出个像样的玩意。 银儿又道:“小姐,昨日我听云府的下人提过,后院有一块池子,养了不少锦鲤,很是好看,且平日没什么人去,还有许多移植过来的花卉,不如咱们去看看。” 裴筠庭思索片刻,欣然应允:“好,左右也无事可干,待一会儿用过膳,我就去瞧瞧。” “好嘞,那奴婢先将斗篷给准备好,免得小姐待久了着凉。” “你怎么也开始学燕怀瑾那套了?哪有那么金贵……去吧。” 膳后主仆二人问了路,径直往池子去。 那池中养有黑、红两样锦鲤,红鲤看着比黑鲤多上不少,有大有小,水中荷叶悬浮,池塘环着一座亭子,其中有一条小道贯通,铺满鹅卵石,在余晖下微微透着光,十分清爽。 出门前裴筠庭命银儿带了些鱼儿喜欢的吃食,坐在亭下,不时朝鱼儿们投食,见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浅浅一笑。 竟是与那日云妙瑛的举动一无二致。 衣角和青丝随风中拂动,少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论谁见了不得叹一句“画中人”。 然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眼见时辰不早,银儿为她披好斗篷,提醒道:“姑娘,该回去了。” 第40章 “好,我去瞧瞧燕怀……啧,阿兄回来了没。” 一抹月痕朦胧,只勾出了丛丛树木黝黝的黑影。 裴筠庭正要走出院子,便透过树丛假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心下疑惑,转头去望,笼着淡淡的月色,只看见一团蠕动的黑影,并不十分真切。 裴筠庭当即示意银儿莫要再往前,回身半步,压下重重疑云。 云府进了贼人? 她动作不停,脑袋转得飞快,思考赤手空拳对上土匪有几成胜算,用轻功带银儿逃跑求助又可不可行。 “银儿,你找一处躲起来,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若听见打斗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找家仆侍卫求助,再去寻展昭他们,明白吗?”她轻声吩咐着。 “银儿明白。” 得到这句承诺,裴筠庭不再多言,身形一点,悄无声息地朝假山处靠近。 待她藏好,凝神听了片刻,却发现事情好似并非她想的那样。 随着谈话声逐渐清晰,裴筠庭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分明是一男一女在此幽会,那男子满口污言秽语,听得裴筠庭止不住翻白眼。 片刻又想到,如果是有婚约在身的郎君与娘子,根本不必偷摸在此私会,更何况两人听上去年龄已然不小,这几日也没听说过府上有这类人呀? 然而就在此时,男子忽然低低叫了句“阿璇”,嗓音喑哑,恰好能被她听见。 裴筠庭在脑中快速寻过一遭,近两日在云府听人提过的名字,随后浑身僵直地愣在原地。 她似乎又撞见了些非礼勿视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姑苏游记(八) 池塘里的水盈得一余不剩,裴筠庭蹲在丛中,借茂盛杂乱的枝叶隐匿身影,在心底暗暗叫苦不迭。 她究竟捅了哪门子的窝?何以回回都被迫撞见此等苟且腌臜之事。 男人的声音她难能分辨,可依这几日在云府听到的“情报”,云家唯一一个名中带“璇”字的,只有那位云氏家主云守义的妹妹,云妨月和云妙瑛的姑姑——云黛璇。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云氏这般的高门大户。 无论怎么看,云黛璇都嫁得很不错,丈夫乃何氏二公子,而何家亦同属五大世家。 世家联姻如同心照不宣的约定,故人们总说世家根基枝叶错综复杂,说其为同呼吸共命运也丝毫不为过。 云黛璇看上去拥有世间多数人求之不得的美好——优渥显赫的出身,门当户对的婚姻,为何如此想不开,在娘家与男人偷情? 裴筠庭百思不得其解,无心再听那些少儿不宜的调情,记下男子的特征与配饰后悄然离开。 她决定尽快找机会将此事告予燕怀瑾,再做下一步打算。 然而造化弄人,殊不知,当下她并未选择拆穿,却终究会有人先她一步点破。 …… 另一厢的云妙瑛终于在午后将姑姑盼来,扭扭捏捏,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才在云黛璇的逼问下吐露说出自己喜欢上李家公子的事实。 云黛璇没有责怪或惊讶,反倒侧耳聆听,姑侄俩相谈甚欢,直至晚膳时辰还意犹未尽。用过膳,云黛璇就该打道回府了,瞧她满脸依依不舍,便笑着与她约定明日再见。 云妙瑛欣然答应。 果不其然,第二日姑姑如约而至,云黛璇表现出的支持态度,令云妙瑛很是高兴,她还告诉云妙瑛,“李公子”应出身燕京的簪缨贵族,若能与他说上一门亲,倒也是个好去处。 巧的是,燕怀瑾在云府养伤那年,云黛璇已经出嫁半年,就算回娘家也从未撞见过燕怀瑾,最多只知道府上来了个神秘的少年,此外并未留心。 世上之事大抵如此,因果循环,层层交织。 可她们怎会知道呢,云妙瑛只满心欢喜地恋慕她的少年郎,云黛璇心中只想着快些见情郎,大有几分各怀鬼胎的意味。 在云黛璇的鼓舞下,云妙瑛打算将精心赶制的礼物——她亲手绣的,塞满桂花干的香囊当作谢礼赠与燕怀瑾。 然而很不巧的是,她扑了个空。 打扫的仆人说,李公子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似乎很忙,昨日晚归,只有妹妹李珊盈来寻过他,至于说的什么,几时走的,仆人一概不知,只知不出意料,他今夜也会如此。 云妙瑛很是沮丧,又觉不甘心,命仆从待燕怀瑾一回来便给她报信,仆从自然应下。 回去的路上,云妙瑛闷闷不乐,丫鬟见状,出言劝慰几句,又与她说后院池塘里的鲤鱼们长势喜人,幼崽们都大了一圈不止,不如前去看看——说回来这池塘本因平日少有人来而荒废许久,是前年云妙瑛心血来潮,向父亲提议重新布置一番,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样子,池塘里的鲤鱼们,也是她亲自买来,令人好生养在里头的,平日也常来喂食,此处说是她的专属秘境也不为过。 眼下她兴致不算高,却实在无处可去,思索片刻,还是抬步朝后院走去。 …… 后院池塘不远处,有一幢小阁楼,自云妙瑛出生起,它就一直静静矗立在此处,虽说原先是赏景会友作诗之所,却不知为何荒废了,时常积灰,鲜少有人光临。 家中长辈常半开玩笑地同她讲,楼里住着大妖怪,可怕又丑陋,足以吞噬十个不止的她,也曾一度把尚年幼的云妙瑛吓得不轻,所以即便长大后她常到后院来,也未曾涉足过一次“禁区”。 第41章 今日却不同。 在她照常抬头望向阁楼顶端时,恰好在阶梯的最后一级瞧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 云妙瑛不觉疑惑,若她没记错,姑姑今日穿的正是这个颜色的衣裙。 可她为何要独自前往阁楼? 好奇心驱使着云妙瑛上前,几乎让她战胜了幼年时期留存的那点恐惧。无数疑云层层挡在眼前,迷雾重重。 走前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没让丫鬟跟着,独自走上阁楼。 凭着记忆来到方才淡绿色身影消失的地方,云妙瑛逐一寻过楼层里的每个房间,最终在尽头的房里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她正要开口询问,就听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昨日才要过,今日又忍不住了?” “呵……”屋里传来女子轻笑的声音,“口是心非的男人,莫说你不想要,这会儿子不已经急不可耐了吗?” 呻吟与污秽的调笑不绝于耳,不谙世事如云妙瑛,即便没能亲眼看见,也该明白屋里的人在做什么了。 辨认出女声是她最熟悉的姑姑后,云妙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为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捂紧了自己的嘴,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肖徽……和姑姑,在偷情? 这对于云家来说,是天大的丑闻,设想如果此事被云守义知道,云黛璇被逐出云氏也不无可能。 云妙瑛彻底慌了神,越想越乱,连连后退,最后转身落荒而逃。 然而在离开时,她不慎踩住脚边的裙摆,重重跌了一跤。 手脚并用地爬起后,她甚至顾不得疼痛,提着裙摆跑走。 …… 肖徽是云氏主母的弟弟,准确来说,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弟弟。 肖家虽排不上世家的名号,倒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与云氏成为姻亲后在姑苏城内的地位及名声也随之水涨船高。 肖徽是家中最小的嫡子,年方十八,胸无大志,被宠得无法无天。 他无需入仕,也不必接管家中的财政,只安安心心做他的大少爷,兄弟姐妹也能保他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他与黎桡这等骄横跋扈的二世祖不大一样,却也相差无几。 粗枝大叶,自诩风流,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半年前他闲来无事,想要出城去看看,不知在哪学了劳什子的仗剑天涯,吵嚷着要去见世面。 家中人被他闹得头疼,但实在不敢放他独自一人,于是联系了嫁入云氏的女儿,请她收留肖徽,让他到姑苏小住些时日,领略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想必会好上许多。 这一住便是半年。 家宴时,风流成性的肖徽与成熟俏丽的云黛璇当即看对了眼,经过几次的试探与撩拨后,二人暗度陈仓,将云府中隐蔽的角落都去了个便,实在荒淫无度。 两人都存了玩玩的心思,情郎少妇的关系听着就无比刺激。这些日子他们联系密切,胆大妄为,终于被发现。 肖徽和云黛璇听到声响,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什么卿卿我我,慌乱中穿上衣服,追出门去看时,人早就不在了。 关系被撞破,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们虽然经常厮混,却还不到敢为彼此赔上身家性命的程度。 正想着,云黛璇瞥见地上掉落的一只耳环。 将其拾起放在掌心中,待看清后,她眼皮蓦然一跳。 这是她送给云妙瑛的珍珠耳环。 …… 千里之外,养心殿内。 仁安帝才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江公公便适时将茶水呈递上来,将君主伺候得服服帖帖。 “老三这一去,不知几个月才能回来。”仁安帝抿完一口茶水,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从前天天见,都要腻味了,如今几月不见,倒怪想他的。” “圣上与三殿下父子情深,于朝堂,于天下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江公公眯着眼笑道:“老奴估摸着,三殿下的信今日就该到了——不若您再等上两个时辰,老奴即刻去催。” 仁安帝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望着偌大的养心殿出神。 想起云氏和太傅辅佐稳固他朝政的那些日子,不觉已过数十年,他早已不是彼时那位坐在皇位上望着台下大臣都会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新帝了,这些年他在治理朝政及各方面的功绩,都足以扛起“明君”的美号。 这么多年,年少时期身边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身居高位,看似将天下长握在手心,实乃高处不胜寒。 当初给云守义写信,让自己的儿子代自己送去时,仁安帝难得感到无从下笔,颇有几分近乡情怯。 先问他安好,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又提及帝王之位,他坐得已是厌倦至极,身子大不如从前,年少气盛时一心想要治理天下,却不知这有多难。他知道燕怀瑾在姑苏曾得他关照,询问云守义对自己这个儿子作何评价,又拜托云守义协助看在他的面子上,协助儿子。 近年来外邦鞑靼与胡人小动作不断,朝中大臣与之内外勾结,霍乱朝野,得而诛之,他必须将其连根拔起,才能替未来即位的儿子铺好路,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第三十章 姑苏游记(九) 在阁楼撞破云黛璇同肖徽的奸情后,云妙瑛仓皇逃回院中,再三严令丫鬟定要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守口如瓶,否则小命不保,即便丫鬟根本不知阁楼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42章 赶走丫鬟后,云妙瑛原先挺直的腰板瞬间坍塌,再无法强撑内心的震惊与慌乱。 那美艳清白的皮囊下,竟然会藏着那样肮脏污秽的心思,由最低级的欲望支配理智,做出如此无耻悖论之事。 在房内坐立不安、提心吊胆数刻,即便无人造访,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云、肖两家的姻亲关系。 偏巧被她撞上了。 眼下该怎么做?向爹爹揭发?还是矢口否认,装作无事发生? 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叩门声,伴随其来的,是姑姑一贯的温柔嗓音:“瑛儿,你在吗?” 从前听到姑姑的声音,云妙瑛总迫不及待,欢欣雀跃地朝她奔去,然而眼下听到姑姑的声音,她便浑身汗毛倒竖,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见她不搭腔,云黛璇拖长音调,徐徐道:“瑛儿,你与姑姑说的事,现下如何了?” 云妙瑛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这是在拿她喜欢李家公子的事点醒她,倘若云妙瑛再躲着不肯开门,说不定转头云黛璇就会在她爹爹娘亲面前提起此事,再添油加醋地说几句不好,她便再与“李怀瑜”无缘了。 咬咬牙,即便步子再如何沉重,心中再不情愿,依旧打开了房门。 门外,云黛璇身着淡绿色广袖裙,笑意盈盈。 “进去说吧。” …… 日子来到云妨月出嫁这天。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路旁柳枝新,姑苏城内艳阳高照。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 云府上下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喜悦的红色。 云妨月梳妆时困得不行,还被聚在一旁的亲友们好生笑话了一番。 然而只有裴筠庭知道,她这份困倦所为哪般。 昨夜裴筠庭正要睡下,忽闻房门被叩响,她心下疑惑,还以为是燕怀瑾来寻她,正纳闷他何时变得如此有礼,推开门,却见是裹着狐裘,笑得一脸狡黠的云妨月。 她一面惊讶,一面伸手将人迎进屋里:“月姐姐,你……” 云妨月笑着环住她的手:“嘘,她们让我早点歇息,我却横竖睡不着,这心总定不下来,想找人说说话。我妹妹这两日总怪怪的,与剩下的几个姐妹也不亲厚,唯有你最合我心意……盈妹妹,你不会赶我走的对吧?” 裴筠庭笑着叹了一声:“你人都来了,我又怎么会狠下心来赶你走。” 云妨月嘿嘿一笑:“我就知道,盈妹妹最是心善了。” 随后她褪去外衣,只剩下盏燃了一半的烛火。两个姑娘并肩躺在床上,说了一整晚的闺阁话。 那是女儿家出嫁前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次日裴筠庭站在燕怀瑾身旁,凝望云妨月披着红盖头,与新婚丈夫牵着手向前走的模样,她是真心为云妨月高兴的。 风月芳菲,锦绣妍妆。 她和她的少年郎会长相厮守,一生和和美美地幸福下去吧。 燕怀瑾注意到身边人突然的沉默,侧头去看她,用以眼神询问。 裴筠庭看着他,心中没由来的有些难过。 他是皇子,是未来有可能要继承大统的人,相信不久后,圣上和皇后就会为他指一门与之匹配的亲事,他也会像今日这般,牵起那位姑娘的手,与她洞房花烛,像护着儿时的她一般,护妻子一世周全。 思及此,裴筠庭心中酸涩不已,仿佛预见物是人非的前兆,表情逐渐凝重。 燕怀瑾蹙眉,悄悄拉住她的衣角:“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筠庭深吸口气,对他摇摇头:“没事,我就是想阿姐了。”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这幅说辞,却明白她眼下不肯说出缘由,只是不曾放开她的衣袖,反倒得寸进尺,借衣袖和身体挡住两手交接的地方,轻轻扣住她不堪一握的手腕。 …… 家有喜事,自然是要大办酒席的,世家与世家联姻,排场更是常人不及。 十里红妆,座无虚席。 燕怀瑾乃云氏的贵客,不说话时那股不怒自威,生人勿近的气势为他省去不少麻烦与试探。 裴筠庭如今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自然被拉着与他坐在一块。 席间燕怀瑾注意到隔壁桌的一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不知怎的,饭没好好吃,反倒一直逗她玩,还好脾气地低下头去与她说话。 裴筠庭细细嚼着饭,不时转头去看。燕怀瑾并非会无故喜欢小孩子的人,这回倒是个例外。 小姑娘生得水灵,眉眼莹亮如雪,一身淡粉衣裙,衬得她更为憨厚可爱。 一顿饭下来,他动筷的时候不多,悄悄与小姑娘说的话倒不少。周围一些长辈看了,也并不苛责,可见在家中是颇受宠的。 反观另一旁,云妙瑛却坐如针毡。 姑姑就坐在对面,而她一转头,就能瞧见“李怀瑜”的侧颜,瞧见他放柔冷冽的眉眼,低下头去与一个小姑娘说话,面容明朗,流光溢彩。 她想起云黛璇在房中与自己说的话,内心沉重不已,对心上人的那份娇羞与期盼散去不少。 加之云妨月出嫁,她们姐妹向来感情不错,如今各自长大,不免惆怅。 性格活泼的她,头一回没在众人面前露出过半分笑颜。 第43章 酒席结束,云府从白日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中抽离,恢复了往日宁静的模样。 燕怀瑾负手走在裴筠庭身侧,送她回房。 二人闲聊一阵,裴筠庭想起席间不时与他说笑的小姑娘,状似无意道:“今日那个小姑娘——” 接下来的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幸而燕怀瑾知晓她要问什么,闻言一顿,随即闷闷道:“她长得像你……” 裴筠庭觉得古怪:“我怎么没瞧出来?” “自然是小时候的你。” “你记得我幼时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清。”家中倒是有一两幅画像,只是她鲜少会翻出来看。 当然记得了,燕怀瑾腹诽。 鲜有人知,三皇子的书房里,有一个从来不许人动的檀木箱子,就连裴筠庭都不曾见过。 他甚至早就吩咐过身边的侍从与暗卫,若书房走水,定要将这个箱子完好无损地护出来。 那里面装着他七岁那年至今,亲手画的每一幅画像。 画中人永远只有一个,姿态各不相同。 有睡着时的模样,有抚琴的模样,也有笑靥如花的模样。 娉婷秀雅,风姿绰约,淡妆浓抹总相宜。 从小小姑娘到亭亭玉立,尽数跃然纸上。 一年新添一幅画。 这一画,便是十年。 十年,她不曾知晓。 第三十一章 姑苏游记(十) 将她送至院内,燕怀瑾仍未有离开的意思,裴筠庭也没赶他:“进来吧,突然想起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燕怀瑾被勾起好奇心,抬步跟在她身后,而展昭与银儿则识时务地留在门外,替两位主子扣紧门扉。 裴筠庭行至梳妆台前,拾起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说道:“前些日子同月姐姐去了趟重元寺,向寺中的方丈求了佛珠,还有几根红绳,一直忘了说。”她顿了顿,又道,“佛珠是特意留给你的,要不要?” 难得裴筠庭主动送他礼物,加之“特意”二字,怎么听怎么舒爽,燕怀瑾哪有拒绝的道理,满口答应下来,还将手伸到她面前,是要她替自己戴上的意思。 裴筠庭说白了就是顺道跟着他来玩的,而他近几日公务缠身,最忙的时候一日睡不上几个时辰,故眼下能明显瞧出几分疲倦,望向她时,那对墨色深瞳中的光却是丝毫未减。 见状,裴筠庭叹口气,认真将佛珠给他戴好,一圈圈缠在他结实的腕上。冰凉的触觉,于他而言,倒不及她柔荑般的手。 他喉结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手指蜷起,为不让她察觉异样,只好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与我听?” 提起此事,裴筠庭一个头两个大,眼下有展昭在房外看门,燕怀瑾的暗卫也不知在哪个地方守着,她无需遮掩,索性道:“那日我说,不慎撞见云黛璇与人在后院偷情之事,可还记得?” “记得。” “后来我差暗卫去查,云氏府上还有哪个郎君与云黛璇年龄相仿,未婚,风流成性的。”她扶了扶额,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感到颇为棘手,“云氏的郎君基本都有婚约在身,而且大都性格正直,倒是府上有位肖家来的郎君,是云氏主母娘家来的弟弟,借住在府上半年多了,名叫肖徽。我又将那日看到的男子特征写下,让暗卫一一去对,结果嘛——” “怕是……八九不离十。” 燕怀瑾散漫地靠在桌沿上,裴筠庭就坐在他手边,她说话时,他就在她看不着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将她的一缕青丝绕在指尖。 一语毕,他并未表现出任何感到棘手的情绪,反而勾唇一笑:“我当世家都是什么清雅高洁之地,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内里会出现这般有趣的事,妙哉,妙哉。” 瞧他这副模样,裴筠庭便知三殿下是起了搅浑水的心思,问道:“你待如何?” “城内异动,与这群外邦人是实打实的有关联,我与父皇预计过,不出一年,必有一场仗要打。”他神色间满是讥诮,手却轻拍她的后脑勺,“别担心,小打小闹,还用不着你父亲出马。” 裴筠庭嗔他一眼,随后不轻不重地打开他的手:“我忧心这个做什么,爹爹若想上阵杀敌,我是从来拦不住的。”保家卫国,是男儿的责任,也是武将的使命。 “在外邦人这件事上,父皇自有分寸。眼下还未到收网的时候,静观其变即可。”他直起身子,腰间的玉佩与香囊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交缠,“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说服云氏为我所用,与天家联手,从内部打压世家。云氏看似是亏了,实则不然,他们拿到的好处最多。” 不过他根本不在一起,蝇头小利罢了,但成功了,便能从根基处捣毁其他世家,何乐而不为呢?云守义能答应这个要求,又不生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戚感,自有天家的手段在里头。 这具体是什么,却不好说。 裴筠庭又在心中算计猜测,身旁那人却不在这个话题多停留。少年眼角眉梢似乎都染上了几分姑苏的春色,他伸了个懒腰,回眸望她: “裴绾绾,再过十日,我们启程回家。” …… 女儿出嫁,照例是要在三天后回门省亲的。 新婚夫妇第一次回娘家,有象征平安的意味。 于女子而言,与未婚夫突然变成夫妻是会有些尴尬的,世家女子更是从小学习三从四德,恪守男女大防,即便能随意与陌生男子说话交往,如今突然嫁人,总会有些不适应。所以出嫁后回门,好让新娘子见一见父母,给新生的婚姻生活带来一丝缓冲,也会从父母的言语间得到支持。 第44章 再次见到云妨月,她收敛了少女的明媚与俏丽,逐渐朝沉稳识大体过渡。挽着丈夫的手,她微微一笑,唯有在望向裴筠庭时,才能从眼神中窥见几分往日俏皮模样。 裴筠庭见状一笑。 她不过适时将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罢了。 即便云妨月与丈夫自幼相识,感情不错,且新婚燕尔不舍责怪她,可如今毕竟嫁了人,公公婆婆不会喜欢整日嬉笑玩闹的儿媳妇,她便习得规规矩矩,唯有私下会友见亲时才会展露真性情。 夫妻二人拜见过父母,改口送上回门礼后,府里便开始着手准备宴席,叫上亲朋好友一块招待女儿女婿。 趁管家仆从布置宴席的空隙,裴筠庭与燕怀瑾找了个角落坐下,而云妨月和许炜坐在中央,正与亲眷七嘴八舌地拉扯家常话。 裴筠庭原打算就此安安静静地喝茶,不打算插话,却听云黛璇忽然提声笑道:“月姐儿出嫁了,咱们瑛儿的婚事,是否也该有个着落?” 此话一出,云妙瑛瞬间成为堂内众人的焦点。 往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听爹爹娘亲的就是。” “是啊姑姑,瑛儿还小,明年才及笄,眼下不着急。”云妨月替妹妹说话。 云黛璇笑意更深:“也该到年纪了不是,再说,还没问过瑛儿可有心仪的郎君呢。” 闻言,云妙瑛下意识往那个人的方向看去。 即使不说话,他的存在感也极强,不少未出嫁的小姑娘都偷摸朝他那瞧,他却一如既往的冷淡,如高悬在夜空上的明月,让人望而生畏。 裴筠庭根本没认真听,神游天外,不知几何。 燕怀瑾倒是听着了,察觉有人朝他这看,轻笑一声,便没再给任何反应。 听见他的笑声,裴筠庭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侧首去看他,小声问道:“你笑什么?” “裴绾绾,”他用手指着堂外的一汪碧绿池水,“无聊得很,作首诗给你罢。” “说来我听听。”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他指尖一转,指向裴筠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毫不留情地赏他一个白眼,正要开口斥他驴唇不对马嘴,耳边就传来云黛璇莫名令人厌烦的语调:“我瞧着李公子就不错,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在燕京定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抬眼看去,云黛璇用帕子捂着嘴,露出的一双眼却透着精光:“瑛儿自小就是云氏的掌上明珠,而今以云氏的身份,想必已算得是门当户对了吧?” 云妨月有心出言阻止,却为时已晚。 此刻堂内,除开与燕怀瑾同行的裴筠庭等人,云守义和云氏几位公子都不在,云家主母又不知去了何处,故都以为燕怀瑾是燕京哪个世家或官宦的公子,唯有裴筠庭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位乃是天潢贵胄,别说一个云妙瑛,便是十个都高攀不起。 她冷着脸,直起身来,打定主意要将云黛璇这话堵回去,却见燕怀瑾先她一步起身,仍负着一只手,面如冠玉,端的是清冷倨傲。 他环视一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云黛璇身上,不怒反笑: “可惜,今日诸位恐怕要失望了。” “我心有所属。” 第三十二章 姑苏游记(十一) “可惜,今日诸位恐怕要失望了。” “我心有所属。” 此话一出,堂内瞬间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早在他说完第一句话时,云妙瑛的心便凉了半截,藏在袖中的手将帕子攥得皱皱巴巴,嘴唇张阖,半句话也说不成,连个故作轻松的笑都挤不出。 云黛璇自觉尴尬,又碍着人多眼杂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厚着脸皮道:“如此,是我唐突了,在此郑重给李公子赔个不是。” 他似笑非笑:“无妨。” 云妨月见气氛凝固,忙转移话题,不出半盏茶的时辰,就无几人在意此事了。 然而云黛璇心计城府颇深,一击不成,便继续在心中暗自盘算。 她生得袅娜纤巧,在云氏的熏陶下,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可谓才貌俱佳,算是家中较为得宠的女儿,从小金银首饰样样不缺,吃穿不愁,彼时尚未知她的命运早已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是身为世家长女的一大悲哀,亦是她身为云氏之女逃无可逃的命数。 原先她对云妙瑛这个侄女,确实存有几分真心宠爱,可伴随时间流逝,浸淫深宅中的她,最后那点纯良也被湮灭了。 作为家族联姻的工具嫁给并无几分感情的丈夫后,她对自己日渐放逐。 丈夫厌恶歇于她房中,去寻通房丫头又如何?丈夫与她相看两厌,转头与小妾夜夜笙歌又如何? 总归她都成了这副模样,为维系着两家的关系,又不能平白去死。 然天道有轮回,她终于在不久后等来报复的机会。 那日云黛璇回府做客,在水榭前撞见初来乍到,朝气蓬勃的潇洒少年,风流倜傥,比起家中那摇摇欲坠,如同被吸干精气的丈夫简直好了数千倍。 当得知这是嫂子娘家来的弟弟时,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响。 肖徽到底年轻气盛,是个禁不住诱惑的,往日在青楼与狐朋狗友喝酒看戏,满眼的都是胭脂俗粉,而今一见到散发着成熟芳姿,风流妩媚的云黛璇,怎能不被其深深吸引。 第45章 两人谁也不冤,实乃愿者上钩的关系,云黛璇仅仅随意撩拨他几次,肖徽便纠缠上来,二人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做尽苟且之事。 尝到禁果的他们根本不懂何为节制,除了平日无人踏足的阁楼,他们还会在四下无人时,偷跑去后院草坪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这才不慎被裴筠庭发现。 只是裴筠庭还未想出利用此事为燕怀瑾谋取最大利益的对策,云妙瑛便立刻成了云黛璇手下的第一个倒霉蛋。 云黛璇寻到她房中的那日,姑侄间的气氛头一回紧绷。 云妙瑛怎会是她的对手。 云黛璇先是好言相劝地哄着,称云妙瑛是府里与她最亲的姑娘,自己哪里舍得责骂,甚至害她,随后各种推脱,卖起惨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逼无奈,肖徽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她无法抵抗,又被他威胁,便只好委曲求全。还恳请云妙瑛看在自己疼她这么多年的份上,千万别与云守义告发她。 云妙瑛如何?她自然是心软了。 向来宠爱疼惜她的姑姑,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而自打肖徽来到云府后,便整日上街闲逛,不务正业,纨绔的根骨是一点藏不住。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选择相信云黛璇。 见她妥协,云黛璇即刻许了甜头,答应她会在云守义与肖语妍面前替她多说些好话,促成她与“李公子”的佳话。 然而她当真是这么想的吗?非也。 云黛璇最会的便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 对着云妙瑛,把事情许得天花乱坠,实际心中盘算的是,“李公子”乃燕京人,云妙瑛若真跟了他,定要嫁去燕京,远走高飞的。姑苏与燕京,千百里的路程,哪有这么容易回来。 届时她若想不开,在背后告自己一状,云黛璇亦有法子应对。 最毒妇人心,大抵如此吧。 心思单纯的云妙瑛哪晓得这些,坠入情网在前,如一叶障目,浑然未察最信任的人正算计着如何将她推入深渊。 …… 待回门的宴席结束,云氏家眷相互道别后纷纷散去,云妨月终于得了空隙,与丈夫打过招呼,便高高兴兴跑到裴筠庭身旁,挽起她的胳膊,往她手中塞了个布袋,里头似乎装着些玩意。 只见云妨月凑近她道:“盈妹妹,我要听娘亲省话,今日只怕没机会与你聊了,待往后我得了空,咱们再好好叙叙。这布囊里装着我绣嫁衣时,闲来无事绣的帕子,我妹妹也得了个,你回去再打开罢。” 裴筠庭颇为动容,趁她还未离开,覆上她挽在臂间的手,真诚道:“月姐姐,谢谢你。” 云妨月无从知晓她的实际身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热情相迎,真诚相待,半个多月的相处,两人相见恨晚。 对这个朋友,裴筠庭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眼见众人散去,燕怀瑾抬手拒绝云守义继续饮酒的邀约,径直走到裴筠庭身边,还不曾开口,就见裴筠庭一个眼神也未留给他,抬脚便领着银儿往回走。 燕怀瑾:“……” 欲拉住她的手停滞半空,见其仍无动于衷,只得悻悻收回,在唇边虚握成拳,掩饰般咳了一声,匆忙跟上。 好不容易追上她,说的话一句未肯搭腔,一张素净雅丽的小脸愈发冷起来。 得亏她的剑不在身边,否则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招呼上了。 正欲询问她何来如此大的火气,就听她不冷不热地来了句:“心有所属?” “……啊?”燕怀瑾挠挠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骑虎难下。 然而这副模样,落入一向了解他的裴筠庭面前,莫约等同于白纸黑字写着“不打自招”几个大字。 她嗤笑一番:“敢问是哪家姑娘,怎么我闻所未闻。” “你呗。”他心直口快地答道。 “我——”裴筠庭微张着嘴,指着他半晌未再吐出半个字来,热气从脖子升腾到脸颊,面若桃花,眸灿如辰。 二人对视良久,她率先败下阵来,拔腿就跑。 本该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燕怀瑾,脸上莫名挂着笑,随即加快脚步跟上她,边追边解释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实在是不欲与那群人纠缠,索性快刀斩乱麻——你慢些,走这么快作甚。” 见她仍紧抿唇瓣,燕怀瑾直截了当地扣住她的手腕。 佛珠发出清脆的响,他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醋什么?” 闻此一言,裴筠庭刹住脚步,用力甩掉他温热的手,一串阴阳怪气的话劈头盖脸地砸:“我醋什么?我有什么好醋的?别瞎往自己脸上贴金,满天下莺莺燕燕,有的是姑娘为你醋,招惹我作甚,走开。” 真想走,却又被他死死攥着。 银儿与展昭早不知退开多远,一个两个装聋作哑,四处张望。 从小到大,这种程度的拌嘴吵架绝非少数。 幸而分给两人的住处都比较清净,回房的这条小路,周遭多是草木,无人会撞破这幅场景。 燕怀瑾满身都被醋味环绕,心中不知有多欢喜,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呼之欲出。 “没醋没醋,都是我胡说的,裴绾绾,李珊盈,好妹妹,你莫气了。” 哄人的本事没长进,一开口倒是能将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心中那股酸意混杂着羞恼,偏他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逗她,裴筠庭委屈得险些落下泪来。 第46章 银儿跟上自家小主子,一溜烟跑得几乎没影。 看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的背影,燕怀瑾忍俊不禁,喊道:“跑什么,等等我。” “走开啊!” …… 那日燕怀瑾一口一个地赔不是,好话说尽,才勉强将裴筠庭哄好。 云妙瑛却没她这般好福气了。 她还没蠢到那种程度,连姑姑古怪的态度都察觉不出,且她那番话,一时唬人还行,久了却经不起推敲。 情窦初开的心上人说自己“心有所属”,更是给予了她莫大的打击。 这段感情才堪堪萌芽,就被他亲手扼死在摇篮中,竟是一口气也不留地赶尽杀绝。 如此,云妙瑛也顾不得与姑姑对那劳什子的细节了,终日郁郁寡欢。 直到此日,云黛璇再次登门拜访。 “瑛儿,你想不想嫁给李怀瑜?” 第三十三章 姑苏游记(十二) “瑛儿,你想不想嫁给李怀瑜?” 此话一出,饶是云妙瑛也觉得姑姑决计是在哄她。 且不谈她才对人家心生好感,两人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如今是断没到能嫁给他的地步。再说她对李怀瑜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有一个妹妹,二人是从燕京来的世家子弟上,她是傻了才会盲目将自己嫁出去。 出身云氏的女儿,即便没有云黛璇这等城府,又有哪个是真的蠢笨。 世上绝无平白无故的好事,八字还未一撇呢,如今显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嫁过去后,并非她想得那般美好,又该如何? 思索过后,云妙瑛摇摇头:“姑姑,我与李公子还未到那等地步,再说——” “姑姑知道你在想什么。”云黛璇掩唇而笑,一举一动间,发髻那支金簪的流珠随之摇曳,“我从你父亲那听到点消息,这才赶来找你的。” 她拈起帕子,带着馨香覆住云妙瑛细嫩的柔荑,一副与她交心的模样,说道:“我瞧李公子气度不凡,必定出身名门望族,你猜怎么着?果真让我给说对了,瞧你父亲的意思,李公子出身不俗,燕京姓李的名门贵族,也就那几个,皆是个顶个得好。姑姑又怎会害你,姑姑是希望瑛儿你莫要步入我的后尘。你明年及笄,其他世家都已经有人上门说亲了,而你母亲暂时未有拒绝的意思,所以你极有可能……唉,嫁予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同守活寡有何区别?倒不如自己把握,嫁给喜欢的人,轰轰烈烈爱一场,也算不负此生。” “听闻他十分疼爱胞妹,比起你父亲来都过犹不及,想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姑眼睛向来毒辣,我替你瞧过,是个极好的郎君,坐怀不乱,玉树临风,同我的瑛儿站在一块,唯有般配二字!” “倘若嫁给李怀瑜,必为正室。世家向来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你父亲一直在想法子,如果能与燕京那头结成姻亲,也算多一份保障不是?再说以云氏世家之首的地位,嫁给皇亲贵族都算得上门当户对,你父亲母亲这般疼你,怎会平白让你受委屈。届时只要云氏向圣上求旨,他那‘心有所属’又算得了什么?还怕他们抗旨不成?有这层身份在,凭你的才貌性情何须愁,李公子可不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云黛璇今日显然有备而来,势必要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云妙瑛。 一旦云妙瑛松口,她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半。 云妙瑛撞破了她与肖徽的丑事,所以只要她尚在府里一日,这把刀就会一直悬在云黛璇的头上。 当日她委与委蛇编造一番说辞,未必不知其漏洞百出,说不会害她是假的。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对亲人下手,可这对她来说太危险,一个不慎,满盘皆输,非但名声尽毁、人人喊打,被婆家休弃,就连云氏亦不会容她,留她一命,不落井下石就算念及旧情了。 她早已看破世家掌权人冷漠的嘴脸,宗族利益大过天,牺牲一两个人的性命又如何?保全云氏的门楣与名声,不被天家抓住错处才是最重要的。 云黛璇从小娇生惯养,早过惯了富贵日子,若因此跌入泥泞,她实在无法安然接受。 一开始她确实想过,设计让“李公子”玷污云妙瑛的清白,二人尽快成婚,既能满足云妙瑛对“李公子”的钦慕,又能除去她心头大患。 天高皇帝远,燕京与姑苏千百里的距离,足以让云黛璇钳制被动的局面。 可“李公子”的身份,似乎比她说给云妙瑛的更深不可测,只怕李怀瑜也并非真名,她害怕惹怒不该招惹的人,只好折中,换了个法子。 一段话说得苦口婆心,看似真心为她着想,实则花言巧语,根本没想过助她达成心愿,而是暗地诱哄她步入深渊。 前是狼,后有虎,云妙瑛哪里还逃得掉呢? …… 西厢房中的两人尚对云妙瑛房中暗生的变数一无所知。 此刻若从床边望去,就能看见少年执笔书信,坐得端正,而少女散漫地趴在桌上,歪斜着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写着字的场景。 燕怀瑾为向打翻醋坛子的小青梅赔罪,主动提出要带她去长街逛逛,看上什么一律由三皇子买单。 只是临行前,他需修书一封,令人尽快传回燕京。 再过没多久,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了。 裴筠庭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细数过阵子要从姑苏打包带走的糕点——酒酿饼,糖粥是必不可少的,梅花糕、海棠糕、松子黄千糕、百果密糕……啊,荣阳楼所有招牌的糕点也要一并带走。 第47章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本就喜甜,燕怀瑾在吃食上向来纵着她,喜欢就买,故在姑苏的这阵子,云妨月带她吃过的苏式糕点,但凡合胃口的,她都想着带走。 毕竟下次再有机会来姑苏,也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思及此,她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下巴抵在手心,忽然没了兴致。 在姑苏的时光是温软而缓慢的,有着说不出的舒适。廊下听雨,安然餍足到能幽幽凝视树与树的不同,数一数被雨打落的嫩叶,猜测它们的年岁。 后院池塘内,黑、红两色锦鲤浑然交合,假山树丛处,鸟叫虫鸣。 坐在堂内,与云氏未出嫁的几位姑娘们浅浅的谈笑,品茶道,赏风雅,倒也惬意。 就怕这些从此活在回忆中。 燕怀瑾将她的叹息听得一清二楚,抬眼望去,笔杆顿住,墨水堪堪要顺着笔尖滴落:“怎么了?我很快就好,再给我半刻钟。” “我不是——” 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随之而来的是展昭小心翼翼的声音:“主子,有人求见,要事相商。” 燕怀瑾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将人唤了进来,没有支开裴筠庭。 暗卫见到裴筠庭,并不惊讶。他在三皇子手下做事多年,知晓二人感情甚笃,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凡跟过三皇子一年半载的,对此景皆司空见惯。 只见他规规矩矩朝二人行礼,随后低声道:“主子,目标有异动。” “说。” “是。”暗卫应了一声:“她今日入府前,派小厮去与什么人接头,属下查到,此人与乃是城内一家香料铺子的伙计,而此事不对就不对在,这家香料铺子,正是这几日我们盯着,与鞑靼人关联甚密的香坊。” “还有呢。”燕怀瑾将信纸折起,问道。 “目标收到小厮的回禀后才入府,入府后,先去了云氏家主的书房,打探主子的身份。出了书房,她又朝东院厢房去,径直走入了云氏四姑娘的院子,属下将她二人的话听全,她们——”暗卫的声音停顿一秒,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目标在游说云氏四姑娘,让其嫁给主子,她猜到主子出身不凡,想让云氏请旨,将四姑娘嫁给主子。听意思,四姑娘是心悦主子的。” 燕怀瑾听罢,轻笑一声,未置一词,却让人总觉得这笑别有意味。 “她不敢算计我,却敢将自己的亲侄女送到别人手里。” 裴筠庭闻言看向他:“云黛璇?” “正是。” 原本他想着,若与云氏谈崩,可以拿云黛璇与小叔子的事情做文章,搅趟浑水。可那日云黛璇不知好歹的“撮合”他与云妙瑛后,三皇子便只想立刻以牙还牙,让她好好吃些苦头,没想到意外挖出了别的东西。 “鞑靼人的香铺……她想把云妙瑛送给鞑靼人?” “不一定。但于那位四姑娘而言,却一定不是件好事。” 裴筠庭思忖片刻,对他说道:“燕怀瑾,人得救。” 燕怀瑾闻言,笑了笑,站起身来,将信放到暗卫手上,一双眼却凝望着她: “都依你。” 第三十四章 姑苏游记(十三) 曾有文人墨客盛赞姑苏——“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眼下虽已入春,可姑苏的夜景,无论怎么看都别有韵味。 裴筠庭端坐矮桌前,身披燕怀瑾的狐裘,一张小脸藏匿帽中,眼神时常朝外瞥。 收到暗卫的消息,二人便立刻将逛街的日程延后,一同乘上这艘乌篷船。 落日西斜,从渐渐烟幕到花影扶疏,暮霭沉沉灯烛初上。 姑苏的白昼亮起时,黛瓦白墙皆静谧无言,亘古守候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城镇。剥落的墙皮、斑驳的街道、波澜的河水,里外透着它独具一格的风情,无声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暗红的灯笼映照在暗绿色的青石板上,两色交织,将长街的风情展露无遗。屋舍俨然,商铺栉比鳞次,抬眼望去,飞檐与酒旗辉映,木窗与黑夜交融。 夜晚街头的热闹程度并不比白日时逊色多少,即便坐在船上,也能远远感受到酒香四溢的客栈、清香甜糯的糕点香味、婉约幽深的姑苏评弹,伴着哗哗作响的潺潺水流,很是动听。 身处闲适情境下,两人开始闲聊,裴筠庭忽然问道:“你如今已神通广大到这般地步,知晓她要走水路行事了?” “想啥呢。”他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看杯盏中的茶水随船身摇晃而摇曳,“在燕京那会儿,你不就一直想坐船游湖?再说,走水路于我的人有利,若有谁跟着,一探便知。” 回首,就见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朵花,因手边没有铜镜,只好胡乱插在发髻间,歪歪扭扭,要是旁人见了,定会扑哧一声笑出来。 然而燕怀瑾却莞尔,眼底荡漾细碎的银晖,并未指出任何不妥,故裴筠庭也未能即使察觉自己颇为滑稽的模样。 “好看吗?”她问。 “好看。”他凑上前,伸手替她移正花的位置,收手时,垂眸望她一眼,墨瞳好似身下流淌的河水,倒映着华灯与月色,波光粼粼。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裴筠庭顿时呆滞,保持原有的姿势,瞬间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四目相对,耳根皆烧得滚烫。 第48章 乌篷船踏着大街上的灯光,逆水而上,桨橹划开的涟涟碧波里晕出漫漫远意。 沉默间,唯有船桨划过的水声和展昭与船夫低声闲谈的声音依旧。 微风惬意,碧波荡漾,裴筠庭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尖掀起波澜。 燕怀瑾目光不自觉的顺着她指尖往上,凝望少女的侧颜。他环着双臂,仍是一副闲散模样,实际一门心思都用在裴筠庭身上。 你瞧有些人,就是眉眼长成了山水,从里到外,又清又艳。 “船要驶到何处啊……”良久不言,困意上涌,裴筠庭揉揉眼,问道,“我有些乏了。” 他收回视线:“别急,这就来了。” …… 云妙瑛听了姑姑的话,借口身子不适,早早歇下,实则暗自带领心腹丫鬟候于偏门,在戌时乘上前来接她的马车,心怀忐忑。 云黛璇口中,此刻“李怀瑜”正与肖徽喝了些小酒,答应与她短暂地见一面。 她信誓旦旦地说,男人全都口是心非,当日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称心有所属,自然不好再主动。如今她仅需开个头,后面的事皆会顺理成章。 云妙瑛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李怀瑜”是云妙瑛这十几年来,见过最特别,最令她钦慕的郎君,温良俭让,龙章凤姿。 她自小衣食不缺,想要的东西,更不乏有人双手奉上。 如今越是得不到的,越令人抓心挠肝。 他越是难以接近,对她而言越是致命的吸引。 她被蒙着面纱的胡姬引入其中,丝毫未察等待自己的根本不是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而是四下无人的船舫,和鼻尖萦绕的,不知从何处散发的异香。 手心沁出冷汗,她直觉事出有异,唤了好几声,也不见门外的丫鬟答应,伸手去推门,才发现门早已被人从外面锁住。 云妙瑛彻底慌了神,眼下她孤立无援,唯有指望姑姑和“李公子”发现异常,前来解救自己。 屋中香烟缭绕,每吸入一口,她就难受一分,只得用帕子捂住口鼻,暂时抵挡一阵。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听着有些踉跄,却是径直朝她所在房间来的。 云妙瑛眼睛一亮,连捂着帕子的手都松了几分。 是他,一定是他来了! 正幻想着少年郎君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场景,门被一把撞开,站在门前的却非她所期待的人,而是一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双颊酡红的醉汉! 眼见此景,云妙瑛吓得连连后退,声音发颤:“李公子呢?……姑姑呢?你是谁!” “什么……什么李公子,爷是胡沅!睁、睁大你的眼睛,给爷、爷瞧清楚了!”他伸着一根手指,醉态百出,说话时口中不停喷出唾沫,身子摇摇晃晃,是论谁在路上瞧见都会嫌恶的醉汉。 他一个跨步上前,眯着眼看向瑟瑟发抖的云妙瑛:“嘿嘿,这群异邦人还挺上道……给爷找了这么个好货色。” 这么说着,他突然朝前一扑,将几步之外的云妙瑛压在身下,酒味扑鼻,混杂着房内的异香,云妙瑛徒劳挣扎着,大腿被硬物硌住,衣领逐渐松散,醉醺醺的男人埋首在她颈间,任她如何哭闹打骂也无人前来施救。 至此,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姑姑说的话,真的是在哄她。 她从头到尾就不是真心想要帮助自己,反而因为自己撞破丑事,要先下手为强。 意识到这点后,她心口仿佛生生被掏了个无底的大洞,洞里是无止境的深渊,云黛璇的模样也由往日的亲切变得面目可憎。 “臭娘们儿,爷肯花钱临幸你,那、那是你的荣幸!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劝你给小爷老实点。” 几行痛苦的清泪流下,云妙瑛已然做好与这个禽兽同归于尽的准备。 然而就在绝望之际,压在身上的胡沅被人拖着后领,像扔小鸡似的扔出门外。随后有人将她虚虚抱起,轻轻放在床上,紧接着就被一床锦被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随后门外传来喝声与刀剑相交的铮声。 其实早在自己被抱起时,她便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还是来救她了。 “李公子……你又救了我一次。”云妙瑛从被子里冒出一个头,含羞带怯地望向倚在床边的少年,小声道,“大恩大德,瑛儿无以为报。” “李公子”本人对此始终都未表现出任何受宠若惊情绪或邀功的谄媚,只一如既往的淡漠道:“举手之劳罢了,无足挂齿。” 好不容易能与心上人有剖白心迹的机会,云妙瑛哪怕撞上南墙也断不想错过。 他和肖徽截然不同,对姑娘们总是彬彬有礼,不逾矩,身上没有那股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的劲,却依旧让人觉得无比矜贵。 此刻他仅抱着剑,对门外早就打在一块的两方人冷眼旁观,并无上前帮忙的意思。 云妙瑛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也随口应着,谈不上冷场。 可左右一直未能寻到机会倾诉心里话。 如此这般,没过一会儿,心不在焉的少年终于从墙上微微支起懒散的身子。 来前裴筠庭听罢暗卫递来的消息,知晓云黛璇的轨迹,震惊于她对亲人如此残酷无情的同时,怒火中烧。 于是她让燕怀瑾前去救人,自己则与展昭、银儿,以及暗卫们对上那群大汉,白刃相接的间隙,还顺带踩了胡沅几脚。 第49章 剑许久未出鞘,如今可谓畅快淋漓,一招一式皆行云流水。 燕怀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看她挑剑收鞘,绰约多姿,嘴角笑意一直都没下去。 云妙瑛一直注意着他,又怎会捕捉不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呢?同时她也明白,那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武将子女独有的飒爽风姿,闪耀得近乎灼目。 从前姐姐就是这么看许家哥哥的,现下他的眼神与其相比,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哪能是亲哥哥看亲妹妹的眼神呢? 打量两人并不十分相似的长相,再回想两人在府中虽极少,却值得推敲的种种细节,云妙瑛心中有了七八成猜测。 然,为时已晚。 心有所属,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云妙瑛双眼仿佛被人挤了颗酸柠檬,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下熙熙,皆有所求;天下攘攘,皆有不得。 爱别离,求不得。 少年人的背影,永远可望不可及。 第三十五章 姑苏游记(十四) 归刀入鞘,眼瞧暗卫们将那群高鼻阔目的外邦人制住,裴筠庭调转脚步,缓步走向躺倒在地的胡沅。 他嘴里仍在不停呻吟,捂着被她狠狠踹过的地方,反复打滚。 裴筠庭见状,毫不留情地抬腿——又是一脚踹在他肩头。 胡沅喝得烂醉,即便因为痛感回笼几分神智,也不敌怒气未消的裴筠庭。 狐裘被她留在了船上,夜里湖边风大,吹得她衣袂涟涟,分明是一眼单薄的身形,却自有万分夺目的利落飒爽,连胡沅看着都是一愣。 然而她怎会对一个助纣为虐的嫖客有半点好脸色。 “胡沅是吧,名字喊得挺响,敢问是哪个胡家?”她弯下腰,冷语讥诮道,“莫非是当年被圣上连贬三级,迁出燕京的那个胡?” 他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醉意未消,听到自己的出身姓氏竟被一介女子用无比轻蔑的语气嘲讽,哪还顾得上疼,一手指着她的鼻尖,嘴里骂骂咧咧:“你算什么破烂玩意!狗娘养的,也配——啊!!” 话还没说完,手指便被劲风带来的玄衣人影生生掰弯,而当他惨叫连连时,面前的少女眼皮都未抬一下。 “再敢出言不逊,废的就不仅仅是手指了。”展昭松开他,神色肃穆。 与此同时,船舫内的云妙瑛脑子一热,硬是裹着那床厚厚的被子从床上坐起,倾身,奋力攥住燕怀瑾衣袖的一角,如同紧紧抓住她心中那份固执难消的喜欢。 “李公子,”她抿着唇,面色潮红,“我、我有话想告诉你!” 对上那双黑亮的眸子时,他眼中笑意未散,一双细长上挑的瑞凤眼摄人心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云妙瑛脑子刹那间空白,分明是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说起来却始终磕磕绊绊。 燕怀瑾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色,未置一词。 “我……李公子,我知你心有所属,可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她努力向心悦的郎君表白自己的心迹,“未来的事谁能预见,但我保证,云氏会成为你官场上最大的助力,无论入仕或——” 他轻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因而云妙瑛脸上烧得更烫。 “四姑娘。”他缓缓将衣袖从她手里抽出,声音清醒理智,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诱惑动摇,好言劝道,“我自少时起,就对一人情根深种,多年未减,反倒同埋在梨树下的陈年酒,越藏越浓。抱歉,事先早已言明,我心中无法容纳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姑娘无需在我身上浪费年华。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燕怀瑾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姑娘解释这些。但眼下亲自点破往昔的感情后,才稍稍反应过来,原来这份感情早就不是单纯的喜欢了。 在某些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他总想与裴筠庭一起填满为数不多的闲散时间,无时无刻想见她,绞尽脑汁想要留在她身边,还有他挣扎数次却依旧只能认输的悸动。 相伴时拌嘴,分别时想念,掩埋的情愫愈演愈烈。 眼瞧旖旎心思被戳破,云妙瑛面上有些挂不住,接着又颇为不甘地试探:“是她吗?你们……你们其实并未兄妹,对不对?” 然而他仅意味深长地撂下一眼,什么都没回答,犹胜过千言万语。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娶妻纳妾吗!现在说容不下任何人,日后难保——” 刹那间,少年人周身的气质骤变,明明还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面孔,瞧着却使人顿生寒意,目光亦隐含几分戾气:“今日之事,你和云黛璇皆为作茧自缚,玩火自焚。你二人就是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罢,与我何干?若非她开口,这人我救都不惜得救。几次三番告诫,四姑娘全当作耳旁风?” 她被燕怀瑾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后颈泌出冷汗。 “我与她是否兄妹,又与你何干。四姑娘若是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不介意令属下手把手教教你。” 撂下一通狠话后,燕怀瑾没关注身后人苍白如纸的面色,左右多余的关心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早断情根得好。 径直走到裴筠庭身侧,他一手提着胡沅的后颈,再次将人拎起:“女侠,你待如何处置?” 裴筠庭看了眼远处将自己浑身包裹,埋首被褥间的云妙瑛,斟酌片刻,抬步朝她走去。 第50章 她对两人间刚刚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云妙瑛有权知晓事情原委罢了。 胡沅比燕怀瑾大好几岁,身高反倒差他两个头,故而燕怀瑾一只手就能轻松将他随意拾放。 迫于两人的威压,胡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全盘托出,末了,还不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梗着脖子说道:“我不过是花了点钱,享受一下……天下男子不都与我一样吗?我有何错?” 裴筠庭骂都懒得骂,本想再给他一脚,却被燕怀瑾抢先。 “啊——!他娘的,我错了!我错了成吗!至于下死手?!” 展昭默默瞥了眼前头的燕怀瑾,缓缓收回手。 胡沅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根据展昭查到的来看,事情远比表面错综复杂。 与云黛璇接头的鞑靼人,正是姑苏城内最大香料铺子的老板,一年前他们盘下这间铺子,替代原来的老板做起了生意——当然,这不过是假象。 鞑靼人与胡人早在两年前便达成了合作,分批潜入大齐的各个城池,扎根生活,显然蓄谋已久。此事仁安帝不可能不知,外邦人与朝臣勾结,在他眼皮底下作乱,自然不能忍。 可帝王想要置人于死地,有的是办法。 而他选择放长线,钓大鱼。 话说回这间香料铺子,瞧着普通,实则背地里会向达官贵人兜售些有助男女情爱的香料。不仅如此,还负责提供场所和胡姬,供姑苏或是闻名前来的贵人享乐。 胡沅便是云黛璇托鞑靼人找的,待事成后,她就会将云妙瑛与外男私通秽乱的消息“无意间”传给云氏的人,不出多时,他们就能在线人的帮助下找到船舫。 至于云黛璇是怎么知晓这铺子背后的交易,据后来她的交代,是肖徽之前与许氏某位纨绔子弟饮酒作乐时,对方偶然提起的。而当云妙瑛将两人丑事撞破后,肖徽便向云黛璇提议,用以此法解决后患。 恰巧是这一环,让燕怀瑾的人顺利查到许氏与鞑靼人交易的证据。 不过显然,这些皆是后话。 “你姑姑我已命人押送至云府,还有肖徽,他也逃不掉。他们合伙害你的事,想来你父母亲会为你主持公道。”裴筠庭给展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胡沅带走。 云妙瑛还未从情伤中走出来,又听完姑姑想要令人污去自己清白的证据,悲从中来,鼻尖微酸,已是泪流满面。 见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裴筠庭不擅长安慰人,只得学着从前姐姐的样子,简单宽慰几句。反观燕怀瑾,他早就远远躲开,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一个眼神都没往这瞧。 云妙瑛心中五味杂陈。 倘若最初她只是钦慕,未贪心地想要独占;如果不是她心存妄念,也不会让云黛璇有可乘之机,更不会险些害死自己。 明知他喜欢的姑娘有可能就是她,却仍不知好歹地想要利用云氏女的身份鸠占鹊巢。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也难怪他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云妙瑛自嘲一笑,出门前精心打扮过的衣饰早已歪斜凌乱,化好的妆也被泪水打湿,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求而不得是她注定难逃的宿命,除却那日长街上的曜日,她并未在别处望见过那颀长的身影。 他不属于这里,离开姑苏,自己就连他的袖影都抓不住。 月老没有在他们之间牵一条线,他的爱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唯独会在她的面前极尽克制,将爱意留存在心里、梦里,和万万千千的凝眸。 耳边裴筠庭说的话一句都入不了她的耳,云妙瑛呆呆坐在那,良久,木然转头,望向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知是痴抑或是疯。 少女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足以让所有人敬而远之。手握剑柄的她,冷冽如斯,却教人移不开眼。 那是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芳华。 …… 眼见云妙瑛什么也听不进去,裴筠庭便没再安慰,只让银儿与展昭一块留下,好生将云妙瑛送回去。 二人并肩走出船舫,燕怀瑾不知从何处把狐裘拿了出来,替她穿上。 做完这些,他伸了个懒腰,随后回身望她一眼,月色如积水空明,只见他眉眼带笑,说道: “裴绾绾,走,回家吧。” 第三十六章 情起由心(上) 许久未见的燕京城繁华依旧。 钟粹宫的廊庑上皆悬着烛灯,入夜后悉数点燃,遥遥眺望,绚烂又落寞。 唯有身处其中,才能窥见与光相生相伴的暗。 纯妃靠在高椅上闭目养神,背对烛火,从远处看,只剩一个模糊的,孤零零的黑色剪影,仿佛深陷沼泽无法脱身的行人。 韩逋站在殿门前,定定看了她一阵,才缓缓朝前踏出几步。伴随他的逐步靠近,难辨的面容亦渐渐清晰,投在地上的影子也由伶仃的一个变为一双。 硕大的圆月载空,茕茕独立于夜幕中。 月亮再如何变换,也不过阴晴圆缺,人间的苦楚却有千万种不同。 韩逋突然回忆起那年梅花树下,初见她的模样——艳丽明媚,与如今憔悴灯枯的面容判若两人。 他们的美好年华,皆磋磨在这方池城中,磋磨在对彼此的纠缠与不可言说的爱意里。 帝王将相,或再如何倾国倾城的妃子,终究也是凡人,逃不脱这些无可避免地悲与苦。 第51章 充斥着整座燕京城的璀璨灯火,一如他们之间早就滋生着的禁忌情愫。 纯妃听见脚步声,看清来人,微微坐直慵懒的身子:“事情都办妥了?那头已经安排好了?” 他点点头,走上前。 与此同时,俞姑姑收回替纯妃揉肩的手,一路低着头退下。 古人言,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她从前是照做的,如今心境处境已全然不同,态度也不由有了变化。 “嗯,是时候该让他尝些苦头了。” …… 姑苏城又下起连夜雨,淅淅沥沥的。 昨夜无月,云府上下却灯火通明,周遭的寂静愈发将正堂不绝于耳的哭喊声衬托得格外突出,直到子时方沉息。 故而裴筠庭几乎一夜未眠。 今晨起床,铜镜映出眼下那两个大大的乌青,连她自己都难免一吓。 在庭院里用早膳时,裴筠庭后知后觉想起梳妆时萦绕心头的疑问:“最后云氏如何处置的?” 银儿俯身答道:“回小姐,打听过了,那群丫鬟见是奴婢,自然不肯多说,支支吾吾的,奴婢好说歹说,她们才告诉我,肖家那位已经着手命人遣送回去,交由肖家处置了,至于另外一位……” 银儿并未明说云黛璇的下场,但她们都明白,即便历经昨晚的哭闹求饶,她的结局亦不会有分毫改变。 虽说云黛璇做的事堪称狼心狗肺,但她心中难免萌生几分唏嘘。 世家表面风光无限,内里亦有迂腐不堪的一面。为家族利益,将子女视为联姻的工具,又因维护名声,将血脉相连的亲人视如草芥,一旦不能为家族所用,则抛之弃之。 思及此,她放下铜箸,索然无味。 燕怀瑾说回家,自然指的是风驰电掣,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程,当晚便嘱咐她收拾行囊,计划翌日启程告别。 一别数月,想到她又要回去了,一面不舍,一面开始思念。 倒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在里头。 用完早膳,就见房中站了位不速之客,正端详手中的宣纸。 裴筠庭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后一愣,随即想起来这是昨夜自己辗转难免,恰逢窗外开始下起小雨,便裹着外衣下床,就着连绵不绝的雨声,随意誊了首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眼前人低低笑起来,随即卷起那张宣纸,轻敲在她头顶:“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愁绪?” 裴筠庭摸摸自己的头顶,并未否认,询问道:“何时启程?” 他轻挑眉梢:“裴绾绾,归心似箭啊。急着回去看你阿姐和温璟煦成亲?” “……”此人真乃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怀瑾跟逗猫似的,见她这副无语凝噎的模样,适时收手:“午时启程,此前我还需与云先生道个别,你在房里乖乖等我就是。” “好。” 知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裴筠庭颔首,正斟酌是否要写封信留给云妨月,谁料燕怀瑾前脚刚走,后脚她便收到了云妨月贴身丫鬟送来的信件。 “盈姑娘,我家夫人说,此信最好在路上拆开。往后山高水长,不知重逢是何日,万望珍重。” 裴筠庭接过信,认真收好:“我晓得了,替我谢过你家夫人。” 丫鬟拿过赏钱,边笑着边道谢离开。 …… 云府昨夜才经历了一场变故,如今倒提不起什么精神为二人设宴送别,这正中燕怀瑾的下怀,于是三皇子摆摆手,头也不回地乘上马车。 身后的裴筠庭早在方才云守义与燕怀瑾说着客套话时,就悄悄瞧过一圈,没看到云妙瑛的影子,遂作罢。 马车一如来时那般,悠悠朝目的地驶去。 石板面上的雨迹还未干透,她掀开帘子,默默同姑苏道别。 在此旅居几月,倒真开始适应姑苏的风土人情,附近几条街,即便无人领路,如今她也能穿梭自如了。 马车在荣阳楼前停下,她微愣,转身看向燕怀瑾,便见他抬起下巴一指:“不是写了满满一纸的糕点要带走?昨日搁置了,今日补上,省得你又得在路上嚷嚷。” 裴筠庭难得没有还嘴,眼角眉梢都沾染笑意。 而才出荣阳楼,又提了两手糕点的燕怀瑾重重叹口气,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先前说的话是否还来得及收回。 他料到裴筠庭要打包的糕点只多不少,却没料到她每样都来了一份。 好在展昭脚程快,一来一回,迅速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裹,存放妥帖。 此刻他就与荣阳楼前那些替妻儿带回糕点的丈夫无一二致。 鼻尖一阵花香袭来,几人尚未来得及作反应之际,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毫无预兆地,直直撞入他怀中。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燕怀瑾被她撞得倒退两步,就连他自己都愣了好一阵,还是裴筠庭率先反应过来,蹙着眉,上前将人从燕怀瑾身上拉开。 那女子柔弱无骨般紧贴燕怀瑾,裴筠庭原想扶她起来,她反倒向前一寸,颇有几分躲入他怀中的意味。 好在燕怀瑾很快便回过神来,双手杵在原处,不动声色地拉开一段距离,任由裴筠庭拉住蒙面女子的手臂。 第52章 展昭听到惊呼,自马车跃出,恰巧撞见这样一幕“三角戏”,与银儿慌乱中对视一眼,皆叫苦不迭。 在这一片混乱的场景下,蒙面女子半边身子靠在燕怀瑾身上,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由裴筠庭扶起。堪堪站好后,她的婢女才如梦初醒般,上前接过她。 待收回手,裴筠庭眉间皱得更深,即便仍是一贯的萧疏墨色,实已心生疑虑。 蒙面女子被婢女扶稳后,立刻十分歉意地朝几人行大礼:“抱歉,几位公子小姐,方才同婢女玩闹,走得太过心急,不慎冲撞几位,在此郑重赔个不是。” 燕怀瑾当下并未吱声,虽被她碰过的皮肤好似钻木般疼了一瞬,但唯有那一瞬。左右没有外伤,故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无足挂齿的小插曲。 然而他们回程的第三日,燕怀瑾正与裴筠庭说笑,却突然栽倒在地,高烧不醒,整整两日。 第三十七章 情起由心(下) 他此番病得实在过于突然,直至展昭将几日里,那些被燕怀瑾或掩盖或忽略的不适一一道出,裴筠庭才明白,这场病痛并非毫无征兆、空穴来风。 得益于自小习武的体质,燕怀瑾身强体壮,极少生病,虽常出现些皮肉的小伤,恢复得倒极快,因伤感染风寒的情况也不多见。 用燕怀泽的话来说,便是把他丢到荒郊野外去与野兽缠斗,过了一个月再去看,或许满山的野兽都得被他一块抓来烤着吃。 哪怕裴筠庭,相识数年,也是头一回瞧见他高烧昏迷的模样。 病因未明,展昭难得心焦,更别提护卫们。不说旁的,三皇子若是在他们身边出现半点差池,万一传到圣上面前,不死也得丢去半条命。 依照眼下的情形,回燕京找太医治简直天方夜谭,几经商讨,一行人决定原地休整,又将城镇中的郎中都请了个遍。然而他们要么摇摇头,表示束手无策,要么只能短暂缓解。 找不到病因,自然也无法根治。 这并非一场单纯的受寒发热。 遍寻无医后,裴筠庭肉眼可见的沉寂下来,面容亦因心事重重而憔悴。 展昭也没好到哪去,返程的计划就此搁置,主子仍在昏迷,他既要稳定军心,又要快马加鞭将信送回眼睛派人,禀明情况。 燕怀瑾中途倒醒过两回,一次安慰两句守在他床边眼眶泛红的裴筠庭,喝药后便沉沉睡去;另一次将展昭叫了进来,再三嘱咐他看护好裴筠庭,又交代些需要他去做的事,人虽瞧着病恹恹的,但好歹意识清醒。 如此一来,主心骨不倒,展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得以喘息。 这病总拖着不是办法,裴筠庭私下同展昭商量,打道回姑苏,向云氏求助,总比眼下孤立无援来得有利。 他统共病了五日,醒来的时辰甚少,也吃不下东西,她日日忧心燕怀瑾会因此落下病根。 一切仿佛陷入僵局。 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 细密的雨点砸向青砖,履尖溅起的水花浸湿裙摆。 裴筠庭独自出门去医馆替燕怀瑾抓药。 此药虽无法根治,但到底能缓解一些高烧的症状,让燕怀瑾舒服些。 昨夜他又醒了一回,在裴筠庭担忧的目光下吃完了一整碗粥,瞧着精神许多。 裴筠庭却怕这是回光返照,心中的大石始终无法落地,某些暗自发酵的情绪即将到达顶峰。 自医馆抓好药,她正神游天外,忽然有位擦肩而过的行人拦住她,说道:“欸,姑娘,我就说咱们是有缘人!这不,在这种犄角旮旯都能遇见你呀!” 那人身着蓝色道袍,见她回头,笑嘻嘻地收回手,那玉白衣袍男子仍跟在他身后,神色淡淡,不知是否与道士混久了,心境超脱,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裴筠庭微张着嘴,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们。愣神的片刻,那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白衣男子嗤笑道:“我说吧,人家压根记不住你。” “瞎说什么,姑娘一定记得贫道吧?前些日子,你我二人曾在兰陵城有过一面之缘。” 裴筠庭自然记得他是那个破布麻衣的破烂道士,以及他同样破旧的小摊。 礼貌地颔首示意后,她道:“我记得道长,只是眼下还有急事,赶着,无心与道长叙旧,还望见谅。”说罢转身就要走。 道士见状,忙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姑娘姑娘——别走啊,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 他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深沉:“贫道向来算无遗策,姑娘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情欲之劫?便是于此了。” “道长究竟是何意?” 道士嘿嘿一笑:“贫道所言是真是假,一见便知。姑娘,带路吧。” 裴筠庭倏然忆起,兰陵城那破败摊子边上,穷道士也是如此,看似胡言乱语,话语间却暗自提醒二人小心行事。 事关燕怀瑾,她如履薄冰,只得一再小心谨慎。且郎中都医不好,瞧不出症结的东西,他一个道士,能瞧出症结来吗? 裴筠庭半信半疑,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带道士去试一试。 死马当活马医,未必不能抓住一线生机。 …… 道士带着白袍男子,一路跟裴筠庭返回驿馆。 展昭乍一见到两个陌生人,满脸警惕:“二小姐,他们是……” 第53章 裴筠庭没想过瞒他,自己留下与展昭说清楚情况,并吩咐银儿将道士带入屋内。 末了,她看向白衣男子:“这位公子留步,为确保我兄长的安全,还望公子稍候片刻,道长随我的丫鬟进去即可。” 男子面露不悦,正要开口还嘴,就被道士眼疾手快地拦住:“诶!陆兄陆兄,且慢!君子不动口也不动手,我就进去看看,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你等等我,贫道马上出来!” 被称作“陆兄”的男子撇撇嘴,面露不耐:“行,知道了。” 道士“嘿嘿”一笑,便跟着银儿进了屋。 半个时辰后,道士与他的陆兄早已离开,裴筠庭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想起道士说的那些话,更是愁得近乎一夜白头。 “贫道没猜错,这位,呃,这位生得不错的公子,中的乃是情蛊。” “情蛊可谓是蛊中的极品。中蛊之人七日内会高烧不醒,随后逐渐失去意识,臣服于下蛊之人,据记载,时间为两个月到七个月不等。” “此蛊原是让中蛊之人在两个月内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情根深重,多数人即使等期限过后也无法彻底走出,并且蛊会慢慢腐蚀人的心脾,总之——中了等于没好事。” “姑娘别担心,贫道可没说这蛊无药可救,只是不知姑娘是否接受。” 彼时她还不知道士何出此言,只一心想救人:“什么法子?” “贫道的药方只可遏止蛊毒蔓延,若想将其一网打尽,排出体内,还需……行男女间的鱼水之欢。毕竟公子如今昏迷已久,咳,自己动手是不行了,都没啥劲——哎哟陆兄你掐我做什么!” 裴筠庭内心说不挣扎是假的。 她不想,也半分不愿让燕怀瑾碰别的女人,别说是风尘女子,哪怕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她也不情愿,光是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以为柳暗花明,未成想再次走入死胡同。 她焦虑得很,左右静不下心,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陌生的长街上。 不知走了有多久,忽然听见一旁巷子传来吵闹声,走近前去一看,原是一群混混将一男一女两人围在巷子深处,瞧着就不是要做什么好事。 少年挡在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面前,眼神倔强,面对比他还要强壮的几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意:“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对女儿家出手。” 那群混混闻言,起哄,领头的那个说道:“你小子逞什么英雄啊,哟,穷光蛋还想着攀高枝呢?哦不对,她算什么高枝,你俩一个庶女,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倒是天生一对。” “就是,你如此护着她,莫非你……喜欢她?” 嘲笑声响彻狭窄阴暗的小巷。 天空阴沉,闷雷作响,少年郎挺直腰板,神色半分不似作假,说道:“对,我就是痴心妄想,就是蚍蜉撼树,就是喜欢她,那又如何?我喜欢她,是光明正大的喜欢,不求钱财,不为功名,我就是喜欢她又如何!”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不仅唬住了巷子里的混混们,也使巷子外的裴筠庭定在原地。 擂鼓般的心跳与错乱的呼吸,始于少年人最灼热真挚的爱意。 这一刻,眼前的小郎君和记忆中的背影渐渐重合。 她似乎也曾在某时某刻某地,感受过这份赤诚。 裴筠庭出面赶跑那群混混,回首,就发现小郎君正小心翼翼护着姑娘起身,二人一齐朝她道谢。 她摆摆手,嘱咐二人早点回家。 他们走后,裴筠庭站在原地,陷入回忆。 那些悄无声息的纵容,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数不清的偏爱,只为她一个人绽放的烟火,只有两个人知晓的明月夜。 难道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察觉过自己的心动吗? 阴沉的天又落起雨,洇湿的衣袖,裴筠庭躲在檐下,望着面前瓢泼大雨,自嘲一笑。 焉知,你避的是雨,还是心呢?裴筠庭。 第三十八章 耳鬓厮磨 雨势渐强,将少女心中防线击得粉碎。 而当裴筠庭浑身湿透地回到驿馆时,无论银儿还是展昭,皆被其狼狈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银儿急忙取来狐裘将她裹住,展昭则皱着眉,预备将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暗卫叫来责问,裴筠庭却抢先拦下他——暗卫曾淋着大雨,提议买把伞护送她回去,是她自己拒绝了。 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清醒一些,好赶快想明白那些未曾明了的事情,怎能责怪旁人? 回屋后,银儿忙替她打了盆热水,催促其净身。 安静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再次神游天外。 她想起临行时,云妨月派贴身丫鬟送来的那封信。 信的具体内容一时无法完整复述,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句:“世上最遗憾的,莫过于爱而不自知,待日后错过,已是追悔莫及。盈妹妹,万物不过是杯弓,唯一人是数以万计的惊鸿。你需勇敢正视自己的心。” 其实这个聪明的姑娘早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二人并非亲兄妹的真相,但自始至终都未想过拆穿,甚至写出这段话来点醒她。 不可谓不用心。 裴筠庭在偌大的房中,深深叹息,半个头埋进水中,听到外面的雨声渐渐停息。 雨初停,情难收。 …… 第54章 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裙,裴筠庭打算去隔壁看看燕怀瑾。 为安全行事,他们将驿馆的整层楼全包了下来,而燕怀瑾就住在离她不远的房间内。 门口并无展昭的踪迹,她也没放在心上,思索着他或许又到何处去忙了。 门扉轻响,刹那间,一股若有似无,却又十分熟悉的香味蹿入鼻尖。 裴筠庭蹙眉,立刻察觉不对,身子动得比脑快,阔步走入房中,就见四周窗口紧闭,愈往里走香味愈浓。床上的人似乎还沉浸于美梦之中,然而凑近一瞧,便会发现他额间满是密布的汗珠,衣衫沁湿,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屏风内突然蹿出一道人影,裴筠庭闪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剑,又顺势抽出燕怀瑾置在桌前的剑。 剑一出鞘,高下立判。 裴筠庭的剑道向来气势锋利,而她身形敏捷,步法又极为轻快,刚柔相济,对方只有一人,似乎也是女子,无法招架她行云流水般的连贯招式,逐渐不敌,很快便露出破绽。 外头的打斗声传入耳畔,裴筠庭暗暗猜测起了来人的身份——恐怕燕怀瑾眼下的模样,都要拜他们所赐。 若所猜不假,他们对燕怀瑾的身份心知肚明,甚至目的就在此处。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尚未察觉的他们踏入其中,静候发酵。 那道士走前特意嘱咐过,下蛊者若想彻底控制他,还需亲自与中蛊之人行男女房事后方可大成。 如今他们果真算好时间,赶在第七日前寻了过来,试图圆满蛊毒,使燕怀瑾为其所用。 往后莫说他前途功名尽毁,便是一朝搅乱朝堂也未尝不可。 苟且之事一旦成功,他们有千百种方法让闹得天下皆知,届时燕怀瑾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昔日高不可攀的三皇子殿下,经此一事,或许再也无法立足。 思及此,裴筠庭眼中寒光乍现,闪着青光的利刃擦着女子脸侧而过,干净利落地削断一缕发丝,面纱也险些散落。 她手心后背直冒冷汗。 原以为拦住那几个会武的侍卫,一切计划便可通行无阻,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根本不是对手,屋外的人一时无法脱身,眼前人又杀气十足,再这样下去…… 蒙面女子内心一番激烈挣扎,最终还是决定明哲保身,一边四处躲闪,一边掏出香雾弹朝裴筠庭扔去。 烟雾四起,香气四溢,女子借势逃脱,房内重归平静。 裴筠庭熟练地把剑收回鞘中,却倏然一个踉跄,软倒在地。 幸而她眼疾手快,一手撑着剑,才未因此受伤。 门外展昭刚结束一场恶战,手臂上皆是细碎渗血的伤痕,听见房内的动静,以为他醒了,犹豫着唤了声:“主子?” 裴筠庭忍住眩晕和体内莫名开始向外冒的燥热,抬高音量应了句:“我在此处,无事了,不必再过来,你与银儿先去追查这群人的身份,务必要给我个交代。” “是。”分辨出这确确实实是裴筠庭的声音后,展昭长舒了口气,随后将能调动的暗卫们召集,势必查出幕后主使。 …… 燕怀瑾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哪怕偶尔清醒,也很快再次昏睡过去。如此反复,他渐渐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今日的天气似乎格外闷热些,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汗,有些嫌恶,很想起身洗个澡。 耳边模糊传来剑的嗡吟,燕怀瑾第一时间想到了裴筠庭。 想到那日她在船舫内的模样,乌发黑眸,气贯如虹,教人久久移不开眼。 许久,耳边风声呼啸,眼睛终于睁开一道缝,他嗓音沙哑,仍唤道:“裴绾绾?” 裴筠庭就站在他床前,闻言沉声应道:“醒了?你怎么样?”说着就要伸手去探他额间。 燕怀瑾蓦然攥住她的手腕,忽觉鼻尖萦绕一股甜香,不知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还是他的错觉。 然而心里涌出的热意怎能作假。 她没有挣开被握住的手腕,反倒直直望向他的眼底,有种说不出的娇媚,清艳绝伦。 那是平日里裴筠庭绝不会显露的神态。 燕怀瑾心下了然。 原来又是场梦。 “又来了……”他喃喃道。 “什么又来了?” 他未答,心跳愈演愈烈,跳珠撼玉般,一声一声砸在胸腔上。 恍若催促,宛若蛊惑。 燕怀瑾直起身来,攥住她的手腕,没使多少力便将人拉至身前,两臂撑在身侧,将裴筠庭圈在方寸之隅中。 知晓这是梦境,他不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微低下头,覆上她的唇,似有缠绵悱恻,耳鬓厮磨之势。 实际他也是这般想的。 长久以来禁锢在胸腔中无法道明的爱意,似乎终于寻到一个得以破裂的缺口,浩浩荡荡,澎湃涌出。 开弓从来没有回头箭,有些决定一旦做出,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爱如同陈年烈酒,一旦开封,便再无法收场。即便是梦,他也甘愿沉沦;即便这晦暗的心思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虫,他也甘之如饴。 犹如在沙场之上,完璧归来已是妄想。若进一步,或许有得胜的可能。若退,便只有一败涂地。 但他甘愿认输,甘愿一败涂地,甘愿俯首称臣,此刻的他不再是三皇子,而仿佛一个令行禁止的小兵,等待他的将军发号施令。 第55章 怀中人微微颤抖着,并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他感觉到衣领被人攥在手中,开始得到一丝近乎微不可察的回应。 好似只有在梦中时,她才不会避开自己的亲近之举,他的亲近才不会吓着她。 燕怀瑾大脑胀痛,然而瞧见她雾霭的眸子,感情才真正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绾绾……” 与之前的每一次梦境都大不相同,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十分清晰,且真实得不像话……裴筠庭仿佛也入梦了。 燕怀瑾脑中仅存的那么一丝理智,轰然崩塌。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啊。 纵然只是南柯一梦,纵然这梦不配与她相提,自己仍不可抗拒地沦陷了。 第三十九章 缱绻旖旎 裴筠庭觉得此时此刻皆如身在云端,做一场神游太虚的梦。 听见他唤自己名字的那瞬,对上那双氤氲瑰丽的黑瞳,过往种种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他对旁人不假辞色,却始终对她耐心有加,她早已习惯燕怀瑾在小事上与她争吵斗嘴,大事上以她为先,早已习惯他一遍遍翻过那道墙,倚在她窗前说笑,来去自如,更不知何时,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定格他的身影。 她从前根本不明白这便是喜欢,如今才幡然醒悟。 裴筠庭忽然忆起那日也曾在船舫内闻到过这股香,可尚未来得及往下想,就已经被燕怀瑾圈在身前,动弹不得。 其实她完全有反抗的能力,但她没有半分要推开眼前人的意思,裴筠庭想,自己兴许是被美色冲昏了头罢。 自动摇的那一刻起,从前那些避之不谈,视之不见的妄念瞬间破土而出。 燕怀瑾的俊朗深邃的五官在视野中愈凑愈近,直至完全占据眼帘,唇上传来温软触感的同时,耳边也轰隆作响。 裴筠庭一时有些分不清,眼下耳畔炸开的声响究竟是因为窗外的闷雷,还是因为燕怀瑾。 手腕上她送的那串佛珠,被他特意拿下,安静地躺在枕边。 说不清是虔诚还是禁忌。 燕怀瑾额间温度依旧发烫,分不清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现实。 裴筠庭脑中一片空白,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那破烂道士说,下蛊之人要想与中蛊者行巫山云雨之事来圆满蛊毒并不简单,有很细致的讲究,据说还得吞下一个特制的药丸,相比起来,好似解毒更简单些。 “所以为其排毒时无须避讳。”此乃道士原话。 既然她不肯让别的女子碰燕怀瑾分毫,那便自私一回,总归吃亏的又不是他。 是她飞蛾扑火,一厢情愿。 结束后,燕怀瑾理了理她散乱的发髻,温柔地落下一个吻。 …… 半个时辰后,正当裴筠庭准备回房时,手仍旧止不住地颤抖。 一个很简单的结,她反复系了好几回都不成,整个房内安静得只能听清自己如战鼓般擂槌的心声。 她甚至开始怀疑,适才之事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罢了。 然,今日之事不可语,唯有情动为佐证,可如今一切过去,余下的是满心茫然。 此事乃她擅作主张,若爹爹娘亲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待燕怀瑾醒来后,又该如何解释? 一切尚未知晓。 自那日后,道士又不请自来了一回,听裴筠庭说都按他的要求做好后,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展昭欲言又止,眉头紧皱,思索着若主子醒来后知晓此事,会不会气得将他们都吊起来打。 银儿与展昭既不知道他们不在的那几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裴筠庭究竟是如何解决的,而她神色淡淡,未有解释的意思,对道士说道:“多谢道长相助,我兄长服下草药后,确实好转不少,如今烧已经退了。” 道士谦道:“贫道不过举手之劳,姑娘言重了。” 裴筠庭示意银儿上前,将钱袋交到道士手中:“一点心意,还望道长不嫌弃。” “嘿嘿,姑娘盛情难却,那贫道就不客气了,我与姑娘是有缘人,往后若是得了什么困难,尽管报上我玉鼎真人的名号。” 裴筠庭颔首,接着目光一转,对上那双黑曜石般澄亮的眼:“还未曾问及陆公子姓名?” “陆时逸。”他道。 “李珊盈代兄长李怀瑜,写过玉鼎真人及陆公子,山高水长,来日再会。” “来日再会!” …… 五日后,燕怀瑾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下醒来。 他身上的蛊毒已经解得差不多,药也每日都在喝,是以如今可以下床走动了。 见到裴筠庭的那刻,前一瞬还健步如飞的三皇子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被她一个箭步上前扶稳。 “你做什么?见鬼了?”她不解地问道。 “脚滑。”他讪讪回答,摸摸了鼻尖。 自醒来后,他脑中无时不刻不被那场梦占据。 太真实了。 他清楚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如此一来,他很难不被其搅乱心神,甚至不敢主动去见她。每当裴筠庭来房里探望时,他要么装睡,要么不动声色与她保持距离。 他实在害怕,若裴筠庭再靠近他一步,自己会不会在她面前失态?只怕此后小青梅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但他全然不知,裴筠庭心里也十分忐忑。 第56章 回去以后她试过各种方法,想令自己忘却那些不该逾越的亲密,可一闭上眼睛,无一不闪现在眼前,搅得她无法安宁,所以只有在他睡下时才敢去见他。 狭路相逢,两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身后展昭与银儿再次对视一眼,打定主意明哲保身。 “我们何时——” “我昏睡不醒时——” 异口同声,四目相对。 燕怀瑾耳根烧得滚烫,接过话头:“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好得差不多了。两日,最多两日,我们启程。” 他低下头,勾起唇角:“这次是真的要带你回家了。” “好。”她温声回应,“我们一起回家。” 第四十章 别来无恙 春意阑珊,寒梅不再。巳时的钟粹宫内风声鹤唳,宫女太监乌泱泱跪了满地,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片及滚烫的茶水,而纯妃坐于上首,翠羽步摇在发顶颤颤悠悠,半边身子倚着座椅,闭目蹙眉,戾气未消。 俞姑姑领着燕怀泽走进殿内,朝地上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一群人才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燕怀泽瞥一眼满地狼藉,朝纯妃鞠礼请安,随后半开玩笑地侃道:“哪个不长眼地惹了母妃不悦,抑或者,是儿臣做错了事?” 纯妃揉揉额角,头疼道:“与你无关,不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奴才罢了。” “有儿臣在,母妃日后大可少操些心。” 纯妃终于睁眼望向他,目光审视:“说起来,怡亲王那头还没有消息?” “儿臣说了,母妃无需再操心。”他轻吹茶盏,看着白茫茫的雾气四散,“此次母妃不顾我的阻拦,联合韩相,执意对三弟与阿裴出手,究竟为何?” 闻言,她微嗤一声:“那小子就算了,本宫问你,你究竟要被裴家那丫头迷到何时?本宫替你相看了多少簪缨世家的小姐,你都避而不见。从前本宫说的,你全都忘了吗?” 若非眼下手边没有旁的东西,她真想拔下簪子往这不争气的儿子脸上扔去。 可到底是亲生骨肉,殷切期盼,望他成龙,盼他登基,悉心教养这么多年,儿子越长越大,却逐渐生出自己的想法,不如从前听话,愈发令人头疼。 她刀尖舔血,替他铺了这么久的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他倒好,好端端的,被裴家那丫头勾了半条魂,行事瞻前顾后,真是恨铁不成钢! “儿臣没忘,儿臣有自己的考量,如今我已满弱冠,凡事可以自己做主,母妃帮得了我一时,帮得了我一世吗?今非昔比,往后的路都要我自己走,母妃,您该相信我才是。” “要本宫相信你,可以,你先拿出成果来给本宫看,否则本宫如何能够放心?” “母妃要我如何?”燕怀泽感到阵阵心累与无力,尽管已竭力维持平静,攥紧的手却将情绪暴露无遗,“先说好,儿臣不会再——” “本宫要求的不多,明日本宫会宣御史大夫之女蒋梨入宫,你过来见见,并非强求你一定要接纳她。还有,过几日你清河郡的表妹即将入京,你得好生替她作打算。” 母子四目相对,纯妃脸上半是算计,半是疲惫,而燕怀泽的倔强与复杂则渐渐败下阵来,他偏过头,眼中光影明暗交杂。 钟粹宫里,内里却深埋着两人对峙挣扎的汹涌浪涛。 末了,纯妃摆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了,日后你会明白的,本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悦儿。” 燕怀泽静默片刻,边点头,边将手中半凉的茶盏放下,同来时那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臣告退。” …… 幽州城外,两辆马车停驻在树旁休息,侍卫和丫鬟正给马儿喂食,少女掀开帷帐,微提裙摆走下马车,张望一番,却没发现意想中的身影。 “燕怀瑾!” 清风袭来,树影摇曳,日光透过枝叶照落,只见粗壮的树枝上赫然躺着一位雪青色薄衫的少年郎。 听闻她在唤自己的名字,燕怀瑾双手枕在脑后,半掀眼帘,同时懒洋洋地应了声:“在。” 少年拥春山朗月入怀,灼灼其目也。 裴筠庭仰头望着他,视线落在他手腕的佛珠上,原本早已平复的心情又掀起波澜,无可避免地回忆起那天的白日宣淫…… 见她凝视腕上的佛珠良久出神,燕怀瑾不明所以地伸出手:“话说回来,你赠我佛珠,我是不是也该回个礼?” 裴筠庭回过神来,一抹愠色出现在脸上,瞧不出是羞是恼:“随你。” 回程前两日,二人怎么相处怎么别扭,说各怀鬼胎也不为过,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装出那副与平日相差无几的模样。 燕怀瑾倒也缓了几日,不过他不是第一回经历这样的“梦”,藏起心思来比裴筠庭熟练许多,是以眼下两人的相处还算自然。 方才她在马车上看书,燕怀瑾尚未有一直待在里头的勇气,索性寻了处舒坦的地方闭目养神。 想起上回到幽州城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他倒没感叹时光飞逝,脑中浮现的唯有冰冷刺骨、阴气森森的地牢,被他严刑拷问了一遍又一遍的外邦人,以及在他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细作——然而这些,裴筠庭都不必知晓。 也不是怕她会因恐惧而疏远自己,想当年这姑娘面对浑身是血的他,眼都不曾眨一眨,只是他希望自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地,成为她的依靠,守护她心里的那点美好,内忧外患,他来担着就是。 第57章 仅此而已。 “你说周思年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裴筠庭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道。 燕怀瑾轻巧地从树上跃下,理理衣角,闻言觑她一眼:“突然关心这个作甚?” “你算算,距咱们离开燕京,少说过去了三个月,他竟一封信也没来过!”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每回忙起来,为了查案,连口饭都来不及吃,你还指望他能想起来给你写信?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要案,皆得送至大理寺复审,他每日批阅卷宗批得头疼,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写信,待想起来,咱也是时候回程了。” 裴筠庭思忖片刻,觉得也是,周思年比谁都希望逝者沉冤得雪,希望他手上的每个案子都公平公正,水落石出,上任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在老百姓心中,他是廉而洁,一身正气的好官,也是勤而俭,两袖清风的好榜样。 周思年不会武功,只跟着裴长枫和裴筠庭学过几招,勉强能作防身用,可遇上穷凶极恶的歹徒与杀手,却如何都不够看。即便如此,查案追凶时,他也总冲在最前头,不肯放过一丝线索,一点机会。 在这点上,他是值得敬佩的。 “那日闯进驿馆袭击我们的人有线索了吗?”她忽然想起此事,“左右回京之后无事可做,我去同周思年探讨探讨,总归能挖出些什么,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不好掌控局势。” “别急。”他意味深长道:“等着瞧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待回京后,可就没有如今的闲情逸致了。” …… 落日余晖,西天燃着鲜红的霞光,落在帝王的黄袍上。 西山日薄,用以形容他此刻心境再贴切不过。 几刻钟前,他才将折子批阅完,手边又递来了锦衣卫的情报。他撂下温热的茶盏,扫了一眼,再无品茶的兴致。 “好,真是好样的。”他失神地望着手中信笺,忽然感到有些许力不从心。 在位十几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没经历过,偶尔回首去望身后的路,无一不是他披荆斩棘,一路扛过来的。 然而高处不胜寒,昔年亦师亦友的前辈,终究难相伴。 他老了,却尚不能老。 江公公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君多年,他永远能敏锐地察觉到座上帝王的情绪变换。 几步间,脑中飞速思索近日都有何事能让圣上如此烦心。 不过好在,眼下终于有了件值得展颜的喜报: “圣上,三殿下不日便将抵京。” 第四十一章 庭院深深(上) 养心殿,西暖阁外,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站着。 少年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身着玄衣,上面金线勾勒的九蟒裾左右盘旋,发冠束得整齐,负手而立。 他身后一步之外,少女垂着眼睫,肌骨莹润,举止娴静。 正是裴筠庭和燕怀瑾。 甫一进京,尚未来得及换身行头,就被早早等在城门口的江公公给带到了养心殿中。此刻二人正在等江公公入内通传。 等待的时间里,裴筠庭望着身前人的背影,忽然忆及幼年时期的一件小事。 彼时她性子跳脱贪玩,整日跟在燕怀瑾捣乱,结果某日不慎闯下大祸,两人一块将韩丞相的车轱辘给卸了下来,随后被怒发冲冠的韩丞相直接状告到圣上面前。 为平息韩丞相的怒火,帝后即刻在坤宁宫传召二人。 小筠庭哪经历过这等阵仗,手里燕怀瑾给的糖葫芦顿时不香了。 而燕怀瑾显然不是头一回,见她满脸忧心忡忡,仿佛下一秒就要握着这串糖葫芦上断头台,忍俊不禁道:“至于这般害怕吗?”平日对着他这位三殿下,倒也没见她有多拘谨惶恐。 随后就听她小声嘟囔着,两腮鼓鼓,瓮声瓮气:“圣上是你老子,你当然不怕了。” 谁料他道:“一会儿乖乖躲我身后就行,别出声,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天她的确没受到半分责罚,反被圣上夸赞“粉雕玉琢,憨厚可爱”。但燕怀瑾就没这般幸运了,他满口认下罪行,一句未提她的参与,一声不响地挨下十个大板,罚扣了两个月的俸禄,却从此挡在她身前,凡事只要有他在,都能迎刃而解,哪怕有日天塌下来,燕怀瑾也会为她顶着。 “圣上请二位入西暖阁一叙。” 江公公的出现适时打断裴筠庭的感怀,她抬步敛眉,跟随江公公入内。 仁安帝坐在“勤政亲贤”的牌匾下,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放置膝上,身着赤黄袍衫,九环带,脚踩六合靴,不怒自威。 便是裴筠庭,也鲜少有面圣的机会,除去私下那几次,宴席这种重要场合上都只能远远遥望。 对于帝王,她向来心怀敬畏,更何况这是位运筹帷幄,勤政爱民的明君。燕怀瑾偶尔与她提起父皇,言语间同样满怀崇拜与敬爱之心。 二人在仁安帝面前几步站定,一齐行了个礼,一跪一拜:“儿臣/民女拜见父皇/圣上,父皇/圣上万福。” 身后江公公安静地瞧着,总觉得这一幕像极了夫妻婚后回家省亲,朝父母长辈跪拜之景。 “平身,免礼。” 待二人站直,坐上的帝王才呵呵一笑道:“数月不见,朕的老三又长高了,人更是精神许多。” 第58章 燕怀瑾微微一笑:“父皇还是莫要取笑我的好,儿臣这衣裳都还未换,就被您不由分说地拉到此处,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何来精神一说?” 父子俩叙话间,裴筠庭一直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老实又本分。 “裴家二丫头,抬起头来,又不是头一回见朕,不必拘谨。” 裴筠庭顺从地抬起头,不卑不亢,规规矩矩。 仁安帝满意地点点头:“朕也许久未见你了,如何?在姑苏待得可好?” “姑苏很好,山好水好,人也极好,风土人情俱佳,实乃圣上治国有方,才有如此安宁祥和之景。此番还得多谢圣上特允民女随三殿下走这一趟。” 他宛若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听到她这般孩子气的话,笑着摆摆手:“朕说过,无需拘束。” 接着他又例行询问几句两人在姑苏的见闻,末了道:“想必你亦十分思念家人,朕便不耽误你了。” “民女告退。”裴筠庭心领神会,朝他一拜。转身前,还下意识往燕怀瑾望去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燕怀瑾展颜馈以一笑,无声道:“明日见。” 待江公公领着人离开养心殿,仁安帝才敛去笑容,将手中书卷一撂:“老三,你好好同朕说说,这蛊是怎么一回事?” …… 一别数月,燕京长街处风景如故,小贩的吆喝,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许久未曾光临的琼玉阁都仍是熟悉的模样。裴筠庭深吸一口这熟悉的气味,不免在脑中设想起一会儿兄长和姐姐见到自己会后,该是何表情。 镇安侯府这会确实如她所想,四处洋溢着喜气,一半是因为大房最疼爱的小妹就要回家来了,一半则是因为两个月后温璟煦与裴瑶笙的婚事。 婚期将近,裴瑶笙鲜少再出门,只安安心心在家中做准备,并协助母亲理家,算是提前历练。 与她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虽然嘴上没说,实际却天天挤出时间往她院里跑。 话多的裴仲寒直接搬来椅子坐在她身旁,开始单口相声,她一边看着账本,一边不时应下几句;话少的裴长枫变着法给她带好吃的和好玩的,见着什么好的都给她捎回来,偶尔还会顺上裴筠庭那份。 眼下他们还不知裴筠庭正在回来的路上,正坐在一块聊天,谈及燕怀瑾与裴筠庭,想法各异。 裴长枫皱着眉,沉声道:“虽说他们自小相伴,青梅竹马,可我看绾绾待三殿下并无特别之处,她对周大人不也如此吗?” 男子对待情感向来比女子迟钝许多,裴瑶笙倒没怪他,沉吟片刻,翻一页账本,循循善诱道:“你难道没觉着,绾绾举止间,对三殿下更亲昵一些?” “有吗?”裴长枫满脸茫然,“可即便他是三皇子,真心喜欢一个人,也该早些表态。若只一味吊着绾绾,我是绝不容许她受半点委屈的。再说,他两人一并离开这样久,圣上从前虽没少外派三皇子,可绾绾的杳无音讯也足够耐人寻味,等众人回过神来,无需深究,此后两人的名字几乎是要绑在一块了。” 裴瑶笙的看法则全然不同,和妹妹关系更为亲近的她,知晓裴筠庭是个在感情上一窍不通的小顽固,自然也看得出三皇子的情根深种,继续点醒道:“你也是个榆木脑袋,改日多留意三皇子对绾绾的一举一动便知,这份情意,比起你我来也不遑多让。从前她那样爱闹爱玩,每每闯了祸,哪次不是三皇子替她担着扛着?若非如此,她老早便‘名声在外’了。” 幸而裴筠庭如今越长大越懂事,令人欣慰不少。 裴长枫还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就听小厮来传,说国公爷来访。裴长枫闻言,“啧”的一声,不情愿地起身,裴瑶笙红着脸沉默。 昨日温璟煦入府与她闲谈,话没说两句便把人往怀里带,见她害羞,还得理不饶人地亲上来,声称是付相思之苦的利息。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双腿酥软,离了他的支撑,险些瘫倒在地。好在温璟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待裴瑶笙站直身子后,还出言笑话她。 其实严格来说,他的话并不算得上是在笑话她,可裴瑶笙恼羞成怒,说什么都不愿再搭理他,拉下脸来,即刻就要关门送客。温璟煦这才明白自己讲错了话,追着她苦苦道歉,结果被裴仲寒与裴长枫好说歹说,将他给“请”了回去。 今日再来,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裴瑶笙头疼地扶额。 第四十二章 庭院深深(中) 其实裴瑶笙从曾想过较真,昨日仅仅一时恼羞成怒,想不出该如何面对温璟煦,才任由裴长枫与裴仲寒将他赶走。 然而婚约是经由她点头同意的,亲口承认喜欢的也是她自己,温璟煦得寸进尺的亲亲抱抱也非一日两日,她分明早该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每当他靠近,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悸动,口干舌燥,手足无措。 裴瑶笙幼时,父亲常年征战沙场,母亲产后身子虚弱,林太傅听说此事,便主动将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接到太傅府中抚养照顾,悉心教导,待林舒虞身子调养好后才送回去。 常年沐浴在亲人的关爱中,弥补了许多父亲常年无法陪伴在身边的遗憾,尤其弟弟妹妹的出世,更令裴长枫与裴筠庭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作为长子长女,他们不仅是大房未来的顶梁柱,更是兄弟姐妹坚实的依靠。 第59章 因着林太傅的教诲,加之太傅府内书香氛围的熏陶,裴瑶笙性格不似寻常武将家的女儿那般明媚张扬,也不似裴筠庭那般宜动宜静,反倒温柔和善,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对身边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她在侯府众仆间口碑极好,甚至整个燕京城里都难找出几个讨厌她的人。 也正是因这份温柔,才让她成为那道唯一能照亮孤寂少年的和煦阳光,至此终年。 相比旁人,温璟煦对待想要的事物向来秉承快、准、狠的原则,自打确定心意的那天起,就一直想要将人据为己有。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哪怕变为一抔黄土,也要与她同葬。 知道裴瑶笙喜静,亦不喜见他阴郁冷厉,温璟煦便十分顺从的,在她面前展露乖觉的另一面。 再说,光是“夫妻”“一生一世”这些词便足以令他愉悦,想到眼前人是自己的,今生也只会属于自己这件事,更使他心满意足。 所以若裴瑶笙喜欢,从孤僻的野狼变成她膝下的猫儿又有何不可。 心知昨日惹了她不快,一向不肯对人低头的国公爷在裴瑶笙这却一改常态,认错态度极好,从进了门后便一直黏在她左右,寸步不离,有求必应。 裴瑶笙的丫鬟们早已退下,此刻房内只有二人。 而裴瑶笙自他进门起,脸上那道绯红就一直没下去过。回想起昨日的吻,更是羞得要将头给埋到桌上。 往常一刻钟就能算完的一页账本,她足足算了小半个时辰。 实在招架不住他赤裸裸的目光,裴瑶笙终于朝他望去一眼,嗔道:“你若闲着没事,就同我一起算账,不许再这样盯着我。” 温璟煦闻言,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好似拨云见日般明媚,也唯有这时,他才会露出性格中恣意张扬的一角:“为何不许?阿瑶,你是我未来妻子,我看一辈子都嫌不够。”说着,他伸出手去,勾住裴瑶笙的小指,低声道,“阿瑶,再与我约定下辈子,好不好?” “我——”裴瑶笙的脸红得活像要滴出血来,不知如何作答。 倘若听这话的是裴筠庭,只怕她会说出诸如“这辈子还没成亲呢,就想好下辈子的事了”此类的话。 可偏偏裴瑶笙脸皮薄,说妹妹在感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实际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不过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 成功逗弄她后,温璟煦还想再说些什么,随即就见她的贴身丫鬟一脸欣喜地跑进门来:“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裴瑶笙喜出望外,再顾不上与他说话,迫不及待地出门去迎裴筠庭。 温璟煦坐在原位,望着面前空荡荡的椅子,皱着眉,揉揉脸,微不可察的“啧”了声。 …… 眼下这个时辰,裴照安不在府中,故风尘仆仆地回到琉璃院后,裴筠庭梳洗休整一番,先行向母亲与祖父母请安。 见她回来,林舒虞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裴筠庭的手,含笑凝望她坐在床边,叽叽喳喳地谈论起在姑苏的见闻,又看过她将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摆在桌上,眸光柔和似水。 末了,裴筠庭还意犹未尽,林舒虞却笑道:“行了,你这顽皮丫头,不在燕京的这些日子,枫儿瑶儿,还有寒儿都念你念得紧,眼下应当已经得了消息,若再不去见他们,只怕又有得闹了。” 裴筠庭皱起鼻子,嘟嘟囔囔,仍握住母亲的手依依不舍。 林舒虞拍拍她,轻声道:“去吧,你阿姐在等你呢。” 待离开玉清筑,她便直直朝裴瑶笙的住处奔去,身后银儿与轶儿都险些追不上,最后正巧在中途与同样来寻她的裴瑶笙相遇。 “阿姐!”裴筠庭提裙,快步上前,扑入裴瑶笙怀中,“我回来了!” 裴瑶笙莞尔,伸手接住她,无奈道:“绾绾,你慢些。” 等姐妹俩有说有笑地回到房内时,温璟煦早已不在房中,裴瑶笙见状怔愣一瞬,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未再瞧见他的影子,遂作罢。 分别数月,姐妹二人几乎要将这几个月来没能在信中说完的话一股脑地吐出来,千言万语,滔滔不绝。 提起近来侯府的情况,裴瑶笙将未曾写在信中的事告诉她:“如今二房也在给两个姑娘相看亲事了。” 