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丈夫》 过去和现在的起始 铁皮房子又破又旧,伫立在左右都是崭新建筑大楼的中间,寒碜难看又格格不入。 没有人知道当年炒地皮的投资客为什么没有整片土地都买下来,眼看左右大楼美轮美奂的盖了起来,唯独留下那么一块荒地。 荒废多少年了,没有人说得准。 平常连小狈都懒得看一眼的土地,却在暮色将近的时候来了个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间要倒不倒的破房子。 剪裁合身的休闲黑西装让他看起来每寸躯干都充满性感的力道,修长的腿被夕阳拉长贴在地上,经过的人没有不多看上他一眼的。 也不知道伫立了多久,直到轮胎咯到小石子的声响惊动了他。 喀拉喀拉,车子要解体似,但是声音是笔直朝着他过来的。 他转头,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金色的阳光洒在一张像薄胎描花细瓷艺术品一样精致无瑕的脸蛋上。 她个头不高,头发应该是被风吹过,耳下的长度,乱糟糟的,简单的棉t,腰际系着的围裙上头沾满面粉、油渍,脏兮兮的,和那张有着惊人美丽的脸蛋简直是矛盾的组合。 一开始,两人的脸上看得出来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女子的脸上有些迷惑,和她对看的是怎样的一双眼,没有一丝温度,看着、看着,会让人在溽暑的天气打起寒颤。 而男人呢,他看得太用力了,就只差没动手把那女子翻过来又转过去的看个清楚。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间造成的隔阂,岁月模糊了记忆中的容貌,天地间彷佛只剩下马路不远处汽车呼啸过去的噪音,还有他们脚下翻搅的冷风。 她先回过神来,力道不轻的打了下自己的脸,把不知所谓的幻觉拍掉,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消失。 男人开口了“我回来了。” 他的嗓音带着让人耳膜发颤的磁性,字正腔圆,不只动听而已。 不是幻觉,也不是幻听。 “你回来了?” 因为太不确定了,她的声音显得虚弱。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不是很高兴,他向前一大步。 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好像早一步回家的丈夫在诘问自己晚归的老婆。 “今天叫外卖的人很多。” 细细的眉微微拢起,她指着单车后面的木箱子上面一个褪了色的面字,不解为什么要这样被质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 “那现在可以下班了吗?晚上吃什么,我饿了。” “每次你看到我就只会喊饿,只想到吃,除了吃还想到什么?”被飓风刮过的心情回过神来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不是虚幻的存在, 她咬牙自嘲,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深浓厚重的,无以名之的爆发了“你这混蛋,终于知道要回来了,回来做什么?” 不是梦境,不是眼花,是真真实实的人。 他移动脚步靠近,闻到她身上带着的葱花油香味。 那是一种远久的记忆,一下毫不客气的钻进他的鼻息间,把他带回已经锈蚀的好多年前 第一章 敲门声很规律,叩叩叩,停顿一下,又三声。 没有人应门,敲门的人不放弃,似乎笃定房子里一定有人。 几分钟后门开了,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一头栗金色的发脏乱,一件看不清楚颜色的t恤空空的挂在身上,外加牛仔破裤,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混血儿的他,身板比门板还要薄。 “现在才来开门,怎么了,眼睛那么红,阿姨又不舒服了吗?”女孩的个头明显比男孩高上一截,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像颗小桃子。 “一个晚上都在发烧。”男孩的声音很哑,却说得一口标准国语,很久没喝水也没吃东西的喉咙一说话就痛。 他想尽办法,用冷毛巾擦了又擦,还是不行,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别一直守着了,这样也不是办法,我给你送饭来,你吃饱饭,不如也去睡一下,也许等你醒来阿姨的烧就会退了。”安慰人不是她的强项,只能尽量挑着好听的字句说。 看着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房子一眼,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生病除了找医生,别无他法,但是,这家人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看医生,哪来多余的钱? “是吗?”变声期的公鸭嗓子流露几许渴望。 他好像很久没睡了,就算阖眼也是断断续续,随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无端的吓醒,他得随时注意母亲的病况,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渴睡已经不是一两天,能支撑到现在其实靠的是他仅剩的意志力,要是失去这股力量,他应该随时会倒下。 “可以的,睡一下不会怎样,你要是比阿姨先出事,那不是更糟糕?” 他的眼眶是黑的,绿色的眼珠黯淡到像失去光泽的珠子,眼白布满红丝,摇摇晃晃的身躯,想必随便一根手指就能叫他躺平了。 “不行,我妈需要人照顾,我不能睡。”他闭了闭眼,拒绝了。 “那吃点东西好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女孩很不忍,她也有难处,没办法天天给他送吃的来。 “忘了,我也不饿。”饿了,就喝水,幸好家里的自来水还没有被切断。 喝水充饥的感觉,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是不了解的,肚子越喝越沉,胃却越喝越饿,饿到后来饥火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的锯着他的肠胃。 “咕噜” 才否认饿,无法粉饰太平的肚皮却很适时的发出抗议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又不收你的钱。”她没笑他,也不会。 其实两个人的家境没差到哪去,皮琪拉的小叔叔胜在年轻力壮,夫妻俩盘了间小店卖热食,自食其力,萨克的妈妈却是个风吹就倒的药罐子,大病小病轮流上身,一天比一天破败。 皮琪拉自从认识萨克开始,就少见过这个阿姨下床,里里外外,吃喝拉撒,都要靠这儿子张罗。 那种吃力,皮琪拉看在眼里。 她把一只海碗从小巧的外卖箱子里拿出来,麻酱面料芳香扑鼻,里面还有两只肥肥的大明虾跟一大块酱烧肉。 萨克闻到面香,干涩的嘴冒出了津液,他死命地往喉咙吞咽,饿火猛烈的烧了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碗。 “吃完碗就放着,我明天会过来收。” “哦。”他的心神已经整个被食物摄住。 “对了,明后天有空你还是去一下学校比较好,班导说你缺课缺得太严重,要找家长去讲话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面,没空回话。 他们是同学,同住一个小区,两家就隔着一条巷子,老师知道他们住得近,交代的作业、催缴班费,甚至连督促他上学这种事情都交代她。 皮琪拉不知道为什么一来二去的,萨克就变成她的管辖区域了。 她又不是警局里的管区,而且她真的觉得班导太狡猾了。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 “嗯”他模糊的应了。 也难怪他对学校的事情漠不关心,萨克是国一的时候转到班上来的,转学生本来就属于孤鸟一派,高挺的鼻子和深刻的混血五官,尤其是一双眼睛,绿海一样的颜色,浓密的睫毛比全班女生还要漂亮,也许是知道自己的长相跟别人不同,他完全不在意同学的排斥,也无意打进班 级的交际圈。 他对谁都没好脸色,男女一视同仁。 坏就坏在他那宛如神人的外貌,就算他从来不多看女生一眼,皮琪拉敢说,全班的女生九成九都暗恋过他。 但是,若谁敢厚脸皮的来找他讲话、递纸条,一定会被他的毒牙咬得抱头痛哭。 在校园里,他自卑于身上又破又脏的制服,长又乱的头发,训导主任一看到他就皱眉头,他一看到训导主任就抓狂,训导主任追着他在校 园跑的景象几乎三天两头就会上映,随之而来的大过小饼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每个学期他的操行成绩都在退学边缘。 每到那时候,令皮琪拉印象很深的,就会看见经年累月抱病在床的阿姨,用飘的飘进校长室替萨克求情。 再下个学期,他依旧孤僻不合群,一个学期继续大半时间逃课不见人影,他的恶名传遍学校小区,父母亲总是叮咛自家的小孩要远离这个人,免得被他带坏。 这样的他为什么肯搭理她,别问皮琪拉为什么,她也用力想过,直接去问萨克本人?她没那胆子,她最后只能说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 缘分使然,无法解释。 现在要毕业了,他家里又一团糟,她心里有数,他连学校也不会去了。 她默默地走开,回程路上却开始发愁,萨克明天也不可能上学,她得找个什么说法应付班导那白发魔女? 至于毕业旅行她没提,萨克家目前这种情况她家呢,恐怕也不会有这笔预算。 什么青春无忧少年,烦恼多如牛毛啊。 二十几年的旧小区,皮家面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三角窗,一楼摆摊做生意,占去小半个骑楼,这是当地特有的陋习,没有人会说话,二楼夫 妻俩住,皮琪拉睡三楼,神明厅在顶楼,人口真的不多。 她小五那年父母出车祸双双过世,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的小叔叔,直接跳出来说要收养她。 她点头答应。 比起大叔叔一家六口人的复杂,到小叔叔家变得很顺理成章。 甚至连嫁出去的姑姑也来问过她的意思。 她没想过自己这么热门。 她不去听那些故意在她耳边绕来绕去的耳语,说小叔叔收养她是为了大笔的赔偿金,还有爸妈生前替她保的保险金。 她也不管大、小叔叔是不是暗地里争破头,对她来说,那个冲到灵堂,眼眶含泪对着她伸手说“来我家住”的小叔叔,她比较看得顺眼。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下了课,她会下楼到面摊帮忙,收拾客人用后的餐桌,再不然,附近的邻居打麻将打电话来叫外卖,她就踩着脚踏车负责外送。 她并不想当这个家的闲人,要说她早熟也可以,谁叫她是孤女,所以知道人要自求多福,人不能没有危机意识。 这天,一波客人刚走,她把一落的碗泡到水里面,抬眼看见一双布鞋站在水桶的旁边。 “咦,萨克,你出来有事吗?”她天生轻飘飘又娇软的嗓音带了点意外,站起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自从阿姨生病了以后,她很少有机会在街头看见他游荡的身影。 “我一下就得回去。”他手里拎着塑料袋,袋里看得出来是包洋芋片,他眼神淡漠,眼睛里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和年龄非常的不搭。 “你不会要拿零食当正餐吧?我小叔叔的手擀面很好吃喔,你进来,我请他下面给你吃。”她很用力的老王卖瓜,晶莹嫣然的小桃子脸上 鼻尖冒着汗。 “我吃这个。” “吃洋芋片不好,手擀面真的q又香喔,而且能填饱肚子。” 不知道为什么,萨克就点了点头。 他冰冷的性子就是对她有反应,也许是因为她那张桃子脸,也许是面摊香热的食物味道,他的脚不知不觉地就往这里来了。 他们家不开伙,通常是外食,常常一个便当或是几块面包就是一天的全部,自从妈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以后,他就完全没有吃热食的机会了。 这世间的人都遗弃了他,除了皮琪拉。 像这样对他招手,像这样对他笑,给他一双家里用的钢筷,不是卫生筷。 她没有把他当客人而是拿家人用的筷子给他,这是把他当家人的意思吗? 面店不怕大食客,皮琪拉的小叔叔对这个吃白食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分量十足的面食给得毫不手软。 “谢谢小叔叔。”填饱肚子的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对称呼人完全不拿手的他想了想,跟着皮琪拉一起喊小叔叔应该不要紧吧? “以后要是肚子饿,家里没人煮饭就往这里来,不必客气。”一向话不多的小叔叔手里忙着活儿,头也不抬的说。 “小叔叔要你来,你就来。”皮琪拉笑得很开心,心无芥蒂的。 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看着他吃饱,她就觉得心满意足,好像世间的任何成就都比不上看他吃一顿饱饭。 “好。”萨克想了想,他会来,不过他会打工来抵。“那个谢了,我回去了。” “不客气,掰掰。” 他走得远了,发现皮琪拉还在挥手。 六月。 毕业典礼和暑假一起到来。 因为读的是所谓的放牛班,住这附近的同学都选择了直升市立高中,只有少数因为推甄去了外地。 皮琪拉没什么离愁,她也是选择直升普通高中的一员,开学又都是熟面孔,要适应的只有新老师跟学校环境,所以也谈不上离愁。 她是白白得到一个暑假的那种人。 学校课业辅导、补习班挑灯夜战,那都不关她的事,人贵自知,她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辅导费、补习费,就别浪费小叔叔的钱和她的青春了。 跟同学们道别后,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顺路先到萨克的家。 不用说,从学期开始就缺课到学期结束的人,连毕业典礼也大方缺席了。 因为校长的“宽宏大量”实在也没听过国中有留级生,班导很大方的让他这颗烫手山芋毕业了,恭送出校门,希望到老不相见。 毕业证书呢,也只能由她这个快递小妹来送。 第二章 三合板门是开着的,这间房子她来过太多次,也就什么心理准备也没有的走了进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里,萨克雕塑般的站着,背对着她。 这个家从来不点灯,窗户也总是关闭着,跨过门坎,就好像从光明的世界进入黑暗一样。 他静静的在黑暗里,奇异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欢那种晦暗的感觉。 “喂,今天毕业典礼欸,你怎么没来,你不会忘了吧?” 他没动。 皮琪拉移到他身边,想把毕业证书给他,却发现他直挺挺的站着,一双红眼只是死命地盯着床上的母亲看。 “萨克”她也顺着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后不忍卒睹,肠胃都打结了。 他僵硬的转过头来,眼里燃着两簇绿色的冰火,俊美的脸皮不自觉的抽动着,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你的错,你说我可以眯一下眼的,可是”他眼睛一闭上,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经大亮, 妈妈每天拉风箱似的喘气声不见了,他颤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却发现她身体冰凉,早在他睡着的时候断气了。 “都是你害的我要是不睡过去就好了!” 他彷徨得不知道要自责还是迁怒别人,又伤心又无助,情绪无处发泄,忍了又忍,这时皮琪拉的出现,很不幸,她成了那个刚好送上门来的替死鬼。 “你不要这样,萨克。”她的脑筋也是一片空白。 “你是害虫,走开!” “你不要难过好不好?”她不是害虫,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个人为了照顾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开!你走开!”他是受伤的小兽,这下子人世间真的剩下他一人,无依无靠了。 “我不走。” 他作势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无惧。“你想哭就哭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伸出细致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抚平他一些些伤痛,她了解那种痛,时间虽然好像过去好多年了,她却觉得没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妈。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他全身颤动,粗鲁的扯开她的手,拒绝她的碰触。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气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旧细声细气,清润的声音里饱含无比的坚定,两条胳臂紧紧箍住他。 “混帐!” 两人用力气拔河,尽管皮琪拉的个头身材看起来要比萨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气出奇的惊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来,继续用同样的姿势抱他。 他又甩,这次,两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没哼一声。 压抑的啜泣慢慢地从倔强男孩的嘴里穿透出来,那是一种深刻的哀号,他泪流满面,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了。 不管对萨克还是皮琪拉来说,这一天都着实难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着的人呢? 那天,她因为放学没有直接回去,又陪着萨克忘了时间,小叔叔找来,看见她身上的瘀青狼狈,凶狠的骂了萨克一顿。 附近的邻居也因为这场骚动知道了萨克家发生的事。 里长出面率先捐出三万块来,又联合小区发起募款,几天后,总算简单的把丧事办了。 经过这些事,本来身形就纤细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样,萨克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老实说,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吗?也没有,毕竟吃饭都成一回事了,想办法喂饱肚皮,把生活过下去比较实在。 但是看看萨克这身板,论身高,个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细,腰杆大概一折就断,从头到脚没一项赢得了她,没一样合格,这样瘦弱的他能做什么? 她烦恼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发来,萨克却几天不见人影。 一天,她正忙着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时候,他来了。还不算笨,知道要赶在打烊以前出现,再晚个十几分钟,就剩下汤水了。 几天不见的他,自从母亲去世了以后,本来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就更缄默了。 没有亲戚能依靠,他又已经这把年纪,谁肯收养他? 开里民大会的时候有人提议送慈善机构,但是他名下还有那么一间破房子,资格不符,坐在远处的他嗤了声,说是鬼才要去社福处,那人吃了一鼻子灰,虽然笑笑的没说什么,但是自从那次以后,里长再打电话过去,就直说不管这件事了。 大家互踢皮球的结果,就是萨克的去处不了了之,他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又回到以前没有人管的状况。 不管怎样,又见到他那张冷漠别扭的脸,她就莫名其妙地心安了。 “自己找位置坐,我给你拿什么你吃什么可以吗?” “嗯。”她赶紧去张罗,小叔叔把剩下的牛肉、海带、卤蛋切成一盘都给了他,又把熄了火的瓦斯打开,下了碗扎实丰盛的面条。 “谢谢小叔叔。” “也就说了你几句就不来了,怎么,现在想通了?”小叔叔看着冒烟的锅,把勺子敲得震天响。 萨克不吭声了。 “你可把小琪摔得都是伤,她是女孩子,你懂吗?” “小叔叔,那些擦伤早就好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萨克好不容易肯露脸,她不希望又被小叔叔外冷内热的脸给吓走。 “对不起。”很清楚的弯腰,道歉,真心的。 没见过他给谁低头道歉,皮琪拉反而不习惯。 小叔叔冷瞥一眼。“你们,别聊得太晚了。” “我知道了。” “谢谢小叔叔。”萨克站起来道谢。 “嗯。”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小叔叔是释然地上楼去了。 