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入魔后对我情有独钟》 第1章 《师尊入魔后对我》作者:归远少爷【完结】 文案: 栾青词自小在玄都名门三重雪宫长大,却并非人族,甚至天生精通咒术,杀人于无形 而他的师尊玉奚生德高望重、品性高洁,在仙门中享有“冰魂素魄”的美誉。 栾青词以为师尊仁慈,悲悯众生,天下间生灵在他眼中或许都并无不同。 但他愿意为师尊做个好人,于是收敛锋芒。 神明怜爱众生,殊不知草木已对神明情根深种。 在师尊因自己被连累重伤后,栾青词不得已用禁术将之救活,谁知师尊醒来后性情大变。 变得还很… 难以言喻。 对他纵容偏爱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毫不收敛放肆至极地公然示爱。 看着肆意嚣张笑意风流的玉奚生,栾青词眼前一黑。 完了,怎么入魔了! —— “玉奚生永远不会伤害你。” “尤其是你面前的我。” 神明早已为情所困,缚尘网,甘成魔。 —— 道不尽的亘古传说中,夙缘早生。 【入魔前稳重孤冷后恣意妄为且不是人师尊攻x孤僻矜骄小毛病多武力值极强不是人徒弟受,1v1 he】 入魔前后师尊都是同一人,可以理解为压抑本性太久憋疯了(?) 标签:甜文 he 仙侠 古代 架空 第001章 .溯源 西陵郡,西檎岭。 将近日暮,天边金乌半坠,一道青金色流光飞速掠过天际,直直地堕入群山之间。 荒山之上数道身影御剑盘旋,地面亦有人四散寻觅,漫山遍野地搜寻着什么。 “找到那妖孽!他就在这附近!搜!” 山脚下血迹淋漓,栾青词靠坐着山壁,单腿屈起,一手扶着剑,一手捂着腹,身上衣裳被血浸透,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相比于浑身的伤,这身衣服更让栾青词难以忍受,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强忍虚弱晕眩,想起身另找一处隐秘之地。 “他在这儿!” 栾青词动作一顿。 不过刹那,追兵流星似的从天而降,他们高高在上,踏着剑,眼中贪婪涌动,却义正言辞地斥责。 “栾青词!沛县上下数百人死于你手,该你偿命了!你恩师怀素君一生磊落,你这逆徒污他名声,诸位,一同出手,诛杀此獠!替怀素君清理门户!” 他们根本不给栾青词辩解的时间,剑光虚影缓缓飘起,带着凛冽杀意,直指栾青词而去。 栾青词唇无血色,被劲气所伤,又呕出一口血,眸中倒映着成百上千的剑影,而神色已然涣散,意识归于虚无之前,不曾有太多恐惧,只有些许遗憾与不舍。 他还有想见却不能去见的人…… “且慢!” 一声冷喝响起,剑锋在栾青词面前倏尔凝滞,有人踏空疾掠而来,蓝衣袖袍翻飞,抬手之间便阻止众人的合力一击,单手一握,那剑招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人瞧着挡在栾青词身前之人,沉寂片刻后,便有人惊呼。 “是怀素君玉奚生!” 玉奚生鬓边的发有些乱,冷冷扫视众人一眼,俨然已动怒,但开口仍是知礼守规矩的腔调:“诸位,纵然我徒有过,合该由本座这个师尊过问定夺,亦该有本座给仙门个说法,诸位这是在做什么?” 言罢便转过头去瞧栾青词,见他满身血污意识溃散的模样,冷峻面色带上几分疼惜忧虑。 偏有人不识相地开口:“怀素君,你这逆徒并非人族,乃是妖孽,在沛县修炼邪术害死数百条人命,都说你怀素君心怀天下、不同流俗,莫非你今日想包庇这妖孽不成?!” “阁下慎言。”玉奚生蹙眉,“青词性情本座了解,断然不会是杀人害命的凶徒,此事真相有待查明!” 玉奚生背对众人,眼神不曾从栾青词身上离开,皱着眉唤道:“青词?” 栾青词靠着山壁而坐,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连瞳孔都在渐渐散开,握剑的指尖毫无血色,惨白胜雪。 玉奚生脸色骤然难看,本就阴云密布的眉眼间眼看就要打雷闪电。他蹲下身去,单手捧起栾青词血迹未干的脸颊,只能触及一片冰冷的凉,他再次开口:“……小鸾?” 这是小徒儿的乳名,玉奚生已经多年不曾唤过,如今这声近乎颤抖的轻唤也未能得到回应。 他倏尔明白了什么,指尖都在发颤。 “师尊来了。”玉奚生不甘心地与他轻声说,“师尊的错,不该放你离宫这些年,师尊来……接你回家。”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 字音落下,玉奚生衣袂被风吹动,刹那间飞沙走石,强大劲气将周围树木拦腰截断,围堵在此的仙门众人都从剑上被生生震落了下来。 “玉奚生,你要干什么!” “你要为了一个妖孽,与西陵郡仙门为敌不成!” 玉奚生头也没回,先前的以礼相待彻底烟消云散,冷呵一声:“西陵郡?你们算——” 他的斥骂戛然而止。 因为掌心抚着的冰凉脸颊竟在渐渐回温,玉奚生错愕又惊喜,可还没等他出声,便察觉栾青词不仅不再冰凉,身躯竟然开始烫得灼人。 眨眼间,青色的火焰从他身体内爆发而出,外焰是璀璨的金色,短短须臾,火海将西檎岭群山尽数吞没。 第2章 . 栾青词醒来时,周围都是焦糊味,烈火焚烧后的烟尘尚未散去,雾蒙蒙地漂浮着,将西檎岭城郊的山峦遮成了虚虚实实的影。 他记忆断片在山下围杀,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全然不知,只是如今的西檎岭满山苍翠都已化为焦土,生机断绝。 栾青词有些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头一看,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干涸血迹的衣裳,但伤势却都没了,而且追杀他的人全都不见踪影,茫然四顾之下,神色骤然凝滞。 漫山遍野的焦土中,安安静静地伏着一抹苍郁的蓝。 ——像是莹润干净的一块玉。 “师尊?!” 他们曾朝夕相伴十余年,栾青词对玉奚生太熟悉了,正因如此,才更加失了分寸,慌不择路地冲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果真瞧见脏污之下那张熟悉的脸。 栾青词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在掌心蕴起灵力,覆在玉奚生的腕上,愕然发现玉奚生表面上瞧着似乎无碍,可身体内已经混乱不堪,整个人就像漏气的筛子一般,元神与灵气都在渐渐溃散。 “怎么……怎么回事?师尊,师尊?” 呼唤也无果。 无需犹豫,栾青词立刻施法为他封住七窍,阻止元神消散与灵力流失,等做完这些之后,心乱如麻地抱着玉奚生,也顾不得两人满身的狼狈。 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眼下必须立刻离开西陵郡,追兵不知所终,可那些人追了他整整七天七夜,绝不会就此放弃,必须先回三重雪宫,才能想办法救治师尊。 “对,回玄都去。” 栾青词的喃喃自语都在颤抖,青光一闪,一只青色巨鸟展翅出现,冠翎似翡,拖长的尾羽华丽至极,羽毛内为淡青色,而每根鸟羽的末端都是灿然的金色,青金色的鸟羽辉光熠熠。 栾青词自己也愣了片刻,从前他的鸟羽都是青色,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但他也没心思去深想,将玉奚生安置在背上,立即展翅腾飞。 . 西檎岭最东边则是西陵郡的边界,有一座名为尹萨的小城,城门口的茶馆聚集了不少人,有世家服饰之人,也有独来独往的散修,他们聚在此地的目的却相同。 角落里栾青词已经换了一副不起眼的长相,身上衣服也换成粗布短衫,昨夜他发现这附近有许多人蹲守,可想回玄都必须经过这条路,便只得自己偷偷潜入城,换了衣服后又出去,今早才带着玉奚生又混进了城中。 他从这些人嘴里听了不少消息,西檎岭的大火烧了三日,围杀他的那些人都没出来,至于师尊为何会出现在那却无人提起,像是根本没人知道师尊去过西檎岭。 乔装打扮只需要施法便可,隐匿气息装成普通人栾青词也擅长,未免多生事端,栾青词决定从这些人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出城,否则这周围十二个时辰有人巡视,强闯不得。 一辆简朴的小马车缓缓走到城门口,无数道眼神立刻聚集出来。 立刻有人上前盘问。 “等等!什么人?!” 栾青词认出那是西陵郡季氏的袍子,是围杀他的主力军,不动声色地说:“外乡人,要回家。” “外乡人?哪儿的?”那人审视着他,又对马车扬了扬下巴,“马车里有什么?” “东洲。马车里是……”栾青词面不改色地答,将车门打开,露出与他打扮相差无几且容貌大变的玉奚生,心中默念一句弟子僭越,才说:“我兄长。” 那人皱眉:“你兄长?” 栾青词颔首,“兄长病重,才送他回乡。” 那人还想说什么,另一人走上前,低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同将死之人费什么话,谁不知那栾青词是个独行客,走吧。” 听他这么说,那人才收手,转身时还絮叨一句:“行吧,晦气。” 二人皆未发现,栾青词的眼中冷芒一闪而过,背在身后的手掐出个指诀,走远的两人脖颈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红色疤痕似的印记。 马车越走越远,等彻底脱离尹萨城范围后,栾青词才打开马车门,施法将彼此容貌换回,又替玉奚生梳洗正冠,瞧着双目紧闭的玉奚生,他低低地说:“师尊,我们回玄都,一定有办法救你。” 说完,栾青词缓缓掐出一个指诀,面无表情。 “师尊,弟子答应过你不用此法,可他们出言不逊在前。”栾青词犹豫了下,跪在玉奚生面前,无比依恋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腕,呢喃道:“弟子忍不了,真的,不能忍。” 此时此刻,尹萨城门口先前盘问过栾青词的两个季氏人,忽然浑身一僵,随即浑身渗血地倒在了地上,顷刻间气绝身亡。 一片惊呼骤起。 . 玄都靠北,栾青词心急如焚,放弃御剑以本体带着玉奚生赶回来,直到玄都城地界内,栾青词遥遥望见玄都山巅的宫门处聚集着许多人,火光冲天,灵力流光飞溅,半个玄都山都被血色染红。 而玄都山上的,便是他所在的宗门,三重雪宫。 第002章 .威震 初春二月,玄都山被皑皑积雪覆盖,银装素裹。 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了半年。 当日同在玄都与三重雪宫齐名的九幽谷,趁乱笼络了不少世家攻上玄都山,九幽谷与三重雪宫之间早就不对付,相互残杀这等事在仙门中也屡见不鲜,无非弱肉强食,栾青词赶回来时,三重雪宫已呈颓势,连他那仅有一面之缘的三师弟都死在宫门前。 第3章 那是关乎门派存亡的生死之战。 栾青词胜了。 三重雪宫是师尊的心血,栾青词以一己之力逼退九幽谷与各大世家,顶着妖孽的名头,借宫主首徒的身份,暂且掌管三重雪宫。 演武场是弟子们修习术法之所,栾青词站在明经堂的阁楼上,正好能看见演武场,与他并肩而立的还有一人,着霜色长袍,连着披风从头到尾的白,头发束得规矩,发冠用的也是银莲纹冠,相貌堂堂,神色间带着仙风道骨的出尘气,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 那是三重雪宫的大长老,祛尘。 祛尘问:“少主,已经快半年了,宫主怎么还没动静?” 栾青词只说:“快了。” 祛尘皱眉,叹了口气:“莫怪老朽多嘴,如今弟子们私下那些风言风语,想必少主也知道。既然宫主只是闭关疗伤,至少让我等去看上一眼,流言定不攻自破。” “不宜打扰。”栾青词拒绝得干脆利落,“时辰差不多了,我去侍奉师尊,宫中有劳大长老看顾。” 走得也一样干脆。 玄都山下有一条密道,越往下走,寒气越深重。 栾青词周围浮动着火团,将地道内照亮,轻车熟路穿过蜿蜒冰冷的密道后,前方骤然开阔起来,那是一间墙壁粗糙的密室,可见开拓匆忙,密室中安放着一张玉床,那玉内却遍布蛛王似的血丝。 有人安然盘坐于玉床上,一袭苍蓝长袍,白玉冠束发,簪上雕刻的云鸟纹,那人容貌俊美,鬓若刀裁,姿容清艳,哪怕此刻双眸紧闭,安然入睡一般,仍如雕琢而出的无暇白玉。 栾青词瞧了片刻,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觉得仙门众人颇有眼光。 都说三重雪宫宫主“白璧无瑕,冰魂素魄”,以赞玉奚生的容貌与品性皆出众,栾青词深以为然,这话没半点儿夸大。 只是玉奚生露在外的一只右手,并非血肉,而是无暇白玉,晶莹剔透地一截玉。 三重雪宫的宫主,也并非人族。 “师尊,弟子来了。” 栾青词拿着帕子轻轻替玉奚生梳洗擦拭,连他的头发也拆散重新束起,结束后便盯着玉奚生那只白玉手,轻轻叹了口气。 他拦着不许旁人见,便是因为师尊整个人都化作了白玉雕,直到他依照古籍的禁法,在此地设了个极阴的大阵,为他重新聚魂,玉雕似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成人身。 等他全部恢复时,应当便是醒来之时。 此时三重雪宫上下却忽然响起悠远沉重的钟声,连在密室中的栾青词也听得真切,前后三声,不多不少。 宫门口的钟一般只在早上敲响一遍,提醒弟子们上早课,其他时候若响三声,便是要宫中弟子戒备,有人上门找茬了。 栾青词眉头轻蹙,起身对玉奚生行了个弟子礼,便匆匆离开。 却没瞧见玉奚生那只白玉手,正缓缓地化作血肉之躯。 . 世有传闻,都说玄都山曾有神居,传言已不可考,而今玄都山巅高高伫立的是三重雪宫的宫门,威严庄重。 只见天际乌压压许多人御剑而行,为首者是个身着赤袍的干瘦老头,正是九幽谷谷主莫观,自称有神火传承,得了个焚幽子的名号。 祛尘带着三重雪宫弟子聚集在宫门,半年前在此曾有一战,如今便是仇人见面。 “莫观!”祛尘冷声喝道:“尔等犯我宫门,意欲何为?” 莫观嘿嘿笑道:“祛尘大长老,何必敌意这么大,本尊今日来并非与尔等为难,而是要尔等交出栾青词那个妖孽!” 三重雪宫弟子一片哗然。 “是么,你想找我?” 后方传来冷淡声音,栾青词正缓缓从宫门后走出,身着天水青的宽袖长袍,袖子上还绣着诗意山水,过腰的长发随意束在身后,没带冠。没束发,左侧还编了个辫子垂在胸前,发扣上坠着一枚青色的鸟羽,额心有青色凤纹抹额。风还凛冽,他却穿的单薄,瞧上去弱不禁风的清瘦,容貌秀绝,只是神色却冷,寡淡的一丝情绪也无。 “来得也好。”栾青词平静地说,“当日犯我宫门者皆杀无赦,如今只剩九幽谷,你若不来,我还要上门去,如此省得麻烦。” 这话说得猖狂,可却无人置喙,毕竟当日的确是栾青词神兵天降,将莫观之流杀得落花流水,在场弟子都还记得当日那青金色的烈火,比起莫观那所谓的神火更加凶悍。 见栾青词二话不说就要动手,莫观脸色微变,喝道:“且慢!栾青词,当日.你在西陵郡修炼邪法,杀害无辜,如今连玄都你都下了手,你们三重雪宫自诩名门正派,岂能容得下你这妖孽?!” 栾青词一愣。 莫观冷笑:“石神山村民莫名惨死,分明是死于邪术,与当日西陵郡的沛县百姓有何区别?!本尊今日来,就是让你们交出这妖孽,还百姓一个公道!” 三重雪宫弟子们面面相觑。 莫观见状,接着添油加醋。 “别忘了,你们那宫主玉奚生,至今都没露过面吧,什么闭关,我看早就被这逆徒害死,啧啧,玉宫主一生清名,竟毁在这么一个孽障手中,可悲!可叹!你们这些蠢货,竟还听他差遣!如何对得起你们宫主?!” 此乃诛心。 三重雪宫的弟子早就对栾青词颇有微词,再加上这么一煽风点火,一时间都犹豫起来,看栾青词的眼神也各不相同。 第4章 栾青词也微微蹙眉,心想不能再让他这么胡说下去。 莫观见状,自知计谋得逞,只要三重雪宫与栾青词离心,便可逐个击破,得意笑道:“本尊今日也算为民除害,只杀这栾青词一人,至于其他人,若还当自己是名门之仕,便一同出手,杀此妖孽!” “等等。” 栾青词正想出手,有人先他一步,人群中走出个高马尾的紫衣薄甲青年,对着莫观高声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师兄杀的人,证据呢?这些日子师兄从未离开过三重雪宫,我宫中弟子上下皆是见证。” 说完,还回头对栾青词眨了眨眼。 这是栾青词的同门师弟谢庭兰,他们师承一脉,谢庭兰也拜入了玉奚生门下,排行第二。 但三重雪宫弟子们仍旧沉默不语。 栾青词一抬手,掌心窜出青金色的火焰,半年前他施展出了这火焰,如今操控得炉火纯青,比起半年前还要熟练许多,随手一甩,一柄凤头剑柄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青金色的火焰附着在剑上。 “不必与他多话。”栾青词知道今日这一遭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三重雪宫的弟子明显已经被莫观说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介怀自己并非人族的身份,也早非一日两日,何况西陵郡的污名至今他都没洗去。 莫观当即喝道:“摆阵!诛杀妖孽!” 九幽谷弟子当即高呼:“替天行道!诛杀弑师妖孽!” 谢庭兰急得要冲上去,却被祛尘一把抓住。 “别过去给你师兄添乱,先看着。” 谢庭兰这才皱着眉头停下。 然而不等九幽谷弟子结成,便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劲气将阵型吹散,空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冷笑。 “好一个替天行道,好一句妖孽。”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在栾青词耳边,他持剑的手倏尔僵硬,整个人也顿在原地,近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声先到,人后至,一身蓝袍的玉奚生站到栾青词面前时,栾青词还没回神,直愣愣地看着他站定在自己身前。 “小鸾。”他说,“为师不在,他们就这般欺你的?” 栾青词怔怔的,一动不动,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这声乳名,从他大了,师尊便只会唤他“青词”。 见他呆呆傻傻的,玉奚生竟露出个笑来,如寒冰解冻,刹那春至花开。 “傻。” 然后栾青词就被摸了下脑袋。 于是猛然回神,连自己都不知,眼眶已红了一圈,轻轻唤道:“师尊…” “嗯。”玉奚生轻应,又抚了抚栾青词胸前的小辫子,温和道:“在这儿等着。” 言罢,他才抬起头,俊美的眉目刹那冷淡回去,清冷冷好似寒月孤星,不含半分烟火气。 三重雪宫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以祛尘为首,纷纷行礼高呼。 “参见宫主——” 玉奚生只冷哼,话都没说,转身刹那手中出现一柄长剑,通体如白玉,却不似玉一般温润柔和,剑锋锐利。 那是怀素君的佩剑,名为雪浮云。 眼见玉奚生出现,莫观便晓得今日大事不好,当即便下令道:“咱们走!” 话刚出口,玉奚生的剑已经逼到眼前,他出剑极快,九幽谷众人的脚下也出现一道玄妙阵纹,正是玉奚生一心二用,设下法阵将他们困住。 “你敢上门欺本座徒儿,岂能叫你就这么走了?” 莫观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反应,长剑已然削去了他一侧手臂,鲜血飞溅,惨叫也随之响起。 “啊——!” 然而玉奚生还是没停,几剑下去断了莫观四肢,最后一剑则削去他的头颅,短短几招,莫观便已死的不能再死,还被活着分尸。 无论是三重雪宫还是九幽谷,都被玉奚生这一手惊得鸦雀无声。 仍旧保持行礼姿势的三重雪宫弟子心头也是五味杂陈。 他们都怀疑栾青词是不是杀了宫主,想要取而代之,可现在宫主与他举止亲密,又为他大开杀戒,这二人关系分明极好,所谓弑师的流言也在此刻不攻自破。 于是纷纷悔不当初。 只有栾青词站在原地有些无措,直到玉奚生擦干净剑收起来,转身又走到他身边。 “小鸾。”玉奚生语气刹那温和,好似方才那个活生生将人削成人棍的不是他,“怎么还愣着?” “我……”栾青词印象中师尊从来都是孤月一般的人,高洁不可亵渎,这会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玉奚生笑了笑,单手捧起栾青词的脸,举止已然超过长辈的关爱。 “不妨事,这样也很可爱,乖乖留在这儿好了,他们……为师自会处理。” 栾青词难以自控地脸颊发烫,被玉奚生弄得晕晕乎乎,又从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直到玉奚生下令,杀无赦。 三重雪宫当日险些被灭门,早就对九幽谷之人恨之入骨,于是被玉奚生困在阵法中的九幽谷弟子成了活靶子,赢得毫无悬念。 只是那场面被栾青词抛在身后,玉奚生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走。 祛尘和谢庭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谢庭兰神色沉重地问:“……大长老,那是我师尊吧?” 祛尘点点头,“是宫主无疑,不过……总觉着,嘶,何处不对?” 第5章 “那可太不对了。” “何解?” 谢庭兰深沉道:“都是弟子,你看看师兄,再看看我,这怎么能对?” 祛尘:“……” 祛尘诚恳道:“那倒也是。” 第003章 .疑云 栾青词飘飘忽忽地被玉奚生牵着走,直到玉奚生的居所。 弟子们居所不一,凡长老皆独居一峰,最为高耸巍峨的便是宫主所居霜梧峰,常年云雾缭绕,设有结界,寻常人靠近百步之内便会迷失方向。 只见玉奚生轻轻挥袖,眼前平坦地势顷刻间变动,移形变幻般显露出入云高峰与蜿蜒幽径,霜梧峰的结界被解开了。 栾青词对此地的一草一木也格外熟悉,哪怕十年未归,可这毕竟是他曾.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师尊…?”栾青词小心翼翼地出声。 玉奚生并未多说,只是牵着他的手,笑说:“来。” 栾青词被他牵着一路上山,走到旧居,竹木栅栏内是雅致小竹屋,虽说是宫主居所,却没什么辉煌宫殿,不过是几间雅致小屋,院子里还放着秋千架。 栾青词愣住了。 那是他幼时要的,下山见别的孩子玩,回来便闹着要,还不肯要寻常木头,那木都是玉奚生特意寻来的香檀,幽香阵阵,极为难得。 “这不是,早就拆了吗?”栾青词茫然问。 玉奚生笑而不语,又带着他回到从前的住所,推开门,里边儿一尘不染,还摆放着篮子似的编织小吊床,供鸟儿休憩的小树枝,还有许多小玩意儿,镂空小铃铛、爬梯、小跳台。垫子都是上好的丝绸,无一处不精致,也无一处不眼熟。 栾青词当然记得。 这都是他幼时的陈设了,都是师尊为他准备的,只是后来他渐渐长大,这些东西便都被师尊收了起来。 “师尊……”栾青词咬了咬唇。 玉奚生“嗯”一声,笑着拿起鸟笼形状的小铃铛,轻轻一晃,铃声清澈。 “小鸾走了许久。” 栾青词沉默不语。 玉奚生便笑说:“早该给你做个鸟笼,便飞不出去了。” 栾青词愣了一瞬,愈发觉得怪异。 但玉奚生笑得始终温柔,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这会儿又像个宠爱弟子的长辈,将鸟笼铃铛塞进他手里,轻声说:“好生歇着,为师去将那些琐碎事处置了。” 直到玉奚生离开,栾青词看着自己掌心的鸟笼铃铛,被师尊突然出现冲击到没有的理智渐渐回来了。 后背骤然攀上凉意,莫名出了一身的冷汗。 . 九幽谷此行全军覆没,失踪半年之久的玉奚生也突然回归,于是有关栾青词杀害恩师的传言便有了答案。 明经堂内,此刻弟子们的早课都早就做完,全都忙着收拾九幽谷的残局,大长老祛尘与另外两位长老被玉奚生叫到此处。 离开栾青词后的玉奚生眉眼冷峻,单手支着额角,听大长老事无巨细地禀报这半年来的事,等他说完,才慢吞吞一抬眼。 “适才在外面,你们任由小鸾独自迎敌?” 祛尘从前就觉得宫主像个冰块,但这次不仅觉得冷,还感觉到极其强大的压迫感,虽然不知从何而来,可被宫主盯着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出了满身的汗。 “是因为那些传言?”玉奚生冷冷道,“还是归根结底,因他不是人族?” 祛尘苦笑,“宫主都晓得。” 哪怕如今妖族遍地,但人与妖终归不同,平日也多是井水不犯河水,交集不多。 “真是笑话。”玉奚生讥诮道,“他并非人族,就能当成他作恶的证据,人啊——何其卑劣可笑。” 这是兴师问罪的口吻了,三位长老都被这阴沉沉的气势压得不敢说话。 “宫主。”祛尘顶着压力,勉强镇定地说:“少主虽说冤枉,可当日西陵郡的事没个说法,总归不能还少主清白。” 玉奚生抬眸,示意他接着说。 祛尘垂首道:“今日那莫观将石神山的脏水泼到少主身上,虽说是无稽之谈,可挡不住悠悠众口,须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老朽以为,不如趁此机会,也好为少主正名。” “总算说了句有用的。”玉奚生挥了挥手,“你们去罢,此事本座自会处理。” 祛尘等人纷纷告退。 出门后,另外两位长老对视一眼,不由得低声道:“大长老,你今日有没有觉着,咱们宫主哪儿不对?” 祛尘想了想,宫主赶来的时机,正是栾青词百口莫辩之时,便摇了摇头,说:“宫主自小就疼爱少主,今日见少主受了委屈,发发脾气也在所难免,罢了罢了,走吧。” 明经堂内过了良久,玉奚生缓缓露出一抹笑,邪气盎然。 “真有意思啊,这就是你不惜压制我也要守护的万物众生?” 玉奚生垂眸瞧着自己的掌纹,笑得不屑又冷漠。 “瞧瞧吧,他们对我们的小鸾做了什么。” 自然不会有人答话,玉奚生如同自问似的说了半晌,才觉着无趣一般,起身离开了明经堂。 . 黄昏时分,金乌半隐在霜梧峰后,光辉洒落在积雪上。 栾青词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荡着,有些出神,他不断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事,从师尊突然出现,总觉得违和。 第6章 师尊向来寡言,对他也不会多说什么,虽然看似冰冷不近人情,但对待宫中上下极好,胸怀天下,分明是仁爱的。 可今日他…… 栾青词总觉得师尊对他,亲昵地过头了。 那日在西檎岭见到师尊,栾青词其实已经做好师尊是来清理门户的准备,毕竟他那时已经是人人喊打的妖孽,师尊若是想亲自杀他,栾青词也不会怨怼。 相比起来,今日的师尊才更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说不出的怪异。 正想着,玉奚生已不知何时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食盒。 “小鸾。” 玉奚生走上前,蹲在栾青词面前,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云朵似的糕点,轻声说:“师尊给你带了七叶云禾做的云片酥,来尝尝?” 栾青词一愣。 他自小毛病多,还挑嘴,最喜欢吃灵草仙药做的糕点,以七叶云禾做的云片酥为最。 这也是幼时师尊常给他做的。 栾青词拿起一片尝了尝,连味道都与记忆中殊无二致,他若有所思望着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做出的糕点味道也一样,甚至清楚地知道他的喜好。 就是师尊无疑。 他到底为什么会有违和的感觉? 玉奚生见他盯着自己,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栾青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不动声色,轻声说:“今日师尊待弟子,有些不同。“ “是么?”玉奚生笑说,“为师是许久不见小鸾的缘故,今日叫你受了委屈,想着来哄你一哄。” 栾青词沉默片刻,又问道:“师尊那天为何会在西檎岭,那日……发生了什么?” 提及这段,玉奚生的笑忽然淡了下去,他静静地瞧着栾青词不说话。 栾青词却从这眼神中读出了莫名的情绪。 恼怒、悔恨,还有滔天的杀意。 “小鸾。”玉奚生忽然低下头去,仿佛在掩饰什么,声音低沉,“那日……你险些死了。” “后来呢?” “好了,小鸾。”玉奚生忽然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栾青词的鼻尖,笑得温和:“别问这些了,你回来就好,日后就住在这儿,休要再走了,如何?” 栾青词险些溺死在这亲昵和柔情中,这是他多年奢求而不得的,只是此刻却让他感觉如赘冰窟。 “师尊。”栾青词神色平静下来,直直地与玉奚生对视,“为何如此?今日师尊,同以往都不太一样。” 这就是怪异之处了。 他似乎格外喜欢做这些亲昵举止,而且行事也不再拘泥于规矩教条,平添许多疏狂气。 这是从前师尊绝不会有的,还有这始终温和如初的语调,哪怕师尊待他好,平日多是清清冷冷的模样,斯文矜贵,怎会这般对他? 面对栾青词的质问,玉奚生的笑容不变,轻飘飘地说:“自然是因——” “喜欢小鸾呀。” 栾青词猛地站起身,打翻了装着云片酥的食盒,神色冷下去,沉声诘问:“你,到底是谁?” 玉奚生仍旧蹲在那,笑意却缓缓加深,眉眼间竟流露出轻佻意味。 “小鸾。” 他将这乳名念得缱绻旖旎,眼神也愈发炙烫。 “还是叫你发现了,可没办法,小鸾,你应知……我已足够克制。” 他答非所问。 栾青词指尖颤抖着,质问:“我师尊呢?” 玉奚生笑出了声,缓缓站起身来,他比栾青词要高上许多,如此一来,就从仰视变成了俯视,语气也轻描淡写:“不是在你面前么?” 栾青词只觉得冷意蔓延全身,甚至动了杀意,他无法承受玉奚生有任何闪失,眼神愈发冰冷。 于是冷声逼问:“说,我师尊呢?” “别这样看我。”玉奚生却满脸无辜,指了指自己,“与你说了,就在这儿呢。大概也算是吧,他是玉奚生,可我也是玉奚生。” 栾青词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没认错人。”玉奚生露出本不属于他的、慵懒放肆的笑,于是同原本的那个怀素仙尊区别便更加鲜明。 “该怎么解释呢,我的小徒儿,叫为师想想。” 栾青词咬了咬牙,忍着怒意道:“说。” “别这样动怒,我没骗你。”玉奚生伸手想要去摸他胸前的青色羽毛。 栾青词却退了一步。 玉奚生便收回手,笑意也收敛了些许,瞧着他说:“我是玉奚生。” “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自己而已。” 栾青词听得稀里糊涂,好似明白了什么,但还是一团混沌,“什么意思?” 玉奚生却不肯再多说了,只是轻柔又克制地抚了抚栾青词的鬓发,眼神中的温柔不似作假。 “小鸾,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需知道,我也好,他也罢。玉奚生永远不会伤害你,所以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话至此处,他又笑了,添上一句:“尤其是你面前的我。” 但栾青词的脸色却不见好转,蓦地转身出了院子,向下山的路走去。 玉奚生看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眼神渐渐地暗了下去,随即将地上的云片酥一点点捡起来,收进食盒内,低声喃喃,又像是在叹气。 “这么不高兴啊。” 第004章 .心魔 第7章 明经堂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是阁楼与净心室,穿过长廊与拱门后,便是青砖石围墙,栾青词站在墙角,结出一个手印,青砖墙如水中倒影般泛起涟漪,渐渐消弭后,一道拱门与幽幽小径出现在墙后,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飞檐高塔。 栾青词快步进了塔,里头的空间更大,墙壁内嵌着一列列的书籍,这都是三重雪宫的术法典籍,甚至许多传自于上古时期。 明经堂的后院,被结界隐匿的一处小空间,一座名为巫的塔,藏着三重雪宫所有的底蕴。 栾青词还是一只小鸟崽的时候,就在玉奚生身边长大,从小被娇惯,连这座巫塔也能随意进出,这次回三重雪宫,他根本没敢去霜梧峰的旧居,都是在这儿凑合着过的。 轻车熟路走上顶层后,栾青词伸手一招,便有一张边角残破却薄如蝉翼的纸悬停在他面前。 纸上的文字玄妙简单,犹如符文记号,这是上古文字,也是禁术——三阴聚魂。 栾青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眼神几乎透着凶戾,更有难以自控的慌乱茫然。 那日玉溪生躯壳无恙,却伤及元神,随时可能灵体溃散,他不得已用了此法。 玄都山下是极阴地,北地桑首山中的冰血髓,加上本就是冷玉的玉溪生,三阴齐聚,极阴极煞,可那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不能任由玉溪生就这么魂飞魄散。 栾青词脑中混沌,平和淡漠的玉溪生与今日飞扬跋扈的那张脸在眼前交替出现,他只能死死盯着这张纸,从心底往外冒着寒气,他浑浑噩噩地想。 ——我救活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深夜,栾青词都没离开巫塔。 月上中天,有人踏入了这方寸一隅,死寂的巫塔内脚步声尤为清晰,平静也从容。 “小鸾。” 栾青词伏案坐着,点了一盏油灯,正翻越着一本古籍,听见这声轻唤,眼神凝滞了片刻,却没抬头。 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很快便有阴影挡过来,将灯火给遮了个严实,栾青词依旧无动于衷,低头看着那本古书。 一本有关于夺舍的古书。 玉奚生略略扫过一眼,嗤笑出了声。 “小鸾,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栾青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覆在了书页上,强硬地阻断了他的视线。 这是玉奚生绝不会做的事,栾青词知道自己的师尊从骨子里就透着君子风,抬眸时神情冷漠。 “别这样叫我。”栾青词咬字都带着冷意,重复道:“别这么叫。” 玉奚生的眉眼不复栾青词记忆中的温和出尘,反倒好似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笑都带着明晃晃的讥诮。他就这么俯下身来,与栾青词平视,恶劣地放缓语速:“小鸾,为何我不能叫?还是说……你觉得还会有谁能这样叫你?” 栾青词被娇惯坏了,就没听师尊对自己说过半个字的重话,一时间气得秀美眉目都要结霜。 “小鸾。”玉奚生偏要这么叫,又以长辈的姿态口吻轻声说:“在外面玩得也够久了,脾气也闹了半日,随师尊回去吧。” 这会儿又好声好气了,可栾青词怎么听都别扭,冷着脸沉下声:“你别——” “小鸾。”玉奚生弯起眉眼,笑意风流懒散。 栾青词:“……”这么叫我四个字生生噎住了。 “小鸾。”玉溪生将这乳名念得又暖又慢,食指敲了两下书页,“今日为师就与你说过,我是玉奚生,这本就是我的躯壳,无需夺舍。” “可你……”栾青词抿了抿唇。 那盒云片糕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师尊知道的喜好,只有师尊做得出的味道,可眼前这人…… “不是夺舍,那就是…“栾青词几次启唇,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测,“心魔。” 玉奚生笑吟吟地俯视着他,没有否认。 心魔是修行大忌,由欲而生,贪嗔痴妄皆如此,而玉奚生从来心境平和稳固,犹如深潭从无涟漪,如今却被心魔控制神智,栾青词下意识便想到了自己设下的禁法,脸上刹那血色尽褪。 “小鸾。”玉奚生的笑淡下去,也与往日不同,冷峻的眉眼覆着沉沉郁色,吐字却仍轻柔:“怎么这幅神情啊?” 栾青词苍白着脸,猛地站起身,那柄凤头青羽的长剑赫然出现在手中,刷的横在玉奚生颈侧。 “把师尊,还给我。” 一字一顿,带着滔天怒火。 玉奚生静了须臾,随即缓缓直起身,不避不闪地瞧着栾青词,问:“你就不想问问,为何我会出现?” “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出现。”栾青词冷声,“我只要他回来。” 玉奚生故意为难地沉吟片刻,神情却分明玩味,“那可难办了,这身体是他的,也是我的,叫他压制了这些年,难得出来一回,凭什么还回去?” “那我就杀了你。”栾青词沉声,脸色仍旧惨白,却实实在在动了杀意。 而这凶狠之下,玉奚生瞧见了畏惧与难以言说的痛苦,眼前清瘦的小鸟悲戚而倔强,就好像随时会承受不住而崩溃。 “好啊。” 玉奚生不慌不忙地笑了声,他有恃无恐地扬起了脖子,态度嚣张,“下得去手吗?” “你!”栾青词气得咬牙。 第8章 玉奚生两指一并,慢条斯理地捏住剑挪开。 “既然下不去手,何必装腔作势。” 栾青词面上苍白得没有血色,气势瞬间萎靡,便单薄得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被折断的纤细草茎。 他的确在装腔作势。 哪怕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是心魔,可躯壳却是玉奚生的,他下不去手。 “既然闹够了。”玉奚生早知晓结局如此,便绕过桌子走到栾青词面前,攥住他执剑的手腕,这会儿又和颜悦色了,“好徒儿,休再任性,我是不甚在意这躯壳同这所谓的三重雪宫,为师若不高兴,宫门上下便都要知晓……我是谁了。” 话至末尾,堪称轻柔,但栾青词却猛地瞪过去。 这是在威胁他。 拿师尊的清誉。 玉奚生无所谓地笑着,他已拿捏住了这只不太听话的小鸟的翅膀,在这场交锋中始终游刃有余。 而栾青词处处受制,注定败下阵来。 他手一松,名为碧山暮的长剑便消散而去。 玉奚生的笑温和下来,稍稍垂眸,轻轻抚了一下栾青词的脑袋,“乖徒儿。” 然后被啪的一下拍开。 . 三重雪宫规矩不甚森严,只要弟子不耽误课业,夜里几时睡都无人管,今日宫主回归,又将来找事儿的九幽谷一行人尽数诛灭,弟子们自然振奋不已,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白日的事。 顺道提及宫主对少宫主的回护,将这对师徒情谊说得世间罕有,正说得起劲儿,那情谊深厚的师徒便同时从明经堂里走出来。 栾青词在前,走得步履生风,脸色冷如覆霜,显然心情不怎么好,径自穿过人群。 而玉溪生就闲庭信步地跟在他身后,嘴上振振有词:“小鸾,走那么快做什么?” 栾青词微微顿住,走得更快了。 两人之间气氛诡谲,怎么看都不怎么和谐。 栾青词越走越快,他心情郁郁,自知怕是因那聚魂大阵才让师尊如此,如今那心魔占着师尊的躯壳嚣张跋扈,正稳稳地踩在他的死穴之上,叫栾青词有心无力,恨得切齿,却全无办法。 偏偏罪魁祸首从容坦荡,在后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将他乳名念得那叫一个熟稔。 这厮说话时语气与师尊不同,可偏偏用师尊声音唤他乳名时,又像极了幼时记忆中的师尊。 栾青词深吸口气,有那么一瞬间,真想砍了他。 直到回霜梧峰的旧居,栾青词将门关得震天响,玉奚生站在门口没有冒进,兀自笑了声:“脾气还这么大。” 他在夜色中站了许久,望着屋中亮着的灯火,眼神中的温和已经全然褪去,暗沉沉的,像蒙着一层雾。 . 宫主回归,栾青词便彻底放手,玉奚生早上在院子外面说,今日要与诸位长老商议石神山的事,栾青词连门都没开,等人一走,他就奔着明经堂去了。 修行之人入魔后多会性情大变,多是修行时的邪念占据意识上风,但他记得应当有压制心魔的法子,明经堂内古籍众多,他不信就没有能让师尊恢复的办法。 结果刚到明经堂,还没等进巫塔,后脚谢庭兰就追上来了。 “师兄!” 谢庭兰一身利落紫色薄甲,干练利落,见了栾青词便急忙道:“师尊和长老们都在起云阁等你呢。” 栾青词顿了顿,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不去。” 谢庭兰急了,皱眉想了想,劝道:“师兄,西檎岭的事便罢,可这回石神山的脏水也泼到你身上,你是宫主首徒,宫中少主,此事又事关于你,不可不到场啊。” 栾青词也心烦,但这话在理,可他实在不想看见那个顶着师尊壳子的心魔,犹豫半晌,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哎,那好。”谢庭兰松口气,又恢复了那没正形的笑,“就知道师兄靠谱,那我先过去了。师尊如今回来,之前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师兄快点去,好叫那些之前怀疑你的老家伙赔罪!” 栾青词瞧着谢庭兰欢快得来去匆匆,又想到师尊壳子里的心魔,又是一阵头疼。 ……这都是什么烂事。 第005章 .蒙冤 栾青词从小被师尊养在身边,也就宗门月比与招收弟子的盛会能露露脸,十年前自请离宫历练后,就干脆消失在了弟子们视线内,所以师尊与长老们议事,他也甚少露面。 但今日既然事关于己,半年前三重雪宫之危也与他有关,便不得不去了。 等栾青词到起云阁时,不仅玉奚生和大长老祛尘在,还有两位长老及各峰掌事,谢庭兰如今独居一峰,挂了个掌事名,也在其列。 “小鸾。”玉奚生笑着瞧他,说,“你来了。” 栾青词姗姗来迟,神情冷冷淡淡,看似文弱,却矜傲得很,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他们,更没搭理玉奚生,兀自到空座上坐下,也不说话,大有那种“我人来了,想说什么就说罢”的意思。 在座众人一时间都没作声。 他们这半年来没少怀疑这位少主,若不是因九幽谷虎视眈眈,怎会容栾青词代掌宫主之权? 只是今日,这对师徒怎么也好似闹了别扭? 于是纷纷去看玉奚生。 玉奚生却习以为常似的,连神色都没变,根本不在乎栾青词的无礼。 第9章 祛尘没那些顾虑与委婉,开门见山道:“宫主醒来是好事,但外头有关少主的传言愈演愈烈,少主与三重雪宫荣辱一体,先前宫中琐事绊身,眼下宫主已回来主持大局,老朽所见,首要之事,是为少主洗清冤屈。” 西檎岭荒凉,地势不好,方圆百里群山连绵,只有那么一处小县城,几乎与世隔绝。西陵郡诸多仙门与散修追杀栾青词,便是因为西檎岭下沛县死了数百人,无一活口。 栾青词后来才晓得,西檎岭被付之一炬,青金色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天,而从那之后他就能操控青金火,这事儿必然是与自己有关的,哪怕他不记得。 “沛县之事,与我无关。” 提起此事后栾青词脸色更不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途径西檎岭,察觉异象时,沛县已无活口。” “全县上下,都被抽干了血,无一幸免。” 众人闻之皆不寒而栗。 谢庭兰轻轻吸了口气,说:“那必定是邪物作祟了,还是个吸血的邪物?” 栾青词摇了摇头,“我只寻到了一颗珠子。” “珠子?”谢庭兰错愕。 “嗯。”栾青词很不耐烦被打断,皱了皱眉,“珠子不对劲,能伸出触须不知不觉间吸干人血,连我也因没防备被它所伤,西陵季氏弟子正好赶来,他们带走了那颗珠子。之后不久,我尚未离开西檎岭时,便传出杀人夺宝修炼邪法的消息,被追杀时又不得已显露本体,罪名也就坐实。” 虽说寥寥数语,但众人从中听出不少猫腻,都没等开口,玉奚生便不悦道:“你受伤了?” “流了点血而已。”栾青词不在乎,比起流血,师尊重伤让心魔有机可乘才更让他烦心,于是瞧都没瞧玉奚生,继续说:“我当时便觉着不对,留在西檎岭查探多日,发现早有季氏弟子的尸体,都是死于那颗珠子,他们的目的本就是那颗珠子,只是还没查清就出了变故。” 那之后的事众人便都知道,栾青词满身骂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西陵郡众多仙门联手围杀。 掌罚的净玄长老忍不住问:“那为何不与他们解释清楚?” “你信?” 栾青词反问,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除却自小相伴的玉奚生之外,栾青词对待别人的态度一向如此。 