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驭修罗 上》 楔子 无垠的黑夜,飘下雪花片片,最纯澈的白颜色,覆盖皇宫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明黄的殿宇,覆盖触目所及的万物,让天地之间,除了黑夜之外,便只余下最干净的雪白。 此刻,在黑与白的分际,一行人踏雪而来,在队伍前头的几名宫人持着宫灯,随着宫人们的疾行,从那宫灯之中,几许火光流曳而出,随着寒冷的冬风,划过幽寂的夜色,成了这静默的雪夜里最妖娆的红艳。 然而这个夜晚,看似寂静平和,实际上却是草木皆兵,平静的表相,不过是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从前日午时之后,京军七十二卫得到军令,停止轮休,全员待命,由提督京远春坐镇戍守,奉旨维护京城内外戒严。 在这同时,天子亲军把守皇宫,许进不出,皇帝敕令,无论是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只需在各司衙处专心办公,任何人没有得到帝王诏见,都不得轻举妄动,否则死罪论处。 以往,如此森严的戒备,大多只出现在有大臣武将叛乱,抑或皇帝即将大行的非常时候,但是,如今的皇帝律韬即位未满一年,年纪未出三十,正值青盛之年,也未曾传出他龙体有违的传言,那么,如此森严的戒备,是为了要防范有乱臣贼子叛变吗? 惴惴不安的人心,几乎是立刻就想到睿王爷──先帝之四子容若,但是想到那位俊美尔雅,宛若谪仙般的王爷,他们的心里没有半点不从不愿,在百姓的心里,四皇子仁慈善良,曾在工部行走,懂得知人善任,解过河套地区的水患,救助无数百姓。 而他更是端仁皇后唯一的亲生嫡子,若说那些皇子们在百姓们眼里皆贵似天人,那么,四皇子的嫡子身分,就是其中最尊贵的代表。 但是,最后先帝却是将帝位传给了带兵打仗,有平定西北五国之赫赫军功的二皇子律韬,也就在新帝登基后不久,睿王爷便没了下落,有人说他带着部下撤回了封地,小心行事。 也有人说,睿王爷没能及时避开新帝追究他夺嫡争权的清算,已经被拘禁起来,就等待时机成熟,便要将他问斩。 人们的说法众多,莫衷一是,因为他们终究都是局外之人,在这天底下,最清楚这一切的人,绝对莫过于在皇宫之中的那位新主子,也就是一朝登上九五,坐拥万里河山的二皇子律韬。 此刻,对比于殿外的寒冷冰雪,殿内却是十分温暖,从金兽炉里飘出了香烟袅袅,带着一股似药的香气,却不是寻常所用的香膏或香料,这香有一个特有的名字,它叫做“还魂香”珍贵异常,是传说中的神物。 这“还魂香”并不多见,数量也十分稀少,可谓是万金不换,但这几天,在这殿里日夜都焚着这香,用者不吝手笔,每每都是由皇帝亲手将香给添置入兽炉里,不假他人之手,非要确定这香烟不断才能放心。 “天官参见皇上。” 一名身穿淡青色袍服,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美的男人走进殿内,在他进入之后,殿门立刻被从外面拉上,殿内再度恢复了寂静。 律韬背对着他,闻声并未回头,再为兽炉里添进了一丸“还魂香”他一身玄色的常服,袖口与襟领盘着金色的龙纹,在在彰显着他的帝王之尊,长年习武的高大身躯,看起来修长结实,动静之间,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他有着一张称得上是好看的脸庞,但是,眉梢的弧度太过锐利,眼眸深邃,神情却太过阴沉,在高挺的鼻梁之下,男性的薄唇因为不自觉的紧抿,令人看起来十分严肃,不可亲近。 确认添进的香烧开了之后,律韬回眸,看着面前的天官,那张俊美的脸蛋说是男人,却有女人的细致阴柔,但说是女人,却有着男人的清朗气概,同样都是一张倾城容颜,但是,天官与那人却有着极大的不同。 想到那人,律韬的眸色阴沉了几分,两泓瞳眸几乎要被痛苦给淹没,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薄了还魂香的烟缕,撩动了轻纱,这才教人注意到,在律韬的身后,有一大幅月影纱隔绝了前面之人的视线,在那纱后,有灯火摇曳,蒙眬之间彷佛有人,却又看不真切。 律韬不让自己分心,全神面对天官,这人跟随在他身边多年,但是,他却不知道其从何而来,待在他身边的目的为何,与其说他们之间是主从关系,不如说是各取所需。 天官助他登上帝位,而身为皇帝身边的近臣,天官找起自己想要的东西,比以前更便利了许多,不过,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活动,效果终究是不如皇帝亲自下令寻找来得好。 “你看看这个。”律韬随手从一旁的锦托上抄起一物,往天官扔过去,见他扬起手将东西接下。 天官将东西接下之后,在手里把玩细看,眼里乍是惊喜,乍是感慨,最后是又叹又笑“为了要他那条命,皇上竟然连这么稀罕的东西都能找得到,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啊!”在天官手里的东西,约莫八寸长,呈现尖锐的圆锥状,似玉非玉,也不似宝石水晶,只是通体雪白,再细看,那白色像是烟雾丝线般,从里头渗透出来,在火光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辉,不似凡物。 天官柔娆的唇畔依旧轻悬着那抹轻笑,在他手里的这玩意儿,确实不是凡物,这是一块犀角,却不是普通的犀角,是千岁白犀之角,不必火光照映,也能够自己发光,能通神开水,出气通天,所以被称为“通天犀” 而这“通天犀”还有一个功用,不过,因为世人皆不知其中奥妙,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渐渐地,这犀角的真正妙处,就失传于世了。 听天官的说法,律韬沉静没动声色,半晌才道:“如果确定是你所说的通天犀,那什么时候能动手?” “皇上不再想想吗?在下已经说过,这通天犀要能够派上用场,就必须先喂血开光,而这血那可是会要命的啊!皇上还不明白吗?” “在你眼里,朕是蠢笨之人吗?”律韬翘起一边唇角,笑得极冷,看着天官连忙干笑摇头,嘻皮笑脸当作自己什么话也没说过“朕不想让他死,你跟在朕身边多年,应该很清楚朕对于想要的东西,就非要不可的性子,朕的心意已决,谁也休想说动朕。” 天官苦笑点头“是,这个在下是亲眼见识过了,孟大学士和京提督也都是皇上身边的老臣子了,他们也很清楚,所以,他们才不阻止在下前来,可是,要是出了意外?!” “朕已经做好布置,届时朝歌会知道怎么做。”律韬硬声打断他的话,在说话的同时,转过眸光,看着一旁的金兽炉,不知道这炉里飘出的轻烟,还能吊住那一口虚弱的息儿多久? 他不自觉地伸出大掌,触碰那带着热气的烟缕,彷佛是勾绕似的,那丝丝轻烟也彷佛缠绵一般,绕着他的长指不去。 多年的带兵征战,回朝之后,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在他的这双布满剑茧的手掌上,已经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腥,如今,被这一丝丝温柔的轻烟缠绕着,反倒显得如梦似幻,不近真实了起来。 蓦然,一抹浅淡至极的笑,跃上他的唇畔,那笑,淡得彷佛一阵轻风拂来,都能将这笑意抹去,然而,盛在他眼里的痛苦与悲伤,却浓得就连滔滔江河之水也淡化不开。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律韬知道这是懦弱之人才会有的想法,但眼看着这香吊着那口气的这些日子,他竟然没有一刻不如此去想。 但是,没有如果! 他律韬终究不是懦弱之人,早在生了那妄念的一日,他已经入了修罗之道,再也回不了头了! 又或者说,他天生就是修罗的化身,福报似天,德行非天,天官总说他是有福之人,才能登上帝位,但这人不说,他也自知从不是良善之辈。 像他这般残忍无心之人,神佛是不会怜见他的,所以他从不寄望老天爷一时心血来潮的赐予,他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争,倘若,非要不择手段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事物,哪怕在他眼前是充满杀戮争斗,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他也绝不反顾,也不感到畏惧。 “什么时候?”他转眸,望向天官,沉声再问了一次。 天官只迟疑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必白费力气,因为任谁也劝不动这位帝王毁天灭地的执念了。 “皇上以为今晚如何?子时三刻,是个好时辰。”天官一路行来,看见皇宫里外严加戒备,知道这位帝王已经是准备就绪,所以也就不慌不忙说出了最接近的一个好时辰。 话甫出口,他看见帝王眉心微蹙了下,却不似犹豫,反而是带着点苦涩,半晌,才颔首同意。 “好,就今夜午时三刻,你下去准备吧!”说完,律韬晾了晾手,有一瞬的失神恍惚,觑了目光迎视而来的天官一眼,便一语不发地就要转身入内。 “皇上,要不要先让那位姑娘?!”天官想到什么,急喊道。 “不必了,这一切她都知道,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律韬定住脚步,淡然回眸,眸里一片沉郁黝暗。 “天官,你跟了朕那么多年,虽然朕心里知道你并非是忠心耿耿之人,却也知道你从无害朕之心,有你在身边,朕办起事来确实是如虎添翼,不过,在替朕办好这件事情之后,你就离开吧!你想要的东西,朕会一样不落的给你,但没有朕的吩咐,别再回来。” “是,天官谢皇上赏识,皇上所言,也正是我心里所想,今夜别后,皇上请多保重。” 天官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怔愣,很快就转为会心的一笑,他知道这位帝王内心所恐惧的事,却也对他并非杀自己灭口而感激不尽。 终究,他们主从多年,心里都明白彼此是各取所需,并非真的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然而,天官却在这时撩起了袍裾,在帝王的面前拱手跪下,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位帝王面前恭敬屈膝,心里明白,这也将是最后的一次。 这次愣住的人换成了律韬,他心里确实意外,因为面前这人跟随他多年,即便是新帝登基大典上,都不见这人向自己下跪。 不过意外归意外,律韬很快就恢复冷静,微微翘起嘴角,也没喊起,只当作没瞧见,扬了扬手,就转身走入月影纱后,再无声息。 天官微笑,心想这位帝王果然与他默契十足,他也没急着起身,只是低头看着手里攒握住的“通天犀”虽然他自认胆识不小,但是,想到今晚子时三刻要做的事情,他也忍不住要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雪花仍旧静静地飘落,这一处被近卫守得水泄不通的殿阁,在天官进入大殿之后,在二更时分又迎进了一人,身穿着白色的镶毛斗篷,遮掩得不见眼耳口鼻,就连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 而在这人进殿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殿之上忽然出现了红光,那红光炽烈,映得雪夜彷佛火烧一般,伴随着红光而来的,是浓厚至极的血腥气味,从殿内飘散而出,那浓厚的血味教人反胃欲呕,数里之外亦能闻到。 就连其中几位跟随帝王征战沙场,见过无数腥风血雨,尸骨成堆都能面不改色的近卫将领,闻到这腥浓的血味,都要用上全副的心神与内力,才能勉强地撑忍下来,没有出丑。 只是定力差些的近卫,就没这般体面的下场了。 没有人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身为帝王忠心的护卫,他们甚至于连揣测的心都不敢旁生,只是尽责守卫,不敢有一丝差池。 一直到过了子时,红光与血气才慢慢消褪,飘落的白雪渐渐又恢复了洁白,但染在那洁净结晶上的血腥之气,却一时片刻消散不掉。 隔日清晨,天色还未亮透,天官一脸疲惫地从殿内走出来,带着皇帝的旨意,交给了不知道已经守在殿门外多久的孟朝歌。 片刻之后,这份旨意已经交到提督京远春手里,皇帝着他解除京中里外戒备,天子亲军也恢复了平常的轮值戍守。 这一天,依旧是不歇的风雪漫天,天地一色的白,皇帝罢朝一日,养心殿传来皇帝旨令,朝中要事由孟朝歌代为操办转达,文武大臣们可恢复宫中行走,交办差事。 正经事要办,但是昨晚的异象十有八九的人都瞧见了,大伙儿忍不住对于昨晚几乎映红大半京城天边的红光议论纷纷,而就在这时,由宗人府宣布的一件噩耗,引起了王公大臣们更大的震惊与骚动。 宗人令哀宣,先帝之皇四子容若,曾经被视为最尊贵的皇后嫡子,就在昨夜子时三刻,薨逝于皇宫北院。 后来,天下之间盛传着,那一夜,帝王手刃亲弟,报复当年夺嫡之时,险些丧命在对方手中之仇。 却也有宫人信誓旦旦指证,睿王其实并没有死去,在那场极致哀荣的王爷丧礼上,帝王领文武大臣送进皇陵的,是一具没有尸体的空棺 第一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说四月芳菲尽,但是,在这皇宫之中的“芳菲殿”里,在这初冬时分,院里都仍旧有鲜花盛开,各色的菊花与曼陀啰,在寒风冷冽的夜里,依然吐蕊芬芳,竞相争妍,在宫灯火烛的映照之下,美得不似人间。 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多少妃嫔宠倾后宫,享尽荣华富贵,每日所仰望的,却也不过就是自己宫里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但是,一踏进这座“芳菲殿”立刻教人感觉不在皇宫深院之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备,且布置得浑然天成,毫无斧凿匠气之痕。 而“芳菲殿”的最美之处,美在于四时皆有巧妙,春日里有桃杏微雨,盛夏中有荷莲生香,秋凉后,有红叶漫天,入了冬,被冰雪封住的天地之中,在这里仍有一池温泉,水气氤氲,终年不冻。 在这座殿阁里,诸多宫人侍婢们只伺候一位主子,那就是律韬皇帝最宠爱的嫡妻,皇后珑儿。 当今世上,谁都知道皇帝独宠皇后,已经到了专房擅宠的地步,只是皇帝将自己的皇后保护得极好,大多数时候,皇后只在“芳菲殿”里起居生活,外人难以窥见帝后之间的相处,所以,个中真实的情况如何,最清楚的人大概莫过于在这“芳菲殿”里当差的奴才。 身为皇后的贴身侍女,小满当然是知道皇帝究竟有多疼爱自家的主子,实在不是她替自家主子感到骄傲,她相信这世上也唯有她的主子,才能够令皇帝那副总是冷得教人胆寒的表情,生出几许近人的暖意。 不过,在今天傍晚的进膳时分,当她看见皇上以前所未见的怒气,对自家主子喝斥时,被吓得三魂掉了七魄,更别说皇上气得拂袖而去时,她差点跪地求饶,顺便求求自己的主子摆低姿态,软语去哄皇上几句。 但是,她家皇后娘娘的姿态是摆低了没错,不过竟是低到跟着他们一群奴才一起跪下来。 她那盈盈一跪,跪得他们一干奴才脸色惨白。 他们当然是谁也不敢抬头看皇上,却能够从那沉重得令他们窒息的压力,感觉到帝王风雨欲来的暴怒。 那一刻,皇后娘娘垂首敛眉,眼观鼻,鼻观心,只差没有再补上一句“臣妾恭送皇上”那柔顺却不求饶的神态,将已经是盛怒之中的帝王硬生生地气狠了,拂袖离去之后,直到现在已经敲过二更的梆子了,养心殿那里仍旧是静悄一片,谁也摸算不准帝王的心究竟在拿捏什么。 人家说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这话却不能拿来用在帝后身上,皇后母仪天下,但她却也还是皇上的后宫,她的一生荣辱,终究要仰赖她天子夫君的恩赐与给予。 小满虽然对自家的主子有信心,但是,打从孩提时就当小爆女长大的她,十几年来,也就只见过先帝的华皇后盛宠不衰,保华家满门荣显,其他的妃妾嫔御,能得一时宠爱,得一子半女,也算是得了好下场了。 就在众人为养心殿那边悄无动静而忐忑不安时,皇后却像是无事人一般,吩咐更衣安置。 “芳菲殿”的灯火,从皇后的寝殿里一盏盏被吹灭了,小满领着几个服侍皇后就寝的宫女从内殿出来,就被小宁子拉到一旁。 “皇后娘娘真的就寝了?”小宁子今年才不过十七,比小满年轻了六岁,比起一般说起话来总是尖细的太监,他说起话来嗓音虽不寻常,但是,比较像是普通的少年“难道娘娘就不怕皇上--?!” “娘娘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满叹了口气,看小宁子一脸疑惑,只好补充说明道:“就是要捧要杀,都是皇上一句话,就算皇上下旨要罚,咱们也只能谢恩领罚,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安歇后面几句娘娘没说,是我自个儿猜的,不过应该相去不远了。” 说完,小满耸了耸肩,在她那张白白圆圆的脸儿上,最招牌的就是一双不画而黛的新月眉,以及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除此之外,勉强就只能以白净圆润来形容她的模样。 小宁子的容貌也是白净的,不过,还未长成的男子身骨,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瘦削,五官称得上是清秀。 在众人之中,他进“芳菲殿”的时间最短,才不过三个月,靠的是他从带领师傅那儿学来的梳发手艺,再加上他心思巧妙,梳的发式很得到皇后的青睐,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第一次皇后主动开口从内务府讨过来伺候的奴才,这份特别的赏识,教他受宠若惊。 所以,比起自己的荣辱,他更在意皇后是否能够长宠不衰,每天总是挖空心思为皇后绾发,让皇后在皇上面前看起来更加光彩动人,这个想法,他当然是搁在心里没说出来,但是,他却发现,皇后早就看穿他这一点心眼,却只任由他去,自个儿笑观不语。 不过,一段日子下来,他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他看出来,皇上看的是娘娘的人,最喜欢她素淡的打扮,而娘娘对皇上的态度说不上冷淡,但也从不求宠,当然更不会因为想要得到帝王的宠爱,而精心妆扮。 “娘娘说,小宁子会不会想错了?娘娘究竟是为什么要小宁子进‘芳菲殿’服侍娘娘,难道不是看上奴才的手艺吗?”那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在晨起为主子梳发时,呐呐地开口问道。 那一日,是霜露时节,是秋日里最寒冷的一天,皇后娘娘晨起得早,以温热的泉水净过脸,只让小满在面上薄涂一层玉膏藉以滋润,脂粉未施,却白里透红,纤细修长的身子披着锦袍坐在镜前,长发迤逦,唇畔翘起的那抹浅笑,让这位主子浑身充满难以言喻的光华。 “让你进‘芳菲殿’,自然是看上你的手艺不错,其一,本宫喜欢你梳头的力道,轻重适宜,最能解头疼,其二,本宫贵为皇后,是六宫之主,但本宫最不擅长的就是绾发,而小满她们的手则不如你巧,你继续勤练功夫,日后总有你表现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但别尽做在本宫头上,拿小满她们几个试去,放心,没人怪你,本宫看皇上似乎还挺喜欢你在本宫头上玩花样,他嘴上没说,心里瞧着乐,本宫猜想,这几日从内务府给你赏下了不少东西吧!” “是。”他梳发的手没停,面上一片窘色“可是要是娘娘不乐意,小宁子就不该--?!” “那些打赏你就好好收着,这宫里的奴才不少,但能得主子欢心的没几个,这些日子,你给了皇上和本宫几分趣味,那是你应得的。”说着,皇后悠缓地闭上双眼,享受着小宁子不疾不徐的梳拉力道,半晌,才柔声道:“今儿个,梳个简单的发式就好。” “是。”他毫不迟疑地应答,乐于听从主子的意思,在那一刻,才真正认识这位被宠爱的皇后娘娘的淡泊性情。 他想,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很清楚那些繁复华丽的妆扮,绝对不是皇后娘娘自个儿的意思,要不,也不会是由他从内务府得到那些赏赐了。 但自以为不显声色的一番心思,全被两位主子看在眼里,而他浑然不知,还乐此不疲,光想就教他忍不住羞得脸皮火烫,想来自己这些时日,确实真的给两位主子添了不少看好戏的“乐趣” 这时,在阒静的黑夜之中,远远地传来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小满与小宁子相视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有着程度不一的忧心。 “小满,依你说,皇上今晚还会过来吗?”小宁子悄声地问,虽然才来三个月,但是,却也已经知道在这“芳菲殿”里,藏着一个世人皆不知晓的秘密,而且是一个足以动摇整个皇宫与朝廷的天大秘密。 小满睨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警告他别多嘴的意味,从皇后入宫之后,她就被安排在娘娘身边伺候,那个秘密她自然是最清楚明白的“这话你要有胆子,自个儿去问皇上吧!” 说完,小满也自知是心里一时急躁,迁怒了小宁子,但知道这小子性格乖巧,不会与她计较什么。 但无论如何,比起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都是小事,直到现在小满还想不透,为什么娘娘要拿那件事情去触怒皇上?! 她就不信冰雪聪明的娘娘会想不懂,那事,谁都能说,就偏偏是皇上摆在心尖儿上的人,只字也提不得啊! 深夜里,养心殿内一片静悄,仿佛空气凝结了一般,尤其在帝王的周身,冰寒得就像是下着腊月里的雪,当差的奴才们都是小心翼翼,任谁也不敢多喘口大气,就怕惹了天怒,下一刻就要到内务府去领板子挨了。 律韬原本就不苟言笑的冷脸,此刻是黑霾到极点,他坐在御案前,提着湖笔批阅奏折,从“芳菲殿”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重复着批阅奏章,直至案上已经批过的奏章几乎快堆成小山高。 其间,只有近身伺候的总管太监元济过来,为他将身旁两盏灯台调低了高度,让灯火可以照得更明亮些。 然后,在二更时分,进了一碗杏仁茶,以及两块市进的烧饼,让他方便以手取用,顺道上禀他,皇后娘娘已经吩咐安寝了。 闻言,律韬拿着烧饼的大掌顿在半空中,扬起眸看了元济一眼,这奴才是从毅王府里就伺候自己进宫的,约莫四十出头,性格却沉稳如老翁,只需要一个眼色,就可以替他将事情给办好,而且是好到无可挑剔。 “嗯,下去吧!” 他闷吭了声,大口咬了块饼,舀了勺如脂如膏般的杏仁茶吞下,这二者的滋味都不俗,但是他却没多大胃口,囫囵吃了两口就让人撤了。 虽然吃得不多,不过,他的胃被茶汤给喂暖了,心头的郁闷似乎也就稍稍缓了过来。 这时,元济悄然无声地递上茶水,让主子漱了嘴,见主子的颜色稍霁,才扬了扬手,示意几名留侍的宫人退下,然后以手势示意另外几个宫人与侍婢,让他们稍作准备,主子可能随时都会吩咐就寝。 第二章 律韬沉静不语,敛眸盯着摊在案上,最后所批的那一本折子,看着那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话不在提醒他这位皇帝已经登基两年多,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以及延续皇室血脉着想,希望在来年开春之时,可以恢复选秀充实后宫。 这些话,在今天傍晚时,他的皇后也提过其中几句,律韬泛起苦笑,同样的话,由大臣宗亲们说来,他可以冷笑以对,甚至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里疼爱的皇后嘴里说出来,他却有满腔真心,顿时被她践踏于地的心痛与愤怒。 虽然,他知道这两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见过她,与她说过哪些话,才会让她今天向他开口。 但是,成亲一年多来,他是如何宠待她的?她却仍是温言婉劝,要他再多找几个女子进后宫,与她分享他。 她看似贴心的举动,却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将心照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感慨,但是,今天会有这结果,能怪谁呢? 末了,律韬叹了口气,却吐不出心口的沉闷,伸手掩上那本奏折,随手就往旁边一扔,闭起双眼,往后靠上椅背,低声道:“元济,朕自问能等,可是,会不会等上一辈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里,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忆是一个他们谁也始料未及的意外,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纯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只有从眼角眉梢之间的神韵,不经意的一举一动,才能窥见依稀的从前。 但是,即便是已经不记得往日种种的她,都不愿意接受他! 此刻,律韬闭起的双眼之前,仿佛都还能看见她看似柔顺的美眸里,淡淡地透出对他毫无由来的怨与恨。 也因为这怨这恨,她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对他张扬的怒气,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个寻常的奴才,既不求饶,也不说句讨好的话,在他离开之后,连派个人过来试探都懒得,甚至于可以照常就寝,摆明了宠辱不惊,任他发落。 他怒得咬紧牙关,搁在扶靠上的大掌紧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里,隐隐作痛,那双手,仿佛想要紧紧地捉住渴望的东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紧握的双手里,什么都没有。 “皇上,来日方长,保重龙体要紧。”元济十九岁就从宫里配出去,跟随在当时还是毅王爷的主子身边,今生已经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将主子当至亲,也知道唯有主子稳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养心殿’安置了?” 律韬恍若未闻,半晌没有回应,最后只是淡然颔首,示意元济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办“都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会儿。” “遵命。”元济领命,转身领着一干奴才们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这殿阁里,只剩下律韬一个人。 他闭上了双眸,好片刻才又睁了开来,环视着这一室的静寂,陪伴着他的,只有对过去无穷无尽的相思。 对于她失去记忆这个意外,直至今日,律韬仍旧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确定的是,在他的心里总有去不了的惆怅,以及遗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听见,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伤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去弥补与偿还。 可是,让她失去那段记忆,或许是老天爷慈悲地饶过他,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曾经欠她的,会不会还上一辈子,都仍还不清?! 珑儿。 魂梦依稀之间,她仿佛还能听见帝王以极温柔的嗓音,唤她的名字,他总爱一次次的唤她,仿佛要用这名字为她烙上印一样,总是伴着只有不吝于在她面前展露的微笑,似极了要融化人心般的春风。 但如果允许的话,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回应。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拒绝他对她的宠,对她的疼爱,就连他对她的赏赐与恩典,最好都能够原封不动地奉还。 静极的夜里,在内殿几重帘幕之后,宽敞的睡榻中,只有珑儿一个人独眠,她长长的青丝从枕上迤落,如缎子般披散在柔软的锦褥上,衬得一张玉琢似的娇颜白里透出红润。 然而,那一丁点如胭脂般染上的红润,却渐渐地在消却,取而代之的是神情痛苦的苍白,以及拧上眉心的浅痕。 “珑” 无数次,挥之不去的恶梦又再度袭上她,在梦里,男人喊她的嗓音,温柔得教她觉得可怕,让她想要远远逃开。 但她逃不开!男人很快就擒住了她,阻挡了她所有可逃的去路,他强势而且蛮横,狂暴得就像是要将她生吃入腹的野兽。 她开始觉得疼痛,她的手仿佛要被折断般,她的身子就像是要被人给扯开来一样,痛得她在睡梦之中,不断地沁出冷汗。 “你以为自己能够从我身边逃走?你休想!” 不要!你住手住手! 一如多少次在梦里,她在男人的身下挣扎,终于再也不能持住倔强的骨气,卑微可怜地乞求他,却仍换不来他慈悲的饶赦。 她羞愤难忍,只想着若不能杀了他,宁愿就在那一刻死去。 疼。 实在是疼极了,她的双手紧揪住被褥,痛苦地嘤咛出声,眼角隐隐地泛出泪光,她在等待着熟悉的温暖降临,期待着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拥抱,让她的魂梦从苦痛中抽离。 但是没有,她的期待落空了。 今晚他没来“芳菲殿”因为她劝他广纳后宫,要尽心为皇室开枝散叶,把他给气坏了,所以,他没有过来。 蓦然,珑儿睁开了双眸,无法停止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淌落发丝之间,她好用力才勉强喘过一口气,再吐出时已经近乎哽咽。 她的心口在颤着,全身都在发抖,她以手紧掩住双唇,忍住了几欲翻腾而出的呕吐感。 无论多少次,就算这梦已经清晰到让她即便在梦里,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恶梦,但是,她却永远学不会忍受与习惯,不在于梦里被狠狠折腾出来的痛楚,而是每当梦醒时,她就觉得想吐。 在她心里,一股子杂草疯长般的厌憎与痛恨,让她想要将一切都倒腾吐出来,吐得干干净净,直到这副躯壳尽空,什么都不剩下为止。 但终究是习惯了! 一抹苦涩的浅笑染上她泪湿的瞳眸,从一开始真的吐出来,到现在只需要片刻的平复,就能把那反胃的感觉给忍回去。 终于,她放开了紧掩住嘴唇的纤手,呼吸也慢慢和缓过来,抬起还止不住泪水的瞳眸,盯着雕着凤纹的床顶,在稀薄的光线之中,那花纹深深浅浅,在她盛着泪水的视线里看来,有几分朦胧。 “你是谁?而我又究竟是谁?” 她喃喃自语,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明明知道不会有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一问再问。 她从一开始对于真相的恐惧,到现在只想要有人给她答案,这一年多来,包括律韬与她的义父母在内,没有一个人逼着她恢复记忆,但他们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她就越觉得整件事情里透着悬疑。 珑儿坐起身,掀开锦被,撩开第一层纱帘,侧身双脚落在踏凳上,抬起手背拭掉已经不再淌流的泪痕,这时才觉得喉咙干渴。 “小满” 话甫出喉,她就改变了心意,不想喊人进来伺候,是以最后逸出唇间的音量极轻悄,大概就连歇在外间的奴才都听不到声响。 她站起身,一双莲足仅着抹袜,踩过柔软的地毯,在一旁的架上取饼锦袍披在肩上,然后撩开另外几层帘子,走向南畔的长榻。 她走过大幅地毯,双脚在踩上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时,因为烧着地龙,仍觉得温暖,暖得教她觉得有些闷热,让她想要开窗吹吹屋外的冷风。 珑儿走到榻前,一脚踩在脚凳上,另一只腿则曲膝上榻,伸手以极轻缓的力道推开边窗,不发出一点声响。 随着窗户渐开,屋外明亮的月色及灯火,也细细密密地迤逦进来,在她的身后,拉开一道长长的影子。 推开窗之后,她不自觉地回眸,没听见外间有任何动静,知道没人察觉她醒了,才安下心来,扬起一抹浅笑,动作轻巧地上榻。 她斜倚着云锦引枕,将头轻靠在窗畔,注视着院子里被灯火拂映得另有一番风情的各色菊花。 