裴筠庭想起此前的事,疑道:“裴萱与裴蕙?她们竟肯答应草草出嫁?”还是尚未知晓全部底细的人家。 “自然不肯。”裴瑶笙亲手为她斟了盏茶,“据我所知,光昨日就闹了两回,祖母于心不忍,亲自走了趟,劝二叔再考虑考虑。” 裴筠庭沉吟片刻:“可曾听说是哪两户人家?” 裴瑶笙闻言,摇摇头:“暂且未知,但闹成那个模样,想来并非十分满意。” 裴筠庭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道:“改日我派人打听打听。阿姐,二房的事,咱们还是不插手为妙。” “我明白。”她伸手,将妹妹而耳边的碎发挽至耳后,柔声道,“当时我听闻此事不久,裴萱与裴蕙便找上门来,突然要与我聊家常,其间顾左右而言他。看似是姐妹间的一次闲谈,实则句句都在朝我求助,言下之意,是希望我能替她们去求母亲插手这门亲事。” 但其实她们都心知肚明,父母之命不可违,更何况是身为庶女的裴萱与裴蕙。 世间多数女子的宿命,皆逃不脱“身不由己”一词。 第60章 …… 回府第一日,裴筠庭被银儿轶儿唤醒,睡眼蒙眬地望着四周熟悉的陈设,鼻尖萦绕淡淡的檀香,一时竟还不大适应。 晨时请过安回到琉璃院,就见桌上摆着一封信笺,打开一看,原是凌轩递来的。 昨日从裴瑶笙处回来后,她便立刻差轶儿去寻凌轩帮忙打听消息,裴孟喆相看的那两户人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门前的古树枝木繁荫,树叶随风窸窸窣窣的摆动,窗外鸟叫蝉鸣,她置身喧嚣中,不觉初夏已至。读罢手中的信,眉头越皱越深,大脑飞速转动,浑然未察窗前已经多了个人。 燕怀瑾同她说“明日见”,就断不会食言。 他显然是刚下朝就赶来了,身上还穿着皇子朝服,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为薰貂。其绣文两肩前后为正龙各置一方,一边为行龙六,间以五色云,另边一为披领及袖为石青色。 这身衣裳更将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凸显几分,愈发衬得少年乌眉长睫,俊逸非凡。 琉璃院内花繁柳密,佳木葱郁,少年独坐于窗台,趁裴筠庭发呆之际,俯身往她发髻间插入一支簪子。 “回礼。”他抬起手来,露出腕上的佛珠,在她眼前晃悠,“今日请安时皇祖母还夸了几句,说我一心向佛,值得嘉奖。” 见她愣怔在原地,一言未发,燕怀瑾不解地凑近几分,一张俊脸无限放大:“在想什么?” 眼下他近在咫尺,裴筠庭再想后退也来不及了,满脑子都是那挥之不去的旖旎缱绻。 “你——”她下意识将手抵在他胸前,企图以此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谁知燕怀瑾步步紧逼,直到最后,他们离唇齿相接仅一步之遥。 裴筠庭心乱如麻,她看见燕怀瑾的视线自双眸处逐渐下移,而后——紧盯她的朱唇,动了动喉结。 须臾间,他缓缓凑近,温热的吐息先一步到达,裴筠庭已做好闭上眼的准备,门外却倏然传来周思年由远及近的叫嚷:“淮临!我就知道你在这——” 两人动作稍顿,随即如梦方醒般坐直身子。 第四十三章 庭院深深(下) 一贯不知情为何物的周思年丝毫未察屋内微妙的气氛,他眼中只有两位多日未见的好友:“淮临,筠庭,你们可算回来了。” 裴筠庭心不在焉地应承一声,掩饰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说起来,这只月白茶杯还是燕怀瑾送她的十三岁生辰礼。 彼时他漫不经心地将杯盏交到她手上,对她说是随便准备的礼物,实际裴筠庭哪能看不出,这茶杯釉汁温润如玉,拂之如脂,是素有“寥若晨星”之称的汝瓷,价值千金,连达官贵人都求之不得。 知她喜茶道,挖空心思送了这般珍贵的礼物,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为的就是让她开心。而裴筠庭虽嘴上没说,但一直用到现在,即便后来拥有再多再好的茶杯,也未曾想过换掉。 燕怀瑾明白周思年并非有意打扰,心下亦暗暗懊恼自己的莽撞,揉揉脸,找了把椅子坐下:“昨日父皇问了我情蛊的事。”他朝裴筠庭望去一眼,“我早有几分猜测,父皇也准我放手去查。此人必定就在身边。” 周思年点点头,赞同道:“没错。下手如此之狠辣,只怕还与你颇有渊源。” 裴筠庭想起荣阳楼前那个略显怪异的蒙面女子,问道:“先前你在养病,我未来得及与你讨论此事。燕怀瑾,你有没有想过,蛊毒是如何下入体内的?” “你的意思是,那个蒙面女人?”他心领神会,眸光沉沉,把玩着那只月白汝瓷茶杯,上面尚沾着裴筠庭的口脂,“应当是她没错,那日被她碰过的地方曾有钻痛,但仅一瞬便消失了,故我并未在意,直至身子出现不适时才惊觉大意。” 裴筠庭托着腮:“道长同我说过,蛊乃腹中虫也,多是以食用毒虫使人陷于病祸,然而情蛊不同,其由晦淫之所生,威力巨大,乃自皮肤钻入,侵蚀心骨。” “此等秽物若传入大齐,必会引起大批百姓恐慌。”周思年闻言,脸色铁青,“蛊虫与这女子脱不了干系,要尽快将人绳之以法。淮临,你们可有查到有关这女子身份的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皆摇头。裴筠庭叹道:“未曾,我不知那蒙面女子蓄谋已久,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有可乘之机。此后我也曾与前来的一名女子交手,她同样蒙着面,故我无法分辨她们是否为同一人。” 燕怀瑾为自己斟了盏茶,幽幽道:“莫急,咱们先捋一捋——这情蛊本就非我大齐产物,寻常与我树敌的人断做不到如此地步。能有这种能力的,除去勾结外邦的朝臣,我暂时想不到别的可能。” 茶水冒着袅袅的白雾,宛转升腾,屋内三人围坐在桌前,脸色严肃,唯有当中一人眼眸露出寒光:“那么,如今朝臣中有如此地位,既能接触外邦人,与之勾结,又能与其达成交易,并合作来害我的,又能是哪些人呢?” 周思年一遇着案情,就好似变了个人,脑子转得飞快,神采奕奕:“再者,于蛊虫之事有精益的,唯有南疆。” 燕怀瑾觑他一眼,轻点了下头:“我们曾在姑苏城内遇见一批鞑靼商人,据查,他们不仅在做香料生意,背地里还同时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勾当——以胡姬等外邦女子为饵,与世家公子、达官贵人牵线搭桥,再简单不过。” 第61章 话音一落,三人皆陷入沉默。 往后的话,便是不敢再想。 许久,还是燕怀瑾率先开口打破僵局:“我人还好好的,你们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接着他话题一转,朝裴筠庭问道,“裴绾绾,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裴筠庭愣怔片刻,迟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早就知道了,怕你心烦,始终藏着没说,后来便渐渐忘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起了哑谜,仅剩周思年夹在中间,一头雾水:“你俩在说些什么?怎的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燕怀瑾掩唇,清清嗓子,对周思年说道:“她是想问你,是否知晓裴孟喆为何突然为女儿相看这样一门亲事。” “噢。”他恍然大悟,但此事一句两句讲不清,正斟酌着从何处说起,腹中突然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裴筠庭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就连燕怀瑾都勾起唇角。 周思年尴尬至极,只得干笑着掩饰。 唯有在两位挚友面前,这位以儒雅斯文而颇负盛名的周大人才会卸下防备,回归本真。 燕怀瑾站起身来,缓缓伸了个懒腰,香囊上坠着的流苏随主人的动作微晃,而后他悠悠道: “看来咱们小周大人还没用过早膳,那便琼玉阁走一趟吧。” …… 侯府西厢房中的氛围显然与长廊各处张贴的囍字格格不入。 近日房中几乎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气氛压抑。下人们做事皆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主子不快,平白遭受责罚和毒打。 争吵的缘由说来也简单——二爷裴孟喆先斩后奏,未同赵姨娘商量,便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各自说了亲事。 要说结亲本该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坏就坏在这结亲对象上。 裴萱被许给了治书侍御史家的二公子简随。 简随何许人也,在燕京城中着人一打听,那点子人尽皆知的破烂事儿,如倒豆子般,裴萱一晌午听了个干净。 而后她头皮发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嫁。 从前倾慕三皇子,一是三皇子自身条件优越,初见时她就曾为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所惊艳,后来得知他与裴筠庭关系匪浅,亦将他对裴筠庭独一份的纵容和偏爱收入眼底,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所以其二也是存了与裴筠庭作对的心思。 然而如今情势未明,她却连三皇子的边都摸不着,即便想嫁与他作妾,依照眼下的进度,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更使她难以接受的,莫过于从前被他们所欺凌、瞧不起的温璟煦,摇身一变,成了大齐最年轻也最有能力的国公爷,受千人敬仰,被百人赞誉。 她倒想堪堪将旧事揭过,以少不更事,童言无忌为由,认为温璟煦在乎名声,定会给她一个面子,不想却铩羽而归。 更可恨的是这小子对裴瑶笙情根深种,一副非她不可的恶心模样,温璟煦不顾旁人眼光,对裴瑶笙无微不至的关照,以及独一份的宠爱,皆使她对两人的憎恶达到顶峰。 裴萱妒忌得眼红,亦恨得牙痒痒,无法接受同为裴家女,命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偏差。 她深感老天待人不公。 大房生的两个女儿,真是一个接一个的好命,而她们除了这避无可避的出身、因庶支身份而处处受制的人生,得到了什么,又剩下了什么? 妒恨在心中无限发酵,连同新仇旧怨一起绽开。 既已无路可退,不如放手一搏。 第四十四章 迷雾重重 通衢越巷,街市繁华,琼玉阁门前人烟阜盛,客流不息。 被燕怀瑾扶下马车后,裴筠庭再次瞥了眼他身上的皇子朝服:“如此未免太过显眼。” 谁知他大摇大摆,负手走在前头,意味深长道:“愿者上钩罢了。” 两人四目相对,瞧见他眼底埋藏的几分戏谑,裴筠庭便立刻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不再多言。 原本杨掌柜还在训斥手脚不利索的伙计,一见几位“财神爷”踏进门槛,脸上瞬间堆满笑容,一面从柜台后走出来迎接,一面点头哈腰:“哎哟喂,真乃稀客,贵客!几位楼上请,老规矩,还是顶阁,您几位直接往上便是。” 周思年朝他颔首:“有劳。” “大人客气了。”杨掌柜朝他一揖,呵呵一笑,“能为诸位服务,是草民无上的荣幸。” 裴筠庭和燕怀瑾对此见怪不怪,每回过来,杨掌柜都是这副热情似火的模样,说的话也都换汤不换药。 阶梯之上,裴筠庭掰着手指,报出过会要点的菜名:“牛肉饼得来一份,糟鹅掌、玫瑰清露、藕粉桂花糖糕、盐酥鸡,还有上回周思年喜欢吃的那个,竹笋焖猪肉和玉糁羹也都各来一份罢。” 一旁燕怀瑾添了句:“再来份锅烧鸭吧,前阵子报账时同我提过,是道新菜,口碑不错。” 她点点头:“那就再加上这个。” 待与小二点过菜,裴筠庭不忘正事:“周思年,你且将知道的事说与我听听。” 周思年再次担起了说书先生的职责,清清嗓子,凝神片刻,似乎在思考从何处说起。 裴筠庭也未催促他,端起热茶,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一月前,大理寺接到一个案子,称已经结案,经我手审定后便可上报。原先我并未在意,粗略扫过就准备盖章,谁料无心一瞥,恰巧瞥见最后那页提起了裴孟喆的名字。”他朝裴筠庭看去一眼,缓缓道,“俗话说,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如此我便留了个心眼,重新将案子看了一遍,发觉事有蹊跷。” 第62章 “此案大致是讲,潇湘馆内一位吏部官员无故暴毙,与他同行的人一问三不知,皆断言人是在他们走后死的,大喊冤枉。仵作验尸后,判断他是中毒而亡,时间正是在同行之人离开后一个时辰。若说友人间聚会,为何其他人走后,他仍逗留在雅间内?必然是在这一个时辰内见了其他人。” “交给我的案卷上写,犯人最后查出是这位吏部官员的车夫,因为官员克扣他的工钱,甚至动辄打骂他,而他家中妻儿正好生了病,急需钱救治,车夫曾鼓起勇气向官员借钱,但官员非但不同意,还将他打骂一通,他心中怨气难消,那日见到官员的友人陆续离开后,就引开小厮,自己进了房内,与官员周旋几句,把毒下在了酒里。目击车夫罪行的证人是裴孟喆,他主动告发车夫,并将他那日的衣着交代清楚。” 听到“潇湘馆”三字,抱臂坐在一旁的燕怀瑾淡淡觑她一眼,鼻尖轻出阵气。 裴筠庭心虚地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展昭敲敲门,说道:“主子,小二前来上菜。” “进来吧。” 门被推开的那刻,裴筠庭立刻闻到了各种食物混杂而成的香味。 常言道,佳馔美肴不可错过,玉盘珍馐值万钱,周思年止住话头,眼看着小二将一碟碟菜摆好后退出去。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方恰到好处;玉糁羹则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而所有菜肴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锅烧鸭,这道菜是先将鸭子抹上作料上笼蒸透,使鸭子的油脂外溢,蒸后滗去汤和鸭油,晾凉后用干布尽量吸去鸭子身上的水分,再下油锅炸成金黄色,剁成块状后组合成整鸭形状装盘,吃时蘸着花椒盐。 如此一来,锅烧鸭便烧得外焦里嫩,肉质较香酥鸭细腻,吃起来糯软鲜香,鸭肉绝不会有发干发柴的口感。 燕怀瑾给裴筠庭夹了块鸭肉,又把牛肉饼推到她面前,看她笑嘻嘻地送入口中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思年,你继续。” “此案最初并非由大理寺负责,我瞧着疑点重重,于是扣留了案卷,打算自己去查。” 由于裴筠庭吃得太香,他受其影响,顿了顿,也尝试着夹起一块鸭肉。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就这样,默契的安静一阵,吃过一会儿后,周思年擦擦嘴,正打算继续,就听门外传出嘈杂的交谈声。 四目相对,眉头紧锁,预备起身去瞧瞧,门就被人打开了。 “原先听人来报,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你们啊——阿裴,三弟,还有周大人?” 三人一齐转过头去,发现倚在门边冲他们打招呼的,正是燕怀泽。 他手握折扇,全然不顾燕怀瑾那冷肃的神色,紧盯着裴筠庭道:“正巧,我还未用膳,多添我们这副碗筷,不碍事吧?” …… 宁香院内,裴萱正与裴蕙商量对策,她愁云密布,只因父亲铁了心要将两个女儿嫁给她见都没见过的人。 她到处打听过,简随胸无大志,荒淫无度,虽未有正妻,却已经纳了好几个小妾和通房丫鬟。 赵姨娘死活不肯让两个女儿嫁给纨绔子弟,很少对赵姨娘发脾气的裴孟喆将她打了一顿,还说:“我们本就是庶支,能嫁人家做正妻,那是高攀!” 赵姨娘脸上泪迹斑斑,妆花得一塌糊涂:“好啊,你这个忘本的东西,从前是怎么厌恶自己庶子身份的,如今竟也肯拿这种话羞辱自己?你不是东西!” 裴萱和裴蕙在一旁听着,既不敢出言相劝,又不敢阻止父亲动手。 到最后,就连赵姨娘都束手无策。 裴瑶笙不帮她,祖母祖父早已被父亲说服,除非闹出人命,否则不会多管此事。 不肯屈就的裴萱将自己关在房内一整日后,想出了个损招,那便是让木讷懦弱的裴苒替她出嫁。 在她们看来,三房的这个妹妹,同样是庶支,却从不争抢,未曾因庶支和嫡系的身份差别待遇而有过半分口头怨言,反倒对谁都十分友好,往日挑东西,也都自觉拿姐妹们挑剩的。 且简随抛去那点子破事,单就身份来看,确实算不错,所以当裴萱带着裴蕙踏进皓月斋时,心中是存了几分侥幸的。 她以为此行有六七成把握能够促成目的,却没想到在她说完那些煽动的话后,裴苒的态度异常坚决:“三姐姐,这是二叔专门替你说的亲事,我怎好抢去。再说,以我如今的身份样貌,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妹妹无意攀高枝,阿娘希望我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我也只想找个爱我的丈夫,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足矣。恕妹妹我不能从,三姐姐,请回吧。” “你懂什么!”裴萱眼见事情不成,愈发烦躁起来,“你以为我们身为庶女能得到什么好的亲事吗?如今有机会,你却这般不争气,枉我处处想着你。” 裴苒垂着的目光,由这句气急败坏的话转到了她身上:“三姐姐,你真的是因此事于我而言是好事,才找上我的吗?我心意已决,若三姐姐再咄咄逼人,我便立刻向大夫人和祖母告发。” “我……” 裴蕙抬手拉住裴萱,劝道:“姐姐……算了,咱不与她一般计较。” “不知好歹的东西,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便不和你多计较,咱们走!” 第63章 而正当两人拂袖而去时,裴苒又补了句:“三姐姐,休要负隅顽抗了,到头来,只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裴萱毫不领情:“不劳你费心。” 待到人影彻底消失在皓月斋后,裴苒的丫鬟情儿用力将门一关,替自家小姐鸣不平:“指定不是什么好事,见小姐你好欺负,就找上门来颐指气使,算什么姐妹!” 裴苒闻言,端起半凉的茶,轻抿一口,瞧着竟是将裴筠庭喝茶的动作学了七八分像,悠悠道: “好戏在后头呢。” 第四十五章 拨云见日(上) 窗外风声大作,旱柳面朝西弯着腰,柳条被风吹成一股一股的浪,弯得险些折断。 屋内屋外,几人无声对峙着,气氛压抑。 燕怀瑾眼神不善地盯着他,浑身上下仿佛都在警告此人休要靠近。 然而男子折扇轻摇,儒雅从容,丝毫不落下风,丝毫不肯退让。 一阵微妙的沉寂后,身处漩涡中心的裴筠庭长叹口气:“阿泽哥哥,不碍事,你进来吧,可还有其他人随行?” 燕怀泽挑了挑眉,点头道:“外祖家来了位表妹,今日我受母妃嘱托,领她四处逛逛,眼下人还在马车上。”说着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将五姑娘带过来吧。” 这位五姑娘年纪尚小,站在燕怀泽身旁,足足矮了他两个头,身着月牙凤尾罗裙,甫一见满屋子的生面孔,脚步一顿,踌躇着不敢再上前,只好怯生生地朝燕怀泽投去无助的眼神。 燕怀泽温声解释道:“坐在中央的是我三弟,右方为镇安侯府裴二小姐,另一位则是大理寺少卿,周大人。” “清河张氏,张裕臻,见过三殿下、周大人还有裴二小姐。” 裴筠庭瞧出她怕生,便率先邀道:“五姑娘,快坐到我这儿来,让他们自个儿坐一块去。”随后又吩咐一句,“银儿,你去问杨掌柜多要两副碗筷来。” 周思年拱手笑道:“几日不见,莫非大皇子好事将近?真是可喜可贺。” 此话一出,屋内谁还听不明白话里暗指的意思? 燕怀瑾嗤笑一声,裴筠庭稍讶,转念一想,他确实已到该娶妻纳妾的年岁,再过一个月,就是燕怀泽的弱冠礼,她还未想好送什么礼合适。 张裕臻闻言,连忙摆摆手,脸颊发烫,一路红到脖子根,矢口否认道:“不是不是……姑母没有那个意思,还望周大人莫要取笑我。”说罢还瞥了眼面色如常的燕怀泽。 裴筠庭倒没生出旁的想法,只觉得南方的姑娘大抵都是这般,例如她在姑苏遇见的云妨月,还有云氏一众女眷,讲起话来温温柔柔,落泪时更是我见犹怜。 这样想着,她用公筷夹起盘中最后一块牛肉饼,放入张裕臻碗中,小声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方才你们几人在谈何事?愁眉不展的,不如说来我听听,若是遇上难事,我也可以帮衬一二。” “不劳皇兄费心。”燕怀瑾放下碗筷,梨红木的桌子发出闷响,“并非什么要紧大事。” 单一句话是绝对无法使他信服的,只见燕怀泽微眯起眼,缓缓道:“哦?莫非是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他从容应道。 “好一个不欺暗室。” “皇兄承让。”燕怀瑾还特意将皇兄二字咬重。 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张裕臻有些许惶惶无措,裴筠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轻松,无须忧心。 与此同时,门外传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隔着门扉传入众人耳中,是名副其实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皇兄,你究竟在不在里面!若非瞧见你的马车在附近,教我好一通找!” 在场除张裕臻外的几人皆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这位是四公主,燕怀泽胞妹燕昭情的声音。 瞧见裴筠庭的身影,燕昭情双眸骤亮,提着裙摆凑近她身前:“筠庭姐姐!几月不见,真乃思君如疾。” “好了好了,”被她抱得险些喘不上气的裴筠庭失笑,“再不放手,你就该到阴曹地府去见你筠庭姐姐了。” “呸呸呸。”燕昭情松开她,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道,“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燕怀泽适时咳嗽,提醒道:“情儿,在清河郡待了两个月,规矩全忘了吗?” 她这才如梦方醒般,朝两位皇兄行礼。 张裕臻也向她福了福,算是打过招呼。 燕昭情满不在乎地觑了眼张裕臻,冷哼一声,附在裴筠庭耳边说道:“母妃的意思,是想让张表妹嫁给皇兄,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做事畏首畏尾的,瞧着半分不像清河张氏这种名门望族出来的姑娘。在外祖家呆的这两月,我算是瞧明白了,她性子内向好拿捏,娇娇弱弱的,安静又怯懦,想来母妃就是看中这点,故而总暗示皇兄,她属意张表妹。可说到底,我心中还是更属意筠庭姐姐你。” 裴筠庭伸手点点她的额间,佯怒道:“情儿,休要胡闹,说过多少回,这种话不能当儿戏。” “我省得了,日后定学会守口如瓶,察言观色。”燕昭情撇撇嘴。 “你呀。” 一顿饭下来,顶阁内人愈发得多。然而天色渐晚,该到了启程回宫的时辰,几人不得不起身辞行。 第64章 原先燕怀瑾与周思年正有意无意谈起怡亲王和黎桡,提起黎桡难以收拾残局的侍郎府,以及怡亲王练兵的进度。 燕怀泽不动声色地听着,越听越心惊。表面倒是显山不露水,叫人瞧不出异样来。 听到小厮提醒回宫的时辰,他反倒松了口气。 得尽快回去与幕僚商议此事,将情报传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怡亲王,让他当心身边人。 燕昭情仍在依依不舍地同裴筠庭话别,两人约定好改日叙旧。 张裕臻虽还是那副怯懦认生的模样,席间除去裴筠庭夹给她的牛肉饼,未曾动过筷子,可临走前她还是鼓起勇气与裴筠庭道谢:“裕臻多谢二小姐的照顾,等来日有机会,裕臻必亲手奉上礼物,聊表心意。” 说实话,尽管这是两人的初见,可她对这位裴二小姐极有好感。侯门艳质,当真使人移不开眼。 裴筠庭客客气气,却又不失大方地回道:“五姑娘言重了。你初来乍到,对燕京的一切都半生不熟,如若不嫌弃,有什么疑惑,或不方便的,尽管差人来侯府问我便是。” “裕臻晓得了,多谢二小姐。” “阿裴,既已回来,不妨多与我对弈几盘。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奉陪。” “皇兄日理万机,就不必再与她对弈了,免得落人闲话。裴绾绾这丫头心思细得很,听不得那些。”燕怀瑾并不讶异他会知晓两人离京之事,知道了便知道了,眼下他只想燕怀泽赶紧消失。 燕怀泽名义上是来蹭饭的,实际从头到尾都不曾动筷的人便是他,幸而几人都心知肚明,他的确不是来用膳的。 暗流涌动,相互试探,彼此心照不宣。 待几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裴筠庭将小二唤进来,收拾剩下的碗筷。 丰盛的饭后茶点摆上桌,裴筠庭撑着下巴,徐徐道:“燕怀瑾,你究竟何时候与我说那件事?” 第四十六章 拨云见日(下) “燕怀瑾,你究竟何时与我说那事?” 闻言,他放下筷子,往她那撂一眼,说道:“别急,先让周思年把话说完了也不迟。” 于是裴筠庭又将目光投向周思年,托着腮,一脸洗耳恭听、认真请教的模样。 周思年不徐不疾地抿了口茶,继续方才因燕怀泽突然出现而打断的话题:“探查的过程我便不在此过多赘述,查出来的东西,总归和我在卷宗上看到的截然不同。真相是——咳,不知筠庭你是否有所耳闻,裴孟喆常年流连花丛之事。” “倒是有些,府中闲言碎语不断,他们夫妻俩更没少因此吵架。”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如此,我便继续说。裴孟喆出入潇湘馆的次数可谓令人咋舌,且京中所有妓馆青楼,他皆有所涉足。” 几乎是在他说完这话后,裴筠庭就敏锐猜到几分有关事情真相的蛛丝马迹。 “我手下的人查得不深,索性向展元递信,由他出面,替我借来一队锦衣卫。果然,不出三日,事件就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送至我面前。一看才知,原是裴孟喆当日与妓子,三人在房内……中途妓子不知何故,忽然暴毙床畔,二人争执不下,皆言是对方害死的妓子。屋外的小厮听见争吵声后破门而入,却见两人缠打在一块。裴孟喆是武官,那吏部官员是文官,拳脚功夫上自然比不过他,拉开时,官员已无还手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血污。官员的小厮见状,吓得浑身发抖,扶着自家大人不知如何是好。” 起初裴筠庭还未反应过来是何意,下意识朝燕怀瑾望去,他却少见的闪躲,而后她自己也回过神来,此话说的不正是……三人共行那事? 若说身边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辈做出此等丑事,她心中没有怪异感是假的。 “鸨母听闻骚动,便也赶了过去,瞧见床上那一动不动,暴毙身亡的妓子后,当即大怒。潇湘馆背靠大山,一两个中低品级的官员,自然有胆发落。两人在潇湘馆闹出的动静可谓不小,再者,裴孟喆借着镇安侯府的名头,赊过许多账,鸨母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打小培养一个才貌双全的妓子谈何容易?她即刻差人报了官,裴孟喆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官府问也问了,查也查了,至于结果,就如我讲的那般,两件事驴唇不对马嘴。虽然车夫与吏部官员的恩怨不假,可下毒是万万没有的。而裴孟喆从加害者一跃成为受害者,又摇身一变成了正义凛然的检举者,不可谓不荒谬。定是有人在背后替他压下此事,把人给捞了出来,否则怎会连镇安侯府自己人都没听着半点风声。” 周思年总算将这一长串的事件原委讲完,没作任何评价,端起热茶一饮而尽,静候她的反应。 “此乃大事,人命关天,不可能没有任何风声走漏,更有甚者越俎代庖,只手遮天,将这一派胡言的卷宗,呈到大理寺少卿案上。” 万事皆有因果,事出反常,必有变数。如此浅显的构陷诬害之法,官府与大理寺岂有不知? 燕怀瑾敲敲桌面,点醒道:“莫要走进死胡同,你再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裴筠庭侧过头,定定望着他,蹙眉,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是,这只手遮天的人是御史?不错,治书侍御史原就行职掌法律、审理疑狱之职,要想干涉官府,与其勾结,也非难事,只是若想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定是后头还有大靠山。” 第65章 “他们为何敢大摇大摆将卷宗呈到你大理寺少卿的案上,是警告,也是威慑?” “聪明。”燕怀瑾毫不吝啬地赞道。 周思年亦十分赞同她的猜想。 “二叔将两个女儿嫁过去,是求保、是妥协、更是交易。他这么做,就是擅自把镇安侯府与他们连在一块。他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出了事,镇安侯府必将被其拉下水,届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幕后之人居心叵测,竟是直直冲着侯府来,计划着未来置他们于死地的。 待理顺这些后,裴筠庭不由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敢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你放心。”周思年睨一眼身侧的燕怀瑾,意味深长道,“有咱们三皇子在,你哪次不是安然无恙?再说,温璟煦会眼睁睁看着侯府覆灭?怕是你还未出手,他就已经将后患给解决了。” 裴筠庭作势要伸手掐他,被周思年躲了过去,他不敢再戏言,老老实实将嘴给闭上。 “我镇安侯府也非等闲之辈,此事有些骇人听闻,且关系重大,我总归要与父亲兄长商量后再作打算。”她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本不想插手二房亲事,可如今瞧着是不得不插手了。” 燕怀瑾躺倒在榻上,双手枕于脑后,跷着的腿一晃一晃:“口是心非。” 她一记眼刀过去,燕怀瑾又低低一笑:“你不是还想知道有关简随的事么?眼下有些累,我便长话短说。” “你说。” “这简随与黎桡实乃一丘之貉,骄奢淫荡,不学无术,粗鄙下流,是燕京城中小有名气的纨绔子弟,与黎桡倒真有几分交情。当日裴孟喆之事,说不准他也在现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破绽,就会被人抓着不放。” 裴筠庭长出一口浊气,揉着额角,无奈道:“待我回去再理理。” 茶毕人散,归去不提。 …… 琼玉阁此行所见所闻,着实令人头大,故裴筠庭拒绝了燕怀瑾送自己回府的提议,一路沉思。 才回到琉璃院门前,就见等候多时的轶儿规规矩矩行过一礼,而后禀道:“小姐,今日有客来访。” 裴筠庭闻言,脚步一顿,正思索这位客人的身份:“可知是何人?” “她说曾与小姐结过善缘,得知您回京,今日来,是为报恩。” “窈娘见过二小姐。”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首一看,那正朝她礼拜,雾鬓风鬟,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娘,不是徐婉窈又是谁? 她讶然,随后无奈般笑着摇摇头,似是在懊恼自己的疏忽:“我竟全然忘了此事,窈娘,对不住,你先随我进屋罢。” 徐婉窈柔柔回以一笑:“无妨,能见到二小姐,窈娘就很高兴了。” 她只简单与徐婉窈寒暄几句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将那些要托付给她的重任一五一十地道出。 饶是徐婉窈,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裴筠庭要做的,并非开劳什子茶馆,或是胭脂粉铺,她真正想做的,是筹钱,筹足人力物力,开设大齐第一座女子学堂。 第四十七章 云程发轫 当一个女子拥有能力时,她也会想办法拯救更多的女子。 徐婉窈惊觉,自相识以来,这位侯府千金总会做一些出人意料、惊世骇俗的举动。无论是从前带领大理寺的人朝被囚禁的他们施以援手,还是如今立志创办女子学堂,她都在用实际行动颠覆徐婉窈对未来、对前路的愿景。 然而与其说不在意,倒不如说她丝毫未惧世俗的眼光,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勇气以及野心。 “今非昔比,大齐民风相较从前开放,圣上亦是难得的明君,自登基以来,下令做了许多改革。现如今女子入朝为官甚至都不算得什么稀奇事了,想必有朝一日,承袭侯爵者也不会在少数。”她伸出食指与中指,轻叩桌案,“饶是如此,仍有许多女子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翰林院、丽正书院等招收女子的书院,唯有簪缨氏族,或达官贵人的子女才读得起。我仔细查过,其他书院要么明文规定不收女子,要么价格昂贵,寻常人家的姑娘根本读不起,且先生极为敷衍,女子在那不仅学不到东西,还要被他人耻笑。” 草长莺飞,琉璃院外的花圃由风吹送花香,裴筠庭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却在徐婉窈心中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我做过很多努力。先前听闻潇湘馆氏族子弟与官场贵人出入频繁,就扮成男子前去,潇湘馆的鸨母眼光毒辣,肯定知道哪些人肯出钱、能出钱,我总能筹到足够的钱财。再不济,通过这些人脉,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适合的人。不过后来计划有变,我便没再去过那儿。” “至于烟雨阁的事么……不说也罢,往后再提。” “二小姐。”徐婉窈的手放在桌下,攥紧裙边。房内只有她们二人,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徐婉窈感觉自己的声音颤得像是即刻就要被风带走,“您是什么时候……又为何想要做这件事?” 擅动旁人的糕点,与世俗作对,这条路注定坎坷曲折。 裴筠庭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朝徐婉窈莞尔道:“人呐,总想着走到哪算哪,用出身或者周遭的不幸说服自己安于现状,即便心怀热爱和远大志向。” “可我想告诉她们,女子亦可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可以上学堂,也可以谈论国事、抒发凌云之志,女子可做教书先生,可上朝堂、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她们并仅有相夫教子,在四方狭小的宅院中斗得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走。” 第66章 “女子若想独立,首先要进学堂接受教育。”裴筠庭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的白日青空,“而敢为人先,是我要做的第一步。” 徐婉窈身为县丞的独女,父亲做官多年,公正明理,博古通今,常教导她多读书、读好书,要懂得思考书中人的意志。 可她迄今为止读过的这么多书,这么多诗,其中没有一个,能像裴筠庭这般直白地告诉她,女子该有更光明的未来。 她们可以入朝为官,承袭侯爵,考科举,做先生,不该低人一等,不该任人宰割。 不知怎的,就连她自己也感到些许热血沸腾。 面前这个纤瘦的姑娘,就像江湖话本里写的主角,仗剑天涯,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不顾前路的困难,傲然挺起她的脊梁骨,告诉俗世所有人——“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窈娘,这是件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世间仍有人无法接受女子地位崛起,连我也不敢贸然用真实身份去做这件事,更不敢将侯府的名号与之牵扯半分。只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若你愿意帮我,我自然接受;若你拒绝,我也欣慰。” 徐婉窈闻言,含笑摇摇头,伸出手覆在她手上:“二小姐,窈娘愿意。” 临行前,她最后凝视一眼裴筠庭墙上挂着的两把剑,忽然觉得她像一头蛰伏,抑或是正在沉睡的雄狮,总有一天,会建造属于她的陈邦。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愿世上的女子都能牢记,越是生于尘埃,就越要发奋读书。” “虽千万人,吾往矣。” …… 长空廖廓,日光透过逶迤的薄云照入养心殿。 江公公正将新端上来的热茶沏入杯内,仁安帝把刚批完的折子放在一旁,轻嗤一声后,端起茶:“这群闲着没事的老狐狸,整日不是盯着朕的后宫,就是催朕的儿子娶妻生子,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了。” “兴许大臣们只是希望未来皇嗣兴旺,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吧。” 仁安帝撇撇嘴,冷哼一声:“再来几个顽皮孩子,朕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江公公弯着腰,笑眯眯道:“圣上说是如此,每回见了三殿下,不还是喜欢得紧?” 仁安帝放下茶盏,顺了把胡子,听旁人提起这个儿子,总不禁露出几分得意:“老三这孩子,天资聪颖,这么多年,扛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从不与朕抱怨。想当年,朕还是皇子时,每日四五更起,要请安、学习、练武,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总同母后,同先皇抱怨,甚至曾因刻苦学习而向先皇邀功,现在想来……” 他陷入回忆中,神情流露出怀念与向往,言语间却在笑话年少的自己。 “这小子,即便是知道朕的意思,明白朕的选择,仍不骄不躁。朕交给他去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好的,对他皇兄……倒也算宽和。” “那是,老奴也算看着他们长大的,三殿下自小稳重早熟,常听老臣们夸赞殿下堪当大任。”江公公附和道。 仁安帝觑他一眼,呵呵一笑,又指着他道:“你也是只老狐狸,不必顺着朕的话说,老三如今是稳重不少,但那也是十五岁生辰后的事。你算算,光是这些年告到朕与皇后面前的状,那还少了?老三从前虽然聪颖,但没把这聪明劲用对,性子顽劣,总带着裴家那丫头上蹿下跳,胡作非为,谏官每月都往朕这递提议管教他的折子,都递成习惯了。” 人上了年纪后,就喜欢和人谈论从前的事,折子批得差不多,开了头便愈发不可收拾起来:“朕记得,老三有回知道谏官抓着他不放,还主动找上了门去,那小嘴叭叭的,十个谏官都讲不过他。御史台那群人,讲也讲不过,打又打不能打,只好吃哑巴亏,没人治得了这小子。” 江公公站在一旁,听罢思索片刻:“嘶,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无人可治。” 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江公公话里的意思:“你说裴二丫头?也是,她那剑倒使得不错,也就比朕当年差了一点点吧。朕记得有年,在养心殿批折子,听闻屋外有动静,领着你前去,一看,裴二丫头正提着剑,追得老三满宫跑。那时朕还笑话他,说他竟打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你可知他什么反应?他竟在朕面前脸红了。” “这臭小子从前闯祸撒谎,向来脸不红心不跳——” “父皇又在背后编排儿臣的不是。”话音未落,燕怀瑾掀帘入内,朝父亲行了个礼,想来是将方才的话听得一字不差,“早知如此,儿臣就不来了,原还想着事情安排妥当,父皇必迫不及待想得知棋局发展得如何。” “哦?那你倒是说与朕听听。” “自春闱以来,举子大批进京,燕京城内鱼龙混杂,那群人……倘若真存了心思,加之我们有意放水,入城并不算得难事。”燕怀瑾撩开衣摆,落座在一旁的椅子上,继而道,“只是据儿臣所探,人并未来全,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呢。”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瓮中捉鳖,总要有个过程,循循善诱,待到了时机,猎物自然会上钩。” 燕怀瑾勾唇一笑,表示自己虚心听取意见:“父皇说得是,若只有儿臣一人,恐怕也想不出这样周全的计谋。” 第67章 “不必恭维朕,朕瞧见你就烦。”仁安帝笑骂着,拾起手边的一份折子扔给他,“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第四十八章 风禾尽起 “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燕怀瑾顺手接住丢过来的折子,细细读了半刻钟,戏谑道:“父皇以往总教导儿臣,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现如今这群人已无心政事,改而关注父皇的后宫了?” 仁安帝冷哼一声,显然也心怀不满:“朕可从未想过给他们机会,但纯妃近日确实不太安分,管了朕的后宫还不知足,还要插手朕的前朝。” 燕怀瑾低着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不置可否。 仁安帝接着又丢给他另一张折子:“瞧瞧这个。” 燕怀瑾拿在手上扫了眼,眼神玩味:“有意思,云氏前脚才与儿臣达成口头合作,这才过了多久,就给您递呈这样一封折子,显然贼心不死。” “罢了,先前你在幽州查到的那些,与如今从姑苏探回来的情报一并捋顺了吗,你可知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 燕怀瑾抬眼,望着脚下的毯子,眼神冷厉:“八九不离十。儿臣在幽州查到,刺史与外邦人私下有来往,又顺藤摸瓜,发现在他的示意下,幽州城内各个角落都聚集了不少外邦人,数量之多,足以组成一支小型军队。幽州这样重要的城池,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禀报给燕京,给父皇才是。”说着,他捏紧手中的玉佩,原本冰冷的玉石被他掌间的体温捂得温热,“刺史玩忽职守,儿臣索性替父皇换了个能干的,原先那位,没有父皇的指令,他今生出不了牢房半步。” “嗯。”仁安帝将半凉的茶盏盖上,眼中晦暗不明:“这些朕都知道。” “儿臣将父皇的亲信交给云先生时,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在我离开后,将云氏两位嫡子叫了过去,翌日便同我说,他答应您的要求,只不过希望父皇守信,十年内无论其余世家如何,都不伤云氏根基,云氏亦将克己复礼,不越线半步。在云氏的助力下,儿臣知悉世家间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的联系,皆是为了那可笑的宗族地位。”在父亲面前,他的坐姿倒还规矩,不似在裴筠庭面前那般随意,躺得横七竖八,半边没正形,“知晓世家是咱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还敢如此猖狂,同怡亲王一党勾结,私下买卖兵器,将不该卖的东西,卖给了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 父子俩性格相近,一块议事时,一旦严肃起来,屋内的气氛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燕怀瑾大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缘故,眼神里偶尔会透出几分平日不轻易显露的阴鸷狠戾,就如他在幽州城地下室拷问线人那般。 “云黛璇的事,也算我给这几个世家氏族最后的警告。如果云氏看懂了,却还想把人送入燕京……” 仁安帝捋捋胡须,不徐不疾:“送到后宫来,有你母亲拿捏着,问题应当不大,倘若他们想将人送到你宫里去——”他似乎是觉得好玩儿,睨一眼儿子泰然自若的神情,“你心心念念的裴筠庭可怎么办?” 燕怀瑾手中握着那块玉佩,低垂着眉眼。身后阳光大片地照进来,将他脸上轮廓映得棱角分明。听仁安帝提起此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等着他把话说完。 “朕明白,你二人自小感情深厚,也晓得你乃重情重义之人,朕不止一次与你提过,要给你们赐婚,你偏是不愿。未来要做大事的人,不必在儿女情长上束手束脚。” “老三,你对这丫头是真上心,真宠爱,这么多年,朕看在眼里,若你愿意——” “父皇,儿臣心中自有先后定夺。”他少有的出言打断父亲的话,眼神坚定却隐含炽热,“只是儿臣向来不喜‘宠’这个词,更不喜欢旁人用这个字,来形容我与裴筠庭的感情。” 他有他的执着与坚持,他有他的顽固与倔强。 “‘宠’这个字,好似把她当作玩物,可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今儿高兴了逗逗,宠着玩玩,改日见了旁的新鲜的东西,又把这份‘宠爱’原封不动地给予旁的物什,着实无趣,着实掉价。” “我与她的感情,不该是这般的。” 少年坚韧的心性和一往无前的追求,灼得人一潭死水的心境都变得滚烫起来,不禁让年长者忆起往昔鲜衣怒马的峥嵘岁月。 “……朕,少时也曾对你母亲说过相差无几的话。”他放下手中的笔,思绪又回到许多年前,脸上浮现怀念的神色,甚至隐隐有几分笑意,“彼时少年心性,总想着一展宏图,对着身边唯一陪伴着的人,许下豪言壮志。昔年说的话,倒真有不少实现了的,不过啊……” 仁安帝敛起神色:“朕许诺你母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是无法兑现了。老三,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倘若他日身居高位,就必然要被各种你曾经不齿的东西束缚,你需放弃那些执着,因为在你肩上的,不仅仅是你的人生,还有你身负的职责,身为皇子是如此,日后,无论是成为帝王还是王爷,亦是如此。” “儿臣能做到。”他没有任何的狡辩,更没有任何无谓的设想,只坚定地撂下一句话,“儿臣也有胸怀抱负,也有理想与志气,可这之中,若缺了裴筠庭的那一份,于儿臣而言,皆索然无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第68章 怀瑾握瑜,待风禾尽起。 仁安帝摇摇头,此刻他不仅是一国君主,更是循循教诲儿子帝王之道和人生道理的父亲:“老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从古至今,从未有一个帝王能摒弃这些,即便是朕,也不例外。你如今不明白朕说的话,往后撞了南墙,即为时已晚。” 燕怀瑾没有搭腔。 去年他送给仁安帝的几只鸟儿现在还养着,鸟笼就挂在不远处,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后,便只能听见它叽叽喳喳,在笼子里跃来跃去的声响。恍惚间,让人置身于夏日燥热的午时,耳边鸟语蝉鸣不断。 彼此僵持不下间,门外传来江公公的通报:“皇上,纯妃娘娘求见。”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儿臣告退。” …… 出了养心殿,按理来说,他总归是要去趟坤宁宫见见母亲,或是去慈宁宫看望深居简出的太后。 往日坤宁宫的来客,除了他以外,不是裴筠庭就是后宫里的嫔妃,今日还未行至屋内,就听见皇后朗声大笑的声音。 燕怀瑾还以为是裴筠庭来了,加快步子走进去,连嘴角的笑都已扬起了弧度,未成想走近后,却只瞧见母后身边坐着位毛头小子,他表情瞬间变了副模样:“傅、伯、珩,你来做什么?” “今日爹爹进宫面圣,就顺带差我来给姑母送点东西。”傅伯珩身穿靛青暗纹锦服,五官还未彻底长开,脸颊旁还带有几分婴儿肥,偏又继承了他娘亲那双圆眼,毫无攻击性,笑起来十分讨喜。他眼看着燕怀瑾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母亲行礼,直起身落座后,又冷冷朝他这瞧一眼,有些怵他,“淮临哥,你别老凶我嘛。” 皇后亦出言维护:“淮临,你珩弟多可爱,你竟舍得凶他?从前不总缠着我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燕怀瑾实在有口难言,母亲也不帮着自己罢了,胳膊肘还往外拐:“母亲,我那是——”想起自己幼时因裴筠庭起的那点小心思,眼下也不好在傅伯珩面前说,话未说全便戛然而止。 随后的半个时辰内,燕怀瑾彻底被自己的母亲忽略,他就坐在一旁,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母亲被傅伯珩逗得眉开眼笑,瞧着大有将他收作自己亲生儿子的架势,燕怀瑾幽怨地拾起一块桂花糕,把它当成傅伯珩这个臭小子,嚼得稀碎。 然而这还没完。 正当他以为今日的折磨到此为止时,傅伯珩突然来了句:“淮临哥,你何时去见裴姐姐呀,能否也把我带上!” 燕怀瑾就差没把傅伯珩连扔带踹给踢出坤宁宫了,他面露微笑,咬牙切齿道:“嗯,哥哥这就带你去见姐姐。” 第四十九章 针锋相对 燕怀瑾应下请求后,傅伯珩便信以为真,见他已派人去知会永昌侯,便屁颠屁颠,毫无疑心地跟着人跳上马车。 片刻后,马车甫一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在门前站了半晌,才逐渐反应过来这牌匾上写的不是镇安侯府,而是大理寺。 傅伯珩后知后觉,转头去看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燕怀瑾,眼神略显疑惑。 燕怀瑾下巴朝门前一点:“进去啊,愣着做什么?” 傅伯珩不确定地指着大理寺:“淮临哥,你确定裴姐姐在里面吗?” 谁知清隽矜贵的三皇子刚领着他的人从傅伯珩面前走过,又回身,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我说带你去找她,又没说是什么时候。想见她,先等我处理完事务吧。” 傅伯珩撅撅嘴,垂下眼角,瞧着颇有几分委屈。但随后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去,根本没有理由,说不定还会被裴姐姐拒之门外。再说大理寺不还有个周大人吗?自己和他关系还不错,周大人讲起故事来也有趣,想必不会太无聊。 小孩子的情绪,就同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瞬还委屈着,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大理寺,看眼前穿着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嘴都合不拢。左瞧瞧右瞧瞧,一不小心便撞到了展元身上。 燕怀瑾回京后,展元自然还是跟在他身边,和展昭一样,听从主子的差遣。见傅伯珩不慎撞在自己身上,展元飞速瞥了眼主子的背影,对他友好地笑笑:“小侯爷,当心些,仔细莫要摔倒了。” 傅伯珩点点头,心道,虽然淮临哥人是不好接近了点,但他身边的侍卫都挺好的,展昭哥哥胆大心细,展元哥哥亲切有礼,和周大人一样好。 燕怀瑾浑然不知自己被这小子归列为望而生畏的那类人,进了大理寺便直奔周思年所在之处。他造访大理寺并非一日两日,故而多数人都认得他是三皇子,多少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不敢怠慢,见着他便毕恭毕敬的行礼。 燕怀瑾目不斜视,身后亦步亦趋的傅伯珩也学着他的模样,试图端起架子来。 周思年早知他要来,他进门,忙令小厮给人上茶水,忽然瞥见他身后对着自己憨笑的傅伯珩,调转了视线,无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因着先前骚扰裴筠庭的“丰功伟绩”,即便关系沾亲带故,燕怀瑾也极少给傅伯珩多余的好脸色看。若非傅伯珩小孩子家家不记仇,又有裴筠庭这层关系在,燕怀瑾是万万不可能同他单独在一块儿的。 然而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悠悠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总之你放心,这小子没心没肺,无须挂心。” 第69章 听他这么说,周思年也没再追问:“你先前同我说,还有一个人要到场,总归不是傅小侯爷吧?” “他近日忙着呢,八抬大轿都请不动,若不是我再三游说,又拿父皇来压,只怕他今日也不会出来。” 如此一来,周思年倒猜出了八九分来人的身份。 “少卿大人,三殿下,靖国公来访。” 果真如此。 “快请他进来。” 温璟煦不知刚从何处归来,身着玄色的蟒袍,甫一进门,便将目光落在了傅伯珩身上,随即转头对燕怀瑾一扬眉:“你儿子?” 周思年招呼人的手僵在半空:“……” 展昭,展元:“……” 燕怀瑾重重将茶杯一放,抬起眼皮往他那撂一眼:“你近来心情好到这种地步?竟然与我开玩笑。” 温璟煦掀袍而坐,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毕竟也是要成亲的人,朝思暮想这么多年,如今即将得偿所愿……唉,想必这种心情,三殿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体会的吧?” 周思年叫苦不迭,眼瞧着两人间火药味渐浓,以他的体格与身手,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啊。 好在燕怀瑾并未发作,似也盼着早点结束般,迅速切入正题:“温璟煦,知道你归心似箭,我长话短说——前些日子你主动请缨,负责追查外邦人与朝中大臣暗中勾之事,个中细节,我要知晓。” 温璟煦挑起眉头,目光隐含探究:“三殿下想知道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燕怀瑾往椅背上一靠,正对上他的目光,“也许是叛党的目的,又或许是你所查到的,有关当年一案的线索。” 他偏开头,轻笑了一声:“也是,虽不知三殿下为何非要将我叫到大理寺来,但想必你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是无法放到人前说的。” 高手过招,刀刀见血。 …… 一个时辰后,待终于将事情说完,温璟煦拍拍衣袖,半句话没留,径直离开。 燕怀瑾则又留了小半个时辰与周思年议事,而傅伯珩早在三人说话期间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周思年差人送来的糕点,眼下睡得正香。 临走前,燕怀瑾懒得费神叫醒他,傅伯珩又未带小厮出门,于是展元便担起了背着傅伯珩的重任。 他把人往上小心翼翼地颠了颠,在心中暗自叹口气。 现如今的孩子伙食都这般好吗?人瞧着也算不上十分圆润,怎么这般重? 展元摇摇头,缓步跟在主子身后。 傅伯珩醒时,马车已经停下,不知停了有多久。他猛地坐起身来,车内没人。 掀开帘子一看,车还在大街上。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句:“淮临哥?展元哥?展昭哥?” 展元听见他的叫唤,走到帘子旁:“傅小侯爷,您醒啦?莫慌,主子方才下车给裴二小姐买糕点去了。” 傅伯珩放下心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再次躺了回去。 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喧嚣,食物的香味越过帘子,钻入鼻尖,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傅伯珩掏掏耳朵,一时倒真睡不着了。 先前睡着时,手里抓着的半块糕点不翼而飞,他瘫坐在椅子上,期盼着能快点到裴姐姐那儿去,裴姐姐那儿一定会有好吃的。 燕怀瑾上车时,见到的就是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微蹙着眉,仿佛不太理解,为何他才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傅伯珩就瘫成了这副模样。 “淮临哥。” “嗯?” “好想快点见到裴姐姐。” “?”燕怀瑾恨不得踹他一脚,“闭嘴。” …… 再过不到半月的时间,裴瑶笙就要出嫁了。 裴筠庭嘴上不说,却日日找由头粘着裴瑶笙,温璟煦对此颇有微词,却都被裴筠庭给堵了回去,说是还未成亲就整日跟在她阿姐身边,成何体统。 有长辈在,亦有同样不舍得裴瑶笙出嫁的裴长枫以及裴仲寒在场,温璟煦无力辩驳,只好隔几日才造访一次,不来的时候,都在亲自操办婚礼事宜,不舍让裴瑶笙为此费神。 眼下姐妹二人正在裴筠庭房中对弈,燕怀瑾一手拎着糕点,一手拉着傅伯珩上门时,两人你来我往,正在兴头上。 就连燕怀瑾进了门后,都没分到她的一个眼神,只敷衍般应了一声。 傅伯珩凑到她身边,好奇道:“裴姐姐,你这是要输了还是要赢了呀?” 裴筠庭同样没看他,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也在?” 裴瑶笙趁着空隙往燕怀瑾那望去一眼,见他坐在桌前,面无表情,怕是正要生气裴筠庭不肯搭理他,便要作罢:“绾绾,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辰。有客来访,不宜失礼,阿姐明日再陪你下棋,可好?” “阿姐——”裴筠庭皱皱鼻子,手里攥着她的衣角,正要冲她撒娇。 裴瑶笙好笑地捏捏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乐道:“多大的人了,还跟阿姐撒娇,羞不羞?” 傅伯珩帮腔道:“我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和哥哥姐姐撒娇的!” 裴瑶笙亦朝他笑道:“多日不见,傅小侯爷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是吧!我也觉得。” 待裴瑶笙走后,裴筠庭将银儿唤进来收拾棋盘,自己则坐回桌前:“你来做甚?” 燕怀瑾心中有怨,把傅伯珩往前一推,说道:“这小子非在母亲面前要求我带着他来见你,那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70章 被他拉来当作借口的傅伯珩眨巴眨巴眼睛:嗯? 第五十章 良辰吉日(上) 裴筠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尾微挑,愈显风情。而燕怀瑾坐怀不乱,似乎仍在为方才的事生闷气,手却忍不住替她拆开包好的糕点。 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的狗腿行为。 “那件事你打算如何解决,从我这儿问到简随的情报后,是不打算袖手旁观吧?” 裴筠庭百无聊赖地撑起下巴,将糕点向前一推,示意傅伯珩可以吃:“再说吧,此事待我阿姐成婚后再议也不迟。” 傅伯珩高高兴兴拾起一块糕点往嘴里送,燕怀瑾则目光微沉,也打算拿一块。 谁知裴筠庭竟撇开他的手:“埋汰,你净手了没?” “我……”他看看吃得正香的傅伯珩,又望望她,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控诉道,“这是我买的糕点!” 裴筠庭赞同地点点头:“给我买的。” “你也知道是给你买的?” 裴筠庭瞧见他这副憋屈的模样,乐不可支,半掩着唇笑起来,眉眼弯似月。 坐在一旁的傅伯珩抬头望去,十分清楚地瞧见燕怀瑾那红了半截的耳垂。童言无忌,他鼓着腮帮子,囫囵道:“裴姐姐,既然瑶笙姐姐都要成亲了,那你和淮临哥,预备何时成亲呀?” 霎时间,屋内的气氛逐渐微妙起来。 二人皆有些好奇对方的反应,可才触及彼此的视线,又欲盖弥彰似的飞速移开。 “你、你小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作甚?” 燕怀瑾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中只觉得奇怪,明明可以在父皇面前放出那样的豪言壮语,却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点喜欢,莫非是近乡情更怯么? 他们分明有过很多次不动声色的暧昧,却依旧迟迟未敢确认对方的爱意。 傅伯珩那未经人事的榆木脑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只是说了件很平常的事,身旁两人却忽然脸颊绯红,不知所措。 他在沉默中思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两人应当还未定好婚期,如今被他一个小孩子提起,所以才觉得不好意思。 他想,裴姐姐这样好,长得美,剑术在他之上,家世也极好,父亲乃大齐战功赫赫、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唯有出身高贵,面容俊美的淮临哥才配得上她。听闻他们青梅竹马,羁绊颇深,所以淮临哥定会尽他所能,爱她护她。 他才不希望裴姐姐嫁给一个不能给她幸福的男子。 淮临哥哥虽对外人凶了些,眉眼又显得冷酷,又常与裴姐姐斗嘴,但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二人一次都没有动过手,也没有真的生过彼此的气,反倒是惹裴姐姐生气的人,会被他整得很惨。 嗯,譬如他自己。 当初淮临哥赶回京,听闻他做的那些事,险些让爹爹把他屁股给打开花了。 傅伯珩悄悄摸了摸自己圆润的屁屁,仿佛回忆起了曾经半个月下不了床的日子。 …… 命展昭将困倦的傅伯珩安全护送回永昌侯府后,燕怀瑾终于放开手脚,往她房内的美人塌上倒,没个正形。 裴筠庭对此仍旧见怪不怪——二人私下在一块时都会不自主的散漫些,什么端正仪态,举止规范,关上门一概不算,开了门才作数。但她仍能做到仪态端庄,步步生莲。 燕怀瑾一手撑在脑后,侧着身子望她,见她白皙秀颀,再往下的蝴蝶骨透过衣裳印出形状,仿佛即将破茧成蝶。 不知怎么的,就心猿意马了起来。 “我今日,在大理寺见了温璟煦。” “嗯。” 他自顾说着,裴筠庭也不时应他几句。 “我看出来,能与瑶笙姐成亲,他是极高兴的。” “他半声不响离开几个月,除了有我父皇给的任务在身外,更是为了寻找当年靖国公府上下灭门惨案的线索。具体有没有寻到,不得而知。” 裴筠庭静默半晌,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吗?” 燕怀瑾想了想,老老实实说道:“记不太清,追溯的时间太过久远,我尚年幼,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 裴筠庭无声笑了笑:“我记得,记得当时听闻爹爹救了个哥哥回来,便跟着二哥去看,就见他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只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 燕怀瑾:“……” “后来得知他家破人亡,爹爹娘亲都不在了,十分怜惜他。我想,若我爹娘不在了,我也希望有这么个人能对我好。”裴筠庭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的杯口,“你也知道,二房的孩子从小便和我们不对付,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温璟煦来后,他们知晓他的身世,更为有恃无恐,他那时身子不好,又吃不下饭,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不被欺负才怪了。” “我幼时受爹爹影响,受母亲与外祖教诲,嫉恶如仇,总想做救世女侠。所以二哥喊我一起去帮他,我并未拒绝。”她瞧见燕怀瑾眼中的笑意,唇角更弯,“最开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接受我们的帮助,顶多也就道一句谢。后来我阿姐与他越走越近,直到我与你被绑走那次……回来后,他倒是懂得找我疗伤,甚至逐渐学会反击二三房那些人了。” “温璟煦喜欢阿姐,我早早便看出来了。我阿姐生得那样好,又温和有礼,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她。可温璟煦太明显了,即便得圣上特令,得以承袭爵位后,也总找各种借口回来看我阿姐,逢年过节必拜访,就差没对着我阿姐摇尾巴了。” 第71章 燕怀瑾难得设想了一回温璟煦摇尾巴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裴绾绾,你别忘了,他如今可是大齐最年轻最有能力的国公爷,是我父皇的鹰犬,他的爪牙。狠辣,雷厉风行,令人闻风丧胆,你让他摇尾巴,小心他整你。” 裴筠庭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若阿姐高兴,就是兔子他也能变。” “你还记得他如何提亲的吗?我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她撇撇嘴:“我怀疑他早就下好了套,知我阿姐心思单纯,便步步为营,否则哪会在我阿姐及笄第二日便差人抬了长长一队的聘礼上门提亲?阿姐原先还犹豫,谁知他将人拉近房中半个时辰,出来我阿姐便改口答应了,真是活见鬼!” 燕怀瑾听到这儿,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后,面上天花板,悠悠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他会疼人。能遇见对瑶笙姐好成那般的人,你就偷着乐吧。” 他想,改日还是得找个机会和温璟煦好好聊聊,或许真能从他那收获点什么也说不定。 …… 靖国公府内,温璟煦浑然不知自己正被人惦记着。他刚与管家核对过长长一串彩礼单子,待核对完后天都快黑了。 傍晚的火烧云极美,日落在苍穹上展现瑰色的光辉,令人沉醉。 他算了算,明日是该造访侯府,给未来岳父岳母瞧瞧单子了。 尽管他承认,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念得紧,又不能真把裴筠庭这小丫头怎么样。 昔年他被人践踏在泥底,他们说裴瑶笙一家不怀好意,说她绝计瞧不上自己。 那是温璟煦第一回提着拳头反抗。 他不怕死的攻击吓跑了那群人,他赢了,可还是被这番话所影响,害怕见她,不敢直视她。 他的爱自私又卑劣,他妄图拥有,妄想独占。 当初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从灭门惨案中存活下来,世人怜惜他的同时,也偶尔会有不好的传闻——说他天煞孤星,害自己家人惨遭毒手,或说他身带诅咒,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他怪命运不公,明明自己的家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死得不明不白。他明明尽了最大努力,却还是让凶手逍遥法外。 若非裴瑶笙,他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第五十一章 良辰吉日(中) 温璟煦抵达镇安侯府时,从未预想到里面会是如此热闹的一番场面。 现在天气逐渐燥热起来,裴筠庭和裴瑶笙穿着广袖的纱裙,正在院落里下棋,燕怀瑾则抱着臂专心坐在一旁观棋,还不忘偶尔给她们添上两盏茶水。 裴长枫和裴仲寒则卷起了裤袖,来来回回提着水桶四处干活,家中能用的仆人也一个不落地在忙碌,甚至于随燕怀瑾而来的展昭展元也在其中。 眼下接近午时,骄阳似火,明媚中又平增添几分灵活的生气。院子里的花草刚浇过水,叶片上的水珠清晰可见。 身后同他一块来的管家愣了愣,随即道:“想必侯府在做大扫除,为几日后的嫁娶做准备。” 温璟煦了然。 他其实无甚了解这方面的事,从前年纪尚小,没什么机会接触,家破人亡后更是无从知晓,毕竟他身负天煞孤星之名,鲜少有交好的人家,自然也无人邀他同喜。 到镇安侯府下聘前,他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三书六礼一个不差,聘礼挑最好的给,所有事宜皆亲自操办他才放心,凡是碰见不会的都来请教。正是见证过他的诚心,裴照安与林舒虞才会如此放心将裴瑶笙托付给他。 “你们俩也是,问问侯府的管家,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是。” 管家带着小厮离开后,温璟煦径直朝院中唯一一块闲适地走去,走近时还不忘调侃燕怀瑾:“三殿下,你那乖儿子今日怎么不在?” 裴筠庭闻言,落棋的手都不由自主抖了抖,一个不慎下错了棋。 然而落子无悔,她再如何懊恼也无法挽回,何况眼下还有更值得她关心的事:“燕怀瑾,你何时瞒着我有了私生子?” 燕怀瑾一时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八张嘴来解释,再生出八张嘴来将温璟煦骂个狗血淋头:“他的话你也信?他说的那是傅伯珩!” 眼看两人针锋相对,裴瑶笙扑哧一笑,招招手示意温璟煦过来,待他坐下后,不痛不痒地掐了把他臂上的肉:“你这嘴毒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总逗他俩作甚。” 温璟煦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合拢:“谁让裴筠庭整日与我抢人,给她寻点事做。” “往后可不许再这样逗绾绾和三殿下。” “知道了。”裴瑶笙的话他从没有不答应的,之后便随口转移了话题,“怎么只有你们在此处偷闲?” 裴瑶笙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被裴筠庭抢先一步:“大哥和二哥从不让我们做这些又脏又累的粗活,温璟煦,你日后也要学着点。” 他正分身辨析棋盘上的局势,乌眉长睫的好相貌显露无余,听她如此“提点”自己,掀起眼皮在她和燕怀瑾身上意味深长地转上一圈,而后道:“她如今在侯府是什么地位,嫁入国公府后只会更甚。不过裴筠庭,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只怕嫁出去后的日子,不似眼下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 在场除裴筠庭外的其他人全然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往后燕怀瑾十有八九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而以他二人的情谊,皇后的位置不会由裴筠庭之外的人坐上,既如此,身为一国之母,皇后要操劳的事那可海了去了,总之不会比在闺阁时闲散舒适。 第72章 加之,即便对他们的感情有信心,也难保燕怀瑾不会在权衡利弊之下纳妃,届时后宫诸艳,百花齐放…… 不过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和断言,所以即便有心替二人作打算,往后的路也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走。 中途温璟煦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没让裴瑶笙陪同。 孤身一人时,他数次艳羡这一家人和和美美,互敬互爱的氛围。多数将门子女的特性,胸中总不失热血,不乏侠气,骨子里怀揣着赤子之心,对至亲无一例外地爱敬,兄弟友恭,姐妹亲密。即便多次受二三房明里暗里的挑衅挖苦,也从不主动惹事。 温璟煦回头望了望。 裴仲寒不知何时到了圆桌前,手里捻着只蜘蛛,正想吓吓裴筠庭,燕怀瑾眉头微皱,半边身子已经拦在她身前。裴筠庭躲在他身后,抓起一把棋子就要朝裴仲寒扔去,被裴瑶笙笑着拦下,裴长枫则在一旁,抱着扫帚无奈摇头。 不过他也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 待梳洗完毕,裴筠庭托腮坐于窗前发呆,身后银儿轶儿正为她烘干头发,香料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掰着手指算算日子,马上就到算命先生给的良辰吉日了。 成亲之后,阿姐就不在侯府,想见人还得跑去靖国公府,说不准还会被温璟煦挖苦一番。 窗外蝉鸣蛙叫,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左右闲不下来,裴筠庭起身,披着外衣往裴瑶笙的院子去。 屋内灯火未熄,阿姐果然没歇下。 进了屋,却发现只有裴瑶笙的二等丫鬟玲儿在。她是常客,又是家中人人宠爱的二小姐,玲儿见了她自然不敢怠慢:“大小姐尚在净房,劳烦二小姐耐心在此等候一阵。” 她摆摆手道:“无事,你忙你的吧。” 裴瑶笙屋内陈设简单,但处处都透着和她本人一无二致的气质。 墙上挂着的题字是林太傅亲手所书,她和裴瑶笙各有一副;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支月季,她记得是前两日温璟煦差人送过来的;床边放着两卷未阅完的书卷,在一旁是巨大的书柜,足足比裴筠庭高出两个头来;屋内熏着很好闻的沉香,也是平日里裴瑶笙身上的味道。 目光一转,她无意间瞥见桌上平置着的,温璟煦亲手所写的婚书,起初在被他苍劲有力,颜筋柳骨的字吸引后,便逐字逐句将婚书看了下去:“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婚书写到这儿本该停下,最后却被人添了句:“以婚书为证,此生不娶一妾,不纳通房,若违所誓,千刀万剐,灰飞烟灭,万世不再重逢,永世不得超生。” 她几乎能想象,温璟煦是如何一字一句,耐心将这纸婚书写好的。 这半点不给自己退路的行为也确实是他的作风。 饶是裴筠庭都不得不为之讶异。 她总以为自己已是世间最为离经叛道之人,不料温璟煦更甚于她。 再说放眼望去,即便看遍整个燕京城,也找不出几家彩礼比嫁妆还多的,甚至温璟煦给的彩礼比嫁妆多出两倍不止。当日下聘,那流水一般的红箱抬入侯府中,足足抬了一个时辰有余,门口百姓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男子都在议论,女子多是艳羡。 此生得一郎君如此,无悔矣。 第五十二章 良辰吉日(下)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丝竹管弦并起,不知是谁悠悠唱着歌谣,婉转的声音伴随迎亲的长队,一路蔓延至侯府门前。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这日裴筠庭起了个大早,梳洗罢,化新妆,便到裴瑶笙房里候着。不过人是到了,却还十分困顿,又因帮不上什么忙,只悄悄拉着姐姐的手在一旁打盹。 一旁的婶婶姨姨皆捂嘴偷笑,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裴氏双姝感情甚笃,她们是早就有所耳闻的。 都是宅院里的女人,见惯后宅中尔虞我诈,明里暗里阳奉阴违的姐妹,自然明白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 待她在嘈杂声中再次睁眼,便见裴瑶笙身着深青色绣花霞帔,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一身火红的嫁衣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加之唇间一抹红妆,犹如神女下凡,叫人移不开眼。 “阿姐……”裴筠庭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总挨不住要落下泪来。 瞧她眼角嫣红,裴瑶笙眸中也湿气氤氲,久久埋藏于心底的不舍破土而出。 林舒虞被人扶过来时,就见姐妹俩执手相望,泪眼蒙眬,一旁的人都在劝其莫掉泪,大喜的日子应多笑笑才是。 林舒虞是最了解两个女儿的人,见状也无意阻拦。此番前来,她只是想和即将出嫁的女儿再说说话。 然而甫一张嘴,望着裴瑶笙柔美的脸,纵然彼此心中有许多话要倾吐,俱说不出,母女三人呜咽对泣,满眼垂泪。 “好孩子,你长大了,娘很欣慰。”她小心翼翼捧着裴瑶笙的脸,细细端详着,为她揩去眼角的泪珠,“无论在不在侯府,你永远都是娘的心肝。” 第73章 裴瑶笙点点头,一滴泪落在嫁衣繁复的花纹上。 裴筠庭怎敢再待下去,她怕多留一刻,自己便真的会挨不住。知晓母亲前来定有话要交代,她适时扶着银儿轶儿的手离开。 还未走出几步,泪已接连垂落。 “绾绾?”耳边忽然传来裴仲寒的声音,裴筠庭望过去时,他恰是一副欲哭的模样。 两人好似终于在天涯游行中遇见故人的旅者,相顾无言,惟泪千行,兄妹二人相拥而泣。 安排好前厅事宜,正巧来寻人的裴长枫:…… 眼下府中各处都缺人,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尽力而为,不出乱子即好。裴长枫长舒口气,上前拍拍两人的头:“行了,眼下尚未到哭的时候,先将各处事宜安排好来再哭也不迟,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迎亲队伍。爹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再去前堂看看有何不妥。” 裴筠庭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此时该做什么。裴长枫见状,拿过她手里的帕子,仔细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一会儿在堂前可不能哭成这样,被人看到要笑话你的。” “笑就笑,我阿姐出嫁,难道我不能哭吗?” “是是是,咱家的掌上明珠,现在可否先去帮忙?迎亲队伍马上要到了。” …… 与此同时,裴长枫口中的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行来,敲锣打鼓,一路撒起喜钱来毫不手软,引得沿途不少百姓驻足。 迎亲队伍中,备受瞩目的当属最前头的新郎官。 只见他身着绯红色婚服打马而来,眼中含笑,皎如玉树临风前,登时掀起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这便是靖国公爷?真乃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好生俊俏的郎君……” “国公爷竟这般年轻?” “裴大小姐真真是好福气。” “哎,你这话有失偏颇,鄙人有幸见过裴大小姐,那模样出挑得,在燕京城里都拔尖,此番啊,乃是天作之合。” “……” 诸如此类的言论海了去,听得见的听不见的,温璟煦皆未放于心上。 此刻只恨长街处人来人往,迎亲队伍不能再走得快一些。昨夜他未曾合过眼,一想到今日要做的事情,便兴奋得睡不着觉。 经历过多少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他终于等到今日,等到年少日夜期盼的姑娘真正嫁予他。 一纸婚书,良辰吉日,洞房花烛,是他曾经的可望不可及。 而今亲朋云集,宾客满堂,温璟煦翻身下马,在侯府门前停下。 成亲的礼节繁琐而严谨,他一步也不敢做错。根据老祖宗的习俗,进侯府前,需以先进雁为礼,百姓称其为“奠雁”,因雁一生只有一偶,寓意夫妻坚贞不移,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美好愿景。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温璟煦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然而那些晦暗不明的小心思,皆于披着红盖头的裴瑶笙被扶入堂前时烟消云散。 刹那间,语笑喧哗他充耳不闻,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位凤冠霞帔的姑娘。 燕怀瑾自然没缺席今日的喜事,他甚至带了皇后的那份礼来,单子还在展元手上。入堂后忽然瞥见对面裴筠庭哭得略红肿的双眼,一时啼笑皆非。 不过无妨,帕子他有得是。 新郎新娘在旁人的引导下逐步为父母长辈敬酒。 林舒虞和裴照安坐在上首,眼含泪光,心中却也无比欣慰。 温璟煦是当年由裴照安亲手救回的孩子,他多少知道这孩子为重振国公府吃了多少苦,亦知他性情坚韧,杀伐果断,却对裴瑶笙一往情深。 温璟煦是这世上他唯一放心托付裴瑶笙的人。 裴蕙与兄长父母站在一块,看着裴瑶笙嫁了个这么好的郎君,还能如此风光的出嫁,心中艳羡至极。即便旁人再怎么欢喜,都影响不了她半分。 她怨,她更恨。 “萱儿呢?怎么没瞧见她人?”裴孟喆无意间扫了眼,这才发现身旁少了一个女儿。 裴蕙与赵姨娘对视一眼,答道:“姐姐昨日身子不适,娘怕冲撞了大姐姐,便许她在屋内休息半日。” 裴孟喆也就随口问问,得到答案后并未放在心上。 裴蕙见状,悄悄松了口气,抬手为自己顺顺心口。 但愿姐姐能成。 敬酒完毕后,家中几位长辈照例还要为新人说几句祝词。 裴筠庭正是在此时发现不对的。裴蕙神情过于紧张,这不合乎常理,因为即便再如何看不惯他们,也不该是这副模样,仿佛……在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裴筠庭心下一紧,下意识将目光投到燕怀瑾身上,得到他的回应后,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谁都未曾发现,堂前有两个人悄然离场。 待到上花轿的时辰,由长兄负责背新娘走出府。 裴长枫背起裴瑶笙一步一步走向花轿时,从来不觉得堂前到府门的路有这么短,短到不够他们多说几句话,短到裴瑶笙都来不及回应他。 多年来相互扶持,这两个年长的孩子担起责任,四人相互扶持,一同成长,感情甚笃,羁绊颇深。 虽系兄妹,但情状有如父女。 “阿笙,爹娘说得对,无论嫁不嫁,我们都在这里,往后受委屈了,只管回家来,有我们护着你。莫管旁人如何说,我们要的始终只有你安然无恙,你开心,我们也放心。” 第74章 “阿笙,嫁过去后你便是主母,要操劳着国公府上下的事宜,一言一行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切记小心。” “阿笙,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镇安侯府的大小姐。” “大哥,万望珍重。” …… “跪,献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后,又需在众人眼前饮下合卺酒。 丫鬟各执双杯,以彩缎同心结绾住盏底,而后双方互饮一盏,饮罢掷盏于床下,两杯一仰一合,意为大吉大利。 温璟煦握着喜秤,手心冒汗,心震如锣鼓,他一点一点掀开红色盖头,一点一点窥见她流光溢彩的双眸。 锦盖下,美人莞尔娇羞。 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四目相对,一眼定惊鸿。 第五十三章 洞房花烛(上) 照理说掀完盖头本该有人前来闹洞房,可温璟煦本就凑不出几位朋友,亲戚也都是外祖家赶来的,算不上亲近,燕怀瑾更不可能纡尊降贵领头做这种事,至于裴筠庭…… 她光顾着哭了。 起因是几人在掀盖头那块起了会哄,又同两位新人说过吉利的祝词,之后便要离开。因着温璟煦父母已逝,亲友不多,省了再出门招待的麻烦,入洞房后掀了盖头便可早些歇下。 然而就在裴筠庭要和燕怀瑾一行人离开时,裴瑶笙突然叫住了她。 一声“绾绾”,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堪堪平复好的心情再次推翻,姐妹俩手拉着手,谁也不肯放开。 说到底,裴瑶笙心中也放不下她,日后自己不在府中,曾经的担子多少都要落到裴筠庭身上。 就连温璟煦对此都颇感几分头疼与无奈,他试图拉开相拥而泣的两姐妹,无果,转头又对裴筠庭道:“哭什么,我总不会亏待了阿瑶。” 裴筠庭一听他这么说,又瞧见他的动作,反倒哭得更大声了些:“你不懂呜呜呜——” 温璟煦收回手:“……好,我不懂。” 裴长枫笑笑,上前试图拉开两人:“行了行了,绾绾,阿瑶,今天不仅是成亲的好日子。更是璟煦十九岁生辰,此乃双喜临门的好事,莫要再哭下去了。你二人也累了一整日,早点歇下吧。” 话虽如此,看向裴瑶笙的眼中也满含不舍。 疼了这么多年的妹妹,终要嫁为人妇,日后裴筠庭也不例外。 裴长枫撇过头去,强忍泪意。该说的在上轿前都已经说过了,日后总有机会再说。 裴仲寒在一旁吸着鼻涕,没吭声,怕哽咽得话都说不全。良久,还是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 眼瞧事态不受控,温璟煦不得已给了作壁上观的燕怀瑾一个眼神。 燕怀瑾扬起眉尾,看向他,无声对峙。 【帮个忙。】 【我为何要帮你?】 【三殿下就不怕日后成亲被我捣乱?】 【……】 【还是你要我同归于尽,今夜拉着裴筠庭在此好好讲讲您的事迹?】 【……算你狠。】 【彼此彼此。】 两人达成共识,温璟煦细声安抚裴瑶笙,燕怀瑾则上前悄悄拉住裴筠庭的手腕,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什么,随后成功将她们分开。 温璟煦委婉下达逐客令:“时候不早了,改日还得回门拜访,诸位请早些回府吧。” 待出了靖国公府,燕怀瑾主动开口,让裴筠庭上自己的马车。而后对视一眼,燕怀瑾翘起唇角:“裴二小姐,今夜本皇子听从差遣,您意下如何?” 裴筠庭冷着脸:“事发突然,我让展元先把人关在柴房里,过会儿你同我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倒要看看是谁给她的胆子。”说着又朝他摊开手掌,低声道,“方才阿姐拉住我,往我手里塞了东西,只怕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燕怀瑾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他就喜欢裴筠庭身上这股劲。 “不过你一会儿可能得捡起老本行,从我院子那翻墙而入。天色已晚,我带着你再招摇进府不太妥当。” 燕怀瑾倒无所谓,反正翻墙这事儿这么多年来他干了也不止一回,轻车熟路,不过—— “裴绾绾,你指使起我来倒是十分顺手啊?” 她狡黠一笑:“你不就上赶着吗?” …… 裴萱被人五花大绑丢在柴房里,嘴里绑着不知从哪捡来的破布,眼前一片漆黑。她怎么也没想到,明明万无一失的计划,明明好不容易说服母亲与裴萱助她一臂之力,明明她离成功不过毫厘之差,却还是失败了。 的确,她就是不甘,不愿任人宰割,她也想嫁给一个好郎君! 她没错,她没做错!若非裴筠庭,她早就得手了! 裴筠庭凭什么坏她的好事?她对温璟煦下手,又不是对燕怀瑾,究竟碍着她什么了? 裴萱越想越后悔,如果,如果当时能再谨慎一些就好了,如果她狠下心来把裴筠庭也杀掉就好了…… 柴房又脏又乱,阴冷破旧,和外面锣鼓喧天的热闹毫不相干。 裴萱被人扒下早已准备好的嫁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坐在地上。她从小被赵姨娘惯着,虽然不是嫡女,却也好生娇养了这么些年,一直把自己当嫡女看待,认为自己并不比大房的人差,可她从未想过,大房没有一个人会做出她今日作为。 第75章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裴萱知道来人是谁,嘴里的抹布被扯开后便想用尽全力咬下那人手上的一块肉,否则难解她心头之恨。 但她不仅如意算盘落空,还被人一脚踹到了墙上,顿时感觉五脏六腑俱裂,半晌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黑布解开,她眯起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中看见了那张令她无比憎恶的脸,以及她身后负手而立,没分给自己半个眼神的燕怀瑾。 “咳咳……裴筠庭,你怎么不去死?”裴萱扯着嘴角笑,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话,“你怎么不和裴瑶笙一起去死?” 这点诅咒对裴筠庭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倘若这些话真的有用,那她今夜就算在此说一万句让裴萱下地狱也不为过。 然而裴筠庭不搭理她,燕怀瑾却不一定肯放过她。 从裴萱开口说出那句话时,在他心中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即便今日不死,来日也不愁没机会。 “我姑且不问你为什么害我阿姐,因为你的想法我一清二楚。我只问你,做好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准备了吗?” 若说从前她还顾及姐妹间这点血肉亲情,有过心软,有过忍让,那如今目睹裴萱对裴瑶笙毫不手软的谋害后,她是半点也不可怜眼前人了。 “你想对阿姐下手,是因为你知道我阿姐拳脚功夫并不厉害,且你有把握让我阿姐不对你设防。”裴筠庭端起烛火,表情在光下忽明忽暗,“可你算错了,我对你早有防备,在发现裴蕙表情不对后,我即刻带着人赶了过来。” “我阿姐从未害过你,反而处处包容你,这点你自己不明白吗?”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裴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双手被绑在身后,身子却不断往前,朝她嘶吼道,“你是嫡女,你坐拥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会怎知我身陷囹圄的痛苦与绝望?” 裴筠庭根本不吃她这套,闻言上前一步,反手给了裴萱一巴掌。 她就是要打醒这个人! “我是无法感同身受,所以呢,你想效仿起义者劫富济贫之举,来使自己摆脱现状?”裴筠庭心中怒气滔天,其中不乏讽刺,出言反驳道,“我告诉你,世间万万没有这种道理!你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你咎由自取。出身乃既定的事实,你我都无法选择;尘世规则无法凭一己之力打破,但你也有千万条路可选。如今我所得的一切,亦有我自己的努力在。想自己变得更好,不能靠害人,而是要靠自己的双手与胆识,敢于挑战和改变既定的命运!” 裴萱咬紧牙关,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没有选择一条正确的路。不敢反抗父母,不敢挑战命运,只敢在此怨天尤人。不去抵抗,不去求助,反倒转过头来害我阿姐?是我阿姐害你落到这个地步的吗?我阿姐有因嫡庶之别害过你半分吗?没有!” 天知道她当时多害怕,救下裴瑶笙时手都在颤。若再晚一步,裴瑶笙此生的幸福很有可能毁于一旦,甚至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你总要为此事付出代价,裴萱,今夜还不算完。” 撂下这最后一句,裴筠庭没再搭理她惶惶的神色,拉起燕怀瑾的手走出柴房。 门外展昭与银儿几人将屋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没有亲眼目睹,也能将今日险些发生的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对裴萱没有好脸色。 柴房的门重重关上。 燕怀瑾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一路返回琉璃院。 幸而路上没有碰见人,否则真难解释他们现在的状况。 回到屋中,两人依旧没松开手。裴筠庭是正在气头上,给忘了,燕怀瑾藏了心思,并未主动提醒,而是拍拍她的后脑勺:“要将她交给温璟煦吗?” 裴筠庭不假思索地摇头:“让他知晓此事,裴萱说不准连命都保不住。我已经教训过了,明日会再将她交给祖母处置,不过和治书吏侍郎家的婚事还是要阻拦,纵然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不会让侯府受到威胁。” 否则人人都要做云黛璇不成? 第五十四章 洞房花烛(下) 见她已有主意,燕怀瑾便不再过多干涉。 然而直至燕怀瑾松开她的手,缓缓为其斟上一盏茶时,裴筠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方才一直牵着手。他掌间的温度尚存,思路被打断,唯有一双眼愣愣地望着他。 燕怀瑾将茶盏推到她跟前,感受到她流连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疑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藏在桌底下的手蜷了蜷,她垂下目光,长睫如翅膀般扑腾了两下:“无事。” 静默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方才——” “刚刚——” 燕怀瑾晓得她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随即抬手:“你先说。” 裴筠庭闻言,摊开一边掌心,将裴瑶笙塞给她的纸条递过去:“阿姐在上面匆匆写了个‘苒’字,字迹不大平整,应当是在洞房内等候时让丫鬟拿纸笔写下的……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苒一定知道些什么。” 燕怀瑾沉吟片刻,一言未发。 裴筠庭接着道:“我领着展元赶回院子里时,特意选了条小道走,可在小道上又恰好撞见裴苒身边的丫鬟。我问她为何在此,她声称是赵姨娘放心不下裴萱,身边人又不好走开,裴苒便主动差了人替他们回来看。现在想来,是她在想法子提醒我,此番是我欠她人情了。” 第76章 她和裴苒虽是姐妹,平日也无冤无仇,实际交情着实不多。她对裴苒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内向话少,性子平和上,并未记得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但是经过这一遭,她对这个妹妹恐怕要改观不少。 如果她真的是裴筠庭印象中的那样,是万万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既能提醒她,又不得罪二房的人。不论最后她能不能阻止裴萱,都欠裴苒一个人情。 她这么做或许也是看透了庶女的命运,不想像裴萱裴蕙那般,被迫许给臭名昭著的纨绔。那只要裴筠庭记下这个人情,日后于婚事上便多了一重保障,何乐而不为呢? 燕怀瑾自然也想到了这层,心道镇安侯府除了大房以外都不是省油的灯,得亏裴筠庭聪明,但凡她再笨点,这些年不知得在他们手上吃多少亏。 眼下天色已晚,裴筠庭没说要休息,门外银儿轶儿不敢打扰,更别提忠心耿耿的展昭与展元。 接着两人又随口聊了些旁的事情,裴筠庭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兴致不高。 燕怀瑾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 认识这么些年,对她的作息早已了如指掌,虽然他心里也不想这么快回去,但还是站起身来:“累了一日,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裴筠庭点点头,一路送他行至门前。 燕怀瑾手已经放在门上,末了又转过身来。 身后是皎皎明月,眼前是心上之人。 他想,裴绾绾一定不晓得自己有多美。 为了裴瑶笙的大喜日子,她今日特意着人化了妆——画黛眉、点绛唇,粉颊红唇,一双桃花眼雾霭含情又勾人,眸里的光比天空耀眼的群星还璀璨。 燕怀瑾喉结在衣领之下无所适从地动了动,尽管心口狂跳不止,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抬手时腕上的佛珠和宽大的袖口交叠在一块,顺着手腕向下滑:“那……那我走了?” 裴筠庭没撇开他的手:“嗯。” “明日见。” “明日见。” …… 洞房花烛夜,向来是新婚男女春宵一度的象征。 裴瑶笙心中明白,母亲也在出嫁前拿着春宫图给她讲过不少事例。 可即便如此,在温璟煦俯身吻住她的那一刻,裴瑶笙还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而在她愣神间,温璟煦已经抱住了她。 鸳鸯被里成双夜,如梦如幻…… 第五十五章 尔虞我诈 大雨将至,窗柩随风叩响,钟粹宫内的光影明灭重叠,一道倩影端坐于矮桌前,却并不属于纯妃。 清冷又带几分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谁让你来的?” 寻声觅人,她对来者不善的语气见怪不怪,脸上没见半分恼怒:“大皇子此言倒着实迁怒我……安排见面的是纯妃娘娘,与我何干?” 燕怀泽眼神仍旧是冷的,望向她时,表情亦带寒霜:“我说过,此处不欢迎你。” 云妙瑛紧咬下唇,强压心头的思绪:“若非为了云氏一族,你当我真心想来这儿受气吗?您堂堂一介皇子,对待姑娘就这般不留情面?” 爹爹在“李公子”走后,转头便和燕京城内的某位贵人达成共识,明明是为了保全云氏一族不被打压覆灭,却逼得她不得不答应——倘若她拒绝,便再无比这更好地出处。 这是她云妙瑛,身为氏族嫡女无法逃脱的命运。 圣上三言两语拒绝将她纳入后宫;二皇子久病不出,非但是个病秧子,于皇位也无缘,届时新帝登基,他有没有命活都未可知;三皇子名声在外,应当是众皇子中最棘手最精明的一位,更非她能轻易对付的角色。 原先爹爹是指望她来接近三皇子的,可云妙瑛到燕京的这几日,别说他的人了,连影子都捞不着。 正当她愁眉不展时,纯妃忽然请她到钟粹宫做客,谈话间得知,三皇子有位出身侯府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怕是没有她插足的地方。 丫鬟们打探的消息亦然,三皇子对那青梅言听计从,捧在手心,旁人碰不得。 纯妃似乎看出她的苦恼,曾半开玩笑地问她,是否愿意与大皇子,也就是燕怀泽见见面。 她明白,此刻纯妃的笑脸相迎,和风细雨,皆是建立在她云氏嫡女这个身份所能带来的价值上。 对此云妙瑛是无所谓了,反正都要作为联姻工具,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那么只要他是皇子,此人姓甚名谁根本不重要。 头一回在钟粹宫见到燕怀泽时,云妙瑛对他还算有几分好感,谦和温润,举止文雅,与她的意中人何其相似。 可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大皇子对她永远是那副态度,礼貌且疏离。 甚至后来,燕怀泽还当着四公主燕昭情的面婉拒她,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心有所属。 又与当初李怀瑜的果决不谋而合。 “我已经同云姑娘说过,心有所属,姑娘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燕怀泽极尽温和,明着告诉她,此路不通,没想到她竟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份执着用在何处不好,非得一头栽歪脖子树上。 谁知云妙瑛亦不遑多让:“不就是意中人,谁没有呢?我的意中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风度翩翩,英俊非凡——他叫李怀瑜,也是你们燕京人。” “哦?这是哪位公子,竟连本皇子都未曾听过他的名讳。” 第77章 哪怕只是提起李怀瑜的名字,云妙瑛心中也会油然而生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他还有个挺漂亮的妹妹,叫李珊盈,大皇子可着人前去打听打听。” 燕怀泽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因为燕京城姓李的高门大户就那几个,不巧,他都认识,其中根本没有李怀瑜和李珊盈这两个人。 但他留了个心眼,改日碰见叫这个名字的人,定要促成一份“好姻缘”,不枉云妙瑛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不欢而散后,燕怀泽又在钟粹宫静候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纯妃的现身。 待其落座,他便直入正题:“母妃,儿臣不是说过吗?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您无需费心。” 纯妃不怎么高兴地睨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把玩自己新染的指甲:“本宫也说过,一切皆是为了你好,你如今反倒怪罪起我来了?” 这副说辞燕怀泽早已听倦,他既讨厌做一无所知,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无法真的对纯妃说狠话,只得尽量收敛道:“一个清河张氏还不够,又来一个姑苏云氏?母妃,人心不足蛇吞象,您真当父皇不知道这些小动作吗?” “睿儿。”纯妃也直起靠在软榻上的身子,正色道:“这都是母妃为你铺好的路。无论是娶清河张氏还是姑苏云氏,于你而言都是莫大的助力。当然,母妃希望你把她们都娶——” “母妃!”燕怀泽眉头紧锁,听到她的话更是忍不住出言打断,“我一定要靠这些吗?” “再过不久便是你的弱冠礼,你父皇定会封你为王,你记着,无论是秦晋齐楚赵中的哪一个,只要有母妃在,你就能坐上那个位置。所以睿儿,听话,你说不喜欢蒋梨,母妃也没有逼你,但裕臻是你表妹,云妙瑛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就听我一回话,好吗?” 说到最后,她没再自称“本宫”,而改称“我”了。 燕怀泽嘴唇一张一翕,霎时只觉得胸口顺不上气来。 你瞧,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 …… 镇安侯府内倒是一派祥和,距裴瑶笙出嫁已过三日,该到归宁,也就是回亲的日子了。 出嫁后首次回府,俩人自然是大包小包地提着礼入府。 林舒虞一见她容光焕发,笑容平和,就知自己当初没看走眼,喜笑颜开地拉着她的手进屋,母女俩话起了家常。 裴照安难得在府中,便也拉着温璟煦谈天论地,还让一旁坐着的两个儿子好好学学。 裴筠庭前脚刚差凌轩替自己送封信给徐婉窈,后脚便听厌儿说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妆发都未来得及理,急忙提起裙往院子外走。 老夫人瞧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朝她唠叨:“说了几回?姑娘家家的,要矜持端庄,像你阿姐这般最好。往后要多注意着些,在外万万不可如此失态。” 裴筠庭没敢吭声,但还是快步走到裴瑶笙身旁,扯扯她的衣袖:“阿姐……” 裴瑶笙笑意盈盈,在她手上捏了捏,低声道:“娇气包,惯会对我撒娇。” 姐妹说话间,温璟煦分身望着看了一眼,瞧见她脸上的笑后,心满意足地转了回去。 眼前是他渴望已久的,温馨美满的家。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 晚饭定是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一块吃的。 这样的场合,唯独裴萱缺席,因为她被老夫人和老侯爷罚在佛堂内闭门思过两个月,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誊抄经书,吃斋念佛,扫除心中妄念。 即便她没有被罚闭门思过,赵姨娘也不敢放她到桌上来吃饭,毕竟温璟煦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身份地位与他十岁那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他面前,二三房几个欺负过他的孩子屁都不敢放,唯恐被他发难。 裴孟喆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在饭桌上夹着尾巴做人。缘由也简单,裴筠庭托凌轩用左手写了封“检举信”,信上将裴孟喆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气得裴照安看完信提着长枪便往他院子里赶,若非老侯爷亲自出面做主,毫不手软地打了他一顿,让人在书房前跪了一整日,罚了好几个月的例银,只怕裴孟喆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姨娘听闻事情来龙去脉后险些晕倒,一哭二闹三上吊,众人好不容易才劝住,心里都明白,夫妻之间再不复从前了。 裴筠庭半点没怜悯他,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更何况那是两条人命。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第五十六章 再会宫宴 五月廿三,夏至日。 紫禁城内嘉花名木,十六道宫阙雕栏玉砌,亭台楼榭棋布星陈,灯火辉煌。 身为大皇子,同时也是第一位年及弱冠的皇子,燕怀泽的弱冠礼盛大而隆重,礼部为此上上下下忙碌了整整一个月,另由太史监卜日,工部置衮冕诸服,翰林院撰祝文,各种细节都经过严格把守,力求完善。 云妙瑛在宫中闲得无聊,正领着丫鬟往御花园逛逛,一路上瞧见宫人忙碌地搬着东西来来往往,神情谨慎,唯恐生出半点差错,不由好奇道:“今儿是什么大日子吗?” 身后的丫鬟答道:“四小姐,您贵人多忘事,今儿是大皇子的弱冠礼,纯妃娘娘还特意差人来请过,今夜小姐是要参加宫宴的。” “噢。”那没事了。 第78章 云妙瑛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对燕怀泽的劳什子礼毫无兴趣,本想随意找个理由推脱,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受邀参加,那没准李怀瑜也会入宫。 燕怀泽,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丫鬟就这么看着自家四小姐哼着小曲儿,改变了原先去御花园的计划,转身往回走。 …… 碧空如洗,赤日当空,燕怀泽身着礼服,拾级而上。 仁安帝坐在台阶的最顶端,头戴冕旒,平静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身前。 江公公展开圣旨,台下众人皆跪拜。 “朕仰荷天休,丕承帝统。景命有仆,祚胤克昌。式弘建国之谟,茂举大封之典。咨尔长子禀资奇伟,赋质端凝。挺峻绰于金枝,挹英风于琼握。宜膺茅土,以有家邦。兹特封尔为齐王,予册予宝,宜敬宜承。尚其夙夜畏天,慎厥身修思。永钦予时命,以克有令誉。钦哉!” 燕怀泽伏跪在地,一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红氍毹,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韩丞相韩逋宣读着祝词:“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 皇后和仁安帝一同站在台上,脸上是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和纯妃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些年,她似乎终于能在某一瞬窥见她的败局。 而纯妃站在台下,仰望着高高的台阶,瞧着那儿的人影,气定神闲。她有自己的打算,再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如今自然不会给人看笑话。 最后,燕怀泽朝帝后及太后行五拜三叩之礼,转身再受群臣贺,如此才算礼毕。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庭户空寂,唯星斗密布,拱围一轮明月。 裴筠庭久违地坐在大殿上,余光环顾周围眼熟的贵女们,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宫宴向来是按品级排位的,故她和林舒虞经常坐在同一个位置上。 眼下人还未到齐,彼此相熟的友人,不论男女,都会趁机寒暄一二。 燕怀瑾向来坐在她对席的最前端,只是那个位置还空着,连同其他皇子和公主也未现身。 云妙瑛的藏位置在角落里,四周皆是不认识的姑娘,她本就不喜主动与外人结交,如今听她们说说笑笑,更觉无趣,毫无兴致。 若非今日能有机会见到李怀瑜,只怕她早在寝宫里呼呼大睡了。 而等待宫宴开席的间隙,她也曾设想过,见到李怀瑜后该如何同他搭话,毕竟当时两人算不欢而散,李怀瑜亦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喜恶。 直至后来,即便嘴上扬言要放弃他,骂他不识好歹,心中却仍残存着几分侥幸。 兴许日后他真正靠近熟悉自己,了解自己,会否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呢? 只可惜造化弄人,哪怕李怀瑜愿意接纳她,云妙瑛也再无法回头了。 大哥云知竹即将接任家主之位,他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忤逆他做的决定,族中长辈为门第兴亡,也定会支持他。 于是云妙瑛对自己说,哪怕再见李怀瑜一面便好,郑重将自己的心意再告诉他一次,也算了却她少女时期最后一个愿望。 此时她和裴筠庭尚未发现彼此的存在,相安无事。 直至江公公高喊帝后入席,众皇子公主也随之现身。 云妙瑛一眼便认出了最前方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 “李怀瑜”仍是初见的模样,一身玄衣,轮廓清晰硬朗,在满殿夜明珠的照耀下无比瞩目,堪称洛神之姿。 从他入殿到坐下,云妙瑛的眼睛一直停驻在他身上,从眉骨看到薄唇,她确信自己并未认错。 云妙瑛脊背绷直,清楚感受到自己心跳结结实实漏了一拍。 燕怀瑾甫一落座,便下意识往裴筠庭的位置瞧。 果不其然,她亦在回望自己。 燕怀瑾心满意足地将视线收回,嘴角噙着笑,殊不知两人的小动作被云妙瑛尽收眼底。 她似有所感,顺着燕怀瑾方才的方向,转头朝左手边望去,视线落在正中端坐的裴筠庭身上。 “李珊盈”的侧脸,她至今记忆犹新。 糟透的预感渐渐于心头处盘旋,她不断祈祷事情万万不能是她猜测的那样,可依旧无法控制自己流连于那两人的视线。 “李怀瑜”坐在燕怀泽的身旁,而燕怀泽是皇子,这便说明“李怀瑜”实际也是一位皇子;“李珊盈”没有坐在女眷席的前端,所以她的身份并非公主,那么…… 她感到自己正被巨大的谎言包裹着,又被真相扼住颈脖,动弹不得。云妙瑛无比后悔,后悔离开姑苏,后悔参加了这夜的宫宴。 当初她不过随口一言,“李怀瑜”的态度模棱两可,事后云妙瑛回想时,以为那只是他用来拒绝自己的借口,怎料她竟真的猜对了! 原来他们不是亲兄妹,原来“李怀瑜”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三皇子,燕怀瑾;原来他口中的心有所属,是说给同他青梅竹马的“李珊盈”。 难怪昔日船舫上他言辞冷厉,不留情面。 其实她被送到燕京城来,有一部分是因为怕船舫上她险些被人污了清白这事传出去。云黛璇被云氏召回惩戒,与何家也险些闹翻,要知道,各世家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连着千丝万缕的线,而联姻就是稳固这些线的有利方法。 胡沅自然没有好下场,云氏断不会放过他,据传,他连命根子都没了,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太监”。 第79章 云氏此举,着实替云妙瑛狠狠出了口恶气。知晓结果时,云妙瑛唯觉大快人心,毕竟回去后,她一连做了许久噩梦。梦中胡沅扒光她的衣服,将她带到船舫外众目睽睽之下交合,而“李怀瑜”和“李珊盈”这两位救了她的人就在人群中袖手旁观。 醒来后,她无数次庆幸,那只是个梦。 她不愿恨燕怀瑾,更不想恨“李珊盈”,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救过自己,在她心目中这是两位很好很好的人。 可一想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境地,兴许也有他们无意中的推波助澜,云妙瑛觉得自己险些在这大殿之上疯魔。 第五十七章 枯木逢春 兴许从小受燕怀瑾影响,裴筠庭无论在什么宴席上都坐不住,尽管献舞的舞姬姐姐们十分美艳,乐曲悦耳动听,宫宴的食物也很好吃,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致。 