不等净玄开口,他便淡淡道:“何况他们追杀我,不见得是为了匡扶正道,多是为了所谓的宝物与邪法。” 栾青词说得坦坦荡荡,他并非没想过解释,但追杀他的那些人中,根本没人愿意听,他们里有几人是为了正道?都是无利不起早。 再加上个非人族的身份,足以他们对栾青词义正言辞地兴师问罪了。 栾青词心里明镜似的,人心生暗昧,正途满朽骨,他行走人间这些年,见惯意难平,而他本身就不是人族,更瞧不起他们的人心诡谲,熟料有朝一日也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甚至还连累了师尊。 众人便也都说不出话,这事儿偏就赶上栾青词倒霉,季氏自己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脏水就这么扣在了栾青词的头上,仙门之中看似平静,实则都是彼此制衡,西陵郡离得远,单单玄都这面,九幽谷不就趁火打劫来了? “少主既然蒙冤,三重雪宫上下断然不会白白咽下这口气。”祛尘语气发沉,“先前莫观所说石神山一事,老朽已派人查明,石神山在玄都靠北,正是九幽谷地界内,之前自然轮不到咱们来管。半月前天雷突降,落在石神山中,进山查看的百姓只有一人活着回来,且疯癫无状,没过两日便浑身溃烂而亡,此症如瘟疫般在村中扩散,莫观之子莫思辰带人进山,至今渺无音讯,而且石神山附近出现结界,想来莫观正是因此,才到我宫门前借机生事。” 言罢,他忽然起身,对栾青词行了个礼。 “老朽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少主见谅。” 祛尘虽说瞧着年轻,可实际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这般大礼,栾青词沉默须臾,说:“无需如此,三重雪宫本就因我受累,还有楚师弟…我也不算冤枉。” 何况若非祛尘镇住一众长老掌事,栾青词也没那么快稳定下三重雪宫的乱局,只可惜没能救下他那个三师弟,栾青词没见过他,可他毕竟是师尊的亲传弟子。 祛尘起身,说:“那石神山……” “石神山的事,我自己会去查。” 栾青词说罢,起身就要走。 “等等。”玉奚生站起身,貌似好声好气地说:“为师与你同去。” 栾青词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哪怕这厮已收敛了嚣张,但他还是能看出心魔与师尊的不同。 一个端方守礼,一个恶劣轻浮。 哪怕是同一个灵体,性情却是南辕北辙,栾青词着实想不通,师尊到底是哪里来的欲才能催生出这样的心魔。 定是因为那个阵法! “不必。”栾青词冷冷拒绝。 随即便瞧见玉奚生眉梢微挑,气定神闲地瞧着他,眼看就要露出那副无所顾忌吊儿郎当的姿态,栾青词一急,当即改口:“随你。” 玉奚生这才收敛,轻轻点头:“石神山情况不明,你一人去,为师放心不下。” 栾青词气得咬牙,扭头就走了。 剩下掌事们面面相觑,从前只听说宫主有个首徒,自小养大,疼爱非常,只是瞧宫主对其他亲传弟子都不冷不热,便只当是个传闻,眼下这么一看,竟是真的。 第10章 . 本地仙门自有维护一方平安的责任,九幽谷遭受重创,那石神山的事就理应由三重雪宫亲自处理,栾青词多年来孤身惯了,本想自己去瞧瞧情况,可玉奚生非要跟着不说,祛尘还安排了不少弟子随行。 美名其曰历练。 玄都地势偏北,初春也下雪,一路上御剑,其他弟子和谢庭兰在内,都规规矩地双手掐诀,玉溪生负手而立,只有栾青词懒懒散散地盘坐在碧山暮上,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鹅毛似的落雪纷纷扬扬,没有一片落他衣裳。 而他也离同门远远的,像一只孤雁。 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栾青词知道自己并非人族,而人族向来秉持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栾青词要隐瞒身份,便不爱同旁人往来,更不屑于小心翼翼,倒不如干脆孤身一人。 唯有玉奚生是他的牵绊。 而且若是没这些人,他哪里还用御剑,直接飞过去了。 弟子们不时张望着远离人群的少主,窃窃私语。 “听闻栾师兄本体是只鸟,为何也要同咱们一样御剑啊?” “是啊,从前师兄的碧山暮出鞘时,都如同古凤现世,仙门中才称他青鸾君的。” “小点声你,都是传闻,咱们又没亲眼见过。”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谢庭兰颇为嚣张地靠过去,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重刀,单面开刃,刀身带弯,还刻着三个古字,戾气森然,那是一把名为罗刹月的上古灵器。 “跟师尊和师兄出来历练,还有心思说那些有的没的?“ 弟子们讪讪对视一眼,都专心御剑,不敢再吭声。 栾青词都听得真切,心想也是,都知道他不是人族了,何必御这个剑,直接飞将他们都甩在身后才好。 还没等他动用本体,玉奚生已经靠了过来。 “你说的楚师弟,是谁?”玉奚生问。 栾青词刹那也顾不得想其他,猛地抬头,神情错愕,“你不知道?” 玉奚生微微眯眸,在雪浮云上蹲下来,与栾青词对视着,指尖抵在自己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低低道:“我该知道?” 栾青词压低声:“……你的三弟子,楚朔风。你不知道?” 玉奚生若有所思。 栾青词:“……” 这是真不知道。 按理说心魔哪怕占据意识,那也用的是同一个灵体,他怎会连自己的弟子都记不得? “我记忆有损。”玉奚生坦然道,“他压制得太狠。” 栾青词难以置信:“那你同大长老他们议事……” 玉奚生淡定依旧,“祛尘自会处置,本座只需准了就行。” 栾青词:“……” 第006章 .诡阵 三重雪宫以五行术法闻名仙门,招收弟子只看天赋不看家世,宫主亲传的三位弟子都无父无母,谢庭兰近两年才在仙门中崭露头角,但也只是年轻一辈中拔尖,至于楚朔风…… 栾青词只见过这个小师弟一次,再见时,他满身是血被钉在了宫门上。 “他入门五年,半年前死在宫门的那场动乱中。”栾青词说得平静,心中却有波澜。 楚朔风父母早逝,这半年来只有谢庭兰会偶尔提起他,如今竟连师尊都不记得他。 “听谢庭兰说,九幽谷与那些世家找上门时,楚朔风带人在山下巡查,他被莫观废了修为,钉在宫门上时还活着,他不甘师门受辱,自尽了。” 楚朔风年纪小,刚满十七,莫观将他钉在宫门之上,羞辱的是整个三重雪宫。 栾青词自认自己这一生不曾亏欠过谁,没想到头一遭欠债,就是这样多的人命。 “少年郎啊,是可惜。”玉奚生似叹息般说,又熟稔地抚了下栾青词的脑袋,轻声说:“但也不是你的错,勿要苛责自己。” 栾青词一愣,竟忘了将玉奚生的手拍开,但他很快回神,若无其事地拂开脑袋上那只手,淡淡道:“我知道,不必你说。” 话虽如此,栾青词心头始终萦绕的郁气与惭愧,却在此刻悄然消弭许多。 他难得给玉奚生几分好脸色,问道:“所以你记得多少?” “不少。”玉奚生的声音变得很轻,在风中却也清晰,“记得你。” 栾青词猛地抬眸,心中陡然生出有关于心魔的猜测,声音也艰涩:“……什么意思?” 玉奚生笑而不语,定定瞧着栾青词,眼中却一寸寸涌出缱绻来, 无边风月入他眼眸,是从前绝不会有的轻佻风流。 ——是我。 默默无语,栾青词却心头巨震,他想起那日玉奚生的话。 ——我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自己而已。 心魔因欲而生,师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魔,竟是因他而生。 何其荒谬。 栾青词有些欢喜,更多的是悲哀,欢喜于他倾慕这些年的人也是喜欢自己的,悲哀于玉奚生不愿承认,甚至因此生出了心魔。 就在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栾青词却只觉得中间是一道天堑,他们隔着师徒名分,隔着十年分别,便如同相隔千山万水。 遥不可及。 “前面就是石神山了。”栾青词从碧山暮的剑身上站起来,神情如旧,倨傲冷淡,没有一丝破绽,随即御剑一马当先窜出去。 第11章 根本没看清的弟子们茫然对视,谢庭兰也一头雾水地问:“刚才什么东西刮过去了?” 同门纷纷摇头。 玉溪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目光却锁在仓皇离开的栾青词身上,在那张明若玉湖的面孔下,藏着深沉而晦暗的欲,他攥了攥手,像是在捏无形的链子,自言自语般地轻笑一声。 “小鸾,还想逃去哪呢。” . 石神山的山脉与地形都特殊,十座山峰伫立,山顶高耸入云,九座围绕一座,每座山只有山脚相连,往上则好似十座孤峰,栾青词先一步到,他本可以御剑进入,但如祛尘之前得到的消息,石神山被无形结界笼罩不说,内里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俯瞰时也只能隐约瞧见些许地势。 十座山峰,最中间的那座已然坍塌,仿佛被硬生生削掉一半。这十座山彼此相连,气也流通,栾青词仔细看周围山脉水流的走势,发现石神山原本虽说算不得什么藏风聚气的宝地,但也绝不是大凶之地。可眼下看来,结界外的气混乱不堪,灵气溃散不说,甚至还夹杂着不祥的煞气,必然是要见血的。 ——难怪石神山那个村子死了人。 随后赶来的谢庭兰诧异道:“好家伙,这什么鬼地方,十绝凶坟都没这凶吧。” 其余弟子也都从未见过这场面,纷纷低声惊呼。 “山势古怪。”玉奚生负手慢悠悠地靠近,饶有兴致地瞧着地形,神色却渐渐变了。 “这绝非疫症。”栾青词罕见地露出凝重神情,刻意与玉奚生保持了距离,但瞧见他神色有异,踌躇片刻后,还是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玉奚生摇了摇头,又对山势扬下巴,“觉着有些眼熟,这山势怪得很,九山环绕,中有立柱,吸纳灵气入内,小鸾,你仔细瞧瞧,这山势可是像极了一座大阵。凝灵之地,指不定养出什么东西。” 栾青词被一语惊醒,再瞧这山势,此刻气流混乱不堪,但若是中间那座无损,这十座山同气连枝,周遭灵气入而不出,当真像被布下的大阵,没有后世的那些符文法宝,而是纯粹借地势形成的天然大阵。 师徒两个此刻倒是颇为默契,三言两语,彼此心中就都有数了。 但谢庭兰听得云里雾里,连忙问道:“这山势是阵法?可谁能布下这么大个阵啊?” “也有可能是天生地造的宝地。”栾青词若有所思,“可这结界必是人为,想要进山,得先破了它。” 眼下日暮西山,加上一路风雪,天色昏暗,不是进山的好时机。 “你们在外等。”玉奚生看向跟随来的弟子们,“我瞧着这阵法怪异,怕是会养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小鸾,你随为师进去瞧瞧。” 栾青词“嗯”了一声,并无异议。 “诶,等等!”谢庭兰委屈巴巴,“那我呢。师尊,我也不能进去啊?” 玉奚生对这个弟子还有些印象,但他此刻不如往昔,懒得应付这些人,一时间便有些犹豫,刚想拒绝,栾青词便先一步道:“师弟修为尚可,一同去见见也好。” “……行。” 玉奚生只能点头。 谢庭兰当即眉飞色舞,“多谢师兄!” 当日三重雪宫离了玉奚生,就被九幽谷和几个世家逼到那般地步,可偌大一个宫门,总不能指望一个人,栾青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虽是人族,但天赋人品都是上等,石神山虽凶险,但随他们两个走一遭也未尝不可。 如此定下后,栾青词自然而然地站到前面去,十分熟稔。 从前师尊没少带着他历练,每次都是他先出手,背后会交给师尊,哪怕偶尔犯错,也有师尊兜底,即便孤身多年,但还是下意识站上前。 有些习惯早已刻在骨子里,难以磨灭。 栾青词周遭浮起一团团青金色火焰,都是修行之人,自然不畏严寒,但这火一出来,莫说寒气,离得近的谢庭兰只觉得要被烤熟了,悄悄往旁边躲了躲。 玉奚生神色微动,站得稳当,“这结界不简单。” “里面的东西更不简单。”栾青词眯眸,眉宇间的傲气自然而然地显露,沉声道:“不见得能破,但撕道口子无妨,你们见机行事。” 言罢,火焰倏尔连成一片,随着栾青词心念一动,熊熊燃烧着撞在结界之上,只是在烈火与结界接触的刹那,栾青词并没有感觉到抵抗,那结界反倒自行开了一道口子,颇有一股子不怀好意的架势,与此同时混浊的灰雾缓缓蔓延而出。 “进去!” 栾青词厉声喝道,自己先钻进裂隙,谢庭兰紧随其后,殿后的玉奚生掌心运起纯白的灵气,狠狠撞向飘出的灰雾,那灰雾接触到青金色火焰与纯白无暇的灵气时,滋啦散了个彻底。 配合自然且默契,三人进了结界后,那结界也自行恢复原状,仿佛适才就是故意放他们进山。 山道上都是枯树杂草,混浊的灰雾弥漫,只能瞧出虚影,而那灰雾之中竟是极其怪异的凶煞之气。 若是心智不坚之人,只怕才一进来就要心境大乱。 “小心点。”玉奚生轻声嘱咐了一句,对栾青词说的,甚至有意无意的将他护在身后。 谢庭兰眼观鼻鼻观心,没吱声,拎着自己的罗刹月跟在栾青词身边。 玉奚生和栾青词都收了武器,他们的武器都是自身凝炼出的灵器,但二人最擅长的仍是术法。 第12章 “先向北走,去中间那座山。” 栾青词从玉奚生身后走出来,眺望中间那座被削掉一半的山,轻声说:“问题多半出在那。” 玉奚生“嗯”地应了一声。 二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方才的配合,但栾青词仍习惯性地走在前面,这山坳中灰雾弥漫,灵气稀薄,俨然阵法已经被破。 谢庭兰还没见过这样浓厚的煞气,仿佛已经要凝成实质,不由得低声说:“不是说这地方吸纳灵气吗,也不是个大凶之地,怎么这么个鬼样子?” “方才只是推测。”玉奚生语气慢悠悠的,也不见慌乱,“所以小鸾才说要进山来查,依眼前所见,我瞧这地方养不出什么灵物,中柱坍塌,阵法被毁,还闹出了人命,恐怕这聚灵之地另有所用。” 谢庭兰虚心求教:“所以?” “镇压。”栾青词接过话去,罕见地耐心解释:“聚灵地被破,此地煞气绝非一日能聚,想来这大阵正是为了镇压什么,如今阵破,那东西出来了。” “哦哦哦对。”谢庭兰点点头,随即蓦地一顿,愕然道:“……所以就是说,这地方现在有个了不得的凶物??” 玉奚生回头一笑,“不错。” 谢庭兰:“……哦。” 师尊和师兄淡定如初,谢庭兰也莫名其妙有了底气,根本不慌! 第007章 .守阵 栾青词修习过许多阵图,阵图多是五行八卦演变而来,但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有人能从复杂阵法中寻到生门,但一个简单的阵法却能将人困死,这石神山就是如此,看似简单,但处处精妙。 “这阵法在这儿时日不短。”玉奚生显然也已发现,“十座山,如此布局,又在此地,就是一座大阵,今时仙门,无人能及。” 栾青词沉默,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又是何人能搬山做阵? 他望着前面灰雾弥漫杂草丛生的路,眼中凝重。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三人还没从山路出去,反倒先走到了一个村口,路口立着老旧的石碑,石碑布满灰尘,但周围没有杂草,上头是笔画简单犹如符号的古文。 “酉氏村。” 谢庭兰读出石碑上的字,他们都要修习古时流传的术法,对这种文字整个仙门都无人能及三重雪宫,念完之后,谢庭兰疑惑道:“这姓氏不多见啊,还有这石神山,方圆几里都是荒地,就这么一个小村子,太奇怪了。” 玉奚生瞧了栾青词一眼,但栾青词始终神情淡淡,也不曾对视,只是独自踏上进村的那条小径。 玉奚生也就跟了上去。 谢庭兰欲言又止,他刚拜入师门不久,师兄就自请离宫,也就近半年栾青词留在宫中,他才接触到这位不怎么好相处的师兄,对他了解极少,但有一点很清楚——能动手绝不拖沓。 所以出声提醒也没什么用,只好默默地一同跟了上去。 没走多久,便在路边发现一具尸骸,血肉全无,只剩森然白骨,但衣衫却是完整的,没有腐坏,白骨之上是一道道诡谲的黑色纹路,像是某种邪恶禁术留下的痕迹。但骸骨的姿势一只手伸出,一条腿屈起,好似在向前攀爬,在他临死之前,还在竭力地往前爬。 最后就以这副姿态,彻底成了一具骨骸。 谢庭兰忍不住低声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人变成这副样子?妖吃人都啃得没这干净吧。” 栾青词抿了抿唇,仍旧没作声,接着往前走。 小路不长,有不少这样的尸骸,直到进了村子,许多院子里都停着棺木,整个村子死气沉沉,蒙了一层的灰,看来已有数日没人活动过,不难猜出这座村子经历过怎样惨绝人寰的一段时间。 “他们不是一起死的,否则不会有人准备棺木。”栾青词尚且算是淡然,只是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们没想过离开村子,连路上那些都是在将死之际才想要挣扎离开。” 所以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在那种绝望的时候也要守着村子。 “这里离最中心的那座山很近了。”玉奚生望向远处。 中心坍塌的山峰比其他矮了半截,隐隐约约在灰雾中露出虚影。 但栾青词沉默片刻后,却说道:“这村子有古怪,我想要看看。” 玉奚生无有不应,立刻说:“找找祠堂吧,若真有什么信息,应当都会在祠堂里。” 谢庭兰也跟着点头,伸手挠了挠脖子。 三人并未分头,这小村子不大,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从村南走到村北,而祠堂就在最北边,也是最靠近中心那座山的位置。 祠堂也简陋,但院子里摆着一尊两人高的黄铜鼎,雕刻精细,都是山川湖海,景象波澜壮阔,与简陋的酉氏祠堂格格不入。 远远栾青词就嗅着了腐臭,一进院子更被熏得拧眉,谢庭兰更是忍不住说:“这什么味儿啊这是,祠堂放什么了?” 玉奚生飞身掠上,站在鼎沿往里一瞧,黄铜鼎里都是乌黑的血迹,还有几具已经腐烂的动物尸体,凌乱地堆积在一起。 玉奚生嫌恶地转身飘然而下,结果栾青词和谢庭兰都已经躲远了,只好追过去说,“是祭祀,传闻古时有神族,人族以血肉祭祀,以祈神族护佑,这祭祀的传说太久远,自各仙门镇守一方,便无人再用,想不到竟在这儿见到了。” 第13章 说完,又瞧皱着眉的栾青词,笑说:“受不住就出去吧,我来找。” 栾青词自小毛病多,就如他那骄傲的性子一般与生俱来,挑嘴,爱干净,学会的第一个术法便是净尘咒。 “不必。”栾青词忍得艰难,但还是不露分毫,镇定自若地往祠堂走去,一脚踹开了布满灰尘的门。 随后猛地闪开,躲避扑面而来的灰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可见没少这么干过。 等灰尘散去,栾青词才大步流星、挺胸昂首地走进祠堂。 玉奚生忍不住蜷指蹭了蹭鼻尖,将唇边的笑压下去些,心想——他还挺骄傲。 他这小徒儿爱面子,本就生气呢,若是再笑他,脾气岂不是要更大。 ……但灵巧躲灰的小模样怪可爱的。 他甚至不愿意挥袖挡一下,生怕躲闪不及沾自己袖子上。 谢庭兰被栾青词这一套操作搞懵了,还以为门后边有什么,握刀戒备了半天,莫名其妙道:“……师尊,师兄这是?” 玉奚生这才恢复往常神情,只是眉眼间分明带着点儿笑,说道:“你师兄爱干净。” 谢庭兰神情都空白了一瞬:“……啊。” 进门后,祠堂内的地面上也蜷缩着一具尸骨,想来死前无比痛苦,这些尸骸虽然已没有血肉,但从骸骨可以看出生前都在挣扎。 “他手里是什么?”栾青词盯着骸骨,这具身上的衣物与其他不同,是一件刺绣繁琐全是符文的长袍,只是被血迹浸染,想来是活着生生腐烂至死时粘上的,上面绣着的古文都是祭文,虽然老旧,但着实华贵。 “看来他就是这场祭祀的主祭了。” 玉奚生稍稍挥手,劲起便将那衣袍掀开,他甚至不忘替栾青词将灰尘挡去,而骸骨手里攥着只露出一角的东西也便显露出来。 是厚厚的一个本子。 “是村志。”栾青词转头看向谢庭兰,说:“拿来看看。” “好嘞!”谢庭兰立马上前,将村志捡起来拍拍灰,直接翻到后面,嘀嘀咕咕地说:“都是古文啊,太平无事……嗯,太平无事……这村志没别的,每百年还记录一次太平无事,诶!” 他忽然想到什么,开始往后翻,果然找到了最新的笔迹,就是在十日之前。 “天雷忽降,十神山中阵眼损毁,妖魔已然出世。守阵人尽数染疾,初入山者已死尽,皆身躯腐朽痛苦难当,吾辈尽忠,奈何天意如此。悲哉!” 谢庭兰读完,心绪便有些不稳,叹气道:“这还真是个大阵啊,能布下这种阵法的人……真的是人么?对了。”他抬头问,“他们自称守阵人,看来就是为了在这儿守着这个阵,所以才不愿意离开吧。” 最后濒死之际,才恐惧无比地想要逃离,却连村子都没能出去。 栾青词暗自忖量,又说:“看看最前面写的什么。” 谢庭兰又翻到第一页。 “吾神大义,神魂不灭。吾辈愿世世生守于此,埋骨于此,颂吾神功绩,千秋百世不衰也。” 念完之后,谢庭兰又往后翻了几页,摇头道:“在后面就是太平无事了,这个大阵,应当就是村志里提到的神所设,这些守阵人信仰那尊神。有关于上古时期的故事太多了,什么神魔共存、邪魔遍地的混沌时期,但谁也没见过真神,这上面说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连死都抱着这本村志,又在外祭神,何况此地确有大阵,想来可信。”栾青词瞧着地上那具骸骨,却在想巫塔中的那些古书。 巫塔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连祛尘都不行,所以弟子们若是得了进塔的机会,都在寻那些神秘术法典籍,可栾青词却记得,巫塔中有许多孤本古籍,屡次提及古时的混沌期,人间妖魔横行,与人族之战,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可见数千年前的人间,的的确确不似现在这般安稳。 而那时出现了许多能移山倒海之人。 “可惜,没写这阵中压着的是什么东西。”玉奚生沉吟道,“这天雷也蹊跷,怎会将山都劈去一半。” 还有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结界,正因有结界,所以才将石神山内的煞气阻截,不至于逸散出去。 谢庭兰小声说:“按照村志上的时间,这阵法底下压着的那位,怎么说也有三四千年了,早死透透的了吧,妖族那些老妖怪都没几个能活到千年的,听说活最久的也就绡香城狐族那老太太了,一千五百余年的寿数,不也死了二十多年了…?总不能是那位自己引得雷,把阵法炸了,再出来?” “谁知道呢。”玉奚生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只是神色已然没有之前放松。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 若是邪祟妖魔尚可一战,可石神山阵法之下压着的要真是个四千年的老怪物,又自己引天雷劈开阵法出来,那事情可就要棘手得多了。 “看了才知道。”栾青词依旧没什么敬畏的意思,眼底甚至有凶光闪烁。 “那东西便是真活了这么久,也该死了。” 管你是什么,当杀就杀。 第008章 .咒术 离开时,栾青词又盯着尸骸瞧了半天,忽然对谢庭兰说:“进山以后,你可用混元诀护体了?” 这也是三重雪宫特有的术法,不仅能护身,还能祛除阴煞气,修士只有能做到灵气外放时才能护体,或者接住法宝符篆,但有了混元诀,修为低些的弟子便也能防身。 第14章 谢庭兰早能灵气外放,但时间久了就不行,点头道:“刚一进山就用了,怎么了?” 栾青词只是摇了摇头,“尸体上的痕迹不太对劲,你自己小心。” 说完,他看了一眼玉奚生。 而玉奚生只是轻轻点头,随即说道:“你觉得像?” 栾青词不冷不热.地回道:“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这个我还记得。”玉奚生笑了笑,“关于你的。” 栾青词只觉心尖好似被什么拂过,有些暖,又有些疼,被绵密的温情拥揽,又真切地明白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好似触手可及,但栾青词明白,山月不可触,云霭皆是虚。 但多年来他已习惯克制,于是不动声色。 只有谢庭兰因为听不懂师尊和师兄的哑迷,决定自己也当个哑巴。 . 三人在接近中心山峰的山脚下时,同时停下脚步,杂草丛中被拨开了一条路,枯草上还留有已经干涸的血迹,而前面的路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骸,与村子里那些布满黑色纹路的骨头一样,只是衣服大不相同。 谢庭兰上前查看,用树枝挑了个黑木牌子出来,瞧见上头金色的“九幽”二字后,嫌弃地将木牌丢掉,走回去说:“是九幽谷的弟子!大长老之前不是说,莫思辰那小子也进山了吗?这些估计就是他带的人,死了不少,不过看他们衣着,尸体里没有莫思辰。” “九幽谷单修火法,对此地阴煞多少能克制些许。”玉奚生却瞧向草丛中的那条小径,露出个笑来,“莫观还能成点气候,他这个儿子,当年在小鸾手下一招都没走过。” 那都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当时栾青词还是个刚满十三的少年,三重雪宫每隔五年,便会在三月十四大开宫门,选拔新弟子,不看家世,只看天赋人品,此等盛会,世人称之登仙会,自然也会邀请各地有头有脸的门派来参加,门派之间的小辈比试自然也必不可少,这都是在仙门之中露脸的机会。 栾青词一直被玉奚生保护得很好,连出门历练都是亲自陪着去,外人看来神秘不已,九幽谷同三重雪宫不对付久了,当日莫思辰扬言挑衅,说自己乃是九幽谷主嫡子,自然要与三重雪宫宫主的亲传弟子比试。 老的打不过玉奚生,就想在小的身上找回面子,结果栾青词一招将莫思辰踹下了比武台。 十分的干脆利落。 谢庭兰当时还没进三重雪宫,后来听其他师兄们说过,那之后栾青词在三重雪宫也名声大噪,甚至离宫历练的次年,便在仙门中搏了个青鸾君的名号。 “进去吧。”栾青词说,“看看死了没有。” 谢庭兰“哦”了一声,又伸手挠了挠脖子,觉得有点儿痒,但没多想就跟了上去,还问道:“要是没死呢?师兄,能不能补刀啊?” “再说。” 小径没多长,往里走几步就看见地上的尸骸,都是九幽谷的弟子,再往前走,便有些灼热的灵气波动,山壁上有一个狭小裂隙,裂隙外是一道赤色的阵图,上面还有细小红色火苗灼灼燃烧。 山中有雾,外面天色渐晚,山中便更暗,此地却被火光照的亮堂。 栾青词毫无犹豫,掌心一团青金色火焰浮现,凝聚成凤尾剑的形状,直接向阵图斩去,阵图发出难承其重的嗡鸣声,而后化作斑斑光点溃散而去。 一剑破之。 里面便蓦地响起惨烈惊恐的几声大叫。 “谁?!你们是谁?!别过来!别过来!!!” “是他们,是他们吗?!天黑了,他们来了!” 喊得嘶哑凄惨,但听得出已经虚弱无比。 栾青词顺着裂隙走进去,腐朽与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青金色的火焰照亮暗处,那裂隙也没多大,进去便能瞧见底,是条死路,发出惨叫之人就瑟缩在最里面,一共三个,身上都布满黑色的咒文纹路,与那些骸骨上的一模一样,而且已经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最严重的那个半边脸已经见骨了,血肉模糊。 如此便不难想象,山中作为守阵人的酉氏族人经历了什么。 栾青词倒是不觉得害怕,只是嫌恶,这三人里莫思辰倒是还好,仅仅是额头有一点小伤口,但满脸的咒文配上他倏尔瞪大的眼睛,就丑的很。 “你……你,怎么是你……?”莫思辰惊恐中原本的那点希望也粉碎,愣愣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三人,如坠冰窟般,癫狂质问:“你们,我爹呢?你们为什么会来啊?!” 他瑟缩着痛哭流涕,其他两个弟子更是吓得恨不能钻地缝里面去。 玉奚生和栾青词都冷眼看着,只有谢庭兰先是沉默,随后痛快地笑了一声,又咬牙切齿地哼道:“这叫什么,报应啊。” 一直以来看似游戏人间不着调的谢庭兰,实则对那场宗门之战怨憎深重,亲眼看着同门惨死的是他,无力更改一切的也是他,如今看见莫思辰这副惨兮兮的模样,谢庭兰没有丝毫宽心,纵然痛快,但也恨得咬牙。 “别遇见点事就哭着找爹了,不过你要真想他,小爷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说着,他便握住了背上罗刹月的刀柄向前走去。 “等等。”栾青词出声喝止。 谢庭兰一顿,脸色难看回过头,“师兄?” 然而栾青词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皱了皱眉,说:“他活不了多久,不必多此一举,瞧瞧你自己吧,你脖子上。” 第15章 谢庭兰一愣,攥刀柄的手顺势摸上后颈,喃喃道:“怎么了?就是有点痒……师兄,我脖子上有什么啊?” “喏。”玉奚生指了指躲在山壁下的三人,说:“他们脸上那些。” 谢庭兰脸刷一下就白了,余光蓦地瞥见自己手上正有黑色纹路一寸寸蔓延出来,“我……” 还没等他说话,玉奚生就转头对栾青词说:“确定了吗?” 栾青词没作声,走上前仔细瞧了瞧那三人脸上的痕迹,才开口说:“之前看见那些骸骨就有所猜测,现在可以确定,他们也好,酉氏村守阵人也好,都是死于咒术。能用咒术杀死这么多人,被镇压着的东西不简单。” 栾青词最擅咒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他想,便能在对方身上烙下咒印,催动之时,顷刻间夺人性命,但只对人族或是有人族血脉的妖有用,而且像这样大范围的屠杀几乎不可能。 玉奚生自然知道栾青词这些小秘密,他轻轻点头,“若如此反倒好办。”他给强作镇定的谢庭兰使了个眼色,“过来。” 谢庭兰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他一路走来都看着那些尸骸的惨状,连死了尸体上都是那种邪气四溢的黑色痕迹,何况眼前就有个烂了一半的人,这比死更可怕。 玉奚生双手行云流水地变幻手诀,白玉似的字纹化作繁琐古老的印,纯净至极的灵力流动其中,神情淡淡,却显得似有神性般高洁无暇。 栾青词一时愣住,有些出神地瞧着,这样的神情,像极了从前的师尊。 谢庭兰看得有些懵。 玉奚生在仙门中也极为神秘,都知晓他是三重雪宫初代宫主白长蔚的弟子,剑法卓绝,术法变幻莫测,但这样的术法,这样的灵气,谢庭兰也是第一次见。 直到那复杂的印诀落在他额心,清澈无暇的灵气钻入经脉,浑身顿时轻松了许多,后颈发痒的地方也好转,而他身上渐渐显露出的黑色纹路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栾青词设下便无解的咒术,只有玉奚生能令其消退,这山中之人所中的咒,与栾青词的极为相像,同那些靠仪式或者符篆下的咒都不一样,也只有栾青词能认出来。 谢庭兰心情大起大落,看见黑纹都退下去后,才猛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虚弱道:“……这什么咒术啊这么厉害,吓死我了。不是,谁这么损啊,在这儿下咒,我连怎么中招的都不知道。” “是煞气。”栾青词说,“阵法被破,还留在山中接触过煞气的就会中咒,祛尘长老说过,进山查看之人都死了,应当是离山越近,死得越快,” 他又瞧了眼突然安静下来的九幽谷三人,说:“火法能克阴煞,他就是因此多活到现在。” 莫思辰眼神闪烁,他眼睁睁看着谢庭兰身上的咒印消退,虽然适才谢庭兰的话让他心里没底,但活下去的希望近在眼前,他突然说道:“你们为何知道如何解这咒?” “哦,这个。”玉奚生笑容有点狂妄,“天生的,你羡慕?” 莫思辰被噎了一下,传闻中的怀素仙君,怎么是这么个性子? 第009章 .祭祀 “怀素仙君失踪这么久,回来倒是喜事,不过世人都传怀素仙君深明大义。”莫思辰坐得端正了些,意有所指地扫了眼栾青词,“若怀素仙君此番能助我九幽谷,之前的误会,不提也罢。” 栾青词瞧见玉奚生的笑明显多了几分戾气,但他的确是笑着的,甚至和颜悦色地说:“好说,交易有来有往,不如你先同本座说,在这山中都瞧见了什么?” 莫思辰犹豫。 玉奚生笑说:“外面骸骨姿态分明是从那座山的方向跑回来的,莫少主,小心思量,再回本座的话。” 语气不重,但就是让人心惊胆战。 尤其是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的时候,不等莫思辰开口,那个腐烂最重的弟子就嘶哑道:“我说,我说!我们进山有三日了,原本是想去中间那座山查看,被雷劈掉一半以后,有个通往山底的地道。” 他很虚弱,说到这儿的时候仅剩的半边脸也开始扭曲,仿佛记起了什么令人恐惧的回忆。 “那地道……很长,很长,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走到头。可……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却一个个出事了,进山的时候,都没发现那个黑色的印记,进甬道后,那个印记不仅遍布全身,他们,他们突然开始腐烂,一个人,几息之间,就变成了骨架子!” 谢庭兰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他差点也要变成那副鬼样子了,于是问道:“那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逃出来的?” 这次是莫思辰开口:“我有神火护体,他们二人离我最近,发觉不对时我们便撤出了那条路,但到了外面情况也没有好转,尤其是这些灰色的雾,一开始很稀薄,之后越来越浓,接触到灰雾也会加速腐烂的速度。” 被打破阵图后这处裂隙内也有灰雾蔓延进来,本来就腐烂过半的那个人此刻疼得直抽气,他额头上的皮肤又溃烂了许多,连鼻子都没了大半。 莫思辰有些急了,他一直在用自己继承的所谓神火抵抗灰雾,但这也只是能让他多活一会儿而已,不耐烦地催促道:“我们都已经说了,可以救我们了吧?” 玉奚生稍稍挥袖,将飘进来的灰雾驱散,轻飘飘地说:“本座可没答应过。” 第16章 莫思辰见他翻脸这么快,扶着山壁站了起来,掌心浮出一团赤色的火焰,歇斯底里般的吼道:“玉奚生!你无耻!我爹——” “死了。”玉奚生打断他。 莫思辰一愣。 他瞒着父亲进山,就是想给自己搏个扬名天下,根本不知道莫观和死在玄都山的事,更不晓得九幽谷已经成了散沙。 “你说什么?”莫思辰本就有些狰狞的脸色更难看。 谢庭兰又想去握刀,“师尊,你同他废话什么,不如叫弟子杀了这些杂碎,给同门报仇。” “休要莽撞。” 玉奚生不轻不重地斥责一声,随即挥袖扫出劲气将谢庭兰往山裂隙外推,自己也倒退一步,另一只手极其熟练地设了个结界,将九幽谷半死不活的三人关得严严实实。 不仅里头那三个不敢相信,谢庭兰都愣住了。 怀素仙君被赞为美玉,一是容貌,二也是因品性,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阴损的一手。 仅是片刻,结界后方便穿来莫思辰声嘶力竭的辱骂声,脏得近乎不堪入耳。 他连哭带喊,玉奚生反倒笑得更愉悦,神情却是漠然一切的冷,气定神闲地说道:“莫少主,留着些力气还能多活几日。” 里面的声音一瞬间戛然而止,但很快便是混合在一起的、崩溃的哭声。 人在面对死亡时,哭声中都是绝望与恐惧,里面的九幽谷弟子开始哭喊着求饶。 玉奚生就站在结界外面冷眼旁观,栾青词发现他眼神中当真是愉悦,他在欣赏这些人在绝望中等死的惨状,甚至有可能觉得赏心悦目。 哪怕那些人该死,玉奚生也该是执剑不沾血的,即使是杀戮也高贵得如同裁决,不该是现在这样。 心魔就是心魔,他原本是该被师尊摒弃的那部分。 栾青词神色淡了许多,启声道:“行了,走吧,该办正事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走出去。 谢庭兰原本还挺解气,结果瞧见师兄不怎么高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师尊,师兄他…?” 玉奚生笑了笑,说:“闹脾气呢,不妨事。” 谢庭兰莫名其妙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又觉得师兄不止是闹脾气那么简单。 之后的路上,栾青词没跟玉奚生说一句话,快步走在最前面,与后面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到底还是玉奚生先凑到他面前,轻声说:“生气了?” “没有。”栾青词矢口否认,但脸色绷得紧。 玉奚生垂下眼,“他们死不足惜,何必为了他们与我使性子?” “换成我也会这么做。”栾青词并未反驳,只是在说完之后看了一眼玉奚生,眼神冷冷淡淡的,“但他的手不该做这些事,所以让我来就好。下一次,不要多事。” 玉奚生也不觉着意外,却并不认同,沉默良久,才似是而非地说道:“现在,你面前的是我。” 栾青词脸色更冷,每个字都咬得切齿一般,“别再乱来。” “小鸾。”玉奚生似是叹了口气,平静地说:“我不想忍。” 一语双关。 栾青词不是不懂情字的少年郎,他甚至无比僭越地爱慕了师尊多年,自然听得出玉奚生这话的言下之意,于是神情骤然凌厉,顾忌着谢庭兰就在不远处,只敢低声警告:“休要得寸进尺。” 玉奚生却笑了,他始终这样游刃有余,甚至在无人能见时,眼神都会莫名地缱绻。 “可为师还不曾得寸,何来的进尺?” 栾青词这一句下流话噎住了:“……” 玉奚生犹嫌不足,笑吟吟地问他:“小鸾,何时叫为师得寸啊?” 栾青词没回答,赏了他一个字:“滚。” 然后脚步再次增快,蹭蹭蹭地往前窜。 跟在后面的谢庭兰连忙追上来,追到玉奚生身边时,他脸上已经又布满咒印了。 只要在这片灰雾中,又不停地靠近中间那座山,他就会一直被下咒。 所幸有玉溪生在,吊着他这条小命。 这咒印只有玉奚生能解,今日若是没有玉奚生,连栾青词也只能束手无策,所以在发现这似乎是咒术时,栾青词也没有太过担心,越逼近主峰,他就越能隐隐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威压,还有至阴至邪的煞气,连玄都山下的至阴地与这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还没走到莫思辰等人说的那条同往山底的路,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哪怕有栾青词的火光,在黑夜与灰雾之中还是昏暗无比,三人摸索着寻路时,灰雾之中倏尔有人影晃过,栾青词猛地驻足,厉声:“谁?” 玉奚生也停下脚步,谢庭兰已下意识地抽出罗刹月,随即惊声:“这儿也有!” 灰雾之中人影绰绰,隐隐约约地晃动着,结界中不见星月,只有一片暗淡,灯火下一道道动作僵硬的影子来回飘动,也瞧不清五官,甚至连身影都是模糊扭曲的,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而已。 谢庭兰无力道:“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啊,一到晚上都出来了是吧。” 哪怕他说话,也没惊扰到灰雾里的那些人,那些影子摇摇晃晃地往前飘。 “不像是妖邪鬼魅。”栾青词低声说:“他们去的都是一个方向,是……那座山。” 所有的影子都是在灰雾中逐渐成型的,每个人形都歪歪扭扭,很是潦草,动作也不快,但却十分一致,都是向着那座山去。 第17章 谢庭兰嘴角微微一抽,“所以,咱们这是顺路了?” “恐怕是。”栾青词犹豫须臾,没有贸然出手,只是瞥了眼玉奚生。 “继续走吧。”玉奚生回予了一个笑,“井水不犯河水,同路就同路吧,到了地方瞧瞧他们要做什么。” 于是三人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出发,直到山脚下时,三人一路跟着那些鬼魅似的影子,竟然直接被带到了乱石之中,果真见山壁劈裂处,有一个往山中去的窄道,仅能容两人并肩,而且这通道内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瞧出的确是一路向下。 “就是这了?”谢庭兰问。 栾青词点点头。 随之一起来的那些影子也纷纷驻足,聚在一起,足有几百个,他们在甬道外站定,随即忽然开始手舞足蹈,四条不成型的肢体乱甩,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古老吟唱骤然传来,不甚清晰,缥缥缈缈,好似会散在风中。 一时间那些滑稽可笑的舞动也似乎变得神秘庄严。 “是祭祀。”玉奚生说。 栾青词颔首,“祭祀的,恐怕就是村志上提到过的神灵。” 谢庭兰愕然道:“那,那……他们是酉氏村的,村民?!他们这是鬼?!” “不是。”栾青词否认,“咒术会让人魂飞魄散,连魂魄都不留,怎能成鬼。” “……那他们是?”谢庭兰指了指那些影子。 “是念。”栾青词轻轻道,“是即使魂飞魄散,也要留下的执念,都是虚妄罢了。” 谢庭兰沉默了,望向那些吟唱舞动的影子,他们不成人形,是因为本就不是魂体,只是镜中花一般的虚象而已。 无尽长夜下,已然不存于世的信徒滞留于此间,执拗地向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祈祷,敬畏而虔诚。 栾青词一直不明白人类这样汹涌而炽烈的情感,这与他对师尊的贪恋不同,他们在虔诚什么?在敬畏什么?一个数千年前的神灵为何能让他们信仰到连死亡都不甘于就此消弭? 他仰头望向残缺的山峰。 或许这座山里有答案。 第010章 .神灵 看似恐怖的虚影实则没什么危险,他们连鬼都算不上,酉氏村的村民早因咒术魂飞魄散,于是三人避开了那些影子走到山脚下。 莫思辰所说的那条同往山下的暗道也就彻底显露在三人眼前。 入口漆黑,蜿蜒向下,三人走下去时,谢庭兰趁着光瞧了瞧周围,愕然道:“这石壁可不像天然山道,这是有人故意建出的一条暗道。” 栾青词也注意到了,的确是人为,但不是精细功夫。 山壁狭窄,灰雾弥漫,煞气比外边要浓烈得多,而这条山路中,有不少因咒术而死的尸骸,多数都是九幽谷弟子,也有酉氏村的村民。 三人并成一排,栾青词在前,玉奚生殿后,不知走了多久,但煞气已经浓到谢庭兰有些承受不住的地步,身上的黑色纹路不过几息之间便遍布全身,逼不得已之下,玉奚生干脆用自己的灵力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才算遏制住。 谢庭兰被折腾了一身汗,虚弱道:“连我都扛不住,那些村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莫思辰不是说了,煞气一日重过一日。”栾青词倒是不怎么受影响,在这煞气中也来去自如的,看起来比玉溪生还要从容,“他们入山时阵法才破。不过底下那东西能闹出这番声势,为何迟迟不离开?” 话音才落,前方周围的石壁瞬间宽敞许多,栾青词手摸了个空,青金色的烈焰当即又多了好几团,往前飘着四散开来,灰雾在触碰到这火焰的时候纷纷消散,也显露出前方的景象。 栾青词微微怔住。 甬道之后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正伏着一具无比巨大的骸骨,虽然没有血肉,但骸骨很完整,六条肢体极长,肋骨粗如老树干,仅仅是末梢的一节骨头,就已接近一人身高,头颅堪似犬颅,尖齿锋利,整个躯体像是长了六条腿的狗。 而周围山壁之上,都是极深的沟壑,犹如抓痕,可见这怪物死前狠狠挣扎了一番。 就在这便有不少人类骸骨,正是酉氏村村民的,没有九幽谷一行人,可见他们根本没走到过这里,而第一批进山查看的村民走到此处后,回去的只剩一人。 谢庭兰喉结滚动,在一片死寂中出声:“……就,就是这东西?得亏是个死的啊,这要是活的,不对,要是活着……这是个什么怪物?” “不对。” 栾青词脸色未变。 谢庭兰茫然:“什么不对?” “煞气不是从那骨头架子上出来的。”玉奚生接话道。 他与栾青词的眼神都放在了那巨大骸骨前的一块骨头上,那块骨头不同,好似只是一块碎骨,却遍布着黑纹。 