这时,若有人见到她,肯定会被她眸间那片宁静悠远,淡然却又一维容矜贵的神韵给吸引折服。 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是静凝着菊花随着寒冷的夜风摇曳。 这些日子,天愈见冷了,但那些花朵绽放的姿态,却越是冰冷,越见不容亵渎的高贵。 这时,一阵寒沁骨子的风拂上她的娇颜,吹动了她颊畔的发丝,她将披在肩上的袍子拉拢了些许,蜷起双足,像个初生的孩儿般,缩成了一团。 她虽觉得凉了,却舍不得离了眼前这片静瑟的美景,以及难得一个人独处的寂静,但看着看着,思绪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些清冷却绝美的花儿上头,飘散了开去。 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对于皇室的仪制与规矩,却是出奇的明了,所以,她不奇怪世人们都在议论以她的出身,怎么有资格稳占皇后的凤座,她名义上是华家的千金,但是并非亲生,而是收养的义女。 一般官家富户,尚且都忌讳婚配的对象来历下明,更何况是富有天下的帝王之家呢? 但是,律韬却独排众议,不顾王公大臣的反对,把御史的话当成耳边风,就是坚持要迎她为后。 想及了自己的天子夫君,珑儿说不上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无论他待她再好,自己总还是不愿意他亲近,总有一种抗拒他的心情,却分不清是怕他怨他,抑或是恨他。 她不懂这恨意从何而来,因为,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她的一生,仿佛在一睁开眼时,已经被准备妥当,要嫁他为后了! 而对于她的出身家世,在出嫁之前,义父曾经对她说过,要她只管放心理直气壮,绝对不要畏怕流言蜚语。 因为她真正的出身绝对不会辱没皇后凤位,他说,在这天底下,没有人的出身能比得上她尊贵,哪怕是皇帝亦然。 在进宫之前,她曾经在华家生活了半年,深知她的义父华延龄虽然是华家的堂亲,但不曾因此自大骄满过。 在前朝,华家一门,因着先帝宠爱华皇后,再加上能人辈出,在朝堂上可谓是满门荣显,到了皇室宗亲都要为之忌惮的地步。 但她义父为人是极谨言慎行的,所以,她不懂一向总是小心谨慎的义父,怎敢对她扯下如此漫天大谎,因为,在这天底下,唯有一个人的出身能及得上皇帝。 那人就是已故华皇后的嫡子,人称睿王爷的四皇子容若,但,这人已经殁了,两年过去,尸骨已寒。 拂进窗内的风,似乎又冷了几分,但搭上屋子里地龙的热气,反倒让她觉得有种透了口气的凉爽,让她舒服得美眸半眯了起来。 第三章 这时,远方传来了敲过四更的梆子声,她想,今晚律韬是决计不会来了!她其实并不是真心盼着他过来,存的不过是利用的心情而已。 只要是独眠的夜晚,她总是梦魇不断,往往睡下了小半个时辰就会惊醒,但只要有律韬入梦,她就能够不被恶梦侵扰。 虽然,在最初,梦见他时,感觉总是不太单纯 想到有律韬加入的梦境,珑儿的脸蛋不自主地泛起红晕,滑落身子,将脸蛋埋在引枕上,纤手揪着身上的锦袍,屈起双腿,将自己像颗球似地包裹住,极力想要忽略在双腿之间被挑起来,那股干酸软近疼的濡热。 珑儿闭上眼睛,泛起了苦笑,不以为自己是起了春心,发了春潮,因为,她根本不曾经过人事。 说出来有谁能相信呢?在世人眼里,恩爱相随的帝后,其实成亲至今,尚未圆房呢? 当了一年多的皇后,她仍是干净的身子。 因为她不愿意,所以律韬也不曾勉强过她,只有在这大半年里,会在夜里陪她入眠,只是都和衣躺着,最多抱她入怀,君子得不似正值盛年的男人。 所以,在他们之间,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她利用他对自己的温柔盛宠,婉言劝他大选秀女,好听的说法是懂事不吃醋,其实,是辜负了他,对他的一片真心视而不见。 很多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害怕一个待她如此疼宠,连重话都舍不得对她多说一句的男人?! 而她为什么又要怨他、恨他呢? 为什么珑儿渐渐觉得头沉昏凉,开始不能想事。 这时,她身子开始泛冷了,想起身添衣,却已经昏沉得无力动弹,合上的眼皮子渐重,终于沉进了黑甜之中。 她睡得不省人事,浑然不觉自己睡在寒风之中的情景,在片刻后落入了一双沉魅的眼里,让那双眼睛的主人燃起了想杀人的冲动 在看见她睡在窗的寒风之中时,让歇在“养心殿”里久久无法入眠,终解决定过来一探的律韬,从起初一瞬间的心惊,继之而起的心疼,最后化成了想将“芳菲殿”里怠慢伺候的奴才们杀掉的冲动! 虽然律韬及时将珑儿抱回寝床上,怀抱着她,以长躯的温度暖她,但是,从清晨开始,她的额头还是发烫了起来。 原本一夜静悄,宛如明潭般的“芳菲殿”还不到一夜的时间,就烧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帝王的疼惜迁怒,奴才们的胆颤心惊,还有太医们的来回奔波,让珑儿一睡醒来,感觉仿佛换了天地。 律韬下了早朝之后,就直接往“芳菲殿”过来,在朝堂上议事时,他一心悬着她的病情,终于在见到她,听太医说只要按时进药,休养个两天,就没有大碍的时候,悬着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在太医诊脉之后,又小睡了片刻的珑儿,在他进来之前片刻已经清醒,进了小半碗鸡汤熬成的浓粥之后,枕着两颗软枕,靠在床畔歇息。 “珑儿。” 律韬走进来,一身朝服都还未及换掉,峻挺的脸庞挂着柔情呵护的浅笑,仿佛昨日拂袖而去的怒火不曾存在过一样。 看着他一如往昔的怜惜神情,珑儿却不意外,这一年几个月的相处,让她知道自己在这位帝王的心里,占着极大的份量,而这份特殊的礼遇,除了她之外,还未曾见他在别人身上加持过。 所以,就算他昨日负气离去,但是,在她心里虽没十足把握,却还是隐约能够笃定,他便是真的生她气了,最迟隔日,他还是会舍不得冷落她,还是会过来探望她。 只是,没料到还在夜里,他就已经沉不住气,先过来了,更没料到她一时的疏忽大意,差点害得小满他们今早要被送至内务府领罚,她想要是自己真的有个差池,说不定今天暴室里就要多上几个遭大刑款待的罪人了。 “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坦,需要再让太医过来会诊一下吗?”律韬坐在床畔,伸出大掌,以拇指腹心轻揉着她还泛着一丝微热的粉颊。 “珑儿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几个太医年纪都不小了,让他们回去歇歇腿,喘口气吧!” “你这家伙真是让朕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律韬轻叹了声,语气里却是一点责怪的意味也没有“昨晚,可是又做恶梦了?” 珑儿略顿了下,知道瞒不过他,只能点头“嗯。”见她低敛眼睫,掩住了眼里真实的情绪,淡然的回应似乎在说明她已经习惯了,平静的接受,也没出言怨怼他昨晚负气不过来“陪睡” 这一刻,相较于她这位当事人的风轻云淡,律韬深沉的眼眸之中,添了几许黯然,以及教人费解的幽光。 她终究还是忘不掉吗? 他想,那些伤痛,并不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是刻进了她的灵魂里,所以才会就连失去记忆了,都仍萦于梦中。 “别怕,无论是谁,都再也伤不了你。”说着,他按着她的后脑勺,俯唇在她的额心印上一吻,吻得轻浅,却贪恋着不肯离开。 珑儿没有回应,只是轻抬起眼眸,注视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感觉他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就在她呼吸之间,挠得她额心滑细的肌肤有些微痒。 蓦然,一个念头滑过她的心上,才略一迟疑,她已经放松身子的力道,顺势靠上他的胸膛。 就当作是昨天气了他,又惹他担心了一个早晨的补偿吧! 果然一如她的预料,律韬对于她主动投怀送抱的举动,感到受宠若惊,咧开了笑,一双修长的臂膀已经将她给搂在胸怀之间。 珑儿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既没有柔情似水,也没有甜蜜依偎,一双翦眸之中,有的只是不兴波澜的淡然。 律韬很快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儿除了柔顺以外,没有更多的反应,他不需要亲眼目睹,也能猜想她此刻的表情,但他还是趁机将她紧抱在怀里,即使,刚才那一瞬惊喜的心情,已经添了些许无能为力的苦涩。 “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小满端着汤药,来到了外间,没得到主子允许不敢跨进内槛。 平时她家主子待人极和气,此刻会如此谨慎,主要是因为皇上也在里面,就算教她再生第二颗胆子,也不敢去回想清晨时帝王带着杀意的森冷神情,让她有种阎罗殿前逛了一遭的重生之感。 “娘娘,该进药了。”小满没得到回应,又说道。 律韬没让小满进来,是在等珑儿自己发话,但见小满话才说完,他很明显地感觉到眼前人儿的表情略僵硬了一下,见她很努力地克制,才没让那清秀的眉心拧上浅痕,但不自觉紧抿的嫩唇,看起来也够十分苦恼了。 “怎么了?”律韬坏心,明知故问。 珑儿自然也知道他的坏心眼,这人虽然疼她宠她,可是,却也经常故意说话噎得她哑口无言,仿佛见到她困扰的表情,能令他开心似的。 “药很苦。”她知道他就在等自己说这句话,果然话才说完,他就很不客气地笑了。 珑儿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站在外间的小满,就像是最后抵抗一样,硬是不肯发话让小满端药进来。 “朕知道,但是良药苦口。”律韬看穿她的挣扎,唇畔的笑意更炽,心想这人的喜恶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怕吃苦药,不过比起从前她现在的态度可是乖顺太多了。 他转过头,给了小满一个示意,让她把药端过来。 小满得了令,低着头把药端到两位主子面前,看着帝王伸手端起盛药的玉碗,以勺舀动着药汁,一阵苦味随苦药汤的翻动而飘扬窜出。 珑儿闻着那呛人的苦味,倚在枕上退无可退的她,只能把脸往里头一撇,柔软的嗓音难得的楚楚可怜“药汤看来还很烫,晚点再喝。” “朕喂你,吹吹就不烫了。” 律韬必须很努力,才能让噙在唇畔的笑意别太张扬,惹她刺目,虽然忍得极痛苦就是;他把调羹搁回碗里,空出一只手扳回她的脸蛋,让她正视着他,以及这碗必须喝掉的汤药。 “今天早上的事情,朕没罚你宫里的奴才们,那是因为朕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越俎代庖,朕知道你的性子,就算要打杀,也该由你来发话,所以朕不碰他们,由你自个儿决定。 律韬一勺勺缓慢地为她舀凉汤药,浑厚的嗓音也是不疾不徐,但细听之下,却是软言之中,带着一丝森凉,又道: “但是,如果你真有个不好,朕肯定不会如此轻易饶人,这丑话,朕要跟你说在前头,珑儿,你该明白吧?” 珑儿的心口一颤,直直地望进他墨黑的眼眸之中,这时,他舀了小半勺微凉的汤药凑在她的唇前,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张唇含进,她不是个蠢笨的人,知道有他的恩宠,她当然能够拂逆他的意出心而不怕,但是,要是她真有个“不好”只怕小满等人就要因她而遭罪。 所以,她不能不吃药,必须要快点让自己平安无事才行。 律韬见她肯乖乖进药,脸上露出一抹宽心的笑,总是细心为她吹凉了汤药,才喂她喝下。 一口接着一口的药汁,苦得她心口发闷,就算心里知道这不是他的错,这场风寒是她自找的,但是,当她一勺勺地饮下他亲喂的苦药时,抬望着他的美眸之中,还是泛出了一丝幽怨。 律韬对她明摆在眼神之间的埋怨,忍不住又气又笑,见她那表情仿佛不太服气被他恐吓,也不服气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乖乖吃药?! 明明见着的是一副不服不甘的神情,但是,律韬唇畔却勾起了更加疼溺的笑容,直至喂进了最后一勺药汤,才将玉碗交给一旁的小满,取饼备在一旁的小碟蜜糖卷,捻起一块喂珑儿吃下。 这时,元济领了人,带着主子的常服过来更换,当律韬在里间换过常服出来时,就看见珑儿已经下了床,让小满简单地梳洗过后,小宁子为她簪了一个像是随手绾结,却十分别致的垂髻,只上了一根红翡发簪,衬得一身月色太衫更显素净,小满细心,在主子走出外间时,取了一件镶着狐毛的半臂袄子为她添上,就怕出一丁点差错,再逛到阎王殿去就回不来了。 “身子有恙,为什么不多躺着?”律韬也跟着出来外间,随着她的脚步走到另一端的暖阁,这里被她拿来当书房使用。 “又不是什么大病,起来活动一下,好得快。”她取起剪子,站在一盆搁在高几上的白色菊花之前,目视拨弄了几下,才动刀剪下十数朵,唤了小满进来,让她取这些菊花去沏茶,回头对律韬道:“黄菊沏的茶最是明目养肝,皇上喝过了再回‘养心殿’去。” “嗯。”律韬微笑,知道她没有大碍,也就随她了。 一直以来,她待他虽淡,但是却不失温厚,谨记着她义父叮嘱,虽是帝后,但终究是夫妻,就该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是她不知道,那远远不是他想要的! 第四章 这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摊在书案上的一大幅画给吸引,他绕到书案之后,敛眸注视着笔墨仍新,应该才画就不久的山水画。 “这是?!” 他看着这画觉得似曾相识,很快就知道这是数月前的祭天之行,他与她登上泰山之巅,往下远眺,见天地广阔浩瀚的景致,此刻,他仿佛都还能见到她总是淡泊的神情,在立于天地之间时,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 “没什么,不过是前日闲来无事,随手画了几笔。”她扬唇笑笑,随手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坐到临窗畔的圈椅上,翻看了数页,但无心在文字之中,心神一恍,转眸望着窗外那一大片湛蓝的天生。 她说随手画了几笔吗?律韬哑然失笑。 这话说得可真是谦虚,看着这一幅山水运笔神妙,潇洒之中不失大气,让人仿佛重临其境,回味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壮,一泉暖意从他的心底汩出,那笔墨一勾勒,一捻转,矫若游龙,婉若惊鸿。 他认得,这是她才有的运笔没错。 那熟悉的气韵教他心旌神动,扬起目光,凝视着她昂着首,被窗外天光剪得熠亮的侧脸,心头的暖意顿时凉了几分。 她看似望着天,但他知道,她望着的是那天外之天--“芳菲殿”外,大得无穷无尽的天。 她的心,总是太高太远,从来就不在这里,不在他的身边。 律韬眸色在一瞬间晦暗不来,似是不经心的一个拂手,打翻了一旁的汝瓷笔洗,倾倒的水墨顷刻间将那一幅画给染晕开来。 他没有抬起头面对她听见声响,回过首看着他的讶然表情,也没看见当她目睹那幅画被润得渐渐不成样子时,眼里的不舍与哀伤,而他,只是再一次笃定自己曾经下定的决心。 就算,他这决定对她很残忍,也不公平,但是,今生今世,他绝对不会给她一丝毫的机会,让她从他的掌握之中逃脱。 她只能是他的人。 这辈子,这人只能是他的 穷极无聊。 珑儿坐在凤座上,看着几位进宫请安的宗亲内眷们聊着她们的夫君孩子,聊着衣料缎子,聊着云胜花钿,以及哪家的胭脂水粉颜色好,在她的心里,却只生出了这四个字当作感想。 但她仪态之间,依然不失皇后的庄重优雅,聆听着她们絮叨的风花雪月,只是抿着浅笑,却是半字也不想应答。 前些日子,进宫请安的亲眷们尚且还言之有物,偶尔提及京城之中发生的大事,其中,她喜欢与户部尚书的夫人谈天。 户部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皇室虽然富有天下,但是样样花用都要银子,是以极倚重户部官员的运筹帷幄;户部尚书与夫人鹣鲽情深,虽说朝堂上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对夫人说上几句,但是他这位夫人极敏巧,往往一句话就能切中要点,到珑儿面前,转述起来也是字句生动,引人入胜。 但是,这几日,进宫请安的夫人们换了一批,珑儿的心思很敏锐,不会以为这其中没有巧妙的安排,只是不点破,因为有些事情,说穿了也没用。 大概,是怕又有人在她面前进言,要她出面,力劝皇上大选吧! 其实那件事情,她也不是尽听人言,而是她自觉身为一个无法为皇上孕诞后嗣的皇后,当然该为皇室的血脉传承着想罢了! 想着,她在心里徐徐地叹了口气,娇颜不显声色。 “去让小宁子过来。”她悄声对小满吩咐“要他把那些吃饭拿手的家伙一样不落带过来,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小满没多话,转头去办了。 片刻后,小宁子提着一木箱过来,一进殿门,看见几位宗亲夫人们都在场,有瞬间一楞,但是在看见他家娘娘的嫣然巧笑,几句话将他梳头的功夫说得出神入化,命他当场为几位夫人示范,他立刻进入状况,拿着从小生活在宫里讨师傅们欢心的花言巧语,很快就在皇后娘娘的恩允之下,让几位夫人围着他说话,讨教见习绾发的功夫。 终于,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聒噪,珑儿顿觉耳边清静不少,她站起身,只携了小满走出正殿。 小满飞快地从一旁宫婢手里接过暖氅,为主子披上,随着她走进园子里,踩着黄石堆砌的阶梯上了阁山,走进石山上的小绑里。 珑儿一路上静默无语,行至小绑的扶栏前,在那一瞬间,一阵就连她自己都难说难明的郁闷,幽幽地从心底涌了出来。 同样是登高,但是,登泰山时,她望着是壮丽的山河,而在这阁山上,她却只能看见“芳菲殿”殊胜的园景。 这样的日子,她究竟还要过多久? 就连只是想要徜佯在笔墨之间的念想,都是奢望,她看得出来,皇帝不喜欢她想着这“芳菲殿”以外的世界。 她想要的,并不是飞向这“芳菲殿”外的天,而是她不想再过“芳菲殿”里一成不变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势必要接受现实,迟早要习惯这样的生活,但是,她身为皇后,就连为皇后办事传旨的詹事三卿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人人都说这“芳菲殿”美得不似人间,皇帝的恩宠人间难得,但是,她却只想用这一切荣宠,换一生一次逃出这牢笼的机会! 但,如果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逃出去呢? 这几日,她总是忍不住在想,或许当个不长命的皇后,可以早日从这种受制于人的生活里解脱,反正,没有了她,律韬可以再立新后。 一抹浅浅的笑,噙上她瑰嫩的唇畔,如果活着逃不出这个牢笼,那么只要一死,谁也阻拦不了她。 “娘娘?!”站在一旁的小满看着主子仿佛超脱一切的笑颜,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发毛,那表情明明看着高兴,但却觉着有些哀伤“娘娘要是嫌闷,小满去让人安排戏班子进宫,给娘娘唱戏解闷,好不好?” 从小,小满生长在皇宫里,没少看过先帝的各宫嫔妃主子,她知道自己的主子与她们都不同,不只是诗词书画都精通,还懂兵书谋略,也通医理。 有时候,就连太医诊治开药,娘娘都能够参详几句,独到的见解,就连在太医院几十年的老院判,都忍不住要称赞。 还有,小满也知道,在娘娘珍藏的小匣里,有一张以锦布所绘的地图,在从泰山祭天归来之后,她看过娘娘在图上画出渠道开凿的路线,但那张图,娘娘从来不敢拿给皇上过目。 只是,一次她随着娘娘去“养心殿”时,刚好进殿之前,工部尚书与侍郎才离开,在娘娘与皇上说话,她进呈茶水时,看见摊在御案上的大幅地图,与那日娘娘所绘的图几乎一模一样。 后来她听说,朝中的大臣们对那开渠的构思十分赞赏,说只需要再稍加修改,一旦此渠开成的话,南北漕运将更加兴盛稳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也能更加迅速严密。 但她后来也听说,那开渠之案,皇上没准,只说再慢慢研议。 小满不懂为什么皇上会驳了开渠的案子,但是,珑儿心里却明白,也在那一次,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中,从那次之后,她心寂了,凡事就算有想法,也决计不再提。 看着小满忧心忡忡的表情,珑儿不答话,只是冲着她翘起唇角,似笑非笑,回眸再看一眼亭阁之外的阴霾天空,半晌,转身走下阁山。 一路上,她没再抬起过头看顶上的天,只是低着眼,平静地看着自己所踩过的每一个步伐,想着该怎么走,才能早日解脱 一连几日“芳菲殿”内,小宁子使出十八般武艺,讨好了各家的宗亲夫人们,而皇后更是不吝将库房里的赏赐起出来,让众人见识分享,各式的珍宝教人惊呼连连,在鉴赏的过程之中,没有片刻冷场。 皇后宫里的一举一动,从来都逃不过律韬的掌握,当他翻览暗卫将这些事情撰写呈上的卷宗,起初是一笑,心想他的皇后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肯跟这些夫人开始搬弄起女人家的玩意儿。 可是,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他开始觉得不对劲,这一日,与一干大臣在御书房议政之后,他独留了孟朝歌下来,将几本卷宗交给他读看。 孟朝歌与律韬同岁,如今都正是而立之年,十岁被先帝择为律韬的侍读,二十年来,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哥儿们,在当初律韬征西北五国时,他出力不小,他与京远春追随律韬,三人一同出生入死,建立不世功勋。 回朝之后,孟朝歌又助自己的主子登上帝位,这些年来,他领大学士之衔,就近在内阁辅佐君王,不过,他的父亲官拜兵部尚书,如今年岁不小,已经两度递表请君王另择贤能,所以律韬有意让孟朝歌以大学士的身份,先任兵部侍郎,待时间成熟,再接尚书之职。 如此的举措,看似贬抑,实则是让孟朝歌将兵部的大权捉在手里,因为无论他人是否在内阁,他始终都是帝王心中无可取代的肱股大臣。 因为孟家几代之前的祖宗,曾经娶进一位胡女,所以孟朝歌星眉朗目之间,颇有几分胡人五官分明的味道,从年少就在战场上锻炼的结果,让他高大的体魄与律韬相去不远,而若说他这人身上最特出之处,就是即便是平淡之中,都像是含着笑意的长眸,让人总忍不住多生几分亲近之感。 但是,熟悉他的人,如律韬与京远春,心里都很明白,三人之中,尤以孟朝歌的性子最凉薄,也最拒人于千里之外。 孟朝歌拿起一本卷宗,一开始不太明白帝王的用意,虽说,他认识那位“皇后娘娘”也有数年之久,不过,如今这位娘娘已经是皇帝内眷,入主中宫这一年多来,帝王将她圈在“芳菲殿”那仿佛化外的宫阁里,早就不是他这一介外臣能窥见 的了! 他不急着翻看卷宗内容,抬眼纳闷地瞅了坐在御案之后的帝王一眼,见对方颔首,眼神催促,才定下心来细细读看。 他一目十行,很迅速地阅读,随着唇畔的笑意渐深,知道了帝王今日留他下来的用意,但看见他的笑容,帝王的脸色却愈发沉凝。 孟朝歌才合上卷宗,律韬就已经按捺不住,沉声问道:“依你看来,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孟朝歌摇头。 “没有?”律韬挑眉,对他迅速的回答感到敷衍与不以为然。 “如果皇上的不妥之处指的是太过于安分的话,那除却这一点之外,臣不以为有任何问题。” 第五章 孟朝歌对于帝王的急躁也不以为然,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似有若无地轻撇了下唇角,但是,他却也习惯了,只要是与那位“娘娘”有关的事情,他家的主子就会失了平时的杀伐果断,不见昔日毅王爷面对千军万马,都不眨下眼皮子的冷冽气魄,他不待帝上开口,又道: “不过,说是安分也不尽然,只是,实在很难想象,那份精心巧妙,教人赞叹不已的河工图,是出自这位闺阁娘娘之手。” 闻言,律韬紧抿薄唇,与孟朝歌相视许久不语,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正是自己心里所想,只是将这个想法,留在泛着凉意的心坎里,没说出口。 “朝歌,告诉朕,你在想什么?” “微臣只是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芳菲殿’不再是能够将娘娘困住的地方,而娘娘却也在皇上的掌握之中逃不出来,皇上以为,若以那人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举动?” “够了!”律韬一声冷喝,森冷的嗓音在殿梁之下回荡,久久不绝“她或许只是认清了自己如今的本分而已,仅此而已。” 孟朝歌扬笑不语,不戳穿帝王的自欺欺人,只是在心里想,若是别人,他或许愿意相信,但是那人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他不信。 他笑帝王当局之人看不穿,在心里对帝王冷笑道:若这位娘娘是一个如此寻常脾气,性子易折的人,又如何能够得到皇上您如此青睐,令您几度阎罗王面前走过,都仍不惜要将之留下爱护呢? 想到当年漫天揭开的腥风血雨,如今再回想起来,便是心性寡冷如他,都仍忍不住还有几分战栗,他就不信自家的主子能忘得了?! 食不言,寝不语。 一直以来,在他们用膳时,话就不多,倒也不是他们特别恪守这个皇家的养生规矩,只是就自自然然地依循着。 珑儿吃了小半碗米饭,也不见吃进几筷子的配菜,当小满要再替她布菜时,她扬手挡下,取饼一旁宫婢递上的湿巾子擦嘴。 “不再多进一点吗?”律韬轻拧起眉心,今晚她吃进多少东西,他都能够数得出来,就连寻常三岁孩儿吃的都比她多。 “吃不进了,皇上多用些,今天的黄鱼极鲜,滋味甚好。”说着,她扬眸给了小满一个眼色,让她再为律韬多布些黄鱼。 “做味甚好也不见你多吃两口?”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一语揭穿她的口是心非“如果有什么贪嘴想吃的,就吩咐奴才们去办,不是说那日风寒已经痊愈了吗?怎么越见清瘦了起来?” “就说吃不进了,再吃就餍了。”珑儿轻巧地说,伸手主动为他盛了碗碧玉羹,儿他脸色不善,但还是将那碗羹汤给进了。 律韬拿她没辙,也没心情再吃了,扬手让奴才们将晚膳给撤了,小满是“芳菲殿”里的领事女官,张罗手下的人撤膳上茶,再让人从点心房里备上三样精巧细点,见一切妥当,才领着众人退下,只留下两位主子独处。 不过,说是独处,倒也不尽然。 前几天,珑儿新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先前一直养在外殿的茶轩里,这两日天冷了,才将它往内殿移过来。 “怎么想起要养鹦鹉?”律韬见她剥了一小块糕喂鹦鹉,一边喂着,一边抚着鹦鹉柔顺雪白的羽毛,神情极呵护。 “时间太多,总是要想法子打发。”她淡淡地说道,没瞧见当律韬听见她说这话时,从背后投来的沉锐目光“教它说说话,背背诗,也是一种闲趣,对了,它叫雪衣,来,雪衣,见过皇上。” “奴才雪衣,雪衣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雪衣聪明,说着还不忘压低脑袋。 “乖。”这话,是出自珑儿之口,至于律韬则是抿唇不语,定定地看着她笑着给鹦鹉喂了一些饲料当作奖赏。 “这些天你什么都不做,就只忙着在训练它说这些浑话?”律韬险些按捺不住内心倒涌的怒气,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书房走去“上回你所画的山水甚好,却被朕不小心打翻笔洗之水给毁了,珑儿,朕为你研墨,你再画一幅给朕。” “不如皇上画吧!珑儿给你研墨。”她微笑着跟随在他身后,既不挣扎却也不是顺从,只是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趣。 他说她教雪衣说的话是“浑话”?难不成他这位皇帝忘记这一句“浑话”天天上朝时,都要听文武百官说上几遍吗? 敢情是他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她这位“州官”点灯了?! 但律韬就是不爱听,想到她这些日子天天对那只鹦鹉说那句话,那讨好的心思,不像她的为人。 眼前的情况,不同于前些日子,她日日让人梳着精巧的发式,就连妆容都能看出一番巧思,他初见时确实惊艳,不过,很快就从她慧黠调皮的眼神,看出来她不过是纵容小宁子在自己头上玩花样,也不过是想要看他的反应,从来就不是想要讨好他这位天子夫君的欢心。 所以,他让人打赏了小宁子,那些日子,天天来“芳菲殿”都能见到风情不同以往的她,确实颇有几分乐趣。 但那终究不是她原本的性子,所以后来恢复平常素净的模样之后,他倒也不觉得失望。 不过初见她恢复原样时,有一瞬的怔楞,想来他的表情是有些失态的,惹得她莞尔轻笑,那时的她,在他眼里看来,比起任何时候都更加绝美动人。 “朕研墨,朕想看你画。”律韬将她带到书案前的姿态,带着几分强迫的意味,低沉的嗓音里有着帝王不容拒绝的坚持。 “那只怕要让皇上失望。”她淡然敛眉,挣开了他的掌握,走到一旁的福字缸前,注视着缸里的鱼儿慵懒悠游“从今以后,珑儿不画了,请皇上放心吧!往后再也不画了。” “为什么?朕该放什么心?!”律韬愕然,箭步走到她的身旁。 珑儿不答,只是扬起美眸瞅着他,眼里的神情仿佛在反问他,这不就是皇上心里所想所愿?她不过是成全而已。 这一瞬间,律韬的心凉了几分,然后是心慌的绞痛起来,直直地望进她那双除了几分对他举动的疑惑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空洞的翦眸。 怎么会?! 他只是想让她死心,却没想过要让她心死! “皇上还画吗?”珑儿对他难掩的失神震惊视而不见,勾起一抹浅笑,回过身走到书案前,为他布置起文房四宝。 律韬追随着她纤细的身影回过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柔顺的伫影,想起前两日孟朝歌在御书房里,对他所说的话。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只皇上与微臣,那日,她可以利用华延龄将河工图送进工部去,皇上以为只凭华延龄在朝廷的人脉,可以让工部尚书与侍郎生出天大的胆子,把来路不明的图送到天子面前?这两年来,皇上难道没有疑心过,那枚我们一直想找到的印信,究竟落到何方?” 律韬的脸色阴沉至极,一语不发,冷不防地从背后搂住她,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仿佛要将她给揉进胸膛般,充满了近乎摧残般的占有力道。 不可能! 那人从被他软禁进“莲华山庄”之后,直至那一个雪夜之前,都没再与嫌疑人等接触过,所以不可能将那枚印信交与任何人! 但,那枚印信却是自此没了下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皇上力气轻些,我疼了。” 珑儿没有挣扎,只是手里的墨条没能握住,跌在他们脚边的地毯上,墨色污了毯上颜色绮丽的花纹,她敛下眸光,注视着那几点突兀的污色。 听她似乎呢喃般的埋怨,律韬很勉强才能收回一点力道,却是难忍心里的点点刺痛,仍是拥住她不放,沉着声,在她的耳畔柔语道:“珑儿,这些日子江南出了些事,朕想要亲自下去看看,咱们素不分开,你自然也是跟着朕一起去,想去吗?” 听他说起了他们素不分开,珑儿确实心有所感,从她入宫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分开过一天,习惯了他的陪伴,想到要分离,竟生出几分不舍。 “不乐意?”律韬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追问道。 “不会不乐意,只是想知道皇上在打什么主意而已。”他从刚才抱着她到现在,抱得那么顺理成章,她也懒得驳他,任着他抱住不放了。 “朕打什么主意不重要。”律韬咧唇笑了,见她丝毫不挣扎,这难得的乖顺让他受宠若惊,见机不可失,在她的颊畔趁机偷了个香,对她讶异回眸,朝他投予“登徒子”的谴责眼光只做没瞧见。 此刻,泛在他唇畔的笑,无赖之中,确实有几分登徒子的味道“你只需要知道,朕要给你惊喜,记着这一点就好了。” 两日后“芳菲殿”里,接到皇帝派人送来的一份礼物,那是一大只楠木衣箱,不过,皇帝同时也不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开启衣箱,就算是被赐予这份礼物的皇后也不行。 然后,在十日之后起驾先行的皇帝与皇后的车队之中,从“芳菲殿”里带走的东西,除了几样平时随身的细软之外,就只有那只衣箱,皇帝坚持要带着,其余的一切就留着与正式启程的御辇后送过来。 