这也就等同原谅了他是吗? 下面切菜,这些都难不倒皮琪拉。 东西都上桌,萨克也不管烫不烫,迫不及待的扒了一口汤头极美的面条。 “我找到工作了。”他说得含糊。 “咦咦?”看他吃得香,有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端着盘子傻笑。 他又夹了卤蛋一口吞下。 “我有工作了。”这次比刚刚清楚许多。 “你慢慢吃,慢慢说,啊喂,没人跟你抢,小心等一下噎到” 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肚子又饿又想赶快把好消息告诉她的萨克,真的被蛋黄哽到,一下涨得脸红脖子粗。 皮琪拉赶紧从冰箱里拿来饮料,插好吸管,直接递到他嘴边。 他一口吸光铝箔包的饮料,总算缓过气来。 “家具行的搬货小弟。”很小的家具行,虽说是随车小弟,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得要干。 “要搬很多东西?” “嗯。”老板娘还管一餐饭。 这样啊“你这么矮,不会被家具压垮吧?” 他忽然就不高兴了。“我又不会一直这么矮,你的身高标准在哪里?” “男生起码要一八,总不能比我矮。”她说得很自然,没发现他板起脸来。 “我会达到你要求的标准。”可是看着她亮晃晃,几乎要溢出笑意的明眸,他只能低下头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吃完东西,他很熟练地收拾起碗筷。 皮琪拉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想,以后谁嫁给这样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坏。 “那天很对不起,我不应该骂你又害你受伤。” “我早就忘了。”他从不给人道歉的,方才愿意在小叔叔跟前低头就已经让她很吃惊了,现在他是在响应她的关心吗? 他的从不低头表现得最彻底的,是在他不喜欢人家提起他爸这事上。 国二下学期时,有几个校外的中辍生在放学的路上堵他,嘲笑他是没爸的小孩,他当场用书包扔得那个人鼻血直流。 当然,一场架免不了,那些年纪比他大、个头也比他强壮的少年,把他当沙袋打,他也豁出去的死命抵抗,后来虽然没有分出胜负,那些少年倒是再也没有来找过碴了。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要学着精明一点,以后谁对你不好,谁亏欠你都要记得讨回来,不要笨笨的说忘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算不是故意,再怎样我都要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总是有办法让他空寂的心变柔软。 母亲离去的那天,他的心底太凄凉,要不是她的声音熨烫了他的灵魂,使尽全部的力气牢牢地抓住他,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恶魔还是什么? “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只要记得要给我这救命恩人好脸色看,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小小要求,不会太过分对吧? “笨蛋!” “你没吃饱吗?所以心情不好?”干么突然发飙?虽然说愤世嫉俗是少年人的权利,但这么偏激有碍发育的。 “救命恩人吗?” “是啊。” “那么你就要记得,以后都要牢牢抓住我。” “这有什么问题?”抓住他,不难啊。 在她单纯的脑袋里,还不是很清楚这家伙说的“抓住”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力气大,要抓住一个人有什么问题? 基于本能,当然就答应喽。 萨克听见,一双绿眼在灯光下亮得扎人。 皮琪拉痴迷地看着他那如同绿翡翠的眼珠,这时的她,可不知道自己这种不瞻前也不顾后的本能,给她招来了怎样复杂又纠缠一生的恋情。 这世上没有早知道这回事,也没有后悔药吃,追根究底只能白眼一翻,牵拖给月老眼花牵错红线了。 萨克临走前,她给了他一瓶牛奶。 粗工欸,不多补充一点牛奶,哪来的力气? “记得铁门要拉下来。”牛奶是温热的。 “这种事要你来说,我每天都在做。” 她后知后觉的想,这算萨克式的关心吗?她得记下来,因为好不容易啊。 路灯映着柏油路面,灯罩下绕着来扑火的飞蛾,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好像该说的话都讲完了,萨克走了。 慢半拍的她才想到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记问他暑假后要读哪里? 算了,忘就忘了,改天再问。 她转身进店里,拉下了铁门。 第三章 暑假是学生的天堂,皮琪拉却没什么时间出去野,反倒是小叔叔看不过去,赶她出门。 “同学呢?在学校比较谈得来的都没有吗?去找他们玩,我好像没看过朋友来找过你。” 备料的手一刻也没停,口气很不经意,其实他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他要是把哥哥的小孩养成孤僻鬼,以后要怎么向他交代? 十几岁的小孩每天窝在家里不正常。 “有人去外婆家过暑假,有的出国去,要不然就上补习班去了。”她不是会有暑假计划的那种人,生活能按部就班就好。 “你也想出去玩吗?像同学那样出国还是什么的?” “不必,在家很好,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你就别麻烦了。” “在小叔叔这里,我希望你能过得自在。”他抓着大把青葱的手定住了。都过了好些年,这孩子还是跟他生分吗? “我住得很习惯,这里很好。” 她总是说好,不管他问什么。 但他想说的是,收养她不是为了要一个免费帮佣,也不是只为了跟她当一个屋檐下的名义上的家人,他希望她能融入这个家,是真的一家人,这个,她懂吗? 对一个孩子来说,赖床才是正常的,可她总是准时七点一刻下楼来,他老婆要是时间宽裕做了早餐,她就吃,如果一早上市场买菜去了, 她就自己面包夹个果酱再配瓶牛奶,不过最近她似乎把那瓶牛奶省傍了萨克,因为她总是把那瓶牛奶掖着而不是喝到肚子里去。 她过得这样战战兢兢,不是他的初衷。 “我们休息一天,不开店了。” “啊,为什么?” “想去游乐园吗?小人国还是什么八仙乐园之类的?” 皮琪拉小小的被雷了下。 她的小叔叔啊,看起来严肃,其实是豆腐心。 “要不然约萨克去看电影,身上有钱吗?电影票钱小叔叔帮你出。” 她第一次抬头正视这一直对她很好的男人。 “如果我想去看我爸妈呢?”她很想他们。 小叔叔懂了,他太粗心,碰上清明祭祖的时候,他顶多让皮琪拉拿炷香在公妈面前拜了拜自己的父母,压根没想过其它。 “纳骨塔吗?要不要小叔叔送你去?” “我知道怎么去,从家里出去要搭77路公交车上山,再转寺庙专用车就能直接上山了,小叔叔还是忙你的生意,一天不开店,损失很大吧?” 成本、工读生薪水、还未付清的房贷,这些她都知道。 “不要那么懂事,你也才多大的孩子啊”他喟叹,把她养得这么独立,他到底要高兴还是悲伤? “小叔叔,我暑假过后要上高中,我不是小孩了。” 其实大家都没经验,她没当过人家养女,小叔叔也头一遭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她从来不抱什么期待,如果小叔叔跟小婶婶对她好,她当捡到,如果感情培养不起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他应该庆幸没有碰到她的叛逆期还是青春期吗?“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他的心底是有那么一点小小失望的,如果她任性一点、会撒娇一点他在想什么? 总之,他还是不放心。 “小叔叔,你不要偷偷跟着我去,我一个人真的可以的。” 争不过她,连最后一点心思都被窥破,于是,皮琪拉得到一天的假期。 她胡乱带了点东西就背起背包出门去了。 天色很好,没有杂色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 她脚步轻盈,心中迫切地走出了社区,好心情似乎也连带影响了周边的磁场,一到公车站,车子来得刚刚好,车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乌烟瘴 气的城镇,也不过半个小时,就已经到了放眼望去满是绿意的山上了。 中站下车,寺庙每天派的专车就等在那边。 她想爸爸跟妈咪,爸妈也在冥冥中思念她吧,所以让她一路顺风,就好像有双翅膀要把她送到久违的父母跟前。 山上,香烟袅袅,熏风习习,是另外一个不同于红尘的世界。 她待到很晚,在知客僧的催促下才不情愿地离开,赶上了最末一班车。 没有人知道她跟爸妈说了什么,但是慢慢从车窗出现在她眼前的万家灯火,照亮了她眉目淡淡的宁静。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她悠闲自在地回到家,才放下背包,小婶婶刚刚挂掉电话,看见她的人,便十万火急地拉卡嗓子。 “小琪啊,你回来得正好,医院打电话说要找你。” 个性很急的小婶婶和安静的小叔叔是两个极端,但是配在一起非常地刚刚好,小叔叔对她是百依百顺,私下啦,一旦有外人在场,她可是很以夫为天的。 “医院?”才放下背包,倒杯水的手还在忙。 “就两条街外的那家小型医院,我跟你小叔叔走不开,不能陪你过去,等客人走了,我们就到。” “谁进了医院?”水不喝了。 “来,钱带着,我已经跟诊所的廉医生讲了,哦哦,你看我这记性,就那个萨克,听说跟一群不良少年打架了,头破血流的,这个孩子跟 野马一样,净做这些事情。” 小婶婶的声音还在耳边,皮琪拉已经跑出了店面。 她还张着的嘴慢慢地合起,神情讪讪地踱到丈夫身边。 “走得比飞的还快,这算不算女大不中留啊?” 小叔叔瞪她一眼“你们都是女人家,有空跟她聊聊,我是不赞成小孩子太早谈恋爱的。” 早恋,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也许是我们想太多,两个孩子都小呢。” “最好是。” 她的唇一点血色也没有,虚软地坐在病床的旁边。 医生原来是要拨另外一个床位给她的,她觉得太夸张,坚持说不要,谁知道一坐下来才觉得眼冒金星,一步也不能动。 失血过多果然不是菠萝面包还有牛奶马上能补回来的。 “你是猪脑袋啊,居然背着我做那种傻事!”醒过来的萨克劈头就骂。 她那张桃子脸现在比僵尸还要青白,他看了非常的不喜欢。 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血?他就算没有那些血也死不了,她却卷起袖子捐血给他,这一捐就600cc,女人啊,要喝多少四神不对,四物汤才能补得回来?而且像他这种对社会无益的人死了一个也算除害不是? 她的头很晕,不想回话。 当她赶到医院时,医生劈头就说病人需要输血,但小医院没有这么多血包,叫她赶快去设法。 她说她可以捐。医生用他的深度近视眼睨她,问她满十七了吗?她说谎,说满了。 “喂,你要不要紧,那个庸医到底是怎么肯让你捐血的?” 皮琪拉用眼睛觑他。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很惨?嘴角磨得厉害,眼角淤青,半张脸是肿的,大腿还拉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被别人揍个半死的人,这时候却不依不饶坚持一生做错事,一心要替她出头。 “廉医生说,医院临时没有你这种血型,那就算要去别的医院调,也要时间,所以我就跟他说我已经满十七,而且满很久了。”她话说得 很慢,身子一直发软,头发晕,好想睡哦。 “你满十七,他眼睛脱窗了吗?” “谁叫我高头大马。” “最好是!”她个头是比他大没错,不过也只有半个头的差距,总之,那个医生太随便了!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又活回来了。” “我就算没有你那些血也不会死,你没有听过祸害遗千年吗?连续剧里的坏人总是最后才翘辫子,你理我做什么?浪费你宝贵的鲜血,你以后做事要是再敢这么不经过大脑,看我怎么对付你!” “能骂人了,那靠过去一点,床边借我趴一下。” “你那里不舒服?护士——”他气急败坏地喊。 “拜托小声一点。”她用细细的手指头塞住耳朵,嫌他吵。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温柔地拉下她的手。让出一大片床位。 “孽缘嘛。” “以后不许再做蠢事!”他就是别扭,一个谢字卡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 “还怪我?是你要我牢牢抓住你的”撇了撇嘴,有功无赏,那么她当然就用她自以为是的方法抓住他啊。 他哑口无言了,心底涌起了说也说不明的东西,紧紧地抽痛。她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珍贵的血给了他,他的身体里竟然有着一个女孩子的血 他们的感情要他来说其实是朦胧的,什么都没有挑明,可是她已经傻乎乎地为他做了很多女孩子一生都不会去做的事。他值得吗? “笨蛋!” “你很吵哦,要不然,你的大腿借我躺一下,我睡一下后,起来又是一条活龙了。”他不想去看他的头顶是不是冒烟了,她犯困,很爱困的那种,还有既然他把床让出来了,为什么还一直碎碎念?又不是老公公。今天整天奔波,又加上输血,让她睡吧,老大! 他差点请他吃爆栗。一条活龙是形容男人,不是女生好不好? “我不喜欢你跟人家打架,以后不要再打架了。”她软绵绵地趴上了床沿,像毛毛虫似的努力找了一处比较舒服的地方。看她那个样子, 萨克很自动地伸出他完好的胳膊将她拉上床。还没有来得及想他哪来的力气,她碰了碰那胳膊,觉得硬度还不错,接受他的贡献,躺进他的臂弯。 “我的拳头硬,才不怕,你都不知道那些垃圾多可恶,看我一个人卸货居然想过来收保护费,家具行又不是我开的,就算是我的,他们凭 什么收保护费,于是就干起来了。”一比七,那些人渣每个都挂彩,想到得意处又看见她白白的小脸,很孬地改了口“好啦,别翻白眼给我看,男子汉说不打就不打,这样总成了吧?” 她秀美的嘴角溢出浅浅的温柔,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萨克看得有点发怔。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原来只是一张桃子脸啊? 她说自己高头大马,他不得不说,她其他地方的发育都很正常,就唯独胸部有点平又看看自己不满一米七的身高。他太弱了,一个很弱的男人难怪谁看到都想欺负他。以前他总是过一天算一天,现在,他好像不能再凡事蛮干了,要说他这辈子从哪天开始有了长远计划,为的就是她。 天知道他那根筋错乱了? 第四章 毕竟是年轻的身体,观察了一天以后,医生很爽快地答应放人。把人送到家,确定他在未来的几天都不会乱跑可是看看他这住家环境 “有空你也把房子收一收,乱得跟狗窝一样,不,应该叫猪窝。”自从阿姨过世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那乱相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我又没要你进来。”他武装自己,脸上看不出心情喜怒,不过脸颊的一抹红稍微出卖了他的心思。不论男女,都不会喜欢被人家看到这一面。 妈妈死后,剩下他一个人可有可无地过着,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思来关心他的一切,好吧,皮琪拉十分例外。他自己呢,一个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养活自己就很耗力气了,哪来的心思整理家务,打理生活环境?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大塑料袋,开始捡起那些吃剩的泡面碗,该丢的,该洗的,该扫除的,很难得地小媳妇上身。 他眼色迷离地看着她慢慢收拾,胸口像被钩子钩着,用力地扯了起来。他的房子里有个女生在努力地帮他收拾一切,他明明开心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喂,别做了,过两天还不是恢复原状?” “你想的美,我会不定时来抽查,看你有没有保持干净。”她手里抓着一件应该是他随手丢在一旁的t恤,便宜的衣料因为洗穿的次数太多,颜色都掉了,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放在待洗的篮子里。 “女暴君。”他嘟囔。 “我听到了哦。”她给他一个回马枪。 “好啦,我尽量就是了。”他很难得地允了。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后,萨克家这三不管地带多了个管家婆。打定主意要变高变壮的他,除了照常在家具行工作,多余的时间开始到学校的篮球场去打篮球,每天每天,一身臭汗。很多事情你不去做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个天分,他才混进杂牌军组成的篮球队里没多久,就隐隐取代了原来的队长位置。不过他的目标不在这里,篮球不是他未来的方向。 他食量本来就大,运动量大增后,胃口更加可观,皮琪拉只好另外用一个小平底锅多帮他煎上一个蛋,给他补充营养。发育期的孩子本来变化就大,也不过一个月时间,皮琪拉发现萨克的脸逐渐拉长,开始变得有棱有角,四肢越发抽长,少年的单薄也渐渐被阳刚取代。他变得耀眼了。 逐渐有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会借故来吃面,要不就故意经过,然后探头探脑地偷看着,胆子大一点的,还当面来问萨克在不在。不过,萨克除了跟她有话说以外,对别人依旧冷淡到近乎无情,尤其是女生。 “假惺惺的,廉价的美丽,太恶心了。”他一点都不留情,把那几个面貌身材看起来都很正的妹批评得一文不值。 “偏见!”这年纪的女生哪个不矜持,真要隔层纱地杀过来,他才真的会被吓到吧? “你拿了她们多少好处,替她们说话?”他不悦了,眉头打结。 “干嘛这样就生气?” “你以后要是不当媒婆就不要随便给人家配对,笨蛋!这样以后可会换你嫁不出去。” 一个花样少女被骂成笨蛋,他的眼睛长在头顶吗?“哼,随便你啦!” “记住,不要随便把我丢给别人!” 还没解冻的脸,轻却迫人的语气,明明口气很差,为什么她的心却怦怦直跳?皮琪拉用手按住胸口那不断跳动的地方,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新的学期来得很快,因为里长替萨克申请了低收入户补助金,有了这笔钱,所以他们一起顺利地上了高中。开学第一天,老师跟同学通常都没什么心思上课,从善如流的老师也就跟学生纯聊天打屁,台上的年轻老师神采飞扬地话当年,萨克左右看不见皮琪拉,不耐烦坐在这里, 背起书包,堂而皇之地从后门走掉了。 想当然耳,不知道何为低调的他,又在这所新高中里一炮而红了。跷了课的他,直奔面店。 原来无敌女金刚感冒了,就在开学典礼前一天。伤风感冒只要是人谁不会?她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感冒没好,发起高烧来不说,大姨妈也凑热闹地来报到,台风跟飓风同时来袭,一早爬也爬不起来,小叔叔很自动地替她请了病假。 两个大人手忙脚乱地轮流上来摸她的额头,问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看电视,要不要聊天说话,就怕她什么都不说。从来没有照顾生病小孩的经验,两个大人比什么都紧张。 皮琪拉虽然睡得浑浑噩噩,但是嘴角却莫名地挂着笑。有家人的感觉真好其实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一家人了。 他的房间靠着马路,躺在床上迷糊地还能听到客人的喧闹声,车子的喇叭声,外面好热闹啊!躺久了,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好慢,这时候同学们都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人发现她不在?她就算不在,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影响吧? “小琪,萨克来看你了。”是小婶婶的声音,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力道十足。她的话才说完,敲门声响了。 “进来吧。”她的声音像猫叫。 门本来就只是虚掩,他进来一看见皮琪拉那副惨样,五官就皱了。一只手探了过来,毫不避讳地摸她的额头,摸她的脸“连自己都不会照顾,你是怎么搞的?” “喂,我病人耶,你要是专程来骂我的就不必了。”这么大一尊杵在她眼前,想欺负她也不必趁现在。 她的母鸭嗓子真的难听,不过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额头。 “难得看你这么乖,我今天给你当跑腿,有什么事差遣我就是了。” “你的手好重,咳”他不是很情愿地缩回自己的手,也挪了挪双脚。 “我一个人好无聊,咳要不你陪我聊聊天。” “聒噪,眼睛红得难看,嘴唇裂得跟旱田一样,还要聊天。” “不情愿就算了!” “啊喂,我有说不要吗?” “那边有把椅子。”她偷偷地笑,没让他看见, 他看也不看随手抓过来,长腿一跨,下巴顶着椅背,潇洒的姿态有如行云流水,叫皮琪拉看得眨眼都忘了。 萨克发现她的异样“你干吗,把被子盖到头顶,脑子烧坏了喔?” “哪有?”她很快拉下被子。 “对了,你要喝水吗?人感冒体内的电解质不够,要不我去买瓶电解水给你喝?” “你不要麻烦了,你看桌子上那些都是我小叔叔跟婶婶拿上来的,我都喝不下了。对了,这时间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墙上的时钟才十 一点,开学典礼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我逃课。” 她瞪他“新学期耶。” “都是你的错,谁叫你没去学校!” 她无言了。这样也能赖。 “你就不怕未来三年都被班导盯上?”真是让人担心。 “那不重要,反正我的坏名声早就响彻街头巷尾,不差这一次。”他真是看得开。皮琪拉拿他没辙,她闭上眼睛,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 “左边那个抽屉你打开,我有东西要送你。” “为什么?”嘴巴虽然问着,还是打开她说的抽屉,拿出一个大纸袋。纸袋走粉红梦幻风,上面系着深紫色的丝带。 “生日快乐!” “我生日?”他有点茫然。 “礼物我本来想说带去学校给你的,没想到我的身体闹脾气,还好,没有超过晚上十二点都还是生日,祝你生日快乐,happybirthday!” “生日礼物?给我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在他生日这天送他礼物,心里的暖意塞在胸口,铺天盖地的感动和酸 楚说也说不出来。她的关怀总是让他感觉到温暖和真实,他也总是情不自禁地信赖着她。 “对啊,打开看看你喜不喜欢。”她的眼中有期盼。 他嘴唇微颤,很久才迸出话来“谢谢” 皮琪拉大惊失色,蠕动着身体要起床。 “你干吗?” “萨克跟我道谢耶,我要看看外面是不是下冰雹了。” “神经!” “那打开来看看喜不喜欢嘛!” 他撕开纸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t恤,很潮的那种,白底黑骷髅头,一条链子系着两个空空的眼眶,是时下男生都会喜欢的款式。 他把t恤在身上比来比去,还在下巴比了个“7”字。“帅吧?” 皮琪拉笑得差点呛到。“你以后去当搞笑艺人好了。”其实,她本来还想帮他多买一件内裤的,他的旧内裤松紧带都已经松垮垮的了,可是一到了百货公司男装部门,却怎么都买不下手,她要真的买了,不只脸不知道往哪摆,恐怕连萨克也会一心想死了吧。 “另外的生日大餐先欠着,等我元气满满的时候再补给你。” “不用了,我在你小叔叔家吃的还会少吗?他从来没收过钱,不用什么生日大餐了。” “一年就那么一次生日,了不起下次等我生日,你也要请我吃大餐,这样就扯平了。” “总之,你打定主意要敲我竹杠就是了?” 她笑嘻嘻着承认。 “那就等明年。” “ok啊,反正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 “嗯。”她快乐地点头。 两人说说笑笑,奇怪的是皮琪拉本来痛得要死的小肮奇异地不痛了,笑话聊得太多,就连砂纸一样的喉咙也好了一半。笑着笑着,她居然慢慢地睡着了。 萨克看着她天真可爱的睡脸,眼睛忽然不能动了。皮琪拉,他生命里一个奇异的存在。这样?就叫做幸福吧?皮琪拉、皮琪拉、皮琪拉他咀嚼这名字,从今以后,将永远铭记。 第五章 高一上学期平安顺遂地过去了,萨克想,下学期、高二、高三,甚至大学他们都会这样牵着手走下去。 但是,人生真的很多意外。大年二十七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萨克和皮琪拉以后的命运,两人的感情从此逆转,许多年过去后,始终都偏离轨道,再也没有交集过。 年底了,面店的生意不受影响。这些年人们图的只是年假,至于过节,年味早就淡了许多。 虽然年味不再,不过应景的年货零食不能不积攒点,所以菜市场和年货大街还是拥了满满的婆婆妈妈人潮。大人们忙得风风火火,恨不得 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用,放了寒假的皮琪拉却觉得不过瘾,年假很短,掐头去尾,老实说就那么二十几天,能做的就是多赖床,把没睡饱的觉 想办法补回来。 围炉那天萨克会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她早就准备好要意思意思地包个压岁钱给他了。如果可以换他一张笑脸,也就够了。 她把这小秘密藏得很紧,什么人都没说,只是有空就把放在抽屉的小红包拿起来东瞧瞧西摸摸,让别人以为她藏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迫切地巴望年三十那天赶快到来。 这晚萨克打电话来约她出去。 “很冷耶,有事电话说不行喔?”知道他是用外面的公用电话,看了眼窗户外面冷飕飕的天气。可是她怕冷耶,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他支吾着,坚持要见了面再说。她缩了下身体,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了不起多穿几件衣服好了。 说好在社区的小鲍园见面,她知会了小叔叔一声,围起围巾、手套,把自己包得像颗粽子出门去了。她有守时的好习惯一分不差地到了小鲍园。 萨克等坐在长椅上,脸色很黑,一整个的郁闷,寒流来袭的天气他居然连一件外套也没穿,身上还是她买的那件短t恤。这人对冷暖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不过说实在的,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人靠衣装,但衣装也是要看人的,平心而论,虽然只是一件几百块的t恤,在他身上就是有种与众不同的隽朗气质,而且啊,不管看多少次,百看不厌。 “怎么了,没吃饱吗?”所以看起来脸臭臭的。 “单细胞动物,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只要担心吃饱穿暖,其他万事不关心。 “火气很大喔,你以后心情不好,拜托不要约我出来,我不是炮灰,还是你干脆直接骂我肤浅好了。”一来就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怎样? 她的生活本来就很简单,他是想要求一个十六岁少女有什么保家卫国还是锄奸惩恶的深刻想法? 看她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珠子就算是瞪人都那么好看,他肚子闷气顿时消了一半。本来就是自己无理取闹,他刚刚讲话那口气应该就连佛祖听了也会发怒吧。 “我那个爸爸找上我了,说要接我去美国。”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囫囵吞枣地消化了他那几个字“这是喜事啊。” “什么喜事?我又不是流浪猫,他不喜欢就一脚把我踢开,想到了又要捡回去,要是他哪天不需要我了,我到底算什么”他矛盾极了 ,原来他还有一个亲人,原来他的父亲还记得他,他又惊喜又害怕。十六岁以前他还是个私生子,十六岁以后却冒出了所谓的父亲。人生好讽刺! “我是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分开,为什么你跟着阿姨住那样破烂的房子,但是往好处想,你多了个亲人,美国耶,人家大老远的来找你,难道你不想跟他回去?” “我妈从来不提他,我要是多问几句就生气,一直以来,他的存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人们是因为什么问题分手,那是上一辈的问题了,你就算把头想破阿姨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要是阿姨还在,她也希望你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你是赞成我去美国了?” “你——那个爸爸能够从美国找到这里来,家境应该不错吧?如果你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他努力往上爬,他没道理要留在这样的社会底层生活。这样的机会是很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你一直鼓励我去美国,没有半点舍不得我?” 皮琪拉绞着衣角“这是两件事。” “什么叫两件事?你给我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他急了,捅破了他们之间这张薄薄的纸。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原来以为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打造他们的将来,现在却因为他那忽然冒出来的爸爸,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骤然从无限大变成限时倒数,他心里拔河拔得很辛苦。 她脸上飞红,突然被告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她那红嫩如同水蜜桃的脸蛋让萨克看傻了眼,差点咬到舌头。 她把头垂了下去,后来想这样不对,他们可没什么时间搞风花雪月,你爱我我爱你的那种游戏,她得问清楚。“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 “这么快?”还说什么不想离开她,日期根本是决定好了的。 没有得到答案,又不能逼她,萨克心慌意乱,见她一脸深思,又想到他们仅仅剩下两天时间,离别在即,思绪载浮载沉了起来。 “不能等过完年吗?”这么赶。 “我得回去问一下。”他会尽量争取。 “嗯。”“那——” “我也喜欢你。”她的答案是确定的。 萨克喜形于色,露出入珠穆朗玛峰般稀薄的笑意。人生充满意外,但是这么多事挤在一起,是因为年轻人的心脏够强,比较禁得起考验吗? “那么,明天出来约会,男生女生的那种约会。” “几点?”呀,听起来好害羞,可是又好高兴,这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七点,我去接你。” “一言为定!” 很多年以后,皮琪拉忘了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晚——他们牵了手,接吻,上床,一气呵成,感觉好像在赶火车似的。 不过因为一口气直奔本垒,她没什么时间回味第一次的疼痛,萨克的表现好不好,甚至没来得及品尝恋爱的甜美,就要面对分离。 至于萨克费尽口舌也没能替自己多争到一点时间,因为机票早在决定要把他带回去的时候就顶好了。后来他才知道,不能更改的机票是因 为他人微言轻,那时候的他说话谁都可以随便否决掉。 她没有看过穿得那么笔挺整齐的萨克。 他搭载的车停得很远,两个他们这种中下阶层无缘接触的男人一个守着车头,一个守着萨克,车里,坐着据说是事业非常成功的父亲。去机场的路上,萨克蛮横地要求司机非到这里来不可,不然他就跳车。 小两口手拉手,也不避讳什么,就在旁边的巷子口说起悄悄话来。皮琪拉把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交代过一遍又一遍,什么要好好吃饭,不可以常常熬夜,要跟人家好好相处,不可以交女朋友,磨蹭半天,最后四眼相对,很不想要的离别感还是涌上心头。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嫁别人。”他独裁的性格是在这个时候萌芽的。 “你开玩笑吗?” “我很严肃。” 她好像、似乎没有不能等的理由,反正他们也才几岁。“那你不能抛弃我,要回来娶我。”“这是一定的。”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表情绝对真诚。 “那好吧,我就等你。” 一语成谶。 那一段,竟成了记忆里最难磨灭的对话,也成了皮琪拉这一生闹出来最大的笑话。 萨克走了,高中生的日子乏善可陈,写不完的试题和作业、没完没了的考试是生活的全部,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生活除了那些试题和作业,还加上了害喜。她一个高中生拿什么来养小孩?这就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盛留下来的后遗症。 经过长长的考虑,她拿着萨克给她的一组号码,揣在口袋里,走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长途电话。 很久,才有人来响应,是一口流利的英语。 “哈啰,这里是汉弥顿公馆,哈啰、哈啰,请问你是哪位?” 皮琪拉的英语很破,支支吾吾了半天,鸭子对雷公,沟通无效的结果对方挂了她的电话。 第二天,她这英文白丁用查了一个晚上的英文会话练出来的英文,再接再厉。 同样的标准英文,这次听到的优势同样的她,很直接就说“不论你要找的是哪位汉弥顿先生,他们都不方便接电话。”喀,挂了。 第三天“小姐,你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不过这里没有你所谓的那位萨克先生。” 她看着话筒发呆。没有萨克这个人,她算了时差,电话打了又打,隔着地球半边远,难道要她像以前那样去拍他家的门,当面骂他?那个混蛋知道越洋电话有多难打吗? 话筒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她慢吞吞地挂了电话。 怎么可能没有萨克这个人!心思单纯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回到美国的萨克并不住汉弥顿老宅,那幢用来展示身份地位的房子通常只有遇到重大聚会时才会使用,萨克被带到纽约,过的是另外一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皮琪拉不是那种一碰到挫折就很快灰心的人,也许是时间不对,也许她的英文太烂,第四天她又再接再厉,对方很干脆,警告他不要再打电话,不然他们要报警。 第五天,喀,对方很干脆挂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的同时,她看见搓着手等在不远处的小婶婶,她穿着拖鞋,系着工作时的围裙,显然是匆忙出来的。 “小婶婶。”她迷茫地喊。 “你小叔叔觉得你这几天不对劲,硬要我跟着来看看,小琪,你也知道你小叔叔就是爱操心” 皮琪拉掀了掀嘴唇,试图拉出一抹轻松的笑出来。“我没事。” 然而,两行清泪却无预警地滑了下来。 “你没事?你这哪里叫没事的样子啊?”小婶婶尖叫。 “我是看到婶婶太高兴了。”她已经语无伦次,联络不到萨克,那代表她得一个人面对即将而来的事情,她该怎么办?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回家说。”她的手被拉进一只粗糙的手里,皮琪拉在这个她叫她婶婶的女人眼里看到乐观。 那一夜,面店很反常地拉下铁门休业一晚,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长谈了什么,屋里的灯火直到凌晨才熄掉。 第六章 那天后,两个大人口径一致对外宣称皮琪拉大病一场,最后不得不办休学。不过她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高中继续求学,又隔一年,她离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据说考上那边的私立专科学校。又过了很久,才回来。 时光堆栈,流年偷换,不知多少年过去。一年,五年,十年,青春少女会变成轻熟女,那十四年呢? 是啊,都过了十四年再见到故人,会有什么想法? 她三十岁了。 人被时光摧残。女人的青春薄得像一张纸,三十岁的女人,能有什么想法?一哭二闹三上吊?又不是发神经。 那么尽量拿出风度来吧,但是她已经骂过他,骂完像停格的电影,沉默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她慢慢收拢起神色,把单车转向,准备走人。 修长的身影飞快挡住她,那被浸没,没了呼吸,没了反应的意识还在剧烈震荡时,身体却做出了最直接有效的动作。 萨克闻到皮琪拉身上久违的面粉还有葱油味,几乎立刻就回想起那段过去。迟疑的是她变得太多——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小琪。” “谁说你可以这样喊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喊得这么亲昵,不给喊、不给喊。 “小琪。” “借过。”完全漠视。 “不借。”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人年纪一大,睁眼说瞎话也变得很流利。 “不可能。”他的犀利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回来了,太久没用而拗口的中文字咬合变得清晰异常。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不管经历多少时间,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我说你错就是错了。”口气坏了,还不耐烦了。 “不可能!” 这是两个成年人该有的睿智理性的对话吗? “你想怎样?” “想怎样你看到我不高兴?我们很久不见了。” “这位先生,请不要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还是要我撒小花拉炮欢迎精英归国返乡?” “不要挖苦我,你最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你有权利生我的气,这么多年,要换成我是你,会先打我两个巴掌消气再说。”他握住单车的龙头,姿势坚定不让她走。 “放手。”她的口气平淡,这比泼辣的骂街杀伤力更大。 “不放!”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辆破车子,就送给你当代步工具,我不要了!” “你不要急着走,你刚刚说外卖送完了也下班了,我们聊聊。” “老娘要回去做饭给先生小孩吃,就算下班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要拔河吗?她不奉陪,提脚就走。 “什么,你结婚了?”两次震撼,打得他翻不了身。 也对,都多少年过去了,是他自己没时间去谈感情,这么多年光集团的事就吃光了他所有的时间,不代表别人也跟他一样。 那是什么见鬼的萧索表情?“不然呢?我缺胳臂断腿还是四不像,你觉得我嫁不出去?还是你以为我活该等一个满嘴谎话的男人回来娶我?”他边走边骂,那个满嘴谎话的男人指的就是他。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挨骂。“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的那段过去也像是他手上这辆老古董了吗?他放开那辆老单车,追上她的步伐。 “我有苦衷。”她结婚了,也是应该,理智上他叫自己要接受,只是感情上不肯。 “那不关我的事。” “不管怎样我们又遇见了。” “我回去会自己下碗猪脚面线吃去霉气的。” “你真的很不想见到我。”他噎到,意外重逢的喜悦被她连串的冷淡冻得一颗心渐凉。 “人贵自知,幸好你还不算笨。” “想不到我这么不受欢迎。”这种感觉真差,差到令人想去跳海。 她看见了萨克备受打击的表情。趁隙,她落荒而逃了。她走得急,只听见他在后面喊了句什么,她没有细听,直到看见皮家面那个双面招牌,才缓下步子,然后赶紧调整气息。她真是没用,她干吗要逃,心虚的人才要逃不是吗?她又不是做错事、负心的那个人。 但是她甩掉他了吗?后面空空如也,他没有追来。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不应该对她还有影响力的。她应该用力甩他一个耳光,然后骂他薄情郎、负心汉,让所有人都出来看他笑话 好吧,没有痛下毒手,只因为她是时尚的现代人,而且也太无聊了,就算毒打他一顿也不能挽回什么了,那何必让自己手痛。这世间只有钱是真的,感情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不会困扰她的她已经过了遐想的年纪了。甩掉一切,她踏进面店,一如以往的每一天。 天色微蒙,对街店面几年前改建成便利商店,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不用抬头,从电动门的叮咚声可以看得出来客人的来客数和受欢迎程度。 时间还早,街道还不显吵。皮家面也把原来的手动铁门换成了电动铁门,这会儿随着电动门逐渐往上拉,里面钻出一道婀娜的人影,她穿着白衫窄裙,双色高跟鞋,一副要上班的打扮,只是她仍睡眼惺忪,头发不是很听话地乱翘着,本能地拿了地上的报纸还有墙壁上按时送来的鲜奶玻璃瓶子,就想转身进去。 “小琪。”那低如和弦、醇厚如酒的嗓音慢慢靠近。 “谁叫我?”很下意识地反应。会喊她小名的人屈指可数,这声音,好像昨天才听过。 “早安。” 尽管已经是三十岁的成熟女人了,似醒非醒的脸蛋憨态可掬,没有上妆的五官水灵清透,嘴唇翘翘的,带着某种妩媚,十几年前那颗小桃子现在变成了清丽成熟的水蜜桃,昨天惊艳过了,今天再见还是觉得她漂亮。 皮琪拉迷蒙的眼逐渐清醒,发现好像有一双热情的眼眸正殷切地看着她。 一大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刚刚的甜蜜可人消失了,她恢复了那个伸出尖尖爪子的女人了。 “小琪,我想你。”那么温柔的声音,是他的吗? 她的样子真迷人,修长优雅的颈线下面是纤细的骨架,匀称的比例延伸到腰肢,婀娜的臀部下面是秾纤合度的腿,他几乎要看痴了。 “我把你的脚踏车牵回来了。”边角放着被她当成脱逃工具的可怜单车,物归原主。 “多事,多此一举。”旧车一台了,扔在路边也不会有人要,她要营造出气势来,不为所动,她告诉自己,这样就心动太蠢了。 “你真记仇。”她眼神冷淡,那种对抗的冷漠的确让人止步。 “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还有,谁说你可以来我家的?”都切了,干吗还来! “我昨天说了再见,是你没听到。” 皮琪拉气结。他不只变了容貌,就连个性也变得狡猾无比。 “不要生气,我只是来拿我家钥匙。”看她阴晴不定的神色,他决定再往后退让一点点。 “钥匙?”什么钥匙?沉默了一下,她想起来了。 就那么一间破房子,小偷随便一根铁丝就能进去搜刮一空,要不然随便踹个两下也行,要什么钥匙?可是她只是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门去,两分钟后又出来,把一只老旧的钥匙扔给他。 当年出国前,萨克把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她,不论是托管还是表示他会回来的决心,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出去就是十几年。 “你还有什么东西想要回去的,你最好一次想清楚,不过我这里已经没有你要的东西了。”她刚刚为什么不直接说弄丢了就好? “谢谢你帮我保存得这么好。”谁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最想要的,就她一个。 “我在就忘了这回事。”她讨厌自己不够铁石心肠。 “小琪,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看着被摩挲到非常光滑的钥匙,心里有什么在跳动。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真的觉得她很好欺负吗?说见就见,说谈就谈,她又不是他养的小狈,随便丢根骨头她就要巴上去摇尾巴吗? “我们好久不见,就算是普通的朋友,就当应付我,请我吃顿饭。” 他这是怎样,来讨饭吃?这些年,他在那个生活圈到底练成了什么神功?厚脸皮吗? “你不可能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对啊,因为我失业了。”他还笑。 “可能吗?别耍我了。”她还是怔了怔。 “我不开玩笑的,你知道的。” “请节哀了。”嘴巴说得风凉,心里还是直打鼓。他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只有这样?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这么希望我继续留在那里不要回来?” “与其两个人都沉沦在社会底层,不如让有能力的那个登上金字塔,你看看现在的你,不是很好吗”不对、不对,他说失业了,难道就像他当年说的,又被他那无血无泪的父亲一脚踢开了? “豪门饭碗不好端!” 皮琪拉仔细地端详他的表情,他的眼皮动也不动,眼睛是亮晶晶的翡翠色,这表示他没有说谎,是真心这么想。 “我以为只有那种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女人才会有这种感叹,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 “听你的口气,你很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我是怎样的人?” 她忽然警觉起来“要是你拿到了,可以走了。” “那吃饭” “你是饭桶啊?”见到她就只会要吃,吃吃吃,她的脸上就写着饭桶两个大字吗? “就算是死刑犯,执行枪决前也有一顿丰盛的饭菜吃,还有你要是不答应我只好天天来站岗。”叮咛自己要收好的爪子,不小心又出来挥舞了下。 “什么不好比喻,用死刑犯?真是烂比喻!”就这样吃定她吗?尽管不想见他,却也不喜欢他这种自贬。 这男人以前别扭又冷淡,就算十几年的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让人转了性,不过怎么看他都不是容易妥协的人,一盏不是省油的灯,更可怕的是他的姿态摆得太低了,低得让人很难说不,她捏着太阳穴,没辙了。 第七章 “要谈话、要吃饭是吗?”吃定她吗?那就大家走着瞧! 萨克点头。 “我八点半要上班,五点半下班,就约在那家新开的美味咖啡,你要是找不到地方就问一下别人。那个地方很好找。” 这是人的通病,人们对于失去的、得不到了的,或者是错过的都非常执着,如果透过谈话可以让他了解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也许对彼此都好。 “你在哪里上班?让我送你。”他很绅士。 “谢谢,不必。” 他想让她变成同事们的八卦跟话题吗?这个地方就这么小,拜托,就别害她了。 对事业有企图心的人,通常不会去肖想公家这碗饭。公务员嘛,饿不死也发达不了,只有头壳硬硬的,不思变通,不求上进的人才会对那万年铁碗有兴趣。 不管别人的想法,皮琪拉从高中就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里。论聪明,她不及萨克,要家世,她没有。所以,一来,她不会有在家当米虫的命,二来,像她这种普通学历的毕业生,一个招牌掉下来也能砸死几个,加上她也没有非要达成不可的远大梦想,所以捧公家饭碗最合适了。 因此她一从专科学校毕业就投入高普考,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上补习班,而且,她也瞒着小叔叔跟小婶婶,因为要是没考上,比较不丢脸。于是,连做梦都拿着书本在念,熊猫眼与她紧紧相随到天边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她是那种让别人说不上来、很难归类的女生,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所谓,可是有时候会对某些事很坚持,就像要进公家机关和生小孩这件事。 通常人才都往都市流去,她却自愿留在乡下,最后也不知是靠她的坚强毅力还是乱蒙上的,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她想要的工作,好狗运地分发在自己住的这个镇上。 她在这安营扎寨,开始朝九晚五的粉领生活。她工作认真,负责细心,不迟到早退,不说八卦是非,通常工友是最早到的,再来就是她。用国家公帑盖的地政事务所是洗石子的五层楼,没有电梯,平常要跑公务的小百姓只能劳动双脚,幸好也就信息、测量、地价、信息科,一层楼一个科,倒也不复杂。 她是登记科的人,大门一进来,临柜摆着一盆黄色猫儿脸,小黄花按时浇水,长得欣欣向荣,后面就是她的位置。 十点过去,陆续上门办事的民众多了。由于房地产买卖热潮不退,上门申请地基誊本的房仲业、土地开发业者特别多,又每个都喜欢来攀交情,希望承办人员先做他要的资料,左右一轮忙下来,都要中午了。 去茶水间蒸了便当,却只随便扒了两口,她瞪了两眼,菜色一如往常,都是她喜欢的菜,为什么吃不下?恩,也许是天气太热了。 “怎么了?琪琪,没胃口,真难得。” 这部门的女性十之八九都是已婚身份,跟她说话的黄玫瑰也是已婚妇女,女人四十一枝花的年纪,却已经有十年的资历,她的亲亲另一半正是事务所的主任,两人同进同出,常常羡慕一堆来打工的小女生。 “干吗把我形容得好像没心没肺的饭桶?”最近这些人是怎么了,饭桶饭桶,她到底哪里像饭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七十天都能把便当嗑光的人,有什么神经?”黄玫瑰保养得好,大波浪鬈发,即使公务员不能穿得太招摇,她还是在脚底下做了文章,一双l牌的鞋子,走到哪都能闪到同事的眼睛。 皮琪拉就实际了,简单的套装轮流着穿,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变花样,要黄玫瑰来说,简直就是一整个浪费。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皮肤吹弹可破,只是淡淡脂粉就清妍可人,走在路上的回头率高得吓人,却从不费心打扮自己。 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感觉不真实,皮琪拉却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她心思单纯,每天自己带便当上班,喝水用环保杯,每天背来上班的包就那几个在替换,不好高骛远,不空思妄想,这样的好女孩要去哪里找?她希望皮琪拉能当她弟妹,问题是自己的弟弟不争气,皮条没少拉过,追了几年,皮琪拉就是不动心。 “不吃完很浪费啦。”这是皮琪拉常说的台词。 “好啦,逗你的,不过你今天胃口不好啊,有心事?” “就天气太热了,玫瑰姐,倒是你,今天没有跟主任去午餐小约会,也在办公室吃饭,孤家寡人,让人看了真不习惯。”皮琪拉崇尚老二哲学,对于被当成聊天目标并不乐意,赶紧转移话题。 “对嘛,还吃轻食色拉,你不是说这些草料不是人吃的,有鬼喔。”另一个同事也凑过来。 “轻食有益健康啊,我变胖了啦,内裤都紧紧一圈,我怕老公嫌弃,那个没良心的中午还约我去吃油腻腻的烧烤,他都不知道我们女人辛苦在哪里。”话匣子一打开,两个同样有老公的女人就很热烈地说开了。 皮琪拉乐得合起便当盒,溜到后面去洗筷子。平常的每一天都很好过,今天特别不好熬,看着洗手台对面的大楼水泥墙,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她赶紧回过神来关掉水龙头。 她在想什么呢?摇摇头,不去想了,这些年,她想得太多了,打从骨子里觉得累了。当初很爱的时候,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现在,她摸摸自己那颗静止的心,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她的心早就腾出来了不是?谁也填补进去,那只是见一面、说说话,又有什么好慌的? 说到底,她跟萨克也不过相处了两三年,别离十四年,加减乘除怎么都算不清这笔账,不明白啊,真不明白,既然已经丢弃了它们的感情,为什么就不继续他的人间蒸发,他回来做什么? 她用力地摇头,想这些做什么?男人不管年纪大小,他们的甜言蜜语都是不能信的。 美味咖啡很好找,皮琪拉远远地就看见等在门口的他。萨克是引人注目的,冷漠强势的姿态,他站在那里,随意又自然,经过的人都自动地绕开,随便一个扫视,都会让人羞愧得恨不得变成尘埃。 唉,这十几年他把棺材脸修炼得更炉火纯青了。以前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连放在心里多想想都觉得罪过。如今,岁月在他脸上凿出更完美的轮廓,唉,造孽。 两人眼神交会的同时,皮琪拉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很像看见一头饥饿很久的野兽。 他举止从容地走过来接手她的车。 “大热天的骑单车不热吗?”他不苟同地问。 “习惯了。”去到哪里都有停车位,也不怕偷,省油免污染,超好用的。 咖啡厅的名字不怎样,装潢也很普通,要是不计较这些,扑鼻而来的咖啡香倒是很及格。 原来她连饮料都不想叫,想快刀斩乱麻,可是咖啡真的很香,不是事务所那三合一可以比的,于是她要了杯巴西的阿拉比加。萨克叫了perrier覆盆子气泡水,还有一桌的甜点。 皮琪拉看了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吃起甜食了?” “只喝咖啡伤胃,这些是给你的。” “我没有那么多个胃。”起码超过十样,蛋糕起司慕斯布丁香草樱桃千层莱姆黄库柏水果塔 “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口味的甜点,所以叫他们各上一份。” 既然这样,她从善如流地端过小蛋糕,吃上一口,觉得滋味不错,慢慢地一匙一匙地舀起来放进嘴里。 “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在听。”这叫吃人嘴软吗? “你是公务员?” 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地方就这么丁点大,左邻右舍随便问,没有什么是秘密。 “这工作适合我。” 她点头的样子很像小麻雀,非常可爱,当然,萨克不敢说。她身上划出来那条界限不让人轻易越过。 “这些年,没想到你还住在那里,小叔叔他好吗?” “这里生活节奏慢,适合我,小叔叔很操劳,老了很多。”为了她,白了不少头发。 “小琪,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把碟子推开,剩下的打包回去好了。 “爱不爱什么的太辛苦了,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不玩那个了。” 逼不得已地面对萨克,头发有型的他一双电眼眼微微勾,眉是剑眉,鼻梁直而挺,唇形弧度优美,气质、眼神均无懈可击,只是他的工作应该很劳心吧,才三十而已,眼角却有了沧桑。当然那些岁月痕迹无损他的内敛和自信,人的缘分就是这么荒谬又奇妙,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时,怎么期望、怎么求爷爷告奶奶的他都不出现,现在她豁然开朗了,他却回来了。 “不玩,是认真的。” “你傻了喔,都这把年纪了还认什么真?”她成熟又理智,干净又简单地回答。 他们不是十几岁的年纪,肩膀上都压着责任和风霜,感情,是闲人的奢侈品,要说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也可以,对于那种高难度的东西,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不是做作虚伪,是真的没有了。 他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把思念当做是养分,滋养自己,可是后来一年过一年,她开始忘记他的长相,她害怕自己最后会忘记他的声音、他的习惯、他的全部,她那么怕,怕到每晚要把他的脸想过一遍才能睡,最后的最后孩子长大了,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后看到浅夏的脸,她想开了,被丢弃就被丢弃,没什么了不起,她已经不一定非要萨克不可了,她还有浅夏。 “我不接受拒绝。” 真面目暴露出来了,不再是好好先生,不再有低姿态,他讨厌她在两人之间划下的界线。 看着他的气急败坏,皮琪拉却很冷静。“你应该不会忘记,是你先离开我的,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回收一桶已经弄脏的水,是最无聊的事情了。” 年少的承诺看似美好,其实最无情,转眼成空。 第八章 “小琪,对不起。”萨克低低地说,声音充满自责。 “没有谁对不起谁,少年时的恋情一般都不会长久,我没有怪你,真的。”那只是一段不健康又不健全的交往。 “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萨克想碰她,她却把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来放在裙兜上。他们的恋情那么短,他认真过的,只是如今仿佛连余香都尽了。 “萨克,我们有情比金坚,山盟海誓吗?好像没有对吧。”现在想起来宛如小孩的游戏。他要她不能嫁,要她等他,她都傻傻答应了。让她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的是——让过去深爱的人成为你的一切时,你却对他不再重要了,这是多大的悲哀? “你一走十几年,不原谅又怎样?骂你也听不到,又不能揍自己出气,是你先放弃的,所以不要为难我了。”她的心路历程太多心酸,不想回忆,不想重蹈覆辙,失去温度的心空了。 萨克脸色难看,心里都是心疼跟自责。他不得不承认小琪说的该死的有道理,即使曾经生儿育女的夫妻一旦分手就是陌生人他凭什么叫人家记得自己,为什么他会自私地以为她还会为他停留? 但是,他承认自己就是自私,即使待她一样好也数不出来,如果真的爱她,是应该让她的生活过得更好,他却没做到这点,那些年他们在一起,几乎都是她在付出。可是年少那寥寥几笔的鲜艳痕迹一直在他心底褪不去,这些年他也想过,她要是结婚了怎么办? 昨天为了摆脱他,她也说了,她已婚。但是她洁白的手指上没有戒指,连戒痕也没有,遑论男人送她上班。这发现让他雀跃了很久。 “我还是爱着你的,这些年我没有一刻把你放下,你一直在我心上。”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那感觉是不会消失的,再见她,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 皮琪拉微微叹气。这种话听听真好,满足了她的虚荣,但是真的听听就好,真要相信她都已经三十岁,再也没有年少时的恢复能力了。因为他,遥远得几乎遗忘的心情涌了上来,被岁月尘埃覆盖的过去 “不说了,说了嘴痛!” “我不会放手的。”他喃喃自语。他们的牵绊要延续下去,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皮琪拉什么话都骂不出来,拿起皮包就走人。这男人要是能用常理说得通,他就不是萨克了,她早该知道。 失算,她不该来的。 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皮家公休日。难得家人在一起吃晚饭,菜色丰富,蔬菜鱼肉样样不缺,这么讲究,为的是家里有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孩子。 从篮球场凯旋归来的浅夏一身汗臭,一进门就被勒令洗澡,这会儿已经领了圣旨把自己洗干净的他正往楼下跳,长腿一跨好几阶。他发育得很好,今年高三,正在抽高的身板虽然偏瘦,不过实际的年龄是十四岁。 没错,他是越级读书的天才。书读得好,运动也一把罩,跟着隔壁的老先生学了十几年的书法,有段时间迷上漫画“棋灵王”要求想去学围棋,要不是后来热度退去了些,如果照他这种拼劲,还有老师的赏识,也不是不可能在未来成为一代棋王。 优越的智商,乐观的天性,都源自家里三尊大神对他的三千宠爱。 看见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想也不想就伸手往一大盘的孔雀蛤偷去 “我说浅夏,去问问小琪姐姐怎么了?他今天不对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小叔叔因为天气热,又半头的白发,左右不舒服的情况下,干脆去剃了个大光头,这会儿只见他光溜溜的头隔着门帘,有种滑稽的感觉。 向来下班后就会下楼来帮忙的小琪,今天一反常态窝在楼上,他都叫开饭了还不下来,怪哦。 浅夏吸了吸孔雀蛤香甜的汁液,再当一声,把色彩鲜艳的壳往钢盆一扔,舔舔手指头,好不过瘾啊,不过还是领了军令上楼去叫人。直上三楼,敲门只是意思意思,三管齐下,喊人、推门,却发现他那向来活力充沛的姐姐在发呆。每个人都会发呆,时间长短不一,可是,他看了下时间,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必是严重的事情了。 “皮小琪,你发什么呆啊?开饭了。” 十四岁的少年,嗓子还没开,偶尔呢会冒出粗得像砂纸的几个字,还好大部分时间,那声音还是皮琪拉听习惯的。 “哦,我马上就下去。”她抹了抹脸,伸懒腰,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套装都还没换,要说萨克的出现对她没有任何影响,的确自欺欺人。 “皮小琪?”不会吧,又走神了? “没礼貌,叫姐。” “姐,”浅夏加重语气地喊“我亲爱的好姐姐,你今天很奇怪哦,你常说除死之外无大事,能让你这样失魂落魄的,莫非暗恋还是失恋?”说着一条胳臂就缠上皮琪拉的肩膀。 “你啊,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三十岁的女人在这年代还能找到爱人,比走在路上被原子弹炸到还要困难,再说,钞票比男人可靠多了。”武装自己跟生活战斗,都让人快要忘记自己是女人了,暗恋?失恋?果然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说你长得又不差,比我们学校那些戴假睫毛、瞳孔放大片的妹要漂亮多了!姐,要我说,根本是你看不上人家,不过你要是回心转意,我可以传授你十六字箴言,让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管看上谁都能手到擒来,轻松玩弄。” “电玩打太多了你。”她把快跟她一样高的身躯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拿起毛巾擦起他还在滴水的头发。 “拜托,谁浪费那种时间,我早不玩了。”他嘟了嘟嘴,只有这时候的浅夏还有点小孩影子。 早几年,同学之间刮起修仙打怪的电玩风,他也回来要求得比照办理,经过一晚家庭会议,知道网络这东西已经是时代趋势,禁也禁不住,那时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是买不起游戏机,可是怕他沉迷,又怕他自己偷溜去网吧,只好由她这“姐姐”带去看人家练功剿魔,谁知道他一**坐下就一整天,玩遍所有的在线游戏,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的电玩梦就这样醒了。