栾青词神情几经变幻,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只说道:“不错,是前面那块。” 说完,兀自上前。 “小鸾。”玉奚生叫住他,颇不放心地蹙眉说:“不可贸然行事,别碰它。” 栾青词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我有办法。” 玉奚生知道栾青词不是逞强之人,便没再阻止,只是双眸中忧虑不减,始终盯着栾青词的身影。 栾青词走上前,纤长手指逐一变幻印诀,口中呢喃晦涩古老的咒语,一道遍布符文流光溢彩的法印便缓缓浮现。 第18章 手诀骤然凝住,法印成型,在手诀之上缓缓转动,栾青词神情庄重,口中厉声:“封!” 法印将那块遍布黑纹的白骨碎片包裹,随即仿佛缓缓融入其中,符文法印覆盖在黑纹之上,犹如流转的光华,周围便不再出现灰雾,在青金色火焰的灼烧下,很快这一方地底空间的灰雾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谢庭兰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封印术?” “灵封术。”玉奚生稍微松了口气,瞧着栾青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远。 但听见灵封术三字的谢庭兰却闭嘴了。 三重雪宫有许多术法不假,但也有许多弟子们根本无法学成的,灵封术便在其中,但这道封印术实际上用处不大,修习其他封印术也一样,没想到栾青词不仅能修成,还能用在这儿。 片刻后,栾青词捧着那块骨头走回来,谢庭兰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灵封术能封印那东西的?” 栾青词垂下眼,没答话。 他不想说话时便会如此,根本不着什么话题圆过去,就干脆地闭嘴,就差把不想说三个字写脑门上了。 “呵呵。” 一声空灵缥缈的轻笑响起,很苍老,却不知从何处传来的。 三人纷纷戒备起来,打量着周围,但周围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莫要紧张,老朽一道残念,做不得什么的。”那声音又响起,带着几分怀念与怅然,缓缓地接着说:“能将这邪物封印,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玉奚生低声说:“上面传来的。” 但上面也只是布满沟壑的山壁,不见人影。 “阁下是谁?”玉奚生朗声问。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古凤血脉啊,当真是好久没见过了……还当凤凰一脉,再无后人了。多谢小友,为老朽了此夙愿,小友万万妥善处置此邪物,否则世间必起祸端!” 栾青词猛地抬头,惊疑不定:“什么古凤血脉?” 那声音又笑了一声,说:“就是你了,若非嗅到你身上的古凤血脉,老朽也不会放尔等入山。” 事关栾青词,玉奚生脸色微变,沉声道:“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不如现身一见。”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老朽之躯壳,就在尔等之上,恐怕难以现身了。” 谢庭兰干巴巴道:“……我们,我们上面,不是那被劈了一半的山吗?” “正是老朽。” 几人一时沉默。 上面的那座山…… 栾青词问:“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死战。”那声音语气有些淡,又仿佛是在回忆,断断续续地说:“此孽畜狡诈无比,我等本欲设阵将其尸骸与邪物一并镇压,不料这孽畜诈死,我等非是其对手……逼不得已,以身化山,布此阵法,将之血肉化去,封印邪物。” 栾青词免不得震撼,所以这声音恐怕就是酉氏村志中提及的、他们信仰着的神灵。 “你是神?”栾青词问。 “非也。”那声音否认,“只是血脉继承者而已,吾等身躯为山,魂入此阵,特命守阵人世代看守。唯有阵法被毁时,老朽这道残念便会苏醒,世间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残念忘了许多事……费了不少工夫才催动结界。” 血脉继承者。 栾青词想起适才他说的古凤血脉,他一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妖不妖,人非人,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有关自己血脉的信息。 “你知道我的血脉源自何处。” “古凤血脉,难得一见,老朽幼时只见过一次,与你的血脉味道极其相似,虽不纯净,但确有古凤的味道。” 栾青词神色微动。 传说中的龙凤无人亲眼见过,但这位几千年前被尊为神灵的存在,曾亲眼见过。 还不等他再问,那声音却更加缥缈,如同自言自语。 “苍山覆雪啊……好看,真好看。再见一次,倒是更遗憾……” 栾青词沉默须臾后,轻声说:“酉氏守阵人都死光了,他们的念就在外面,在重复生前的祭祀。” 那声音已经极其虚弱,轻飘飘的,“老朽听见了,也看见了,吾等舍身镇魔,他们世世代代如此,皆是为这世间。可惜,可惜啊,魂归天地,再瞧不见这世间了……瞧也无用,无故友,无旧地,罢了,所幸,未辜负……” 声音渐渐消失,周遭归于寂静。 栾青词默念着最后的三个字,未辜负。 舍身于此的神灵,世代守阵的信徒,漫长的数千年中,谁也不曾辜负于谁。 人心叵测,不可估量,而人心之坚定,也能数千年如一日地信守承诺,哪怕世事变迁、魂魄消弭。 返程的路上,栾青词的火将灰雾灼烧得愈发稀薄,重新站到地面时,结界和灰雾都在消散,有大雪飘然落山巅,山上已经薄薄地盖了一层白。 栾青词站在雪中,想起那声“苍山覆雪”,有悲怆,有不舍,他不愿就死,或许还想要看一看江河山川,舍生取义之人并非心无牵挂,反倒是牵挂着世间,才愿意杀身成仁。 从前的师尊也是如此,栾青词不在乎这世人,可师尊在乎,所以他才学着去在乎。 有朝一日,师尊若是也心甘情愿地舍生取义,他也不能阻止,可只要想到,便已对还未到来的别离而恐惧痛苦。 第19章 谢庭兰也望着残缺的山,轻叹着道:“他刚才说,化山为阵,也就是说这十座山,曾经都是活生生的十个人啊。不过也是,若是他们不这么做,就凭那一小块骨头片,不知得要了多少人的命。” 玉奚生却在一旁说道:“天下不见得,但这天下间定有他们想保护的东西,算是死得其所。若有一日,你也有了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也会这么做。” 他说得坦然,眼神却瞧着栾青词。 栾青词沉默着说不出话。 他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是:“我愿意为你而死” 第011章 .旖念 那块遍布黑纹的碎骨被封印后,山中的煞气也与结界一同消散,栾青词一剑劈落山石,将那条地道彻底堵死,一同被掩埋的,还有即便被遗忘在岁月中,也真切存在过的故事。 回到三重雪宫时已经天光大亮,栾青词自己保管那块诡异碎骨,并未交给任何人,还特意提醒谢庭兰,不要提及这块骨头的事,刚回宫便急匆匆地往明经堂去,才走两步,又回过头瞧向玉奚生,“你也来。” 玉奚生眉梢微挑,低声吩咐谢庭兰,“你去向大长老回话,记得交代你的事。” 谢庭兰连连点头。 说完,玉奚生走到栾青词身边,趁两人并肩而行时,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问:“你见过那东西,是吗?” 栾青词没说话,只顾往前走,带着玉奚生就进了巫塔,但这次没往上走,而是打开了书架后的暗门,里面是通往巫塔下的台阶,两侧都是铜壁灯座,栾青词踏入的刹那,青金色的火光从灯座内亮起。 巫塔之下的一层,只有石台一座,上头安置着一个木匣,栾青词先是取出那块被自己封印的碎骨,又打开木匣。 玉奚生神情倏尔凝滞。 木匣之中,是另外两块遍布黑纹的碎骨,形状虽然各不相同,但显然是同一种东西,都被封印着。 栾青词将自己封印那块也摆进去,抬眸瞧玉奚生,说:“这个地方连大长老都不知,另外两块上头的灵力波不同,一个出自师尊,另外一个不知,灵封术眼下三重雪宫只有你我会,所以另一个,或许……是师祖。” 玉奚生伸手轻触那块碎骨,紧蹙着眉,绷着脸半晌,才叹道:“我不记得。” “那就算了。” 栾青词也不意外。 若他记得,早在瞧见这块碎骨时,便有反应了。 “三重雪宫将它们藏了这么多年,暂且不要走漏风声为好。”栾青词将装着三块碎骨的匣子合上,犹豫片刻,轻声问:“你说,记得有关我的事?” 玉奚生先是“嗯”,随即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小鸾,那年在桐山捡到你时,你还是只小鸟,但气息绝非妖物,我见你模样颇似传说中的鸾鸟,便唤你小鸾。古凤血脉……我并不知情。” 栾青词曾听玉奚生提起过,桐山有妖伤人,还伤及了三重雪宫弟子,玉奚生亲自与之大战一日一夜,才将其斩杀,准备走时,发现了在山间啾啾鸣叫的青色小鸟。 见栾青词沉默,玉奚生便问:“你想要知道身世?” 栾青词摇了摇头,他活了这些年,还是头回听说自己的血脉可能源自上古神鸟,可那与生俱来的、与碎骨如出一辙的咒术,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仅仅是一块碎骨,若无结界阻拦,不知要掀起怎样的狂澜,那……活生生的自己呢? “露出这种忧心忡忡的神情。”玉奚生轻轻问,“你在想什么?守护苍生么?” 他语气带着玩味的戏谑,只需一眼,栾青词就能瞧出他与师尊的不同。 余下便无话可说,栾青词转身便想走,还没迈出步子,肩头便被人一把摁住。 “小鸾,不要将自己与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骨头相较。”玉奚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一次他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到栾青词有片刻的恍惚,一时间觉得师尊从未变过。 但很快他就接上下一句,“何况,你我是一样的人,何必为旁人的死活为难自己?” 栾青词的动容顷刻间散的干干净净。 但玉奚生说得不错,师尊从前教导他以天下为先,然而天性就是天性,栾青词骄傲又淡漠,除了对玉奚生依赖,其他的人都很难入眼,至于死活就更不重要了。 但…… “不。”栾青词将肩上那只手拂开,转过头来,清秀的眉眼间尽是平和,“我在学着在乎,那些孱弱、易碎的人族,师尊说过,人力虽弱,然心坚也。从前我不懂,人弱则为蝼蚁,强则为禽兽,心之多变,叫人作呕。可总有……不一样的人。” 死在宫门前的楚朔风,酉氏村守阵人,还有舍身赴慷慨的石神山神灵。 见得越多,栾青词便越能明白师尊。 “他还真是将你教得……”玉奚生话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叹,眼神也愈发无奈,像是面对晚辈任性时无可奈何的长辈一样,“罢了,也不妨事。” “只要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他伸手要抚栾青词的脸颊,这动作便格外僭越,还有丝毫不加遮掩的纵容,都全然超过了师徒之情。 栾青词猛地退后一步想要躲开,反倒被玉奚生攥住手腕,而那只原该执剑拂雪的手也落在他脸颊,轻抚的力道温温柔柔,与腕上桎梏截然不同。 第20章 人怎能这般矛盾? 栾青词从来无法抗拒玉奚生,就如他的性子,依赖与仰慕仿佛也与生俱来。而且玉奚生丝毫不顾忌自己,栾青词若是真想挣开,就势必要动真格的伤到他。 简直狡猾。 栾青词咬了咬牙,沉声道:“别用他的身体乱来!” “乱来?”玉奚生捧着他的脸,眼神肆无忌惮,又好似胜券在握似的从容,慢声道:“你太高看他了,小鸾,若是他没曾动过乱来的念头,又怎会有我?真当他是清心寡欲的圣人吗?我今日做的,他早想过千万次了,还有更多的,要为师一一说给你听,还是要做给你看——?” 哪怕明知是真的,栾青词还是难以忍受,偏开脸就要挣脱,“够了!我说够了!” 那人却倏尔放开了他。 栾青词一怔,抬眸瞧去,却见玉奚生正轻轻捻着手指——那只摸过他脸的手指,还兴味盎然地吻在了那只手的指尖上,暧昧到让人耳热。 栾青词觉得脸颊烧起来了似的烫,一时间又瞠目,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对玉奚生并非没有过妄想,但更多的是纯粹的倾慕与爱,甚至不允许自己去玷污那块玉。可此刻玉奚生的放荡行径落在眼中,即便再如何克制,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了片刻。 随即便对上玉奚生颇为惊奇的眼神,他意味深长地露出个笑,轻声说:“小鸾,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落尽下风的栾青词又羞又恼,清艳秀绝的面上浮着层浅浅薄红,眼神却凶得很,一句话没说,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玉奚生没追,从容地站在原地欣赏栾青词的背影,脑子里蓦地浮现一只气得尾巴毛都炸开的漂亮小鸟,喃喃自语。 “这么可爱……小鸾,可逃不了了。” . 栾青词脚步仓皇地从明经堂出来,脸颊热度还没消下去,于是低着头从一众正做课业的弟子中匆匆走过,仿佛一阵风似的。 结果刚出院子,就遇见迎面过来的谢庭兰。 “师兄!”谢庭兰正正好好挡住他的路,说:“石神山的事大长老知道了,这回同行的有三重雪宫弟子,外边的脏水泼不到你身上来。” 栾青词心慌意乱,只听了个大概,便胡乱点了点头,很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即便要绕开他。 谢庭兰见他这般张惶失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栾青词哪里说得出口,但好歹是冷静了些,只是面上薄红仍未褪去。 谢庭兰瞧出了些许端倪,狐疑片刻,但很快便收敛神情,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笑说:“那就好,大长老让我转告师兄,西檎岭的事先不急,玄都镇守仙门是咱们三重雪宫,季氏在西陵郡再怎么呼风唤雨,也休想在玄都放肆。至于玄都附近——应当也没什么人敢置喙。” 毕竟当日宫门之战一个月后,栾青词便对当日出手的世家疯狂报复,依次找过去屠尽嫡系一脉,如今玉奚生一回来,连九幽谷这等从前与三重雪宫持平的宗门都成了散沙,哪里还敢有人同三重雪宫对着干? 栾青词倒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此漠不关心。 谢庭兰沉默了一下,试探说:“师兄,你是不是……还怨之前的事?” “没有。”栾青词说得实话,哪怕自小在三重雪宫长大,但人族于栾青词而言都是不比亲近的存在,所以也就谈不上怨怼与否。 但他这副不冷不热的姿态让谢庭兰有点无奈,他轻声说:“那师兄,你历练多年,这次……总不会再走了吧?” 栾青词一时间也答不上来。 之前离开,便是为了躲玉奚生,他深知自己那离经叛道的念想,只怕自己不能自控,叫师尊发现,到时连师徒都做不得。可如今师尊的壳子里还装着个心魔,因由偏偏又是自己,他又如何能安心离开。 正思量着,便听谢庭兰说:“师兄离宫时,我入门不久,只是这些年来……师尊一直很挂念您,常常提起你。” 栾青词心念微动,垂下眸,“是吗?” “是啊。”谢庭兰露出微妙的神情,“师尊平日性子冷,也不常开口,与我说的十句话里,九句都要带上师兄。” 栾青词:“……” 第012章 .同源 栾青词又问及了楚朔风。 提到他,谢庭兰的笑便散了,寂然片刻后,他低低的声音才响起。 “朔风入门晚,但天赋上佳,又知上进。” 说到这谢庭兰顿了顿,勉强地笑了笑说:“他一直听着有关于师兄的传闻,还说有朝一日,必要与师兄一般,行走天下,救济苍生,扬名立万,叫师门也面上有光。” 光是听着,就能想到是个怎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谢庭兰与楚朔风相处得久,整整五年,哪怕谢庭兰从未因楚朔风的死而表现出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来,可栾青词听得出,每一次提起这个名字,谢庭兰都在沉默的歇斯底里。 “师兄,人死后会有轮回么?”谢庭兰忽然问。 栾青词静默片刻,随即摇了摇头,说:“我不知,宫门之变因我而起……” “师兄。”谢庭兰夺过话,没让栾青词说下去,苦笑道:“我也曾怨过、怀疑过师兄,真要说对不住,该是我与宫中同门对不住你。九幽谷想作天作地也不是一日,早晚有此一战。如今宫中上下无人敢与师兄说,但大家都知晓师兄蒙冤,觉着对不住你呢,你别怪罪我们才是。” 第21章 栾青词如今方知,世间最重的债,非是那些悱恻故事中的情债,而是命。 人若是死了,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死人不会怪罪任何人,也不会原谅任何人。 楚朔风青春年少,豪言壮志都还未及去实现,何其可惜,可哪怕是石神山中那十位手段通天的神灵,最终也被磨灭在时光中,无人知晓。 栾青词想,千万年之后,他又是什么呢?他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慕,是否也会在时光中化为齑粉,从此湮灭? . 巫塔内灯火明亮,映着栾青词一身天青袍,绣样在光下如辉映河山,衬得他如霜枝上的红梅,看似纤弱,却也能傲立枝头。 “心魔者,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栾青词低声喃喃,垂眸看似瞧着古籍,可思绪却已经飘远。 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连灵体都还是原本的他,偏偏性情南辕北辙,心魔是人的劣根性,即便出尘如师尊,也免不了有七情六欲,从而催生了心魔。 “师兄走后第一年,师尊闭关时就出了事,险些断了经脉,连大长老都被惊动了,休养了一年才恢复。我侍疾时,师尊意识不清,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整整两日。 他口中念的、心里念的,都是“小鸾”。 被他念念不忘的栾青词却满心的茫茫然,心魔是玉奚生,但不是完整的玉奚生,甚至……那是被师尊刻意回避的、压制的自己。 心魔说得没错,那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己。 栾青词缓缓捂上心口,出神地望着跃动的灯火,满目平静之下,是已经心痛如催的自己,灯花映在他眸中,依旧死寂,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暗。满室昏暗,门窗紧闭,连一丝月光也无,玉奚生坐在屋中,神色与屋子一样暗沉,竭力压抑隐藏的种种心事欲求,都在不可见人的角落疯狂地翻涌叫嚣着。 他是心魔。 他是劣根。 他是本不该存于世的存在。 可他没错,醒来的这些天,他总是会想到那日西檎岭下的小鸾。他一直被压制着,这么多年浑浑噩噩,最近的一次记忆,竟然是小鸾毫无生机的脸,还有冰冷刺骨的体温。 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可是那一天的情形一幕一幕,梦魇似的缠着他,叫人片刻都难得安宁。 “吱呀。” 门被突然推开。 玉奚生猛地抬头,透过月色与雪色映进来的光,他眉宇间阴鸷而森冷,从前若是一块清冷冷的白玉,如今这块玉上便被打磨出了冷冽的锋芒。 视线相对的刹那,栾青词都被震慑住了片刻,怔忡的须臾,那人却已经走到自己身前来。 “小鸾。”他轻轻唤,嗓音微哑,“怎么来了?” 栾青词回过神,哪怕早已想过千万遍要如何面对眼前的师尊,但他此刻还是难以从容。 沉默片刻后,栾青词说:“我离宫的那年,就是你出现的时候吧?” 玉奚生微怔,随即笑了:“不是。” 栾青词瞧着他,哪怕内心如何不平静,都还是面无表情,淡淡道:“你不是真正的他,即使占据躯壳,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只是暂时沉睡,早晚会醒来。” 玉奚生的笑依旧,只是眼神却显得有些危险,“那又如何?” 不等栾青词说话,玉奚生便自顾自地笑说:“小鸾,贪嗔痴妄皆是欲,一旦出现,便再难回去,当年的一道念想,成就了如今的我。我因何而生?又能如何消亡?你可有认真想过?” “你既然不知,又如何能断言,我之于你的情意,会因他的苏醒而消失?” “爱你的是玉奚生,生出妄念的是玉奚生,是我也是他,事到如今,你还想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吗?” 栾青词一句一句诘问堵得说不出话,分明玉奚生只是站在他面前,可他却觉得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掌已经扼制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脑中空白一片。 “小鸾。”玉奚生垂首,是一个几乎要与他额心相抵的距离,但又差了那么一丁点,暧昧又克制,他说:“你知道,我是心魔,是恶,我不会忍。” 栾青词几乎要颤栗,哪怕是作为心魔的玉奚生,他也半分胜算都没有。 “可师尊疼惜你。”玉奚生的嗓音压抑到喑哑,显得沉冷,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好生思量吧,小鸾。” 栾青词哑口无言,喃喃道:“可……” “嘘。” 栾青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唇上覆着温热干燥的指腹,从来不与人亲近的栾青词耳朵蓦地红了个彻彻底底,这下是真说不出话来了。 “师尊还不想欺负你。”玉奚生退了一步,笑吟吟地说:“小鸾,休惹为师不高兴。” 他一口一个为师,自居师长,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放肆,哪里有师长的模样。 分明是退了一步,可栾青词却觉得他步步紧逼,自己才是那个被逼到退无可退的人。 栾青词又气又恼,他得知心魔不过是执念,本想劝心魔休要执着,放从前的师尊回来,哪里想到自己话没说两句,反倒被一阵威胁。 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不欢而散,栾青词转头就走,将门摔得震天响。 玉奚生失笑,知道小鸟脾气大,也就随他去了。 . 三重雪宫不仅在玄都重新稳住脚跟,而且在祛尘的授意下,玄都变动早已传遍各个宗门世家,西陵郡的仙门当初敢追杀栾青词,那是因为栾青词独来独往,又有个以天下为先的师尊。 第22章 都以为玉奚生这种性子的人,必定会铁面无私,甚至亲手清理门户也未可知,谁能想到如今三重雪宫竟然在为栾青词撑腰,如此一来,便不是随便一盆脏水就能定栾青词死罪的了。 祛尘也放出话去给西陵郡愤愤不平的世家门派们,想要我们少主的命,可以啊,你得证明人确实是他杀的,人证物证俱全再来说这话,否则就是挑衅三重雪宫上下! 如此一来,西陵郡要掂量的可就多了,比如能否与三重雪宫一战。 祛尘将这些告知玉奚生时,始终没个好脸色的宫主总算是点了点头,说:“嗯,这次做得还不错。” 祛尘再一根筋,也晓得玉奚生说的是之前对栾青词的防备,但玉奚生没说明,他自然也只能就这么听着。 “九幽谷余孽也已肃清。依宫主所说,内门弟子杀,外门弟子放,九幽谷存的功法典籍法器等也需轻点,不过他们世代传承的神火想来因嫡系一脉尽死,已然失传。” “无妨,他那火本座也瞧不上。”玉奚生摆摆手,他可是听说了,小鸾那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直接烧了整个西檎岭,烧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方圆十里连个鸟毛树叶都没剩下。 这才叫焚天毁地,就九幽谷那萤火,何敢争辉? “处理干净就好,日后玄都以三重雪宫为尊,从前本座过于纵容这些个世家门派。”玉溪生神情倏尔凌厉,语气也是不容置喙的强硬与狠戾,低低沉沉的,“竟将他们纵容出了踩到三重雪宫宫门上放肆的心思!” 祛尘掀了掀眼皮,倒是并未多说什么,从前他就觉得宫主太过于苛责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作态,看似冷淡不好相处,可实际上心存仁慈,甚至有些悲悯众生的意味。 而今一场变故,宫主的悲悯终于带上了锋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俯身道:“宫主放心,如今玄都之内,无人再敢污蔑少主声誉。” 唯有提及栾青词时,玉奚生的锋利才会褪下去些许,轻轻点头以示满意。 流言蜚语亦能伤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哪怕是栾青词也在西陵郡的疯狂追杀下险些丢了性命,玉奚生绝不能容忍这种事再发生。 他不想看见小鸾再露出那副死气沉沉的孱弱模样了。 第013章 .止杀 三重雪宫弟子亡故后,尸身多会送回本家,但楚朔风这样无父无母的,便会由三重雪宫操办后事。三重雪宫的祠堂内挂着一枚枚玉牌,墨玉牌上刻着弟子姓名,背面则是弟子在那座峰中何人门下修行等信息,但自三重雪宫立足以来,还从未如此损失惨重过,祠堂内的玉牌密集了许多,还供奉上了一柄水蓝色剑鞘的长剑。 那是楚朔风的佩剑,名为岁暮寒。 栾青词站在祠堂门口,他那天亲眼看见血流成河的玄都山,到处都是尸首,有同门的,也有敌人的,断肢残骸遍地,血流入了玄都山下的清玄河,生生将河水都染红了。 那些残酷的景象最终都成为了这里一个个干净冰冷的玉牌。 栾青词有些出神。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将自己禁锢在三重雪宫,又为何要为苍生殚精竭虑,而现在看着这些毫无生息的玉牌,栾青词便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每一次想到那场杀戮,心尖都会隐隐作痛的感觉,羞惭与愧疚近乎将他淹没。 过往他觉着自己通透,看淡生死,旁人死活与他毫无干系,可那是因为那些人本身与他就没什么关系。 于是也就有些明白师尊了。 当一个人同这个世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时,牵绊就无法再割裂。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栾青词闻声回身,瞧见谢庭兰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黄油纸包,脸上神情错愕,正瞧着他。 “来看看他们。”栾青词轻声说。 谢庭兰沉默了一会儿,才笑说:“挺好,朔风嘴馋,从前还许什么豪言壮志。管遍天下不平之事,吃遍天下珍馐美食。我这不带了他从前爱吃的糖糕,也来瞧瞧其他同门,还是他们好啊。” 最后一句叹息带着怅然。 栾青词不明白,便问:“什么?” “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往这儿一挂,剩下的,都得活人承担。”谢庭兰叹了口气,眼神分明是悲伤的。 栾青词又接不上话了。 谢庭兰也很快收拾好心情,将那包糖糕供奉在岁暮寒前面,便算是祭拜了,随即与栾青词一起走出祠堂,很识趣地话锋一转,“对了,师兄,早上我听说路家出事了,还发了召仙令。” 栾青词想了想,说:“哦,禹城路家,嫡系不是没了吗?” 禹城在玄都偏东,世家姓路,当日跟九幽谷一起攻上玄都山,也有他们一份,之后栾青词独身一人灭了路家嫡系一脉,杀得一个不留。 “如今家主是个旁系的,好像叫路松。”谢庭兰说,“应当是出了大事,否则不会发召仙令。” 召仙令意为辖地有妖邪,凭我一家难以降伏,故广开城门,诸仙门尽可出手,路氏备下酬金,直至此事妥善解决,所得宝物仙草等由所有出手之人去分。 若非万不得已,没人愿意这么打自家的脸。 仙门之中必定有不少人会去,栾青词不爱凑这个热闹,谢庭兰没深说,他也就没当回事,比起这个,玉奚生才更让栾青词头疼。 第23章 恰好谢庭兰嘀咕了一句:“就是师尊最近不太对劲,三重雪宫从前都是不参与世家宗门之争的,可最近师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栾青词想起心魔那个张扬桀骜的性子,头更疼了。 . “你要去禹城?” 栾青词找来霜梧峰时,玉奚生正围着灶台做糕点,地上还装着一箩筐仙草。 玉奚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在做着这种俗事,但瞧上去依旧纤尘不染,不似那些故作仙风道骨常年白衣覆身的人,玉奚生的衣着多数都刺绣精致,虽以素色为主,但绝无纯白之类的袍子,可瞧上去就是出尘脱俗,像个仙人。 这场景让栾青词不免恍惚了片刻,多年前他还是个稚儿时,师尊便常常将他带来灶房,亲自做那些可爱精致的糕点,幼时记忆中的景象与此刻渐渐融合,好似一切度不曾变过。 “嗯。”玉奚生应一声后,将精心雕琢的小鸟形状糕点一一装盘,转过身来,露出独属于他的、肆意风流的笑。 栾青词蓦地清醒过来,分清了今夕何夕,于是神色也冷下来,“我在与你说正事,你这些日子在玄都闹得满城风雨不说,为何要去插手路家的事?” 玉奚生归来月余的时间,如今山上的柳枝都发了新芽,从石神山回来以后,隔三差五玉奚生便派人去各个宗门世家斗山门,也就是比试切磋,倒是不拘于彩头,只不过是宗门世家之间不大动干戈却暗自较劲的招数。 但三重雪宫从不参与宗门之争,从前都是因弟子在外行走,加上宫主玉奚生的名望,用这些被仙门熟知且震慑他们,像这么高调还是头一回,而且三重雪宫的弟子术法诡谲多变,到处挑衅下来也没输过,光是谢庭兰就战绩累累。 玉奚生神色如旧,将摆着小鸟糕点的白瓷盘往前送了送,语速慢条斯理:“这也是正事,先吃了再说旁的。” “你!” 栾青词皱眉,话还没说出口,玉溪生就眼疾手快地捏起一块送到栾青词嘴里,刹那浓郁的灵气与香甜在口中蔓延开来,那是灵草碧枯荣的味道,比不上七叶云禾,但也是栾青词幼时很喜欢吃的糕点。 而且与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栾青词的神色缓和了些许,细嚼慢咽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心魔因玉奚生而存在,他是玉奚生斩断的念,而这道念爱自己。 多么荒谬。 栾青词心尖都在疼,但半点也不显露出来,吃完以后才说:“为何这么做?三重雪宫因我,已经被推上仙门的风口浪尖,你为何还要推一把?” “风口浪尖?”玉奚生玩味挑眉,将那盘精致小糕点塞到栾青词手里,无所谓地笑了笑,“仙门之中都满口仁义道德,念着匡扶正义的号子,小鸾,你分明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栾青词轻蹙眉,“所以?” “想在仙门中立足,要有名声,也要有权。”玉奚生的声音微微一沉,像是在讥诮,“若早早震慑住了他们,怎会有九幽谷等人围攻三重雪宫?如九幽谷之辈,更是该早早处置,斩草除根。” 冷酷森然的话玉奚生说得却很从容。 一开口,他与原本师尊的区别就更加明显,同一张脸,同一个灵魂,但性情却南辕北辙,栾青词愈发烦躁,反驳道:“若是肆意妄为,真攻上三重雪宫的恐怕就不止是玄都那几个小世家宗门了,万事过犹不及。” “这副口吻。”玉溪生眉梢一挑,似笑非笑,“他教你的?” 栾青词哽住。 玉奚生慢条斯理地问:“这不是还没过么?你以为他这个三重雪宫宫主,就当真是世外高人不理俗事了?” “师尊自然不会对世间事袖手旁观。”栾青词总觉得玉奚生说不出什么好话,脸色绷紧,端着糕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光滑白瓷。 “不止吧。”玉奚生点了点自己心口,“我也是玉奚生,小鸾,我了解我自己,他绝不会只单纯地做个什么三重雪宫宫主,巫塔内的古籍,三重雪宫的术法,还有……巫塔下面那两块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三重雪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栾青词从小就在师尊身边长大,在三重雪宫长大,如今被玉奚生这么一说,脸色微微一变,一时间没接的上话。 他行走仙门这些年,见过不少修士,他们多要靠各式符篆、法宝才能施展本事,真要赤手空拳,也就只能灵气对轰,像三重雪宫这等徒手施法、催生花草、调动水火的绝对没有,哪怕是从前的九幽谷,所谓的火法,也是要靠他们那个传承的神火,应当也能算作法宝,其他弟子就要靠符与分火了。 “想明白了吧。”玉奚生笑了笑,极其熟稔地抚了下栾青词的头发,“可惜我被压制太久,他始终不肯与我融魂,如今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但三重雪宫想立足,不仅要让仙门敬,更要让他们畏,正如你报仇时一般,手段不狠,便不会有人真正恐惧。” 栾青词偏开脸躲避,一时缄默。 他报仇就是真的报仇,没想太多,杀人偿命这事儿天经地义,哪怕这些人嚷嚷着他栾青词是妖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找借口,但该死的还是逃不了。 这也是栾青词与生俱来的天性,他自有一套观念。 “他教你仁慈悲悯,倒也无错,可是不够。”玉奚生布不满足于这样浅浅的接触,手摸了个空后搭在栾青词的肩上,就这么倾身过去,顷刻间便亲昵地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为师教你,遵从本心,以杀止杀。” 第24章 栾青词完全无法与心魔和师尊联系起来,猛地退后一步,抿着唇垂眸,良久才说:“随你吧。” 随即转身就走。 师尊温和,心魔是他的另一面,但栾青词没想到这个另一面竟然会完全相反。 ……可他说的有理,或许三重雪宫不该这么一直沉寂下去。 玉奚生望着那道清瘦文弱的背影,唇边的笑却蓦地加深,轻飘飘地低声自语。 “好孩子。” 走出门的栾青词才发现自己还端走了那盘小鸟糕点,心中几番犹豫,还是自己拿起一个放入口中,碧枯荣要比七叶云禾更清苦些,却有回甘。 他心想,真是奇怪,性子变了那么多,可这糕点的味道丝毫不差。 第014章 .路家 禹城的召仙令提名只有三个字——不系舟。 开春以后冰雪消融,皖湖之上便多出许多画舫,就在几日之前,忽然出现极其精美华贵的画舫,受邀而上画舫的旅人都消失了个干净 路氏派出去的人也折损了许多,只要上了那艘画舫之人,便再没有离开的。 查了几日,也只查出这座画舫夜半子时出现,只有一个时辰后便会消失,凡是靠近五丈之内,便会不自觉地走上画舫。 哪怕如今天下还算太平,但各地邪祟依旧不少,栾青词自己就见过不少诡事,专捉小孩的、剥皮的、剖心的、食肉的,应有尽有,依他来看,禹城这次出现的东西的确棘手。 那画舫里必定有能影响人心智之物,就如阵法中的幻字门,麻烦得很。 尤其是已经有不少人失踪,也不知生死,一般见过血的邪祟就更难处理,像上次在石神山,若非栾青词刚好会灵封术,恐怕也难以那么从容地全身而退,此番禹城一方世家都向外求助,难怪玉奚生决定亲自去。 可那壳子里如今是心魔,还失了不少的记忆,栾青词实在放不下心,便只能跟着一同出发。 三月柳绿,骄阳照青山。禹城比起玄都自然差了许多,但也是一方城,不如三重雪宫云端仙境似的宫门,城墙老旧却依旧巍峨。 此番来禹城的不至栾青词师徒二人,还带了不少弟子,打架多数用不着,无非是带出来当个门面,顺带也给他们长长见识。 刚到禹城城门口,守候的路氏弟子一眼便看见栾青词,吓得脸色都变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去禀告家主时,随他一起来的一个紫衣男人走上前,笑着说:“玄都山,三重雪宫,应召仙令而来。” 那弟子猛地松了口气,递上刻有“路”字的木牌,赔笑道:“有劳贵宗相助,入城后吃住花费皆由路氏承担,仙人们请。” 进城后,谢庭兰忍不住笑出声,“师兄,他刚才看见咱们来,那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栾青词在三重雪宫多日,谢庭兰都没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这两日才熟悉了些,栾青词若得空时,还能指导指导谢庭兰的术法。 许是本非人族,栾青词在三重雪宫的术法之上格外有天赋,尤其是有关于火,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听得此言,栾青词平静道:“他们是该怕我,怕了才会长记性。” 谢庭兰听得一缩脖子。 “不错。”玉奚生还在一旁赞道,还伸手捏了捏栾青词的脸,“小鸾说得是,若是不畏,哪来的敬。” 栾青词瞥一眼过去,“适可而止。” 说完快步上前,同玉奚生拉开距离的意思明显到不能再明显,还暗自狠狠咬牙。 自从这心魔与他将话说开了,便愈发不知收敛,手上也没个规矩,不是捏脸就是拍头,离得近了还会往腰上摸两把,无耻得很! 瞧栾青词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玉奚生稍稍眯眸,有些惋惜地捻了捻指尖,而后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做了个抓握的动作。 ——好似已经抓住了那只总喜欢乱飞的小鸟。 一行人选了家客栈住下,天色尚早,离子时还要五个时辰,便各自先歇下,栾青词才刚坐榻上,门就被推开,进来的是玉奚生。 栾青词抬头见他,蹙眉道:“有事?” “也无要事。”玉奚生一步一步走得悠哉,笑吟吟地说:“一墙之隔,隔得我心痒,想来见你。” 栾青词根本遭不住玉奚生语出惊人的直球,每回听了都得哑然无话。 “……我说过。”栾青词咬牙,“别用他的身体胡来。” 玉奚生已经走到他面前,蓦地俯下身,缓缓道:“我也说过,这是我的身体,小鸾,我想见你也不行?” 心魔的狠辣栾青词亲眼见过,可如今分明是生了气,但还是耐着性子与他说话,甚至狡猾地摆出受伤神色来,眉宇间都写着款款深情。 确实有那么一瞬,栾青词就想要这样将错就错,他是心魔,他是师尊的欲,因自己而生的欲,岂不是两情相悦? 可很快他就将这念头压下去了。 师尊一生循规蹈矩,这全然不是出自师尊的本心,总有一日真正的师尊会回来,他又如何能趁人之危坏了师尊清誉? 于是神色渐渐冷下去,好似对玉奚生的话无动于衷。 “随你。” 玉奚生此刻本就是欲念化作,即便有意克制,但还是欲重于其他,譬如杀戮戾气,亦有对栾青词的独占欲,若非还疼爱他,玉奚生才不管其他,即便是囚也要将人得到。 第25章 眼下见栾青词冷淡模样,玉奚生暗暗咬了咬牙,自持不得,随即猛地将他推倒在榻上,扼制其肩,居高临下地将人压制。 栾青词被这一下弄懵了,玉奚生这段日子虽说总有小动作,但还从未这般强硬,愣了片刻才回神,再见二人此刻亲昵暧昧姿态,白皙脸颊立即红透,漂亮双眸因怒亮澄澄的。 “你干什么!” 玉奚生垂首,凑近了他颈侧。 栾青词一时未能挣开,便觉得颈上一疼,双目倏尔睁大,错愕不已——玉奚生在咬他。 玉奚生衔着那一小块细嫩皮肉,齿尖轻轻地碾磨,在栾青词开始挣扎推拒前松口,唇却贴在他耳畔,低低哑哑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是恶人,是劣根,所以小鸾,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吗?” 栾青词心跳如鼓,指尖都跟着酥麻,喘息已然乱了分寸,至少这一下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痛。 还有其他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悸动。 栾青词不曾开口,像是震惊到失神,可连耳朵都是红的,玉奚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忽然发觉栾青词对他——或许不是表现出的那样无动于衷。 “师尊!师尊!” 谢庭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还有敲门声。 栾青词猛地回神,什么悸动什么羞恼一时间都顾不得了,两人这副模样怎能叫谢庭兰瞧见,立刻开始挣扎,用几乎想杀人的眼神示意——还不滚开! “嘘,没事的。”玉奚生此刻心情大好,安抚后松开了栾青词,自己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 栾青词匆忙坐起身,还没等阻拦,玉奚生已经把门打开了。 “何事?” 站在隔壁门前敲门的谢庭兰瞧见栾青词房间门口的玉奚生,不由一愣,茫然道:“……师尊,你住这儿啊?” 玉奚生没应他,又问了一遍:“何事?” “哦哦。”谢庭兰也就不再纠结,说起正事,“楼下路家主来了,亲自来拜见您,请您出去见见。” 玉奚生颔首,“嗯,过会儿就去,叫路家主稍候片刻。” “哎,好,那弟子告退。”谢庭兰行礼后退下去,边走边嘀咕,“奇怪了,我记错房间了?” 玉奚生才一关门,劲风便扫来,回过身,碧山暮的剑刃已经横他脖子上了,栾青词脸颊薄红未褪,一双眸尽是怒意。 但玉奚生只笑,从容镇定地往那一站,还稍稍抬头将脖子露出来,一副任君如何的模样,语调却一如既往地从容,“小鸾,这是闹什么脾气?” 栾青词心说你还好意思问,冷着脸沉声:“别再做那种事。” “哪种?”玉奚生笑问,指尖夹住碧山暮的剑身,将它轻轻挪开,人便已经走到栾青词面前,瞧着他细嫩皮肤上清楚明晰的牙印,伸手抚上去,“这样?” 颈侧一碰仍有细微的痛意,栾青词不由自主地想起适才耳畔的暖息,随即猛地退后,冷冷道:“你既然是他的心魔,与我也算有师徒名分,怎能如此离经叛道。” “师徒名分?”玉奚生反问,“你在乎这个?” 栾青词觉得他恐怕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玉奚生下一句就是:“不是师徒就可以?” “……”栾青词紧绷着脸,冷冷扔出三个字,“不可以。” 哪怕被拒绝,但玉奚生刚占了便宜,也不恼,只意味深长地瞧着栾青词,说:“可由不得你。” 在栾青词再次炸毛之前,玉奚生施施然转头出了屋子。 路松还算懂规矩,三重雪宫的宫主与其两位弟子亲自来,他这个家主自然也得现身拜会,甚至连自己身段都放的很低。 玉奚生半晌才慢悠悠地出来,一眼便见等在一楼的中年男人,瞧上去倒像个名门正派,身着丹色袍子,模样周正,更像个读书人。 谢庭兰与三重雪宫弟子行礼时,路松也瞧见走来的玉奚生,哪怕等了半晌,也无怨言,反倒立马迎上去,谦和道:“玉宫主,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玉奚生轻轻颔首,“不必多礼,路家主,坐下说话吧。” 路松在玉奚生坐下后才落座,笑说:“玉宫主亲自到此,禹城当真蓬荜生辉,路某也多谢玉宫主此番不计前嫌相助,特备薄礼,不成敬意。” 所谓前嫌,自然就是之前路家嫡系闹出的事。 三重雪宫损失惨重,路松心知肚明,当日栾青词杀过来时,他都怕路家整个灭门了。 第015章 .禹城 路松备的无非就是一些仙草灵药,玉奚生原本不太瞧得上,只是瞥见那里头有几个小鸾爱吃的,才接了这礼,意思便是从此与路家两不相欠。 凡人吃灵草须得配着炼丹,中和其性,否则有害无利,但栾青词没这个烦恼,他并非人族,肉身强悍,承受得住药性,生吞了对他而言也有利无害,多数不太好吃的灵药,玉奚生便会想方设法做出好吃的糕点去哄他。 见玉奚生收下了礼,路松也暗自松了口气,再闲话两句,便提到了皖湖的诡事。 “此番当真是见所未见,若真是邪祟,以往总能寻着本体,至少也得摸得着,可这……”路松叹了口气,“见都见不着,只要靠近那画舫,便会失了魂似的往前走,法宝符篆倒是能撑一会儿,派出去的弟子上画舫前还能与我们说话,上去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靠近都不行,更别提将之降伏了。” 第26章 玉奚生也猜不透是个什么东西,厉鬼寻仇也好,邪物作恶也好,邪祟作乱总得有个目的,但他也并未想太多,问题无非就是出在画舫上,便淡然道:“上去瞧瞧就晓得了。” 路松见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此番在下会同前来相助的各位一并上画舫,玉宫主,还是小心为上。” 玉奚生一挑眉,他敢说自然就是有底气,只是路松分明对此愁苦万分,竟然还想亲自去。 似乎是看出玉奚生的诧异,路松苦笑:“禹城人心惶惶,如今这局势,召仙令已发……路氏不得不破釜沉舟。” 玉奚生了然颔首。 一方世家不能失了人心,先前路家变故已经丢了大脸,这回连自己地界上的事都管不好,还得向外求助,若路松再不有所表示,他路家在禹城的根基也就不稳了。 路松也识趣儿,没说几句便主动告辞,“玉宫主好生歇息,咱们夜里见。” 打发走了路松,玉奚生本想回去见栾青词,结果还没进门,就瞧见门上明晃晃的一道结界,显然是栾青词的手笔。 玉奚生挑眉,刚想破了那禁制,谢庭兰从楼梯走上来,有些迷茫地问:“师尊,你这屋子怎还布下结界?” 防自己的? 玉奚生衡量片刻,意味不明地扫了眼谢庭兰,走向了隔壁屋子,开门进屋。 谢庭兰瞪大眼睛,视线在两道门之间转了个圈,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茫茫然地嘀咕:“……这是闹得什么别扭啊。” . 天擦黑时,栾青词听见谢庭兰在外面喊:“师兄,差不多了,咱们该动身去皖湖了。” “来了。” 栾青词一出门,就瞧见等在外头的谢庭兰和玉奚生。他对谢庭兰点了点头,权当没看见玉奚生,自顾自地走了。 谢庭兰暗暗瞥了眼师尊的脸色,小声问道:“师尊,师兄怎么了?” “同我闹脾气呢。”玉奚生给了谢庭兰一个无奈的颜色,好似个宽容温和地长者一般,轻声说:“他就是这副脾性。” 谢庭兰“哦”了一声,心想师兄平时是不怎么理人,可总不会连招呼都不打,这分明是正生着气呢。 也不知师尊到底怎么把师兄给惹毛了。 栾青词换了件石青色立领交襟袍子,衬得他愈发秀白文弱,但也正好将颈上的牙印遮下去,他被玉奚生娇惯着养大,还从没被这样对待过。 被强行摁在榻上咬脖子。 栾青词脸色难看得很,一路上连个眼神都没给玉奚生。 好在玉奚生大抵也晓得他真动了气,也没凑上去招惹,于是一行人相安无事到了皖湖。 到皖湖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夜色下的皖湖平静到没有波澜,好似镜面一般映着星月,湖水也因夜色而浸染成幽蓝色,美得犹如虚幻之境。 岸上十丈之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规规矩矩地各自在一起,一眼就能分清谁与谁是同行的,有世家亦有宗门,一看见三重雪宫的人,都纷纷露出忌惮神色。 栾青词自然也不甚在意他们,只是瞧见人群中有一行人眼熟,领队的是个身着玄衣的女子,玄衣之上绣着一柄剑,长发束成马尾,身姿挺秀,眉目清丽,身后还带着童养装束的弟子。 ——灵剑门。 谢庭兰轻声道:“灵剑门也来了啊,他们不是不怎么管这些事吗?” 灵剑门也在玄都附近,但素来避世,掌门赵元明醉心于铸剑,灵剑门也常年对各个世家宗门售剑,但甚少参与争端,半年前三重雪宫之乱,灵剑门是少数几个没参与的宗门之一。 都在观望时,忽然有人冷哼一声:“都说玄都繁华,怎能容妖邪之辈横行。” 周围很静,这句话便无比清晰。 玉奚生神情一冷,骤然瞧去,目光如刃般锋利。 栾青词也抬眼,瞧见那说话之人似乎是个独行客,独眼抱剑的中年男人,一身江湖草莽气。 栾青词发现这人也在看着自己,脸色不善,甚至有些嫌恶。 岸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毕竟栾青词早就凶名远扬了,众人瞧着看似文弱的栾青词,都有些拿捏不定他会做什么。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栾青词只是淡淡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玉奚生却突然动了,他蓦地抬手,五指隔空一抓,出言不逊那人被无形劲风拖了过去,撞在玉奚生掌心。 清贵的仙尊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掐着脖子将人提起来,可正是这种漠视才更可怕。 “哎哎,玉宫主!” 路松从人群中匆匆走上来,瞧着眼前这景象,有些为难地说:“玉宫主,这……都是应召仙令而来的,若有得罪,您也教训过了,还望给在下一个薄面,如何?” “教训?”月光下的玉奚生如神般高不可攀,身上隐隐散发出威压,令在场之人都微微色变。 被他掐着的人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手里抱得剑也掉到了地上,不住地挣扎着,可那只手犹如铁钳,将他全身的灵力都禁锢住了,顷刻间便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里能挣脱开? 而玉奚生露出个看似和善的笑,丝毫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也并未直接扭断他的脖子,任由他这么痛苦挣扎,轻飘飘地说:“凭他这句话,万死不为过。” 第27章 路松这下明白了,玉奚生根本不是在示威,而是想直接要命。 从前也没听说怀素仙尊是这么个性子,路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进退两难。 “够了。” 一道清琅如玉的声音突然响起。 始终置身事外的栾青词终于上前一步,胸前的羽毛坠子被风吹动,神情喜怒不露,只淡淡地说一句:“正事还没办,师尊,莫要节外生枝了。” 玉奚生微微眯眸,“你为他求情?” 闹了一下午脾气不与自己说话,这会儿却为了这么个东西求情,玉奚生的脸色明显不太好了。 “觉得没必要而已。”栾青词说,“凭他也活不过今夜。” 这便是明摆着说他能力不足还来凑热闹,算是回敬了方才那句话,众人都听得明白。 “那便暂且饶他一命。”玉奚生这才将人甩出去。 看似轻飘飘地一扔,却险些将人直接扔进皖湖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狼狈地站了一身土才爬起来,匆忙跑回来远离了湖面。 那人脸色涨红,脖子上还带着清楚的掌印,狠狠等了眼岸边看热闹的众人,他适才敢说,便是因此地人多,可没想到三重雪宫这群人根本无所顾忌,方才他几乎死在那个怀素仙尊手里! “你们,你们玄都之人,竟尽是些无能鼠辈!”那人嗓音比适才嘶哑了许多,难堪斥骂,“这妖孽在西陵郡修炼邪术杀害无辜,哼,还夺了季氏的法宝,如此无耻妖孽,你们竟都无动于衷吗!” 他刻意咬重了法宝二字,煽动意味再明显不过。 围观一场闹剧的仙门之人谁都不吭声。 一看便晓得这人怕是才来玄都不久,没见过栾青词半年前如何凶神恶煞地报仇,九幽谷都说灭就灭,谁还敢胡乱招惹? 连路松都不由得皱眉,暗自叫苦,连忙警告道:“够了!徐真人,在下知道你才从西陵郡来,可此地是玄都境内禹城!” 那人一哽,未曾想到根本无人应和他,反倒是三重雪宫各个都露出冷脸,气氛已然剑拔弩张,他这才慌张地哼一声,拂袖躲到了人群中去,丝毫不曾发现自己颈后悄然浮现出一个血红色的咒印。 路松见状松口气,又对玉奚生和栾青词行了一礼,“二位切莫放在心上。” 玉奚生面色冷峻,没应声。 倒是栾青词说道:“不妨事,我不与死人计较。” 众人:“……”那您可真大方啊。 “师兄,你为何阻止师尊啊?”谢庭兰低声道,“这人太欠揍了吧。” “卖路家一个面子,免得不好收场。”栾青词淡淡道,他虽然矜骄傲气,但也晓得何为过犹不及,何况…… 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说了,他活不过今夜。” 谢庭兰才发觉师兄是认真的,方才那句不是什么讥诮嘲讽。 第016章 .画舫 经过闹剧后,岸上的众人更加安静,但却没有人靠近湖边。 哪怕在场的都并非寻常人,但对非人之外生灵的恐惧与生俱来,栾青词甚至能感觉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带着惧怕,但他不甚在乎,他也没这些顾虑,从容便要往湖边走去,经过玉奚生时,不免一顿。 若是以往的师尊必定不会如此莽撞出手,可现在的这个做事随心所欲,而且……是因为他。 是因为那人冒犯了他,所以玉奚生才真情实感地动了杀念。 栾青词抿着唇,斟酌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无非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已,我不在意。” 玉奚生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像是有话想说,但半晌也只轻轻地说出一句:你不明白。” 栾青词忽然觉得难过。 众目睽睽之下,他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栾青词心想,他怎么会不懂呢?先动心的人是他啊。 千言万语终归都是不可说。 栾青词摇了摇头,说:“我去皖湖看看。” 说罢,纵身而起,没用御剑,就如飞鸟一般飞掠上湖面,岸上各宗之人都看了过去,他们知道栾青词并非人族,本体似乎是个什么鸟,但这么轻轻松松地随便飞来飞去,看得不少人面露艳羡,窃窃私语。 “这青鸾君无剑也能踏空而行,好生厉害啊。” “不是说并非人族吗?西陵那边有人亲眼瞧过他本体,听说骇人得很。” “嘘,休要乱说,那可是三重雪宫少主,不要命了你?” 在众多打量中,谢庭兰有些不放心,蹙眉道:“师尊,此地古怪,师兄一人……” “不妨事。” 玉奚生淡淡回应后,闲庭信步似的走上前去,就站在岸边的位置,他就是栾青词的后路。 谢庭兰默然,从上次在石神山他便瞧得出来,师尊和师兄配合得很默契,好似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了似的。 栾青词并未在湖面停留太久,甚至没有下湖,就只是贴着湖面查看后边这番回岸上。 “如何?”玉奚生问。 栾青词眉心轻蹙,有点犹豫地说,“很奇怪。” 谢庭兰等人也走到湖边上来,恰好闻声,便问道:“什么奇怪啊师兄?” 栾青词想了想,说:“湖面什么气息都没有,整座湖都没有。” “所以这地方没问题?”谢庭兰匪夷所思地看向湖面,“可莫名其妙丢了这么多人,连修士都没了,怎么会没问题?” 第28章 “不是没有问题。”栾青词说。“没有气息便是最大的问题,甚至连生气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么大一座湖,竟然连活物都没有。 谢庭兰这下明白过来栾青词为什么说奇怪了,愕然道:“没活物?” “应当下水去瞧瞧。”栾青词神情间显露几分烦躁,他的火虽然不惧怕这普通的水,但这看似清澈的湖水实际上干净不到哪去,他显然不太乐意,但还是接着说,“不仅没有活物,连死气也没有,若有邪祟作乱,总不该半点痕迹也无。” 即便是石神山,也是煞气冲天,灰雾弥漫,至少能寻到根源。 可此地栾青词确实什么都嗅不到,他嗅这些诡物的气很准,比那些专门用来寻邪祟的法器还要准,此番竟然无功而返。 栾青词有些气恼地拧眉。 “好了。”玉奚生轻笑,“没有就没有吧,不必急于一时,等子时再看。” 栾青词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来,哪怕心魔与师尊形式风格大相径庭,但有相同的容貌与声音,若是再用相差无几的温柔语调说话,栾青词便免不得要恍惚。 恰好此时路松带着人走过来,笑说:“青鸾君适才可有什么发现?” 栾青词回神,并未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路松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也罢,有劳青鸾君,这禹城多年风平浪静,连邪祟都难得一见,怎料如今便闹了回大的。” 他说话时,栾青词才瞧见他腰间的一把佩剑,剑鞘上刻有符文,哪怕收在鞘中,栾青词也隐隐能察觉到细微的凶煞之气,又有着一丝丝违和。 而路松在察觉栾青词视线时,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笑说:“青鸾君对这把剑有兴趣?” 栾青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算不上,这把剑戾气太重,路家主小心。” “多谢青鸾君提醒。”路松仍是那副笑面,又带着人远离了岸边。 “师兄,那把剑有问题?”谢庭兰问。 “路松压不住而已。”玉奚生先一步说道,他自然也瞧出了点端倪,“灵器都有脾气,他那把剑性子可不太好,轻易便能噬主。不是人人都与小鸾一般,他的就不会。” 谢庭兰摸了摸自己的罗刹月,有些艳羡地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剑并非锻造而出,而是本命灵器。”栾青词说,“从我本体而出,依我意化形,碧山暮就是我。” 谢庭兰和身后的弟子都张着嘴,下巴险些要掉地上。 有妖族天生就能用肉身锻造出自己的武器,谢庭兰以前听说过,但那些无一都是修为高深的老妖怪,哪个不是活了几百年的? 可师兄…… “师兄……”谢庭兰脸色有些空白地问,“恕我唐突,你……你,多大年岁啊?” 不等栾青词开口,玉奚生便脱口而出:“二十有八。” 谢庭兰犹豫,低声问:“师尊,师兄的年纪和我们,一样算吗?” “有什么不一样?”玉奚生理所当然道,“二十八年前,他还是个没化形的小鸟呢,灵智也还未开。” 谢庭兰彻底震惊了。 所以师兄这才活了二十余年,便能剑斩老妖怪了? 时间越接近子时,岸上气氛便越发绷紧,召仙令其实就是求助,路氏备了酬金,站在这儿的不乏为酬金而来之人,各自之间也都是竞争关系,这其中灵剑门众人最沉得住气,从头到尾都盘坐在岸上。 直至子时至。 平静无波的湖面依旧安静,却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回廊似的长桥,从岸上连到湖中心,湖心正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画舫,上面甚至有一座阁楼,飞檐雕栏,挂着各种精致金贵的视频,玉玲、金燕、翠环、绸缎,连阁楼屋檐都是琉璃玉壁,远远望去,月光洒落在画舫上,竟显得那诡异无比的画舫好似仙境般绮丽。 几乎是在画舫出现的瞬间,栾青词便嗅到极其不详的气息,他仔细分辨,沉声提醒道:“小心点,有妖气,但……还有别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这不详的、诡异的气息,那种阴冷腐朽的感觉让他有些汗毛倒立,又莫名地觉着熟悉。 生灵趋吉避凶的本能,栾青词作为比人族要更加敏锐,他觉察到了不详,骨子里的凶性蠢蠢欲动。 玉奚生神情也肃然许多,当机立断,“先退。” 这只是第一晚,谁都没有打算真上那座无人能回的画舫去看个究竟,栾青词犹豫片刻后,却说:“谢庭兰带人先回去,再等等看。” 玉奚生见状,对谢庭兰轻轻点头。 “是,你们小心。”谢庭兰瞥了眼湖中心华丽又孤零零的画舫,招呼着湖边的三重雪宫弟子,迅速退到了安全区域内,结果一瞧,站在那的众人根本没有上前的,都在观望着站在湖边的那对师徒。 谢庭兰心里堵得慌,瞥见适才出言不逊的徐真人,立刻冷嘲热讽道:“方才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这会儿怎么不见动弹?” 徐真人脸色难看地哼了声,却没多说什么。 站在湖边的栾青词望着湖中心的画舫,终于明白为何召仙令上是不系舟,这画舫并非是一艘船,而是通过岸上的浮桥通到湖中心,像是湖心岛一般。 “小鸾。”玉奚生微微眯眸,“看见了吗?那上面有人。” 栾青词也瞧见那上头灯火通明,有人影晃动,但周围弥漫升起的诡异气息更让他在意,方才还安安静静的皖湖,顷刻间气场就变了,阴风阵阵。 第29章 栾青词忽然觉得思绪模糊了片刻,周围阴冷的气息竟渐渐退去,变为了腻人的香味儿,似有奇异乐声响起,曲调如绵延溪水,又似旷远而来的低声吟唱,令人闻之便不自觉地安心。 ……还生出了想要去看一看的冲动。 不对,不对! 栾青词迷迷糊糊地觉得不对劲,竭力在自己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挣扎出了一丝清明。 “不对劲。”栾青词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 玉奚生这才发现栾青词正皱着眉,紧咬住了下唇,神情迷离中又存挣扎,脸色都有些苍白。 “小鸾?”玉奚生连忙将人揽入怀,沉声唤道:“你看见什么了?不系舟里的东西连你都能影响吗?” “乐声。”栾青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头疼得很,不甘沉溺的挣扎中,就好似有人撕扯着他的头。 玉奚生一怔,脸色难看,低声道:“小鸾,你听见什么了?没有乐声。” 栾青词摇了摇头,有些说不出话,他已经清醒许多了,也因此满头冷汗,有些虚弱。 “罢了,先回去。” 玉奚生眼神沉冷地最后瞥了眼不系舟,将栾青词打横抱起便往回走。 第017章 .幻术 直到远离湖面,那令人沉溺的乐声才消失,栾青词手挽在玉奚生肩上,缓缓吐出口气,睁开眼轻声说:“可以了,放我下来。” 玉奚生不为所动,三重雪宫的弟子已经围上来,其他宗门也都纷纷上前。 “师尊。”谢庭兰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师兄没事吧?” “没事。”栾青词已然恢复常态,推了推玉奚生的肩,“师尊,放我下来。” 玉奚生这才将人放下来。 栾青词刚站稳,路松便忧心忡忡地问道:“青鸾君,你如何了?”关怀过后,他迟疑了一瞬,才接着说:“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栾青词没作声,像是在想什么,抬眸瞧玉奚生,问:“是幻术,你察觉到了吗?像是妖气。” 玉奚生像是想说什么,眉眼间带着点愠色,但最终说出口,只深深地看向小徒儿,“嗯”了一声,又说:“还有别的东西。” “有死气,不像是活物。”栾青词还有点头疼,扶额揉了揉,才接着说:“不进入幻术范围内便无事,有些像阵,但绝不是阵法,时辰……与时辰有关。” 路松再沉得住气,这会儿也有些急,当即说道:“这湖,必定是这湖下有邪祟,青鸾君,不知可否……” “不可。”玉奚生断然回绝,今日来此的都在试探,根本就没人打算真上那画舫去瞧瞧,玉奚生自然也是,他微微眯眸,深邃双目就这么瞧着路松,带几分审视,“路家主,你为何如此笃定湖下有邪祟?” 画舫在湖面上,失踪的人都是上了那不系舟,可路松却一口咬定湖下有问题。 众人一时间都瞧了过去。 路松见状也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才说道:“玉宫主,在下……也不大确定,不过有一事,禹城百姓都知晓。当年路氏迁居禹城,恰逢皖湖有妖邪作祟,食人作恶,路氏先祖出手斩杀妖邪,自此便成了守护一方的世家,所以在下才猜测会不会是这湖底的邪祟。” 他犹豫不决,看着也不太确定湖下的到底是什么。 玉奚生收回视线,也不知信没信,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所以……”谢庭兰沉吟道,“丢了的人是被吃了?用幻术引人过去,这东西不太聪明啊,闹出这么大动静,还不知收敛。” “也不尽然。”栾青词说,“路家主,你说的旧事,是多久之前的事?” 路松回忆了一下,说:“六百年左右吧,六百年前路氏从西陵郡迁居至此,降伏水妖,族志是这么记的,降伏而非诛杀,在下才猜测或许是先祖用了什么手段,将湖底的邪祟封住,如今不知为何跑了出来。” 栾青词暗自思量。 路松的猜测也不无道理,他想了想,回头看向湖面,在这儿瞧,便只能远远看见那精致奢靡的不系舟,却没有在湖边时所见的人影晃动。 “我再去看看。”栾青词说着就要往湖那边走。 还没走两步,就被一把攥住手腕,身后传来玉奚生微沉的声音。 “别莽撞,普通如今不会靠近皖湖,不急于一时。” 栾青词挣动了一下,“我……” “小鸾,听话。”玉奚生加重了语气,紧攥着那一截清瘦的腕,“今夜先瞧瞧,你若真想再查,为师与你去湖边看看如何?” 栾青词犹豫须臾,便点头同意。 人群中却传来轻哼:“来都来了,还有何好拖延,若不上去查查,在外边儿能看出个什么?” 说话的是个身穿道袍的修士,手持浮尘,白发白须,端的是仙风道骨,身边跟着两个道童,瞧栾青词的眼神也多有不屑。 玉奚生“哟”一声,上下打量那道人,“这又是哪方仙山的道友?” 道人回了一礼,仍不减高傲,“游方道人而已,道号微云。” “哦,微云道长。”玉奚生连礼数都懒得回,牵着栾青词将路给让开,对着湖面扬了扬下巴,“既然如此,道长且去查探一番,也叫我等瞧瞧道长的本事。” 栾青词听得想叹气,心魔与师尊的性格根本就正好相反,瞧瞧这挑衅人家时的嚣张。 第30章 ……但栾青词还觉得他这劲劲儿的模样也不错。 微云轻哼一声,便说道:“小小幻术,能奈我何?也罢,就由贫道去探上一探!” 说罢,他大步向前走去,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道之可道,恍寥廓之无光。” “玄之又玄,蕴杳冥之莫测。” “万天无相,一炁未分。” “交躔星斗,开辟乾坤。” “化成黎土,所见俱真!” 金光倏尔覆体,微云从容走向湖边,走上了同往不系舟的浮桥。 谢庭兰抱着肩膀说:“好像有点本事,这是什么路数?” 玉奚生淡淡道:“护身法,同你们用的混元诀差不多,他这般有底气,想来是专克幻术之用。” 栾青词也颔首,“这道士学得也是术法,我并未听过他的名号,想来是无名散修,不过这湖中之物没那么简单,他想回来怕是难了。” 栾青词说得很平静,叙事一般的口吻,那两个瞧上去十七八岁的道童中有人低声不屑道:“自己不行就是不行,还要咒别人,这就是玄都的名门正派啊。” 玉奚生循声便瞧了过去,看似想说什么,栾青词却动了动被他攥着的手腕,低声道:“不必与他们废话,我说他回不来,他定然回不来。” 玉奚生这才收回眼神,凑到栾青词耳边低语:“怎么,你怕我杀了他们?” 周遭众人听得真真切切,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十分默契地集体装聋作哑。 栾青词一时无言,心说你将周围这些耳聪目明的修士都当傻子呢?于是叹了口气,略带警告地低声:“师尊。” “晓得了,听你的。”玉奚生语气里的纵容宠溺不似作假,好像此刻如若栾青词真想要他杀人,他也会立刻照做。 栾青词惴惴不安地瞧了眼谢庭兰等人,出乎意料的是谢庭兰和其余同门都没觉着如何,甚至谢庭兰还附和了一句:“出言不逊就活该被教训,谁管你老的小的。” 三重雪宫的弟子学得课业自然也有为人之道,玉奚生自己是君子,但也不是受气包,下面弟子教得更没有什么宽容待人的好品行,凡是三重雪宫弟子,不晓得什么叫以德报怨,只知道什么叫有仇报仇。 说完,谢庭兰忽然指着湖面说:“诶,你们看,那道人身上的金光没了。” 众人一瞧,那道人在浮桥上走了半截,身上的护体金光便消失了,但他自己仿佛没有察觉,还在向不系舟一步步走去。 路松见状连忙高声道:“微云道长!微云道长!” 声音在空旷湖面传得很远,但微云好似没听见似的,就这么一步步走进了不系舟中,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路松脸色有些难看,“那些上不系舟后就失踪的人,也是这样。” 之后的下场大家也都清楚,他们都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两个道童的得意高傲都没了,茫然地看着湖面上的不系舟,其中一个胆小的已经慌了,连忙道:“师兄,怎么办,师父他怎么回事啊,咱们,咱们……” 适才那个出言不逊的脸色苍白,高声反驳道:“师父是进去除邪祟了,待除掉那邪祟,必然会回来的!” 栾青词格外冷漠地说:“好啊,路家主说子时后不系舟就会消失,那就瞧瞧子时后,微云道长能不能回来。” 两个道童这回倒是不敢再无礼。 “青鸾君。”灵剑门的那女子走上前来,行礼道,“在下灵剑门,灵缈。” 栾青词略一思索,灵剑门宗主名叫赵元明,名号真霄,他一生无妻无子,沉迷铸剑之道,只收了个义女,名号灵缈君,真名便叫赵玉竹。 灵剑门一向不太管这些事,宗门都在深山中,就是不愿意与外界往来过多,堪称避世,没想到今日来得竟然是灵缈君。 “三重雪宫栾青词,阁下有礼了。”栾青词回礼。 赵玉竹神色坦荡,开门见山地问道:“青鸾君适才说微云道长回不来了,可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算是吧。”栾青词说得模棱两可,淡淡道:“术法之上,三重雪宫不会弱于他,这幻术诡异,不大对劲,连我都险些被迷了心智。” 言外之意,他早看穿那微云道人所谓的把戏,根本撑不过皖湖上的诡异幻术。 赵玉竹沉默须臾,问道:“适才所见,玉宫主似乎不受影响。” “师尊心境强于旁人而已。” 栾青词不再多说。 他也是半年前才知晓师尊本体并非人族,但……也不像是活物,师尊不仅能化解自己的咒术,在法术之上的修炼也得天独厚,对诸如此类的幻术也不会轻易中招, “多谢解惑。”赵玉竹轻轻点头,随即带着人退回原地,显然也不打算今日就去不系舟之上。 正如玉奚生所言,今日来此的众人都没打算直接去画舫上,甚至他们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先到了禹城,但至今还没人弄清楚那画舫的底细。 湖面依旧风平浪静,月映湖中,再加上那浮桥与不系舟,美得如梦似幻。 栾青词缄默不语地瞧着,神情中带了几分难言的复杂。 他适才在湖边,感觉到了极其熟悉的气息,哪怕当时甚至不太清醒,但绝不会认错。 正想着,腕上忽然被用力攥了一下,栾青词回头,对上玉奚生柔和的眼神,不由一怔。 第31章 但玉奚生什么都没问,眉眼柔和,在他耳边低声说:“小鸾,万事有我,休要忧心了。” 栾青词又不免恍惚。 太像了。 某些时刻,仿佛从来没有过心魔,师尊还是原本的师尊。 第018章 .族志 一直等到子时过,湖面上的一切顷刻间消散,又恢复到之前的安谧。 微云并没有回来,两个道童的脸色极其难看。微云是游方道人,看似不是正统传承,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术法,这两个小道童身上灵力都稀薄得很,更不值一提。 栾青词也不甚在意他们二人,等湖面的诡像消失后,又纵身绕着湖查看半晌,之前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确认查无踪迹后,栾青词才轻飘飘地落回湖面,对翘首以盼的众人摇了摇头。 夜色下的皖湖平静到风声也无。 “那就走吧。” 玉奚生从容地带着三重雪宫弟子,在众多仙门面前坦坦荡荡地走了。 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离去,只剩两个道童在原地不知所措。 路松身边的侍从低声道:“家主,这……” 路松抬手制止了他的话,轻声说:“不急,既然他们来了,就不会无所作为,多等一等也无妨,咱们也走吧。” “那他们?”侍从瞥了眼两个道童。 路松露出了嗤嘲的笑,摇了摇头,“不必管。” 回客栈的路上,玉奚生与栾青词并肩走着,边走边说,“皖湖的内情,路松定然知道不少。” 在正事上心魔还算靠得住,栾青词也点头,“他有所隐瞒,不过皖湖的幻术不可小觑,那叫微云的道人,今日用的护身术不简单,也一样栽了。不系舟出现后,皖湖上的气就乱了,只是不知是因不系舟,还是因湖水,想要查清,免不得走一遭。” “不急。”玉奚生微微敛眸,掩去危险冷色,“明日去路氏瞧瞧,若是能查明湖中的是个什么邪祟最好。” 栾青词沉默,不得不说,即便心魔与师尊不太一样,但某些时刻也能瞧出他们就是同一人。仙门弟子镇守一方,面对各式邪祟总有死伤,三重雪宫这等名门正派,这些年为守护百姓也牺牲良多,故而师尊常说,知己知彼,下手时才有底气有分寸。 玉奚生说不急,那就真是不急,回程也不紧不慢的,状似无意般问道:“小鸾,在湖边时,为何不护体?” 栾青词顿了顿,抿着唇角没作声。 他与同门不亲厚,有事也只想着自己解决,尤其是如今的玉奚生又是心魔,他便更不愿开口。 玉奚生也不催,谢庭兰与其他弟子也听出这话里有话,谁都没作声,一群人走在静悄悄的夜路上。 足足半晌的沉寂,栾青词几经思量,才轻声道:“与沛县有关,我在湖边,察觉到妖气中,混杂着那日在沛县见过的气,很特殊。” 玉奚生便回忆起皖湖上方乱麻似的气中,的确存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邪冰冷的气,像是之前不曾见过的邪祟,但比起石神山铺天盖地的凶煞之气还是差了不少。 “沛县。”玉奚生喃喃,眉心轻蹙,“你怀疑与沛县有关?” 栾青词犹豫须臾,点了点头:“也不尽然,沛县的经历与皖湖不同,可气……有些相像。” 名声而已,唇舌之上的东西最无谓,可整个三重雪宫都因此被拖下水,栾青词便无法再如以前那般洒脱了,尤其是这瞧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已经沾了血。 所以在不系舟出现后,面对皖湖诡像,栾青词并未用护身术,就是为了探查那可疑的气息。 听栾青词这么说,谢庭兰也明白为何师兄在湖边时会被师尊抱回来,神色复杂道:“师兄,就算想查清真相,也别拿自己涉险啊。” 栾青词下意识道:“我没……”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来,当时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涉险,正是因为玉奚生在他身边,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付给师尊。 哪怕这个师尊是心魔。 爱是真的,温柔是真的,执着是真的。 他抬眸,恰好撞入玉奚生的视线,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关切与温和都丝毫不作伪。 “小鸾。”玉奚生像是有些无奈,说出的话却满是纵容,“随你吧,有为师在。”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但栾青词再一次因这直白的话慌了阵脚,耳根通红。 他发现每一次玉奚生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都很专注,仿佛眼中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栾青词垂下眼无声地叹。 ……曾渴求的近在咫尺,却不能碰,简直是折磨,偏偏又让人不舍。 谢庭兰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鼻尖,没吭声。 . 次日一早,玉奚生便命弟子去路氏送拜贴,三重雪宫宫主亲自拜访,路松哪里敢怠慢,当即派人来直接接回路府。 虽说禹城不大,路氏也没有气派的宗门,但路氏宅邸也足够庄严, 路松亲自等在门口,见玉奚生和栾青词从马车下来,立即上前来迎,笑说:“玉宫主,青鸾君,二位莅临寒舍,实乃路氏宗族之幸!” 路松是家主,与玉奚生的本该是平辈,可路松会做人,始终将姿态放得低,他深知自己得罪不起三重雪宫,何况两家之前就有恩怨。 第32章 但栾青词不太在意这个,当初参与过的人他都精准报复了,自然也不会迁怒于路松,于是刚进路府,便开门见山:“路家主,皖湖情势不明,我想看一看贵府族志。” 路松一愣,明白了什么,苦笑道:“看来青鸾君当真是不信在下,也罢,二位肯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这族志……二位且随我来。” 栾青词一愣,默不作声地瞧了眼——这么容易? 玉奚生气定神闲,轻轻颔首,对路松道:“有劳路家主带路。” 路松说带他们去祠堂,便当真带着人去了祠堂,不过没让玉奚生和栾青词进去,而是让他们等在前厅,自己亲自去取族志。 族志这东西就如同村志县志,大家族都有族谱,自然也有记载族中大事的族志,轻易不会给人瞧。 没过一会儿,路松便双手捧着一本有些老旧的书本出来,将之放在桌面上,说道:“这便是了。” 栾青词一瞧,这纸的确上了年头,上头写着一个“路”字。 路松说:“路氏原本是西陵郡的名门,我们这一脉的嫡系其实便是当年西陵郡路氏的分支,不过西陵郡如今已经没有路氏,而我们这一脉离开西陵郡的原因族志也没提及,从六百年前,路氏便在禹城扎根了。” 他将族志轻轻翻开,翻了两页后便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想,二位想看的应当是这个了。” 栾青词看了一眼那页,随后便明白路松为什么这么痛快了。 有关皖湖水妖的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路氏至禹,皖湖有妖,食人作恶。路氏子远降水妖,护佑一方安宁。” “路远,便是六百年前带路氏迁居的家主。”路松解释道,无奈笑了笑,“此事路氏子弟皆知晓,路远家主曾降伏水妖,护佑禹城黎民。皖湖刚出事时,在下便有所怀疑,特意翻出族志来查,结果无功而返。不过依在下看,皖湖之下作恶的,十有八九就是当年先祖降伏的水妖。” 栾青词沉吟道:“降伏,而非诛杀,可若是湖底妖孽活了六百年……必然成了气候,何必只在皖湖兴风作浪,甚至只出现一个时辰。” 若真是记载中的食人水妖,倒还怪有原则的,定时定点地闹腾,甚至连窝都不愿意挪一下。 “那就有意思了。”玉奚生垂眸笑了声,随意翻动几下族志,像是不甚在意地说,“今夜再去瞧瞧这东西有何本事。” 目的达成,玉奚生与栾青词便要告辞,路松却挽留道:“二位不如留下一道吃个便饭再走也不迟。” “不必了。” 玉奚生回绝得干脆,路松也就不再留,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府去,跟随在侧的侍从低声问道:“家主,他们是不是……” “无碍。”路松摆摆手,适才的精气神都没了,脸色有些发白,摆了摆手:“左右我们说得都是实话,皖湖的事……就交给他们吧。” . 出了路府后,栾青词蹙眉道:“路松说得是真的。” “也许吧。”玉奚生淡淡地笑了声,“他说的真假且不论,那族志可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族志,记得都是家族大事。”玉奚生慢条斯理地说,“我适才见那族志后几页,路氏为禹城的功绩记得清清楚楚,毫不吝啬笔墨,洋洋洒洒尽是溢美之词。但那位路远家主却只有几句话,降伏妖邪本是功绩,何以会这般潦草?还有……” 栾青词似有所感,下意识问道:“还有什么?” 玉奚生眼神倏尔微冷,淡淡道:“若真是皖湖下被降伏的水妖,既然六百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路松始终笃定必然是当年路远降伏的水妖,其中必有猫腻。” 栾青词觉得有理,“嗯”一声回应,又恍然觉得熟悉,随即又垂眸掩去复杂神色。 心魔此刻……倒还有点做师尊的样子。 第019章 .逆鳞 栾青词和玉奚生回到客栈时,发现客栈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是这段时日以来,聚集在禹城的各个世家宗门,谢庭兰带着三重雪宫的弟子正与他们对峙。 禹城也算在玄都域内,如同整个西陵郡也有不少世家宗门一般,没了九幽谷后,三重雪宫便是玄都当之无愧的第一宗,栾青词多少有些诧异,他们竟然还敢来挑事儿。 “可……他确实是死了,昨日青鸾君亲口说过……” “那又怎样?”谢庭兰冷笑,“诸位这是来登门问罪了?” 众人一静,有人轻轻说道::“三重雪宫乃玄都名门,若在玄都肆意伤人性命,同邪门歪道有何区别?” 与栾青词一起站在不远处的玉奚生微微眯眸,嗤了声:“又是老生常谈的废话。” 而栾青词却轻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了。 昨日那徐真人,他暗自下了咒术,既然说让他活不过今日,那自然得兑现。 “邪门歪道啊。” 争执中一道清淡如水云的声音忽然想起,众人纷纷转头,便瞧见慢步而来的青衣公子,哪怕他看上去文弱清瘦,但无人敢轻视三重雪宫的青鸾君。 谢庭兰面露喜色,高声道:“师尊,师兄,你们回来了!” “嗯。”栾青词从容自若地往前走,围在客栈的人便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但栾青词的眼神落在了一个少年身上,瞧上去还很年轻的少年,淡淡道:“我是邪门歪道?” 第33章 那少年见自己被盯上,立刻咬了咬牙,说道:“徐,徐真人今日死了!死的……死的很惨,是你下的手吧!” “是啊。”栾青词点头。 不仅那说话的少年,周围人也都安静下来了,毕竟谁也没想到栾青词会这么坦荡地承认了。 那开口的少年也结结巴巴地“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栾青词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穿着精致,瞧不出是谁家的,但在看见那柄佩剑的时候,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说:“孟家的人。你这把剑我见过,他上一任主人,就死在我手里。” 孟家,同九幽谷一起参与宫门之变的世家,栾青词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孟家 。 “你,你!”孟钰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咬牙。 栾青词回忆了片刻,便看向谢庭兰,问道:“我记得孟家嫡系应当死光了。” 谢庭兰也懵了,他身边的师弟解释道:“栾师兄,这位道友名为孟钰,他们孟家的大长老选出来的继承人,听说是嫡系。” 孟钰的身份不少人都晓得,大庭广众地被说出来,与在他脸上扇巴掌无异,很快孟钰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栾青词仿佛没瞧见似的,轻轻点头,“漏网之鱼,私生子。” 说得很平淡。 要说刚才三重雪宫弟子都话是扇巴掌,那栾青词这句话就是把孟钰的脸搁地上踩。 孟钰气得狠狠道:“我是孟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栾青词接着点头,好似赞同似的说:“因为其他的我都杀了。” 孟钰:“……” 而栾青词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眼神淡淡扫过在场的众人,又问了一句:“听说我是邪门歪道?” 一时间没人敢应声。 “可你,可你,你杀了徐真人!”孟钰鼓足勇气高声喊道,“如你这般,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便胡乱杀人,玄都岂非要成你们三重雪宫的一言堂了?” 有那么一瞬间,栾青词对这个蝼蚁也生出了杀心,杀念一闪而过,但周围人的眼神已经都还是犹豫不定起来,栾青词到底还是没动手,而是慢声说道:“如果你不想同那个徐真人一样,最好慎言。还有诸位,是想替那徐真人讨个说法?” 他眼神陡然锐利,像雪亮的剑锋。 “他出言不逊,污蔑我在先,怎么不见诸位仗义执言?” “可他罪不至死。”有人低声道,“怎能因几句口角便伤人性命……” “这若是口角……”栾青词静静望着他们,轻声吐字:“半年前,有人因这几句口角而杀上三重雪宫,杀我同门,又怎么说?” 众人哽住了,谁都清楚,这其中的恩怨并非是“口角”二字便能抹消的,三重雪宫的确是没伤及根基,可弟子死了不少,连怀素仙尊的三弟子也因那场变故而死。 这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孟钰牙齿打颤,反驳道:“你……你不是已经报复了吗?何必还要提这些!” 不等栾青词说话,谢庭兰就已经忍不住沉声冷笑:“真有意思啊,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先提起的吧,那姓徐的自己嘴欠,倒是你们,这就像替天行道路见不平了?当日可不见你们对我同门有丝毫怜悯,怎么这会儿善心大发了?” 片刻后,孟钰冷冷道:“少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们三重雪宫包庇那个修炼邪术的妖孽?若是三重雪宫将妖孽正法,也不会——” “啊!!!” 话音骤然变成了惨叫,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孟钰已经被掀翻在地后,众人才发现锦袍玉冠的玉奚生已经走了过来,孟钰脸上已经红肿,在地上爬不起来。 出手的是谁不言而喻。 玉奚生冷冷盯着满脸惊恐屈辱的孟钰,神情冷峻,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要将谁正法?!” 他浑身的杀意汹涌澎湃,丝毫也不加掩饰,任谁都能瞧得出,怀素仙尊动怒了。 直面杀意的孟钰更是哆哆嗦嗦,他毫不怀疑这人是真的想杀了他。 他蓦地想起来,昨日怀素仙尊突然动怒,也是为了他那个弟子。 孟钰开始有点后悔说这些,可他从一个私生子蓦地成为了掌权人候选,这都是因为栾青词,他也就更厌恶栾青词,又怎能容忍他当众戳自己痛处?! 就在玉奚生想要下杀手时,灵剑门的赵玉竹忽然带人过来,瞧见这场面,也不由得诧异,但还是主动上前对玉奚生行礼,“晚辈赵玉竹,见过怀素仙尊。” 心魔是玉奚生的欲与劣根,这其中包括杀欲,他已经动了杀念,神情阴鸷,仅用余光扫了眼赵玉竹,问道:“你想求情?” “……那倒没有。”赵玉竹诚恳道,“晚辈听闻怀素仙尊与青鸾君去过路家,想来是去查皖湖作恶的邪祟一事,故而想来请教,可有到什么线索?” 她看都没看孟钰一眼。 如今九幽谷没了,玄都内能与三重雪宫齐名的便只剩灵剑门,孟钰刚燃起灵缈军来行侠仗义的希望,便熄灭了。 “没有。”玉奚生冷淡回绝,微微眯眸,神色透着点危险的意思。 栾青词觉着这眼神有点熟悉,随即想起来,当日心魔苏醒,把莫观削成人棍时,也露出过这种神情。 孟钰自然也胆战心惊,拉下脸面对赵玉竹说道:“灵缈君!三重雪宫如此肆意妄为,灵剑门要坐视不管吗?” 第34章 赵玉竹不甚在意玉奚生的态度,刚想退下,就听见这么一句,一板一眼地道:“听闻徐真人是孟家请来的外援,孟公子,若真想给自己留些脸面,就不要再自取其辱,连累家门了。” 孟钰气得想吐血,脸色扭曲。 栾青词这会儿明白了,孟钰为何在这儿跳脚,看来他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不大稳当,请了那徐真人来帮忙,结果不系舟还没上去,他就先用咒术把徐真人给杀了。 玉奚生难得听见这么句顺耳的话,讥诮道:“原是一丘之貉,凭你们,也配对我们家小鸾指手画脚?” 栾青词自己倒是没怎么动怒,正忖量着如何让心魔冷静些。 心魔行事无所顾忌,他今日真想杀孟钰,谁都拦不住,但眼下还有个皖湖在那摆着,栾青词可没什么好心去救孟钰,倒不如物尽其用了。 何况昨日杀徐真人是立威,若真这么一直杀下去,于三重雪宫也无益处,说不定会坏了怀素仙尊在外的美誉,还没想出个头绪,就被这一句“我们家小鸾”给咋得头晕目眩,耳根连着后颈都红透了。 明知心魔对自己的心思,这话入耳,尽是暧昧。 “师尊。” 栾青词神情微妙,扯了扯玉奚生的衣袖,低声道:“不系舟上境况不明,留他一命,尚有用处。” 