又或许是因为见的宫宴多了,故眼下看什么都索然无味。 临近结束,裴筠庭悄悄寻了个由头出去透气。 林舒虞贯知她的性子,于是便任由她去。 裴筠庭怕母亲找不到她,便随意在几十步外的一个亭子歇息。 近来天气逐渐变热,偶尔还会倾落一整夜的雨,她今夜穿了件水青色的苏绣月华广袖裙,晚风拂过,掀起裙摆,她与银儿在亭间静静遥望月色。 “今夜的月亮,是上弦月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过她的话:“上弦月常有,而美人不常有。” 回首,只见那人越过长廊,行至她身前,彬彬有礼,俯身朝她微笑道:“别来无恙,裴小姐。” 裴筠庭静静望着他的笑颜,上下打量后暗自思忖,半晌未搭腔。 此人不徐不疾地在她对面坐下,银儿同时警惕地往裴筠庭身前靠近一寸。 “你这丫鬟倒是不错,想必会武吧?” “你是韩文清。” 他坐直身子,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她,闻言缓缓露出几颗牙:“你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 “随口打听过几句,也就知道个名字罢了。” “一别数月,裴小姐竟还记得我,韩某实在受宠若惊。” “韩公子的春光还老吗?” 韩文清很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周身透着的那股病恹恹的气质即刻散去几分:“我果然没看走眼,裴小姐是个十足有趣的人,韩某真是太想与你交朋友了。” 裴筠庭两边唇角翘起,回以一个半冷不热的笑:“韩公子言重了,我何德何能与韩公子做朋友?” 她的神情,更让韩文清肯定她猜到了一些事情。不过他没有因此感到害怕,反倒对她愈加欣赏,同时愈发满意自己,他可真是慧眼识珠。 若真能与她交上朋友,一定更有趣。 只可惜,有人来了,好不容易等到的谈话又要匆匆结束。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他无端念了句诗,随后起身,扔给裴筠庭一块玉石,黑亮的眸子似燃起星火,“裴小姐,咱们有缘再见。” 亭中二人一路紧盯他离去的背影,银儿喃喃道:“这韩公子究竟是何人啊?小姐,我总觉得他怪怪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裴筠庭收回视线:“他和温璟煦是一个路子的人,都不好惹。” “啊?我觉得国公爷比他要好上太多了。” 倘若温璟煦没遇上阿姐,或许就同现在韩文清一样了。裴筠庭腹诽道。 她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石。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就目前看来,韩文清对她并无恶意。 “阿裴。” 燕怀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裴筠庭略带惊讶地回首,就见原应在宫宴上接受众人赞和的人,此刻正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 银儿立刻朝他行礼,裴筠庭刚要起身,被燕怀泽快步上前拦住,声音比往日更温柔:“阿裴,对我无须如此多礼。” 他在方才韩文清坐过的椅子坐下,裴筠庭尚未确定那儿是否还留着韩文清的温度,一抬眸,便直直对上燕怀泽的眼,里面的隐含情绪和韩文清截然不同,像是落满月色的清辉:“陪我坐一会儿吧。” 寿星都发话了,裴筠庭无法贸然拒绝,于是收敛眉目,凝视着掌间的玉石:“阿泽哥哥,生辰快乐。” “谢谢。” 他看起来很惆怅,可她却寻不到辞藻出言安慰。 弦月被云雾悄悄遮住,厚厚的云层里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便洒下满地的雨滴,颇有越来越大的意思。 这让裴筠庭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姑苏——梅雨时节,碾过青石板的马车,乌篷船零零散散依着河埠头,吆喝贩卖的吴侬软语落在耳畔,好似身处一幅水墨画。 “阿裴。”燕怀泽目不转睛地望着微弱烛光映出的两个影子,仿佛如鲠在喉,“若有一日,我娶了别的姑娘,你会讨厌我吗?” 两个彼此靠近的影子,终究只会剩下他一人。 经年以后,燕怀泽偶尔忆及那个一块听雨的屋檐,才渐渐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相遇,无法拥有。 …… 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并未持续很久,两人说完话后雨逐渐变小,就像江南女子打着油纸伞,袅袅婷婷走过,在细雨透出淡淡婉约。 亭角还滴着几串连绵的水珠,轶儿撑着伞小跑而来,踏在湿漉漉的地上:“小姐,可算找着您了,方才您和大皇子都不在席间,三皇子连展昭展元都派出去寻人了,没想到您在这儿。” 第80章 裴筠庭讷讷道:“无事,我就出来透透气。” 轶儿稍顿,和银儿对视一眼,无声询问。 银儿朝她摇摇头,神色复杂。 裴筠庭起身,将玉石交给银儿,嘱咐她收好:“宴席散了?我们回去吧。” “小姐,三皇子说有话要同您商谈,命咱找到您后移步承乾殿,他即刻就到。” “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他说,走吧。” 承乾殿是皇子的寝宫,照理说是不容许人随意出入的,但无论是守门的侍卫还是仆从,见了裴筠庭这张脸总会默契地放行。 原因无他,这屋子的主人亲自下过令,凡是见着裴二小姐,无需通传,放人即可。 无论她要做什么,都不许拦着。据传,上一个为难裴二小姐的婢女,坟头草已经比承乾殿的殿门还高了。 裴筠庭畅通无阻地进了承乾殿后,一炷香的时辰,燕怀瑾便急匆匆地赶到。 展昭和展元并未跟着他入内,故燕怀瑾进门头一句话便是:“我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第二句是:“你有没有答应他?” 推开门,见她神色如常,才舒展眉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筠庭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肯定他会找到我,还问了劳什子问题的。” “我……” 裴筠庭将茶杯放回桌上,瓷器和木质的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她站起身来,悠悠地,一步一步靠近他:“燕怀瑾,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却没有告诉我?” 她有些生气。 这是燕怀瑾当下得出的结论。 说实话,瞧着她此刻的模样,他有一瞬间的慌神。 “裴绾绾,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答应?” 两人就站在屋子的中央,无声对峙。气氛有些凝重,燕怀瑾上前半步,想离她更近一些,裴筠庭却避开他,往门外走。 心中的猜测让燕怀瑾越来越慌,他迫不及待,并且非得知道答案。 可见她生自己的气,燕怀瑾便只想先好好和她低头认错。 “裴绾绾,你莫气,我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是故意的……你先别急着走啊。” 他抢先一步走到裴筠庭前面,一手抵住门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佛珠顺势滑下,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筠庭侧头,恰巧能瞧见他肩上被细雨打湿,染成深色的衣裳。 “我错了。”他低垂着眼,与她四目相对,其中好似被雨雾蒙了一层水汽,腕上的手又收紧半寸,“别走。” 眼下两人情绪都不大对,换而言之,都有些失去理智。 她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可前有韩文清身上未猜透的谜底,后有燕怀泽蜜饯匕首,裴筠庭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头疼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筠庭脑中堆着琐事,尚未来得及作反应,后脑便猝不及防和门框撞在一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罪魁祸首云妙瑛见状,讪讪地收回手,方才气势汹汹,似要闯进来算账的满身气焰瞬间浇灭,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门后有人。” 追逐而来的守门侍卫和展昭展元半跪在地上,此事乃他们失职,求饶已经没有意义,唯有乖乖听候主子发怒。 云妙瑛推门时显然用了十成的力气,撞得裴筠庭都吃痛,头晕眼花。 嘴里“嘶”的一下,燕怀瑾便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云妙瑛呆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不顾自己眼中所谓的男女大防,快步上前,满眼心疼地摁在裴筠庭的后脑勺上轻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肩,亲昵与熟悉溢于言表,沉声问道:“磕着你哪了?” 第五十八章 蚍蜉渡海 “磕着你哪了?” 耳畔传来燕怀瑾关切地询问,裴筠庭顺从地将头靠在他怀中,发髻上的钗子微微摇曳,直至彻底停下,她始终一言不发。 燕怀瑾眉头紧锁,摸到她脑后有个小小的肿包,挽好的头发也散开了些,想必是方才开门时擦碰到的。 至此,三皇子才想起来屋内站着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抬眸望去,冷戾毫不掩藏,吓得云妙瑛连连倒退几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哪个蠢货放她进来的?” “是属下失职,没能拦住这位姑娘。”展昭适时揽下所有罪责。 燕怀瑾此刻的确正在气头上,但他还没糊涂到要将所有事情都怪罪在一个人头上,更何况此人是跟随他多年的展昭。 两个守门侍卫跪在地上,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裴筠庭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奈何燕怀瑾的手还护在她脑后,稍一使力便将她摁了回去。她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这般亲近不合礼数,但燕怀瑾不肯松手,她便只好伸出一边手扯扯燕怀瑾腰间的发尾,瓮声道:“燕怀瑾,我没事,除了疼点没啥大碍。” “嗯。” 摁在她后脑勺的手半分没挪动,故裴筠庭暂时还没机会认出云妙瑛。 但燕怀瑾认出来了。 而早在此前,在他与仁安帝书房密谈时就已经知晓,云氏与纯妃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合作关系,云氏选择将云妙瑛送到皇城里,只有一个目的——稳固云氏世家之首的根基地位。 也就是说,即便有了仁安帝的承诺,云氏还是不放心,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下一任继位者是否还愿意认下这个承诺,也猜不到谁将会成为最终的继位者。 第81章 那么拥有百年根基的云氏是如何选择的呢? 答案近在眼前。 他猜到以纯妃的性子,定会使尽手段和方法,无论大局还是感情,逼他亲爱的皇兄就范,娶云妙瑛和张裕臻为妻。一个是身为世家之首的云氏嫡女,一个是他母族清河郡所出的表妹,无论哪一个,对燕怀泽夺嫡都是极大的助力。 即便燕怀泽不娶云妙瑛,依着纯妃的手段,她亦会想办法让云妙瑛嫁给几位皇子中的一个,尤其是他。 可他太了解燕怀泽,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纯妃这个亲生母亲还要了解。 物极必反,燕怀泽对纯妃的感情极其复杂,压迫之下必有反抗,燕怀泽是时候该触到极点了。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有所察觉,燕怀泽对裴筠庭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尽管这份喜欢由来不明。 所以燕怀瑾当发现他们一并消失在了宴上时,才会如此着急。 因为他害怕了。 他和裴筠庭之间的关系总隔着一层窗户纸,他无法看透裴筠庭的心意,裴筠庭也无法看透他的,二人纠缠至今,总是得不出一个结果,却好歹保持着平衡。 倘若燕怀泽突然将这个平衡打破,用他不知道的方法说服裴筠庭这个傻蛋,那他该上哪哭去? 在承乾殿里看到裴筠庭时,狂跳不止的心被悬在半空,接受凌迟,就好像对他对待感情自卑又懦弱的一份惩罚。 所以他要裴筠庭知晓,蚍蜉欲渡海,而此心如一。 …… 云妙瑛在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下也没忘注意那两人的动作。 果真同她听说的一样。 亲密无间,两小无猜。 在姑苏曾被他亲手扼杀过的感情,又在她好不容易死灰复燃时,再次由他亲手浇灭。 云妙瑛实在难以保持冷静,她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如同同燕怀瑾想知道裴筠庭有没有答应燕怀泽。 “李公子……不,三殿下,您必定还未忘记我吧。”习惯性叫出曾经李怀瑜称谓的云妙瑛哽咽了一下,随后强撑着理智问道,“我来此处,唯有一个疑问——你们当初去姑苏,究竟是为了什么?为打压云氏,还是为借我姑姑之事一举重创世家?” 燕怀瑾面无表情,面对她的质问仍旧表现得平静无波。 裴筠庭直至此刻才终于认出云妙瑛,心存疑惑的同时推开燕怀瑾,率先应答了云妙瑛的话:“你是云家四小姐,月姐姐的妹妹吧?有关我们前往姑苏的目的,实在无可奉告,不过你放心,此事与你无关。打压云氏更乃无稽之谈,相信四小姐也有所耳闻,燕怀瑾与你父亲合作一事。至于你姑姑的事,原先本是我偶然发现,可我尚未想出对策,你便先一步揭发,若我们要借此发作,何必等你先说,且当初是我们救了你,四小姐,你不该恶意揣测他,还给他泼脏水。” 一番话答得问心无愧,云妙瑛骤然发愣,心中那股火气渐渐消散。 裴筠庭对云妙瑛原就没有恶意,在姑苏时也只是觉得她被自己姑姑害成那样,有些可怜。 察觉云妙瑛对“李怀瑜”的喜欢时,裴筠庭并未感到奇怪。两人自小成长的圈子里多得是世家子弟,其中不乏眼高手低,野心十足者。而自认识燕怀瑾起,想方设法往他身前凑的,上至郡主小姐,下至宫女,说是狂蜂浪蝶也不为过。 他身为皇后嫡子,深得圣上宠信,自出生起便极尽荣华,光身世便足以引人簇拥,再加上那副好皮囊,趋之若鹜者不知几何。 换而言之,这孩子打小就招人喜欢。 但燕怀瑾一次也未回应过她们,个别做得太过火的,也不过严词拒绝,加之他从前身上戾气太重,又有身份摆在那,任谁也不敢上前自寻死路。 好像这么些年,他身边人来人往,也只有裴筠庭一直都在。 云妙瑛倒退几步,眼中浮现水雾,她攥紧袖口,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转身跑出承乾殿,如同来时一般。 直到终于逃出那个让她险些窒息的地方,云妙瑛才稍微冷静了下来,拂上心口,唯觉空洞。 失神间,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燕怀泽的寝宫走去。其实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只是无比希望找个人能同她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行。 关于燕京城也好,关于他自己也罢,总归不要关于燕怀瑾。 …… 目送云妙瑛离开后,燕怀瑾遣走一众侍卫和展元、展昭,并确认再三裴筠庭不会再贸然离开,便立刻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同时仍不忘检查她的伤口:“真没事?” “真没事。”她答。 见她脸色似乎比方才还差,燕怀瑾以为她在猜想云妙瑛与自己的关系,就差没对天发誓:“裴绾绾,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 “那你——” “燕怀瑾。”裴筠庭打断他的话,同时握住他搁在自己后脑勺的手,缓缓放下,“云妙瑛入宫,你是知情的。但她刚才的态度说明你们是今天才见到彼此。云氏将她送到燕京来,显然目的不纯,不是打算从圣上入手,便是从你和阿泽哥哥入手。” 她毫不迂回,单刀直入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所以阿泽哥哥才会莫名其妙开始问我那些话。” 两人离得这般近,促使他能清楚闻到裴筠庭周身熟悉的味道,甚至无端贪恋此刻的安宁。沉默地寂静堆积在四周,宛若凝固的夜色,他喉结上下滚动,视线从她清透的眼眸落到朱唇之上:“裴绾绾,你身上好香。” 第82章 答非所问,裴筠庭怔愣一瞬,随即整张脸肉眼可见的泛红,她抬起手,试图隔绝他的目光:“我问你话呢,你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听?” “嗯。”他又开始笑了,在裴筠庭面前,他从来都很爱笑。吐息掠过她的发顶,燕怀瑾这才回答她的问题,“一字不落,都听着呢。” 第五十九章 风花雪月 一个时辰前,亭外还下着雨,燕怀泽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问她:“若有一日,我娶了别的姑娘,你会讨厌我吗?” “阿裴,如今我已封王,然而王府还缺一位女主人。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愿意做我的王妃吗?” 当下裴筠庭是猝不及防愣住了的,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燕怀泽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其实不难猜测,年及弱冠,封王后,也该到娶妻的时候了。 只是裴筠庭以为,燕怀泽会选择张裕臻做他的齐王妃,未成想竟是自己。 雷声乍现,黑云遮天蔽日,裴筠庭在他殷切的目光下缓缓摇头:“阿泽哥哥,我对你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你的齐王妃不会是我,也不该是我。” “……我,已心属一人。” …… 承乾殿内,裴筠庭粗略将她与燕怀泽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当然,省去了最后那段。 她确实明确了自己喜欢燕怀瑾这件事,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燕怀瑾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如同她对燕怀泽,又或是他对南平郡主。 此事他总有一日会知晓,但绝不该是现在。 见她没有真的答应,燕怀瑾周身的空气都放松下来。 幸好幸好,老天待他不薄。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两人面前分明摆着梦寐以求的答案,却因心里那点晦涩不明的小心思与之擦肩而过。 裴筠庭想起那块玉石,扯住他的衣袖:“你从小到大,统共见过你二皇兄几次?” “小的时候见得多,后来便少了。如今我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他一回——你突然问这个做甚?” 她眉头紧锁,不断尝试在回忆中搜寻蛛丝马迹:“我心中有些猜测,尚未明朗。” 燕怀瑾觑一眼她的表情,懒洋洋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说来与我听听,你遇见了谁?” 裴筠庭一五一十将在长廊处初次撞见韩文清时的场景,以及今夜长亭偶遇的对话告诉他,随后逐步分析道:“最开始我并未起疑,可他笃定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分明记得自己从未与韩丞相的小儿子有过任何交集。他极少在宴席上露面,若非他主动提起,我压根不会想起有这号人物。” “但我想起来,幼时在宫中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是你二皇兄。那回我与你在行宫里玩捉迷藏,误入御花园,刚进去便听见宫女高喊有人落水,匆忙跑上前一看,两个宫女站在岸上看着主子挣扎,竟无一人伸出援手。我令那两个宫女寻长棍将人拉上来,又唤了路过的侍卫来搭把手。而后问起身份,宫女才告诉我那是重华宫的二皇子。” “他虽落了水,却没失去意识,呛了几口水,被侍卫抱走前,还问了我的名字。”她说得认真,燕怀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手却把玩着她的一撮碎发。 这是燕怀瑾的小习惯,听人讲话或思考事情的时候手总闲不下来,平日也就摸摸腰间的玉佩,和她待在一块时便更肆无忌惮些,玩茶杯都算轻的,多数时候都是捻着她的发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 “你继续,我听着。” 裴筠庭没管的小动作,接着道:“二皇子的模样我实在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的衣领因在水下挣扎散开了些,对他脖子上的痣印象很深。” 外头的雨声渐小,从窗口望去,能看到薄雾渐散,月光从薄如纱的云层照下来。 “今夜见韩文清时,我突然发现他脖子上也有颗长在同一位置的痣,平常被衣领遮住所以看不出来,若非他扔给我东西时力气太大,我也不会顺着月色,恰好瞧见那颗痣。”她微低着头,眉头越皱越深,显然对此颇为费解:“当然,单凭一颗痣或许说明不了什么,我打听过这个所谓的韩文清,发现他没上过任何一个书院学堂,也几乎不在众人面前露面,但各个茶楼都留有他的名,不觉得奇怪吗?二皇子亦是如此,鲜有人见他露面,以往无论宫宴还是秋猎,他皆不参与。可再怎么失宠,再如何病重,也不至于一年四季都不出门吧?不仅如此,你和阿泽哥哥,甚至圣上和皇后娘娘,都会下意识忽略这号人物,仿佛他从来不存在。” “除非,他有另一个可以自由活动,又不会叫人起疑的身份。” 燕怀瑾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手上动作未停:“倘使韩文清就是我二皇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夺嫡?既要夺嫡,又为何不在我父皇面前现身,朝中一个支持他的大臣都没有,连我四弟五弟都不如——”他忽然在此处顿住,“你方才说,各个茶楼他都留过名?” 裴筠庭不解地看向他:“是,若要开茶楼的雅间就得留名,凌轩查到那些本子上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还不止一个茶楼。” 他好似品出了什么,又不知碍于什么没有提及。 “此事疑点重重,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待我查明真相后再议。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侯府。” …… 溽暑将至,靖国公府得了不少仁安帝特赐的冰块,随之一并送来的还有祝贺他新婚的赏赐,温璟煦毫不吝啬,全都交给裴瑶笙管了。 第83章 国公府上下都知道,夫人是公国爷亲自上侯府求娶来的,朝思暮想的姑娘,宝贝得紧。夫人性格温柔,和蔼可亲,才嫁过来不到半个月,便将国公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赏罚分明,体恤下人的主子,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温璟煦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往日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的仆从,对裴瑶笙的喜爱与拥护。 心里分明是开心和自豪的,可一到裴瑶笙面前,却非得装作一副“我很受伤”的模样:“阿瑶姐姐,我不高兴了。” 裴瑶笙原本在房内看账本,打算看着预算给府里添置一些家具,闻言好笑地看他一眼:“又怎么啦?” “姐姐原就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喜欢,可如今大家都喜欢你,我不开心。” “这是什么歪理?”裴瑶笙忍俊不禁,放下笔,冲他招招手,待他走到自己身后,将她拥入怀时才道,“我如今是你的妻子,是你一个人的妻子,如此还不满意?” 温璟煦还是那副可怜见的模样,倘若裴筠庭在场,一定出口嘲讽他是不要脸皮的老狐狸,仗着裴瑶笙宠他喜欢他,惯会给人挖坑。 只见他轻握住裴瑶笙的柔荑,惆怅道:“娇妻在家不看夫君,日日对着账本,夫君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被他三两句话逗得眉开眼笑的裴瑶笙作势要转过头去扒他的头发:“让我瞧瞧,不到二十的人,哪来的白头发?” 话音刚落,温璟煦得逞似的在她唇间轻啄,对话也渐渐变了味。 “姐姐只喜欢我,对吧?” “嗯……” “只喜欢夫君一个人?” “是。” “我也喜欢姐姐。”他清浅一笑,眼中充斥的满是爱恋,蛊得人想要将心都捧出来给他,“既如此,为回报姐姐的喜欢,送你一个吻吧。” 因为太爱你,所以无法掩饰我的占有欲,无法不含蓄,无法不隐秘,无法不晦涩。 等待他的是无限的缠绵。 风花雪月不等人,要献便献吻。 第六十章 两心相悦 近几日燕京频繁下雨,有时半夜被雨声吵醒,没过多久又在嘀嗒作响的雨声中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逮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裴筠庭打算活动活动筋骨,便兀自在院子里舞起剑来。几刻钟后,轶儿走入院子,告诉她方才傅小侯爷差人递了信来。 她拆开信,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傅伯珩是在信中询问她是否参加三日后的翰林诗会。 翰林诗会每两年举办一次,地点就在翰林院里,玩的都是“飞花令”、“拈字流觞”或“投壶赋诗”一类的东西。 从前在翰林念书时,她没少见文人墨客,举子书生,以及世家子弟出席诗会,其中不乏相互看对眼的小郎君与小娘子,倒是成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佳话。 然而裴筠庭每每听人提起翰林院,就难免会想起那些年自己和燕怀瑾在翰林院捣过的乱,闯过的祸,以及夫子怒发冲冠的模样…… 算了,莫要再祸害人家了。 且让夫子多活几年吧。 炎炎夏日,溽暑难消,仅在外头待上这么一小会儿,背上便沁出了汗。 裴筠庭反手将剑收入鞘中,接过厌儿递来的帕子,随意抹了把汗,而后掐指一算,自己少说有十天半个月未见过裴瑶笙,于是当即回房换了身衣裳,吩咐银儿备车,打算去靖国公府探望一番。 与此同时,结束公事回府的温璟煦正与裴瑶笙在房中闲聊,说起裴筠庭和燕怀瑾,她难得露出头疼的神色:“三皇子再过一两年便要行弱冠礼,到了合适年纪,是定要娶妻的,至少也会先将婚事给定下。而绾绾,自及笄以来,收到的帖子只多不少,但大都被我们回绝了。” “皇后娘娘和我阿娘在,皆知绾绾与三皇子对彼此有情意,心里是有对方的,可现如今瞧着,谁也不肯先开口。原以为及笄那夜,二人已在屋顶将所有事说开了,怎料此后便再无半点动静。照这样下去,他们何时才能——” “他俩的事儿,还需你这个做姐姐的去操心?有这功夫,不妨多关心关心你夫君我。” 听出他话里浓浓的醋味,裴瑶笙哭笑不得:“你倒一身轻。” “三皇子太磨叽,裴筠庭也一样,扭扭捏捏,不知在磨蹭些什么。平日瞧着果决的人,却偏在感情之事上拖泥带水。” 裴瑶笙沉吟片刻:“我倒是能猜出几分绾绾的想法,只是……”她长出一口浊气,耳边蝉鸣绵绵不绝,“我知你同样将绾绾看作妹妹对待,其实代入兄长姊妹的角度,未尝猜不出,绾绾一直未能细想自己与三殿下的关系该如何定义,且她心里害怕殿下纳妾。他身为皇子多有顾忌,并非人人都能像你一般洒脱,只怕来日他们还得在此事上纠结。我身为姐姐,无法真正帮到她什么,实在惭愧。” “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必认真。”温璟煦宽慰她道,“有缘人自有其命数,你无需太过操心。” 她摇摇头,显然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戏外人瞧着都难能自矜,更何况戏中人?” “我啊,也只是不希望看到绾绾和三皇子分开罢了。” …… 裴筠庭来得不赶巧,由管家亲自迎进国公府后,又突然被告知,一盏茶前温璟煦,才刚哄着裴瑶笙睡下午觉,休憩片刻,暂时无法前来接见。 第84章 她也未恼,还道是自己心血来潮,没能提前给姐姐来口信知会一声。客客气气地与管家道过别,正准备转身离开,就见温璟煦款款而来,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坐下。 “怎么了?难道是阿姐身体不适?” “非也。”温璟煦率先否认了她的想法,随即偏头,慢悠悠地,将她上下审视了一遭。 裴筠庭感到莫名其妙:“做甚?” “不知你是胆大包天,还是原本就对这些无甚在意。”他开门见山,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明明年岁不大,却总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无论是我,还是三皇子,抑或大皇子,你从未在这些人面前露出过半分惶恐的神色,就连毕恭毕敬也没有。” 裴筠庭怔愣半晌,似乎没太明白他这段话里的意思。 “明明你在外人面前最守礼数规矩,不是么?”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她一头雾水,越发听不明白温璟煦此番没头没尾的话。 “没什么,我就是不太理解,为何你分明胆大心细,从小到大凡事敢想敢做,于某些事上却踌躇不定,甚至还需旁人来替你操心。”说着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额侧,一手放在腹前,抬眼看她。 都说相爱的人都是相似的,直至眼下她才发觉,温璟煦这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动作,和裴瑶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筠庭,与三皇子朝夕相处数年,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裴筠庭略有不安地蜷起手指,认真思忖后答道,“爱笑,爱斗嘴打闹,但人很聪明,文武双全,做事周全,永远给人以游刃有余的感觉。” “那你呢?”温璟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心里将他当作何人,家人?朋友?还是……” 温璟煦最终决定推他们一把,权当积德行善。 或许是他在其身上看到了曾经患得患失的自己的影子,或许是在裴筠庭与燕怀瑾身上看到了几分曾经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不想裴瑶笙为此分神。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不希望见到这两人错过。 “外人看来,三皇子年少老成,杀伐果断,工于心计,却独独对你怀揣一颗赤诚真心;他将所有少年心性与志向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你面前,唯独不敢告诉你藏了许久的真心话。” “所以你还未明白我的意思吗?”夏日里,连风都是潮热的,裴筠庭放慢呼吸,微微睁大双眼,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中,那双桃花眼定定凝望温璟煦,看他用少有的严肃,一字一句认真道: “裴筠庭,三皇子喜欢你这事,世上唯你不知。” 第六十一章 野心家 第二次拜访琉璃院,徐婉窈将曾向裴筠庭和周思年求救的老妇人带了过来。 甫一见着裴筠庭,她便扑通一声跪下,趁其愣神间,朝她“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二小姐大恩大德,老身永世难忘,下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情!” “当日我早已说过,无须再谢……嬷嬷快请起吧。” 可她非但未起身,还想继续给她磕头。裴筠庭束手无措,求助地望向徐婉窈,她才柔柔一笑,上前扶起老妇人:“李嬷嬷,你吓到二小姐了。” “这……老身对不住,对不住啊。” “嬷嬷,来之前咱不是说得好好的?” “是是,老身失礼,万望二小姐恕罪。” 裴筠庭一笑而过,将人招呼至桌前坐下。 徐婉窈对李嬷嬷吩咐道:“嬷嬷,你先在外候上一阵,我与二小姐商量点事。” 无需裴筠庭示意,银儿轶儿便自觉带着李嬷嬷退出房内。 徐婉窈人瞧着柔柔弱弱的,说起话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二小姐,先前你让窈娘回去考虑,窈娘已经想好了。二小姐救我于水深火热中,做得也是有益天下女子的好事,窈娘断没有理由拒绝。”她停顿片刻,随后道,“二小姐的做法,窈娘十分钦佩,我也想成为像二小姐一样的人。二小姐无悔,窈娘亦不后悔跟着您。” 裴筠庭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比她还不好意思,局促地拨了拨头发:“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此事尚有许多思虑不周的地方,需得一点点去摸索。窈娘,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却难保你不会遇到危险。” “窈娘不怕,我能从黎桡手里捡回一条命,自然不会再惧怕这些。” 见她态度如此坚定,裴筠庭便没再推阻,郑重道:“窈娘,如今我需要你替我寻一个地址,用来筑建学堂,要求我都在纸上列好了,一会儿拿给你。既有学堂,那便少不了教书先生,这个我会想办法解决。切记,不可暴露身份,此事与镇安侯府无关,更与三皇子无关,我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平白毁了他们的官场路。” “窈娘明白。”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会儿近况,徐婉窈给裴筠庭带了外祖寄来的家乡特产,说是特意为她留了一份,随后便起身道别。 可还未走出房门,余光倏然瞥见燕怀瑾从窗子处娴熟地翻了进来。 他转身,看着房内突然多出的半生不熟的面孔,有些僵硬。 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是徐婉窈率先反应过来,朝燕怀瑾行大礼。 先前被救时,她对燕怀瑾的印象就极为深刻,后来得知这位乃是当今圣上所出的三皇子,更是无比尊敬。 第85章 裴筠庭回神,略僵硬地挪开视线:“三殿下可真是来去自如。” 燕怀瑾熟门熟路地在裴筠庭身旁落座,侧头看她,眼中含笑:“你在我的承乾殿不也如此?” 裴筠庭一噎,一时无话反驳他,牵起徐婉窈的手要送她出去。 徐婉窈先前就察觉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可二小姐既未成婚,也无婚约,她原先还觉得十分奇怪,如今一见,倒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人走了,桌上还放着徐婉窈带来的特产,燕怀瑾见小青梅不肯搭理他,反去牵旁人的手,坐在原地轻哼一声,兀自拆开面前的油纸包裹。 裴筠庭目送二人离开,一回头瞧见他手上的动作,急忙上前阻止:“你给我留点!就这么些,都是窈娘特意带来的。” “不留。” 裴筠庭气不过:“再吃是王八!” “我是王八。” 说又不听,力气又没他大,裴筠庭索性放弃。 温璟煦那天说的一定都是屁话,故意搅乱她心神的。 燕怀瑾怎会喜欢她呢,他只喜欢欺负她,倘若被他知晓自己的心意,指不定会好生嘲笑一番,更甚者,拿出去炫耀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失落。 兴许是最近燕怀瑾的表现太好,让她险些忘了这臭王八平日在她面前是如何作威作福的,眼下不过故态复萌罢了。 裴筠庭思来想去,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忍不住试探燕怀瑾的态度。 然而一开口,问出来的却是:“燕怀瑾,你讨厌我吗?” 话说完,便立刻将肠子悔青了,险些当场把舌头咬断。 燕怀瑾闻言,更是满脸诧异地看着她:“裴绾绾——” 她究竟是如何问出这种问题的?不明白自己喜欢她也就罢了,怎的还能会错意? 实乃天地可鉴的冤。 裴筠庭未置一词,抿起唇,垂下眼睫,一副“我说错话了但我不想承认”的心虚样。 察觉她的心不在焉,燕怀瑾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说着伸手去探她额间。 裴筠庭摇头,躲开他的手,胡乱给自己寻了个借口:“没什么,只是昨夜做了场梦,梦到你和周思年都不理我了。” 这话倒不算说谎,她真的做过类似的梦,彼时才与周思年相识一年,未曾觉察自己的心意,醒来便乘着马车上学去了。 刚瞧见燕怀瑾,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梦,往他手臂上打了一记。此事后来被燕怀瑾记了半个月,一见她就委屈巴巴的要人负责。 裴筠庭怎好说清缘由,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闹。 听她说出这句话,燕怀瑾忽然一顿。 他倒没想起从前的事,而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为何她的梦奇奇怪怪,自己的梦也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他依旧耐心安慰道:“裴绾绾,梦从来是相反的,周思年不会讨厌你,我更不会。” 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 我对你除了故作姿态的不在意,剩下皆是欲盖弥彰的喜欢。 …… 暖暖斜阳,树影斑驳。日光透过窗台,映照在二人身上。 裴筠庭正趴在桌上与他闲谈,眼睛投向窗外,燕怀瑾则撑着下巴看她。 没说几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枝花,别在裴筠庭的发髻上。 “嗯?”察觉他的动作,裴筠庭将下巴抵至手臂,歪着头略带不解地看着他,“你往我头上放的什么?” 燕怀瑾收回手,两人离得有些近,他说话时,裴筠庭鬓边的碎发微动。只见他垂下眉眼,笑意藏也藏不住:“路上看到的,觉得衬你,便随手摘了下来。” 裴筠庭有些好奇,起身往妆台那照了照镜子。 铜镜里的姑娘轮廓并不算得清晰,但依旧能瞧出是个美人。钗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她凑近,伸手轻抚别在发间的那朵花。 “燕怀瑾。” “怎么?” 她回身,顺手捞起妆台上的梳子:“这花儿,是我院里种的吧?” 燕怀瑾顿觉不妙,先前的漫不经心全然收起,反应过来后拔腿便想往外跑。 “裴绾绾,你听我解释!” “你可知我养了多久才盼到它开那么几朵花,竟给我摘了!” “不是……”他偏头躲过扔来的梳子,两人绕着圆桌跑,“我不还留了几朵吗?你若喜欢,我再陪你种。” 窗外艳阳高照,屋内少男少女追逐打闹,笑得开怀。 到最后他们也不闹了,燕怀瑾率先投降,转过身去,停在原地。 裴筠庭措手不及,一时没收住脚步,直直撞入他怀中。 燕怀瑾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被撞得后撤半步,乐得肩膀都在颤。裴筠庭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没由来的心动。 “……燕怀瑾,你快放开我。”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他俯下头来,而裴筠庭也恰好从他怀中抬起半个头。目光相撞,近乎沉溺在他深邃的眸光中。 这是一个紧紧相拥的姿势,但此刻谁都没有松开手,谁都没有说话。 房内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相贴的心跳声。 直到门外纷乱的脚步声靠近,银儿的声音传入耳中,两人才稍稍分开:“小姐!方才傅小侯爷身边的小厮求见,称小侯爷遇见了麻烦,望您出手相助。” 第86章 裴筠庭与燕怀瑾对视一眼。 三日不打上房揭瓦。 这臭小子。 第六十二章 陆时逸 “裴姐姐!”瞧见裴筠庭现身的傅伯珩,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即便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也要跑上前去,将其当作避风港,躲在身后,“你可算来了,叫我好一通等。” “怎么回事?”她紧蹙蛾眉,环视一圈围观的人群,“小厮同我说你闹事,这闹得哪门子事?” 傅伯珩支支吾吾,攥着她的衣角,面露胆怯。 两人交谈间,燕怀瑾正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他人虽已到场,却碍于身份无法随意表态,于是抱臂倚在马车边上,隔岸观火的姿态尽显。 趁此机会,他观察了一番周围人的表情,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眼下裴筠庭十分头疼。 且先不谈傅伯珩为何闯了祸后,既不找永昌侯为自己撑腰,也不寻求燕怀瑾这个沾亲带故的远房哥哥帮助,反倒对她信赖有加。 总之看他这副表情,便知此事绝不简单。 裴筠庭原想问个清楚,然而身后燕怀瑾突然走到她身旁,尚未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一声高喝:“李姑娘!” 在燕京城内还唤她“李姑娘”的,除了云妙瑛,便只能是—— “哎呀李姑娘,咱们的缘分简直非同一般啊!”曾经的破烂道士,如今的玉鼎真人仍穿着他那半新不旧的袍子,看见裴筠庭,一双眼睛骤亮,“陆兄,有着落了,有着落了!” 燕怀瑾不明就里,却仍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裴筠庭护在身后:“他们是何人?” “……啊。”她回过神来,“替你解蛊的人,就是他们。” 玉鼎真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哟,李公子,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多亏李——唔唔!” 陆时逸适时捂住玉鼎真人的嘴,阻拦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同时朝裴筠庭颔首,眉眼沉静,端的是处变不惊。 燕怀瑾同样狐疑地看她一眼。 此刻傅伯珩早已分不清敌友,他呆滞地望着几人,磕磕巴巴道:“裴、裴姐姐,你们……认识?” 裴筠庭并未否认,玉鼎真人被放开后,碍于陆时逸威胁的目光,决定守口如瓶。他揉揉傅伯珩的头,没好气道:“是呀小公子,我可是帮了——嗯?裴姐姐?”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总之,依照眼下的情形,一句两句是决计讲不清楚了。 …… 烟雨阁内,四人相对而坐,连带着个紧贴裴筠庭的傅伯珩。 她垂眸,望向仍抓着自己手臂不放的傅伯珩,幽幽道:“傅小侯爷,你且告诉我,方才是怎么回事?” 问的是傅伯珩,答的却是陆时逸。 “我和道士正走在路上闲谈,谁知这位小公子突然上前扯住我的手腕,声称要我带到官府捉拿归案。”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语气不咸不淡,“我二人与小公子无冤无仇,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这么做,自然哪会贸然听从,一来二去,便当众纠缠上了。” 傅伯珩自知理亏,于是垂头丧气,一言未发。 裴筠庭心中有自己的考量。 尽管他性子跳脱,骨子里亦有武将世家的热血,纵爱行侠仗义,但从不无故伤人,今日虽是他有错在先,可她相信此乃事出有因。 于是她拍拍傅伯珩的头,认真询问:“小侯爷,若你信我,便仔细将来龙去脉说给我听。我知道你这么做定有缘由,并非存了怪你的意思。如果真是场误会,就诚恳地给两位道个歉,可好?” 傅伯珩脸上稚气未消,见她真的没有怪自己的意思,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巴巴地呜咽道:“真的吗?” “真的,你裴姐姐一言九鼎。” 置身事外的燕怀瑾轻笑一声,转头就被裴筠庭狠狠瞪了眼,随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好。 仔细一问才知,傅伯珩原是在大街上无意间听到了陆时逸与玉鼎真人的谈话,回想那日在大理寺,温璟煦和燕怀瑾的谈话内容,又从想起自己父亲那知晓的关于城内外邦人之事,脑子一热,便二话不说将人扣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热血冷却,但又不敢和自己老爹说,只好向裴筠庭求助。 “我当时正闲逛呢,突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什么城内外邦人联合、入宫、皇兄、瓮中捉鳖,就不得不联想到那些事情,认为他俩和外邦人是一伙的……” 他对裴筠庭总会产生莫名的依赖,或许是因为心中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崇拜与好感,又或许是他心里明白这位姐姐定不会伤害自己,所以现下什么都听她的。 玉鼎真人解释道:“我们是在谈论时事,城中亦有不少风声,说自春闱以来,燕京城涌现了不少异族人的面孔。但我发誓,我们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 听罢,燕怀瑾悠悠往陆时逸那觑了一眼,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他嘴角满是嘲弄,陆时逸的眼眸却风平浪静,似乎并未把他放在眼中。 有意思。 裴筠庭沉吟片刻,向玉鼎真人表露歉意:“不好意思,傅小侯爷未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二位添麻烦了。今后他会引以为戒,不再鲁莽行事。作为补偿,这茶水和糕点皆由我买单,在此给二位赔个不是。” 傅伯珩顺从地鞠了一躬:“对不住二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第87章 玉鼎真人笑眯眯地捻起一块糕点:“没事没事,误会解开了就好,你说是吧陆兄。”说着抬起手肘捅了捅陆时逸的手臂。 然而他像是猜到接下来还有话要说,并未搭腔。 只见裴筠庭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不安分的左右摇晃,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说正事——二位来燕京,究竟所为何事?无端提起那些话,莫非你皇兄身在宫中?这可就奇怪了,陆公子瞧着可不像大齐皇族。我最后一次见你们,是在姑苏城外的一座小镇,怎么如今又到燕京来了?再者,我也未曾听闻圣上还有流连在外,年纪这般大的私生子。” 一番话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但在场之人唯有燕怀瑾能明白她的用意。 多半是为了他。 “若二位无法给予我一个正当的理由,便要以谋逆的罪名被查处了。” 玉鼎真人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显然,他没料到裴筠庭反应如此之快。 她坐得端正,朝二人正式介绍:“先前在外不方便,故我未能道出真实姓名,本以为往后不再有交集,没想到真如道长所言,缘分不浅。那便重新说一次吧,其实我名唤裴筠庭,是镇安侯府长房二小姐。” “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小侯爷,傅伯珩。” 说到燕怀瑾时,她斟酌道:“这位是——” “我乃皇后膝下嫡子,当今圣上的三皇子。”仅仅一个眼神和动作,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陆时逸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玉鼎真人更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到桌上,他视线在裴筠庭和燕怀瑾身上来回打转,好似忆起了什么事,神态逐渐变得惊恐。 面前这三人,他哪个都惹不起。 陆时逸自同他们相遇起,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唯有此刻,他的从容与冷静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我明白了,裴二小姐和……三皇子么。”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第六十三章 亲兄弟 “我来燕京,的确另有目的——我是来寻兄长的。” 此话一出,燕怀瑾眼神骤变。 裴筠庭同样一怔。 “你出身皇族?”燕怀瑾直勾勾看着他,“敢问是周国的皇子?南疆?还是…….” 陆时逸却不紧不慢回道:“恕我无可奉告。” 见状,燕怀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环着胳膊嗤笑道:“别给本皇子装蒜,若我想查,怎么着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请便。” 眼见形势不对,玉鼎真人连忙出面打圆场:“陆兄,你好歹收敛些嘛,这可是皇子……再说,你都把那些事告诉他们了,详细讲讲也没啥嘛。” 陆时逸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你当人人都同你一般单纯?”他望向燕怀瑾的眼神明显带有几分敌意,“旁人的心思我一向猜不透,更何况这些皇子王孙?倘若你们无法证明自己能够帮我,那我所能说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余下你们再如何查,皆与我无关。” 裴筠庭瞥见燕怀瑾藏匿与桌案下,攥紧拳头的手,背上的青筋一路蜿蜒入衣袖中,她轻轻覆上去,示意他少安毋躁,一双漂亮的眼眸直视陆时逸:“陆公子,我们没有恶意,自然也不会害你。你和道长此前不求回报,出手相助,为何我们就不可以呢?” 屋内霎时变得安静,无人答话,唯有门外偶尔路过的足音,以及茶客们的交谈声能闻一二。半晌,陆时逸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思量思量,终于肯开口:“二小姐保证守口如瓶吗?” “我向你保证。” 燕怀瑾反手将她的掌心扣住,手指不由分说,一点一点挤进她的指缝中。 裴筠庭装作不知,耐心等待着陆时逸接下来的话。 “我确实乃皇室所出,但并非周边小国。”陆时逸不由放轻声音,“我和哥哥,是鞑靼和中原人所生的孩子。而这个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此刻就连傅伯珩都屏息凝神,专注听起故事来。 “鞑靼人生性排外,我母亲出身微弱,即便生下了我和哥哥,处境也未曾变好半分。多年来,她护着我与哥哥,近乎举步维艰。鞑靼王子女众多,根本看不上瘦弱的我们,更别提我们有着中原血统,肯给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所以即便我们身上流有一半鞑靼皇族的血,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他对鞑靼王没有半分亲情,故没有称呼他为“父亲”抑或是“父皇”。 “那年我才六岁,因感染时疫险些丧命,哥哥求遍宫中的医师,却无人肯前来帮忙。”陆时逸眼中浮现雾气,哪怕时过境迁,他仍旧无法忘怀当年的事,“若非我母亲……舍命去求鞑靼王,我早已成为一抔黄土。” “从那之后,仅仅大我一岁的哥哥便刻苦努力,挑灯夜读,五更晨起练武,终于在鞑靼王的寿辰崭露头角,得到几分青睐,连带着我和母亲的日子也好了不少。他是个天才,比旁人聪慧,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于是他很快就成为了鞑靼王的左膀右臂,当时曾有不少传言说他是下一任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这段话对于同为皇子的燕怀瑾来说,并不难理解。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自己的父皇还是十分仁慈的,无论关系亲疏,自己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血脉,就连久病不出的二皇子他也不曾亏待过,良药与吃食从不断供。 第88章 “正当我们以为终于能看见希望的曙光时,鞑靼王却突然暴毙,他的大儿子趁此机会迅速挟令上位,明显是有备而来。更糟糕的是,他本就看不惯我们一家,认为我们是异种,登基后便要将我们处死。是我哥哥负隅顽抗,趁着鞑靼和突厥起矛盾时,卷走宫里的珠宝钱财逃了出来。” “兴许因为我们上辈子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这辈子才会如此不幸吧。”陆时逸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们一路朝南,追兵在后面穷追不舍,母亲受了伤,体力不支,最后为护我们兄弟二人逃走,惨死在鞑靼人的刀下。” 燕怀瑾感到手上一紧,转头去看,发现裴筠庭眉头紧锁,显然在为陆时逸的身世经历感到悲伤。 陆时逸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平静到有些麻木,声音却带了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哥哥带我继续逃亡,装作乞丐一路逃到了姑苏一带附近,却不巧遇见洪灾,我们在大水中迷失方向,直至最后走散,醒来时,我已被一座道观里的人所救,却只有我一人。” “我和哥哥走散了。” 玉鼎真人是知晓陆时逸身世的,旧事重提,他也感到十分不忍,于是接过话头:“简单来说,就是陆兄被我家救了,我爹是个大善人,将他交给由我舅舅抚养。我舅舅是个很神秘的人,行踪不定,却腰缠万贯,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地位。而我和陆兄自小相识,约定好长大后陪他一起寻亲。” 陆时逸颔首,表示认同他的话。 听罢他的身世,其余几人一时无从开口。 “兄长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我们走散了,就到最有名的地方去,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我想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不复仇也罢,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家。” …… 阳光下的皇宫,似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高墙之中,处处藏着算计。 纯妃才送走女儿,燕怀泽又登门拜访。 她神色倦倦,抬手示意他坐下:“本宫听闻你与云姑娘相谈甚欢,睿儿,你如今做好决定了吗?” 燕怀泽摇摇头。 纯妃费解地看向他:“睿儿,你皇祖母已经责问我,你父皇也旁敲侧击问过你的婚事了,你究竟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燕怀泽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想起那个被自己放在心上,暗自喜欢了许久的姑娘,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还想最后试一试。 哪怕他所做的一切皆是蚍蜉撼树。 “儿臣今日来,并非为了婚事。”他抬起头,仿佛凶兽缓缓露出獠牙,“母妃和韩相,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睿儿?”她心下一惊。 “母妃,回答我。”燕怀泽眼神坚定,“母妃莫要当儿臣是傻子,黎桡与怡亲王那头的动静,儿臣并非不知。” 她握着把手的拳头一松。 “睿儿,娘不会害你。你如今封王,很快就要搬出宫去,届时我会让韩丞相多多扶持你。你放心,韩逋是绝对可以信任,并且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人。只是——往后的路,便真正由你自己走了。” 他听出话里的意思,未能及时作出反应,纯妃却已兀自阖上眼:“你回去吧,本宫想歇一歇了。” “……儿臣告退。” 第六十四章 暗潮生 烟雨阁内的谈话最终还是给裴筠庭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她久久失神,燕怀瑾几次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却仍旧没能说出口。 马车在侯府门前稳稳停住,裴筠庭堪堪回过神,同他道别后就要下车。然而燕怀瑾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车身摇晃了一下,他生生将人拉回身旁。 展昭与银儿几位侍从见无人下车,大概明白两位主子是还有话要商议,故并未催促。 “怎么了?”她望着燕怀瑾,眸中毫不设防,清澈见底。 燕怀瑾睨她一眼,闲散道:“裴二小姐,晓得你最近忙得很,但烦请操心操心,不久后本皇子的生辰礼。” 裴筠庭闻言,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让我想想,送你点什么好呢?” 哪怕明知她是故意的,燕怀瑾仍忍不住有些小失落,咬牙切齿道:“裴绾绾!” “嘘。”她弯起眼眸,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满是狡黠的笑意,“要是提早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先前不还送了你一串佛珠?” 燕怀瑾倚在车壁上,懒洋洋地抬起手朝她比画一番:“戴着呢。” 车帘外的路人影影绰绰,天色将晚,余晖洒落,霞光为他俊俏的容貌添一上层橙金色的光。 裴筠庭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方才险些陷进去了。 “你怎的不问问周思年送你什么?为何非抓着我不放。”话虽如此,心中难免有几分窃喜。 燕怀瑾轻笑一声,眼里好似匿了光,被他这么一瞧,裴筠庭总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已尽数被他看破,无处可藏。 “周思年那德行,你心里不早就清楚?”燕怀瑾忆及旧事,乐得从车壁上直起身,“去岁生辰,他给我送了一卷民间话本子,里头讲的是古今奇案,尚且过得去。犹记我刚与他认识那年,他病还未好全,听闻是我生辰,立即在房里头找出一个小匣子,神神秘秘的对我说,那是他珍藏已久的宝物。我当是什么呢,欢欢喜喜打开后,发现里面躺着一只鸟的骸骨,给我吓得不轻。” 第89章 这确实是周思年能做出来的事,他从小深居简出,因为身体不能上学,也没有朋友,除了喜欢研究刑狱案子以外,还对仵作一类的书,譬如《洗冤集录》颇为好奇。他非但有小鸟的骸骨,就连老鼠和兔子的也有。 燕怀瑾对此颇为无奈。 旁的人都恨不得将奇珍异宝尽数拱到他面前讨好,偏偏他身边最亲近的这两位不按常理出牌。 笑也笑够了,裴筠庭琢磨着自己未完成的事,结束这段分别前的对话:“不聊了,我得回去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改日得空了,再叫上周思年,我们一块去茶楼听书。” …… 马车继续悠悠向前驶,越过大街小巷,越过宫门,将他带回皇宫。 养心殿这地儿,他几乎每隔一日就要来一回,故已轻车熟路。 见燕怀瑾来,仁安帝抬手便免了他的礼,但脸上表情正言厉色,不知是否又被大臣们的折子给气到。 “老三,进展如何?是时候该收网了。” “儿臣也以为眼下时机正好。如今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就看后续他们的反应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他们有这个胆子对朕出手,那势必也要做好被我们一网打尽的准备。” 他清冷又高挑,即便是站在那沉思也让人无法忽视,十年间,他的成长不容置疑:“人我全都盯着,城门处也加派了人手筛查,确保万无一失。” “嗯。”仁安帝显然对此十分满意,“今夜就动手。” 燕怀瑾挑了下眉,终究没反对。 “儿臣还有一事。”他斟酌着措辞,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说出口,半晌后才道,“儿臣今日碰见一位性陆的公子,他是先前鞑靼王与中原女子所生。” 一句话,将仁安帝的兴致给挑了起来,他撂下笔:“哦?” “他自称还有一个哥哥,很早便走散了,据说,他哥哥很有可能在宫里。儿臣想,会不会是——” 明白他心中所想,仁安帝摇摇头:“你我都知道,不可能是他。” 燕怀瑾沉吟片刻,又道:“那纯妃娘娘与皇兄的事,父皇如何看。” “你小子在想什么,朕还不清楚?放心吧,朕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处理纯妃这条漏网之鱼,待将鱼儿养肥了再宰,倒不算迟。”他意有所指,“老三,朕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朕相信你心中有数,瞻前顾后不是我们天家人的作风。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须先顾好眼前事,将它做到最好。” “……儿臣明白。” “还有你母后,听江公公说她进来身子不好,你多盯着她吃药,督促她养好身子。” “是。” …… 坤宁宫的屋檐下,婧姑姑正小心扶着不时咳嗽的皇后散步。 自她生病起,仁安帝便免了各嫔妃每日的请安,让她安心养身子。 如此一来,坤宁宫便冷清了许多。 换而言之,应当是整个宫闱时光都变得更加难以消磨了,特别是午夜以后,窗外总闪着各色的火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恍恍惚惚得像一团团鬼火,又不甚纯粹,沉甸甸地压在眼眶里,让人连入梦都十分疲惫。 入初暑后,天还未完全热起来,胃口却一日弱似一日。 高墙掩映之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孤独与寂寥。 “本宫的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婧姑姑皱着眉,不赞同道:“娘娘总爱说这样的话,实际并非如此,不过是小病,人人都会得。娘娘无须忧心,照着太医给的方子吃药,很快就能见好。” 她微微摇头。 自己的身子,终究还是自己最清楚。 “好也罢,不好也罢,总归这宫里头的日子,再怎么着都呆腻了。年轻时和她们斗了那么多,至今仍无人能够撼动本宫的地位,纯妃大概也斗不起了,眼下在这宫中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娘娘……” 皇后抬手止住她的话,自顾道:“本宫就一个儿子,毕生的愿望就是能见得他娶妻生子,行登基大典。可这小子倒好,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有空便跑到镇安侯府那翻墙,虞儿与我皆懂得他的心思,偏淮临自己踌躇不前,本宫总有一日会因他而气急攻心。” “娘娘先前不还说,三殿下有主见,此事尽管由着他去吗?” “依本宫看,还得看准时机推他一把。” 第六十五章 池中物 玉鼎真人午后在烟雨阁内,仗着有裴筠庭买单,往肚子里灌了不少茶水,导致回客栈后跑了好几趟茅厕,晚上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暗暗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就不贪小便宜了! 玉鼎真人平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说起月亮,燕京的月似乎比姑苏略逊一筹,或许是因燕京的街景太过盛大繁华。放眼望去,酒肆茶坊,花街暗巷,星罗棋布。热闹的长街上灯火通明,晃得连星星都瞧不见,让月亮也自愧不如。 他们住的这间客栈正好位于繁华的闹市旁,尤其热闹。 大齐没有宵禁,那红灯不要钱似的燃,直到街上空无一人时才会灭掉,夸张的时候,直到天明才会逐渐熄灭。 也许这便是燕京引人向往的缘由吧,不像姑苏和兰陵,人们点起灯,却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 第90章 尿意再次阵阵袭来,玉鼎真人自认倒霉地叹口气,不情愿地爬起身,披上外衣,准备出门解手。 因为对茅厕的方向早已轻车熟路,所以即使走廊所剩无几的烛灯十分昏暗,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走廊处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玉鼎正哆哆嗦嗦向前走去,眼前突然窜过一道黑影,他被吓得一激灵,恰好隔壁房间住着陆时逸,他想呼救,却被人捂住口鼻:“别动,除非你不想要命了。” 此人官话说得并不算标准,玉鼎心中猜测他并非大齐百姓,而是燕京城内那群四处散落的外邦人。 “唔唔唔唔——”为保小命,玉鼎唯有见机行事,边点头边模糊不清地表示自己不会添乱。 见他这般识好歹,那人没有为难他,当然,或许是因为他已自身难保。 玉鼎眼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一步一步顺着阶梯而上,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靠近,更加确认了挟持者的身份。 当燕怀瑾的脸出现在眼前时,玉鼎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位相识不久的三皇子如此亲切。 他眼含热泪,拼命用眼神示意燕怀瑾救自己。 然而燕怀瑾只是淡淡瞥他一眼,随后就跟不认识他似的,朝他背后的人说道:“不必再作无谓的挣扎,你的同伙已经尽数落网,不差你这一个。” 身后之人呼吸急促,似乎正在努力思索逃出生天的路子,勒在他颈间的手又紧了一分,另一只手上的刀锋隐隐泛着寒光:“放我走,否则我就把他给杀了!” 玉鼎欲哭无泪。 兄弟,你觉得这位像是会救我的样子吗?你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实际我是把烂掉的稻草哇! 谁知矜贵的三皇子忽然良心发现一般,答应了他的请求:“行,把人放了,让你走。” 玉鼎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这哪是皇子啊,这是活菩萨。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难以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磨蹭,当心心本皇子反悔。”说着,燕怀瑾还颇有诚意地向后退了一步,他身后气势汹汹的侍卫们也随之退去一步。 如今穷途末路,别无选择,何不放手一搏。 他咬咬牙,用力将玉鼎往前推,自己则玩命地向后跑,如同履下生风一般,顺着另一侧的楼梯,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鼎仍保持着被推倒在地的姿势,神情微愕,心想大兄弟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一路愣是没停,要换了他,估计跑到楼下便气喘吁吁了。 而燕怀瑾信守承诺,作壁上观,倚在楼上冷冷看着他逃亡,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满是讥诮,和白天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白天在烟雨阁见到燕怀瑾时,玉鼎以为他是众星捧月之下长大,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下借着月色与火光,却能窥见他冷厉凛然的一面。 玉鼎混迹江湖多年,自认看人非一般的准,虽然他没有见过皇帝,但想必三皇子已然具备属于帝王的果断与威仪。 依他看,三皇子必有后福。 玉鼎站起身来,拾掇一番自己的狼狈,朝燕怀瑾一揖:“多谢三殿下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 抬眼,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瑞凤眼,玉鼎心下狠狠一跳。 身后走来一位同样穿着玄衣的男子,在燕怀瑾右手边恭敬道:“主子,人全都控制住了,除您吩咐要放跑的那个外,其余皆已落网。” “嗯,你们即刻将人带到大理寺的地牢关押,我和周思年打过招呼,直接进去就是。” 短短几句话,玉鼎却听出了不少东西。 敢情他是故意将人放跑的啊! 玉鼎觉得自己被狠狠欺骗了。 正当他有苦难言时,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陆时逸迷蒙睡眼,穿着单薄的外衣,先瞧一眼玉鼎,又望了一眼清冷如月的燕怀瑾,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我半夜起身上茅厕,不巧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好在三皇子及时将我给救下。陆兄,我们把你吵醒了吗?” 陆时逸摇摇头。 原本袖手旁观的燕怀瑾,望着眼前的两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件事。 他意味深长地扬起眉头。 想来今夜他的疑问都会有答案了。 …… 翌日,裴筠庭久违的束起发冠,穿上燕怀瑾送给她的男装,准备出府与徐婉窈一会。 却不想在临行前收到凌轩送来的一封信。 倒也说不上是一封正儿八经的信,拿在手上就是张纸条。 裴筠庭心存疑虑,展开,看完后不由怔愣一瞬。 信上说,燕怀泽约她未时在琼玉阁一聚,还称有要事相商。 裴筠庭捻着信,头疼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推迟与徐婉窈的会面,先到琼玉阁见一见燕怀泽。 正巧,她也有事要同燕怀泽打探,此番倒省得她差人跑一趟了。 长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马车于琼玉阁门前停下,裴筠庭瞧着自己亲手所书的牌匾,突然心生怪异,总感觉自己在背着燕怀瑾偷情。 ……算了,她今日有病。 杨掌柜见到她,仍旧热情无比,笑容殷勤,裴筠庭淡淡一笑,脚步不停。 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她一直觉得燕怀泽很适合这样的颜色,很早前提过一嘴,后来他便常穿各种白色的衣裳。 第91章 瞧见她来,燕怀泽笑笑,儒雅端方,边替她沏茶,边与之寒暄:“我的邀约仓促又突然,阿裴,没有耽误你做事吧?” 裴筠庭入座的动作一顿,随即又像无事发生一般:“我平日闲得很,阿泽哥哥并未耽误我什么。只是今日有何事,忽然将我叫出来。” 其实她隐约能猜到几分,仍知趣地闭口不谈。 “阿裴,想必你也明白我的来意。我……还是想最后问你一次。”燕怀泽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瞳孔微颤,眼底倒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你,愿意嫁给我吗?” “……” 旁人都是再而衰三而竭,他反倒有越挫越勇之势。 可毕竟自小的交情在那,燕怀泽对她极好,没有伤过她半分,裴筠庭自然也不忍心伤害他。 但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同样真挚。 在心底长叹一口气,裴筠庭斟酌着措辞,温声道:“阿泽哥哥,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哥哥。” 燕怀泽在桌下攥着拳,用力到指节都轻微泛白。 “你从来都很照顾我,幼时燕怀瑾喜欢欺负我逗我玩,你也一直护着我。不开心了,哭鼻子了,都会好声好气地哄着我,我想回报你的好,所以会时常找你对弈,但也仅止于此。” “我向来不在意自己的婚事,嫁也好,不嫁也罢,我大哥和阿姐,总不会少了我那口饭吃,且就连我自己,也有能力干一番事业。我知道,镇安侯府嫡女这个身份,有多让人眼红,于仕途官场,或夺嫡,皆有不小的助力。” “阿裴,我不是……” “我知道。”裴筠庭笑得清浅又真诚,“我心里明白,阿泽哥哥不是因为这个想娶我。可是,这必然会忤逆纯妃娘娘的想法,她将云四小姐与五姑娘送到你身前,不仅仅是让你娶她们,同样是在警告旁人,休要插手。忤逆母亲便是不孝,自古百善孝为先,子女一旦戴上不孝的名头,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便一落千丈,更何况你还是皇子。” “即便我答应做你的齐王妃,阿泽哥哥,你能保证自己不纳妾吗?哪怕你没有那个意思,纯妃娘娘亦不会轻易罢手。而我善妒,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我希望我的意中人能够一心一意地爱我,与我长相厮守,而非今日宿在我房里,明日就要我听着他和别的姑娘欢愉,我做不到。”裴筠庭神色平静,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在她口中不过尔尔,“我喜欢的那个人,即便不喜欢我也无妨,我不求他一定能回应这份喜欢。倘若我得到了他,却发现他是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之人,那我宁可去死。” “所以阿泽哥哥,恕我再次拒绝你。你这样好的人,往后你会遇见更好的姑娘,她会全心全意地爱你,而不是让你像如今这般,站在原地祈求我爱你。” 她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是半点退路都不肯留了。燕怀泽扯出一抹笑,心底满是苦涩。 阿裴,有些人很幸运,想你了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你,诉说想念。 而有些人想你了,只能喝酒、望天、自己和自己对弈。 年少的喜欢,不比旁人少半分。 他只是想要一个看上去完美的结局。 “我明白了,阿裴。”他垂着头,难掩低落的情绪,随后将一个小匣子推到她面前。 裴筠庭没有打开来看,而是问:“这是何物?” 燕怀泽深深看她一眼,话语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若你嫁我,这便是聘礼,若嫁他人,这便是嫁妆。” 第六十六章 醋意浓 “若你嫁我,这便是聘礼,若嫁他人,这便是嫁妆。” 这话一直在裴筠庭的脑中不断回旋,直至他离开后许久,也无法平息。 黑色的木匣被留在桌上,裴筠庭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将其打开。 只见匣里静静躺着一串翡翠手镯,价值不菲,且有些年头了。 “……”裴筠庭重重叹口气,思索着该如何将此物还回去,才能不让彼此尴尬。 然而她马上又要去见徐婉窈,姑且先将此事抛到脑后。 徐婉窈似乎还是头一回见她束男装,呆愣愣地盯了半晌,最后试探着问道:“二小姐?” “是我。” 徐婉窈哭笑不得:“我瞧着还以为是哪位小少爷登门拜访呢,原来竟是二小姐。” 裴筠庭打趣道:“我知道我这副模样很招姑娘喜欢,但窈娘你确定要继续站在门前与我说话吗?” 后知后觉感受到路人投来的探究目光,徐婉窈这才幡然醒悟,将裴筠庭请进屋内:“是窈娘招待不周……” 裴筠庭摆摆手:“我并无要和你计较的意思,窈娘无须与我客气。” 徐婉窈恭恭敬敬请她在屋内坐下,吩咐李嬷嬷端上茶水时还显得有些局促:“穷巷陋室,万望二小姐不要嫌弃。” 回燕京前,外祖给她塞了不少盘缠,加之替裴筠庭办事也会收到她给的银子,徐婉窈的生活算不上拮据,但在燕京这般繁华的大城市,要想养活两个人,还是得精打细算,所以她在精挑细选下租了一间巷里的老房子。 虽然看着简陋,但实际除了暴雨天厨房会漏点雨外,没啥大毛病,勉强能够凑合住。 裴筠庭细细打量了一番屋内的陈设:“挺好的,我不嫌弃,窈娘你也坐吧。” 第92章 “好。” 徐婉窈瞥她一眼,涨红着脸坐在裴筠庭身旁,似是有些不敢直视她。 裴筠庭发现她的小动作,疑惑地问道:“窈娘,怎么了?莫非是我脸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徐婉窈的脸更是红了个彻底,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个中缘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往日她见到的二小姐虽说眉目间存有几分飒爽的英气,但更多是身为女子的柔美。而如今她未施粉黛,身穿男子的服饰,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愈显她五官精致,英气十足。 偏偏她自己并未察觉这点,即便开玩笑般提过一嘴,想来心中仍不自知。 “二小姐,您这身打扮,当真招人喜欢。” …… 两人就书院的问题讨论了一下午,待回过神来,时辰已过申时。 裴筠庭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决定打道回府:“窈娘,今日先到这里,我得赶回府上等着和家人用膳,就不叨扰你了。” 徐婉窈点头:“二小姐吩咐的事,窈娘必定尽力而为。” “辛苦你了。” 相互道别后,裴筠庭乘上马车,往侯府的方向驶去。 刚回到院中,就见守在门外的厌儿回禀:“小姐,未时三殿下突然造访,奴婢说您出门去了,殿下便坐在屋里等您。方才三小姐也来了,听闻三殿下在,便吵嚷着要见他一面,直至现在都没出来……” 裴筠庭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裴萱这才解禁多久?为何又找上门来。 推门而入,燕怀瑾耳力灵敏,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故而并不惊讶她的突然出现。裴萱坐在他对面,眼角的泪珠尚未来得及收回,望着她的眼中满是愕然,本想掩饰,却猝不及防被裴筠庭尽收眼底。 她睨一眼燕怀瑾,吩咐身后的银儿与轶儿:“送客。”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该请裴萱出去,还是将两位客人都请出院子。 老老实实站在燕怀瑾身侧的展昭与展元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默默心疼起自家主子。 这对冤家又得吵架了。 果然,裴筠庭边走边补上一句:“两个都请出去。” 其实燕怀瑾将裴萱放进屋里来,一来是想弄清她究竟要搞什么幺蛾子,二来更多是想逗逗裴筠庭,看她会作何反应。 所以眼下他不慌也不忙,手肘架在桌上,闲适得很:“裴绾绾,今日脾气不小啊。” 裴筠庭仍是那副男子的扮相,螓首膏发,自然蛾眉。闻言没搭理他,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望一眼裴蕙,她便立刻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二姐姐,咱们改日再叙。”说罢落荒而逃。 银儿和轶儿极有眼力地退下,各自做事去了。 而裴筠庭不徐不疾地给自己倒茶水:“你有事儿吗?没有的话也走吧,我累了,不想见客。” 燕怀瑾放软语气:“你生气啦?裴绾绾,我不是那个意思——” 视线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的黑色木匣,他目光一顿,作势要打开,话锋一转:“这什么东西,你买的新首饰?” 待打开匣子,看清中央躺着的手镯后,他眸色深沉,显然已知晓答案。 “原来你今天是专程去见我皇兄的……呵,他竟也真敢把这镯子给你。” 裴筠庭看着他迅速变得落寞的神情,活像朵蔫了的花儿,忍不住道:“我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待打开后,他人已经走了。” 燕怀瑾还是一言不发,对着木匣垂眸沉思。 见状,裴筠庭蹙眉,狐疑道:“镯子有问题吗?” 他摇头:“没问题。可这镯子我分明见过。” 有关镯子的来历,她心中是有过几分猜测的,而这些猜测眼下在燕怀瑾口中几乎得到了验证。 燕怀泽的喜欢太过沉重,沉重到她都不忍心再往他心口上插刀。 谁料燕怀瑾忽然来了句:“裴绾绾,你既明知镯子的来历,为何不差人还回去?难道你想答应他?” 胸口的情绪晦涩、浓烈、又隐喻,在方寸之地横冲直撞。 他害怕,他害怕答案是肯定的,害怕自己会嫉妒得发狂。 万幸,裴筠庭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方才也说了,打开匣子后人已离开,我暂时不好贸然还回去,只得改日再议。况且,我未曾想到,阿泽哥哥会这般执着。” 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燕怀瑾缓缓松一口气,接着便不依不饶起来:“阿泽哥哥?他不久后都要成亲了,你还这样唤他,如今该叫‘齐王’才是。再说,论起哥哥,裴绾绾,你理应叫我一声怀瑾哥哥。” “?” “淮临哥哥也不错。” 裴筠庭白他一眼:“做你的春秋大梦。” 燕怀瑾低低笑起来。 他也是贱,多年以来招惹她已经成习惯。 可最后小青梅不高兴了,还得他自己追着人道歉。 老祖宗说的话不无道理,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第六十七章 远客来 裴筠庭眼下乏得很,故根本不着急去探寻裴萱与燕怀瑾究竟说了些什么,反倒是燕怀瑾喋喋不休起来。 “我皇兄被你拒绝后没说别的?” “嗯。”裴筠庭淡淡道,“阿泽哥哥那样好的人,未来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良人。” 第93章 那你呢? 他在心底无声问道。 你心属的良人,是我吗? 察觉到燕怀瑾一直盯着自己发愣,裴筠庭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今日为何突然造访?” 燕怀瑾挑了个眉,慢条斯理:“我突然造访的时候难道还少了?” 也是,这位殿下来去自由,琉璃院周遭的墙哪个没留下过他的足迹。 紧接着,又听他道:“昨夜我带人围捕了一间客栈里的外邦人,看样貌,几乎都是鞑靼与胡人。” 裴筠庭静候他的下文。 燕京城内有关外邦人的流言,她偶然听裴长枫提起过,然而这种连他们都知道的事,宫里头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燕怀瑾虽然未提,但裴筠庭依旧能凭对他的了解,猜中几分用意——这是陷阱,更是鸿门宴。 “你应当猜得到,此乃我与父皇布的棋局,城中外邦人聚集亦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我挑了个最浅显的藏身处抓人,甚至故意放跑一人前去通风报信,目的自然是打草惊蛇。”少年鼻梁高挺,轮廓硬朗,有着不符年纪的成熟与稳重,“但即日起,我不会再让城中任何一个外邦人逃出城门,直至我的鱼饵顺利钓着鱼上钩。” “我省得了。”裴筠庭侧首盯着他思忖片刻,“你的意思是,要我近日尽量不要外出,因为外邦人定会在城内造反作乱,而他们很有可能知晓我与你的交情,趁机对我下手,以此为要挟?” “是。”他点头,“你阿姐那儿无须担心,温璟煦知道此事,会将人护好的。” 安全起见,如今最好按燕怀瑾说的来做,可她今日才托徐婉窈替她找了那个人,往后要出门的时候只多不少。 裴筠庭暂时未答,燕怀瑾却早早看破她的心思:“扮成男子也不行,倘若你非要出门,便差凌轩给我报信,我陪你去。” “民女何德何能让三皇子纡尊降贵专程跑一趟护我周全,实在荣幸至极,让人招架不住啊。”裴筠庭打趣道。 然而燕怀瑾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抬手轻掐了把她的脸颊,低声道:“就你能。” …… 是夜,月上柳梢,波光粼粼,八百里的快马奔驰而过。 草原上,一个鹰眼宽鼻的大汉风尘仆仆,衣衫褴褛,见到巡夜的士兵,眼中立刻出现一丝亮光,勒马吁声,嗓音似乎是因长时间不饮水而变得沙哑,但张口便是流利地道的蒙古语:“我要见王上。” 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你是何人?” 大汉没时间和他们废话,直接从行囊中掏出象征身份的牌子:“带我去,快!” 见到这块牌子,士兵们不再犹豫,领着他来到一个帐前,和侍卫耳语交谈两句,大汉就被放了进去。 他深吸口气,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对着最高处的椅子跪地行礼:“王上,情况有变。” 那人怀中还抱着一位蒙面女子,两人蜜里调油,打得正火热,闻言也仅是懒洋洋应道:“说来听听。” 大汉咽了口口水,紧接着道:“我们好不容易进了燕京卧底,没想到那个皇帝的儿子突然带人来抓了我们好多兄弟,现在被抓的人都生死未卜,甚至我出城以后,其他人都无法脱身了,我们很可能已经暴露。王上,该怎么办?” 可他试图依靠的王上已经浸淫女色,酒池肉林,好几个月撒手国事,听完这番话不以为然:“这种小事,你告诉乌戈尔去处理不就好了?还用得着我出手?” “王上!”他登时急了眼,“您不能不管我们的兄弟啊!” “没看到我正忙着?滚出去!” “王上——” “我说滚出去!” 眼看他靠不住,大汉咬咬牙,转身往王子乌戈尔的帐中走去。 乌戈尔倒是没有左拥右抱,正坐在桌前看书,此景让大汉欣慰不少——幸好,他们的国度还不至于在糜烂下走向毁灭。 但接下来,乌戈尔毒蛇一般的视线望过来,他瞬间软了一双腿:“阿尔苏,你说,大概有多少人被他抓了?” 阿尔苏冷汗连连:“大、大概有一百人左右。” “一百人……哈哈。”乌戈尔眼中寒光乍现,“一群靠不住的废物。” 阿尔苏未敢吭声,恨不得将头埋到面前的地里。 “不必管这些人的死活了,藏都不会藏,要他们有何用?” 方才还在鞑靼王面前为兄弟求情的阿尔苏现在根本不敢反驳半句,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大王子才是整个草原最危险的人物。 原先几个王子都有机会争夺王位,最有希望的那几个,要么死了,要么生死未卜,要么被流放,唯有这位大王子挺到了最后。 然而他却没有选择直接走上王位,反倒公开声称自己还年轻,另外推举了舅舅登基。 乌戈尔表面退居幕后,实则他才是权力中心,他的舅舅不过是个必要时候能替死的傀儡,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管管,到后来直接不问国事。 正当阿尔苏走神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乌戈尔的一声轻笑,隐隐夹杂着疯狂与兴奋。 “燕怀瑾……很好,很好!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的确能算得上我的对手。那既然你放了这么大一块鱼饵,我岂有不上钩的道理?中原有句话叫玩火自焚,届时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死,还是我活。” 第94章 …… 时日一点点碾磨过去。 八月黄草生,洪涛入云热。 裴筠庭刚从徐婉窈的住处回来,身上除了层薄薄的汗,黏着贴身的衣裙,又将碎发也粘住,莫约是觉得不爽利,她吩咐银儿备水更衣。 恰逢裴瑶笙今日回府,才进门就见她满头大汗,边疑惑边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绾绾,你这是又在外头顶着烈日练剑了?之前不是答应过我,往后不再这么做了吗?” “阿姐,我真的没有。我是在为这一个月后燕怀瑾的生辰礼做准备呢。” “你倒是有心。”裴瑶笙轻点一下她的额间,“难道你要在宴上舞剑?” 裴筠庭神神秘秘地坐了个噤声的手势:“要保密。” 裴瑶笙笑靥如花:“好好好,我不问了,定替你守口如瓶,满意了吧。赶紧更衣去,仔细一会儿着凉了。” 第六十八章 远客至 裴筠庭浑然未知,就在她洗漱更衣的期间,燕怀瑾竟难得从正门大驾光临。 以往他正大光明自大门进入镇安侯府时,都穿着常服,外表瞧着就像是哪家俊俏的小公子,并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巧的是,今日温璟煦难得空闲,陪同裴瑶笙回府看望家人。 但裴筠庭的闺房温璟煦也不好入内,他自认不似燕怀瑾这般“没脸没皮”。 两位同龄却不同心境的少年,在四顾无人的凝晖堂面面相觑,彼此都看不顺眼。燕怀瑾甫一瞧见温璟煦那欠揍的表情,便颇讨人厌地“啧”了一声,随后掀袍落座。 “三殿下近来可好?突然造访侯府,不知有何贵干。” 一番话,竟是将自己摆在侯府的位置上,而非客人。 燕怀瑾瞥他一眼,眼神不善:“不劳靖国公费心,我今日来,自是有要事要同裴绾绾商量。” “不巧,现下我夫人正在她房内,看来裴筠庭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出来见你,三殿下不妨先陪我聊聊天?” 他冷笑一声:“我和你两个男子,有什么好聊的。” “怎么没有?”温璟煦意味深长地朝他笑笑,“咱们可聊的东西多了去了,譬如你最感兴趣的——裴筠庭的婚事。” 此言一出,燕怀瑾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语气森然:“你什么意思?” 见他满脸只要温璟煦真敢动手脚,他便能将自己原地处决的阴鸷神色,温璟煦更觉得无比有趣。 “殿下在紧张些什么?您心悦裴筠庭这件事,身旁还有何人不知吗?” “那又与你何干。”他重重倒扣茶盏,“少管闲事,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此言差矣。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裴筠庭可是燕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姑娘,上门求亲的人海了去,殿下并非高枕无忧。”温璟煦漫不经心道,“原先众人都以为你二人是最有可能定亲的,谁料殿下这么多年,都没见有半点进展,身为旁观者,实在忧心啊。” 燕怀瑾不置可否。 的确,他与温璟煦同岁,但在感情之事上,温璟煦快他不止一星半点,对此他曾经也恼得很。 可如今已然不同,他终于在一望无际的长路尽头窥见了值得伸手一抓的光。 温璟煦见状,还以为他默认了,继续道:“殿下在害怕,抑或担心某些事吗?” 燕怀瑾慢悠悠往椅背上一靠,跟看戏似的,就等着看温璟煦能说出些什么玩意:“哦?说来我听听。” “例如三殿下在幽州城内的‘丰功伟绩’,例如那些在殿下手中生不如死的人,例如……你的心狠手辣,阴险狡诈。” “你怕她有朝一日会知晓,怕她亲眼见到这些,会对你敬而远之,最后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他人。” 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含了从前他的几分影子,却与如今的他搭不上钩。 燕怀瑾莞尔,温璟煦一时猜不透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推论,还是对裴筠庭的志在必得、有恃无恐。 “她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她。” 温璟煦还是不太了解裴筠庭。 裴筠庭才不会因此害怕他呢,而哪怕她疏远自己,燕怀瑾也会用尽各种方法追上去。 常言道,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他断不会如此,更不会有让这种情况出现的机会。 哪怕步步为营。 …… 好不容易等到温璟煦和裴瑶笙打道回府,燕怀瑾伸了个懒腰,抬步朝琉璃院走去。 鲜少有正经往她院里走的时候,燕怀瑾除了感到几分不习惯外,还险些迷了路,好在展昭与展元都记得。 裴筠庭才洗过澡,皮肤白里透红,一头青丝倾泻如墨。 轶儿正替她烘着头发,燕怀瑾便不请自来,在她对面稳稳当当地坐下。 裴筠庭手里捧着裴瑶笙给她带的书,见他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便收回视线,随后示意轶儿停下:“你来做甚?” 燕怀瑾清清嗓子:“你托我做的事,我可是圆满完成了。” 裴筠庭点点头:“谢了。” 前阵子她和陆时逸两人重新见了一面,为证实心中的猜想,她拜托燕怀瑾找机会将陆时逸塞进宫里,给他个活儿干,借机让他辨认宫中是否有他口中所说的哥哥。 燕怀瑾欣然应允。 奈何眼下瞧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燕怀瑾心中忽然萌生那么一丝怪异。 第95章 啧,他这是上赶着给人差使啊。 放眼天下,也仅此一人了。 不过他今日来,确实有要事:“你晚些时候,要不要随我入一趟宫?” 此话成功引起裴筠庭的注意,她将视线从书页挪到他脸上:“怎么了?” “我……”真到了这时候,燕怀瑾反倒觉得颇难为情,“我想同你在承乾殿植棵树。” 少年的声音穿透风,穿过沙沙作响的枝叶,落入耳中。 裴筠庭一愣,突然回忆起某件往事。 昔年他们在城外放风筝,她无意间夸了句那儿的桃树很好看,燕怀瑾便立刻说下次和她一起植桃树。 后来因为种种缘由,导致他们渐渐不再提起此事。 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得。 和儿时所有的约定一样,他从不食言。 她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风起云涌,甚至有些想流泪。 他还是这般,说做便做。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裴筠庭深以为然。 燕怀瑾一直是那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的少年郎。 …… 与此同时,城门处有一队车马大摇大摆地驶入,其中最为华贵的两座轿撵引得路旁百姓议论纷纷。 为首的马匹上,是一个异族长相,异族打扮的少年。 很显然,他的地位十分高贵。 一旁轿撵上的帘子掀开一角,轻声唤了句:“王兄。” 他回头,驱使马儿放慢脚步,好脾气地问了句:“塔莉娅?” “王兄,我们还有多久到皇宫啊?” “很快,就要到了。” “王兄,看来我学的中原话很有成效,这些人说的话我基本都能听懂!” “嗯,那他们在说什么?” 塔莉娅展颜一笑:“他们在夸王兄长得好看呢。” 乌戈尔对此模棱两可,他敲敲车窗:“把帘子关上,省得他们再议论你。” “知道了知道了。”塔莉娅吐了吐舌头。 乌戈尔继续回到队伍的最前头,漠视周围不断投来的种种目光。 虽然眼下他兴致不高,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多年不见的两个对手,乌戈尔心中涌现无数期盼与兴奋,他感到皮下的骨血正在热烈燃烧,他是草原上的猎羊人,而他们则是待宰的无助小羊羔。 有什么比敌人的血更能鼓舞疯子呢?没有。 等着吧,倘若羔羊在濒临垂死之际的表现都不能令自己满意,那就休怪他的长刀不留情面了。 第六十九章 种桃树 阊阖九重,却如何都算不上刀山火海,故裴筠庭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清浅的月色将承乾殿里的两个影子拉得老长,他们在地上逐渐靠近、相贴,亲密无间。 裴筠庭俯下身子,扶着树苗,燕怀瑾则用铲子将土一点一点填回去。 不远处廊下的展昭与展元遥遥望去,嘀咕道:“阿元,你说二小姐和主子,究竟啥时候能成亲呢?” 展元是个憨憨脑袋,闻言挠挠头:“嗯……我瞧主子一直都挺胸有成竹的,但这老些年了,也没见有啥动静。届时,不会我成亲了他俩还没成吧?” “时间过得还真快啊……”展昭抬头望天,“主子今年十八,再过不久,就该弱冠了。” 展元看看突然变得有些惆怅的展昭,又看看远处埋头苦干的两位主子,缓缓道:“阿昭哥,你打算啥时候找个媳妇儿嘞?” 展昭回头,幽怨地看着他:“咱能别提这事儿不?” 他乖乖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半晌后又极为小声地补道:“我反正不打算娶妻生娃了,我上面还有俩哥哥,不碍事儿。我只是想一直跟着主子做事,他开心我就开心。” 展昭凝望着那两个背影,一时没说话。 曾经青涩的少年们相互扶持,相互成长,直至树苗长成能够抵挡风雨的参天大树。 燕怀瑾浑然未觉,他正努力借着月色填坑期间,身后的属下满怀惆怅,却从没想过放弃追随自己。 小树苗的根被埋在土层里,无需人时刻搀扶也能勉强立住。 裴筠庭松开手,低头发现燕怀瑾手上沾满了泥土。 没想到一向爱干净的三皇子,竟能为一株幼苗做到这个地步。 她轻笑一声,抽出帕子,托住他的手,先是将佛珠往上滑了一截,又掀起他的衣袖,仔细替他擦拭手掌。 其实做这些动作时,她自己的心跳都不稳,可表面四平八稳,倒教人瞧不出半点异样。 月满风清,燕怀瑾眼底映出她的轮廓,眼中含笑,玩笑似的蜷起手指,轻轻将她的柔荑拢在掌间,而后被她微红着脸斥了一声:“别闹。” 幸好月光朦胧,瞧不清她脸上的羞意。 近段时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不是去养心殿,便是去见周思年,好不容易等到鱼儿上钩,又得再一刻不停地奔波忙活。 虽然很想再和她多待会儿,但为在宫门落钥前将她送回去,依依不舍的燕怀瑾终究还是道:“时辰已晚,我送你回侯府。” 像是要刻意拉长这段独处时光,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同沿着小道并肩而行。 银儿轶儿与展昭展元一同跟在身后,辽远的月亮映照在他们身上,也将月下的一双影子拉得好长。 第96章 唯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在身边。 “待到来年花开的时候,我再陪你一起看。” 她莞尔,像是尝了口蜜糖,心被填得满满当当:“好。” …… 即便如今已是仲夏末,树儿也依旧生得葱茏蓊郁。 燕京城如一卷恢弘的画卷,但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任何事物都有边际,燕京同样如此。 无论在这儿如何远眺,也望不见遥远的那头,草原的边角。 云妙瑛对宫内新来的一群贵客早有耳闻,然而还未待她有机会一探究竟,纯妃便派人从钟粹宫给她送了些新进贡的水果,又多赏了几件衣裳。 自燕怀泽获封齐王后,明里暗里打探他亲事的人堪称数不胜数,私下流言蜚语更是从无间断。但再怎么议论,也不敢仗着胆子在那几位主子面前说三道四的。 话说那日擅闯承乾殿又落荒而逃后,云妙瑛便再没见过燕怀瑾,最多也只是听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事,听说他深得圣上重用罢了。 前几日收到姑苏寄来的家书,得知大哥云知竹已成为新一任家主,他催促云妙瑛尽快找到倚仗。 “倚仗”一词指的何事,彼此都心知肚明。 云妙瑛心下悲凉的同时,却并不担心此事。 她早已和燕怀泽摊牌。 所以燕怀泽终于得以知晓“李怀瑜”和“李珊盈”这两个名字背后真正的身份。 她眼看着燕怀泽头一回在自己面前露出那般脆弱又失落的表情,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们是如此相似,同喜也同悲,同样身不由己。 世间多数人,都是命运的玩物。 于是云妙瑛朝他抛出橄榄枝:“齐王殿下,既然你我是一类人,既然你终归要娶我和张裕臻中的一个,不如选我吧。我不会爱上你,更不会奢求你爱上我,咱们各取所需,倘若有朝一日,你的那位心有所属愿意代替我的位置,我也乐得拱手相让。” 曾经云氏最受宠的小女儿又如何,该成为棋子的时候,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都无法转圜。 她以这一身爱恨嗔痴偿还多年的养育恩情,并为自己的下半生谋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处,足矣。 狼狈为奸么?说不上。 倒不如说是,两个受尽苦楚的悲惨者,在相通的命运下,卑微地舔舐伤口罢了。 燕怀泽没有反对。 云妙瑛于纯妃对待她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 往后,她将成为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撼动的,装聋作哑的齐王妃;张裕臻则顺理成章成为他的侧妃。 云妙瑛对朝堂之事、对夺嫡并无任何了解,但她始终明白,这对兄弟有朝一日注定会成为敌人。 “可别让我失望啊,你们。” 一定要让我看到你们一身荣光地站在高处,如此,我才不会觉得愧疚。 …… 纯妃近来十分高兴,心头大患总算解决一个,她终于能够放下心来喘口气。 尤其是当情人在身边时,那些细微的,令人不悦的小事,就好似火山上的雪,一瞬间就温柔地消融了。 情话自比饴糖还要甜上数倍。 她早已不必等待黑夜中悠悠走来的春恩,不必打听圣上今夜宿在哪个嫔妃的宫里,不必知晓圣上有多关心皇后那千疮百孔的身子。 更不必在寒天与烈火两面挣扎,追问自己心之所向。 纤指解开腰带,华贵的衣裳层层褪去,仿佛在她身上重重的遗憾与枷锁也尽数消散。 她和情人赤裸交缠,放荡欢笑,指腹划过龟头,享受欢愉。 “鳐娘,鳐娘……”情到深处,韩逋不由在口中唤出她旧时的小名。 纯妃在这一声声低沉的呼唤中迷失自我,于情郎的背后留下数不清的暗红色指痕。 “韩郎……”她俯下身,吞吐阴茎,嘴角流下的液体已然让人分不清是口液还是精液。 破碎的呻吟与交欢的拍打充斥着整个内寝,禁忌的情爱似乎永远找不到尽头。 情之一字定是天底下最无可奈何的事,谁都没法安然度过这一遭情劫,哪怕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第七十章 云胡不喜 太和殿外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殿内随处可窥见金碧辉煌的陈设。 身为备受宠信的今朝三皇子,朝中不乏追随他的大臣,他的生辰宴自然也要大肆操办,放眼望去,热闹非凡。 宴上宾客低声交谈,琥珀酒、碧玉觞,琴声涔涔,觥筹交错。 正中摆着皇帝的金龙大宴桌,左侧摆的则是皇后的宴桌,东西两边各坐着众嫔妃与皇子公主,另设陪宴若干。 从草原远道而来的客人亦在其中。 大齐擅待客之道,摆开珍馐玉馔,将客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自这些客人陆续入席起,就频频引得众人侧目。 其实来的主要就两位,一个是鞑靼王子,另一个则是鞑靼公主,身后各自跟着仆从,穿着属于他们的民族服饰。 乌戈尔嘴角始终挂着愉悦的笑,且他的长相即便在中原人看来也别具风味,倒真有几分俊俏。塔莉娅则百无聊赖地看着端坐在桌前的夫人小姐,在发现她们眼中的警惕与探究后,撇了撇嘴。 无趣,简直无趣至极。 燕京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唯有无处不在的四方宫墙,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红墙绿瓦,站在路中央朝远处看,一眼望不到尽头。 第97章 有些宫殿阴冷又潮湿,阳光半点照不进来,塔莉娅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马匹,浑身难受。 她无法想象每天生活在这里的人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痛苦。 偏偏王兄对此处的任何事物都十分感兴趣。 听说这座辉煌的宫殿中有他注定的宿敌,塔莉娅对此半信半疑。王兄是整个草原的最强者,他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是最炙手可热的儿郎。 虽然摸不透王兄的想法,但塔莉娅也没有追问。 反正王兄做什么都是对的。 乌戈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宴会上的人,目光首先落在一个月袍的儒雅男子身上,上下打量一番,确定不是他要找的人。 随后他又看到一个夹着鱼骨沉思的怪人,长相是十足十的书生气,瞧着十分孱弱。乌戈尔暗自比画了一阵,觉得此人定接不下他的半个拳头。 思索间,“书生”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遥遥相望,颔首略表敬意。 乌戈尔以为自己要等的人还没来,转眼却猛然发现他就坐在儒雅男子的邻桌,先前他正转头和身后的侍卫说话,故而险些让乌戈尔漏看了他。 哪怕他们仅有一面之缘,乌戈尔也万分肯定。 就是他。 自从进入皇宫后,他仅见过接待的帝后,其余尚未有机会接触。 少年侧脸如刀削一般硬朗,干净又清爽,身穿暗紫色的衣裳,浑身上下都写满贵不可言。感受到他阴冷的目光,少年眼尾扫过来,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换作旁人,指不定已经因惊惧而变得战栗。 但乌戈尔是何人?外头那些平庸之辈根本没资格与之相提并论,这样的目光除了会让他更期待和宿敌的较量,迫不及待要和他一较高下外,无法为其带来半分恐惧。 这场短暂而又不让须臾的交锋最终止于燕怀瑾,他明显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乌戈尔身上,眼下他有一件十分在意的事——裴筠庭并未出现。 自打宴会开始,属于镇安侯府的席位上,就没出现过她的身影。 毫无预兆的变故让燕怀瑾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吩咐展元去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却并不明朗。 席间,由帝后领头发言,朝臣纷纷送上祝福,燕怀瑾大都应付过去,就连歌舞节目都没心情观赏。 他担心裴筠庭出事,然酒宴尚长,又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席,简直坐立不安。 直至月亮逐渐从对楼的檐角慢慢攀上夜空。 丝竹声起,弦乐相交,一群舞姬簇拥着最中央的姑娘款款而来。 她的步调轻盈,走得小心缓慢。发间垂下的流苏摇曳着风采,映着星星点点的夜光与夜色。 不似寻常脂粉绫罗下的精心掩盖,美得清艳,明媚坚韧而具风骨。 夜明珠将她的面容照得一览无余,使其一下成为殿上最美丽的牡丹。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低呼——竟是镇安侯府的裴二小姐! 裴筠庭身着火红的衣裙,随乐曲舞动。姿态舒雅,行云流水,一眼便知私下花费了不少功夫。 洛神之姿,堪当惊鸿。 举手投足间,皆是自信的、富有力量的、妩媚而又迷人的。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熟识她的人反应不一。 前两日才知晓内情的裴瑶笙看着翩翩起舞的妹妹,心中别提有多欣慰,不时拉着温璟煦夸赞;温璟煦倒显得有几分兴趣,和裴筠庭认识这么多年,似乎从未听说过她会跳舞;傅伯珩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筠庭,片刻往人中处抹了一把;燕怀泽浑身僵硬,端起的酒杯抬到一半便再无动作。 而燕怀瑾自她进殿起便再没能挪动双眼,比起不绝于耳的丝竹弦乐,他更为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脸上并无笑意,眉眼间蕴藏千百般柔情蜜意,那里明亮、炽热,毫不掩饰。 原来这便是她始终神神秘秘,遮掩着的生辰礼物。 他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倘若非要他拿什么去交换,便带走他的心吧。 …… 一舞毕,姑娘们袅袅婷婷地退下,连同那个惊艳四座的侯府二小姐也消失在殿上。 但其余韵未消,众人暂时未能缓过神来,唯有坐上的皇后含笑睨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也有几人品出了另一层意味——裴二小姐和三皇子,说不定已互道心意,好事将近了,否则怎会为其准备如此隆重的舞曲。 作为知情者之一,周思年也转头望燕怀瑾那望去一眼,其中不乏善意的打趣与揶揄。 燕怀瑾后知后觉地对上他的目光,准确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周思年此番是在笑他毫不矜持,一双眸子亮得好似宝石,满心满眼都承载着对心上人的喜欢。 燕怀瑾讪讪地偏开头,看似否认,实则心中兵荒马乱。 就……这么明显吗? 的确明显。 乌戈尔收回视线,表面装作被方才的舞蹈震撼,实际是在心中暗暗思量。 以他的敏锐程度,自然不难猜出那两人之间的关系。 想必是郎情妾意,感情甚笃啊。 有趣,太有趣了。 他们还未正式交锋,亲爱的宿敌就能带给自己这么多惊喜。 第98章 看来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通过某些手段,来给这位“朋友”增添一点别样的小乐趣。 虽然他并不一定会喜欢,但在乌戈尔看来无所谓。 他喜欢就足够了。 …… 月隐星显,露重风轻。 裴筠庭走在姑娘们的末尾,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段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她成功给燕怀瑾带来了最令其惊喜的礼物。 其实方才她有借着动作偷瞄燕怀瑾的表情,随后险些笑出声来。 裴筠庭很高兴燕怀瑾能喜欢这份生辰礼物,不枉她偷偷摸摸让徐婉窈替她去寻那位潇湘阁的花魁,重金请人教了自己这支舞。 她觉得自己或许到死都会记着今夜燕怀瑾的反应。 待一会儿换下衣裳,宴会结束后,她定要亲耳听听燕怀瑾的感受。 仔细卸下头上用以装饰的花,裴筠庭在铜镜中瞥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含羞带笑,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好春色。 她并未急着收敛喜色,头一回放任心中的情愫无限发酵。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燕怀瑾,生辰快乐。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七十一章 乌戈尔 裴筠庭的一支舞,无疑让整个宴会上的人对她产生了新的认知。 从前只听过有关裴氏双姝容貌出尘,文武双全的传闻,没想到武将家的子女也有如此柔美的一面,堪称刚柔并济。令狠狠为其他熟于刀剑,武将世家出身的姑娘扬眉吐气。 可即便如此,明眼人也都不敢将娶亲的主意打到裴筠庭身上。 除非他们胆大包天,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毫不在意,否则,谁敢同宫里头抢人。 抑或者,他们和乌戈尔一样,骨子里埋藏着疯狂的血脉。 塔莉娅回过神,未曾注意到乌戈尔的异常,而是不由自主地往裴筠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迄今为止,她见过最漂亮的中原女孩。若放在他们那儿,指定要被部落甚至鞑靼王室抢走。 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老鞑靼王,也就是他们的父亲,曾无意间救下过一位中原女子,随后见色起意,将她纳入后宫,还诞下了两位有中原血脉的王子。 虽然当时的她年纪尚小,却也隐约明白,他们母子的生活一定不好过。 时过境迁,那两个算得上是她哥哥的人早已消失在无边草原上。 但愿他们都还活着吧。 哪怕被砍断双手,囚在牢笼里。 …… 裴筠庭换好衣裳,正准备去寻在殿门口等待她的银儿与轶儿。 