起初,珑儿还能沉得住气,但渐渐也好奇了起来,从他们成亲之后不,即便是成亲之前,律韬总是不吝于给她赏赐,但一向是送到她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她打开来赏玩,从来没有像这次神秘。 她知道那里头不会是什么金银珠宝,小满好奇地举抬了几次,直说箱里肯定装了衣裳,但还有旁的一些东西,许是钿胜首饰之类的玩意儿,她嘟囔着对主子说,不过几套衣裳,皇上有必要吊人胃口吗? 在走了几天官道之后,他们登上大船,改走水路,而那只衣箱依然谨慎地被抬进了厢房里,就搁在最显眼的地方。 珑儿心想,不是那地方显眼,而是她总会不经心就往那个地方瞧过去,甚至于有一度动过念头,就不信她私自开了衣箱,律韬真会责怪她不成?! 第六章 “真想知道,何不打开来看看?”律韬含着笑的低沉嗓音从她身后传来,他一进房门,就见到她又忍不住站在那只楠木箱前打量。 “什么?” 珑儿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不知道他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感到几分心虚,就像是才想做坏事就被逮个正着的孩子,娇颜飞过酡红。 律韬含笑不语,走到她的面前,敛眸瞅着她难得一见的局促神态,细细欣赏了几眼之后,轻呵笑了起来。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被笑得有些困窘,转身就要走开,却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笑着往那只楠木箱走去。 “想看就看,难道你还怕朕不成?”说出这话的同时,律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瞬微怔,就知道她真的动过那心思,唇畔的笑意更炽,却没再笑出声来,就怕真的惹恼了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只是看起来和顺,实际上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律韬放开她的手,蹲到衣箱前,三两下就将箱上的扣楯给打开,虽然下令不许任何人开启,其实这箱上根本就没有落锁。 “打开。”他站起来,退到她的身后,柔声催促道。 珑儿迟疑地瞅了他一眼,但打开箱盖的态势却是一点怯意也没有,很干脆地就将衣箱盖子给掀开,一瞬间,她的眸里盈上了失望,果然一如小满的预料,是一箱子的衣裳。 可是,渐渐地那失望里,多了几许疑惑,她顿了一下,伸手取起最上头的一件青色袍子,见那样式与纹绣,竟是男子装束。 “皇上,这是?!” “没有错,这衣衫是朕给你准备的,还记得朕说过要给你惊喜吗?”律韬从她的手上接过那件青袍,细心地为她披在肩上“与你带着一队人马先行,就是想要不惊动当地官府,趁着御驾未到之前微服私访,就怕出入一些龙蛇杂处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女扮男装会好些。” “那些地方你要带我一起去?”珑儿不敢置信地瞪圆美眸,这一瞬间,她说不清心里腾升而出的感受,究竟是喜悦或是震惊了。 “不愿?” “自然愿意!”她急急地按住了他的手臂,就怕他改变了主意。 人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是她此刻兴奋的心情,却显在脸上明明白白,让人连猜都不必。 “那你不问问日后做男子装扮时,该如何自称,又该如何唤朕吗?”律韬深深觉得为了眼前这一抹花开般灿烂的笑容,要他做什么牺牲都愿意。 “主子?” 律韬含笑摇头。 “大人?” 见他又摇头,她迟疑了一下。 “爷?”只要能够出门,随他恣意畅游肆市街坊,就算真要喊他“爷”她也不会不乐意。 “你真的以为朕要你女扮男装,当朕的仆僮吗?”律韬顿时苦笑不得,这回也不摇头了,反倒是叹了声,叹一世聪明的她糊涂了这一时“再说,一般的随从小僮能穿得了这一身矜贵的衣袍?” “那倒是。”她将双手伸进袖内,将身上男子的太袍给穿起来,一手捻着袖口,抬起手臂凑到面前,细瞧着那青绒衣料,想这同样的料子,在他的皇帝常服之中,偶尔能够见到几件,不过纹绣略有不同。 “咱们要做兄弟,你要喊朕二哥。”律韬注视着她的眼眉之间,满满的尽是宠溺,让他平时过于冷锐的脸庞线条,也在这瞬间都柔软了不来。 “二哥?”她轻蹙起眉心,随即笑了“是了,皇上在皇子之中排行第二,那我是?!” “四弟。”他接着她的话说完,伸手解开她头上的绾髻,随手将簪子扔在地上,见她顷刻间青丝披落如缎,他以双掌在那缎青丝上揪出了一个男子的发束,扬着笑欣赏眼前俊雅的翩翩风采,又道: “朕的兄弟不少,但在这世上,唯有朕的四弟,与朕同样被记在华母后的牒纸上,至死都没有分开过,没人比朕与他更亲,所以,珑儿若要与朕当兄弟,就只能排行老四。” 珑儿一语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听他说出“四弟”二字时,有霎时的怔忡,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要她扮演自己的四弟,再听他说与自己的四弟最亲时,甚至于在心里生出了可笑的荒诞之感。 他说这话,是想欺谁呢? 天下人皆知的事实,她又岂会不知?! 世人皆知当初二皇子律韬并非华皇后所生,是初降生之时,被先帝下旨,抱到皇后宫中抚养,记在皇后的生养牒纸上,四年后,华皇后诞下四皇子容若,来年,便向皇帝请求将律韬还送到生母谨妃宫里抚养。 然而,先帝允了华皇后请求,却下了圣旨,二皇子律韬仍旧记在皇后牒纸上,不许更动,在名义上,他仍旧是皇后亲生儿子。 所以,他们二位皇子记在一张牒纸上,是千真万确,但是,说到两人最亲吗? 珑儿抬眸看着眼前气质沉冷的男人,忍住了一句话没说出口:如果那位四弟与皇上最亲,何至于临了皇上要亲手杀了他呢? 最后,让珑儿忍住了没问出口,并非因为这话是对君王的大不敬,而是她看见了这位君王在注视着她的时候,那一双总是清明锐利的眼眸深处,泛过一抹像是心碎般的哀伤 两天后,他们的船队泊在一处坡势较缓的河岸旁,不远之外,有一座“百阳镇”虽不若苏杭名气大,但是百年来人才辈出,也因为承接南北的地利之便,商贾云集,每年从这城镇缴上朝廷的税收,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昨晚,律韬就告诉珑儿他们要进城镇,要她做好准备,当时,在场的人还有忙着张罗热汤水的小满与两名婢女。 这几日,两位主子同住一间厢房,虽然同行的元济是贴身伺候皇帝的人,但考虑到皇后娘娘也同在一室,不若小满是女儿家的身份,所以从他们上船走水路之后,领事进房伺候两位主子的人,就换成丫小满与女婢,只是在小满每晚交差后,必须去向他这位大总管禀报交代。 当下,小满听皇上对娘娘说要做准备,却不听娘娘交代下来,只见两位主子相视微笑,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心有灵犀,让她看了一头雾水。 结果,就在今天清晨,天微亮,湖面上仍泛着氤氲雾气,被命令在门外不得入内的小满等人,都被他们所看见的情景给震慑住了。 他们看着厢房的门开启,先走出来的人是皇帝,一身深蓝色的衣袍,与平日在宫里的常服相较,只差了天家的纹饰,仍旧是一派的气宇轩昂,不过较平日相比,一张总是冰冷阴惊的脸庞多了几分暖和的笑意。 那笑脸平日里在朝堂上几乎见不着,不过小满等人倒是见惯了,因为皇上只要与娘娘在一起,都是一脸宠溺的笑。 他们看着皇帝回头,朝着门内伸出大掌,但门里的人却没理会他的搀扶,自顾地走出来。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像是火了魂魄般,楞楞地看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青衫公子,他们看着那熟悉却有几分陌生的俊美脸庞,在见了他们的表情之后,翘起一抹兴味的浅笑,更是生出仿佛入了梦境般的恍惚之感。 他们在这位绝世公子身上,见到了如玉般的温润干净的气质,此刻,轻噙在那唇畔的浅笑,让那双好看的眼眸之中,添了几许仿佛宝石般的璀璨光华,那是一张教人转不开视线的俊美姿容,但是,除了小满与几个亲近的奴才之外,一旁的护卫都已经低下了头,就怕多看了一眼,会亵渎了那宛若天人般的高贵。 这时,律韬看了被她忽略而落空的大掌一眼,知道这人穿了男装,自然不想再被当成女子一样扶持。 但他耸肩笑笑,毫不介意地收回了手,敛眸看着静立在身侧,仿佛不属于尘世般的少年,心头泛过一阵又一阵抑制不住的悸动。 “娘娘娘?!”小满惊喊出声,明明已经认出这位公子的身份了,语气里却仍有一丝不确定。 因为,她家娘娘的神态与举止,仿佛天生合该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那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不带一丝女态,倒有几分男子的爽飒,竟教她这个日夜伺候在身边的女官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认出来了?”珑儿嗤笑了声,抬首与律韬相视而笑“二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进城吧!” 听她唤自己“二哥”的刹那间,律韬有片刻失神,虽是他的交代,却不知道她竟然那么快就进入状况,他随即为自己的怔楞失笑。 “好,进城吧!” 说完,他对一旁的护卫们交代,在进城之后,别跟在他二人身边,在远处不动声色地戒备,没有得到命令,不许出现在他们左右。 珑儿知道他的意思,这是他们二人昨晚就说好了,趁着清晨入城,就是要微服逛早市,带着一批护卫招人侧目,但是他们贵为帝后,不为自身安危,也要为了天下家国,所以还是带了人,只让他们跟在暗处随护。 “娘娘,那奴婢呢?”小满眼看着主子不带着自己,急嚷道。 “两个男子出门带着一名女婢同行,你说像个样子吗?”珑儿笑挑起一边眉梢觑她,不解怎么这一瞧,又把她的贴身侍女瞧出了满脸红云,但她管不上这许多,说完,提步跟在律韬身后,准备走下踏板登岸。 这次,律韬主动执住她的手,想要护她下船,却被她用另一手使了劲儿推开,见她撇了撇唇角,不以为然地瞅了他一眼,反过来率先走下踏板,只是在越过他身畔之际,轻声道:“二哥莫忘,是兄弟了。” 律韬又是一楞,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半晌,终于醒悟,低低笑了起来,一直到她都安稳踏上岸边,转身抬起眸,朝他投来催促的眼神,他才撩起袍裾,步下踏板,朝她而去 虽然没有带着护卫随行,但是律韬与珑儿二位仪表不凡的公子出现在熙来攘往的早市,也是十分惹眼的。 他们进城之时,天才大亮,秋日的天光,染着几分金黄,沁着几许凉冽,但终究还是比北方京城温暖许多,他们就连薄氅都留在马车里没带上,靠着贴身佩带的金色辟寒犀已经十分温暖。 早市里,已经是热闹喧嚣,各式的商货杂什,以及鱼肉菜摊,多得叫不出名字的生菜熟食,已经将早晨的空气熏染得不复洁净,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第七章 清早出门,他们二人都只进了垫胃的热茶汤,珑儿被一股子咸香味道吸引,拉着律韬走到一个卖热豆腐脑儿的摊子前面,中年的马脸男人利落地舀着雪白的豆腐脑儿,浇上酸香的芡汁,一碗接着一碗。 一旁的大锅炉上滚着沸水,上头迭着比人高的蒸笼,飘散着菜肉的香气,以及老面诱人的熟酵味,身形微胖的妇人跟着一旁的丈夫熟练地招呼客人,总是男人才一吆喝,妇人就可以从成迭的蒸笼里分出是“素包子”或是“羊肉饺子”抽出来端给客人。 “吃吗?”律韬笑问难得露出几分馋意的珑儿。 “嗯。”珑儿点头“素的,还要一碗豆腐脑儿。” “我知道。”他扬起浅笑,很清楚她的食性,在早晨胃口未开之前,她不进丁点荤腥,成亲一年多来,他经常在早朝之后与她一同进膳,时日久了,也跟着她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他转头向马脸东家要了两碗豆腐脑儿,与两笼素包子,但是却见那位东家才扬声吆喝“两笼素包子”他的妻子就靠了过来,一脸歉意道:“两位客倌,真是对不住了,最后一笼素包子虽然还在蒸屉上,但已经被你们前面一位客倌给买走了,现在只有蒸饺子,不过是羊肉的,素的卖完了。” 律韬与珑儿相觑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买走最后一笼素包子的男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一刻从面前端走,令他们觉得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很微妙,如果是早几位客人就卖完,没见着东西那倒也罢了,但见着了东西才被抢走,教他们这两位做惯了主子,一向有奴才打点妥当的人,心口有一种被噎着的不甘之感。 “客倌,试试咱们家的羊肉蒸饺子,这口味也是不错的。”马脸东家看见两位爷的脸色不对,赶忙着招呼。那东家只看见深蓝袍服的男子一脸面无表情的阴沉,但珑儿却能看见律韬眼里泛过的一抹笑,他们相视一眼,律韬便转身走向那位刚找好位置落坐的男子,与他低语数句,便调头回来。 不久之后,一笼送到那男子那儿的素包子,立刻被转送到他们这一桌,珑儿瞧着那冒着热烟的饱满包子,手里握着竹筷,却没动静。 “瞧什么?不是想吃素包子吗?趁热吃。” “我在瞧,这笼素包子要是不好吃,岂不是白费了你多花银子把它从人家手里买回来?” “谁说我多花了银子?”他挑起一边眉梢。 “你没有吗?”她回觑他,以为他用了最直白的方式。 如果不是多花银子,也没摆出身份,那人为何肯心甘情愿将最后一笼素包子让出来给他们? “能使银子的事,谁都能做得到,值得拿到你面前说嘴吗?”律韬瞧她轻看了自己,只觉得好笑“这笼包子老板卖两文钱,那位兄台却不收我钱,因为,我告诉他,我的好弟弟心怀纯孝,因为家中长辈抱恙在身,所以在佛前许下誓愿,要茹素三年,不造杀生之孽为长辈祈福,所以希望他能割爱成全,他是个好心人,以后会有福报的。” 闻言,珑儿转过头,望向那一位“割爱”素包子的兄台,心想难怪他要用一副感动佩服的眼神瞧着自己,然后,她回过头,才举起筷箸夹了颗素包子,目光却是盯着律韬一贯寡冷的脸庞。 明明这人说话总是不冷不热,但是,天生沉稳内敛的气质,让他就算是说谎扯淡,看起来都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任谁都不会怀疑。 不过,若换成了她,只怕也是会编谎言去骗这笼包子,不在于舍不得钱财,就如同律韬说过,能使银子的事,谁都做得到,而他与她一样心思,同样是达到目的,用钱买来,与对方心甘情愿奉上,两者的成就感大大不同啊! 只是谁能想到,在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帝后,竟然会在这市坊之中,心思兜来转去,只想着把人家的包子骗到手呢? 这一想,两人会心而笑,吃着包子也格外美味。 不过,他们都不是小气之人,律韬刚才的那句话并非只是玩笑,那人的好心,福报会在后头。 珑儿吃了颗包子,滋味算不上特出,不过却也咸香宜人,这时,两碗豆腐脑儿被端上桌,律韬没急着吃,倒是珑儿已经忍不住先舀吃了一口,味道竟是出奇的滑嫩爽口。 “这豆腐脑儿滑嫩得很,二哥也尝尝。”她舀了一勺豆腐脑儿凑到他唇边,见他脸色有瞬间微讶,她起初不解,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轻率。 他们现在可是兄弟,不是夫妻啊!她赶忙着想将手收回,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住了手腕。 律韬凑首,吃进了她喂来的那一勺豆腐脑儿,自始至终,一双沉魅的眼眸没离开过她窘迫的脸蛋,直至嘴里的食物都吞进了,才缓慢放开被自己扣住的纤腕“四弟说得不错,这豆腐脑儿确实滑嫩,滋味挺好。” 珑儿的心跳飞快,倒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不合宜的举动,而是被他仿佛带着几分勾人的眼神给瞅得心慌。 是她的错觉吗? 她觉得律韬对待自己的态度,反倒比在宫里时更露骨暧昧了! 吃完了包子与豆腐脑儿,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市坊之间走动,因为是男子装扮,所以就连珑儿看见了想吃的甜食,也忍住了没买。 她与律韬相觑了一眼,见他唇畔轻噙着笑,必然是看穿了她要撑出男儿气魄的心思,但她不以为意,只是撇了下唇角,想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必然也是装出来的。 说来也奇怪,她是女子,素来嗜吃甜食也就算了,但是,性冷如律韬,竟然也十分嗜甜,两人爱吃的口味也意外的相似,仿佛打小养在同一处。 不远处,飘来了枣糕的香味,让珑儿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妇人的脸庞,那妇人有一张极慈祥的笑颜,以及一头绾得十分干净整齐的灰发,她仿佛还能从那浮在脑海里的人身上,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甜味。 “兰姑姑。”她不经意地呢喃出这个名字,虽然她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妇人,却很确信那妇人就叫“兰姑姑!。 “你刚才喊了谁?”律韬冷不防地拉住了她,一脸的讶异。 “我从前认得一位叫‘兰姑姑’的人吗?” “你想起了什么?”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低沉的嗓音里有一丝紧张。 珑儿略顿了下,摇头道:“没想起什么,不过好像记得以前见过一位灰发的妇人,好像我总唤她‘兰姑姑’,好像还记得她擅做细点,尤其是枣糕,想着仿佛都还能吃到那味道。” 律韬握住她纤臂的大掌不自觉地收紧,直到她吃疼的一缩,才想到要放开,面色沉凝,片刻后才道: “兰姑姑确有其人,她是华母后宫里的领事姑姑,是华母后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侍女,她做的枣糕确实是一绝,朕十分爱吃,朕和四弟的嗜甜,就是让华母后与兰姑姑给养出来的。” “那想必是我从前在哪个地方,见过那位兰姑姑。” “你是见过兰姑姑没错。” 律韬轻笑了声,不再继续说下去,在他的心里,一直有着矛盾与挣扎,他知道内心的渴望,却害怕得不敢去顺从。 因为,他在她身上所加诸的一切,是极不可原谅的错误,就怕她想起了从前,最终是要恨他入骨的。 珑儿看着他,她虽想不透原因,却也能看出来,每一次他在提及自己的四弟之后,即便是笑,那笑里也总有苦涩。 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睿王爷,却也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传闻,听说,他的名字容若是华皇后亲取,那容若之“若”宁,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意在寄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而先帝赐予的封号为“睿”也是因为这位上爷自幼就极机敏睿智。 当年,先帝一度病危,还是毅王爷的律韬领兵在外征战,在面临着战被断绝粮草的存危关头,便是这位代先帝摄国的睿王爷施了“调虎离山”的巧计,才让粮草得以运送到西北的军营里,助了律韬一臂之力,那一年的睿王爷,不过才刚满弱冠之龄,用人治国却已经颇有手段。 她想,律韬眼里的苦涩并非因为思念,而是这两年来,睿王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还有许多曾经拥护这位王爷的忠心臣仆们,仍旧不愿意为当今皇帝所用,甚至于有人怀着举世之才,却辞官归去,隐于乡野之间,还有人怀抱着为睿王爷复仇的心思,兴风作浪,存心与朝廷作对。 有道是:天下治乱,系于用人。 但因为这位睿王爷的缘故,皇帝就算有心用人,却也用不上,而或许是因为怕再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后来,皇帝对睿王余党的处置,十分的宽容仁慈,丝毫不见当初夺嫡时,被双方斗争所波及的株连抄家,以及睿王初薨时,皇帝残酷冷心的大开杀戒,大概是心有悔悟,真的有心弥补吧! 这一刻,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想法,却是谁也没说出口。 珑儿比律韬还晚片刻回神,发现他以锐利的眸光,扫视着他们面前热闹的市坊人潮,她疑唤了声:“二哥?” 律韬知道她看出自己眼里不寻常的严肃,缓和了表情,想到他们成亲以来,虽然未有深情,却总是能交心,他忍不住翘起嘴角,像是夫子在考着学徒一样,浑厚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故弄玄虚。 “在宫里时,二哥曾说过,江南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看,现在,在咱们眼前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其实很不寻常,四弟看得出来的话,不妨先说说看,二哥再指点一二。” 都说是歌舞升平了,如何有不寻常之处呢? 珑儿看了律韬一眼,见他的神情不似在开她玩笑,遂回头用心地瞧着人来人往的市集,想起了前些日子还在宫里时,户部尚书的夫人曾说过她的夫君近日疲于奔命,想尽了办法要从国库里挪出大笔预算。 因为素来都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从去年之后降雨稀少,原本一年二收或三收之地,勉强只能一收,以致于各地米粮短缺,眼看着天仍少雨,旱像似乎还要持续,人们已经开始担心就连明年春天到了,都还没水可以灌溉播种。 从今年六月,朝廷已经降旨,开仓放粮,通令各州官实施荒政,将官粮以平日市价卖给百姓,以抑制商人屯粮哄抬米价。 第八章 “二哥拿这问题,考一个久居深宫之人,似乎有失厚道。”珑儿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是理直气壮地耸肩,那表情仿佛在说“弟弟能说出这句话,二哥就不算不厚道”让她心里不禁好气也好笑“弟弟在宫里时,曾经听说江南久旱,今年勉强一收,甚至于很多稻谷看似熟了,可是壳里却是空心,这一年来,靠近长江洞庭附近的村庄,勉强还有地利之便,可以有实在的收成,但是,一些只靠灌溉沟渠引浇的地方,怕是只能看着干荒的沟道,望天兴叹了。” 律韬抿笑不语,见她不过略知一二,就能侃侃而谈,忍不住邃眸含笑,这样的一个聪明的人儿,怎能说他不厚道呢? “可是,这个‘百阳镇’看起来,看不出半点粮食欠收的样子,就算这里能得水渠浇灌,单靠河湖引来的一脉水渠,早秧无水,一日即死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反着推敲回去,稻米吃水颇重,不可能只靠一渠水源就浇灌得了他们入城之前,触目所及的大片稻川“竟能二收?!”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律韬听在耳里却是笑了,他们乘车而来,触目所及仍是一片金穗,依时日推断,那已经是二耕之日,有些空落的,看得出来近些时日才刚收割完毕。 “二哥!”她拉住了他的袍袖,一双美眸因为兴奋而发亮“这个地方不寻常,若不是天有异象,就是这个地方有治水之才。” “是后者。”律韬笑道“这镇上的官衙里,有一位师爷,他的名字叫做裴慕人,这人曾经官拜工部右侍郎,当年很受朝廷重用,两年前,他称说有顽疾不愈,辞官之后,就到了这个地方,给一位老县官当师爷,他一到这地方,就从一个涌泉之地,找到了山上的水脉,他除了引水进城之外,还贯通地下沟渠,藏水于地,因为减少了流动时的蒸发,所以每一滴水都能得到最好的利用。” “这么好的人才,二哥怎么舍得不用呢?”她完全不掩惋惜的语气。 她说这话是在责怪他吗?律韬摇头苦笑。 “想用,也要这人能为我所用。” 说完,他直勾勾地瞅着她,注视她在听到“裴慕人”这个名字的反应,心有一瞬微紧,但见她不似想起什么,只是一脸可惜,想这样的人才竟然屈就在这个地方城镇,若是肯回工部,绝对大有可为。 “这人?”也是睿王爷的人吗?珑儿想到这个可能性,但最后没将这话问出口,就怕招皇帝忌讳。 毕竟,他能软声柔语说自己的四弟,不代表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提及他们兄弟之间难解的矛盾。 这时,律韬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东边的街上走去,一派的气定神闲,似乎忘了她现在也是男子装扮。 “二哥?”珑儿急着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捉着不放。 “谁说兄弟就不能拉着手?咱们感情好,还怕闲人瞧吗?”律韬回眸笑觑了她一眼,半带着强硬将她拉近身边,让两人近得几乎抵肩。 珑儿与他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这人厚起脸皮来,可谓是天下无敌,又或者该说,身为帝王的千纲独断,让他根本就不必介意任何人的眼光。 只是,不知怎地,她穿了这一身男装,却被他亲昵的拉着手,心里竟然真有几分别扭,仿佛他们真的是两个男人。 但她随即对自己笑了,她确实喜欢这身男子装扮,但看来是入戏太深,她自嘲地抿着浅浅的笑纹,任他拉着走进一间酒楼。 一进酒楼,两位天人般尊贵俊美的爷,立刻引起了不少注目,伙计连忙招呼他们坐进一个靠窗的雅座,临窗是一条可通小船的水道,此时水位虽低,但仍是一弯绿水悠悠,在这早年之中,还能有水行船,让她对那位叫裴慕人的师爷更加心有向往。 而另一侧,则可以清楚看见酒楼的看台上,一名红衣少女唱着曲儿,身旁拉着二胡的老人,看起来与她有几分神似,两人该是亲人没错。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两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少女看起来虽然只有十七、八岁的稚龄,但婉转的歌声竟能唱出几分这首“定风波”的飘然洒脱,以及历经风霜之后的豁然。 听着歌声,律韬饮了杯中的铁观音,回味着那苦涩,敛眸沉思不语,而珑儿只是将茶杯捻在鼻端之下,嗅闻着那清冽的香气,只闻其香而不觉其苦,但同样的也是在想着那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 唱罢之后,老人领着孙女儿沿着各桌要赏银,连着几桌不来都只给了几枚铜钱,到了律韬他们这一桌时,珑儿赏了一锭碎银。 “谢公子。” 爷孙俩喜出望外,连忙弯腰答谢,少女看两位爷的仪表不凡,心头一动,在看见律韬时,被他那冷肃的一瞥给瞧得心怵胆跳,最后目光落在珑儿身上,一颗芳心立刻被这位青衫公子如玉般高雅温润的笑颜给吸引。 “谢二位爷赏赐,小人告退。”老人注意到律韬那一抹不喜自己的宝贝被亵渎的阴沉目光,赶忙着把孙女儿拉开。 “真好看的公子,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少女被爷爷拉着往酒楼大门定去,一边忍不住想回头再多看几眼。 “在你看来,那二人是两位富贵公子吗?” 老人失笑,他长年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但还是多瞧了几眼,才能看出那位青衫公子是女扮男装,因为她虽有女相,那眼神却带着几分属于男人的温文贵雅,那相合却又矛盾的气韵,是他活了这大把岁数仅见的唯一。 这时,见孙女被他说得一脸茫然,他不打算揭穿,敷衍点头道:“是,是两位公子,那两位公子自然也是出身富贵,不过,这富贵只怕是远超过咱爷儿俩可以想象的天家富贵。” 珑儿虽然看见老人离去的神情有异,却没多想,她想被律韬冷得像冰的眼神吓走的成分占多些,她习惯了,这人只对她笑。 “苦”她啜了一口铁观音,苦得皱起眉头。 律韬尖笑,取走了她手里还剩下大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家里醇厚回甘的上品你尚且不爱喝,如何能喝下这个?” 珑儿知道他所说的“家里”指的是皇宫,扬唇一笑,她生平最不爱苦味,所以进贡进宫的铁观音,除了赏给王公大臣以外,一向都只有他在饮用,而她最常饮的是普洱,大多也只在消食时喝上小半杯。 多数时候,她比较喜欢饮用的,是像甘露茶、菊花茶或是由太医院调配,或是她自配药方的“代茶汤” 就在他们相视而笑时,一名身穿蓝布衣衫的男人,带着一名小僮进了酒楼,寻儿到了律韬,没有迟疑地朝他们大步而来,一手按在桌案上,以两只手指点叩桌面,以代叩首,低声道: “在下沉洋,见过二爷,见过四爷。” 珑儿听他唤自己“四爷”有瞬间微楞,她看了看沈洋,然后看着律韬,立刻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一间酒楼,是早就约了人,也交代好了。 “沈洋的身份是钦差大臣,二哥派他到江南查访一些事情,想必是有一些眉目了?”最后这句话,律韬是对沈洋说的。 “是。”沈洋颔首。 珑儿看着律韬,见他勾着一抹饶富兴味的浅笑,对着沈洋的答复只是轻“嗯”了声,她不急着问他究竟在卖什么关子,因为看他的样子似乎没准备将她屏除在外,这一点发现,让她的心生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睡了吗?” 厢房中,只凭藉着从帷帐外映入的一盏灯火,床帷之内的高度,只勉强可以看清是两人躺着,虽然珑儿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修长了,但是在律韬的高大伟岸的身畔,仍旧显得柔弱堪怜。 她背对着他侧躺着,听见他浑厚的嗓音从背后传来,顿了一顿,才开口道:“没睡,醒着。” 律韬平躺在她的身后,侧眸觑着她的背影,在一瞬的犹豫之后,翻侧过身,贴在她的身后,一只长臂不安分地锁上她裹在被褥之下的纤腰。 珑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给吓了一跳,身子有些僵硬,侧转过头觑了他一眼,敏感地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就拂在她的颈上。 “皇上?” 她挣扎了下,却被他抱得更紧,而他却是沉默不语,趁着她挣动的紊乱,男性的薄唇从后面吻上她柔软的耳垂,仿佛还有一瞬间的轻含,让她身子泛过一阵颤栗,见他没打算放开,她也只好退让“皇上若是觉着冷了,珑儿就让你抱着取暖,但是,再多做什么,就是存心欺负人了。” “好,就抱着取暖,什么都不做。”律韬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泛起半是挫败,半是苦恼的浅笑。 他是皇帝,是她的天子夫君,就算真的想要狠狠地“欺负”她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但是,他却是硬生生忍下了,为的是不让她退怯,不再让他亲近,另外,还有一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隐晦心思。 因为那一点隐晦心思,让他这半年多来,几乎夜夜伴她入眠却不碰她的身子,比他原先预想中还要简单就做到了!但也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的情虽深,但真心却现实得近乎无情冷酷。 一思及此,他眼里的笑更苦涩了几分,终究,曾经沧海难为水 珑儿背对着他,没能看见他沉痛的表情,敛眸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皇上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嗯。”律韬笑叹,她终究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儿“朕想说的,想来与你没睡所想的事,是同一件。” “什么时候皇上委屈成了珑儿肚里的蛔虫了?”她咧唇轻笑,就这么静静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虽然心里抗拒,但身子却很诚实地感到舒服,与辟寒犀同样是温暖,但是,多了被拥覆般的安宁。 “不过,皇上说对了,我确实在想今天沈大人所禀奏的事,虽然,在两朝之前,有凤阙皇帝与挽灯皇后携手所创之盛世,数十年间,他们二位平了党争,澄清吏治,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狭路相逢,利字当先,在这官场上,真正的清官能有几个?