他刻意将声音压低,还用了三重雪宫的结界,这话便只有玉奚生能听见。 玉奚生回头,便瞧见分明羞赧还要强作镇定的栾青词,心中近乎压抑不住的杀念顷刻间淡了些。 但仍不作声。 栾青词拧眉,又接着说:“要杀他也是我来,怀素仙尊不该做这些。” 玉奚生一顿,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栾青词一眼,便对地上爬着的孟钰冷冷说道:“滚吧。” 孟钰见状,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带着他那些随从跑了。 其他人见状,有纷纷做鸟兽散,连赵玉竹也行礼后便退下。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栾青词才发现玉奚生正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他的想法,在这个眼神面前,栾青词的心思几乎无所遁形。 玉奚生忽然开口了:“他在乎的那些,于我而言,比不上你。” 栾青词倏尔愣住。 再回神时,玉奚生已经进客栈去了。 第020章 .入局 栾青词劝住了玉奚生,反倒更加不知所措,他知道这是心魔对他的偏爱和纵容,心魔动了杀念,就不会轻易收起,而他又为何要阻止心魔呢? 徐真人那次是,这一次还是,他不是真的不在乎那些污言秽语,他栾青词不是能以德报怨的好人,所以他暗中下手除掉了徐真人。 ……可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让心魔做呢? 栾青词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想着,一条一条地去想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但最后都指向一个——三重雪宫的宫主,名满天下的怀素仙尊,应当纤尘不染。 那是从前的师尊。 周围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连玉奚生也已经立场,谢庭兰看着始终站在原地沉默的栾青词,摸了摸鼻尖,挥手示意周围弟子们都退下,随即上前。 “师兄啊。” 栾青词回神,便瞧见谢庭兰正站在自己面前,笑得落拓洒脱。 “师尊护着你,你就叫他护嘛,何必非要这样呢?” 栾青词呐呐无语,半晌才辩解说:“世人口舌之上……亦能杀人,几句真假不明的话,便能将我逼至绝处,何况他是怀素仙尊,他不能……” 栾青词哽住了,像是不愿意继续再说。 谢庭兰便替他说下去:“他不能跌落神坛,是吗?” 于是万般遮掩都被这轻飘飘地一句话撕裂,栾青词脸色有些苍白,他轻声说:“你不知道,师尊……” 那是心魔,早已不是师尊。 “师兄。” 谢庭兰对他摇了摇头,没有让栾青词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他说:“你回来的那段时日,师尊失踪,宫中弟子都疑心你真是妖邪,杀了师尊,连大长老和掌事们也在怀疑,包括我。可你想没想过,三重雪宫敢与九幽谷血战不退,朔风宁死也不愿师门受辱,三重雪宫的弟子没有孬种,倘若你真是弑师的妖邪,我等拼尽一切也定要杀你,怎会容你代掌行宫主之权?” 栾青词愣了愣。 他确实没想过这些。 谢庭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们还愿意信你,我们自然也信师尊,三重雪宫弟子都视宫主如师尊,三重雪宫立足至今无一人叛出宫门。何况这不是西陵郡,是玄都。还是说——师兄你怕的是,师尊变了?” 最后一句,说得像是试探。 栾青词骤然抬头,紧盯着谢庭兰的神情,仔细分辨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谢庭兰一直是那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与他对视的神情却极其认真,“徐真人和那个孟钰都不是什么好鸟,杀了就杀了,师尊近来脾气确实不大好,但不管怎么样,师尊都还是师尊,不管……”他神色微妙了须臾,接着说:“不管师尊做了什么,怀素仙尊定然不会危及无辜,三重雪宫弟子也会与师门共进退。” 栾青词神情复杂,也有些诧异,他一直觉得人心叵测,也见惯了至亲反目,可他在三重雪宫掌权的半年,的确是不曾遇见过什么阻碍。 第35章 但心魔这件事…… 不一样。 心魔占据上风夺得去躯壳,如今所作所为都非是师尊本意,甚至是师尊平日刻意克制着的念想。 这些都说不得。 栾青词轻轻道:“我知道了。” 谢庭兰瞧着栾青词也走进客栈,自言自语地低声:“真是的……多大点儿事,都是师尊为徒弟引路,这可好,师尊偏了,师兄拼死拼活地往回拽……该不会是师兄不喜欢师尊吧?” 自从师尊回来以后,对师兄的态度暧昧不明,谢庭兰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都是男人,哪能看不明白师尊的意图,在他看来,就是师兄怕师尊因这事儿受人诟病,又或者是根本不喜欢……总之这情情爱爱的事,最难捋明白。 走进客栈的栾青词根本不知道,谢庭兰与他开解了半天,看似每一句都对上了,实际上根源都不是同一件事…… 入夜后,玉奚生和栾青词一起出现在了客栈一楼,这家客栈除了三重雪宫弟子外,便没有旁人,谢庭兰带着同门已经等在下面多时。 玉奚生淡声道:“今夜上不系舟,查明皖湖邪祟,谢庭兰同去,幻术交给本座,你只管跟上。其余人留在湖面,不得轻举妄动。” 众人齐声:“是,弟子明白。” 想起昨夜微云的下场,谢庭兰蹙眉问道:“混元诀也挡不住那幻术?” 混元诀是三重雪宫弟子都修炼的护身术,灵气护体,哪怕陷入幻术中,也不至于会迷失自己。 栾青词仿佛没事人似的,神情如常地说:“不一定有用,若当真是妖族的幻术便罢,皖湖上施展的幻术有些奇怪,何况你修为不够,幻术中的不系舟必定凶险,师尊亲自施展护身术更妥当。” 谢庭兰点点头,没有异议。 三重雪宫到皖湖时,已经接近子时,岸边又围着一群人,见玉奚生带人来,路松和赵玉竹都走上前来。 “诸位来了。”路松笑了笑,说,“除掉皖湖邪祟事不宜迟,怀素仙尊以为呢?” “你们,”玉奚生神情冷淡,眉宇间都是漠然,甚至还有点烦躁,可见心情不大好,淡淡接上了后半句话,“上得去么?” 路松脸色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说道:“既然是幻术,昨夜青鸾君提到了乐声,想必便是以乐声为引,今夜我会自封一窍,再登不系舟。” “随你们。”玉奚生不以为意。 他又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来禹城多管这次闲事,也不过是些露露面,积威而已。 说罢便带着三重雪宫弟子走远。 路松轻声道:“怀素仙尊之德性素来清正,听说也算平易近人,这……怎么瞧着不对呢?恐怕上了不系舟,他不会管别人。” 赵玉竹沉默须臾,说道:“路家主,怀素前辈纵是再如何品性端方,恐怕如今也不会给玄都的世家宗门好脸色。” 路松一顿,有些尴尬地说:“……那倒也是。” 亲传弟子在西檎岭被追杀,三重雪宫又被九幽谷等人搅和了一遭,还死了个徒弟,任谁也不会对他们这群人和颜悦色。 子时一至,原本毫无气息的皖湖顷刻间变了气场,仿佛只是模糊一瞬,浮桥与画舫便出现在皖湖上,一如昨夜的精巧奢华。 这一次三重雪宫最先有动作,玉奚生稍稍挥手,柔和的白光便将谢庭兰包裹在内,而栾青词身上也泛起淡淡青金色的光,甚至有火焰在其上流转,他们对术法早已驾驭娴熟,一念之间的事情,不比念什么口诀。 师徒三人就这么从容地走上了那座浮桥,栾青词也没有如昨夜般失控,眼看着师徒三人越走越远,身上的护体灵光一直没消散。 路家百废待兴,路松身为家主,此刻也咬了咬牙,先是封住自己耳窍,再以灵气护体,他身后的路氏弟子也照做,随即一同走向湖边,踏上了浮桥。 走在最前面的三重雪宫师徒已经接近了不系舟。 这幻术再诡异,也抵不住灵力浑厚,栾青词用过护身术后,便没听见昨日那悠扬柔和的乐声,安静浮在水面上的不系舟依旧灯火如昼,没有一丝响动。 栾青词往后瞧了一眼,发现不仅路松跟上来了,灵剑门的赵玉竹也带人上了浮桥,还有不少湖边的修士,也都断断续续地在上浮桥。 而他们已经到了不系舟前。 这座孤零零的画舫连在浮桥上,并非那种可以游湖的画舫,而是一座实打实的湖心亭,所以称之为不系舟,走近了才发现,这座不系舟真的很大,楼阁巍峨,恢宏奢华。坠着风铃玉环,描金画银。 “走吧。” 玉奚生直接踏上了甲班,谢庭兰紧随其后,栾青词则殿后,不过刚一踏上不系舟的露天甲班,栾青词便觉着周围的气又变了,仿佛他们不是只迈出了一步,而是顷刻间进了一个结界。 眼前死寂景象刹那变幻,原本空无一人的不系舟上突兀出现了来往人影,或是饮酒作乐,或是弄弦奏乐,嬉笑吵闹声混杂,暗香浮动,一副纸醉金迷的景象。 “三位贵客。”清甜婉转的声音骤然响起,一道身着红衣的曼妙倩影款款而来,她眉眼妩媚,青丝松散地挽着,罗纱红裙,半臂上衣,露出的纤腰手臂肤若凝脂,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媚意。 谢庭兰长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纸醉金迷的场景,这哪里像是幻象,他呢喃道:“这结界里……什么情况啊。” 第36章 “奴家有礼了。”那女子行了一礼,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来,“欢迎来到——极乐之地。” 不解风情的师徒三人:“……” 极乐之地,听上去跟地狱似的,一听就不乐。 栾青词因灵气护体,分辨不出此地的气,更让他疑惑的是他竟然看不出眼前这女人的底细,还有周围这些人,他们很真,正打量时,那女人又娇滴滴地笑说:“三位贵客,既然来了,想必便是来寻极乐,这极乐境啊,无论贵客想要什么,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四个字她刻意说得很轻很慢,如同诱惑。 师徒三人依旧:“……” 就这? 第021章 .虚实 那女子说完,便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神情灵动。 师徒三人都没妄动,谢庭兰小声说:“师兄,你不是说听见乐声才开始恍惚,你看那边的几个乐师,是不是他们有问题?” 栾青词轻皱眉,摇了摇头,他那日听见的乐声平和安宁,诱人心安,而这些乐师弹奏的乐声虽悦耳,却没有幻术中的感觉。 “不一样,昨夜我听见的……”栾青词沉吟,回忆片刻后,才轻声说,“不知是什么乐器,但绝不是这些。” “那现在……”谢庭兰话音戛然而止,眼睛蓦地瞪大,伸手指了个方向,缓缓道:“你们看那。” 栾青词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湖面已经变了模样,灯火明亮的画舫漂浮在湖面,幽蓝色的湖面上仿佛群星点缀,一艘艘的画舫随波而动,绸帘轻飘,美貌歌姬坐在画舫桥头的位置弹唱,画舫之上游人饮酒作乐,死气沉沉的皖湖顷刻活了过来,满湖繁华。 “浮桥没了。”玉奚生忽然开口。 栾青词和谢庭兰同时转身,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来时的浮桥已经消失,不系舟已然成了一座货真价实飘在湖面上的画舫。 师徒三人盯着浮桥消失的方向沉默时,路松赵玉竹等人突兀地出现在画舫上,他们也被眼前景象震住了片刻,还不等他们回神,孟钰等人也带着人上了画舫,原本还略显空旷的画舫顷刻间被二十多个人填满。 适才上前的那个女人又走到众人面前,笑着重复刚才的话:“贵客们,欢迎来到极乐之地。”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警惕,上画舫的修士中有人甚至拔出了剑,但那女人的笑容都没有变,安安分分地又退了回去,只是口中仍笑说:“请诸位客人入内,享受世间极乐——” 栾青词已经将周围的环境看得差不多,他们所在的画舫的确如同一座恢宏宅邸那么大,像是漂浮在皖湖之上的孤岛,而且这里给他的感觉与在皖湖边时截然不同,这里像是皖湖,但又不太像。 尤其是这画舫之上竟有游人作乐,突然出现他们这么一大堆人,也没人有反应,仿佛没瞧见似的。 像是虚假。 但偏偏画舫之上无一处不精致,甚至连画舫围栏上都刻着细致纹路,倒流香炉白烟如瀑,谁能做出这样一个精致的幻境? “真的是幻术吗?”栾青词喃喃自语。 幻术就是幻术,能将石头变成金子,可说到底不过是障眼法,石头就是石头,改变的并不是石头本身,而是看石头的人。 玉奚生蜷指蹭了蹭下巴,若有所思,“你感觉出来了?” 栾青词轻轻点头:“进来以后才有所察觉,上一次是在外面,那时候……的确是幻术,但进来了以后,分辨不出此地真假。” “那就探探虚实。” 玉奚生忽然动了,他夺过了坐在乐师旁边饮酒男子的杯盏,随即微诧扬眉,“能碰着,这人是活的?”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仅他发现不对劲,其余人都发现了,被他夺走酒杯的男人烂醉似的,如痴如醉地坐在那,做出举手仰头的动作,好似在喝酒,但他手中什么都没有。 他们这些突然出现的人,仿佛闯入了一个本不该有他们存在的世界,这里没有人在乎他们,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之中。 玉奚生将杯盏随手丢弃,那瓷盏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还能摔碎啊。”谢庭兰瞪大眼,“这幻境也太真实了,还有这种细节。” 不仅谢庭兰,随后跟来的修士们也纷纷惊诧不已,但他们都自封了听觉,纷纷不作声,只彼此交换眼神。 “假的。”栾青词望向湖面飘荡的画舫,眼神骤然一凝,沉声道:“看那。” 顺着栾青词的眼神看过去,玉奚生的神情也倏尔有了变化,谢庭兰更是直接“操”一声,又想起是在师尊师兄面前,连忙噤声,只难以置信地瞧着湖面。 与画舫擦肩而过的一艘小画舫上,倒是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桥头,正是昨夜上画舫的微云道人,他盘膝而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贫道终于得偿所愿……成神了,仙境,此乃仙境……” 谢庭兰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对那微云道人扬声道:“那道士,别嘀嘀咕咕的了,你在那干什么? ” 微云不似那个烂醉的游人,他仿佛听见了谢庭兰的话,猛地抬头,神情不屑,又含几分陶醉,说道:“区区凡人,何敢多嘴,贫道……不,本仙,本仙已登神位!‘’ 谢庭兰茫然地回头说:“这,他疯了?” 第37章 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微云,只是他们听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栾青词神情稍显凝重,说了句:“我去看看。” 说完,他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跃下画舫,落到了那只小画舫上后,栾青词一脚踹在微云肩头,微云被这一脚踹得歪倒下去,脸上却没有怒容,仍是那副陶醉模样,念叨着:“我成神了,哈哈……我是神了……” 栾青词眉头一皱,踹着像个真人,可这模样不太对劲,犹豫须臾后,栾青词忽然抬手劈下,呼啸灵力化作刀刃,斩去了那微云的一只手,而后栾青词微微眯眸,呢喃道:“果然如此。” 伤口处没有血。 栾青词不再理会他,而是纵身回到了画舫上,说道:“假的,我试探过了,他……”他顿了顿,神色有几分晦暗,“没有灵体,肉身也是假的,此地也绝非真实。” 谢庭兰也看得真切,“那真正的微云……” 虽然没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明显。 “路佋。”路松忽然惊声,“那是路佋。” 说完才想起他们都自封了听觉,但跟他一起来的两个路氏人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顺着他们的目光,栾青词瞧见了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在船舱外的船板上,一个年轻男子衣衫不整,正同一女子幕天席地苟合,忘情至极。 众人脸色都变了。 栾青词也愣了下,还没等他反应,眼前蓦地一黑,有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耳边还传来声近乎气急败坏的斥骂:“简直不知羞耻!” 哪怕心魔比师尊行事更张扬,也更容易动怒,但这还是栾青词初次瞧见他这副赌气似的模样,几乎笑出声来。 但栾青词还是强行忍住了,耳尖有些红,勉强淡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捂住眼睛我还是能听见。” 那画舫应当是越飘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栾青词从前只对师尊有亲近的念想,但从未想过这等事,瞧见尚可气定神闲,可偏偏心魔这时候碰了他,哪怕栾青词再心境稳固,此刻也不由得想多了些。 ……原来,还能这样亲密。 片刻后,那声音突然就没了。 玉奚生也将手收了回去,栾青词一瞧,顿时无言。那画舫还在,画舫上的人却不见了,只有湖面上荡漾着涟漪,想也知道玉奚生做了什么好事。 路松神色变幻,瞧了瞧那师徒三人,他身后的两个路氏人脸色都不太好,片刻后,路松摆了摆手。 这地方诡异得很,真真假假分不清,何况适才青鸾君砍了微云的手众人都有目共睹,那画舫上的人恐怕根本不是人。 “应当是路氏的人。”栾青词说,“看来这些小画舫上的,都是被引诱上不系舟的人,为何他们要以这种形式存留此处。” “极乐。”玉奚生淡淡吐出两个字,双眼眯起,“这就是她说得极乐。微云想成神,那路氏人重欲,这是他们的极乐。” 踏入不系舟以后,周遭一切便真假难辨,只剩荒诞。 那一艘艘夜中星辰似的画舫上,都是人之欲,被引诱上画舫之人的欲,尽管那些人不知生死,他们的欲却以虚幻存留下来,成为幻术中的一部分。 “走吧,看看布局者还在不在局中。”玉溪生神情莫测,扫了眼后续上画舫的众人,随即转头对画舫的楼阁中走去。 栾青词和谢庭兰自然跟了上去,进入楼阁后,依旧是灯火通明,处处奢华,桌椅上有金箔,玉屏铜炉,舞姬曼妙而舞,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尚且算是正常,但楼阁之后,是通往下面的船舱。 栾青词随玉奚生走下去,船舱被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门都开着,比起楼上的雅致,这里就彻底变了模样,无数嘈杂声混合在一起。 第一个房间便摆着无数珍馐美食,有三个人正在屋里胡吃海喝,他们双眼中满是不正常的兴奋,一把一把地抓着食物往嘴里塞,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仍旧不知饥饱地吃着东西。 “这……”谢庭兰嘴角微抽,忍不住恶心,“看他们吃的我都想吐了。” 玉奚生和栾青词还算面色如常,只是各自沉思,到了第二个房间,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光辉耀目,同样有人在里面对着财宝如痴如醉。而第三个则是如方才画舫上一般,赤条条的男女纠缠在一起,靡靡之音不绝。 栾青词耳根又浮红,当即就想偏头,结果视线又被挡住了。 于是又听见玉奚生忍无可忍的狠声:“不堪入目!不许看!” 栾青词:“……哦。” 第022章 .湖底 接连走过几间船舱后,栾青词大致也摸清了,这画舫之上所谓的极乐,无非便是人心中之欲。 权利,金钱,美色,甚至是赌瘾,奢靡又荒诞。 路松和赵玉竹等人自然也寻到了此处,纷纷愕然不已,连始终面无表情的赵玉竹额角都跳了跳。 栾青词已被玉奚生拉着远离了那间屋子,正准备离开船舱时,突然有人惊声喊道:“你干什么!” 栾青词循声看过去,发现是个修为不高的年轻男人,护体灵力稀薄,此刻正站在一间船舱外,神情恍惚中又有些挣扎。 “那间屋子……似乎是,赌桌。”栾青词喃喃低语。 男人的同伴想将之拉回来,他神情却涌上诡谲的兴奋,振振有词:“小赌而已,我去看看,一局就好,一局……” 第38章 他状态俨然不对,像个已经失去理智的赌徒,挣开同伴后直接闯入那开设赌局的船舱内。 众人一时间都猝不及防,没拉住同伴的修士茫然地站在原地,神情中已经出现惧色:“我们,我们都已经自封听窍,怎么,怎么还会这样!” “是孟家的人。”谢庭兰眼尖,瞧见那人就是跟随孟钰而来的。 果然,孟钰就站在不远处,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 “不好。” 栾青词神色猛地一沉,他与玉奚生对视一眼,见玉奚生也微微眯眸,看似是想到了什么。 二人对视片刻后,栾青词说:“这不止是幻术,他们在被这个地方同化,自封听觉也无用,此地似真非真,亦与幻境有所差别。” 低级幻境也就是障眼法,高级一些的便是在结界中编织而出,如今的皖湖更像第二个,这幻境栾青词也从未见过,只是本能地觉着危险。 唯一还能冷静自若的就是玉奚生,就如昨夜在皖湖边一样,丝毫没被影响,忖量片刻后说道:“这画舫必然是虚,要找的是造出此虚境的东西。” “皖湖也不见得是真。”栾青词想起虚境之外的皖湖,生气死气皆无,蹙眉道:“湖底,我去湖底看看。” “不可。”玉奚生伸手将他拦住,“你在水中不方便,我去瞧瞧。” 栾青词体内灵气火盛,在水底与他而言处处克制。 “师尊。”栾青词将拦在自己面前的手推开,并不相让,“我会避水咒,湖水奈何不得我,而且……你得留在这儿。” 他深深地看了玉奚生一眼,意有所指。 虽然不知为何,但栾青词瞧得出玉奚生在这里分毫不受影响,也许……因他是心魔,毕竟他本身便是欲。 玉奚生见状也只得轻叹口气,将手收回来,不放心地嘱咐:“量力而行,若是危险就尽快回来,小鸾,记得我的话。” 这话从前玉奚生便常对他说,栾青词每听一次,便无措一分,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心魔,便暗暗咬牙,轻轻说了句:“瞧不起谁呢。” 眼见栾青词忽然快步走出船舱,谢庭兰眉心紧皱,忍不住说道:“师兄一人去……师尊,不如弟子也去相助。” “你以为他为何让我留下?”玉奚生反问。 谢庭兰微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适才冲进赌局那人已经忘生忘死,加上栾青词适才说得同化,谢庭兰便明白,留师尊在这儿便是为了防止自己被这诡异的虚境同化。 玉奚生默认,负着手往外走,“去外面等你师兄吧。” 谢庭兰抿了抿唇,暗暗叹气,背着刀跟了上去。 而其后的路松也给身后弟子使了眼色,还清醒的众人都纷纷跟着走了出去,生怕被那房间里的东西引诱。 另一边栾青词来到船板上,轻轻松松给自己弄了个避水咒,随即毫无犹豫纵身跃入湖面。 而在他之后,又有几道身影追着入湖去。 谢庭兰站在船板上神情复杂,又有些挫败。 “好好看着。”玉奚生瞥了眼谢庭兰,说:“路须得一步一步走,小鸾执意带上你,是想让你学着些,待日后也好独当一面。” 谢庭兰一怔,“我……” “别你了,天赋是不错,修炼也算刻苦,可你如今才多大?”玉奚生对除了栾青词之外的人都没什么耐性,直来直去地说,“你是人族,不比小鸾,但这守护人族的事最终还是要靠人族自己来做,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如小鸾一般。” 谢庭兰迟迟地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轻声说:“弟子明白。” 栾师兄并非人族,如今却为人族斩除邪祟,三重雪宫上下也都是人族,当日师尊下落不明,也倚靠师兄庇护才免遭灭门之祸,虽不知师兄本体是什么,可他的确强大到一人便是千军万马的地步。 但谢庭兰明白,百姓也好,玄都也好,甚至三重雪宫也好,不能指望着一个栾青词或是一个玉奚生去守护。 . 皖湖水冷得渗骨,避水咒可令栾青词入水犹如无水,他闭气直接沉入湖底,本就是夜里,皖湖又深,潜入水底后便什么都瞧不清,水底又不能用火照明,便只得依靠其他感官。 栾青词走在湖底的细沙之上,一身衣袍看似随波浮动,实际上并未沾湿。 直到下入湖底,沉沉的死气混杂着妖气浓郁至极,其中还夹杂着极其特殊的阴冷邪气,与当日在西檎岭所遇的简直一模一样。 栾青词伸手轻轻拨动眼前的湖水,指尖触及一抹冰冷,刚欲继续往前走,忽然感觉湖水中泛起波澜,不由缓缓抬眸,瞧向湖面的方向。 黑暗中有几团阴影靠近,身上是活人的气息。 栾青词皱眉,低声喃喃:“谁又下来了。” 犹豫片刻后,栾青词还是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那几团阴影也降落到湖底,他也瞧不清什么,却听得心音传来。 “青鸾君,可有什么发现?” 心音便是以灵力传音,不必张口,也不靠耳朵去听,栾青词听出这声音是那号称灵缈君的赵玉竹,不由反问:“谁还一起下来了?” “是路氏的两个弟子。” 栾青词静默须臾,说:“在你们上画舫之前,我便想说,皖湖的邪祟不是你们能应对的。” 第39章 赵玉竹皱起眉,她平静回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何况路氏是坐镇禹城的世家。” 栾青词神情讥诮,话已至此,便不再多说。 赵玉竹下湖或许是她自己的意愿,但那两个路氏弟子修为算不得高,跟下来也不过是些在外人面前保留路氏的颜面,否则路松为何不亲自下湖?无非是路家丢不起那个脸。 这两人是死是活恐怕路松都不会在意。 但这与栾青词自然是无关。 “诸位随意。”栾青词用心音回一句后便不再说话。 有护体灵气隔绝,栾青词只能仔细辨别湖中混杂的气,相比于子时前的皖湖,还有此刻湖面的诸多繁华景象,这湖底才是虚中的实。 栾青词无需法器便能辨别妖气,但跟在他身后的赵玉竹不行,她手中剑出窍,那剑似有寻邪物之能力,在为赵玉竹引路。 栾青词听说过这把名为灵缈的剑,也是赵玉竹名号由来,是由一柄残缺的灵器铸造的。 不过靠剑寻邪物,栾青词也是头回见着。 走着走着,栾青词忽然一顿,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及湖底冰冷的细沙,仔细描摹须臾,轻声道:“阵法……找到了。” 细沙之下,有阵法遗留的痕迹,而且是已经被破坏的阵法。 想起路松言之凿凿的水妖,还有路氏族志中模糊不清的水妖,栾青词不由沉思。 难不成还真有个水妖被那位路远家主封印在这儿?可封印水妖的阵法又是怎么破的? 倘若是那水妖自己冲破封印,怎么可能还安安分分地留在这儿,总该去寻路氏子嗣报个仇。 实在是违和。 “罢了。” 栾青词站起身,也没管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已经踏入这座被毁掉的阵法范围内,再往前没走多远,脚下便突兀一空。 顷刻间栾青词便陷入细沙之中,待他反应过来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挣扎,任由自己深陷下去,细沙之下是一条湖底暗道,栾青词任由水流带着自己不知去何处,良久良久,他开始发现周围都是堆积的尸骸,摞得很高,此地阴气也极盛,直到浮出水面。 栾青词爬上岸,身上滴水未沾,也不见灰尘,于是开始打量四周。 那是一个很大的地下洞穴,空旷无比,这洞穴中有深潭,他方才就是从这深潭中上来的。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皖湖之下的暗道竟然会通往这里。 湖底暗道与深潭相连,而深潭又在这洞穴之中,最重要的是这洞穴与适才的深潭中都堆积着无数尸骸,尤其是这洞穴中,人类骸骨堆积,森然人骨高耸如山,几乎难以想象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 栾青词巡视时,眼神倏尔一凝。 在那骨山的不远处,伏卧有一具巨大的、完整的骸骨,状似一条鱼,利齿森白,大小与那座人骨山相差无几了。 第023章 .情归 偌大的地下洞穴中,湿气氤氲,栾青词用自己的火照亮,彻底看清周围,数具尚未化骨的新尸堆积,森森人骨山与那巨大的骸骨相对,那具似鱼似的巨大骸骨之中,有一枚鸽蛋大小血红色的珠子,仿佛浑圆血肉,珠子之上黑纹缠绕,透露着不详的邪气。 瞧见它的一瞬间栾青词便明白始终觉得熟悉的、阴冷的气息从何而来。 栾青词没敢轻举妄动,而是默不作声地飞快打量着,这里还有极其浓郁的妖气,很快栾青词就发现妖气从何而来,就在不远处的地上,卧着一只赤色的狐尸。 这里怎么会死了一只狐狸?难怪气息混杂。 走进一瞧,那狐尸头颅之上伤痕狰狞,看似是被一剑穿透,必定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剑,栾青词一时间也猜不透此地为何会有狐妖尸首。 但即便如此,栾青词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正在此时深潭之中赵玉竹三人陆续浮出水面,上岸后纷纷被眼前景象震撼,赵玉竹更是喃喃自语道:“这……此地是死了多少人?那是——” 她目光凝住,望着白骨山旁的尸首。 其中有一人格外眼熟,正是昨夜上画舫的微云,其余便不难猜测,都是前些日子失踪的游人与路氏弟子。 栾青词倒是不甚在意那些已死的,此地曾有阵法痕迹,但与石神山那等玄妙阵法不同,即使阵法被破,但栾青词依靠残留的痕迹仍能推断出些许,这阵法并不高明,且以困为主。 困得是谁?是那枚珠子? 栾青词犹豫须臾,以心音警告三人:“不要靠近那枚珠子。” 哪怕此刻这里风平浪静的,可栾青词却敏锐地感觉到危险正逐步逼近,一枚珠子在沛县掀起腥风血雨,如今皖湖再见着,又是近百条人命。 或许有人察觉那珠子有问题,便设下阵法将之封印在此地? 那巨兽和狐尸又是从何而来? 沉思之际,似有若无的调子不知从何处传来,曲调平缓空灵,似吟唱又好似凄凄啸声,栾青词心微沉,低声呢喃:“身入玉虚,与道合真!” 粲然的青金色灵气环绕周身,勉强抵御那缥缈之音,栾青词回头一瞧,另外三人也已慌了神,哪怕他们自封一窍,显然也还是听见了那声音。 “立刻走!” 栾青词用心音警告,抬袖一挥,便将三人扫落潭中,他即便有灵气护体,此刻也被那莫名之音搅得心神不宁,勉强静心下来,目光最终落在那颗奇怪的珠子上。 第40章 不过几息之间,栾青词已然有了决断。 “云宝玉光,九炁昭阳。” “幽关开泰,云入金门。” “万象玄明,封!” 随着手诀变幻,一道玄妙阵纹自栾青词双手间浮现,正是灵封术。 原本栾青词不必念咒,但此刻他心神大乱,神思恍惚,难以专心,便只得口念咒语,方才勉强施展出来,随即毫不犹豫将那颗珠子封住,栾青词伸手一招,珠子便入手。 可那声音并未消失。 栾青词一时有些茫然,他还当是这颗珠子作祟,可珠子轻而易举被灵封术封印,那诱人入虚的声音却还在。 不对,不对,定然是有何处不对劲。 栾青词摇了摇头让自己尽量清醒,可神志还是在渐渐模糊,恍惚间他瞧见四面八方忽然涌现许多浑身煞气五官诡谲的灵体,自知境况不妙,于是狠狠一咬舌尖,刹那间口中便弥漫起血腥味儿,而他也依靠痛意短暂地清醒过来。 这地下洞穴内充斥着冤魂,他们尖利地长啸,不必多想也知从何而来,仓促间栾青词只觉着这些东西像是被驱使,但也由不得他想太多,碧山暮顷刻出鞘,剑斩冤魂,几团浮动做灯的火焰也瞬时爆发,如燎原大火。 冤魂们在甚至连惨叫都不曾发出,便消散在火中,可栾青词也高兴不起来,那让人恍惚的声音仍旧没消失。 若在此地被夺去神志,必然会被这些冤魂撕成碎片,何况背后还有个不知名的推手,栾青词已然不太清醒,只能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且站且退,于烈焰中恍惚瞧见一道身影,同样是虚幻灵体,却与其他的很不同,美艳昳丽的脸上,额头却有一狰狞血洞,神情森然诡谲。 下一瞬,栾青词便坠入深潭,他也顾不得其他,只得依照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走。 哪怕此刻神志不太清醒,他也晓得必须要回到画舫上去,玉奚生就在那—— 玉奚生。 师尊。 意识迷离时,唯有这个名字刻入骨血一般清楚。 . 画舫上,唯有玉奚生和谢庭兰还清醒,连路松都被他敲晕了用灵气束缚扔在一边,这些人抵抗不住这虚境中的同化,纷纷失去理智,玉奚生原本也不打算管他们,既然上了画舫那就各安天命,可这些人实在太过吵闹,忍无可忍之下便将人尽数打晕了去。 但还剩了一个。 船舱内,孟钰一头钻进了那装满金银财宝的屋子里,捧起珠宝痴迷狂热.地将脸贴上去,口中呢喃着:“我的……都是我的,哈哈……我是孟家主,这些都是我的……” 始作俑者玉奚生视而不见,只站在画舫边上蹙眉张望着,忽然瞧见水面涟漪,结果上来的却是满身狼狈的赵玉竹。 谢庭兰和玉奚生都是一怔。 玉奚生神色骤然沉下去:“小鸾呢?” 赵玉竹神情恍惚,根本答不上话,晃荡着就想爬起来往船舱里去,玉奚生见状脸色阴沉,毫不犹豫抬手打晕赵玉竹,任由她结结实实地摔下去,随即便想要亲自下水去。 赵玉竹回来了,路氏那俩人不知踪影,玉奚生便晓得湖底恐怕是出了事,又或者……他们在湖底也还是会被这虚境影响。 “你在这儿等着。”玉奚生交代谢庭兰一句后,毫不犹豫地下湖。 谢庭兰站在画舫上瞧着身后躺倒一片的人,眼神最后落在那上画舫时与他们说话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站在那一动不动,甚至半天连脸上的笑都没有丝毫变化。 看得瘆人。 谢庭兰移开了眼神。 这座画舫一直是这样,瞧上去似乎热闹非凡,但久了便会发现,这些人始终在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喝酒的喝酒,奏乐的奏乐。 越真的东西,假起来才越吓人。 湖底视物不清,玉奚生坠入湖底,便以灵气的柔和光晕照明,没走几步,便瞧见不远处踉踉跄跄的影子。 是他! 玉奚生快步上前,果真见栾青词正站在那,他神情迷离,甚至停在原地不再往前走,直到玉奚生一把将之揽入怀,神情复杂。 ……确实是中招了。 中招都不忘给自己加个避水咒。 水面涟漪圈圈,玉奚生抱着栾青词哗啦一声破水而出,稳稳落在船板之上,玉奚生此刻也听见了栾青词所说的乐声,说是乐声,倒更像是极其空灵绵长的怪异声音,似吟唱,似兽鸣。 但他丝毫没有恍惚之意。 就如栾青词所想,这声音或许能诱出人心中之欲,再行操控,可玉奚生本身就是心魔,他自己便是欲,竟丝毫没被影响到。 上画舫后,栾青词靠在玉奚生怀里,清雅秀丽的眉间紧紧蹙起,像是仍在抵抗挣扎,但双眸迷离,分明意识不清了。 “师尊!”谢庭兰见两人回来松了口气,又猛地瞧见栾青词神色不对,脸色一变,“师兄怎么了?” “与他们一样。”玉奚生有些烦躁,却又蓦然一顿,眼神扫过了谢庭兰。 谢庭兰茫然不知所措。 玉奚生却已经收回视线。 小鸾自己护体,结果也未能幸免,可谢庭兰……现在还清醒着。 玉奚生心中陡然生出了些许猜测,一时间犹豫起来。 栾青词竭力维系的最后一丝清明也开始摇摇欲坠,他眼前恍惚混沌,最终又渐渐清晰,周遭皆无物,唯有那人风华无双,独立世间,霜雪不及他半分孤高。 第41章 “师尊……” 栾青词脑中混沌不清,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仅凭思念苦熬着的日日夜夜,本能般想要向他靠过去,追逐着那道不远不近的身影。 “师尊,师尊。” 什么师徒名分,什么正道学说,全然都顾不得了,那是他的执念,那是他的欲求,亦是他的羁绊。 于是无所顾忌。 “师尊!” 怀搂着栾青词的玉奚生听他一声声的呢喃轻唤,神情莫测,这虚境之中,都是为自己欲念而困的人,小鸾……心中也有欲念。 他承认,他想要窥探他的心,想要知晓他所求的欲。 听闻他的低喃,玉奚生心中便生出了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他觉得荒谬,又好似理所当然,神情也愈发地阴沉。 然而语气却是轻柔诱哄的,“小鸾,我在。” 栾青词将自己埋在他怀里,仍旧在与自己的欲相挣,浑身颤抖着,低低地呢喃:“喜欢,你……” 轻得落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却顷刻间在玉奚生心头掀起狂澜。 玉奚生终于得到了答案,蓦地阖眸,唇边笑意讥诮,脸色难看。 “果然如此……” 竟然是他。 他心上梦中的人,喜欢的是玉奚生,又并非……玉奚生。 第024章 .妖魂 心魔也是玉奚生,他与另一个自己最大的不同便是欲,心魔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求,从他清醒那日起,想过很多次要怎样得到栾青词,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儿。 可他是玉奚生,他疼惜栾青词,于是一退再退,允他屡次的回绝,心魔可以等,等他心甘情愿。 可今日,玉奚生明白他等不到栾青词回头。 谢庭兰没听见栾青词的低语,只瞧见师尊顷刻间如雕塑般僵在原地,本不愿打扰,却蓦地发现湖面下有大片阴影出现,面色骤然一变,“师尊!湖底下有东西上来了!” 上画舫的人都横七竖八地被玉奚生敲晕了,孟钰之辈则已然陷在这虚境之中,再出不去。这虚境是假,并非幻境,而是原就不存于世之处,凡是被欲求引诱之人,便会彻底融入虚境之中,回不到真。 栾青词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竭力地挣扎着要逃脱,玉奚生岿然不动,单手将人禁锢在怀,另手虚虚一握,白玉似的雪浮云便蓦然出现。 无数亡魂冲出湖面,铺天盖地一般,都是死在这虚境之中的人所化,直直地冲着画舫上扑来,阴气顷刻浓郁,伴随冷风呼啸,画舫上的繁华却丝毫未变,玉奚生眉眼如霜,手中长剑轻飘飘斩下。 刹那玉色剑光大盛,杀意凌厉,似斩苍穹,一剑斩去诸多亡魂,周围便被肃清了一圈,但很快便有更多的涌来,玉奚生察觉到湖底下有一道气息比这些亡魂要强横得多的东西,与他而言也有几分棘手。 但也仅限于此了。 “灵体,妖气。”玉奚生呢喃,“是妖魂。” 谢庭兰也感受到了那堪称恐怖的气息,罗刹月已然出鞘,随着凶悍妖气蔓延,画舫之上也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无论是唯一那个会说话的女人,还是乐师舞姬,都缓缓抬起头,脸上凝固似的笑格外诡异,他们突然同时幽幽出声:“几位客人,怎还不去享受世间极乐啊?” 谢庭兰被他们笑得瘆得慌,一刀斩去几个亡魂后高声道:“师尊!那东西要上岸了!” “嗯。”玉奚生淡淡道,柔和泛着白光的灵气从他身上渐渐溢出,与先前的冷冽杀伐不同,灵流如流星般交织勾勒出玄妙符文,又将之渐渐连成一副阵图,不消片刻,画舫便被囊括其中。 玉奚生站在阵图之下,衣衫猎猎,冷声道:“阵起。” 阵图随之绽出白芒,灵气随之而动,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法阵,用途有也并非是困是杀,精粹灵力自阵法中溢出,画舫上的众人身上都被白色光晕包裹,包括玉奚生怀中不住挣扎神志不清的栾青词。 很快栾青词的挣扎便弱下去,神色中清明渐渐回归,画舫上的众人也逐一醒来。 谢庭兰错愕不已,“师尊,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玉奚生神色有些复杂,“试试而已。” 谢庭兰始终清醒着,玉奚生便猜测或许与自己有关,可他的灵气为何能驱散这诡异幻术,连他自己也知之不清,毕竟他的记忆中很多都是空白。 不等多说,怀中便传出一个轻声:“师尊……先放开我吧。” 栾青词刚从幻境中醒来,心中犹存忌惮,他的幻境满是玉奚生,他日思夜想的人对他温声关怀,轻诉情衷,而他神志不清,根本辨不出真假,若非外力唤醒,只怕真要沉沦下去。 说完,便察觉玉奚生沉沉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瞬,他便被放开。 栾青词有些茫然,总觉得方才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心慌。 时不待他,栾青词清醒得早,骤然发现此刻恶劣境地,湖面上都是全无理智的亡魂,谢庭兰正持刀杀的昏天暗地,不由蹙眉。 竟然追到湖面上来了! 从他动了那颗珠子开始,这些亡魂便开始暴动,还有……那道已经迫近的强大气息。 一道纤瘦灵体破水而出,那张明艳美丽的脸,还有额头的血窟窿,正是他失去神志前最后看见的东西。 眼下看得更为真切,那是一道虚幻的灵体,身上涌动的气极为复杂,不仅有妖气,还有那颗珠子上诡异的煞气。 第42章 “还……还给我……”她生涩地咬字,目光落在了栾青词身上,骤然尖啸,“还给我!” 栾青词眸光一凝。 她在向我要那颗珠子?? 不等他多想,那妖魂已经扑了上来,只是还没近前,便被一柄白玉长剑逼退,玉奚生持剑纵身而去,他的剑意凶狠,神情也冷峻,一言不发地与妖魂交手,一剑下去便在湖面斩出汹涌浪涛。 那妖魂也很强,甚至用魂体强行接了玉奚生一剑,凶戾非常。 与此同时醒来的众人都被这声势浩大的交手吓得瞬间清醒,再一瞧周围环绕的亡魂,景象犹如阴曹,当即纷纷起身拿出武器,不需多说便参与进混战之中,连路松也拔出了腰间那把气息非凡的长剑。 栾青词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各色灵流闪过,除却玉奚生与妖魂的交手,便剩栾青词的声势最大,他单手持剑,令手掐诀,一心二用,剑斩亡魂时,无数青金色鸟羽虚影如密雨般洒落攻去,不过几息之间,画舫周围的亡魂便被他以一己之力削去过半。 当这里的幻术不能再影响他们时,这些亡魂再凶狠也无用,他们这等阴邪之物最怕修行之人的灵气,哪怕怨气深重,在众人联手之下,也很快便被肃清。 于是便只剩下玉奚生与那妖魂之间的交手。 随着妖魂的节节败退,画舫上的人也都渐渐消散,这座虚境已然被破,甚至连湖面上那些小画舫也都消失而去。 栾青词已经感觉到虚境不稳,那妖魂的幻术确是厉害,可是幻术被破后,要凭自己与玉溪生一战,她还不够格。 “看这妖魂,生前恐怕是个大妖吧。”谢庭兰心有余悸似的说。 栾青词轻“嗯”一声,淡声道:“不足为惧。” 若这妖魂真是个活着的妖怪,说不定还真能与玉奚生一战,可惜失去肉身后,妖魂也格外脆弱,而且幻术也无用…… 栾青词轻蹙眉,问道:“幻术是怎么破的?” 阵图已经散去,谢庭兰便将玉奚生如何用灵气唤醒众人说了一遍,栾青词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玉奚生的战局很快胜负便分,一剑之下,妖魂本就虚幻的身体更是变得好似随时能散去一般,不等他再补上一剑,这一方天地便骤然碎裂,不系舟随之消失不见,众人因失重纷纷在掉下去时用了御剑术,深沉夜幕下,便是虚境消散后的真。 玉奚生持剑立在虚空,夜空与湖水相映,他便是苍茫中唯一的景,一人一剑,风姿卓绝。 “想逃。”玉奚生冷哼。 阵纹自他脚下飞快成型,如罗网般将一抹虚幻囚于其中。 路松等人回到岸边,危机解除便也解开自封的一窍,他们稀里糊涂地便赶上适才的亡魂潮,又莫名其妙地从画舫中逃了出来,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岸上的人更加不知所措,上画舫去二十余人,回来的竟只有十几个,至于没回来的……下场可以想见。 “方才那是个……妖魂吧。”路松复杂道,“想来皖湖下,正是这东西在作祟了。” “皖湖下究竟是何物作祟。”栾青词从湖面上一步步回来,神情于夜色下变得更冷淡,“路家主,你当真不知吗?” 见玉奚生已然取胜,栾青词便回到岸边。 路松神情微变,说道:“此番有劳三重雪宫相助,路氏必将送上厚礼,可青鸾君此言……在下却听不懂。” 栾青词的眼神落在路松腰间那把剑上,淡淡道:“这把剑,你压不住,是从湖下取出的吧?” 