然而刚走出拐角,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猝不及防被其撞退两步,身前那人又及时将她拉了回来。 待站稳后,她才发现此人是陆时逸。 “二小姐?”陆时逸也颇为意外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出现于此,“宴席尚未结束,你怎么在这儿?” 裴筠庭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安全起见,燕怀瑾将他安插进了自己宫里,于是陆时逸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的二等侍卫。 眼下他身着暗色的统一制服,比起此前的仙风道骨,这身衣裳倒为他增添几分肃穆,瞧着也说不上别扭。 她三言两语带过方才的事:“我出来换个衣裳,倒是你,不待在承乾殿,怎的随处乱跑?宫里忌讳多,若冲撞到哪位贵人,麻烦就大了。” 陆时逸轻笑一声:“二小姐是怕我给三皇子带来麻烦?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裴筠庭蹙眉。 她怀疑陆时逸的脑子有可能出了些问题。 见她不答,陆时逸又补道:“是殿下准许我如此的,他说趁宫里多数人都不在之际,便可去见我想见的人。他所言不假,一路上通畅无阻,即便遇上其他侍卫,只要我亮出身份,说是替三皇子办事,便再无人敢为难我。” 这点她未作否认。 “所以你见到那位想见的人了吗?” “算是吧。”提及此事,他情绪蓦然有些低落。 “是他么?” “……”陆时逸沉默着摇头,“不是他。” 眼瞧着线索骤然断在面前的滋味不大好受,裴筠庭总觉得自己一定还忽略了什么细节,可一时半会儿又无法抽取有用的信息,只得作罢。 “你是才从那边出来吗?快回去吧,我估摸着宴席也该到尾声了。” “明白。”陆时逸欠身,“那我便先行一步。” 裴筠庭颔首,转身往他的反方向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陆时逸突然在背后叫住她。 回首,就见他煞有其事般,对着裴筠庭郑重道:“二小姐,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三皇子。” 她掀起唇角,并未感到负担:“无妨。” 陆时逸站在原地,凝望她的背影良久,直至最后一点裙角也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塌下挺直的脊背,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 酸意袭来的同时,在心中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裴筠庭猜得果然不错,生辰宴的确进入了尾声。 此刻燕怀瑾高举酒杯,脸上挂着笑意,端的是丰神俊朗,举世无双。 “感谢诸位今日赏脸到来,本皇子感激不尽,这杯酒,敬诸位。” 第99章 语毕,他仰头,干脆利落,一饮而尽。众人接赏脸接话,说着吉利的祝词,亦将酒水饮尽。 一般来说,皇子很难享有生辰摆宴的待遇,除出生及弱冠外,能使圣上在十八岁为其摆宴祝寿的,多年来不过只有曾经的大皇子与如今的三皇子。 然而纵观局势,不少人都私下猜测,这是圣上对皇储的暗示。 太子之位,多半会被三皇子收入囊中。 三皇子一派自然喜闻乐见,齐王一党却不见得有多真心。 众人各怀鬼胎,唯有置身事外的乌戈尔神色如常。他盛满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举杯对座上的仁安帝道:“早闻中原人热情好客,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假。这杯感谢圣上盛情招待,我与妹妹感激不尽。”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仁安帝与燕怀瑾飞快对视一眼,随后缓缓端起酒杯:“你是客人,无须多礼。”说罢抿下一口酒。 这还不算完,接着,乌戈尔像是等待多时般,对着燕怀瑾邀约:“也祝三皇子生辰大吉,我不知你们中原的习惯,来得匆忙,没有备下礼物,万望宽恕。” 另一旁的温璟煦眯起眼,头一回正经打量这位鞑靼王子。 他嗅到了点不同寻常又熟悉的味道。 燕怀瑾仍维持着礼貌的笑意,遥遥举杯:“多谢王子,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旁人都听不懂的话,乌戈尔却瞬间明白。 看来他的宿敌对他也十分期待。 乌戈尔的指尖兴奋地颤抖,他简直等不及要与燕怀瑾展开一场瞩目的厮杀,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燕怀泽端坐着,在察觉乌戈尔的情绪后,警告似的看他一眼。 乌戈尔朝他无辜地耸耸肩,又像没事的人一般坐回去。 “时候不早,朕也乏得很,但还望诸位赏个脸,容朕宣布一件大事。”仁安帝大手一挥,身后的江公公收到指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齐王燕怀泽,姑苏云氏之女云妙瑛上前接旨。” 台下的人不知这闹的是哪一出,只得放下箸杯,纷纷跪拜。 云妙瑛和燕怀泽对此心知肚明,对视一眼后,在大殿中央跪下。 两人的衣袖偶然交叠,似乎也在暗示从今往后他们相互捆绑的命运。 “朕之皇子燕怀泽,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已至弱冠。今有姑苏氏族云氏之女,值及笄之年,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故朕下旨钦定为齐王之正妃,择吉日大婚。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皇后笑着祝贺:“此乃双喜临门呀。” 纯妃自然也是一副高兴的模样,抬起染了蔻丹的手招呼道:“睿儿瑛儿,还不快快接旨谢恩。” 二人从善如流道:“儿臣/民女接旨。” 裴筠庭早在方才宣旨前便回到了殿上,但由于这道赐婚圣旨来得太过突然,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她便理所当然的被忽略了。 唯有燕怀瑾似有所感,越过所有人,同她撞上目光。 仅仅一眼,他们便立刻明了彼此的意思。 裴筠庭拾起面前的茶杯,掩盖思索的神色,也恰好挡住某些探究的目光。 她想,燕怀瑾与仁安帝的棋,竟真走得一步不差。 第七十二章 针与锋(上) 明月皎皎,洁如霜雪。 燕怀瑾因琐事耽搁了片刻,待回到承乾殿时,夜色已深,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酒气。 然而刚一进屋,就见桌前有个身着明黄色衣裙的姑娘,正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展昭与展元退下,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 那姑娘唇红齿白,往日琉璃一般透亮的眸子看向他时总熠熠生辉。 用以毕生所学,极尽华丽的辞藻,也无法形容她的美。 燕怀瑾定定凝望她,良久,伸出手替她将偷跑到眼睫上的一缕青丝拂去。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只是不知,会否有他入梦? 裴筠庭似有所感,睁开双眼,待逐渐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后迷蒙道:“怎么才回来……” 听她话里似含有几分抱怨,燕怀瑾未掩笑意:“裴绾绾,若我一直不归,你便也打算一直坐在此处等我?” 裴筠庭支起身子,打了个哈欠,闻言嗔他一眼:“莫非你还想彻夜不归?” 像他这般年岁的男子,即便尚未娶妻,也大多会纳几个通房或小妾。生辰宴上彻夜未归的男子,要么醉在青楼妓馆的温柔乡里,要么同自己房里的丫头巫山云雨。 燕怀瑾怎会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敢情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 她压下倦意,扭头:“谁知道呢?”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连你也不知?”他替两人各自斟了杯茶,“这话若说出去,怕是无人肯信。” 裴筠庭未答,饮了一口茶,反倒说起旁的来:“我来是有些事儿。” “但说无妨。” “方才换衣裳的时候,我在廊上碰见了陆时逸。”她并没有询问燕怀瑾刚刚在殿上突然看见她时的感受,反倒先与其商议要事,“他说,二皇子并非他所寻的哥哥。我的猜想可能错了,兴许是漏算了当中哪一环,改日我去问问周思年,看他能不能抽空和我一同梳理。” 第100章 “你为何不问我?”燕怀瑾蹙眉,煞有其事道,“我比周思年差在哪儿了?” “燕怀瑾,你幼稚死了。”裴筠庭莫名萌生出一种后院失火的怪异感,“你与鞑靼的事尚未解决,分心来想这些作甚。” “先前你不是托我留意二皇兄与韩文清之间的关联?我暂且未查出什么,这两人可以说毫无交集,一点蛛丝马迹都摸不着。现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个陆时逸,结果线索又断了,我还从未碰到过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论何事,总会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裴筠庭喃喃道。 “也罢,暂时别想这么多,反正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顶着呢。”他坐得没个正形,语气却颇有几分酒醉疏狂的意味,“裴绾绾,你只管相信我即可。” 裴筠庭没应承也没反驳,只道:“我曾翻阅过一本有关鞑靼人的杂记,上头说——‘鞑靼人皆勇悍善战,近汉地者谓之熟鞑靼,能种林,以平底瓦釜煮而食之。远者谓之生鞑靼,止以射猎为生。’那鞑靼王子和公主不好对付,你行事定要多加小心,若再让我发现你受伤,你便等着瞧吧。” “是是是,裴二小姐吩咐的话,我岂敢当作耳旁风?”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二小姐今日真是给了本皇子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听他用那般揶揄轻佻的语气调侃自己,裴筠庭脸上出现半缕热意,轻淡得微不可察,唯有脸庞那浅浅的红晕代为作证:“你好好说话……” “好。”他收敛了方才的神色,那双墨色的眸子却柔和得摄人心魄,“裴绾绾,礼物我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是我十八年间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裴筠庭自然知道他很满意,变戏法般端出一碗长寿面:“燕怀瑾,许个愿吧。” 燕怀瑾怔住,随后朗声笑出来。 他原先还想问,今日听到燕怀泽和云妙瑛被当众赐婚,心中是何感受。 但眼下看来,这番试探已然不再重要了。 喝了酒的分明是他,醉了酒的却是眼前人。 …… 绛帻鸡人抱晓筹,白日天光在世人堕入极乐间乍现,玉烟香雾缭绕,身材优腴的胡姬迥目高眉,绿猫眼般的石镶嵌在她美目中。 潇湘馆内,韩丞相与乌戈尔相对而坐。 斟酒一尊,溢出浓郁的醇香。 佳人旨酒殷勤,可惜乌戈尔对女色视若无睹,韩丞相则是没让半个舞姬靠近自己身前。 论及天下颜色,潇湘馆可占尽一半。若非此处鱼龙混杂,难以查探,他也断不会选择在此处会面。 待侍卫将人尽数遣出雅间,韩丞相才悠悠开口:“娘娘吩咐,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还望王子不要擅自行动的好。” 乌戈尔充耳不闻。 眼下他们唯有简单的合作关系,尚轮不到这些中原人来管教自己:“我只做答应过你们的事,其余皆与你们无关吧?” 他向来不惮揭开这群人表面的伪善,为了让他的对手得到应有的尊重,乌戈尔才选择答应纯妃一党的合作。 “你们管得实在太宽了。”乌戈尔讥讽地笑着,“我的目标只有燕怀瑾,和你们没有冲突,凭什么拦着我。难道说,你们怕了?” 韩丞相身经百战,老油条一个,自然不会被他的阴鸷吓退:“王子此言差矣,我们中原人做事追求谨慎和完美,如若无法达成一击必杀,那还是蛰伏一阵比较好。” “有我在,你们怕什么。”乌戈尔不屑道,“无人能在我的手里全身而退,尤其是算计到我头上的人,你们记住了。” “那王子想怎么做?” “虽然我很想陪他慢慢玩,不过时间紧迫,我只能先送他一道小小的开胃菜。等到真正兵戎相见的时候,我会让他一败涂地,再也抬不起头。” 韩丞相静静地看着他。 和一个嗜血成性的疯子合作,也不知是否正确。既如今木已成舟,先静候佳音吧。 旁的暂且不提,他对这位鞑靼王子的实力还是十分认可的。 临行前,乌戈尔难得主动问及除燕怀瑾以外的人,眼中涌动着杀意,让人不由感受到一股风雨欲来的血腥味。 “噢对了,我听闻——燕怀瑾有一个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马?” 得到答案后,他笑得意味深长:“原来是昨天,那位宴会上跳舞的姑娘啊……” 找到了,软肋。 第七十三章 针与锋(下) 因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以哪怕明知乌戈尔一行人有备而来,目的绝不仅仅是友好交流或进贡这般简单,仁安帝还是十分给面子的着人礼待了一番。 燕怀泽身为曾经的大皇子,如今的齐王,理所当然接到了此次任务。 此刻他正带着乌戈尔介绍宫内的各处,在讲述其他地方时,乌戈尔总表现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连跟着燕怀泽的几位宫人都腹诽这位王子实在太过无礼。 但紧接着,在听到承乾殿是燕怀瑾的住所后,他一扫方才的乏味,甚至笑意盈盈地询问是否可以入内观看。 在场众人的脊背不约而同升起一股恶寒。 其实最开始看到乌戈尔对燕怀瑾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浓厚兴趣后,燕怀泽曾私下悄悄派人打探过这位鞑靼王子是否有龙阳之好,在得到绝对否认的答案后,他还半信半疑地观察过一段时间才作罢。 第101章 御花园的亭台下,燕怀泽半试探半开玩笑地问道:“王子似乎对我三弟过于关注了一些,在宴上挑衅也就算了,私下有旁人在时也毫不掩饰……只怕会引起某些不好的影响。” 乌戈尔嗤笑一声,他中原话学得不错,对燕怀泽的意思心知肚明,于是也学他话里有话道:“这不正是你们所期望的?” 燕怀泽不置可否。 “你对这个弟弟倒是爱护。”他意有所指,“不过在帝王家出生的兄弟,没几个能好好活到最后,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成王败寇,我理解你。” 燕怀泽神色如常,并未因他的话而感到羞恼,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即便现如今同道殊途,燕怀泽也绝不希望燕怀瑾死在自己手上,而他相信燕怀瑾同样会如此选择。 “齐王殿下,我还有一事请教。” “你说。” “你和燕怀瑾,以及其他的皇子公主我都粗略见过一面,可唯独有位二皇子,我自始至终也没见过他露面。莫非——他已不在人世?” 此话倒将燕怀泽问得一愣。 莫说是他,宫中大多数人只怕都下意识将这位二皇子忽略了,其一是因大皇子与三皇子光芒太盛,其二则是因他久病不出,母亲出身比起纯妃和皇后来说得上是低微,连带着二皇子也不受宠,故鲜少有人会想起他来。 就连燕怀泽自己都快忘了这位弟弟的模样。 “他自幼体弱多病,精气神不如旁人,所以多数时候都躲在宫内,平日不会参加宴席,故你也见不着他。” “原来如此。”乌戈尔微微一笑,“是我唐突了。” …… 另一头,塔莉娅正乘着燕昭情的轿撵,往镇安侯府驶去。 自宴席结束后,王兄便告诉她,要找机会接近一位名叫裴筠庭的侯府小姐。她虽纳闷,却依旧应了下来。 恰逢四公主燕昭情和裴筠庭交情不错,塔莉娅旁敲侧击了好一阵,才从燕昭情口中得知裴筠庭就是在生辰宴上惊艳四座的那位姑娘。 还未等她想到接近的办法,燕昭情便一时兴起,拉着她要出宫见一见裴筠庭。 待反应过来时,她人已坐在轿上了。 燕昭情心情不错,同她说道:“我和姐姐从小便认识,她是我大哥和三哥的朋友,对我极好。在翰林院上学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我一份,我可喜欢她了。原先还想让她做我嫂子来着,未料被他人捷足先登,唉……” 塔莉娅一头雾水,想起燕昭情的哥哥是燕怀泽后,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实在不能怪她,这群人的关系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鼻尖蓦然蹿进一股香味,塔莉娅微怔,当即掀开帘子探寻香味的来源。 燕昭情自然也闻到了,语气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骄傲:“这是咱燕京随处可见的烤鹅,可香可好吃了,表皮酥脆,一咬下去,那肉嫩得嫩冒出汁水来。前面还有糖炒栗子、小笼包、糖葫芦——你若喜欢,回来的时候我带你去逛逛。” 此景对塔莉娅来说堪称十足十的新鲜。 她头一回踏出草原,初次见到草原以外的景色。 燕京城商贸繁华,车水马龙,多得是她没见过的玩意。而草原上大多是牛羊成群,一望无际的绿色,屡见不鲜的雪景,以及每日萦绕的奶味。 难怪,有些来到中原谋生的商人,会不舍得回去。 塔莉娅失神的想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安侯府门前。 侯府的府邸外观简朴,却给人以雍容大方,恢宏严密之感。塔莉娅对中原文化仅学了个皮毛,只能勉强将牌匾上自右至左“镇安侯府”几个大字认全。 家仆听闻是来寻二小姐的贵人,立刻派人前去通传,并将她们安置在待客的凝晖堂,呈上最好的茶等候。 不多时,就有一个自称是裴二小姐丫鬟的姑娘出现,彬彬有礼地领着二人往里走。 瞧见琉璃院外种着的,琳琅满目的花草,塔莉娅眼睛一亮,对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裴二小姐更为好奇。 谁知她一抬头,便忽然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塔莉娅很不争气的词穷了。 “筠庭姐姐!”燕昭情还未走近,便高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裴筠庭脸上挂着无奈地笑:“你慢些,仔细又要在我门前摔一跤,说出去让旁人笑话你。” 燕昭情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要说出去,我便再也不找你玩儿了,还要天天赖在你这儿蹭吃蹭喝。” “在我这儿喝什么?喝露水吗?”她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将人迎进屋里。 见裴筠庭望过来,塔莉娅朝她打了个鞑靼人通用的招呼,右手贴在左肩上,微微俯身:“很高兴见到你,裴小姐。” “你是鞑靼公主吗?不必多礼——抱歉还不知晓你的名讳,方便告诉我吗?” “叫我塔莉娅吧。” “塔莉娅……”裴筠庭细细将她的名字在口中过了一遍,“是个不错的名字。” 塔莉娅由衷感到几分受宠若惊。 一旁燕昭情适时插话了进来:“筠庭姐姐,塔莉娅公主对你很好奇,想认识认识你,正巧我与你相熟,便将她带过来了。” 裴筠庭扬起眉尾:“我何德何能让公主主动认识我。” 第102章 “你在宴会上跳的舞,特别漂亮。”塔莉娅看上去挺真诚,“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中原女孩。” 裴筠庭大方接受了她的夸赞:“谢谢,公主你也很美。” 燕昭情又道:“姐姐,塔莉娅公主与我说她的骑射比好多男子都厉害,你要不要和她比试比试?” 她摇摇头,话里有些犹豫:“塔莉娅公主千金之躯,若在我这受了伤,怕是圣上与鞑靼王都会降罪于我。” 闻言,燕昭情也不由讪讪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但紧接着,塔莉娅便语出惊人:“受伤有什么的?骑射比武本来就会受伤,这太正常了,你不必为此责怪自己。说实话,我对你的实力产生了很多好奇,你愿意和我比试吗?” 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语句间表达有些怪异,可这不妨碍她展露自己的决心:“我想认真地和你比一比。” 此番似乎还是塔莉娅第一次对某位中原女子产生胜负欲和好奇,即便它们来得莫名其妙。 裴筠庭何尝不是呢。 见状,裴筠庭斟酌一番,答应了塔莉娅的请求。 她有把握不让塔莉娅受伤。 既如此,那便与之一较高下吧。 多年以来,裴筠庭在同龄的姑娘中尚无对手。 箭在弦上,岂能退让。 …… 养心殿里,燕怀瑾正与仁安帝议事。 距鞑靼王子和公主千里迢迢来到燕京城,已有七日。 早在接到信时,燕怀瑾就明白如今这步棋他们必须走下去。 “父皇。”他又在摸索那块玉佩,“永昌侯派人传来消息,一切准备妥当,他们已经顺利抵达边关,且京中尚无人知晓此事。” “老三,做得好。”仁安帝眼中寒光乍现,“有胆子挑战朕的底线,那就不要怪朕不留情面。” “通知永昌侯,三日之后动手。” “儿臣领命。” 第七十四章 蛊惑者 “嗖!” 一支长箭破空而出,随后牢牢扎入靶心。 塔莉娅感觉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也难怪,眼下烈日当头,她们在侯府后院对着靶子比试了好几个回合,莫说裴筠庭,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疲累。 在裴筠庭又一次命中靶心后,塔莉娅垂下手中的木弓,朝她露出浅浅的笑意:“平手了。二小姐,你果真没让我失望。” 裴筠庭用帕子抹了把汗,会心一笑:“多谢公主夸奖,论耐力,我还是不及你。” 她从小耳濡目染,更由父亲、兄长亲自教习骑射剑术,身手即便在男子中也属佼佼者,且翰林院一直有开设武术与骑射,无论男女皆可学习,自然不差。 但裴筠庭有些时日没拉开弓了,比试刚开始时便射歪了一箭,好在很快找回了状态,这才同塔莉娅打成平手。 银儿与轶儿上前给几位主子递茶水,燕昭情不懂这些,只当裴筠庭是在谦虚,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崇拜:“筠庭姐姐,你真的好厉害!塔莉娅公主自小在草原长大,握着弓箭长大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和她平分秋色!” 裴筠庭拍拍她的头:“嘘,今日之事要对外人保密。” 燕昭情心领神会:“情儿明白。” 临走前,塔莉娅主动上前给了裴筠庭一个拥抱:“我很欣赏你,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到草原来做客。” 裴筠庭怔愣一瞬,柔缓神色,真诚接受了她的邀请:“一定。届时还望公主多多担待。” …… 数月以来,二房每个人都过得无比煎熬。 在老侯爷与裴照安的共同商议下,他们决定将裴孟喆送官处理,绝不容忍他戴罪苟且。 赵姨娘领着两个女儿在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天,也无法换来他们的回心转意。 二房子嗣并不兴旺,赵姨娘多年所出唯有两个女儿,裴孟喆碍于妻子的威严,仅纳有两个通房,而她们也定期被人喂药,至今都未有一儿半女。 裴孟喆在外时常沾花惹草,即便偶尔被赵姨娘发现,当面发过死誓后不久,便故态复萌。 赵姨娘有心无力,本想着给两个女儿各自择个好夫家,往后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可万万没想到,她此生所有的指望都毁在了裴孟喆的手上。 他裴照安是大义灭亲,铁面无私的同时还得了个好名声,而实际已经被镇安侯府放弃的裴孟喆就算尚留有一条命,处境也不会变好半分。 二房的名声一落千丈,哪还有人家愿意娶裴萱和裴蕙,如今就连那两个通房都想收拾包裹跑路了。 对比之下,连当初自己曾极力反对的简随也成了不错的选择,可现在人家哪还看得上自己? 赵姨娘想过带着女儿们一死了之,但转念一想,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要死,也是大房那群人死,最好妻离子散,死无全尸,死后连个衣冠冢都没有才算解气。 但她如今孤儿寡母,该怎样继续活下去呢? 裴萱走入屋内,瞧见母亲以泪洗面的模样,又心急又烦躁。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她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走上前:“阿娘——” 耐着性子哄好赵姨娘后,裴萱被丫鬟扶回自己房内。 这段时日她和裴蕙都瘦了不少,整日提心吊胆,不是怕死者家眷的报复,就是怕醒来被官府抄家。 第103章 她知道,自己早就一败涂地了。 非但出身不如人家,就连心境都不如人家“高洁”。 裴萱自嘲一笑。 如若世间真的有神,可否伸出援手,拉她一把?就算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也认了。 推开窗,任由明月皎洁无瑕的光洒落身上,裴萱无心观赏,抚了抚手臂。 同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好冷,满眼无助。 不远处树影晃了晃,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 裴萱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试图将来人的身影瞧个清楚。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那人竟直直跃下,并于瞬息间来到她眼前:“美丽的姑娘,初次见面,你看上去十分忧愁,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你是何人?”来人的目光让她感到几分不适,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 他逆着微光,瞧不清模样,唯有一双眼透亮:“你可以称我为神,也可以视我为恶魔,但你要明白,我是世上唯一能够救你于水火的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别这样嘛。”他邪邪一笑,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你有得选择吗?” 裴萱在衣袖的遮盖下牢牢攥紧拳头。 能悄无声息地闯入府内又没引起守卫的任何注意,除三皇子外她从未见任何人能做到。 “我知道你因为什么烦恼,而我也有能力替你解决。当然,你无需害怕自己要付出天价的银两,或是旁的代价,我只需要你替我办成一件小事。如此划算的买卖,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绷紧身子,虽仍怀揣防备,却已然有所动摇。 他不紧不慢,似乎是笃定裴萱最后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自己想要的,嘴里哼着曲调怪异的歌儿,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良久,裴萱才踌躇着再次开口:“我真的能相信你吗?” 成了。 乌戈尔的笑愈发温柔,恶魔达成目的后永远不会吝啬给予猎物甜头:“当然。” “我会满足你所有愿望。” …… 嘉瑞二十七年秋的这个夜晚,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十分“精彩”。 一场猫和鼠的游戏,一支点燃焰火的火把,喧嚣着、怒吼着,撕扯开太平盛世下平和的表象。 远方边关战争一触即发,而燕京城内,燕怀瑾和温璟煦深夜率领着锦衣卫及金吾卫在夜色中穿行。 为行事方便,他们还打算将周思年带上。 路过镇安侯府时,燕怀瑾特意抬起头,往琉璃院的方向望去一眼。 未成想,下一瞬便瞧见某个熟悉的身影自高墙处轻点跃下。 燕怀瑾:“……” 温璟煦亦目睹了这令人意外的一幕,二人不约地而同勒马。燕怀瑾翻身下马,拉住她的手,惊诧道:“裴绾绾,真是你!” 在一大群人的眼皮底下被抓个正着这件事,是她始料未及的,裴筠庭目光闪躲:“好巧……” 燕怀瑾眯起眼,狐疑道:“巧什么?更深露重,你往哪儿去呢?” “我、我去见个人。” 由于燕怀瑾实在太了解裴筠庭,故她未敢说谎,只是话语间支支吾吾,有意遮掩。 燕怀瑾眉头越皱越深,随后将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要见谁,非得在这时候见?太危险了,明日再……” “不行。”裴筠庭反手握住他,指尖还染着几分凉意,“燕怀瑾,今夜我的确非去不可。” 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认真,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他轻叹一口气。 拗不过她,能怎么办?哪怕现在将她送回去,待他们走后裴筠庭定会故技重施,倒不如直接将人带在身边,等事情解决,再陪她去会一会那个非见不可的人。 燕怀瑾永远也想不到,这将成为他此生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总之裴筠庭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队伍,与周思年接头后,便同他们一道行走于墨黑的夜色中。 周思年打马靠近,悄声道:“筠庭,你为何会在此,淮临竟肯同意你犯险?” 她偏不肯正面回答:“说来话长,你就当我是来保护你的吧。” 清脆的马蹄音不绝于耳,而后终于在暗巷中一幢破旧的楼房前停下。 无论锦衣卫还是金吾卫,皆为平日训练有素的士兵,温璟煦一个手势,他们便迅速散开来,形成个难以逃脱的阵。 展元悄无声息地来到裴筠庭身后,双手呈上一把剑:“二小姐,主子说你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 她点头接过:“放心吧。” 夜色是埋伏奇袭的最佳时机,伴随着刺耳的破碎声,大门仿佛不堪一击,燕怀瑾带领锦衣卫率先冲入内,温璟煦则指挥金吾卫将四周包围。 突然,有支箭直直朝他脑后袭来。 尚未来得及闪身,眼疾手快的裴筠庭便动了。 从利剑出鞘到斩断箭矢,不过瞬息之间。 “裴筠庭,别乱跑,此地不安全。”温璟煦脸色一凝,上前将她护在身后,侧头嘱咐道,“遇事便直接喊我们,别走丢了。你若受伤,阿瑶指不定如何怪我。” “知道了。”裴筠庭对此显得颇有微词,却也只能照做。 她撇撇嘴,安静地跟在周思年身后。 见她一脸不快,周思年莞尔道:“筠庭,他说得对,即便你会武,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也会有所疏漏,还是交由他们去做吧。” 第104章 “我明白。”裴筠庭垂下眼睫,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 周思年没听清她后面的话,正想再问一次,裴筠庭又不肯再说了。 刀光剑影中,温璟煦一直站在不远处,没让任何人靠近。 裴筠庭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瞥见周思年似笑非笑的表情后,才悠悠道:“有些无聊,困了。” 相顾无言中,屋内的人很快便被一网打尽,有些甚至尚未来得及挣扎,就任由锦衣卫将其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一切到此都进行得很顺利,温璟煦正安排人手,准备将今夜落网的鞑靼人押入大理寺,连夜审问。 燕怀瑾环视四周,愣是找不着那熟悉的身影,方才她站的地方空余一缕清风。 他眉头紧锁,高声询问:“裴绾绾又跑哪去了?” 第七十五章 裴筠庭 “裴绾绾又跑哪去了?” 闻言,就连温璟煦也是满头雾水:“她没跟着你?” 燕怀瑾猛然抬头,心重重往下一沉:“没有……” 周思年敏锐地察觉到大事不妙,几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人群中继续寻找裴筠庭的身影。 半炷香后仍遍寻无果,就连一向善于分辨明晰的周思年都慌了神:“方才她明明就在我身边的!” 霎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众人将目光投在燕怀瑾身上,眼瞧着原先处变不惊的三皇子露出急切担忧的神情,无人敢上前触及霉头。 燕怀瑾咬紧舌尖,绷直脊背,强撑着分析道:“只要裴绾绾身上有剑,一般人便无法轻易抓到她。除非是有人故意针对,早早布好天罗地网,就等她猝不及防之下落网。” 他深吸一口气。 想到所有可能面对的不测,他便一刻等不下去。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裴筠庭的失踪会源源不断给他带来恐惧,直至最后失去理智。 燕怀瑾从未体会过如此刻骨铭心又寒冷切身的心情。 对旁人,他再怎么慢条斯理,再怎么临危不乱都无所谓。 可那是裴筠庭,论他如何克制指尖的战栗都无济于事。 若绑走裴筠庭的匪徒落在他手中,就不仅仅是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么简单了。 “思年,你脑子转得快,拿着我的牌子,带上锦衣卫去搜查这附近有没有她留下的踪迹,再前往侯府通知侯爷,由你审问裴萱和裴蕙是否知情,务必寻到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温璟煦,你带着人回宫,先禀告我父皇,再去鞑靼人的住所、燕怀泽和纯妃的寝宫搜查,哪怕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要确认人是否在里面,不在就立刻回禀我。” 温璟煦应了一声,又道:“你要去哪?” 少年眸中仿佛淬了冰,一字一句:“去审人。” “无须刻意打探我的行踪,从宫里出来,哪条街道最热闹,我就在哪。” …… 裴筠庭在无边的黑暗中睁开双眼。 没有失声尖叫,更没有惊慌失措。 她浑身乏力,静默一瞬,待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打量目光所及的地方。 此前她分明还在周思年身旁,转眼就被绑到这里,甚至不知对方是何时到她身旁下的手,毫无反抗之力。 绑匪对她很了解,甚至怀有几分忌惮,生怕裴筠庭醒来后挣脱束缚逃走,于是趁她昏迷期间灌了不少蒙汗药。 仅仅是扭着身子往墙上靠的这个动作,往日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做到,眼下却磨蹭了好一阵才勉强完成。 屋子里没有窗,密不透风,四下无人,裴筠庭听着自己微弱急促的喘息声,咽了口口水。 这药的剂量不小。 裴筠庭根据药效,推算自己应当昏迷了不到两个时辰。掳走她的人并未现身,尚有机会寻找脱身之法。 虽没抱太大希望,但裴筠庭仍试着伸手摸向四周。 意料之中,只摸到了满手灰。 裴筠庭撇撇嘴,正觉得事情有几分棘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心生不祥的预感,可双手被绑,唯有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缓缓推开。 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几乎遮盖了门外所有的光亮,同时也使裴筠庭认出了他的模样——乌戈尔。 她并未表露出惊讶。 毕竟今夜裴筠庭本就是来见乌戈尔的,不过眼下见面的方式与想象中有些出入。 接到信时,裴筠庭就明白此番是冲她来的,而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光有暗卫还远远不够,出门前她还给凌轩留了话,倘若两个时辰后,她未能准时回府,便即刻通知燕怀瑾拿下乌戈尔。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碰见燕怀瑾起,暗卫便没再跟上来。眼下就算凌轩已经通知燕怀瑾,也未必能及时找到此处。 越过乌戈尔的肩膀瞧见裴萱的脸后,裴筠庭的眉头就没再舒展过。 原来如此。 是她高估了裴萱,以为裴萱至少没蠢笨到与虎谋皮,可她竟真凭着满腔怨愤,一头扎了进去,枉裴筠庭还担心她因反抗乌戈尔遭害。 她咬住舌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阁下这是何意?” 乌戈尔的笑容神秘又令人毛骨悚然:“如你所见,裴小姐。”他侧身示意裴萱走到自己身前,搭上她的肩膀,“作为交易,我需要实现这位姑娘的愿望,而她的愿望,与你有关。” 第105章 裴筠庭冷笑,讥讽道:“阁下当真有这么好心?甘愿为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女子,挑战大齐的底线,触及我父亲的怒火。” 他摇头:“非也。我绝不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至于大齐的底线么……那有何妨,无论是你那将军父亲,抑或是你青梅竹马的三皇子,你大可让他们试试。只要踏入我的疆土半步,便再没谁能活着回去。” “好大的口气,王子的底气这般足,莫非是有人与你里应外合不成?” “倒是我小瞧你。”乌戈尔掏出一把短刀,仔细擦拭着,任由寒光映射在他眉眼之间,“我虽无法得知你究竟猜到了些什么,但是没关系,因为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 刀刃上的白光深深刺进裴筠庭眼中,她虚握着拳,挣脱绳索的动作越来越大。 方才说的话皆是为了拖延时间,实际上她一直试图从绳索的束缚中脱身,幸而捆住她的是普通绳索,从前燕怀瑾教过她只手脱身的方法,但需要一定的时间。 只见乌戈尔将擦得锃亮的刀交到裴萱手上,轻声说道:“如你所愿。” 她两手捧着短刀,似乎还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真的,想做什么都行?” 裴萱只觉得脑门有一股热气直冲而上,既兴奋又有些许发怵,手止不住地颤抖。 乌戈尔见状,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上前托住她的手背,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于耳畔低声蛊惑的同时,眸光直勾勾盯向裴筠庭,写满玩味:“当然……你瞧,她毫无还手之力,或许你还没下狠手,‘噗嗤’一刀,她便断气了。” “现在,她的命掌握在你手中。” 裴萱呼吸一窒,理智即将崩盘。 大仇得报后,即使会迎来铺天盖地的报复又如何? 届时裴筠庭早已死无全尸,而她则是那个活到最后的人。 是她赢了! 裴筠庭未敢有片刻放松,额上的汗珠不停顺着她优越的眉骨往下滑,被捆在背后的双手还差一点就能解开绳索了,故即便此刻她腕上爬满一圈又一圈的血痕,也忍着入骨的疼痛继续挣扎。 她绝不允许自己轻易放弃,哪怕抵抗到最后一刻,哪怕这是一条死路,她也不能就这样死去。 裴筠庭眼眶发热。 她还没有告诉燕怀瑾自己喜欢他,还没有看见兄长们成家立业,没看见姐姐和温璟煦诞下子嗣,还有周思年……他一定会自责又难过。 手上的力道再重一分。 裴萱手握利刃,一步步朝裴筠庭走来。 而乌戈尔隔岸观火,抱着双臂,唇角的括弧越来越大,若非害怕破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简直要大笑出声。 燕怀瑾啊燕怀瑾,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有这招吧?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第一个礼物。 乌戈尔浑身的血脉都不可遏制地欢呼沸腾,光是想到燕怀瑾姗姗来迟,瞧见裴筠庭躺在角落被人蹂躏至死的表情,他的心就像燎原的火焰一般燃烧起来。 是他赢了! “疯子……”裴筠庭瞧见两人眼中透出相似的,嗜血般的光,咬紧牙关,斥道,“两个疯子。” 乌戈尔不置可否,裴萱动作顿了顿,表情冷若冰霜:“我不在乎了,裴筠庭,我现在就算不是疯子,又和疯子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手上有没有沾染鲜血。”她蹙眉,试图劝诫,“裴萱,我现在毫无还手之力,没法阻止你。但你真的想好,要背负这条血淋淋的人命吗?” “你真的要听从他的诱惑,火中取栗?你想过此后万劫不复的下场吗?” 四周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 只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裴筠庭忍着剧痛,手上的动作又重一分。 然而下一瞬,一道长鞭破空而来,抽打在裴筠庭身上,刺痛惹得她闷哼一声。 乌戈尔歪着头,语调轻快:“哎呀,裴小姐,我劝你别再玩这种拖延时间的小把戏,因为你也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裴萱见状,不再犹豫,抬起匕首重重刺向她! “裴筠庭,你以为,如今我还能回头吗?” …… 裴瑶笙得知裴筠庭遇险的消息后,险些瘫软在地,好在丫鬟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她。 “备车,我要回侯府!” …… 镇安侯府此刻灯火通明。 裴照安和裴长枫表情肃穆,着装整齐,蓄势待发。裴仲寒则在一旁扶着林舒虞,细声安慰。 堂内跪着哭哭啼啼的赵姨娘与裴蕙,周思年站在她们面前,居高临下,语气森然:“我再问一遍,裴萱,究竟在何处?” …… 燕怀瑾在静谧的夜色中直视着一双隐有颓势的眸子,良久后,将抵在那人脖子上,染血的剑收回,临走前撂下一眼:“如果今夜有半句假话,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让钟粹宫那位一起陪葬。” “我要她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苍老的眸子猛地睁大,伸出手想抓住他,指尖却什么也没碰到。 燕怀瑾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对上等候在外的温璟煦:“宫里没有。圣上已知晓此事,令我全力协助你。” “嗯。”燕怀瑾翻身上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来,“在城外。” 心脏狂跳,焦急和愤怒共同掀起一场沙尘暴,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第106章 再煎熬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发狂。 …… 寅时三刻,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出重围。 她身上的衣裙几乎要被血染红,眉眼依旧艳丽而坚韧,足尖一点,流畅地翻过高墙,落地时却重重一晃。 裴筠庭捂住伤口,双腿发软,嘴唇疼得发白,半点未敢停留,强忍着钻心入骨的痛楚,朝前奔去。 没跑出多久,便被人猛地一拉——直直向后倒去。 第七十六章 见青山(上) 正当裴筠庭以为绝望从深渊伸出断臂,要将她拖走时,腰间突然有只手出现,将其揽入臂弯,朝反方向奔去。 睁开眼,才发现救她的人竟是神情严肃,目视前方的塔莉娅。见她面露惊讶,塔莉娅低下头朝裴筠庭沉声道歉:“对不起。” 她抿着唇,满怀歉意:“昨天回去以后,王兄就向我旁交侧击有关你的事情,可我没想到王兄会对你做这种事。早知如此,我——” 裴筠庭沉默片刻,这并非全是塔莉娅的错:“没关系,你救了我。” “对不起。”塔莉娅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对她道歉,为自己,也为她的王兄。 裴筠庭没再说原谅,分神往后望去一眼,乌戈尔的追兵离得不远不近,塔莉娅很快又将他们甩出一大截。 裴筠庭垂眸,扫过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沾满血迹的衣裙,眼皮一跳,气若游丝:“公主,咳咳……咳,放我下来吧。” 塔莉娅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腰,掌心一片湿凉,咬牙道:“别说话,你流了好多血。” 裴筠庭眼下唯有靠着伤口处不断传来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对于塔莉娅的施以援手,她十分感激:“公主……在这把我放下吧,待他们真的追上来,你不会好过的。” “快闭嘴!你就这么急着去送死?” 裴筠庭发自内心地感觉疲惫,她几乎撑到极限,四肢皆因疼痛微微痉挛,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涌着,浸湿她浅色的衣裙,模糊她仅存的意识。 整个人仿佛被生生撕成两半,抬眼便能望见生命尽头。 再过不久,她最后那点理智与力气也即将消失殆尽。 但是没关系。 她自我安慰道。 至少还给自己留了个全尸,没有窝囊到心甘情愿死在他人的刀下,没丢镇安侯府的脸面。 “燕怀瑾……我死后,千万别忘了我啊。”裴筠庭细声呢喃道。 若敢忘记,到阴曹地府我都会记恨你的。 可她那句话仅在风中留存了一瞬,便四散破碎,再无法寻到踪迹。 “你说什么?”塔莉娅一顿。 裴筠庭摇摇头,嗓音沙哑:“放开我吧。” 塔莉娅本想拒绝,却在匆忙之下瞥见远处的人影幢幢,也认出前方领头之人,于是改变主意停在拐角,将她轻轻放在路边:“裴筠庭,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笑笑,嘴唇同月色一般苍白。其实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幸运地活下来,但为了不让塔莉娅难过,裴筠庭依旧轻声回道:“我会的。” 得到答案,塔莉娅不再犹豫,转身离开,转瞬便消失她眼前,与黑夜融为一体。 耳畔呼啸的风声突然停止,裴筠庭靠在墙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她感到生命正同血液一起流逝,心跳逐渐平静,呼吸变得平缓,刀口好似已经没有痛觉,身子早就疲惫不堪。 裴筠庭一点一点闭上双眼。 听闻人死前,脑中会出现走马灯,如今看来这话似乎不假,她从前一直以为是燕怀瑾说来骗小孩的。 她扯扯嘴角,那点微弱的笑意很快便消失。 周遭没有蝉鸣,没有鸟语,没有人影,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仿佛静止。 正当裴筠庭以为,自己会在无边夜色中孤独地死去时,身侧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纷乱的脚步以及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穿破四下无人的寂静,钻入耳中—— “裴绾绾!” …… 裴筠庭的心脏伴随着急切的呼唤一起,缓缓复苏。 呼啸的劲风拂面而来,汹涌地灌进衣袂,紧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呼吸急促,抱紧她时像怀揣世间最贵重的珍宝。 他指尖微颤,裹挟寒露般的凉意,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发现她倒在路旁的一刹那,所有撕扯着神志与思绪的痛苦,支配他狂奔上前,拥抱他的定心丸。 一切叫嚣戛然而止。 明明只是几个时辰未见到,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 眼下她使不上半点力气,任由暖意包裹自己。 裴筠庭缓慢地眨眨眼,怔住了。 她想,塔莉娅和自己道歉,转身离开时都没哭,怎么燕怀瑾一句话,她便这般想落泪呢? 乌戈尔和他的手下追上来,瞧见这一幕,嘴角勾着饶有兴致地笑,吹了个口哨:“真遗憾,没能一举杀掉你,不过看到你们的表情,我忽然十分满意——” 他目光残忍,面露癫狂:“燕怀瑾,喜欢我的礼物吗?” 燕怀瑾将裴筠庭死死护在怀中,双瞳充血,其间熊熊燃烧着滔天的怒意。 第107章 给气若游丝的裴筠庭塞下药丸后,燕怀瑾将她轻轻交到温璟煦手中,凝望她的眼中仍充满后怕,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转身,他抽出承影剑,身上散出的冷厉与阴鸷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凉意一节一节爬上脊背。 风起云涌,月亮终于拨开云层,洒下皎洁无瑕的柔光。 长剑自不能安卧刀鞘,燕怀瑾面容在雪亮的刀锋下愈发冷峻。 乌戈尔知他已达失控边缘,刻意刺激道:“我听闻中原人十分注重女子出嫁前的言行,你猜猜,我有没有对她做什么呢?” 燕怀瑾全当他的话为耳旁风。 猎猎的风浪刮起衣角,他反手握剑,一挥而下,使得乌戈尔连退数步,周身被他的杀气与剑意包围,令人胆寒。 承影剑和他的身影快得只能看见几道残影,刀剑相交的嗡鸣不绝于耳。 鲜有人领教过三皇子真正的实力。 但今夜,他们总算能窥见他那深不可测的一面,亦将永远将这一幕镌刻记忆中。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剑势破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乌戈尔的两个手下十分惊慌,身上的伤口添了一道又一道,是来自燕怀瑾的报复。 几经交手,那两个手下便宛若两只飞鸟,被踹出老远。乌戈尔也根本招架不住盛怒下的燕怀瑾,长刀从中间折断,被他摁在墙上,刀锋抵在颈间:“大齐的军队早在你们进城时就已抵达边关,今夜过后,他们便会直攻鞑靼的营帐。你猜,现在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握住剑柄的手再用力几分,乌戈尔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燕怀瑾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讥诮道:“乌戈尔,喜欢我的礼物吗?” 裴筠庭似有所感,微睁开双眼,费力抓住温璟煦的衣角。 温璟煦垂眸看她。 今夜发生的一切称得上脱离掌控,完全超出他的意料。莫说燕怀瑾,就连他也险些收不住怒火。 “裴筠庭。”他尽量放柔语气,“你兄长与阿姐很快就到,再撑一会儿,别睡着。” 裴筠庭顿了顿,慢慢松开手。 罢了,本想让理智尚存的温璟煦在关键时刻阻止燕怀瑾为泄愤直接将人捅废,毕竟燕怀瑾和仁安帝的计划中,乌戈尔不能就止于此,她也绝不肯让此人轻易死去。 然而温璟煦这直肠子,此刻只想得到搬出阿姐来安慰她。 虽然笨拙,却无端令人感到安心。 方才燕怀瑾不由分说地给她塞了颗药,应当是吊命用的。这种药极其珍贵,每位皇子一生唯有三粒,只会在危急关头用以保命。 裴筠庭的眼皮越来越重,她想,反正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完,那容她睡会儿不过分吧。 可眼皮尚未闭全,温璟煦便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把,警告道:“裴筠庭,说了别睡。” “温璟煦。”她嚅动嘴唇,声音轻到温璟煦不得不俯下身去听,在嘈杂的背景下分辨她的声音,“我好困,你放我下来站着吧。” 温璟煦犹豫片刻后,照做。 裴筠庭才堪堪扶着他的手站稳,便又被人一把拉住,紧紧拥入怀中。 她一愣,苦笑道:“燕怀瑾,你轻一点……我疼。” 燕怀瑾深吸一大口气,眉宇紧锁,既生气又无奈。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过珍贵,以至于他根本不舍得放手,生怕裴筠庭再次消失在眼前。 两具身体紧贴,没有一丝缝隙,她是在场最能感受到他浑身颤抖的人 温璟煦和身后一大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对相拥的少年少女身上,大气未敢出。 不过众人还未来得及感动,两人便又开始拌嘴:“裴绾绾,下次我绝不再允许你掺和这种事。” “凭什么?”她还被燕怀瑾抱着,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男子都可以,为何女子不行?” “这不是男女的问题——”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而我怕自己护不住你,我还不够强大,我怕极了失去你。 天知道,瞧见她浑身染血的模样时,燕怀瑾的心碎成了几瓣。 裴筠庭的行动和意识皆因伤变得迟钝,故未能细想他的用意,稍稍从他怀中退半寸:“不要你管了,让温璟煦或者展昭展元来抱我。” “……”燕怀瑾咬牙切齿,“裴绾绾,有胆你再说一遍?” “就不要你抱!”她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精力,梗着脖子便顶道,“死了也不关你事。” 话音刚落,就被燕怀瑾二话不说打横抱起。 起初她还尝试挣扎,结果被燕怀瑾冷飕飕地看了一眼后,就老实待着不动了。 姑且给他抱着吧。 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裴筠庭就靠在燕怀瑾怀中沉沉睡去。 …… 深夜的承乾殿灯火通明,宫人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屋内则坐满了人。 仁安帝与皇后端坐于首,正听展昭和展元汇报事情经过。 而侯府长房除林舒虞外的人都在。 裴照安站在紧闭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两只手分别握于腰带上——这是平日佩剑的地方,而在宫门前,他们的刀剑皆已卸下;裴长枫和裴仲寒一刻也坐不住,碍于仁安帝和皇后在场,未敢表露过多的焦躁,不断地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 第108章 温璟煦拥着泪流不止的裴瑶笙,温柔地轻拍她的背,不时安慰。待她情绪稳定后,又抽空安排人下去整理后续事宜。 就连燕怀泽与燕昭情这对兄妹都在场,他们一个听着展元二人的回话,无比后悔答应乌戈尔的合作;一个正不断为裴筠庭祈祷,愿她平安。 直至天蒙蒙亮时,最后一盆水从屋内端出,两位老太医才抹着冷汗,弓着腰出来禀报:“回禀圣上,二小姐被灌了许多蒙汗药,往后会慢慢恢复,于身体并无大碍。” “嗯。”仁安帝面无表情,“继续说。” 发言的老太医又飞快抹去一把汗:“二小姐手腕上有被捆绑挣扎后形成的伤,伤口较深,这些皆会结痂,臣等定将用最好的疤痕药为二小姐治疗。” 皇后突然插进来:“往后是否会留疤?” 她倒不介意裴筠庭身上有没有疤痕,可姑娘家都爱美,难保裴筠庭以后会因此自卑。 “臣等……臣等也无法肯定,唯有听天由命。” “一群废物!”皇后喝道,“这点事都解决不了,养你们有何用!毕生所学都拿去喂狗了吗!?”说罢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婧姑姑立马上前替她顺气,端起茶水送到手边。 仁安帝亦出言安抚了两句:“莫急,此事待朕决断。” 他示意太医讲话说全。 两位太医叫苦不迭,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裴二小姐全身遍布鞭痕,好在使鞭之人力道不厚,伤口较浅,很快便能恢复。另外……二小姐脖颈、手臂、腰间、腿间都有不浅的划痕,腰间的刀口最深最重,倘若再晚上两刻,哪怕是臣等也再无能为力。” 听到这话时,众人皆不由别过头去,面露不忍,无法想象失踪的几个时辰里,裴筠庭都受到了何种非人的对待。 燕怀瑾站在一旁,手上仍有裴筠庭干涸的血迹,听着太医的话,不自觉攥起拳头。 他好心疼。 那样瘦的一个人,怎能流出这般多的血,甚至还有心情与他斗嘴。 而他内心的恐惧早大过愤怒了。 燕怀瑾这一整夜,最怕的便是瞧见太医摇头。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裴筠庭没有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他眼前。 众人越过他,焦急地想要查看裴筠庭伤势时,唯有皇后走到燕怀瑾跟前,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淮临——” 剩下的话,都在看到他表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燕怀瑾眸中雾霭难消,隐隐有些哽咽,他说: “母亲,儿子实在怕极了失去她。” 第七十七章 见青山(下) 裴筠庭醒后,便收到了来自各方涨潮般涌现的探望与关心,亲人朋友,真情或假意,就连纯妃都送来补品以示慰问。 最后还是由皇后发话,裴筠庭才终于得以缓上一口气。 她在承乾殿被人好生伺候着,安安稳稳地躺了三日,期间裴照安曾提出想接裴筠庭回府修养,却都被燕怀瑾用各种理由驳回了。 正如太医所言,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起个身都费劲,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性命无忧。 那之后,燕怀瑾好似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般,每日下朝后哪都不去,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宛若一只跟屁虫。 起初裴筠庭也无法理解他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直到周思年来探望她时,与展昭一同将当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原来燕怀瑾在兵分三路后,便气势汹汹地领着一队锦衣卫踹开了丞相府的大门,命人将韩丞相从床榻上扯起来审问。 谁也无从知晓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燕怀瑾又为何要从韩丞相的口中审问她的下落,只知道莫约一炷香的时辰后,燕怀瑾面色阴沉地从丞相府中走出来,和门口的温璟煦会合。 接下来的事,裴筠庭都知道了。 乌戈尔一行人连夜收拾行囊,策马赶回鞑靼,连个告别都没有,算是与大齐撕破了脸皮。 裴筠庭知道,发生的这些事几乎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否则仁安帝不会早早就秘派永昌侯出征。 她其实还有一点疑惑。 当初塔莉娅放下她后,裴筠庭意识已然朦胧,彻底闭上眼前,对街的晦暗的角落中,似乎出现了韩文清的脸。 不知是否出自她的幻觉。 倘若真是她想的那般…… 裴筠庭垂眸思忖,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直至第五日,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为行方便,银儿和轶儿这两个一等贴身丫鬟便顺理成章地进入承乾殿照顾裴筠庭起居。 燕怀瑾也在她的好说歹说下,同意不再粘着她。 有时恰逢他事务繁忙,整日都见不着人影,第二天晨起时,又总会留下他来过的痕迹。 宫里的银杏树枝叶逐渐郁葱,她与燕怀瑾种下的桃树仍需等上许多时日才能开花。 银儿扶着裴筠庭的手,陪她在承乾殿各处闲逛。 燕怀瑾有过命令,除他自己外,裴筠庭是唯一可以来去自如的人,无人敢阻拦。 逛着逛着,她便走到了书房外。 燕怀瑾的书房她来过无数次,如今推开门,仍是记忆中的陈设——进门便一眼望见的梨花木书桌,桌面摆着笔墨纸砚、他近期看的书卷、还有几张宣纸,那是平日闲暇时练字用的。 裴筠庭思索片刻,转头令银儿在外头候着,随后独自端坐于桌前,研好墨后,铺开宣纸,提笔而书。 第109章 洋洋洒洒地写罢,她撂笔,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待字迹晾干后,裴筠庭又将这张纸对半折起,悄悄藏在了一旁的书卷下。 做完这些,裴筠庭便起身离开。 她想,燕怀瑾看到这句话时,会明白的。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 自养心殿议事回来后,燕怀瑾便直奔寝宫。 然而他想见的人却不在。 展元来报时,每走一步都感着头上悬了把刀,仿佛待他说完,那把刀便要生生取走他的性命:“主、主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内邀了适龄的世家小姐喝茶,婧姑姑奉命请您前去…….我瞧婧姑姑的意思,娘娘,似乎是要替主子选妃。” 燕怀瑾眉头越皱越深:“母亲真是这意思?你去回禀她,我还有事,一会儿需请太医来替裴绾绾察看伤势恢复得怎样,暂时没空面客。” 该来的还是要来,展元闭了闭眼,埋在地上的身体险些抖成筛子,视死如归道:“裴裴裴裴二小姐也在……” 耳边“嗡”的一声,燕怀瑾彻底僵在原地。 他并未在第一时间去揣测皇后此举的目的,而是满脑子想着要完了。 随即二话不说,抬步往坤宁宫赶去。 承乾殿与坤宁宫隔得并不远,不出三刻他便行至殿内。 往日众妃请安的地方,坐满了半生不熟的面孔,放眼望去,全是花季的妙龄女子。 燕怀瑾目不斜视,和皇后请过安后便坐到她身旁,一边抽空打量端坐下首的裴筠庭,一边小声问道:“母亲,您这是整的哪一出?” 皇后不温不火地睨他一眼:“你难道瞧不出吗,本宫还能做什么?” 裴筠庭的反应越是滴水不漏,他越有股不安的慌乱:“母亲——” 您这哪是选妃,您这是要儿子的命! 只见皇后缓缓笑道:“既然今日咱们是饮茶会诗,自然要有些赏头的。” 她抬起保养甚好的玉手,婧姑姑心领神会,端起托盘走上前:“此为高丽进贡的红罗销金裙以及高丽墨。” 无需赘述,台下不少姑娘眼前一亮。 红罗销金裙不必多言,但高丽墨对于喜爱书画的姑娘来说却是好东西。 古人云:“君佐所蓄新罗墨,其黑而不光,当以潘墨和之,乃为佳绝。今时士大夫多贵苏浩然墨,浩然墨本用高丽煤,杂远烟作之。”只要稍作改法,这便是上好的墨水,一般只有君王或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享用。 昨日接到皇后的帖子时,皆心生惊诧,其中不乏大胆猜测者,觉得皇后这是要提前为三皇子相看中意的世家姑娘了。 此前众人都对三皇子燕怀瑾与镇安侯府裴筠庭的青梅竹马之情有所耳闻,不少人曾私下议论他们的关系,觉得这门亲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 镇安侯府簪缨世家,功勋赫赫,侯夫人不仅贵为郡主,还是皇后娘娘的知心好友。温璟煦和裴瑶笙的亲事更是强强联手。 如今看来,裴筠庭和三皇子的关系似乎未及她们想的那般牢固。 燕京城中,喜欢燕怀瑾的人堪称数不胜数,毫不夸张地说,能从宫门排到城外。裴筠庭自不遑多让,但从前有着燕怀瑾、周思年,以及侯府两位兄长在,无人敢贸然造次。 眼下姑娘们各怀心思,蠢蠢欲动。唯有裴筠庭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且自燕怀瑾进门后,没再分给他半个多余的眼神。 婧姑姑前来邀约时,她还感到些许疑惑,可当她行至殿内,接受众人不约而同地注视打量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裴筠庭垂眸,凝视掌心因用力过猛留下的深红指甲印,自嘲一笑。 是她太过想当然了,以为燕怀瑾必定会等她,以为她察觉到的那点喜欢足够作为支撑。 但此情此景将所有真相残忍地揭开。 原来她并非无可替代,并非独一无二。 依着他们母子俩的关系,皇后娘娘这么做不可能未经过燕怀瑾的允许,而燕怀瑾默许的态度则说明了一切。 裴筠庭如同身处鹅毛大雪天,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冷水,每个动作都僵硬无比,却仍要强撑镇定,全然不察燕怀瑾三番五次望过来的视线。 她镇定自若地反应,落在燕怀瑾眼中,更难免使他心生几分失落与愠怒。 以裴筠庭的头脑,断不可能猜不到皇后的目的,但她竟欣然同意,竟不作半点反应,毫不在乎他会娶别的女子? 莫非从始至终都是他自作多情,猜错了裴筠庭的心意? 两人头一回将彼此的想法猜得这般离谱,却半分未察。 今日的诗会,许久未露面的南平郡主也赫然在列。 早在裴筠庭和燕怀瑾同游姑苏前,她便因家中祖母去世,与兄弟姊妹一同守孝至今。 再见她景仰钦慕已久的人,南平依旧藏不住少女情怀,不停偷瞄座上英俊的少年郎。 与此同时,诗会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中食少,自然睡少。彼此四少,神仙可了。”吏部尚书家的千金用同一个字为韵脚,作了首颇具趣味的小诗。 皇后颇为满意地看着她,侧头同燕怀瑾耳语道:“淮临,你瞧这位姑娘如何?” 燕怀瑾不可置信:“母亲,您来真的?” 第110章 “自然。”她戏谑道,“我瞧绾绾也挺乐在其中的,说不定——” 话音刚落,皇后就发现自己儿子的表情几经变换,随后沉下眸光:“本皇子觉得这首诗不错,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他入座以来和众人说的第一句话,余下的姑娘除了附和外别无它法,尚书千金则一脸受宠若惊。 可随后,燕怀瑾话锋一转,目光直直落在裴筠庭身上,带了些许咄咄逼人的味道:“裴二小姐在诗书方面向来多有造诣,你以为如何?” 此话落入裴筠庭耳中,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目光如炬,眼里却盛满失落,心口刺痛:“民女以为,甚好。” 燕怀瑾身后的展昭二人与裴筠庭身后的银儿轶儿对上目光,苦不堪言。 两位主子别口是心非啊! 待诗会进行到尾声,裴筠庭再挨不住,借口伤势未愈,先行离席。 皇后笑意盈盈的应允,还嘱咐她好好休养生息。 裴筠庭此生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想要立刻收拾行囊离开皇宫。 燕怀瑾怎会猜不到她的想法,于是在裴筠庭告辞后也果断起身离开,留下几乎满殿为他而来的贵女们,扬长而去。 聪明人怎会不知个中关窍,尽在不言中罢了。 …… 离开出坤宁宫后,燕怀瑾越想越气,强忍泪意在心底破口大骂。 对她无情也就罢了,偏还要故意掰开伤口折磨她,当真可恶至极! 再也不理他了! “银儿、轶儿,现在立刻收拾行李回侯府。” 此刻怒气溢于言表,两个丫鬟哪敢出言劝解,连声应下。 然而下一瞬,裴筠庭便被人拉住手腕,脚步微顿,耳畔传来某人急切的呼唤:“裴绾绾,你要回哪去?” 她抿起唇,未肯回头:“我不想待在这儿了,你放开我。” “我不。” 他随意一扯,将人拉至身前,低头与她对视,轻声道:“裴绾绾,难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什么好说的。”裴筠庭犟着脾气,偏开头,讽刺道,“说你未来的嫔妃个个才貌双全,值得恭贺吗?” “裴绾绾。”他忽然像是终于察觉了什么,歪头,仔细端详她的表情,言语间染上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你是不是醋了?” 她心虚地瞥开眼,这才发现银儿和轶儿消失了,就连本该奔过来的展昭与展元也不见踪影。 “三殿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裴筠庭嘴硬道,“天下喜欢你的姑娘海了去,何须在意我这个小人物是否吃醋。” 闻言,燕怀瑾怔愣一瞬,攥着她的手紧了紧,眼尾和耳根染上可疑的绯红,言辞却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恳切: “裴筠庭,我真不明白,你自小就比旁人聪慧,为何就是不知道我喜欢你呢?多年以来半点不察?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此话一出,裴筠庭如遭雷击,微张着嘴,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 少年心性,坦荡又赤诚。 燕怀瑾瞳孔中倒映着她的影子,里面如潮水般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旁人于我不过尔尔,不及你万分之一。” 闻讯赶来的皇后一行人正巧听到这句中气十足的表白,齐刷刷停下脚步。 众人诡异的静默三秒后,皇后才悄声吩咐:“今日天气不错,回去吧。”转过身时,她才颇为无奈般低语道:“真是两个小冤家。” …… 裴筠庭整个人起起落落,如同脚踏云端,说是如梦似幻也不为过。 青梅竹马的悸动,来得奇妙又青涩。 泛起涟漪的水面一旦被人发现,就再也无法掩盖事实。 贯穿少年时期的喜欢,终于在这一刻得以窥见天光。 少年盛气凌人又桀骜不羁,将这份喜欢燃烧得热烈,不顾一切。 他不再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而是选择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心爱的姑娘面前,郑重的,一遍又一遍地将曾经苦于诉说,晦暗不明的心意告诉她: “裴筠庭,我喜欢你。” “不知所起,情深如初。” 第七十八章 甘如饴 “裴绾绾,我喜欢你。” “不知所起,情深如初。” 至此,所有似是而非的朦胧面纱,所有伸出手却抓不到的暧昧,被尽数揭开。 裴筠庭第一次在燕怀瑾口中听到他这样郑重又深情地剖明心迹,脑中霎时间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仍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原来温璟煦那家伙也并非满嘴谎言。 二人就这般面对面的沉默着,就连吹拂而过的风也旖旎不已。 一个心怀忐忑,一个方寸大乱。 燕怀瑾说罢便再不敢看她的眼睛,耳根似有火在烧,喉咙隐隐发痒,见她久久未答,更是急成一团乱麻。 裴筠庭还未能从方才的告白中缓过神来,脸颊上满是因羞赧浮现的绯红。 四下无人,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被吹起,在半空中短暂交汇,随即又轻描淡写地分开。 裴筠庭背靠宫墙,抬起眼,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是他曜石般黑亮的双眸。 少年皎如朗月,一言一行,令人心动不已。 良久,她朱唇轻启:“燕怀瑾,我——” 第111章 还未等她说完,燕怀瑾便赶忙出言打断:“等等!” 那些弯弯绕绕,隔着好几层纱帐的小心思;那些显而易见,又不肯宣之于口的偏爱;那些早就能察觉爱意的蛛丝马迹,是无法将十年来积攒的情感尽数表现的。 唯有亲口告诉她,一字一句,展开被折叠起的纸张,才能明了。 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今却又不敢听她的回答。说的时候气势汹汹,眼下却紧张得手都在抖:“裴绾绾,我知道今日的一切对你来说太过突然,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你想好怎么回答我。” 他眼中写满了恳求与真诚,哪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本想和他坐下来促膝长谈的裴筠庭:…… 燕怀瑾明白这趟你来我往地追逐间满怀的期待都意味着什么,满腔希望一旦落空,便是无尽的苦涩,于是连原先那几成信誓旦旦的把握都开始动摇。 裴筠庭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点头道:“好。” 燕怀瑾暗自松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一句“改日再见”后便落荒而逃。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裴筠庭才稍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笼,低头,勾起一边唇角: “傻子。” …… 自打分别后,燕怀瑾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接见。 他表面大大方方地承诺,会给裴筠庭足够的时间去接受和考虑,实际内心的不安多得快要溢出来。 天色逐渐变暗,燕怀瑾愈发按捺不住自己。 喉头苦涩得需要邀一壶酒来释怀。 话虽如此,燕怀瑾始终不信她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心情复杂地在床上躺了莫约一个时辰左右,他蓦然起身,十分干脆地吩咐展昭备轿。 车辇被风吹落一串清脆的音,和着辘辘行下的两道漫长的车辙,一路蜿蜒至大理寺门前。 周思年正为手上未审完的卷宗焦头烂额,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他原以为是来点蜡的小厮,谁料竟是面色不虞的燕怀瑾。 不待周思年有所反应,他阔步走来,双手撑在桌子两旁,张口便堵住了周思年的话:“你觉得一个姑娘,要怎样表现才算喜欢你?” 周思年:“啊?” 夜幕降临,月偎在灯群中暗淡,星星也无端变得寂寞。池中鲤鱼打闹嬉戏,潋滟的池水在月下泛起粼粼的白光。 “原来如此——”听罢他的复述,周思年瞄了眼正闭目养神,却仍紧皱眉头的燕怀瑾,犹豫道,“淮临,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到大就从未有过喜欢的姑娘,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要。”他斩钉截铁地回。 见他态度如此坚定,为了好友的终身幸福,对爱情一知半解的周思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 “这个嘛……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想日日见到他,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在一起了。” 燕怀瑾皱着眉:“能否再说得具体一些。” 周思年顿了一顿,接着道:“姑娘们的喜欢,大都是羞怯又含蓄的,但一个姑娘若是真心喜欢你,你便会成为世上最能感知到此事的人。例如,她在你面前会偶尔脸红,会因为旁的姑娘而吃你的醋,会对你发小脾气——种种蛛丝马迹,不一而足。” “真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他拉长语调,借此空隙观察燕怀瑾微微变化的表情,“淮临,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被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光磋磨而心生顿挫,害怕多年来放在心上的姑娘拒绝你,害怕被拒绝后你们再回不到从前。但我说的那些,你应当都在筠庭身上看到过。她开始熟读医理是因为你,最在意的人是你,最了解的人也是你。她会为你难过,也会为你吃醋。” “淮临,你有多喜欢她,她就有多喜欢你。” 燕怀瑾难得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听完这番话也不知作何感想,一言未发。 裴筠庭自小沐浴在父母亲人的关爱中长大,又由林太傅亲自教导,思想行为与一般女子大有不同,什么也不缺。 她本就是个很好的姑娘,模样家世,甚至才学武学,全身上下,哪儿都挑不出大错处,故连燕怀瑾在她面前都变得极其不自信,生怕她瞧不上自己,弃之如敝屣。 爱上一个人是会自卑的,就连燕怀瑾这般倨傲矜贵的人也毫不例外。 周思年轻吐一口浊气,悄声呢喃道:“怎的一个两个,变得这般‘怂包’呢?” “你说什么?” 周思年被他突如其来的语气吓得一激灵,摆摆手,磕磕巴巴道:“没、没啥,我的意思是,淮临你要继续努力!” “容我再想想吧。” …… 与此同时的靖国公府内,裴瑶笙正托着腮,笑吟吟地听裴筠庭将今日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其实府里人,就连银儿、轶儿都看出来三皇子喜欢你,唯独你自己不肯信。一拖再拖,拖到如今。”裴瑶笙哪能不了解妹妹的心思,“绾绾,优柔寡断并非你的一贯作风,你告诉阿姐,可是心里头还有旁的顾虑?” 裴筠庭垂头,纠着帕子,瞧着乖巧极,片刻后轻叹一声,苦笑道:“阿姐,你听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和‘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两句诗吧。” “自然,这是卓文君的诗。” 第112章 裴筠庭托着腮帮子,耷拉着脑袋,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腕上的伤疤还未痊愈,透出浅粉色的痕迹。 “嗯。” 她眸光黯淡,忽然同裴瑶笙讲起故事来:“卓文君对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一见钟情,她陪伴司马相如走过很长一段的清贫日子。最开始二人相互扶持,恩爱不已,可司马相如在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后,竟动了纳小妾的心思。于是得知此事,伤心欲绝的卓文君写下了这首诗。” 裴瑶笙心道果然如此,她的猜测不无道理。 “绾绾,解铃还需系铃人。纵然你对他有多般了解,倒不如听他亲口告诉你答案来得准确。裴瑶笙温柔地拂着她的秀发,“他喜欢你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否则与你二人都不算公平。有情人,不应如此错过。” 裴筠庭目光发怔,手不自觉抚上腕间,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微烫的掌心,以及因紧张而湿热的手掌。 因为喜欢他,所以黯然神伤,愿意为他盲目,为他冲动,为他追逐遥不可及的月光。 但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在推动他们,使得彼此越来越近,似乎也不忍看他们错过。 “我晓得了,阿姐。”裴筠庭直起身,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 “明日我便入宫见他。” …… 白日里皇后在坤宁宫邀请众姑娘品茶一事自然瞒不住宫外人,猜测自然不在少数,好在殿内的姑娘们皆心照不宣地对燕怀瑾与裴筠庭一事守口如瓶。 这便导致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怀不轨之人错解了皇后的真正用意,也误解了燕怀瑾的想法。 夜色弥漫,灯火阑珊。 燕怀瑾托着沉重的身子回寝,却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床上仅着寸缕的姑娘挑眉:“谁放你进来的。” 来者媚眼如丝,闻言便由原先的背身转回正面,同时薄如蝉翼的纱衣滑落,姣好的胸脯起伏着,纤纤玉手扯着肚兜松松垮垮的绳子,勾起一个自以为学得有八九分的笑容:“三殿下,就不想尝尝?我的滋味,肯定比黄毛丫头好上千百倍。” 然而他面色如常,仿佛眼前袒胸露乳的是个男子,半点该有的羞恼也没有,嗤笑道:“东施效颦。” 原以为这个足够以假乱真的背影以及笑容,能够俘获眼前人的青睐,随后她再主动些,顺水推舟,此事便成了。 可她和幕后主使却低估了燕怀瑾与裴筠庭之间的羁绊,更低估了燕怀瑾对裴筠庭的感情。 那是他望了十年的背影,哪怕一丝不同他也能指出。 在燕怀瑾心中,赝品又怎能与裴筠庭相提并论? “滚出去。”他冷冽的声音将其从思绪中拉回,“趁我还未发怒之前,收起你可笑的姿态,滚。” 她强颜欢笑:“怎么,殿下不是——” “展昭展元!”燕怀瑾不再废话。 那姑娘也是个机灵的,听见他唤人,便再次转过身去,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半个香肩都露在外头,引人遐想。 展昭等人听到声音冲进来后,也出现过瞬间的茫然。 瞧这背影分明就是裴二小姐,可她为何…… 定睛一看才发觉,这哪是裴二小姐,根本就是以假乱真的赝品。 “主子,有何吩咐?” 他撂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本皇子最后重申一次,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第七十九章 盏中月 裴瑶笙留裴筠庭在靖国公府用了晚膳,待回侯府时,心情已逐渐平复。 为自己斟了盏茶,裴筠庭目光落在桌前。 想起今日和裴瑶笙的对话,她悠悠起身,反应过来时,面前的宣纸已洋洋洒洒写了句诗——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人们常说秋老虎秋老虎,如今入秋后,天气倒真愈发闷热起来,窗外蝉鸣不断,裴筠庭托着腮帮子,制成广袖的纱裙自手臂处缓缓滑下,露出一段雪白莹润的手臂,而她握着笔,漫无目的在纸上写划。 她在这般静谧的夜里,突然开始回忆旧时的一些人和事。 想起从前三人乔装在茶馆听书时,她总爱和周思年一块给燕怀瑾挖坑买单,他每回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满足俩人的小心思;想起她幼年对弈时,总喜欢滔滔不绝地给燕怀泽讲在游记里看到的东西,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成为盖世女侠,如今想起来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又想起很久前,她被南平刻意压着身份刁难时,是傅伯珩出言相助…… 原来时间都过去这样久了。 自燕怀瑾出现后,裴筠庭的一年四季里总少不了他的影子,有时一日三见,有时三日一见。从仲冬至仲夏,从绿叶到枯黄,从惊蛰春雨到凛冬腊月的大雪,始终有一人在侧。 或许你只是映在我杯盏中的一弯明月,若我伸出手去触碰,便都碎了。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她回首,就见银儿恭敬道:“小姐。” “什么事?” “永昌侯府有小厮来送信,说是小侯爷留给您的。” 裴筠庭手腕一抖,未写完的字毁于一旦。 “放在桌上吧,我一会儿看。” 她实在很久没见过傅伯珩了,原因无他,只因傅伯珩随父亲永昌侯以及堂哥傅慈一起去了边关。 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时,裴筠庭还同燕怀瑾表露过几分担忧,即便知晓他身手不错,可到底未经打磨,害怕刀剑无眼,伤了性命。 第113章 他虽满腔热血,怀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但年纪尚小,难免让人心生忧虑。 裴筠庭犹豫片刻,良久才决定打开那封信。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傅伯珩那略显杂乱笨拙的字。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言辞间却有意地在模仿大人的语气,一番读下来,她还发现了不少错字。 【裴姐姐: 见字如见面。 我爹说,按照惯例,男儿出征前都要留两封信,一封给爹娘,一封给心上人。我没有喜欢的姑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你写一封。 想必你们得知我随父出征后,多少会觉得我有些不自量力,可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从前爹说我细皮嫩肉,根本不经打,于是我每日刻苦习武,几年下来,才勉强得到我爹的认可;可我爹又说我非将才,于是我便开始苦读兵书,向人请教,最后得到了夫子们的赞赏;我爹还说,我使剑的手法不够干净利落,疲软无力,于是我四处寻人,才偶然认识了裴姐姐。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爹是不想我太早上战场,不想我过早见识腥风血雨,甚至我娘都委婉地拦着我。可裴姐姐你应当能理解我,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鞑靼与胡契人勾结,就连我朝官员都有所牵连,形势严峻,我身为大齐儿郎,断不能坐视不理。 我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守护我的家人,也守护我的朋友。 裴姐姐放心,待我凯旋领赏时,一定求皇帝伯伯让你做我的老师,往后我再上战场,一定用你教我的东西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若我回不来……还请裴姐姐你看在咱们往日的交情上,替我多宽慰我娘,也替我多照顾照顾她。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一世平安,健康快乐。 裴姐姐,倘若我战死沙场,你千万不要难过,我听说姑娘家哭鼻子会变丑的。还有还有,如果淮临哥欺负你,尽管来告诉我,我定托梦骂他,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说不怕是假的,可我更怕拖我爹他们的后腿。 裴姐姐,我一定会回来的!】 满满三页纸,笨拙的字迹,苦中作乐的话语,让裴筠庭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小小少年,曾经精力旺盛到看谁都能打上一架,但心中却不忘家国,一腔孤勇,骨血里仿佛永远淌着浇不灭的熊熊火焰。 她很想提笔回信,又怕给远在千里外的人添麻烦,只得作罢。 “傅伯珩,定要平安归来啊……” …… 大理寺内,燕怀瑾正与周思年并排坐着,展昭奉命买了两坛酒来,搁在燕怀瑾手边,待周思年处理好公务后小酌一杯。 没想到周思年撂笔后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想起来,侯府那位三姑娘还在地牢里,淮临,你要不要亲自审一审她?” 燕怀瑾一愣。 他这些日子不是忙着部署就是忙着关心裴筠庭,压根就忘了还有个人被他下令关押在大理寺冰冷的地牢里,旁的人也不敢触及他的霉头,裴萱就这样被人遗忘在脑后,直至此刻周思年提起。 裴筠庭并未问及,意思也很明白,她不会插手此事,毕竟裴萱直接参与了乌戈尔的计划,险些害死她,裴筠庭又非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故不会再出手保下裴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她的最终归宿。 思忖半晌后,他低语道:“是该做个了断。” 周思年心领神会,起身带他朝地牢的方向走去。 大理寺的地牢阴冷潮湿,被关押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狂徒,要么是曾经身份显贵,一朝落马的官员。 裴萱被关押在此,没一顿吃得饱,没一觉睡得好,整日担惊受怕,求送饭的守卫递话,皆为徒劳,只能换来他们的白眼。 说白了,在地牢里垂死挣扎的人,他们司空见惯。 此时此刻裴萱正缩在昏暗的角落里,听着隔壁牢房那些大汉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吵闹,捂紧双耳,瑟瑟发抖。 这里又脏又臭,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个男人称自己是神,让她以为自己抓到了救命稻草,未曾想这把稻草早就腐朽不堪,轻轻一抓便断了。 裴萱根本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乌戈尔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归宿也只能成为他的替死鬼。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暖光,是有人提着灯往里照。 裴萱眯起眼睛,试图的看清来人。耳边响起锁链落下的清脆声响,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是谁?是母亲找人来救她出去了吗? 心中骤地燃起一丝希望,然而在看到那张硬挺冷峻的脸后,她又重重跌回原地。 燕怀瑾眼里没有半分情绪,看她就像看一个死人。 说实话,从前他的确不理解,为何最开始裴筠庭根本没有半点针对的意思,侯府二三房的人也要处处针对挖苦。若说单单为着一个嫡庶身份,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后来他明白了,嫉妒与厌恶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经年累月的作对和嫡庶身份对待感受到的偏差,让他们把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都归结于那家人过得太好。 说到底,有些人就是烂在了骨子里。 …… 翌日裴筠庭晨起后,尚未庆幸,就无意中在铜镜中瞥见轶儿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114章 她狐疑道:“轶儿,发生了什么事?” 轶儿飞快与银儿对视一眼,咬牙道:“小姐……奴婢今日听人无意中提起,昨夜三皇子醉酒而归,往承乾殿里送了美人,三皇子酒后乱性,与、与美人一度春宵……” 裴筠庭如遭雷击,定在原地,瞪圆了眸子,其间翻涌起薄薄的一层水雾,竭力遏制怒气,指甲嵌入手心,紧紧攥起的指节亦已泛白。 “好,好得很。”裴筠庭冷笑连连。 给她整酒后乱性这一出戏是吧? 前脚刚和她表明心意,后脚就春宵一度,抱得美人归了? 以她对燕怀瑾的了解,放在平日,无论给他送胡姬,送舞娘还是送名妓,他碰都不会碰,可若是酒后乱性,那就说不准了。 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第八十章 拈酸吃醋 残月尽散,紫霞升起,昨夜下过一场雨,弥漫的大雾还在远处山顶间缭绕。 裴筠庭递上早前皇后赐的宫牌,踏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向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路。 她心中惦记着晨间梳洗时轶儿说的事,脚步愈发急切。 刚转过一个拐角,便猝不及防与来人迎面相撞,二人俱是一退。 轶儿与银儿见状忙扶住她,待裴筠庭抬眼,才发现面前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韩文清。 他脸色极差,比上回见时还要多几分苍白,仿佛风一吹就能倒。被小厮扶稳后,也认出了她,站直身子:“多日未见,二小姐可曾安好?听闻前几日你受了重伤,韩某因病无法前去探望,实在惭愧。” 裴筠庭冷冷地瞧着他,蛾眉微蹙。 韩文清气定神闲地摊开掌心,指尖朝向不远处的凉亭:“正巧韩某有话要同二小姐一叙,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没问这个时辰韩文清为何出现于此,更对他不感兴趣,婉拒道:“不必了,我与韩公子似乎没什么好谈的。”说罢便要越过他离开。 谁知韩文清上前一步堵住去路,笑眯眯地看着她:“我以为二小姐会想知道昨夜三皇子与谁共度良宵呢。” 闻言,裴筠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韩文清却丝毫未受影响,仿佛在与故人叙旧。他走近裴筠庭,无视银儿轶儿敌视的眼神,俯身道:“平日想见二小姐一面,甚是困难。隔了这许久,只怕二小姐早就忘了韩某,于是我使了些小手段。” 他这般大大咧咧,有恃无恐地默认此事是他所为,反倒使裴筠庭提起几分警惕。 沉吟片刻,她最终还是先一步抬脚朝凉亭走去,并吩咐两个丫鬟待在原地。 韩文清笑了笑,转身跟上她。 …… 清风入袂,裴筠庭也不同他多废话,虽两人只单独见过几面,可每回韩文清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这次更是,愈发像乌戈尔那个讨人厌的疯子。 “韩公子此举,究竟为何?” 他瞳眸藏笑:“聪明如二小姐,怎会猜不到呢?你不是一向都猜得很准吗?” “但说无妨,都到这一步了,何须再藏着掖着。” 韩文清颇感无奈般摇了摇头:“二小姐不必如此敌视韩某,我对你没有恶意,甚至很欣赏你。” “可我与韩公子素不相识,仅有几面之缘,说欣赏,倒显得此话甚假。” “非也。二小姐只是暂时将我忘了,我却始终无法忘记你。”韩文清意有所指,“那块玉石,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哪天二小姐想起来我是谁了,可随时来找我。” 他口中所言皆模棱两可,裴筠庭眉宇皱得更深。 罡风呼啸,吹得裴筠庭鬓角的碎发纷飞,她长睫如蝶翼般轻眨,在脑中不断思索着,极力寻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趁她出神得半刻,韩文清跨步上前,将裴筠庭逼退半步,背抵在圆柱上。 她瞬间回神,攥起拳头,绷直脊背提醒道:“韩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现在已经越界了。” 宫内人多眼杂,一个不慎就会落下话柄。在清誉一类事上,还是女子遭受的非议较多。 若他再敢靠近一寸,裴筠庭便要动手了。 韩文清也知趣地顿住,轻声细语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二小姐不妨大胆猜测我的目的,以及我的身份。或许你心中已有八九不离十的答案,韩某十分期待你的回答。依我看,将来我们也许会成为不错的战友,你说呢?” “……你高看我了。”裴筠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找出什么尚未可知的东西拼凑出最终的答案,却并未意识到在外人看来,他们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如耳鬓厮磨般,引人遐想。 周遭太过安静,两人无声对峙着,隐秘交锋。 这份互不相让的对峙最终止于燕怀瑾的一句话: “你们在做什么?!” 裴筠庭千算万算,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察觉自己与韩文清这令人误会的距离后,破天荒在心中暗骂一声。 该死,韩文清是故意的! 眼见目的达成,他收起獠牙,退回原位,一手拂上心口,目光向后望去,小厮意会后立马小跑上前,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三殿下恕罪!我家主子体弱多病,不宜久吹凉风,现在怕是又难受了,若有哪做得不对,还望殿下允主子改日致歉。” 燕怀瑾看都不看他,墨瞳紧盯裴筠庭。 第115章 她长睫低垂,望着脚尖,一种无措地感涌上心头。 小厮当燕怀瑾是默认,忙不迭地带走了韩文清。 待人走远,裴筠庭才急忙向他解释:“方才我——” 还未说完,便被他出言打断:“裴绾绾,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不喜欢我就罢了,为何还故意在我面前和别的男子眉来眼去?” “你非要将我一片真心丢弃在地,尽数碾碎了才肯罢休吗?” 他固执地认为有些东西是专属于自己的,正如他对裴筠庭从一而终的偏爱与纵容。 “裴筠庭,你就只会欺负我。” 事发突然,她尚未来得解释,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不是的燕怀瑾,你听我——” “够了。”他眸里盛满失落与愠怒,眼角嫣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的,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筠庭被这一眼吓到,想要拉住他的手僵在半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裴筠庭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空抓了一把,而后讪讪地垂下手。 “不是的……” …… 乘着马车回到候府后,裴筠庭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神呆滞,毫无生气,险些让人以为她在宫内被男狐狸精吸去了三魂七魄。如此持续几个时辰后,几个丫鬟也无能为力,只好任由她将自己关在房内。 斜阳西落,月色随银雾缓缓攀爬而上。 裴筠庭凝望着桌上燕怀瑾送的杯盏出神,看着看着,就无端落下泪来。 她今日原想将深埋已久的顾虑讲清楚,可燕怀瑾这连话都不肯听她说完。 裴筠庭本不想哭,可每一次抬手抹去眼泪后,又有泪源源不断,夺眶而出。 “燕怀瑾……”她孑立于桌前喃喃自语,可被念及名字的那个人,却好似永远不再回头了。 “嗯。” 万籁寂然,有人低声应下她的呼唤。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她蓦然抬首,就见少年逆着月光,倚着窗台,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望着她,随后翻身一跃,几步便来到跟前,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哭肿的眼:“哭什么,我这不是来认错了吗?” 那一刻的月色太过温柔,谁也不肯先挪开眼。 “裴绾绾,对不起。”他伸手,率先将裴筠庭拥入怀中,“是我不对,往后不会再因为小事与你置气了。午时是我把话说得太重,对不起。” 裴筠庭埋在他肩上,两手环着他的腰,哽咽不已。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她也有错,偏偏他从不舍得责备她,从小到大,每次都是他先低头道歉。 温璟煦和周思年总调侃燕怀瑾太纵着她。 谁说不是呢。 “别哭了。”他轻拍裴筠庭的后脑勺,半开玩笑道,“让你阿姐和大哥知道,往后指不定要禁止我踏进镇安侯府了。” 他身上带有几分醇香的酒气。 她知道燕怀瑾不胜杯酌,顶多一坛酒就能醉。 闻着鼻尖传来的味道,他应当喝了不少,却仍记得来找她。 “燕怀瑾。”裴筠庭戳戳他的肩膀,“你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吗?” 他摇摇头。 “那你记得为何要来同我认错吗?” 他又点点头。 裴筠庭忽然想,眼睛是不是也能喝酒呢?如若不能,为何四目相对时,她亦染了三分醉意。 “对不起,今日不该对你发脾气,不该拂袖而去,留你难过。裴绾绾,我错了。” “你别讨厌我。” 这回该换她摇头了。 “燕怀瑾,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她呢喃着从他怀中退出,又再次一寸一寸靠近他,直到两人的呼吸交织缠绵。 裴筠庭双手捧起他的脸,青涩地吻着面前的少年郎,她的小竹马。 “燕怀瑾,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及笄那夜你占了我便宜却闭口不谈,今夜我也——” 话音未落,手腕便猛地被人攥住:“裴绾绾,你果然记得!” 风起风止,一切又归于平静。 满室寂静,唯有窗外风拂枝叶,以及屋内唇齿交叠声此起彼伏。 第八十一章 燕怀瑾 皎皎的光晕下,少女目光含羞带怯,捧着燕怀瑾微烫的脸,温柔又虔诚地落下一吻。 藏在心底数十年的姑娘,终于回应了少年人一腔真挚的爱意。 这一吻好似一场猛烈的风暴,将心中多年的恋慕与爱而不得尽数吹散,温热的泪水淌过指缝,他细细回吻,一深一浅描摹着她。 有些人抱憾终身,此生都等不到答案。 有人一吻便拥天下。 唇齿分离,吐气如兰,他们额头相抵,鼻息和周身的空气一般炽热。 “你……从那时起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也不全是。”她似有些坐立不安,眼神也飘忽不定:“你从未对我说过喜欢,却仍与我暧昧不清,甚至——故我一直当你是鬼迷了心窍,不曾过问缘由。况且,我心下也有顾虑,若你未来登基,后宫自然少不了旁的女子……” 燕怀瑾听出其中的意思了。 他是如今最得势的皇子,也最可能成为未来一统江山,执掌天下的人。 自古有几位君王逃得过美人关,守得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呢? 寥寥无几。 她不想被困隅于一方宫墙内,不想整日巴巴地等着他宠幸自己,更不想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第116章 裴筠庭在某些方面就是这般自私的人,自己认定的东西,便要死死抓住。 可她觉得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燕怀瑾会同意吗?圣上会同意吗?皇后娘娘会同意吗?她的“任性”,会不会害了燕怀瑾? 问题一时无解,于是聪明的裴筠庭失了方寸,将自己圈在死胡同中。 燕怀瑾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在你心中,就这般庸俗不堪?” “……” “我自然明白你眼里容不得沙子,若真正爱上谁,定希望这个人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你我朝夕共处数十年,我对你什么心思,你瞧不出来就罢了,竟拿我与那些人作比,你将我当作什么?” “燕怀瑾……” 晚风微凉,夜空的新月泻下银晖,少年眸中捽冰,尾角湿漉漉的。他是真的有些动怒,向来最会哄他的裴筠庭也哑口无言,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我若不喜欢你,何必处处护着你,何必不辞千里辛劳地赶回来只为求得原谅,何必放下身段去哄一个小姑娘,何必——” “裴绾绾,我是没亲口说过喜欢你,因为我嘴拙、我别扭、我拧巴、我酸涩。可我做的事,哪件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我从未对哪个小娘子偏心至此,十八年间,唯你一人!”他双手握住裴筠庭的肩,逼迫她正视自己,“裴筠庭,你听好了,我燕怀瑾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我与她年少相知相爱,一生不愿知足。倘若走上那个位置,最终要以失去你为代价,那我宁弃之。没有那个皇位,我照样可以活得幸福,但是没有你的日子,我始终无法想象。” “往后可不能再因为这种事醋我。”他俯身轻啄,“须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我知道了。”她羞赧难消,垂下眼睫,“往后不这样了。” 蟾光正浓,庭中如积水空明,华裾寄存寒霜色,露出满庭辉。 “眼下还有个问题困扰我多日,唯你能替我解答。” “什么?”她疑惑道。 只见他眼尾上挑,笑得不怀好意:“裴绾绾,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裴筠庭双颊泛起浅浅的红晕:“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闻言,燕怀瑾偏头笑了一下,无端沾染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一双眸子却无比透亮,那是少年人独有的清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此话一出,她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他明明都瞧见了!偏故意说出来逗她,烦不烦啊! 裴筠庭哪里晓得,燕怀瑾可爱死了她这副模样。 “你想听听我的回答吗?”燕怀瑾眼尾挑星芒,唇齿仿佛蕴藏酒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裴筠庭懂得他的言外之意。 紧接着,他又抛下一声闷雷:“裴绾绾,我都晓得了。那次在姑苏外,不是梦,是你替我解的蛊,对吗?” 从玉鼎真人及陆时逸口中得知情蛊真相的当下,燕怀瑾就猜到那很有可能不是梦了,而后又经展昭的口述佐证笃定了心中的答案。 他头一回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回宫的路上呆滞许久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自己所谓的“梦”,竟是真实存在的。 天知道他是如何强装镇定,在裴筠庭面前瞒天过海的。 那阵子他每回与裴筠庭见面便会心跳加速,每晚都睡不安稳,甫一闭眼,记忆中暧昧旖旎的场景便止不住地往外冒,在脑海中生根发芽,愈发清晰。 行也思,坐也思,整整三日,他看不下任何文书与公务,满脑子都是她,还有…… 与此同时,裴筠庭抿着唇,仍未答。但事已至此,再否认也无用。 心悦一个人,想与他行男女之事,愿意和他云雨,又非值得被口诛笔伐的错事。 况且燕怀瑾自己也说了,他的意中人从始至终都是她,还笃定地承诺绝不会再有旁人。 世人皆言天家真心难求,可她却仍愿相信,哪怕世殊时异,岁月变迁,她的少年郎会一直为她留存最初的真心。 承乾殿并肩看过的焰火,一起许愿放飞的孔明灯,往来不断的信笺,他挡在身前的背影,以及看向她时噙笑黑亮的眼睛。 过往种种或隐晦或细微的举动,皆骗不得人,作不得假。 那她便姑且信一信吧。 此后哪怕飞蛾扑火,蚍蜉撼树,她也认了。 …… 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长久的缄默中,燕怀瑾静静看了她许久,骨节分明的大手攀上她的腰际,顺势一推,两人又凑近一寸:“是不是你?嗯?” “——是。” 慵懒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玄袍与青裙交叠至一处,如诗如画,不似凡间景。二人一路从窗下吻到床前,屋内的东西散落一地,裴筠庭恐动静太大招来人,刚想推开他拾起掉落的东西,却被他拉回去继续。 力量悬殊,她便只好将头仰起,云间漏下的残光里,尘雾持灯,眉目分明。钗环步摇不为风摇,不为人动漾,这里好似无风赴约,所以云一步也不肯走。 少女身材妙曼,横看成岭侧成峰,堪称清艳绝伦。 千万朵芳菲齐绽,不及她美艳半分。 裴筠庭青丝垂落,腰带早在未察觉时就已被解下,二人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为辗转深入的攻城略地。 第117章 第八十二章 关风月 裴筠庭双臂柔弱无骨般搭在他肩上,辗转拥吻,愈发迤逦缠绵。 黑暗中亲吻,窥不到全貌,感官却能无限放大。 天昏地暗,本就朦胧的月色被关紧的窗子拢走大半,屋内混沌又蒙昧,一切都随着氛围的深入而变得紊乱不堪。 躺倒在床榻后,燕怀瑾撑起身子,喘息着问道:“清醒着吗?” 她抬眸,桃花眼瑰丽清亮,媚骨天成:“醒着。” 于是他俯下身去,啄吻她。 “燕、燕怀瑾——”她仰起头,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欲语还休,双手抵在他胸前,“白日宣淫,实在有伤风化。” “嗯。”他全然不顾裴筠庭睁眼说瞎话,反倒十分配合她,“很快便天黑了。” 吻着吻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将腕上那串佛珠摘下,搁置一旁。 裴筠庭被亲得七荤八素,瞧见这一幕,不免生出几分疑惑:“怎么了?” 燕怀瑾笑得轻佻:“佛说,非礼勿视。” “平日人模狗样的,眼下竟这般恬不知耻。”她轻斥道,“孟浪。” “那你喜欢哪个我?嗯?” 裴筠庭瞪他一眼,却浑然未察自己此刻的眼神究竟是何等的娇嗔。 而他笑意未减,目光温柔又露骨,她自觉招架不住,偏过头去,抿唇不语。 屋内一盏灯都未点起,庭院寂静无声,谁都没来打扰。 二人如置身碧海,飘摇似柳叶,无枝可依。 但一想到这是燕怀瑾,是与她两情相悦的少年郎,心中的满足与雀跃便一同攀上心口。 她自幼渴望外头广袤远阔的山川湖泽,如今却觉得燕京也不错。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只要有他在的那一方天地,就足够好。 指腹摸到腰间的刀疤时,裴筠庭明显瑟缩了一下,同时心底自嘲一笑,自己竟会因此自卑。 未成想下一瞬,燕怀瑾俯身落下一吻:“躲什么?” 二人撞上目光,只见他神色万分认真:“裴绾绾,莫怕,我也有疤。”他拉起裴筠庭的手,覆在肩侧一道凸起的疤痕上,“你看,我们都一样,我怎会因此嫌弃你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闻言,她眼眶湿润,泪珠映着璀璨的光。 “别哭了祖宗,成吗?” “我不……”裴筠庭抬起手臂,遮盖眼睫,撅着嘴,瓮声瓮气道,“你说不哭就不哭,那我多没面子。” 燕怀瑾笑她:“幼稚鬼。” 说来两人都觉得好笑,唯一一次猜不透对方的想法,竟是在感情这件事上。 迟迟不敢确定,患得患失。 最开始裴筠庭以为他亲自己不过是鬼迷心窍,亲完赖账不肯认,为不破坏两人的关系,她装聋作哑,闭口不谈。 她想,自己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可因为眼前人,又无端生出些许名为勇气的东西来。 世间千百词中,万物美好聚集,莫过于“你与我最相配。” “别哭啦。”他轻柔地吻去泪痕,“我还没做什么呢,你便这般,一会儿不晓得又要哭成什么样。我该怎么哄,嗯?娇气包。” 今夜他嘴里就没个正经的。 “……你看着办。” 所有未言的顾虑皆葬入花下,少年于漫漫长夜中,独赏风月。 “裴绾绾。” 结束一切后,他伸手将她嵌入怀中:“一起看过的雪总会化,一起种下的树说不准何时就会枯萎,去过的地方总要回家,但无论你在哪,要看多久的雪,要种多少棵树——我都会在。” “裴绾绾,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未来没有你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我年少所设想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影子——怎么办,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不是一直如此吗?”她虚弱地回道。 从少年垂髫,到暮雪白头。 我们都不会分开。 他不仅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他用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如此承诺。 …… “燕怀瑾,你烦死了,做起来什么也听不进,聋了不成?” “我哪里是此等没心没肺之人?可别冤枉我。” 裴筠庭乐得花枝乱颤:“你就是。” “小没良心的。” “说谁没良心呢?” “好吧,我错了。作为补偿,再让你抱一会儿罢。” 第八十三章 枕边梦 后半夜燕怀瑾没再舍得折腾裴筠庭,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本想哄她舒舒服服地睡下了再离开。 裴筠庭听罢却直皱眉头:“更深露重,你即刻就要回去?” 燕怀瑾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虽然我也很想留下,可若彻夜不归,明日阖宫的人,甚至文武百官都该知道我在此处宿了一整夜,你我焉还有命面对长辈亲友?” “……”说得也是。 一场风月后,总觉得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裴筠庭甩甩头,全身包裹着被褥,只露出半个头,一双眼在晦暗的夜色中顾盼生辉,拨人心弦:“那你走吧,我过会儿自己去净身。” 燕怀瑾挑眉,意有所指:“你确定?” 听出他话里有话,裴筠庭皱起鼻子,恶狠狠道:“燕怀瑾,你若再取笑我,明日起身我就往琉璃院墙头贴上‘燕怀瑾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样。” 第118章 少年被她逗笑,埋在她身上不起来,被她嫌弃地拱了好一阵后才幽幽道:“那我走了?” “赶紧滚。” “睡完便翻脸不认人了,裴绾——” 后头未完的话在裴筠庭警告的目光中尽数咽了回去。 …… 翌日天亮,裴筠庭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被银儿叫醒时,眼睛还未能睁全,燕怀瑾却早已不请自来。 “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上早朝么,跑我这儿来做甚?” “来瞧瞧你有没有贴出‘燕怀瑾与狗不得入内’的纸张。” 恰好端着水盆走进来的轶儿一个趔趄,就连正替他梳妆的银儿也是猛地一抖。 唯有裴筠庭,神色恹恹地打了个哈欠,不作声。 托他的福,昨夜裴筠庭根本没能歇上几个时辰,故而现下仍半眯着眼,一副无比困倦的模样。 燕怀瑾老老实实坐在她身后,撑着脑袋,眸光沉静又温和。 摸摸瞧了半晌,他忽然起身:“裴绾绾,给个机会,今日我来替你梳头描眉,如何?” 