但是,为了一个‘贪’字,堂堂两江总督竟然可以坐视县官捏报户口,侵占赈银,买通家仆杀人灭口,杀的还是前年才中榜上任的朝廷状元,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在他们眼里,这两江之地,还是皇上的天下吗?” “凭这个李申昌的才干,原本是当不上两江总督的,不过,当年朕与终究是牵扯株连了太多人。” 第九章 珑儿听得出他这话里已经坦白了,用李申昌当两江总督,是因为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为之,而她也知道,他最终没说出口的那人,究竟是谁。 当年,仍是毅王爷的律韬挟着平西北五国的战功回朝,得到先帝的重视,一直以来,他的性格就是极沉冷自制的,那几年,在战场上,他只专注在用兵打仗上,不曾回京,也从不在人前妄议储君之位。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这位毅王爷对帝位没有野心的时候,却没料到他甫一回京,就积极布置,他与睿王都是天家之子,在他们从小所受的皇子教育之中,虽然有仁民爱物的慈心,却也有为达目的故,必要时不择手段的无情。 那一年,为了丹陛之上的那张龙椅,他争他夺,为了要斗倒对方,手段无不狠毒辛辣,其中牵连无数朝廷重臣,以及其家族亲眷,不可不谓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终于,在几度缠绵病榻的先帝再度病倒时,律韬取代了几乎已经被朝臣视为太子储君的睿王爷,得先帝旨意,代为摄政监国,当时,朝野之间议论纷纷,想不明白怎么得帝王青睐的儿子,竟在一夕之间换了人。 不日之后,先帝驾崩,诏书传位于二皇子毅王,终是分出了他们之间谁是殿上君王,而谁是阶下之臣。 珑儿沉默不语,半晌,挣了下身子,翻过身正对着他,在开口之前,忍不住垂眸看了他仍旧圈在她腰上的长臂一眼,嫩唇翕动了下,决定不发表抗议,还是让他继续抱着“取暖” “你说,那位两江总督宠妾灭妻,那位妾室苏氏是何出身呢?”他们同卧在一个长枕上,眼眉是齐相对的,就连呼吸时,都是声息相闻,感觉比背对时更亲昵了些。 律韬含笑不语,看着帐外透进的微光,淡淡地在她清丽的脸蛋勾勒出深浅的光与影,放任着她继续说下去,深沉的眼眸之中,带着几分享受。 由于他睡在外侧,脸庞是背着光,在微光之中,她无法将他的表情瞧得太清,只能看见他那双眸里似是温柔,更似放纵的浅笑光芒。 她缓了缓,见他没说话,才又笑道:“我今天听了,据那位沈大人说,他们知道这位李申昌收贿不少,但是没有证据,是因为他与一票官吏靠的都是自家夫人彼此联络交情,需要之时,就由甲官夫人去寻乙官夫人,藉此传递讯息,他们这些人说好听是惧内,但其实是夫人在后院收钱,不会脏了他们的清誉,也不好查找证据,而李申昌的这位小妾原是一位员外的庶出么女,颇有几分姿色,不过从小在家中受尽大房欺凌,当了总督小妾,一朝得势,却是视钱如命,我只是在想,这位苏氏小妾爱财如命,就不知道是否这天下之财,只要是白花花的银两,在她眼里看来都是一个样子呢?” “你的意思是?!”他微眯细长眸,一脸兴味。 珑儿半撑纤臂,抬起身子,凑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完,她敛眸俯视着他,扬起了一抹近乎狡猾的明艳笑容。 一瞬,律韬的心仿佛是沸腾般,目光无法从那抹带着明刀明枪的算计,却能柔进骨子里的笑容上挪开。 这人,就近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如此明亮光华 “如何?如果我这法子管用,就能逮到李申昌的罪证,只要能够落实了这个李申昌收贿的罪证,将他给扣押起来开堂审案,掐断他对外的联系,乱了这一票贪官污吏的阵脚,之后再逐一问供,不怕不能逐一击破--?!” 她未竟的尾声,在惊呼之中被他吮进了唇里,律韬握住她纤细的膀子,将她一把往自己拉下,另一掌扣住她的脑勺,让掠夺的唇可以吻得更深,他心口的沸腾,在一瞬间都化成炽热的气息,纠缠着她的唇舌。 “唔”珑儿一开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吓,很快地开始抵抗推打,但无论她再用力,被他握住的臂膀疼得厉害,还是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被揉入那具强健的男人胸膛,就要被吞噬 律韬知道自己应该停止,但是无法阻止自己想要更多的渴望,从那一天之后那一天之后,他等得太久,等得都宁愿自己的心不再跳动,想着或许唯有死寂了,就不会再渴望那近在咫尺的遥不可及。 “不要!” 珑儿狠咬了他的嘴唇一口,终于让他松开了自己,得到了解脱之后,她飞快地往后退,直到行抵到了墙,停住了才发现自己在颤抖,比起先前总会忍不住上涌的呕吐感,她感觉到更多的,是从他被咬破的唇上沾染到的血腥味。 他也在看她,同时也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怀抱,眼里的火热渐渐地褪去,最后只剩不对自己竟然失控的嘲弄。 别碰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但终究没有对他说出这句伤人的话,就怕说出口就伤了,也疼了他一直对她百般呵护的心。 这时,她注意到他嘴角淌下了血,在幽微的光芒之中,那一抹黯色让她看了觉得疼,只是分辨不出是为他感到了疼痛,或者是为他心疼。 “如果你想了,可以--?!” “你住口!”他及时的喝斥,终是没教她来得及说出“让别的女人过来”这几个字。 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要体贴他的心思,瞪着她的表情十分复杂,不知是该疼惜她的脆弱,还是该憎恨她的无情,最后,他选择了闭上双眼,沉沉地吐息。 “睡吧!今晚,是朕不对,不会再犯了。” “皇上没错,是我?” “睡。” 他让自己的嗓音淡得没有一丝毫感情,闭着眼眸不再看她,只是舔抿掉唇边的鲜血,但她真是发狠咬深了,那腥甜舔去了,竟是又汩了出来。 他心里苦笑,感觉这就像是他的心一样,看着表面,原以为应该干涩了,但那里曾经被情扎得那么深,一个动静拉扯,就又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还是那么痛,那么痛 如果皇上能等,珑儿愿意一试,但不是现在好吗? 那一夜,她在再三的挣扎之后,决定让自己柔顺地偎回他的身畔,洁白的额心轻抵在他硬实的肩膀上,迟疑的语气还带着三分的畏怯。 其实,并不是那么怕了,多带上几分害怕的口吻,不过是多属伪装,希望他能听了怜惜,来个既往不咎。 她想,自己确实狡猾,却也是真为他心疼的,明明该是至高无上,无人能逼他屈服的君天,但是,在她的面前,却是一个被她要得可怜兮兮的男人,被她惹恼了,也只能皱着眉心隐忍不来。 睡。 虽然还是那个字,但他的嗓音柔软多了,伸手将她搂进臂弯之中,让她的脸得以枕在他的肩头上,偎着入睡。 她没有抗拒,她早已经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熟悉了他的体温与气息,甚至于有时候会感到羞怯,想到他在她的梦里,那双带着曾经长年持握长弓刀剑的手,摸遍她全身时,带着茧子的粗砺感,总教她感到酥颤。 那真的是梦吗?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 那一夜,他们都想着自己的心思,睡得不多,但是,成亲年余的默契,让他们隔日进早膳时,已经能够在人前谈笑风生。 迟早有一天,她不再委屈他。她在心里那么想着,只是就不知道他会愿意等她多久了。 过了“百阳镇”他们舍船就车,却是再北回百里进了“金陵”沿路上哪里还见歌舞升平,触目所及,虽然还不致于是土地干涸,寸草不生,但已经到处可见许多眼看着明年还不出朝廷赈贷的农人们,携家带眷沿路乞讨。 这让律韬怒办了李申昌,不过,用的却是珑儿那夜给他的法子,交给了沈洋去办,在这期间,在沈洋回禀请示的时候,律韬只做壁上观,任着珑儿指点教导,她见律韬一直没劝止,也就日渐胆子大了,总是在听完沈洋的禀报之后,很快地推敲盘算,给了下一步指示。 然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李申昌不只是入罪,从各地传来的举报,让案情越滚越大,最后案情底定,朝廷终于是成功拉下了这一票势力盘根错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贪官。 明面上,皇帝的御驾未到“金陵”是以律韬与珑儿一行人未住进行馆,而是歇在当地一座富户的私宅里,那名商擘曾与当年的毅王爷相熟,是个嘴巴紧,能信得过的至交,有天子好友从远方至,自然是腾空了一处宅子,打点妥当,让一行人得以安然入住。 书房里,沈洋进见,呈了李申昌等人的供词,律韬一目十行地瞥过陈词,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珑儿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有几分阴郁。 “二哥,弟弟乏了,想先回院里去歇着。”大势底定,她也觉得该收手了,在沈洋面前,她仍是男装打扮,自然还是唤律韬“二哥” “不过来看看?”律韬转眸看她,扬了扬手里的一迭供状。 “弟弟看不懂那些玩意儿。”她退了半步,以手揉着额角,摇摇头“就有劳哥哥费心了,而且,是真觉着乏了,想小憩片刻。” “嗯。”明明知道她是托词,但律韬还是含笑颔首,让她离去。 告退之后,珑儿一出门口,哪里还有气虚的荏弱之态,咧开了笑,跨开大步,对着伺候在门边的小满轻声说道:“小满,跟上来。” 她行止利落,丝毫没有女儿娇态,心里觉着纳闷,这回出宫,明明是律韬第一次允她穿男装,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穿了一辈子男装,行动起来,远比在宫里时穿着女子衣裳来得自在快活。 “娘四爷?!”小满微讶,对于主子转变如此快速措手不及,但还是赶忙着追上去,对她而言,只要别跟丢了主子,一切都好商量。 这时,在书房里的律韬不知道珑儿私自出府,却也没心思再多看这些供词,在他手下,自然有沈洋这些人能办事。 沈洋从帝王手里恭敬地接回一迭供纸,心思却是在刚才离去的“四爷”身上,本来想着有事要再请教一二,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最初“四爷”所教使的“罗织”手段,虽然少了几分正大光明,但其心思之密,做法之严谨,教在官场打滚数年,也算是老辣的沈洋不只惊异,甚至于是赞叹不已。 更别说后面以“以假乱真”、“连带攀咬”的手段,个个逐一击破,虽说一开始有几分虚假,但办到了底,在他手里的这迭供纸上,记下的罪状,却都有真凭实据,半点都没冤了人。 第十章 “爷,请恕沈洋斗胆说一句。”在“御驾”未到之前,沈洋是不敢唤一句“皇上”的,他拱手敛眉,面上不无几分惋惜“凭四爷的聪明才智,没在朝当官真是可惜了,与四爷说话,教沈洋忍不住想起了当年那位--?!” “她是什么身份?是你能想的吗?”律韬冷冷的打断了他,峻淡的眼眸之中,丝毫不掩独占的霸道“以后与她见面,记着,她不是你能商量的人,不再是了,知道吗?” “是,奴才遵命。” 沈洋淌过一身冷汗,被主子不揭一丝火硝,却直透心坎的怒气给颤得头皮发麻,改口自称“奴才”知道此事过后,要将那位“四爷”视为云端上的贵人,顿了顿,才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这本名册,四爷瞧过,给了一些指点,奴才刚才没能跟四爷说上话,就怕有什么事情办岔了,还请二爷过目。” 珑儿虽然摸透了宅子里的出入戍守,私自离了府,但她的举动却没逃过律韬的耳目,在沈洋离去之后,立刻就有暗卫来报,说皇后娘娘在离开府衙之后,带着婢女往城郊外的方向而去,几名暗卫远远跟着,先让人回来禀报一声,顺道,想要请示是否需要出面拦人。 “你们见着了,可知道她去做什么吗?”刚与沈洋议完事,律韬靠着椅竹闭目养神,沉冷的嗓音不兴波纹,听不出喜怒。 “‘四爷’埋头在荒草堆里找东西,为免被‘四爷’发现,奴才们不敢接近,只敢远瞧着,爷的意思是要奴才--?!” 律韬摇头,截口道:“不,谁都别靠近,只要她没出意外,就由着她玩去,不过,让元济带上几个明面上的守卫,若是她真走得太远了,就抬出朕的名义拦住她,就说朕想念了,要她快回来陪着。” “是。” 一瞬的迟疑,似乎没料到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说出那般示好肉麻的话,但暗卫的脸上没有表情,迅速地离去。 书房再度恢复寂静,律韬闭眸假寐,半晌,才缓慢睁开双眼,看着书案上那一本沈洋刚才交给他的名册,不自禁泛起了一抹冷笑。 这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手段,与当年如出一辙,而最后釜底抽薪保不来的官员们,十有七八,又都曾经是忠心跟随的。 算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打算保下一些犯行轻微的官员,总不能办了一件大案子,就将一大班子的官吏都往死里拖去,说得好听是大换血,以求官清如水,但在这多事之秋里,能换上谁呢? 他想,她自然也是想过这一点,才会做出决定,不可能是有私心的。 终于,律韬伸出手,合上了那本名册,打算就此揭过,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全是为那人 得了三分颜色就能开起染坊的,往往都不是寻常人。 而凭他家皇后的手腕,只要她有心,她的“染坊”绝对可以开得又大又气派,这一点,律韬心里有数,只是她这段日子的安分,教他一时忘了。 一开始,他很沉得住气,在府里等着珑儿回来,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只有元济不断地派人回来请示,说娘娘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结果,随侍他们南下的奴才们几乎十有八九都被调走了,再来,就是沈洋也接到旨意,要他想办法调到可以帮忙的人,最好是身强体壮,懂得务农的,来人最多可以得到一贯赏钱,要知道一般的知府里的吏员,一个月的基本饷薪也不过就五贯钱,再加上几石的米面与足够一家老小使用的盐票。 结果,在皇帝没吭声的默许之下,沈洋调了百余名官兵与农民,在珑儿的调度之下,陆续搬了不少东西回官府所开的粥厂。 律韬勉强自己冷静不来,遣退了伺候的奴才,独自在书房里看着孟朝歌从朝中一路不断送下的奏章复本,其中,只有一些是待皇上亲批的正本,余下的,律韬在南下之前,已经授权由孟朝歌领着内阁批决就可以。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都晚了,珑儿才回了府,听奴才们说律韬在书房等她时,一路过去,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生出了一丝慌。 其实,她一开始是忙忘了,看到元济领了人来,只想到有帮手了,没想到要让人捎些话回府给律韬,等到她后来才想起自己好像该打点一下这位天子夫君时,时间已经晚了,没看到律韬再派人来问,就知道他一定生气了。 所以,她很快就决定了继续遗忘下去,心里存了几分故意,因为逃避着回府交代,就硬生生忙到了现在。 “皇二哥。” 她站在书房门口,垂落的右手没意识地绞着紫锦袍服,临时改了口,是因为她知道他喜欢听她喊“二哥”她能察觉到,当他听她喊“二哥”时,一贯淡冷的眼眉里,会泛出像是从深井里涌上的暖意。 律韬早就知道她回来了,从奏折里抬起视线,见她站在门外,迟迟没踏进来,冷笑了声。 “怎么?有胆子偷跑出去,没胆子敢回来面对朕?” 完了,听她喊二哥,他却自称“朕”?!她想自己真的把这人气狠了!珑儿真想回他说她还真没胆子回来,想要继续出门去忙了,但她最后轻撇了下嫩唇,只能提起袍服下摆,跨过门槛走进书房。 律韬扔下了手里的那本奏折,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低眉顺眼,一副等着捱骂的模样,让他就算原本心里有气,这时也都气不起来了。 成亲至今,他何时曾经打骂过她?他想,这人也聪明的摸透了他对她百依百顺的宠溺,才敢对元济与沈洋比手画脚,也才敢明明偷着出门,却摸到了天黑才回来! 珑儿承认自己确实有几分仗势,想他就算气狠了想责备,也不可能伤筋动骨的罚她,只是原本料定了他起码会叨念几句,却到现在还没听见他发话,一屋子异常的沉默,反倒教她心慌了起来。 难不成,她料错了,他真想好好跟她算这笔帐?! “忙了一整天,去做了什么?”律韬低沉的嗓音温柔得仿佛能拧出水似的,看见她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讶异地抬起美眸瞪他,让他必须很用力,才能忍住反将了她一军的大笑。 她料想他会骂她,他就偏不骂,越是温柔以待,存心要让这人为自己对他怀抱的小人之心感到愧疚。 珑儿起初拧了拧眉心,真宁可他骂她,最好骂狠了,才不会让她对自己最后故意在外面忙得团团转,也不愿意回来面对他的卑鄙之心感到惭愧。 “我”珑儿被他温和的垂询眼光给盯得更加心虚“对不起,以后珑儿一定会跟皇上商量,教皇上担心了,是珑儿不对。” “不喊二哥了?”他挑起一道眉梢。 “二哥。”她轻声地唤,想来大概就连她这心机,也尽入他眼底了“我让人去摘了些东西,已经交代给粥厂里的人了,嘴上说的不清楚,不如我们明天一早就到粥厂去,让二哥你亲眼看看。” “嗯。”律韬微笑颔首,其实对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现下不过是随口问问。 他拉过珑儿的手,拇指轻揉着她玉白的手背“出门了大半天,该是饿了吧!来人,传膳。” 听他一声令下,外面的奴才们就开始张罗了起来,珑儿很快就闻到食物的香气,想来在她进府之时,他就已经让人准备了。 原想对他说有些饿过头,现在可能吃不进,但是看他那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她硬是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地陪着他进膳。 虽说吃了几口之后,胃口是有些开了,饭也多吃了半碗。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或许比起他狠狠的骂她,那一张教人回不了嘴的笑脸,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隔日。 一清早,粥厂前的广场上就涌动着人潮,还带着几许晨露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香气,有粥的糯香,以及草叶熬热之后的清香。 在几尺之外,还蜿蜒着另一条长长的队伍,等着领取罢做好的饼,流离的百姓们一连吃了几天粥,想到能够扎实地吃上一块饼,每个人的眼里都已经流露出了馋意。 更别说那刚烙好的饼透着一股子咸香,与粥锅里飘出的草叶香味揉在一块儿,只是嗅闻着,他们就都像是已经先飨餐过一顿。 此刻,律韬与珑儿站在楼台上,居高临下的绝妙角度,将粥厂里的动静看得十分清楚。 他们看着等待要领粥与饼的百姓们,如流水般络绎不绝而来,官府准备的自然不会只有那么一丁点,所以一墙之隔的后方,还有伙夫加紧煮新粥,准备随时可以添上,而做饼的那群伙夫则是除了制饼之外,还分了一拨人推着石臼,将去了壳儿的“掐不齐”果实磨成做饼的细粉。 “看起来,你让人制的那饼似乎颇受欢迎。”律韬微笑,转头望着目光仍旧盯住粥厂的人儿“这些百姓们一定料想不到,你拿来做饼的粉,其实是他们弃之如敝屣的杂草果实磨出来的吧!” “那不是杂草,它叫做‘掐不齐’。”她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以极轻的语气为他解惑“在有些地方,人们知道这草是能入药的,不过,我昨天看着山坡上连绵不绝长了一大片,不见有人摘采过,就猜想这里的人将它当成了寻常的杂草,不曾理睬过。” “‘掐不齐’?这名字听着有点古怪。” 珑儿从一旁几上的竹篮子里取饼一株绿草,交到他手里“二哥瞧见这叶上的斜纹吗?就是因为这草的叶子上布满斜纹,无论掐下它的哪一部分都是不齐的,所以,人们才管这单叫‘掐不齐’。” 说着,她已经从他手里的那株草上拣取一叶,再摘下那叶的一半,果然,在她手里掐下的那半片叶子顺着两边的斜纹,断成一个箭头状,她将半叶递上他的面前,要他看仔细些。 “果然有趣。”律韬没接过那半片叶子,倒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将那只沾了草青味的纤手拉到自己面前,近得能呼气在那白嫩的肌肤上。 被他阳刚的气息轻拂过手背嫩肌,珑儿没由来地心跳快速,颊上泛过一抹红晕,闪了下身子,巧妙地挣开。 律韬没再逼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昂藏的身躯因为背着双手,而更显得修长挺拔,如刻般严峻的五官,因为敛眸微笑而显得柔和许多。 第十一章 “你不问我,为何知道什么花草能吃,什么又不能吃吗?”珑儿不自觉地盯看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令她心跳继续加快的沉默“在宫里也就算了,我使什么药材都有太医能照看着,但是,这可是民间,我使的都是一些人们眼里的杂草树果,皇上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吗?” 闻言,律韬唇畔笑意更深,似是想到些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只是摇头“不必问,我知道你心里自有分寸,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给你的药单粥给毒死,是不?” 说完,他抬起眼眸,瞅着她的目光之中带着一点调侃。 珑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总知道怎么说话噎她,她撇了撇嫩唇,看着粥棚前一个接着一个排队领粥的灾民,耸肩道:“其实,你不问也好,就算问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会知道,但是,那天听说有人刨了草根吃死了,我心里忽然想到沿路见到许多耐旱生长的花草,晓得它们是能吃的,不止能吃,对身子还颇有调理之效。” 自始至终,律韬只是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是,在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瞬间的深沉,间杂着些许犹豫,但那抹豫色只是闪了闪,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算了,那东西就给她吧!不过就是物归原主而已。 “如果,你对这些花草之类的东西想有更深入的研究,回去之后,我那里有几本子抄的册子,你可以拿去,是有个人,他略通几分医理,在数年前曾经亲眼见识过洪水荒涝无情,想到饥荒之年,虽然五谷不熟,但是,有些草药花果却能种得成,有些被人们视为杂草之物,其实也是可吃的,不过是寻常人不知道而已,所以,他派了数十人至大江南北,仿效神农氏尝百草,再让画工把那些草根花实的样子画下来,可以方便辨认,想待成书之日,由朝廷降下旨意,让各地官府操办印制广发天下,造福苍生。” “依你的说法,这书没成吗?” 听她嗓音里难掩的疑惑与惋惜语气,一瞬间,律韬难忍住翻绞似的心痛,闭上眼眸,半晌,才缓慢摇头。 没成吗?他苦笑,当年,没成的,何止是这本书而已。 “这么好的构思和作为,对天下臣民百姓都有莫大益处,怎么你说的那人不继续做下去呢?” “因为他还未及完成,就薨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浅,但心却极沉,睁开双眼,伸出大掌轻抚着她玉似的脸颊,力道轻得仿佛深怕将她给碰碎了。 这一刻,他是真的怕将她碰碎了,甚至于不敢多用一分力,不想伤了她,就怕当年同样的错误,自己会再犯上一次。 听他用了“薨”这一字说法,珑儿猜想这人就算不是诸侯王爷,应该也是二品以上的大臣官员。 想着完成这本书,会是一件有趣的事,珑儿很快就做了决定“如此厚泽百姓的医食之书,珑儿很愿意为那个人接替着做下去,不过,只凭我一己之力不成,到时候可要跟二哥再借几个帮手,行吗?” “当然行,就照你想做的去做,二哥支持你。”他点点头,自然是乐见其成“二哥知道你想要有些事做,回宫以后就把这事交给你,不过,别太累着自己了,凡事量力而为,知道吗?” “嗯。”她用力点头,已经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 律韬微笑,看着她双眼闪闪发亮,那久违的明亮光彩,让他的心为之悸动不已,男人宽大的手掌,在她玉润的脸颊上流连不去,以拇指腹心轻滑过她的眼角下方,力道温柔得教人心醉。 “怎么了?为何如此看我?” “自然是因为好看。”他在那抹眼神下方,抚过一次又一次,一腔的爱恋在这一刻仿佛倾覆似的,在他深眸之中泛滥成灾。 看着他仿佛是宠溺,却比宠溺更露骨火热百倍的眼神,霎时间,珑儿感觉自己心里有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给钉住,而且被狠狠钉痛了。 他是真的在看着她吗? 珑儿心里疑惑,若非她确定这楼台上只有他们二人,她会以为自己的身后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让他会用这种恋慕眼神注视的人。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在同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为了眼前这男人心动,却也因为一丝莫名的妒嫉而心痛。 但她很快就将这可笑的念头给抛在脑后,反倒想起再过几天,御驾就要抵达“金陵”律韬向她提过,在御驾抵达之后,他们就要恢复身份,在州府官员那儿露了面之后,他们要赶在冬至之前回到京城。 “二哥,可还有下次?” 她扯住了他的袍袖,还是忍不住渴望地问出口。 律韬一楞,很快就知道她在问有没有下次出门的机会,咧唇轻笑“怎么?这趟把你的心玩野了吗?好玩吗?” “谢二哥。”她知道,光是这句感谢,抵得过千言万语。 瞧这嘴甜的!眼前这心思灵巧的人儿,让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明年开春之后,北巡肃军之行,你去吗?” 这次,以李申昌一案,这不大不小的事于朝政无碍,也不怕有朝中大臣认出她的身份,但事情办得成功,也讨到了她的欢心,松懈掉她的心防,律韬微笑心想,这一趟算是出来得十分值得。 “到时候在路途上,‘弟弟’一定尽心侍奉,肯定让二哥满意。” “哈哈哈”她这别出心裁的回答,让律韬忍不住放声大笑,这家伙果然刁钻聪明,这句话不只回答了她的意愿,也把想再穿男装的心思一表无遗,只要他这会儿不反对,她下一趟出门仍旧女扮男装就成定数了。 珑儿翘起嘴角,一语不发地任由他笑,反正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介意是用什么手段。 浑厚的笑声渐歇,楼台上再度恢复了静寂,珑儿仰起美眸,迎视他变得深沉阒黑的幽瞳,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她,让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就连楼台下方的人声吵杂,也都成了一片空白。 “那晚,你说愿意为二哥一试,这话可是认真的?”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她如玉般净嫩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薄晕,别开了眸光,半晌,才点了点头“嗯。”律韬很满意自己听到的答复,勾起嘴角,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像是吮取着花办上甜美的露珠般,浅尝即止。 抬眸见她有些怔楞,还未反应过来,胭脂似的红晕已经泛上她的双颊,看着那抹带着憨的娇羞,让他浑厚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 “别让二哥等太久。” 在他们回到皇宫后的第二天,京城下了今天初冬的第一场瑞雪,澄净的雪花扑天盖地而来,不过短短一个晚上,象征着天家尊贵的明黄,已经尽安线条分明的白雪蔼蔼。 珑儿迷蒙醒来,感觉微薄的凉意袭身,明明殿内烧着地龙,火笼里的菊炭也还红亮着,但她就是觉得有些冷了。 她摊平侧躺的身子,没见到该躺在身旁的人,她伸手触摸空荡的被褥,已经是凉透了,不知道那人醒来起身多久了? 她闭上美眸,半晌,又睁了开来,起身撩开了锦帐,看见通往外间的门扉微掩,忍不住一时的好奇,也跟着走出去。 终于,她知道了那股凉意从何而来,她看见了正殿的几道门板都是大开的,黑夜里,挟带白雪的寒风,从几道门吹灌而入,雪花一落到温暖的青石地上,就融化成水,消火无踪。 然后,她看见律韬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就站在正殿的大门前,仿佛石化般,动也不动地看着殿外的风雪,那凝视的眸光,近乎痴迷。 “二哥。”她在背后轻声唤他,看见他昂藏的背影一瞬震颤。 律韬没有回头,半晌的怔忡之后,是自嘲的苦笑,听她唤他“二哥”的最初一刹那间,他的心不自主地掀起狂涌的波涛,但是他也很快就回过神,自从他们回宫之后,在私下里,她就时常改口唤他“二哥” 不是那人。 不是。 他看着殿外的大雪纷飞,想起了那一夜,也是一个澄净无比的白雪之夜,却被血腥沾染,成为一位王爷的忌辰。 许是因为胸前佩戴着辟寒犀,虽然未披外袍氅服,一身单薄,珑儿一时也不觉得冷,她不想打破眼前只剩风雪啸声的静寂,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殿外的而蔼蔼白雪。 风雪漫天,无边无际,但终究是一片普通的雪景,她找不到让他如此执迷痴望的不寻常之处,遂侧抬起美眸,盯看他线条冷峻的侧脸,久久无法从他专注凝视的目光之中挪开视线。 “皇上究竟在这雪地里看见了什么?一个珑儿看不见的鬼魂吗?”她清冽的嗓音,仿佛刀刃般割破了风雪的啸寂,在殿内回荡不绝。 “什么?”律韬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她,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来,但却也在这同时,看见她竟是穿着一身单衣陪他站在寒风刀口上,忍不住脸色难看了起来“怎么没披上氅子再出来?都不觉得冷吗?” 话声才落,他已经伸出长臂将她捞进怀里,以宽大的玄袍覆拥住她,这一抱,才惊觉她的身子冷得厉害,唯一感到温热的,只有戴在她胸口的辟寒犀,让他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再度开口埋怨。 “朕如果再没留心,你是不是就继续折腾自己下去?” 珑儿偎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在他的胸口,同时也有一块辟寒犀,也是色黄如金,不过,她佩的是绛红色的天蚕丝络绳,而他的则是几近玄色的紫,她的犀上雕着凤纹,而他的则是盘着飞龙。 她柔顺依偎,却是倔强地抿唇不语,刚才心头火烧似的灼痛,在听到他嗓音虽严厉,却是充满关怀的责备之后,被浇淡了些许,但仍旧觉得不太高兴,却不知道这不悦的心情从何而来。 难道,真的是为了她看不见的那缕“鬼魂”?那不过是她多心的妄测,难道真拿这个跟他计较吗? 而且,她凭什么与他计较?她爱他吗? 珑儿被那个冷不防闪过心头的字眼给骇住,在她心里深处正抗拒着,可是却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让自己否认。 她想,或许不是爱,但是,对这人她不可能没有一点动心。 在她的心里觉得好笑,想在不久之前,她还想当他的“短命皇后”还曾戏言对小满问过一句:“你猜在天朝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后,只执凤印几年?两年三个月,想想本宫这皇后之位,已经都快坐得比那位皇后长了。” 而如今,她怕是没法子如此轻易割舍他了。 才多久的光景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想为了当这“短命皇后”自己已经做了不少布置,难道,真的功亏一篑吗? 