那洞穴之中的狐尸头颅被剑穿透,如今想来,不仅是穿透,而是那把剑将它钉在原地,离开时栾青词曾注意过被破的阵法,那是封印所用,而非杀人,狐尸的位置像是阵眼。 那阵法不是为了镇压珠子,而是为了将妖魂镇压在洞穴之中,在那之前,洞穴之中已死了不少人,那些人的魂魄不知为何 一直流连在原地,而后便与妖魂一起被压在了皖湖下。 有人取走了用于钉住尸体的法器,所以那妖魂才能在皖湖兴风作浪。 听得栾青词的话,路松的神色彻底变了,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青鸾君,何出此言?这是我路家的剑……” 不等他说完,玉奚生便飘然而至,身后还浮着囚妖魂的光团,他脸色很不好,冰冷冷地像覆了一层阴云。 他瞧着路松问:“皖湖的事,因你而起?” 路松当即道:“在下惶恐,不知青鸾君为何有此猜测,可皖湖之事,在下确是不知情啊!” 争执引来众人围观,甚至瞧路松的眼神都带了质疑,毕竟都是应承了路氏的召仙令而来,结果这事本就是因路氏而起,甚至他们都知晓皖湖下有什么却故意不说,这若是真的,那实在说不过去。 但栾青词却极其笃定。 从方才路松拔剑开始,他便注意到了。 “这把剑上。”栾青词指了指路松的佩剑,眯眸道:“有皖湖下邪祟的气息。” 第025章 .有苏 路松的那把剑杀伐气太重,甚至盖过了路松本人,从那把剑出鞘起,栾青词就知道这把剑必定是从那洞穴中取出的,这剑上带着那颗珠子的气息。 路松的脸色彻底绷不住了,尤其是玉奚生阴沉冷漠的注视下被看得浑身冷汗,笑不出来,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看来青鸾君……也去过那了。这把沧琰剑,的确是从那地方取来的,这是我路氏家主路远的佩剑。” 第43章 栾青词冷声:“是你取走了镇压妖魂的剑。” 用于镇压妖魂的剑被取走,阵法便随之溃散,所以路松早就知晓皖湖下有什么,也知晓这次皖湖邪祟因何而起。 路松苦笑道:“……是,可在下也没办法,路氏遭重创,在下临危受命,路氏需要一把能起死回生的剑。在下以为那湖底被镇压的邪祟已六百年,早该灰飞烟灭了才是,不曾想引出此番祸事,在下之过。” 让路家遭受重创的始作俑者栾青词仍旧神情淡淡。 路氏嫡系死光了,旁系接手后想让路氏如旧,路松自己的实力不足,便想要从武器上取巧,正好得知皖湖下镇压着所谓的水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那洞穴中,拔出这把剑,引起了此番皖湖风波。 “你早该明说。”栾青词冷声。 路松连连赔罪,“是,是,今日幸有怀素仙尊与青鸾君,还有各位相助,在下没齿难忘此恩,必有厚礼送上。” 栾青词轻轻皱眉。 “我们少主呢?”开口的是孟家的一个长者,“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见我们少主?” 路松沉痛道:“孟钰小友……怕是回不来了,此番是在下对不住孟家,阁下放心,改日在下必定亲自去与孟氏诸位赔罪,他日孟氏若有何难处,我路氏万死不辞!” 孟家的人面面相觑,那长者丝毫不在意孟钰的生死,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望路家主记得今日之言。” 孟钰只是个没定下来的少主,孟氏自然还有其他人等着这个位子,如他这般的私生子可不少,牺牲一个孟钰,得到路氏家主的承诺,自然不亏。 路松连连应是:“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栾青词冷眼瞧着,未在开口,本以为事情尘埃落定,熟料变故徒生,被玉奚生困住的妖魂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竟然生生冲破了那层封印,众人反应不及,周围景象刹那被扭曲更替。 连栾青词都没反应过来,等周围再清晰时,他才发现自己好似还站在原地,仍是夜色下的皖湖岸边,甚至周围的人都没变。 可是方才的一刹,他分明感觉到妖气波动。 路松也有些惊慌地问道:“发生了何事?那邪祟逃了?” “这里是虚境。”栾青词微微皱眉,已然分辨出这里的不同,哪怕皖湖如旧,但周围的树木叶子有些枯黄,不像是初春,倒像是秋日,当即轻声道,“她想用虚境拖住我们?” 众人一时间慌了神,尤其是刚从虚境中逃出来的人。 “那就破了它。”赵玉竹当即拔出剑来,不见怯意。 栾青词瞧向玉奚生,问道:“师尊,那妖魂可还有一战之力?” 玉奚生满面阴云,神情阴沉得可怕,深深看了一眼栾青词,才冷声说:“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之遥。” 栾青词被他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直觉心魔似乎生了大气,但又不知为何,便蹙眉问道:“她的魂力应当不……”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眼神望向不远处。 有人正从夜色中走向皖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面貌俊朗的男人,他怀里抱着一个纤瘦女子,月色下容貌艳如桃李,像是睡着了。 “那是……”路松瞳孔骤然一缩,他看见那人腰间的佩剑,哪怕剑鞘不同,但还是一眼就认得出,那是沧琰。 “他也是虚境的一部分。”栾青词冷静道。 他也认出了沧琰,还有那个女子……那容貌,与妖魂一模一样,她就是皖湖下镇压的妖魂本体。 “这该不会是……”谢庭兰犹豫道,“那个路远家主吧?” 他们这群人这一次在虚境之中,好似只是个旁观者,虚境中的路远看不见他们,抱着怀中的女子快步到皖湖旁,皖湖下忽然传来一声难辨男女的低沉声音,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原本的声音。 “你来了。” 路远“嗯”了一声,随后说道:“我把她带来了。” 湖中的声音嗤笑一声,像是觉得有趣,慢悠悠地问道:“当真舍得?她可是对你一片痴心啊。” 路远冷静到近乎残酷,平淡道:“棋子而已,弈棋之人不会对棋子动情,你说要活的,她还没死,接下来要怎么做?” “下湖吧。”那声音说。 路远抱着那女子走入湖中,在湖面归位平静后,虚境之中仿佛倏尔凝固,连风都跟着静止。 栾青词若有所思,“是她想让我们看的,看来是路远将她封印在湖底的。” 谢庭兰有点受不了,瞥向路松,“你们族志上有点问题啊,你们路远家主降伏的水妖,该不会就是方才他抱着的那个吧?” 路松嘴角微抽,尴尬道:“这……” “不错,是我。”带着点清冷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 湖面之上有红裙女子静静而立,一双湖蓝色的眸子无悲无喜,妖冶容貌也显得有些清冷,此刻的她形貌虚幻,但额心已经没了那道狰狞无比的剑伤。 “吾乃绡香城狐族有苏一脉,有苏婵。” 有苏婵此刻显然已经有了神志,不再是之前那副癫狂扭曲的模样,分明是狐妖,却反倒透着圣洁意味。 绡香城距离玄都极远,是狐族的地盘,被外人冠以销金窟的名,连栾青词都只是有所耳闻,只听说当年有苏氏狐族的确有一位活了许久的狐妖,至少也有千年,不过已然过世二十余年,至于如今掌权的是谁,栾青词便不知了。 第44章 “还需得多谢你。”有苏婵看向玉奚生,哪怕是道谢也没什么表情,“若非是你,我恐怕还被那东西所控制。” 玉奚生冷冷道:“不必,我本想杀你。” “也算为民除害吧。”有苏婵倒是看得开,神情多了几分讥诮,瞧向路松,“路氏的血脉,擦也得多谢你,拔出了那把剑,才让我重见天日,虽说是被控制犯下的杀业,可你路氏亏欠于我,死的这些人,便权当是替路远那个卑鄙小人还债吧。” 路松脸色复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先祖说自己降伏水妖造福百姓,结果真正封印在湖底的是个狐妖,片刻后,路松还是忍不住辩驳:“那湖底的确是有……” “水妖是吗?”有苏婵冷笑,“那才不是什么水妖,它……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路远自知在西陵郡路氏难以出头,诓骗我与他远走,在禹城落脚后,却将我的妖魂封印在皖湖下,我一直都是醒着的,他需要一个活着的我,生生地钉死在阵中。” 栾青词蹙眉问道:“为何?还有那在湖中说话的,又是何人?你知道湖底那东西是什么?” 有苏婵沉默下来,随即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或许是用我的妖魂镇压那被称作水妖的东西吧,那时禹城近乎是空城,来往游人也会死在皖湖下,湖底下的东西活了很久很久,我……也有一点关于他的记忆,他应当生活在几千年前,似乎叫做……蜃。至于与路远合谋之人,我也不知那是谁。” 栾青词更在意那个叫蜃的东西,暗自忖量着,用有苏婵的妖魂去镇压那东西?所以有苏婵也是阵法的一部分? “我这道妖魂苟延残喘太久,也是时候该消散了。”有苏婵冷冷盯着路氏的人,“临死前给你们这些后辈瞧瞧,路远是个何等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人族啊,总是口中仁义道德,真是虚伪。” 说罢,这虚境便开始渐渐散去,路松等人的身影也渐渐消失,有苏婵仿佛只是为了揭露一下路远的行径,但栾青词和玉奚生却被留在了虚境里。 有苏婵瞧着栾青词,说:“你将那东西收起来了?” 栾青词颔首。 “真是有本事。”有苏婵叹气,“那珠子渐渐侵蚀我的神志,那东西的记忆也渐渐占据我的思想,从它的记忆中……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你身上古凤血脉的味道。” 栾青词微微眯眸,却见有苏婵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玉奚生。 “你,很奇怪,你是什么?”有苏婵问。 玉奚生垂着眼,兴致缺缺似的,吐出两个字:“心魔。” 栾青词也不知玉奚生在闹什么性子,甚至觉得他这两个字说得都有些自嘲。 “不对。”有苏婵摇了摇头,“你的味道很奇怪,在它的记忆中……似乎有过,我不太记得,罢了。我的时间不多,不知如今外面……是何时了?” 她快要消失了。 栾青词答道:“……按照你被封印的时间来算,已经是六百年后了。” “六百年了啊。”有苏婵有些怔愣。 六百年,哪怕是妖族也会因迟暮老去而亡,沧海桑田于被封印的她而言,恐怕只是一念之间。 有苏婵面对死亡也并不坦然,她怔怔须臾,才轻声说:“我只有一点它的记忆,它生前应当极其擅长幻术,哪怕他能够破开这幻术。”有苏婵看了一眼玉奚生,而后郑重嘱咐栾青词,“也要小心,或者……将之毁去吧,此物不详。” 栾青词有些意外,有苏婵将他们留下,竟然只是想说这个。 “我明白。”栾青词还是应下了,又忍不住问:“你不想报仇?” “路远只是凡人,六百年,足够他化成灰了,至于另一个…连他是谁我都不知。”有苏婵有些怅然道,望着逐渐崩塌的虚境,神色复杂,“何况…我没时间了。” “是我识人不清,落得如此下场,既然不能亲手报仇,又何苦牵连旁人入局,罢了,罢了。” 美艳的狐妖站在皖湖的水面上,虚境在渐渐消失,这一方天地在崩塌,她就与虚境一同湮灭。 第026章 .诉情 妖狐魂魄随虚境一同散去,皖湖之乱就此平息,此事虽因路氏而起,但路松一副愧疚难当之态,又是赔罪又是自责,将悔不当初四字演得淋漓尽致,何况那狐妖也说过,牺牲她或许是为了镇压水中的妖孽,又许了此番前来的世家诸多好处,此事便算作了结。 众人其乐融融,皆道路远家主大义为先,牺牲一人而保全一城,也不算罪大恶极。 栾青词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他从来不屑于这些表面功夫,玉奚生就更不会搭理路松,一张脸冷得如池子里凛冬三尺冰,连自家弟子都不敢近他身。 怀素仙尊周遭五丈内,只有一个栾青词。 路松硬着头皮满脸笑地走来时,栾青词直接转身向皖湖走过去,没走两步就被玉奚生拉住。 “你想干什么?”玉奚生脸色不善。 栾青词淡声,“我去将她的尸骨带回来。” 玉奚生没松手,眼神冷得很,注视着栾青词的眼神沉郁一片。 “让谢庭兰去吧。”玉奚生开口时的语气已然轻柔,但神色未变,手上的力道也分毫未松,“为师有事想与你说。” 栾青词不知心魔今日是怎么了,但敏锐地感觉到还是不惹他为妙,于是沉默须臾,转头对谢庭兰说,“狐妖的尸体在皖湖下的暗道中,湖下阵法已破,你带人将她的尸骸收殓。” 第45章 谢庭兰原就古道热肠,适才见狐妖之死心中也有怜悯,于是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找。” 大抵是栾青词的表现得太过顺从,玉奚生的脸色好了一些,但也不曾理会旁人,径自拉着栾青词离开。 路松神情复杂,他开罪不起三重雪宫,一个栾青词就险些让路氏灭门了,犹豫过后,凑到谢庭兰身前去,赔笑道:“……谢小友。” 谢庭兰正准备下湖,闻声便笑道:“路家主啊,有事?” 路松见他颇好说话,便笑说:“此番是我路家的不是,烦劳小友师门走这一遭……”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路家主。”谢庭兰笑眯眯地打断他,“我呢,也没什么时间听,我师尊刚说了让我将狐妖的尸身带回来,至于路家的事,我们管不着,劳烦让一让——” 说着就绕开了路松。 路远那副六亲不认的冷酷模样,谢庭兰看了就隔应,这些人还将他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你路家要在禹城降伏邪祟来立足,凭什么叫旁人牺牲性命? 慷他人之慨还能说得正气十足,分明就是一群道貌岸然之辈。 . 玉奚生带着栾青词回了客栈,一路无话,进门后玉奚生抬手一挥,便将房间罩在结界内。 “到底怎——” 栾青词话未说完,忽地被压着肩狠狠掼到榻上,玉奚生单膝跪上榻,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凶得发狠。 “你……”栾青词脸色微变。 不等他说完,玉奚生便冷笑出了声,微微俯身,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栾青词的身体,刻意慢声道:“小鸾,为师还不知,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栾青词心头一紧,神情骤然冷下去,“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什么?”玉溪生嗤嘲地笑,带着狠色一字一句,“喜欢,你喜欢玉奚生,小鸾,你还要装傻吗?” 栾青词骤然想起那个幻境,神色猛地变了,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慌乱无措。 遮掩了这些年的心思骤然被剖开,他所有阴暗见不得光的念想被人看破,尤其是……眼前这个对他痴迷的、用着师尊身体的心魔。 “我……” 栾青词干涩地吐出一个字,苍白而又无力地想要解释,“没有逾矩,我只是……” 话音被一吻骤然封住,唇上的柔软触感让栾青词脑中刹那空白,他被玉奚生身上清雅如云雾的淡香笼罩,那吻也不甘于浅尝即止,很快便强行深入,如攻城掠地一般,不像是吻,更像是一场征伐。 栾青词被吻得失神,他仅存的理智在抗拒,明知道与他亲近的是心魔,却还是在这个吻下溃不成军,直到被吮咬得疼了才恍然回神。 于是骤然开始挣扎。 他狠力推开了玉奚生,唇微微长着剧烈喘息,狠声道:“你在干什么!” 玉奚生蜷指蹭了下唇,他怒意未消,双目又添欲色,谪仙堕入凡尘,抛去冷淡禁欲后,才显露出他极具侵略性与锋芒的俊美,他讥诮地笑:“怎么了?小鸾,为师这不是在成全你的心意吗?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事,何苦要逃?”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脸,他与师尊还是不同,师尊温柔守礼…… 栾青词不敢再想下去,想要撑起身,却被玉奚生一把按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为何要逃?”玉奚生步步紧逼,力道也发了狠,眼眶隐隐发红,狠狠地盯着栾青词问,“不是喜欢吗?还是说,还是说——” 他咬牙切齿地顿住了,像是不愿再说下去。 栾青词被死死地禁锢在他身下,却瞧着玉奚生有些怔愣,他心想,明明被压在这的是自己,可为何玉奚生眸中却仿佛满是悲伤,像是被遗弃…… 但最终他还是沉沉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是因为,我不是他。” 栾青词怔怔,想不出反驳的话,心魔不是他的师尊,心魔……最多只是师尊的一部分,是他不愿承认的自己。 而这一部分,包含着对他的爱。 “是吗?”玉奚生不肯罢休,执拗地问,“分明喜欢,却屡次回绝我,是因为,是因为你喜欢的是那个心怀天下德高望重的怀素仙尊,是不是?” 话已至此,栾青词反倒平静下来,他说:“是。” “所以放开我吧。” “你不是我喜欢的人。” 他说完,便发觉玉奚生摁着他肩的手在颤。 “我不是……”玉奚生恨不得将这三个字拆开了揉烂了,狠狠盯着这没良心的小鸟,讽刺道:“对,我不是那个懦夫,敢动心不敢承认,他放走了你,可结果呢!西檎岭,你知不知道西檎岭那天——” 他倏尔顿住,像是在面对什么痛苦的回忆,片刻后睁开眼,仍是怒火滔天的模样,又带着几分戚然的悲意。 栾青词追问:“西檎岭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奚生却不肯说了,他低下头去,彼此只隔着咫尺的距离,他的爱与怒都无从遮掩,就这样坦荡地摆在栾青词眼前。 “你说得对,我不是他,小鸾,我是心魔,我是他难以磨灭的劣性,我是与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玉奚生,截然相反的他,我才不在乎什么天下众生伦常正道,我喜欢你,我会得到你。” 玉奚生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越说神情就越冷。 第46章 “小鸾,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从我身边逃开。” 他又想吻下来,栾青词蓦地偏开脸,于是那个吻就落在了耳边,温烫的吐息洒落耳畔,却让栾青词毛骨悚然,他的挣扎全然无用。 他本可以强行挣脱开,可偏偏心魔狡猾地将灵力尽数收起,只用自己的力道锢着他,栾青词稍微动用灵力,都会伤着他。 他不敢。 于是落尽了下风。 “别这样。”栾青词几乎是在央求,清艳秀绝的眉眼间都是不情愿,“放开我吧。” “我知道你不愿意。”玉奚生轻轻地在他颈侧落吻,声音冷硬,“可我也不想停下,虽然如今是我做主,可这具身体还是玉奚生,小鸾,我是欲,那也是他对你的欲。” 栾青词难以自制地颤栗,他听得出心魔的偏执,于是便更怕,脸颊渐渐苍白,摇了摇头。 “七情六欲是人都有,但无人能凭欲妄为……别这样做,我也视你为师长……”栾青词声音都在颤,像是要哭了,“可我现在好恨你。” 玉奚生几乎刹那间僵住了,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撑起身,瞧过去,栾青词看似乖巧地在他身下,连挣扎也无,可面无血色,唯有眼眶是红的。 “那就恨吧。” 玉奚生哑声道,“小鸾,你恨我我也不会放你走,我因你而生,就算是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除非我死,杀了我吧。” 栾青词一怔,“你明知我不会……” “杀了我吧,小鸾。”玉奚生单手撑着,另一只手不再禁锢栾青词,而是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这是他的身体,可他不会回来了,你想摆脱我,那就杀了我吧。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会爱你,我会想得到你,绝不会变。” 桎梏被松开了,可栾青词还是觉得窒息,他仍旧被玉奚生拿捏着。 可玉奚生神色认真,偏执到不讲道理。 “你舍不得吗?” 栾青词答不出话。 他绝不会对玉奚生拔剑,哪怕这具身体里的是心魔。 玉奚生自嘲,“是啊,你舍不得,你那么喜欢他,哪怕明知道我会一直这样纠缠你,你还是会纵容……因为这是他的身体,因为你喜欢他。” “可小鸾……” 玉奚生忽然俯身下去,将栾青词抱在怀里,脸颊埋在他颈侧,压抑着濒临极限的情绪质问:“那我呢?” “我算什么?” 第027章 .同魂 ——我算什么? 他这样问,栾青词并非草木,怎能听不出他字字含着痛,可他也好痛,只能怔怔地不言不语。 玉奚生没能得到答案,他松开了桎梏,却擒住了栾青词清瘦的手,将自己的五指与他亲密相扣,彼此掌心紧紧地贴合着,像是要将栾青词的心也握住一样。 “心魔就不是玉奚生了吗?” 栾青词听见玉奚生的轻问,也看见了他眼眸中掩不去的怒与痛,于是不禁自问,心魔到底该算作什么? 他是师尊要摒弃的欲望与情感,是师尊不愿成为的自己,他…… 栾青词忽然有些迷茫。 心魔就一定要被舍弃吗? “小鸾。” 玉奚生的低喃与吻都落在耳畔,他在收敛怒火,吻得轻柔,缓缓地说:“有关于你……我都记得,每时每刻,作为你的师长养育你、陪伴你、疼爱你,直至爱上你。那些从前,我亦亲身与你走过。他压抑爱.欲、自私,为他的大义想要将我磨灭,可凭什么消失的一定要是我?小鸾……小鸾,我是心魔。” “可心魔也是玉奚生啊。” “你喜欢的玉奚生,至少也有些许是我。” 一字一句都仿佛落在栾青词的心上,轻柔且偏执,叫人乱了心境。 栾青词并非草木,又怎能无动于衷,他喜欢那个玉骨云杉天下为先的师尊,便始终以为心魔便是修行途中不该出现的变故,可如今心魔牵着他的手问,凭什么他就不该存在? 栾青词答不上来。 何况他如今才明白,心魔不止是一道邪念 ,他不是玉奚生可以随便舍弃的念头,他有自己的过往与执念,如他所言,怀素仙尊是玉奚生,心魔也是玉奚生。 “小鸾,你告诉我。”玉奚生撑起身,垂眸望着栾青词,眼中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期待,亦或是爱掺杂着欲,他轻轻问:“为什么是我就不行?” 栾青词摇了摇头,有些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喜欢是什么? 栾青词从前想过无数次,自己为何会喜欢上师尊。他最初以为是师尊在自己人生中占比太重,于是想着远离三重雪宫,走去江湖,多年辗转,思念反倒一日一日地加深,从最初的杯盏之水,成了汪洋大泽。 他不明白情因何而起,待他察觉时,就已经迷足深陷。 他喜欢的是那些年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尊,可如今心魔告诉他,心魔也曾在那些被他小心珍藏的过去中,陪他一起走过。 “我……”栾青词越想越慌,伸手便推玉奚生,“先放开我。” “不。”玉奚生将他挣扎的那只手也按下去,同另侧相同的十指相扣。 栾青词被他蛮横不讲理地压制着,不能还手又逃脱不得,方寸的榻上只有彼此,连吐息都渐渐交融。 “都是玉溪生,那个懦夫不敢爱你,可我敢。”玉奚生言辞之间是他特有的嚣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第47章 他越是步步紧逼,栾青词越是慌乱,幼兽一般茫然无措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你别这样。” 在心魔也是玉奚生的前提下,栾青词便再说不出什么伤他的话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心魔究竟能不能算作师尊。 玉奚生叫他气得牙痒,可栾青词这副迷糊模样又实在惹人怜,于是干脆垂首吻了吻他的鼻尖,低声道:“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你喜欢玉奚生,我便是玉奚生,这就足矣。” 说罢,他伸手便扯去栾青词的腰封,锦缎袍子刹那松散,单薄白皙的肩半裸,吻便烙上。 栾青词再青涩也晓得玉奚生究竟要干什么,他还没想清楚自然不情愿,当即便扯着衣襟恼道:“别这样,我说了…放开我!” 玉奚生不顾他的反抗,便要向下吻。 栾青词羞得原本白皙的皮肤蒙上红潮,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便说:“我师尊不会勉强我。” 玉奚生便当真因这句话顿住了。 他低头瞧着眼尾缀红秀色可餐的小徒儿,不太甘心地拧眉。 栾青词叫他这眼神瞧得胆战心惊,至少在对待他这件事上,从前师尊不曾露出半分情爱端倪,心魔倒好,二话不说便要与他同房双修。 “你说自己是玉奚生。”栾青词喉结微动,又羞又别扭地偏开脸,“那你应当知晓师尊平日疼我,绝不会……不会强迫我与他,与他做这事。” 心魔哼了一声,“你当他不想?道貌岸然罢了。” 栾青词:“……” 假若真是同一人,这岂不是就在骂自己? 但好歹不再是之前满脸阴云的暴怒模样了,栾青词暗暗松口气,轻轻道:“你先放开我。” 见栾青词服软,哪怕玉奚生的目的还没达到,但犹豫须臾后,还是翻身坐在榻上,单腿屈膝,手肘肆意地搭上,动作恣意潇洒,身上凌乱的衣袍也为他添了狂放。 相比而言,栾青词就拘束许多,他从榻上坐起身,匆匆忙忙地整理被玉奚生扯乱的衣物,将泛着粉的肩都掩在天青色的衣袍内,同时忍不住地走神。 师尊的心魔并非一日两日,必定是经年累月,他将自己压抑太过,于是生出了与他性情相反的心魔,可这心魔似乎只执着于自己,仅存的记忆也被他栾青词占得满满当当。 甚至他做了和从前师尊差不多的事,或许心魔自己都没发现,但栾青词察觉到了,他在隐忍自己的欲求。 如若他当真像自己说的那么毫无顾忌,就不会与他多说这些,甚至收手。 等他将衣物穿好,却发现玉奚生理直气壮地占着他的榻,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巧的是栾青词这会儿也不敢赶人,犹豫来去,还是低声说:“你说先前是师尊压制了你,如今……你既然得了这具身躯的掌控权,便是师尊正被你压制,是吗?” “或许吧。”玉溪生淡淡道,“我与他本是同一灵体,人有七情六欲,彼此密不可分,所以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但他自己想不开,起初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后来又非要将我剥离压制,灵体从此便不完整,欲也是他,而他却想舍弃自己,这次他伤及了自己的灵体,始终被压抑克制的我却并未受伤,所以醒来的是我,而非他,至于他能不能醒来,我也不知。” 栾青词的脸色渐渐又苍白下去。 玉奚生见状,蹙眉道:“我与他分离的没那么早,至少在你离宫前,我们的灵尚未分离,所以你喜欢的玉奚生也有我一份。” 栾青词端坐在榻上,他所认知的师尊一向是那个持重温和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矜贵,高贵到叫人不敢生出亵渎的心思。 但心魔说得……也不无道理。 “算了。”玉奚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躺了下去,还摸索到栾青词的手拽了拽 ,“想不明白就不必再想,霜梧峰上与你朝夕共处之人是我,你喜欢的究竟是一心扶道的仙尊,还是同样有七情六欲的玉奚生?” 栾青词这次没挣脱开他,沉思须臾,没答话,只说道:“你怎么躺在这儿……你房间在隔壁。” 一听这话,玉奚生当即微微眯眸,带几分危险的意思沉声:“既然是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同床共枕?小鸾,你不情愿,为师便不对你用强,但你若是一再推拒,我恐怕便不想忍了。你知道,我不是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自制。” 意思就是“要么让我躺着儿”,“要么就把刚才的事做完”。 栾青词几乎被这无耻威胁震惊到失态。 但想到方才玉奚生阴沉狠戾的模样,身上被吻过的地方还隐隐发烫,甚至衣衫下还有他今日留下的齿痕,栾青词便觉着耳根都在隐隐发热,几番犹豫,咬牙道:“那你在这儿……放我下去。” 玉奚生哼笑出声,也不松手,指腹甚至恶劣地轻抚了一下细白的腕,似笑非笑道 :“小鸾,别装傻,你知道我的意思,别再忤逆为师,听话一点。” 栾青词叫他摸得颤栗 ,想到与他这么同床共枕整夜,不情愿是不情愿,但又莫名地有一些难以出口的情绪蕴生,像一团火在胸口,烧灼得浑身血都滚烫。 心魔肯为了他抑制欲念已经不易,栾青词能瞥到他眼中未退的汹涌欲念,便心知他说得出做得到,若自己一再拒绝下去,他说不定真会将方才的事做完,于是暗自咬牙,心一横,便顺势躺到榻上,连衣衫都不曾解去,就这么僵硬地躺着。 第48章 “睡一会儿吧。” 玉奚生也不再强求,轻轻握住栾青词的手,与他同榻躺着,轻声说:“再等等天该亮了。” 从子时折腾至今,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但栾青词没应声,甚至连指尖都无所适从到僵硬。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似乎从心魔醒来开始,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走去,一路风驰电掣地走上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岔路。 好在玉奚生没再开口。 两人就这么彼此沉默着,直到天际放亮,和衣而眠的二人极其默契的同时坐起身来。 谁也没睡着。 第028章 .悲悯 天光大亮,皖湖虚境破后,被压抑着的阴冷死气才浮动而出,湖面倒映着远山的影,依旧平静。 淡青衣袍的栾青词站在离湖岸颇远的地方,交领将他白皙颈子与吻痕都遮掩住,胸膛前青色的鸟羽坠子被风吹得微微浮动,抹额规整,神情冷淡依旧。 湖边已经摆了许多具尸体,路氏的已经被送回府,这些则是前些日子失踪的游人,都在等着家人来认领尸首。 “皖湖下有你要找的东西吗?”玉奚生站在他身边问。 “嗯。”栾青词犹豫须臾,垂下眼轻声说:“是那颗珠子,气息是相同的,但这颗似乎……便是皖湖虚境的源头。有苏婵的妖魂吸收了那颗珠子的阴气,才能施展出覆盖整个皖湖的虚境。” “幻术。”玉奚生沉吟,他到底活了两百多年,哪怕因为是心魔丢失不少灵力,但见识终归要比栾青词多些,随即说道:“依你所言,这颗珠子与皖湖下的巨兽关系匪浅,许是妖丹一类之物,因巨兽不同,此物能力也有所不同,那有苏婵说过,皖湖下之物名为蜃,我倒是有所耳闻。” “海中有蜃,吐息为幻。”栾青词蹙眉,“可皖湖之下的东西像条鱼……” 传闻中的蜃却是个大蛤蜊模样的东西,栾青词从前去过海岸,听海边的人提起过。 “只是传闻,可从无人见过真正的蜃。”玉奚生说。 栾青词抿唇不语。 传说流传的时间太久远,许多事都真假难辨,但栾青词还是忍不住想起石神山的那只巨大兽骨,妖族的本体多凶戾,栾青词也曾见过巨兽,但能大到这般离谱的,确是从未见过活的。 “师尊,师兄。” 谢庭兰带三重雪宫弟子前来复命,“狐妖的尸骸已经收殓,不过……那狐妖的尸体已经是一具骸骨了。” 栾青词微怔,随即点头道:“许是因妖魂消散的缘故,不妨事,将之送还绡香城吧。” “还有。”谢庭兰指了指湖边那些尚未腐烂成白骨的尸体,“我方才瞧过了,那些人不是溺死的,都是……被吃了魂,他们尚有残缺不全的魂留在肉身内。” 栾青词想起并未恢复神志时的有苏婵,那满面的扭曲,犹如厉鬼,她施展出虚境,而在虚境中禁不住欲的人便会被蚕食魂魄,虚境与现实不同,他们看似是在虚境中,实际上已经被送入了那个洞穴。 所以杀人并非出自有苏婵的意愿。 当日在沛县,那颗珠子也是无意识地杀人,仿佛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本能,可那湖底分明有许多被控制的冤魂,也就是说有苏婵被封印在湖底之前,那珠子杀人并非是为了魂,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经久不散的阴煞气,无数与有苏婵一并被操控的灵体,不知名的巨兽与来历不明的珠子…… 栾青词觉得这其中或许会有其他的关联,若有所思地说:“路远究竟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湖水中灵剑门弟子拖着一具巨大的骸骨缓缓上岸,正是那条大鱼的骨头。 “他们这是……”谢庭兰一愣。 “灵剑门以铸剑为本,自然将这巨兽的骨头奉若至宝。”玉奚生遥遥望了一眼,随即说道:“阴邪之物,能锻造出什么好剑。” 栾青词不可置否,不动声色地攥了下指尖。 那最阴邪之物,如今正被他封印着呢。 “怀素仙尊,青鸾君,你们都在啊。”路松带人走来,笑着行礼,他腰间还挂着那把沧琰剑,皖湖事毕后,他如今也是春光满面。 路氏是禹城的名门,此番虽有过错,但仙门之中并非都是刚正不阿之辈,利益来往罢了,路松给了好处,便无人会揪着不放。 但栾青词的性子是被玉奚生宠出来的,哪怕独自历练多年也没变过,矜骄到骨子里,若真厌恶谁,便不会给好脸色,于是只轻飘飘地瞥了路松一眼,话都懒得说。 玉奚生见状便也敷衍道:“路家主,是巧。” 这就是不想接话的意思了。 若是以往的玉奚生或许还会以礼相待,但心魔恣意得很,哪里会在乎路松,单凭栾青词不大喜欢这人,只要栾青词发话,玉奚生便能当场将人拆了。 路松也不在乎,笑吟吟地说道:“此番还得多谢二位,之前应下的酬劳在下必定亲自奉上,那有苏狐女枉死,也是我路家之过,听闻贵宗将她尸首收殓了起来,既然是我路氏有所亏欠,不如……就将人交给路氏,在下必定为此狐女风光大葬。” 话说得漂亮,可栾青词清隽的眉眼刹那拧起,生出愠色。 玉奚生却先一步笑出声,“那就不必了吧,本座以为她或许不太想与你们路氏扯上干系,既然是叫路远诓骗而来,总该允她骸骨归乡,还有,路家主——” 第49章 他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原本朗月一般的眉目流露出几分厉色。 “少在本座面前耍这些心思。” 路松的笑刹那就维持不住了,咬了咬牙,才无奈道:“怀素仙尊……路氏不过是禹城的小小世家,可绡香城那狐妖一族强盛,若当真因此狐女迁怒,我路氏如何能担得住那些妖族的怒火,都六百年了……尘归尘,土归土,彼此相安无事便好,何苦非要绝我路氏的气数呢?” 说得恳切无比,但玉奚生不吃这套,见他神色越来越冷,谢庭兰忽然说道:“这我懂。狐妖嘛,都死这么多年了,不如直接毁尸灭迹,免得有苏氏狐族报复,是吧?”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被谢庭兰这么直白地翻译过来,无非是将路松那小心粉饰的外衣撕了个粉碎。 皆是私心罢了。 路远的名声暂且不说,都是六百多年前的旧事了,可狐妖一族寿命漫长,谁晓得事情传出去,那些妖族会不会勃然大怒? 于路氏而言,最好的办法便是捂住这些人的嘴,再将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如此可保路氏安宁,也能保住路氏先祖的名誉。 于路氏而言,两全其美。 但无人在意被诓骗痴心封印湖下六百年的狐妖。 栾青词望着脸色难看的路松,漠然道:“你不在乎狐妖,就如同我不在乎路氏,毕竟我也并非人族,所以无需多言。” 路松终于无话可说,又不敢与三重雪宫死磕,走得时候脸色难看得很,适才的春风得意都没了。 栾青词很满意。 身份被戳破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遇见事都能理直气壮地说:同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是人。 路松刚走,灵剑门的赵玉竹便过来,行礼后说道:“皖湖事了,晚辈也该回灵剑门,特来拜别前辈。” 玉奚生对栾青词以外的人都是一样的敷衍,只轻轻点头,余光发现栾青词正盯着那头巨兽的骸骨蹙眉,才开口道:“兽骨邪异,不堪铸器。” 赵玉竹一怔,无奈道:“义父痴迷铸剑之道,半生铸出的剑皆不满意,近年来更是愈发执拗,心境大乱,晚辈也无计可施,见得此物,便想送予义父,盼着能解其心魔。” 话已至此,玉奚生也不再多说,赵玉竹便又说道:“晚辈听闻,三重雪宫为妖狐收殓尸骸,可是要送还有苏狐族?” “不错。”玉奚生颔首。 赵玉竹好似松了口气,垂首又行一礼:“三重雪宫高义,晚辈敬服,就此告辞。” “灵剑门的掌门……是真霄仙君吧。”谢庭兰说出那个许久不被提起的名号,“他当年一柄净阳剑出世,不是被称作当世第一剑吗?怎么还为着一把剑为难自己。” “净阳终归是凡剑。”栾青词叹道,“你的罗刹月尚且是上古遗留的灵器,那净阳虽也有灵,却仍不及你这把刀,何况许多铸剑师穷尽一生也难出一柄灵剑,赵元明痴迷此道,想要铸出更好的剑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赵玉竹说他已经因铸剑之道生出心魔来,栾青词便不由得多瞧了玉奚生两眼。 他身边正站着个心魔。 玉奚生像是知道栾青词在想什么,刻意背对着谢庭兰等人,对栾青词露出肆意风流的笑,又携缱绻,无声与他诉风月。 栾青词呼吸一滞。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同榻而眠,这会儿当着谢庭兰等人的面便须得装作普通师徒,可偏偏玉奚生总是似有若无地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纠葛复杂,彼此的感情也早已逾矩。 他的过往有心魔的参与,他说自己也是玉奚生,可栾青词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即便心魔是他倾慕的师尊,一个爱着自己,一个却要将这份感情抹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师尊? 栾青词更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 师徒之间却暧昧旖旎的悖德之情,于人间不容,于正道不容。 栾青词就这么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短短几息之间,从“心魔是不是师尊”想到了“真要与他在一起吗”的跨越,等他反应过来时,耳根蓦地滚烫起来,于是只得匆匆别开脸,暗暗唾弃自己。 ——都在想些什么啊! 第029章 .十年 路氏应下的酬劳不只是金银,灵药法器才是应召仙令而来世家宗门的目的,玉奚生亲至,栾青词涉险,头功理当归于三重雪宫,不过今日刚不欢而散,路松这次没亲自送来,只是遣了家仆。 玉奚生在房中挑拣着送来的灵草,在将这批灵草送回三重雪宫之前,他要挑选几株出来,并非因他是宫主,而是因此番皖湖邪祟,多是他与栾青词出手解决,而选这灵草自然也不是为了炼丹。 炼丹之道宫中的虚风长老更擅长,而玉奚生…… 更会做糕点。 “小鸾。”玉奚生捧着木盒,盒中是一株通体幽蓝犹如冰晶兰花的灵草,“这个如何?为师瞧过了,灵气最足。” 栾青词哪怕能幻化人身,但口味与人族多有不同,虽说偏爱清甜,但他更在意灵气浓郁,眼前这株幽晶兰俨然便是上品。 哪怕幽晶兰味涩,玉奚生也总能将之做成合口味的糖糕,但栾青词神情复杂。 那晚玉奚生怒火消弭后,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但如他所言,玉奚生还是分毫不遮掩对他的心意,几乎要把“我喜欢你”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第50章 “嗯。”栾青词应一声,从玉奚生手里接过幽晶兰,他爱吃这些灵草也是因对自己修为有益,依照玉奚生而言,他化形很快,才刚刚化形,修为便堪比修行数百年的大妖,多年来吃的天材地宝也助他修为节节攀升。 三重雪宫除了玉奚生外,栾青词相信自己绝无敌手。 他兴致不太高,靠着窗前瞧外边有些阴沉的天色,空气中弥漫湿气,想是倾盆大雨的征兆,拎着那株幽晶兰就要往嘴里塞。 还没送入口,就被玉奚生伸手夺去,连盒一起。 “怎么就要直接?”玉奚生将幽晶兰放回盒中,失笑道:“不怕涩了?再等一等……” “不妨事的。” 栾青词轻轻打断了他。 玉奚生一怔。 栾青词靠着窗,青色抹额的带子垂落胸前,神情恹恹,“我如今不怕了,你也不必费心,毕竟……我已在外十年,世事并非一成不变的,我也一样。” 最初离开三重雪宫时,栾青词没日没夜都难熬得很,他惦念着师尊,思念煎熬入骨,被宠爱了多年的小鸟飞入江湖,见惯冷暖,也曾被诓骗受伤,于是便更想念心中那人。 日久天长,青鸾君之名响彻仙门时,从前娇气到吃食都精致万分的栾青词,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将各种灵药咽下去。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天际有闪电倏尔划过,随即便是闷响的雷声,愁云淡,雨潇潇。 “你……” 玉奚生开口,嗓音有些哑,在雨声中又好似有些温柔,“在外如何皆不论,如今你回来了,自然不必再吃苦,小鸾……当年,不该允了你。” 栾青词有些恍惚。 心魔和师尊的区别不能再明显,一个儒雅斯文,一个放荡疏狂,但时至今日,栾青词也没法将他们分的那么清了。 “有师徒名分在,你我就是三重雪宫的颜面。”栾青词恍然回神,轻轻说道:“庭兰也是你的弟子,你如此偏爱于我,庭兰他……” 话还没说完,玉奚生已然走上前来,行云流水般的垂首吻在栾青词唇上,将他话音截断。 这不是玉奚生初次吻他,但这一次格外温柔,窗外是湿冷的雨,可栾青词正被暖热环绕。 在栾青词挣扎前,玉奚生便结束了这个浅尝即止的吻,他望入栾青词的眸,轻声说:“我偏爱于你又如何?你想让我也这样对他?” 栾青词分不清自己因何而恼怒,或许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让他心悸的吻,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你……他是你弟子。” “你也是。” 玉奚生低低地笑了,更为放肆地要吻下去,栾青词蓦地偏头,吻就落在了脸颊上,轻笑的低语也落入耳中。 “还不是亲了你这么多次?” 栾青词闭了闭眼,“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玉奚生也不肯退,他坦荡如旧,“可我也早便告诉过你,倘若我活着,想得到你这一点就不会变。想抱你,想亲你,想……” “够了…!”栾青词终于忍不住挣扎推拒,清隽秀美的眉皱起,又羞又恼,“我同你说正事!” “我也同你说正事。”玉奚生单手锢住细俏的腰身,神情终于正经了几分,“我说过,至少在你离宫之前,我这个心魔与他尚且不分彼此。” 栾青词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玉奚生轻轻说道,“我们都在思念你,小鸾。” 栾青词说不出话。 “自你走后,思念着实难熬,我念着你,越是思念,便越是放不下,如此一来,于你的感情也愈发不可收拾。他怕了,便压制的更狠,以至于修入岔路,正是那一次,他将自己的欲彻底剥离,便是我了。他本是想将我永远封印下去的。” 这些栾青词不曾知晓的、与师尊有关的往事,在他离开的时日,师尊同样思念着他。 “那你为何……”栾青词犹豫着吻,“是那个阵法……” “不是。”玉奚生的脸色突然有些难看,他深深地瞧着栾青词,眼神中复杂至极。 “是西檎岭的那天。”