这些年她的薪水和职等都有调整,有能力买电脑给他后,看他除了用来写作业跟朋友哈拉打屁,再不见其他作用。他的人格特质应该从那时候就底定了。 “走吧,下楼去了。”皮琪拉戳了戳浅夏的脸。这张她看了十四年的脸,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耍起宝来比手划脚,她从来不觉得他像某人,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模样,可是现在细细地看着,唉,真是造孽。 浅夏是她的孩子,但是在名义上他是小叔叔跟小婶婶的孩子,所以浅夏喊她姐姐。 这事不难懂,不复杂。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人家指指点点的心理准备,但是被冠上私生子的孩子呢?小叔叔跟小婶婶那时跳了出来,为了她,小婶婶扛了十个月的枕头,为了避人耳目,她生产后还陪她在医院坐了一个月的月子。 其实她跟小叔叔说不必这么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并不想拖累大家。她没有看过小叔叔生气,就那一次,他说了很重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餐桌上的碗筷已经都摆好了,显然就等他们两个。 “楼下就听得到笑声,浅夏啊,你说了什么笑话也说来让爸爸笑一笑。”小叔叔不动声色,看着皮琪拉一如往日的笑脸。 “我也要听。”小婶婶应和。 “老爸,我在教姐姐把哥绝招,我们够姐弟情深了吧?” “把哥?”他呛了下,还姐弟情深 “是啊,全面撒网,重点培养,看准目标,死缠烂打,保证手到擒来,一个都逃不出手掌心。”浅夏一**坐下,笑得如花灿烂。这种教战守则学校多得很,就姐姐这种老实人不懂。 “你是要考虑一下自己将来的幸福了。”小叔叔端起碗来,居然点头称是。 “我现在很幸福。”环顾大家,这是她的真心话。 “不一样,你要是没有个好归宿,我没办法向我哥交代。” 把神主牌搬出来,皮琪拉嘻嘻一笑。“吃饭的时候谈这个容易消化不良,小叔叔,反正留来留去你也留我留那么多年了,等浅夏去外地读大学了,我再往外搬。” “你又绕得我头晕,谁赶你走了?我是要你找个好男人唔,这是什么?”一块糖醋排骨消灭了他的长篇大论。 聪明伶俐的浅夏哪里听不出来姐姐话里的语病。为什么非要等到他上大学才要搬出去这个家呢?可是他什么也没问,他是个十四岁的小孩,蠢一点,应该的。大人嘛,谁没有几个秘密的。他很满意目前的这个家。 “我也觉得你该替自己稍微打算了,如果觉得相亲老套,那就来征婚,只要对方小康,没有不良嗜好,大家见个面,吃吃饭,我把消息放出去,就不信一个人都没有。”小婶婶把大饼画得好像就近在眼前,只见小叔叔一个劲地点头。很显然,两人阳谋计划很久了。 皮琪拉用力扒饭。真爱唱双簧,把消息放出去她就不用做人了好不好! “我知道找张长期饭票大家比较省事,可是真的不用急着把我推销出去嘛,反正我都三十了,三十跟三十五也差不了多少啊,以后要是不合还要离婚,不就更麻烦了。”她不想把气氛弄拧,可是家里这几口子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个性,她不直白地说,就只能等着随之起舞,她哪来的时间? 话被堵死的人一个个噤了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单身,也没有不谈恋爱,工作的忙碌让人疲惫,每天下班回到家还有个缠在脚边的孩子,久而久之,就成了宅女。 以前浅夏还小,她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后来不需要她把屎把尿了,却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兴趣,和周围的人也离得很远,她参加过一些集体活动,和同事交际也懂得礼尚往来,不过除了这样再没其他,她不主动,不肯多走一步。 已经空窗多年,习惯成自然,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败犬,也不是所谓的单身公害,她又没害到谁,一个人就一个人吧,真的没有什么不好。 第九章 “姐,如果你真的不想嫁人没关系,了不起以后我养你就是了。”浅夏爆出让大家捡下巴的话来。 “你这孩子我是白养你了,我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等我老了你养我,偏心!”小婶婶不满了。 皮琪拉忍不住嘴角上扬,孩子话,谁也不当真,但是很贴心。 眼看一把火往他这里烧过来,浅夏赶紧申明“这还要说喔,反正你们三个人我都养了好不好?这样就没什么公不公平了。”这么小的事情,女人真是爱计较! 结果呢,年轻得不懂得人心险恶的浅夏,让自己掉进两个如狼似虎的女人臂弯里被轮流着抱来抱去。这噩梦啊。 学一次乖,以后就算心里有话也不能说,打死都不能。小叔叔没事人似的在一旁笑弯了腰。 萨克这辈子没追过女人,他的生活中心只有事业。 当年他到美国那个家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打不进那个圈子,也一直没有安全感,所以当那个父亲安排他进公司一边学习一边上学,就像刚进幼儿园的小孩要从牙牙学语开始,那种辛苦笔墨难以形容。 他跟不上别人的思考逻辑,基础的英文会话不通,更别提公司最简单的专业术语,身处在公司百分之九十五是洋人的地盘,他简直吃尽苦头。 在公司过的辛苦,在学校也没有比较好。家世背景一个比一个显贵的贵族学校,每个人的家世都是一本摊开的书,语言的隔阂,种族歧视血统更是他心里的痛,在国内,他是黑头发黄皮肤中的异类,回到都是金头发白皮肤的洋人群,他不够纯粹的血统还是异类。 逢高踩低是不分种族的,在国内,他好歹还有母亲跟皮琪拉,可是在他漂洋过海回来的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冷漠得要死,不懂沟通要领的他一开始谁要敢给他脸色看,他就用拳头来解决问题,可是那真是大错特错,因为他很快发现,拳头暴力在那个地方是最低等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法律比拳头有用多了,而那些读得起贵族学校的学生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们请的律师团可以把他告到死。 他的父亲没钱没势吗?不,去到美国后他发现,汉弥顿这个姓氏是美国三百大集团的头头,那些吃定他的学生,只不过是看准了汉弥顿家不会有人来替他出头。 他逐渐学到教训。 在学校被欺凌,他忍;在公司看尽白眼,他也忍;做错一点小事,被父亲无情地骂得体无完肤,这些他都忍了下来,最后,甚至当他知道他回来认祖归宗为的是要替别人打天下,那个别人是父亲的大老婆,也就是大房生的儿子,而他,只是为他人作嫁,因为真正的汉弥顿继承人太过珍贵,不能有所损伤。这些他也忍了。 那些年,他没敢哭,只是夜深人静用莲蓬头冲澡时,眼泪会随着水花一起被冲进下水道,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些年陪伴他的,只有对皮琪拉的思念。他用她给的那些温暖取暖,可是,那些温馨到后来越来越不够用,他空虚得要死,但是他没钱没护照没自由。 他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两个执事轮流看管,一个负责他的生活起居,一个肩负秘书跟特助的身份。不会有人相信他想自由打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苦苦等待,等不到皮琪拉一通电话。 后来他好不容易想尽办法打了电话回国,已经是大半年后,电话是小叔叔接的,他只是很冷淡地请他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 他抓狂了,砸毁了很多东西,看不过去的管家这才告诉他,他等待的那个女孩子的确有来过电话。是他的父亲下令要斩断他在国内的一切,要让他忙得没有余裕去想起过去的一切,包括曾经有过的电话,自然也被当做没有这回事的给漠视了。 他的父母都是极端自私的人,从来只为自己而活。那么,除非他让自己变成无可取代的人,要不然,不会有人重视他需要什么、他的渴望在哪里? 尽管自卑经常变成彻夜纠缠他的噩梦,但是后来他慢慢地迎头赶上,从一个在学校功课吊车尾的低等生变成顶尖人才,他用三年时间考完国际会计师资格,他考的是acca,十四门考试,他写了无数的便条纸随身携带,走到哪读到哪,甚至吃饭、去小便池都能拿出来念。 他也是人,失去皮琪拉这精神支柱,他有苦不能说,没有任何成就的他拿什么回去见她?这样的日子很难过,但是最终他撑了下来。 二十岁他开始打理家族事业,把参加企业联谊当做是一日三餐那么稀松平常,用力把握机会壮大自己的人脉和金脉,全盘掌握经济动向。 二十六岁时,汉弥顿集团在他的带领下,已经从美国前三百大跃升到一百大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囊括了传媒、电子、生技还有绿能事业。 他是事必躬亲的人,爱着自己的事业,关心下属,爱得那么不放心,战战兢兢的,拖了一年又一年,把集团带领到高峰,达到无人能及的完美,可是,这么爱着这份事业的他接下来居然把自己打下来的天下移交给了弟弟盖文,然后他的人就完全从美国大宅消失了。 这也代表,他一旦决定某件事,就会贯、彻、到、底。他得回来寻找他心底却了很久的那块拼图。 很多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有,而他,是幸运的男人,看着在柜台后面忙碌的皮琪拉,心想,也许老天真的愿意疼他一点了。 萨克心里清楚,他的小琪不是可以随便被取代的女人,而像她这样的性子,一旦受伤,除非自己释怀,否则只有永远失去她的份。 差一刻十二点,他出现在皮琪拉上班的地方。 他没来过公家机关,看着来办事的民众抽号码牌觉得新鲜,他看着别人,却更多人在打量他,小镇不容易见到像他这样的男人,那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令人敬畏,再说,这里不会有人穿着一身用十五微米的澳洲美丽诺黄金羊毛交织的zegna西装来洽公。 他个子高瘦,天生的衣架子,穿起西装来自然得就像他的另外一层皮肤,长长的睫毛一扇,不管已婚未婚,所有芳心全倒。 头发ok,小洋装也ok,昨天去做的彩绘指甲刚好派上用场。“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服务吗?”见他没抽号码牌,见猎心喜的柜台之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自告奋勇地想为帅哥服务。 不过有人比她动作还快,登记科科长的女儿挟着毒药香水的香风席卷了出去。“先生来办事吗?我可以特别为你服务喔。”嗲声很甜,会让男人酥了骨头的那种。 两句话,一个媚眼,就能把正经的办公室转换成特种营业场所,实在很强。 萨克的眼睛早就锁定了柜台后面的皮琪拉,她的公务显然很多,拿着笔的手一直不停地书写着,完全无视这边的波涛暗涌,看起来已经是见怪不怪。 他是没追过女人,但他可是见识过各种大场面的商业巨擘,对于任何女人的媚态手段早就司空见惯,看她们那么拼命地讨好,他直接无视,走到皮琪拉面前。 看不下去的黄玫瑰终于顶了顶那个太过认真,完全置身事外的女人。 “有帅哥找你。”真的帅啊,要让她年轻个十岁一定倒追。 “啊?” 一见到皮琪拉的目光投向他,萨克马上把身上精悍的气势收拾得一干二净,看起来甚至谈得上无害了。 “小琪,你看,我给你送便当来。”他手里拿着某家五星饭店的知名便当,那包装,那logo,其他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那饭店距离小镇很远不说,据说要用餐预约已经排至半年后,至于便当,那傲慢出了名的主厨居然肯做便当,这是怎样啊? 她垂下眼,不接话。 她的沉默引起了热心民众的声援,因为萨克的手一直挂在那里,没有一丝半毫要收回来的意思。 “小姐不要这样啦,人家特地送便当来,不管怎样就先收下再说嘛!”小镇八卦的卷头大婶忍不住跳出来帮腔。 “就是嘛,这么帅的帅哥要是肯给我送便当,我一定会幸福到死掉。”大婶乙也跟着附和。 不会吧,也才几分钟,他居然有了粉丝群。 “我自己带了便当。”服、了、你、了、可、以、吧? “我想吃你的便当,我们交换。” 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无法拒绝“你不要这样,我还在上班。”咬牙暗喊,你给我滚 谁知道话刚说完,午休铃同时响了。 想看热闹的人有的要去接小孩,有的要买菜,有的要做饭给公婆吃,只能鸟兽散,连黄玫瑰也知情识趣地带着自己的便当盒去主任办公室吃了,顺道把其他舍不得离开的那群狼女带走。 几分钟前还满满是人的办公室顿时剩下他们两人。 天要亡她。 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见她慢吞吞地出来,速度可比蜗牛。那股不情愿明显到萨克一眼就看出来。 “我以为我们已经沟通过,而且也达成共识了。”大家都是成人了,现在也不流行死缠烂打那一套,他为什么又出现? “只是送个饭,我上次跟你说,我失业了,所以很闲,时间很多。” 所以他就把她上班的地方当大街逛? 两人面对着面,她接过那过于精美的双层漆器盒“以后不要花这种钱,太浪费了,这样一个便当要很多钱。” “这种小钱我还有,还是你不喜欢这家的便当?” 以前年轻的感情他只记得小琪对他万般的好,现在回过头来,他却想不起来自己付出了什么? “不会,谢谢,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眼看他没有一点要自动走人的样子,看起来他是存心掐好时间,带着便当过来的。 她原来想,说不过他,躲着可以吧?他却找上门来,躲着恐怕也不行。 “那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一起吃饭,我们刚刚说好交换便当的,你要吃,我要吃,不如一起吃比较有伴。”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刚刚那么多人证,你不会想赖账吧?做人不可以这样。” “够了!”阻止他的控诉,午休时间很短,要让他无止境地纠缠下去,她的午休就泡汤了,反正午餐总是要吃的,一起吃就一起吃。 她指着有几盆植栽的小棒间“你去那里等我,我去拿我的便当。” 会客室就会客室,在哪里吃饭无所谓,重点是人。 第十章 皮琪拉很快回来,她拿出自己的便当盒和环保筷,萨克快乐地接了过去。他打开饭盒,眼睛放光,然后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起她那好不起眼的饭菜。 “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口齿不清,好像吃的是山珍海味。“我有时候做梦都会怀念起你早上起来用小平底锅给我煎蛋的味道。” 皮琪拉看着那豪华丰盛的双层五星级便当盒,香料炖煮的牛腱肉,大量当令蔬果,却忽然眼前一片迷蒙,她硬是眨去眼中不该有的东西,低下了头,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 “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人家会讲闲话的。”女人捕风捉影的本事就是高于别种生物,他这么一出现,她今天下午都别想要安宁了。 萨克咧嘴,笑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也对,男人的贞洁很重要。” 她被呛到。 他递过水来。 皮琪拉看他额头有汗,忍不住唠叨“你没有比较平民一点的衣服吗?譬如休闲衫这一类的?这里的天气不比过去,你这样会中暑的。” 政府节能减碳喊得震天价响,首当其冲就是他们这些公务机关,不是办公时间所有的冷气都要关掉,尤其乡下地方,经费是很大问题 “我就带了两套西装回来,其他什么都没有,我回来没几天,这里我也只有你这么个朋友,你带我去买衣服好吗?”他承认自己狡猾,只要吩咐下去,饭店的管家连内衣裤尺寸款式都能替他准备齐全。他身上这件zegna西装春夏最新款,没有内里,像羽毛一样轻盈,会流汗,实在是整个办公室只有一架电风扇在吹,实在太抠门了。 经过一晚的天人交战,他不得不承认小琪对他的防备就像一条很深的长沟,他们的关系正处在过去跟现在的分界点上,太过剧烈的求爱会吓跑她,可是若太保守又表现不出来他的爱意,这之间的分寸反而很难拿捏。 他失去她的时间多过拥有她,要填补十四年的空白,首先,他能做的就是先把她摆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然后再想办法松弛她的防备,把她绑回身边来。 “你把外套脱下来吧。” 他很听话,说脱就脱,西装、长衬衫,要不是皮琪拉喝止,他差点连长裤都要脱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这个混蛋! 不是一再叮咛对这男人要不看不听也不问?她这张嘴是怎么回事?对他,她似乎总是狠不下心肠,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是你要我脱”上身还有一件无袖汗衫,她太紧张了。 “你信不信我用纸镇k你?” “我信。”摸摸肚子,吃饱了,可是她饭盒里的菜没动到多少,她身上真的没有几两肉,就先别逗她了。 眼看凶狠的手段奏效,皮琪拉指使他。“既然你吃饱了,后面有洗手台,便当盒拿去洗一洗。” “好。”他不以为忤,丝毫不觉得被指使有失面子。 他一离开皮琪拉的视线,她便长叹了口气,托着额。头痛啊! “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她喃喃自语。 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亲人,放弃那边的一切,从一个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的地方开始,是多么辛苦的事情?他想过吗?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傻小琪,我答应过要回来娶你的,我只是回来实践我的诺言。”无声无息去了又回来的萨克把她的呢喃听了进去,手里拎着已经洗干净的便当盒。 皮琪拉石化。 “我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你觉得有秋千、有喷泉,还有一个大花园的房子好不好?” “这不关我的事。” “你给我意见,我当成参考,多多益善。” “你一个人买那么大一间房子养蚊子吗?就算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她很容易就义愤填膺了起来。她关心他啊!萨克心里比吃了蜂蜜还要甜。 “不要替我担心,这些年公司赚钱,我每年都会从我的盈余中抽出一些钱做私人投资,这些年累积下来,据我朋友说,投资的收益还不错。” 华尔街高报酬高利率的投资,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过着不张扬又恰如其分的上流生活。 “那就随便你。”他的人生她参与那么多做什么?管他要盖高楼、要买豪宅,还是蜗居,都是被人家的事了。 衣柜里没有一件令她满意的外出服。摊在床上的都是很平常的家居服,几百块的棉衫,几百块的长裤,唯一能见人的只有上班的套装。 她不否认自己的生活是杯白开水。以前,浅夏是她的生活重心,下了班要接他下课,要应付他学校交代的繁重功课,他是个好问的孩子,问题一箩筐,就算买益智百科全书给他都没用,走在路上他连交配的蟋蟀到底是公上母下,还是母上公下都能问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如今他开始在意属于自己的空间跟隐私,不会再整天黏着她不放,她总算多出了自己私人的时间。 但是私人的时间能做什么?同事间流行做拼布,学插花,上烘焙班,揪团出国去玩,她都参与过。乏味又贫穷的人生,玫瑰姐总是笑她浪费老天爷给她的一张好脸蛋,换成是她不夜夜笙歌,把男友当衣服换,如何如何的荒唐又糜烂才怪,她听了只是笑。 清淡如水过生活真的没什么不好。 把床上的衣服一件件挂回去,她为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的无聊行径后悔了。 “皮琪拉,你以前老是一件脏围裙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他也没说过什么,何况你只是陪他去买几件换洗衣物,又不是约会,不必小题大做了。” 换了件轻便的牛仔裤,米黄色针织衫,她抓了抓头发,下楼去了。楼下只有电视的声音,浅夏和同学看电影去了,小叔叔这些年迷上政论节目,看得很着迷,她知会了声,穿上露趾凉鞋,轻轻地关上了门。 这些年马路拓宽了,嗅到商机的店家也逐年增加,夜市小吃招徕更多人气,整条街入夜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皮琪拉出来的时候,萨克已经等在那边,他看起来很高兴,眉宇间刚毅的线条柔和了不少,表情轻松,头发垂落两绺在额际,他没有刻意彰显自己的魅力,事实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看见皮琪拉,他迎上来。 “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来。” “用走的好吗?” “我没问题,想不到这里变得好热闹。” “夜市每天都在你家楼下,就跟全家就是你家一样,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也就图个热闹,住家不太适合了。”浅夏就曾经抱怨过附近的环境很吵,后来他只要遇到考试什么的,干脆就转移阵地到学校的图书馆去,图个耳根清净。 “想过要换个适合家居的住宅区住吗?” “小叔叔跟小婶婶舍不得这里。” “你呢?” 她还是那个处处替别人想,却很少想到自己的皮琪拉。 “要是能有更好的住家品质当然最好,”她不是替自己想,是想到浅夏。“不过没钱什么都免谈。” 只要不涉及两人之间的那段空白,不谈感情,这样的皮琪拉就很好说话。 以前她一人独自住三楼,后来浅夏嚷着要男人的隐私权,只好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的她住,大的给了他。没办法,她实在太爱这个孩子了,尽其所能想给她最好的。 照她的薪水,要赶上现在天马行空的物价,不知道要多少年不吃不喝才能有幢像样的房子,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现在只要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就很好了。 溶溶月光下,两道看起来很匹配的影子并肩走着,看着一样的风景,吃着一样的食物,就为了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 他完成了和父亲的约定,成就了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也成就了所有的弟弟们,他才能离开集团。他付的代价很大吗?萨克不知道,当他坐在飞机上网会飞的时候,看着上空厚厚的云层不是没有忐忑过,十四年,好长,人生有几个十四年?他的皮琪拉还在吗? 他每天那么拼命,不喊哭不喊累,不知道什么叫休闲生活,下属叫他工作狂机器人,他完全不在意,可是就为了这一步,他花了十四年。看见她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要跪下来膜拜上苍。 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他们来到卖男性衣物的地方,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挑东西,问他,他就负责点头,付钱。 在某一摊花车上,皮琪拉看上一件长袖薄外套,和小姐杀起价,可对方态度强硬,一点折扣也不肯再打,他走到摊子前面,对着那小姐问她能算便宜一点吗?那位小姐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拼命点头,就差没流口水了。 皮琪拉只能在心里腹诽,萨克先生,拜托不要乱放电好不好? 他们从七楼的男性衣物楼层坐电梯到地下一楼的生鲜食品区,正想找个地方坐坐。 “姐?你怎么也在这里?”和朋友去看电影的浅夏,从人群中发现向来天一黑根本就不出门的姐姐。 大楼的一二楼就是电影院,浅夏跟朋友看完电影刚散场,正在发育中的小孩也很顺路地逛到楼下来找吃的。 跟在她一旁的男人是谁? “浅夏。”皮琪拉很自然地抛下萨克。 看着她轻盈如麻雀的身影迎向一个陌生的孩子,对他而言那的确是孩子,虽然身高快要跟小琪一样,看起来也聪慧,但脸上的稚气仍在,最惊人的是——他也有一双绿眼珠! 萨克的眼神突然变成两把刀,但很快用眼皮掩去,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眼皮下的眸子是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心思电转后他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我刚看到一件很适合你的衬衫,你来得正好,快点过来,我带你去看。”意外看到浅夏的皮琪拉笑开了脸,很自然地拉他的手,还找出手帕来擦去他额头的汗。 吃一个孩子的醋很无聊,但是萨克仍不着痕迹地挤至两人中间。他这种体型谁能忽略得了? “这谁家小朋友?”他加重小朋友三个字。 “噢,这是我家的美男子。”看了萨克一眼,皮琪拉忽然觉得不对,她笑容没了,脸上绷得很紧,转过身来像扞卫小兽的母兽,就这样挡在浅夏前面。 “他叫你姐姐。”萨克叹了口气,这中间肯定有问题。傻小琪,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嗯。”“他是小叔叔的孩子?” “你做户口调查啊,你离他远一点!” 第十一章 气氛紧绷了起来,感觉他若再问下去,她仿佛就要一口气咬死他似的。她这边行不通,那么“小朋友,我们聊聊?” “我不是小朋友,我有名有姓,看起来我姐姐不太喜欢你,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浅夏不敢说自己在看一面镜子,眼前的男人仪表整洁却冷冽异常,浑身上下没一点人味,只能说看见这个看起来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男人,就像看到二十几年后的自己。 萨克莞尔。这孩子讲话的调调和小琪一模一样,有趣。 “这些东西你拿去,我跟浅夏要回家了。”把买好的那些东西塞给他,皮琪拉拉着浅夏的手转身就想走。 “你小叔叔跟小婶婶都是亚洲人,生得出绿眼珠的孩子吗?”萨克不指望她会有响应,真要有,她应该会赏他一爪子。 就在这瞬间,刚刚去买冰的同学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手肘往浅夏的身上撞了撞,挤眉弄眼地道“浅夏,他们是你爸妈吧!你们一家三口,尤其是你长得跟你老爸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啊。” 人家说饭可以偷吃,孩子不能偷生,这下被“赃”到了吧。 在不安宁的梦里翻来覆去,醒过来的时候比睡前更加疲倦,看看时钟,凌晨时分。 皮琪拉翻过身,花了一个小时思前想后,想她跟萨克从十四岁认识到现在的情景,那些过往像走马灯掠过她脑海,接着她又花了两个小时想起今晚浅夏跟萨科见了面的惊心场面。说惊心,好像就只有她一人,她以为自己非要坦然受死不可了。后来萨克送他们到家门口,什么都没问地走了。 至于浅夏,也只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得到答案,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就这样。没错,就这样。留下她这个做贼心虚的。气啊,这样云淡风轻有什么不好?她为什么要睡不着? 凌晨六点,她睁着熊猫眼起床,换上运动服,想说去跑跑步,多少能提神醒脑一点。晨跑对她来说,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为,譬如前天吃了大餐,那么今儿个她就会出去跑一跑流流汗,但要是店里晚上生意太忙,若人太多,她就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当然啦,她所谓的自然醒前提是要凑巧碰到星期假日不上班,才有这么优渥的享受。 下了楼,穿好布鞋,不意碰到正从冰箱拿了牛奶出来的浅夏。 “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赖床是浅夏最孩子气的一面,要是没人去催促他,那天他可以赖到中午起来吃饭,然后再睡回笼觉。 他常说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其实就算他书读得顺利,脑子反应灵敏些,跳级升学样样都领先在同侪前,但是对她来说,浅夏就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跟小四他们约了一早去打篮球。”咕噜咕噜把牛奶灌进肚子,留下两撇白胡子,看见皮琪拉找纸巾的动作,他很自然地用衣袖把牛奶渍擦了。 “不是有卫生纸吗?衣服弄脏了很难洗耶。” “反正打球也会流满身汗,衣服都是要洗的,没关系啦。”他这种大而化之的个性不知道遗传了谁。 两人一起出了门。 “我走了”他挥手。 “浅夏?”她叫住他。 “嗯?” “关于昨天,你都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他转了转灵活的眼珠,好似恍然大悟地道“你说那个叫萨克的男人吗?” 他摸透了皮琪拉的个性,知道她藏不住心事一定会问,所以不论有什么问题,等她来问就对了。 “我是想知道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吗?” “姐想要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对我有什么意义吗?” 皮琪拉被他问得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就不要问了,这样怎么接话啊?她笨蛋。 看她无辜脸上那两个黑眼圈,浅夏不再绕圈圈。“我上网google过他。” “什么意思?” “我把他的名字当成关键词搜索,关于他的所有信息,总共有七十五万九千零三十一条,他在美国是个大人物,呼风唤雨,是个手眼通天的人。”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散发出水晶般的光彩。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闻对他的评语好坏参半,但是论起他在商场上的功过,推崇的人称赞他是举世无双的伟大企业家。一个人要被称作伟大,除了死后被追赠之外,活生生的人,那份能干、气度和胸怀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了。 难怪这孩子昨天问了萨克的名字,原来背后是有小动作的。 “你不问我们怎么认识的?” “好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是我的亲生爸爸?”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应该是,不过,他还是想听一下他的姐姐妈妈怎么说。 “你你你你你你”她差点窒息,这孩子老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可以当做不知道。”他无所谓地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妈妈,是小婶婶还是小叔叔泄漏的,为什么你都没有说?”这种闷不吭声的个性到底像谁? “你真要听?”他罕见地伸出胳膊环住皮琪拉的腰,脸贴在她胸前。她也很自然地抱住他。浅夏是个不太会撒娇的小孩,就跟她一样,这样难得的靠近,她怎能不感动? “是谁小时候动不动就抱着我泪眼汪汪,说谁要是欺负我,你一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那个,家里买了好吃好穿的一定归我,还有”他迟疑了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你每晚都会唱歌哄我睡觉,我小的时候你摇着我的床唱,到我十岁的时候你隔着门板以为我睡着了,在外面唱,我一直弄不明白。” “后来干脆在学校发问卷做调查,问过家中有姐姐的同学有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有哪个姐姐会叫弟弟宝贝的?答案是没有。” 原来是这样穿帮的,这孩子根本是鬼灵精。 “我一刚开始也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要我这个儿子,我以为你是为了自己,不想让别人笑你未婚生子——” “才不是!”他急忙否认“我不想让你一生下就被冠上私生子的称号,不想让你经历被人说是没有爸爸的小孩的噩梦,萨克他以前常常为了这种事跟人打架,打得一身是血地回来,我不要你也变成这样。”她的记忆里,这些都是萨克年少时的噩梦,她绝对不要他们的孩子也经历过这种苦。 “姐妈妈。”他的心很暖,那股暖意往上冲,很不顾一切地向从眼眶跑出来。没有一个孩子会对母亲记仇的。 “对不起,浅夏。” “不要说对不起,像我这样快乐的小孩是一个不快乐家庭能养得出来的吗?” 他记得以前他总是轻轻地对他唱——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表,小表,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他知道她很爱他。 “真是厚脸皮!” “这就不知道是谁遗传给我的了,基因好坏是很重要的。”他笑了,虽然不清楚他真正的爸妈要怎么去算这笔账,是要复合,还是继续当陌生人,他很坏心眼地想,反正那个叫萨克的男人是姐姐的问题。 他是小孩,等着瞧就是了。不过,有必要的时候,他绝对是站在姐姐妈妈这边的。 差一刻中午十二时。办公室的人心开始浮动,这一个月来,地政事务所一楼的女性员工只要一到这时间,大家都翘首盼望,神思飘忽,出错率升高,只有皮琪拉一人可以正常工作。扣除周休二日,风雨无阻来送便当的极品帅哥,一定会一秒不差在这时候准时出现。 瞧瞧,说人人到。他今天一袭小立领黑色休闲服,v字领很自然地露出一截滑顺结实的胸肌,calvinklein牛仔裤,一身休闲,不管他穿什么都时尚得像杂志上的模特儿,养眼又消暑。他这便当一送一个月,每天菜色没有重复过。 听见女同事们的抽气声,皮琪拉就知道谁来了,经过几次极力抗拒无效,她也不再浪费唇舌。爱送便当是吗?反正他从来不把钱当钱,她跟他计较什么!所以几次以后她就照单全收,送来什么吃什么,也不跟他客气了。 “小琪,下班了,出来一下。”他敲了敲柜台。 “我手上还有事,便当在蒸饭室的电饭锅里,你自己去拿。”她清清喉咙说。真奇怪,他越来越爱笑,叫他不要乱放电他就是不听! “今天不吃便当,我发现一家苏菜馆子,去吃吃看!” 他这人,外表完美,内心倔强,一旦打定主意,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自己去就好。” “一起去。” “快点说好。”黄玫瑰踢了她的旋转椅一脚。同事b把她挂在椅子上的背包往她肩膀上挂。这些胳臂往外弯的同事。 “好。”她叹气。 有这么多人当他的靠山,她连找借口的时间都没有。她跟萨克的正面交战算是全军覆没,那个男人总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坚持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底,所以她只好跟他打游击,敌进我退,敌退我跑。 上了车,萨克替她扣好安全带。 “这我自己会。” “你要记得,以后只要你跟我出去,所有的服务都由我来。” 几天前他买了车,拿了车商给的型录来找她讨论车款,她说她不懂车子好坏,要他自己拿主意。拿到车子当天,他说要庆祝,所以拉着她去吃大餐,去酒吧去舞厅。 去酒吧她一滴酒也没沾上唇,萨克给她叫了苹果西打,在那里听了一场外国歌手的演唱会,接着他说他一定要带她去舞厅开开眼界。去就去,她把他的脚当地板踩,心想他回去不黑青个三天才怪,她那天穿的可是有跟的包鞋喔。可第二天问他,他目光镇定地说不会。 自从有一次交换便当的午休时间,她不经意提到自己单调的生活,他似乎就上了心。只要她下班还是例假日,他就会带着她跑。有时候她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出门,他会打电话,聊到她睡着为止。 “你今天穿这套衣服很漂亮。”他不吝啬地称赞。 “谢谢。” 萨克会给她买衣服裙子,她衣柜里的雪花染丝巾,香槟色连衣裙,银珍珠缎面镶亮片手提袋,镶水钻的平底鞋,都是他的手笔。 第一次给她买的是一件外套,她不收,他也没说二话,把手提袋直接扔到垃圾桶。她气得给了他一巴掌。 第十二章 “你不要我又不能留着自己穿,我没有变装癖,也不是同性恋。” 她只好去垃圾桶把纸袋捞起来。一次两次,他像是买上瘾,有时候是从香港带回来的,有时候说是托美国的朋友买的。 她是公务员,除非正式派对还是聚会才有穿这些衣服的机会,所以,她还是日常穿着,只是替换着包或鞋子,不过这样还是被那些喜欢看时尚杂志、名牌新款的同事给堵住。 “坦白透露一下,你那个男朋友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他不混帮派,也不是我男朋友真要说,算是前男友。” “不管卸任还是现任,我的意思是,他的家世背景,是哪里的小开?你身上的衣服、手表都是他送的吧?” “他目前失业。”看着同事直瞪瞪的眼睛,赶明儿个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 “失业,不可能!”艳红色的嘴唇发出尖叫“你知道吗?你手上那只钻表我看过,一只要十三万美金,你昨天穿的那件花裙子是versace前一阵子才发表的新款,一件要欧元二千五,还有那只gucci的包,是2010的新款包。” 的确,萨克买东西的眼光的确一流。 “我说,人家小琪有眼光,挑到了金龟婿,你要不就去找一个更顶级的,这种嘴脸太难看了。”黄玫瑰冷不防地顶了那女同事一肘子,把一叠从二楼拿下来的文件给皮琪拉,示意她去复印,这才没了事。 表面上,她跟萨克不再像紧绷的弓弦,原来看似张牙舞爪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下来。 他开车很稳,坐他的车是件很安全的事。他们来到一片高级住宅区,地方离她家不算远,她知道这个地区的地段昂贵,每坪要价上百万。 车子进了一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哪里,我们来这里有事吗?” “有。”萨克回答得很确定。 两人进了电梯,他按了直达顶楼的按钮。很新的大楼,就连电梯里都还带着一种崭新的气味。 二十九层的顶楼只有一户,面积很大,竟然有好几个厅,室内设计明亮现代,色调简洁,硬木拼接的地板讲究到跟天花板花纹一致,家具显然是从海外直接运来的,因为没有拆的包装全是外文。 她一间间参观,这么大一间屋子就算用来开公司都不成问题了。萨克拿起遥控器打开落地窗,另外把三串有着编号的钥匙给她。 “1098是这间房子的钥匙,另外两把是下面两层楼的,这三串钥匙给你保管,哪天你要是有空想下楼逛逛,按电梯门直接下楼就可以。” “这三间公寓都是你的?” “嗯。”“你哪来的钱?真要买一层自己住就好了,你是想出租吗?”买这么贵的房子用来租,划算吗? 萨克捏捏她的小脸,宠爱之意表露无遗,他看她一脸不赞同才不舍地把手放下来。“你要喝牛奶、果汁、还是咖啡?” “都不要。” “我之前替一家公司和其他四家设计公司竞标,那个企业主拿到标案,赚了一笔钱,至于房子为什么买三层,因为我怕吵,下面那一楼可以隔音,另外一层楼看小叔叔有没有意思要搬来住,要是他们不想,以后就留给浅夏好了。” 这样一笔钱到底是多大一笔? “浅夏才十四岁,你现在就给他这么大的房子?” “要不然三间都过给你,随你的意思去处理。” “我不要你的房子,你是外国人吗?我对你没有意思,你没听过好马不吃回头草吗?”她怒了。 “你刚刚说我是外国人,你知道我很多年没回来,我中文不好。”萨克幽幽地笑。 “你这混账,我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为什么你要把我往下拉?爱情是现在进行式,不是过去式你懂不懂?”最近为什么她总是恍惚有种被爱的错觉? “我不要失去你,我要让你幸福,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他想试图覆盖一点点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我不要你给的幸福!你怎么知道我没男人?” “因为我给你送了一个月的饭,没看到你身边有半只苍蝇。” “我不要你!” “可是我要,我孤枕难眠,我一个人快要过不下去了,我死都不会放手的!”他太明白他的歉疚不是这些许的温柔就能化解,感情是最脆弱的,他们之间的感情种苗要重新灌溉、爱护,这次,他要让它变成大树。 “你这混蛋、王八蛋!”捶他、打他、踢他,人可以遗忘痛苦,但又怎能遗忘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她以为自己都忘了,不管好的坏的,可是他的出现,他对她的好,让她这些年被自己烧坏的青春,烧坏的感觉,烧坏的内分泌又回来了她的心难道还没有成灰吗? “我耽误你那么久,我对不起你,但是一直活在过去,只会越陷越深,”他用脸轻轻蹭她的脸。“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这男人一直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 “你不是只有我,你还有浅夏。” 她那含泪的笑容格外令人心疼又心动。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没带他去上过一天的学校,没参加过班亲会,错过他全部的学习和成长过程,时间造成的隔阂和距离一下要缩短没有那么容易,不过,只要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帮我的忙,我会努力做到像一个爸爸的样子。”他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对不对,不要紧,他喜欢看小琪笑的样子,就为了她的笑容,他可以把全世界都碰到她面前,做任何能够让她欢喜的事情。 