第十二章 “珑儿?”律韬缓了口气,回想自己刚才疾言厉色,怕是让她心生不快了,遂改以柔声“是二哥不对,可是这外殿的冷风灌进寝阁里,把你给冷醒了?来人,还不关门?!” 他扬声一唤,几位值夜的当差宫人立刻从外头将殿门给掩上,挂着厚毡的门窗,将屋外的风雪之声吸去了不少,让殿内的寂静带着一丝沉闷。 “珑儿。”他柔声再唤,大掌轻揉着她墨缎般的青丝。 她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说话,又闷了半晌之后,她才昂起娇颜,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律韬知道她问的是刚才他在雪地里看什么,他徐起一抹浅笑,修长的手指撩起她颊畔的柔软发丝,勾到她雪白的耳廓上。 “看着你啊!”他说这话,倒也不全然是假。 珑儿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想说他在撒谎,想从他的眼神之中找到说谎的虚假,但在他的脸上,从眼角眉梢的宠溺,到泛在唇畔的笑意,都只能看见他对她毫无保留的真心。 直到这一刻,在她心头最后一丝火灼似的痛才被彻底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些许委屈的不甘心。 而她差一点就因为这一点不甘,而生出了另一个疯狂的念头,差点就对他说出了她“愿意” 但最后总算拾回些许理智,忍住了默下声,又偎回了他的怀抱里,为了贪得更多温暖,以及发泄心里被他惹出的不忿,她伸出一双还带着几分微凉的藕臂,多用了几分力道,圈住了他修韧的长腰。 在感觉到他昂躯因为讶异她突然的亲热,而一瞬紧绷时,瑰嫩的唇畔得意地翘起一抹浅弧 十一月冬至,京师向来最重此节,别说是皇家宗室,大官富户,就算是至贫寒微之门,也会累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 而皇帝更是从冬至三日之前,就已经是一刻也不得闲,从“大庆殿”领文武百官礼拜鸣鼓,次日五更驾行仪卫,当夜驾行太庙奉神主出堂,隔日再到“青城”斋宫,还未能歇足一夜,半夜三更就要至郊坛行礼,进行繁冗却一样都不能免的拜祭。 返回“青城”时,天色未晓,仍要强打起精神接受百官常服入贺,皇帝赐下茶酒再到回京师赐下赦旨意,六军归营,才终于能返回皇宫大内,至于游幸别宫观或大臣私第,皇帝改为赐酒食,大臣们得赐食,而免了接待皇帝御驾的功夫,倒也都领受得十分乐意。 几日的奔波折腾,珑儿见到律韬时,看他虽然神色还算矍铄,眼下却也有几分平日不见的憔悴青痕。 才刚到“芳菲殿”没多久,与她隔着一张玉几分坐在卧榻两旁,从几上成迭的纸上取饼一张,看着纸上的草图,闲话了两句,就在她开口对他提及想将这本荒草图集先排印一版时,片刻没听见回应,抬起目光,就看见他歪在引枕上,不知何时已经入睡。 珑儿心里失笑,曾经听说他在西北带兵打仗时,一连五个昼夜没睡,都还能够上战场杀敌,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她听说练过内功的人,底蕴深厚,瞧他眼前这副疲累的模样,倒是看不出是个经年习武,内力深厚的高手了。 不过,当一位皇帝,辛劳不下于带兵打仗,虽说那些来回往返,折腾人的祭奠仪式,都是一些虚礼,但终究是为了苍生祈福,身为至高无上的君天,也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责无旁贷。 “小满,去取一床被褥过来。” 给了吩咐之后,她搁下手里的纸张,过来替他除了长靴,接过小满抱来的锦被为他盖上,再让小满将玉几挪到另一畔,自己与他同卧一边,不想让他睡得迷糊时活动下脚,一不留神就被玉几的硬角给磕疼了。 将他安顿好之后,她就坐卧在他的身畔,就着引枕,侧着玉几继续看着这几日与太医一起研究出来的成果。 忽然,他一只大掌搁到她覆着夹被的纤腰上,她回眸觑了他一眼,仍旧睡着,摇头笑叹了声,不想扰他睡眠,只好让他的手继续搁在平坦的小肮上,却不自觉一边看着文书,一边以食指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腕上滑着。 当她发现手上的动作时,楞了一瞬,才想不扰他清眠,竟然这样骚扰他,正打算收手,就听他低沉的嗓音传来。 “让你摸着舒服,继续,不要停。” “你再歇会儿。”她回眸瞅了他仍旧闭着双眸的脸庞一眼,轻声道。 “好,你继续。”他唇畔噙着笑。 “嗯。”她拗不过他,以极轻的力道揉抚着他男性的宽掌,逐一地滑过他的掌心与长指,就只是轻轻地勾抚着,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了仿佛什么东西与他相随相连的亲昵“一会儿‘承力处’会将膳底档送过来请示,我加上几道药膳,就这几天,给你养精神,可好?” “嗯,你看着办。”说完,他默了好半晌,耳边听见了她又捻起纸张的声响,冷不防地沉声问道:“珑儿,二哥到底还要等多久?” 闻言,她呆了半晌,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止了一下,但很快地又恢复了那柔似挑逗般的抚触,轻道:“就快了。” 话才说完,她已经被皇帝猛浪而来的一双长臂揽住了纤腰,让他仿佛鹰叼小雏般,抱进了怀里,她手里几张纸飘落厚毯与青石地面,整个人顺势弓起了身,只能蜷曲在他的身前。 她吓了一跳,却一句话不说,静静地任由他一双健臂锁困住娇躯,他也真能沉得住气,没再对她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 律韬仍是闭着平素锐利的眼眸,以鼻尖轻蹭着她的发丝,嗅着从她发丝之间沁出的芳馥,没有半点女子的胭脂味,但仍是香软宜人,他极享受眼前这般静好的暧昧,一句软语,伴着阳刚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有你这句话,二哥很高兴,再累都值了。” 孟府。 身为首辅之臣,陪着帝王来回奔波了数日,孟朝歌确实也有些乏了,不过,他却仍旧精神奕奕,坐在案前提笔写信。 “朝歌,不歇的话就陪好哥儿们喝酒。”京远春的提督府就近在孟府对门,他手里拎着一坛酒,熟门熟路地摸进来之后,顺口跟孟朝歌的小厮吩咐去把皇帝赐下的酒食全往这里搬过来。 “亏你喝得下。”孟朝歌苦笑,一切看在眼里,颔首示意小厮照办,继续提袖写信“你是个练武之人,有内力护身,可以几个日夜不眠,我可不行,等这封信写完,就要去睡几个时辰补眠,你爱就留下,随你怎么喝去。” “没人陪的酒,一点都不好喝。”京远春撇了撇唇,撩袍在书房里拣了张凳子坐下,拍开酒坛封,就着坛身畅饮了一口,心满意足咧起笑,才转向振笔疾书的孟朝歌,问道:“不是累了吗?怎么还想着要写信?急着送去给哪位相好对了,六殿下!就说嘛!你能有哪个相好呢?” 说完,他拍了下脑门,笑自己怎么还会多此一问呢! 孟朝歌没好气地抬头,瞪了这位多年兄弟一眼,从宫里回来,已经换下军袍,一身藏青色劲服,虽说眉角过硬,鼻粱过挺,但和悦笑着时,看起来是顺目舒服的一张脸。 “少胡说八道。”他笑哼了声,继续提笔为这封信做结尾,看着最后的落款,他目光微敛,掩过一闪而逝的幽光。 “朝歌,你不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算计你那位相好吧?”别人看不出来,但半辈子的兄弟,京远春却是一清二楚“那傻小子可是把一颗心肝都给了你,你就忍、心--?!” “我不是他,你少一口一句相好!远春,我是个明年开春就要升格当亲爹的人,能与六殿下有什么?”孟朝歌的嗓音不冷,却带着凉意,细心地将信装好,封上泥印“他需要人写信,我陪着他写信,他在西北边苦之地需要有人关心送药,我就给他关心,给他送药,我从没要他信我,远春,如果这就是你说的相好,那就是了吧!” 京远春楞盯住他似笑非笑的俊颜半晌,嘴巴翕动了下,仿佛还有话想说,但是才张到一半,还是决定少说为妙,只好提起了酒坛,再灌了一口酒 “胆大妄为的家伙!没有朕的旨意,你竟然擅自回京?!” “养心殿”的西暖阁内,虽然烧着温暖的火盆,律韬寒冷的嗓音,仿佛与殿外的冰雪同样冻人,他注视着跪在跟前请罪的六弟青阳,见他虽然一脸恭眉顺眼,但他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只听一个人的话,所以跪在那儿,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他看而己。 “起来吧!”律韬冷哼了声,但只让他起来,没有赐座。 不过青阳才不介意,他一路从西北奔波回来,不是车子就是马背,早就坐得**生疼,所以他的皇帝哥哥让他罚站,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律韬撇唇冷笑,看他一站起来,就转脖子动关节,活络筋骨,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险些有冲动让这个弟弟跪通宵,但终究是按捺住了,就怕跪出个好歹,有人会心疼。 青阳心里后悔刚才一时跪得太猛,明明屋子里有块地方铺着厚毯,他竟然直往青石地上跪落,现在两个膝盖生疼得很,不过这一跪至少有用,至少他皇帝哥哥不会太过为难他了,确定筋骨无碍之后,才抬头看着律韬。 律韬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七岁的弟弟,两年来,西北的军旅生涯让这位从小被娇养疼宠的皇子多了几分棱角,均匀的古铜肤色,让他咧开笑时,一嘴白牙格外抢眼。 以前倒还不觉得,但是如今看来,在几个兄弟之中,青阳的容貌与他最相似,不过平时总是嘻皮笑脸的,没一副正经的模样,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恰恰相反,所以从未有人察觉这一点。 “为什么回京?”律韬直接切入正题,不想与他瞎磨蹭。 “就想碰碰运气。”青阳踌躇了半晌,还是鼓起一口气,冲口道:“我听说你们在‘金陵’的事,皇上还带了她去‘百阳镇’,慕人大哥在那儿,我也知道,我想或许,皇上已经改变了心意,不像以前防得那么周全,会愿意让六弟跟她见一面,所以” “所以你无诏私自回京,当真就不把朕放在眼里?”明明都是暗地里进行的事,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律韬眉心微蹙,心下冷笑道:朝歌这狡诈的家伙! 他不必相问,也知道这两年来,青阳与孟朝歌颇有几分私交,书信来往,该说不该说的,难免都提上一些,但他不以为朝歌向青阳提起此事,仅只是不经心的一笔意外。 想必是刻意为之,闹腾青阳回来警醒他! 第十三章 “皇上想治臣弟罪,臣弟罪有应得,但是,至少在臣弟死之前,能让臣弟与她见一面,才能死得瞑目。” “你不是料定了朕不敢办你,怎么口口声声就是死?想让朕再给你加个威胁君王的罪名,发配得再远一些吗?” 青阳干笑两声“臣弟知道皇上不会忍心,只不过嘴上说说狠话而已,在西北带兵打仗的日子已经够臣弟吃不消了,每年到了冬天,迎面的风都像霜刀子一样锐利,真难为皇上当初可以待那么多年都不喊一声苦。” “少奉承,朕不吃这一套。”律韬冷哼了声“瞧你手脚完好,脸上没冻得红肿破皮,想来应该有人照应着给你宫廷玉药,就别吱吱哼哼,没男子汉气魄,近来五国的余孽又蠢蠢欲动,少不了你,再几年,朕让你回朝。” “什么时候回京没关系,皇上,就见一面”青阳一脸苦丧,只差没抱着皇帝哥哥的大腿祈求“难道,皇上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永远吗?还是,皇上根本就不想让她恢复记忆,没有记忆的她,还是当年那--?!” “你住口!”律韬截断了他的话,被他气得怒然站起,但缓过气之后,又恢复冷静,坐回原位“别逼朕,青阳,当年的事情朕比你清楚,你想让她想起从前,怎么就不问问当年被她想方设法送进大牢,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朝歌,他想不想?他敢不敢再面对那个人一次?” “但是?”青阳听了这话,也犹豫了。 那几年夺嫡的腥风血雨之中,他是被人给保护周全的,没有受到丝毫伤害,但也不代表他对其中的内情全然不知。 很多时候,他们这些天家之子从小被教导要仁民爱物,但是,越在高位,对付起敌人的手段就越残忍,从来就不是谁对谁错,有的只是成王败寇,谁能活到最后一刻,笑傲天下。 “还有朕曾经拿来对付她的手段若她想起来了,还能有眼前的平静日子过吗?六弟,朕想她,不比你少。” 律韬难得的真心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来没有深厚交情的弟弟道出。 话落,兄弟二人相视无语,他们相差七岁,养在不同宫中,再加上律韬十七岁就加入军队,经年领兵征战,所以,青阳从小就只与自己的四哥亲近,对于他的二哥,从未怀抱过半点兄弟的情义。 直到那一天,他发现这位如神人般无所不能,如修罗般残忍无心的哥哥,其实也不过就是个血肉做的人,会疼会痛,会心碎会崩溃,才决定与他培养一下晚来的兄弟情谊。 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位心思锐利的哥哥,其实很早就看穿他的积极配合,不过是为了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谁说各怀鬼胎,就不能成为盟友呢?他们其实一点都不介意被利用,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又何必纠结无关紧要的过程呢? “不过,”律韬苦笑,又接着说道:“或许是朕太杞人忧天,她那天在‘百阳镇’听到裴慕人这个名字,竟没有半点反应,或许很多事情,她是真的忘干净了也不一定。” 闻言,青阳撇了撇唇,对他这位二哥的自欺欺人不以为然,在他们这么多人之中,律韬明明最介意的就是裴慕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要不就是心里还很介意,要不就是心里其实在得意裴慕人已经被彻底遗忘。 “下次皇上要不要试试看‘丹臣’二字?”说完,他看见律韬楞了一瞬,想必也曾耳闻过这二字“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丹’字,是慕人大哥只献给她的一片炽忱,私下里,我只听她喊过慕人大哥‘丹臣’,就像她总爱唤我‘青哥儿’一样。” 律韬一脸沉静,仿佛只字未闻,就像是明明刻意遗忘了那个名动天下的斋号,却表现自然得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这时,元济领了宫女进来,道:“皇上,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一盅桂花藕羹,让皇上吃了暖胃解饥。” “嗯。”他点头,让人将暖盅盖子打开,取出里面暖着的小瓷盅,掀开玉白的碗盖,一股甜而不腻的香气随着热度散开,薄透的藕羹让熟透的芋苗给染上浅浅的紫,汤里桂花点点,极有情趣地飘散着“让人去回皇后,就说她的藕羹极美味,朕很喜爱。” “是。”元济领命离去。 自始至终,青阳觉得自己被干晾在一旁,有点不是滋味,心里最呕的是听到那盅藕羹是皇后让人送来的,而他却没份儿! 想以前要是有好东西,最先被关照的一定是他啊! 青阳欲哭无泪,而他知道自己被无视的原因,是因为刚才泼了他家皇帝哥哥一盆冷水。 他是傻了吗?怎么就忘了这人最会记恨呢? 一路而来,外头天寒地冻,而入殿之后,里面则是熏着暖盆,虽然以水养着几盆金盏银台,但空气终究还是有点干燥,刚才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喉咙也干了,看着他家二哥美味地进着藕羹,他更是觉得喉咙干到快哑了。 直到盅里的藕羹大半都进了肚里,律韬才抿了抿被甜羹滋润的嘴唇,朝着他的六弟勾起满意的浅笑,仿佛刚才被浇凉的心也都被润暖了。 “渴了?”瞧他一脸馋相。 “皇上明知故问吗?”青阳一脸沮丧,只能男儿有泪不轻弹。 “还不是时候让你见她,朕可以承诺,明年北巡之行,一定让她与你见上一面,明儿个是除夕了,赶你原路回去不厚道,你要待在王府也好,朝歌的府里也罢,总之安分一点,晚点朕会派人送一份除夕夜要用的宵夜果子盒过去给你,以前那些都是华母后让人张啰,今年她倒是忽然想起了。” “那你们吃的团圆饼,臣弟也要分上一块。”他趁机追加福利,虽说有帝王的承诺,但能同吃一块团圆饼,总是有个好兆头。 也是一个得了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但可不是谁都能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把染坊开得风生水起。 律韬在心里冷笑,还没忘记刚才他看似无心,实则浇得淋漓欢畅的那盆冷水,心里还在记恨“别得寸进尺,你吃不吃团圆饼都一样,你们能不能见到面,只看朕一句话。” 除夕,小雪。 点点的雪白,如盐花似的从空中飘落,看似轻软无物,但是厚厚积了一层以后,踩之有声,清脆也悦耳。 珑儿在书房内,只听见小满领着奴才们里外张啰,随着他们脚步交迭而来的碎雪之声,明明该是扰人的吵杂,但听在她耳里却分外觉得室内宁静,更能静下心来写字。 不同于一般女子写字,因为腕力不够,再加上长辈教导要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所以通常都是坐着,她站在书案之前,悠缓地匀笔,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一顿,唇畔噙起浅笑,在摊开的纸面写下了四句词。 最后一句写完,她抬手收笔,看着自己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气质的字体,虽不致于龙飞凤舞之草放,却是点曳之间,不羁不拘,自成一格。 她想到律韬见过几次她写的字,他的表情总是有些嗔笑不得的古怪,以为他不表赞赏,但是,隔日她放在书案上临完的字帖,总会不翼而飞,就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位富有天下的帝王,真的有偷鸡摸狗之举了! 珑儿看了自己所写的最后两句话,眼里泛过一抹深思,取饼一张短笺,又提起笔,写下了两句话,看着墨迹慢慢变干,收进信封,唤来了小满,吩咐她派人将那封信随着一份宵夜果子盒送到她的义父府上。 然后,她让人取来白狐暖氅,出了庭院,比起鹅毛大雪的豪壮,如盐花般的小雪,即便是厚厚的堆迭,看起来都是细致婉约的。 隆冬时分,就连湖心都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她迟疑了一下,提起了暖氅下摆,一脚踩上了厚冰,吓得随在她后面撑伞的小满惊嚷。 “娘娘,当心,那可不是踏实的平地,是结冰的湖啊!”“瞧见了。”她没好气地对小满笑道,然后就连另外一脚都踩到冰上,不管小满有没有跟上来,就迳自地往湖心步去。 “娘娘!”小满当然是拿着伞,一步不离地走到主子身后。 珑儿走到了湖心,回头顾盼,只是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茫茫,与岸边的夏日残荷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面。 在几天之前,她终于与几名太医和画工商定,将荒草集第一版付梓传世,其实原本律韬交给她的内容,就已经十分齐全,她不明白,当初搜罗这些资料的人,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功亏了一篑。 从律韬以“薨”之一字,来述说那人的死亡,她可以猜想那人的身份颇为显赫,而在看过整部文书内容之后,她可以笃定那人必是王爷诸侯,要不,就算是寻常的一品大臣,也不可能动用如此大笔的金钱与人力,只为了为百姓编辑一本救荒之书。 她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在看到那些文字图像之时,心里的兴奋,以及一丝丝仿佛翻腾似的刺痛,那痛,来自于她压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怀念。 珑儿低头看着自己半没在雪里的暖靴,缓慢地蹲下身,将暖手的小怀炉交给小满,开始在雪地里挖了起来。 小满在一旁看着担心,却知道自己劝不了主子,只能将手里拿着的油伞往前倾斜,确保漫天雪花不会落到主子身上。 渐渐地,珑儿在雪下看见了透明的冰层,隐约地,竟然可以见到一只红色的鲤鱼在残荷枯槁的枝叶之间灵活游动,那一瞬而逝的红艳,仿佛是她胸口怦动,看似死寂,其实仍旧鲜活的心。 谁说女子的心里就不能胸怀天下?数十年前,这后宫里不就出过一位挽灯皇后,她过人的才智胆识,谁敢说她输给男人?! 她与凤阙皇帝携手开创的盛世,即便到了现在,都仍旧令世人缅怀,更别说,这齐家的江山,还是开国皇后南宫凤雏鼎力助天始皇帝夺下的! 虽然,拿自己与两位皇后相比时,珑儿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但是,她何尝不行呢? 只要律韬愿意,只要她能说服他她闭上美眸,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让胸口也充满了令神智一振的凉冽,在经过“金陵”一事之后,他们之间,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想,自己的目的永远不会纯粹,但是,律韬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用心,让她愿意一试,试着去相信他而今晚,会是个好日子。 第十四章 除岁日,宫廷里少不了大摆酒宴,烧沉香檀木,架起篝火,让这守岁之夜荧煌如画,香闻数十里。 当律韬宴过群臣之后,在深夜时分踏进“芳菲殿”时,总觉得这个地方与平常不太一样,一室为了过春节而张罗点缀的红,竟让这宫殿看起来像是成亲的喜房,在红烛的照映之下,那深深浅浅的红,仿佛冬末夜里最温暖的火花。 “都退下,不需要你们伺候,小厨房里还有几份果子盒,你们都拿了分去。”珑儿笑着说完,就看见小满与小宁子,还有几个随侍的奴才都笑得合不拢嘴,对两位主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赶着去小厨房搬吃食。 这时,珑儿才回头看他,笑道:“李贵人和苏贵人两人的宫里,我也都让人送去了,说是皇上赏赐的,不介意吧?” 这二人是当初律韬仍是毅王爷时,从宫里赐下的美人,被纳为王爷妾室,后来随着登基一起晋封后宫。 只是在入宫之后,她们便没再被开荤过,大多数时候,她们是被人遗忘的多余,但是,珑儿身为皇后,没少照料过她们,该给的分例与赏赐,甚至都是越过贵人,以嫔的位分来给的。 律韬一语不发,只是摇头微笑,看她从酒宴回来之后,换穿上一身石榴色的缂丝宽袖裳,外罩一件水红纱衣,右袖口的两只金色蝴蝶织得栩栩如生,仿佛新嫁般的红,衬着她清丽细致的眉目,随着烛火而流转出动人的光晕。 “是因为春天喝了一季桃花研的茶,才让你气色看起来这般好吗?”律韬忍不住伸出蒲扇似的大掌,越过食案,轻抚上她的脸颊。 “那桃花研制的茶,二哥过来的时候,不也都跟着一起喝了?”她笑着挥开他的手,拿起银箸,取饼一只小玉碟,夹了盒里的十般糖与澄沙团,以及几颗银杏,递到他的面前,眼下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既然刚才她将奴才们都遣直,自然该由她来做布菜的活儿。 “喝了,没你效果好。”他笑道。 “那或许不是桃花茶的功效,入冬之后,我与负责药膳的姚太医合配了几副代茶汤,改天让二哥试试。”她一边说着,一边取饼团圆饼,力道轻柔地剥开那已经干透的饼身“不过,珑儿一直觉得好奇,皇上一向对代茶汤不是太热衷,怎么想到一连两年,都给‘芳菲殿’赐桃花茶呢?” “你可知道桃花茶饮了能活血生肌?”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之中,带着几许温柔,看着她递到他手里的团圆饼,想到了他六弟今晚就馋着这一块,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知道。”她点点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讶异律韬竟然有那闲雅的心思,而与他相处两年,真不以为他是一个能与鲜花扯上边儿的人“珑儿知几分草药医理,知道不奇怪,就不知道二哥是听了哪位红粉知己说的?” “这可是在吃醋?”有一瞬间,他的心腾了起来。 听他话里不掩窃喜的语气,原本低着头在替他斟酒的珑儿只是淡扬起螓首,见他脸上确有几分眉飞色舞,让她没辙地付他一笑,却也在这同时,心里浮上了一个令人觉得可怕的念头。 这位帝王任着她牵动自己的情绪,难道,他都没有自觉吗?原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国之君,如此信任着她,当真好吗? 倘若,她是他的敌人,只要一点筹谋,就能要了他的命。 “以二哥对珑儿的疼宠,珑儿犯得着吗?”她嫣然一笑,将半块团圆饼凑到唇边,张嘴咬了小口吃下。 这原是中秋之夜,升礼祭月之后,必定要剩下分例的月饼,依照习俗搁在通风的地方干燥,留待除夕夜里,由亲人分食,便是所谓的“团圆饼” 已经搁了几月之久,称不上好吃,但是吃着甜人心扉,而这也是为了能够久放而多搁了糖霜所致。 律韬被她四两拨千斤躲过了回答,不由得耸肩苦笑,没再追问,跟着她一起吃团圆饼。 咬了团圆饼之后,他挑了果子盒里的几样细点吃进,食不言,寝不语,虽是默默地吃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是静好的。 用到一个段落后,珑儿从案旁取饼一小坛酒,拔开了酒塞,飘散出一股入了药的清香,先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到他面前。 “屠苏酒?还不过子时啊!”话虽如此,律韬还是从她的手里接过那一小坛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这酒按习俗是新年第一天喝,屠是指将鬼气屠绝,苏是指灵魂复苏,饮此酒,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但现在才不过守岁当夜,是不该喝此酒的。 “皇上介意?那就不喝了。”珑儿笑耸了耸肩,要收回他手里的乌坛子,但只见他摇头,笑着把那一坛酒放在案上“有何不可”的意思显而易见。 “你知道混酒易醉吗?刚才朕已喝过汾酒,现在你又让朕喝屠苏酒,就不怕朕酒后乱性?” “皇上忘了,酒能乱性,也能壮胆吗?”她笑道,刚才她也喝了几小杯的汾酒,屠苏酒再下肚,真有几分醺了起来。 “壮胆?你需要壮什么胆?”律韬喝着杯中酒,目光带着几分放纵,从玉杯的边缘望出去,凝视着她三分薄醉的娇颜。 “皇上就猜需要壮胆的人是珑儿吗?”她笑了起来,果然酒真能乱性,让她收不回翘扬的嘴角,却说不出自己为何而笑。 但真醉了吗?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才清楚。 “难不成是朕?” “皇上没听说过,要乱性,也需要一点胆子吗?”说完,她站起身,走过来执住他的手,以劝诱的眼神带着他往书房而去。 “想做什么?”律韬任她拉着走,半点抵抗都没有,凝视着她的眼眸充满了覆水般的宠溺。 “珑儿今天写了一阕词,想请皇上评鉴一下。” “非要现在不可吗?” “如果皇上喜欢,珑儿就送给皇上当新年祝礼。” 他笑嗤了声“从三天前到现在,朕赏了多少东西过来,你就还朕一阕词?朕比较想要的是你新年清早,开口唤朕的第一句话是‘二哥’。” “你就以为我想送的,会比一声‘二哥’差?”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硬将他推到书案前,在他的面前缓慢地展开纸卷,以镇石压住,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一瞬,律韬震住了,他好半晌回不过神,不敢置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字句,伸手去碰那仍新的墨痕时,甚至手有一下颤动。 枫宸雨露檀郎幸, 椒房专宠恩爱袅。 来年春归芳菲盛, 桃花仍向东风笑。 “枫宸”是帝王之宫“椒房”乃皇后之殿,而至于这东风?律韬看着那熟悉到让双眼生疼的字迹,一时之间,心头狂跳。 “如果,珑儿说自己愿意了,皇上还想吗?”她的嗓音幽幽,碎落了静寂,却不料是一边说着,一边往后倒退。 在她眼眉之间带着薄醺的笑意,朦胧绝美,却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欲语还羞,反倒像是在告诉他,若他再不答,当心到手的猎物就要长脚跑了。 就在她还想再退一步时,已经被他箭步上前握住了柔荑,再不能退,转眼间,已经双脚悬空,被抱上了他的怀里。 他的身长高大,她难得能够目光临下,如今机会难得,遂笑意盈盈,俯瞰着他仿佛刻镌般的朗目剑眉。 “如何?要我这人,会比只是一句‘二哥’差吗?” “你--?!”竟还记着?律韬哭笑不得,没忘记这人的性子记恨起来,不比自己差上多少,说到底,都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见他那没辙的苦笑,珑儿扬在唇畔的笑,仿佛泛开来的涟漪,一双玉白的柔荑捧住了他的脸颊,低下头,在那耳畔说出了他等待许久,最动他心魂,也撩拨欲望的允诺。 “二哥,珑儿愿意。” 芙蓉帐内,暖香怡怡,春色溶溶。 守岁的通明灯火,穿透了几层丝绢帘幔,让床阁之内的二人仍旧可以看得清楚彼此清晰的眼眉与轮廓。 眼前,是他的美梦。 律韬逐件地解去她身上的水红纱太,以及榴色的缂丝裳服,在这一刻想来,衣着妆扮上从不究艳的她,会在今夜穿上这一身红,不是巧合,而是特意为之,她要把自己在今晚再嫁他一次。 真真正正,成为属于他的帝妻梓童。 他吻上了她的唇,她在最初的一瞬楞闭着两办红嫩,但很快地轻启开来,让他能够深入缠吻,相濡以沫的亲昵,唇舌缠绵的交揉,让他的气息变得紊乱,而她则是不自禁地发出喘不过气的闷哼。 但他舍不得放开,近乎痴迷地缠吻,大掌扣住她小巧的下颔,吻得更加深入,直到察觉她纤手紧捉他的袍领,像是要推开般的扯着,他才终于挪开了唇,敛眸注视她娇喘的绯色容颜。 “原来你先前几次偷香,如今看来,都是客气了。”珑儿失笑,一时无法平复的喘息,让她的语气颤抖不稳。 律韬眸色变得浓沉,笑而不答,再俯首,改啄吻着她的眉与眼,然后是有些发烫的白嫩脸颊,缓慢地往下,直至她与心跳同拍的颈脉上。 珑儿昂起娇颜,美眸半眯,轻别开去,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初与他为妻时,每晚夜里,取代恶梦所做的春梦,在那梦里,他的手会抚遍她的全身,包括那一处私密真实得如同此刻他吹拂在柔腻颈肤上的热息,真实到让她后来在白日里见到他,甚至于会不由自主地脸红那些,真的只是梦? 蓦地,被他狠吮的一记刺痛让她轻拧起眉心,霎时回神。 她才正想呼声,他已经放开,然后以舌来回舔着被自己吮痛的印记,一次次地辗转来回,让她微拧的眉心还不及舒开,就已经因为被刺激的敏感而又拧深了几分。 不是疼,而是在难以言喻的刺痛里,他那湿润带着粗糙的舌,仿佛能勾舔开她薄腻的肌肤,直接地碰触到她的血肉,而那里,离她与心跳同拍的脉动,不过寸微。 “不要再舔了”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了他的唇,没好气地瞪他“皇上到底是想抱我,还是想吃了我?” “都想。”律韬趁她还来不及反应,舔了她的手心一下,看她瞋了他一眼,飞快地收回柔荑。 “要是还饿着,外殿还有不少细点果子,皇上先出去吃饱了再来。”她哭笑不得,明知道他不是那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要揶揄他。 “不去,它们都没你甜。”律韬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大掌揽住她纤细白嫩的后颈,将她半抬起身,扯掉她适才被解开的纱衣与外裳。 “你--?!”珑儿听他语气竟有几分认真,还来不及回嘴,就见自己身上的衣裳化成一朵红云,从眼前飞掠,飘然而落。 红云飘落的那一瞬间,律韬已经再度狠吻住她的唇,带着几分强硬的力道,揉得她唇办生出了疼痛,男人阳刚的气息,随着他的舌撬开了唇齿,而掠进了她芳馥的幽柔里。 珑儿再说不出话来,他的唇息,带着侵略的意图,渐渐地变成了她不能抵抗的蛮横,她不自禁的心慌,想到了大婚之夜,被他碰触时的惊心胆颤,甚至于是反胃恶心,但却知道自己不能推开他。 今晚,必定要成。 