闻言,裴筠庭睁开眼睛,透过铜镜里模糊的身影,同他说道:“你会吗?”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把木梳,自顾上手。银儿见此景,便也知趣地退下。燕怀瑾捧起她柔顺乌黑的长发,同时压低嗓音,含笑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裴筠庭怔住。 少年人的手,纤细又宽大,长着股韧劲,此刻却对顽皮、散乱的头发犯起了难。 “燕怀瑾。”她垂眸,“我昨夜,梦到你了。” 梳到一半的手停在脑后,他浑身一僵,登时不知该喜还是忧。 莫非春梦这玩意还会人传人不成? 燕怀瑾有些许尴尬,又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异样:“梦里,我都做了什么?” 裴筠庭全然未注意到燕怀瑾的紧张与僵硬,接着说下去:“我本是在梦中瞧见一对新婚夫妇,那梦里头,新郎也是这般替妻子描眉梳洗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比起燕怀瑾来说熟练太多。 “但昨夜我终于看清了那对夫妻的脸——是你和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她喃喃自语般念出这首诗,尔后抬起头,才蓦然发觉燕怀瑾表情十分古怪。 她转身,眼看着燕怀瑾整张脸肉眼可见地在眼前慢慢涨得通红,就连耳根也红得要滴血。 她又好笑又惊诧。 他想到什么了?此番反应实在难以令人不起疑。 裴筠庭伸出手去,扯扯他的衣角,好奇道:“怎么了嘛?说来我听听。” 燕怀瑾这才稍稍回过神,眼睛却不敢看她,直勾勾盯着地面:“没什么。” 他那副表情,裴筠庭能信才有鬼了。可缠着追问许久,他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直至最后,她心生气恼:“燕怀瑾,你对我有秘密了。” 他哑然失笑,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上:“真不是什么大事。” 裴筠庭秀发如云,两手环着他的腰,叹道:“你腰好细啊。” 窗外红云淡雾簇朝霞,周身尘埃四起飞舞,二人紧紧相拥,恍若画卷中的神仙眷侣。 然而最终还是唤了银儿轶儿进屋伺候。 画眉时,燕怀瑾便倚在一旁的墙上,看得无比认真,仿佛真要将轶儿的手法一一学去。 他颇为耐心地候了小半个时辰,待发髻挽好后,才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嵌红珊瑚珠的如意钗,替她插在发间。 她眸中一亮,莞尔:“这是何物?” 顾及旁人,燕怀瑾并未明说,而是用口型,一字一顿:定、情、信、物。 说罢抬起手,露出腕上的佛珠。 裴筠庭面颊绯红,自羡压倒桃花。 世间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 她怎会不明白燕怀瑾的意思。 少年郎君身着锦服,俊朗非凡,温柔多意。少女白皙面容上浮上浅浅红晕,轻哼一声,却掩不住嘴角的笑。 谁人见了不道一声两情缱绻。 …… 今日休沐,燕怀瑾有大把闲暇的时光可以用来同她待在一块,于是二人商量着开始下棋。 谁也没提昨夜的事,但他们心下皆有一个大概的答案。 裴筠庭不说她为何敢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燕怀瑾也不问。 两人都明白,倘若当日中蛊的换成旁人,哪怕是燕怀泽,裴筠庭都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是因为燕怀瑾这个人,给了她千分万分坚固的底气,使她确信,即便他不喜欢自己,也绝不会辜负她,让她声名狼藉。 因为她了解燕怀瑾,因为她足够聪明,敢于做决断,选择一个两全的局面。 房中气氛一派和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你来我往,各有输赢。 耗了将近一个时辰后,突然听闻厌儿在外通传,称有客来访。 裴筠庭稍作思考,便猜到来人是徐婉窈。 燕怀瑾听到后,朝她递去一个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回避。 她摇摇头。 没什么好避的。 徐婉窈照例将李嬷嬷留在了屋外,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后,才发觉屋内竟还有另一人。 第119章 此人她也认识,容貌俊逸,芝兰玉树,不是那大名鼎鼎的三皇子又是谁。 本想再次行大礼,却被裴筠庭打断:“无需多礼,当他不存在就是。” 燕怀瑾笑笑,没反驳,还主动替她收拾棋盘。 吩咐厌儿端上茶盏,裴筠庭随意与徐婉窈寒暄几句后便直切正题。 “事情办得如何?” 徐婉窈腼腆地笑笑:“窈娘皆是按照二小姐嘱咐步骤去做的,未曾出过差错。眼下已经准备着手将屋子翻新了。” 裴筠庭显然对这个进度十分满意:“不错,接下来就是到各个僻远的村落招收女学生,以及寻找教书先生了。” “学生倒还好说,可这先生……要到何处去寻?难道要从其他书院中挖人吗?” “无须忧心此事。”她胜券在握,“我自有人选。” 两个姑娘商议得热火朝天,燕怀瑾在一旁一声不吭,手指捻着颗黑子,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聊到一半,裴筠庭突然起身,急匆匆道:“窈娘,你稍候一会儿,我去找找东西放哪了。” “好。” 她一走,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徐婉窈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局促。 她在坊间听过不少有关这位三皇子的传闻,其中大多是些类似年少老成、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等,令人望而生畏的词。可直到真正见着他本人后,尤其是瞧见他和裴筠庭待在一块的模样,便根本无法让人将他和那些词串联起来。 现下他依旧把玩着那颗棋子,老神在在,并未生出半分尴尬。 徐婉窈鬼使神差般开口问道:“殿下……您应当知晓二小姐要做的事,为何不趁机帮她一把呢?” 话音方落,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冒昧与唐突。 少年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徐婉窈被他那么一睨,手心都沁出冷汗来。 “她自己能做到的事,我何必多此一举。除非她主动向我求助,否则这便是看不起她。她将此事看作是一次成长,或者说,历练,我不知轻重地出手,非但不会使她高兴,反倒会讨她的嫌。”他似笑非笑,微偏过头去,望着从不远处返回的裴筠庭,眼里匿着光。 “裴筠庭生来就非菟丝花。” 第八十四章 行不端 直至徐婉窈离开,燕怀瑾才恢复往日在裴筠庭面前的闲散模样:“要不要同我出去一趟?带你见个人。” 裴筠庭侧头看他一眼,疑惑道:“谁?” “裴萱。”他言简意赅。 裴筠庭静默一瞬。 近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几乎占去了她的大部分精力,有关燕怀瑾的更甚,加之当时的后续事务皆交由燕怀瑾与温璟煦一手处理,故她根本没想起来裴萱的事。 “我至今都无从知晓,她究竟何时与乌戈尔联手的,乌戈尔又是如何想到利用她引我前去会面。”裴筠庭扶额,“当时他并未拐弯抹角,直接用裴萱的性命相挟,我便不得不去。裴萱这人习惯意气用事,很多时候不经思考就容易酿成大祸。二房一垮,她往后的婚事没了着落,裴萱想为自己争取,这无可厚非。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乌戈尔也尚未大胆到敢取我性命的地步,没想到……” “可还记得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她点头:“乌戈尔应是以什么为饵,诱惑裴萱答应配合他将我引出来,作为代价——我可以任裴萱处置。” 燕怀瑾的眸光渐渐沉下去。 时至今日,他想起当日紧闭双眼躺倒在血泊中的裴筠庭,心口仍会止不住地抽痛与后怕。 “乌戈尔用鞭子抽在我身上的同时,我也在尽力挣开身后的绳子。裴萱将我捅伤后,见我无力反抗便放松了警惕,我正是趁此时夺走了她的刀。乘人不备,将他们迅速击倒逃出来的。”那样深的伤口,即便是她也痛极,可前路迷蒙,后有追兵,她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倘若没能遇见前来营救的塔莉娅,争取到一线生机,只怕现在……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自己因疼痛而剧烈颤抖时,涌上心口,无边无际般将她包围的恐惧。 裴筠庭不安地攥紧掌心的衣物,咽了咽口水:“是乌戈尔的妹妹,赶在你们来之前救了我。” 余下的话,她没能说完。 因为燕怀瑾忽然起身,将她半个身子纳入怀中,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后脑勺:“别说了,裴绾绾,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我会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厉害,直至最后,为你除掉所有潜在的危险。 少年的手掌是温暖有力的,驱散了记忆中黑夜凄冷的孤寂。 “我知道。”裴筠庭回抱住他,随后戳戳他的脊背,“燕怀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心里也明白,出了事,我绝无可能地躲在你身后。” 若没遇上燕怀瑾,她指不定已经成为幼时梦想的江湖女剑客了。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如剑啸易水寒。 他一阵叹息:“我不过就那么一想罢了,怎么啥都能被你猜中。” 她憋着笑,从他怀中退出:“三殿下,还去不去大理寺了?再晚一会儿,周思年该散值了。” “走走走。”他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我看你是想见周思年,大过于想见我。” “燕怀瑾。”裴筠庭微愣,睁大眼睛看向他,“你竟连周思年的醋都吃,你变了。” 第120章 “你还好意思说?裴绾绾,你自己看看,墙上挂的那把剑,是不是我给你做的?桌上那茶盏,是不是我送的?”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我还人在这儿,你竟已经想着要去见周思年了。” 裴筠庭目瞪口呆。 一夜过去,这人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见长啊。 她无奈道:“那你究竟想怎么办。” 燕怀瑾伸出脚尖,踢了踢地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低声道:“我生气了,你要好好哄我才是。” 裴筠庭唯觉好笑。但没办法,总不能真的放任不管吧。 于是她飞快凑上前去,趁燕怀瑾未来得及作反应之际,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他心中那股郁闷就此轻易地烟消云散。 “剑还要不要?” “要。” “茶盏要不要?” “也要。” “那我呢,我你要不要?” 裴筠庭在骄阳耀眼的光晕中展颜一笑:“不是早就归我了吗?” “你想得美。” 裴筠庭乐不可支,随即话锋一转:“燕怀瑾,不对啊,我总感觉你想的事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想我用另一种法子哄你?”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裴绾绾,知不知羞的。” 她半信半疑地端详他的神色,半晌没瞧出破绽,只得转头吩咐银儿轶儿备轿。 燕怀瑾却在她身后缓缓勾唇。 非卿会错意,是我行不端。 …… 半月以来,裴萱在地牢里待得几乎要麻木了。 自上回燕怀瑾短暂来访后,便再无任何消息。 是生是死,仿佛都与外面那群人无关了。 真讽刺,还妄想着自己能扳回一城呢,结果还不是被人狠狠地利用后沦为弃子。 赵姨娘和裴蕙一次也没来过,想必早已同泥菩萨过河般,自身难保了,何来闲心管她。 想到裴筠庭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反倒成为阶下囚,她就恨得牙痒痒。 熟悉的脚步声在长廊尽头响起,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响声,裴萱不以为然。 这道声音她每两日就要听上一回,可从未有一次是为她而来的,此次应当也不例外。 然而她的确想错了,由远及近的几道脚步声连同钥匙的声响,准确无误地在她牢门外停下。 裴萱颇感意外地看过去,一眼就与沐浴在烛光中的裴筠庭对视。 几乎是下一瞬,她那沙哑的嗓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嘴角勾起十分讥诮的弧度,在场之人听着无不心生诡异,她却不管不顾,笑得越来越大声。 裴筠庭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换。 过了良久,她才朝前跨出一步,平静道:“笑够了吗?” 狱卒知趣地离开,唯余几人在牢房内对峙。 裴萱撇过头去,心中悲凉又愤恨。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长房的人不论如何都能拥有最好的东西,永远高高在上,自以为金枝玉叶,用那点子装模作样的“善心”,假惺惺地对她们好,实际也不过骗骗自己。 母亲说,嫡子嫡女打心底里看不起庶子庶女,他们只会利用身边的人达成目的,无论是好名声,抑或是周遭的夸赞。 就因为这些人投了个好胎,恰巧成为自己的嫡姐,就能享用府里最好的一切,正如她幼年最奢望的,夏日里那碗瞧着十分爽口的樱桃冰酪。 赵姨娘总是耳提面命,告诉姐妹俩,她们出身低微,若再不为自己争取,此生便满盘皆输。 她一开始,不过只是想拥有一碗属于自己的樱桃冰酪罢了。 可惜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并无多余的闲心给裴筠庭讲故事。 “事情都过去了,既然殿下却想再见我一面。有什么话尽早说罢,对你我都好。” 燕怀瑾没有应声,也不屑与之谈话,他只是静静站在裴筠庭身后,宛若她最坚实的后盾。 “裴萱,你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吗?”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道:“裴筠庭,这里没有外人,你装什么啊?我愧疚?我有什么可愧疚的,我只恨当晚犹豫片刻,没能一举杀掉你!” 身后展昭抽出刀鞘,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 裴筠庭眸光云淡风轻,仿佛她口中所言皆与自己无关:“你们从小便觉得,我和姐姐、和兄长,我们都欠你的。那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交予你,你便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裴萱,你自始至终都恨错了人,我要是你,现在就了断自己。” 第八十五章 萤火虫 夜晚的大理寺次第点起灯,月轮攀上中庭,两人并肩走出阴暗潮湿的地牢。 对周思年而言,留值到深夜已成家常便饭,其中的缘由,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大理寺每日理不完的文书案卷。 月光洒满庭园,不远处茂盛的树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映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 夜风拂动树丛,银杏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银白光下树影也随之摇曳。 裴筠庭加快步伐,待望见远处悠扬高悬的明月时,才长舒口气。 燕怀瑾缓步跟在身侧,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想什么呢?好好走路。” 后头展昭几人皆笑而不语。 得见两位主子如此和谐,甚好,甚好啊! 第121章 周思年早接到他们大驾光临的消息,故裴筠庭推开门同他打招呼时,他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望着携手而至的两位好友,笑意盈盈,撂下笔招呼他们落座:“天都黑了,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裴筠庭示意轶儿将手上的食盒提过来:“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同我俩出过门了?整日闷在此处,只怕人都要憋坏了。” 他揉揉僵直的脖子,温声道:“无妨,我自有分寸。” “先吃饭吧。” 他确实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倒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囫囵吞下尚存余温的饭菜。 裴筠庭盘腿坐在他对面,托着腮,从一堆案卷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闲书,随意翻看起来。 燕怀瑾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接着又移开:“思年,你何时能够将手头所有事情忙完?” “不太好说,最近大理寺事儿多,暂且腾不出时间来——你瞧,就连今日休沐我都得留在这处理公务,可见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实在不好当呀。” 听着这番看似抱怨的话语,其余两人皆未放在心上。 这些年,他们都是看着周思年一步步走过来的,了解他的性子,也知晓他对少卿一职的热爱。 换而言之,他甘之如饴。 待周思年放下碗筷,拾起帕子擦干净嘴后,翘着腿的燕怀瑾才提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正式入冬前,我们一块去趟城外吧。” 此话一出,裴筠庭顿时来了兴致:“真的?” 语气之欢快,据后来周思年佐证,像极了觅到新鲜食物的小兔子。 燕怀瑾掀起唇角:“真的,就在离燕京不远的鹿城。” 他原先就在苦恼,该带她去何处散散心,恰逢前几日请按时听人提起鹿城,几番打听过后才作此决定。 “圣上会同意吗?我能否带着我阿姐一块?” 在她期盼的眼神下,燕怀瑾指尖朝向自己和周思年,叹道:“我是不介意,可你确定温璟煦肯放任她与我俩一同出游?再说了——”若再多一个人,他上哪找时间和裴筠庭独处? 裴筠庭沉默了。 依照温璟煦护裴瑶笙跟看宝贝似的那股劲,显然不可能。 “别想有的没的了,裴绾绾,老老实实跟我一起去吧。” 周思年无奈摇头,顺手将案上的卷宗整理成厚厚的一沓,做完这些才终于伸了个懒腰:“筠庭,别听他的,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你要回去了?” 他点头:“筠庭,我们先送你回去吧。” “咱们走,别理他了。”裴筠庭扯扯他的衣袖,未匀给燕怀瑾半分多余的眼神。 周思年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好。” 被留在原地的燕怀瑾:“……” …… 车窗外的长街人影绰绰,车水马龙,几人刻意选了个较早的时辰出城,正逢早市热闹非凡,各种食物蒸腾的味道与河道上吹拂而来的清香混杂在一块,扑面而来的香气诱得裴筠庭都掀起帘子来东张西望。 燕怀瑾照旧倚在车壁上休息,周思年则抱着本书翻看,瞧见她的动作,悄声询问:“筠庭,你用过早膳了吗?” “吃过一些,但外面的东西太香了,我就看看,改日有机会再尝。” 原本想下去替她买些吃食回来的周思年无奈一笑:“好吧。” 出城后,周遭的喧嚣与嘈杂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鸟雀此起彼伏的欢叫声,以及车轮碾过枯黄树叶发出的脆响。 比起燕京,确实略显清冷,却又有千百种别样风情。 眺望远方,连山起伏,仿佛是一道兽脊,在车马的飞驰下不断向后倒退。 秋日里的黄昏总是早一步到,还未等山野上被日光蒸起的水汽尽数消散,太阳便逐渐西斜。 裴筠庭早在半途中便沉沉睡去,醒来时才发现原先靠在车壁上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燕怀瑾的宽肩上。 不偏不倚,安安稳稳。 见她起身,燕怀瑾收回视线,他似乎也刚睡醒没多久,声腔低沉又悦耳:“醒了?饿不饿?” 裴筠庭扫一眼车内,没发现周思年的踪迹:“其他人呢?” “刚到,方才他们都下去准备了。” “准备什么?” 她睡得发懵,脸上还有块深深的红印,燕怀瑾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朗笑出声来,伸手覆上那块印子:“裴绾绾,你太可爱了。” “嗯?”她搓搓眼角,“你怎么答非所问。” 他忍俊不禁,凑近,在裴筠庭睁不开的那半边眼睫处落下轻柔一吻,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能满足他,于是燕怀瑾顺其而下,轻吻鼻尖,最后含住唇瓣。 裴筠庭也在这场浅尝辄止的吻中缓缓回神。 一吻毕,她埋于燕怀瑾的颈侧,微微喘息。 “这回彻底醒了?”他嗓音慵懒,喉结上下滚动,痞话一箩筐,“不够我再补一次。” 裴筠庭迅速从他怀中直起身,同时嗔他一眼:“登徒子,也不怕有人闯进来。” 她倘若猜不透这人此刻的想法,就相当于白活了这十几年。 没再继续与他纠缠,裴筠庭提起裙摆走下马车。 银儿轶儿正合力支起桌板,瞧见她的身影,才刚要开口,便被匆匆打断:“附近可有水源?” “有的。”轶儿接道,“奴婢方才随展元去过,就在前边。” 第122章 她没让人跟着,但刚离开没多久,燕怀瑾就下了马车,径直朝二人问道:“你们小姐人呢?” “小姐去前面河边了,说是要洗把脸,醒醒神。” 他颔首,丢下一句“你们继续”便追上前去。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 分明相识已久,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三殿下却仍同从前一般,总爱黏着小姐。 少年的锐气化为绕指柔,无人见了不称奇。 …… 裴筠庭绕过布满碎石子的崎岖小道,在河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简单洗了把脸。 对岸是成熟的豆麦,脚流淌着泠泠的溪水,橙金色的日光漫过山头,她在静谧盘旋的风中闭上双眼。 燕怀瑾走近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心上人如同画中人,遗世而独立,明眸皓齿相得益彰。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云烟。 他杵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惊扰此间美景。 第八十六章 衔远山 暮色苍茫,待两人回到暂住的营地时,周思年等人早已将火生好。 他脸上有几道黢黑的印子,想必是生火时不小心剐蹭到的,裴筠庭甫一与他对视便觉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就连燕怀瑾也没忍住。 周思年见状,颇有些无措,转头瞧见周围人的眼神都带着善意的笑,这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怎么没人提醒我……” 小厮闻言,心虚地握着还未放进火堆的木柴往旁边挪了挪步子。 裴筠庭乐了好半晌,最后靠在燕怀瑾身上缓了一会儿才停下。 夜幕黑沉沉地压下,众人围着火堆,边烤肉边聊天。在此地,无身份尊卑,无主仆之分,唯有一群相识已久的友人席地而坐。 燕怀瑾吩咐展元将马车上的醇酒取来时,裴筠庭睨他一眼,低声问道:“你行吗?” 他垂下眸子与她对视,笃定道:“我行。” 火堆燃得正旺,树枝柴火发出“噼啪”的响声,酒盏被斟上清液,淌入喉头,甘甜又火辣。 银儿与轶儿皆不会饮酒,于是顺手接过展元和展昭手里的东西继续烤。裴筠庭也分到一点酒,但燕怀瑾不准她贪杯,执盏浅啜后,盏中便空了,此刻望着火堆一言不发地听他们闲谈。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及昔年的“丰功伟绩”,裴筠庭回过神来,附和道:“当年咱们三皇子可称得上是捣蛋头头了,翰林院里谁人不识你这小阎王的大名呢?” 燕怀瑾耳根微红,似醉似恼:“裴绾绾,你又过河拆桥……当年在翰林院上课打瞌睡,是谁三番五次替你打掩护?” “我打瞌睡是因为谁?还不是为了替你罚抄文章!” “我——” 周思年捧着半空的酒盏,又咬下一口酥脆的烤肉,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又来了,又掐起来了。 若非与他们相熟,怕是半点不会相信俩人对彼此思慕已久吧? 此情此景,倏然使他回忆起几人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彼时三人整日混在一块,燕怀瑾隐藏身份,裴筠庭扮成男子,带着尚未痊愈却鲜少出门的他一块儿去茶楼听书,听罢说书人的故事,意犹未尽,于是又从诗词歌赋谈到未来理想。 那年燕怀瑾最爱做的事就是逗裴筠庭,二人经常拌嘴,燕怀瑾吵不过伶牙俐齿的裴筠庭,就抓他来评理,每每都是周思年从中调和,时常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他们各自成长,情谊却分毫未变。 时至今日,已过数年。 不过说实话,最开始瞧见他们超乎常人的亲近时,周思年还当天下所有青梅竹马都如此,直至他越长越大,理解人世间千百种感情与欲望后,蓦然发现,原来这就是喜欢。 周思年很珍惜这两个朋友,在反复观察和确认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后,总会暗中推波助澜。 他希望好友能够永远幸福。 至于他自己,还是看缘分吧,倘若将来等不到命定的缘分,维持现状似乎也不错。 …… 不知是燕怀瑾的酒不同寻常,还是舟车劳累的缘故,即便裴筠庭只喝了一小口酒,没过一会儿便已开始昏昏欲睡。 感到身旁有人轻轻晃了晃自己,裴筠庭奋力睁开双眼,对上银儿与轶儿关切的眼神:“小姐?是否要回去歇息?” 裴筠庭揉揉眼:“现下什么时辰?” 说罢才发觉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疑惑道:“燕怀瑾歇下了?” “回小姐,眼下刚到亥时。”轶儿为她披上披风,“三殿下方才就已不在了,咱们也不晓得。” 她又看向展元,展元心领神会:“二小姐,主子先前有事离开了,但留了话,邀您亥时三刻在河边见。” 裴筠庭有些莫名其妙,却仍站起身,吩咐两个丫鬟先准备今夜休憩的地方,她则只身去寻燕怀瑾。 度月影才敛,寂寥的夜空中,只零散漂浮着一些灰白的云朵,而云层缺处,原也能窥见半边天,以及四处散落的星星。半规月影欲藏还露,将见仍无。 树丛遮挡住些许月光,裴筠庭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摔倒在碎石上。 耳边传来河水潺潺湲湲的声音,她提起裙摆,猝不及防地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第123章 河边一颗生得高大的树上,有什么正闪闪发光,似挂满了千万颗夜明珠般,绕树复流,照亮了河岸,也照亮树下那道玄色的身影。 少年俊美逼人,宛若诗画间走出的谪仙,抖落凡尘,身披星月,满心满眼都写着“为你而来”。 成千上万的红尘倏然式微,万象都化作他的眉眼,任由少女的一颗心为他化作春泥。 他循声回首,与裴筠庭四目相撞,原先合上的掌心微启,忽然飞出一簇簇流光——是数只萤火虫。 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燕怀瑾在千万萤光下朝她莞尔道:“裴绾绾,愣着做什么?过来。” 她眼底倒映着少年的模样,蹒跚地向他走去。 燕怀瑾不必多问,瞧她此刻的神色便晓得,她很喜欢这个礼物。 将人稳稳拥入怀中后,他压着嗓子笑了两声,拍拍她的后脑勺,轻吻她脸侧:“怎么?高兴傻了?” 裴筠庭攥着他的衣角,答非所问:“你……都抓了多久?” “于我而言,不算久。况且,要送给你看的东西,花上一天一夜也值得。” 裴筠庭低头,发现他鞋底沾了些污泥,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胀满。 “幼不幼稚啊你……当我小孩子不成?” 明知她心口不一,燕怀瑾仍笑道:“是是是,我最幼稚,我最矫情,二小姐可还满意今夜为你而亮的萤火?” 她歪头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唔——勉勉强强吧。” “唉,看来在下还需多多努力,才能获得美人的垂怜。”他扣住裴筠庭的腰,俯身在她唇间落下一吻,“姑娘的芳心,可要一直为我留着,嗯?” 她脸颊微烫,斥道:“追本姑娘的人从城东排到城郊,公子可要抓紧时间,否则明日我碰上哪位比你俊逸的郎君,便收拾行囊与他私奔去。” “你敢——” 热吻从眉眼渐渐落到唇角,温度灼灼,即便这并非头一回,裴筠庭还是很没出息的腿软了。 事已至此,他的意图呼之欲出。 裴筠庭想,自己可没理由拒绝。 她阖上眼睫,享受拂过的柔风与他的掠夺。 他在裴筠庭耳畔轻声低语: “我真是要疯了。” 千百只萤火虫闪烁飞舞,照亮彼此的脸庞,宛若暗流涌动下的爱意,使裴筠庭能清楚地从燕怀瑾脸上分辨出他此时的心境。 裴筠庭双手环着燕怀瑾的颈脖,偶尔有凉风拂过,掀起肌肤上的一层鸡皮疙瘩,也随之唤醒几分游走迷离的神智:“万一他们寻过来——” 燕怀瑾哪能不考虑到这层,闻言,轻笑一声:“确认安全后,连周边暗卫我都清走了,你说还有谁会如此不识趣地前来打搅?” 裴筠庭顿时面红耳赤:“那明日岂非人人都晓得此事了……” “人有七情六欲,故男欢女爱实属常事,且我身边跟来的皆为心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他越说声音越轻,直至最后尾音都要飘散在空中,“裴绾绾,你现在只需要看着我。” …… 衔远山,吞长江。 第八十七章 玉生烟 参天大树栖于水湖旁,萤火虫仍绕其飞舞,河水仍静静流淌,林间微风扫过,荡起一圈又散又合的涟漪。 温存过后,裴筠庭半睁着眼,缓缓回神。她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倦怠,疲惫不堪,说话的力气也无。 耳边传来他温柔的低声询问:“裴绾绾,水是干净的,要不……我带你下去洗个澡?” 裴筠庭有些犹豫。 看明白她的想法,燕怀瑾抖着肩膀笑了好一会儿,随后将人拦腰抱起:“怕什么,不会再折腾你了。” 裴筠庭轻哼一声,手揽上他的脖子:“谁知道呢。” 这头两人温存中,另一头被燕怀瑾调走的暗卫们正围着火堆吃展昭几人给的烤肉,趁着难得休息的空隙聊天:“你们说,主子预备何时与二小姐成亲啊,我这都等不及要喝喜酒了。” “虽然我也挺喜欢二小姐,可这……成不了吧?要能成,圣上不早就赐婚了,何必等到现在?” “唉,这话我不认同。”另一个人嚼了嚼嘴里的烤肉,挥挥手里的串,“你莫不是还未知晓他俩如今的关系?我赌能成。” “我也觉得他俩一定能成。”展元望着火堆,目光有几分迟缓,声音却笃定,“况且一想到,最后并非二小姐与主子成亲,我这心里,就总刺挠。” 闻言,展昭颇感认同地点了点头。 周思年混迹在这群人中间,一言未发,也因此,其余人也没怎么注意到他。 听罢他们的议论,周思年才似回神般,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放在广阔的郊外,没点耳力是极难察觉的。然而能在燕怀瑾身边,为他所用的人,岂为凡夫俗子,刚一听到声响,便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众人转头望去,就见燕怀瑾正抱着昏睡的裴筠庭,稳稳当当地朝他们走来。 离得近了就会发现,二人发尾尚留有清洗过的痕迹,湿漉漉地搭在脑后。 周思年目光复杂,但为不打扰睡着的裴筠庭,便没出声,眼瞧着燕怀瑾径直将人抱到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吩咐银儿轶儿替她擦干头发后才离开。 第124章 不知为何,心中无端萌生一种香猪拱了自家白菜的感觉,说不上坏,可又实在说不上好。 他转过身来,微叹口气。 …… 裴萱盯着牢笼外昏暗的烛光,呆滞地躺在地牢那张她曾经无比嫌弃的,又脏又臭的小床上,用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回顾了自己半长不短的一生。 牢里的腐霉夹杂阵阵恶臭钻入鼻中,她却始终麻木不仁。 她想起裴筠庭对自己说的最后一番话。 “裴萱,你自始至终都恨错了人,我要是你,现在就能断了自己。” 彼时裴萱用无比阴毒愤恨的目光瞪着她,喑哑着嗓子道:“裴筠庭,你别以为自己赢了就能耀武扬威,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料到未来的日子如何呢?我赌……赌你一定没有好下场。” “不劳费心。”裴筠庭付之一笑,“我的结局如何,尚未可知,但你的人生,已经一望到头了。” 裴萱的心狠狠往下沉了一沉:“什么意思?” “莫非你还心存侥幸,认为做了通敌叛国,杀人未遂的事还能逃脱不成?”她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届时你出来后,日子也不会比在牢里好过多少,于你而言,恐怕生不如死。” 裴萱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未等她作出反应,燕怀瑾便带着裴筠庭离开了。 以她如今的处境,也只得看着一行人挥挥衣袖,径自远去。 一门之隔,牢内牢外,泾渭分明。 直至脚步声渐渐消失,一切归于平静后,裴萱才塌下脊背,缓缓瘫坐在地。 她都听狱卒说了,杀人未遂,主犯绞刑。从犯分两种情况,一起动手的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参与谋划但未动手的,杖一百,徒三年。 裴萱疲惫不堪地闭上眼,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十年前的镇安侯府,回到了那个让她一生难忘的窗台下,听着老夫人,她的祖母吩咐将圣上赏赐的衣料给长房的姑娘挑走后,再把剩的给二三房的姑娘相看。那天夜里,年幼无知的她拉住母亲,破天荒地询问为什么庶女总要低人一等。 再转眼她已到上学的年纪,却依旧无法得到与嫡子嫡女一样的待遇,进入藏龙卧虎,学生们非富即贵的翰林院读书,还是赵姨娘求老侯爷和老夫人许久,软磨硬泡后,二三房的孩子才得以进入仅次于翰林院的丽正书院上学。 二三房皆由妾生,故不受作为正妻的老夫人待见,老侯爷自致仕以来便对庶支不闻不问,整日闲散,修身养性,宁愿养只鸟儿也不肯管管他们。 她开始意识到,嫡与庶,一字之差,中间隔着多大的鸿沟,宛若银河,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力扭转。 其实诸如此类的事情,她早已目睹无数次。 譬如她曾无比渴望,却也只能眼巴巴望着的,溽暑里的那碗樱桃冰酪;譬如自己的父亲,正因是庶子,所以才会被人弃之如敝屣;譬如裴孟喆出事后,身边人趋利避害,那几个妾偷偷收拾行李,准备听着风声逃走,连合离书都不敢要。 凡果必有因,凡因也必有果。以因为果,无论因果,皆为自己修得。3 一切因果,皆为咎由自取。 恍惚间,她好像闻到远处飘来的,樱桃冰酪的味道。 睁眼,没有旁人挑剩的布料、没有争吵不休的爹娘、更没有樱桃冰酪。 阴暗幽寂的地牢中,她终于从这场旷日持久的梦中走出来,幡然醒悟,原来裴筠庭说的是真的。 这并非好梦。 是她,恨错了人。 真正有错的,一直都是世俗。 然而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她蹉跎的光阴了。 第八十八章 喜临门 翌日清晨,结束短暂出游的一行人正收拾东西准备返回。 而正当他们悠悠踏上返程的同时,靖国公府上下可谓热闹非凡,不仅裴长枫和裴仲寒在场,就连裴照安夫妇都来了。 起因是温璟煦出门上早朝后,裴瑶笙照例洗漱,正打算找本闲书消磨时间,用完早膳后却突然发觉身子不舒服,肚子剧痛,才吃下去没多久的早膳,也直叫人想吐。 其实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已有一阵,最初裴瑶笙曾找大夫看过,大夫宽慰她说,是因近来换季,只需在吃食上当心一二便可,加之府内事务忙碌,她便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然而今日的状况比往常来得要更严重些,府里人看着干呕不止的夫人,全都吓坏了。在管家的吩咐下稳定心神后,便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前去宫门外等着将消息第一时间告知温璟煦,另一拨人则去请燕京医馆最好的大夫来问诊。 被众人簇拥在座上时,裴瑶笙就已提前在心中暗自盘算起了自己来葵水的日子,可过几天才真正到日子,眼下她也只得静候大夫来把脉,给个准信。 果不其然,当大夫拱手祝贺此乃喜脉后,周遭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夫人有喜了!夫人有喜了!” 两个丫鬟相拥而泣,更别提裴瑶笙自己了。 她先是一愣,又在众人激动的目光下缓缓湿润眼眶,抬手抚上平坦的小腹:“我和璟煦的孩子啊……” “阿瑶!” 一路策马疾奔,却仍姗姗来迟的温璟煦面露急切,裹挟一股劲风快步走到裴瑶笙身边蹲下,皱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夫怎么说?你身子有无大碍?” 第125章 大家都在等,等裴瑶笙亲口告诉他。 温璟煦微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握住她的手一紧,眸子在光下透出浅浅的茶色,眼底倒映着他此生挚爱。半晌后,却忽然见她眉颦笑浅,回握住自己的手,将其拉到腹上:“璟煦,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什么?你有没——”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似乎还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房中仆从都已退了出去,识趣地把这份喜悦留给他们夫妻共享。 温璟煦脸上难得出现了迷茫的神色,喃喃道:“怀了?这么快?” 裴瑶笙哭笑不得,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璟煦,你看着我。” 温璟煦听话地照做。 “你要做这个孩子的爹爹了,小家伙来得不早不晚,可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嗯?”她含笑替他将鬓角的碎发理好,“千万别咋咋呼呼的,否则绾绾来后,指定要取笑你一番。” 手掌隔着柔软的衣料覆盖在小腹上,仿佛这样就能与腹中的孩子对话。他有些热泪盈眶,俯身将头枕在裴瑶笙膝上,答应道:“好。” …… 裴筠庭大概是侯府上下,最后一个知晓裴瑶笙怀孕的人。 马车甫一在侯府门前停下,裴长枫特意留下的小厮便兴冲冲地将这件喜事告诉了她:“二小姐,世子令我告诉您,大小姐有了!怀了!就今晨诊出来的!” 正扶着银儿的手走下马车的裴筠庭脚底一滑,险些在众人的惊呼中跌倒,好在一直伸手护住她腰侧的燕怀瑾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随即将人稳稳放在地上。 裴筠庭惊魂未定,情急之下也顾不及旁的了,拉着小厮再三确认道:“阿姐?!真是我阿姐有喜了?” “是啊二小姐,侯爷和两位世子一早收到消息,全都往国公府赶了,您也快去吧。” 于是她不由分说,又转头踏上马车。 燕怀瑾见状,无奈地笑笑,任由她去了。 周思年自然也听到了小厮那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嗓门,坐在车内笑着朝裴筠庭贺喜。 裴筠庭的表情却耐人寻味,其中有高兴,有激动,又掺杂着几分怪异。 “筠庭?”他重新唤了声。 裴筠庭回神,掀起眼帘,周思年这才从中瞧出点愤懑不平的意味:“啧,便宜温璟煦这家伙了。” 周思年:“……” 燕怀瑾:“……” 他就勉为其难地同情温璟煦一下吧。 这天莫约真是个好日子,半边天都被晚霞烧红,云层里透出几许别致的明艳,险些晃花了人的眼睛。 清脆有劲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奔向西街的国公府。 马车刚一停稳,展昭几人就听马车内传来一道惊呼,紧接着就见有道浅粉色的身影跃下,随即又是一个湛蓝的身影跟着追上去:“裴绾绾——你慢点,人难道会跑了不成?” 最后身着白衣的周思年手握折扇,不紧不慢地现身:“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国公府的寝房内,林舒虞正握着裴瑶笙的手仔细嘱咐,温璟煦在一旁认真得十分认真,裴长枫等人皆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到底,几个大男人也实在插不上几句话。 裴筠庭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岁月静好。 “阿姐!”她疾步上前,一把握住裴瑶笙的手,“怎么样?难不难受,害喜严重吗?” 林舒虞与裴瑶笙相视一笑,周遭的人亦因此莞尔。 “好了绾绾,先起来说话,好端端的,跪在地上,成何体统。”林舒虞示意她起身,裴筠庭便顺势在此前温璟煦的椅子上落座。 裴仲寒见她心情不错,便悄悄用口型询问她发生了何事,裴筠庭朝他眨眨眼,意思是容后再谈。 燕怀瑾与周思年亦赶在她之后入屋,互相寒暄一番,周思年局促地揖礼:“偶闻喜讯,来得仓促,未来得及给二位准备礼物,待来日,思年定为其补上。” 温璟煦这会子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无妨,周大人既是一道来贺喜的,便无需拘束,同喜即可。” 众人聚在一块,或闲谈或关心,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该到要离开的时候。温璟煦起身送客,裴筠庭则趁机留下同裴瑶笙叙话。 “绾绾,你与三殿下两情相悦,如今终于肯表明心意,我倒要等不及问问你,是何感受?”裴瑶笙发髻松松地挽起,未饰珠翠,揶揄道。 “阿姐,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根本未来得及找机会将此事告诉裴瑶笙,就被她先一步猜到。 裴瑶笙捂嘴笑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方才一进来我就发觉了,加上三殿下看你那眼神,比往日还黏糊。在爹爹娘亲眼皮子底下,小动作还那样多,我瞧你俩真是胆大包天。” 榆木脑袋开了花,生出多情种来。 倒也值得令人欢喜。 裴筠庭当然不会否认,挽着她的胳膊傻笑两声:“阿姐,待日后肚子里的小家伙长大,咱便领着他一块游山玩水去。每逢春日便入云深处,夏日避暑,冬日雪仗,秋嘛……” “再说吧。”她欣然一笑,“如今最重要的,当属把酒看今朝。” 第八十九章 夫复何求 待将访客们送走,结束兵荒马乱的一天,温璟煦阖起门扉,一声不吭,又极为小心地将裴瑶笙拥入怀中。 第126章 “怎么了?”她拂着温璟煦的背,温声询问道。 他缄默地摇摇头,仍抱着裴瑶笙不撒手。 霎时间,两人好似又回到了嘉瑞二十九年的那场大雪里,她越过长廊走到温璟煦身前,用独有的温柔,轻而易举地拨开所有围绕在他周身的阴霾。 亦如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她都会无一例外的逆光而来,拥他入怀。 “阿瑶。”他嗟叹一声,“得知你有喜,我心中是欢喜的,如你所言,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可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我实在担忧。你我初次为人父母,若往后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还需委屈你多多提点我。” 裴瑶笙自然应下:“璟煦,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对此无需太过忧心。想必得见你如此,尊章和阿淳都会很欣慰的。所以,不要害怕,无论前方是什么,咱都一起面对,嗯?”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温璟煦握住她的手,将其贴上自己的脸颊,心中的担忧丝毫未减,但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裴瑶笙察觉到他的郁郁寡欢,却并未挑明:“明日回侯府,一起吃顿饭。” “好。” 这一夜并无明月,靖国公府在黑暗中十分寂静,许久没做过噩梦的温璟煦在裴瑶笙身侧,安稳地沉睡。 …… 裴瑶笙怀孕的事一经传出,各方纷纷送呈贺礼,不出半日,国公府的院子便堆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宫里赏了几件小玩意,皇后还特意追加了两份裴瑶笙喜欢的糖蒸酥酪;周思年那头都是些大老爷们,只挑了库房里比较拿得出手的礼送了去。 出人意料的是,韩丞相与纯妃也各自命人送了份礼来。 听温璟煦提及此事时,燕怀瑾正坐在裴筠庭身旁,认真为她剥除糖炒栗子的壳——她生性喜甜,从前燕怀瑾造访时总喜欢顺道给裴筠庭带点甜食,这回亦不例外。 “说起来,当日我遭乌戈尔和裴萱算计,你为何会只身找到丞相府去?又同他密谈了什么?”裴筠庭歪头望向他,语气疑惑。 燕怀瑾睨她一眼,将一颗剥好的栗子放入她掌心:“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 裴筠庭被他这话气笑,把栗子放入口中狠狠嚼了几下,仿佛那是他的头颅:“燕怀瑾。” “作甚?” “你还是做个哑巴吧。” “世上还有哪个哑巴对你这么好?” 裴瑶笙靠在椅背上,眼瞧这对欢喜冤家吵闹拌嘴。身后温璟煦替她拢着扇子,凝望她的眼神似一潭秋水,平和深远。 笼袖熏香,垂帘晏坐,几人围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未觉时间过得飞快。 话题说回韩丞相与纯妃,燕怀瑾和温璟煦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瞬,随即又装作无事,各自分开。 “你可还记得云氏那个叫云妙瑛的姑娘?”他抬眸,视线落在裴筠庭红润的嘴唇上,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正是韩逋与纯妃私下同云氏做了场交易,将她作为筹码送到燕京来的。如今云氏掌权人更迭,云先生已不再插手云家事宜,对云知竹我了解不多,但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温璟煦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补上一句:“据我所知,云氏最开始可是冲着咱们大名鼎鼎的三皇子来的,却不知为何,被燕怀泽捷足先登……也罢,倒还算在我意料之内。” 裴筠庭挑眉,瞧着并未相信他这番略显自卖自夸地分析:“云四姑娘和阿泽哥哥的事,你又如何能预料?” 然而话脱口而出,她便立刻反应过来。 只见温璟煦略带嫌弃地觑她一眼,抬手替裴瑶笙剥好两颗糖炒栗子:“纯妃那算盘打得,我在西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闻言,燕怀瑾嗤笑一声,对此表示认同。 “我晓得了。”裴筠庭拍拍手,“云氏能与纯妃娘娘一拍即合,自然是因有利可图,而世间有什么比嫁给未来皇储,更能稳固世家地位的东西呢。纯妃娘娘所想应当与你预料的如出一辙,夺嫡……谁不想站上权力之巅呢。” 几人十分默契地将目光投在燕怀瑾身上。 少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夺嫡自然无可厚非,乾坤未定,谁都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但父皇要考验的,是能力,是心性,更是胸怀。漂亮话谁都会说,最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 堂内静默一瞬,裴筠庭望着衣裙上的绣花,短暂出神。 她想,你一定会做到的。 未来是成为大将军为国征战也好,成为君主一统天下也罢,我都会支持你,与你并肩同行。 毕竟我此生夙愿其一,便是得见你君临天下。 …… 今夜侯府的菜谱有裴筠庭最爱的糖醋小排,正巧她有一阵子没吃了,于是毫不客气地就着小排吃光了一整碗米饭。 燕怀瑾也破天荒地留下一块共进晚膳。 既是身份矜贵的三皇子在场,还纡尊降贵地同他们一块吃家常菜,故除温璟煦和裴筠庭外,众人皆不免产生几分拘谨和惶恐。 然而三皇子本人对此置若罔闻,甚至主动给裴筠庭夹了一筷子肉。 两人神态间的亲昵以及若有似无的小动作,侯府众人皆看在眼中。 裴长枫与裴仲寒的心情复杂,说高兴,那倒没有想象中的多,反倒是不舍自家白菜被拱的悲愤占据了上风;裴照安与林舒虞悄悄对视一眼,满是欣慰;裴苒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想引起注意,只是专心吃饭。 第127章 赵姨娘和裴蕙自从那夜过后便一直被关在祠堂中思过,至今未被释出。 耀月和星辉高悬夜空,微风轻拂枝叶,照亮侯府门前的石板路。 温璟煦以裴瑶笙现今半点马虎不得的身子为由,先行告辞。裴筠庭则是随后才将吃饱喝足的燕怀瑾送至门外。 展昭与展元已经坐在了马车前头,他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裴绾绾,何不亲一下再走。” 裴筠庭见状,冷哼一声:“做你的梦去吧。” 他却分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扣住她的腰,手拢在她的后脑勺上,不予半分退路,俯身吻上去。 “燕怀瑾,你再这样,我就喊非礼,让天下人都知道三皇唔——” 裴筠庭嘴上虽严词拒绝,可真到这时候,她反倒没有了反抗的意思。 清冷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如梦似幻。 拥吻交缠,燕怀瑾的手在她腰上细细摩挲,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他语气轻佻,笑得痞里痞气,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同时气定神闲地抬手去抹裴筠庭嘴角: “你喊吧。” 第九十章 故人叹 对入住齐王府后的第一位客人是韩逋韩丞相这件事,燕怀泽始料未及。 虽然纯妃十分信任他,韩逋亦属于齐王一党的重要人物,但燕怀泽对这位丞相有敬重,有佩服,却独独没有亲近与信任。 亲手为他沏了杯热茶后,燕怀泽直切正题:“丞相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韩逋当下并未搭腔,似乎正斟酌该如何开口,端着茶杯的手也悬在半空,迟迟未饮。 直至茶水微凉,才听他悠悠道:“三皇子和圣上,估计已经知晓我与你母妃联手做的事。有关情蛊一事的个中关窍,连我都无法确认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于我们而言,算不得是好消息。” 燕怀泽闻言蹙眉:“何以见得?就因为那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随即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对三弟出手我尚能理解,可您与母妃为何几次三番地要把阿裴牵扯进来,甚至想杀她。” “……” “夺嫡,势必要踩着数百人的尸体走到顶峰。我既踏上这条路,自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神情和语气皆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我绝不希望看到自己是踏在他们的尸体上过去的,无论是儿时的情谊,抑或血脉相连的亲情,我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韩逋沉默半晌,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王爷,如今咱们无路可退。圣上的心思谁能猜透,谁又能保证他是否会对你和娘娘出手。”他将半口未饮的茶盏放在桌上,力道有些重,盏底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纯妃娘娘事事都在为你考量,且你我皆瞧得出圣上有多倚重和属意三皇子。她对裴筠庭出手,一是不想你为情所困,耽误大局,二则是为制衡三皇子。” “倘若要我杀了阿裴和三弟才能坐上龙椅,那我宁弃之。” “王爷,慎言!”韩逋怒斥其态,“你这么说,就不怕娘娘因此难过失望吗?” 他冷笑连连:“那是母妃的愿望,并非本王的志向。我固然想与三弟争个高下,向父皇证明自己,却不是非要成为储君,甚至坐上龙椅。” “你以为这样想,三皇子继位后会好心到放过你吗?”韩逋那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几乎与纯妃如出一辙,“当夜他敢找到丞相府来,不仅是在警告我,同样也在警告娘娘和你。他根本没打算手下留情,你亦明白,对敌人的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王爷,望你三思!” “韩相。” 房门外挂着的风铃在此刻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跃入江水的鱼,冲破表象的沉静后,再次陷入无边的静谧。 燕怀泽缓缓抬眼,收起了往日润玉般的温和,眸光深沉:“我有眼睛,人也不傻,能觉察你与母妃的关系,自然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人。燕怀瑾是我朝夕相处,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你——”韩逋被他一番咄咄逼人的话语气得一噎,同时也在为话中的内容心惊。 燕怀泽很少露出带有锋芒的一面,大多数时候,他在外人眼中是谦谦公子,是温和有礼的。只是触及逆鳞,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概是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也,韩逋没再多说旁的话,茶都未喝完便起身告辞。 人走茶凉,无人知晓他内心的煎熬。 自从裴筠庭被乌戈尔重伤清醒后,燕怀泽便没再见过她,一是因为愧疚,二则是因找不到合适的表情面对她,面对燕怀瑾。 即便坏事做尽,却依旧不想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一面。 她会受伤,有一半原因是由他造成的,是他任由母妃和乌戈尔联手,若非如此…… 风铃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某年裴筠庭送予他的生辰礼物。 物是人非事事休。 思及此,燕怀泽不禁长叹一口气,哪怕有几分意兴阑珊,也仍端出棋盘,企图以往常的方法寻求内心的平静。 …… 飞鸿杳霭天涯,日近黄昏,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 燕怀泽趴在桌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人前来打扰,故也无人叫醒他。 他动作极缓地坐起身,呆滞的凝视桌上只下到一半的棋盘,似乎尚未从那个美好的梦境中走出来。 第128章 他梦见自己在钟粹宫的梅树下睡得很熟,醒来睁眼时发现裴筠庭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他,面容甜美又憨态可掬。 只见她朱唇轻启,唤他阿泽哥哥,挽起他的手,央求他陪自己下棋,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天一定会赢,而燕怀泽笑着答应了。 然而才堪堪落下一子,眼前瞬间换了幅景象。 彼时模样尚年幼的弟弟,正拉着燕怀泽的手,不停朝前奔跑,脸上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头顶是大片大片,难以形容和记忆的云朵, 他们一直都未停下,少年的精力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一大群侍候的宫人面露惶恐地追在身后,生怕两位金贵的皇子殿下出了什么闪失,唯独这两位殿下自己毫不顾忌。 直到跑上宫里最高的城楼上,一行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我要做——大将军!”不过十岁左右的燕怀瑾,个子还未拔高,双手撑在阑干上,朝远处高呼,眉眼间满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要做她的,盖世大英雄——” 燕怀泽瞳孔骤然一缩。 当残梦从臂弯飞走时,泪也随之垂落。 回忆里旧时的场景疯了一般闪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眼泪肆虐决堤,一颗一颗,坠入身下锦袍的花纹中,晕染出一小块痕迹。 淮临,阿裴,若我们还能再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多年来隐忍不发的情绪在此时姗姗来迟。 为何人与人一定要走到这种地步呢,为何他们始终不能维持曾经的模样,一如母妃头上的白发,即便用再多的方法去挽回,皆无济于事,皆是徒劳罢了。 ……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逝去,纵然发生诸多改变,一切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 近些日子燕怀瑾很忙,裴筠庭也无从知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偶尔从旁人口中听闻只言片语,倒没真的放在心上,因为不论如何,燕怀瑾都会抽出时间来见她,风雨无阻。 她进宫的时候也愈来愈少,闲余之时,除去对远在边关征战之人挂怀,以及裴瑶笙的身孕,另一桩要紧的事,便是她的书院。 陆时逸和玉鼎真人没能寻到哥哥,却有意想在燕京扎根,她觉得这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之前早在偶然的机会下,她就从玉鼎真人口中得知陆时逸能文会武一事,裴筠庭抱着怀疑的态度试探过他,结果令人十分惊喜。 于是在他出宫后,裴筠庭立刻邀他前往茶楼一叙,正式询问陆时逸是否愿意到自己的书院来做教书先生。 闻言,陆时逸颇为意外地扬起眉头:“二小姐的书院?” “是。”裴筠庭强调,“此乃我自己的主意,与侯府、燕怀瑾皆无关联。你若不肯,我亦不会勉强半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对她创办的书院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细节后,终于点头:“可以,工钱你随意开,我唯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 陆时逸浅浅一笑,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散去些许:“把玉鼎这家伙带上,随便给他安排个活打杂就好。” 裴筠庭有些懵,望向玉鼎时,玉鼎也在望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道:“……行,这倒没问题。” “那便好。”陆时逸轻点了下头,而后话锋一转,“对了,倘若哪日得空,二小姐不妨去三殿下的书房看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第九十一章 黄粱梦 天气由秋燥渐渐转凉,边关战事却仍未传来任何捷报,裴筠庭心有不安,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燕怀泽的一纸邀约。 轶儿将信递到她手上时,裴筠庭正在国公府陪裴瑶笙说话,瞥见信封那熟悉的字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信上称,有事想请教裴筠庭,寻求帮助;另外也想对她道个歉。 信中字句诚恳,瞧着不像有假。 燕怀泽定下亲事,出宫立府,按理说,两人能见面的机会应是少之又少了,偏偏再次收到他递来的信。 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裴筠庭如今已没有再见他的打算,倒是裴瑶笙一反常态劝她去见一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哪怕信上说的是幌子,也只有赴约,方能知晓。 毕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摆在那,她到底说不出诸如此类的狠话,以及她确实想从燕怀泽口中套取一些有关乌戈尔和二皇子的消息,踌躇片刻后点头答应下来。 这应当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私下见面。 燕怀瑾上辈子兴许是醋精转生的,嘴上虽不说,心中却万般介意她与燕怀泽走得近。 是以,此刻裴筠庭便坐在房中,浅啜一小口茶,缓声道:“阿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脆弱至极。” 裴瑶笙有几分忧心,便提出要随她一块去。裴筠庭倒是想,又恐过后温璟煦提着她的耳朵骂人,稍打了个寒战:“算了吧……回头温璟煦又得念叨我,说我不挂心你的安危。阿姐,你且在家好好养胎,我没关系的。” 她笑容可掬,拉过裴筠庭的手,捏捏自己脸上的软肉:“你瞧瞧,倘若继续听他的话,你阿姐我就快胖得连娘都认不出了。” 裴筠庭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姐说笑得本事见长啊。” 第129章 “少废话,待我换件衣裳,同你一道赴约。” “晓得了晓得了,天大地大,阿姐最大——” “惯会贫嘴。” …… 齐王府已修缮完毕,他没道理继续待在宫中,但云妙瑛尚且暂住钟粹宫内。 于是见面的地点定在烟雨阁。 踏上马车时,裴筠庭还嘟囔了一句,称自己许久未喝上那儿的云雾茶了。虽说贵是贵了些,不过此等并非凡品,偶尔奢侈一回也无伤大雅。 燕怀泽仍旧身穿那一席银白色的素净衣袍,打眼望去,如沐春风。 瞧见端坐在她身旁的裴瑶笙,燕怀泽明显顿了顿,表情似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良好的教养造就了他观人观心的本事,同她颔首:“听闻夫人怀有身孕,今日天气算不得好,怎劳驾跑这一趟?” 见他如此客套,裴瑶笙亦客客气气:“家中烦闷,恰巧小妹有约,我便厚着脸皮沾一沾她的光,出府来四处逛逛,叨扰齐王殿下了。” “夫人言重了。” 二人一来一回,便没再多添歉谢,屏退仆从后,燕怀泽亲手替她们各斟一盏茶:“阿裴,近日过得如何?” “尚可。”裴筠庭低声对他道了句谢,率先问出目的,“阿泽……齐王殿下传信与我,是有何事想要请教?” 听她改口更换称呼,燕怀泽表情透出几分狼狈和黯淡,扯了下嘴角,其间盛满苦涩:“阿裴,你何须刻意同我分得这般清楚,我们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垂下眼睫,无可奈何,无从辩驳。 如果可以,她又怎会希望三人之间出现隔阂,可如今同道殊途,无法挽回,唯有眼睁睁看着它因各种事而变成陌生的味道。 “殿下,你我皆知,回不去了。” 燕怀泽鼻尖微酸,不敢对上裴筠庭的眼睛。 曾经难以名状,无处诉说的心意,现如今再无理由能够倾吐。他将那些话埋藏在深处,带进棺材,带入轮回。 那些好奇、甜蜜、欢喜、苦楚、酸涩,将继续藏于他冷静温润的皮囊下,永远见不得光。 从前是,往后亦然。 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燕怀泽强撑道:“今日寻你来,一是为请你帮忙,我与四姑娘的婚期就在几月后,云氏那边未出阁的姊妹不多,恐怕没法照顾周到,询问过她的意见后,我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愿意做我二人的傧相?” “我?”裴筠庭十分吃惊,同裴瑶笙对视一眼后婉拒道,“这,我何德何能?” 他却固执道:“阿裴,我只信你,交给旁人,我放不下心来。” “……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自然,你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其二呢?”她疑惑道,“道歉是为何事?” 燕怀泽顿时攥紧掌心下覆着的衣袖:“我有愧于你。” 他抬眼,神色复杂地同时,眼神饱含痛苦,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得过且过:“想来三弟已与你提过,当日你身受重伤,其中有韩丞相的参与,亦有我母妃的手笔。” 自开始打过招呼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裴瑶笙难得出言打断:“殿下,慎言。”表情严肃,似乎是在提醒神智紊乱的他,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怀泽苦笑一声:“反正再过不久,你我便是彻底的敌人了,这些事,即便现在不告诉你,将来你依旧会从三弟口中得知。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阿裴,我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唯愿你能对我有哪怕片刻短暂的心软。” 此话一出,在场两位姑娘皆是一愣。 裴瑶笙暗自摇头,齐王这些话算得上越界了。 可他神色太过悲戚颓废,言语间情真意切,姿态尽显卑微,就连她都说不出刺耳的话来。 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执念呢? 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况且以如今的情形来看,现在不说,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临走前,裴瑶笙让裴筠庭先行一步,自己则转身对燕怀泽道:“殿下今日不该说那些话,给彼此徒增困扰,克己守礼,才是最好的结果。” 随后未管他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头顶传来酒楼中老翁噫吁嚱的放声长歌:“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黄粱梦呀么哟——” 身后小厮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是否要回府;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声沸沸扬扬;心上人的车马行至远处,蹄声清脆悠扬,她亦未曾回头。 燕怀泽在这片嘈杂中湿了眼眶,垂头走上马车。 “我也不想的,我克制过了。” 这句话太轻太轻,除了他自己,除了透过帘子吹拂脸侧的微风外,无人知晓。 如果可以,他想为自己造一场美梦,梦里他们兄弟友恭,而他得偿所愿,迎娶自小喜爱的姑娘为妻。 少年人买桂花,舟载酒,一醉方罢休。 只可惜,往事留不住。夜寒禅榻凄凉甚,一枕黄粱梦不成。3 …… 一望无际的草原缓缓苏醒,晨时的第一抹阳光正扫过沾染露水的草尖。寒风吹来,在水草丰盛处,大批成群的牛羊踱步在薄雾弥漫里。 熙熙攘攘的雾气像是用羊奶蒸成,悄无声息地袭来,带着一股浓郁的奶茶味。 第130章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似是有数百人纵马踏草浪而来,抑或是如战鼓般敲打心灵的踏蹄声。 陆时逸猛地睁开双眼,掀开被子跳下床,窜出帐房,跃上帐边的一匹骏马,奔至附近的一座山丘,眺目南望。 “哥哥!哥哥!”他挥舞着双手,兴奋地朝领头的少年高呼。 草原边际,剑眉星目的少年郎打马而来,爽朗大笑,揉乱他的头发:“臭小子,怎地跑出来了,娘呢?” “娘早已经醒啦!我早晨刚喂她喝了药,现下正在帐里休息呢。然后我得了空,就想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听到马蹄声以后我就跑到这里来迎接你啦!”他拉着哥哥的手往前走,稚声稚气,望向兄长的目光中充满崇拜与敬仰,“哥哥,今天你们猎到了什么?” “收获不算多,尚且过得去。”少年轻松将他抱在臂弯间,话锋一转,“但我们抓到了几个企图越界的南疆人,一会儿父王应该会着重审问一番。” “那我也能去看吗?” 陆时逸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里面纯净清澈得像草原穹顶的蓝天。 少年黑瞳微沉,仍未舍得加重语气,于是循循善诱道:“你年纪还太小,小孩子是不能参与这些事情的,待以后你长大了,哥哥再教你,可好?” 陆时逸嘟嘟嘴,将头埋在兄长宽厚的肩膀上,闷声道:“那今夜阿兄要陪我一起睡,还要给我讲故事!” 他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答应道:“好好好,小小年纪,竟会与我讨价还价了?” “嘿嘿。” 记忆中兄长的面容,宽大可靠的肩膀逐渐模糊,撕碎,随即缓缓拼凑成另一副模样——瘦弱,佝偻,风吹尽散。 月色清冷孤寒,屋檐之上,恍然间回忆起童年的陆时逸仰头喝光坛中最后一口酒,心上隐隐作痛,不觉已泪流满面。 “哥哥,跟我回家吧。” 第九十二章 浮生闲(上) 乌云遮日,承乾殿内,少年右手举弓,左手则持箭拉弦,瞄准靶心,待将弓拉至七分时,骤然松手。 箭“嗖”的一声飞出去,正中靶间红心。 裴筠庭来时,他恰好放下弓箭,听身旁小跑上前的展昭说着什么。她踱步逡巡,行至与他相隔不远的一端,还对刚发现自己的展元做出噤声的手势。 展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待燕怀瑾同展昭说完话,才在无意间瞥见凝望自己的裴筠庭,顿时眉开眼笑,快步朝她走去,面露惊喜:“裴绾绾?你怎么来啦!” 裴筠庭脸上亦带着笑意,此刻场上没什么人,他们的手便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块:“没事就不能来吗?” “能,二小姐如今宫牌在手,最好日日光临。” 此话说得颇有歧义,她一手握拳,掩饰般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预备何时结束。” 她人都在这儿了,燕怀瑾哪还有心情继续。 “就现在。”他将弓箭交给展昭,“你去书房等我,待换好衣裳,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 推开书房的门,裴筠庭蓦然想起前两日陆时逸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实际她心中是半信半疑的,毕竟书房她来过无数次了,也没见着哪回有惊喜。 裴筠庭狐疑地环视一周,蹙起眉头。 门扉轻响,燕怀瑾瞧见她的表情,半开玩笑道:“怎么,在检查我有没有藏人?” 毫不留情地白他一眼,裴筠庭靠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微仰起头看他:“你要说什么?” 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与眉骨,轮廓英挺,下颌棱角分明。 燕怀瑾双手撑在两侧,朝前俯身,沉声道:“方才展昭来报,裴萱的审判结果出来了。仗罚一百,徒三年半。” 她对结果并未感到意外,闻言也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已知晓。 不想她继续因此烦忧,燕怀瑾话锋一转:“听说你和我皇兄见面了?瑶笙姐也在?” 她神情微愣:“是有此事。” “难怪,温璟煦告状都告到我这来了。” 裴筠庭无语凝噎:“回头我让阿姐教训教训他。” 燕怀瑾不置可否,吩咐下人燃起屋子里的炭火,泡上一盏碧螺春,又替她将脱下的狐裘放好,伺候得面面俱到。 她歪头:“燕怀瑾,你就不想知道我和齐王殿下都说了什么吗?” 也不知是这声“齐王殿下”取悦了他,还是因为旁的缘由,只见他眸中盈满笑意,语气里透出从鼻尖发出的轻蔑,眼睛明亮:“你二人若相谈甚欢,他回府后便也不至于闭门不出。再者,人和心皆是我燕怀瑾的了,你是怎样的人,我心里门儿清。” 话里话外,尽是对她的信任。 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可感动之余还不忘揶揄:“三殿下不愧是三殿下,心胸之宽广,民女实在望尘莫及啊。” 燕怀瑾环抱双臂,似笑非笑:“那是,哪像某些人,当初因着空穴来风的谣言,险些要来找我算账。” 本该到此为止的斗嘴,因为这句话,瞬间死灰复燃。 “对对对,你最冷静,你最理智。记得某年给温璟煦过生日,我不过送了他一件亲手做的礼物,某人就要为此和人家打一架。” “裴绾绾,你很得意吗?”他双眼微眯,带有几分警告意味。 第131章 彼此知根知底,导致两人翻起旧账来都是一把好手,裴筠庭语气酸溜溜道:“民女岂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殿下大肆选妃,真乃——” 此话一出,燕怀瑾立刻投降,上前捂住她的嘴:“好了好了,我认错,是我太蠢,说好不再提的。” 她冷哼一声,目光偶然间落在角落里一个被书卷压住的黑色箱子上,微愣。 似乎从未留心过这个箱子,就连它何时出现在那的也半点想不起来了。 虽说她对知晓此事的陆时逸有几分好奇,但当下还是先选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裴筠庭朝墙脚下的箱子一指:“燕怀瑾,你告诉我那个箱子里有什么,我就原谅你。” 他侧头,顺着裴筠庭的目光定格在角落,神情肉眼可见的僵硬:“都是些废纸,无需在意。” “我在意!”她煞有其事道,“我就是好奇,若里面没有机密案卷,你就给我看看嘛……淮临哥哥。” 房中炭火烧得正旺,少女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令人忍不住屏息。 燕怀瑾红着脸避开她的视线。 太狡猾了。 居然撒娇。 …… 最终,在燕怀瑾闪躲的眼神下,裴筠庭靠撒娇成功窥见了他在此埋藏数年的小秘密——是他每年亲手为她画的画像,自相识那年,一直延续至今。 将第一幅画和最后一幅放在一块对比,能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画工的进步,亦是裴筠庭的成长。 她细细斟酌每一幅画,心情复杂,但更多是被燕怀瑾未宣之于口的细腻涨满。 他走到裴筠庭身后,伸手环住她,低头轻啄:“感动了?” 裴筠庭眨眨眼,长睫如同振翅的蝶翼。她仰起头,回以一吻,大方承认道:“有点。” 少年真挚的爱意,温柔又浪漫,时至此刻才穿过遥远绵长的光阴,穿越因果,人生跌宕,出现在她眼前。 燕怀瑾面上轻描淡写:“无妨,也就画着玩,练练手罢了。” 此话说给旁人听也就算了,于她而言更是毫无说服力。 裴筠庭并未拆穿他无足轻重的小谎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画卷一一放回原处。 回首,少年仍靠在桌旁,定定凝望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她倾身吻住燕怀瑾的唇瓣,学着他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描绘亲吻。 突如其来的吻,让他声线稍稍发颤,修长的手扣住她的腰:“裴绾绾?” 裴筠庭未答,反客为主将燕怀瑾摁在椅子上亲。 屋里仿佛也被干柴烈火的氛围点燃,比炭火更为燥热。 听着他情不自禁的呼吸声,裴筠庭勾唇。 谁要跟你玩浅尝辄止的儿戏? “燕怀瑾。”柔荑摩挲着他的喉结,而她声音冷静,吐气如兰,却如同致命的毒药,“叫声姐姐来听听?” 如今尚且扳回一城。 饶是燕怀瑾,听到此话时也不由耳根一热。 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她此番是在“报仇”呢,自己当初硬要她在某些情不自禁的时候唤自己“淮临哥哥”,现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喊了。 见他迟迟未答,裴筠庭轻笑一声,将手指伸入他发间,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周身空气骤然升温,彼此相触的肌肤亦隐隐发烫。 裴筠庭与燕怀瑾忘情拥吻,燕怀瑾轻捏了把她柔软的耳垂,手背青筋凸露,裴筠庭则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襟。 裴筠庭的手腕却突然被握住。 “怎么了?”她疑惑道。 只见燕怀瑾偏开头,耳垂上红晕未消,一路蔓延到脸颊上:“有疤,很难看,会吓到你。” 她啼笑皆非:“莫非你失忆了?此前那么多次我都没介意,何以眼下才开始害怕。” 他飞速瞥了眼一旁透着光的窗户:“这次不一样……” 裴筠庭现在哪有闲心去管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揶揄道:“燕怀瑾,明明我才是姑娘家,谁知你脸皮竟比我还薄。” 说罢,不再去管燕怀瑾作何反应,她倾身抱住他。 这是一场蓄意勾引,是分毫没有欲拒还迎的奖赏。 少年丢盔弃甲,俯首称臣。 …… 此后,两人又拥抱亲近了许久,期间谁也没说话,彼此都十分享受这份静谧的,无需考虑任何事情的温存时光。 世间唯感情无形而永恒。 “裴绾绾。”燕怀瑾深吸一口气,“幸好,我遇见的人是你,万幸,你倾心的人是我。”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爱有好多种形态,可再如何郑重宏大的承诺,都不及他寥寥几句情话。 少年人的爱意真挚却毫不浮夸,浪漫又长久。 屋内相拥的两人浑然未知,展昭早以他不凡的耳力察觉到微妙的暧昧氛围,低声暗示过展元后,他们便一起守在书房外的台阶前,以防有外人冲撞。 果不其然,等了一会儿,便有人朝他们走来,声音由远及近:“展昭兄和展元兄?难得见你们守在书房外啊,我有欸——” 只见展昭与展元,一人勒着他的脖子,一人夹着他的手,往书房的反方向拖去:“兄弟,体谅体谅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有啥事儿,和我俩说其实是一样的。” 第132章 暗卫领队一头雾水:“啊?” 第九十三章 钟粹宫 自燕怀泽获封齐王,赐婚姑苏云氏之女云妙瑛后,纯妃便一改常态,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 身为四妃之首,又育有皇长子和公主的纯妃,乃是宫中人人艳羡的对象。虽已不似当年深受圣宠,但其地位依旧无法动摇。 如此反常的行为,让宫中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原以为她会借机寻个由头大闹一场,可暗自观察留心了好一阵,仍然未见任何动静。 似乎察觉到众妃隔岸观火的态度,纯妃以身子抱恙为由,告假辞了请安。 曾经人来人往的钟粹宫,如今门可罗雀。 清晨的寒气未消,坤宁宫里便坐满了前来请安的后宫诸艳。 皇后的身子大不如前,愈显颓势,为不使亲近之人担忧,她瞒天过海,唯有贴身伺候的婧姑姑与江太医知晓内情。 这天她身子不适,到得晚了些,然而才走至珠帘后,就听淑妃与寿贵人在高谈阔论纯妃有关的事情:“依我看,纯妃是积郁成疾,心火难消才闭门谢客的,否则这会儿钟粹宫的门槛早给人踏破了。” 寿贵人紧随其后接道:“妹妹我前几日正巧在御花园见过纯妃娘娘,听说是出来散心的,瞧着面色红润,倒未能看出任何不妥啊。” “哼,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纯妃向来是个死要面子的——” 话音未落,皇后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目光如炬,直直落在淑妃身上,看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在场众妃亦被皇后的突然现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纷纷朝她行礼。 她面色平静从容,轻轻抬手示意她们平身,缓缓道:“近来宫中琐事繁多,不乏出现些流言蜚语,本宫也能理解。只不过——需懂得适可而止。” 后宫之主的威严不可小觑,她眼尾一扫,余下的人便噤若寒蝉。 请安结束,妃嫔们一一告退。自皇后出言提点以来,整个早晨都没怎么说话的淑妃与寿贵人走在一块,待离其他人较远后才低声交谈。 “姐姐,皇后今日是怎么了?这宫中要说谁和纯妃的关系最差,定非皇后娘娘莫属,没想到娘娘竟也会有帮纯妃说话的时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淑妃往身后一瞥,小腰一扭一扭,抬手抚了抚鬓角:“本宫也猜不透皇后在想什么,但我们又能如何?她这后位坐得比御花园的石墩子还稳当,就连当年纯妃承宠最盛时都未能撼动分毫。难道少年夫妻,如此情深意切?” “可妹妹我瞧着,圣上除了必要的那几日,未曾时时关切皇后娘娘呀?且近段时间国事繁忙,圣上都许久没翻牌子了。” 闻言,淑妃姿态居高临下地扫她一眼,幽幽道:“你才入宫半年,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儿。倘若你有福气活到后头,自然会明白本宫的意思。” 寿贵人到底年轻,听出淑妃的意思后,姿态更为恭敬,二人一前一后,渐渐远去。 坤宁宫内,皇后仍八风不动地坐在上首,沉默不语,似乎正压着情绪。良久,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吞吐一口浊气:“随本宫去钟粹宫。” …… 纯妃近来的情况并未同外人猜测那般水深火热,反倒极其安逸,仿佛又回到进宫前,仍是闺阁少女的那段时日。 彼时她年方十三,穿过府内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就能瞧见岸芷汀兰的韩逋——那是她自少时起便爱慕得少年,非但才高八斗,年少有为,凭借自身学识在朝中声名鹊起,对她更是极尽照顾。 每每见她从远处提裙奔来,韩逋都会无奈又满含宠溺地提醒道:“鳐娘,你慢些,仔细摔倒了。” 而她总笑着扑入韩逋怀中,被他稳稳接下后,便甜甜地唤:“韩哥哥!” 父亲乃韩逋的恩师之一,二人亦情同青梅竹马,相知相许。 本以为及笄后,韩逋上门提亲,他们便能一生相守,恩爱共度。 谁知天不遂人意,暴雨将至时,如同惊雷般劈在她脑门上将她撕碎的,是一道入宫的旨意。 说造化弄人太可笑了,实在过于可笑。 明明就差一点了不是吗? 经年已逝,年少梦碎,他不再是岸芷汀兰的韩哥哥,而是韩丞相;她也不再是天真无邪的鳐娘,摇身一变,成为了宠冠后宫的纯妃。 后来她亦见过许多青梅竹马,譬如皇后的宝贝儿子和镇安侯家的丫头片子,每当瞧见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时,都会瞬间将纯妃的回忆拉至最美好的那段年华。 如今回想年少荒唐又可笑的意气,心中有悲凉、有怨恨,更多的是遗憾。 凭什么他们要生生错过? 世上那么多人,凭什么,偏偏是她和韩逋? 这个问题,纯妃始终没能得到答案,如今却不需要了。 她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大胆盛放生命中本就不属于他的芳华,圆她与韩逋多年的意难平。 背着仁安帝私通,甚至刻意间离他与皇后关系之事根本不值一提,多年来她与仁安帝又有几分真情,几分算计?她要让天家人吃尽苦果,尝到被报复的滋味。 外头宫人高喊“皇后驾到”时,纯妃正学着韩逋的样子临摹她最爱的诗句。 “少年一相逢,情投意已合,柳边栓骏马,美酒为君饮。” 脚步声在身后戛然而止。 第133章 纯妃回首,唇角挂着真切的笑意:“娘娘你听,此诗可好?” 皇后并不吃她这套,冷眼旁观片刻后,沉声命令所有人退下。 “纯妃,本宫有事要告诉你。” 她拾起团扇,挑眉,瞧着心情十分愉悦的样子,甚至笑着请皇后坐下。 曾经两人每每碰面便剑拔弩张、冷嘲热讽的样子仿佛已不复存在。 “皇后娘娘但说无妨。” “阖宫处处都在传,你心灰意冷,打算躲在此地了却残生,本宫却不这么认为。”她周身威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此刻的纯妃亦不例外,“纯妃,你与韩丞相这段苟且偷生,得过且过的日子,究竟想持续到何时?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便可放心让韩逋助齐王去夺嫡了?” 此话一出,宛若一场兀自卷起的狂风,惊动纯妃所有刻意掩藏在心底的秘密。 “什么意思?”好似被人触及逆鳞般,她眸光一凛,“你要准备做什么?” “你们以为,圣上不晓得你与韩丞相的小动作?”皇后冷笑,“他懒得拆穿罢了,但本宫想,他总有一日会的。那些你们自认为一叶障目的事,其实在他面前根本不足为奇。” 三言两语,将她好不容易才重新拼凑的美梦重新打碎。 越深想越后怕,虽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但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分明已经千分小心、万般仔细,藏得这样好了,为何还是暴露了? 来不及细想,皇后又道:“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本宫提醒你一句,早日收手,别再心存侥幸。” 纯妃神色森然,指尖阵阵发颤,缄默不语。 “当然,若你死性不改,本宫也乐得见你玩火自焚,只是给你个忠告——休要动我儿和裴筠庭,否则,本宫要韩逋,连同你与他的孩子一起陪葬!”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纯妃怒目圆睁,吼道。 “圣上知道什么,本宫便也知道什么。”她隔岸观火,撂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拂袖而去,“希望你不会因此后悔。好自为之吧。” 待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纯妃才轻声答道: “有得悔么?” …… 返回坤宁宫的路上,皇后视线不由自主地朝远处眺望,终究未能如愿看到除红墙绿瓦以外的事物,就连鸟儿的翅膀也没有。 毕竟皇宫这样阴森的地方,心向自由的飞鸟怎会甘愿停留呢? 她自嘲一笑,收回目光:“圣上今日可有传召淮临?” “似乎未曾。” 皇后不置可否,靠在奢华的轿撵上,抬眸将湛蓝的苍穹映入眼底,“去承乾殿吧。” “是。” 第九十四章 风波起(上) 晚秋高阔的穹顶万里无云,唯有曦光倾泻而下,袅袅凉风拂过,隐隐夹杂风雨欲来之势。 此刻裴筠庭正趴在书房的桌子上,手臂下枕着书籍,睡得香甜。 她本是打算先行离开的,可她到底低估了燕怀瑾的粘人程度,说一日不见,思之如狂都不为过。 是以她提出要回府时,燕怀瑾并未搭腔,而是搬来另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急什么,待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带你去吃窄巷的汤包和饴糖。” 虽并非山珍海味,但对两人来说,那是别样且独一无二的回忆。 于是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的提议,没打扰他,随手抽出一本架上的闲书翻看。 往后裴筠庭回忆起来,只说怪当时屋内温热的炭火烧得正好,与窗外偶尔拂过的凉风相得益彰,一室寂静,唯有书页翻动和纸笔相磨得细响,她便于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巧的是,皇后今日难得来了兴致,主动到承乾殿寻他一趟。 察觉展昭和展元那有苦难言的复杂神色后,她还以为儿子在书房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然而猛地推开房门,眼前景象却与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反观两人岁月静好的模样,还陡然生出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裴筠庭脸下垫着本书,燕怀瑾笔杆堪堪顿在半空,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眼里盈满笑意。 门扉开合的声响传来,他几乎第一时间扭头,发现来人是皇后,诧异地愣住,随即站起身来,悄声道:“母亲。” 皇后嗅到空气中稍许残留的味道,似笑非笑地朝他挑眉,那意思是“你小子最好和我解释一下这个情况”。 燕怀瑾别过脑袋,脸上是少见的局促,红晕一点一点攀上耳根:“……您为何突然来了?” 她这才褪去笑意:“本宫找你,是想谈谈有关纯妃的事。” 闻言,燕怀瑾的神色亦变得严肃:“母亲,我——” 未完的话皆被门外由远及近奔来的人打断:“殿下!边关战事急报!圣上命属下传您过去。” 通传的侍卫不知此处的情况,又因事态紧急,未能收敛音量。话音刚落,燕怀瑾便立刻将目光投向桌上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果不其然,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蹙着眉,蒙眬睡眼抬起头来。 然而接下来的话彻底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外出练兵的黎桡和怡亲王联手反叛,现下正领着那十几万兵马往边关去!似乎打算里外夹击我军!” …… 罡风骤转,自宫门呼啸至齐王府略显空旷的书房。 韩丞相与燕怀泽再次相对而坐,显然,他们也收到了关外传来的消息,却不似宫中那般猝不及防。 第134章 “王爷,此前未能告诉你,实为苦衷。我们不仅同鞑靼一方的乌戈尔有合作,其中更包括南疆与胡人,他们会里应外合,助你上位。” 原先望着韩逋鬓角丛生的白发愣神的燕怀泽,瞬间变得难以置信:“您与母妃从未向我透露半分!”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丞相!”他提高音调,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我本就不同意与鞑靼合作,若非木已成舟,母妃亦同我软磨硬泡的保证,我绝对不会答应。通敌叛国得来的皇位,弃了也罢!” 见他如此激动,韩逋没有出言安抚,胜券在握的姿态尽显:“无妨,所有的后路,臣与娘娘皆铺好。届时,你只需按照我们给的路线去走,便足矣。” 燕怀泽苦笑,眸中写满讥讽。 “王爷,已经没法回头了。先前我与娘娘怕你心软反对,从中作梗,才会一直瞒着。” “现在和我说又能有什么用。” “因为最终要坐上那个位置,一统天下,垂名青史的人,是王爷你。”他将盏中半凉的茶水缓缓饮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鸣者留其名。王爷,你需做好身不由己的准备。” 燕怀泽冷嘲热讽:“丞相说笑了,长久以来,本王都无法凭自己的意志而活。” 甚至连喜欢的人,也无法名正言顺地拥入怀中。 仿佛不想他沉溺于低沉的情绪中,韩逋话锋一转:“臣还有一事要告诉王爷,那位久病不出的二皇子,早已不是原来的二皇子,而是多年前老鞑靼王和中原女子诞下的孩子。内情复杂,但他现在的另一个身份,是我的小儿子,韩文清。” 错综复杂的关系如同燕怀泽拧紧的眉头,剪不断理还乱。 “各中细节,待之后我再给王爷捋清楚,如今王爷只需知晓,他答应合作的前提,便是等王爷你登上皇位后,联同他一起策反鞑靼王,并阻止乌戈尔上位。” “这是何意?现任鞑靼王难道不是乌戈尔的傀儡吗?既然一切都掌握在乌戈尔手中,韩文清何来的筹码与我们做交易。” 韩逋满意地睨他一眼:“能在宫中蛰伏这么久,他自然有足够的本事。依我看,乌戈尔并不适合做皇帝,更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倘若未来有机会,王爷大可亲自见一见他。” “……我会的。” 相互商谈了些许往后的对策,韩逋侧头看了眼天色,打算起身离开。 “韩丞相。”燕怀泽突然唤住他,神情认真,其中暗含几分试探,“您为何对我如此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仅仅是因为——” 是因为我母妃吗? 可直至最后,他也没能问出口。 韩逋逆着光,脸上表情模糊不清。长久的沉默后,他和着风轻声道:“王爷总会知道的,可绝非现在。” …… 厚厚的云层盘踞在夜空上,如同一层黑幕压下,张开漆黑的獠牙。 而月是不灭的灯火,在雾色朦胧间摇曳。 韩文清自从得知线报起,便没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他负手立在廊下,将纸条收拢在掌心,微微溢出一声太息。 “出来吧。” 隐匿在夜色中的人影一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被察觉,确认韩文清说的是自己后,认命地走出来:“哥……” “你怎么进来的?” 陆时逸没接话,垂着眸子。若玉鼎真人在这儿,定会讶异于此刻他一反常态的唯唯诺诺。 “兄长,我全听说了。”他又上前半步,斟酌辞藻,试图说服眼前之人,“即便不回草原也好,我们一块寻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定居,或者浪迹天涯也不错。” 韩文清深深看他一眼,摇头拒绝:“阿逸,你以为,是什么支撑我走过这般长远的路?我要复仇,既是为你我,亦是为娘亲。” 提起娘亲,陆时逸目光发散,露出相同的痛色来。 母亲的死,仍是兄弟俩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 “当然,我更要乌戈尔为我们多年来受的苦楚付出代价,最好是血债血偿。” 他无法猜透兄长真正的计划,亦不知他未来的打算。分别多年,二人之间早已变得陌生。 陆时逸隐约产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然而还没等他询问,身前的兄长突然捂住嘴,弓起身子,殷红的血透过指缝,在地上留下大滩刺眼印记。 陆时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蒙,脑袋一片空白。 风起又止,树叶发出阵阵沙沙声响,他才如梦初醒般,扶住韩文清的肩,失声喊道:“哥!怎么会这样?!” 第九十五章 风波起(下) “哥!怎么会这样?!” 韩文清面色惨白,细看甚至隐隐发灰,可他依旧满不在乎地抹去嘴边血迹,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状况:“无碍。当初与你走散以后,他们的人很快将我抓到,以你的安危逼我入宫为质,替他们做事、传递消息。怕我逃跑,又命南疆人给我下蛊。倘若我不自量力毁约,就会暴毙于逃跑的路上,若我一直安分守己,也只能靠药吊着半条命。这蛊一日不除,我的身子便会日渐孱弱,终日手脚冰冷,如同冰窖。” 轻描淡写的一段话,落在陆时逸耳中,却字字锥心。他垂下头,手指渐渐攥紧:“哥……都怪我。” 韩文清摇头:“阿逸,我先前就同你说过,你没有错,娘亲亦没有错,错的始终是他们。” 第135章 他此生有大半时间都漂泊在外,没有安全感,像一株浮萍,摇摇晃晃,时常羡慕那些扎根土地的大树,羡慕头顶飞过的大雁。 初到燕京时,他每天都怀念在鞑靼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没有伪装,没有欺骗,生活也逐渐出现盼头。 那是韩文清此生最真挚,最美好的时光。 即便那些平凡的光阴,只是比现在的状况好一点点,也足够令人怀念。 而今物是人非,复仇形势危如累卵。 他无法停下脚步,一旦出现差错,便是满盘皆输。 他输不起。 “哥,你为何不私下联系三皇子,与其结盟?届时策反鞑靼,有他相助,你定能成功脱身。” 韩文清扬眉,颇有几分意外:“你们很熟?” “倒算不上熟。”陆时逸思忖片刻,“玉鼎当初偶然救过他们,我进京寻你时,偶然重逢,裴二小姐听闻我的身世,便让三皇子安排我入宫,之后——” 之后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因着哥哥的耳提面命,陆时逸尚未跟任何人透露他已经与兄长相认的事情,就连与他情同手足的玉鼎也被蒙在鼓里。加之韩文清根本不为所动,拒绝和他一起离开,陆时逸无奈,继续隐瞒真相。 提起裴筠庭,韩文清的表情耐人寻味,他轻点了下头:“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当日陆时逸寻到所谓二皇子的寝宫,一眼认出分别多年的兄长后,匆匆交谈片刻后便再次离开。有关裴筠庭和燕怀瑾的事,也仅一笔带过,可两次他都对裴筠庭很感兴趣。 眼下时间充裕,于是陆时逸没忍住,问出了盘踞在心头已久的困惑:“哥,你该不会是喜欢二小姐吧?” 闻言,韩文清顿时啼笑皆非,却有心想逗逗他:“倘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这、这……”陆时逸涨红了脸,“万万不可夺人所爱啊!”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气氛瞬间轻松不少:“想什么呢?我的确和裴二小姐有过几分渊源,但她不记得了,我亦从未有过那种心思。” 陆时逸堪堪松了口气,又疑惑道:“渊源?” “说来话长,改日再提罢。”韩文清恢复力气,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阿逸,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些事,我不希望你掺和其中。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当是帮我,照顾好自己,旁的无须你插手。若事成,我带你风风光光回故乡;若失败,你便任我埋土销骨,忘却前尘。” …… 战事突变,燕怀瑾被仁安帝传唤至养心殿,皇后更无心再谈纯妃的事,匆忙离开。 燕怀瑾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裴筠庭不许乱跑,乖乖在承乾殿里等他回来。 她一一应下,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在院落中百无聊赖地转悠了一会儿,裴筠庭在两人植的桃树前停下脚步。 无他,只是眼尖地瞧见仅有她一根手指宽的树干上,被人刻了行字。 原以为是宫中哪位不守规矩的皇子公主前来做客,觉得好玩才刻下的,可她打量一番,宫中似乎并没有这个身高的皇子或公主。 走至近处仔细看,裴筠庭瞬间怔愣在原地,手指缓缓抚上刻痕。 【嘉瑞三十七年,与裴绾绾手植。】 【惟愿岁岁年年,知心知意,有她足矣。】 除去某人,还能有谁? 她眼眶一热,又忍不住想笑:“傻子。” 回首,发现身后突然多了个人。 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踽踽踯躅,若不胜衣,仿佛风一吹便能将他带走。 而他满不在乎,长发纷飞,清清浅浅,拱手为礼:“二小姐,好久不见。” ——是韩文清。 裴筠庭收敛情绪,脊背没由来的僵直,倒退半步,钗上流苏摇摇晃晃。 他的出现,蓦然使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孤独无助,绝望的暗夜。 “韩公子。”她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掐入掌心的肉中,刺痛使得意识稍稍清醒。 察觉出她的警惕与疏离,也知晓周身定布满暗卫,韩文清未挪动一步:“恐怕二小姐早就想见一见我了,所以我今日来,是为解答二小姐心底的疑惑。” “你是如何进承乾殿来的?” 他未搭腔,反倒岔开话题:“可否借一步说话?” 偌大的后院,偌大的皇宫,忽然显得如此逼仄。 一阵微妙沉默后,裴筠庭勉强点头:“可以,不过我要带上我的丫鬟,她们方才取东西去了。” “二小姐请便。我就在殿外等你。” …… 昔日细雨下的偶遇,似乎就在昨日。 那年宫宴,她还曾出言安慰廊下看起来孤僻可怜的小郎君,现如今两人相对而坐,难分敌友。 韩文清虽同意她带上丫鬟,却不许旁人靠近,只能遥遥望着。为自证清白,还大方允许侍卫搜身,确认无暗藏的兵器后,银儿与轶儿才忧心忡忡地守在远处。 他伸手替裴筠庭斟茶,语气熟稔:“我记得你很喜欢喝茶。”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曾与韩公子有交情,公子竟派人调查我?” “言重了,此事何须调查。”他挑眉勾唇,略显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也罢,你记性一向不好。” 第136章 裴筠庭觉得这人周身围绕着无数谜团,身份、经历、意图……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猜不准,亦看不透。 如同眼下,他不请自来,甚至主动为她答疑解惑,很难不使人心生疑虑。 只见他怡然自得,从容抬手:“二小姐若有疑问,大可一一道来。” 她定定凝视韩文清,半晌寻不出破绽后,暗叹口气,从怀中拿出前些日子他丢过来的玉石:“这是何意?” 他轻吹茶水,掀起盏中涟漪,慢条斯理道:“是我母亲留下的旧物。” 裴筠庭直觉烫手,将玉石放置桌子的正中央,古怪道:“这么重要的物品,给我做甚?” 韩文清笑了笑:“不必有压力,那是给你的一次机会。实不相瞒,我很欣赏二小姐,还曾观察许久。你大可把玉石当成一块免死金牌。” “韩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裴筠庭语气嘲讽,他却突然捂脸大笑起来,笑声引人不适,银儿轶儿皆蠢蠢欲动。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并非真正的韩文清了吗?” 她眼皮一跳。 然而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乌戈尔要杀你的那天晚上,我的确在场,你应当是瞧见了我的。不过眼下你或许会好奇,为何我嘴上说着对你感兴趣,老早将免死金牌交到你手上,却又冷眼旁观,看你垂死。”韩文清把玩杯盏,表情玩味,眸中泛着令人胆寒的暴戾,“那自然是因为,我要估量你的价值,看看你是否真的同我认为的那样,值得我为你冒险。” “很显然,你过关了。可惜的是,我还没能出手,你便脱险了。” 他本就在算计,倘若那夜裴筠庭主动求助,他亦会帮衬一二。但相比起这个,他更想看裴筠庭如何化险为夷,毕竟他欣赏的人,没点能力怎么行呢。 见裴筠庭一副要吃了他的表情,韩文清将目光移到玉石上。 “二小姐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 第九十六章 风满楼 “二小姐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 裴筠庭懒得再同他耗着,冷言拒绝:“不知韩公子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但既无法解释你的真正目的,恕我无暇奉陪。” 他抬眸,凝视她一眼,幽幽道:“二小姐当真对我的故事毫无感兴趣?万一对三皇子有益呢?” “有益无益,岂能你一人说了算。” “……” 青年身形单薄,垂眸,原先正襟危坐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沉寂下去,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上的失落。 她不为所动:“韩公子,请回。” 他紧盯裴筠庭的双眸,言语中透出三分哀求:“给我一刻钟就好。” 二人一坐一立,气氛僵持。 韩文清是个硬脾气,认定的事,旁人再怎么费劲劝说都没用,如同咬紧猎物的野兽,绝不轻易松手。 裴筠庭拧紧眉头,目光冷冽又暗含探究,而他一意孤行:“就一刻钟。” 良久,她败下阵来,坐回椅子上:“行,开始吧。” 她倒要听听,是怎样精彩绝伦的故事,值得他再三挽留。 “昔有少年,背井离乡,踽踽独行,被迫成为棋子,困于密不透风的宫墙中,不见天日。他万分想念故乡的星星,白天想,夜里哭,时常在四下无人时偷偷爬上屋顶吹箫。”韩文清神色晦暗不明,语气沉重且压抑,“少年很孤独,在这里,他没有亲人,没有知己,也没有朋友,还要为人棋子,处境堪称如履薄冰。” “某日少年做错了事,被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却有位素不相识小娘子越过墙头,救他于水火,撕开天光。侍卫纷纷闻声而来,少年因此得救。可他容貌无法示人,又被打得鼻青脸肿,死活不肯拿下遮挡的手臂。” 韩文清陷入回忆,眼角眉梢染上笑意。 “小娘子一路都在安慰他,还命人请来太医。殊不知,少年其实有趁其不备偷瞄她,暗自记下她的模样,也听到了旁人对她的称谓。少年很感激小娘子,那是他在异国他乡收到的,第一份不求回报的善意。无比珍贵,珍贵到藏在回忆中,时常拿出来舔舐伤口。” “后来小娘子又救过他几次,虽然她总认不出少年,但他仍在心中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正大光明站在她面前,将过往的事讲给她听,答谢恩情。可惜没过多久,少年大病一场,在阎王殿走过一回,再无机会接触她。不过他并未放弃,发展势力,努力变强的同时,派人暗中观察小娘子,看她步步成长,并以此激励自己。” 看似简单的故事,却顿时让裴筠庭心底萌生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直觉——他口中那位小娘子,莫非就是自己? 韩文清伸手,将玉石纳入掌中:“二小姐,聪明如你,定能猜到故事里的小娘子究竟是谁。倘若你愿意,未来变故丛生时,可凭此石向我求助。不过……凡事有代价,届时我会负责保下你和家人的性命,但作为交换,你要留在我身边,替我做事。” “你疯了?”裴筠庭神情严肃,浑身紧绷,“韩公子,或许我该叫你二皇子?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也没厉害到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她原已渐渐打消对韩文清的怀疑,未成想,他会在自己面前自曝身份。 真相扑朔迷离,每当她想要拨开遮挡在眼前的云雾时,它们便会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 第137章 “我只是想告诉二小姐,有昔日的恩情在,我绝不会伤害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为乌戈尔做事实属迫不得已,若你和三皇子能够杀掉他,那再好不过。”韩文清低眉敛目,扯了扯嘴角,“还望二小姐看在我坦诚相待的份上,不要为难我弟弟,他对此一无所知,从曾参与其中。” “我自会派人调查。” 他欣然起身,如来时那般彬彬有礼地拱手:“如此,我便可安心告别了。” 说罢,韩文清转身背对着她,一步步走出承乾殿。 日光洒在他身上,毫无作用,既无法温暖他,也无法真正照亮他。 他知道裴筠庭定在远处望着自己,于是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又极其缓慢,好使人瞧不出任何破绽来。 直至逐渐走远,韩文清才终于勾起一个真正带有愉悦的笑。 乌戈尔有句话说得没错,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真假参半。 …… 一个时辰后,燕怀瑾回来了。 只见他眉目冷厉,大步流星地朝裴筠庭走去,不由分说地将其拥入怀中,手掌轻摁她的后脑勺,于颈窝处轻蹭。 明白他此刻情绪不佳,裴筠庭双手环在他的腰上,乖巧安静,任他自我消化。 片刻后,燕怀瑾才沉声道:“裴绾绾,今日只怕要临时失约了。改日我再陪你去,嗯?” 边关战事刻不容缓,与朝中政局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无妨,铺子就在那,何时去都不算晚。你若有要事去办,尽管去便是。” “嗯。”他点点头,没放手,“过阵子宫中恐怕会生出变故,回去以后尽量小心些,无论旁人问什么,你一概咬定自己不知。” “我晓得啦。” 她尚未想好该怎么同燕怀瑾商量有关陆时逸和韩文清的事情,韩文清身上仍有很多没能解开的谜团,加之他繁务在身,裴筠庭索性自己先查清楚了再谈。 燕怀瑾不知她心中考量,自顾道:“这几日我或许无法抽身,你若有事,或单纯想我了,就差凌轩传信于我,切莫乱跑。” 字里行间都夹杂着对山雨欲来的担忧。 他好像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或者说,是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讲的。 “燕怀瑾,你当我三岁小孩吗?”裴筠庭温和的目光,好似一段柔软的锦带,她绽出笑靥,“我心里有数,你亦要照顾好自己,不可意气用事,不可以身犯险。” “这么严格?” 地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尽是一副温情脉脉的画面。 “唉,多事之秋。若能将你留下就好了,你不在,我左右睡不安稳。” 裴筠庭稍稍撇开他的脑袋:“贫嘴。” 今夜依然会是平静的一晚。 但如今窗外骄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乌压压袭来的阴云。 沉闷的雷鸣磅礴,狂风大作,无一不在预示着—— 暴雨将至。 第九十七章 黄金甲 茫茫白昼,青烟萦绕,灌满瑞脑的香钻入鼻尖。晨时的微小雨滴越下越大,渐渐连缀成细密的雨帘。 俞姑姑有些费力地将伞往纯妃的方向靠,自己则湿了半边身子,主仆二人在雨中举步维艰。 终于行至养心殿门前,纯妃并未急着让门口的太监通传,而是停住脚步,抬头望着熟悉的牌匾,忽觉恍若隔世。 认真数来,她已有两个多月未曾踏足养心殿半步。 昔日她是这儿的常客,是人人眼红的宠妃,偶尔还能凌驾于皇后之上。 低头苦笑,笑曾经的自己幼稚。她恨透了仁安帝,恨他轻易毁掉自己和韩逋近在眼前的相守,于是也决计不肯让他与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甚至为此极力争宠,装作和宫里其他女人一样,爱他爱到骨子里,还为自己的母族借势铺路。 实际不过两败俱伤。 停驻于记忆中的雨幕如同画卷,得以再次展开。它瞧着一成未变,像渲染做旧的颜色。 “娘娘,圣上请您进去。” 她颔首,拾级而上。 脚边的衣裙被雨水打湿,增添几分沉重,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袅袅娉娉地行过礼后,仁安帝唤她站到跟前来,面露关怀地握住她的手:“你倒是圆润了些。” 她勾起半边恰到好处的微笑:“睿儿的终身大事已定,悦儿也在相看驸马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妾未曾忌口,倒让圣上看笑话了。” “是么。”他兴致寡淡,仿佛只是随口问起,“赐座吧。” 待她落座后,仁安帝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传你来,并无旁的要事,只是许久未见你了,且皇后昨日来过,提及后宫近来流言四起,你可知说的什么?” “臣妾愚钝,但既然圣上唤臣妾来,那定然与臣妾有关了。” “嗯。”他撂笔,将手中的纸折好交给江公公,往椅背上一靠,“朕明白你的想法,同时也希望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纯妃颔首的动作顿了顿,瞬间觉得他话中有话,又暂时听不出任何不妥。 “近来边关战事严峻,圣上还抽空关心臣妾,实在令人惶恐。若再无旁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仁安帝应允,却在她走前突然道:“这件裙子,瞧着眼熟。” 