皮琪拉投进了他的怀抱。两人拥抱到胸腔发痛。 他专心地吻她,温暖的栖息在脸颊鼻尖摸索,肌肤贴在一起,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仍然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和怜惜。 萨克不舍地亲亲她的额头,叹气说“走吧,我们不能继续呆在房子里,要不我会胡作非为。” 虽然是馆子,包厢里闻不到一点油烟,红木的圆桌带着喜庆的颜色,服务生一个个干净又有礼貌,上菜速度也蛮快的。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小时,看过了房子,皮琪拉说买两个汉堡吃就好,节省时间也能填饱肚子。 “既然都出来了,当然要吃顿好的。”萨克不答应。 “我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吃下去,我都肥了不止一圈了。”开胃菜、汤、主菜、甜汤、水果轮番上来,皮琪拉小肚子都撑出来了。被他这样喂食,她连磅秤都不敢站上去了。 “你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他意有所指。她的身子纤细,穿起衣服来显得纤纤弱质,比较遗憾的就是十年如一日的胸部。他会慢慢地养 它,不信养不大。 “你不知道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新陈代谢会变慢,以后都会囤积变成脂肪?”三十是恐怖的数字,剩女一枚,青春不起来也就算了,稍微不注意保养还是熬夜,肌肤就黯淡无光,脸色憔悴,腰围也是,稍微没控制好就会往横向发展。 “下次我们换一家吃,海鲜食府的菜肴就不会有你担心的这些问题。”擦嘴,他把自己的甜点让给她。 “还有下次?” “要不,我买一个快乐磅秤给你。”以前是她喂他,现在只是反过来而已,而且她太瘦,女人还是要有点肉好,这样抱起来不磕骨头。 “什么叫快乐磅秤?” “我有个朋友一零一公斤,每次站上去体重计只有八十公斤。” “我明天去买,这样你以后想怎么吃都没问题了。” “我不如明天一早去跑步比较实在。” “几点?”他奉陪。 “大概五六点吧,我自己跑就可以了。”跟他跑压力太大,自己跑她自由心证,想跑多久就跑多久。 “我在你家附近的公园等你。” “再说吧,啊啊啊,你赶快送我回去,还有十五分午休就结束了。” “我开车你安心,我会准时把你送回去的。”他很确定。 结果,萨克只花了十一分钟就真的把她送到位。皮琪拉悔恨不已,她的两条腿就算已经坐在办公室的位置上还在发抖,就算喝了整整一杯水压惊,效果都不大。 她还在担心中午吃太多了,这一路,脂肪连同细胞应该都死光了,她一定是鬼遮眼,要不然怎么一开始会觉得他开车平稳又可靠?他还是只狼,只是暂时把爪子和尖牙收起来,出其不易想捉弄他的时候就会出来挠上那么一下。 小气鬼,连拒绝陪跑也不行喔! 接了皮琪拉下班,他一如往常地为她扣好安全带。一路上她没什么话,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贝齿一直咬着玫瑰色的嘴唇。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萨克知道他的烦恼。除了送她回家,他也打算要正式地拜访小叔叔。 “我没担心什么?” “那你脸上写的是什么字?”他眼底蕴着柔柔笑容。 “我的脸?”安静的人马上摸着自己的脸,往后照镜看去什么都没有啊,她转回头装出一副狰狞面孔。“我是虎姑婆!” “那也是最漂亮的虎姑婆。” 皮琪拉躺回椅背。“你要是有心理准备,他们对你不是很能谅解。” “我晓得,就算挨骂也是活该。”他很看得开,也有诚意。“相信我!” “不如改天吧?” “拣日不如撞日。” “你的国语倒是一天比一天流利了。”他的扎根性真强,荒废那么久的语言才经过多少时间陶冶,就快跟当地人没两样了。 “用脏话来学习当地语言又快又能融入对方生活。” “你皮绷紧一点吧。” 家到了。萨克亲亲她的额头让她先下车,他去找停车位。 第十三章 面店忙得不可开交,皮琪拉直接进店里帮忙去了。她看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外带打包回去当晚餐的;ktv有网友在那边办网聚要四百颗水饺;下班顺路来吃点心的;这个要小菜,那个不吃香菜、肉燥要加倍的这些都要一个一个应付,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如牛毛,小叔叔忙得连抬起头来多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小琪,三桌两碗牛肉面,一碟海带,一碟泡菜。”他喊。 “知道了。” “小琪,七桌的麻酱面,加两匙的辣椒。” “我来。”一双手来接了过去。 小叔叔忽然觉得不对,往后看,见到一个穿西装的背影,来不及说什么,在摊子前面排队的老客人发牢骚了。 “老皮,你动作也快一点,我孙子下课一直嚷着肚子饿,就等你这一碗面救命啊。” “马上就好!”和气生财,这个节骨眼没有空顾其他的,先应付这波人潮吧。 三个人在外场忙得如火如荼,小婶婶负责在厨房切料下面,一轮忙下来,西装笔挺的萨克剩下一件衬衫。最后一个客人结账后,已经八点多了。 “大家都饿了吧,老婆,你在里面弄点什么出来吃。”小叔叔一**坐在板凳上,顺口往里面吆喝,脸上并没有笑容。 “那我随便炒个饭了。”边在围裙上擦手的小婶婶一掀门帘出来看见萨克表情很复杂。 “小叔叔、小婶婶。”萨克把衬衫的袖子往下拉,扣上了扣子还有领带。 “你来做什么?” “小婶婶,是我让他来的。”皮琪拉出来承认。 “你说他又灌了你什么迷汤,我家不欢迎他。”小婶婶脸色铁青,直接下逐客令。 “小婶婶。”皮琪拉为难地喊。 “没关系,我来。”萨克对着她笑,表情安静得一如月光。 小婶婶不客气地扭身回厨房去了。 “这边坐吧,你回来多久了?”小叔叔示意他坐下,点起烟。 煮食的厨师通常不在做生意或准备食物的时候抽烟,一旦烟味沾染上食物,是会坏了自己招牌的,小叔叔破天荒这时候点烟,看起来他对萨克的到来仍旧有着一定程度的不欢迎。 “一个多月了。” “你追我家小琪追得很紧?”要不然她怎会打开心门让他再度进家门。 一起生活的家人有了什么改变,他会看不出来吗?起初他跟老婆咬过耳朵,以为小琪想开了,认识了哪家的孩子,想不到转来转去却是同一个人,两次都栽在他身上,这真的是拧不断的缘分吗? “我浪费了很多年,笨鸟只好先飞。” “看起来你飞得还不错。”起码他已经打动小琪的心。 “我费了很多工夫,小琪才勉强愿意跟我重修旧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珍惜的。” “用嘴巴说很容易,你要知道我跟她婶婶对你当年抛弃他们母子的事很不能谅解,这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担当。”小叔叔的脸有抹厉色。 “小叔叔!”皮琪拉紧张地轻喊。 萨克轻拍她的手背,给他一抹淡定的目色。小叔叔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赞赏,这孩子沉得住气。 “你今天只是单纯的拜访,还是有别的目的?”舔舔舌头,他指使皮琪拉去倒水。 “一来,我很久不见小叔叔跟小婶婶,既然回来怎么能不来看看您,二来,我在天境花园买了房子,想请小叔叔同意让我把小琪和浅夏接过去住。”他不卑不亢,带着一股矜贵和阅人无数的风范,但是措辞很谨慎,浅浅地聊,却见诚意的。 “你想把人带走就带走,说得容易!”厨房里爆出小婶婶的大嗓门,说是炒饭去,听壁角却听得很仔细,而且严重地表达了她对小叔叔吃里扒外的不满。三人在外头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怒目相视。 “你做什么工作呢?买得起那么贵的房子?”小叔叔咳了声,佯装没听到河东狮吼。“小叔叔,他在外商公司上班,薪水还蛮丰厚的,现在回来还接了不少替同业还有企业规划的案子,他忙得很。”皮琪拉尴尬婶婶的直来直往,却又不能站在萨克这边声援。她没有说谎,每次他一有闲暇就会打开电脑回e-mail,好像有无数的e-mail要回,最多的是英文信,也有日文、法语,甚至综合各地传来的情报做汇整,然后下令。 小叔叔暗自点头。这孩子已非吴下阿蒙,这十四年的时间把他磨成了一把光亮又沉练的宝剑了。 “两人在一起,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有肩膀,要懂责任。”小叔叔话里明显有话。 “我懂,我买了房子,先把小琪母子接过去住,我会做个尽责的丈夫,我知道未来的路很长,浅夏已经这样的年纪,不知道还愿不愿意无条件地接受我这父亲,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会往让小琪幸福的这条路去努力。”这是他负责任的方法。 “你的意思我懂了,浅夏那孩子呢,你们问过他的意思了吗?”牵扯到小孩,大人已经没有说了就算的权利了,何况,他的老婆肯放人吗?浅夏可也是她的心头肉。 说人人到,外面响起了单车刹车声,抱着书本的浅夏一头闯进来。 “爸、妈我回来了,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了,有什么好吃的?咦,姐,你们脸都这么严肃”他看到萨克了。“你也在。” 萨克有那么一下子的错愕。 浅夏喊小叔叔爸爸,喊小琪姐姐他如炬的目光回到了皮琪拉身上。“我们谈谈。” 萨克终于明白这些年皮琪拉的肩膀上扛着什么。她看过了他背着私生子之名的苦,她不要她的儿子也被别人这么说。 或许他不应该这么问,但是——“你考虑过要把孩子拿掉吗?那时候。” “要生、要拿我都联络不到你,我很挣扎,挣扎得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可是每当我下定决心想去拿掉的时候,肚子里的浅夏就会很不高兴,很多害喜的情况都会跑出来;可是当我说要留住他的时候,他就很乖,让我读书,让我存钱,甚至快要生的时候,大腿只有一点点水肿。” “生下他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除了肚子饿,除了尿湿让他不舒服,从来没让我吃过苦,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一直向上苍感谢,我初二、十六都跟着小婶婶拿香拜拜,谢谢满天神佛给我这么一个孩子。” “我对不起你。” “才没有,好吧,生孩子那一刹那因为太痛了我骂过你,五六年过去,十字头的时间过去,我心死了,唯一感谢的就是身边有浅夏,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聪明,才十四岁就已经是跳级生,上个月他们校长还特地来家里说愿意写推荐函,让他去哈佛见习,问我愿不愿意。”说起妈妈经来,皮琪拉满脸放光。 萨克摸着她的脸,心痛到不能自已。他的爱害惨了她。 相恋的人谁不渴望对方的身体?他太鲁莽,那时的他能给的太少,却要走了她最美好的东西,要是他能克制,多替她想想就好了。他谴责自己,但是,后悔无济于事,现在,小琪身上的责任应该换他来扛了。家人是最甜蜜的负担不是?他责无旁贷。 半个月后,经过无数的沟通,他用诚意打动了两个长辈,一家三口搬进了天境花园。 对于匆促搬家浅夏一开始是有微词的,这样上学得多绕一段路。不过,孩子最可爱的地方也在这里,对于拥有临湖美景,有宽敞游泳池、健身房,自己还有一间单独大房间,最后又得知这个新手爸爸答应每天载他上下课,他满意极了。当然,不是这样就对新手爸爸一笑泯恩仇的他还要再观察。 亲情是不能选择的,而且姐姐妈妈看起来很开心,虽然他舍不得那边的“爸妈”不过据说新手老爸也给他们买了一间大房子,就在楼下,改天,去把他们拐过来住,这样楼上楼下,一家人又团聚了。他的小算盘打得美滋滋,一点小小的离愁很快散去。 为了搬家,皮琪拉请了两天假,即使有很多事不用她亲自动手,琐碎的事情也不少,萨克不乐见她忙上忙下的,直说这些事情都可以交代钟点管家及就好,可是她说她喜欢自己来。 看见她进了浴室,他也跟着钻进去。浴室很大,和式风格,浴白跟温泉池没两样,透过窗户,外面景观一览无遗,但是令他好奇的不是那个,他看着橘子香气的沐浴露,薄荷味道的洗发精,牙缸牙刷一样样从皮琪拉的购物袋里拿出来,那种家的感觉在形成。 “这是我的吗?”彼得兔的浴巾还有毛巾,双双对对。 “我们三个人都一样。”她最后拿出刮胡刀放在镜台上,对萨克的问题笑笑地回了。 嗯,他喜欢。 然后他又跟着来到光亮洁新的厨房。对于这个厨房皮琪拉很满意,厨具是德国被誉为厨具界的劳斯莱斯bulthaup,五公分的墙面系统,足以支撑整个流理台、微波炉、冰箱等离子电视等厨具及家电,不落地规划,纯白的色系,摆脱了厨房一向油腻沉重的感觉,人性化的设计,让人能轻松上手使用。 萨克恍惚地打开冰箱,一向只有矿泉水跟黑麦汁的冰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生鲜蔬果。嗯,真好。他们家甚至有了一盆小黄花。 “我休息两天,怕同事忘记浇水,就把它带回来了。”不知道萨克为什么要跟上跟下,回过头,看见他对着那盆小花发呆。 萨克见过这盆小黄花,它就放在皮琪拉的柜台前面,他还记得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猫儿脸。这个本来只有家具的房子忽然不一样了,多了人,有了气味,有了温度,连植物都有了。他,有真正的家人了。 “萨克?你在想什么?”她放下手边的东西,静静地看他。他今天表现得很反常。 “小琪,你会一直陪我到老,到我驼背,到我牙齿掉光,头发都变白了吧?” 她笑了出来,却发现他是认真的,他那如同新鲜绿叶的眼眸中,多了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她的心像融化的奶油,软得一塌糊涂。原来,他跟着她,跟来跟去,像鼻涕虫似的,居然是在担心这个。 她仿佛看到那个年少的萨克,别扭冷漠,极为没有安全感的样子。现在的他成年了,成就非凡,可是他的心底还住着一个怕寂寞的彼得潘。 第十四章 她把手捏成小拳头放进他很大的手掌心,感受它的温度。 “你知道女人很傻的,一旦爱上,就把什么都押上了,而且你这么帅,很难想象变老的样子。” 她还没说完,萨克已经一把把她抱进怀里,重重地吻她。亲她的唇,吻她的耳垂,从嘴唇到耳垂,又从耳垂到嘴唇,慢慢地舔舐,接着把她推到墙壁上,一手圈住她的腰,一手与她十指交扣,他慢慢咬她,顶开她略显僵硬的唇,试探地伸出舌尖,轻柔地滑动。 她的舌尖碰到他的,若有似无地一颤,谁知道萨克卷住她的,辗转吸吮。皮琪拉平缓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事情一旦起了头,就无法阻止。抬起迷蒙的眼,她看见他含着**的眼睛就近在咫尺,衣料互相摩擦着,在敏感的皮肤上挑逗出快感,仿佛希望能一把撕开对方,全部占有。 他攻城略地,几度融化人心的唇舌交缠,手指绞紧了手指,纠缠又纠缠,皮琪拉忍不住发出了细细的呻吟 不过—— “姐,我把自己的房间都整理好了,接下来呢?”一脸灿烂阳光的浅夏看着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以最快速度分开的男女。他呻吟了声。不会以后的将来他都会不定时地看见这种场面吧? 他要不要考虑去申请住校? “不准!”这是浅夏的新手老爸给他下的第一道命令。 这是搬家后的第一顿饭,本来萨克建议去餐厅吃饭的,皮琪拉却说这是家人的第一顿团圆饭,很重要,要在家里吃。 要浅夏说,他姐,不能叫老妈,因为实在太年轻,反正,他要说的是他这姐姐妈妈有那么一点守旧,一点小碧执,如果可以不要碰那些汤汤水水,全世界的女孩子大概都会说好。 不过,他很意外,萨克穿起围裙下厨做饭去了。想不到,他的厨艺还不赖。 浅夏大口大口地吃着剔好鱼骨头的鱼肉,这鱼肉是萨克剔好放到皮琪拉万碗中,又从她碗里面最后归属到他浅夏的肚子里。嘻,这样的食物链,这样的输送带,这个家谁的重要性比较强,很清楚了吧。他很满意这样的小发现。 “你才十四岁,住什么校?” “我不想当电灯泡。”他老气横秋地道。 皮琪拉粉脸爆红“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到。”要抵死不认。 “小子,吃饱饭我们聊聊吧。” “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她不由得要忐忑,这对父子虽然没有在她眼前上演过什么恶言相向的戏码,但也说不上亲近,这段时间就算知道彼此的存在,也没有进一步行动,她曾一度怀疑他们会处不来,要是将来演变成更大的家庭事件怎么办? “这是男人的talk。” 男人的talk?他们居然已经有男人的talk时间,那么,她是该笑还是该计较被冷落了? 于是,趁着皮琪拉收拾碗盘,这对热腾腾刚上任的父子,一前一后上了有几丛绿竹掩映,无花果树探出几枝,还蛮花团锦簇的花园。凉棚竹椅,远眺可以将下面的美景尽收眼底,仰望,琉璃般纯净颜色的蓝天近在眼前。 两人乘着凉,有一下都没话说。两人都在斟酌要怎么开场。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毕竟年少沉不住气。 “你不必一下就要叫我爸爸,叫我萨克也可以。”虽没当过父亲,但这是铁的事实,他已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他无意摆出父亲的架子,也不会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孩子愿意跟过来一起住,是基于什么感情之类的想法。 浅夏皱皱眉,,没说什么。 “你跟我不熟,我也跟你不熟,不过有些话我们还是摊开来说的好。” “你要说什么?” 他把皮琪拉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替她盖上洁白如雪的被子,然后自己也爬上床,贴着她的身子“这样就好。”他在她的颈边低语。 他那男性的气息强烈地昭示了他的存在,确定他摆在腰际上的手很规矩地只是搭着,蒙蒙胧胧的,睡意越发浓烈,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萨克精神抖擞地起床,他的嘴角始终勾着笑,像是在回味什么。想不到她的身子纤细,那个地方并非真的很小,因为形状很美。 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鲜。新鲜老婆,新鲜儿子,连同他这新上任的老爸,新鲜的同居生活。他们像刚认识的男女朋友,个性、生活习惯都要重新认识,就连看到互相刷牙的样子也觉得新鲜。 看着坐在后座到处好奇张望的浅夏,驾驶座旁边的皮琪拉、正要发动车子的萨克都感到无限快意。因为还有一天的假,萨克鼓吹大家暂时放下还在整理的东西,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家里,不如全家出游。 头一遭一家人出游,不只是浅夏兴奋,当妈的皮琪拉也被感染了要出去玩的情绪,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忽然慎重了起来。因为是临时动议,皮琪拉匆忙地包着饭团,浅夏也来凑一脚。尽管模样实在很抱歉,但,有什么关系?萨克负责煮花茶,看着他搅动的手,她再次意识到这对父子的相似——他们都是左撇子。 大家分工合作,饭团跟花茶,差强人意,他们决定其他不足的东西就边看边买喽。 “既然是夏天,那就要玩水,不玩水不像夏天。”萨克在车子里如是说。 “这附近没听说有什么海水浴场。” “你不会是要带我们去什么游乐园吧?我可不要。”浅夏都十四岁了,从他上初一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拒绝再玩那些游乐设施了。 “看我的就对了。”某人耍神秘,不肯透露地点。母子互觑了一眼,开车的人最大,既然都上了霸王车,只好任人宰割了。 车子离开了拥挤的都市,驶向郊区,他们去了一座私人海滩。 “哗,我以为只有天涯海角才有白沙滩,想不到这里一整片都是,好漂亮。”皮琪拉惊叫。 “你看,你儿子早就自己玩开了。”萨克打开后车箱,拿出浮潜的装备。 没错,率先跑下沙滩的浅夏,早就换上了泳裤,绕着沙滩跑了好几圈也就罢了,面对着温柔的海浪,竟然手呈大字状,然后啪一下,摔进海里,接着在皮琪拉的大惊失色中,又爬起来哈哈大笑。他玩得乐不可支,她回过神来,看到这么活泼的儿子,一时间竟有点感慨。 男孩子还是需要爸爸的。无论如何,男孩子有些话就是不方便对妈妈说,同样是男人,爸爸跟儿子可以一起去做的事情反而更多。 “赶快把衣服换一换,我们去前面等你。”萨克快手快脚地脱掉长裤,光着膀子,赤着脚,投奔儿子去了。 看着两人玩在一起的背影,这时候浮上皮琪拉脑海的竟然是——幸好萨克穿的不是紧身衣裤。不管任何女人看到他那标准的好身材,除了花痴地流口水,接下来就是扑上去了,她等一下一定要勒令这个就算不放电也可能桃花处处开的男人,以后严禁紧身衣裤。一定要记住,一定一定! 对于完全没有浮潜经验的皮琪拉来说,用她现学现卖的笨方法流连在水里,扑腾了老半天,总算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海星、海胆、珊瑚、小鱼等各式各样的海底生物,乐得根本不想上岸,最后是饭团都进了他肚子还鬼叫鬼叫的浅夏直喊饿,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岸。 回到海滩边的别墅,换下装备冲澡,她眼尖地看见大庭院已经升起火,络绎不绝的火烤海鲜大餐在长桌上摆得满满的。肥美好吃的大龙虾,生猛现捞的生鱼片,各种鱼类,现榨果汁,满满一大盘,满满一大壶,吃完了立刻有人补上。 三个人胃口大开,大啖美食。伴着夕阳余晖,耀眼的光芒,填饱肚子,收拾好行李,和别墅的管家道别致谢后三人离开,沿路吃喝玩乐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第一次全家出游留下了美丽的回忆。