第十五章 火苗从她试探回吻他的那一刻被挑起,她柔软的小舌缠上了他的,那一瞬间柔腻交缠,再分不清彼此的融合让律韬的心泛起一阵狂喜的颤动,一手解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衣料,而双唇却是吻得更加深入,直到他与她快要喘不过气时,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但他的吻仍旧继续落在她因为眼珠子乱转而微颤的眼皮,俏挺的鼻尖,以及微热的粉颊上,她的肤触极柔腻,尤其这一年来,养得愈发好了,摸起来就像是初凝的膏脂,煞是动人心魂。 他们谁都不知道她身上所剩的单衣及抹胸究竟是如何落地的,他无心去留意,而她则是不愿去想,自然也就不会上心。 她此刻更在意的,是横陈在他身下不着一缕的赤luo娇躯,她逃避似地别开了美眸,任着他的吻往下蔓延,从纤细的颈脖,到充满了弹性却仍带着腴腻触感的胸口,他的唇啄着她心脏上方,吮出了一个鲜红的印记。 仿佛要渗出血似的疼,让她忍不住微拧起眉心,心里对他似乎挺爱将人给弄疼的习惯,感到好气也好笑。 但她不排斥,甚至于还有点喜欢从那无法言喻的痛里,得到的愉悦。 她咬唇闷哼了声,微弓起娇躯,由着他大掌覆上她雪白之中绽着樱嫩花蕊的双乳,男人的长指仿佛摘取般,一次次地亵玩,让那颜色渐显出殷红,如丝如缕般的欢愉,在她的小肮深处凝了一团热。 律韬的大掌往下探去,在挤进她柔白的双腿之间时,感觉她颤动了一下,见到她仿佛忽然清醒一般,转头往他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他见她似乎有话想说,纤手按住他的臂膀,不自觉地用了力道,嫩净的指尖陷进袍袖的锦料之中,隐隐地泛白。 他没等她开口,已经俯唇吻入了她,他的心里有些慌,因为,在一瞬间,他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似曾相识的防备与敌意。 你以为,我会有对你心悦诚服的一日吗? 曾经,出自这人之口,充满讥嘲的话语,如今仍在他的耳边萦绕。 有的!你适才说了,你“愿意” 只是他对那声音的反驳,就连听在自己心里,都觉得心虚得可笑。 律韬以长腿强势地抵进了她,分开她玉白的双腿,大掌在覆住那柔软的幽心之时,有一瞬几不可辨的顿滞,但那一晌的迟疑消失得太快,快到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经任他觅着最敏感的娇嫩,一次次的呵护疼爱,让她明明身子微绷,却仍旧盈润出一汪春水。 “唔”她咬住嫩唇,忍住了几欲夺喉而出的呻吟,不知怎个心思,她竟觉得在他的**之下吟哦出声,是件教人丢脸的事。 仿佛曾经她忘了。 珑儿急于想要从一片空白的脑袋里找到答案,但是,他的手加快了动作,一阵阵难以压抑的快感如潮水般涌上,让她终于忍不住闷闷地哼出声,越是感到痛快,她的心里就越懊恼。 “珑儿朕喜欢你,你也喜欢朕吗?”他一遍又一遍吻着她的眉与眼,看着她不能自已的意乱情迷,锐眸颜色也变得深沉。 齐律韬,你的心思,真让我觉得笑话。 有时候,他真恨自己善记得可怕,他不畏朝野之人总说他是有仇必报的睚眦性格,七岁之时,他就因为被华母后弃绝养育,之后,又被亲生母妃拒养回自己宫里,从此,被视为皇宫之中最不招人待见的皇子,在背后受尽了冷眼讥嘲,这些他都忍下来了。 对他,没有什么不能忍下的。 只是,偶尔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自己曾经满怀一腔爱意,却不敢捧在这人面前,就怕被利用糟蹋的懦弱胆怯。 若是,当时他能说得出口,结果会不会就不同了? 但他不敢,因为他爱上的人,心比他更狠、更硬。 律韬看着她盈动着水光的美眸,难掩眼神之中的点点刺痛,期盼着她能够说出与当日在泰山之巅,与她携手看日出时不同的答案,在她“愿意”的这一刻,他是否得到了她的心? 哪怕,只是一丁点 “珑儿、臣妾”她身子痉动,仿佛体内有一根弦就要被绷断般,柔润的嗓音也带了几分颤“是您的皇后与皇上自是有恩爱。” 律韬轻笑,心却是沉沉的痛。 这狡猾的人,竟到了这一刻都不肯松口?! 他解开了衣袍,敞露出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这些年,他虽然不再习武,但是没落下拳脚功夫及骑射,虽然已经远不如带兵打仗时的健壮,但却拥有一副极修长挺拔的身躯。 只是在他的心口之上,有一抹抢眼的红,红得像是刚淌出的鲜血印记,惹了珑儿注意,但她还来不及出声,已经被抵在双腿之间的火热分去了心神,她微微瑟缩了下,忍住了想推开他逃开的冲动。 “快点”趁她还没改变心意。 律韬意外的竟能猜到她的想法,翘唇勾起微笑,大掌按住她翘挺的臀办,一记深深的刺入,让她就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破了她的处子之膜,就在这一刻,可以感到一股潺潺的热流抵着他想涌出。 他微微抽身,濡染着她温热的处子之血,她疼痛的反弓起身子,明明是一片空白的记忆之海,却不断地浮出害怕,但是,她想成的事,不能停止在这里,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只是,眼前的景像似曾相识,她仿佛也曾在他身下却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同,而且,是大大的不同。 “二哥”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卑鄙之人,知道需要哄着这男人时,无论说什么,都不比这二字好用“第一次都是会疼的,是吧?” “嗯。”他点头,却没再躁进,只是一次次**着她紧绷的娇躯。 “所以,你不必忍,疼过就好了。”她不想要他有迟疑,她需要被转移注意力,哪怕是会教她颤栗的疼痛。 “可是,二哥舍不得,再也舍不得了。” 她听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只见他扬起一记宠溺的笑,低头在她的脸上撒下密密的吻,在**之中,缓慢地开始进出,总是只抽出一半,就深深顶入,却因为频率无比的缓慢,让她更深刻地感受到他在身子里明显存在的火热,让她明明仍是疼,却不自主地痉挛了起来。 接不来所发生的一切,宛如一场扑天盖地而来的暴雨,让珑儿身在其中,几乎无法喘息。 虽然,自始至终,不断涌掩而上的欢愉,不曾完全取代身子深处细细密密的疼痛,但她却确实能够感到快乐,不断被撩擦出来的敏感与灼热,让她再也无法思考,只能随着他的律动款摆。 在她的身上,男人刚健的身躯热如火,硬如铁,却无比契合地嵌进她嫩如腴膏的身子里,在最深入时,几乎没有留下毫余,终于,让她在丝丝痛楚之中,攀至了宛如被抛上天弯,却甜美得近乎毁灭的极致巅峰。 蓦地,律韬暗抽了口冷息,看见就在这一瞬间,在她的额心忽然浮出了仿佛血滴般的红色印记,他被那冷不防出现的印记吓了一跳。 他没料到它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浮现,但他没动声色,只是俯唇吻住了她额心上的那滴血痕,直至它渐渐淡去,想到了他们之间的密不可分,再一次的挺入,更加的情动激昂。 终于在她第二次弓起身子,闷吟出声时,被他吻住了唇,分开了紧咬的齿关,一记狠狠的吮吻,让她不自觉地紧夹,这时,感觉到身子里的硬热明显的抽颤了下,然后,便是一记有力且绵长的暖流,让她在被灼射的微痛之中,再度攀上了又一次的高潮。 好半晌的缓息,律韬才从她的身上翻开,起身随手将解开的袍服的带子在腰间绑了个结,然后取饼一旁的衾被,将她像颗粽子般包住。 “要做什么?”原本已经累得合眸的珑儿,不解地睁眼看他。 “洗洗身子,舒服些。”他轻吻了下她的眉梢。 “嗯。”她轻吭了声,又闭上美眸,任他抱着往泉室而去,在途中时,感觉小肮深处一股暖热要淌不来,她心里的感觉有些古怪,不自觉地夹紧了嫩隙,忍住了没流出来。 泉室与寝房之间,有一条廊道,平时门窗紧掩,外人无法窥见廊道里的动静,到了水气氤氲的泉室之后,律韬解开了衾被,褪掉身上的衣衫,与她一起坐进温暖的泉池里,背靠着一大块弧度微倾的暖玉,让她坐在修长的双腿之间,安稳地盛在怀抱里,在水面之下,明显可见她涸在腿畔的血痕。 “别动,让朕帮你洗洗。”他浑厚的嗓音在她的耳畔轻徐而过,话落,一只大掌已经探入她的双腿之间。 珑儿心口略微一窒,敛眸看着水面之下,他的手掌先是按住了她右边大腿内侧,轻揉着洗褪玉白肌肤上已经干凝的血痕,随着他的揉搓,一阵薄红从她的肌肤褪下,如烟缕般融入了水里。 以男人而言,他的掌心肤触并不算粗糙,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帝王,事事有奴才们伺候。 只是,他长年习武,多年持剑,以及至今没有懈下的箭术,让他明显在掌心几处,以及拇指中段,起着明显的茧子,在泉水的滋润之下,反倒比平时微硬多了几分令人想入非非的勾缠。 “好了,干净了”她的双腿紧绷,不自觉地泛起颤栗,等到他两边腿心都洗过了,就按住他的手臂,要他停不来别再继续。 “忍一忍,那东西没弄干净,你会不舒服。” 就在她还弄不清楚他所谓的“忍一忍”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他探入幽心之间的举动吓了一跳,起初是一指,然后又加入第二指,在她还泛着红肿刺痛的柔甬之间来回掏抽。 这下子,她终于知道他所谓的“东西”指的是何物,那正是她刚才忍夹住了,那一股子没让淌出来的暖热。 她的目光竟是意外的专注,看着混合她处子之血,以及他雄麝的红白浊物,从她的腿间而出,缓慢地飘散到水面,渐渐溢漫开来,被不断新添的暖泉淡去,终至流没到平行的隙道之内,再无踪影。 起初的一瞬间,她感到讶异,因为无论她怎么猜想,都觉得律韬应该会想要她诞下他的子嗣。 随着他的动作深入,她忍住了不断被掏取的侵略感,咬唇没喊出声,虽然他的手指进出不带着**,但温热的泉水随着他手指的戳入,涌入了些许,教她有种正在被玩弄挑逗的羞耻感,小肮深处泛起了抽紧似的微疼。 只是她没有开口阻止,反而眸露深思,直到他的长指再也掏不出什么不净之物,才扬唇嫣然笑了开来。 “为什么笑了?”律韬挑起剑眉,好奇地问道。 “皇上将珑儿的身子掏洗得那么干净,是存心不想让珑儿怀上龙种吗?”说着,她侧抬起娇颜,有趣地看着他一脸怔楞“若真不想,明儿个一早赐碗避孕的药汤过来也就省事了。” 她想,难不成,他是在气恼她刚才没回应他的又一次告白吗? 律韬的手顿住,好一会儿功夫回不过神,他只想着龙精留在她身子里不好,情爱过后要记得掏净,否则却一时忘了,终究是不同。 他勾起自嘲的浅笑,从她的身子里缓慢地抽出长指,在最后抽出的那瞬间,耳边听得她一声抿唇抑住的吟哼。 这一刻,在他心头生出了点点剌痛,有苦涩,有悔恨,他在泉水里的一双长臂圈紧了她纤细的腰肢,让两人的身躯毫无保留地贴合在一起,温泉的滑腻,让她玉似的肌肤多了几分脂般的软润。 “怎么可能不想让你生呢?就想你多生几个。”他的唇轻附在她的耳边“你想诞育二哥的子嗣吗?” “没想过,等有了再说。” 终究是被男女云雨折腾累了,珑儿闭起翦眸,斜首倚上他的颈窝,温暖的泉水泡得舒服,让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十六章 她的答复让他好气也好笑,但却不是太介意,若她真说想,反倒让他觉得不似她的为人,男人的大掌在水里移动,轻抚上她平坦的小肮,修长的食指沿着玉脐的边缘勾着圈圈,想着能让她生下他的子嗣,他的心就像是要升腾起来,激动得难以平抑。 “别挠我痒。”她没啥好气,按住了他的于背,制止了他的不安分,被他这么挠着,明明身子里还泛着疼,却还是被挠出了一股子带着酸软的紧热,而此刻抵在她股后的男人欲望也跟它的主子一样没安分,带着蠢蠢欲动的半硬,让她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二哥,珑儿还疼着。” “你不想,二哥就不做,怎么也舍不得再让你疼。”他俯首以挺直的鼻尖蹭着她的后颈“枫宸雨露檀郎幸,椒房专宠恩爱袅,袅之一字,说的是如柳丝般细长缭绕,说的是细水长流,但是,二哥想知道,珑儿对二哥的恩爱,能有相思成灾的一天吗?” 平日里怎么不觉得这人话多,反倒情爱过后,啰嗦了起来?!珑儿感觉抵着翘臀的那股硬热逐渐回软,心也踏实了,唇畔翘起浅笑“那就要看二哥的本事,是否能让珑儿对你死心塌地了。” 话声甫落,就听到他浑厚的沉笑声,伴着细泉涓落在池子里的水音,回荡在泉室里久久不绝。 珑儿已经半沉入黑甜之中,提不起力气问他在笑什么,只是听着他的笑声,知道这个人的心里高兴。 而律韬只是笑着,不道一字半句,向她解释自己为何而笑,感觉怀里抱着的娇躯逐渐地放松,软得就像是无防的婴孩般依偎着他,他小心地抱着,不让她睡得昏沉,滑进泉池里没顶。 “你说那话,有多像从前,你知道吗?” 他温柔地在她的颊畔印上一吻,长眸之中的宠溺,宛如海洋般无边无际,从来,在他心里的滴滴情,点点爱,就都只为这人而生,谁也夺取不走,谁也休想教他回头 华府。 守岁之夜,国丈之家也算得上是显贵府第,但里外通明的烛火比起宫中的荧煌如昼,终究还是显得暗淡了些。 主人院里的偏厅之中,华延龄让子孙们都回自个儿的院里,只留下发妻邵氏与自己扫榻守夜,食案上一盒几匣的果子细点,样样精巧细致。 “老爷,在想什么?”邵氏吃得不多,只是不忘给夫君的杯里添酒,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华延龄虽然年过五十,但发仍乌黑,显得略方的脸孔充满了精神,他笑指着案上的果子盒“再多吃些,都是娘娘的一番心意。” 邵氏摇头,虽然她夫君在年轻时曾经收过一个通房丫头,但是,他们夫妻情深,让她不怕有人分宠,也敢于有话直说。 “吃不下,想着这位娘娘曾经受过我们四殿下的恩泽,才能有一条命活不来,四殿下宅心仁厚,救了她之后,安排她到咱们家做大丫鬟,那两年咱们家谁亏待过她?原本还以为她对四殿下有情,谁知到了最后,她却投进了皇上的怀里,硬是成了华家的义女,这两年,帝后二人恩爱相随,多好,就不知道我们四殿下在九泉之中,能否咽得下那口怨--?!” “你住口!”华延龄怒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珑儿如今是皇后娘娘,掌理六宫,母仪天下,她的尊贵可是你能议论的!夫人,以后休让老夫再听到你谤毁娘娘半句,要不,老夫休了你!” “你?!你这是疯了吗?我也是心疼四殿下啊!”邵氏一急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举案齐眉的夫君竟然说要休了她,当下满心的委屈,眼泪也就掉了下来“老爷想休就休吧!要是能换妾身疼爱的四殿下活回来,就算老爷要休妾身百次千次,妾身都乐意。” 连妾身这谦称都抬出来了?可见她是气坏了。 华廷龄被堵得一时语塞,一口气提起来,又叹了去“好好好,是老夫说错话,这果子夫人爱吃就吃吧!这么好的东西,糟蹋了可惜,夫人要是不吃,就给老夫留下来,这几盒子吃食,夫人不爱,老夫倒是馋得紧。” “不过就是几盒细点,又不是没吃过。”她嗤了声。 “不一样啊!”华廷龄笑叹,取起一块皂儿糕吃了大半边“娘娘的心意,老夫是半点都不敢糟蹋,要不,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这这么严重?”邵氏被夫君没有半点玩笑的神情骇住了,结缡近三十载,她最清楚自己的夫君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是一个会谄媚主上的小人,是以她虽然不明白他的苦衷,还是点点头,坐了不来“这些细点似乎还挺好吃的样子,看着倒有几分像从前端仁皇后派人送到咱们家的宵夜细点盒,我怕你一个人吃撑了,就帮你吃一点吧!” “谢夫人。”华延龄拱手道谢,知道她是心软了,取用筷子夹了几颗五色箕豆,以及两块蜜酥进小碟里,端到她的面前桌上“吃吧!不只是看起来像,连味道都相差无几,虽然比起从前兰儿的手艺还差了一点,但兰儿这几年都在守皇陵,也好,至少芙渠身边能有个说话的知心人,是不?” 邵氏听到夫君喊出“芙渠”二字,愣了一愣,心里不禁更加伤感,这美好的名字,也唯有那位有着无双美貌,以及绝代聪慧的娘娘能匹配得起,但除了他们这些曾经情深意厚的亲人之外,世人们也只能知记她是曾经被先帝宠爱多年,谧号端仁的华皇后了。 华延龄看她秀气地吃了一颗箕豆,表情变得讶异,知道她是在吃惊那神似的滋味,他莞尔失笑,不该多说的话,他仍是安稳地放在肚里,想当年所发生的事,直至今日,他便是全信也仍感到不可思议,这时,心上不由得想起跟着这一份细点果子盒而来的信笺,笺上寥寥的两句词。 来年春归芳菲盛,桃花仍向东风笑。 华延龄不知道前面还有两句,那二句之中,隐含着夫妻之间的闺房之趣,珑儿当然不会写给这位义父看,而华廷龄一看字笺,就认得了那竖捺之间,皆蕴含洒拓风姿的字迹。 他至今难忘,当年“静斋”主人的墨宝丹青,一字千金尚且难求的盛况,但他现在心里悬着的是词中“东风”二字,华廷龄没在妻子面前显露声色,心里却是叹了口气,知道那含意再明显不过了。 所谓“紫气东来”而紫色正是代表着帝王的尊贵之色,到了来年,桃花仍向东风笑,桃花若不伴在帝王身边,如何能笑与东风呢? 这两句话,是娘娘给他递的讯儿,他知道娘娘的决定,是留下了。 春日,冽风,湛蓝的穹苍之下,一片的碧海无垠。 帝王肃军北巡的车队,以稳定的速度穿过草原上的官道,这时,两匹马,一黑一白,从车队之中分出,驰骋进草原之中,在他们的身后,跟上了几名策马而行的护卫,只是一直保持着几百尺的距离,不曾近身。 领先的是骑在白马之上的珑儿,她身穿一袭靛色云锦袍服,做男子装束,玉冠高束,将一头青丝收得十分干净利落,落后她几个马身之外的人,自然是律韬,一身墨青色的蜀锦袍服,显得身长挺拔飒爽。 珑儿没记忆自己何时学过骑马,但刚才抄了匹马翻身而上,揪住了缰绳,便是熟练得仿佛从未遗忘过,她加快了驰骋的速度,想将律韬甩开,但他始终能够跟在二到三个马身之后,这距离从未拉开过。 “珑儿!” 律韬浑厚的嗓音穿越风声而来,但她置若未闻,仿佛这天苍苍,野茫茫,无穷无尽的原野让她有充分的借口,装作没听见他的叫唤。 她抄马而出,就是不想跟他继续待在皇辇之中,她见着了他心里就闷得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越是想大口呼吸,就越是膨胀得发紧。 见她无动于衷,继续想要将他甩开,律韬眉心拧上了个结,从昨天他们在一位草原蕃主的营区里歇过一夜之后,她今日就懒得与他搭上话,就算偶有一二句,也多是淡然“嗯”“哼”而过。 “下马!”他再忍不住被忽视的不悦,一声厉喝,与她拉近到只剩下一个马身,纵身一跃,从她的身后一把抱住,两人在落地之前,他急翻过身,以行为她当垫,虽说水草丰美,但硬生生摔在草地上,还是隐隐生疼。 律韬蹙起眉心,忍住了伤筋动骨的痛,没显露于神色之上。 “放开。”珑儿挣脱不开,被他扳过身子,俯首正好对上他审视的锐眸,她挑起柳眉,忽然一转嗔颜,笑道:“可惜了,昨儿个那蕃主营里美女如云,怎么没想带上几个?” “带上她们,做什么?” “跟皇上滚草堆啊!”她眼光如媚丝,往旁撇了一眼“既然皇上喜欢有异族风情的美人,来年秀女大选,臣妾一定为皇上留心挑选。” “朕说要了吗?”律韬一时好气又好笑,都不必问她是否在吃醋,就已经能闻到那股子酸味,原来,从昨晚不高兴到现在,竟是为这端小事?“有你在,朕需要跟别的女子滚吗?你以为朕昨天就高兴吗?早知道别让你女扮男装加入酒宴之中,看着那些女人缠着你,像是要将你给生吞活剥吃了,朕心里就觉得闷,只想将她们一个个从你身边赶得远远的。” “我跟你不一样!”她是女子,女子与女子之间是能出什么岔子吗?不过,这下她终于知道,昨晚他一直看着她身边的异族美人,并非动情,而是想着把她们从她身边弄走。 “明明就一样想跟朕抢人,就都一个样子。”律韬话锋转得生硬,扣住她精巧的下颔,吻住了她被风吹得略微干燥的唇办,但却也因此而别有一番风情与滋味。 她真是太小觎了自己的魅力,也不懂穿女子衣饰时,就是秀丽端雅的模样,最多让人觉得她好看,但是一做男子装束时,突然显得风姿生色起来,丝毫没有扭捏的姿态,她什么都不必做,只是慵懒倚枕,捻着酒杯,敛眸噙起浅笑,便足以教无数女子为她神倾。 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淡雅仪容,律韬冷不防地想起离京之前,他与孟朝歌在上书房里一言不合,掀起的一番唇枪舌战。 “微臣信自己没跟错主子,不信皇上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饮鸩止渴,撩火上身。” “朕心里有数,不过就是一点小小的纵容,你又何须如此忌讳?!” “小小的纵容?以那位的能耐,就足以翻覆天地,名目上是兴图书之府,辟修文之馆,实则是网罗天下之才,有华国丈从中牵线延揽,这些天下俊才怕不能为皇上所用,日后还将成心头大患!” “爱卿多心了,朕向她提过,朝中无人可用,她只是放在心上了。” “既然皇上心里已有定见,微臣也只能继续相信,自己没跟错王子,当年的苦头,不会再吃上一遍。” 此刻,律韬深沉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的脸上,大掌来回抚过她柔软的玉颊,便是他想要自欺欺人,也忍不住要佩服起她的心思聪敏。 他不过就在江南之行时,对她提过了几句,她便能想到奇巧的名目,为他广猎天下俊才奇人。 第十七章 不需要孟朝歌提醒,律韬心里确实有数,自己纵容她穿男服、干预朝事,无异是在玩火,但是,从那一日起,他的心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样,这两年多来,没有一天,他的日子不在悔恨之中渡过。 带她看遍万里河山,是要讨她欢心,想看她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熟悉,不忍那心死如灰,那会比杀了他更教人难受,他不是不怕饮鸩止渴的下场,但是,这咫尺相思,一直以来,其实比穿肠毒药,更加煎熬他。 “二哥想什么呢?” 终于肯唤一声二哥了? 他哑然失笑,其实不是没看穿她卖乖时,才会喊他一声二哥,但是,这句腻唤无论几次,听在他的耳里都极受用。 “你说呢?” 话落,他已经解开她发上的玉冠,一头青丝如墨般飞披而落,煞是娇美动人,教人难以自持。 “有人呢!”她噙起顽黠的笑,知道了这人摆明了想白日宣yin,含笑的眸光瞟了远方一眼,几名跟随他们而来的护卫都在几百尺之外,不远亦不近,只要声量大些,就能将人唤至,只是这原上之草约莫有三尺高,若没有大风偃过,要看见匿躺在青草间的他们,不是一件易事。 “不敢?”他挑起剑眉,嗤笑道。 “下作的激将之法,二哥用了也不怕失了风范?”她回以冷嘲,却已经大胆吻上了他的唇,顷刻被他翻覆在身下,两人的唇舌追逐嬉戏,直至身躯交缠火热,难分彼此的水乳交融。 她在他的身下,一次次地承迎他的灼热,熨烫过她身子最娇嫩的深处,一次又一次,逐渐失去控制的频率,让她身子泛过阵阵透骨的酥软。 她弓起身子,纤臂紧图住他的颈项,微眯的美眸,泛着丝丝水光,越过他的肩头,从两畔的绿草青青之间,看着顶上湛蓝如宝石般璀璨的天。 她朝着天空,扬起了纤臂,张开手心。 仿佛她的手再抬高一点,就能碰触到那一片澄蓝如洗的天。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如今之间的恩爱再不能追回,她都还是忘不掉这一日,这片天,以及与他如火的缠绵 当他们一行人赶上去与在前方等待的车队会合时,西方的天已经染上了霞红,律韬与珑儿才下马,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一旁的护卫,就见元济低着头赶过来,在主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了?”律韬失笑“这可不止相迎十里,百里都有了吧!” “皇上可是有客人了?”珑儿笑问。 这时,赶到她身旁的小满见主子身上沾了些草屑,背上的锦布染着点点青汁,幸是靛色料子,看起来不大显眼。 接着,她看到主子颈上一抹红痕,在襟领交处若隐若现,她楞了半晌,大概猜到两位主子刚才在草原上做了什么,耳根子不禁微红。 她觉得她家娘娘在那档子事开窍了之后,大胆豪放得不知道羞怯是何物,自从除岁那夜与皇上合房之后“芳菲殿”内的夜夜春色,教她们这些守在外间的宫婢奴才们听了都会脸红心跳不已。 律韬揽过珑儿纤细的膀子,侧眸睨了小满一眼之后,带着珑儿一起往车队前方步去,他大概知道那婢子在心里对主子的揣测,他在心里觉得好笑,他的珑儿是如此的特殊,岂是她一介小女子可以猜测得透呢? 虽然,他们从小习的是诗书礼教,被教授的是仁民爱物的大道理,但是,在男女欢爱这方面,他们被教导要放开了身心去享受,在他们宫里的宫女们,个个都早已被安排,随时都能够让主子召幸侍寝,是以,他们初尝云雨的年纪都极早,但是,那从来就无关爱情。 相较于对欢爱毫不保留的放纵,他们心里的感情却几近病态的内敛,就怕被人认清了所爱,在权力倾轧的斗争之下,下场只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朕的客人,来看你的。” 他笑牵她的手,走过随扈们让开的夹道,走到一群身穿戎装的将士面前,他们一个个站得肃正挺直,只有站在他们最前方的将军,一刻也站不住,来回的踱步,直至见到他们信步而至,立刻大步迎上来。 青阳的心腾腾的颤着,他的眼里只能看见珑儿,看着她的目光从律韬的脸上挪开,朝他这方向望过来。 那波光流潋的一瞬,让青阳心里激动,一时忘情的要扑抱上来,就在近珑儿身前时,被律韬给一脚踢开。 “六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律韬的嗓音阴沉至极点,一时倒行的血气让他胸口闷痛,脸色略白,但他很快捺了下来,不教人察觉。 “呃”青阳一时不察,被踢飞了几尺远,他捂着被狠踢的肚腹,狼狈地爬起来,庆幸他家二哥的内力没有以前深厚,要不这一脚只怕要让他在榻上歇好几天“没忘啊!二哥,只是人家、人家皇嫂都没说话了,你怎么就一脚招呼过来了?” 珑儿听律韬喊他“六弟”大概就知道他的身份,从她进宫之后,就没见过这位皇子,但听义父说过,当年大皇子狼子野心,领着三皇子造反,很早以前就在先帝的授权之下,让四皇子领兵扫下,废为庶人之后,贬至了西北边荒,由奴人看领圈禁。 五皇子不到三岁就早夭,最小的六皇子青阳,当年与四皇子最要好,义父形容当年的六殿下,简直就是四殿下豢养的玩火,不是当年的睿王爷欺负弟弟,而是他这位弟弟乐得要宝、要无赖,逗自己的哥哥开心。 但也因为这位殿下的性子,让他成了睿王爷最挂心的人,在当年与律韬夺嫡,斗得水火不容时,也决计不让这位弟弟涉入危险之中,哪怕情况再危急,都要保他周全无虞。 如今看来,改朝换代之后,他倒是与新帝相处得极好。 对于这一点,珑儿心略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 “疼吗?”珑儿仗着自己一身男装,倒也不避讳,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疼,太疼了!”青阳逮到机会,紧捉住她的手不放,一张算得上是端正好看的脸很没形象的大皱起来“我家的二哥太狠了,四二嫂,有这样一个狠心哥哥,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珑儿噗哧一声,被他逗笑了,这青阳的眉目有五六分似律韬,看着一张如此神似律韬的脸庞简直是无耻的装可怜,让她不由得笑得双肩颤动。 律韬撇开了脸,望向草原尽头,来个眼不见为净,心里想的跟珑儿是同一件事,不过,她觉得有趣,他则是深感可耻到极点。 “二二嫂?”怎么听他说可怜,竟然笑得那么开心?青阳闷了。 “他无心的,到大营之后,我让人给送推拿药酒过去,让人给你揉揉,瘀血散了,痛好得快。” 说完,她沁着浅笑,不自觉地伸手摸他的头,打量他一身劲飒的戎装,逸出一句呢哺:“青哥儿。” 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让两个男人都为之颤动,律韬回过头瞪着她,眼神仿佛看着洪水猛兽,惊疑之中,却又带着迷恋不舍。 律韬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竟然连开口都不敢,她不记六弟的名字青阳,却下意识地唤出“青哥儿”有时候,他觉得这人说不定很多事情是记得的,不过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而青阳先是一楞,然后缓慢咧开了笑“有二嫂这句话,青哥儿就算定被二哥打断腿,都不疼了。” “好好的,干什么咒自己断腿呢?”她没好气地摇头,话才说完,已经被律韬从身后揽住纤腰,强硬地锁进他的怀抱里,她侧抬起美眸,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做什么?放开,青哥儿在看着。” 她娇嗓微沉,不悦之中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律韬一楞,脸色难看至极,修长的臂膀仍是执拗地图住她的纤腰不放,从她冷淡的表情与语气之中,难以想象就在不久之前,才与他恩爱缠绵过。 “二哥,放开。”珑儿每一个字句,都道得极缓也沉,不知为何,在她的心里,就是不愿青阳见到她与律韬搂搂抱抱的亲热情景。 听她喊皇上“二哥”青阳微吃了一惊,就在不敢置信之中,看着他家二哥虽然一脸纠结得近乎狰狞,但还是缓慢地将手臂给放开,后退了两步,别眸望向了远处,藉以平缓一腔挫败的怒气。 但律韬终究是修习帝王心术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回过头,看着她微笑倾听青阳诉说这草原风光,说百里之外,却是沙漠云云 刚才,她的神情与语气,就像是烙铁般,让他觉得被烫痛,却也因为深烙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去。 或许,他该听朝歌的劝告,不该再掉以轻心了。 他不该再心存侥幸,因为,刚才仿若当年的景况,让他警觉意识到,当这人恢复所有记忆的那一天,也就是他彻底失去她的时候! 他苦涩地笑叹了口气,眸色哀伤地瞅着她玉琢似的侧颜。 终于,他认命了。 她的失忆,对他而言,是幸,哪怕这幸事里,埋葬掉的,是他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挚爱。 之后,由青阳领亲军带头,引着仪仗队伍前行,因为已经耽误了时辰,所以在行进的速度上比先前更快了些,但是在宽敞的皇辇中却仍旧是四平八稳,丝毫不觉路途的颠簸。 辇中,熏着沉暖的乳香,轻烟袅袅,寂静地伴着二人的一路无语。 律韬在灯火之下,就着几案,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终于搁下手,背靠上软垫,闭起略感酸涩的眼眸,运气调息。 这时,占坐在辇中另一畔的珑儿也搁下手里的文稿,她提议修书,虽说另有目的,但绝对不能只是流于名目,总要做出一点实绩,她不插手评选编撰,但律韬并不反对让她阅读这些文人大家们的手稿。 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起身坐到他身边,抬起纤手,轻揉他一边额角,笑道:“生气了?” 律韬听到动静,知道她走过来,当她坐到他的身旁,为他揉额时,他泛起浅笑,睁开眼眸,心下笑叹她倒是难得,竟然肯主动过来攀话?不枉他这些年来没少哄她开心。 “哪里舍得?”他知道她所指的是刚才在草原上的事,淡笑摇头,深沉的眸色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那就是气了,只是舍不得找珑儿撒气罢了!” “也知道朕心疼你啊?”他笑了,大掌一擒,将她整个人反抱在怀里,她似是自知理亏,倒也乖顺,静偎在他胸膛上,纤手按在他圈住她纤腰的长臂上,玉指把玩扯着他的袖角。 珑儿当然知道理亏,事后再回想,她被自己的言行给吓出背上一层冷汗,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大包天,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命令得了皇帝。 她当然知道律韬宠她疼她,但是,自古以来,被帝王宠爱过的后妃多如天上繁星,能得好下场的,又能有几人? “皇上,臣妾不瞎不聋啊!”既是能看能听,他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好,她自然是知道的了。 律韬被她的话逗得大笑,实在爱煞她说话慧黠的神采,挪了下姿势,让她顺势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敛着眼眸,凝视着她目光上抬的娇颜。 珑儿看着他噙在唇畔的笑痕慢慢淡了去,终至只剩下一片沉凝看着她,既不怒,亦不喜,充满打量意味的目光,仿佛看的人并不是她。 第十八章 “怎么想到唤六弟青哥儿?”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额心上来回轻刮着。 “皇上不这么唤他吗?”此刻,除了陪笑以外,她再想不出其他。 “从不。”他的语气轻淡,却十分决绝。 