纯妃彻底僵在原地。 第138章 她恍然想起入宫第一年承宠,虚与委蛇的自己被眼前这个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捧在手心,彼时她亦穿着这身衣裙,毫不知情地被他骗到皇宫的最高处共赏焰火。 纯妃自认心如槁木,可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片刻心动。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到底都回不去了。失去的人,破碎的心,消逝的爱,再如何回想,如何弥补,皆无济于事。 前尘往事奋力突破暗黄纸笺的束缚,将记忆烧成一团虚无。 火雨星花,抓不住,摸不着。 往往最绚烂的烟火,最容易坠落。 他们都恨过彼此,却从未相爱过。 要怪就怪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吧。 “这衣裙的花样常见,圣上许是记岔了。” …… 狼烟四起,罡风撞碎寒光,原野低沉地颤抖,云梯攀上破败城墙,又被滚石檑木重重砸断。新一轮黄昏来临,重获短暂安宁的战场上,有鹰在四周低低盘旋。 边关军营尘土飞天,人来人往,没谁有多余的心思分去关心角落里的少年。 傅伯珩怀中抱着略有磨损和污泥的水壶,正蹲在树下发呆。 当初是他非要同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满腔豪情壮志,甚至极力说服阻拦他的母亲。事到如今,热血冷却后陷入迷茫的也是自己。 其实傅伯珩不大喜欢此处,这儿有太多的黄沙尘土和异域的粗语。 仅仅一个月,傅伯珩便从养尊处优的燕京小侯爷,变为军营里的无名之辈,变成表哥口中收了一大圈的小将士。 母亲若知晓此事,定是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他上阵。 被战火侵蚀的旌幡,伫立于高墙之上,不动如山。 多日以来,他见过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残缺的肢体、染红的床单、听见痛苦的呻吟,听见郎中急切的敦促。 虽然这么说略显孩子气,但此刻傅伯珩确实很想家。 他迫切想要得知裴姐姐收到信时的反应,想收到她的回信;亦想起燕京尚未光顾过的美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想到屋头里养的小狗,它有没有好好长大;想到离城前母亲含泪的双眼,她说,等自己回来,不知又要长多高…… 来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军人殉国,魂佑疆土。生亦悲秋,死亦悲秋,你既跟着我来,就必须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刀剑无眼,没人知道你曾是永昌侯的独子,更不知你姓甚名谁。将来马革裹尸,功名或许也落不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仍无怨无悔,不害怕吗?”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听到自己用稚气尚存的声音,郑重答道:“爹,你同孩儿说,出征前要给重要的人写信,孩儿写了。我在信中同裴姐姐说,‘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大敌当前,我身为大齐儿郎,怎能退让?我是永昌侯的嫡子,要学会肩负责任。爹,我准备好了。” 风吹动城头赤红的军旗,猎猎作响。傅伯珩缓缓抬头,眼眶通红,强忍泪意。 那个同他勾肩搭背,到处说要照顾他的李大哥,实际才大他三岁。 变故总来得猝不及防,前日击退敌军时,他们即将全身而退,有支箭突然直直射向傅伯珩。 原以为要命丧于此,却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回首,李大哥的眼神夹杂欣慰与悔意,他拼尽全力,只匆匆留下一句给家人的话便撒手人寰,从此化为黄土一抔,魂归天地。 傅伯珩被他最后复杂的眼神击溃,整整两日,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父亲和堂哥忙得不可开交,连睡上半个时辰的机会都没有,他怎敢前去打扰。 他现在不仅永昌侯的小侯爷,更是一名战士。 思及此,傅伯珩缓缓站起身来,撑着蹲麻的腿,步履蹒跚。 “傅伯珩!傅伯珩——” 有人在远处营帐高喊他的名字,并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我在这儿!”他举起手回应。 “有你的急信,燕京来的。”那人奔至他身前,气喘吁吁,“还有个包裹,里头装了点东西,拿好啊。” 傅伯珩接下信,一怔,忙不迭拆开信封,在看到第一行字时,热泪盈眶。 【见字如见面: 傅伯珩,我是裴姐姐。】 裴筠庭终究没忍住,托人送来这封满含担忧的信件,字里行间都告诫他照顾好自己,量力而行。 怀中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即便没打开,他也能猜出里面是什么。如同久旱逢霖般,傅伯珩双手颤抖地读下去。 他的裴姐姐,果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仿佛预料到他会被某些事绊住脚步,沮丧迷茫,裴筠庭隐晦地提点了几句,又怕他受挫,在信的末尾题道: 【待到秋来九月,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落日余晖洒在身上,少年抱着信纸,抵于额间,泣不成声。 第九十八章 纯妃之死 自打从养心殿回宫后,纯妃便一直心神不宁。 女人的直觉向来是最准的,于是即刻着人去查探,近两日都有曾去过养心殿面圣。 最终,除燕怀瑾和朝中各个大臣外,唯有皇后到过养心殿,统共去了两次。 莫非是皇后同他说了什么? 第139章 要知道,自那次帝后争吵后,即便和好,她也再未主动前去养心殿,哪怕一次。 联想皇后告诫她的那番话,纯妃相信,只要她再多露出几分马脚,待时机成熟,仁安帝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母子灭口,韩逋亦无法幸免。 怀疑的种子在心底逐渐发酵,她在房中来回踱步,越往深处思索仁安帝的话,越觉得不对。 刀尖悬在头上,仅差咫尺。纯妃整个人绷直,坐立不安,愈发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 阖宫谁人不知她俩八字不合,见了面便明里暗里的挤兑彼此。 纯妃唤来心腹,草草书了封信,交代秘密送至韩逋手上,自己则马不停蹄冲到坤宁宫要求面见皇后。 除去每日晨时请安,这位实乃稀客,故坤宁宫的宫女们被吓了一大跳,颇有几分无措。 纯妃盛气凌人,怒气冲冲,甫一见着皇后,便迫不及待地质问:“你在养心殿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皇后威仪不改,横眉冷对的模样简直和燕怀瑾如出一辙:“你如何断定是我?” “咱也别拐弯抹角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卫婉鸢何时这么磨叽了。” “大胆!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婧姑姑本就不喜纯妃,闻言更是怒斥其猖狂。 “无妨,随她去。”她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待殿中只剩两人,她才不温不火道,“本宫的确见了圣上,也曾提及有关你的事,但并无半分针对你的意思,告密更是无稽之谈——他本就知晓所有秘辛。” 纯妃尚存侥幸的心重重一坠:“你说他……什么都知道?” “是,所有。”皇后睨一眼因不堪重负而倒退几步的纯妃,“他今日同你说了何事?” 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强撑清醒地将在养心殿内的种种细节复述。 “原来如此。”皇后眸光平静如水,轻描淡写道,“与他朝夕共处这么多年,还摸不透他的心思么?你想得没错,他的确动了杀心。无论你知或不知,终究逃不过。无需问我,难道还得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圣上的凉薄吗?” 纯妃强颜欢笑。 她当然明白如今自己已无路可逃,这天下都是他的,就算藏到天涯海角,苟且偷生又如何?一来此非她行事作风,二来韩逋和燕怀泽、燕昭情的命比她的重要得多。 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她的命,换韩逋与一双儿女的性命。 一败涂地的人生,该是时候结束了。 皇后冷眼旁观纯妃几番变化的表情,难得对她此刻心境感同身受。 她是个聪明人,明白该怎么做。 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曾经的宿敌即将迎来生命尽头,她却半点未觉欢喜,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旧时的专宠和情爱,以及那般盛大热烈的偏爱皆作得假,对纯妃如此,何况旁人? 只见她踉跄几步,反应过来昔日种种,并非她一手掌控,反倒像跳梁小丑一般滑稽,在早被看穿的戏台上演着唯她自己活在想象中的故事。 恐怕那人连她来找皇后对峙都预料到了吧,这世间有什么是没有包揽在他棋局内的呢? 纯妃双目猩红,仰头大笑两声,恨道:“君恩,不过如是。” “我未爱过他,更不会为此难过。该被可怜的人是你啊,皇后娘娘。”她眼神无比讽刺,愈是绝望,便愈要用言语包裹自己,“你和他青梅竹马、相伴多年,什么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没听过?到最后,他也不过全说给我这样的人听罢了。” 皇后如同一块无欲无求的木石,看她的目光除了悲悯,再无其他情绪。 纯妃一凛,仿佛被她的眼神所刺激:“我与韩逋至少偷来了几年相爱相守的光阴,亦做好为彼此断头的准备,你呢?他用那所谓的天下委屈你,难道就是爱你了?” “多谢你。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本宫的事情,无须你来操心。你也再不必激怒本宫,本宫绝非昔日的卫婉鸢。自作孽不可活,欺君罔上,意图谋反,随便哪条拉出来都够你诛九族的,还能偷来这几年的时光,知足吧。” “无所谓了。”她袅袅婷婷,身着华美的衣裳,却好似空壳,“我已做好为他们赴死的准备,至于族人,当初他们为父兄和整个家族的前程将我送入宫中,可曾想过我的感受?眼下我也不愿意顾及他们了。” 皇后垂下眼睫,有片刻的出神,又很快道:“没得选。” 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既定的结局,纯妃再无心思与其纠缠,唯在离开前逆着光停步回首,声音缥缈:“皇后,我此生末尾,竟也只剩你能说这些话。” 恍惚间,又回到第一次进宫时,那满怀抗拒和忐忑的少女。 “男欢女爱,真的快乐吗?我得到了多少,你又得到了多少?” 珠光宝翠是虚假的荣宠,灰暗凄冷是死去得真心。 “纯妃,永别了。” “卫婉鸢,我等你。” …… 燕京城的天空澄澈明亮,曦光中总会瞧见细小的尘埃四处飞舞,它们不像鸟儿,没有翅膀,在阳光下胡乱地冲撞。 襦裙是蓝色,和天比起来,就格外的幽静。胸前缀的那许多璎珞珠,走起来叮叮当当。 纯妃想起闺阁时期,韩逋带她去城外踏青,穿过长街买糖炒栗子时,总会紧紧握着她的手。 第140章 城外的阳光透过叶片斜斜散落,四下温暖起来,忽远忽近,有鸟鸣响起。眼前忽闪,是少年脸上的光,而他的身后好像落了片黄金雨,使少女怀春的她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还记得,韩逋在宫里见到她时的眼神,震惊又绝望,仿佛万念俱灰,背都直不起来。 她何尝不是呢。 在这四方的牢笼中,为氏族门楣,为保住性命,做过多少害人害己的事,她一点也不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在得知要入宫选秀消息时,未曾放下一切去私奔。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悲叹自己的无奈,悲叹命运。 外人瞧着,后宫诸艳坐拥荣华富贵,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垂涎欲滴。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入宫后最渴望的,其实是过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魂不守舍地回到钟粹宫,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小宫女见到她就像抓到主心骨,忙上前禀道:“娘娘,是……派来的公公,来了一刻钟有余,他们带了——” 纯妃心下了然,吩咐道:“都给我下去。” 小宫女年纪尚浅,未敢置喙,低头匆忙退下,内心却急成一团乱麻。本以为分到钟粹宫是件肥美差事,她还曾取笑分到坤宁宫的姐妹,怎料是她选错了路! 那公公闻声寻来,规矩礼数半分不差,但看她已然是看死人的眼神:“纯妃娘娘,咱家奉圣上之命前来,等候多时了。” 纯妃深吸口气,脊背挺直。 俞姑姑瞧见端着酒盏的太监时便觉不对,眼下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只要主子还在,她便得继续撑着挨着。 “且慢,既然来了,便候着吧,本宫还有事没处理完。” “这……”公公犹豫三分,状似为难,“圣上他——” “不必用他来压我,哪怕现下他人就在钟粹宫,本宫亦不会退让半分。”说罢裙摆一扬,走进屋内。 公公哪还有法子,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她还是主子,自己便只得乖乖候着。 回屋后,俞姑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道:“娘娘!这该如何是好啊!” 纯妃波澜不惊,比死水还要平静:“阿俞,主仆一场,多谢你伴我这一路。” 俞姑姑睁大眼睛看着仍旧美丽的她,惊愕失色。 她拆开桌上来自韩逋的回信,缓缓摩挲了好一会儿后才打开。读罢,眸中泪光闪现,她紧紧闭上眼:“阿俞,你听好了,本宫床下的暗层中有一木匣,届时本宫走后,你要亲自将其交到睿儿手上,将来他会顺道护你出宫,你可在宫外颐养天年。” “娘娘!” “还有,倘若有谁问及我与韩逋往日的情分,你定要矢口否认,谁问都是!” 俞姑姑止不住地掉泪,点头道:“奴婢晓得,甘愿为娘娘赴汤蹈火。” 纯妃苦笑:“赴汤蹈火不必了,就让本宫一人赴黄泉吧。阿俞,本宫想自己呆一会儿。” “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 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轮廓,低眉敛目间,似有泪痕闪过。 她未曾预想到,最后一次给自己描眉梳妆,竟这般仓促简陋。 没有焚香沐浴,没有更衣选钗,唯有她细细描眉,勾勒唇形。 一炷香后,她换上一套湛蓝的衣裙款款走出房门,对一众公公太监道:“要本宫喝,可以,你需得将本宫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圣上听。” 那公公是个人精,闻言忙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圣上吩咐了,娘娘想说什么尽管说,咱家定一五一十代为传达。” 她轻蔑地哼一声:“本宫唯有一句要交代,你且告诉他——信守承诺,不要再杀人。睿儿与悦儿从始至终,未曾知晓任何内情。” “好嘞。”公公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便低着头将酒盏呈上来,往前一递,而公公笑眯眯道,“娘娘,您请吧。” 触及冰冷的杯盏时,纯妃的指尖仍不由自主地发颤。盏中酒水发出醇香,随掌心摇曳,瞧不出分毫异常。 “天家富贵,共赴黄泉。” 纯妃将掺有毒药的酒一饮而尽,趁未其发作前勾唇一笑。 一场围城,所有谋求算计,疑心阴毒,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曾经目睹她宠冠六宫,甚至暗度陈仓的红梅,如今亦见证她的死亡。 “我愿来世只做寻常布衣,和心爱之人相夫教子,再不生于世家氏族,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华丽衣着,珠翠傍身,终究比不上一场旧梦。 杯盏落地,深宫之中,不知是谁传来幽幽叹息。 第九十九章 疑心 不出半个时辰,纯妃薨逝的消息传遍阖宫,燕怀泽得知后,立刻递牌入宫。 六街车马声辚辚,喧嚣热闹皆与他无关。 脚踏在地上,人却恍恍惚惚,似踩在云端。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除身在局中的人外,其余皆一头雾水。 对外宣称是因误食毒物而暴毙,其背后真正的缘由,众说纷纭。 往日装扮得精致且一尘不染的钟粹宫,上下挂满白布,来来往往的人或真心或假意,大都表情悲痛,面容戚戚。 燕昭情跪在堂前,眼眶红肿,手里仍攥着被泪打湿变得软趴趴的帕子,显然已经痛哭过一番,见他终于赶到,忙不迭扑上去,呜咽道:“皇兄……” 第141章 千言万语,不如血肉至亲感同身受的一个呼唤。 燕怀泽环住她,轻拍燕昭情的背,喑哑着嗓子道:“阿情,这是怎么回事。” 燕昭情在他怀中哭得一抽一抽,瓮声道:“我不知道……早上来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才过了几个时辰,就突然有宫人前来告诉我,母妃她薨了……” 内务府那群人做事向来麻利,早在他入宫前就布置好了停灵供拜的灵堂,前来祭拜的人身着素衣,抽泣声此起彼伏。 云妙瑛亦跪在一群人中间,她身份尴尬,但好歹是纯妃半个儿媳,免不了吊唁。 瞧见燕怀泽苍白憔悴的脸色,她一时踌躇,犹豫是否要上前安慰,环顾四周后,暂且作罢。 “父皇来过吗?” 燕昭情摇摇头:“派人前去请过了,但江公公说父皇尚在商谈公务,不许人打扰。” 他目光落至棺木上,喉头一紧,又问道:“母后呢?其他皇子公主呢?” “事发突然,已经着人通传了,更衣梳发或许还需些时辰。” 燕怀泽温柔地安慰妹妹:“没事,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无数疑问接踵而至,母妃从未得过致命的病痛,就连感冒发热也极少,何以吃错一时东西便突然暴毙,根本不合情理。 要么是有人刻意投毒,要么…… “钟粹宫侍奉的宫女太监何在?俞姑姑呢?”他蹙眉,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俞姑姑的身影,顿觉古怪,于是朝燕昭情低声道,“阿情,你暂且待在此处,我去寻俞姑姑,看究竟出了何事。” “好。” …… 燕怀泽寻到俞姑姑时,她的模样堪称狼狈——发髻凌乱,满脸泪痕,怀中死死护着一个黑匣子不撒手。 适才有人想杀人灭口,被恰好赶来的他拦截。 “俞姑姑,是我,我是燕怀泽。” 只见她身形一颤,眸光透出几分清明:“殿下?” “是我。” 似是终于摸到救命稻草,俞姑姑忙将黑匣子交到他手上,激动道:“皇后!是皇后告密,是她将丞相与娘娘的事告诉了圣上,才招致此番杀身之祸!殿下,殿下你一定要为娘娘报仇雪恨啊!奴婢没用,护不住娘娘,只得将娘娘嘱咐的东西交付给殿下。” 燕怀泽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疑惑道:“皇后?告什么密?” 可俞姑姑受惊严重,神智疯癫,嘴里仅重复着同样的话,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 天色渐暗,紫禁城的夜带着诡异的寂静,星星隐匿在云中,天地混沌,一丝风也没有。 暴雨洗刷后的泥土味夹杂在空气中,那些晦暗幽闭、烙着痛苦的回忆尽数随纯妃的逝去缓缓落幕,真相兴许再无人知晓。 对纯妃,燕怀泽的感情向来是错综复杂的。 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如今他正属后者。 母妃将他细心养大,给予所有温暖关爱,护他周全,保他衣食无忧,为他唇枪舌战,甚至想替他铺好前路。 他知道母亲深爱自己。 愈长大,燕怀泽的反骨愈发严重。他总说纯妃固执,其实自己亦然。 他不希望被控制,不希望走循规蹈矩的路,每当母妃说出“这都是为你好”时,他总感到厌倦。 相爱相杀这些年,他知道母妃的苦楚,懂得她的难言之隐,故对她的大胆放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明白,母妃前半生在这暗无天日的后宫中,过得太苦了。 母子二人意见相悖时,常常僵持不下,双方皆不肯先让一步,偶尔还用尖锐的言语刺痛彼此,过后却谁都不好受。 他还故意唤她“母妃”,而非“娘”或“母亲”。 可现下为时已晚,他终其一生,也再无法补上这份执拗造成的缺憾。 …… “母亲!” 燕怀瑾风尘仆仆地赶来,他刚回宫便察觉氛围不对,询问后才明白是纯妃薨逝了。 皇后刚换好衣裳,更妆摘钗,循声回首:“淮临,收拾一番,随我去钟粹宫以示哀悼吧。” 他瞥一眼皇后的脸色,终是什么也没说。 婧姑姑替她挽好青丝,劝道:“娘娘,不妨先等圣上到了再前去吊唁,钟粹宫那群人若知晓纯妃走前见过您,定会出言不逊。” “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何可避的。” 婧姑姑欲言又止,但再三进言也劝不动她,只好放弃。 皇宫中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入宫服侍已久的宫人们仿佛早已融入密不透风的宫墙,成为深宫里会呼吸、会行走的一部分。 他们全都感受到了那股风起云涌,极度低沉的氛围,仅需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周遭的一切便灰飞烟灭。 关于纯妃之死,众人讳莫如深。 在宫里呆久了,便都见怪不怪了。 她的死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但皆与下人们无关,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又何来旁的心思为生前享受荣华富贵的主子惆怅呢。 燕怀瑾极少涉足过钟粹宫,怎料此番前来竟是为纯妃吊唁,难免生出几分唏嘘。 后宫之中没有绝对的赢家,曾经的荣宠缱绻最后皆化为泡影,什么也不剩。 他错步跟在皇后身旁,低垂眉眼,规规矩矩地行礼祭拜。 第142章 隐匿人群的云妙瑛将视线落在他身上,随之移动。 于燕怀瑾而言,此处皆是半生半熟的面孔,匆匆扫过一眼,便对上了燕怀泽充血的眸子。 儒雅之名极盛的齐王殿下,眼下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里,眼眶气得通红,犹如困兽。 兄弟俩打了个照面,一句话也没说,却在即将擦肩时,听见他仿佛被风沙打磨过的嗓音:“母后请留步。” 燕怀瑾亦停顿脚步,朝他望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皇后身前。 察觉他的小动作,燕怀泽冷笑一声,抬眼紧盯皇后平和的表情:“敢问母后今日是否见过我母妃?” “是。”她毫无负担,大方承认。 燕怀泽咬了咬牙,额侧青筋凸现:“我母妃的事情,母后也知情?” “若你指的是,那件事,本宫早就知情,非但我一人知晓,圣上亦然。” 他瞳孔一缩,看她的目光好似刽子手。 燕怀瑾十分警惕地护住皇后:“皇兄究竟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儿臣想问,我母妃的死,是否与您有关?” “这个问题,纯妃也问过本宫,本宫只答问心无愧。当日面圣时,未曾提及任何对她不利的言论,若想除掉她,本宫早就出手了,又何必等到如今?”她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贯彻到底,从始至终直视他的眼睛,未有半分闪躲,末了,似安慰似叹息般撂下一句: “你节哀。” 第一百章 对峙 纯妃的棺木,照规矩需停灵三日,三日内众人皆可哀悼。 拂晓时分,宫人跪了满地,抽泣呜咽声不绝于耳。纸钱在火盆中熊熊燃烧,淑妃与寿贵人素衣素钗,先后走进去,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心惊。 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说到底,被圈禁在皇宫中的日子,能安安稳稳多活一天都算莫大的幸运。 纯妃的结局,极有可能成为她们每一个人的下场;众人的哭丧,同样会成为她们未来的丧钟。 一人身死,万艳同悲。 临走时,寿贵人抓着淑妃的手臂,惴惴道:“姐姐,纯妃这死,有蹊跷吧……” 淑妃飞快扫了眼四周,低声道:“蠢货,别在这儿说。” “可是我真真怕极了,前两日她还在我眼前赏花,今日就躺进棺材里了,死因成谜,我——” 眼瞧快走到门口,淑妃一时未能压抑心中的猜测,同她道:“稍微一想便知,此事定与圣上有关,除圣上外,宫中又有谁人能在原因尚未明晰的时候,悄无声息杀掉一个身居高位的妃子?” “为何不能是皇后呢?妹妹听说纯妃死前曾寻过皇后娘娘。” “哼,所以本宫说你蠢。皇后娘娘她犯得着吗?身家地位、荣华富贵,她样样不缺,儿子更是深得圣宠。都已经坐到如今的位置,何必再与纯妃计较那些旧怨。”末了,她半惆怅半无奈地叹道,“倒不如说,天家——” 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两人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心头重颤。 只见负手而立的燕怀泽站在拐角处的宫墙之下,面色森然,缓缓朝二人颔首:“原是两位娘娘,有失远迎。” 虽明白他此番是属于礼数的客套话,寿贵人与淑妃依旧惶恐至极,忙道:“岂敢,既是宫中的一份子,亦与纯妃姐姐有几分交情,自然要前来悼念。还望齐王殿下节哀。” “多谢两位娘娘,本王还有事,恕不远送。” 他一走,周身那股压抑的氛围才逐渐散去。 僵在原地的寿贵人同淑妃对视一眼,心有余悸。 …… “圣上,该是时辰动身去钟粹宫了。” 仁安帝笔尖微顿,不紧不慢地问:“皇后呢?” “娘娘和三殿下已经去过了,众嫔妃皆已前去吊唁。” 他缄默片刻,往事历历在目,扰乱心绪,良久后才道:“如果你是她,会觉得朕的做法是赶尽杀绝吗?” “老奴怎敢妄议,既是圣上反复思虑后作出的决定,自然比我这个阉人要好数十倍。” 他嗤笑几声,随即又沉下脸:“纯妃的下场,完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朕留她到现在,留下子睿和韩逋的命,实属仁至义尽,也算,为她这些年的牺牲做些补偿。” 江公公上前,边替他研墨边道:“恕老奴多嘴,跟着圣上多年,老奴自认对您的脾性还算了解。圣上无须苛责自己,留下韩丞相是为大局,留下齐王殿下,是因您对齐王感情深厚,即便得知他并非亲生,您依然视为己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唉,朕烦得很,钟粹宫便不去了,暂且让朕歇一歇。” “那,老奴告退。” 十几年弹指即去,那些往事仿佛不相干的云烟,睁开眼去看,还是会被触动心弦。 到底是老了,总喜欢回忆从前。 江公公突然返回的脚步打断他尚未来得及深入的思绪:“圣上,齐王殿下求见。” 意料之内的事。 “请他进来,其余人离远些,未经允许,禁止入内。” 风缭绕殿外的杏树,带来一股近乎不绝如缕的恨意。 燕怀泽依旧芝兰玉树,身姿如松,规矩得体:“儿臣拜见父皇。” “嗯,何事?” 第143章 他藏在袖下的手指蜷动,低眉敛目:“父皇,您都不去送送母妃吗?” “……朕就不必去了,让她安静地走吧。” 闻言,燕怀泽顿时冷笑,手紧紧握成拳:“父皇就如此厌恶母妃?甚至不肯见她最后一面?” 仁安帝紧皱眉头,颇具威严:“子睿,休得胡言!” 此时此刻的燕怀泽全然不顾礼仪孝道,就连理智也抛脑后。对纯妃之死的自责及悔恨日渐侵蚀着他的内心,使人变得口不择言:“父皇想为三弟清扫未来路上的绊脚石吧?怎么,既然未来要将我除去,何不现在让我与母妃一起死!” “混账!”他气急,抓起手边的奏折就往燕怀泽脸上扔,尖锐的书角正中额心,很快便胀起红肿的小鼓包。 见状,他仍不依不饶道:“自从三弟出生以后,父皇便日渐减少对儿臣的关心。可他是我皇弟,我从未因此怨恨过他,反倒事事以他为先。而今细细想来,父皇对我冷淡,纯粹因为我是纯妃所出吗?无论我做多少努力,您始终不肯再看我,现在连母妃也要除掉,好为三弟铺路。我亦为您的亲生骨血,您的亲儿子!为何不能一视同仁呢?” 九五之尊,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年少的他有多期盼能重新得到父亲的青睐,多希望能证明自己,获得重用,如今就有多恨他。 此间种种,他的父皇一无所知。 仁安帝沉默了。 并非他不想解释,而是实情弯弯绕绕,牵扯甚广,至少眼下决计无法吐露。 他头疼地扶额,软下声音:“睿儿,事情非你所想,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只是事情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燕怀泽再听不进他的任何说辞,质问道:“父皇可曾想起,明日是我母妃生辰?您应该记不清了吧?”说罢愤然拂袖而去,徒留仁安帝一人怔愣在原地。 半炷香后,跌坐回椅子上。 浑浑噩噩熬过停灵的第三日,燕怀泽和燕昭情走在队伍前端,亲自送她入陵。 这三日内,他情绪反反复复,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亦无法原谅仁安帝。 事情结束后,他并未返回齐王府,而是孤身一人回到钟粹宫,回到纯妃曾经居住的地方。 云妙瑛想安慰,却始终不知从何说起,偏又放心不下他,便悄悄跟在燕怀泽身后。 初冬风凉,他拿出酒坛,自顾自喝下一口,辛辣入喉,久久凝望着寂静的宫屿城墙,眸光似水。 这样静谧的闲适,陡居于现世繁华中一隅之地。彳亍伶仃的漂泊,乃是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凄楚。 鲜少有人记得今日是她的诞辰,但每逢他生辰,母妃都会为他亲自煮一碗长寿面。 早在发现她与韩逋苟且的当下,燕怀泽便明白过来,母妃有多厌倦这看似金碧辉煌的宫城,总想着冲破禁锢,毁坏牢笼,逃之夭夭。 手指攀上的枯枝,是某年为她植下的红梅。 或许她尚存一缕香魂寄居于梅花之下。 只可惜,枯木逢春,她却无法再欣赏红梅映墙盛开。 燕怀泽伫立在原地,忽然心生冲动,想见见某位姑娘,想听她说点话,什么都好,哪怕仅仅坐在他身旁听雨,也总比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与此,孤独寂寥的好。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便解释,旁人也无法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果真是,天命难违。 “殿下,此处风大,回去吧。” 还以为是幻听,侧首,一袭素净的裙角便出现在他视线内。 再往上,是她略显担忧的脸庞。 “是你啊……”他将头转回原位,“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云妙瑛撇撇嘴,反其道而行之,席地而坐:“怎么,发现不是裴筠庭,你失望了?” 燕怀泽笑着将剩余的酒饮尽:“嗯,倘若她在此,我定亲自护送她回去。” 她凝望着他颓废的眼神与生出的胡茬,略显沉默。 因为她明白燕怀泽的言外之意。爱是疼惜,爱是小心翼翼,爱是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如果换作裴筠庭在此,那他定不会借酒消愁,定不会让她自己回去,也定不舍得她陪自己吹冷风。 “你喜欢了她多少年?” “记不清了。” “那,燕怀瑾呢?” “……不知道。” “你甘心吗?” 他笑,笑这个问题太过天真。 甘心又有何用?爱情总是不讲道理,冥冥之中,她会对谁动心,或许早已注定。 命定之人,如何改变? 她不必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亡命天涯,挺好的。 “或许吧。”燕怀泽起身,朝云妙瑛伸出手,“起来,我送你回去。” 第一百零一章 调情 皇宫内涌动的种种暗流,皆与裴筠庭无关,皆挨不到她身上来。 但边关形式日渐严峻,怡亲王和黎桡带兵反叛,胡人、南疆联合鞑靼对抗大齐,局势不稳,听闻养心殿整日都在开会,早朝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裴照安每日早出晚归,眉头紧皱。 另一头,裴瑶笙的肚子逐渐显孕,伴随其来的是各种症状——孕吐、乏力以及失眠,不但将她折磨得里外瘦下不少,更是将温璟煦给急得茶饭不思,为此甚至特意好声好气地请裴筠庭来代替公务繁忙的他照顾裴瑶笙,毕竟交由外人,他始终无法放心。 第144章 事关长姐,裴筠庭欣然应允。 林舒虞因身体缘故无法前去,却给她列了好长一串孕妇衣食住行需要注意的事项,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决定让裴筠庭在靖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好照顾裴瑶笙。 温璟煦听罢,破天荒没反对,还主动替她搬送行礼。如此乖顺的态度看得裴筠庭头皮发麻,啧啧称奇。 …… 都说寒露分三候,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人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如今正值二侯,街边摆的吃食亦稍作变化。 这日裴筠庭特地到大理寺找周思年,路上偶然看到卖饴糖的小贩,便立刻令人停下。因裴瑶笙孕期嘴挑,格外喜甜,故她见着什么好吃的甜食,都会第一时间想到裴瑶笙,现在也顺手给周思年带了份。 大理寺仍是一贯的模样,整肃有序,井井有条。来往的人认出裴筠庭,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周思年听到声音前来开门,手上仍握着笔,袖口处沾了点深黑的墨迹,眼里满是澄澈的笑意,似一汪清泉,令人如沐春风:“筠庭!你来啦,快进来,我已命人煮好茶,眼下你来得刚刚好。” 裴筠庭狡黠一笑,举起包好的饴糖:“给你。” 他挑眉,伸手接过:“难得见你带礼物来啊。” 只见她自顾在往常的位置上落座,熟练地斟茶:“毕竟有求于人,又怎好空手前来呢?” “当心烫。” “没事儿。”她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眼瞧着他重新坐回去,清清嗓子:“最多一炷香的时辰,不会耽误你处理公事的。” “跟我客气什么?”周思年摇头,也端起茶盏来,“你说吧,我听着。” 裴筠庭稍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踌躇道:“思年,我想向你请教个问题。” “但说无妨。” “倘若有人设局使你经历生死,之后却突然告诉你,你与他乃是旧识,还对他有恩,此前所作所为皆是为考验你的能力,甚至于服软示弱,只为让你相信他并无恶意,希望你成为他的盟友,你待如何?” “此人是何身份?立场如何?可知其目的?” “身份不简单,立场模糊不清,亦敌亦有,目的嘛……尚未明确,其余知之甚少。” 思忖片刻,周思年认真分析:“筠庭,我在大理寺审人时,一直深谙一个道理——除非对方是你有把握,十成十信任的人,否则,无论他说什么话,你都得咬文嚼字,谨慎思量。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要知道,世上最高明的骗术就是真假参半,很容易使人信以为真。他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迷惑你,从而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 她峨眉紧促:“我的进度太慢,不知能否来得及阻止他。”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筠庭,当局者迷,无需忧心,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想必你会找出他真正的命门所在。” 裴筠庭眼皮一跳,隐隐显现几分不好的预感:“但愿吧。” 两人又往下谈了几句,周思年问起她近况,难得多聊了会儿。 莫约半盏茶后,轶儿突然叩响门扉:“小姐,三殿下在外头候着您呢。” 裴筠庭掀起眼帘,有几分惊诧:“他何时到的?怎么没进来。” “应是刚到,门口侍卫来传时奴婢才知道的。” “稍等,我马上来。”裴筠庭起身准备道别,“思年,谢谢你为我答疑解惑,改日咱们再一块聚聚。” 他颔首:“无需挂怀,淮临应是忙里偷闲来见你的,否则定会进来一叙。快去吧。” “那我便先行告辞啦。” …… 大理寺门前恰好是人流众多的甜水巷,街头处闹哄哄的,车水马龙,往来喧嚣。 裴筠庭匆匆跳上马车,掀帘,目光落在几日未见的少年身上。 他微仰起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本应挂在腰间的剑被抱在怀中,察觉动静后缓缓睁眼,待瞧清楚她的模样,原先全无半分起伏,又带几分凛冽的眸子瞬间冰封瓦解。 攥住她的手腕,堪堪一使力,裴筠庭便如翩飞的蝴蝶般,坐到他腿上。 她嗔怪地瞥了眼浑身透着股散漫慵懒劲的燕怀瑾:“三殿下终于舍得想起我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青梅如此貌美动人,我自当难忘。” “何必故意说这些甜言蜜语来讨我欢心,我裴筠庭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人吗?再说,国事繁忙,我又怎会斤斤计较呢?” 燕怀瑾环着她不堪一握的腰,低头吻上她纤长的颈脖:“二小姐说的是,您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计较此等小事。” 她嘴硬,冷哼一声撇开头:“治国理政当为头等大事。” 他笑得不行,整个人都在发颤,全然不顾裴筠庭恶狠狠的眼神。笑够以后,才安抚似的拍拍裴筠庭的后脑勺:“这不算我的头等大事吗?” 她依旧坐在燕怀瑾腿上,一手放置于他肩部,故作严肃:“三殿下青天同闺阁少女白日调情,究竟还知不知礼数?” “谁管它。”他声音愈发低沉,捧着裴筠庭的脸轻啄,眸间涌现几分绯红的欲色,上挑的眼尾含笑,亲昵无间,“倒是你,口是心非的本事见长。” 裴筠庭扯着燕怀瑾胸前的衣襟,指节发白,不由自主地迎合他的攻势。 距上回枕衾之欢,已过数日,故眼下二人皆有些难舍难分。 第145章 燕怀瑾亲吻着她温软的唇瓣,少女身上馥郁的芳香环绕着他,不免让人丧失理智,心猿意马。 情迷意乱之中,马车车轮撞上石子,车身摇晃起伏,裴筠庭意识稍回,双手在他胸前推了把,迷糊道:“唔,燕怀瑾……这里不行……” 第一百零二章 噩耗 经她这一推,燕怀瑾微顿,勉强停下。 此刻二人眼神迷离,任谁看了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喉结滚动一番,眼神还落在她被亲得红润潋滟的嘴唇上,身子往后微仰一寸:“怎么了?” “马车随时都有可能停下,况且——我今日应当要来葵水了。” 他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才将覆在她身上的手移开,裴筠庭顺势坐到一旁。 反观燕怀瑾就没这么好受了,经过方才那一遭,他正绷着下颌,强撑理智。裴筠庭也没法子,只得清清嗓子,等他慢慢冷静。 然而半盏茶后,燕怀瑾望着头顶高悬的靖国公府牌匾,平复好的心情又掀起波澜,表情微妙:“为何到这儿来?” 裴筠庭故作惊诧,掩唇说道:“呀,凌轩难道没告诉你,我如今搬到这儿来暂住,照顾我阿姐了?” “……”是他最近太过忙碌的缘故,所以根本没顾得及看递上来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见燕怀瑾满脸吃瘪,裴筠庭顿时忍俊不禁,扯着他的袖子道:“在想什么?莫非是想试试国公府的墙好不好翻?” 二人并肩往里走,燕怀瑾闻言,掐了把她的脸蛋,恶狠狠道:“裴二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在你心目中,我堂堂三皇子就不配走正门进府吗?” 说罢他又暗叹,哪怕适才二人没有因葵水和马车的缘故戛然而止,在温璟煦的宅子里,他亦提不起半分兴致来,总感觉他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盯着他们,瘆得慌。 有一阵子没见小青梅,却无法一解相思之苦的三皇子,实在苦不堪言。 裴筠庭怎知燕怀瑾脑子里想的尽是温璟煦站在床边看他们翻云覆雨的诡异画面,十指相扣,笑道:“那三殿下,请呗。” “哼。” 回到院子后,裴筠庭令银儿将饴糖送去给在书房算账的裴瑶笙,随后转身挠挠燕怀瑾的下巴:“殿下可满意了?” 燕怀瑾再次将她拦腰抱到腿上,用力去吻她的唇角:“温璟煦可有为难你,让你做苦力?” 裴筠庭乐得不行:“有我阿姐在,他哪敢。” 叩在后腰的手一使力,头埋在她怀中,燕怀瑾呢喃道:“裴绾绾,我好累。” 窗外阳光透过枝叶铺撒在地,勾勒出斑驳零散的光影。 他的小青梅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拍拍他的后脑勺,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放空。 周思年说他此番是忙里偷闲赶过来的,裴筠庭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几日来他都未必能睡上个好觉,可怕的是这些于他而言已然成为家常便饭。 谁也没提前朝和后宫风起云涌的那些事,静谧的时光中,仅用来感受彼此。 风吹过窗边,带来所有枝叶翩翩起舞的“沙沙”声。 良久,燕怀瑾才在她颈窝处左右蹭了蹭,喟叹道:“唉……不过连轴忙了四五日,我便觉得疲惫不堪,果真是人老不中用么。” 裴筠庭面色古怪,戳戳他侧腰,提醒道:“燕怀瑾,你今年十八。” “是吗?我总感觉自己有八十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你究竟在忙何事,神神秘秘的。” “无非就是从前那些,父皇要我学着理政,每日都得考我,疲得很。”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记得韩相曾是你外祖的门生?” “是有这么回事,其实也就两三年。那时我还小,同他并无什么交集。” “我知道。韩相此人深不可测,昔年能凭一己之力在殿试高中状元,三年之内位极人臣,必然野心勃勃。他私下勾结党羽,实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燕怀瑾阖眼,“他背后有清河郡撑腰,哪怕清河郡一直受我父皇打压,可氏族世家依旧想攀上他,以扩大人脉权势,云妙瑛便是牺牲者。无论如何,你要小心这群人,在我父皇真正动手之前,能避则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道理我都懂。”裴筠庭扣紧他的手,轻声嘱咐,“燕怀瑾,你才是最应该当心的那个人。” 而他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树大招风又如何,战便战,怕他不成?” 这个时候还在耍贫嘴,她原想再补两句,怎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主子,宫里来传,圣上召您前去。” 语毕,裴筠庭瞬间感到腰间的手收紧了三分。 没能听到应答,展元硬着头皮又敲了一回:“主子?” “展元,你和展昭先去备马车,燕怀瑾稍后就到。” “是。” 脚步声逐渐远去,怀中人仍不肯撒手,裴筠庭劝道:“你先去,回来我陪你一块用膳,如何?” 燕怀瑾一言不发地摇头。 静默片刻之后,他仿佛终于做足准备,猛地将头抬起:“真得走了。” “好。” 正欲跨过门槛时,少年蓦然回首望向微笑目送他的姑娘:“走了,改日再来翻墙。” “随时恭候殿下光临。” …… 第146章 养心殿外,姗姗来迟的燕怀瑾和温璟煦并肩而立。 “来了?” “靖国公,别来无恙啊。” “懒得理你。” “彼此彼此。” “对了,若你见着裴筠庭,记得同她说,别再拉着我夫人同床共枕了。” “你自己去吧。再说,裴绾绾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你毛手毛脚的,或许还会惹瑶笙姐不快,让她们姐妹说说话不挺好的?” 温璟煦哑口无言。 江公公适时赶到,请二人入内,顺道抹了把汗:“两位快请进吧,圣上候着呢。方才战报送到时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得仔细些。” 燕怀瑾接话:“多谢江公公,剩下交给我们吧,您去歇会。” “殿下客气了。” 偌大的养心殿,静得落针可闻,无端令人心生一股寒意。 见他们终于到来,仁安帝抬手免去礼数,同时表情凝重,面色沉痛地朝他二人说道:“朕,低估了他们。” 温璟煦和燕怀瑾对视一眼:“究竟出了何事?” 仁安帝敛眉深默,将手中尚热乎的战报递给他:“原先的计划出了点岔子,永昌候派去的人虽成功拦下怡亲王等人,可……” 燕怀瑾瞧着这一幕,眉头紧皱,心立刻被吊了起来。 按理说,若只是折损兵将,父皇断不该是这般神色。 然而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后,才骤然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 温璟煦看完同样脸色大变:“永昌候于前线身受重伤,其子傅伯珩因截黎桡等人战死沙场?!” …… 边关战事急转直下的消息,伴随永昌侯之子傅伯珩为国捐躯的消息传来。 裴筠庭刚听到消息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若非一旁银儿轶儿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攥着信纸,还在侥幸:“怎么会呢……他,永昌侯怎会允许他涉险?” “小姐……” 恍恍惚惚,眼前似乎浮现出很久前,在宫门前拦住她的马车,个头不高,却相当清朗俊逸的少年。他声音略显稚气,叉着腰,扬言要拜她为师;想起他曾为裴筠庭舌战群儒,将南平郡主身旁说她坏话的人尽数教训一通,又担心她听到那些话会难过,故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亦想起他决定随父出征前,在她院里吃了一晌午的点心,也就一小块糕点,他恨不得掰成几瓣慢慢吃,直至最后,才两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彼时她还浑然未觉,那是无法再回溯的光阴。 倘若那天临走前,她再劝劝傅伯珩,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裴筠庭悲痛欲绝,淌眼抹泪,泣不成声。 当日送出去的信,未成想竟是此生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傅伯珩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却早早成为万座枯骨中的一个。 边关离燕京这样远,他的乡愁随风跨越千山万水,还能完好地回家吗? “傅伯珩……”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上) 裴瑶笙闻声赶来时,裴筠庭的泪早已落了满襟。 她唇瓣张阖数次,终究没能说出安慰的话。 裴筠庭埋首在她怀中放声大哭,在场众人听着,皆感到于心不忍。 “阿姐,他才十几岁……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就牺牲在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本应策马扬鞭,一日看尽长安花,无忧无虑活下去的。” “为何偏偏是他——!” 她作为长房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深受兄长和姐姐的关爱照顾,却也曾口是心非的将傅伯珩当成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角的虎牙,瞧着憨厚可爱,稚气未脱。 她甚至不敢想象,傅伯珩有多疼,有多怕,会不会想家。那张白净可爱的脸上,又会沾染血污几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虽告捷,但他已殉国,从今往后只能成为后世口口相传的人物,再无法回到燕京,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笑着唤她裴姐姐。 回忆起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现下细细想来,眼里分明含了泪光。 裴筠庭捶胸顿足。 她好心疼,她好难过。 其实傅伯珩很懂事,当年对她死缠烂打也只是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反倒是相识以来,他将裴筠庭当作至亲之人,亲近崇拜,数次维护。然而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竟忍心将这般年轻的生命带走。 燕京城的灯火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繁华依旧,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再过几年,还有几人记得他? 可会有人记得,永昌侯府,曾有位鲜衣怒马的傅小侯爷,义薄云天,笃行报国志。 …… 养心殿内的气氛压抑且紧绷。 方才新送来的信中,永昌侯提到傅伯珩的死纯属意料之外。本应该由副将及其堂哥领兵前去拦截黎桡与怡亲王等人,但傅伯珩突然自告奋勇代替堂哥前去,又因情报上描述黎桡一方的兵马数量不多,永昌侯深思熟虑下,决定相信儿子的选择。 怎料情报有误,一行人迟迟未等来援军,遂英勇就义,与敌军同归于尽,使得前方战场免于腹背受敌。 可在信中提到这一段时,永昌侯字里行间都透着无尽的悔恨。 第147章 风沙汹然,战火连天,掩埋无数的残骸断刀;黑云压城,砖石上的血迹始终无法洗去,而他唯一的嫡子长眠于此。 【臣,忍泪吞悲,椎心泣血,实已不再适合执掌军兵大权,恳请圣上抚恤,提早计划,能令我儿早日归土。】 温璟煦一时无话,燕怀瑾亦沉浸在情绪中。 犹记自年幼起,永昌候就极喜欢他。那时傅伯珩尚未出生,永昌侯无论在宫里瞧见作为三皇子的他,抑或是在宫外偶遇乔装成世家公子的他,皆是满脸慈爱。每年生辰都会用心挑好礼物送上来,甚至常在仁安帝面前夸赞顽劣的他乃将帅之才。 如今的局面,谁都不希望它发生。 可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无论你姓甚名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享受何种待遇,待变成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时,哪还会区分高低贵贱。 仁安帝并未因此心生退意,于短暂的沉默中理清局势后,将目光投向燕怀瑾。 他是帝王,是一国之君,手里把握着数万人的生死。 可此时此刻,他难免牵带几分为人父的私情。 “淮临。” 被叫到名字的瞬间,燕怀瑾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倘若此去平乱,他日班师回朝,万事可平。但如果你不想去,朕同样会替你铺好路。” 燕怀瑾从未对自己的野心与才华加以掩饰,更何况,他做了数年的努力,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手握利刃,上阵杀敌,成为裴照安那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铺路?如今走来的每一条路,无论荆棘还是<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洪荒,不都是他亲自杀出来的? 正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既有心想上九天揽月,便绝不会因此退缩。 终有一日,他所做的努力,都会如冰川融水般,汇聚成涓涓细流,一路奔腾向东,成为浩荡长江。 “儿臣,定不辱命。” …… 商量部署与策略实在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待他们和几位重臣走出养心殿后,廊下早已燃起盏盏灯火。 “你要如何同她说明这件事?”温璟煦出言唤住燕怀瑾,“裴筠庭向来最忧心你的安危,也最讨厌你以身犯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怀瑾低声回应,“我现在只想见她,旁的什么都顾不上。” 温璟煦猝不及防被他这份直白的话震住,收回手,心想两人应有自己的分寸,于是不再插手:“她就在我府上,去吧。” “嗯。” 燕怀瑾策马赶到靖国公府时,裴筠庭趴在桌边睡得正沉。 他咽下喘息,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俯身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又瞧着她红肿不已的眼眶嗟叹。 竟如此难过,睡着了还在哭。 他想起昔日那个明朗的小少年,静默许久,替裴筠庭掖好被子,推窗,任由清晖洒落肩头。 月亮一分为二,晃晃悠悠飘下来,被半路的云雾遮去大半。燕怀瑾命展昭取酒来,坐在窗边就着冷风独酌。 遥敬远方的亡魂。 屋内沉睡的裴筠庭,手中仍攥着那封称得上是遗书的信,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傅伯珩。 他瞧着依旧是燕京那位生龙活虎,整日跟在她身后缠着要学剑的小侯爷。玉簪束发,笑意盈盈。 微风扬起他束得整齐的头发,眼神纤尘不染:“裴姐姐,我算是合格的将军了吗?” 裴筠庭鼻尖一酸,含泪点头。 傅伯珩露齿一笑,恣意天真:“裴姐姐,我很勇敢,爹爹说会以我为荣,傅家儿女亦然。” “我都知道了……你这个笨蛋。” “别哭呀,我一点都不觉得疼,真的!原以为会很难受,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儿。”他局促地挠挠头,“裴姐姐,信你看了吗?唔,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求你一定答应我……然后,就不要再我为难过啦,能替爹爹挡下千军万马,为国捐躯,我已经很满足了。” “裴姐姐,每年忌日,记得来看看我,给我送吃的——燕京开的新摊子,还有那些我未来得及品尝的美食。唉,从前娘亲怕我长蛀虫,盯得紧,如今我不必担心这些啦!” 傅伯珩愈是故作轻松的左右言他,裴筠庭愈感到心痛难挨。 如此自言自语了好一阵,他神色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和不舍:“我要走啦,裴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来世有机会,我做你弟弟呀。我们、我们应该还会再见的。” 即便贪恋人间,也不得不离开。 梦里的小小少年越走越远,直至硝烟茫茫的尽头处,挥手作别。 再也没回头。 仿佛一拳打在心脏,裴筠庭缓缓睁眼,刹那间潸然泪下。 树影婆娑,皓月为灯,少年郎循声回头,逆着光,一手撑在窗边,屈膝躬身,俊逸的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望向她的眼神波光粼粼。 裴筠庭坐起身,同他遥遥对视,清澈的眸子比玄晖更为耀眼,长睫挂着的泪水如夜明珠般若隐若现。 燕怀瑾跳下窗台,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裴绾绾,怎么背着我偷偷哭鼻子?” 第一百零四章 将军(下) 裴筠庭的热泪浸湿他胸前一小块衣裳,燕怀瑾颇为怜惜地抚顺她散落的长发,无声安慰着。 嗅到他周身散发的醇厚酒味,裴筠庭并未多问,抱着他哭累后,声音逐渐平息。 第148章 燕怀瑾这才掏出帕子替她擦干泪痕,随后让她躺下,自己则坐在床沿,眼神温柔,又夹杂不忍。 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嘱咐旁的事:“近来我忙,宫里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往后入宫定要再三小心,除展昭展元,还有婧姑姑之外,谁想带你走都无需理会,没谁敢动我的人。” 裴筠庭被这番话牵动心神,半好笑半无奈道:“你当宫里的人都是洪水猛兽么,我是何等值钱金贵的宝贝,个个都要对付我。” 燕怀瑾不服气:“本皇子自小在宫里长大,何故不知?单父皇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我瞧着便头大,昔日宫宴生辰宴,若非展渊在一旁提醒,我当真一个也认不出来。” 这话倒不假,难使他上心的人,就连相貌都无法留下印象。 他趁此机会继续灌迷魂汤:“所以你一定得防着!遇见什么不对劲的,立马跟我或者母亲报信,倘若情况实在特殊,找我父皇也行,你好歹算他半个女儿……” 话音未落,便被她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一掌给打断:“什么半个女儿,你三皇子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燕怀瑾掩唇轻咳,状似无意道,“话糙理不糙嘛。” “哼,这话可千万别让我爹爹听到。” “什么你爹我爹,多见外啊——是咱爹。” 又是一阵不客气的巴掌落下来:“燕怀瑾!” 他见状,立刻讨饶:“知错了知错了,你快收手,说正事儿呢,我保证不贫了。” 经他这么一闹,裴筠庭的心情终于开始出现转晴的迹象,至少没像最初得知消息那般悲痛恍惚。 二人闲谈几句后,燕怀瑾倏然提起她那书院的事。 对此裴筠庭并未表现出半分慌张,反倒一笔带过:“我自有分寸,既不会牵扯到侯府,也不会牵扯到你。”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我那私房钱全归你了,就当作入股,往后赚了钱,总少不了我那一份。” “……”裴筠庭登时噎住,静默片刻,心想,照她对书院的预设,怕是五年之内都难有盈利,反要倒贴钱。 抬眸,少年的侧脸在月色照映下的侧颜如刀削般深邃锋锐,一双瑞凤眼中却饱含情感,温柔得像一潭湖水,仿佛多看片刻便会弥足深陷。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落在裴筠庭眼中,所有心思都昭然若揭。 以某种程度而言,哪怕是燕怀瑾自己,也无法否认裴筠庭确实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声音轻得快要飘走:“燕怀瑾,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 “别骗我了。” 对视片刻后,燕怀瑾在她坚定严肃的神色间败下阵来,肩膀一垮,故作懊恼:“在你面前,还真是半点遮掩都不管用。” 子时三刻,院中吹来一缕香风,搅起阵阵溽热的躁意时,裴筠庭长睫微颤,推测大雨将至。 浮光掠影之下,掩藏着她惴惴不安的脉搏。 “……裴绾绾,我或许要带兵出征了。” 此话不异于在无声处劈下惊雷,她心头一悸,明知不可能,却仍心存侥幸地问道:“非去不可?” “旁人这么想,你也会吗?” 若换作从前,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可经过傅伯珩那一遭,她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稍有不慎便会永远失去燕怀瑾的恐惧。 见她一言不发,燕怀瑾边拂去她鬓角的碎发边沉声道:“裴绾绾,信我。” “……” “我向你保证,虽然不受伤有些难,但我一定回来。哪怕阻拦我的是山川,是江海,是千军万马,只要你在这儿,我便一定会回来。” 裴筠庭五指覆住他宽大的手掌,摸到上面因长年累月练剑和射击而生的茧,与他十指相扣。 半长不短的沉默中,她听到自己缓慢的吐息声。 燕怀瑾依旧在等待回答,心悬到嗓子眼。裴筠庭则紧抿着唇,垂眸缄默,内心挣扎。 在来回摩挲了数次他手上的茧后,裴筠庭才长吐一口浊气,抬眸,眼中盛满易碎的月光,低声呢喃道:“燕怀瑾,去做大将军吧。” “等你回燕京,我们再一起看承乾殿的桃花盛开。” …… 次日早朝,深得盛宠和群臣拥护的三皇子出列请战,镇安侯裴照安亦紧随其后。圣上思虑良久,决定任命三皇子为主帅,令其支援永昌侯,坐镇关外,势必击退鞑靼等联军。 朝野顿时一片哗然,质疑声此起彼伏。 身处靖国公府的裴筠庭听闻此事,实在一个头两个大,同裴瑶笙商量过后决定即刻回一趟侯府。 谁知到家才发现,府内亦是一团乱,却并非因为裴照安即将出征,而是因为裴长枫与裴仲寒坚持要随父出征。 永昌侯父子的事在燕京城中可谓传了个遍,眼下各大世家未满十六的郎君基本都被看得极严,为的就是阻止他们头脑发热,早早到那腥风血雨之地去送死。 老夫人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兄弟俩的鼻子道:“你们尚且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何必现在去呢!傅家那小子尸骨未寒,你们也想变成他那样的下场?” 其实也怪不得她说出这番话,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便因老侯爷常年在外平乱饱受煎熬,如今有了孙儿,自然不希望他们步人后尘。 第149章 但兄弟二人意志坚定,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仍旧挺得板正,未肯松口。 老侯爷拄着拐,敲敲地面,叹道:“等你爹回来再议,现在都给我回房待着!” 家主发话,其余人怎敢不从。 跪在地上的长房兄弟,以及纷纷赶来看热闹的二三房瞬间四散。 经过裴筠庭面前,裴仲寒还嬉皮笑脸地逗她开心,结果被她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与此同时,裴照安下朝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同他一块前来的,还有燕怀瑾。 他料到裴筠庭会和裴瑶笙回府,低调进门后,趁裴照安将两个儿子叫去谈话的空隙找到她。 少年半倚桌前,环起双臂,墨色的瞳孔里盛满银河:“今日议会,众人都质疑我究竟是去送死的,还是去混军功的。他们说,我年轻气盛,难免心高气傲,难当大任。” “裴绾绾,你怎么想?” 这是如此平常、普通、又熟悉的一天。 寒风温柔地托起燕怀瑾瘦削颀长的影子,他脊背如松,有光恰到好洒落,他眉骨、鼻梁与下颌形成一条完美无瑕的曲线,身上的檀香味一成不变。 清风徐来,裴筠庭莞尔:“若你就这么轻易被他人的言语影响,从而失去自信,那便不是燕怀瑾了。旁人对你知之甚少,我却一清二楚——你走过那样长,那样泥泞的路,伤疤一道一道,淤青更是家常便饭……外祖从前教导我,一百人里有一百人觉得你做的事不对,也有可能是他们都错了。万事由心定论,凡是你觉得正确的,便要一直走下去。”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吧。” “我说过要安心等你回来,便不会食言。” “你,也不要食言。” 第一百零五章 出征(上) 镇安侯府上下气氛压迫,琉璃院这厢,燕怀瑾却不紧不慢地剥开顺路给她买的糖炒栗子。 裴筠庭就着他的手咬下栗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要走了?” 他目光平静无波,修长的手指重新糖炒栗子送至她嘴边,点头。 没想到这么快就定好时间了,裴筠庭心下骤然紧缩:“什么时候?” “明日晌午。” “那你还来找我?” “怎么,大齐哪条律法规定,出征前不能来看意中人了。” “……油嘴滑舌。” “哼,死鸭子嘴硬。” 燕怀瑾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接着解释道:“过会儿我会同侯爷商量事情,你说……我若跟他讨价还价,班师回朝后提亲下聘,他能答应么?” 裴筠庭白他一眼:“你这纯粹是找死。” 他贼心不死,继续说道:“出征前,总要做些承诺或约定,有了信念,才好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二小姐何不赏个脸,待我回来,娶你为妻?” 裴筠庭往他嘴里塞了颗栗子,没好气道:“做大梦。你若无法凯旋,我便是嫁给周思年也不嫁你。” 燕怀瑾乐不可支:“那我立刻派人把周思年带走。” 糖炒栗子吃多了,难免让人觉得口干舌燥,裴筠庭趁他说话的空隙,顺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发髻上那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钗子闪着微光,恰如她唇间的一点红。 “裴筠庭。” “干嘛?”听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唤自己,裴筠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后颈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过,掀起一阵酥痒。 “我能亲你吗?”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俯下身的燕怀瑾禁锢在怀中,连同馥郁的檀香味一并袭来。 他高高竖起的马尾垂到脸侧,紧闭双眸,吻住她。 裴筠庭则怔愣片刻,被他捏起下巴,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心跳如鼓。呼吸交织缠绵,周身湿冷的空气都变得潮热。 这人心眼多,如今是越来越会了,每每肌肤之亲,裴筠庭都觉得自己像在随波逐流,不自觉被他带着走。 正想着,他却突然松开裴筠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她头上的钗子:“来不及了,你爹应已结束,我得先赶过去,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但如果实在太晚,便不必等我了,先行歇下罢!” 说着径自推开门跑了出去,徒留裴筠庭独自发愣。 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很久前曾听娘亲提起,将士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征前的恋人或夫妻,存有一种赠别的习俗,是以女子将头上的钗子分为两半,一半赠予对方,剩下那半则留在自己身边,待他日重逢,再将钗子合并。 钗有两股,一分为二。诗人亦作“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其中倒还含有另外的意思,簪为孤单之意,钗却隐含成双的温暖,也难怪他当初会选择送自己这只钗子。 待理清这一切,裴筠庭哑然失笑,心里有暖流在涌动。 他究竟从哪学的这些? …… 燕怀瑾此番离开,便是足足和裴照安在书房里关了四个时辰有余。 裴筠庭则在堂内听阿姐给两位兄弟训话,满脑子都是那些道理,连带着她自己也大气不敢出。 阿姐极少生气,凡是这种时候,温璟煦都只能自求多福。 直至最后,裴长枫揉了把脸,握住裴瑶笙的双肩:“好了阿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咱兄妹四人临别前,好好谈会儿?” 第150章 “谈什么?别让我听那些晦气话。” 终于有个机会能插嘴,裴筠庭扯着裴仲寒的衣袖,接道:“就是,你俩可不许贸然刺敌,管他什么军功,什么封狼居胥,自身的安危最要紧。我可懒得给你们烧纸钱。” 裴长枫听罢,揉揉她的脑袋:“遵命。” 回到琉璃院,本想写幅字静静心,谁知越写越急躁,只好顿住笔尖,目光仿佛要把最后那“临”字烫个洞出来,使笔画的余烬落在心底。 日落西山后的残影,不知尽头在何方,也许是跌落海里,并着潮汐起伏荡漾开橘色的烂漫,抑或是融进地里,心甘情愿地让路于寂空之上的星月,共白昼同眠。 虽然他特地嘱咐过,时辰过晚便不必再等,但裴筠庭非铁了心要守着他回来。 毕竟重逢的时日遥遥无期,明日晌午过后,他便要率兵出城了。 而再过不久便是她的生辰,燕怀瑾定然与此无缘。 愈往下想愈觉心烦,裴筠庭撂下笔起身,正准备唤人更衣洗漱,身后窗棂忽然大开,冷风灌入衣领,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惊喜地回首,便见少年提着两坛酒,笑容恣意张扬,瞧不出半分疲倦:“裴绾绾,陪我喝一坛?” 她没反对,任由燕怀瑾跳下窗台,将酒坛塞进手里。 拔塞的那瞬,一股浓醇的酒香弥漫而出,裴筠庭扬眉:“玉壶春酒?” 燕怀瑾的杯沿才刚凑近唇边,闻言略显惊讶:“哟,你竟知道这个?没错,正是玉壶春。” 她凝望坛身,目光幽暗,沉声道:“燕怀瑾,喝完这酒,你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当下他尚未来得及深究裴筠庭话里的意思,手中酒坛便被人接过,喉结处随之落下一道温润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啄吻。 裴筠庭压着他脑后的黑发,生涩地吻他。 月光穿过发丝的间隙,照亮她雾霭的双眸:“燕怀瑾,你喉结边长了颗新痣,之前没有的。” “是么。”他嗓音嘶哑,“许是被你亲出来的。” 燕怀瑾今夜确实有意留宿,原先只计划与她单纯同床共枕,和衣而眠,可眼下裴筠庭非动手动脚。 “别闹……”他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心却在拉扯。 顷刻间,暗涌的冲动,交锋的试探,皆浮出水面。 实在拿她没办法,燕怀瑾轻啄她的侧脸:“裴绾绾,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能哭,嗯?” 燕怀瑾俯身,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叹道:“你这样,要我如何安心地离开。” 少女哪怕存了嗔斥他的心,最终也只得有气无力道:“燕、燕怀瑾!” 她哪里会知道,少年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 燕怀瑾低低应声,抱住她:“筠庭姐姐,你疼疼我。” 第一百零六章 出征(下) 裴筠庭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景色,失神般喃喃道:“下雪了……” 嘉瑞三十八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月色与雪色之间,光影忽明忽暗,烛火摇曳,乍现乍灭。 “燕怀瑾……” “我在。” 她呜咽道:“你别走,你别走了。” 明知这是多么任性又娇气的话,明知不可能,燕怀瑾却仍用尽所有耐心和温柔,满足她所有愿望:“好,不走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裴筠庭不依不饶:“你骗人。” 他轻呵一声,于她颈侧落下一吻,饱含深情且郑重地承诺道:“裴绾绾,我认真的。” “若非现在成亲太过匆忙,我真想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把你娶了,再装进包裹里,日日带在身边。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也想留在你的身边。” 十几年的人生里,最想要,也最想留住的从来都是你。 “所以——他日凯旋,你可愿做我燕怀瑾唯一的妻?我以性命起誓,此生决计不会再有旁的姑娘。” “哪有人……这种时候求亲的。” 看似抱怨的语气,实则满含愉悦与纵容,实际心中的壁垒正层层塌陷。 燕怀瑾亦然。 此后远在烽火连天的边关,每个魂牵梦萦的夜晚,他都会回想起离别前缱绻温存的这一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自是回味无穷。 欢愉过后,少年食髓知味,念在明日尚有要事的份上,勉强放过她一马。 左右睡不着,燕怀瑾披着外衣,端详她屋内的陈设。 裴筠庭的书房有她亲手摘抄的一众书籍,墙上挂着两把气势凛然地剑。一把是过生辰时燕怀瑾赠的,另一把是裴照安的旧刃,被她软磨硬泡要了过来;书案上常年铺着宣纸,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她向来不缺。对面墙上印有几滴抹不去的墨迹,远看倒莫名生出几分意境;圆桌及一旁的柜子上,摆着许多价值不菲的茶具,大都是家人赠予的、太傅府送来的、皇后赏赐的,抑或是燕怀瑾送的。 其实这些他早已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眼下却唯恐遗忘。 “唉——” 相见时难别亦难,但愿所有事情尽早尘埃落定,好让他能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 …… 大雪落了整整一夜,仿佛也在为将帅们送行。 五更时,燕怀瑾起身去了趟养心殿,最后交代些事情。末了,仁安帝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老三,朕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可若出现危及生命的事情,一定先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151章 他与父亲平视,勾出一抹笑,端的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父皇放心,我牵挂的人还在这世上,我又怎会独自离开。” 仁安帝失笑摇头:“你小子……” “儿臣不在宫中的日子,父皇要多留心照顾母后,别让她多想。” “嗯,朕晓得了。” 燕怀瑾在门槛前停下脚步,缓缓作揖:“儿臣告退。” 城门下,有一人长身孑立,身披大氅,目光远远迎着燕怀瑾和裴照安打马而来,待几人走近后才拱手道:“三殿下,侯爷。” 少年勒马,似笑非笑:“哟,靖国公,没想到我对你如此重要,让你不惜冒着大雪前来送别。” 温璟煦闻言,“嘁”了声:“这种时候就别贫嘴了。” 裴照安到另一侧交代两个儿子行军事宜,燕怀瑾收敛眉目:“温璟煦,说真的,此去归期不定,裴绾绾和周思年还得靠你替我照拂一二。如有要事,可入宫去联络我留下的心腹;碰见什么不明白的,问裴绾绾就行,我的事她没几件不知道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 “那是自然。” 温璟煦意味深长地笑笑。 他们这些人,因为常年游走在朝堂高处,难免沾染世故,行事作风成熟老练,容易使人忽略年纪,实则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 “燕怀瑾!”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年手握缰绳,坐在马背上,穿着一身暗紫绣云纹金边的锦衣,任由霜雪洒落满头,吻过眉睫,满心满眼看着他的小青梅踏下马车。 直至她走到跟前,同一旁父亲长兄拥抱惜别后,燕怀瑾才后知后觉地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将人扯入怀中,力气之大,似要将人融入血肉。 “就知道你会来。” 裴筠庭靠在他宽厚的怀中瓮声瓮气:“谁说我是来送你的?” “我说是就是。你一出现,我便明白你多半是为我而来的。”他用脸蹭蹭裴筠庭,“早晨你定在府中和家人叙过话,也哭过一场了,如今将为数不多的时辰给我,不算过分吧?” 她轻哼一声,往他手心塞了样东西:“切记,不可贪胜,不可不胜。” 他忍俊不禁:“好。” 身后裴照安已命副将整军待发,燕怀瑾却倏然在她唇角落下一道浅尝辄止的吻:“裴绾绾,我答应你,无论遇到什么,定会活着回来。我们还要一起过年、一起喝花椒酒、辞旧迎新。” “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你也千万要珍重……嫁谁都不能嫁我皇兄,否则我死不瞑目!还有,提前给你备了生辰礼,届时去我书房取便是。” 裴长枫驱马前来,调侃道:“绾绾,你俩何时结束?大家都等着呢。” 察觉周遭善意的眼神,裴筠庭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一推:“赶紧走吧。” 燕怀瑾应声,谁料他刚转过身,便又回来将腰间那块玉佩交到她手上,嘱咐道:“如果有事,就拿着这个,命凌轩去寻我的亲信,大约是个终日戴着面具,不爱说话的怪人。” 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聚在身上,使人颇不自在:“晓得啦。” 少年这才安心。 路过某人时,他还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在人眼前晃悠,笑嘻嘻道:“这护身符好看吧?裴绾绾特意替我求的。” 温璟煦无语凝噎,偏头望向别处:“你是真的欠。” 燕怀瑾置若罔闻,将护身符收至心口紧贴,上面留还有她的余温。 他会凯旋的。 因为他知道,有人从始至终,都在那个小院等候重逢。 第一百零七章 姑娘 “二小姐,二小姐?” 徐婉窈的声音在耳畔几经辗转,陆时逸也伸出手在她面前来回晃悠,裴筠庭才终于回神。 “抱歉,方才走神了。” 徐婉窈与陆时逸对视一眼:“二小姐这是挂念侯爷和三殿下?” “……是。”她犹豫一瞬,最终承认。 人非草木,更何况她这般心有牵挂的人。 裴筠庭眺望远方衔枝的飞鸟,暗自推测行军路线。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勘。 路途艰险,长征漫漫,故人定要平安归来。 目送大军出城后,裴筠庭重整心情,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寻徐婉窈等人,一同前往燕京城郊的某座村落亲自招收学生。 放在往日,她定会趁机试探陆时逸,然而今日她脑中不是出征的家人,便是燕怀瑾,手指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 反倒是向来不喜在外人面前多话的陆时逸欲言又止,可瞥见裴筠庭失神的表情后,又临时打消念头。 徐婉窈倒没顾得上旁的,一路上,市集热闹的叫卖,随风舞动的幡布,甚至柳絮般的小雪,全然与平日不同,她瞧什么都新鲜,眼神从未离过窗外。 若非运气好,遇见裴筠庭,眼下她决计没有机会感受此番人间烟火。可徐婉窈始终无法料到,自己此生最为敬佩的人,竟是位比她还小两岁的世家嫡小姐。 鬼使神差间,她问出心中疑虑:“二小姐,咱们书院除只招收女子外,还有什么能打动她们的条件吗?” 陆时逸亦转向她,目光探究。 顶着两人殷切的视线,裴筠庭莞然:“世人皆知翰林、丽正等书院肯招收女弟子,却未知她们的学杂费,比男子还要多出一倍不止。” 第152章 徐婉窈颇为讶异。 徐父当年乃是探花郎,策论学识皆为上乘,手把手教导女儿自不在话下,故她并无此等烦忧。陆时逸身为男子,更体会不到其中差异。 裴筠庭是皇后亲自指进翰林院的人,外祖乃桃李遍布的林太傅,出身高门大户,书香门第。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需操心这事,却曾数次深思——凭什么女子想读书,就要遭受举步维艰、行路崎岖的困境,而男子生来就被寄予读圣贤书,发扬门楣的厚望? 男子的极大幸运在于,他无论在成年还是儿时,都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但这是条最可靠的道路;女子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过晚,她的力量早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倘若未来燕怀瑾成为一方君主,那她也希望,这些姑娘之中的一些人,能够鞠躬尽瘁,在朝堂站住脚的同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文化,包罗万象,星月注定无法蒙尘。 …… 马车领着一队护卫在村口停下,裴筠庭不便露面,早在下车前便戴上帷帽。 护卫皆是燕怀瑾的亲卫,由凌轩亲自点过来的,而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护裴筠庭。燕怀瑾离开前甚至特地嘱咐,但凡裴筠庭踏出镇安侯府的门,都要机警一些,牢牢守在她身侧。 陆时逸同徐婉窈一块张罗,很快便有人好奇地聚集起来。 “阅微堂,仅收女学生,学杂费每年共——四两银子?!”那青年模样的男子是个识字的,读罢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四俩银子,都不够那些官员塞牙缝,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愣头青? 然而那位头戴帷帽,端坐上首的曼妙女子斩钉截铁道:“没错,一切如你所见。不仅如此,成绩拔得头筹者还有奖钱拿。倘若学成之后留任书院,还会再减免学杂费,发放工钱。” 听她这么说,当真有人跃跃欲试:“此话当真?莫非是来骗钱的吧?” “有官府开具的印证,做不得假。如有半句虚言,我自当五雷轰顶。” 陆时逸挑眉,默默腹诽的同时抬头望向晴空。 话虽如此,暂时未有人敢率先上前报名。 裴筠庭泰然自若,一双眼隔着薄纱扫视人群,似乎在等待时机。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刚做完农活的,亦有刚在河边洗好衣服的,瞧见大伙都在,便也凑过来看热闹。 片刻后,终于有位满脸皱纹的老伯扛着锄头上前:“大人,小女年方十二,我和我老伴一直想让她读书识字,奈何燕京的书院要么不收女子,要么费用昂贵。好在老天有眼,今日命中有数,遇见诸位。四两银子的积蓄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我粗人一个,不识字,还得劳烦贵人替我写下姓名。” 陆时逸友善地朝他笑笑,笔尖蘸墨,写下第一个姓名。 有人开头,也定有人前赴后继,哪怕人数加起来并不多,但还算开了个好头。 徐婉窈忙着介绍,解答疑问;陆时逸负责记录学生的名字,凌轩依旧站在裴筠庭身后,瞧见这一幕,不禁感慨。 殿下身边,当真没有平庸之辈。 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她裴筠庭,则是万古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这边招生进行得如火如荼,围观人群中,有几个男子互相交换眼神后,各自分散开来,对着一行人高声议论:“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几个毛头小子妄想改革律法,不自量力。” “大齐开放男女科举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女的真当上五品官啊。” “就是,女子读书作甚?女的哪点做得比男子好?文不成武不就,先前朝廷出的那几个女官,依我看八成也是靠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爬上去的吧?”另一个矮胖男子满脸不屑,附和道。 “我猜就是,毕竟女子上学本就无用,既没男子聪慧,还白白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以为人人都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吗?就算是小姐,读过书不照样也要嫁人生子?” “哈哈哈哈哈!这话对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若往后女子读书参加科举,大齐离国破便不远咯,我奉劝大伙——”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剑意破空而来。 “是么?”裴筠庭眸光冷冽,反手抽出凌轩腰间的剑,直指男子的面门,“几位可曾读过书?” “哼,那是自然!”头一个开口的男子硬着头皮答。 早在最初,实施想法时,她便料到会有此类情况,深知要想完成一件逆流而上的事,就必须接受它所带来的影响。 越是触碰冰雪越会觉得寒冷,想要攀越山陵便会沾染泥泞。 但又有何妨? 心之所向,足以斩断丛生的所有荆棘。 “公子此话,真是要全天下的读书人因你蒙羞!”她语气慷慨激昂,话里话外却充满讽刺之意,“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3男子掌权天下而亡国,凭何怪到女人头上来?先怪红颜祸水,再批天资平庸,除去那些个陈旧说辞,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幼时外祖教导我,众生平等,生死如尘,带不走半片云彩。无论魂魄轻重,皆无高低贵贱之分。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第153章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生 “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话音刚落,身后人群中便突然响起掌声,一位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连同他身后的友人一并现身,赞叹道:“好!好一个‘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诸位,女子读书的意义,已然在这位姑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玉冠的布衣书生上前一步,朝前来闹事的几人拱手道:“晚生以为,兄台方才说的话有失偏颇。本人略读过一点书,却一向不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在男人作主宰的社会里,女人是决计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子负。但世上男子,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子身上,在晚生看来,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那位小姐说得倒不错,人无高低贵贱之分,谁说女子就一定比男的差?我泱泱大齐,人才辈出,女子亦不遑多让,若她们都能读上书,兴邦建国,那我大齐必定更为繁荣昌盛!几位兄台不顾一切出面反对,实乃见不得我大齐欣欣向荣,莫非是奸细?” 他身后跟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友人书生,皆为之附和:“就是,我赞同宇文兄的话!再说,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诗来讽刺女子本就大错特错。诸君称自己读过书,上过学,是否确有其事?” “我等向来自持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何以容不下一群女子?” “依我看,害怕与女子平起平坐者,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徐婉窈又惊又奇,趁乱走到裴筠庭身后耳语道:“二小姐,他们……” “静观其变就是,莫怕。” 其实早在书生们出现时,裴筠庭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秋闱才结束没多久,不少通过乡试的考生进京准备,继续等待明年春天的会试。 也就是说,站在眼前的,很有可能是名桂榜第一的解元。 昨夜燕京下了初雪,瞧他们的样子,应是相约前来踏雪会诗的,谁知正巧遇上。 领头男子生得鼻偃齿露,经他一说,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到极点,撸起袖子便要动手:“你这儒生,休要在此血口喷人!” “兄台莫急,我说得不对吗?如若我是对的,你又凭什么怪我血口喷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书生之中似乎并没有会使拳脚功夫的,真打起来未必是对手。 旁边侍卫尚未来得及做反应,裴筠庭便一个闪身上前,挡在他们身前,手中仍握着那把剑,剑身铮鸣,威风凛凛,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陆时逸朝侍卫喊道:“愣着做甚?将这些无故闹事的好事者抓起来,立刻交由官府处置。” “你敢!”那人指着他鼻子,趾高气扬,“你们可知我背后是谁?要先想清楚了,否则……” 如果今日站在此处的是别人,说不定眼下真会打起退堂鼓。 然而世上鲜有如果。 “不过是些无赖泼皮,套上几件人模人样的衣装,倒也真敢自称读书人。此等蹩脚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她凑近领头人,“指使你前来的人,没告诉过你我是谁吗?” 他满脸茫然,惊疑不定。 裴筠庭捂嘴一笑:“呀,那他定是不敢告诉你了。只可惜,你这辈子也没法再见他了,余下的,自己在牢里好好悟吧。” 书院初建之时,他们便已经被盯上了。 先前说过,某些招收女子的书院故意将她们的学杂费抬高,其实正是以此牟利。大齐律法严苛规定男子的学杂费不得超过几何,却从未提及女子的利益。 如今出现了一个学费便宜,且只招收女弟子的书院学堂,撼动他人长久垄断的利益,自然要被联合起来对付。 当然,他们同样惧怕女子的崛起,打破长久以来男子垄断的局面。 裴筠庭料想过这些,但她依旧愿意坚持本心。 挑事者原是想煽风点火,让那些家徒四壁又脸皮薄的人知难而退,顺带搞臭阅微堂的名声,预备谣传他们名不副实,打着免除多余学杂费的幌子踩高拜低,蔑视穷苦人家,两边讨不到好。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运气不佳,遇着裴筠庭这把难啃的硬骨头,还碰见了一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存热血的儒生们,激起群愤。 要知道,世上并非人人都有舌战群儒的口舌之力。 待挑事的人被强行带走后,裴筠庭特地前去同书生们道谢:“多谢几位相助,感激不尽。” 被同行友人称作“宇文兄”的男子躬身回礼:“在下名唤宇文章,姑娘无需多礼,我等并未有意偏帮哪一方,路见不平,只为明辨是非罢了。” “你帮了我,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你们的。若不介意,诸位可入城一道用膳,我请客,就当志同道合,交个朋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齐刷刷地看向宇文章。 思忖片刻后,他才下定决心:“瞧姑娘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相遇即为有缘,我等便斗胆叨扰了。” …… 长日落尽,血红的晚霞晕染至山巅,堪称赏心悦目。 第154章 与城郊那头如火如荼,一派和谐的场面截然不同,自纯妃入殓以来,齐王府上下噤若寒蝉,家仆全都哭丧着脸,气氛压抑沉重。 纯妃一死,云妙瑛自然无法继续在宫中长住下去,幸而燕怀泽良心尚存,很快安排她和俞姑姑搬到齐王府来。 即使如此,燕怀泽还是只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内,像缩在壳里的乌龟。有时甚至整日滴水未进,除了偶尔前来的韩相外谁也不见,府中下人对此忧心忡忡。 经历诸多人生变故,又于燕京城旁观许多明暗争斗的云妙瑛,现如今飞速成长,许多事都有自己的考量,不再是从前被家人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氏族小姐了。 她和张裕臻暂且算未过门的女主人,管家束手无策之下,竟破天荒请求她出面劝慰燕怀泽。 虽然心中觉得燕怀泽必定会拒绝,但管家年事已高,又实在用心良苦,动了恻隐之心的她决定试一试。 叩门便足足叩了小半炷香,云妙瑛耐着性子:“齐王殿下,你究竟要作践自己到何时?大家都很担心你,哪怕允许人进去照顾你也好啊。” “走开,我不需要人照顾。” 往后无论她问什么,即便燕怀泽逐一答话,她却只能听出其中的颓废烦躁之意,仿佛应话仅是为证明自己还活着。 如此循环往复,云妙瑛亦难继续好声好气地哄他,毕竟世人皆苦,他这算得什么:“你说走就走?齐王殿下,你的命可并非你一个人的,你现在要是死了,我、张裕臻和你府上家丁,甚至韩丞相也唯有死路一条。云氏为助你夺嫡,将我送至你身边,现在放弃,所有人都得跟着你陪葬。” “行,不说话,你喜欢裴筠庭是吗?我立刻就差人去请她,好让她瞧瞧你如今这自甘堕落的落魄模样!” 此时此刻,被逼无奈,燕怀泽终于舍得打开尘封的房门,同时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眼神里充满警告意味,戾气十足: “我说滚。” 第一百零九章 真相(上) 云妙瑛从未见过燕怀泽如此颓靡的模样,一次都没有。 人人皆道大皇子是位玉面郎君,温文尔雅,待人接物谦和有礼,然而短短几天内经历的变故,竟能让他陨落至此,谁见了不暗叹唏嘘。 她梗着脖子继续道:“若非管家好说歹说地劝我来,我哪里稀得管你。” 他眸光迟滞:“那便赶快离开,别再来烦我。” 可愈是这般,云妙瑛愈要与他作对,她拦在门前:“我理解,纯妃娘娘的离去让你十分难过,但你以为现在的模样是她想看到的吗?倘若轻易就被挫折打倒,你将来要如何执掌江山?” 燕怀泽居高临下,冷冷睨她一眼:“你懂什么。” 她不怒反笑:“是,我什么也不懂,那你是怎么想的?我虽是念着三皇子来的燕京,却已然接受同你成亲的事实,你又有何值得颓废的?纯妃娘娘走后你便消沉至今,夺嫡计划要如何继续?况且,娶不着裴筠庭,好歹还有我啊,这难道不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么?你究竟——” 见他目光仿佛要吃人,云妙瑛生生止住话题,梗着脖子直视他:“怎么,戳着你肺管子了?” 懒得同她辩驳,燕怀泽正要下令逐客,门外小厮却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院门,失声喊道:“殿下,殿下!府上进了刺客,俞姑姑遭人暗杀,她——” 云妙瑛尚在愣神之际,燕怀泽便率先往外奔去,同时高喝:“去请郎中来!快!” 变故生得太过突然,一行人赶到时,俞姑姑身下已淌满殷红刺目的血水,她气若游丝地靠在墙角,迷迷糊糊中听到燕怀泽的声音,便一把抓住他,枯瘦的指节用力到泛白:“殿下,殿下……一定要为娘娘,报仇!” 他眉头紧锁:“俞姑姑,你且再撑一撑,郎中即刻就到。” 她眼含热泪,摇头:“有人要我死……他们害怕,怕我告诉殿下你真相。” 燕怀泽的心像是被人伸手拽下,重重一沉,他隐隐猜到这是有关母亲的天大秘密,命人退避后,迫不及待地追问:“这是何意?” 俞姑姑面色发灰,隐有无力回天之势,却依旧强撑精神将话说完:“娘娘和韩相的关系……殿下,你、你要亲自去问……问韩相。” “韩相?” 他一头雾水,偏偏俞姑姑失血过多,开始变得神志不清,嘴里嘟嘟囔囔的,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燕怀泽只好慢慢回想个中细节。 记忆中,第一次隐约察觉母亲和韩相之间的关系时,他尚年幼,十三四岁的年纪,慌不择路,此后用了好长一段时日才勉强接受。多年来,他也未曾怀疑过旁的事,只当二人偶然勾结,暗自苟且,最终决定替他们瞒下。 照理说,按父皇的秉性,红杏出墙的背叛,未闹得人尽皆知的情况下,本不应一盏毒酒赐死,好歹能留一条性命,贬入冷宫。 但放到纯妃身上,便直接宣判了其死刑,细细想来,当真古怪得很。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油然而生,他背后出了层冷汗,浑身不自觉地战栗,声音亦如琵琶引人入胜的颤音:“我和阿情,究竟是不是母妃和父皇的亲生孩子?” 可燕怀泽还未等来回答,俞姑姑便咽了气。 …… 急于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燕怀泽放弃乘车,快马加鞭赶往丞相府。 第155章 黏腻的汗珠遭风吹过,同面色一齐转凉。初冬的阳光洒在肩头,却丝毫半点不见暖意。 路过长街时,倏然瞥见熟悉的车轿,稍稍一愣,意识尚未反应过来,手就已兀自勒马停下。 他再三辨认,发现那真的是裴筠庭的马车。 心脏狂跳,浑身发抖的燕怀泽,此刻才像终于抓到一把延续生命的稻草,反复吐息,待冷静几分后翻身下马。 想到魂牵梦萦的姑娘,或许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燕怀泽加快脚步,正准备踏入琼玉阁内时,突然有位身着道袍的男子窜出来,伸手拦住他,笑嘻嘻地同他道:“这位公子,贫道见你印堂发黑,应属郁结于心,近日是否遇见了些许难处?” 燕怀泽略微颔首,随后便要越过他上楼:“多谢,但眼下我并无闲心,告辞。” “诶诶!”那道士继续不厌其烦地挡住去路,“公子莫急着走嘛,贫道又不收你钱——敢问公子是要去见心上人?想必应是单相思罢?” 他身形微顿,将道士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仅是个普通且穿着破旧的道士后,蹙眉:“你想要什么?” “唉,公子乃有缘人,贫道什么也不要,公子只消让我替你算一卦即可,耽误不了几个时辰。” 他视线朝阶梯之上望去,深吸口气:“怎么算?” “嘿嘿。”道士乐呵乐呵地伸出手,“公子可有那位姑娘的生辰八字或信物?” “有。”燕怀泽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裴筠庭赠与她的小物什,“她给我的礼物,算么?” “算的算的。”他双手接过,又道,“公子的生辰八字也请告知于我,贫道定为您守口如瓶。” 燕怀泽破天荒地耐着性子,一一照做。 大概他自己也想从中获取慰藉,探寻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和希望吧。 “嘶。”破布衣衫的穷酸道士摩挲着下巴,将东西还给他,欲言又止,“这个嘛……” “你尽管说。” “既如此,我便单刀直入了,呃,在成百上千的算法中,公子与这位姑娘可谓有无数种可能,但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分钗破镜。” “分钗破镜呢,亦可当作判词,这词寓意不佳,字面倒说得很清楚,指二人生离死别的命运,未有善终。” “恕我多嘴,公子还是放手的好,不必闹得太过难堪,给彼此留一些情面。”道士好言相劝,费力开解,“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人生在世,谁都不可能真正拥有谁。公子须知,早日看开,才能早日脱身呀。” 说罢,他摇头晃脑地离开,徒留燕怀泽一人僵立原地。 他只觉得身上冷极了,寒气钻进骨髓,令人动弹不得,便是连一个自嘲地苦笑也无法扯出。长街的喧哗与热闹都像在嘲讽他的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莫非前半生顺遂幸福的生活,正是为如今的打击作照映吗?好让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与裴筠庭之间的关系,倒真应了那句话。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缘起时聚,缘灭时散,到最后唯余唏嘘。 人生长路,遗憾永存。 第一百一十章 真相(下) 玉鼎在京中闲散了好些时日,无所事事的日子,数不清过了多久。 期间,原本总将寻兄挂在嘴边的陆时逸,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同裴二小姐搞起了劳什子书院,还替他也弄了个饭碗。 他嘴上唾弃着自己游手好闲的行为,然而饭点前,陆时逸派人来告知他前去琼玉阁用膳时,玉鼎仍屁颠屁颠地赶了过去。 正因如此,他才得以遇上等待已久的另一位“有缘人”。 分钗破镜的判词是真,那些语重心长的劝慰更非杜撰。 那时玉鼎佯装深沉地走开,其实并未走远,而是躲在角落的小摊边上,直至孑立良久的燕怀泽失魂落魄地驾马离去。 他叹厄运专挑苦命人,也叹因果有轮回,却始终无法泄露天机。 寒冬萧瑟,这样的天气,来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合适不过。 玉鼎抚抚手臂,拾级而上。 待寻到房门外,他先是被那排不苟言笑的侍卫吓住,接着又听到裴筠庭的声音,玉鼎顶着侍卫们审视的目光缓缓推开门,在看见陆时逸身影的那刻才彻底放下心来:“嘿嘿,陆兄,你派过来的人传消息挺快,刚刚在楼下遇见了位有缘人,给他算卦耽误了些时辰,现下竟也未迟到。” 陆时逸示意玉鼎在身旁坐下:“你得谢二小姐,今日是她做东请客,我是厚着脸皮问她请你来的。” 于是他又笑嘻嘻地朝裴筠庭道谢。 一旁等候已久的书生们轮番介绍各自的姓名,尔后询问:“敢问两位公子和小姐的名讳?” 此番直白的问法于礼多有唐突,但经过之前的事情,他们显然已将裴筠庭和徐婉窈摆在了与之同等的位置上。 徐婉窈莞尔:“徐婉窈,诸位唤我徐小姐便可。” 陆时逸与玉鼎真人亦简单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名字。 待到裴筠庭,她先是将帷帽摘下,随后朝众人颔首:“小女子李珊盈,今日多谢诸位愿意出手相助。” 窥见帷帽下真面目的一刻,即便是再不近女色的书生,也不由为之惊艳。 第156章 少女眉眼弯弯,鼻梁细挺,容貌丰美,一颦一笑灵动清艳,叫人难以移开眼。 陆时逸轻咳一声:“宇文兄今日会出现在村里,可是前去作诗的?” 几人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其中一位叫孟舟的答道:“正是,昨夜下了初雪,我等相约,一同前去饮酒作诗。” 众人从诗词聊到文学,从时局聊到朝堂,除光顾着吃的玉鼎真人外,其余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此番阔论。 少年人意气风发,一把纸扇便可指点江山。他们有文人的儒气,亦有文人的节气与风骨,话里话外,皆不为俗世所染,有着超然的潇洒与肆意。 身为这群儒生里的佼佼者,乡试榜首的宇文章乃是最欣赏裴筠庭的人:“世人偏见颇多,以女子之身,立于俗世堪称不易。李小姐能有此等学问与眼界,实在令某甘拜下风。” 她拱手谦让。 孟舟身旁叫沈莳善的书生附和道:“李小姐的风采,倒让我想起一人——今年临川乡试解元。” “对对对!”有人一拍大腿,赞道,“那位姑娘着实厉害!” “自大齐准许女子科考以来,倒鲜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谁料偏叫我们给碰上,也算涨了见识。” 裴筠庭顿时来了兴趣:“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京中何处?” “她叫王若清,听闻她师傅是林太傅的弟子,应当被安排住在太傅府附近,具体我们也没打听过。” 这不巧了?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没过一会儿,便又聊起旁的话题来。 一行人相谈甚欢,志同道合,甚至未察天色将晚,日渐过半。 待裴筠庭起身往外吩咐凌轩事情时,宇文章突然俯身,向陆时逸和徐婉窈打听有关裴筠庭的事情,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举止间透出局促:“李姑娘可曾婚配,抑或有心上人?” 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古怪。 陆时逸清清嗓,低声道:“宇文兄,还是断了此念想罢。” 宇文章不解:“为何?” “你有所不知,燕京城中有位世子,家世显赫,打小便心仪李姑娘,旁人染指不得。为仕途之路,宇文兄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裴筠庭已回屋,只得讪讪地坐回去。 将人送走后,陆时逸问裴筠庭:“二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又是请客又是展露才学的。” 她并未对陆时逸的敏锐感到讶异:“我原想,他们中或许有愿意到阅微堂来任教的,席间听闻那位王姑娘的事迹,又生出了点别的想法……且看吧,若他们志不在此,我亦不会强求。” …… 丞相府。 韩逋同眼前情绪几近失控的燕怀泽两两相望,竟是一无二致的憔悴,韩逋更是苍老了不少,近日都告病在家,未去上朝。 纯妃的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莫大的打击。 自她离去的那日起,他便料想过这一时刻的到来,现在终于瞒不住了。 燕怀泽步步逼近,步步都宛若踩在锋利的刀刃上,接受凌迟的酷刑:“韩相,本王问你,你与母妃究竟是何关系?又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和阿情,究竟是谁的骨肉?” 末尾那句话,他说得格外艰难。 火炉里的煤炭爆发一声脆响,如同燕怀泽绷紧的最后一根弦。 相顾无言间,韩逋缓缓开口:“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燕怀泽儒雅尽失,额角青筋冒起,喘着粗气,整张脸因气愤恼怒而涨得通红。 “是。”他目光隐含痛色,“当年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好事将近,却因一道圣旨被拆散,但我们仍放不下彼此,遂决定私通。表面她是主我为臣,背地里我们是彼此亲密无间的情人……早在入宫前夜,我与她便有了夫妻之实,至死不渝。你是我和鳐娘的孩子,阿情则是实打实的皇族血脉。” “你要理解你母妃,虽然你的身世……但她是一心替你着想的。” “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燕怀泽哽咽道,“为什么没告诉我真相?我情愿从一开始就不被生下来!” 紧接着,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积攒的情绪如瓢泼大雨般迸发,边笑边流泪,听着像哀鸣,又像命运鸣响的丧钟。 “可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期望你登基,也是为了让你和阿情不再受人摆布” “若我生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这个下场我欣然接受。可我从未想过要害谁,我只想得到父皇认可,只想维持兄弟友恭,只想和心爱的姑娘一生相伴。我做错了何事,她说为我着想,又怎知我因她失去了一切!” “你们哪里是爱我,分明是利用我报仇泄恨罢了!”说完拂袖而去。 韩逋凝望他愤然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垂下苍老的脊背。 华发丛生,再无半分生气。 “鳐娘,我实在累了。” 离开丞相府后,燕怀泽禁止所有人跟着,独自策马疾驰。 雪满肩头,朔风凛凛号空,正如他内心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被寒风一分为二,从头顶劈开,直至脚底。 恍然间,他回忆起童年往事。 为什么父皇在三弟出生后没多久,便逐渐不再分给他多余的宠爱;为什么同样一起玩闹长大,阿裴偏偏属意三弟;为什么母妃要费尽心思替他争权夺位;为什么父皇会在清河一族逐渐衰落,朝局动乱的当下选择除掉母妃…… 第157章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被蒙在鼓里,被人像傻子一样摆布,被当成工具的,唯有他自己。 或许打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 是他庸人自扰,痴心妄想,作茧自缚。 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燕怀泽坐在马背上,突然大笑出声。 他此生可谓失败透顶,半辈子都被母亲蒙在鼓里,穷尽一生都等不来意中人。 天下之大,何处归家。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相思 燕京的第二场雪,趁人不觉时,纷纷扬扬洒落大地。 彼时正值仲冬,裴筠庭在靖国公府内同裴瑶笙一块绣孩子的小布鞋。姐妹俩都畏寒,故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身上的衣裙,倒更像是块裹在身上的毯子,四周暖融融的。 院落里雪花缤纷,未若柳絮因风起,难让人不忆起旧事。 裴筠庭凝望窗外雪景久久失神,捻着绣花针的手悬在半空。 行军离京一月有余,关外今日寒否?故人尚安否?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正想着,裴瑶笙覆上她的手背,眉颦笑浅:“绾绾,家书应该快到了,再等等。” 眼瞧心事被窥破,裴筠庭垂下眼睫:“阿姐,我知道,我只是……” 未完的话,尽在不言中。 “绾绾,爹爹自不必说,大哥二弟自小习武,学的是真刀实枪的硬本事;三殿下你最了解,他敢接下主帅的职位,就等同于做好了一切准备,生死皆掌握在自己手上。圣上信他,皇后信他,你也更应该信他。” “阿姐,我不是不信,可世上之事,单有信任怎够呢——无论谁有好歹,我都痛苦万分。” “唉,小时候你也这样,爹爹出征,你便追在他马后哭,我们如何也说不动你,最后还是大哥把你抱回去的。” 她顿时赧赧:“又提这事。” 裴瑶笙乐道:“那直冲云霄的哭声,我想忘都难。” 裴筠庭的头几乎要埋到膝上,幸亏轶儿的及时到来,解救了她的窘境:“夫人,小姐,家书和捷报都来了!” 两姐妹喜形于色,哪还有心思做绣活,脑袋凑在一处看起家书和捷报,生怕错过一个字。 “二哥话怎得这般多,将大哥和爹爹的话全抢了。”裴筠庭嘟囔道。 裴瑶笙亦乐不可支:“爹爹倒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再者,他俩头一回出征,多写点也无妨……好吧,确实多了些。” 银儿又走进来:“轶儿跑得太快,人家还有封信没交付过来呢。”说着将一封信和一根树枝交给裴筠庭,面上含笑,嘴角都要勾到后脑勺去,“小姐,还有三殿下给您的信呢。” 顶着几人打趣的目光,她脸颊微烫:“我过会儿再看。” 裴瑶笙拿手肘拱拱她:“何必呢,想看就赶紧看吧,我瞧某人整日眼巴巴等着呢。” “阿姐,你别胡说!” “哎,我可没指明‘某人’是谁。”裴瑶笙就爱看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坐太久了,我去外边活动活动,你且看着吧。” 婢女扶着她走出老远后,裴筠庭才抿着嘴唇,将捂在胸前的信拆开。 【裴绾绾: 见字如面。 离开你的日子过于难熬,未行出几里便开始想你了,你呢? 路上没见着桃枝,只好折中给你摘了枝红梅,聊表思念。 看到它,便日日都要想我。 …… 本来快睡下了,突然想起信送到时,离你的生辰应该不远了。 礼物在我书房那个黑匣子里放着,打开便能瞧见。 要亲自去取,亲自打开,不可假手于人。 …… 昨夜城墙激战,好在大获全胜。 晚上做了个噩梦,梦到你嫌我出征太久,同旁的郎君定亲了,气得我半宿睡不着觉。 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定要按着规矩,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便是月老都找不出错处拆散我们。 胆敢有哪个不识趣地上门提亲,我已吩咐过,让凌轩将他扫地出门。 那梦可给我气死了! 睡觉。 ……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侯爷夸我有勇有谋,堪当将才;你大哥夸我骁勇善战,二哥也对我赞不绝口。 但愿改日上门提亲,这几位不要给我脸色看。 你又想说我不要脸是吧?我都猜到了,裴绾绾,我非要成天把提亲和娶你挂在嘴边,所以你也不许考虑旁人,怎样都不许!】 那信实在很长,似乎攒了许多时日,洋洋洒洒写了五页有余,每页都是不同的内容,在不同的日子写下的,语气轻松,一样报喜不报忧,还故意逗她笑,仿佛明日醒来睁眼,他就坐在桌前,笑着打趣自己。 她几乎能想象到燕怀瑾吊儿郎当地叼着笔,趁休整或睡前给她写信的模样。 从前是燕怀瑾一遍又一遍读着裴筠庭的信,现如今也轮到她了。 “就爱说这些不正经的。” 话虽如此,脸上的柔情蜜意却半分不减。 