萨克再三对浅夏保证,以后例假日只要时间允许,一定带家人出来玩。当然,他开的支票得到热烈的掌声,双颊都得到热吻。 萨克乐坏了,他的笑一直到回到家都还洋溢在脸上。他真高兴自己回来了。他要努力补上这些年空白的回忆,不论是皮琪拉的,浅夏的,还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要用未来的时间创造更多值得记忆的,值得珍藏的,三个人共同的回忆。他要一样样消灭那些让皮琪拉不堪负荷的,沉重的回忆。他是个男人,他说过要给她幸福,要守护她一辈子的。他会做到! 一转眼工夫,三人一起生活了半年。萨克越来越习惯满足现在的生活,每天接送皮琪拉上下班,他们去逛街买菜,吃小陛、看电影,慢走慢活,过得很惬意。 他们家晚饭指不定是谁做的,萨克不出门的时候自然是他掌厨,一旦有案子需要他,他会给皮琪拉打电话,详细说明要去的地方,约莫什么时候回来,他的铁律是,不管再忙,一定每天回家陪家人吃饭。 至于假日,三个人通常睡得晚,各地的小陛子就是他们喜欢去的地方,解决了皇帝大事,过一个闲散无事的上午,下午把小折搬出来,沿着海岸线还是公园绕上几圈,消耗一**力,偶尔骑得远一点,还能发现很多平常被忽略了的人情风俗,一粒种在田里的大南瓜,一片花田,还是翻耕中的老牛跟白鹭鸶 这些过了两天,就会栩栩如生地在浅夏的脸书里出现,丰富生动的简介描述让他的点阅率逐日攀升,也交到更多朋友了。 第十五章 日复一日,太幸福的日子总是让人感受不到岁月的流失。 皮琪拉从晨光里醒来,转身就看到侧着身,一手撑着脸凝视他睡颜的萨克。 “萨克。” “早,宝贝。” 他总是醒得比她早,有时候皮琪拉会怀疑萨克根本没有睡,全部的睡眠时间都用来看她了。不是她自恋,而是照顾浅夏的时候,她半夜总要起来到儿子的房间去看看他踢被子没,就算现在他已经不是婴儿,也不需要她半夜起床了,生理时钟一到,她还是很容易醒过来。 醒来的她会捕捉到萨克亮晶晶的眼睛,有时候她会装睡,不过说真的,他的装睡功夫有待进步。说过他几次,他只是捧着她的脸说“看着你,我安心。”这大概是后遗症,短期内自动痊愈的几率不高。 皮琪拉把脸靠上去,偎着他的手。“我不会跑,目前以后都不会,你别胡思乱想。” “那么,嫁给我,你一天不嫁给我,我的心都像走在钢索边缘。” 他对目前生活唯一的微词,就是他心爱的女人对婚礼兴趣缺缺,一点也没有陪他进坟墓的想头。对她来说,婚礼仪式是给别人看的,儿子都那么大了,行什么婚礼,这样反而是在昭告天下她的过去。 “你觉得我不够好吗?”虽说两人相爱,有没有那张纸只是其次,但是只要她一天没有连人带脚、从头到尾彻底属于他,他就是不安。 “怎么会!你是我见过最nice的男人,从头发到脚指头都是最好的,煮的饭菜也是最好吃的。”这么优秀的男人别说打着灯笼没地方找,就怕找到了也不见得有他一半好。 不愿结婚,实在是她拉起萨克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试着沟通“也许你的不安也是我的不安,我们现在虽然形同夫妻,可是我并不抱指望,指望什么长长久久,我们有一天算一天好吗?” 也许她也有病,看似没有残缺的外表,也许还隐藏着仍旧无法修复的伤口。他们都需要时间。现在能这样住在一起就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 萨克无比专注地看着她的眼,手底感受她跳动的温度,这似乎是她的底线了,就算不满意,超级不满意可看她轻蹙的眉心,算了,要耗,他有得是时间,就一起耗下去吧。不过,不指望?那真的很看不起他。她以为他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吗?看起来他必须制造更多爱她的痕迹,让这小女人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要专心感受他的爱就好了。他重重地亲了下去。 “我还没刷牙!”她想躲。他才不管,手探进她的丝缎睡衣内,一直触到她滑嫩的腰身,又游走到后背拉下了睡衣的肩带。 她边喘边躲。“你要送浅夏去上课。” “你忘了他昨天在小叔叔家过夜。” 他是皮琪拉第一个男人,她的感官里储存的只有他的气味,所以,当他有索求时,总能激起她最敏感的反应。他深深地撞进她女性最私密的深处。皮琪拉惊喘出声。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是很谨慎,挑她的安全期,要不就忍到最后才在体外发泄出来。他不要她又怀孕,也不要她吃避孕药还是装避孕器。但这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高潮来得又快又猛,两人都舍不得离开对方的嘴唇,彼此的身心再也不是自己的,灵魂互相撞击,溅出的火花让两人疲累地躺回床上,再无言语。 片刻后,萨克重新起身抱起了她。“我帮你洗一洗。” “我自己来就好。” “有事丈夫服其劳。” “你越来越会耍嘴皮了。” “你应该早说,说你喜欢我的嘴上功夫。”他意有所指,还舔了她的耳朵,令她羞不可遏。这男人,以为她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吗?大**! 萨克把她抱到浴白,怕她冷,先用浴巾包住了她的娇躯,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直等到水满,水蒸气溢满浴室。浴白之大,就算两人同时躺进去还绰绰有余。 她闭着眼睛让萨克为她洗背,他的动作既轻盈,力道又均匀,加上温度热烫的水温,她舒服得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萨克醇厚如大提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表,小表,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这是她认识了快要一辈子的男人吗? 她可以信手拈来说上他一箩筐的嗜好、习惯,譬如他喜欢条纹的领带,喜欢帕克钢笔,穿有质感的好鞋,不注重吃,他一天要看七八份报纸,不看网络新闻,他不看摔角、足球那些赛事,但会喝点小酒,最喜欢cuveedomperignon略带杏仁与干果香气的香槟。她就是不知道他会开口唱歌。这比打天雷还要令她震撼。 “你怎么”她很受用、很感动,也很感觉被出卖了。“那个小家伙把我卖了哦。” 这是她儿子的床头歌,她只对浅夏一个人唱,对流行歌曲一无所知的萨克不可能会知道有这首歌存在,他还哼得一字不差,很显然是下过苦工的。 “他只是帮我一把,他是你的宝贝,你却是我的宝贝。” “我不想哭,你这坏人”她呜咽。 萨克把她扳过来,头抵着她的,把她紧紧搂在大腿上。“你爱听,我就唱给你听,你有你征服我胃囊的私房菜,我也想要有能征服你的私房歌。” “你根本是偷师。”她破涕为笑。 “这也要偷的好啊。”真是厚脸皮! 皮琪拉再也无言,只能紧紧贴着她用尽一生力气去爱的男人,心中再无怨尤。 从浴室出来,两人互相帮对方把头发吹干,换上一身外出衣服。亚麻衫,深色休闲裤,皮琪拉为他打上领带,不管看过几遍,萨克还是她眼底最帅的男人。她换上长袖的艳色牡丹薄纱斜领衫,内搭小可爱,淡紫色短裙,更显年轻清妍。 “我送你去上班。” 在展现男人保护老婆的肩膀上面,萨克做得非常彻底,小细节讲究,只要和皮琪拉出门,一定是他开车,替女士开门,吃饭替对方拉椅子,购物提东西,付账的也一定是他。 小细节讲究,大环节也不马虎,养家是男人的责任,他是一家之主,所以这个家,他来养,儿子呢,他以身作则教养他。 如此用心地经营他的家庭,只因为他们都是他最爱的人。 把皮琪拉送去上班后,他开车来到一个叫“海晏堂”的地方。一间有茶香,偶尔是黑人灵魂歌曲,有时是爵士乐,有时是莫扎特的奇怪古董店。 店里自从多了盖文的老婆一双巧手打理以后,摆设有了更多元丰富的变化,就连进来的萨克也露出赞赏的眼光。屋子里显然阳气旺盛,一群都是男人,而且个个都是型男帅哥。 “老大,你终于来了,你这么慢,我们都喝了好几壶茶了,再喝下去要跑厕所了。”四个男人里年纪最小的巴洛实在坐不惯中式的红木椅,一看见萨克,蹦地跳了起来。 “他根本没把我的茶当茶喝,我那可是百年的普洱,以后没事不要常来。”一脸心痛的铁公鸡李沃擦玉器出气。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某个掌柜腹诽得很严重。 “我要送小琪去上班,所以来晚了。”萨克一点都不内疚,自己落座。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打了无数的电话,你都不接。”奥斯卡嘟囔。他很忙,除了老婆的水电行,还有房地出租事业,蜡烛两头烧之余,现在还要兼任自家集团东南亚区的负责人,再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多久他一定会离婚。老婆会一脚把他踹下床的。 “我讨厌开会、开会,早会,中午配便当会议,还有临时动议,股东会议,我的人生是会议堆积出来的,欧洲那么大一块区域,为什么是我要负责?”巴洛一肚子牢骚。家里那些年纪更小的弟弟们不算,他可是四个兄弟里的老幺啊,老幺不是应该闲闲管吃管喝管玩乐就好? “谁叫你猜拳猜输了。”说这风凉话的不是别人,是连蜜月都无限期顺延的盖文。他除了要坐镇母公司,举凡大小决策都要他拿主意,中国各地的各项计划也如火如荼地展开,他希望自己是八爪章鱼,还有,这个总裁的位置是烫手山芋,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自己游刃有余呢? “我等一下要回家做饭给小琪送便当,你们有话直说,不要绕圈子,那些我不想听。”萨克截断了众人滔滔如长江的抱怨。他又不是厨余回收处,不想听这些跟他无关的事。 几个男人都掉了下巴。 “爱心便当?大哥自己下厨?” “能吃吗?会不会中毒?” “他唬我们的吧?” “没事我走了。”萨克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在这里听没有建设性的抱怨。 “萨克,你回来帮我们吧,我们少了你真的不行。”盖文说话了。 “我现在很好,我很庆幸可以离开那种密集忙碌的生活,在另一片天地享受人生,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也无意改变。”别指望他回美国,他一点都不想回去。 “大哥,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集团,但是我没料到你做得这么绝。”他丢下在美国所有的一切,那样的决心是很难令人置信的。“如果你是因为我,因为继承的问题——” 萨克伸出一掌阻止盖文。“那些都是我年少时候的想法了,以前我或许会觉得父亲对我不公平,气愤难平,不过,现在的我已经释然,还有,我对汉弥顿家族的继承权毫无兴趣,盖文,你身为家族的继承人,集团是你的,这责任就交给你了。” 盖文听了大惊失色。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以前年少,因为复杂的家庭关系,不懂兄弟亲情的重要,因为机缘,他和奥斯卡、巴洛都爱上了东方的女孩子,亲身体会了东方固有文化的美丽,也明白萨克为他们几个人付出了多少心血,如果两个弟弟还有他都没办法说动这个兄长,那以后眼前一片黑暗啊。 “萨克。”三个人异口同声,只差没有巴住他的大腿。 他潇洒地起身“代我问候父亲还有那些阿姨们好,我真的得走了,我还要去接儿子。” “儿子?”这下是四个人的叫声。 第十六章 萨克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没理会身后的惊叫,他只想着晚餐要煮些什么菜?天气入秋变凉了,来弄一点药膳的汤吧。 不知不觉,他们并肩走了两年的时光。 在厨房里把一早从花园里剪来的花插瓶的皮琪拉听见大门砰地开了又关,那对一路比喉咙大小的父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嚷着进来了。两人都是一头的汗跟一身的脏。一模一样的篮球服,每天揭开清晨序幕,这两人一定要去篮球场比划过才觉得是一天的开始。 “你那是擦板得分,赢了没什么了不起。” “不管怎么得分的,我就是赢你一分。” 听起来是小的输给老的了。对于两人老生常谈的输赢问题,她不排解不劝说,通常都是听听就算了,因为下一秒,父子俩又好端端地同桌吃饭,讨论起别的事情来了。 她唇边带着笑,把花瓶往两人中间一摆,故作不经意地说“我记得今天好像有人要下台北去你买了几点的高铁票啊?浅夏,你上课要迟到了。” 一对斗鸡立刻四散。三十分钟后—— “我一到台北就打电话给你。”崭新的三件式西装,头发还特意做了造型,简直、简直像是要进礼堂的新郎。 “那里热,记得要多喝水。”平常很抗拒出远门的人,居然会接下远在台北的case,是有点耐人寻味,不过就当做出游也好,这几年,他总是以她为生活重心,太辛苦了。 “要想我。”这简直是撒娇了。 皮琪拉笑得很甜蜜,又有点害臊“知道了要不我送你去搭车。” 同居的日子,她在萨克的诲人不倦下拿到了驾照,为了跟上日新月异的工作环境,她也在大学夜间部进修,所以要开车送她去高铁站是没 问题的。 “你还要送浅夏上学,自己要上班,这样会来不及的。”他是个体贴细心的男人,该想到的,他都放在心里。 “那拜拜了。” 萨克转身出门,皮琪拉也转身回房子里,几分钟后,她开着自己的奥迪车也出门了。这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看似没什么差别。 把浅夏送到高中校门口,看他和同学打闹进校门去,她才离开。九月开始,浅夏满十六岁了,现在的他是高一学生,看得出来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当然,之前有一段过渡期,她和萨克饱受学校校长还有高层人士的电话关切拜访,他们无法理解身为天才的父母,居然想让一个远远超越同侪太多的天才回去跟乌鸦在一起。说这样是扼杀天才。 萨克不为所动,把那些人都礼貌地请出门,接着打电话给楼下保安,吩咐以后这些闲杂人等都不许上门。闲杂人等?那些可一个个都是教育界的精英哦!她几乎笑弯了腰。想不到一眨眼都过了两年 她来到地政事务所,停好车子,关上车门,一束芬芳扑鼻的捧花瞬间来到她眼前。花色紫白粉绿娇小可爱。 “咦,巴洛,你怎么会在这里?” 巴洛一套粉红色西装,年轻又帅气,他笔直地拿着那束花递到皮琪拉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了“大嫂,嫁给大哥吧,你再不嫁,他都老了。” “这是做什么?” 他笑得神秘兮兮,等她把花接过去,人一溜烟跑了。皮琪拉一肚子疑问。这是在搞什么?谁知道走过一个转角,又一束花从墙角伸出来。是一把香槟百合,露脸的是精心打扮的奥斯卡。 “嫂子,嫁给大哥吧,我在这里替他求婚。” 这婚也有人代求的?她还没说上话,奥斯卡也消失了,怀里又一把花。 今天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吧,这几个男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每年,汉弥顿家的家庭聚会都会算上她一份,每个都亲热地喊她大嫂,不混熟好像也很难。从车库到办公室大门不过就那几百公尺,她都收到了两束花,接下来呢? 盖文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前,手上一束火焰红的玫瑰花。“嫂子,汉弥顿家出产,必属精品,而且限量,错过这辈子就没有了喔。” 还好他不是那两个没良心的弟弟,丢下花人就消失了,他很绅士地行了一个英国绅士礼,这才退场。 皮琪拉没能问出个究竟,只见应该在学校的浅夏,应该在皮家面店的小叔叔和小婶婶,还有四面八方鱼贯出现的,那是整整五层楼地政事务所的所有同仁,几乎要把门口塞爆,而且的确爆满了。 她已经惊讶得说不出来话来,要不是青天白日,她可能会转身就逃。就算领导要莅临也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 她倒退了两步,却撞在一堵温暖的怀里,还有强壮的胳膊里,她抬眼,眼珠差点掉了。那是捧着夏威夷火鹤的萨克。 “萨克,你你,你不是在高铁车上?”这一切的一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克慢慢放开她,退了一步又一步,神情庄重,单膝下跪。“小琪,请你嫁给我!”一只亮晶晶的钻戒来到她面前。 “我——” “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在一起啦!”像是经过严格训练得大合唱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爆发,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喊得人头昏脑胀。这根本是人海战术。 “小琪,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前求婚失败,因为没有鲜花戒指,基本求婚配备都没有,所以失败活该,这次,盖文、奥斯卡还有巴洛替我出了这个主意,请你嫁给我。” 皮琪拉感动归感动,可是——“你把场面搞成这样,以后以后怎么办?”这么多人作证,搞得人尽皆知,想赖也赖不掉了。 “以后,就天长地久了。” 什么以后,她以为他还能放开她吗? “姐亲爱的老妈,你就答应吧。” “连你也这样说?” 浅夏牵了她的手,很慎重地交到萨克手中,笑得像个天使。“老爸,接下来就看你的喽!” 带着这么多人的祝福和期待,萨克真心诚挚地又问了一次。“小琪,请你嫁给我吧!” 这次,皮琪拉终于点了头答应了。接下来就是欢声雷动还有一团混乱了。 番外篇 “听说你想回去?” 在英国式的书房,维多利亚风格的绣金缎面沙发上,跷脚坐着很有分量的中年人,他的威严就摆在那,不论任何人看了都要低头。 少年穿着量身订做的窄版西装,马裤,皮靴,他刚从马场回来,就连皮鞭都还在手上。 他的课很满,满到喉咙,马术、剑术。射击、柔道等等,这还不包括每天八国语言练习、帝王学、企业经营一个星期七天,他没有任何休息日,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父亲,认为他必须加紧脚步才有可能追上其他的弟弟。而他身为人家的大哥,不只要追上,还要超越。 “是,我要回去!”青白交加的脸满是气愤。 “理由呢?” “你太过分了,我很重要的人打电话到家里来,为什么不知会我,为什么不让我听电话?”要不是老管家看他可怜,透露风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就为了这种不值一提的是逃课?”不屑的口气,依旧不动如山。 “你太过分了,什么叫不值得一提?”他心中蒙上寒意。 “对你没有帮助、无用的人跟事,就是不值得提。你呢,最好死心,你那些肮脏的过去,最好都不要再想起,这样对你比较好,今天我可以容许你放肆一次,以后没有了,知道吗?” “肮脏的过去?”少年的脸又痛苦又狰狞,怒瞪那男人像把刀的语言刺入他的心。“肮脏的人是你不是我,你为了一时感官的快乐和我妈妈发生关系,然后生下我,到底是谁比较肮脏?” 从他母亲那少得可怜的描述中,他知道其实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父亲都是放纵好欲的人,在他们短暂的男女关系中,又在外面都有别人。更好笑的是,他们都知道彼此。 母亲的男人最少还留了一间破房子让他们母子栖身,那这个高高在上,一脸不可侵犯的男人呢?以为施恩地把他带回来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吗?然后就能够对他为所欲为? 很少被人这样冒犯的男人冷眼看着怒火冲天的少年,不带感情地说“那是我年少不懂事犯的错,我不认为需要对你解释什么。” “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总之,我也不想跟你废话,我要回去!”他咆哮,冷静已经没有了。 男人笑得很冷。“回去,怎么回去?用走的,还是有别的办法?” 萨克语塞了,他恨不得可以插翅飞回去,但现实是,他一毛钱也没有。他吃穿用度都要靠眼前这男人。离开,他只能流浪街头,也许会死。他被一耙打到,他根本没有能力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了有人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的悲哀。 “不如,我们做个协议吧。” 萨克抬起了眼睛。 “把三十岁之前的你卖给我,让我看到我要的成绩,要是能让我满意,你就可以走了。” 这是跟恶魔的交易吗? “你不会吃亏的,在我这里,你可以很轻易地拥有名誉、钱财、权力、女人,所有你想要的。”男人因为劳心劳力,纵欲也纵情,不算太大的年纪眉毛和胡子都染白了,但是那种天生的气势有如泰山,姿态的高傲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萨克深思后,心中有如狂风巨浪的挣扎。“你说话算话?” “当然,我是什么人,会对你一个小毛头扯谎?”男人看得出他的摇摆,嘴角扯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好,我答应。” “那么你出去吧,还有,这些浪费了的时间要想办法补上。” 少年出去了。一室归于静寂。 男人按铃,一个态度恭谨、面貌冷淡的年轻男子,脚步无声地从另外一扇门进来。 “汉弥顿先生,有事吩咐吗?” “给老宅子的管家遣散费,把年资都给他算上,让他回去养老,我这里不需要多嘴长舌的人。” “是。” 长日漫漫,命运的滚轮开始转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