珑儿默了许久,却是自始至终都没逃开他的盯视,不明白自己是否多心,但是,在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从不曾真正领略过的情感,就在这顷瞬之间,已被他自己淡淡然的消揉掉了。 一直以来,她总是觉得,在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始终藏着这一抹渴切希望得到回应的热烈。 但,却像是在看着她以外的哪个人,从来就不是真正在看她! 看着那一抹火热的光芒从他的眸里消逝,她说不上是高兴,抑或是惋惜,只是想着他心里另外有人,她的心一记闷沉,骄傲的自尊让她顺淡地垂敛眼眉,没表示出内心里真正的情感。 “那许是我记错了,六弟也真是的,被喊错了也不发个话纠正,皇上下次替我说说他。” “好,下次朕替你教训他。”律韬浅笑,以食指腹心轻顺过她的眉。 珑儿轻嗯了声,半晌,又忍不住道:“皇上说说就好,可别又像今天一样动起拳脚了。” “舍不得那家伙疼?”他眼里的阴郁一闪而逝。 “皇上说什么呢?想多了。”她笑嗤了声,闭上美眸,静静地默了声,不愿证实她确实有一瞬间,担心起那位六弟在律韬手上的安危。 律韬凝视了她半响,终于也闭上了眼,放松全身的力量,沉沉地往后仰靠,唇畔勾着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也不过就是抱着她摔下草地,伤动了筋骨,再加上一时失了克制,提气踢了青阳一脚,此刻竟然就脉息大乱,血气乱行,胸口难受得他喘口气都觉得痛苦。 其实,当年也不必天官说明“通天犀”穿心取血的后果,他一个练武之人心里很清楚,习武之人损及心脉便无法固元护静,再也封存不了内力,多年的苦心修习迟早尽毁。 如今看来,他的状况真是不比往昔,耐受之力,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他都自知,心里有数,对于当年的决定,也从来不悔。 只是,他却没个根底,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会糟到什么地步?俗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曾经,他勤于修练的深厚内力,一旦彻底溃散之日到来,内劲将随血气乱窜。 他真没把握,届时能保自己的五脏六腑不被反噬震碎 江南,春雨绵绵。 人说是,因为皇帝严惩了贪官污吏,悲天悯人的德行让老天爷大为感动,终于肯在这原本富饶之地,降下了足以让他们播种耕种的雨水,人们相信,只要这雨水恩泽往昔,风调雨顺,他们肯定会有丰收的一年。 雨暂歇,山岚烟起,让潇潇竹林之中的景物如掩了层白纱。 虽然伸手不见五尺之外,但是背着竹篓的小药僮脚步却十分熟悉,穿梭在山林之中的脚步没有一刻迟疑,跟在他同样健步如飞的师父身后。 小药僮的年纪约莫八岁,穿着一身葛布衣衫,眉清目秀,虽然年纪小小,一双眼眸却如深秋的静潭般,教人看穿不透那平波之下的究竟。 “师父,当心!”小药僮蓦地箭步上的,把他家师父一把给抱住,指着一块被树叶密掩之地“昨天那地方被猎户装了捕兽的陷阱,徒儿昨天瞧过,是个捕兽夹,正打算等采药回去之后,再过来把这陷阱除掉,否则,师父走路一向没在看路,徒儿担心?!” “什么?” 什么叫做走路没在看路?天官看着自己被徒弟紧抱的腰肢,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小子年纪越大,倒是越将他这位师父当成自己保护的对象,也不想想谁才是被捡回来养的可怜虫。 “没事。”小药僮看着他家师父无论经过多久,都仍犹如花信年华,而且比女人更美数十倍的脸蛋,干笑了两声,很识相地放开了手“徒儿是怕自己走路不留神,一脚就踩上去了,痛不怕,就怕让师父心疼。” 天官挑眉睨他,总觉得他这话里有几分吃自家师父豆腐的意思,冷笑了声,悠着声道:“你这小子第一天认识你师父吗?不心疼,没了你这徒弟,再另外找一个就好了,总之,你自己留心一点,出了事,师父是不会来救你的,好自为之,知道吗?” “是。”小药僮笑着点头,反正这种没心没肝的话他家师父也不是第一次说,听久了非但不难受,反倒有一种心被虐着的亲切感,刺痛刺痛的,还带着一丝儿心甘情愿的甜蜜欢喜。 反正,师父不来救他没关系,他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到在这天底不再也没人或事,能够伤害得了他。 这一生,只要能一直活下去,他就能够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不分开。 天官扫视了他家徒儿一眼,没见过被人撂狠话,还可以笑得那么高兴的笨蛋,他轻哼了声“快回家吧!趁天黑前,回来把这个陷阱除掉。” “遵命。” 说完,小药僮再度轻快地跟上他家师父的脚步,忽然想到“师父,我们这个地方还要住多久?你说迟早会有人找上门,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师父那么笃定这些人一定会找来呢?” “你这小子今天话真多!”天官回头,伸手推了下他的额头,没辙地看着他仍旧一脸笑咪咪的“算了!你也算是我捡到的宝贝之一,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你这个怪胎,可以有命岁岁年年这样陪我这种人游走天下山水,我就老实告诉你,该来的人,迟早都会找上门来,当年的事经我之手,毕竟是逆天之举,所行之事有逆常伦,所以,我能笃定之后必定会出事,就不知道先出事的人,是他们之间的哪一位了!说完了,回家。” 天官撇过头,继续往前走,其实,他有一件事情没说出口,那就是在施术之时,他曾经在那人身上下了一个暗示,当那两人真正骨血相通之时,暗示才会淡去,终至解除,他听说这两年来,帝王对那位是专房擅宠,怎么就算了!天官决定不愿多想,说不定是施术有误也不一定。 其实,他会留那一手,一是为了留他一命不死的帝王,另一半则是为了自己,毕竟,当年夺嫡之时,他也是亲眼所见,非常知道那位的手段,要是被知道一切逆行之术出自他手,只怕保命不易。 “嗯。”小药僮点点头,跟在师父身后不到两步之外“唉,师父,你老是说我也是你的宝贝收藏之一,也说只有我有命能跟你一直在一起,那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取代我当你徒弟吧?是不是这个说法?” 他知道在他师父眼里,只有那些多年来苦心搜罗的宝贝,其中不乏神物宝器,而他也老是被说成宝贝之一,想来应该有些不凡之处才对。 这次,天官懒得理他,拉沉了绝色容颜,迳自地往前走,几度被徒弟及时拉住,避开了陷阱坑洞,在走岔路之前,被徒儿小手一把拉回,牵着往正确的路途走去,然后只能不甘不愿地听那小子吹捧自己。 “师父,看吧!你没有我这徒儿,还真是不行的” 帝王北巡回朝之后,不到一个月,时序入夏。 午后,和风习习“养心殿”外,珑儿领着小满端来了一道汤品,以及两道点心,她接过了承托,让小满退下,自己走进了殿内。 珑儿知道在她来之前,孟朝歌与京远春等人才刚离去,对于孟朝歌过人的机敏才干,她是爱才之人,自然是赏识,但她也没蠢到看不出来这位孟大学士对她的厌恶不喜,即便他表现得很淡然,但她就是能察觉这人真正的心思。 她自问不是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妖妃,也不是存心断绝六宫恩宠的护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这位帝王御前的第一臣对她抱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敌意? “奴才”元济悄声迎上,接下了她手里的承托,回头看了批累了折子,正靠在座背上闭目假寐的帝王一眼,为她示意。 “元济,退下吧!留朕跟皇后独处,不必人伺候了。”律韬虽然内力不固,但是听声辨人这本事还是有的。 “是,奴才告退。”元济说完,将手里端着的承托稳妥地搁到榻间的玉几之上,领着一干宫人退出殿外。 珑儿微笑,没急着出声与律韬说话,而是走到一旁的榻前,揭开了冰盅,舀了一碗镇过的杏仁茶,端到御案前,笑道: “皇上喝碗消消渴吧!这杏仁浆水磨得极细滑,熬得很透,冰镇得不是过久,凉而不冷,现在饮用最宜。” 律韬这才缓慢睁开长眸,看着她手上那碗奶白的甜汤,以前他就听青阳说过,这人其实很会照顾人,只要是被她端上心的人,她的好都有七分真心,至于余下那三分是否为算计,说实话,也没人会在意了! 那份心,他是明白的,看着这人温和的笑颜,嘘寒问暖的询问,哪怕就算知道这碗里装的是毒药,他都舍不得不喝。 因为,这份被她放上心的好,从前的他,渴望却求不得。 不能再想从前了!律韬在心里告诫自己,在北巡之时,他已经决定断了那份思念,只想与她,过好眼前。 “既然也准备了烧饼,一块儿端过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朝着充满饼香的空气深吸了口息,笑着说道。 “好。”她微笑,转身为他端过一碟特制的小圆烧饼“这饼特地做得外脆内嫩,皇上尝尝,饼囊里应该还温热着才对。” “嗯。”律韬喝了口茶,配着烧饼一起吃“怎么你宫里小厨房的手艺越来越好,朕的御膳房已经远远不如了!” 珑儿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臣妾那小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哪样没拿出来孝敬过皇上?” “是,朕是这天底下最有口福之人了。” 话落,殿内悄成了一片静寂,律韬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噙着浅笑的娇颜,却无法从她明如秋水般的瞳眸之中,看出一丝毫真心的喜悦。 他知道她不开心的理由,在北巡回京之后,他仍旧照她的建议,广罗天下名士,但是,却将华延龄等一干人换得半个不留,全都置换成自己的心腹大臣,彻底隔绝了她的耳目,让她没有插手的余地。 珑儿迎视他的目光,半晌,垂目轻笑,道:“刚才见二哥闭目歇息,是累了吧!要不然,你闭着眼睛歇会儿,我把奏章的内容念给你听,你且细细听着,听完之后再决定回复的朱批就好了。” 说完,她别过眸光,顺手从御案上取饼一本奏折,她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太过冒险,但是她非试不可!再抬眸,已经是像个少女般跃跃欲试的娇笑可人,丝毫不见诡诈的试探。 第十九章 律韬看着她美眸闪烁的雀跃,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对于前朝的事情,她一向热衷,之前为她开了先例,往后,只怕她会想要插手更多。 这不怪她对前朝之事抱有野心,这人与生俱来的显贵身份,以及后天锻炼出来的能力与性格,让她对权力有着难以割舍的迷恋,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就到今天为止了。 他不允了。 他的眼底有过一闪而逝的黝暗,不动声色地将她手里的那本奏折取过来,随手扔回案上的一迭折子堆里,微笑道:“珑儿,你是皇后,以后,把你这些心力花在打理后宫就好,这些前朝的政事你就不要沾手了。”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静寂,仿佛腊月里的寒冰,轻轻一碰,就会将他们之间的一切,连同这冰霜给一起粉碎掉。 “是皇后又如何?”她柔软的嗓音仿佛是从寂静划开一道口子,幽幽地飘扬而出“从前挽灯皇后做得的事情,换成我就做不得了吗?要治这天下,由我来做,不见得就比你差劲。” 闻言,律韬冷不防一阵激灵冷颤,那轻徐的嗓音,讥讽的语调,十足十,似极了他曾相熟的那个人,他猛然抬头,目光沉沉地盯住她。 “你刚才说什么?” “我?!”她后退了半步,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却也因为一字一句都记得十分清楚,她才觉得不知所措。 她是疯了吗?怎么可能对皇帝说由她来做,不会比他差劲呢?言下之意,大有取代他当皇帝的意思! 律韬想的却不是这个,他不让她退怯,迅速地站起身,大掌一把揪过她纤细的手腕“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 这一刻,律韬感觉心在沸腾,语气近乎渴求的哀号,他管不上自己是否握疼了她,只想要再从她的身上看见到那熟悉的神韵,曾经一度,被他生生熄灭掉的心热,再一次又被撩拨了起来,如燎原之火般再不能收拾。 “不--?!” 珑儿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掌握之中抽开,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他其实并非生气她的出言不逊,那激狂的神情,反倒像是痴迷的渴求,又是那似曾相识的癫狂,却不是为她! “是谁?!”她颤着声,一句话竟说不上来。 在你心里的那人究竟是谁?而我又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珑儿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些疑问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害怕得知事实,怕这些年来他待她的好,不过只是将她当成另一个人的替身“芳菲殿”里的恩宠,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她多思了,但是,看着他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神,终究还是让她别开了眸,证实了内心的猜想。 若说,他的宠爱曾经让她有过任何恃傲之心,那么,在这一刻,她听见了,自己那份骄傲被折断的声音,清脆的,残碎了满地。 终于,她回过眸,心有不甘地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经过春雨的润泽,立夏过后的江南,一片绿草如茵,田野广袤百里之遥,直至天的尽头,都仍旧是一片随风迎摇的翠绿。 这里是“百阳镇”十里之外,在田野阡陌之间,有一片寸草不生,看起来十分突兀的黄土地,边上一座竹子所搭的小亭,亭里只有简单的桌椅,以及一炕烧着火的炉,除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僮子们负责烧水煮菜之外,数十名年纪约莫十五到二十之间的少年,无不专心在地央处锻炼身手。 “裴师爷,你要的滚水来了。”一名小僮子提着壶开水,小心翼翼地走进亭子里,把壶放在桌边的几架上。 “谢谢你,妙妙。” 被唤做裴师爷的男人含笑回眸,他正是裴慕人,一身沉香色的粗布衣袍,依旧难掩他温文儒雅的气质,他看着送汤水过来的小僮子,明明是个男娃儿,却被家里娘亲梳了丫头的双包头,取了个小名叫妙妙,听说是因为家里已经夭折了不少男丁,就怕他再养不大,所以从小当成女娃儿来养。 一思及此,裴慕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在他的记忆里,也曾有个人,听说在五岁之前,常被自家的亲娘关起门来打扮成小女娃,不过并非因为忌讳养不大,而是那漂亮无双的脸蛋,让他家亲娘舍不得将他当成儿子。 只可惜,两人相识时,已经十多岁,他便是想再见识一次,凭那人骄傲矜贵的性子,他只能盼望下辈子早生早见,或许能够如愿以偿。 “敖教头。”妙妙看见一名赤luo着上身,高大异常的男人走进亭里,恭恭敬敬地低头唤道。 “嗯。”敖西凤晾了晾手,要妙妙出去。 他不须怒目以对,就已经将妙妙给震住,赶紧转身出去,他一张脸原本又生得粗硬不讨喜,横眉竖目,就是面无表情都可以吓哭一票妇女孩童,更别说左脸上,一条疤痕狰狞地从额角直划到下颔,再加上异常魁梧的体型,若不是裴慕人做他的品格担保人,别说要开练团当教头,大概只能是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恶煞。 就在妙妙出去之后,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裴慕人看着眼前的大个儿神情从一只凶狠的恶狼,转眼间变成再温顺不过的乖犬,只有外表看起来模样仍旧吓人,但这才是敖西凤真正的性格。 当年,在讨伐大皇子与三皇子的浴血战场上,他保护四殿下出生入死,就算已经伤痕累累,也只是撒盐粗裹,就又回到战场,无视一身皮肉疼痛,也要保护四殿下的安全无虞,就连一滴血腥,都不允污了殿下的衣角。 那一役之后,他被称为“战鬼西凤”谁都忘不掉他杀人不眨眼的凌厉,但是,却不知道这人在四殿下面前,乖顺得犹如一只福犬。 裴慕人看他运功逼干了身上的余汗,随手从一旁的栏架上取饼他的外袍,朝他丢过去“穿上。” 敖西凤一手接住,却没忙着穿上,只是低头傻楞楞的看着那件墨绿色蜀锦袍子,袍子的针角都脱线了,破掉的地方舍不得补,就怕坏了袍子的原来模样,因为这件袍子是当年四殿下所赐,这当然不是赐下的唯一一件,但是,却是唯一一件与四殿下的袍服同匹而做,同样花纹样色的衣衫,这世上只做了两件,是以敖西凤珍惜到无论冬寒夏热,都日日穿着这件袍子。 “我不信容哥哥真的死了。” 敖西凤十三岁就被容若带在身边养着,他天生力大无穷,还不到十岁就已经有成年男人的身长,异于常人的模样,让就算养他长大的叔伯都不待见他,把他当犬马一样驱使劳役,就只有当年的四殿下见了他这张丑脸不厌不怕,像是疼自家弟弟般,让他习武从军,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说完,敖西凤带着一脸希冀地抬起头,看着裴慕人“大家都在说,有人看到当初容哥哥被送进皇陵的那口棺木里是空的,只装了王爷衣冠,大哥,我想去看看。” 听到他最后几个字,呐着声像是蚊子般,裴慕人忍不住摇头轻笑“你想盗进皇陵?你可知道京中那位在皇陵周边布下了森严重兵,怕是连耗子都溜不进一只,更何况你这大个儿?” 在裴慕人的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律韬在皇陵周围布置重兵的举动,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更加难以杜绝天下悠悠众口,这位帝王是个聪明人,如此安排,何必呢? “大哥聪明,一定能够想想办法”敖西凤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空有一身武力,所以他一直以来,就对四殿下与裴慕人的筹划非常信服。 “好,大哥一定给你想办法,好吗?”裴慕人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敷衍,可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思索却是认真的。 他想到了去年秋末“金陵”惩贪一案,以及今年开春之后,朝廷颁印的那本“荒草集”以及扩大书府,以修文为名义,实则是开科举之外,招募天下有志有才之人,这些,都让他想到了当年的四殿下。 而令他心里真正触动的,是在不久之前,收到华延龄的一封书信,说眼下朝廷欠缺深谙竣河治河的人才,问他是否有意回到京城,信中带着暗示,要他别辜负当年四殿下将他一个小小河道之子,栽培提拔到工部侍郎的一番苦心。 虽说,现在的华延龄是皇帝的丈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他曾经是四殿下最亲近的长辈,当年,这位长辈所说的话,就连四殿下再不情愿,都会给三分薄面,更何况是他这位曾受过殿下恩惠之人呢? 而且,他也真的曾经动过念头,回京找到机会,确定四殿下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他的想法不若敖西凤天真,心里存的希望并不大,因为,倘若四殿下仍旧还活着,不会不找机会与他们联系,除非四殿下有不能为之的难处。 丹臣,能得你此上丹心之人,本王此生幸甚 “凤弟。”裴慕人抬眸,正对上敖西凤眼巴巴等着他想办法的福犬脸,噙起笑道:“若说,大哥不做这师爷了,准备要带你回京,你高兴吗?” 几乎是话声才落,一声轰然巨响,原本在练场比画着手脚的儿郎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竹亭被一时兴奋过头的敖西凤生生地给卸成了几大块,只剩地基的亭台上,只见裴慕人伫立,一脸见怪不怪的微笑,然后就是他们生平未见过,手舞足蹈,像个三岁孩子般开心的敖教头 那日,律韬一句“皇后放肆了”轻描淡写而过,命人将她送回“芳菲殿”连数日,他没有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而珑儿也出不去! 虽然皇帝并没有下禁足令,但是,殿门外加倍把守的重兵,珑儿才到门口就被领将以“皇上希望娘娘待在寝宫静养”的理由给劝退回去,说是劝退,其实光看那阵仗就知道是软禁。 这是他们大婚之后,律韬第一次如此冷待她,但是珑儿心里却不感到陌生,仿佛此情此景,并非是第一次遭遇。 好像在许久以前,也曾经有过一回。 她却是不记得了。 第二十章 白日里,明明是大好的天,入了夜之后,竟下起了倾盆大雨,越到深夜,下得越大,仿佛要将这天、这地、这巍峨的皇宫都给淹没在洪水里一样。 珑儿夜里睡不着,又被一场恶梦给吓醒。 究竟有多久没做那恶梦了? 醒时,她浑身颤抖,却只是红着眼没有流泪,心里感到愤怒与屈辱,但还有的是更多的惊恐。 她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男人的脸孔,是律韬! 在梦里,是他撕扯开她的身子,任她痛苦地颤抖,依旧是一次次火热的贯穿,让她痛昏了又醒,醒了又生生疼昏了过去。 不可能那只是梦! 他们一直到那个除岁之夜,才有了夫妻之实,从她身子里淌出的处子之血总不会是假的,除非,现在她的身子与从前不是同一个! 但她很快就抛开这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却再也无法入睡。 珑儿听着殿外的落雨声,切切嘈杂,吵得她耳朵都痛了,比白日里浓厚几倍的潮湿,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她紧捂着心口起身,痛得仿佛有人拿着尖凿子,一次次地穿刺过她的心脏,想要从那怦动的血肉里剜取出什么东西。 “娘娘,可是需要什么吗?” 因为珑儿近来身子屡有不爽,所以,小满这几天夜里都在内间里歪着睡,可以随时留意主子的动静,听见帷幔里传出了压抑的闷吟声,她立刻清醒的跳了起来,撩开了第一层纱帘。 “没事。”珑儿深吸了几口气,撑着坐起身,还是疼得厉害,她扯着锦褥,勉强自己几次大口呼吸,这时,听得小满在帷幔外说道: “娘娘,小满去请皇上可好?” “不许去!”珑儿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叫道,喊完,身子痛得更难受。 “那请太医,小满这就让人去请太医给娘娘诊治。” “哪儿都不许去,谁去了,本宫打断谁的腿!” 小满被主子这话吓得不轻,脸色尽白,她服侍主子那么久,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言词,而主子认真的语气,让她知道绝不是气话。 片刻之后,珑儿总算觉得疼痛缓过来了,她翻身坐起,小满立刻为主子挂起帘帐,伺候覆上鞋履。 珑儿觑了小满一眼,淡淡的,便站起身往外殿而去,她一声令下,屋外的宫人一扇扇地将门给打开,让殿外飘摇的风雨也泼泄而入。 小满跟在主子身后,心头惴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里异样的感觉,觉得主子仿佛变了个人,那性子与眼神,仿佛她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另一位主子,那如天人般令人心折的无俦容颜,皇后嫡子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气韵,只消见过一眼,便终生难忘。 “都退下。”珑儿淡然的嗓调没有一丝波纹,出了殿门,看着那一池新开的莲花含着苞,只有最近池畔,一朵盛开过的花碗,没能再收起,粉色的花办已见雕零之态,却仍盈盈生媚,我见犹怜。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 “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芙渠。”蓦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张极美丽雍贵的容颜,对自己笑得十分坦怀,她怀念地眯起双眼,对着那位美丽的妇人呢喃唤出:“母后” 小满听主子喊出一声“母后”不知怎地,背脊爬上了一阵凉意,但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就见主子只身走进了雨幕之中,她吓了大跳,跟了上去,随手捉过一名宫人,要他赶紧去通报皇上。 小满不知道她的主子说要打断腿的话,究竟有几分认真,但却是知道若她让主子出了差错,再逛到阎王殿去,包准是没路再回人间了! 小满一路劝主子回殿,唤人取伞,但珑儿恍若未闻,只是沿着湖畔而行,迷蒙的目光始终都盯在湖里的莲花上,丝毫不觉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淋透。 这时,殿外传来了动静,宫人高喊“皇上驾到” “娘娘,皇上已经往这里过来了,可见陛下还是心疼娘娘的。”小满在一旁追着劝说,却不料主子沿湖而走的脚步,竟是越走越快,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娘娘--?!” 这几日不来,狠着心不来看她,如今还来做什么? 她忍不住嘲弄冷笑,弄不明白此刻心里像是杂草疯长般的恨,究竟是从何而来?那恨意生得太过迅速茁壮,让她根本就来不及去阻止遏抑,仿佛这恨早就埋在她心里。 只是她曾经忘了,便以为是淡了。 律韬领着人一进“芳菲殿”的大门,远远的就看见湖的另一畔,她像是无主的幽魂,昂着苍白的娇颜,逆着风雨前行。 “珑儿!”他心下大震,叫喊了声,飞快地赶上她的脚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这是疯了吗?!苞朕回殿里去。” 珑儿藉着雨水的湿滑,挣脱了他还是有一丝怜惜不敢紧捉的掌握,转身大步踏开,但还走不到两步,就被他给从背后硬生生扳回来。 “珑儿!” 在雨中,她必须眯着眼眸,才能直直地看着他,漫过凄楚长睫的雨滴,仿佛是老天爷替她所淌下的控诉泪水。 “我做错了什么?皇上要如此防备着我?” 她自问,这些时日以来,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任何一项损及了他帝王的权势与威严,都是为了善治这天下,怎么就是不可以呢? “你没有做错,你没有?!”律韬伸臂要抱她入怀,被她推开,一时之间,堆迭在他心口的悔与急,翻腾地绞痛了起来“先跟朕回殿里去,先把你的身子暖了,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她没有做错,至少,做错的人不是现在的她! 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那些年,他们都错得厉害,却是再也无法挽回。 珑儿冷眼看着他的焦急与悔恨,觉得此刻全身上下,只有胸前的辟寒犀是有热度的,其余的皆是一片冰凉,冷得她连骨头都感觉痛了起来,仿佛全身都要倒腾过来,神魂与骨肉就要被硬生生的分离。 她痛得再也无法忍受,眼前一暗,在昏迷之前,被他抱进了怀里 那一夜之后,珑儿卧床不起,小小的风寒成了肺炎,咳嗽到了最后,痰里竟然隐见血丝,只消一躺平了,血痰上涌就会狂咳不止。 所以,一连几日,她都是被律韬拥在怀里睡的,但即便如此,还是一咳起来就是撕心裂肺的抽搐,教人看了心惊不已,就连呼吸之间都可以听见肺里积痰难散,丝丝抽风的杂音。 太医院几位院判在“芳菲殿”里轮值看顾,开立药方之前都是斟酌再三,他们谁人不知道此刻抱恙之人,是帝王心上之宝,能医治得好,那就是保住项上脑袋,保住家中老小的幸事,但要是有个万一那后果,是他们这几天连想都不敢想的恶梦。 “皇上,娘娘该进药了。” 这几日,为表慎重,都是太医们亲自煎药,端进伺候,今天晚上是由郭太医以及姚太医领值轮守,药碗承在锦托上,端在郭太医手里,药汤上可以看见微微颤动的波纹。 律韬依旧是将珑儿抱在怀里,就怕力道紧了会捏疼她,松着手抱却又极费力气,是以他一双手臂连日以来已经抱得有些麻木,但是却是能抱着,就不肯放她下来,他听见郭太医的进禀,抬起布着血丝的眼眸,透过纱帘,看着小满走过去,从太医手里接过汤剂。 “朕知道你们在怕什么。”他的嗓音很沉、很冷,幽幽的,仿佛刚从地狱之中飘扬而出“皇后必须痊愈,还不能落下病谤,是以真的能够起效用的虎狼之药,你们不敢下,宁可因为力有未逮而请失职之罪,也不想就怕有个差错,落个误治之罪,抄家灭族,你们这些只想保命的心思,朕都知道,也很不高兴,但眼下,也只能靠你们救皇后。” “臣有罪,请皇上治罪。”两位太医跪地伏首,额上冷汗涔涔,他们知道皇后的病虽然是风寒引起,但是,脉象却是异常的紊乱,让他们就算有精妙医术,以及多年问病经验,也都傻了眼。 “在医理上,朕不如皇后,但朕有一物,应该能帮上你们的忙。”说完,律韬唤来心腹之总管“元济,朕要你去那房里取一物过来给太医。” “皇上,您说的可是?”元济看主子的眼神,很快就知道所指的是“养心殿”西暖阁后方,除了主子之外,从不允任何人进入的那间密室。 “过来说话。”律韬颔首,在元济的耳边说了几句“去吧!” “是。”元济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领命而去。 律韬看着纱帘之外,仍旧伏首不起的两位太医,淡声道:“两位俱是医者,应该都听过‘药王谷’这个地方,以你们的医术,再参考‘药王谷’从来不世内传的医书药本,倘若皇后的病再不能治,别怪朕手下不留情。” “是!臣等叩谢皇上隆恩。”两位太医低首转面相觑,心里除了惊惧之外,还有惊喜。 他们当然听过“药王谷”只是这天底下,没几人能见到谷中珍藏的医书,一般医者只知其中些许,便已经可以妙手回春,更何况他们现在能够拜读原册,想必能够寻出解决皇后脉息紊乱,与寻常人有异之道。 律韬给了太医院找出治病之方的期限,才让两人告退,接着从小满的手里取饼那碗汤药,勉强哺了两口进珑儿嘴里,便被她给咳了出来,乌黑的汤药漫过她的下颔,在衣襟上湿了大片。 “咳咳咳”珑儿咳得撕心裂肺,在律韬的怀里颤抖痉挛了起来,咳得背蜷似虾,短暂地被喘不过气的窒息给弄醒了过来,然后又沉沉地昏了过去。 律韬搂着怀抱里还在颤抖的纤细身子,才几天功夫,已经瘦了一大圈,本来就不是个丰腴的人儿,如今更是瘦得骨头都从白晰的肌肤下突透出来。 律韬心痛如绞,轻拍着她的背,却连多一丝力气都不敢用上,就怕生生地碰碎了心爱的宝贝。 此情此景,不只是似曾相识,更仿佛昨日再现。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在那血泊之中,蜷缩的虚弱身子,不断呕出的鲜血,一口口都是在索命。 他也知道,在“养心殿”里,用着“还魂香”吊住那一口气的每一天,对内脏正不断腐成血水的这人而言,都是残虐的折磨,但他仍旧自私的不愿意放这人离世,就盼着寻到“通天犀”取血定魂,逆天换命! 终于,他将这人的命换来了,但是,他又做了什么?! 想到那些时日,不愿进“芳菲殿”见她,甚至于存心冷待,此刻,他悔、他恨,怎么同样的错误,他竟又再犯了一次! 第二十一章 “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我不会再搁置你不管,不会了,你听见了吗?二哥不是存心要冷待你,真的不是我只是怕,怕你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怕要再与你为敌,我怕我心里是真怕,真的怕再逼死你一次。” 律韬抱着怀里的人儿,听着她时而沉重,时而虚弱的喘息,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断了那口气。 他心里的绞痛,一阵剧烈过一阵,让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眸,眼前仿佛看见了当年在“迎将台”上,那一袂随风飘扬进他心里的天青之色。 终于,他在心里,轻悄的,无声的,对怀里的人儿喊出了那个他许久不曾唤过,却早就已经烙进他心坎里,从未有一刻遗忘的名字。 “容若。” 容若“若”之一字,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 当初,华芙渠给亲生儿子取了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有容纳智慧,而且是能容天下苍生的大智慧。 