她其实也很想他。 燕怀瑾刚离开的那几天,她还没什么感觉。 但后劲实在很足,有时裴筠庭一天啥也没做成,光发呆,也总感觉他会在哪里突然冒出来。 第158章 仔细回溯才察觉,从前有他在时,高墙上、茶楼里、屋檐下。 始终都是并肩的两个身影。 如今他踏上属于自己的征程,那她便希望他安然无恙,无畏无惧,早日归来。 红梅躺在案上,胭脂一般,映着雪色,见证少年情意。 …… 营帐外下着小雪,一场混战刚刚结束,敌军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敢再来犯。真正意义上的首战告捷,值得大肆庆贺一番,鼓舞士气。 燕怀瑾刚从裴照安的住处出来,就有胆大的将士将他拉到火堆前坐下。 原先将士们都不太服他,以为是个混军功,只会花拳绣腿的废物,经此一战,才终于对他改观。 年纪不大,杀伐却果断狠辣,指挥松弛有度,从不端着架子或颐指气使,战术上又同裴侯爷配合得极好。 所有将士都围在篝火旁烤肉吃,此刻雪花如败鳞残甲般满天飞,军营里的氛围难得轻松,诗酒欢歌,下的雪也是暖的。染血裹腥的军旗猎猎作响,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裴照安和裴长枫等人也陆续被叫出来同乐。 虽然军中有规定,不准贪杯,但总有人一口酒下肚便乐昏了头,这不,第一个就拿燕怀瑾开刀:“燕帅,可有意中人?” 燕怀瑾闻言,堪堪呛了口酒,尔后红着脸答道:“自然是有的。” 一群人的起哄声震天响,连远处山巅都能听见几许回音,不明情况的守卫,险些以为敌军又要卷土重来了。 俗话说喝酒壮胆,众人继续追问道:“说说,是个怎样的姑娘?” “是我自小便认定的人,哪哪都好。” 有个络腮胡的汉子琢磨道:“莫非燕帅至今,还是个雏吧?” “……”这是可以说的吗? “唉!都是男人,怕啥!尽管说。” “就是就是,男人嘛,你我都懂。雏不雏的,没人会笑你,羞啥。” “人嘛,年轻气盛也能理解,何况燕帅才刚弱冠。” 一旁的展昭展元幸灾乐祸地交换了个眼神,不吱声,怎知他们的主子正骑虎难下。 未来岳丈和舅子都在现场,要他如何作答? 这时裴照安的副将出来打圆场,劝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咱燕帅的意中人,是咱侯爷的亲闺女,可不许乱开玩笑了。” 众人一惊,正想道歉,却见少年将军不知想起何事,忽然笑开,眼角眉梢都挂着柔情:“届时,我请诸位喝喜酒。” “好!干了!” 他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半杯下肚后便不再举盏,一一推拒,随即踱步走回自己的帐房中。 满天星斗和雪花一同闪耀,并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繁星仿佛近在眼前,将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愈发深沉。 身旁空无一人,被勾起思念的少年伸手接下一片雪花,孩子气地垂头微叹。 唉,好想她。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书信 生辰前后发生的事,桩桩件件,足以令裴筠庭刻骨铭心。 晨起焚香沐浴,对镜梳妆,随后递牌入宫,她顺利在承乾殿的书房内找到燕怀瑾千叮咛万嘱咐,要亲手打开的礼物。 那是件由他亲手打造的暗花细丝月华裙,裙摆处还特地命人绣了两只翩飞蝴蝶。 往年生日,燕怀瑾总变着花样讨裴筠庭欢心,又因足够了解,送的礼物都十分妥帖。 然而今年他不在,即便收到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裴筠庭依旧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开心不起来。 皇后听闻她入宫,又恰逢她生辰,便命婧姑姑将人请到坤宁宫去叙叙话。 她看上去仍旧美丽,眉眼间却忽然多出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疲态。 “绾绾,到我身边来。” 裴筠庭依言照做。 “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一晃眼,都到这般亭亭玉立的年纪了。”岁月从不败美人,皇后神态温柔,仪态万方,“淮临这小子,眼光向来不错,他能有你,是他的福气。” 她登时咽住话,垂下头,羞脸粉生红。 时至今日,听旁人提起两人的情意,裴筠庭总无端生出股手足无措之感。 好在皇后是她既敬重又亲近的长辈,否则眼下早该钻进地洞里头了。 “娘娘莫再取笑我,淮临他向来待我极好,两情相悦,能得此一心人,亦为我之幸。” 皇后望着她的目光愈发柔和,感慨道:“昔年我和阿渊……圣上亦是如此。本宫此生最无悔的决定,便是与他结发为夫妻。即便后来物是人非,可年少执手相伴,共度风雨的时光,永远是记忆中最为珍贵的经历,此去经年,难能忘却。” 皇后的眸光悠远深沉,似乎正越过她,穿越回许多年前,那些曾经鲜活的往事里。 她忽然想,十年,乃至二十年后,时过境迁,自己回首光阴,触及这段记忆,又该作何感想? “淮临自小受本宫影响,铁了心要过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这很好。本宫希望你们能永葆初心,不负此番难得的情意。” 皇后的少年郎,也曾用过那般热烈的目光许她天下,给她承诺,惜她如命。哪怕现如今他们同床异梦,不复从前,她却仍坚定地告诉裴筠庭,属于她的少年郎不悔不变。 “绾绾,一个人是否真心,无需听他说什么,只需看他愿意为你做什么,做到哪一步。” 第159章 皇后用心良苦,裴筠庭岂会不知。 “娘娘,绾绾明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燕怀瑾珠玉在前,其余人在她眼中,便总差些意思。 幼年冬雪相遇,直至后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从初遇那日开始,他们一直相守。 …… 今年裴筠庭生辰,虽无需同及笄礼一般大肆操办,但少不了一番庆贺。裴瑶笙午后便领着温璟煦回了侯府,一家人预备高高兴兴地坐在一块,吃顿团圆饭。 二房目前仅剩赵姨娘和裴蕙母女相依为命,失去依仗后,她们便日益消沉,若非裴蕙流着镇安侯府的血,又是裴氏子孙,两人的日子恐怕更为落魄。 过去赵姨娘教育女儿们,出身无法决定命运,庶女除身份比嫡女低一头外,实际并无太大差异,历史上不乏庶女风头盖过嫡女的事迹,故裴萱和裴蕙总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样样都比长房那对姐妹优异,四处结交世家夫人小姐,甚至以此为荣。 可现在她才幡然醒悟,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说辞罢了。一开始便走错路的人,再怎么自命不凡,最终都会变为自讨苦吃。 伺候老夫人的丫头来唤二房母女准备前去用膳时,裴蕙心底万般勉强。任谁也不想让昔日心中暗暗作比的人瞧见自己灰头土脸的窘迫模样,哪怕一切下场皆为咎由自取。 从前被裴萱和裴蕙阿谀奉承、千般讨好的小姐夫人们,如今见都不肯再见她一面。 原先尚且有所指望的婚事,更是一并告吹。 裴萱被关进大牢,前程尽毁;裴孟喆自族谱除名,如同废人。赵姨娘为此整日以泪洗面,怨天尤人,怪其作孽。 反倒是当初拒绝同流合污的裴苒,一帆风顺,最近已经在说亲了,据说是个端正敦厚的老实人,相貌家底都不错,适合踏踏实实过日子。 两两对比,天差地别。 裴蕙追悔莫及。 席间,众人脸上洋溢着喜气,纷纷送礼庆贺,还算其乐融融。 裴筠庭面前摆着碗长寿面,一旁放了个鸡蛋,先是感念父母生养之艰辛,随即在林舒虞的催促下,双手合十,语气虔诚地许愿:“一愿爹爹娘亲平安康健;二愿远方故人皆早日得胜归来;三愿阿姐顺遂无虞,母子平安。” 裴瑶笙颇为疼惜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傻子,你自己呢?” 少女妍姿巧笑,灿若桃花,清丽不可方物:“从前有人肯将自己的愿望都许给我,自己却分毫不取。如今我便也为他这么做一回,我的愿望,都要自己实现。” “果真是大了。”林舒虞无比欣慰,“咱们长房最小的孩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咯。” 老侯爷哈哈大笑:“小丫头揪我胡子的胆大劲还历历在目,谁知一个不留神,都成远近闻名的淑女了。” 三夫人掩唇,调侃似的说道:“绾绾预备什么时候定亲?你长姐有了身孕,妹妹们也在说亲,为何你这个二姐姐没动静?” 温璟煦睨她一眼,神色淡淡。 裴筠庭大方答道:“此事看重缘分,再说,我大哥二哥都尚未着急,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老夫人最烦这种小家子气的把戏,若非今日是喜庆的日子,她定会出言责备,见裴筠庭一笔带过,她便不再深究。 席散后,裴筠庭将温璟煦等人送至门外,自己则留在府中住上一晚。 温璟煦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裴瑶笙稳稳扶到马车内做好,又掀开帘子,朝裴筠庭扬了扬下巴:“裴筠庭,差点忘了说,你那不中用的情郎托我照顾你,念在往日情分上,我勉为其难出手帮一下——你那什么堂,真以为无人知晓?替你挡了,不必多谢。” 说罢扬长而去。 …… 边疆的冬日,其实并没有燕怀瑾最初想象得那般寒冷。 之前的胜利只是一时的,短暂庆功后,鞑靼连同胡人不断派遣小队轻骑侵扰兵营。他们对此地的天气地形较为熟稔,哪怕设陷不多,也足以让初来乍到的将士们吃些苦头。 刺骨的夜寒与沾霜的军甲无法叫睡意混沌的兵马燃起战意,沉浸在黑夜之中的暗矢与刀影,叫人胆战心惊。 营帐内,裴仲寒正替裴长枫包扎裂重新开的伤口,副将小跑着送来前线战报,裴照安读罢,立刻与燕怀瑾四目相对,双双明白,此刻便是他们一直等待的时机。 少年双眸亮得惊人,身上写满意气风发,一面重新穿好盔甲,一面嘱咐道:“侯爷,之后便交由您指挥大局了……待一切结束,回京指日可待。” 裴照安笑道:“才出来多久呢,便归心似箭了?” 裴长枫手下用劲,打好一个死结,没来得及收力,冷不防疼得裴长枫呲牙咧嘴:“爹,您有所不知,殿下急着回去,是准备上门提亲呢,要娶的,还是咱的掌上明珠。” “年轻人,有点野心抱负并非坏事。”说着,裴照安正色拱手,“殿下,千万要小心行事。” 燕怀瑾掀开帐帘,半边身子浸在光芒中,腕上佛珠若隐若现: “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百一十三章 撑腰 嘉瑞三十八这年的仲冬稍纵即逝,生辰刚没过多久,裴筠庭便继续潜心建设自己的书院,所幸有温璟煦替她料理身后的繁琐事,才不至于暴露踪迹。 第160章 月末,靖国公府破天荒迎来一位贵客。 甫一瞧见自马轿走来的老者,姐妹俩的脊背不约而同地挺了一挺,记忆瞬间回溯到在太傅府读书练字的那些年。 寒风萧瑟,发现裴筠庭搀着裴瑶笙站在门前迎接时,林太傅哑然失笑,将她们赶回房中:“天气这般冷,岂是闹着玩儿的?都给我回屋去烤火。” 两人无奈照做。 虽是名满天下,学富五车的太傅,林自清却从不迂腐,反倒事事豁达开明,眼界不俗。 祖孙几人其乐融融,待仔细问过近况与孕期症状后,林自清悠悠摸了把胡子,喝下裴筠庭亲手沏的茶:“你外祖母身体抱恙,就没跟着我一块来。即便如此,倒不如一起来了,你们瞧,嘱咐了一大堆话要我问,嘁。” “您老别抱怨了。”裴筠庭偷笑,“小心我转头就和外祖母告状。” 他作势冷哼,将杯盏扣在案上:“敢告状,罚抄三遍《兰亭集序》。” 裴筠庭立刻噤声。 炊烟袅袅之时,便要到了打道回府的时辰,林自清命人将补品和礼物抬进府,又道:“瑶瑶过得这样好,我便放心了……绾绾,你呢?旧时外祖教你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熟记于心。” “哦?” “外祖教过我许多,譬如收余恨、免娇嗔;还教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还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教我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般,拥有理想抱负,建功立业,自信张扬;教我学识、教我辨人、亦告诉我,若一个男子真心疼爱一个女子,言行之间必然装不下旁人。” “那如今我问你,可曾觅到良人?” 闻言,她眉开眼笑,面若桃花:“他一直在我身边。” 林自清心满意足地离开。 嘉瑞三十八年的腊月残冬,捷报入京,牧尤之战齐军大败鞑靼联军,仁安帝再派三万骑兵前去支援。 除夕前夜,永昌侯带伤回京,家人团聚,却泣不成声。 因为他怀中抱着已火化的傅伯珩骨灰。 时隔数月,他终于回家了。 嘉瑞三十九年一月,因怡亲王叛变一事遭受牵连的一众官员下狱,该发落的发落,该抄斩的抄斩,但始终不见其妻儿踪影。锦衣卫出面调查追踪后才知,她们早已被人秘密转移。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燕怀泽开始私下在朝中笼络大批官员,同时打压三皇子一党。温璟煦临危不乱,坐镇其中,这才稳定内部军心。 与此同时,承乾殿内的桃树悄悄冒了枝桠。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中旬,噩耗将至。 东风如饮烈酒,骤雨洗夜浓,此时本应早早就寝的裴筠庭,仍在灯下捧卷而阅,只因窗外雷声大作,而她心有不安。 万籁俱寂,有人于思念冲锋陷阵。 暴雨之夜,凌轩冒着风雨送来前线战报。裴照安在信中写道,三皇子燕怀瑾领兵乘胜追击,深入敌营,谁料敌军设下天罗地网,三皇子身中剧毒后失去踪迹,至今仍未寻见踪影。 烛台跌落在地,发出一连串闷响。 裴筠庭一字一句地读过去,唯觉异常艰难,好似被人摁着头深埋水底,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漫长的沉默后,她颤声询问:“信是多久前的?” “回小姐,关外快马加鞭传来的,应有半月左右。” “半个多月……还没找到他吗。” “二小姐莫急,若有新消息,近两日应当就要到了。您要相信主子,切莫郁结于心。” “……我明白。”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下旬,确认燕怀瑾已死的消息传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帝后悲痛欲绝,辍朝三日。几天后,民间忽然传开一则谣言,称镇安侯居心不轨,叛国通敌。因此前三殿下无往不利,招来嫉妒,于是镇安候父子故意延缓救援,目的就是为让坐镇军中,少年英才的三皇子死于敌手。 流言蜚语,总有几分捏造成分在其中,偏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出半日,便闹得满城皆知,隐有愈演愈烈之势,镇安侯府顿时声名狼藉。 二房三房不堪其扰,竟相互商量好了,有意带着祖上基业,企图分家。 同时,靖国公府收到一则邀帖,请昔日翰林院文学诗作皆上乘的裴氏双姝参加春日诗会,实际此帖意在羞辱“卖国贼”,裴筠庭却面不改色地接下。 她对裴瑶笙说:“阿姐,我们的亲人铁骨铮铮,为守护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我绝不容许有人如此践踏他们。” 春寒料峭,为化解战事带来的压抑气氛,由翰林、丽正等书院一块举办了这场诗会,京中才子及公子小姐几乎都会参加,可谓热闹非凡。 席间唯裴筠庭深受流言蜚语影响,除个别人外,不少人对着她窃窃私语。 如此种种,落入她眼中,不过端起茶盏来品一口的事,算不得什么。 满腔哭诉质问,然而战火烽烟,在他们眼里只是风雨一宿,千秋一梦。 诗会上,一众公子小姐中,有同裴筠庭不对付的,有偷偷仰慕燕怀瑾,暗骂她狼心狗肺的,也有憋着一股气想要为难她这个卖国贼的。 曾经能替她撑腰的人皆不在场,任谁都以为,无论叛国之事真假与否,裴筠庭都难逃此劫。 第161章 毕竟书生难惹权贵,有些人单纯看热闹,有些人则敢怒不敢言。 对诗环节,作为众推的擂主,首当其冲者,裴筠庭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仿佛根本没将好事之人放在眼中。 例如此时,钦天监监正之女苏芷对出上句:“大雪封山铸银屋。” 没过一口茶的工夫,她便接上了下句:“小炉炭火红珊瑚。” 再有一句:“云尽月如练。” 她亦对答如流:“水凉风似秋。” 循环往复,除偶有顿误外,堪称能言善辩,出口成章,从始至终收放自如。不少旁观者被她的才学气度所折服,态度稍有转变。 挑事者挑不出大的错处,也逐渐失了兴趣,不再只抓着她一人挤兑。 裴筠庭暗自苦笑,堂堂一介武将之女,竟沦落到靠真才实学取胜的地步,实在滑稽。 正想着,对面却突然有一位少年站出来,直指她脑门,戏谑道:“裴二小姐文采如此出类拔萃,想必武功差不到何处吧?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好让大伙开开眼界。” 身后几人附和道:“对啊,光作诗有什么乐趣,看会子别的也不错。” 认出那是京师殿帅之子高添扬后,她正思忖是否接受,余光忽然瞥见有一行人朝自己走来,侧首一看,骤然失笑。 原来是温璟煦和周思年来给她撑腰了。 他们一人在养心殿议事,一人是从小厮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但最终都相遇在门外,于是并肩入席。 两人一出现,裴筠庭如履薄冰的局势瞬间翻转。 温璟煦自不必说,他一言不发,眼神犹如豢养深山的野狼,光是站在她身旁便足以令人感到害怕。 周思年身为大理寺少卿,父亲位同右相,没有哪个胆大的敢招惹他。而他俯身对上裴筠庭讯问的眼神,微微一笑。 过去几年,都是那两个人照顾他。自谨小慎微相识起,从未嫌弃他的体弱多病,从未对他的喋喋不休露出半分不耐,更不会让他感到落单。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裴筠庭于众目睽睽下起身,盏中斟满茶水,抬手遥对一席人。 “近来京中流言,我亦有所耳闻。父兄征战在外,阿姐身怀六甲,唯有我可替他们倾诉苦楚。”她挺胸抬头,扫视众人,不怒自威,“镇安侯府祖上三代皆为武将,皆身为大齐子民。而我等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多少祖先以身殉国,我父兄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在做,天在看!今日诬我侯府者,妄图替天行道者,往后都瞧好了!” “还望诸位看官多读书,习得礼貌待人,悟出明辨是非,再来评判对错。” …… 嘉瑞三十九年三月,正逢仲春与暮春之交,万物吐故纳新,四处呈现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惠风和畅,春光明媚,一样据称是燕怀瑾贴身物什的东西自坤宁宫送到裴筠庭手上,婧姑姑说,那曾是他嘱托过,若不幸战死沙场,定要交予裴筠庭的东西。 将此物拿在手后,她沉默良久。 打从得知噩耗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安慰裴筠庭,生怕她哪天想不开,一并随燕怀瑾去了。银儿轶儿整日都紧张着她,倍感压力。 然而每当有人谨慎问及此事时,她却说—— “不会是他,他不会死。”裴筠庭笃定地重复道,“他是燕怀瑾,必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都以为是她悲伤过度,自欺欺人,实际唯有她自己知晓内情。 她只是在等,等承乾殿的桃花初绽,等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陌上花开,故人尽可缓缓归矣。 第一百一十四章 桃枝 日子转眼便至清明时节。 子夜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如注,鸟兽皆被狂风骤雨惊散。裴筠庭独自披上外衣,本想推窗远眺,却意外在海棠树下瞥见一个模糊的玄色身影。 等她定睛想要看清时,树下仅剩树影在风中孤独的摇摇欲坠。 翌日天气终于放晴,院外胭脂色的海棠花被狂风暴雨打落在地,零零碎碎,远远瞧去,教人暗叹可惜。 弄妆梳洗,眉妆漫染,裴筠庭本想去同裴瑶笙一块用膳,临走前忽然瞥见桌上摆着的东西,立即顿住脚步。 那是截被人完好砍下的桃枝。 院落处,轶儿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府里来了位客人,说是三殿——” 话音未落,裴筠庭便提起裙摆,快步流星地飞奔出门。 远远瞧见温璟煦对面坐着的背影,她心脏倏然惴惴不安地跳动着,却说不清是出于内心的忐忑焦急,还是因方才的疾步奔走。 她走得太快,银儿与轶儿跟得艰难:“小姐,奴婢话还没说完呢……” 屋内二人一同闻声回首,裴筠庭呼吸一窒,这才发现那人脸上戴着块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视线于半空两两相撞的瞬间,她便得出结论。 不是他。 面具未遮住的半面完全对不上,声音亦非他本人。 待她走近,男子便起身行,主仆之礼:“属下见过二小姐。不知小姐可有收到桃枝,主子曾在信中特意嘱咐过,归途中必定要折一支送到您手上。” “嗯。”出于礼节,她试图抬眼与之对视,不出半刻又因无法掩盖内心铺天盖地的失落而垂下眼睫,“他和我提起过你。” 第162章 “属下之幸。” “你是回来送消息的?” “非也,属下以往都在幽州替主子办事,最近收到消息才赶回来。府上的凌轩便是从属我手下一员。” “是么。” 自她进门起便一直袖手旁观的温璟煦突然插话:“你那书院办得如何?” 裴筠庭怔愣:“已招到第一批学生,正陆续走上正轨。” “缺钱么?” “还行。”她想了想,“思年把大半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支持我了。” 温璟煦若有所思道:“噢,那我也给你一笔钱吧,入股会给分红吗?我要占大头。” “……”裴筠庭万分无语。 她匆匆瞥一眼面具男子,抿紧嘴唇,本想再问些什么,耳畔蓦然传来裴瑶笙的呼唤:“绾绾,莫要打扰他们议事了,过来陪我放风筝吧。” 哪怕再如何心存侥幸,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改变眼前人并非心上人的事实。裴筠庭盯了他半晌,最终应道:“来了。” 转身,却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偷偷红了眼眶。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不归。 …… 看裴筠庭挽着自己的手,满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裴瑶笙不由嗟叹:“绾绾,你近来憔悴许多。” 她自嘲地苦笑:“我若还能满不在乎地吃好睡好,阿姐才该感到害怕。” “你呀,嘴上相信他,其实自己也十分担忧。” “是。”裴筠庭声音出现细微的哽咽,“阿姐,我心中亦是存了几分气的。哪怕事出有因,以致他假死脱身,我也气极。燕怀瑾每次都这样,拿自己的安危作筹码和赌注,无论何事都自己承担,他也不想想,如果哪日失算,如果哪日赌输了,谁又来为他的生死负责?” “我之所愿,无非是他不用次次以身涉险,也不想次次都替他提心吊胆。阿姐,我也是人,我也会有私心……” 裴瑶笙颇为心疼地握住妹妹的手,明白眼下说什么皆是徒劳,只无声安慰着。 长长的风筝线牵扯纸鸢,愈飞愈高,直至站在地面望去,勉强能瞧见一个黑影。 清风和煦,拂过面颊,掠过发丝,谁料走神片刻,风突然静止,导致纸鸢降下,正巧缠绕在隔壁院子的树枝上。 裴筠庭回神,后知后觉感到有些愧疚,忙放下线辘:“阿姐莫急,我去去就回。” “当心别摔着了。” “没事,我有分寸。”说着越走越远。 然而赶到那棵郁郁葱葱的高树下时,已有人先她一步,长身鹤立,手里攥着那蝴蝶模样的纸鸢,银色的面具折射寒光,眼望着她步步朝自己走来,将东西递给她。 手指隔着一寸的距离,礼貌地靠近,又疏离地分开。 “多谢你。”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属下先行告辞。” …… 清明前夕,裴筠庭亲自上街买好祭品,打算前去祭奠傅伯珩。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街南绿树浓荫,春日柳絮如雪花般飘满游春的道路。树顶杂映着艳花交织的娇云,树荫下则是人家居住的朱红门户。 被春雨浇灌过的泥地软趴趴的,踏在上面须得步步谨慎仔细。 待行至墓前,才发现有人和她赶到一块去了。 “筠庭见过傅夫人。” 两人有过几面之缘,傅夫人认出她的同时,慈爱地笑笑,但却不难看出其面容枯槁。她一边将祭品摆在碑前,一边道:“那孩子性格顽劣,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罢。” 裴筠庭含笑摇头,蹲下身去帮她:“从未。小侯爷仗义又可爱,我与三殿下都极为喜欢。” 傅夫人手上动作微滞,眸光涣散,话语间难掩悔恨:“我……我劝过他的,可伯珩铁了心要去,还拿剑抵在脖子上威胁我和他爹,若非得拦着他,便血溅当场。怪我,怪我过分紧张他,想着先满口答应下来再从长计议,谁知侯爷真的准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掩面痛哭,“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十月怀胎,原望着他欢欢喜喜地长大成人,不求功名利禄,来日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做娘的便心满意足了。说到底,打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个孩子……让他生于将门,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 “不是的……夫人,小侯爷他志在高山,极有主见,虽年岁不大,但一腔热血足见其侠肝义胆,他未曾怪罪您,您亦不要过分自责。”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裴筠庭抹了把眼泪,继续安慰道。 身旁永昌候府的丫鬟亦泪流满面,俯身试图扶起捶胸顿足的傅夫人:“夫人——” 蒙蒙细雨中,海棠花遗世独立,少年终于落叶归根,得以安息。 裴筠庭魂不守舍,在银儿搀扶走下山坡,半路被豆大的雨点劈头一淋才想起打伞,狼狈至极。 朦胧的雨雾中,有人自远处气定神闲地撑伞走来,一席青衣,与周遭喧嚣的雨声显得格格不入:“裴二小姐,别来无恙。” 她脚步一顿,迟疑地问道:“韩文清?” “正是在下。”他微微欠身,遥指一旁,“那儿有处歇脚的凉亭,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赶着回去。”裴筠庭眼神戒备,掺杂几分淡淡的厌恶,语气讥诮,“希望韩公子早日学会诚实待人。” 银儿默默上前,半边身子护住她;轶儿一手打伞提篮,另一手则悄悄握住腰后的刀柄,预备随时出鞘。 第163章 韩文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依旧镇定从容:“他都死了,我不明白你究竟还在执拗什么。” 裴筠庭蹙起峨眉:“与你何干?你又如何笃定此事,难不成韩公子在现场?” 他哑然失笑:“即便没死又怎样,你就如同他的玩物,现在他兴趣尚存,愿意宠着你惯着你,万事都依你。可你是否设想过,有朝一日他遇见更有趣的人,不乐意再惯着你了,你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无稽之谈。” “你知道他行事多残忍,多心狠手辣吗?待在幽州的那几月,多少官员和异邦眼线死于他手。你亲眼见过他是怎样折磨人的吗?啧啧,剔骨割肉,凌迟,为挖出情报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三皇子不过是在你面前装得乖顺罢了,就像深山老虎扮作猫兽,总有一日会原形毕露。等到那天,你的只下场会比他们凄惨千倍百倍。所以——何不跟我走呢?”韩文清企图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目光透出几分与乌戈尔如出一辙的疯狂,“失去他的倚仗,你猜自己是否会受尽白眼?” “……” 相顾无言间,纷乱的雨水打湿衣摆,横壑于他们之中的,不仅仅是雨幕,还有彼此的立场。 “玩够了吗?”裴筠庭微扬下巴,略带不屑,嗤笑着反驳他的话,“你想我跟你走,实际只是将我看成了一个可随意处置的物件,一个战利品,执着于我身上有关于你昔日的某些记忆罢了。当年出手相助的那些感激或许并不足以成为你带走我的理由,你更看重的,是燕怀瑾对我的感情,你想让他痛苦,也想让他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相比之下,我真替陆时逸感到恶心,他不远千里寻兄,兄长却毫不在乎,满眼装着仇恨。” “韩文清,或者我该改口叫你陆文清?” 瘦削青年的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杀意:“哎呀,我真是开始后悔留你一命了。不愧是我欣赏的人,就查到那么点东西,也能拼凑这么多事,险些让你触及核心。可惜,都是徒劳。” 此人言行相诡,讲话亦驴唇不对马嘴,在裴筠庭一行人看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私下早已请温璟煦派人深挖韩文清生平,堪称事无巨细,一览无余。 局势斡旋,她不再被动。 “韩公子想做什么,皆和我裴筠庭无关。是敌是友,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你与燕怀瑾为敌,便是与我为敌。还望韩公子休要再像看玩物般看待我,承蒙欣赏,送你句诗。”外表柔弱的漂亮姑娘被触及逆鳞,展现的带毒獠牙亦震慑人心,“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就此别过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玉佩 雨滴纷纷打落,视死如归般,仿佛要将马车的棚顶砸穿。 待走落山脚,远离韩文清的身影后,银儿心有余悸地搀着裴筠庭,小声嘀咕:“这韩公子怎的阴魂不散?每回见他都瘆得慌。” 她皮笑肉不笑:“总之以后能避则避。” 内衫有些许潮湿,正当她心不在焉,惝恍迷离地擦去外袍上的湿气时,轶儿忽然掀开车幔,声调因雨声喧闹而抬高:“小姐,后面有辆车,自岔道起,跟了咱半路。” 裴筠庭蹙眉:“是熟人?” 轶儿否认:“车子没见过,驾车的小厮瞧着也极为面生。” 原想告诉她无需在意,径直回府便可,谁知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口:“停下吧,我去问问。” 扶着轶儿的手准备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就连裴筠庭都觉得自己可笑。一次又一次,为着些不切实际的猜测,无非是徒劳,最终空余失落罢了。 见他们突然停下,后头跟着的车马亦止在原地。 帷幔微拂,一只宽大修长的手将其掀起,露出带着银白面具的男子。 裴筠庭越过氤氲雾霭走向他,接近他的神秘。 一个仰头,一个俯身,四目相接,长久地停留彼此的眼眸中。 “阁下有事?” 他未答,银色面具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的脸,晦暗不明。 “既无事,为何还要跟着我?这也是阁下的职责之一吗?”裴筠庭勾起一个冷笑,讽刺道,“他人已经不在了,尸骨无存,就算监视,将来又该报给谁看。” “主子有他自己的想法,作为属下,我能做的唯有听从命令。”男子淡定从容,泰然自若,“二小姐总有一天会懂得他的用心良苦。” “与我无关。炼狱也好,人间也罢,随便他。已死之人何必再来闹我的心。” 他喉结滚动,倒生生教人瞧出几分无奈来,如鲠在喉:“二小姐当真如此痛恨主子?” “对。”裴筠庭扬起下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烦请告诉他,即便活着,也不必再来见我了。” …… 伴随朱雀长街的喧嚣传入耳畔,风熄雨寂,唯余乌云盘踞。 经过甜水铺子,本想命人带份藕粉桂花糖水给裴瑶笙,但门前围着一大圈人,水泄不通。主仆三人张望了好一会儿,不得已才亲自走下来。 绕行时,裴筠庭的余光越过缝隙,忽地瞥见一个熟悉面孔,立刻停下脚步来。仔细一瞧,发现居然是云妙瑛。 视线顺着她的脸往旁边一扫,裴筠庭便大致了解了眼下的状况。 她有些诧异,毕竟云妙瑛算是未来的齐王妃,至少燕京城中无人敢伤她,于是打算装作无事地走开,奈何下一瞬意外与她对视,迫于形势,只好出来替她解围。 第164章 将云妙瑛团团围住,与其对峙的那伙人亦齐刷刷转过来,眼睁睁望着这位气质如兰的漂亮姑娘介入两边人马中,扑灭热火朝天的敌意。 “怎么回事?你没带护卫?” 云妙瑛见她没弃自己于不顾,略松口气,微不可察地往她身后藏了一步:“我闲着无聊,随便出来逛逛,谁知被这伙人盯上了,还得寸进尺,当众调戏——” 领头那混混模样的男子本想先发制人,裴筠庭却捷足先登,质问道:“敢问诸位何许人也,青天白日,胆敢大摇大摆把良家女子拦在大街上出言不逊?” “你谁啊,多管什么闲事?” 银儿上前半步,斥道:“我家小姐的名讳,岂能随意透露。” 男子啐骂道:“我当哪儿来的女侠呢,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逞什么英雄,早些回家嫁人去吧!” 围观凑热闹的人群以及那伙混混中皆有人发出刺耳的笑声,裴筠庭面不改色,还没等众人看清,那混混头儿便捂着肚子侧躺在地,同时嗷嗷大叫。 在场所有人,包括云妙瑛和她的丫鬟,都如出一辙地瞠目结舌。 市井小人,地痞混混,大都欺软怕硬,见状更是不敢再出手招惹。 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解决事态,又吩咐现身的暗卫拎着人送至官府处置后,裴筠庭还不忘买下藕粉桂花糖水,继而望向仍杵在原地的云妙瑛:“方才你还未回答我,护卫们呢?照理说你是齐王的人,总该有人看护才是,怎会任由你众目睽睽下受混混欺辱。” 提及此事,云妙瑛顿时心虚,说话声如飞过的苍蝇般:“此事暂且不提罢……谢谢你愿意不计前嫌地帮我。” 她一张鹅蛋脸,长相柔美带甜,出身江南地带的名门世家,人群中一眼便能瞧出气质的独特之处。大概男人都喜欢她这般模样的姑娘,反正她没少因此遭受骚扰。 裴筠庭嫣然一笑,戏谑道:“本不想帮的,但你好歹是姑娘,倘若换作男子,我可能理都不会理你。” 一番话,落在云妙瑛耳里,反倒莫名生出几分轻佻的味道,她红着脸退开两步:“你、你在说什么呀!” 裴筠庭闻言满脸无辜:“我什么也没说呀。” “你、我……” “你现在住哪?齐王府?需要我捎带送你回去么?” 她撇撇嘴,抱臂侧身:“不必麻烦裴二小姐了。”还刻意咬重了称谓。 裴筠庭也没多客气,边点头边往外走:“好,那告辞。” “哎——”云妙瑛瞪圆双眸,“你当真要丢下我离开啊。” 阁楼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四周是忙碌的人群,耳畔是无边的春风,乌云散开大半,半缕阳光努力挤出缝隙,恰巧落在裴筠庭肩上。 少女独特的桃花眼中流光溢彩,笑盈盈地同她对视,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霎时间,云妙瑛脸上的颜色似乎染得更深了些。 今日她总算理解为何那两兄弟都对裴筠庭了。 她足够美丽,又太懂得勾人。 扭扭捏捏地乘上车轿,云妙瑛正打算仔细观察一番,却听她道:“张裕臻呢?” “她早已离开燕京。纯妃娘娘逝世没多久,母族清河郡便遭到打压,据说那边已做主取消婚约。” 俗话说人情翻覆似波澜,她总算切身体会这个道理了。 “云妙瑛,你也取消婚约吧。趁此机会,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再做谁的傀儡,单为自己而活。” “你说什么?” “我说,取消婚约,自由地活吧。” 她眼尾蓦然变得嫣红,藏在衣袖下的手微颤:“裴筠庭,谁都像你那般厉害么?我懦弱至极,自以为勇敢,实际一直在逃避。你以为我不怕?只是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罢了。” 裴筠庭看破不说破,只道:“如今现状,很快便会翻覆。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上。” 路边树丫苍翠冒枝,两位姑娘对坐,如同隐藏在层层树荫里的雏鸟。 其实云妙瑛偶尔会觉得她们很相似,眼下看着她的脸,让人想伸手触碰,又让人觉得十分遥远。 “如果有天,我能像你一样,万事都从容就好了。” …… 把人安全送至齐王府门口后,裴筠庭便慢慢悠悠往国公府赶。 裴瑶笙尚在午休,于是她便吩咐人收好糖水,预备也回房睡一觉。 谁知刚出院子,就被管家叫到温璟煦的书房来。 “有事?” “你先坐。” “你先说。” 两两对峙,温璟煦毫无胜算地败下阵来:“你让我帮忙查的东西,已有眉目。” “展开说说。”她迅速坐下,一副洗耳恭听、虚心请教的模样使温璟煦极其无语。 “太尉秦瀛。”温璟煦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丢在她面前,示意她看完,“此人与韩逋关系匪浅,我与三殿下曾将他列为齐王一党的主要人物。他此次遭遇突袭,秦瀛没少在里头添砖加瓦。” 裴筠庭垂眸思忖。 “选择从他入手,最大缘由是——秦瀛有龙阳之癖,私下为燕京某男妓馆的常客,我的人跟踪他一个多月才查到,届时只需搜集把柄即可。你轻功好,出入亦方便,不会打草惊蛇,交由你去做,万无一失。” 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各方面皆是。 第165章 “况且,你挺了解这些风月场所的,不是吗?” 这次换裴筠庭无言以对:“……他给你说的?” 温璟煦未答,指尖摩挲着青瓷盏圆润的边缘,话锋调转,状似无意般问道:“裴筠庭,我很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他没死。” 她亦付之一笑:“燕怀瑾临行前,曾交予我一块玉佩,那玉佩是我亲手赠的,他一直贴身带着。边关送来的信物和这玉佩长得一模一样,我自那时起便知,他恐怕只是假死。” “你就不好奇他如今在哪?” “不好奇,死外边吧。”她说着,潇洒起身离开。 书房内,温璟煦实在忍俊不禁,半晌都没能缓过来。 虽然她表面怒气冲冲,恨你入骨,实际未曾停止过为你奔走。 只是经过这一遭,日后有得你受咯。 …… 黄昏近晚,接到情报的裴筠庭换上轻捷的男装,孤身潜入名为长春院的妓馆。 长春院为朝中官员养汉之所,盖取意于诗词——“风花误入长春院, 灯烛交辉不夜城。” 确认阁间后,她本想用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入角落,谁知道刚一进去,便投怀送抱,直直落入某人宽厚的怀中。 春夜寒凉,夜雨沛然。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驱散湿气。 浑身僵直的她意外察觉对方并无恶意,屋内光影昏暗,她借着微光才勉强瞧清他的形影。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一不留神撞到彼此,发出一瞬间的细小声响。 银色面具格外硌人,裴筠庭疼得龇牙咧嘴,却生生忍着,未敢吭声。 男子的手要动不动地悬在半空,见她安然无恙后,规矩的收走。 门扉发出“吱呀”的长鸣,有人端着酒走来。 裴筠庭有些好奇,借此机会偷偷往外瞄,便瞧见一个身穿女子衣裙的窈窕男人面色潮红,掩上门后即刻开始脱去罩衫。 双眼骤然一黑,裴筠庭蹙眉,颇为不满地转头,无声询问: 【你干吗?】 面具男一言未发,可从板直的脸就能看出,他是在告诫裴筠庭非礼勿视。 【少管我。】 裴筠庭皱皱鼻子,再看去时,男奴身上便仅剩红紫的内衫了。 安静地往下看,秦瀛推门入内后,干柴烈火,水到渠成。 面面相觑,尴尬至极。 此情此景,又使人生出十成十的似曾相识感。 裴筠庭惊恐地瞪着眼睛,指甲陷进掌心。 天杀的,为何瞧见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刺激,难道这就是偷窥的代价吗? 这真是她能听的吗? 面具男狠狠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腕:“二小姐还要继续听下去?如若要刺探情报,眼下该去老鸨的房间。” “……好。” 她松开捂住双耳的手,身形矫健,迫不及待地翻窗逃跑,背影写满局促和狼狈。 子夜时分,裴筠庭终于将所有情报收入囊中,使劲晃了晃脑袋,企图赶走脑中奇奇怪怪的声音,随后侧首,直视从始至终一直跟在她身侧的面具男子:“似乎未曾问过你的名讳。” “二小姐唤属下竹卿即可。” “竹卿,烦请多指教。” 此间事了,他拱手道别,转身离开。 裴筠庭却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轻唤一声:“燕怀瑾。” 他的脚步并未停歇,甚至连半分停顿都没有,走出几步后才缓慢察觉:“二小姐是否认错了人?” “没什么,我晃眼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枷锁 一别多日的燕昭情匆匆叩响琉璃院门扉的一刻,裴筠庭感到很惊诧。 她精致描绘的妆容尽毁,甫一进门便抓着裴筠庭的手,抽抽噎噎哭个不停。直至心情平复,才断断续续倾诉苦楚:“筠庭姐姐,求你……求你救救我皇兄。” “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失措。”她安抚地拍拍燕昭情的背,“别急,慢慢讲。” “自母妃薨逝后没多久,皇兄便性情大变,与虎谋皮,什么事都不肯说给我听,只让我乖乖听话。我劝过皇兄许多回,可他执意要一意孤行。”燕昭情两眼肿得像桃子,满面泪光,“今日我实在没忍住,出宫去齐王府找他,谁知刚到门外,就听他与韩相密谋……说是、说是三皇兄死在他们的天罗地网之中,尸骨已经确认,接下来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改太子诏书……筠庭姐姐,此乃杀父弑君,前有背负千古骂名的谋逆大罪,后有粉身碎骨的深渊!皇兄他最喜欢你,也最愿意听你的话了,我求求你,求你救他!” “走到现如今这步,是他自己的选择,亦由种种因果促成。” 其实近来她并非没听过有关齐王一党的风声,如果燕怀瑾真的命丧他手,几位皇子中当属燕怀泽最适合继承皇位。偏偏仁安帝打开始便没那个意思,否则断不会准许燕怀瑾学着接手朝政。 执掌朝廷,权倾天下,试问哪个胸怀野心之人没想过拥有这等荣华富贵。 不过为此违背原则,丧失本心,面目全非,众叛亲离,究竟算得上圆满吗? 鞑靼、南疆、胡人;韩文清、乌戈尔、陆时逸,乃至燕怀瑾、燕怀泽……君臣父子,兄弟友人,种种事件串联,不禁令人胆寒。 一场棋局搅乱了很多人的生活,甚至也包括裴筠庭。 第166章 当真是好大一盘棋,要想将事情算计得面面俱到,需从谨小慎微起谋划每一步的策略。 风暴中心厮杀激烈,又岂是她这局外人能全然勘破的。 燕怀泽早已走上自己选择的不归路,虽未知缘由,但开弓没有回头路,他退无可退。 说难听些,他当前做的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在自寻死路。 燕昭情大半生都在做无忧无虑的公主,故无法理解皇兄的突然转变,亦无法知晓他被迫背负的东西,以及那悬在头顶的刀锋。 “情儿,你皇兄的事情,我不便插手,亦不会插手。”裴筠庭掌心握着玉佩,任其凉意蔓延,正色道,“那是他亲手开启的路,你我皆无法干预,不到最后成王败寇,谁也救不了他。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仍一意孤行,就说明谁都无法劝动他。” “某些事,总要撞上南墙才肯回头。” 与此同时,靖国公府的书房内,两位男子正在对弈,你来我往,激烈交战。 棋如战局,通军兵疏堵之道。温璟煦落下一颗白子,忽然道:“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她成长不少。” 对方手持黑子,嘴角自始至终挂着微笑,亦未掩饰眉目间的那抹张扬,与其运筹帷幄之姿,闻言颇为自豪。 “你打算何时坦白?” “现在只怕还未到时机,待接近尾声时再议罢。”话语间,落弈下子。 温璟煦幸灾乐祸道:“也是,反正说与不说,她定会气你。” “她安然无恙即可,至于旁的,我慢慢做解释。” …… 天色渐暗,群山如黛。风虚出岫,树叶似岸柳飘絮,细碎声响簇簇不绝。 仁安帝站在坤宁宫门口来回踱步,从神色中,不难看出其焦躁难安。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江太医边抹汗,边朝他行礼:“圣上,针疗已结束,您且进去吧。” “嗯。” 一阵风匆忙刮过,伴随几近克制到顶峰的怒气,他疾步行至榻旁,眼睛直勾勾盯着皇后。 而她盈满水光的清明眸子又骤然使他没法恶言相向,仿佛一拳使劲砸在厚厚的枕衾上,无处发泄。掀袍落座,将她茶盏中剩的茶水一饮而尽,企图寻求平静。 “多久了?你一句都没和朕提过,是不是准备等到快死了再告诉朕!啊?难道希望朕亲自替你守灵送棺吗?” 婧姑姑、江公公,及伺候的奴才皆已退避,使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得以响彻四周。 皇后笑容滴水不漏:“圣上无须至此,人终有一死。” “鸢娘。”他放软态度,侧身朝向她,“你还在气我,是吗?气我利用纯妃制衡朝堂的同时,拿她来刺激你对我的感情。” “是,以前我任性、我跋扈、我善妒,我气圣上凉薄,现在不了,人生苦短,何必斤斤计较。” 堂堂帝王,眼下却生陡然出几分绝望。她宛若手中飞速流逝的细沙,再怎么挽留都徒劳。 “鸢娘,你看着我。我们是结发夫妻,你对我之意义重大,非同一般。”他几乎称得上低声哀求,自得知她的病情后,心中那股不安促成一团雪球,愈滚愈大,“难道昔年的情爱在你这儿不作数了吗!为一个外人生疏你我年少的情分,不值得。”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她失神地抚着衣袖上的合欢花,虚弱道,“所有草都会开花,可所有花,终会枯萎。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早晚罢了。” 满头珠翠,后位加持,予以荣光,亦为囚困之枷锁。 如今的卫婉鸢早不复当年少女情怀,在乎的东西,也早在多年前碎裂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我与圣上缘分将尽,终究回不去了。” …… 梅雨季节向来扰人。 裴筠庭同徐婉窈分别后,本预备打道回府,谁料刚一推开门,雨腥味便夹杂着青草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 阁楼之下,暴雨毫不留情地将路人商贩淋成落汤鸡,细密又硕大的雨点阵阵砸向青砖,震起薄薄几层水雾。 余光瞥见一个没来得及躲藏的身影,目光相撞,她望着那人僵硬尴尬的动作,实在好笑,双臂交叉在胸前:“竹卿,你主子莫非没吩咐你做旁的事?怎么成天绕着我转,哪都能碰见你。” 他既未否认,也不承认,唯有耳根倏然蹿红。 “但我尚未婚配,待字闺中,你不妨试试趁虚而入,说不定我真就看上你了呢?”她今日扮了男装,眉眼弯弯,言辞间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不过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二小姐慎言。” “哪有,我深思熟虑过的。”她眼神真诚,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发自肺腑还是纯属玩笑。 竹卿沉默寡言,于是二人再无下文。 倾盆大雨,猛烈磅礴。他们同困于一处,周遭分明空旷,却愈显逼仄。 裴筠庭回忆起某些旧事,痴痴望着连缀的雨幕,喃喃自语道:“我好像被困在这儿了。” 竹卿以为此话意在懊恼,她或许有事要尽快离开。轻咬下唇,他脱掉披风:“二小姐拿去挡雨吧。” 裴筠庭并未开口拒绝。 两两相望间,她眼神干净澄澈,眼尾湿润,像春日里的桃花酿成醇酒,而花瓣艳丽如初,让人险些沉醉在她多情的眼眸中。 第167章 他眼中则藏匿着一季草木丰茂,艳阳般的情感,蕴含骄傲,最终拟为如炬二字。 竹卿仅踌躇了一瞬,走近,打算将披风罩在她身上,但下一刻,双手突然悬停在半空。 他不明所以,放任其攥着自己的腕部,片刻又松开。 紧接着,就见她抬起一只手,朝向面中袭来。 心房剧烈跳动,比云层里的闷雷还要响。话本故事中,描摹的那些难以自抑地怦然悸动,皆于此刻有了切身体会。 裴筠庭缓缓摘下他的面具。 虽然经过伪装和调整,并非原本的模样,可仔细端详,少年熟悉眉眼便在她的描摹下逐渐清晰。 “别装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恼怒 燕怀瑾此生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想逃离。 最开始他还曾洋洋得意,自己不仅故意改掉声线,戴上面具,就连面具下的脸也不厌其烦地做了易容。 本以为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便是放到皇后面前都难以辨认真身,谁料才没过多久,竟被裴筠庭给勘破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败在这一步的三皇子颇为懊恼:“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人是我了?天知道,我为了不让你发现,还特地做了许多准备……你究竟是何时察觉的?” 数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半个头。肩膀更宽,轮廓英挺,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黑衣覆盖下的肌肉紧绷,人高马大,无形中带有一股威严与侵略感。 “第一回见你时略生怀疑,第二次在山下相遇,便笃定了想法。” “怎么猜中的?” “眼神。眼神是最骗不得人,做不得假的。”裴筠庭语气平淡,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燕怀瑾,成熟并非不诚恳,如若我不说,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讪讪笑着,正想去牵裴筠庭的手,却骤然被她躲开,笑意瞬间僵在嘴角。 “别碰我。”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乐死我了。” 听罢燕怀瑾的描述,温璟煦足足在书房笑了一刻钟没带停,几乎要把大半辈子的眼泪都给笑出来。 燕怀瑾满脸郁闷地望他丢去一本书:“能不能别笑了啊……” “我就说吧,你指定得挨上这一遭。” “不是,靖国公,你好歹站我这边的,就不能先替我想想如何掩饰吗?要是裴绾绾逼问我隐瞒的缘由,那我之前做的事岂非功亏一篑。” “撒谎这事你还需我教?” “问题就在于,撒谎与否,我开口说第一句的时候她就能立刻知晓。”燕怀瑾头疼地抹了把脸,“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了几分,明哲保身,不会过问。” 没等温璟煦开口,他又仰起头,往后一靠:“裴绾绾一直相信,也很早猜到我还活着……这个笨蛋。” “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始终在承受有可能真的失去你的绝望。” “即便我死了,死在荒郊野外,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尸骨无存,我也希望她在燕京,在家人的守护下,继续美好的生活,也不必等我回来,忘了我也好。” “哪怕她会爱上别人?要让别人替代你的位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璟煦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不。” 仅回答了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先别想这么多了,反正这人你是得好好哄,事情亦得好好从头解释。” “嗯。”他手上把玩着毛笔,肆意转悠了两下,“说回正事,秦瀛那头的证据已掌控,交由你呈案告发了。” “自然。不过说起来,我岳丈他们是否也该到达城外了。” 燕怀瑾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皇兄怕是已经从韩逋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才会如此孤注一掷。” “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换做我,兴许也会发疯。若我知晓自己当年失去一切的缘由是这个,母亲更是一直被利用,甚至为保他——”温璟煦抬眸,接着话锋一转,“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半月后的寿宴,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未搭腔,目光放空,令人难以捉摸。 “你的伤如何?” 他下意识朝自己的腹部望去一眼,轻描淡写:“无碍,应当快痊愈了。” “行。”温璟煦起身,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裴筠庭的院子你肯定知道在哪,道歉去吧。” 燕怀瑾白他一眼,把笔撂在桌上:“走了。” …… 裴筠庭与燕怀瑾不欢而散后,冒着雨乘上了马车。回到院里时,才反应过来两个丫鬟似乎被自己一路无话,以及阴沉的表情给吓到了。 原想缓和语气解释两句,却突然发现裴瑶笙站在眼前,观赏她种下的一排小花儿。 裴筠庭微愣,随即迎上前去,挽住她的手:“阿姐怎么独自在此?” “刚拿到家书,本想着过来与你一并看看,谁知厌儿告诉我你已外出。闲着无事,便随意瞧瞧你种的这些小玩意。”裴瑶笙抬手拍去她衣袖上的水珠,“扮成这副模样,莫非又去青楼打探消息了?” “没有没有。”她一边小心扶着裴瑶笙往屋里头走,一边周旋,企图掩饰目的,“就是穿这身衣服自在些,至少城中并无几人能够认出我……家书呢?” 第168章 裴瑶笙将信递给她:“我已阅过,你自行看看吧。” 实际信上并未提到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些和捷报相差无几的话,但倒也算正常,战事当前,谁又分得出闲心来仔细描述。 门板忽地叩响,传来的“笃笃”声,裴筠庭手中的信尚未读完,方掀起眼帘,视线率先落于那熠熠的银色面具上。 裴瑶笙瞧见他,迟疑道:“阁下这是——?” 微蹙峨眉,她折起家书,表现得十分冷漠疏离:“阁下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静默半晌,沉声认真道:“三刻钟,给我三刻钟解释即可。” 裴筠庭撇开头,虽未明着答应,燕怀瑾却明白此为默许,面上一喜,步入屋内:“叨扰了。” “绾绾,我先行退避,待谈好事,你便准备用膳吧。” “好,阿姐慢走。” 人声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忽然变得安静,等到屋内只剩彼此时,裴筠庭才开口道:“你说的,三刻钟,再不说话就滚出去罢。” 昔日矜贵倨傲的三皇子,现在在她面前,就仅是个低声下气哄着心上人的少年:“其实并非我想瞒着你,你亦明白,某些事唯有不宣之于口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于你于我皆是。裴绾绾,大事归大事,大局亦为大局,而我只希望你平安。” 如果没暴露在阳光之下,许多秘密都将被悉心维护,心照不宣。 “燕怀瑾,你会错意了。”裴筠庭的怒火似乎又往上涌了三分,嗤笑一声,“你根本没明白我在气什么。” 他有些懵:“我还做错什么了吗?” 此时此刻,他迅速排查着近段时日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靠近别的小娘子?没有。 信写少了?也没有。 缺席她的生辰?应当也不是…… 天际传来闷雷滚滚的响声,昭示着另一场阵雨的到来。 “真难为你还跟我,”裴筠庭将茶盏倒扣在案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试图斟酌接下来的话,“……纠缠如此之久。” “裴绾绾?” 他的自我剖析,未满一刻钟便偃旗息鼓。 “你走吧,日后想清楚再来见我。” 这对青梅竹马长久僵持不下,半炷香后,燕怀瑾终于轻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地妥协: “好,我走。” “但无论你在生什么气,裴绾绾,我都想说声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定风波(上) 第二场激战大获全胜后,黎明已至,却仍未拨开曙光。其实是老天想先为边陲尘地洒下一场净水,洗涤浸于地面的殷红血迹。 “告诉乌戈尔。”少年居高临下,剑尖直指敌军首将的鼻梁,“攻守异形了。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我们是不是马上可以回京了?”裴仲寒望着远处少年将军的背影,随意擦掉刀锋上的血,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裴长枫。 裴长枫收刀归鞘,猎猎寒风夹杂坚硬的雨点砸在他肩上,一言未发。 因为哪怕将军低下他的头,那座王位上的权杖,依旧完好无损。 现在才是开始。 至少千里之外的燕京城,还有无数场暗地里的仗要打。 拂晓将至,偷得短暂安宁的战场上,唯余雨声噼啪,毫不犹豫地迎头劈下。 “按脚程算,最迟后日,南疆或胡人,必有一方来援。敌军也明白这点,故他们会倾尽全力发动总攻。”晨光熹微,略有些刺目,燕怀瑾侧过脸,问道,“咱们的人,还有多少能抽出来,随我去冒险?” 战场上哪怕出现分毫的迟疑和差错,都足以葬送生机。 裴照安保守地斟酌片刻:“大概五千,且不会多于这个数。” “足够了。”他气定神闲,志在必得,“怡亲王的命得留,他的作用至关重要,届时我会留其活口,好使他走到最终一战。” “鞑靼不擅攻城,胡人不通兵法,南疆烂泥扶不上墙。对方连连退败,锐气已挫。趁此喘息之机,由我带队精锐突袭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随后假意受伤,慌不择路地逃亡。侯爷,替身已备好,余下的事,容我单独托付你。” “好。” “他想击败我,那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旭日东升,朝阳熔断在城墙边缘,勾勒浓郁的金光。少年骨里透出傲然,更多的是郑重:“敌人如今进退两难,断无法料到我军竟敢出城劫营。听闻今夜星疏风急,正是反击突袭的好时候,也该让他们尝点真苦头了。兵贵神速,诸位可要效仿先辈霍嫖姚,追随其脚步,做封狼居胥之臣啊。” 裴筠庭十六生辰那日,战况实在凶险,如同刀尖舔血,只要有半点差错,将希望托付在他身上的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年轻的将帅深入敌营,故意中招,意在使敌方放松警惕。 躺倒在地,静静等候那不知名的毒蔓延全身经脉时的片刻安宁,燕怀瑾闭起眼,听耳畔破碎的风声与剑身的嗡鸣铮铮作响。 他既选择来此,便意味着前路再如何凶险,亦不会退缩半分。 有人想看他跌落凡尘,无论是鞑靼,抑或旁的什么魑魅魍魉,那些人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就像一直在幕后勾结外邦,为韩逋一党提供各种途径以及兵刃人脉的几大氏族,他们牵丝攀藤,利益纠缠不休,一环扣一环,为稳固地位不择手段,剑走偏锋。 第169章 世家氏族追随皇子王亲,妄图颠覆皇权,平步青云,稳固此后的百年地位。 实际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天家眼中,乃毒瘤一般的存在。 父子俩布下的星罗棋局,足以令世家和燕京城里盘踞已久的势力,一同被连根拔起。 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阶草漠漠,白日迟迟。远地盘亘的雪山玉带腰缠,与高山招曳迎风的军旗互引为距。 燕怀瑾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喉头突然一腥,猛地吐出口黑红的血来。 北斗闪烁,橙红的光芒自城头缓缓褪下,像警惕撤退的敌军,渐渐隐入山后。 他的使命至此已完成大半,接下来的日子,尽可期待归途。 承乾殿的桃花是否早已含苞待放?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裴绾绾,待我回竟,便亲手为你折一支生的正娇俏的桃枝。 …… 燕怀瑾久违的从高墙翻越而下,单手稳住身形。 没人看出他左腹曾受过伤,尽管那半边的身子变得比以往沉重,步伐亦随之减慢。 天际的乌云磅礴地翻滚着,雷声“轰隆隆”,似老人家喉头发出的声音,更似地动山摇的前兆。 他如今暂住在对街的宅邸,离靖国公府撑死也就一刻钟的距离,可今日他犹犹豫豫,短短一段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瞧见窗前那坐得板正的身影,燕怀瑾不由喉头一紧。 回去以后,他彻夜未眠,满脑子都在循环裴筠庭的一言一行。 事关机密,自然无法一五一十地告知她细节,包括后续的所有计划。知晓全部内情者,至今不过只有仁安帝、他和温璟煦三人,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失败的危险。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铺垫,又是诱敌深入,又是受伤假死,煞费苦心,为的不就是最终将潜藏的敌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么? 燕京城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将心性纯良之人放进去,必定是要被撕成碎片出来的。 皇家秘辛那些腌臜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皇后从小教导他要学会肩负责任,他日遇见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才能勇敢地替她顶天立地,劈开一寸净土。 于黑白地带游走的这些年,他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拥有强大的能力,成为裴筠庭恣意潇洒的底气和依靠。 她想游历山河人间也好,想造就一番功绩也罢,反正只要有他在,都会全力支持。 但他难得想茬了,毕竟比起这些,裴筠庭更为在意的,是他。 顿悟她的意思后,少年一身傲骨热血皆化成绕指柔。 暴雨前夕,空气闷热潮湿,裴筠庭在案前坐了一晌午,仅练了半幅字便怎么都无法提笔继续。 情绪反反复复,她实在感觉胸口郁闷,伸手推开窗,便瞬间对上那人坚毅的眼眸。 燕怀瑾并未将面具下的脸易容,裴筠庭一眼便瞧出来了。 “裴绾绾。”他轻声唤道。 她似乎早猜到他会来,未应声,只静待下文。 狂风骤起,飞扬少年郎的马尾,如同一位肆意潇洒的江湖侠客。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惊受怕那么久。” 眸光微凝,却是她先移开眼。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她余怒未消,起身,顺手拾起油纸伞,“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骤雨宛若长鞭,鞭笞在伤口上,燕怀瑾浑身湿透,极其狼狈,拉着裴筠庭的手仍不肯放:“我不,除非你肯敞开心扉,认真与我促膝长谈。” 裴筠庭目不斜视,同时甩开他:“眼下你我都没那个闲心。” 他本想抬步往前追去,又生生止住脚步。眼睁睁看她走出几步,纤细单薄的肩膀上下起伏,仿佛正深呼吸,随后抓着那把伞转身,对视:“还愣着做甚,想感染风寒不成?” 燕怀瑾立刻凑到她伞下,变成一只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小狗:“这么凶?” 但造物主不让小狗说话,是因为爱和忠诚需要用行动证明。 “不爱听就滚,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他得寸进尺地耍赖,“我就要跟在你身边。” “去哪都跟着?” “嗯。”他郑重点头,满脸写着理所当然。 “到阴曹地府也要追去?”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显然未把此话当真。 可燕怀瑾不是。 他接过伞,直直望进裴筠庭眼底,此刻世间再无什么比这句承诺重要: “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定风波(中) 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雨幕如层层纱帐,两人撑着伞,并肩往外走,期间燕怀瑾一直穷追不舍,嘴里絮絮叨叨:“那你到底原谅我没?” 裴筠庭冷笑着剜他一眼,其意味很明显就是“你想得美”。 料到这场战线会拉得很长的燕怀瑾,显然没因此感到失落,毕竟缠着裴筠庭、哄她开心这种事,从小到大他再拿手不过。 明明只叫了裴筠庭一人,却远远瞧见他俩的身影,温璟煦倒未表露出半分奇怪,示意他们自行落座:“周大人尚在半途,且候上一阵。” 裴筠庭敷衍地应了句,兀自斟起茶水。裴瑶笙时常笑话她见着茶盏就止不住自己的手,并非空穴来风。 第170章 等到周思年及其父亲周崇泰如约而至,这场谈话才终于开始。 前些日子国公府得了宫里的赏赐,是些珍贵的茶叶,正巧今日温璟煦终于舍得拿它出来待客,裴筠庭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故旁人都在对照手里的情报时,唯有她埋首品茶,很快瓷盏便空空如也。 燕怀瑾一手撑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她,似笑非笑。 “圣上已吩咐过,明日宫宴,周少卿与周大人负责关注宴席上出现异样的朝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伸出两根手指,将自己那份茶水推到裴筠庭面前,示意她喝完,同时道,“这点对周少卿而言,小菜一碟吧。” 她神色非常自然地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无比满足。 原先正预备接过他话头的周思年,目睹两人无声交流,动作熟稔的全程,忽然变得哑口无言;周崇泰作为知晓燕裴二人渊源者,见此情形,亦略感疑惑;温璟煦仅瞟了眼,没觉得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直至裴筠庭放下杯盏,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周崇父夫子对眼前戴着面具的少年就是燕怀瑾之事毫不知情。 而在座反应最大的,当属周思年。 只见他痛心疾首地望着裴筠庭:“筠庭,淮临他才走了多久……你为何不肯再等等呢?” 燕怀瑾眼眸里掺带一丝促狭,笑得痞里痞气:“其实也没必要瞒着诸位,我与绾绾,的确已经私定终身。” 见他当着众人的面鬼扯,裴筠庭也没打算管,坐在一旁,满心满眼都在想如何把剩下的茶叶搞到手。 桌底之下,燕怀瑾故意去牵裴筠庭的手,被她狠狠一掐后,依旧面不改色,眉眼间晕开浅浅的愉悦:“两心相悦,情难自禁。还望少卿大人见谅。” “该说正事了。”这次实在是连温璟煦都看不下去,轻咳几声,适时打破燕怀瑾如入无人之境的戏台,提醒道,“裴筠庭,明日我会嘱咐侍卫打掩护,准许你佩剑入宫。故明日你的任务比较重,首先保护好自己,其次注意企图浑水摸鱼之人,别让他们得逞,再者——” 他欲言又止,视线投向燕怀瑾。 他却只盯着裴筠庭的双眼,比了个手势。 …… 几人齐聚一堂商量宫宴行事计划时,另一厢的燕怀泽也在同韩文清会面。 谁曾想,此人竟会成为齐王府的常客。 一个顶着他二弟名号,却与自己有仇人关系的合作者。 韩文清呷一口上等毛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勾唇:“殿下,明日一战,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倒也不必特意来府上提醒本王。”燕怀泽接过杯盏,“如今距成功确实仅余一步之遥,但阁下可别临时反水,别忘了,令弟的命还掌握在本王手里。” 韩文清视线微凝:“怎会。” “你最好是罢。别再整日行踪不定,故弄玄虚。” “哈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堂堂齐王、曾经的大皇子,为何如此胆小怕事?需要我提醒你,去岁腊月以来,你或亲手,或间接杀死了多少人,其中,是否也包括了你三弟?再者,夺嫡必然要先将所有障碍扫除,这便意味着你要弑君、兄弟相残,刨除性子里的纯良,否则——什么都无法改变。” 血肉亲情在皇权博弈中,是永远无法阻止杀戮的刀剑的。 世人降生,总要背负许多东西,才好继续负重苟活。 于万千黎民百姓而言,燕京乃天下御极之处,雕却荣华,富贵梦乡,离登天之处仅一步之遥。 满目琳琅之下,暗疮丛生。 “废话少说,明日部署完毕后,在城门外等信号接应本王。” 既如此,便由他这千疮百孔之人统领天下罢。 …… 上祀佳节,仁安帝在新建的蓬莱殿招待朝臣。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火朝天,但背地里仍有不明真相的人在暗暗唏嘘。 最宠爱的儿子为国战死,不到半年,帝后便大张旗鼓地举办宴席。想来天家本性凉薄,倒是可惜了那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裴筠庭端坐人群中,摒除或探究或惋惜的视线,泰然自若,甚至为解乏仰饮半盏酒。裴瑶笙怀有身孕,加之今日本就是鸿门宴,彼此心知肚明,要在此决一死战,温璟煦脑子被狗啃了才会准许她赴宴。 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手心顺势到腰间的玉佩,愈摩挲愈安心。 管弦丝竹声齐放,一首霓裳羽衣舞拉开帷幕,十三名舞姬步履生风,风情万种。 有漂亮姑娘看,裴筠庭始终盯着舞池中央,眼睛眨也未眨。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变故正是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发生。 图穷匕见,舞尽刀出,对方算准时机,企图杀个措手不及。 大殿四周突然冒出一群黑衣人,瞬息间便将殿门,以及各个能容人逃走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 另一边,为首的舞姬还没来得及摸到皇后的裙角,便被裴筠庭丢过来的碎片划伤。 打从开始,她便时刻注意着这群舞姬。她们虽然身姿柔美,但个个都是练家子,不容小觑。 藏在衣裙下的承影剑骤然出鞘,剑意凛冽,自身后袭来,舞姬一咬牙,瞬间做出决断,侧身避退:“带刀入殿?” “你一介江湖中人,管得挺宽。” 第171章 “小姑娘挺机灵,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猜的。”她步法轻盈似飞燕,教人只能瞧见几道残影。 剑意横生,寒光刺眼。裴筠庭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用尽毕生所学对抗敌人。 血液滴滴答答,浇出一条蜿蜒的线。舞姬瞳孔微缩,似乎没料到自己有天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黄毛丫头所伤。 可没等她再多感慨几句,肩膀传来剧痛,双腿不听使唤地软倒在地。 裴筠庭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燕怀瑾给的东西有用,否则以一敌十,她断无胜算。 银儿拾起她刚刚情急之下敲出的碎片,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偷袭。 说来也巧,此次宫宴,朝中拿得出手,且经历过真刀实枪的武将全部缺席,要么驻守边关,要么请假告病,要么有公务在身…… 更别提锦衣卫等本该驻守殿外的侍卫,一个也进不来。 前一瞬还热闹喧嚣的蓬莱殿,如今宛若无援的孤岛。 文官们平日最看不惯舞刀弄枪的武夫,此刻却恨不得自己有一身足够逃出生天的盖世武功。 他们瑟缩着聚成一团,哑口无言。 唯有那位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手持利刃护住峥嵘风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闪身躲过暗器的空隙,裴筠庭似有所感地抬眸,瞧见仁安帝身侧的两人后,眼神蓦然往下沉。 韩文清,和燕怀泽。 “裴二小姐,别来无恙。” 光是听韩文清用那黏腻的话语同她寒暄,便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裴筠庭懒得分神搭理他,反手击退一人,即使手臂被划破,亦愈战愈勇。 旁边同样出身武将世家的小姐和公子本想帮衬一二,奈何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好勉强靠拳脚抵抗。 站在顶端的三人,自始至终作壁上观。 刚过一盏茶的时辰,裴筠庭浑身上下就遍布大小不一的伤口,淡紫色的留仙裙染成深红,无人分得清究竟哪块是她自己的。 与她有过几分交情的世子见状不忍,踢飞一人后挡在她身前:“裴二小姐,没事吧?” 她半边脸染着血污,眼睛笑起来仍如月牙弯弯,透亮清澈:“多谢,我无事。” 然而那笑意未达眼底,倒看得人心底一麻。 耳畔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怡亲王的穿越人群的大笑,裴筠庭剑锋划出一道极为耀眼的弧光,英姿勃发,笑容嚣张至极: “援兵来了?那便一起上吧。” 第一百二十章 定风波(下) “援兵来了?那便一起上吧。” 剑意裹挟寒气和杀意,锐气磅礴,势不可挡。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仁安帝自始至终沉默着,任由他们掣肘,眸光淡漠得仿佛受到威胁的并非自己。皇后则坐在另一旁,眼神片刻未离裴筠庭,隐含担忧。 怡亲王领着他的人马闯入后,形势泾渭分明。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兵荒马乱间,大殿的氛围压抑又紧迫。罡风浩荡,吹拂鬓边的青丝,少女持剑立于中央,望着面前倒地的一群人,定云止水。尽管自身狼狈不堪,血流不止,也未使人敢轻视半分。 此乃生死关头,裴筠庭亦不再隐藏实力,每一次出剑必倾尽全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的身姿剑法,抑或一招一式的功夫,绝非常人可及,甚至丝毫不逊男子。 事实上,裴筠庭从未停歇前进的脚步,无论剑术还是诗书。 如今她必须要替燕怀瑾和温璟煦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与机会。 昨日燕怀瑾给她打的手势,唯有彼此能看懂——那是幼年时期他们互相约定的暗号,大意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即便过去数年,她仍然能在第一时刻作出反应,足见其影响深远。 哪怕他没明说,裴筠庭亦有信心做好配合。 “这里有我们,外面便交给你了。事成后,我会发出信号,你在神武门接应即可。”燕怀泽拍拍韩文清的肩,“此处有我。” “行。”闻言,他收回架在仁安帝脖颈上的刀刃,意味深长,“我等着。” 待韩文清离开,燕怀泽重新挟持仁安帝,垂眸道:“父皇,您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什么,惊讶朕养了许多年的儿子,设计杀了另一个儿子;惊讶你勾结异邦,通敌叛国,谋反夺嫡?”他讥讽道,“挟天子而令诸侯,老大,你暂且还没达到那个本事。” 这段话立刻成了引爆掩埋心底不甘与耻辱的导火索,燕怀泽用力压出一道血痕:“父皇,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够不够资格,已非您说了算。因为在您心中,没有什么是比三弟更好的。” “……” “最开始,我误认为是清河郡挡了父皇的路,而我挡了三弟的路,母妃才会被灭口。是我不争气,是我不听话,是我不够强,才使她死于非命。但母妃死前可曾为自己辩解过半分?从未。” 宫阙冷凝,觥筹停止交错,丝竹断弦,礼乐中止。半个盛满烈酒的银壶,叮咚一声,沉入水中,打碎潭池映的月亮,正如他眼中破碎的泪光。 “我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刀锋细微颤抖,磨出更深的红,“原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要做一生的输家,做鹬蚌相争的牺牲者。昔年曾困扰我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疑问,今朝终于有了答案——种种都是源自,我并非父皇的亲生儿子。” 第172章 “你都知道了。”仁安帝嗟叹。 “是。”燕怀泽笑中带泪,“难怪,难怪我会失去父皇的关注与宠爱,难怪清河郡会逐渐由盛转衰,难怪……母妃会因保我而暴毙。她选择独自背负一切赴死,那我便久违的,遵从一次母妃的意愿。” “父皇,往后儿臣再不会被您的褒贬牵动,儿臣要自行主宰沉浮。” …… 神武门外,温璟煦手握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文清的脸,唯觉反胃。 燕怀瑾仍戴着那副面具,隐匿在人群中,若非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他。 “靖国公带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堵在此处,是要做甚?”韩文清皮笑肉不笑地虚与委蛇。 温璟煦哪来的闲情逸致与他装模作样,开门见山道:“一个可悲的替身傀儡罢了,多年来以怨恨驱使自己,累吗?” 他慢慢敛起笑意:“靖国公,我看在你是个不错的人才上,大发慈悲放你一马,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假意乖顺,为乌戈尔做事,搅乱大齐内部,捣乱内部根源,背后却做着截然相反的事。依仗的,无非是鞑靼内部反对乌戈尔掌权的党派,随后以此和韩逋达成合作,勾结世家氏族,待齐王上位登基,再助你以压倒之势统领鞑靼,达成合作签订不站契约——听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每说一句,韩文清的脸色便越难看一分。 这些是他操纵谋划多年的布局,除已死之人外,就剩如今参与宫变的核心人物知晓。 温璟煦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饶是自诩运筹帷幄的韩文清,此刻也难免慌神,不敢细想。 偏偏他无法展现半分胆怯,只好按预设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瘦削青年仰天大笑,似乎未将他说的话放在眼里,“温璟煦啊温璟煦,你以为当年国公府为何满门横尸?自然是因为,你父亲不慎发现了我李代桃僵的真相,所以我怎能留下活口呢?” 仅一句话,瞬间将其推至暴怒边缘。 突然有只手拦住他,示意温璟煦稍安毋躁。 “阁下狂妄至此,令人实在听不下去。”燕怀瑾主动走到温璟煦身旁,“韩逋呢?好歹他会说点人话。” “区区小卒,也敢放肆。”韩文清神色轻蔑,侧身命令道,“给我把这儿围住,半只苍蝇都别放进来,违者,杀无赦!” “是!” 整齐的步履齐声响在耳畔,奇怪的是,谁都没出言阻止,比起踌躇,他们更像在看猴耍戏。 “跳梁小丑,何惧。”温璟煦的刀鞘“咔咔”作响,低声道。 燕怀瑾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多忍会儿,届时随你折磨。” “行吧。”得此承诺,他勉强妥协。 一座城池,一方宫墙,一朝错念,它绞杀生机,带来刃血的黑暗。 正当韩文清部署好一切,心中底气稍微回溯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成为击碎磐石的第一道裂纹。 “主人!”他的部下又惊又急,一时疏忽竟险些酿成大错,慌忙拔刀护在他身前。 韩文清捂着鲜血淋淋的肩,目光如同恶兽,徐徐舔舐过银色面具:“你……” 接下来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他娘的,你没死?!”眼瞧着他摘下面具露出真容,韩文清脸上布满慌乱和错愕,完美无瑕的假面出现裂痕。 状况外的事接连出现,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现在看来处处是漏洞。 燕怀瑾衣袂翩跹,勾唇: “眼下发觉,为时已晚。” …… 双拳难敌四手,即使裴筠庭手握承影剑,旁人亦尚存余力,可围困于此,孤立无援的他们根本不是对方的敌手。 “筠庭!!当心!”伴随周思年的失声喊叫,裴筠庭右膝一软,半跪在地,恰巧躲开抹过脑袋的利刃。 她咬紧牙关,撑着剑身站起来,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被逼至绝境的梦魇。 然而现在的她已非昨日。 苦练数月,正是为了不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黑衣人和侍卫将裴筠庭层层包围,少女衣裙被血色浸染,眼神坚毅,剑意犹存。 愁云遮日,然则日已有光,昭示未来华光必现。 她信自己,也信燕怀瑾。 但手腕甫一提起剑,脑海便再次闪过燕怀瑾的手势,裴筠庭怔愣一瞬,忽然放弃抵抗。 外人看来,她是重伤力竭才沦落至此,无不扼腕叹息。 仁安帝见状,微眯了眯眼。 两盏茶的时间后,一队侍卫拥着韩逋踱步行来。 他依然规矩地行着君臣之礼:“微臣,参见圣上。” “朕终于等到你了。” 韩逋泰然自若:“琐事缠身,故姗姗来迟。” “韩相。”燕怀泽适时插话,“别再耽误时辰。” “韩逋老贼!亏老夫奉你为座上卿,我呸!全都喂狗去吧!”被死气缭绕,沉寂已久的官员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骂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位老文官吹胡子瞪眼,指着韩逋破口大骂,“罔顾人伦!个狼心狗肺的玩意!” “老师,枉我真心相待,你竟——!” “林太傅此生唯一的污点,便是看走眼,收了你这么个门生,晦气!” “待老夫脱困,定要上书将你四分五裂!!” 第173章 讨伐声此起彼伏,韩逋倏然变为众矢之的。 这些话落入耳中,他却眼都未曾多眨一下,示意属下将裴筠庭五花大绑后,拾级走到燕怀泽身边:“殿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晚霞把绛红晕成深褐,娟秀的纱灯高悬,话音方落,头顶的青瓦便塌了个大洞,砸得地下烟尘四起。 烟雾缭绕,遮掩视线的同时,少年的声音响彻整个宽阔的水榭:“话不能说得太早啊。” 离得最近的怡亲王看清他的容貌,吓得倒退两步:“闹、闹鬼了?!” 裴筠庭似有所感,抬眸,对上燕怀瑾雾霭的瑞凤眼。 寒光凛凛,明珠映衬眼底,像天机明丽的星河,那里亦映着一个她。 “淮临?” “三殿下?” “殿下,真的是殿下!” “阿弥陀佛,老天庇佑,天佑我大齐啊!” 方才的讨伐声,尽数变换为庆幸与祈祷。 “都给我住口!”燕怀泽脸气得涨红,显然他也没料到燕怀瑾还活着,可无论如何都要先稳住局面,否则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兄弟俩相顾相望,立场截然不同:“三弟倒是命大,苦了本王机关算尽,漏算你还活着。” “让皇兄失望了。” “若你妄想改变局势,还是省省力吧。”燕怀泽表情晦暗,“不想死的话。” “谁会傻到硬碰硬,但你们想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没到最后,谁输谁赢,难说呢。” 韩逋出言询问:“殿下要什么,皇位?名望?封狼居胥?还是万里江山?” “这些我势在必得。”少年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执拗与偏爱明目张胆,“我只要裴筠庭。” “三弟信心十足,为兄佩服。” 燕怀瑾耸耸肩,摊手:“皇兄果真懂我至深,知道裴筠庭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没了她我绝不独活。” “那你怎么选?她,还是江山?” “抛去万里江山,换她平安喜乐,好抵过一生孤独、空牵挂。” 寒影绰绰,沉积的余烬洋洋抖落,白昼渐趋消隐。 燕怀泽岂会猜不到他打的什么算盘:“三弟,我不傻。” 他朝裴筠庭投去一眼,笑道:“皇兄在怀疑我?” “其一,若非早有安排,你不会只身一人闯进来,即便真心想救阿裴;其二,你平安回归,实在诡异;其三……”他嗤笑道,“三弟,你也是那件事的知情者之一吧?多年来看我狼狈求生,负隅顽抗,觉得有趣么?” 他虽未挑明,但彼此皆心知肚明。 燕怀瑾半点没替自己辩解:“我的确知情。”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绸缪 裴筠庭被人推上阶梯,踉踉跄跄,双手捆在身后,伤口同山涧泉水般渗着血。 韩逋命人迫使她跪地,承影剑却架在皇后的颈间:“圣上可知,多年来鳐娘清醒的痛苦,如同人间炼狱般恐怖?” “朕绝不后悔。”仁安帝云淡风轻道,“她的结局,应该归结于咎由自取。” “你这,无情无义——”韩逋怒极,手起刀落,就要夺去皇后的性命。 “铛!”承影剑倏然被另一把剑弹开,瞬间脱手。 电光火石之间,裴筠庭与燕怀瑾视线交错,一人飞闪身形朝他奔去,另一人则接下剑柄,寒芒乍现,斩落绳索。 将人接至怀中,燕怀瑾顺势搂了把她的腰,十分心疼,趁着空隙悄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速战速决。” 身影交叠,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攻去。 燕怀泽反应仅慢了半拍,胸前衣襟便被划破,只得咬牙躲避;韩逋周身围着暗卫,难以突破,于是裴筠庭转而刺向怡亲王。 正在此时,蓬莱殿外突现刀光剑影。硝烟弥漫,与宴上寒光相得益彰。 倏尔,一阵寒风入颈,吹得人一激灵。 裴筠庭微眯双眸,抬手抹了把血污,奈何它们已经风干,光凭这手无法消除,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模糊视线的殷红赶跑。 展昭、展元从天而降,再添把火。 莫约半炷香的时辰后,温璟煦出现在他们硬生生杀出的缝隙中,带着寻到领头人的金吾卫与锦衣卫,以及被牢牢捆住的韩文清。 大致看清殿内情形,他并未气馁,眼里甚至有星星点点,难以言喻的光芒。 温璟煦最为厌恶同此类人打交道,稍有差池便满盘皆输,于是乎投去告诫的眼神。 战场犹忌优柔寡断,裴筠庭全力以赴,承影剑在她手中仿佛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且怡亲王好吃懒做久了,怎是她的对手,没多时便败下阵来。 燕怀瑾亦然。 战场最能磨砺人的心性,他也因此练就满身硬本事。真刀实枪的厮杀数回后,便是裴长枫都略逊一筹,更何况燕怀泽。 直掠面门的剑刃触目惊心,铮然的嗡声震得人虎口发麻,绕行一圈便戳向心门。 激血飞溅染甲胄,胜负也于刹那间分晓。 裴筠庭等待的就是此刻,她反手将剑投向韩文清,眸光狠戾:“韩文清,永昌候世子一事,是否与你有关联?” “哦?”他面无表情地躲过她夹带恨意的袭击,状似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才道,“的确与我有不小的关联,但那又如何?无足挂齿的虾兵蟹将罢了,能被我利用,是他此生最大的价值。” 第174章 气急反笑,裴筠庭攥紧的指节发出“咔咔”的细响:“是,你高高在上,运筹帷幄,他却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对你而言,他的性命不值一提。” 众公子小姐,以及群臣都没想到,少年壮烈的牺牲里还夹杂着算计。 “韩文清,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傅伯珩呢?谁能救他?谁能把他还回来!” “他才十四,他还在长身体,连个喜欢的姑娘还没有……”即便浑身的力气都将被抽干,她仍固执地为曾经依赖自己的少年抽出另一把剑,“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凌空一划,长剑横扫,席卷污浊的空气,朝韩文清飞掠。 虽被捆住双手,但他怎会乖乖就范,眼看着裴筠庭即将冲到跟前,他身形微动,正要避开,谁料肩膀被人猛地一踢,刀光锋锐,刺入他的胸口。 做完这些,心知自己将要达到极限的裴筠庭毫不恋战,单手撑在地面,身子腾空翻滚,瞬息间退回安全地带。 对两人的对峙毫无兴趣,韩逋面不改色,持续指挥部下抵御,眼见大势将去,就想带燕怀泽一起逃走。 然而满目狼藉的混乱中,暗卫分明一直将他护在中央,可仍被人悄无声息地往胸前处插了把尖刀,捅穿心口。 他如缺水的鱼,瞳孔外突,干裂的嘴唇张阖,殷红的血越涌越黑——刀上有毒! 温璟煦暗自蹙眉,若有所思。 显然,此事出乎意料。 “韩相!”原先马上要握上他手的燕怀泽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只能眼睁睁他倒在自己面前。 裴筠庭浑身疼得像要被撕成两半,唇瓣发白,满头大汗,全无往日的清丽淑仪,可在场之人无不肃然起敬。 此后数年,人们提起裴筠庭的名讳,首先忆起的,当是她惊才绝艳的剑术。 是她以一己之力告诉所有人,女子拥有无限可能,她们也能与男子平分秋色。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终日挂在墙上的剑,得见天光。 预备上前扶她一把的温璟煦,脊背蓦然一凉,侧身,恰好看见毒针擦着鼻梁掠过,几乎惊出满身冷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快要等不及了。 一旁燕怀瑾的剑尖始终悬在燕怀泽喉头,瞥见皇后雾蒙蒙的眼,也仅是扯出一个笑,表明自己安然无恙。 假死一事,皇后信以为真,整宿的失眠、吐血、食不下咽,不堪重负的身子一再透支。 万幸,万幸他平安归来了。 “皇兄,其实你不必如此。” “你我境遇相反,又怎能切身理解?” “我——” 刚吐出一个字,燕怀瑾便被他扑倒在地,待反应过来时,那支突如其来的箭已深扎血肉。 而下意识推开他的那一刻起,燕怀泽便提前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这场博弈中,他最终又放弃良机,甘愿成为败者。 …… 点点余晖洒落,裴筠庭初次意识到,文人墨客赋诗中的这座皇城,何等残酷。 被温璟煦解救后,仁安帝并未选择第一时间随其他人离开,反而留在了蓬莱殿。 韩文清松松手腕,捂着血肉凝固的伤口起身,听着耳畔井然有序的盔甲兵器的撞击声,心情明朗,万分愉悦,和其余人的沉重压抑截然相反:“诸位,好戏该开场了。” “大齐二皇子的名头,阁下用得可舒心?”燕怀瑾瞧着另一股势力的闯入,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总算见识到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着我在业火中挣扎,见死不救,还使其烧得更旺时,考虑过我的死活吗?” “你值得考虑吗?”燕怀瑾眸光沉沉,“先是让鞑靼派人深夜屠戮靖国公府满门,再是与当朝丞相狼狈为奸,插手政事,贪污贿赂,勾结朝臣通敌叛国……桩桩件件,说明你不冤!” “错的是你们!不是我!”他目眦欲裂,替自己辩解,“我从头到尾都没错!出身、命运,谁也没法主宰我!你们这群希冀看我跌落泥潭,永世不得超生者,可得瞧好了,天若亡我,我必逆天!” 燕怀泽紧捂着伤处,血溢出指缝:“原来你另有打算。” “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报仇,你们皆为我的棋子。”韩文清似乎已经事务痛觉,面露不屑,“能被我利用,齐王,说明你还不算太差,好好和你的弟弟斗吧,如果有命的话——来人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韩文清暗中从未间断将鞑靼、南疆等人马安排进京,日积月累,这些武士也成了他如今的底气。 几方人马鏖战尤酣,担心重伤脱力的裴筠庭受到波及,燕怀瑾趁乱来到她身边,孰知韩文清也存着相似的意图,他目光怜悯:“裴筠庭,我最后问你一次,是否愿意归顺于我,跟我回鞑靼。乌戈尔已是我的手下败家,不久后,我将献上他的头颅以示诚意。他日登基为王,我亦会许你一生荣华富贵。” 她静默一瞬,扣住燕怀瑾的手,答案显而易见。 “那可惜了。”韩文清退后半步,阴鸷冷酷,“你就和他们埋葬于此,连带着我曾经的耻辱一起罢。” 裴筠庭正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双眸倏然亮起:“爹爹!阿兄!” 数月未见,牵挂之人皆安然如故,乃是莫大的欣慰。 第175章 身着盔甲的士兵杀出重围,再次扭转局面。 裴仲寒听到呼唤,一路披荆斩棘,跑到她身旁,气急:“绾绾,你为何伤成这样?” 她只含着眼泪摇头,生怕开口便哽咽。 对于在关外血战了数月的将士们而言,眼下的状况堪称小菜一碟。于是反转来得迅猛,结束得也相当迅速。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勤政殿见证多少人的荣辱兴衰,神武门又经历多少次血流成河的宫变。 韩文清自以为胜券在握,尽可坐收渔翁之利,却根本不明白,仁安帝和燕怀瑾是渔翁,他们其实才是相争的鹬蚌。 一切皆为他们事先布好,推演数次的棋局。 狼烟烽火,终究成王败寇。 ……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暖黄交融,烛珲摇晃。裴筠庭借着灯,为燕怀瑾仔细处理伤口。他随手解扣,敞着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 铜镜前映出二人的影子,熟悉得令人怀念。 “如此隐晦的暗示,你倒真不怕我没听懂。”她将麻布打上结后,转了转僵硬的手腕。 “但你可能听不懂吗?”他替裴筠庭揉着手腕,一边心疼,一边又止不住唇角蔓延的笑意。 “也是。”她垂眸,安静感受他指腹传来的温度,心中那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石终于碎裂,“燕怀瑾,我明白。” 一句没头没尾的“我明白”,他却立刻听懂了。 “裴绾绾,先前没将事情透露于你,是我思虑不周。谢谢你肯谅解我,往后不会再如此。”燕怀瑾眼波流转,“但这次我不后悔。” 若无法保护你,我算什么英雄,又如何作为君主庇护子民。 月夜揉着孤寂,浸染无边月色。远边的星辰闪烁着微弱的光,不堪一握。 时至此刻,因他杳无音讯而终日惶惶不安积压的情绪,如同久旱逢霖的雨后春笋般,悉数冒出来。 汹涌的感情,就这般声势浩大地在她心口这块小小的地方横冲直撞。 “你明知我爱你犹如爱我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往上面划刀子——”裴筠庭带着颤抖的哭腔,一拳打在他胸前,“燕怀瑾,你疼不疼啊。” 他故作吃痛,呲牙咧嘴,随即在瞧见她表情的那刻丢盔弃甲:“哎呀,怎么哭啦?裴绾绾,你真哭啊?”说着微微凑近端详。 自幼相识,知根知底,两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以往吵架,打闹拌嘴,皆是他先低头道歉,解释清楚后,便很快翻篇了。 可现如今,燕怀瑾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惹她难过了。 他见过许多次裴筠庭的眼泪,或缄默无声,或是哭闹求饶。 然而从未有哪次,像眼下这般,伤心还复释怀地放声大哭。 燕怀瑾亦觉喉头苦涩,强忍泪意,一面柔声安慰,一面亲吻去泪珠:“我不疼,没骗你。” 这个吻与往常迥然相异,与其说无关风月,倒不如说是小心翼翼,隐含试探的靠近。 他甚至没敢看裴筠庭的眼睛,试图以吻解决隔阂。 抚到她尚未痊愈的伤疤时,燕怀瑾动作稍顿。 本以为她会因此感到几分退却,可裴筠庭没有。 她只是轻轻覆上燕怀瑾的手背,莞尔道:“燕怀瑾,你看,现在我与你一样了。” 刹那间,他湿了眼眶。 皎洁的余晖落在少女的肩侧,摇曳蜡黄的灯影匍匐在地。 裴筠庭被他压在冰凉的镜面上,承受攻城略地。情迷意乱间,她问:“不在我身边时,你有自己试过吗?我是说——” 见她满脸认真地问及此事,燕怀瑾耳根至脖颈处烧得通红。 “有。” 温度与力道都差不多,唯有你能握碎我。 “筠庭姐姐可要再疼我一次?” “不是自称属下?继续装啊。” 他笑:“既然要寻求刺激,自然就贯彻到底咯。” 她还没来得及同燕怀瑾见证桃花初绽,就溺于其中,海面倒映的是燕怀瑾的模样,盛开的却是她自己。 鼻尖相贴,呼吸交织,缱绻、温柔、缠绵,彼此像熔成一团的蜡,那么烫,那么轻,鲜红欲滴,永不腐朽。 馥郁的香甜掩盖药味,妖异的蛊惑心智。 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 倒凤颠鸾,极乐欢愉。 春回大地,人间芳菲。 故人归。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围城 翌日睁眼,就见裴筠庭目光落在床前那串佛珠上,表情幽怨。 “怎么了?” “昨夜梦到佛祖责备我没规矩……难道不应先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么?” 燕怀瑾倒在她身上哈哈大笑,半晌直不起腰来。 独自穿好衣裳,便瞧见裴筠庭坐在桌前,对着满身蹂躏后的痕迹唉声叹气。 他走过去环住她,下巴抵在颈窝处:“做什么叹气呢。” 她咬牙切齿,拉开大半衣领给他瞧:“拜何人所赐?” “我。” 裴筠庭心怀不甘地起身,扒开他的衣领就是一通胡乱啃啄。 燕怀瑾似笑非笑,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作尝试,手肘搭于梳妆台边缘,敞着衣领,双腿敞着,将裴筠庭纳入其中,吊儿郎当,漫不经心。 她屡战屡败,可直至最后也没啃出个所以然来。 第176章 见状,燕怀瑾乐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颤抖,被她恶狠狠地瞪一眼后,才勉强老实下来。 她嘴硬道:“是不是你的皮太厚了?” 闻悉,他直接将裴筠庭拉入怀中,蹭着脸颊猛吸一口。 太可爱了。 实在是太可爱了! …… 推门而出,霜雪迎面拂来,裴筠庭堪堪发觉,时至四月,燕京竟落起了小雪。 难怪屋内寒凉彻骨。 轶儿与银儿不知何时已候在外头,面色焦急:“小姐,皇后娘娘召您前去。” 刚经历过宫变大乱,故她略微怔愣:“现在?” “是,先前派人来传过了,说是娘娘油灯枯竭——” 燕怀瑾闻声赶来:“你说什么?” 恰逢展昭自远处奔来,佐证此话:“主子,娘娘昨夜起便不好了,但因不想惊动阖宫,天亮时才肯让人传消息出去。如今江太医也束手无措,这会儿宫里人都过去了,娘娘却只肯见二小姐。” 执手相望,燕怀瑾替她系好披风:“走吧,一块去。” 除晨时请安外,坤宁宫极少像眼下这般人满为患。 裴筠庭望着掩面悲泣众妃,心情五味杂陈。 所谓万艳同悲,只因彼此都明白,这或许也会是她们的结局。在此流下一滴泪,为皇后,更是为自己。 踏入内寝,与床头斜靠着的那人对视时,裴筠庭眼中满是震惊。 “绾绾,过来吧。” 她指尖微颤,一步步朝身形瘦削,面如犒灰的皇后走去,难以相信往常的美人会变成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娘娘……” 皇后示意她在床沿坐下,眼神柔和:“吓到你了?哭什么?” 裴筠庭抬手一抚,后知后觉自己已满脸泪痕。 “唤你来,是有话交代。” 她忙不迭点头:“绾绾悉数听着。” “淮临平安归来,本宫的牵挂得以落下。这孩子打小铁了心要娶你……倘若两心相悦,本宫希望你们彼此扶持,携手白头。”半长不短的一段话,皇后说得缓慢,断断续续,眼皮稍沉,“再一个,圣上若、若问起我,你便告诉他,不必挂怀。宫变结束,凡事都要大洗牌,本宫还能撑些时日,总归……要见得你与淮临成婚。” “年少期梦,是我天真,是我无知。不恨了,不念了。” “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曒日,要执契以断金。”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皇后缓缓闭上眼。 她知道,梦里有她的少年郎。 …… 燕怀瑾已整整一日未曾进食。 身为皇后独子,他比任何人都难受。 昔日骄傲不可一世的三皇子,头一次展露如此颓废的一面。 裴筠庭左右劝不动他,便打算亲自端来吃食。 没过多久,就瞧见远处宫墙上,有道明黄色的身影,眺望远方。 “小姐?” “走吧。” 小雪方停,宫墙与雪色交相辉映,一红一白。 “裴二丫头。”经过墙角时,仁安帝开口唤住她,“你可愿与朕谈谈?”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周身那股威严随之淡去不少,与其命令,她却觉得这更像一位老者的哀求——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人说这些话了。 裴筠庭点头应承下来,跟在仁安帝身后,清楚瞧见藏在发间的银丝,以及他压弯的脊背。 “皇后,可有提起朕?” “圣上何必执着呢?”她淡淡道,“徒增伤感忧愁罢了。” 他未作声,二人沉默地走着,一路行至高楼。 “朕与鸢娘十岁初识。” 台阶上还积着未打扫的雪,他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回忆昔年,曾发生在此处的场景。 “朕的母亲,当年便是从这威严高耸的城墙上,穿着旧时与父皇成亲的嫁衣,一跃而下。是她,捂住了朕的眼睛。” “朕数次庆幸,四哥有额娘,二哥有父皇的宠爱,而我有鸢娘,她会永远陪着我。” “可后来,她对朕说,厌倦了。” 年老的帝王背对裴筠庭,令其无法窥破他的狼狈,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但裴筠庭明白,那双犀利的眸里,此刻应有落寞与泪水。 “她哭诉自己后悔一腔真情,终身托付,最终只是一场破碎的幻梦,将她困囚这紫禁城中,只能日夜怀念年少的时光。冷战时,朕说了许多入不得尔的重话,骂她清高,还利用纯妃刺激她。每次相争都不欢而散,久而久之,便使她心灰意冷。” “朕是皇帝,身上的重担太多,给不了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朕…….是我负她。”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若您早些对娘娘吐露真心,或许那些话,就该是您去听了。不过没关系,娘娘说,她不恨了。” “她不恨了?她为何不恨了!” “圣上——”江公公向前一步,本想拦在裴筠庭身前,却为时已晚。 仁安帝掐着她的衣领,看似质问裴筠庭,实际是渴望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人的答案。 求得她的原谅,才能放过自己。 “娘娘说……”裴筠庭艰难道,“年少曾与心爱之人,有过美好的曾经。她和纯妃其实都一样,期盼着下辈子,莫再遇见天家人,莫再,踏入宫门半步。” 第177章 “她说,前生宛如镜花水月,美梦一触即碎,所以她选择放下。” 他阴沉着脸,仿佛即刻就要命人将她原地斩首。 可他深深明白,这是苦果。 往昔好似围城,皇后想逃出去,他却想永远留在此处。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回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命运 晚春如约而至,自消融的雪水蔓延到青瓦之上,从浅翠如烟初始,万千绿丝绦的垂杨柳随日影飞扬。 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海棠如雨。 脖子上的红痕不宜示人,命银儿将吃食亲手交予燕怀瑾后,左右无法回府,裴筠庭便继续理所当然地留在承乾殿。 玉晖浮动,暖风穿堂,不觉间倦意沾惹眼皮,庄周的蝶闯入识海。 梦里的蝴蝶轻轻振动双翼,满眼捉摸不透的春景,浑如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裴绾绾?” 罗幕轻寒,新莺呖呖间,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裴筠庭在梦中缓缓伸手,竟真抓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睁眼即为四目相对。 他似乎惊诧了一瞬,随即眉尾软软地耷拉下来,唇畔荡漾笑意:“裴绾绾,做了什么梦?” 明黄色的朦胧日光里,她暂且未能忆起自己究竟梦见过什么,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话,却见他视线下移,拂着她颈上的指痕,渐渐凝眉:“父皇今日见了你?” “他怎么你了?嗯?”见她仍一言不发,燕怀瑾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去翻膏药。 触及略冰凉的膏体,裴筠庭没忍住,耸肩缩颈地躲开,立刻被他压着后颈给摁回来。 她试图说些旁的来转移注意:“燕怀瑾,那日我站在齐王身旁,听了点不该听的东西……” “嗯。”他瞥她一眼,“没有该听不该听之说,反正你迟早都要知晓。” “他——”裴筠庭斟酌着词藻,一时不知哪种表达更为妥当。 “是,皇兄他并非父皇的亲骨肉。”燕怀瑾视线未斜,轻声道,“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十一岁那年他遭父皇疏远,甚至失宠一事,长久以来都是皇兄的心结。实际只是因父皇他巧合之下发现纯妃与韩逋的禁忌关系,始终无法跨过心底那道坎。” 裴筠庭面露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 这个话题稍有沉重,他放慢呼吸,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得知真相的晌午:“在我降生前,皇兄是众星捧月,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即便父皇对清河郡等野心勃勃的世家心怀芥蒂,也未影响过他对皇兄的喜爱。世人戏言天家无情无义,可时至今日,父皇仍愿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否则便是尸骨无存地下场了。纯妃死后,他应已从韩逋口中获悉身世,谋权篡位之心,兴许也出于此。” 命运一环扣一环,很早就是无解的死局了。 “至于韩文清,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李代桃僵,顶了我二皇兄的名号。多年来深居简出,隐匿行踪,唯恐招惹麻烦。自他和陆时逸走散后,未超半月便被鞑靼的探子寻至藏身之所,以种种缘由,包括陆时逸的性命威胁他潜入大齐皇室,还给他种下毒蛊。”他将药膏盖紧,用帕子擦净指尖,“乌戈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同他在草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交锋酣战,想必他也由此而惦记上我。此人野心十足,妄想从内部捣毁大齐,再联合分割吞并,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但锦衣卫等人岂是吃素的,否则真要教他得手了。” “你先前奔走忙碌的贪墨案及朝臣内奸一事,恐怕也与之相关吧?” “聪明。”燕怀瑾赞赏道,“乌戈尔有谋划,韩文清又怎会是个安分的。乌戈尔政敌颇多,联系上韩文清实非难事,达成协议后一拍即合,尔后他说服韩逋踏上贼船,勾结世家氏族,承诺助我皇兄登基后,再返鞑靼称王,签订不战契约。实际想的是借刀杀人,玩弄人心,称王灭齐。可惜,想法不俗,筹谋数十年,终究差点火候。” 至于为何列怡亲王为关键人物,其缘由颇让人诧异——他表面是坚定的齐王一党,连韩逋都未曾想到,他已被韩文清收买,暗中推波助澜,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边取胜自己都不吃亏的算盘。 他算不上聪明绝顶,小手段倒是很会耍,例如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渡妻儿出城,同世家交易兵器等等。 但无论是谁,他们都将行至尽头。 …… 独倚窗下,玉蟾孤寂,衬得一室凄凉。纵然满腔幽怨,无人寄予。 少时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谦谦君子,如今落得此等狼狈的下场,何人不曾唏嘘感慨。 燕怀泽此生荆棘遍布,火中取栗,泥泞之上的累累骸骨却铸就眼下的败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翻身荣华皆成痴念。 出身高贵的母亲尚未得善终,昔日万千宠爱,仅换回一抔黄土,更何况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什么贵不可言,血肉亲情,到底难填一己欲壑。 身处风暴漩涡,唯野心与权力,才能存方寸容身之地。 燕怀泽的傲骨,对权力的渴望,皆由皇室赋予。可身上流淌的血,无不时时提醒着他——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费尽心机,到头来一无所有。 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寥落寒影下,牢狱里的烛火摇曳层叠明灭的荫翳。 第178章 牢门“吱呀”一声,突兀刺耳,紧随其后的,是熟悉的呼唤:“皇兄。” 狱卒识趣地退避,将空间余出。燕怀瑾放下金疮药,环顾四周,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 地牢他来过无数回,但始终未料及,兄弟二人会以这般意想不到且狼狈的方式见面。 “你来做甚。” 昨日尚在针锋相对,今日却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的对话,或许世间多数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你不想知道结果?” “还用你说?”他嗤笑一声,紧闭双眼,决定坦然面对死亡。 “谋反按律当诛,但我念及兄弟情份,父皇亦然,所以我特许你一条退路。”眼前身高早同他齐平的少年淡淡道,“一则,保爵削财,离开燕京,若无召,永生再不得踏入半步,府内不得豢养亲兵,子女祖孙三代不得入仕。二则为死,满门抄斩,活口不留。四妹降为郡主,跟随太后吃斋礼佛,直至出嫁。” “或生或死,任君选。” “有得选吗?我这辈子,自打出生那刻起,就已成定数。若不向死而生,便必死无疑。”燕怀泽苦不堪言,边笑边咳血,每一处伤都扯得生疼,“你……你为何不选择直接杀我。” 在这个世上,是非对错从不是黑白分明的,谁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衷。 “皇兄,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会为你改变底线与原则。”相顾无言,沉默良久后,燕怀瑾问,“你为我挡掉那支箭前,想过要置我于死地吗?” “……从未。” 脚步止于门槛,玉佩撞在木上,“哐当”作响。 少年声音极轻,四散风中: “我也是。” 这大约是他们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弟间,最后的默契。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提亲 嘉瑞三十九年,宫变平,风波定,仁安帝整肃朝纲。 怡亲王入狱当日畏罪自裁,其妻儿藏身之处仍在追查;齐王一派叛国逆党皆下牢狱,四大世家皆受牵连,其中云氏许氏被抄家查处;丞相韩逋死于暴乱,遂由周崇泰取代其位。 镇安侯府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又救驾有功,拟封骠骑将军,长子次子升官加爵亦为板上钉钉,城中谣言不攻自破。 十年谋权,一朝既定。 一时间,燕京城风声鹤唳,有人欢喜有人愁。皆道世事无常,兴衰难料。 六月既望,半夏至,裴瑶笙诞下一位姑娘,温璟煦爱不释手,赐名温禧,唯愿女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没过几日,满脸胡茬,面容憔悴的陆时逸便前往镇安侯府,打算求见裴筠庭,却在半途被玉鼎强行拉走。 “你做什么!?”陆时逸难得气急败坏,极力甩开他的手,怒道,“你不愿求,我能理解,毕竟我兄长同你并无交集。可那是我在世上,唯一与其血脉相连的亲人!别人不救,我也要救他!” “胡闹!”玉鼎不顾手上频频传来的疼痛,继续将他拽回身前,“你明知他犯下滔天大罪,未受牵连便是万幸了,竟还敢往前凑?陆兄,贫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你摆脱万劫不复的道路,别再自投罗网!跟我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陆时逸忽然一顿,狐疑地看向他,“什么万劫不复的道路,你讲清楚。” “啧……哎呀回去再说。” 他固执地站在原地,避开玉鼎想要拉他的手:“你现在说,否则我拼尽全力也要去求裴二小姐。” 玉鼎冷汗连连,挠了挠头,含糊道:“就,那个啥,我当年偷偷拿你算过命,卦象不吉利……又费了好大工夫算到你会在兰陵遇见贵人,所指正是裴二小姐及三皇子。” “你早就知道我兄长会——” “不是。”玉鼎急了,“我是个道士,而非神仙!天机不可泄露,我已犯大忌,且又有何力扭转乾坤?再者,你对二小姐说谎一事,想过怎么圆了吗?陆兄,听我的,咱回去,你兄长的苦果,不该你承担。” “我又该如何呢?”陆时逸无助的泪水滴落脚底的泥地,“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宫变风波已逐渐落下帷幕,人们都有意无意地淡忘了韩文清的存在,无人在乎他生死与否。 即便此刻他奄奄一息,仍未有人前去探望过他。 失去抑制的解药,蛊毒每每发作,便犹如数千只蛇爬满全身啃咬自己,痛苦万分,生不如死,眼下已发不出声音,唯余一口浊气。 他的生气,他的手段,他的身份,倦怠疲累,皆如洪流般裹挟而来。漫长的牢狱时光,韩文清没用来懊悔,只期盼自己这腐朽的一生,快些走到尽头。 就让他的名字,带着此生桎梏封存入土。 过往和现实将他撕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什么美好,什么仇恨,自己这千疮百孔的身子,哪还担得起半分。 传闻一生中最美的月亮就在边塞,可当年他只顾厮杀保命,根本无心赏月。即便有幸遇见,也不过是生存之后体力透支的无力喘息。 背井离乡多年,他犹记儿时娘亲帐寝外那大片的花丛,记得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恣肆奔腾的马儿,和草原的味道。 他亦记得,自己在这段行尸走肉的时光里,曾有过一个寄托。那人笑起来,眸珠亮晶晶,像极了草原上夜空的星星。 第179章 自以真面目大胆相遇时,他便深深明白,这偷来的片刻浮生,终抵陌路。于是遥同眼前人施礼,一句告辞遗留阑时。 虽无关风月,可水中月,镜中花——从来都求不得。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他想回家。 …… 八月之秋,蝉鸣未减,萤火不熄。 桂华秋皎洁,云彩镶嵌金边,楼阁巍峨,高墙掩映之下,皇城终于迎来一件喜事——三皇子燕怀瑾的弱冠礼。 然而弱冠礼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册封他为皇太子。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嫡子淮临、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嘉瑞三十九年八月九日、授淮临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少年鹤骨松姿,神采飞扬:“儿臣接旨,今后定不负所托,潜心努力,辅佐父皇以镇天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后万丈巉险,飞练瀑布,退则粉身碎骨。 按说大喜的日子,本该喜气洋洋,但席间无论谁来敬酒贺词,燕怀瑾一直心不在焉,对待旁人搭话几乎周旋客套,应付了事。 坐在他身后的周思年瞧出端倪,将目光投向女眷席。果然,镇安侯府的席位独独缺了裴筠庭一人。 蝉声聒噪,致使他后脑隐隐作痛。 经周思年再三提醒,他才发觉酒量极差的自己,今日竟往肚子里灌了足足两坛。 怎么回事?心情如此糟糕。 燕怀瑾恍恍惚惚,神志意识逐渐模糊,耳畔所有声音仿佛都被人蒙上一层布膜,再如何努力,也听不真切。 直至“筠庭”二字出现。 “嗯?你方才说什么?” “淮临,我是说,筠庭她出事了!” 下意识忆起浑身是血的裴筠庭,他脊背发凉,酒即刻醒了大半:“发生何事!?” “齐王一党余孽上门报复,意图灭门,此刻外头乱成一锅粥了。” 关心则乱,燕怀瑾甚至未来得及细想,身子便比脑快,左右已至尾声,索性直接离席,预备冲出宫门。 “淮临,你可想好了?” 廊外,格外苍老的仁安帝负手而立,朝他走来。 宫变后,他眉眼愈发填满落寞与沧桑,虽一触即散,亦让人寂寥。 燕怀瑾稍有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昨夜父子二人郑重商谈的那件事。 “儿臣日思夜想,早就决定好了。”他眼神坚定,提起此事,周身乖戾都散去不少,眼角眉梢皆是喜气,“人生这道题或许怎么选都会有遗憾,唯独裴筠庭,是我此生无比确信的答案。” “哪怕前路崎岖,只要有她在,我便知足。” …… 月未攀上柳梢,残阳的余晖尚在人寰留存最后一缕煦温。 裴筠庭老早便串通好了周思年,要给燕怀瑾一个惊喜。但左等右等,依旧没等到人来,只好左右踱步,心急火燎。 莫约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她终于听到几分细微的声响,双眸一亮。 回首,蓦然瞧见那新封的太子殿下熟练地翻墙,于旧时的墙头深深凝望她,额角沁汗,嘴里尚喘着粗气,亲眼看着她安然无恙后,才真正长舒口气:“走到外边就察觉不对了,又怕你真的出事,所以——” 燕怀瑾今日难得穿了亮色的衣裳,雾霭的暮色下,依旧无比夺目。 常言道,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恰同此刻的他契合。 燕怀瑾纵身跃下墙头,步步逼近,最后将一张红色的信笺塞入她手中:“裴绾绾,做我的太子妃吧?你若点头,明日辰时我便来提亲。” 她暂且将此当作酒后戏言:“太子殿下,你的规矩呢?若说成亲,理应由圣上赐婚才是。太子提亲,实在闻所未闻。” “赐婚并非难事,但我想先问过你是否愿意。”少年郎玉冠高束,眉眼精致,意气风发,用最漫不经心的模样,说出无比庄重的誓言,“结发为夫妻,生同衾死同椁。从此以后,哪怕过去千年万年,世人提起我,必会想起你。” “我要所有人都记住,我们是一体的。” 她低头,展开那余温尚存红色婚书。 映入眼帘的,是他苍劲有力的字迹: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花开花落,是与沉沦。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三生石上注良缘,恩爱夫妻彩线牵。海普山盟皆缱绻,一岁一礼,寸寸欢喜,有她足矣。 此证。】 刹那间,一切恍若回到及笄夜偷偷拥吻的那个屋顶,心跳如雷。 他们一起经历过冬夜里寂静无声的白雪茫茫,亦共赏仲冬腊月的柳絮。 共同被雪落在肩头的人,应当会相守更久吧? 淮临啊,言语还是太单薄了些,因为太过喜欢你,所以想把最冗长的倾慕都给你。 你知道,十三年,我爱你如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聘礼 一纸婚书,没有任何虚虚实实,弯弯绕绕。明晃晃,且无比真诚地表达着“我想要你”。 第180章 那样炽热,那样强烈。 见她良久失神地盯着婚书,迟迟未答,燕怀瑾眼神飘忽,手心沁汗,最终忍不住出声:“裴绾绾?” 裴筠庭这才掀起眼帘:“要是我不答应呢?” “……”似是没料到裴筠庭会给他使绊子,燕怀瑾一哽,登时哑口无言。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他才试探着说道,“那……你娶我?” 倏然被他的话逗乐,裴筠庭没再刻意板着脸:“那你要同我爹爹娘亲商议好了。” 燕怀瑾没好气地捏捏她的柔荑:“我现在在问的,全然是你自己的意愿。此等大事,我希望你心甘情愿,而非因我勉强。” 廊外草木蓊郁,兹桐亭亭,鸣蜩嘒嘒。 裴筠庭掂起足尖,勾着他的脖子向下压,同时吻住他的唇瓣,含糊道:“傻子。” 他眼尾一勾,顺势俯身,扣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肆意享受她略显青涩地啄吻。 以往这种事都是燕怀瑾主动,她仅需跟随脚步即可。 如今他却觉得,偶尔来次新鲜的也未尝不可。 推拉中,充斥着桂花与檀木交错的暗香,使周遭空气变得紧促潮热。 “唔……”他被咬破嘴唇,低低闷哼,随即不可遏制地笑起来。 “裴绾绾,下回我教你,错了的话,便罚你亲我十次,如何?” 她双臂环住他匀称的腰身,听着他飞速跳动的心脏,瓮声瓮气:“幼稚。” 蝉鸣鸟语,伴着落日余晖,是细微的浪漫。所有用笔墨无法记录的情爱,就像这不断沸腾升温的氛围,你甚至无需贴近,就能于咫尺心脏听见恒久盛大的告白。 此刻裴筠庭靠在他怀中,什么都不必去思索。 她或许做不成十全十美的太子妃,抑或完美无缺,母仪天下的皇后,唯独能做好专属他一人的秘密。 “虽千万人,吾往矣。” 哪怕没有这个吻,你也将得到我。 …… 说干便干,仿佛一刻也等不及似的,翌日裴筠庭刚请过安,忽闻门外热闹非凡,甚至隐隐有锣鼓声传来。 心下冒出几分预感,可依旧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大汉们训练有素,肩扛沉甸甸,装满妆奁的樟木箱,堪称络绎不绝。 委禽奠雁,配以鹿皮;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往来驻足停看者,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无不艳羡。 都道镇安侯府自更匾为骠骑将军府后,喜事不断,先是凯旋后救驾有功,升官发财,再是裴瑶笙诞下长女,接着又是今日的求亲聘礼,好不热闹! 往日通敌叛国贼之污名,早已被贬为谣言。 裴筠庭站在院落中,扶着闻讯赶来的林舒虞,接过最后一位送礼大汉手中的东西,赏礼道谢。 其一乃是燕怀瑾的生辰八字,其二为聘礼单,其三则是写给裴照安的一封书信。信上提到,他以身诱敌前,裴照安曾答应过他,若得胜归来,平安返京,便认可他这未来女婿,经裴筠庭点头后,便默认他求旨赐婚。 怎知太子殿下从未按常理出牌,无论寻常人家的三书六礼,凤冠霞帔,还是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燕怀瑾皆要予她。 众人瞧见这样靡费的聘礼,便会明白,他待裴筠庭,必然极尽珍之、重之。 如此诚意,难能可贵。 裴照安放下信,叹道:“赤子之心,倒也难得。” 皇城繁荣依旧,从御街延伸出去的商坊街道,满是喧闹的人群。 城内亦因这番隆重的场面炸开锅来,到处都在猜测,究竟是怎样的大人物,才能使出这般大手笔,撒钱似的,教多少人眼红了去。 那裴二小姐也称得上是赫赫有名的窈窕才女,宫变当日,一把利刃,使其风姿名动燕京,几乎要被传为神话。 然而一日过后,一道赐婚圣旨的颁布,彻底揭晓谜题。 “惟尔骠骑将军之女,族茂冠冕,敏悟生知,孝慈天性。诞含柔范,亲执组紃。贞顺自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作合春宫,实协三善,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民女遵旨,定极尽所能,不负所托。” 万众瞩目下,裴筠庭跪拜接旨。 四方称贺,星月为媒,风证誓言,足矣让人怀念一生。 …… 午后相约见面的徐婉窈姗姗来迟,甫一碰面便满脸喜色:“二小姐!如今外面都在议论你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此——” “确有此事。”她莞尔,颔首。 “原来如此……窈娘实在感慨时光飞逝,但二小姐这般善良的人,定会与殿下和谐美满,幸福一生。窈娘先行在此恭贺,预祝二位琴瑟和鸣,百年同好。”她是真心替裴筠庭感到快乐,“宫里是否已定下婚期?” “大抵是由礼部及钦天监共同商定的,应会提前告知于我。”裴筠庭眉眼弯弯,“届时你千万不能缺席。” “自然!二小姐的大喜日子,窈娘怎能缺席?” 又闲谈了半炷香的时辰,徐婉窈忽然变得有些欲言又止:“二小姐,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陆公子他——” 提起陆时逸,裴筠庭稍敛笑意:“他多日未来书院教书?” “倒也并未如此,只是整个人如行尸走肉,憔悴瘦削,精气神大不如前。许多学生都私下跑来探听询问,陆公子究竟经历了何事,致使他变成这样。” 第181章 泛拂香炉烟,她思忖半晌:“无妨,一切由我解决。” 话锋骤转,裴筠庭认真问道:“窈娘,待再过几年,书院走入正轨,你可有想过去做别的事?” 徐婉窈愣怔,睁着湿润的双眸,答道:“窈娘早已是无父无母之人,险些死过一回,是二小姐救了我,予我希望和光明。窈娘甘愿一辈子留在书院,看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也挺好。” 见她并未出言表示反对,徐婉窈局促地攥紧衣裙,试探道:“二小姐,我能不能也唤你绾绾?” “当然。”裴筠庭挑眉,笑意盈盈地执起她的手,“昔日我救你时说的话,可还记得?窈娘,往后的路都将是康庄大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罢,我自然愿意你留在书院掌事,或未来考个女官也不错。” 她仍旧摇头,反手与她十指相扣:“窈娘心意已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洞房 由礼部、工部协同策办,丞相周崇泰督工,太子的婚姻大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最终于中秋当日促成。 铺天盖地的红洋溢喜气,原先还想贪睡的裴筠庭早早被裴瑶笙唤来的人架起,半眯着眼接受妆点。 添妆时,裴瑶笙将托人做的鎏金嵌宝铜镜,以及温璟煦提前定制的宝剑一并塞了进去,还悄悄在她梳妆盒里压上张京郊的地契,聊表祝福。 裴长枫及裴仲寒身为男子,不宜入内,索性起了个大早守在门外。 裴仲寒开始止不住地伤春悲秋:“大哥,姐姐妹妹都已出嫁,咱家的菜被香猪拱完了,就剩咱俩还没着落。” 裴长枫难得没出言辩驳,叹息道:“阿娘已替你我相看多时,只是她要先解决绾绾的终身大事方肯安心。”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二人终于修成正果,实在令人欣慰。” “是啊。”他目光幽远,眺望天际,喃喃道,“其实嫁不嫁都无所谓,阿瑶和绾绾依旧是我的妹妹,我的血肉至亲,而我亦为她们坚实的后盾。余下的,交予另一人遮风挡雨即可。” “唉。” 裴仲寒潸然泪下,埋首,两行清泪一行鼻涕,皆印于墙面。 嫡女出嫁,整座将军府都充斥喜气,连府邸上下的花枝,都挂满红色帷幔,此亦昭示着燕怀瑾对她的珍重。 抿上口脂,为时一个时辰有余的妆点总算结束。 裴筠庭对镜检查妆面时,忽然瞥见站在自己身后的裴苒。 多日未见,她容光焕发,相较以往精神许多。 身侧的人来来往往,影影绰绰,满是欢声笑语,唯留姐妹二人周身安静,独自说着话。 “二姐,妹妹并无贵重的金银珠宝可作为添妆,哪怕挑出拔尖的也依旧穷酸,让姐姐见笑了。” “无妨,姐妹之间无需客气。”她嫣然一笑,其美艳程度,几乎令熟悉她的裴苒都晃了眼,“你肯主动前来,倒更让我受宠若惊。” 极尽华美的鲜红嫁衣上,绣着鸾凤和鸣的暗纹,少女远山眉黛长,明眸皓齿,明艳大方。此刻世间所有赞美的措辞,在她面前皆不值一提。 “其实此番前来,我是想姐姐你道谢,之前一直未寻到机会,今日总算能了却一桩心事。”裴苒和她在铜镜中对视,“多谢二姐,使我得以遇见他,结成亲事。” “左右我只不过同祖母嘱托了一句,全凭你们有缘……似乎还未打听过,是哪家郎君?” “郎君名唤宇文章,前些日子的殿试上,有幸高中二甲。” 她骤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可还没能将一面之缘道出,喜娘便匆忙催促她出门。 太子迎娶正妃,自是热闹非凡,说十里红妆都不为过,队伍随送嫁人群从神武门一路行至骠骑将军府,堪称声势浩大。 銮仪卫用红缎围着八抬彩轿,统管的周崇泰率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由于周夫人已逝,便改由裴瑶笙带着八名随侍女官,分别在将军府与东宫敬候,金吾卫统领姜柏延则负责清理自宫门到将军府的长街路。 众目睽睽,满堂喧哗,裴筠庭手执绯红团扇,顺着银儿轶儿的搀扶,款款走入所有人的视线。 她的亲人,她的友人,她的爱人,齐聚一堂,目送她凤冠霞帔,风光出嫁。 他们面含笑意,眸光平和,转身却又在暗地里抹泪。 当她的身影出现时,燕怀瑾眼前一亮。 昨夜他可谓彻夜难眠,正所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险些翻到琉璃院去,远远望上一眼。 但思虑良久,恐生变故,遂作罢。 他躺在床上望着帷帐顶,整晚的心思,皆用于想象裴筠庭身着绯红嫁衣的模样,以及思索如何将它解开的功夫上了。 毕竟那是他出征前便费尽心思命人画好,各处细节都经过数次推敲打磨而制成的衣裳。 人群中,裴长枫俯身背起裴筠庭,迈向雕花的门槛,众人唯恐不乱地起哄,围观者笑作一片,唯有兄妹二人强忍热泪。 千言万语,唯凝一句:“绾绾,记得常回家看看。” “嗯。”她呜咽道。 昔年他带着身高才及膝盖的妹妹四处玩耍,而今亦由他背着即将嫁为人妇的妹妹走出府门。 眼瞧着渐行渐远,似乎幼年扶持相伴的美好时光,再不复从前。 第182章 没有了入夜时还温热的饭菜,没有了四目相对的调侃,没有了嬉戏打闹时的喜笑颜开。 幸好,那人对绾绾的珍爱,相比他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属慰藉。 正想着,太子便亲身翻下马鞍,稳步朝他们走来。 少年丰神俊逸,鲜衣怒马,所经之处,周身亮堂:“裴绾绾,牵着我的手。” “去吧。”裴长枫稳稳当当地将她放下。 团扇后,她朱唇勾起,素手交付于他。 ……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越过满大街的欢呼与敬拜,越过神武门,直抵巍峨金銮。 森严的宫闱眼下也到处挂着红绸,张贴囍字。 高堂皓朗,帝后端坐上首,接受朝拜,慈爱地望着这对新人,仿佛透过他们发现曾经自己的影子。 皇后今日作了妆点,又因数月的调养生息,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开始吧。” 二人先四拜父母,再虚心接受训话,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去庙见。 天家皇室,礼数繁琐,燕怀瑾心疼她受累,趁无人的空隙偷摸往她手里塞了一小块包好的饴糖:“解解馋。” 裴筠庭口是心非:“包藏私货,小心受罚。” 他笑:“别怕,我罩你。” 百官朝贺,周崇泰代表文武百官致辞:“臣等,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隆长之福。不胜欣忭之至,谨当庆贺。”命妇们亦然。 眼看礼程渐入尾声,光风霁月,明澈疏朗的太子殿下缓缓起身,端起酒杯,当着世人的面,高声立誓:“今日众客在此,代为见证。孤与太子妃,自少时结缘,相知相许,情真意切,故立誓——终生不取半妾,不纳后宫。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年轻的皇太子浑然不知,此后十几年,这道誓言将会传遍大江南北的每个角落,成为人们争相效仿推崇,封为佳话的经典。 天地为鉴,山河作聘。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裴筠庭一人坐在床边,脊背板正。 她细细回想白日经历的一切。 贽礼不用笄,用金盘;翟车用凤轿,雁以玉为之;桌前合卺酒依古制用匏……方方面面,足其诚。 走神片刻间,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拂落云尘,露出纨扇后盛妆的芙蓉玉面。 柔和烛光的映衬下,他眼中的惊艳与欢喜无处躲藏,端肃了一天的新妇在满怀爱意的注视中变得松懈,倾身拥住眼前人的腰——像这些年里在承乾殿、琉璃院,及树下的每一次相拥,又好似完全不同。 “三郎。”仅仅轻而促的两个字,便足以令燕怀瑾耳廓泛起沸涨得绯红。 澄净的清辉倾泻,将他们裹挟环抱。 抬手为她掠起鬓发,燕怀瑾柔声道:“累了一整日,早些休息?” “好。”裴筠庭顺从地点头,三下五除二地拆下珠翠头面,又唤来银儿轶儿卸妆。 丫鬟们的欲言又止,她权当没瞧见。 回到窗前,燕怀瑾贴心地替她解下外裳,两人面朝彼此躺在鸳鸯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殿上立誓时说的话,都记着了?” 裴筠庭侧身,将手臂垫在脑后:“你动作倒是利索,我瞥见一些老臣似乎想出言反对,谁知尚未来得及开口,你便结束了。” 他冷哼道:“谁来阻我,结局都一样。” 她眼皮渐沉,打了个哈欠。 “不许犯困。”燕怀瑾戳戳裴筠庭的肩,“还有话要说呢。” “你说,我听着。” “……那你听仔细了。裴绾绾,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想给你安全感。既结成夫妻,必得坦诚相待,这些话此后我说到做到,你且瞧好了。”洒落的光阴吻过眉梢,融着暖意,如同泡在满池澄澈的水里,他攥住裴筠庭的皓腕,“婚姻不会让你成为我的附庸,因为是我千方百计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往后无论东临沧海或是北出玄塞,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唯有一点,你不许离开我。” “若我离开,你待如何?” 燕怀瑾未搭腔。 黯淡的烛火显得他那狭长的眼尾愈发深邃,结结实实的吻落在她额头,随后蔓延到鼻尖、嘴唇、锁骨、胸口。 即使嘉礼已成,在撷取这份上天恩赐的厚礼时,仍须抱有十二万分虔诚与郑重。 裴筠庭困意全无,二人里衣未解,却依旧吻得难舍难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属于裴筠庭的温柔乡,从前他没法抽身逃脱,如今亦然。 愿得年年中秋月,千里共婵娟。 相依相偎,此生不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羁绊 人间第一缕熹光透过“囍”字,映于花窗前。幽俗长风,宁静致远。 白日昼长,混沌迷蒙,裴筠庭刚迟缓地睁开一道缝,便放弃抵抗重新闭眼。 眼下她正被燕怀瑾圈入怀中,左右掣肘,一切都舒适得恰到好处,索性再多睡一会儿。 然而日上三竿再上三竿后,当她再次睁眼醒神时,枕边空荡荡,周遭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 裴筠庭惊惶失措,脑中写着两个大大的“逾矩”。 为何无人唤她?燕怀瑾就算了,银儿轶儿,甚至厌儿又在哪儿? 拔剑四顾心茫然间,寝宫门缝的暖阳由一小道涧溪变为盛满的溪湖,少年肩身渡金光,环着双臂,步履轻快地仿佛仅是随意过来看一眼。 第183章 一夜餍足,春风得意。 “你怎么没喊我!”裴筠庭胡乱扒拉着衣裳往身上套。 燕怀瑾忍俊不禁,慢条斯理地上前替她件件穿戴整齐,眼神玩味:“我没有吗?不如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一听这话,便知道指定没发生好事。 “放心。”他掀袍坐在床沿,“中秋佳节正值我成婚,共休沐三日。母亲闭门谢客调养身子,你醒了再拜见也无妨,毕竟这会儿她正针灸呢。早晨看你困得神志不清,就想让你多睡会。” “还好意思提?那皆是拜谁所赐?” 他认命:“我。” 裴筠庭嗓音嘶哑尚存,瞪他一眼便要下床,怎料他抬手拦住去路,沉声道:“还酸吗?有没有力气走路?” “你说呢?” “行。”燕怀瑾主动拉下帷幔,“既然恢复了力气,那便把昨日死活求我停下的事做完吧。” “?” …… 刑场之上,罡风猎猎。 温璟煦微眯双眼,同周思年耳语:“太子走前曾交代我,若他迟迟未归,一切照旧,不必等。” “明白。”说罢,他颔首示意行刑开始。 倘若裴筠庭在场,恐怕也难以辨认被五花大绑架于酷刑架上,那血肉模糊、瘦得皮包骨的男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有遗言?” “……” “可有遗言?”周思年耐着性子重复,依旧无人应答。 正要问最后一遍,肩身突然多出一只手,稍使力,成功止住他的话:“罢了,想必意识都不清醒了。多说无益,行刑吧。” 其实此刻韩文清很清醒,因为每一处撕裂的伤口以及在体内叫嚣撕扯的蛊毒都使他痛苦万分,即便他表现得无比平静。 头跟四肢皆套上了皮绳,韩文清被人推推搡搡,踉跄行至刑场中央。 有那么一瞬,他在烈烈风烟中嗅到了故土的气息,比天子脚下堆金砌玉的荣华更令人感到安心。 囚禁牢狱数月,他的癔症和蛊毒日渐加重,加之严刑拷打,早已不堪重负。 他遗忘了自己在燕京城遭受磨难的十数年,遗忘了自己工于心计的每一步路,也遗忘了曾千里迢迢前来寻亲的亲弟弟。满心满眼,唯有魂归故土,似乎这样才能寻求真正的安宁。 车裂酷刑,非常人所能忍。 天际蔚蓝,万里晴空,如同一摊湖水,平凡且沉静。 韩文清失神地凝望着,直至身体生生撕裂成拼凑不全的碎片前,他嘴唇张阖,似乎说了什么,却再无人能知晓答案。 红尘喧嚷,繁华温馨于他而言,终不是安身之处。 万幸,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残酷而挣扎的世界。 地气秋仍湿,江风晚渐凉。 裴筠庭自坤宁宫请过安后,便在回东宫的半途中遇见了周思年。 “筠庭!” “思年,你怎么来了?”她脚步微顿。 他小跑而至,闻言挠挠头,裴筠庭便立刻明白他有事要说,静候下文。 “我这儿有个不算好,亦不算坏的消息,你想听吗?”周思年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拔高了个子,正如从前裴筠庭养在庭院里的花草,一夜过去,悄冒嫩芽,“淮临去了养心殿,嘱托我将此事说与你听。放心,你若拒绝,我绝不勉强。” “来都来了,讲吧。” “你那位妹妹……昨夜,在牢中自戕了,狱卒发现时,尸体已经凉透。” 裴筠庭一怔。 回忆起往日种种,并未感到难过或解气。 的确是个始料未及的消息,不好不坏,反倒颇使人恍惚。 她终其一生作茧自缚,到头来也是玩火自焚,可怜又可笑。 善恶因果,果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 但愿来世,裴萱能投个好人家吧。 …… 暮色氤氲,余霞成绮,裴筠庭派人给裴瑶笙写去一封书信,正欲出门散散步,谁料竟在御花园前撞见了云妙瑛。 她面如略显憔悴,神色匆匆,瞥见裴筠庭,便径直朝她走来:“我总算是明白,那天你说的话是何用意了。” 丫鬟们一头雾水,在场仅裴筠庭懂她的言外之意,故笑而不语。 “我曾在御街碰见个破算命的穷道士,算得挺准的,就顺嘴问了你二人的事。”云妙瑛清清嗓子,试图模仿穷道士的语气,“哎呀,这两位贵人何须担忧,必定得偿所愿。尤其男子,命格极贵,天生注定的,要坐上那把椅子。” 裴筠庭全然未将此当作玩笑,沉吟片刻:“众人之上,无人之巅。坐上龙椅,便意味着要承担更多责任,看似享尽荣华富贵,实际举步维艰。” 未得善终的太子多如过江之卿,只怪他们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罢了。 “那齐王……他会死吗?” “你信我说的吗?” “当然信,你不敢推断?” “不会死。” 听到确切回答,云妙瑛这才长舒口气:“其实你生辰那天,他在你府外站了很久很久,可最终还是没选择打扰。” “他对你的喜欢或许跟太子殿下比起来相差甚远,但他也同样在漫长的光阴里,倾尽温柔爱了你多年。哪怕因你受伤,他放手的同时,亦希望你幸福。” 裴筠庭歪头端详她的神色,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犹记传闻中,你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第184章 云妙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未经思考,都说了些什么,掩饰地咳道:“我、我没有为了他……是因纯妃生前曾对我说过一段话,直至她走后我才品出几分真正的意味,遂对齐王产生同情罢了。” “她说什么?” “她说,‘真羡慕你啊,能看宫外的万千世界,有人陪你看花红柳绿,而非我这般,每日看着这晃眼的红墙绿瓦,孤独一生,最爱的人却不能在身旁。’” 此话不假,也许当时纯妃生出了几分共鸣,云妙瑛在她眼中,是同自己一样,被迫进入像棺材一样的洞房,像坟墓一样的婚姻的女子。 “云妙瑛,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去爱你所爱,想你所想罢。”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心虚,以为裴筠庭知道了什么,忙解释道:“姑苏是我的家,云氏许氏被抄,我姐姐定不好过,得赶紧回去。反正都要回去的,带上他又有何妨,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若你们彼此愿意,没有婚约亦可成亲。” “他?谁乐意啊。” 这口是心非的劲和自己倒有得一拼。裴筠庭无奈地笑笑。 “我不过是觉得,世上的姑娘理应知晓,姑苏以外,燕京以外,尚有许多广袤无边的世界。婚姻并非女人的终点,为自己而活,未尝不可。” “云妙瑛,此去漫途,有缘再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满庭芳 江公公呈上的碧汤氤氲着热气,缭绕一圈升腾的白雾,犹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 “老三,坐。” 休沐的最后一日,尚在与裴筠庭温存的燕怀瑾被匆忙召至养心殿。 “朕唤你独自前来,是想将思量甚久的事情告知予你。” 面对父亲肃穆的神色,他直觉此事关系重大。 “父皇但说无妨。” “昔年你母亲初入王府时,朕的处境尚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过继至如今太后膝下,皇兄们对龙椅虎视眈眈……唯她算作告慰。年少凌云壮志,但朕许诺她的事情终究食了言,施以借口肆意践踏她千疮百孔的心,是朕之过。” 千帆过尽,他才在儿子身上悟出,原来剑谱的最后一页,是学会天下无双的剑法以后,还要紧握当初陪你练剑那人的手。 天之骄子的低头反思,让人难分好坏。 为时已晚的补救,当真还能否破镜重圆吗? “老三,你成长至如今的模样,朕很满意,也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旁的话无需赘述,唯有一点需铭记——来日方长,莫问前程。”他盖上茶盏,“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罢。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 生前身后名,便交由后人定夺。 “朕已说服你母亲,传位后,边云游四海边寻医治病。弥补遗憾,择日启程。” 燕怀瑾不知自己应作何感想,昔年长辈们的爱恨情仇,他未知全貌,仅从只言片语中窥见过母亲的苦痛挣扎。 然而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既他们愿意放下前尘往事,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便是好事。 “那儿臣,便预祝母亲与父皇此行得偿所愿。” …… 嘉瑞三十九年末,太子燕怀瑾正式即位,改元盛祈。册太子妃裴氏为皇后,后宫唯此一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三日。 齐王燕怀泽,谋反按律当诛,然其虽误入歧途,却懂得迷途知返,并将功补过,景安帝特赦,封地姑苏,择日前往,此生无召不得入京。 众人皆叹新帝不计前嫌,重情重义。 盛祈第一年春,新政颁布,鼓励女子上学读书,考取功名。 没想到会引起民间许多人的拥护:“女子若受教育,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妇道既昌,千室良善,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而阅微堂里即将首批结业的女学生们,正跃跃欲试,约定着一较高下。 裴筠庭身着男装,倚靠门边,遥望她们言笑晏晏的模样,无不感慨。 有风呢喃,吹来阵阵柳絮般的雪花。 “公子,时辰已到,那边派人来催了数次,该回去了。” 她颔首,嘴角稍挂无奈。 燕怀瑾这粘人劲什么时候是个头。 乱琼碎玉在空中纷扬,长阶覆雪,抬头,就见有人身着玉服,同雪景融为一体。 他唇边伤口未愈,却仍尽力扯起它:“阿裴,别来无恙。” 仅此一瞬,恍若隔世。 仿佛一切还未结束,他仍是晔兮如华,温润谦和的齐王。 “殿下此行,是预备要与云姑娘同回姑苏去了?” “是。”他低垂的眉睫泛白,凝望拾级而上,来到自己跟前的裴筠庭,“阿裴,江南景色如何?” “甚好。”她回道,“姑苏很好,人亦然。” 一语双关。 燕怀泽心中胀满酸涩,如同咬了口未成熟的果子,泪意排山倒海。 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大宴四方宾客,摆狼藉满桌,好不快活,似穿云点水的舟,偶尔路过某一条江河。 或许走过你曾经的路,听檐下雨落在某块你轻盈踏过的石板上时,我才能算靠近你。 第185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神情悲戚,看上去要哭了,卑微地恳求道:“阿裴,我能……再抱抱你吗?” 裴筠庭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 这大抵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拥抱。 然而他仅仅只是疏离地虚揽了一下,便毅然转身告别。 那年大雪纷飞,我初次见你,就心生好感。 怎料现今我既失去所有,也再无法得到你。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只有他能给你,而我所能付出的,唯有宣之于口,潜藏于心的喜欢。 仅此而已罢了。 少年总以为生死在一瞬间,好似是天地间最容易的事情,但生死似乎就能决定那点微不足道的故事。 历经岁月洗礼之后,才发现生死大事,从来是世界上最难决断与无力的事情。 随马蹄声渐起,将失去的魂魄与神思拉回,伴人离去。 “阿裴,再见。” 道歉漾开,散落风中,没能再绕回耳畔。 人生如宴,有千万人赴之,亦有千万人散之。 尘埃落定,各自别离。 …… 知悉燕怀泽临行,裴筠庭特意前去“送别”,哪怕明白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燕怀瑾仍旧觉着心里堵得慌。 在养心殿提及此事,裴筠庭听着他那酸溜溜的语气,不由侧头,仔细打量燕怀瑾的神色:“醋了?” “我怎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他嗤笑道,“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 裴筠庭定定看他半晌,一字未信:“你最好不是。” 语毕,丝毫没有哄哄他的打算,转身预备离开。 燕怀瑾见状,气得往前追了两步:“裴绾绾,你给我回来!” 因燕怀泽一事冷战又和好后,裴筠庭答应来接燕怀瑾下朝。 甫一关上门,他便率先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面色不佳。 “又是哪位老臣将你气成这样?” 燕怀瑾眉头紧锁:“我总算明白,父皇他为何总抱怨这群臣子多管闲事了。一个个连自家后院都理不清,反倒来管我。” 裴筠庭大概懂得他所说何事,寒雪霁色,抬手拂去他肩身的银尘:“左右逞口舌之快并无意义,你根基未稳,少同他们辩驳即可。” 燕怀瑾满不在乎,拉过她的手温了温:“那又如何?我就是要天下所有人知道,燕怀瑾非裴筠庭不可,如同鱼儿离不开水,雄鹰翱翔天际,你在身边,我才算得上是活着的。” “我要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捆在一块,世人说起你,定要想起我。” “我要鱼和熊掌,皆我所得。” 朔风温柔而凛冽,经久不衰。 裴筠庭望着脚下执手紧挨的两道影子,释然一笑。 …… 傍晚她提出想看御花园的朱砂梅,燕怀瑾便欣然答应,步行前往。 他们大大方方地牵着手,毫不掩饰对彼此的情谊。 是以阖宫皆对帝后鹣鲽情深一事深有体会。 此事更已成为民间趣闻,自燕京起,此后逐渐影响至整个大齐,一夫一妻制蔚然成风,殉情私奔者日趋减少。男子亦可为妻描眉,梳洗妆发;女子亦可站上朝堂,谈论天下,读书习字。 恰巧前来禀报消息的展元望着二人的背影,识趣的没有打扰。 展昭亦同他并肩而立,感慨道:“真好。” “是啊,真好。” 脚下的雪莫约有一尺厚,故他们走得极为缓慢。 途径崇楼,裴筠庭脚步稍顿,前后晃了晃燕怀瑾的手,示意他看过去:“可还记得先帝曾命你在此罚站?” “记得。因我不慎射死了御花园的鸟儿。”他扬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当然,也记得某人顶风作案,‘冒死’来给我送糕点。” “失策,便宜你了。” 再往前走,便能隐约瞧见演武场的一角,于是这回轮到燕怀瑾追忆:“裴绾绾,你记不记得,当年提剑追着我满宫跑的事?” 裴筠庭微抬下巴,冷哼,用力捏了把他的手:“倒难为圣上还记得。” 他讪笑:“童言无忌,口无遮拦,望皇后大人有大量,莫要追究了,嗯?” “那你明日陪我出宫罢。” “作甚?” “先去国公府看看禧儿,再四处逛逛,瞧瞧有啥好吃的新铺子,一并给思年带去,如何?” “行。”他替裴筠庭拢好狐裘,“都依你。” 二人携手同行,沿着记忆的路线,忆昔感今。 光阴的长河淹没过往,将所有故事倒回原点后,才发觉从前再如何凶险的惊涛骇浪,在漫长的生命面前,其实也就一片涟漪。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 昔日誓言犹在耳畔,总角之宴,相逢至今。而今洗尽铅华,她的少年郎依旧是少年郎,不作任何更改。 同淋雪,共白头。 所有相遇,此去经年,念念不忘。 所有经历,所有苦难,所有跨过的荆棘,皆在这场大雪中纷纷扬扬地落幕。 御花园里的红梅正傲然盛放,燕怀瑾牵着裴筠庭,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稳稳当当。 一如孩童时期,他们并肩走过的每条路。 番外一 :情不知所起 六岁那年,是记忆中的初见。 第186章 其实打一开始,燕怀瑾是不大瞧得上这个羊羔团般的姑娘的,小小一只,不顶用,只消一拳便哭了。 他平日不仅要念书,还得练骑射、习武,若再分出神来看顾她,岂非麻烦至极。 燕怀瑾甚至暗自比画过一阵,两人明明没差几岁,身高却差出一大截。 长得好看有何用,傻乎乎的。 于是三皇子单方面地认为自己与她合不来。 奈何她三天两头的进宫,有时是跟着镇安侯夫人,有时是被母亲召进宫,往后甚至得了块腰牌,可凭此自由出入宫中,这是多少皇亲国戚都没有的殊荣。若说这里头没有父皇的默许,他是不信的。 燕怀瑾不解,曾隐晦地向母亲询问过缘由,却听她道:“绾绾聪慧可爱,招人喜欢,吾儿不如试着发现她的好处。” 过几日裴筠庭来找他,仍是同从前一般做他的跟屁虫。燕怀瑾偷看了她一整日,最后发现母亲所言不假。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爱? 皇后将她托付给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燕怀瑾后,皇宫上下都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跟在三皇子身后跑。 只是每回三皇子的表情都不甚好看,今日不耐,明日视而不见。却无人知晓,面冷心热的三皇子早在心中暗自接受了这个镇安侯府的二小姐,对她有意无意地上起心来。 实际确实无人摸透三皇子的想法,故而承乾殿的下人,大都有些瞧不起裴筠庭,认为她“小小年纪便趋炎附势,狐媚惑主”,又见三皇子平日对她神色淡淡,没少给裴筠庭脸色看。 裴筠庭不过四岁,哪知人心险恶,见这个被人尊称为三殿下的哥哥生的好看,便乖乖做了他的跟屁虫,对他最开始的冷漠一无所知,也不曾察觉他愈发地纵容。 燕怀瑾嘴上不喜,相处久了,便逐渐习惯裴筠庭的存在,去哪都要带着她,不时瞥一眼她的身影才安心。 仗着这几分纵容,裴筠庭在他面前日益放逐。 某日她照例拿着腰牌入宫,往承乾殿去。 询问过展昭,得知燕怀瑾才被圣上唤去检查功课,眼下不在殿内,便懂事地坐在一旁等宫女端糕点上来——往日燕怀瑾在殿中温习功课或处理事务时,两人就是如此,各干各的,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然而今日不同。 裴筠庭自太傅府回来,喝了一肚子茶,半点实的都无,加之承乾殿的吃食都是小厨房挖空心思做的,味道甚好,她便想着来蹭些点心吃。 不料宫女去了许久都不见回,她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唤展昭来问过一趟,才终于等到那姗姗来迟的宫女,和她手上端的点心。 年纪不大,涉世未深的裴筠庭并未责备宫女,满眼只装得下甜香扑鼻的点心。 然,才拾起一块,她便察觉不对——那盘中蠕动的,不正是只肥大的毛毛虫吗? 余光中,宫女微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却显露无余。 但下一秒,她的笑堪堪僵在嘴角。 只见裴筠庭不慌不忙,见到这般可怖的大虫子都面无表情,拿出帕子一捏,竟直接将毛毛虫抓了起来,还善解人意地用帕子包裹住,递给她:“丢掉吧。”随后又补道,“点心也换新的上来。” 宫女心想,此事发展不对啊,按理说,她不该被虫子吓得屁滚尿流,匍匐在地求自己救她吗? 何以眼下如此风平浪静?你还算是个垂髫小姑娘吗! 宫女惊疑不定间,展昭入殿来:“裴二小姐,主子这会在回来的路上,您且再候上一会。” 为听到回答,他转头,看到了面如焦土的宫女,又瞥见桌上被帕子包裹,正蠕动的虫子一角,还有何不明白。 展昭冷笑一声,命人将宫女钳制责问,待燕怀瑾回来后,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燕怀瑾听后震怒不已。 平日他确实是表现得爱答不理了些,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她,却仍会留下展昭或展元看护一二。原以为这已足够,却不想竟还有人敢欺负到裴筠庭头上,还是他宫里的人。 一个忍字怎能了得。 他当即处置了涉事宫女,又将她口中的共犯一并带下去,各罚三十大板,发落浣衣局。 裴筠庭从未见他真正过发脾气,睁大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在燕怀瑾眼中,却含了几分委屈与不甘之意。 他当即臆想了一出大戏,包括裴筠庭是如何在恶毒宫女的手下死里逃生,如何强忍泪意,一声不响地看他为自己主持公道。 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打定主意,要将手下这群惯会生事的全都清出去,往后不得踏入承乾殿半步。 皇后听闻他在殿中发了脾气,忙放下后宫事务赶过来,了解来龙去脉后,先是将裴筠庭抱在怀中安慰一阵,沉吟片刻,又道:“吾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张,母后不拦你,便按你说的来吧。” 不愧是后宫主位,多年威仪半分不假,几句话吩咐下去,就将事情平稳解决。随后为安抚裴筠庭,还让燕怀瑾亲自送她出宫。 很久很久以后,哪怕裴筠庭早已长大成人,却仍记得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哥哥,直直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不讨厌你,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莫放在心上。” 马车驶入闹市,熙熙攘攘的市井声浪传入耳中,辙辕一路向前,车窗人影绰绰。 第187章 裴筠庭听话地点点头。 “往后我宫中的人,任你差使,想吃什么点心,吩咐下去就是。” “好。”她笑意盈盈。 燕怀瑾顿了顿,又挠挠头,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以后若还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多年后燕怀瑾忆起此事,才顿悟这是他认栽的伊始。 自此,裴筠庭成了承乾殿的半个小主子。 皇后虽下令不许人妄议此事,却拦不住宫女太监私下那张八卦的嘴。流言不胫而走,传三皇子心属裴二小姐,冲冠一怒为红颜,处置了宫中大半的下人,史称“红颜祸乱”。 …… 曙光浸没寒蝉,嘉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场雪悄然到来。 也是裴筠庭在翰林院上学的第一年。 不久前,镇安侯裴照安带兵出征,裴筠庭极为不舍,追着父亲疾驰的马跑了许久的事传入宫中,加上之前她在承乾殿“受欺负”,辗转几次最终被太后以折中方式了结的事,仁安帝便下旨,破格准许年龄还未到的裴筠庭入翰林院学习,与三皇子燕怀瑾一样,分在甲班。 早早爬起,眼睛都还未睁开,被银儿几人套进衣服送入马车,靠在车壁上继续睡。 车马徐行,怀中是温热的汤婆子,惬意极。 行至翰林院门口,却不见人下车。 银儿猜想裴筠庭又在里头睡着了,正想掀开帘子叫醒她,未成想有人抢先一步跃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银儿认出来人,识趣地收回手,候在车旁。 车内裴筠庭睡得正香,忽然感觉眼上有东西拂过,痒痒的,耳边好似有谁在唤她姓名。 挣扎一番,她转醒,发现燕怀瑾正俯下身来,用手指轻拨她眼睫。 裴筠庭:…… “醒了?”见她睁眼,燕怀瑾收回手:“你这车在门口停了近半个时辰,再不走,夫子该罚了。” “!” 大梦初醒的裴筠庭闻言,用此生从未有的速度冲下车,随意拨开额前的碎发,对银儿道:“我迟到了吗?夫子可有发怒?” 银儿一脸不解:“小姐今日来得早,现下离时辰还早,何来迟到一说…….” 裴筠庭脚步一顿,回首,瞧见领着展元跟在她身后,一脸得意的燕怀瑾,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 “燕怀瑾!” …… 不出所料,今日被留堂罚抄的依旧是裴筠庭与燕怀瑾。 倒不是因为课业,而是裴筠庭今日在课上同隔壁昌国公府的小世子传纸条,眼瞧着就要被夫子发现,是燕怀瑾故意举手乱答一通提问,才将祸水东引。 他被留堂罚抄《论语》,裴筠庭良心不安,自然留下替他分担。 同在翰林院上学的裴瑶笙、裴长枫和裴仲寒对此景早已见怪不怪,同情一番妹妹便上了马车。 裴筠庭:这就是亲兄妹吗? 从翰林院出来,两人都腰酸背痛,一起朝大门走去。 燕怀瑾揉揉手腕,觑她几眼,还是道:“裴绾绾,日后还是别找昌国公府那小子玩了,他……唉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 裴筠庭自然不肯:“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他气急:“别不听劝,届时有得你哭。” 裴筠庭朝他做鬼脸:“略略略,你就是嫉妒我。” 燕怀瑾都要气笑了,他难得好言相劝,裴筠庭竟还与他犟嘴。 残阳西斜,二人的影子映在小道上,燕怀瑾忽地察觉周遭不对。 往日上学,有展昭或展元跟着,他从不佩剑,唯有几件暗器和一把小刀。 后颈攀上一丝寒气,他回身将裴筠庭护在身后,用暗器挡下远处飞来的箭。 是他大意了,未想过会有人在翰林院里动手。 燕怀瑾抓着裴筠庭的手一紧,此处距大门还有段路,祈祷展昭他们闻声而来已是无望。裴筠庭身为武将之女,自然也会些拳脚,可燕怀瑾在,怎会容许她冒险,当即松手,边护着她边喊道:“你先走!把人叫过来帮忙!” 裴筠庭不傻,见眼下是他们落了下风,拔腿就跑。 燕怀瑾苦苦支撑,但双拳难敌四手,一箭射入肩头,他身形不稳,一下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人擒住。 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肩头的箭被毫不留情地拔出,他疼得闷哼,血流不止。 更绝望的还在后头,他半跪在地,被人绑住手脚,扛在肩上,本以为裴筠庭安全脱离,却见她也被人扛了过来。 燕怀瑾仔细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没有血迹,才堪堪松口气。 既如此,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 燕怀瑾醒来时,双目被蒙,一片漆黑,又发觉自己正在马车上。 肩头的伤未经包扎,一动便渗出血来。 如此,便是不能再用武,否则他很可能会废掉。 他一人被绑倒无所谓。 可是…… 感受到靠在他肩上的力道,以及她青丝拂过的痒意,燕怀瑾深感棘手。 不幸中的万幸,裴筠庭与他是一起被绑走的,若只有她一人失踪,而此时恰逢镇安侯前线征战,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马车行驶好一阵,周遭听不见任何人声,想必是驶入了山林这类人烟稀少的地带,最后堪堪停下。 燕怀瑾闻到香火味,正猜想此处是否城郊的龙华寺,就听车帘被掀开,肩上一轻,随后他也被扛起。 第188章 眼上的蒙布被扯下,许是他装得太好,绑匪看不出异常,嘀咕几句,脚步声逐渐远去。 燕怀瑾慢慢睁开眼,打量四周,发现他们所在的应是间柴房,堆满了干柴与杂物。 从没进过柴房的三皇子殿下:…… 片刻后裴筠庭也悠悠转醒,环视一圈,坦然接受现状。 两人的双手都被捆住,动弹不得。 更深露重,他身上渗出的血迹早已干透,伤口粘着衣物,一动便传来撕裂的痛,为不让她担心,只面无表情道:“宫中应已知晓我们失踪,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放心。” 裴筠庭未答,凑近他嗅了嗅:“你伤哪了?好重一股血腥味。” 燕怀瑾难得一噎,转过头去:“小伤,无碍,不是我的血。” “骗谁呢?”她皱着眉,不悦道,“照这样下去,你要死了怎么办?” “……”他嘴硬道,“说了无碍,你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这小身板,逃出去不得要了你半条命?” “燕怀瑾,你跟我犟什么呢?” “我没有——” “你有!”她说到激动处,直起身子,借窗外的微光打量他,“燕怀瑾,若伤及筋骨,你却强撑,日后废了,如何上阵杀敌?你不是一直想同我爹爹一样带兵出征吗?再说,伤口腐烂发炎,你也得去半条命,还好意思笑我?省省吧!” 一长段话,将他堵得哑口无言,但眼下没有办法,只得坐以待毙。 雪色吞没最后一点余晖,天色渐暗,燕怀瑾体力不支,加上伤口隐隐作痛,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耳畔忽有脚步声传来,柴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一个长得不太像绑匪的男子走进来,放下两碗饭菜:“吃。” 裴筠庭眨巴着眼看他,不动;燕怀瑾闭目养神,装死。 绑匪见状,沉声道:“玩绝食?我告诉——” “叔叔!”裴筠庭打断他,“我们的手都被捆住了,怎么吃呀?你能否先给我们解开,左右我一个小姑娘,他还受了伤,逃不掉,吃完你再给我绑回去就是。” 裴筠庭仗着这张脸,不知迷惑过多少人,现在也一样。 绑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犹豫着点头:“行吧。” 解开绳子后,裴筠庭也没有第一时间端起饭碗,只见她泪眼蒙眬,抓住绑匪的裤脚可怜道:“叔叔,我那小哥哥伤得快死了,你能救救他吗?求你了……” 装可怜嘛,哪个小姑娘不会。 那绑匪见裴筠庭可爱又无害,加之她并非主要目标,本就放下几分戒心,又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儿,更生恻隐之心,从怀中取出一盒膏药,道:“你每日饭点解开绳子后就给他上一次药,死不了。”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好!”裴筠庭甜甜一笑。 两人的披风都在,尚不至于被冻死,可燕怀瑾受了伤,掌心沁着薄汗,指尖仍是冷的。 裴筠庭小心翼翼处理好伤口,喂他吃下半碗饭,随后紧握他的手,倾身抱住他:“别怕,我在呢,不会让你死的。” 不知为何,明明眼下的场景颇为怪异,他的心却不合时宜地怦怦跳动,眼底似燃起一丝星光,在雪夜中熠熠生辉。 被她抱久了,心也逐渐缓和下来,不似刚才那般悸动,感受到她轻拍自己的背,燕怀瑾缓缓闭上眼。 …… 等他再醒来时,早已不在那间黑漆漆乱糟糟的柴房里,而是躺在他熟悉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察觉身上缠了东西,他低头,看到衣角露出一层细布。 转头,发现身旁伏着个圆圆的脑袋,发丝凌乱,脸上还有印子,正睡得香甜——是裴筠庭。 冬日风凉,自窗口映入室内。室内静谧闲适,是居于燕京繁华中的一隅。 少年静静凝视她的侧颜许久,随后轻笑出声。 这样的日子,甚好。 番外二 : 一往而深 裴筠庭初入翰林院那年,曾引起过满院学子围观的盛况。 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书院头一回收她这般年纪的学生。 若只是感到新鲜,围观一会也无大碍,可总有些惯会来事的学生,私下散播如裴筠庭趋炎附势,是镇安侯府长房唯一花瓶这类言论。 莫说裴仲寒气得脑门冒烟,就连裴长枫也坐不住。 裴筠庭自牙牙学语起,便由林太傅亲自教导读书认字,说她是花瓶,不仅是在打镇安侯府的脸,更是在砸林太傅的招牌。 裴长枫和裴瑶笙在书院名声不错,裴仲寒为人仗义讨喜,在翰林院人缘颇佳,加之翰林学子都有意无意听过裴筠庭与三皇子燕怀瑾不同寻常的关系,故众人也愿卖她个面子,不再议论此事。 即使身边人都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可裴筠庭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她觉得深究起来太麻烦,无甚必要,所以凡是没舞到面前的窃窃私语,她一概装作不知。 而翰林院中,带头讨厌她正是怡亲王的嫡长女,南平郡主。 但凡有她在的地方,裴筠庭都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不屑。 她叫苦不迭,自认可未曾主动招惹过这位郡主,却不知为何,打第一次见面起她们便不合,南平郡主对她的厌恶这样直白地写在脸上,裴筠庭也不好舔着脸上前。 态度如此,连带与她交好的人都不喜裴筠庭。 第189章 其中包括工部侍郎之子周英——此人伶牙俐齿,曾得夫子夸赞,是“茶楼说书人见过都觉得是说书界一大损失”的人物。 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然而某日,裴筠庭与燕怀瑾一块上学,未到门口,远远便听见周英为贬低裴筠庭,说出的一些难听的话。 燕怀瑾平日被裴筠庭拦下不知多少回,若非如此,整个翰林院嚼舌根的人早该被他整治一番,哪敢如此嚣张。 恨铁不成钢地瞧一眼身侧面无表情的裴筠庭,三皇子正打算将周英拉出来教训一番,却听有一道声音,不徐不疾,如长夜里的明月,跨越千万里,直直射在裴筠庭心头:“裴二小姐自小受林太傅教导,且不说才学如何,便是那如竹的君子品行与气度,也值得你们这群人用毕生去追逐。” 此言一出,学堂内鸦雀无声。 良久,有几人击掌应和:“简世子说得不错,你们休要再抹黑裴二妹妹,她多可爱,你们无缘无故听从流言针对她这样久,可见她与你们脸红一回?比人家大这样多,礼义廉耻却不及人家半分,乌合之众,真该好好学学!” 试问谁这一生没有在逆流的英雄身上栽跟头? 裴筠庭打听到那日替她说话的人,乃昌国公府世子,简嘉礼,便自此埋下好感的种子,送了一些糕点与他道谢,过后又有意无意接近,一番下来,两人相谈甚欢。 燕怀瑾不止一次劝过她,说她小小年纪,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切忌一头热地撞进去,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她一身反骨,偏是不听。 燕怀瑾拿她没办法,唯有眼睁睁看她沉沦。 直到有天下学,裴筠庭撞见小世子与乙班一位生得文静清秀的姑娘说话,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全然没有在她面前的冷静自持。 此情此景,即便是她也该明白了。 裴筠庭连着失魂落魄好几日,告假不去翰林院,也不入宫找燕怀瑾玩,闷在琉璃院中,为无疾而终的爱情祭奠。 从裴仲寒处听闻此事,燕怀瑾说不担心是假的。所以一下学,他便迫不及待翻进琉璃院。 见了裴筠庭,他就胡扯一番,说母亲几日不见她,差自己来问,发生何事。 若在往日,裴筠庭早该抱着双臂讽刺他演技拙劣,然后与他舌战三百回合。 可现下她只缄默不语,坐在秋千上闷闷不乐。 燕怀瑾在她不远处的石椅坐下,用生硬的措辞语调安慰道:“傻子,这有何难过,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彼时裴筠庭郁郁寡欢,根本无心去留意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强忍心中的不快与醋意,明明自己也很难过。而她不识好歹,却只一味呛道:“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那……我带你去窄巷吃王婆婆家的馅饼?”他又缓和几分语气。 馋嘴猫小筠庭想起自己确实有好些日子没吃上王婆婆家皮薄馅多的肉饼了,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拒绝:“我没胃口。” 一番下来,燕怀瑾好不容易软和的表情,瞬间又恢复成严肃的模样:“裴绾绾,你何故为别的小郎君如此折磨自己?” “你懂什么?” “我不懂?”他神色认真,墨染的眼睛黑亮,摄人心魄,“大不了没人要你,我娶你便是。” 过后她并没有当真,殊不知那是少年毫不掩饰的赤忱与真挚愿望。 穷尽此生,未曾变过。 …… 再说燕怀瑾十五那年,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裴筠庭半夜似有所感的醒来,打了个寒战,在模糊光照下窥见她床前映出的人影,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当即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竖起,随后发现那人是燕怀瑾。 燕怀瑾自己也吓得不轻。 他身边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认为,杀人,是他作为皇子成长路上必不可少的一步。无人在意他真正的想法,无人相信他的身不由己,无人知道他刀尖颤抖,无人知道……他也会害怕。 除了裴筠庭。 所以他会下意识躲到这来,试图寻求安慰和片刻安宁。 可直到站在她房前,看着没有半点烛光透出的轩窗,才后知后觉这个时辰她早该歇下。 头顶月光冷如霜,燕怀瑾长出一口浊气,用尽毕生之力来保持理智,指尖仍在颤抖。 他眉目间戾气未消,最终还是没勇气推开那扇门,甚至未惊动守夜的轶儿,转了个身,半倚在她窗边。 即便一墙之隔,也能让他狂跳不止,近乎失控的心脏逐渐平缓。 他倚在墙边慢慢滑落,脑中想了许多事。 他想起那年他下定决心好好习武,立誓不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想起自己答应了小青梅,要带她游历四海;想起母亲孤寂的背影,想起他肩上担着的使命,想起他被寄予的厚望…… 手脚不听使唤,燕怀瑾撬开窗,清醒过来时,早已在她床边坐了许久。 云深雾重,夜里的凉风透过那扇窗,徐徐吹过他发间,也将裴筠庭从熟睡中惊醒。 将收未收的手戛然而止,停滞于无声的悲哀,与那缕清风一样,仅片刻窥见,便是沉顿万千。 她惊魂未定,不确定地唤他姓名:“燕怀瑾?” “……嗯。”他低声应道。 裴筠庭裹着被子坐起来,房内昏暗,唯有鼻尖血腥味渐浓:“你……怎么了?大半夜坐在这,怪吓人的。” 第190章 她掀开帘子,借皎洁月光将他仔细瞧了一番,待触及那双眼,不由一颤。 看他满脸血污,再结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筠庭莫约猜到事情原委。她大概是最明白他此刻心情,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燕怀瑾那样骄傲,却在此时避开她的目光,心中暗暗鄙夷自己,厌恶自己,也害怕裴筠庭因他这副模样心生厌恶。 届时他该如何是好? 然而裴筠庭没有避开,她神色如常,毫不嫌弃地用那双干净的手,轻轻抹去他脸上未干透的血迹,并成功让那双眼中肆虐的情绪柔和下来。安慰的话在唇边转圜斟酌,最终只轻叹道:“莫怕,我在这。” “我杀人了。”他望着那双盈如秋水的脸,心中荒凉,自嘲地一扯嘴角,“即使他害人无数,是该死的,可我……” 裴筠庭未答,点燃床边红木架上的蜡烛,随后回身握住他微凉的手,一拉——燕怀瑾便乖顺地将头埋在她腰间。 “我知你非多愁善感之人,因此事受惊不小,眼下让你淡忘,太过敷衍,也太过残忍。”她不介意他一身血污,也不害怕他手握人命,就如她私下从不因他是三皇子而敬畏一样,温柔地抚顺他一头墨发:“若不除去此人,就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枉死在他手下。天命不会怪你,我们谁都不会,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惶恐,牢记今日种种,来年扶摇直上,一览众山小,豁然开朗,便知这不过是你人生路上积累的一块石头。你只要知道,手握之剑不欺弱小,只斩万恶。任星云变换,日月更替,此心不变,足矣。” 燕怀瑾的手环住她,瓮声道:“那你呢?”他抬起头,额间发丝凌乱,脆弱得不堪一击:“你不怕吗?” 裴筠庭感受到身后被他攥紧的衣角,嫣然一笑:“反正你的剑,永远不会朝向我,对吗?” 对。 他在心底回应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喟叹一声,无比庆幸有裴筠庭在他身边,轻巧的开解他,令他不至于郁结于心,走火入魔。 感谢上天垂怜,使我长伴她身旁。 裴筠庭不知他在想什么,一双桃花眼盈满清辉:“睡吧,明日醒来,带你去吃王婆婆的酥肉饼,最大的那种。” “好。”他应声,伏在她身旁:“睡吧。” 今夜的风和月一样清冷,他狼狈不堪,寻求一隅安稳。幸而明日睁眼,还有她在。 番外三:吾非良人(上)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寒风张牙舞爪地朝面中袭来,身前带路的太监被冻得瑟瑟发抖,迈出的脚步无不僵硬。 温璟煦脑后的发尾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衣摆纷飞,露出狐裘下一只绣着凤穿牡丹的香囊。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将香囊包裹于掌心。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慢慢重合,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般,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冽寒风,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跟在谁的身后,安静等待雪落在肩头。放在往日,这样冷的天气,百姓都不愿出门,不愿被那寒气包围,皆于家中和亲友齐聚一堂。 可他再也没有家了。 疾风狂啸而来,他面无表情,拢了拢衣服,身子是暖和的,心却是冷的,仿佛冷风真真实实地扎进血肉。 他讨厌冬天。 …… “世子!你快走!走!”刘伯撕心裂肺地喊声响彻天际,他不断将温璟煦往前推,即使遍体鳞伤,也希望他能逃得越远越好。 彼时温璟煦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本应继续在父母亲人的疼爱中长大,长大后承袭公爵之位,再不济降了爵,此生也当不愁吃穿。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这个隆冬的夜晚,由一群不速之客终结。 他们蒙着面,有备而来,很快占领国公府的各个角落。他们身材高大,拎起他和妹妹简直轻而易举,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抽出剑奋力试图砍倒歹徒,但不过杯水车薪,最终插翅难飞。 母亲在他和妹妹眼前,被凶徒亲手刺穿,温璟煦从不知道,母亲的血那样红,那样多,一直蔓延到他和妹妹脚下,直至他的足袜浸湿。 父亲生死未卜,仆人东逃西窜,性命堪忧之际,无人在意昔日的主子是死是活。温璟煦将妹妹护在怀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点脱困的法子。 他从不信鬼神,不信神迹之说,眼下却无比期盼,神也好,鬼也罢,若能救下父母亲人,将他拉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 可所有祈祷皆无济于事,他拼死挣扎,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倒在锋利的刀刃下。 “娘!!阿淳!!” 那一刻他明白,即便他再恨,再如何反抗,也救不回她们的命了。 是他太弱小,没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弱者永远只有默默哭泣,坐以待毙这一条路。 利刃即将刺破胸口时,温璟煦想,这样也挺好,这样也不错,至少没有独留他一人苟活,失去爹娘和妹妹的日子,要他如何一人活下去。 然而老天总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刀尖于他胸前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厨房的刘伯和张哥,凭着蛮力一路杀到这儿,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他。 温璟煦呆坐在原地,眼神空洞,泪水夺眶而出。 劫后余生,他没有半分庆幸。 第191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张哥浑身是血,还喘着粗气,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将他背起:“来不及了世子,老爷吩咐我们护夫人与少爷等出府,没想到只剩下……” 温璟煦还是没说话,像一个失去魂魄的玩偶,静静趴在他肩上,脸颊泪痕清晰可见。 刘伯满眼不忍,拿起架上的披风盖在温璟煦身上,瞬间,温暖重新包裹住他。又替他戴好帽子后二人对视一眼,又拾起斧头与柴刀:“张哥,一会儿我打头,你护着世子,从偏门出去。” “明白。” 确认披风将温璟煦从头到脚遮盖后,两人没有再废话,推开门,不要命地护着他逃走。温璟煦紧紧抱住张哥的脖子,不敢抬头,也不敢直面昔日欢声笑语的国公府,已于一夜之间变为血流成河的地狱这个事实。 几人逃走的动作太明显,很快引起了歹徒的注意,领着其他人追了上来。 眼看国公府最后的血脉也要葬送于此,刘伯与张哥在看出彼此赴死的决心后相视一笑,刘伯跑得气喘吁吁,仍不敢掉以轻心:“老张,你听着,继续往前,莫约半条街,去镇安侯府门前求救!公爷与侯爷交情不错,那裴侯爷也是位至情至性之人……听闻国公府有难,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带着世子去,不要回头!” 刘伯重重喘了口粗气,最后看他们一眼,就要转身停下。 可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他低头,望着那只纤细的手,耳边传来温璟煦带着哭腔的颤声:“刘伯……你不要走,你不要死。”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 刘伯从前乡野出身,大字不识,为在燕京混口饭吃,没日没夜地给人做苦力,但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直到某日,他给身子不适的兄弟顶工,碰上一位贵人。据说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靖国公爷后,刘伯不屑一顾,他以为这些达官贵人,钱多,事儿也多,从头到脚都娇贵得很。可当日一见才知,靖国公爷身长八尺,羽扇纶巾,儒雅端正,即便对他一个打杂的伙计也客客气气。 他一介粗人,见这位国公爷生得俊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他不仅没生气,还朝着自己颔首一笑。 没过多久,一位自称是国公府管家的人找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到国公府的厨房去工作。 他不解,询问管家为何,管家摇摇头,说:“公爷觉着你人不错,瞧着也老实,恰逢小世子出生,厨房缺人手,便差我来问问你。” 刘伯欣然应允。 一晃十年,他在国公府的日子,无一不是开心的。在这里,他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担心老板克扣工钱,更有主子愿意信任他,还交到了不少兄弟。 原以为他此生都能侍奉国公爷一家,报答当年的恩情。 为何好人总是不得善终? 他无从知晓答案,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世子葬身于歹徒的刀下。只要小世子还活着,终有一日,国公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会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世子,你快走。”刘伯将他与张哥往前推:“你要为父亲母亲报仇,要为国公府报仇!” …… “娘!!” 又一次,他在噩梦中惊醒。 额间满是冷汗,就连衣裳也被浸湿。他捂着自己的脖子,青筋凸起,呼吸急促,仿佛下一瞬就要窒息。 灭门那夜所目睹的一切,好似一场梦魇,压抑得令人窒息。据说父亲的尸首被找到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让人不忍再看,大哥死在父亲身旁,甚至最后,连张哥都为护他而死。 若不是紧要关头,裴照安的出现,或许被他们拼死救出的自己,也会命丧黄泉。 无数次,他眼前不断出现妹妹和母亲被刺穿的画面,殷红无际的血,不绝于耳的惨叫,四处逃窜的人们……绝望环绕着他,死亡就像一把尖刀,无时无刻悬在他头顶上。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耳边忽然传来幽幽叹息,月光洒落身前,微风拂过,有人逆光而来,轻抚他的背部,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方才都是一场梦。” 好温柔,像是迎来了一个美梦,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为他擦拭刚刚做噩梦时流下的汗水,告诉他这一切都已过去,我们都爱你。 温璟煦缓缓睁开眼,她的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鼻尖萦绕她周身令人无比安心的沉香。 “阿瑶姐姐……?” “是我,璟煦,别怕。” 温璟煦瞬间又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如同神怜悯赐予的,从天而降的礼物。 “阿瑶姐姐。”他垂着眼,低低唤她一声。 裴瑶笙长舒口气,将他拥入怀中,手依旧轻抚着他的背: “睡吧,我在呢。” 番外四:吾非良人(下) 初遇裴瑶笙,同样是个冬天。 一夜之间,靖国公府的灭门惨案震惊朝野,人人自危,甚至一度引起恐慌。圣上听闻此事后当即震怒,特指派锦衣卫,大理寺与刑部协同调查,却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据说他被裴照安捡回镇安侯府后,整整昏睡了两日,高烧不退,圣上还为此差太医前来医治。太医看后,说他是因受惊过度,又感染风寒才会如此。 第192章 谁能料到,曾经风头无双,光风霁月的靖国公,会以如此难以预料而又惨烈的方式身殒。 如今靖国公府只侥幸留下一位小世子,失去血肉至亲的他能否东山再起,仍未可知。曾经的同僚皆避之不及,唯有昔日与靖国公交好的镇安侯,永昌侯,受命调查此案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还有一些受过靖国公恩惠的小官前来吊唁。 不可谓不凄凉,不可谓不唏嘘。 为何偏偏是他们呢?温璟煦从未想明白这个问题。 诚然,在镇安侯府的日子也算不得好过。 裴照安和裴老侯爷商量后,许是觉得将他一个半大孩子重新放回那个血流成河,给他带来噩梦的宅子实在不忍,恰逢他外祖家出了点事,前来处理后事的人又匆匆赶了回去,暂时无法留下照顾年幼的温璟煦,故决定让他在侯府多住一阵,直到宅子渐渐复原,他也逐渐走出心病后,再送温璟煦回去。 这是他自灭门之夜后,头一回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善意。 他心知镇安侯与父亲交情匪浅,二人年轻时曾是谈天说地的好友,见国公府有难,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想要给裴照安磕个头,毕竟现如今他家破人亡,又寄人篱下,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谁知好不容易到侯爷的书房外,敲过门后,开门的人不是他记忆中那位凛然正气又高大威武的镇安侯,而是一高一矮,两位明眸皓齿,容貌有些许相似的姑娘。 三人大眼瞪小眼的无声对峙了一阵后,温璟煦率先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镇安侯的两个女儿,于是双手作揖,朝她们说道:“在下,靖国公世子温璟煦……咳咳,见过、见过两位小姐。” 那位年岁瞧着与他一般大的姑娘走上前,扶直他的身子,轻声细语,宛若秋水:“世子快请起,你身子未愈,不必如此多礼。”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又吩咐那头的妹妹:“绾绾,给世子沏杯热茶。” 温璟煦眼看着那个小姑娘走近,身穿藕粉色的外袄,脸颊胖嘟嘟的,粉雕玉琢,惹人怜爱,使他很难不想起已故的妹妹,阿淳。 “世子是来寻爹爹的吧?不巧爹爹一个时辰前进宫面圣去了,眼下不在府里,不如你先回去歇息,待父亲回来后我知会他一声?” 温璟煦置若罔闻,一双眼紧盯着那个小姑娘。 阿淳她……还那样小,甚至就和这位姑娘一般大,可她再也没机会穿上喜欢的衣裳了。 仿佛是被盯得有些害怕,她滴溜着小步子,躲到了姐姐身后,怯生生的。 裴瑶笙拍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少安毋躁:“还未告诉世子,我名唤裴瑶笙,这是我小妹,名唤裴筠庭,她有些怕生,还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温璟煦摇摇头,端起茶盏,以此掩盖眼中的痛色与泪光:“无妨,我不过觉得……她很像我妹妹罢了。” 回去以后,他并未多想,只觉得裴瑶笙性子十分温柔,和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却不曾知晓命运早已将二人悄悄联系在一起。 …… 莫约是在嘉瑞二十九年的最后一场雪,昏黄雾色里,湿重的足音从不远处纷至沓来。 温璟煦坐在地上,昨日新换的衣服瞬间沾满污泥。 他一手挡在身前,就如螳臂当车般弱小无力。 头顶传来不屑的讥笑:“哎呀,这不是靖国公世子吗?抱歉,方才我并不知道是你——怎么?世子也想和我们一块玩吗?可你一没钱,二瘦弱,我怕我一个不小心,你就……” 周围几个孩子适时发出哄笑声,温璟煦攥紧拳头,指甲缝里塞满了雪与泥。他不甘心,却也无力反驳。 即便裴照安和林舒虞好吃好喝地对他,未有半分亏待,甚至吃穿用度都与裴长枫几人无二,可温璟煦无心享受,他每日最多只吃得下一碗饭,对比起裴仲寒一顿三碗的好胃口,实是令人担忧。 不到一个多月,他从一个气色红润,精神抖擞的小世子,到如今脸上找不到半分多余的肉,背后的艰辛,独独自己最明白。 可即便他受了再多苦,也只能嚼碎牙往肚里吞,因为这里没有他的家人,就如寒风中飘零的幼苗,无处诉说,无枝可依,唯有自己苦苦支撑。 远处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人群外。 耳边响起裴仲寒稚嫩的嗓音,他一手指着二三房的人,一边朝裴筠庭喊道:“绾绾,你看!他们又在欺负温璟煦了!”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兄妹身上。毕竟是府里唯一的嫡支,真要对付起来,还是他们吃亏。 温璟煦微微放下手臂,在人群的缝隙中,瞧见那个圆滚滚的身影。 “你们坏坏!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胆就来找我单挑呀!”小小姑娘,个头不大,说起这话来倒气势十足:“他大病初愈,你们竟也忍心下手。二伯三伯是如何教导你们的,信不信我今日就把你们送到祖父祖母那去,让他们评评理?” 温璟煦闻言,低着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扯了扯嘴角。 小丫头,精得很。 裴萱见状,也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兄长:“单挑就单挑,我哥哥难道还会怕了你不成?再说了,我们只是无心,世子这样娇弱,我们哪敢欺负他呀?” 第193章 “放肆!”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皆怔愣一瞬,随后望向廊下身穿白袄的女子。 就连地上的温璟煦,听见她的声音,也猛然抬起头。 “阿姐!”裴筠庭朝她走了几步,微撅起嘴告状:“他们又在欺负人了!” 眼看她脚下和雪一般莹白的裙摆步步接近,温璟煦不自在地偏开头。 不是很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裴瑶笙在府中协同母亲处理家务,深得长辈们喜爱,见她来,二三房的人倒真有些怵了。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要我教你们吗?”她不过领着两位贴身丫鬟,却颇有几分女将的气势:“往后若再让我见着你们仗势凌人,绝不轻饶!” 二三房的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遁走。 “阿姐,方才那番话真是威风凛凛。”裴筠庭朝她竖起大拇指,裴仲寒也紧随其后。 裴瑶笙没回话,目光落在温璟煦身上,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随即朝他伸出手去:“世子,快起来吧,雪里凉。” 见他没动,裴瑶笙也并未催促,反倒蹲下身来,毫不介意脏污,用帕子替他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污渍。 至此,温璟煦一点一点沦陷在这片温柔中,想要独占的念头也与日俱增。 …… 滚烫的吐息与吻倾在指端,掌心沁出一层薄汗,雾在从指尖滚到掌心,不肯休。 云深雾重,天光难破,雪的腥寒从轩窗隙里飘渗进来,烛台上的火苗,倒像是夜间留的最后一豆光。 温璟煦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眉眼,指腹轻轻拂过下唇,不经意扫过人的齿,轻笑一声,实在难耐。 裴瑶笙红着脸,接下他抛的诱饵,循到温软处,齿间微苦的茶息经此一换便淡了,生涩地亲吻他。 好不容易分开,唇又于她耳处柔软处轻啄,和着含混的笑声:“姐姐怎羞成这样?嗯?方才不还气势汹汹?” 裴瑶笙手指还攥着他身前的一颗衣扣,闻言嗔他一眼:“不是你先动手动脚的?” 话音刚落,身上覆上一只手…… 莫约一个时辰后,温璟煦才堪堪放过她。 裴瑶笙额间满是薄汗,这事儿太费体力,偏温璟煦乐此不疲,每隔几日,得了空就要折腾她一下,有时羞得她第二天不肯出房门,被温璟煦哄了好久才作罢。 她缓缓坐起身,忽然见他忽然俯下身,一只腿半跪于床畔,埋首她肩头。 裴瑶笙愣了愣,顺着他的背轻拍一阵:“怎么了?” 温璟煦摇摇头。 他只是无数次庆幸,这不是一场幻梦,他的痴心妄想,终有一日成了真。 她似一朵在寒冬盛开的白兰,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看似不张扬实则幽香清远,高傲地在枝头释放美丽。 而他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人,手段肮脏,破败不堪,为努力变强,为给家人报仇,不择手段往上爬。别的孩子仍在玩耍嬉闹,无忧无虑的年纪,他便早早背负起仇恨,做皇帝锋利的爪牙,在俗世泥泞里摸爬滚打。 他不敢设想,如果没有遇见裴瑶笙,如今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在侯府大房兄妹的悉心照料下,温璟煦才渐渐敞开心扉,他嘴上不说,却把裴筠庭当妹妹,把裴长枫和裴仲寒当作兄弟,也把裴瑶笙当作一生信仰。 他虔诚地祈祷着,希望她一世平安,幸福美满,即便某日他曝尸荒野,她也要安然无恙。 因为有你在,所以这个世界再怎么残酷,再怎么寒冷,都没关系。 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初识那年,她惊鸿一瞥,朝自己伸出救赎的手,眼神温柔又坚定,或许那才是他此生沦陷的开始。 “无论如何,阿瑶,我们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裴瑶笙温柔地笑着,替他披上外衣:“你想要多久?” “永生永世。” 番外五:从此君王不早朝 “燕怀瑾,我已决定嫁给阿泽哥哥,做他的齐王妃了。”裴筠庭站在两步之外,话中满是狠心决绝,“你……就此忘了我吧。从今日起,我们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闻言,燕怀瑾四肢百骸仿佛坠入冰窖,颈后瞬间涌上一股凉意,使其动弹不得。 这比天塌了还令人难以接受。 良久,他才颤声询问:“再无转圜的余地?” 眼看着面前的裴筠庭含泪摇头,哽咽道:“来不及了,你另寻个好姑娘,与她白头到老吧。” 燕怀瑾不敢相信,这话竟是裴筠庭亲口说给他听的。肩上的伤隐隐作痛,他不甘地攥住裴筠庭的手腕:“裴绾绾,我不信,我不信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脸上滑落一串泪珠,如同她此刻的神情般,一触即碎。 “裴绾绾,你说了不算。”他鼻尖一酸,“你分明答应过我,要做我的皇后,做我独一无二的妻子。” 她眼神有刹那的迷茫,随后倏然在他心口插入一把尖锐的刺刀:“别幼稚了燕怀瑾,你当不上皇帝,也做不成我的夫君。” 真不愧是他爱了数十年的人,字字诛心。 迷雾中最后的视线定格于裴筠庭布满泪痕的脸庞,她朱唇轻启: “燕怀瑾,我从未爱过你。” …… 一梦惊醒,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浊气。 第194章 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他内心深处仍无比惧怕此事发生。 明明一切早成定局,成王败寇,他本无须担忧。 可昨日他因裴筠庭和燕怀泽聊了小半个时辰而忍不住与她怄气,独自宿在养心殿,却始终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想来噩梦皆因此而起。 “来人。” 江公公应声走入屋内,弯着腰说道:“圣上。” “裴……皇后人呢?” “娘娘现下正与靖国公夫人在坤宁宫聊天。” “嗯。”他垂眸,凝望掌心泛着水光的汗珠许久,“去坤宁宫。”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还未真正踏入,两姐妹的笑声便越过门窗传入耳畔。燕怀瑾沉着脸,在心中暗自记下一笔。 他一个人在养心殿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她倒好,没了自己照样能开开心心地同旁人说笑。 裴瑶笙已拜访坤宁宫多时,自然也察觉到了妹妹的心不在焉。值得欣慰的是,她频频望向门前的视线终于得到回应。 燕怀瑾刚一踏进坤宁宫,身上那股威压便令人不寒而栗,偏却只有裴筠庭无动于衷,甚至撇开头,一眼都不惜得分给他。 裴瑶笙见状,想不品出点什么来都难。 小冤家又拌嘴了。 见众人皆行礼跪拜,唯独裴筠庭这个皇后满脸不待见他,燕怀瑾倒未曾发作,掀袍在她身侧落座。 “方才在聊些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裴筠庭懒得搭理他,索性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裴瑶笙接过话茬:“臣妇与绾绾偶然聊起从前的事,觉得有趣罢了。”说完她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道别,“时候不早,璟煦应当在等我了,臣妇改日再来拜访。” “阿姐保重。” 侍从们在燕怀瑾的眼神示意下顺势退出,门扉轻阖,殿内仅剩帝后二人。 他偏过头,牵起裴筠庭的手贴在脸侧:“裴绾绾,还生气呢?” “臣妾不敢。” 她私下唯有在生气或余怒未消时,才会自称“臣妾”。 燕怀瑾与其十指相扣,垂着头,话里带了微不可察的几分委屈和控诉:“我昨夜没睡好,今日批奏折时做了噩梦,梦里你把我丢下,不要我了。” 突如其来的话使她怔忡,闷在心中那股气也莫名消去大半。脑中百转千回,将燕怀瑾的表情仔细端详片刻,发觉他并未说谎后,轻轻回握他的手:“我不过与齐王浅谈几句近况,你便如此紧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他未置一词。 裴筠庭静静地凝望着他,随后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使其得以埋首颈窝,轻抚他的后背,用哄孩子的语气问道:“梦见我说什么了?” 燕怀瑾摇头蹭了蹭,不免喟叹——她太了解自己了。 “梦见你说,要嫁给皇兄。还让我另娶别的姑娘,口口声声说,从未爱过我。” 听到此处,裴筠庭只觉得荒唐至极,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后脑勺:“燕怀瑾,该说你傻还是你笨?这像我会说的话吗?” “……” “某人不会还在梦里哭鼻子了吧?” “……” 格老子的,她真将自己给摸得透透的。 在小青梅眼中颜面全无的燕怀瑾试图挽回自己的威望,然而只是徒劳:“换作旁人,我倒不会如此难过。” 可那是你。 听懂他的意有所指,裴筠庭微叹一声,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蒙住他深邃的黑瞳,落下一吻。 四下无人,唯有隐忍与爱意交织。 反客为主是他的惯用伎俩,燕怀瑾拿下她的簪子,挽过她的青丝,修长的手流连于背上的胎记处。 相伴几年,两人都太过熟悉彼此。 室内渐暗,却无人敢入内点灯。 月光从半开的窗淌进来,枕边好似生了一层厚厚的银苔。 年轻的帝王弯下腰,于蝴蝶骨处的胎记落下虔诚的一吻。 两人真诚,坦荡,赤诚又热烈。 她桃花眼中雾霭蒙蒙,却依旧认真地对他说道:“燕怀瑾,你记好了。”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 连昏达曙,晨光熹微。 裴筠庭准时起了身,钗横鬓乱,睡眼蒙眬间,仍不忘提醒身侧之人:“燕怀瑾,你该上早朝了。” 他缓缓睁开眼:“皇后替我更衣吗?” “你如今几岁?” “啊——不想上朝。” 裴筠庭直起身来在他唇上轻啄,眼中含笑:“快些,否则我迟早落得个红颜祸水的名头。” “佳人在怀,从此君王不早朝么?甚好。”他礼尚往来地亲回去。 “登徒子。” 燕怀瑾心安理得地认下,手指缠绕着她的,二人相视一笑。 万幸,醒来以后,她没有消失,没有哭着从他眼前离开。 相伴数年,他在裴筠庭面前幼稚又嚣张,从不曾掩饰自己。 年少相逢,情窦初开,兜兜转转险些错过,好在这份爱深埋心底,于彼此心中生根发芽。 而今霜雪落满头,往后相携到白首。 甚好。 番外六:芳华慢(上) 年年岁岁,四季轮转,又至惊蛰。 距景安帝登基已三年有余,大齐依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第195章 蠢蠢欲动的鞑靼、南疆等国皆已顺利收服;朝中孽党肃清有效,奸佞俱除;世家氏族一一倒台,休养生息。 伴随早春的朝气蓬勃,在新政的支持鼓励下,朝堂涌入大批优秀女官,此乃数年间未曾有过的盛况。 而出身阅微堂的姑娘们亦牢记帝后的恩情与栽培,多数人考取功名后,纷纷进入大理寺、太医院等官署效力,并于此后数十年间,齐心协力,共同缔造了一个强大繁荣的盛世。 阅微堂的名声自一鸣惊人起,便愈发响亮,逐渐成为培育人才的宝地。 不过显然,这些尚且算作后话。 盛祈三年春,宸闱薰祓云舆,满城绿景秾丽而精致,经由宫女们的精心打理,一众花卉与柏木都处于一种合乎规秩的和谐精巧中。 养心殿内,年轻的帝王近来正为赈济洪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指派官员赈灾、拨银子等环节须得层层把关,容不得半点差错。加之游历未归的父母尚无音讯,他撂笔,疲惫地揉揉眼眶。 门扉轻响,柔缓的脚步声在耳边逐步放大。 因以往无需通传却能于此地来去自如者,唯裴筠庭一人,故当下他并未怀疑,只道:“今天为何晚了这样久?太妃们又缠着你评理了?” 无人应答。 肩上骤然多出一双手,揉捏的第一下他便觉察不对,后颈掀起阵阵鸡皮疙瘩,紫檀木制的龙椅被他推远几寸,划出刺耳长促的“嘶啦”声。 燕怀瑾强忍怒火,拂袖而出:“展昭!” 从头到脚都经过悉心妆点的女子跪伏脚底,浑身颤抖,宛若一株摇摆于狂风骤雨中无依无靠的孤草,配上那单薄纤细的身形,堪称我见犹怜。 只可惜,精打细算演练过的每一步,落在他眼底皆作无用功。 展昭闻声立刻小跑着赶到,见状,暗暗摇头。 这已是几月来第二起了。 主子猜得半分不差,当出头鸟产生后,定不乏前赴后继者。 起先找来的,是位妩媚至极的异域美人,那日被狼狈地轰出养心殿后,想必做了深刻的反思总结,故眼下送来的这位,眉眼韵味同裴筠庭可谓有六七分相似。 对方本以为是投其所好,谁料这一下正中老虎尾巴,炸毛了。 “属下失职,往圣上责罚。” 燕怀瑾并未下令惩戒展昭。 展元被他派遣跟随温璟煦救灾,安抚民心;方才他恰好吩咐展昭跑了趟,江公公则奉命去催裴筠庭,仅有以为初出茅庐的守卫交班的缝隙有人趁虚而入实非难事,怪不得谁。 以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难忍触及底线之事。 “朕不希望再有下次。”他讥诮地挑起眼尾,“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属下明白。” 昔年誓言,他始终认真对待,且从未后悔,但仍无法阻隔朝中某些“老古板”时刻强调后宫及子嗣兴旺的重要性。其实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老生常谈的话,登基以来他听得甚至能倒背如流。 亲身历经宫变,年纪相较老一辈稍轻的文官们,对如今后妃一人独大的现状未有置喙。 其一是当今皇后武能赛男儿,才堪中探花,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其二则是因他们或多或少都欠裴筠庭一个人情,少女坚毅的背影,时至今日仍镌刻脑海中,令人难以忘怀。 甚至一些老臣劝诫燕怀瑾纳妃后,还会遭到年轻文官们的弹劾。 举国皆知帝后伉俪情深,久传佳话。 若亲眼见过他们私下如何相处,便断不会对此话产生一丝一毫的疑虑。 朝野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称,新晋的某批官员,有日应召前往养心殿集会,待众人纷纷踏入殿内,才惊觉那霸占龙椅,趴在桌前身披狐裘睡得正酣的人,竟是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 反观真正的一国之主,从始至终都站在桌旁议事,搞得所有人坐立不安,惶恐至极,谁也不敢高盛谈论,唯恐惊扰熟睡的皇后,引来圣上盛怒降罪。 …… 午时三刻,姗姗来迟的裴筠庭自展昭口中知悉来龙去脉后,稍作思索。 燕怀瑾登基以来,评价他年纪轻轻,却精得像狐狸一类的言论竟也广受赞同,只因其总爱给文武百官下套,偏还极其隐晦,除极个别人外,皆被绕得七荤八素,而当他们终于察觉异样时,事情早就尘埃落定。 譬如内阁老元臣挟先帝名义,意图逼迫燕怀瑾广纳后宫,开枝散叶,话里话外还暗指裴筠庭失德,婚后至今都未皇室诞下一儿半女。 燕怀瑾听罢,连停顿都无,先大谈一番国库空虚,紧接着便开始假设,若后宫妃嫔繁多、子嗣兴旺,每月必将形成一笔巨大的开销。往日办个宴会都要花掉小山般的银子,眼下正乃兴国的紧要时刻,既有现成的解决方法,何乐而不为呢? 众大臣忙点头称是。 见事态顺利,他便继续睁眼说瞎话:“不广纳后宫,实在因为朕担忧国库,且此举有利兴国安邦,减少是非。既可节省开支,又可摒除朝堂霍乱,外戚专权。实乃千古万事之荣幸。” 众臣:“圣上高瞻远瞩,居安思危,我等谨遵教诲。” 唉,拥有一位能言善辩的君主,有时或许并不算得是件益事。 温热的掌心裹覆柔荑,裴筠庭堪堪回神。 春寒料峭,他的衣衫却足比裴筠庭的薄了几层。 第196章 再往前探,便是某片完全由他所独裁的疆域。 这是处极尽危险的禁地,他将曾经边关战场的风藏在此处,随时可以将人搅至稀碎——但她依然选择吻上去。 锦缎上的瑞兽委地,甘心为他俯首称臣。 “圣上想在这儿惩罚我?” “罚你作甚?迟到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罚的。”橙金的日光装裱他雕刻精致的相貌,多情的眼、鼻、唇,底色尽是春,“讨点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潮湿的吻袭来,声息翕动,企图以此蛊惑他,掌握他。 佛珠“咯啦”脆响,是天雷勾地火的前兆。 说来好笑,她早前送的佛珠,直至旧得不能再旧,燕怀瑾也依然牢牢地戴在手上。 每每有人好奇地将视线投向它时,无论对方是谁,无论他们正在谈论什么,他也定会一再骄傲地炫耀:“此乃朕与皇后的定情信物。” …… 欢愉后,裴筠庭被他拦腰抱到内寝休息。 窗外明光正盛,分明是春色潋滟,艳阳方好的时候,她却日日嗜睡,犯春困,睡过上顿还要接着下顿,像不知餍足的婴孩。 前几日燕怀瑾在演武场射箭舞剑,裴筠庭说好陪他练练手,结果还是耐不住睡意,等燕怀瑾抹着细汗回首寻她时,便发现她已独自在亭下酣然入梦。 剑眉紧锁,他收鞘,抖抖披风盖在她身上,嘴里絮絮叨叨:“叫你莫来你偏跟来……睡睡睡,就知道睡,睡了也不知盖件衣服,冷吗?嗯?” 裴筠庭成功被他吵醒,睡眼惺忪 :“你又在唠叨什么啊……好吵。” 他没好气地将兜帽往前一掀:“自言自语呢。” 江公公新收的徒弟小李子,被师父提携至君侧伺候已有半月,他为人聪明,肯吃苦肯耐劳,做事愈发得心应手。唯有一点至今无法完全适应——帝后感情如胶似漆的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那二位青梅竹马,相处数十年,竟半点不觉腻味。 但凡他们待在一块,皇后娘娘几步开外必有圣上;帝后私下亲密无间,平起平坐,不分你我,一张桌子两个人是常有的事,于是就连茶水也要备成双份的;在养心殿时,除去拌嘴和打情骂俏,俩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只因彼此的一个眼神便可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出身市井,家徒四壁,年纪轻轻就入了宫,见惯人心向背,尔虞我诈,是以未曾知晓,原来有夫妻感情可以如此之好,举手投足间可以如此之默契。 原来天家也出痴情种。 番外七:芳华慢(下) 裴筠庭此次“春困”可谓来势汹汹,足有一个多月,直至某日她再次昏睡不醒时,燕怀瑾才后知后觉地望着枕边人姣好的侧颜暗自思忖。 他清楚记得裴筠庭来葵水的日子,于是掰指认真计算,发现自上次鱼水之欢起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七日。 始终放心不下,他又唤来如今已成掌事姑姑的银儿反复比对,仍旧找不出任何问题。 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李太医恰巧在展昭的带领下赶到,瞧这满室凝重的气氛,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额上冷汗直冒。号脉结束后,他伏跪在地:“禀圣上,皇后娘娘身体康健,未曾有孕,只是近来操劳过多,夜里爱做梦,晚上睡眠不佳,季节使然,才让娘娘频繁嗜睡。微臣立刻去开方子,娘娘只需每日按时服下即可。” 燕怀瑾这才松了一口气。 榻上裴筠庭悠悠转醒,手被他纳入掌心,扫视站了满屋子的人,不解道:“怎么都在这儿。” “没什么。适才我略感不适,便唤了太医诊脉。”他一个眼神,众人便纷纷退下,“裴绾绾,用膳否?” 她思索片刻,摇头:“暂时没胃口。” “行。”燕怀瑾颇为耐心地扶她下榻,“你啊,再睡下去,人都要生锈了。恰逢赈灾之事暂告一段落,我陪你四处走走?” 裴筠庭正好也想活络活络筋骨,遂欣然应允:“好。” 路过承乾殿时,无意中瞥见昔年二人亲手植下的桃花探出了花骨朵儿,昭示人间芳菲已至。 可城中故人却如凋零的花瓣,愈来愈少。 先帝与太后前往江南地带寻医游历;燕怀泽与云妙瑛三年孝期一过便重新定了亲;陆时逸亲自同裴筠庭承认隐瞒早就同韩文清相认的事实,郑重道歉后,带着他的遗物同玉鼎离开了燕京城。临走前,玉鼎还特意留下一块玉佩,称此为吉祥物,希望裴筠庭能收下它,往后万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徐婉窈尚在京中,阅微堂亦经由她打理,想必不久的将来,便可桃李满天下。至于婚事,她同周思年想的一般,并不着急,不过最近展昭往她那儿跑得颇为殷勤,未来兴许会成就一段良缘。再说到裴苒和宇文章的婚事,起初的确使人感到讶异,但更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言行及性格都十分契合,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思及此,她轻声嗟叹。 同时,燕怀瑾握着她的手一紧:“嗯?” “我只是在感叹物是人非,昔年故友,如今或天各一方,或各有归途,似乎唯有我尚停在最初的地方。” “皇后此言差矣。”他侧身凑近裴筠庭,眼神饱含戏谑,“后宫全靠你稳住太妃们,连猫猫狗狗在御花园打架都得你出面定夺。去岁下访金陵,是谁抱了满臂弯的花儿回来?是谁以阅微堂堂主的身份扬名天下?又是谁冬春夏秋,伴我议政批奏折?裴绾绾,不必妄自菲薄,你一直在向前走。” 第197章 凝望他近在咫尺,俊逸又硬朗的眉眼,裴筠庭忽然抬手,拇指拂过燕怀瑾的唇瓣。 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子也不例外。 他今年二十有四,轮廓眉目长开,登基后更平添几分成熟韵味,黄袍加身时堪称耀眼夺目,贵不可言。 初登基时,老臣们常对朝政指手画脚,明里暗里都在嫌弃他这位新帝过于离经叛道,希望将他拉回正轨,拉回他们所期盼的道上。更有某些余党经常上奏劝诫燕怀瑾,痛批他颁布的新政。 可燕怀瑾是谁?从小到大,他便同“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等词挨不上边。 偶尔扫过奏折里的话,连裴筠庭都忍不住蹙眉,他却揽过她的腰,语气云淡风轻:“不招人妒是庸才。理他们做甚,都是光说不做的废物罢了。” 去岁六月他御驾亲征,前去收复最后一块疆土,九月归来时,已成民心所向,彻底站稳脚跟。 先帝所言不假,五年,足够成就一位文治武功的开国皇帝。 千磨万击还坚劲,随着心性的愈加成熟,生死沙场上的谋略被他糅杂至治理朝堂的策论上,深得人心。哪怕有狠厉阴鸷的一面,他也永远是裴筠庭生命中炽热明亮,身披坚执锐的少年郎。 永远不变,永远肆意热烈。 …… 突如其来的风暴和骤雨呼啸,拍打窗柩,席卷阖宫的草木花树。 裴筠庭正要前往养心殿,谁料半路遇上这场暴风雨,一行人颤颤巍巍,于电闪雷鸣中瑟瑟飘零。 衣裙被濡湿大半,狼狈不堪。 听小李子说皇后驾到,燕怀瑾心立刻狠狠一沉,嘴里说着“胡闹”,便匆匆拽着狐裘前去迎接。 潮湿的衣衫尽数贴在身上,难受至极。裴筠庭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指尖泛白,抿着唇,垂眸,瞧着满身狼狈,正踌躇着是否要在养心殿洗个澡,眼前突然一黑,身子向后栽倒。 殿前侍卫、银儿、轶儿,以及候在一旁的江公公皆跨出一步,失声高呼,试图接住她直直下坠的身躯,结果都无一例外地失之交臂。 “咚”的一声闷响,就连重重拍打而下的雨幕也无法掩盖,她摔落长阶—— 在姗姗来迟的燕怀瑾面前。 待她重新睁开双眸,静静等候视线变清晰,并察觉到周遭闷热而压抑的空气后,便蓦然对上熟悉的眼眸:“醒了?头疼不疼?身子呢?” 裴筠庭缓慢地眨了眨眼,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顶着沙哑的嗓音问道:“燕怀瑾,我晕过去了?” “嗯。”燕怀瑾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身子,“太医告诉我,你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此话在裴筠庭心中四溅火花,惊喜交加下,她呆滞地重复着:“有孕?两月?” “先前我让李太医为你诊过脉,他说你并未有喜……这群庸医。看来还是出身阅微堂的女太医靠谱。” 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再回想近段时间的种种端倪,裴筠庭仍在愣神。 现在这里有个留着她与燕怀瑾血脉的孩子,和她分担着一切,也即将和她共度这数月的光阴。 眼睫处,有人落下温热柔软的吻,随后拥她入怀:“裴绾绾,我初得知此事时,比你还震惊数倍。” 他长叹一口气,轻蹭颈窝:“是我太过迟钝,万幸你安然无恙。” 窗外狂风未曾停歇,室内却温馨安宁。 她终于缓过神来:“燕怀瑾,好神奇。我们居然有一个孩子。” 不知是哪句话逗乐了他,足足小半盏茶的时辰,他都抱着裴筠庭在笑,胸腔传递而来的,是他如释重负的愉悦。 “是啊,这是我们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孩子。” “为何?” 燕怀瑾摇头:“怀胎十月已受尽苦楚,生产之日更为吓人。裴绾绾,一个就够了,我不需要那么多孩子,也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你明白吗?” 生孩子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又疼又苦,他光是想象,都觉得心惊肉跳。 “没事的,燕怀瑾。”裴筠庭莞尔,“未到跟前的事,担心那么多做甚?若你实在闲得无聊,不如先拟几个名字?” “我方才坐在这儿,早早便拟好了。” “说来听听。” “檀,如何?”他格外认真,“檀,梵语中寓为布施,因其木质坚硬,香气芬芳永恒,色彩绚丽多变且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能避邪,意在保佑我们的孩儿。” “燕檀?”她细细斟酌。 他笑:“对,燕檀。” …… 飞来峰,灵隐寺。 肃穆庄严的香灰鼎烟雾缭绕,爬满青苔的石阶之上,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皆无比虔诚。 此刻燕怀瑾手持三根香,也正同他们一般,面朝四周俯拜,口中念念有词。 今日仅有展昭与展元随行,他们站在几步开外,望着燕怀瑾的背影,心想,即便过去这么久,主子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改变,更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 堂堂九五之尊,亲自攀过层层阶梯,安安静静,为自己的妻子祷告祈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他们看着主子情窦初开,目睹主子常年隐忍克制的喜欢,又目送他成亲、登基,主宰天下,掌握朝政。风生水起,运筹帷幄。 第198章 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极有规划,从皇子时期初露头角的如履薄冰,到后来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三皇子,再到如今的景安帝。 除先帝与太后、裴筠庭与周思年外,他们是陪伴燕怀瑾身边最长久的人。 教人如何不感慨? 骄阳似火,烈日炎炎。 最后燕怀瑾来到大雄宝殿前,跪坐蒲团,双手合十。 他发冠稍乱,额前布满细汗,眉目却依然沉静。 “佛祖在上,唯愿吾爱岁岁平安,生产顺利。为此愿付十年阳寿,求妻安然。” 梧桐参天,红枫微颤。 燕怀瑾手握上上签,而沿着脚底蔓延的层层阶梯之下,是他十年如一日爱着的小青梅。 “不是让你待在车上?” “我哪有这般娇贵。”裴筠庭撇撇嘴,“好不容易能出趟宫,四处逛逛也无妨,对吧?” 无力反驳,他便背着她走下最后几层台阶。 时光骤然重叠。 十岁那年,少年背起啜泣的小青梅,走过宫墙下的每一寸土地,极尽耐心地哄着她。 裴筠庭趴在他背上,闻着十几年来让她无比安心的味道,看见石阶倒影的影子,顿时有些恍惚。 千帆过尽,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却又仍是少年。 他从未走远。 “燕怀瑾。” “嗯?” “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谢谢你始终与我执手,谢谢你让我拥有岁月最深情的陪伴,以青丝换白首。 人世间山水迢迢,路遥星远。 远方的友人,一面之交的故人,终有一日会与之重逢。 愿山水有来路,早晚复相逢。 你若撒野,今生我必把酒奉陪。 番外八:日常 1. 阅微堂初创期间,裴筠庭砸了不少钱,几乎要把自己的家底掏空。 即便有温璟煦和周思年相助也难以填补空缺。 某日周思年和当年仍是太子的燕怀瑾提及此事,本以为他会表示一下,却听他说:懂得勤俭持家,太子妃堪当大任。 周思年:? 周思年:那我走? 但翌日徐婉窈还是收到了来自燕怀瑾的巨额钱款。 2. 还有一回,温璟煦难得和裴瑶笙吵架,裴瑶笙带着温禧回娘家小住几日,他厚着脸皮追过去,却只能分居两房。 次日下朝,他便直奔燕怀瑾而来,一路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怨念极深,话里话外都在控诉裴筠庭,称她霸占了床榻上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害他每晚只能独守空房,享尽空虚寂寞冷,并愿出重金让燕怀瑾想办法解决此事。 燕怀瑾沉吟片刻:“那不如我去和你睡?” 温璟煦:“……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璟煦:“算了,你俩真是天生一对。” 3. 盛祈六年的新科状元是位无比清隽的少年。 荣登榜首那日,穿着一件大红袍,意气风发,迷了满城少女的眼。更有不少人试图榜下捉婿,好不热闹。 裴筠庭初见他时,也难免一愣。 这一切落在燕怀瑾眼中,当即醋得不行。 回养心殿后,他试探着问道:“你喜欢那样的?” “嗯?” 他撇撇嘴:“我不比他好看么?” “还行吧。”她的答案十分敷衍。 “你……腻味了?” 裴筠庭本想否认,可想起他整日都穿着的暗色衣裳,改口道:“是有些。” 翌日,燕怀瑾特意穿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少年气十足,清朗英俊。 温璟煦:哟,公孔雀。 4. 燕怀瑾登基的第七个年头,太妃们病逝的病逝,出家礼佛的出家礼佛,裴筠庭嫌后宫无处可造,便打算背起行囊出门去“闯荡江湖”。 闷热的仲夏夜,燕怀瑾求了好久,软的硬的,轮番上阵,裴筠庭就是不肯松口。 “你无法抽身,还不许我自个儿去了?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没谈妥,裴筠庭便开始和燕怀瑾单方面冷战。 后来她想了个馊主意——半夜逃走。 届时就算燕怀瑾发现,她也早就跑到离燕京千八百里的角落耍去了。 说干就干,趁某夜燕怀瑾忙于政事,没宿在坤宁宫的大好时机,裴筠庭收拾行囊正准备溜之大吉。怎料刚一跨过门槛,便见他靠在不远处的树下,似笑非笑:“朕的皇后,半夜三更,你要去哪啊?” 她则默默收脚:“睡不着,想去屋顶看看星星。” “我陪你。” “……滚。” 5. 时间又过去半个月,燕怀瑾终于松口,裴筠庭得以乔装打扮出城游玩。原本答应他三日之内一定回宫,结果都到第五日了,还乐不思蜀。 借住的那户人家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儿子生得黑状憨厚,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再移不开。 哪怕此后听她亲口承认自己已经成亲,他也依旧不肯死心,甚至旁敲侧击,自行脑补出对方是个小白脸后,敲着碗沿,愤愤不平道:“那种弱不禁风的纨绔少爷,哪里配得上你!” 谁知当日傍晚,一对主仆敲开了农家大门。 见到为首那人的第一眼,裴筠庭便突然感觉自己的额角在隐隐作痛。 而后她缓缓上前,任由燕怀瑾与自己十指相扣:“介绍一下,这位,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 第199章 6. 裴筠庭和燕怀瑾尚未互通心意的时候,周思年同小厮谈论起两位好友,曾经做过一个比喻: 哪怕燕怀瑾半夜拿着刀站在裴筠庭床边,她即便看见了,也依旧能够心安理得地熟睡。 7. 正文里有个小细节,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 皇后对燕怀瑾的称呼,要么臭小子,要么淮临。他私下也称呼皇后为母亲,而非母后。 燕怀泽与纯妃的母子关系有点复杂,甚至称得上貌合神离,所以燕怀泽一直称纯妃为“母妃”。 仁安帝虽说是个老端水大师,但其实大家早就能看出来他属意谁即位。大皇子是还不错,可一旦跟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三皇子比起来,终究还是差远了。 那燕怀泽当然不干啊,他一直对失去父皇宠信这件事耿耿于怀,又觉得自己既为长子,才学也不差,凭什么不选自己。 后来会和燕怀瑾渐行渐远也是有这一层原因在。 8. 说到称呼,还有一层。 燕三在女主面前永远都是自称“我”,女主一直都唤他全名,婚后私下也偶尔会叫“三郎”,尊称都是在外人面前。 他可喜欢这种专属于自己,又能无时无刻表露亲昵关系的称呼了。 仁安帝软下语气的时候也会在皇后面前自称“我”而非“朕”。 9. 有一段时间,朝中新臣旧臣水火不容,无论男女,或文或武,总喜欢结伴到养心殿求见,见面就掐。 燕怀瑾大多数时间都是优哉游哉地听着,末了三言两语点出是非对错,胜负立分。 然后下次他们仍旧会因新的问题卷土重来,哪怕不能赢,也势必要给对方添点堵。 某回,燕怀瑾实在懒得再听,众人吵到一半他便起身告辞:“朕先行一步,去用个午膳。” “圣上,可这……” “皇后管得严,我再不去,她得发脾气。” 往后故技重施,“谣言”便渐渐传开了。 裴筠庭:? 10. 二皇子的名字叫燕怀傅。 但似乎无人在意。 11. 听说有人好奇景安帝的带娃日常,那可以参考以下: 燕檀:大哭不止。 燕怀瑾一手握着折子,一手轻抚他的后背:“男子汉大丈夫——” 燕檀:哭得更大声了。 燕怀瑾:…… 两岁的时候燕檀太能闹腾,比起曾经的父母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筠庭有事要出宫前去阅微堂,于是肩负重任的奶爸燕怀瑾再次上线。 谁知才写了几个字,燕檀便彻底不干了。 燕怀瑾也烦,他甚至都想把孩子丢国公府去,至少这家伙在温禧面前还有几分人样。 最后,父子俩在院子里骑了一晌午的木马。 燕怀瑾:“此事可不许让你母亲知道。” 站在他们身后的裴筠庭:“呵呵,晚了。” 12. 时隔多年,裴筠庭为了替燕怀瑾探查朝中私下勾结的暗党,重访潇湘馆。 鸨母盯着观察了半晌,愣是没能想起来她是谁。 裴筠庭: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