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栾青词到现在也不知情,他只记得自己伤重,又被那些修士寻到,本想输死一搏,却终归还是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便是化作焦土的西檎岭和将死的师尊,虽说后来也听闻西檎岭的三日大火,那青金色的火焰俨然是他的,可这火焰从何而来,他又为何伤势痊愈,甚至修为比以往精进不少,便一概不知。 “那天是怎么回事?”栾青词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西檎岭?” “你有难,我怎能视而不见。”玉奚生神情复杂,“可还是去晚了一步。” 栾青词以为他到时大火已经烧起来,刚想说话,便听见玉奚生沉沉嘶哑地说道:“等我赶到时,你已然……气息全无。” “什么?我……” 栾青词愕然,难以置信地问:“我死了?那我现在……” “我也不知。”玉奚生趁他惊讶的时候吻了吻栾青词的脸颊,充满安抚意味,轻声说:“我也以为你……但或许只是伤重,但那时,他心神大乱,加之伤及灵体陷入沉睡,半年来,我才趁机夺了这具身躯。从他乱了心境时,对我封印便在松动,由我来掌控这具躯壳也是他的意思。所以小鸾,你明白吗,玉奚生爱你疼你,改变不了的。” 第51章 栾青词有些茫然,被他说得心都乱了。 见他这副呆愣模样,玉奚生不由失笑,余光却蓦地瞥见楼下雨中的身影,微微眯眸,神情锐利一瞬便收敛。 “想不明白便算了,别站在这儿——衣角都淋湿了。” 玉奚生将栾青词带离了窗口,指尖轻弹,沾湿的青色衣角便顷刻干爽。 栾青词这才勉强回神,余光骤然瞥见楼下街道上正要进门的谢庭兰,神情一滞,所幸谢庭兰似乎并未发现,径自走进了门。 “瞧他做什么?”玉奚生抚着栾青词的脸。 “庭兰刚刚是不是在外面?”栾青词也顾不得其他,眉心紧蹙,便与玉奚生拉开了距离。 “是吗?”玉奚生不以为意,“别管他,待雨停便动身回玄都山吧。” 栾青词忧心忡忡,又想起旁的事,忽然说道:“你带他们先走一步,我还有事。” 玉奚生忖量须臾,问:“与那狐妖有关?” 栾青词沉默着轻轻点头,望向窗外的朦胧雨幕。 楼下。 谢庭兰冒雨进门,衣衫头发都干着,但神情多有怪异,复杂不已地往楼上瞥,还暗暗藏着几分发现惊天秘密的兴奋。 “谢师兄?”正好有一同门在堂中,奇怪道:“你不是出去逛了吗?怎么这副表情,出什么事了?” 谢庭兰猛地回神,立马恢复平日神色,笑了笑说:“这不下雨了,摊贩都走了,没什么好逛。” 说完,负手溜溜哒哒地便往楼上走。 果然——他猜得不错! . 骤雨就是如此,来得急去得也急,没过半个时辰天便放晴。 玉奚生带来的弟子分出六人,送有苏婵的尸骨回绡香城,其余人则折返三重雪宫。 三重雪宫的弟子皆是仁善之辈,对此自然没有怨言,六人带着狐妖尸骸出城后已近日暮,却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三重雪宫的诸位,留步吧。” 那是一气息浑厚的黑衣老者,正静静伫立前方,而后周围又出现许多人,将六人团团围住。 “老夫路丘。”黑衣老者说道,“烦劳诸位,留下狐妖尸。” “你们是路家的人?”三重雪宫弟子中站出一人,脸色难看,“你们放肆!” 路丘不为所动,冷冷道:“一头孽畜,死便死了,妖孽怎能与人相提并论,尔等也是人族,何以助纣为虐,与妖为伍?为我路氏来日着想,今日这孽畜绝不能回绡香城!诸位当真不肯行个方便——?” 刹那,他骤然放出气势,狂风忽起。 第030章 .劫杀 “简直荒唐!”三重雪宫弟子脸色难看,“你敢对我们动手,三重雪宫绝不会罢休!” 路丘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死了,谁知道是我路家动的手?你们以为老夫为何选在此地动手?” 三重雪宫弟子这才发现周遭安谧得连风声都没有,任何气息波动都传不出去,可见此地已被结界笼罩,这是早早就在这儿等着他们了! 众人刹那被囚困笼中。 路丘赤手空拳地一步步往前走,他已然将局势尽数掌控,便不慌不忙,抬袖剑指一斩,硕大的长剑虚影便随之呼啸斩下,三重雪宫弟子蕴起各式术法抵挡,细密的灵气编织出五行符文,灵流之中,不过几息之间,剑影便攻破抵挡三重雪宫弟子们的抵抗,六人纷纷受伤倒地。 路丘不以为意地轻哼:“若非忌惮那对师徒,你们三重雪宫何以能在我禹城这般放肆?还不快将那孽畜的尸体找出来?” 他瞥了眼跟自己来的路家人,狠辣道:“他们,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忽有惊雷般闷响炸开,轰鸣声不绝,连地面都跟着颤动了几息,无形的结界顷刻间被硬生生撕裂,炽热滚烫的灵气与青金色火焰交织,火海犹如瀑布一般悬在空中。 路丘感受到炙热恐怖的气息时脸色便不复从容,难看得几近扭曲。 “我操,我就说路家这群王八蛋没安好心!师兄——那火收收,要把我烤熟了!” 谢庭兰从两侧的林子中走出来,手中拖着气息悍然的罗刹月,当即斩出一刀,走近的两个路氏弟子生生被斩成两段,血流遍地,但谢庭兰自己神情自若,只瞧见三重雪宫弟子们的模样后皱了皱眉,“怎么样?” “没事。”六人纷纷踉跄着起身,唤道:“谢师兄!栾师兄也来了?!” “嗯,大师兄也来了。”谢庭兰见他们尚无性命之忧,暗道还好赶上了,这才把刀往肩上一扛,皮笑肉不笑地扫视周围不敢再妄动的路家人。 “路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路丘脸色几经变幻,他自然不会将谢庭兰放在眼里,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小辈,可眼下分明是那栾青词也出手了,哪怕与谢庭兰平辈,可栾青词当日在路氏大杀四方时,连他都不敢出头。 青金色火焰瀑布从中间缓缓分开,宽袖长袍的文弱青年踏空出现,他神情冷淡,往下一扫,纤瘦的指尖慢条斯理变幻手诀,青金色火焰便化作一根根鸟羽,细密如雨一般向下射去,精准没入路氏弟子颈内,连惨叫都没有,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脖子上烧灼出漆黑的窟窿,滴血不见。 不消片刻,路氏除了路丘以外便再无活人。 三重雪宫弟子面面相觑,虽然觉得这杀人手段诡异又狠毒,但此时此刻,当真是解气。 第52章 “路丘。”栾青词淡漠的目光落了过去。 路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番思量,终究还是主动退一步,说道:“青鸾君,你三重雪宫弟子既无伤亡,眼下也算是出气了吧?不如你我就此收手,莫再纠缠。” “你不配与我说这话。”栾青词单手负在身后,面色冷淡,“当日我来寻仇,不曾见你,只敢对小辈出手的无胆鼠辈。” 被栾青词这样一个小辈斥骂,路丘脸面有些挂不住,眼中却满是忌惮。 “庭兰,带他们先走。”栾青词淡声。 “欸,好嘞!”谢庭兰招了招手,就要带人退出战圈。 路丘也看出今日的事没法善了,更明白栾青词是怕交手时伤着了三重雪宫的弟子,神情微变,身形倏尔动了,竟是直冲着要撤离的小辈们。 他没把握在栾青词手底下活命,但只要拿捏住了他的同门,至少能保住性命! 栾青词低哼一声,稍一挥袖,炙热的火焰便如幕墙一般将路丘与谢庭兰等人隔开,路丘躲闪不及,指尖碰到了烈焰,顷刻间便被烧没了一截手指。 路丘倒抽一口冷气,对那火焰忌惮不已,见抓人质的想法落空,当即便向反方向飞速撤退。 “想逃么。” 栾青词对那来历不明的火焰掌控精细,心念微动,便在四方编织出火网,路丘适才用结界困住了三重雪宫的弟子,但不过这么一会儿,情势便彻底逆转,他反倒成了瓮中之鳖。 这火焰碰不得,路丘心惊不已,不知这是个什么术法,竟然将他的护体灵力视作无物,甚至能直接灼伤他,难怪方才那些人连挣扎都没有,便被栾青词杀了个干干净净。 栾青词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认真道:“放心,我会将你的尸首送还路氏。” 路丘嘴角微微一抽,他一点都不觉得放心,脸色阴沉:“你莫不是以为老夫当真怕了你!栾青词,见好就收吧!” “凭你么。”栾青词打量着路丘,当日他去杀路家嫡系时,这些真正老一辈的长老都躲着不曾出手,这路丘气息浑厚。 不过若是半年前,他或许还会觉得路丘棘手,但西檎岭变故后,栾青词觉得自己修为长进了一大截,至少玄都之内,除了玉奚生外,一对一地交手他都有信心。 何况…… 他也不准备和路丘打。 栾青词轻抚了抚自己的抹额,眸中倏尔闪过诡谲的血色,随即不急不慢地结出指诀,一丝丝血红便在路丘的后颈勾勒,虽然缓慢,但的确在渐渐成型。 这是栾青词与生俱来的咒术。 但路丘并非是寻常人,咒文也难刹那成型。 随着栾青词手诀的变化,路丘觉得自己后颈微微发痒,但他不知栾青词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一时间不敢贸然动作,但犹豫过后,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袭上心头。 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了——! 路丘倏尔出手,召出长剑对栾青词直刺而去,剑鸣阵阵,数百道剑影跟随他呼啸而来,杀意凛冽。 栾青词淡淡抬眸,脚步轻缓地往后一退,便将自己退出了火网之外,那刹那便能将人烧成灰烬的火伤不得他,甚至亲昵地缠绕在其周身,仿佛二者本是一体。 路丘也被栾青词这一手惊住了,剑影落在火网上,灵力都被那诡异的火焚烧殆尽,他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半点风浪都没掀起来便消弭无踪。 火网只是暗淡了些许,很快便又灼灼明亮。 “这……”路丘有些呆滞,“这到底是什么火!” 栾青词并不意外,这火焰连玉奚生的灵体都能伤到,路丘那一招再如何声势浩大,但也都是依托灵力,只要将灵力都烧干净,自然也就轻松化解。 说到底还是路松修为不够,否则灵力浩瀚如海与他对轰,胜负当真不好说。 一击落空后,路丘自然不甘心,不等他再使出一招,便觉着脏腑忽然传来剧痛,长剑也落了地,他呕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满目的赤色,他倒在地上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口中不断溢出混着内脏碎片的血,七窍也不断往外涌血,连皮肤都在渗血,整个人很快成了血葫芦。 “你……” 路丘口齿不清地想说什么,但生机在此刻断绝,彻底瘫在地上如同一摊烂肉,一动也不动。 . 路氏宅邸,路松在屋子里坐立不安,他自然是有魄力的,但还是不免忧心。 “家主,路丘大长老出手,必然万无一失!您何必担心!”侍从劝道,“何况那玉宫主师徒早就出城了,只要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那畜牲的尸体,他三重雪宫也拿咱们没招了不是?” 路松皱着眉。 他早听说那群狐狸睚眦必报,何况路氏不过是一方小世家,若那些狐狸当真抓着旧事不放,他这好不容易重新撑起来的路氏恐怕就再难翻身了! 想起三重雪宫那群冥顽不灵之人,路松忍不住低声骂道,“果真孽畜就是孽畜,都是一丘之貉。” 他计划得不算周密,无非是去劫杀护送狐妖尸体的三重雪宫弟子而已,只要人死了,狐妖尸体没了,谁能证明一定是路氏下的手? 按理来讲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可路松总是觉得不安。 “家主——!家主!!!” 家仆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进来,跪在地上,面如菜色,“家主!院子里……院子里!” 第53章 “放肆!”路松本就烦躁,当即呵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好好说话!院子里怎么了?” 家仆哆嗦着说道:“尸体,路丘大长老的尸体!从天上掉下来了!” 路松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心已经沉入谷底,他立刻冲出门去,果真见院子里一具浑身血迹的尸体,应是从高处被抛下,已经摔得扭曲变形。 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的的确确是路丘,睁着的眼睛里都是血,大张着嘴,五官扭曲,形貌可怖。 路松足足愣了半晌才回神,惊觉自己出了满身的冷汗,口中满是苦涩。 路丘被折磨成这样送回来,分明是三重雪宫在警告路氏…… “家主,这……”侍从脸色惨白。 路松摆了摆手,为了一把灵剑,这次不仅没能达成目的,反倒彻底得罪了三重雪宫,还损失了路氏的大长老,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沉默片刻后,苦笑起来。 “听天由命吧。” 第031章 .杀念 路氏会半路劫杀在意料之中,但为了让路氏安心动手,栾青词才不得不做出已经与玉奚生离开的假象,因此迟了一步,若再晚片刻,只怕那六人都要死在路丘手中。 栾青词懊恼不已,他原本以为六人联手,哪怕是路松那把沧琰剑也能被抵挡一会儿,却没料到路氏藏着一个路丘,将路丘的尸体扔进路氏大宅后,警告已经足够,但栾青词眼中杀意未退,徘徊片刻,才猛地折返。 受伤的弟子自然不能再启程,谢庭兰安顿好他们后,便先一步带着有苏婵的尸首追上玉奚生等人,重新安排人将送尸骸还乡。 为了等栾青词,玉奚生才命众人都慢些。 等了半晌,栾青词才坐在碧山暮上慢悠悠地追上来,一如既往地孤雁似的,离众人都远远的。 “小鸾?” 玉奚生很快便凑来唤了一声。 栾青词没应。 平素栾青词也冷冷淡淡,但总会有点回应,这回却半点反应都没有,盘坐在碧山暮的剑身上,低低地垂着头,就像没听见似的。 玉奚生觉得不对劲,连忙蹲下身,沉声道:“小鸾,怎么了?” 他这才发现,栾青词的手极其不自然地虚攥着,指尖微微颤动,像是想攥紧又强迫自己放松,片刻后,他轻轻地说:“不必管我。” 玉奚生听出他语气的不自然,蹙眉道:“哪里能不管你,是路家?他们干什么了?这群混账,为师替你屠了路宅!” 玉奚生说得出就做得到,言辞之间戾气汹涌。 “不是。”栾青词低哑开口,指尖也不自觉地蜷起,连吐息都粗重了许多。 玉奚生盯他瞧了片刻,蓦地伸手抬起栾青词的下巴,于是骤然对上一双血色的通红眼眸,血玉一般剔透,却盈满暴戾狠辣,平日的他淡漠如水,此刻这静水便好似沸腾起来,澎湃着滔天杀意,衬得他原本清隽的面容多出妖异之色。 他一直在竭力压抑自己,忍到浑身发颤。 栾青词自己也不知为何,去路氏扔尸体的一路上他便愈发烦躁不安,心中的杀念翻涌叫嚣着要冲破理智,他甚至想干脆将路氏全屠个干净。 想要看见鲜血飞溅,生命流逝,看他们在惊恐中惨叫着死亡。 栾青词惊恐自己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想法,哪怕他并非人族,也不太在乎陌生人的死活,但从未生出过这种极端凶残的念头。 杀念犹如本能。 他茫然地想,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我吗…? 哪怕眼前的是玉奚生,他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本能的念头,一口咬上去,咬在他的颈上,看鲜血喷涌…… 这杀念来得不正常,栾青词强忍着冲动,想要挣脱开。 而玉奚生的脸色却沉了下去,他当即将手抚在栾青词头上,柔和似月光般的灵力便将他整个人笼罩,点点光晕散开,栾青词意外地发现他那近乎压抑不住的凶性竟然在开始减退,也不再挣扎。 “你用了咒术是不是?” 恍惚间听见玉奚生低沉的声音,栾青词一怔,旋即轻轻点头,有些狐疑。 这与他的咒术有关? 玉奚生沉默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早与你说了,少用那东西,那路丘棘手到了要你这么做的地步?” 那倒也没……不过是为了省事,栾青词没敢说出来,他已经冷静许多,甚至连眸中的绯红都在渐渐褪去,尽管还有些后怕,但好歹是解决了危机。 这会儿才能沉下心来回想,他似乎的确是在杀了路丘以后,才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戾气渐生,本以为是对路氏的怒意,可直到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戮欲时,才觉得不对。连三重雪宫的弟子在他眼中都是可以猎杀的对象,而且这咒术他根本没用过几次,用来杀路丘这样修为的人更是头回,哪里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后果。 “我被咒术影响了?”栾青词压低声问,他整个人都被罩在温柔的灵气中,心中的杀念被温和地一点点抚平,周围都充斥着玉奚生的气息,温和暖热,像如春的旭日,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觉得安心。 他从小就被这样温和的灵力安抚过很多次,于是格外熟悉,甚至觉得玉奚生从未变过。 玉奚生抚着他发顶的手改去轻轻捏了一下脸颊,万般无奈似的,叹道:“咒术的确厉害,杀人于无形,可小鸾,为师不允你用自然有缘由, 日后莫再轻易动用了。” 第54章 栾青词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刻意回避。 “为什么?”栾青词追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从前也这样过?我为何会被影响?” 玉奚生目光复杂地瞧着他,直到栾青词双眸恢复平日的乌色,摒弃了平日的不正经,无比郑重地与他说:“得失有道,我不知你这本事从何而来,但这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小鸾,我与你说过,一步步走才最稳妥,这与生俱来的本事于你有害无利,日后不要轻易动用。” 栾青词愕然,半晌才说道:“可……若那才是我呢?我能感觉到,我想……” 他说不下去了,有些茫然地瞧着玉奚生,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求,发自本能地渴求杀戮。 他如十年前一般,渴望玉奚生的解惑,他从有记忆起就唯一能依靠的师尊。 玉奚生像是疼惜一般地抚了几下他微凉柔软的发,语气也温和下来:“那怎么能一样呢,小鸾,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你不是人族,那又如何?仔细想一想自己的所求,便能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所求? 栾青词有些茫然地想。 他想要的很多,他娇气,爱干净,又挑嘴,甚至还对自己的师尊心生不轨,但这里绝没有毫无理由的嗜杀。 他是栾青词。 是三重雪宫宫主的首徒。 良久良久,栾青词才轻声叹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用。” “嗯,好乖。”玉溪生对他露出个笑,又捏了捏栾青词柔软白皙的脸颊,亲昵非常,“想通了就好。” 栾青词静默需要,定定地瞧着玉奚生,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师尊的心魔,忍不住说道:“你还记得你是心魔吗?” “记得啊。”玉奚生理所当然地笑,“是谁分不清了,小鸾?” 栾青词哑然片刻,低声道:“但你方才……” 实在是太像原来的他。 “我早与你说过,栾青词与玉奚生的过往中,亦有我。”玉奚生含笑说道,“做了你的师长,怎能瞧着徒儿自困迷惘。” 栾青词抿了抿唇,“我是说你方才讲大道理时,不太像心魔。” 玉奚生笑出了声来,又露出了怀素仙尊不会有的、玩味戏谑的目光,“你觉得心魔该是什么样?” 栾青词抿着嘴不吭声。 “嗯,劣性也就那些,自私怠惰,自负傲慢,贪婪淫秽……”玉奚生慢条斯理地说着,盯着栾青词,声音轻缓,“心魔便是如此了,是人平日想要做而不敢做的念头,而我……为何会出现呢?” 栾青词几乎想要屏住呼吸,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玉奚生却还是游刃有余的模样,慢声说道:“是因为心怀天下的怀素仙尊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私心,却又不敢承认,我便是他的私心了。” 栾青词早知心魔的来历,可他每一次解释,都暧昧缠绵,哪怕啰嗦了一大堆,最后也不过是四个字:我喜欢你。 “现在明白了吗?”玉奚生含笑相问,“我是心魔,但也是你师尊,为你引路解惑是我的责任。” 至少在爱护栾青词这一点上,从前与现在的玉奚生都无甚不同,唯独现在这位总是想着些不可告人的风月事。 栾青词已经恢复常态,眼睛是不红了,这回换成耳根红,眼神躲闪,不敢与玉奚生对视。 两人离其他人远远的,一个坐在剑上,一个蹲在剑上,慢悠悠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人低声凑到谢庭兰身边问道:“谢师兄,你说咱们宫主怎么整日围着栾师兄转?我可听说了,栾师兄单挑了路家那个老不死的,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谢庭兰犹豫了下,低声说:“连莫观那老王八都不是师兄的对手,应当不会受伤吧,再说——师兄自小就在师尊门下了,亲厚些也正常。” 谢庭兰自己想得开,无论如何,自他拜入霜梧峰,师尊便尽心教导,从无苛待,朔风也是如此,所以师尊对师兄如何宠爱,那都与他无关。 “奇怪了。”谢庭兰喃喃自语,有些费解。 适才问话的弟子疑惑道:“谢师兄,什么奇怪?” 谢庭兰摆摆手,远远瞧着那两人恨不得将脸贴到一起,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便愈发奇怪。 ……栾师兄当年为何非要离宫历练?一走这十年,他现在才想明白,师尊唤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加上这几日师兄屡屡回避,还有二人之间的诡谲氛围,谢庭兰不由得深想,连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该不会是师兄不愿意吧?? 第032章 .灵器 借着玉奚生的灵力,栾青词才恢复神志,不知为何,唯有玉溪生的灵力能解去他的咒术,甚至能安抚因施咒后失控的自己,他隐隐觉得这并非偶然。 但玉奚生也知之不清。 他近十年来的记忆不太完整,但与栾青词有关的都记得真切,所以他是当真不知道。 回三重雪宫后,栾青词本想先一步去巫塔,结果刚离开玉奚生三丈远,便觉得戾气再度翻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跟在玉奚生身边,先去起云阁与几位长老碰个头。 得知路氏胆敢劫杀三重雪宫弟子时。 净玄长老当即炸开了锅,胡子都要气得飞起来,狠狠道:“路氏真是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此事就这么算了?” 第55章 “净玄长老,稍安勿躁。”玉奚生从容自若,唇角微微翘起,“这是绡香城与路家之间的恩怨,那狐妖修为不低,又姓有苏,六百年前恐怕在族群中地位不低,就这样叫他们祭了皖湖,那群狐狸可不会善罢甘休。” 当世的妖族大多隐居深山老林,唯有狐妖一族,自称有古妖血脉,堂而皇之地在西陵郡旁边占了个地盘,专门做些醉生梦死的买卖,混得风生水起不说,连生意也极好。 而且这群狐妖最是心眼小,睚眦必报,若是无事,仙门之中也无人愿意招惹他们。 闻得此言,祛尘缓缓颔首,说道:“不错,此事我们不必插手,等绡香城的狐族自行决定。”说完,他看向栾青词,问道:“适才听闻,少主此行也有收获?” 栾青词想起那颗珠子,皖湖下名为蜃的巨兽,还有有苏婵借助珠子施展出的绝妙幻境,看似有所收获,但实则还是一团迷雾,于是面不改色地颔首,“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多说,祛尘也就识趣地没再问。 虚风长老对新得的灵草倒没多满意,叹道:“路氏小门小户的,哪怕敢做出劫杀我宫门弟子的事,也着实登不上台面,这灵草年份最高的不过百年,啧啧,太寒酸了。” 栾青词想起被玉奚生扣下的幽晶兰,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还有一株,本座留下了。”玉溪生坦然道,“灵草也需机缘。” 玉奚生从前便喜欢取灵草给栾青词做糕点,众人皆知,于是被扣下那株用做什么,众人心知肚明,这会儿面面相觑之下,谁也没说出个不字。 栾青词见事情差不多说完,便对玉奚生低声道:“我要去巫塔。” 意思就是要玉奚生跟着一起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离开玉奚生,会不会再次失控。 “先不去。”玉奚生轻蹙眉,“跟我回霜梧峰。” 栾青词不大情愿,还想说什么,但见玉奚生如此坚定,心知动摇不得他,何况又是自己有求于人,只得噤声。 玉奚生转头又瞧向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庭兰,说道:“你也跟着来。” 谢庭兰愕然地“啊”一声,才点点头:“弟子遵命。” 玉溪生带着两个徒弟离开,剩下的三位长老大眼瞪小眼,看着一脸可惜的虚风长老,祛尘劝道:“皖湖凶险,多亏了宫主与少主,不过一株灵草而已,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虚风叹道:“老朽也知道,可这……宫主实在是太过纵容少主,那庭兰……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要心生芥蒂。” 净玄拍了拍他的肩,“宫主疼爱少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也不曾薄待了庭兰和朔风,再说,宫主做那些,也就少主能吃得了,真给庭兰吃了,那岂不是要他小命?” 从前他们都生怕宫主将他们少主给吃出问题来,这下得知栾青词本体就不是人族,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妖族固然修炼比不上人族,但肉身强横,生吞灵草也无碍。 听他这么说,虚风也点点头,又有些疑惑地问:“不过少主……这修为是不是有点快啊?就算拿灵草这么喂着,也不止如此……如今哪个大妖没修炼个几百年年?但恐怕都不是咱们少主的对手吧?” 净玄也愣住了。 当年宫主突然抱出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当众宣布那是他第一位入门弟子,这位宫主首徒的修为就一路不歇气地往上窜,几日不见,气息便能涨一大截。 本以为他天赋绝佳,可人家根本不是人族,短短二十余年,就已经能将玄都老一辈的修士都踩在脚底了。 这…… 三位长老交换个眼神,谁也说不明白。 “那个火。”祛尘沉吟道,“少宫主的施展的火法有些奇怪,我等皆是自灵气中剥离,但少主的火法太过霸道,施展得却行云流水。” 如此一说,三位长老便想起宫门之变那日,从天而降的青金色烈焰,还有烈焰中走出的文弱青年。 良久,虚风幽幽地叹了一句,艳羡难掩。 “少主真是妖吗……” . 霜梧峰上。 与三重雪宫接待贵客的正殿不同,玉奚生的住处要更风雅,别致山石林立,流水浮花,长廊幽径,清雅淡香氤氲,灵气亦充足,安谧得宛若仙境。 玉奚生将两人带到一片空地。 “你那把灵器拿出来。”这话是对谢庭兰说的。 谢庭兰当即取出罗刹月,这把刀是他拜入门时师尊送他的,这些年用着还算顺手。 “师尊,干嘛啊?”谢庭兰问。 玉奚生淡淡道:“刀法霸道,这把刀也凶,不过你若是镇得住,它便要听命于你,但灵器之所以被称之为灵器,锻造时便要将灵融入器中,你这把罗刹月却不同。” 谢庭兰听得一愣一愣的,“那…?” “你这把,是古时妖族的本命灵器。”玉奚生说,“就如小鸾的碧山暮,本命灵器不会叛主,除非这把灵器的主人已死。你刀法练得娴熟,可灵器灵器,自然不只是比寻常武器锋利一些而已,你只是暂且能够掌控它而已,但还不太会用它。” 谢庭兰惊诧不已。 但栾青词却明白玉奚生想做什么,不由得蹙眉阻止:“罗刹月原本的主人是头千年道行的狼妖,哪怕残存灵体,也不是他能收拾得了的。” 第56章 玉奚生微微眯眸:“唯有彻底降伏这把刀,罗刹月才会真正为他所用,不过是道残魂而已。他能压得住罗刹月的凶性,未必不能吞了那道残魂,一旦这把刀彻底归他所有,届时一念之动,灵威自成。” 这话不仅是说给栾青词听,更是旁敲侧击地告诉谢庭兰,彻底降伏这把灵器的好处。 栾青词辩驳:“那也不该操之过急,即便他不是普通人,可……” “小鸾。”玉奚生打断他的话,深深地瞧着他,“你与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他们每一个人,更不可能每次遇事,都是你冲在前面,祛尘他们三人已再难有所精进,只有他尚可一搏。” 栾青词怔住。 谢庭兰却忽然说道:“师尊说得对,弟子愿意一试。” “荒唐。”栾青词皱着眉说,“你想真正成为罗刹月的新主,就要将那狼妖残存的灵吞噬炼化,怎么也要再等几年。” “师兄。”谢庭兰眼睫一垂,苦笑道:“师尊说得对,不能每次遇见事了,都是你往前冲。半年前……三位长老被莫观他们缠住,掌事们又不敌,若非你及时回来,只怕如今这些弟子也都要死在他们手里,还有朔风……若是我们能再强些,或许……” 这是谢庭兰心中的一根刺,哪怕他平日表现得大大咧咧,可楚朔风的死他一直都耿耿于怀,从没放下过。 玉奚生在一旁说:“你瞧,他自己也乐意。天下事没有白得的便宜,这把罗刹月他若是用的好了,至少面对那路丘时,全身而退不难。” 栾青词缄默下来,人家两人都觉得无碍,他说再多也无用。 尤其是谢庭兰,像不知道危险似的兴奋不已。 不说三重雪宫,哪怕是玄都年轻小辈中,谢庭兰都算不得弱,可他摊上栾青词这么个师兄,有珠玉在前,他那当真令人惊羡的天赋便显得不太耀眼。 玄妙阵纹自玉奚生脚下渐渐勾勒成型,将周遭封锁。 “你刚从禹城回来,灵力多有损耗,先在此地调息,明日一早,我会将罗刹月的封印解开,你要做的便是承受住这把灵器真正的凶性,将狼妖残魂镇压炼化,我们帮不上你,唯有如此,罗刹月才能重新认主,你才能施展出这把灵器真正的威力。” 谢庭兰盘坐在阵法中,将罗刹月放在身前的地面,神情凝重道:“弟子明白。” 见谢庭兰已经沉下心去调息,玉奚生便带着栾青词撤离出阵中,走远后,他从怀里取出装着那株幽晶兰的盒子,轻声道:“你动用咒术,正需静心,幽晶兰能养神静气,去巫塔不急。” “你也不该这么急着让他去动罗刹月。”栾青词不赞同地看他,“太危险了。” 玉奚生静默须臾,说:“可我也不想看着你整日挡在他们前面。”他顿了顿,眼神也变了,满眸的疼惜,“我的小鸾,不该为了保护别人受伤。” 栾青词因心魔这光明正大的私心而哽住。 而后耳根莫名地,有些发烫。 第033章 .同眠 入夜。 霜梧峰上灵气充沛,玉奚生又给谢庭兰设了个聚灵的阵法,最适宜他调息,只等明日,转头就用那株百年的幽晶兰给栾青词做了碗甜汤。 玉奚生没放栾青词回他的院子,而是留在自己屋里。 灵草各有其功效,七叶云禾温养肉身,幽晶兰却能净气明心,不知里面加了什么,除却极浓的灵气外,栾青词还尝着了满口清甜。 若是普通人,这一口下去纵然不会被撑得爆体而亡,但也会因灵气乱窜而遭不少罪,栾青词就不一样了,将一整碗喝的干干净净,还能平静地点评一下味道。 喝完后,栾青词神色微沉。 这次去皖湖,本想着让三重雪宫在玄都占些人心,却没想到收获颇丰,他犹豫须臾,伸手一招,藏在灵墟中的那颗珠子便出现在掌心,血色黑纹的珠子,此刻被灵封术将气息封得严严实实。 修士皆有灵墟,乃是一小片空间,只可存放死物。 “这就是你说的那东西?”玉奚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栾青词将空碗放下,专心瞧着珠子,轻轻点头,“一模一样,气息也相差无几,但并非完全相同,这颗对人血没兴趣。” 玉奚生也坐过去,与他一起看那颗珠子。 暖热的灯火下,珠子泛着不详的血色,而且整颗珠子仿佛血肉凝聚,黑色纹理盘踞其上,就像碎肉捏成似的。 玉奚生有些嫌弃地蹙眉,“狐妖说此物本是蜃的,便该是皖湖下那头巨兽,瞧着可不似妖丹。” 话罢,见栾青词满脸沉思,问道:“想到什么了?” “季氏。”栾青词若有所思地抬眸,“在沛县时,他们就是冲着此物来的,甚至在被我发现后,不惜传出谣言令西陵郡仙门兴师动众地追杀我,想必都是因这东西而起。” 他那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退离时不得已暴露了本体,结果反倒坐实了妖孽的罪名,他栾青词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事儿还记着呢,只是暂时不到时候去报仇,不过季氏似乎知道这珠子的底细。 “季氏啊。” 听栾青词提起,玉奚生也微微眯眸,露出些许冷戾。 “西陵郡以世家为尊,祝氏自称清音宗,修的是以音驭尸的路子,季氏不过是祝氏的姻亲,此番事起,未必没有祝氏的意思。不过依他们那些阴邪法门,倒还与这东西颇为般配。” 第57章 这些世家门派之间蝇营狗苟之事玉奚生都知晓,他也瞧不上祝氏那群同人尸为伍的修士,更何况这次他们对栾青词动手,无疑是往玉奚生心窝子上戳刀。 栾青词想了想,轻声说:“此物阴邪怪异,且只有灵封术能暂将之封印,但季氏似乎有对付它的法子,而且若能将此物收为己用,必是极强杀招,就如有苏婵的妖魂一般,难保季氏打得不是这个主意。” 玉奚生嗤笑了声,他本就生得俊朗,眉眼间的嗤嘲更为他添了凌厉,灯火之下,俊美中锋芒毕露。 “管他是什么主意,梁子既然结下了,此事便不死不休。” 栾青词静默不语,他见惯仙门之间彼此残杀,说是名门正派,但名士也是人,无非是给自己套上个好听些的名头,以便于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谋利。 三重雪宫这些年置身事外,以至于在玄都养出这些野心勃勃的小门小派,甚至还敢与九幽谷联手攻上玄都山,师尊重伤他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报仇立威,自然也是想震慑玄都,警告他们休要轻举妄动。 而这些事都由他栾青词做,待师尊回来,他还是那个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怀素仙尊。 只是没想到心魔行事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栾青词暗暗叹气,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好,便轻轻颔首道:“此事先不急,西陵郡毕竟不是玄都,何况……西檎岭的事后,西陵郡仙门与我之间,也是不死不休了。” 毕竟当日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追杀他的修士,其中不少便是宗门世家出身,整个西陵郡都在通缉他,阻止他回玄都,如今迟迟不发作,恐怕也只是在忌惮他和三重雪宫而已。 “那就奉陪到底。”玉奚生语气狂妄,但转瞬便温和下来,伸手摸了摸栾青词的脑袋,“可好些了?” 被咒术引发的心神不宁已经消失,何况栾青词刚吃过幽晶兰做的甜汤,这会儿心思清明,却还是不免因这熟悉的感觉晃神。 幼时师尊也常喜欢拍他的头,只是等他称为少年时,便与师尊愈发疏离了。 如今想来,未尝不是师尊在刻意疏远。 “不妨事了。”栾青词垂下眼,将珠子重新收入灵墟中。 “那就好。” 玉奚生忽然捧起他的脸,倾身便凑了过去,在他气息靠近的刹那,栾青词便受惊闪躲,却反被捏着后颈压回来,他还以为玉奚生又会如之前那样放肆地吻过来,正不知道该不该躲之际,额心便印上轻轻柔柔的触感。 他得到了一个充满安抚与疼爱意味的轻吻,于是当即愣住。 “躲什么。”玉奚生笑音低哑,戏谑道,“不欺负你。” 栾青词连耳带腮地红透了,“……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奚生撤开了些,但仍捏着栾青词的后颈,轻轻抚了一下,笑说:“亲你,怎么了?” “你……”栾青词无言以对,匆匆推他小臂,“时辰不早,弟子先告退。” 亲也亲了,栾青词自己都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分明就是欲盖弥彰,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落荒而逃。 只是玉奚生偏不如他的意,也不松手,慢吞吞地说:“那屋子里的东西是给小鸟准备的,可我的小鸾如今长大了。” 栾青词心头的弦都绷紧了,这话实在是带着某种暗示意味在里头,他不是玩那些东西的年纪了,所以呢?要做些什么? 如他所想,玉奚生不急不缓地说出目的:“不如今晚,就留下来睡吧。” “……不。”栾青词缓慢且坚定地拒绝。 他知道心魔对他怀有怎样的心思,遑论心魔本就是欲,客栈那一晚已经足够煎熬,他可不信这男人能隐忍多久,而且这人惯会得寸进尺,先是睡到霜梧峰来,再是睡到一张床上,那接下来呢? 他坐在这儿都能听见心魔那算盘声打得有多响。 玉奚生也不因他的拒绝发怒,只是似笑非笑地哼一声,语调慵懒,“你人都在这儿了,还以为自己跑得掉?” 栾青词脸色瞬间紧绷,目光警惕,“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玉奚生笑道,“但你要乖些,否则……小鸾,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眼中的欲念渴求丝毫不加遮掩,就这样放肆地瞧着栾青词,分明是威胁,也能叫他做的光明正大又坦荡磊落。 栾青词气得咬牙,低声道:“你疯了吗,庭兰还在外面。” “他不在就可以了?”玉奚生反问。 栾青词哽住,“那也不……” “是了,与他有什么干系呢。”玉奚生像是不以为意,指尖顺着细嫩的后颈往下探去,轻抚上素色衣袍内凸起的蝴蝶骨,动作狎昵。 栾青词瞧着文弱清瘦,但身上并不是皮包骨的瘦,线条明晰紧致,犹如玉润。 玉奚生眼眸愈发暗沉。 栾青词脸颊通红,不敢与玉奚生灼烫直白的眼神对视,坐不住又不敢妄动,他能清晰感知到那只拂雪握剑的手的温度,也清楚地知道那只手正亵渎般放肆抚他后脊,但他无处可逃。 栾青词咬了咬唇,连鼻息都渐渐粗重,终于忍不住低声阻止:“够了。” 玉奚生眉梢微挑,手上的动作顿住,气定神闲地笑看着他。 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瞧得栾青词直咬牙,但他没有胜算,沉默片刻后,狠狠道:“……放开,我留下。” 第58章 玉奚生的笑刹那温和,如沐春风,从善如流地抽出手来,还顺带替小徒弟整理了一下被自己弄松的衣衫,貌似无奈地笑说:“乖,为师早说了,你听话些,不欺负你。” 随即又忽然顿住,笑意颇深,“倒是忘了,小鸾,不会还打算穿着这身睡吧?” 心魔做事全无顾忌,逼急了说不定会发什么疯,栾青词则备受桎梏,哪里会是心魔的对手,闻言后忍了片刻,小声说道:“……不行?” 玉奚生笑吟吟地瞧他,也不说话。 僵持半晌。 栾青词败下阵来,垂眸道:“我知道了。” 玉奚生满意收手。 栾青词将外袍脱下时,望着摇曳的灯火,无声地长叹。 他们不是在谈正事吗?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栾青词脱得仅剩青黛色里衣,十分自觉地上榻躺好,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自己躺过来,心魔定然能做出直接把他抱上榻这种事。 很快他便感觉身侧有人躺下,片刻后,屋中灯火尽熄,昏暗之中,栾青词听见玉奚生含笑说道:“还当你要抱才肯睡过来。” 栾青词:“……”我就说。 他甚至有些绝望地庆幸,还好自己这次识趣,先上来了。 第034章 .斗山 天光亮起,玉奚生先一步起身,开关门声响起后,栾青词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其实以他的修为,哪怕是七日不睡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这一夜着实疲惫。 栾青词看着外面已经大亮,抚着额角叹气。 “……太荒唐了。” 明知道心魔对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却一次次允许他往前逼近,栾青词知道这可不妙,但依照心魔的脾性,若是栾青词一再回绝,那他恐怕就不是这样一步步地逼近,而是要一步到位了。 只是这么拖下去,迟早有一天心魔不会再忍,即便是现在栾青词都觉得心魔每每瞧他的眼神,意图都明显得不必说出口。 栾青词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束手无策。 只能轻轻地叹气。 “小鸾。”玉奚生忽然折返回来推开门,站在门口笑着,“醒了就快些起身吧,他快开始了。” 玉奚生要准备解封罗刹月了。 灵器一般都会直接将妖魂封印,除非有人想冒险将这把灵器与自己元神相连,彻底认主,但稍有不慎连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灵器,一般不会有人冒这种险。 栾青词也无暇再想其他,当即起身将衣物穿好,他颈子上的牙印近乎消失,但栾青词还是谨慎地穿着立领袍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遮了个严实。 二人回到昨日玉奚生设下的阵法中,谢庭兰似有所感地睁眼,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都极佳,可见这一晚调息恢复得不错。 “师尊,师兄。” 谢庭兰唤过之后想要起身,却被玉奚生抬手阻止。 “真正的罗刹月凶悍非常,它曾是狼族首领的佩刀,狼妖残魂也不可小觑。”玉奚生慢条斯理地说,语气也淡然,“罗刹月曾在历任狼族首领手中传承,最后一位时,此妖为祸人间,死于三重雪宫第一任宫主白长蔚手中,罗刹月也落入三重雪宫。但你并非狼族,这妖魂也不会认你,封印解开后,你需以元神在刀身烙印,此举必定惊动残魂,我们帮不上你,眼下尚可反悔,谢庭兰,你想好了吗?” 谢庭兰眼神坚定,“弟子想好了,绝不后悔,请师尊解封。” “那好。” 玉奚生单手蕴起灵力,神色凛然,指尖一道符文飞快成型,他轻轻一点,符文侵入罗刹月中,伴随一声轻喝:“破!” 封印刹那破开,狂风骤起,比起之前强大更甚的翻涌凶意骤然蔓延开来,罗刹月自行浮起,刀身振动嗡鸣,像是被封印数百年后,得以重见光明时兴奋不已,这把刀本就是从妖身而生,也继承了原主人的脾性,霸道凶狠,野性展露无疑。 这把刀嚣张至此,谢庭兰根本没机会碰它,玉奚生微微眯眸,冷哼一声:“死都死了,安敢放肆!” 他手诀一变,向下压去,汹涌而出的野性气势顷刻间被压下去,罗刹月也没了支撑一般,啪嗒掉回了地上。 玉奚生对谢庭兰喝道:“趁机会,动手!” 谢庭兰也知道玉奚生出手镇压时便是绝好的时机,当即伸手去抓罗刹月的刀柄,双眸却闭上,他在尝试用元神去与那道残魂较量。 栾青词在一旁并未出手,神情却放松了许多。 残魂就是残魂,哪怕依附于罗刹月,有玉奚生方才的镇压,谢庭兰成功的几率也会高上不少。 “也就只能帮到这步了。”栾青词轻声说,神情复杂了一瞬,低低地叹,“它躲进去了。” 玉奚生那一下子不至于将残魂如何,毕竟有罗刹月在,要么用灵体生生吞了那道残魂,要么就得毁了罗刹月,谢庭兰只能选择前者。 玉奚生负手而立,瞧着谢庭兰说,“他修为稳,又用了罗刹月这么多年,一道连意识都没有的残魂而已,不见得会输。” 栾青词想了想,说:“我在此护法。” 玉奚生知道他放心不下,自然允许,但神情莫名地问道:“小鸾,你为何这么在意他?三重雪宫也好,这些人、还有外面玄都城的那些人也好,你以往都不甚在意的。” 第59章 栾青词静默不语。 