春寒料峭,虽然天清气爽,但是风却极冷,皇后的“坤宁宫”里,为了容若的到来而张罗忙碌,华芙渠让人在院子里摆了茶膳,她坐在一张交椅上,腿上覆着软毯,在她的面前,坐着一位眉目噙着笑意的俊美王爷,白鱼龙袍服,软玉系带,金冠束发,举手投足之间,一派皇家的优雅贵气。 “母后,别净瞧着儿臣,再多瞧几眼,儿臣的脸上也不会生出花来,多吃些,你这两日又见消瘦了。” 说着,容若持玉箸挟起一块枣糕,喂到母后的嘴边,从小,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时,什么宫廷规矩都拘不着他们,就像是一般民间的母子,儿子喂娘亲进食用膳,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华芙渠吃进了枣糕,仍旧微笑地盯住儿子的脸,虽然难掩近日抱恙的憔悴苍白,但是她那张脸蛋仍旧是美得惊人。 “母后只是在惋惜,怎么这几年咱家的容哥儿,长得与母后越来越不像了!”她煞有其事地叹息,唯有在儿子面前,她才会露出像少女般贪玩调皮的表情,这样爱娇的神态,就连她的天子夫君也不曾见过“明明小时候明眸皓齿,就像个小帝姬,把你扮成小女娃的样子,多好看啊!可惜了,你五岁之后就不再让母后为你穿女装了。” “那是当然的吧!”容若没好气地回道,心想他明明才是受害人,但一脸委屈的人却是她这位母后,只怕见到的人很难想象,他眼前那个对自己儿子摆出一脸哀怨表情的女子,是被世人称为深受皇恩,拥倾城之色却冷情冷性,只知道独善其身的华皇后。 “儿臣是个皇子,如果到了二十二岁都还见女相,如何在朝堂上慑服群臣,领事议政呢?若是如此,母后该担心才对。” 从两年前,他父皇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病情就反复不定,是以他从弱冠之年首次被帝上指派摄国领政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所以,这两年来,群臣都已经将他视为太子的当然人选。 尤其,在去年扫荡了他大皇兄与三皇兄的谋反之后,他将被立为太子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因为,在大臣们眼里,二皇兄律韬人在西北打仗,多年来不问京中事,对储君之位更是不曾听说妄议之论,想来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与大位无缘,才会断了争位的念头。 但容若心里有数,在他父皇眼里,十分看重这个二儿子,几次提及西北的战况,对于律韬的带兵本领,以及运筹帷幄的才干,都是赞不绝口。 所以,容若不否认在数月前,大军在西北面临被敌人截断粮草的危机时,他曾经想过,借口拖住粮草不发,让律韬这个所向披靡的皇子将军吃一场败仗,就算不死,至少也一挫他不可一世的傲气。 但终究,事关天下苍生,将士安危,他还是在千难万险之中,用计将粮草交运到律韬的军队营里。 当然,除了心里顾念天下之外,还有一点拢络这位二哥的意思,总归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往后见面,至少能有三分情义。 “小姐,进药的时辰到了。”兰姑姑端了一个小药罐,以及一杯温水过来,她是陪着华芙渠嫁进宫的丫鬟,私下她仍唤主子“小姐”见了容若,她笑得十分慈祥“四殿下,姑姑已经装了一匣子的枣糕,回王府的时候记得让奴才们携上,够你吃两、三天了。” “通宵批折子的时候嘴会馋,怕是一晚上就没了。”容若撇唇轻笑,站起身,接过药罐与水杯,伺候母后吃药,这时,才见到她的左手腕上缠着绷带,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怎么受伤了?” “没事,昨天修剪花木时,让月季的花剌给螫了一道口子,是你兰姑姑大惊小敝,一道血口子缠了一层又一层,说是怕感染了。”华芙渠不动声色地拉过衣袖,遮住了裹伤的地方,回头对兰姑姑说道:“给皇上的药备妥了吗?” 容若也回过头,看着一向都是和颜悦色的兰姑姑没了笑容,语气里带了几分不甘愿“就快好了,等娘娘亲手下了‘药引’,就能送过去了。” 华芙渠听跟随多年的心腹丫鬟故意在容若面前强调了几个字,心下不悦,但只是回眸淡瞥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说话当心。 “母后,你给父皇配的是什么药?为什么非要你来操这心?就把药单交给太医院的院判们,让他们去张罗就好了。” 论起医理,容若虽懂几分,但是不若母后精通,他十五岁出宫建府时,她曾经交给他几本从“药王谷”流传出来的医书,要他闲时抽空读看,只是近几年朝廷事忙,他粗读过两遍之后,也就搁下了。 “药在我这宫里煎好再送去,其实我也不经手什么,还不都是奴才们在忙活儿,容哥儿,母后知道你心悬外廷的政事,去吧!不过记着,兰儿做的枣糕好吃,一次吃多了还是有碍胃气的,知道吗?” “是,儿臣明日再来向母后请安。”他微笑颔首,与母后话别几句,就领着随从带着满满一匣子的枣糕离开“坤宁宫” 但他的脚步走到门墙之外,忽然顿止停下,俊颜霎时沉凝,身旁的随从疑惑地想要出声,就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制住。 他静心凝神,听着门墙之内,他母后柔婉的嗓音带了几分严肃,道:“以后在容哥儿面前,说话要当心,我不想让他多心猜想。” “可是--?!”兰姑姑一口气提起了,很快又叹落“知道了。” “兰儿,对不起,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原本严厉的语调,蓦然柔软了下来,华芙渠幽幽地叹了口气“兰儿,他还是不肯给我回信,只按照约定,让人把喂血的药送过来,那日,我的一意孤行伤了他的心,他不肯原谅我了,是吗?兰儿,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我还是不忍心,总归是多年大妻” 湛蓝的天空,浮云似白衣,瞬息千变万化。 相较于这秋日里纯净澄亮的穹苍,由毅王爷律韬所率领凯旋回京的军队,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风,在百姓们夹道的欢呼声中,纪律严明的军队在行进中,无一不是神情肃穆恭谨,丝毫不见为朝廷立功待赏的沾沾自喜。 律韬一身玄色战袍,骑在黑马背上,让他原本就高大伟岸的体型更添几分慑人的气息,战甲上点点的磷光,看起来仿佛是敌人未干的鲜血,深刻阴鸷的五官上,见不到一丝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方才浴血战归的修罗之王。 “王爷,前方就是‘迎将台’了!听说今天皇上龙体违和,是由睿王爷率百官前来迎接咱们凯旋。”一旁也骑在马上的京远春凑过身来,低语道。 “嗯。”律韬颔首,锐利的眼眸敛了一敛,这些年来,他虽然征战在外,但对他这位四弟在朝堂上的作为却时有耳闻,想到了数月之前,在最危难的关头,是这人高明地掩过敌人耳目,将粮草送达,光是这一份心计,让他心里虽有三分感激,但还有七分,是忌惮。 若说,眼下人们茶后闲谈他律韬最多的,是他数月的对付敌人的残酷屠城之举,那么,对于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后嫡子,百姓们除了赞扬他的治河救荒之功,还有就是他讨伐自己大哥与三哥谋反,所赢得的漂亮一役。 那时,他人在边关,看着从京中送来的密报,详实的陈述讨伐的经过,心想若是换成了他,就连他自己都没把握,对付这位睿王爷面面俱到的盘算,与之为敌,能够从这人手下讨到几分赢面? 同样的心思,换了个立场,此刻在另一方,容若的心里也在思考。 “迎将台”上,容若身着一袭天青色的云锦袍服,清冽却柔软的颜色,十分相衬他温润俊美的脸庞,他的体态说是纤细,不若说是修长,他虽无武功,却勤练拳脚功夫,弓马娴熟,是以他的外表看似文弱,其实肌理分布极匀称,就只是一张晒不黑的白净脸皮,让他看起来只能是个书生样。 “四哥,二哥他们到了!” 青阳的一声兴奋大喊,让容若扬起眸光,直视着前方朝他们开进的玄色大军,即便是居高临下,都能够感觉到那宛如黑云袭来的气势磅礴。 他心下一凛,目光落在大军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看着日阳之下,那人的眼眉冷厉加寒冬的冰霜,一身玄黑色的战袍仿佛还透着从战场上带回的肃杀之气,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因为看见了一个人而翻腾起来,其中,竞有一丝他所不熟悉的胆颤。 他嘲笑自己的天真,怎么以为自己能够拢络得了这样的人?! 此刻的容若,一颗心是通透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要得到帝位,这男人将是横阻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碍。 一抹笑,悠然轻浅地,跃上了他的唇角。 这时,站在下方百官之列里的裴慕人,转眸看着他四殿下俊美无俦的侧颜,看见了他翘在唇角的那抹笑,不禁微楞了下;多年的至交情谊,让他知道那是这位主子心里有盘算时的表情,那笑极明艳动人,任谁也不知那笑里,藏着这天底下最甜美的毒药。 而也在这一同时,在离“迎将台”百余尺之外的律韬抬起了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城楼“迎将台”上那一抹随风飘扬,令他无法忽略的天青之色,然后,是那人温润如玉的脸上一抹睥睨众生的浅笑。 天雷地火般的一瞬。 就在他们的眼眸对上彼此的那一刹间,骤然,大风起兮,浮云翻掠,扬起了尘沙漫漫,众人或掩或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黄沙漫天。 人海里,只有律韬直挺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深沉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离不开城楼上那一抹天青之色,高贵雍容的姿颜,依旧是朗眉舒目,昂立于滚滚尘沙之上,宛若谪落凡间的天人。 他的心,不住地悸动,生平第一次,为了另一人狂跳不已。 不能输。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这个人。 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淡淡地染进律韬冰寒的眼眸里,他一眼就看穿了城楼上那人天生贵胄的高傲,也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暗中布局以掌握京中秘情,深知这人只手翻云的能耐。 他心里清楚,这一生,若不能得到帝位,当这人越过他这个比肩的兄弟,登上九五的那一天到来,他也将永远得不到这个拥有倾城风华的男人。 他不允许。 所以,不能输。 第二十二章 律韬的回京,宛如朝中平地而起的一声惊雷,撼动了多年来以睿王爷与华家为首的版图势力。 他挟多年从戎的无数战功,以及平西北五国的莫大功勋,在来年元月开春之后不久,几位朝中老臣以兵部尚书关礼为首,连袂上奏,赞毅王爷文韬武略皆备,见识通彻,遇事机先,颇肖圣躬,足以担当大任。 在皇帝接到这份递表的当晚,召宣进宫的皇子,却是四子睿王,父子二人共进晚膳,席间谈笑晏然,末了一句“谁也离间不了朕与容若之间父子情深”回护之意,尽于言表。 清明,时雨纷纷。 睿王府里的“静斋”中,只听得雨打芭焦声,寂静得听不见屋里之人的半点声响,书案上的河工图,墨迹却还未干,可见才刚画就不久。 “静斋”斋名,名动天下,天下人皆神向“静斋主人”的墨宝丹青之功,但少人知道,在“静斋”里的一道遮纱隔屏之后,有一方小天地,简单雅致的陈设,是容若与自己独处之地,亲近之臣从,即便是如兄加友的裴慕人,也不被允许进来这个地方。 唯有在谁也视线不及的这个地方,他才可以放下皇子的身段,王爷的风范,只是坐在角落,他最爱的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沉静地闭目思考。 这时,门外传来了禀报声道:“王爷,裴大人到访。” “快请大人进来。”话落,容若睁眼,眸中已经是一片沉隽,一身清逸地从隔屏之后出来,看着裴慕人信步入内,笑唤道:“丹臣。” 裴慕人正想拱手参见,却被容若扬了扬手,不过这手势却不是对他,而是门外的随从,要他们退下。 “都是虚礼,没人见着,就省了吧!”容若自小养在华皇后身边,对于亲近之人,向来不喜欢以皇室或官场上的礼彼此拘束。 “是。”裴慕人颔首微笑,唤了只有他们二人时,才会喊出口的名讳“大哥听说静斋吩咐想一人独处,可是被大哥打扰了吗?” “是想一个人静静,不过也说了若是你来了,就让你进来,要不,你现在怎么能进这书房呢?早就在门外被拦下了。” 容若笑睨了他一眼,回到书案前,敛眸见刚才提笔所画的河工图仍末干透,这几日雨下不歇,让原本轻易就能干透的墨痕,晾久了还是干不透,总是多了令人心烦的拖沓。 就如同这半年来,在朝堂上的情势演变,办起事来多了掣肘之感,虽然他父皇温言说谁也离间不了他们的父子之情,但是,以往许多交由他一人首领独断的朝廷事务,近来却下令由他与律韬共同置办,说是替他解忧分劳,舍不得他如此辛苦,也可以有时间多到“坤宁宫”陪伴母后。 对于律韬,容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烦闷,又或者该说是厌憎,他不喜欢律韬盯住他的眼神,总是在冰冷之中,不掩对他审视的张扬。 他们说是一起办事,但是,几次共事下来,这人眼界高,手段硬,无论是用人或论事上,想法常与他相悖而驰,但真惹恼他了,这人却又时常主动让步,看在大臣们眼里,倒像是他睿王爷蛮不讲理,逼他毅王爷妥协让步了! 但他容若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傻王爷,很快就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这人的思维倒也敏锐,很快就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 “静斋,几个州府行空印之事,确定要一起办吗?”裴慕人问道。 “办!为什么不办?”容若抬起头,噙起浅笑“那些人不好好敲打一番,是学不了乖的。” “那好,想必静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大哥不需要替你操心,若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开口,能替你办的,大哥没有二话。”裴慕人心里明白,那些人有为数不少,都是兵部尚书关礼等人的门生党羽,关系错综复杂,只怕这些人想不到睿王爷会想起彻办这件各地官吏与户部都默认的陋习,这事不办便不错,一办起来,却是理由正当,绝不冤了谁。 “嗯。”容若颔首,朝他伸出手“丹臣过来看看,本王这幅河道图画得如何?那日听你说过之后,这幅图,在本王心里已经琢磨许久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就是如此,你过来指点一二。” 裴慕人被他那只白润修长的手给拉到了身边,与他一起并肩笑评纵贯纸上的河道渠案,但言笑之间,趁机看得更多的,是这位俊美王爷轻佻在唇畔,那抹心悬苍生,教人如沐春风的笑 过了谷雨,立夏至。 经过一场由吞盗官粮的弊案,铺天盖地办下来的“空印案”在这一个月里,无论是京中或州府,都宛如被一场惊天巨浪淘洗过。 书房里,律韬坐在案前,翻阅着成迭的供词与卷宗,严峻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只有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人所施加的手笔时,深邃的瞳眸里才有淡淡的笑,温柔得像是正在注视着那人俊美尔雅的容颜。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案子办得如此惊天动地,是针对着他而来,但却也因此,让他心里腾起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依朝廷律例,每年各州、府、县都要派遣官吏到户部报告当地的财政,经由户部审核清楚才算完结,若钱谷数字稍有不合的情况,就必须重新造册填报,实际上,重新造册不难,但帐册上必须有地方衙门的印信,而从京城往返各地旷日费时。 因此,各地进京的官员们习惯带些备用的空白文册,一旦被户部驳回,只需要重新填写就不必往返,由于这种文册上盖的是骑缝印,此印不能用做其他用途,也没有危害,所以这种取巧的办法已经成为一种惯例,户部官员很清楚,长年下来也都默认,无人追究。 但是,无人追究,并不代表这种偷天换日的举动就没有错处,更何况,就在今年开春之后,一件惊天动地的贪渎案,震惊朝野,由地方官吏,牵连到各部官员,由睿王爷领人查抄,发现除宝钞金银之外,还有税粮、鱼、盐等等,折合粮食约两千万石,而主案之人,就曾让人携空白文册进京,见机填写上报户部,藉此与户部官员声通一气,舞弊污行。 所以,此次刑部领皇帝旨意,顺查地方官吏巧用空印文册之事,几位涉贪之官员处死,在朝野官员们心惊胆颤之时,睿王爷向皇帝求一份开恩,说明被办官员之中,不乏勤政爱民的好官,只错在便宜行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请皇帝下令重案轻办,让这些官员们戴罪立功,以报皇恩浩荡。 “坏人是你,好人也是你,真真教人恨不了你。”律韬翻过一页,看着行文之中登载着被处以杖刑,发配充军的官员名单,勾起了一抹浅至微极的笑,薄得掩不过瞳眸里算计的冷冽“既然你没打算手下留情,本王自然也不必与你客气了,是不?容若。” 这时,在小厮引领之下,进入书房的天官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轻啧笑了声,想这半年来,律韬在朝堂里外的布局,那势在必得的执妄,还真不知道是谁先不客气了! “王爷。”天官没行参见礼,只是颔首微笑唤道。 “嗯。”律韬习惯了,从文书中抬起目光,看着这些年来,跟在他身边,因擅长观天象,以精通的三式之学,为他在战事之中占尽先机的天官,扬手指着搁在一旁榻几上的楠木匣箱,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天官一听就知道箱里的东西绝对会是宝贝,他忙不迭地打开,霎时间,一双漂亮的眼亮了起来。 “辟寒犀、辟暑犀,还有夜明犀!”天官叫道。 “果然是吗?”律韬轻笑了声“想要就拿去吧!你既不要赏官封爵,也不要金银珠宝,本王能赏你的,就只有你贪图的那些宝贝了。” “谢王爷!”天官拿起色泽金黄的辟寒犀,就像是在对待着小心肝似的“果然,王爷的福泽胜天,在王爷身边,想要什么宝贝都不难。” “照你这么说来,当初投靠四殿下岂不更好?他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贵,福泽必定比本王这个庶皇子更加绵厚,怎么反倒你投靠了本王呢?” “四殿下就是样样都太好了,凡人好过了头,都不会长命--?!”蓦然闪过右颈的一记刺痛让天官猛然住口,他碰了下刺痛的地方,沾了满指的鲜血,吃惊地看着律韬,看见那一双眯细的长眸里,有杀意隐隐在跃动着。 “说话当心,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律韬冷道,以他的内力,已经足以驭气成刀,就算是一张小纸片,都能被他使来当杀人的暗器。 “是。”天官小声地回答,若不是被这一记刺痛给震住了嘴,他下一句就怕要说出那位四殿下福虽厚,命却不长的大逆不道之言。 还好,他没说出口。 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虽无从证实,但总觉得这位毅王爷心里的执妄,比起帝位,似乎更心悬那位睿王爷多一些。 若不是他最想要的宝贝尚未到手,为了保命,他只怕已经想尽办法要溜之大吉,因为,他昨晚观天象,见到了似是“昏昌”的杂妖星象,此星象出现,预示天下将有战事发生,或政权将有变更。 如今,二子争储,双龙夺嫡之势底定,再加上昨日观得之星象,他很肯定,至少有近两年的时间,这天下,不会有太平了! 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而若是这双方势均力敌,无论是谁输了,赢的那一方,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年,朝野之间暗潮汹涌,几次兴牢狱,被株连者多不计数,到了这一刻,局势已经不再受律韬与容若的控制,他们的争夺,让雕栏玉彻的华丽宫殿,至高无上的九重之巅,成了他们残酷杀戮,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在手段上,律韬虽狠,但是容若久居京城宫中,掌握无数“坐探”以及一手建立的密折制度,让他总是能够先发制人,终于,来年二月,就连律韬身边最亲近的手下孟朝歌都因为牵扯进当年大皇子谋反的案件,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在律韬设法将他救出时,已经是受刑累累,去了半条命。 而就在孟朝歌出牢狱后不久,三月中旬,皇帝在“养心殿”里大发雷霆,拒饮皇后宫中送来的汤药,宫中耳语纷纷,说皇后在药里施了蛊毒,才会让帝王龙体久病不愈,然而帝王仅是拒服汤药,并未发落他心爱的梓童,华皇后仍稳居后宫首位。 第二十三章 四月初“坤宁宫”传来皇后昏迷的噩耗,虽然经过太医院紧急救治,但从那一天起,皇后缠绵病榻,只肯让太医号脉,拒绝问诊,太医们开了几次药方,皆不见成效,皆是束手无策。 “容哥儿。” 华芙渠让人搬来一张小床,坐在妆镜前,让兰姑姑在身后为她梳发,虚弱得必须靠在儿子肩膀上,才能勉强坐着。 “母后。”容若握住母亲明显消瘦的手腕,在那手腕上的绷条还在,他不信一道月季花所伤的血口子,会到现在仍未痊愈。 “如果母后要你离开京城,你愿意吗?” “为什么?” 他敛眸看着母亲抬起的目光,看见那双美得惊人的瞳眸里,泛着淡淡苦苦的笑晕“与母后吃药喂血有关系吗?父皇让人在那汤药里尝出来指为蛊引的血,其实是母后的血,是吗?” 在容若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蛊毒事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运作,与他的好二哥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这令人激赏的歹毒心思,十有八九出自孟朝歌的算计,虽说兵不厌诈,但是,把心思动到他母后身上,他绝不会轻易宽恕,迟早加倍奉还。 华芙渠楞了一下,忽地嫣然笑了,她的儿子果然是聪明敏锐“如果他愿意信我,就着我的血再多服几帖药,他体内的毒就可以解尽,要再多活十几年也不是问题,但他不肯信,连我也不肯信” “父皇中了毒?!” 容若吃了一惊,若是中毒,太医院等人岂会不知?! 华芙渠默了半晌,扬了扬纤手让兰姑姑退下,放松了全身的力道,偎在儿子的胸膛上,让他以修长的臂膀环抱住,近乎放肆地享受着这份她唯一在这深宫之中能感受到的温暖。 容若的心里亟欲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倘若母后不肯说,自己是绝对无法从她嘴里逼问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字也好,不过,他心里能够笃定,他的母后可能是这宫里对父皇病情知道最多的人,可能比太医都还清楚,甚至于,他有一种感觉,他母后可能连是谁对父皇下毒都知情。 “容哥儿,如果时光再倒回一次,我不想当这皇后,我不想”她轻轻地叹息了声,闭上美眸,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心里感激儿子在这一刻的缄默不究“但我是华家的女儿,我终究还是会选择对不起我所爱,也爱我的男人,我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他原谅了。” “母后想见谁,儿臣去替你办到,把人带来。”小时候,是他的母后纵溺他,长大了,便轮到他来疼亲娘了。 这天底下,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母后与父皇之间的貌合神离,宠冠六宫的华皇后,其实从来无心在她的天子夫君身上! 但容若也没对母亲坦诚,那日,在听到她与兰姑姑所说的话之后,他就已经着人去调查,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他已经能够笃定,那个送药之人,与母亲能够得到“药王谷”不外传的医书,有紧密的相关。 华芙渠轻笑,她最知道容若心软的性子,谁被这人端上心,他就无法心如铁石置之不顾,丝毫不见对付敌人的狠毒辣手“你见不到他的,若他不想见你,你是见不到他的,谁要是罔顾他的意愿,想勉强他,怕是还未近他的身,还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呢,就已经没命了。” “如此厉害,是何方神圣?”虽是装傻,但他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真心,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容若想知道?” “母后今天告诉我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人的身份吗?”说完,容若调皮地眨眼,母子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轻松了起来。 “容哥儿啊!母后将你养成自己肚里的蛔虫了,怎么办才好呢?”华芙渠轻喟了声,咧开一抹好满足的笑容,在她人生的最后这段路,她只想在儿子怀里,像曾经的无忧少女,不愿再去想这道殿门之外的悲伤与丑陋“能生下你,是我进宫以后,感到最快乐的一件事,但是,你让母后有遗憾,没让母后抱到孙儿,母后想最好是个小郡主,像容哥儿孩提时一样漂亮的小郡主” 五月初八,华皇后四十六岁的生辰,皇帝为了祛除病气,下旨盛大地为皇后庆祝诞辰之喜,五月十七,是华老太君的八十寿诞,皇帝赐宴,命律韬与容若两位皇子到华府陪老太君过寿辰,以示皇宠。 华府里,贺客不断,戏台上,戏子们的身段柔软,嗓音清亮,梆鼓喧天,刚唱过了一折牡丹亭的“惊梦”现在唱的是华皇后在宫里传令出来,让容若所点的雌木兰。 他与律韬奉父皇之命连袂而来,在戏台前的位置,就隔着一张几案并排而坐,在他们的身后,有丫鬟在为他们伺候酒食。 “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请父皇为你指婚呢?”律韬沉冷的嗓音,在戏子亢然的唱曲声中,依然是字字清晰可闻。 容若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微楞了下,才笑道:“弟弟今年都已经二十四岁了,难道不该成家立室吗?二哥府里都已经被指进了两位妾室,早晚要娶进一位王妃,弟弟不过是先你一步,好让母后早点抱孙儿,二哥该不会是在介意长幼有序这个原则吧?” “不是。”律韬听他嗓音里含着笑,实则冷淡异常,自从蛊毒事件之后,这人对待他的态度,像是秋日里的凉风,忽然冷成了腊月里的冰霜,对付毅王党羽的手段,是一次狠过一次,只是表面上,这人绝对不会失了皇子的仪度,这一声又一声的“二哥”喊得他心寒且痛“二哥只是在想,有哪家府上的千金能够匹配得上卓绝不凡的四殿下?” 没想到这人竟会突然赞美起他来,容若轻笑出声,好半晌没歇止的意思“二哥谬赞了,弟弟有哪里好呢?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因为,本王要娶谁为妃,不关你毅王爷的事。” 话落,他转眸直视着律韬,直直地望进那双如黑曜般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几乎是在这同时,噙在他唇畔的笑痕隐去不见,只剩下秀眸里的森然冷漠,以及如冰刀般的敌意。 律韬没有避开容若的目光,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但是,却也知道孟朝歌设计蛊毒事件,他虽没授意,却不无几分放纵下属的责任。 但若他早能料到在那件事情之后,会得到这人如此决绝的敌视,或许,他的决定会有不同。 不!他心里清楚,若早知道,绝对会有不同。 这时,一道娇婉的嗓音,浅浅淡淡地揉入他们之间“四殿下,您可是醉了?太君吩咐阿翘过来,伺候殿下进内屋去歇会儿。” 律韬扬起幽寒的眼眸,看着娉婷步至容若身边的紫衣女子,她的五官十分的清秀雅致,净肤丹唇,较之一般女子更加修长的纤细身形,让她在一举一动之间,多了如柳丝迎风般的优雅从容,此刻就这么恬静地站在容若身旁,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为此,律韬的神情阴沉至极,注视着她清澄的目光柔似秋水,只落在容若身上,或许该说,在她的眼里只能见到容若一人。 “该死的奴才,本王与四殿下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霜刀子似的冰冷嗓音,刃得沈阿翘娇颜转为苍白,心惊胆颤,虽然在过来之前,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到了律韬这位冷面王爷的跟前,她仍是如浸冻水,冷得浑身生疼。 “请二殿下恕罪,奴婢--”她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容若给握住了柔荑,虽说在华府是个大丫鬟,但是自从被四殿下送进华府之后,堂夫人邵氏就觉得投缘,颇疼爱她,扫地洗衣的活儿,没曾让她做过,不过就是修修花木,伺候茶水,勤习琴棋书画,暗示若是能得四殿下青睐,就先当个通房丫头,日后有了身孕,母凭子贵,或许能成为妾室或侧妃。 但是,沈阿翘心里知道,她与四殿下,不会有那一日。 不是没有盼望,是不可能,也不可以。 她忍住了心下的黯然,低眸看着容若握住她的修长手掌,那是极好看的手,极称合她所倾慕的男人“四殿下” “恕什么罪?你又没做错任何事,对,本王是醉了,刚喝了一点酒,但却是见到了你才醉的。”容若故意打断她的请罪,无视律韬的冷怒,抬头看着她白里透着一点嫣红的脸蛋,磁沉的嗓音调笑道:“太君的意思,只是要你来请本王进去歇会儿,不能做些旁的吗?” “四殿下”她被容若一双神采俊逸的眼眸盯得双颊泛起酡红,心跳得飞快,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维持着一贯恬静的笑。 “过来,扶本王进去。”容若站起来,作势靠在沈阿翘纤细的肩膀上,附唇在她的耳畔柔语道:“旁的,咱们进去再说。” “是。”沈阿翘虽然觉得今天的四殿下不太同于寻常,但还是点了点头,细心地扶住了他,看也不敢看另一畔的二殿下一眼,抬步离开。 这时,裴慕人留心到这个方向的动静,微笑颔首,向身旁的官员说了声失陪,就急忙过来,轻声唤道:“静斋?” 他唤容若斋名的音量极轻,但是,却是一清二楚地落在内力深厚的律韬耳里,他转过头,越过容若的同畔,看见了裴慕人伸手欲扶,一脸拳拳之心,律韬擎眉,一抹厌憎的幽芒泛过他冰冷的眸底。 “没事。”容若失笑,朝他摇摇手,让阿翘陪着往内室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前来为华老太君祝寿的文武大臣以及矜贵们,都不约而同地目送这一对壁人离去,虽然嘴上没说,但是人们心知肚明,一名美貌丫鬟伺候酒酣耳热的王爷进入内室,除了那同事,还能有什么? 见到这情况,他们窃窃谈论起前些日子,睿王爷主动向陛下提及指婚之事,如今,宗室大臣们的千金已经是个个春心旌动,就盼着这位丰神贵雅的四殿不能看上她们之中的哪一位,那可是百世也修不来的福气。 在戏子唱曲声,与人们的窃谈声交织之中,律韬淡然地收回目光,静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片刻,淡淡地侧过锐眸,注视着几案的另一侧,半晌,伸出大掌,取饼容若刚才用来饮酒的杯子,以拇指轻揉着杯缘被他那张唇办抿过的一处薄淡湿润。 直至那一抹淡润消融在他的指心上,变得干涩不已,他缓慢地收拢其他几根长指,将那只杯子收拢在掌握之中。 蓦地,一声瓷裂声,律韬身后的两名婢子发出惊呼,被瓷片刮动的尖锐声音刺痛得掩住双耳,两人瞪大了双眼,见鬼似地看着瓷杯化成粉末,如尘埃般,从他的指缝之间迤逦而下,瞬间飞去不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