他甚少与什么人产生因果联系,这些年都独身一人,但三重雪宫真的出事以后,栾青词便发现哪怕他与三重雪宫的长老弟子们并不亲厚,哪怕是为了玉奚生,他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三重雪宫毁于一旦。 可如今想来,师尊是连接他与宗门的枢纽,因果已生,便有了牵绊,没那么容易舍弃。 还有那些鲜活的性命…… “我只是。”栾青词顿了顿,轻声说:“做不到无动于衷吧。” “这样太累。”玉奚生说,“小鸾,别让自己太累。” 栾青词听明白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别太在乎别人。 从前的师尊也是这样说的。 栾青词有些出神。 师尊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扛着三重雪宫的担子,却想要他轻松一些,甚至为了避免在弟子们面前装成人族,干脆允许他不去与人接触,说是宽容,不如说是纵容。 说来也怪,师尊于他而言,像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知为何,栾青词就是想要亲近他,毫无理由地依赖和信任,从小便是如此。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 无论那种玄之又玄的感情有多复杂,从他开始渴望与师尊亲近的时候,栾青词就知道自己完了。 玉奚生身为宫主,自然不能整日留在这为谢庭兰护法,宫中事务许多都需他亲自做主。从前的玉奚生有耐性做这些书面东西,但心魔不行,心魔与怀素仙尊的性格差异极其明显。栾青词也发现了,原本的师尊虽然温和,却有些优柔寡断,如今的心魔固然狂妄,但行事又易怒莽撞 ,前段时日让谢庭兰挨个宗门世家去斗山门,狠狠震慑了一把玄都仙门,又激进又直接,若是从前,师尊必定要反复思量。 栾青词暗想,若是如此看来,两人的性格缺陷都极其明显。 . 谢庭兰的进展并不顺利,但好歹没出大事,似乎与那道残魂僵持住了,整整五日都没什么动静。 不过好在有玉奚生的聚灵法阵,这阵法摆着,谢庭兰便不会力竭,胜算更大。 期间栾青词一直守在阵法中,哪怕谢庭兰当真失败了,栾青词好歹也会立即发现,至少能救下他。 第六日时,玉奚生从起云阁回来,还带上了净玄长老。 “呵呵,少主啊。”净玄长老笑眯眯地站在阵法外,“老朽见过少主。” 栾青词缓缓睁开眼,从地上起身道:“净玄长老。”又转头瞧向玉奚生,暗暗询问怎么回事。 玉奚生只笑,说:“让长老与你说吧。” 栾青词一头雾水。 净玄长老轻咳一声,脸色不太自在,叹了口气:“是御剑宗来斗山门了。” 栾青词对这个宗门没多大印象,但也证明当日与九幽谷联手的没有御剑宗,否则都该被他找上门去过。 “所以呢?”栾青词问。 净玄长老不怎么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无奈道:“御剑宗出了个小辈,名叫周剑,前些日子庭兰去斗山门,险胜于他。这小子今日趁着庭兰闭关,找准了时机来找场子了,如今已连挑了咱们五个弟子,正在演武场叫嚣呢。” 栾青词顿住,小辈之间的比试,若是谢庭兰都只能险胜,可见这个周剑不简单,如今楚朔风战死,三位长老也并未收徒,若是换作其他弟子,恐怕还真不是这个周剑的对手。 关乎三重雪宫的颜面,也难怪净玄长老亲自找过来。 “他怎么知道庭兰不在?”栾青词又问。 净玄长老说:“这两日都知道庭兰在霜梧峰闭关,那些弟子们传出去了,这周剑也是,若是想找场子,至少也堂堂正正地同庭兰再比一场,他可好,趁着庭兰闭关来撒野。” 栾青词无奈。 当然落了人家宗门的面子,周剑无非是想给御剑宗赚个脸面,虽说这法子用的不怎么君子,犹豫片刻后,栾青词瞧向仍旧闭目皱眉的谢庭兰,轻声说,“所以长老的意思,是想我出手?” 净玄长老点点头,“按照辈分来算,少主出手,也在情理之中。” 栾青词说:“……或许也有些胜之不武。” 净玄长老一本正经:“怎会!少主也是玄都小辈!” 栾青词无奈,又瞧向玉奚生。 玉奚生便笑道:“净玄长老说得不无道理,若是本座出手,才真是胜之不武。” 栾青词见状,便叹道:“……那好吧,但庭兰?” 见栾青词同意,净玄长老笑弯了眼,哪里还能说个不字,连连点头:“不妨事不妨事,少主尽管去,老朽在此,必保庭兰无恙!” “不必。”玉奚生说,“此地若有异动我会察觉,走吧。” 栾青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便与净玄长老一同退出阵法中,玉奚生跟在栾青词身边,轻声道:“本座适才瞧了一眼,周剑此子,手段阴毒,若非净玄长老阻止,与他交手的弟子险被废了丹田。” 栾青词骤然一顿,神色微变,“当真?” 玉奚生点头,神情中略有凶色,“嗯,千真万确。” 栾青词本来只当时场切磋,他也觉得周剑事办得不漂亮,可这小子若是来阴的,那这事儿可就没法点到即止了。 在三重雪宫,想废三重雪宫的弟子,可真是有点想不开。 “挺嚣张啊。”栾青词冷冷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那我可得见识见识了。” 第60章 第035章 .神威 明经堂前的演武场宽阔平坦,还有供弟子们切磋的高台,此刻高台上站着个纯黑箭衣神情有些傲慢的青年,他单手持剑,气势凌厉。 “怎么,你们三重雪宫,无人可战了么?” 他开口便是一句讥诮,台下弟子们面色皆不太好看,但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没辙。 斗山门就是如此,本也就是小辈们点到即止的切磋,但谁家若是输了,便丢了面子,尤其是御剑宗这等小宗门,今日斗山门取胜,明日便能在玄都内大肆宣扬,借此抬高宗门地位。 周剑瞧底下无声,轻轻嗤笑,便对陪同他一起来的黑衣老者说道:“墨通长老,既然无人再战,咱们就回去吧。” “哎,二位且慢。”与墨通站一起的虚风长老处变不惊地捋着胡子,淡然笑道,“不妨再等等。” 墨通笑了声,“听闻贵宗大长老鹤发童颜,虚风长老,总不好叫他来欺负晚辈吧?” 虚风仍旧笑眯眯的,刚想说话,便传来一声清冷冷的淡声。 “倒也不必烦劳大长老出手,三重雪宫栾青词,请教阁下。” 长相文弱的青年轻飘飘地落在高台上,宽袖翩翩,栾青词今日身着云水白的袍子,抹额也换了云纹月白的,整个人好似氤氲在山间清雅的雾,小辫子上青色鸟羽犹如云雾间的一抹浓青。 看上去着实人畜无害。 但他的名号却让周剑变了脸色。 青鸾君栾青词,名声在外,更别说半年前在西陵郡仙门追杀中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还反杀了众多修士,回到玄都后因三重雪宫之变疯狂复仇,单枪匹马挑了不少门派世家。 ……这人哪里还能算小辈? “栾师兄来了!” 周围弟子顿时小片地欢呼起来。 栾青词从容自若,他的眼神漠视众生一般的平淡,两手空空,便说道:“周道友,请出招吧。” 周剑顿时觉得骑虎难下,忌惮地看了栾青词一眼,才沉声:“青鸾君成名已久,与我这小辈出手,未免太过分了吧!” 栾青词像是有些诧异,眉尖一挑,向台下扬了扬下颌,淡声道:“你要不要问问他们唤我什么?” 下面的弟子瞧周剑心生退意,立刻接话道:“师兄啊!栾师兄与我等平辈,自然有资格上台来!” 周剑皱眉,栾青词是与他同辈不假,可他根本就不是人族,眼下又凶名在外…… “罢了。”栾青词轻声道,“我不用武器,既然是宗门间的切磋,我便用三重雪宫的术法与周道友一战,如何?” 周剑嘴角微抽。 他知道栾青词有一把灵器,可即便栾青词不用武器,他也心中没底,只是眼下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若是不战而败,莫说找场子,他这张脸怕是也要丢尽了! “好!”周剑狠狠咬牙,长剑向前一指,“那就,请赐教吧!” 他欲夺先机,剑光凛然,栾青词站在原地不避不闪,甚至不曾用平日里最常用的火法,而是轻轻抬手,并指立于胸前,轻声道:“五行录,木字诀。” 高台之上悄然窜出柔嫩新芽,顷刻间便长出翠绿繁茂的藤蔓,藤蔓交织在栾青词面前编出盾来,将已到面门前的长剑阻住,周剑一怔,那藤蔓坚硬无比,他这一剑竟然连划痕都不曾留下,匆忙便想抽身而退。 “缚。”栾青词淡淡吐字。 藤蔓灵活顺那把剑飞快缠绕而去,周平勉强定神,狠狠一握剑,剑身倏尔发出铮鸣声,藤蔓被震松了些,他见状一喜,抽剑而出却未退,再次举剑时,剑身已然附着炙热的灵气。 栾青词有所察觉,不由微顿。 也算聪明,晓得以五行之道来克制他,仙门修炼都讲究个五行平衡,并非是一人只能单修一路,这周剑的五行灵气用得也算熟练。 只是这一剑下去,仍旧未能撼动藤蔓分毫。 “周道友,火确能焚木,可也要瞧是什么火。”栾青词声音平淡如旧,与其说在与周剑说话,不如说他在现场施教。 “缠。” 栾青词手诀一变,指尖点向前,藤蔓刹那散开,摇曳着冲向周剑,封其退路的同时,蔓延上他手腕,竟生生将武器给缴了下来。 五行录幻化出的藤蔓并非真的藤蔓,而是栾青词自己的灵力具象,他灵力何等浑厚,丝毫不惧于周剑那点反击,眨眼间,便将周剑捆成了个结结实实的粽子,连他的佩剑都并未落地,而是由藤蔓贴心接住。 胜负已分。 “微末之火,何以逞凶。” 栾青词甚至都不同周剑说再多的话,稍一挥袖,藤蔓便化作点点斑驳星火散去,周剑狼狈落在地上,看上去分毫未伤,可脸色还是阴沉难看。 他在栾青词手中甚至只坚持了两招。 哪怕早有猜想,可栾青词那句微末之火,还是像扇了他一巴掌似的。 台下三重雪宫的弟子短暂沉默后,蓦地欢呼起来,一声声“栾师兄威武”落在周剑耳中,与讥诮嘲讽无异。 虚风长老笑呵呵地说:“多少年没见过少主用五行录了,说是进门的术法,可真要自己悟进去,可高深着呢。周贤侄输得不冤枉,不冤枉。” 净玄长老与他一唱一和似的点头道:“是也,不冤枉。” 墨通脸上阴云密布,有心想辩驳两句,譬如以他栾青词的身份如何能出手,但二人又实实在在是真的平辈,从栾青词出现的那一刻,他心就如坠深渊,这会儿更是怒不敢言,只能冷声道:“贵宗术法高明,我御剑宗——” 第61章 他话没说完,便听闻三重雪宫弟子惊呼出声,虚风和净玄也同时脸色一变。 台上的周剑忽然捡起地上的剑,割破指尖,在剑身抹上了一道血痕,浩瀚气息顷刻间溢散。 “血祭,解封!”周剑哑声道,“融灵!” 才想下台的栾青词因这浓重妖气而顿住,缓缓转身,双眸微眯。 他早发现周剑手里那是一把灵器,不过封印得可比谢庭兰那把罗刹月还要彻底,不过周剑竟欲此时解封,待瞧了片刻后,他发现周剑并非是在吞食灵体,而是召唤。 他并没将灵器中的灵成功炼化,但似乎找到了其他控制残魂的办法,不过显然,这法子没那么轻松。 墨通淡定不能,冲台上高声喝道:“周剑!你疯了吗!” 净玄也连忙道:“三重雪宫弟子听命!速速退开!” 周剑闹出了不小的声势,寻常弟子极容易被误伤,虚风冷着脸道:“斗山门点到即止,你们御剑宗的弟子,是想干什么!?” 站在阁楼上的祛尘也皱了皱眉,转头对玉奚生说:“宫主,这……” “看着吧。”玉奚生不以为然,饶有兴致地凭栏往下瞧,嘴角微勾,“有人想自取其辱,小鸾应付得来。” 如他所言,栾青词根本不慌。 那把剑中传出嘹亮的鹰啼,一只巨大无比的褐羽苍鹰自周剑身后缓缓展翅,哪怕形体虚幻,但鹰目锐利,杀气腾腾。 这把剑给栾青词的感觉并不算危险,至少比不上罗刹月,还有这只鹰……怕是炼器用的,剑不是它的本命灵器,或许也正因此,才能被周剑以这种形式当做自己的手段。 “微末之火?”周剑哑声哼笑,根本不顾墨通的高喝,召唤这只鹰令他脸色苍白,但却带着狂热的兴奋,狠狠道:“杀!” 苍鹰似乎感受到他的杀念,凶戾之气暴涨,长鸣啼叫,妖气浓烈翻滚。 栾青词静静地瞧了片刻,动也不动,只是缓缓张口,字句清晰地冷声:“放肆!” 两个不轻不重的字音却暗含某种极其奇特的威压,猖狂扑闪翅膀的苍鹰几乎一瞬间僵住,连形体都更虚幻了,像是见着了什么可怖之物,惊恐无比地颤抖着,随即刹那散去,竟是躲回了那把灵器中。 冲天的妖气散了,周剑的有恃无恐也没了,仓促准备撤离的三重雪宫弟子都懵了。 最茫然的就是周剑了,他每一次召唤这只妖魂,都要耗费极多的精气去交换,可这畜牲拿了精气不干活,就跑了?? 妖魂呢??那么大一个妖魂呢?? 四下寂静。 “怎么……这怎么可能,不……”周剑苍白着脸,看栾青词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你……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栾青词平静道,“它胆子太小了。” 他当然没做什么,但好歹是个古凤血脉,无论是石神山的神明还是有苏婵都曾经提起过,这血脉让他们都如此重视,总不能什么用都没有,毕竟在传说中也是百鸟之王,苍鹰怎么了?苍鹰他也是鸟。 栾青词暗想,稍微试试而已,现在看来没错了,是鸟就归我管。 周剑:“……” 虚风和净玄 面面相觑了片刻,适才那妖气他们倒是并不忌惮,只怕伤着弟子,可怎么眨眼间,那么大只鸟被吓跑了? 但不论如何,危机接触,两人立马眯起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脸色复杂嘴角微抽的墨通身上。 墨通脸色更僵硬:“……” 第036章 .来客 周剑已经落败又突然发难便罢,可他这声势浩大的一招,连栾青词头发丝都没伤到,反被人家轻描淡写地化解,脸面丢得更上一层楼。 但即便如此,墨通也晓得自家理亏,带着周剑好一通赔罪。 明经堂上,祛尘已经离开,只有玉奚生凭栏而立。 栾青词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与他并肩站着,远远地看净玄长老横眉怒目,轻声说道:“确是有些欺负他了。” “你也没年长他多少。”玉奚生慢声道,“谁让我们小鸾年少成名呢。” 栾青词不可置否,他离宫历练时比周剑还要小上几岁,初时常往深山老林钻,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不过是想给自己寻些灵草填饱肚子,但灵草乃是天地灵物,还没长成时便早有人盯上,多是那些擅长寻宝的妖兽。 于是一次一次兽口夺草,加上应召仙令出手,反倒打出了名声。 与那相比,斗山门这种点到即止的切磋显然就有点不够看了,与周剑的交手,栾青词根本不曾尽全力。 “不过我倒是希望小鸾莫要为这盛名所累。”玉奚生眺望着偌大的三重雪宫,又好似高高在上地俯瞰芸芸众生,神情中没有往日的轻佻,“天下人为你冠上这虚名,你便要做他们眼中的青鸾君,若有何处不合心意,便是笔诛口伐,千夫所指。” 栾青词早体会过一遭,沉默须臾后说:“你说过,世上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必为之,也定然是因值得。” 玉奚生回过头问,“你认同吗?” 栾青词没作声。 “你只是想,与对你说这句话的人同道而已。”玉奚生唇角勾起个刹那便消散的笑,神情便渐渐冷下去,“白长蔚,我的师尊,也曾对我说过那句话,他失踪之前问过我,若舍一人可换天下人,愿是不愿。我答他不愿。” 第62章 栾青词有些诧异。 玉奚生笑了:“即便是我,也只这一条性命,自然想好好活着,毕竟蝼蚁尚且偷生。可时日久了,他们称我怀素仙尊,偌大的三重雪宫视我为尊主,仙门将我视为正道的中流砥柱,我就没有了说不愿的权利。” 栾青词似乎明白心魔由何而生,哪怕是玉奚生也有私心,只是他强迫自己成为了那个可以让人安心的怀素仙尊。 “还有我的小鸾。”玉奚生轻轻地说,“如今分明是同那群小辈一般的年纪,他们天真、潇洒,而我的小鸾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青鸾君。” 玉奚生的语气太过遗憾,甚至带了点落寞,栾青词一直以为心魔性子张狂,行事也无所顾忌,尤其是疯起来根本不讲道理,可直到现在才隐隐察觉,心魔是想要摆脱那正道仙尊四个字给他带来的枷锁。 “青鸾君也无妨。”栾青词轻声说,“我是三重雪宫的少主,师尊亲口认下的。” 提及这个,玉奚生无声苦笑。 当年栾青词想要离宫历练,态度坚决,而玉奚生便宣布了他的少主身份。 “小傻子,我早说过,哪怕是另一个我,也绝没有单纯地将你视作弟子。”玉奚生叹道,“为何这么做,你不明白么?三重雪宫的少主,总有一日.你还是要回三重雪宫,这名头是为困住你布的网。” 栾青词愣住了,他从前不知道玉奚生的心思,自然也想不到这么多,可心魔说得确有道理…… 玉奚生又低声自语似的呢喃:“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比起在外面乱跑,不如留在我身边……小鸾,有你在这。”他顿了顿,神情多出些许恶劣的笑来,眼神也渐渐缠绵,“哪怕是做什么怀素仙尊,也变得快活了许多。” 栾青词被他这旖旎眼神瞧得脊背发麻,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极其刻意地问道:“庭兰怎么样了?” “他没事。”玉奚生笑了笑,从善如流地顺着他说,“还要些时日。” “那我回霜梧峰去看看他。”栾青词步履稳健,背影却好似落荒而逃。 玉奚生瞧着栾青词匆匆离去,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才低低地说:“旁的无妨,小鸾啊,唯独你……唯独你……” “我绝不放下。” . 御剑宗灰头土脸地从三重雪宫出去,周剑召唤出灵器中的妖魂却被栾青词吓退一事也在三重雪宫传开,此前有关栾青词的那些传闻也变了风向。 什么妖孽不妖孽的,那镇宗妖兽都没他们少主的本事,至于西陵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既然都是传言了,全无意义! 栾青词在弟子们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自己却不知晓,自当日斗山门一事后,他便再没踏出过霜梧峰,而谢庭兰也始终没有动静,他已经闭关将近半月,哪怕晓得本命灵器中的妖魂不好应付,栾青词也不由得有些担心,不过好在近几日那妖魂的妖气散了不少,可见谢庭兰离成功不远。 云雾霭霭,朝露坠叶,玉奚生站在廊下,一袭绛紫色的长袍,两袖绣着山河纹样,头戴紫金冠,俊美持重,这样深色又奢贵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不会过分张扬。 “他应当是快了。”玉奚生说,“妖魂的气息越来越弱。” 栾青词从院子里走到廊下,与玉奚生不同,他一身水青色,清雅得好似天水之间的钟灵毓秀,抹额也换成了同色的,以芙蓉为绣样。 “嗯,差不多了,听闻今日绡香城狐族派了人来,就要进玄都城了。” 栾青词说完,又瞧了两眼玉奚生这身衣裳,他鲜少见师尊穿得这样浓墨重彩,但与心魔似乎还很配。 玉奚生眼尾噙笑,低头亲昵地在栾青词耳边说:“是,祛尘已经带人去迎了,不知来的是谁,不过来时正好途径了禹城,闹出不小的动静。” 栾青词有些诧异,歪头与玉奚生拉开距离,问:“不会被灭门了吧?” “倒是没有。”玉奚生不无遗憾地轻轻摇头,“他们逼着路家挖了祖坟,将路远连棺带尸给刨了出来带走。” 死者为大,故而才有入土为安的说法,可这些狐妖硬是将尸骸给刨出来,足见是恨死了路氏,就如玉奚生所说,他们没直接灭了路氏,都够给面子了。 但路松确是识时务,连这等屈辱之事都能忍下。 “挫骨扬灰也不为过。”栾青词淡淡道。 玉奚生还记恨着路丘拦路,害得栾青词动用咒术的事情,冷声道:“可惜,不知他们怎样伏低做小,竟让狐族放过他们,需不需要我——” “不必了。”栾青词无奈打断他,“路丘已死,就算作了结吧。” 见他这么说,玉奚生自然无有不应,又说道:“谢庭兰瞧着无碍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栾青词有些迟疑。 栾青词这段日子,天天盯着谢庭兰,玉奚生早看不过去,见他犹豫,低声说道:“你是三重雪宫的少主,既然在宫中,该去见见。” 其实这事儿交给祛尘便足矣,但玉奚生就是不乐意看见栾青词整天盯着谢庭兰。 栾青词闻言后才轻轻点头:“好吧。” 玉奚生暗笑。 三重雪宫少主这名头还是有点用的。 他早发现了,栾青词其实不大明白这些礼数,他从前也不怎么爱处理这些事,不过是狐族派人来送写礼而已,收下礼招待一番便可,哪里就非得栾青词亲自去见? 第63章 . 祛尘带着狐族一行人回宫时,听闻宫主与少主都在倚月小榭候着,也不由愣了须臾,不由得瞄了眼身后那白纱遮面的女子,心说这位到底什么来头,不仅宫主亲自来见,还将少主一并带上了。 倚月小榭临水而建,堂中置小几,那对师徒已经等候在内,祛尘将人带进门后,便向玉奚生复命:“回宫主,老夫奉命,迎绡香城贵客入宫。” 他身后站着的女子衣着不似玄都,半臂圆领的丹色上衣,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身,朱砂色绫罗长裙,腰链繁复,细长银亮的链子坠着宝石流苏,自肩披下,罩于上身,双臂亦被链网似的珠链缠绕,手钏连着指环,两只手背都覆着银链,走起路来时叮当作响。长发亦配发箍,亮晶晶的链子垂搭在乌发上,额前则是一枚红玉坠子。 薄纱掩面,通身异族之美。 “请客人落座,上茶。” 玉奚生吩咐。 那女子轻巧入座,方才缓缓开口:“绡香城,有苏婵,二位有礼了。” 栾青词和玉奚生同时一怔。 那自称有苏婵的女子确有一双湖蓝色的眸子,她轻轻摘下面纱,露出美艳真容,分明与当日皖湖之上的有苏婵生得一模一样。 “你……”栾青词有些惊诧,刚想说什么,却忽地蹙眉,脸色微沉,问道:“你是谁?你不是有苏婵。” 哪怕容貌一样,可栾青词与有苏婵的妖魂见过,也亲眼瞧着她的妖魂与虚境一起灰飞烟灭,眼前这人绝不可能是有苏婵。 然而那美艳女子轻轻一笑,便说道:“我乃狐族族长,绡香城之掌权人。” “有苏婵。” 第037章 .危局 狐族族长,绡香城掌权人,的确是有苏氏,自二十年前绡香城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族长过世后,新的掌权人神神秘秘,从不轻易露面,外人也只知是有苏氏嫡女。 栾青词见她如此有底气,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想来不是空话,可他又是亲眼看着有苏婵形神俱灭的。 死便是死了,他可从未听说人或妖能逆转生死。 但与那个有苏婵一模一样的女人就坐在自己眼前呢。 就在栾青词狐疑时,有苏婵身边的侍女已经在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礼盒,随即将清单一并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祛尘也跟着退下,倚月小榭便只剩三人。 “多谢二位,将妹妹尸骸送还故里,小小谢礼,不成敬意。”有苏婵笑着说。 绡香城的底蕴远非路氏可比,满桌子东西有灵草有丹药,灵气浓郁漂浮。 有苏婵自顾自地接着说,“还有,也多谢二位,告知吾妹之死缘由。母亲早说那薄情人信不得,如今果然如此,可怜吾妹,客死异乡,又受苦六百年。” 栾青词忍不住问道:“……你们姐妹,都叫有苏婵?” 有苏婵含笑摇头,轻声说:“有苏一脉自得上古天狐血脉,唯嫡系方可承袭有苏氏,同其他狐妖不同,吾这一脉乃是双生嫡女。有苏婵为长女,自幼修习如何做好掌权人,有苏婧为次女,有长姐在前,便过得散漫随心,潇洒快活。那年……路氏有子,与狐女私定终身,有苏一脉,为维系仅存天狐血脉,不得同人族通婚。” “而路氏也是西陵郡之名门世家,怎能容忍妖族为妻,于是这二人,便私奔远去了。” 栾青词与玉奚生对视一眼。 “有苏婧。”玉奚生不紧不慢地笑说,神情略含深意,“那死在皖湖的,并非是族长有苏婵,而是你的双生姊妹,有苏婧?” 有苏婵似有悲恸之意,却极淡极淡,她平静且理智地说:“正是如此,二位送还的,是吾妹有苏婧之尸骸。吾妹固然有错,却罪不至死,何况这六百年苦楚也因二位而终,绡香城狐族有苏一脉,感激不尽。” 静默须臾后,玉奚生淡淡道:“客气了。” 毕竟这满桌子礼都送到,可见绡香城的诚意,至于姐妹二人…… 自然也不必深究。 栾青词也不吭声。 眼前的有苏婵,同那日皖湖上的有苏婵妖魂极为神似,不似传闻中狐妖那般勾魂摄魄媚骨天成,身为妖族,却身怀仙骨一般,圣洁不可亵渎,确有传闻中天狐之尊。 可无论是她,还是皖湖妖魂,都不见潇洒意气,而是端庄持重,沉稳规矩。 她们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态都殊无二致,性情也是如此。 谁都没有有苏婧的影子。 “不算客气。”有苏婵轻声说,“母亲在世时常说,三重雪宫白长蔚高义,白仙师百年前于世间大恩,纵使世人不知晓,但我有苏一脉铭记于心。如今有苏一脉又承了三重雪宫恩惠,吾亲身前来致谢,也是理所应当。” 玉奚生神色微变,“你说什么?百年前,发生什么了?” 白长蔚失踪已近百年,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走得干干净净,除了这座三重雪宫,什么都没留下。 世人猜测他登仙云游,亦或是死于某处,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这些年。 有苏婵却摇了摇头,“母亲如此说而已,其中内情,吾并不知晓。但连吾母提及白仙师,亦钦佩有加,想必白仙师不辞而别,必定是有不得不做之事,这事……也断然不是恶事。” 片刻沉默后,玉奚生说:“或许吧。” 第64章 但栾青词却瞧见他指尖微微蜷起,显然心中并不平静。白长蔚是玉奚生的恩师,却不明不白地失踪到了现在,而那位已逝的老族长分明知道些内情。 “此番吾前来,一是为道谢,二是……”有苏婵犹豫了须臾,有些无奈地说,“说来唐突,但请二位相信,吾妹尸骸还乡,吾感激二位,另外……也确实有求于三重雪宫。” 若真只是为了道谢走这一遭,自然是诚意十足,但这会儿又提起求助来,不过有苏婵说得很坦荡,不叫人反感。 玉奚生也迅速收敛情绪,问道:“有苏族长,不妨直言?” 有苏婵轻轻点头,便开门见山:“不与二位打太极,吾便直说。绡香城北倚天狐山,虽说名为天狐山,但并非是我狐族私产,山下亦有百姓村镇,一月前,天狐山忽生异动,山中生出山火,火光幽绿,不似妖火,也不似其他,总之即便是我族也不敢轻易靠近,大火烧了足足九日,待火势熄灭,天狐山便自中间裂了一道。” 听他提及火焰,栾青词心头微绷,毕竟他也是擅长玩火的,还将整个西檎岭都给烧成了焦土。 不过好在有苏婵似乎只是一带而过,她神情有些凝重,沉声说道:“但在那之后,山中忽而飘出灰色瘴气般的浓雾。” “灰雾?”栾青词愕然。 有苏婵一怔,轻轻点头,“那雾阴邪至极,有百姓自雾中逃脱,不过一日,便纷纷惨死,死状凄惨无比,连我族也束手无策。” 栾青词转头和玉奚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石神山。 栾青词沉声问:“所以,那些人是否都是身上渐渐出现漆黑纹路,肉身腐朽而亡?” 有苏婵诧异扬眉,好似明白了什么,当即点头:“不错,正是如此,无一活口,青鸾君……也曾见过?” 栾青词缓缓吐出口气,点了点头。 何止是见过,那罪魁祸首如今还在巫塔之下藏着呢,整整三块。 玉奚生也微微皱眉,“怎么又是这东西,一个接一个的。” 有苏婵连忙问道:“那究竟是何物?” “不知道。”玉奚生反问,“你们没进山查过?” 有苏婵无奈道:“自然查过,就一人活着回来,何况那雾气蔓延,寻常百姓小妖哪里得住,便只好暂且封印天狐山,那雾实在诡异,不仅能伤活人,无论人还是妖族,便是死了,魂魄也会顷刻间化作厉鬼。” 栾青词和玉奚生同时露出微微的愕然。 咒术之下,魂魄不留,可天狐山怎会留有恶鬼? 栾青词一时犹豫不定。 “那你……”栾青词狐疑问道,“为何想到来三重雪宫求助?” 天狐山的事他们都不曾听闻,毕竟绡香城离西陵郡更近不说,离南海郡也比距离玄都要近,想求援怎么也求不到三重雪宫来。 有苏婵说:“吾开始也未想对三重雪宫求援。不过…都说天机阁可知天下事,出事后吾便派人去过,但天机阁主并未相助,只让人带了句话回来。” 她瞧着眼前的师徒,一字一顿:“危局唯玉奚生可解。” 有苏婵不是来向三重雪宫求援的,她是来寻玉奚生出手相助的。 天狐山中作祟的只怕就是那碎骨,而碎骨须得灵封术才能将之封印隔绝,整个三重雪宫上下,唯有他与玉奚生会灵封术,可这封印书算不得什么神通,连外人都不晓得三重雪宫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封印术,天机阁不仅知道,还知道只有玉奚生能用。 “天机阁啊。”玉奚生忖量片刻,他知道南海郡有个天机阁,号称通晓天下事,知天识地,但他与天机阁从无交集,陌生得很。 余光蓦地瞥见栾青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小鸾,你知道什么?” 栾青词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没作声。 玉奚生若有所思。 他大抵明白栾青词的意思,并非不知,而是不想说。 有苏婵瞧着两人互动,无奈说道:“吾也不知为何天机阁会这么说,但二位似乎知道天狐山之祸是怎么回事,想来,吾并未找错人。恳请怀素仙尊,出手相助。” 玉奚生对这个天机阁有些忌惮,他不知道灵封术的底细,可他却晓得这东西至今,也就三人学会过,初代宫主白长蔚,还有便是他与小鸾,天机阁甚至知道,灵封术能封住那碎骨似的邪物。 或许也有可能……他们知道那邪物究竟是什么。 玉奚生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走一遭也未尝不可。” 有苏婵松了口气,连连颔首,“有苏一脉,定然记得三重雪宫的人情,多谢怀素仙尊慷慨相助,待事了,我绡香城必有厚礼相赠。” 玉奚生与她敷衍地客气两句:“不妨事,动身去绡香城并非小事,宫中也需安顿。有苏族长不如暂住宫中几日?” 有苏婵短暂地犹豫后便答应下来:“那便叨扰了,只是天狐山的封印维持不了多久,还望怀素仙尊尽快。” “本座晓得了。”玉奚生应下,随后吩咐人为绡香城贵客收拾住处。 等有苏婵走后,玉奚生转头瞧向栾青词,轻声说:“小鸾,这会儿能说了?你瞒了为师什么?” 栾青词垂眸,说道:“并非瞒你,只是我一时也没顾得上,当日西檎岭,你……伤及元神,后来我在玄都山下设三阴聚魂阵,为你重聚灵体,这三阴聚魂阵……” 第65章 “便是…天机阁遣人送来的。” 第038章 .争执 那时栾青词说是方寸大乱也不为过,否则怎会任由莫观等人逃窜离去。玉奚生伤及元神,灵体溃散,栾青词又不知他本体是何物,正是走投无路时,天机阁便如及时雨,将那古卷送至不说,还附赠了冰血髓。 天机阁的名声不弱于三重雪宫,何况此事处处透着巧合,哪怕心知其中或许还有旁的事,栾青词也别无选择。 待玉奚生醒来后又变成了心魔,栾青词措手不及,随即而来诸事繁杂,他一时间也没顾得上这事,还是有苏婵提起,他才猛然想起还有这么一茬。 等他说完,玉奚生沉思片刻,说道:“无利不起早,我当日受伤,除你之外无人知晓吧,可天机阁不仅晓得,甚至还送了这么个天大的人情来。” 栾青词深以为然。 二人对视须臾,栾青词恭敬问道:“师尊有何高见?” 玉奚生短暂沉默后,捏着栾青词的鼻尖笑说:“高见没有,倒是见了只小鸟,近在眼前呢。” 栾青词无言以对,拍开他的手,矜持冷淡地说:“说正事。” “正事就是,为师也不知天机阁哪来的消息,又为何闹这么一出。”玉奚生坦坦荡荡,“你我猜测也无果,先去绡香城走一遭,绡香城离南海郡不远,事了 后去天机阁走一遭便行了。” 栾青词一想,点了点头:“那倒也是。”随即又说,“但天狐山怎会有鬼?” 师徒两个又同时沉默。 “或许…与咒术有关?”玉奚生沉吟,“石神山也好,你也好,能伤人魂魄,但天狐山不同,毕竟你我都不甚了解。” 栾青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点头。 师徒两个难得和平共处这么一会儿,自从晓得心魔亦有过往,栾青词的敌意便少了许多,但也称不上亲近,直至他起身要走,还没等站起来,肩头便被玉奚生压着摁回去。 “干什么?”栾青词蹙眉。 玉奚生笑问:“急着去哪啊?” 栾青词:“……” 笑得就很心魔。 玉奚生说得理直气壮,“你又无事可做,不如陪陪为师。” “……到也没有那么闲。”栾青词婉拒了。 但栾青词还确实没什么事做,从倚月小榭离开后,便干脆一头钻进明经堂,明经堂有专门给弟子们授课的书院,也有供弟子们择术法自行修习的藏书阁。 平日深居简出难得见一回的栾师兄,就这么在无数弟子惊奇的注视下,开始在藏书阁寻个感兴趣的小术法学着玩玩。 栾青词自小学的都是玉奚生亲自教的,譬如避水咒除尘咒,毕竟怀素仙尊也拿爱干净的小鸟没辙,再者便是五行录这等外出必备的,能打又能另作他用。 还没等栾青词找着,明经堂内便传出惊呼,栾青词也闻声近前两步,正瞧见一团火正满屋乱窜,有女孩子的头发都被烧没了半截,而使出这招的弟子也正死死掐着手诀想要控制,其余弟子则各显神通,护体的护体跑得跑,场面混乱。 栾青词:“……” 实在看不下去群魔乱舞,在火团靠近书架之前,栾青词抬手轻轻一握,那灵气火团便刹那消散。 场面一瞬安静。 “栾师兄……”闯祸的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多亏你了。” 栾青词就没被这么多弟子围住过,顿时兴致缺缺,说了句“不妨事”便往外走,找什么找,不如回去闭关。 还没等他走出去,适才那少年便噔噔噔追上来,行礼后说道:“栾师兄,我叫叶菘,能不能……能不能……”他扭捏地抿了抿嘴,小声道:“能不能请你指点啊?五行录火字诀太难了。” 当日斗山门,栾青词的五行录用得可谓轻轻松松,不少弟子都亲眼所见。 栾青词眉心一拧,他本就气质冷淡,待人疏离,这副神情一出,叶菘吓得脸都白了,正等他想道歉退缩时,栾青词淡声道:“行。” 瞧着叶菘猛地露出欣喜神色,栾青词心想,行吧,总比被心魔抓着动手动脚要好。 这一教,就教到了黄昏时分,栾青词学不会玉溪生那套温温和和的法子,便只简单粗暴地先揍再解释,从藏书阁教到了演武场,撂倒了所有来求学的师弟师妹们。 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嗅到一丝不太对劲的灵气波动,栾青词当即顿了顿,随即便是极其蛮横霸道的气息弥漫,但也仅仅是刹那便消散。 “那个方向是……霜梧峰。”栾青词皱眉瞧过去,低声道,“是庭兰。” 他二话不说便往回赶。 到霜梧峰下时,发现满身叮当饰品的有苏婵也正站在结界外,见栾青词来了,有苏婵笑了笑说:“青鸾君,吾冒昧了,只是嗅到了……一些熟悉的味道。” 她神情微妙。 正好结界打开,玉奚生缓步走出,身后跟着背刀的谢庭兰。 栾青词打量了片刻,谢庭兰身上的气息明显增强,而且与那把灵器也尤为和谐,一人一刀,浑然一体。 “师兄!”谢庭兰颇为自得似的拍了拍后肩的刀柄,“成了!” 说完,他又扫了眼那貌美女子,眼睛登时睁大,磕磕绊绊道:“这这这……这不是那个??” 有苏婵打量一番谢庭兰,若有所思道:“原是个人族,那……”她蓦地瞥见谢庭兰背后的重刀,神情便了然,轻轻颔首道:“竟然是罗刹月啊,早就听说这把上古灵器落到白长蔚前辈手中,竟是真的,狼族那群家伙怕是气得不轻啊。” 第66章 这话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头。 “有苏族长见笑了。”玉奚生瞧向栾青词,神情温和许多,“玩够了?” 栾青词不作声。 有苏婵确定这三重雪宫没有狼族后便告辞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催三重雪宫尽快。 等她走后,谢庭兰才忍不住问道:“族长?她,她不是死了吗?” “皖湖的狐妖,是她的双生妹妹。”栾青词解释。 谢庭兰点头道,“这样啊,那她怎么在这儿?” 玉奚生慢声道:“狐狸鼻子灵着呢,想必是闻着狼味儿了,毕竟不对付这么多年,若三重雪宫有狼族,她自然不高兴。” 现今存世的妖族不多,狐族算是混得最好的,至于狼族早就避世多年,谢庭兰自然不晓得他们的恩怨,只说道:“被我引来的啊,不过狐族和狼族……也不算天敌吧?” 玉奚生笑说:“是不算,不过这两族之间自古以来就不安生,据说是从上古时期便如此了,尤其是天狐一族与古狼族,打得不可开交,不过后来天狐绝迹,古狼也灭族,现今世上存续的不过是上古妖族与普通妖族的斑驳血脉而已,不过即便如此,狐族与狼族还是不对付。不过当年你们师祖斩杀狼族首领夺去世代相传的罗刹月后,狼族便彻底避世不出了。” 这段往事栾青词也听过,不过他没亲眼见过狼族,今日也算见识到了。 “还有。”玉奚生抚了抚额角,叹道:“祛尘搬了一堆公务来,绡香城又等不得,既然谢庭兰醒了,那就先带些弟子随有苏族长去,等上两日,我再动身。” 玉奚生的速度自然要比其他弟子快不少,让谢庭兰先去,无非也是对绡香城表明三重雪宫的立场。 谢庭兰自然应下,“弟子遵命。” “我也去吧。”栾青词说,“天狐山的事,有我足矣。” 玉奚生瞧他须臾,看似是不太乐意,说:“你与我同行即可。” 栾青词就是为了躲着他,也不肯应,据理力争:“我先行一步,等你几日便可,万一这两日天狐山结界支撑不住,我也帮得上忙。” 两人争执之下,谢庭兰没胆子看戏,摸了摸鼻尖,悄声溜了。 他走后,玉奚生才轻声道:“你非要先去不可?” 栾青词知道心魔早已看穿他的意图,静默须臾,轻轻点头,“嗯。” 玉奚生笑了,眼神却淡,“你还是想逃?” 栾青词垂下眼,不吭声,他性子拗,不想回答时就是不开口。 但沉默也算是作答。 玉奚生几乎要被气笑了,却答应了下来:“可以,你与谢庭兰同去。” 栾青词有些愕然地抬眸,不怎么相信玉奚生就这么应下了。 但玉奚生目光沉沉地瞧着他,连眼神都是嚣张,他意有所指地说:“你尽管逃,小鸾,早晚你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他说得胸有成竹。 栾青词甚至当真觉得自己早已在笼中,像是被栓了金丝线的小雀,无论他如何挣扎逃避,玉奚生始终捏着那根线。 他退一步,玉奚生便要往前一步,他若是站定了,玉奚生便要直接贴过来。 总之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小鸾——” 玉奚生有恃无恐,凑到栾青词耳边,轻声慢语地说:“你离不开我。” 栾青词觉得惶恐,他仿佛已经被心魔看透了,在心魔面前,他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遮掩,哪怕竭力退避,可他永远无法彻底割舍玉奚生。 “不。”栾青词否认,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退后一步,同玉奚生对视着说:“我不会做错事。” 心魔如此肆无忌惮,可他不能。 玉奚生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就……” 与栾青词的自我说服不同,他轻描淡写且底气十足地说出后半句话:“等着瞧吧。” 从他知道栾青词心思的那天起,除却愤怒外,玉奚生也知晓,这只小鸟早把自己圈禁在他的掌心了。 第039章 .思情 五月初,玄都已热起来,绡香城入宫的只有有苏婵带着几个侍女,其余人则候在城外的飞舟上。仙门修士都擅长御剑,但绡香城与玄都距离太远,若是依靠御剑飞行,如栾青词之辈自然无恙,可普通弟子便受不了了。 飞舟数千年前便有,这些年经天机阁数次改做,耗费灵气比起御剑还要少。 绡香城的飞舟气派,船头还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仰首翘尾的九尾天狐,九条尾巴极其灵动。 栾青词依旧穿得轻薄,戴着凤羽抹额,瞧着便清爽。他站在飞舟船头的位置,衣衫随风而动,便如立在云端。 “师兄。” 栾青词回头,便见谢庭兰走来。 谢庭兰两只手撑在飞舟边缘的围栏上,他不似栾青词那般不羁,头发束成高马尾,规规矩矩地带着玉冠。 “又自己站在这儿啊。”谢庭兰笑了笑,说,“你应该和师尊同行的。” 栾青词想起临行前心魔对他说的那句“你离不开我”,心尖便一紧,逃避般的敛眸,淡淡道:“为何?” “师尊在的话,你就不会自己站在这儿了。”谢庭兰的语气理所当然。 栾青词却觉得他好像已经发觉了什么,掌心都沁出了冷汗,但面上仍旧波澜不惊,轻声说道:“无妨,我习惯一人了。” 第67章 谢庭兰“哦”一下,压低声问道:“那你是……故意躲着师尊?” 越说栾青词越觉得谢庭兰知道得太多了,若非同门师弟,栾青词觉得自己这会儿杀人灭口的心思都要冒出来,于是意味深长地扫了眼谢庭兰,“不要多问。” 警告得很好,谢庭兰根本不怕,只是沉默了片刻,严肃问道:“师兄,那是不是……师尊他,逼你……做什么了?” 栾青词杀心渐起。 见他神色微变,谢庭兰更加肃然。 “庭兰。”栾青词不轻不重地睨他一眼,而后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不知天狐山的事吧,同上一次石神山差不多。” 知道栾青词有意转了话锋,谢庭兰便晓得他不愿多提,只得轻轻叹气,顺着他的话说:“也是……咒术?” 栾青词轻轻颔首,神情带了几分郑重,“师尊赶到之前,你们不要妄动。” 谢庭兰亲自领教过厉害,险些折在石神山,多亏师尊事必躬亲……又或者是追着师兄跑,自己才留下这条小命,再回想那些被咒术杀死的人,死状痛苦恐怖,生生瞧着自己被溶解似的腐烂。 谢庭兰至今想来还是遍体生寒。 “我知道。”谢庭兰知道其中厉害,凝重道,“我会让他们尽量避开。” 带弟子历练这种事,经过几次以后栾青词也已经熟练,毕竟大宗门都是如此,弟子们是声势,对他们而言也是历练。 谢庭兰退开后,栾青词才轻轻抚了下额心缠绕着的抹额,无奈叹了口气。 “果然……察觉了吗。” 反思一下,都是弟子,可玉奚生整日围着他转,从前还能收敛些,如今那可当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玉奚生多疼爱他这个徒儿……又或者是他那点不愿意遮掩的心思。 师徒之间本不该有的、同旖旎爱.欲扯上干系的感情,就像充斥诱惑的陷阱,心魔就是那个诱他上钩的饵,站在陷阱前面不断的蛊惑他踏进去。 栾青词已经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要弥足深陷,不要行差踏错,近来他是愈发地踌躇不定了。 夜幕降临,飞舟漂浮在夜色中疾驰,栾青词依旧站在桥头的位置,他速来不擅长与人过从亲密。 有苏婵从舱中走出,身上的琳琅装饰叮当作响。 “青鸾君。”她对栾青词用尊称,可见绡香城对三重雪宫的示好,“飞舟的速度快一些,两日便可到绡香城,恐怕我们要等怀素仙尊几日。” 栾青词轻轻颔首后说道:“见机行事,若来得及等几日也无妨,不过狐族的结界困不住灰雾多久吧。” 有苏婵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我狐族数位长老一同出手,结界还是岌岌可危,这灰雾也不知是何物,怪得很。” 栾青词也不觉得意外。 石神山的结界极其牢固,那是一位拥有神血的古老神明亲自留下的后手,他知道酉氏村的守阵人还在山中,但别无选择,而那些守阵人的信仰之坚定也令人动容,他们并未如同有苏婵所说的那些百姓,死后魂魄也被煞气控制,酉氏村守阵人死后的残魂,仍旧在重复着祭祀。 但天狐山显然没有这般幸运。 若是令那灰雾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绡香城的下场,哪怕有苏婵或许还没意识到,但栾青词已经可以想见。 “师尊若能赶来自然是好。”栾青词轻声说,“如若不然,我会先行进山,其余人不必跟随。” 没有玉奚生在,栾青词不敢贸然带其他人涉险,而他自己则没什么可担忧的,灰雾中的咒术对他无效。 有苏婵愣了愣,无奈道:“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等怀素仙尊到了,再行定夺吧。” 栾青词的确成名已久,但有苏婵活了六百多年,哪怕玉奚生在他面前,有苏婵都觉得是个晚辈,尊称是彼此地位,真要论辈分,妖族占了大便宜。 天机阁说了只有玉奚生能处理天狐山之变,如今人家师尊还没来,便要徒弟先孤身涉险,她有苏婵还做不出这种事来。 栾青词知道有苏婵信不过他,也不过多解释,只说道:“天狐山里有东西,只要找出来,危局自解,那灰雾伤不到我。” 有苏婵蹙眉,说道:“你们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全是。”栾青词轻轻摇头,却微微眯起眼,说道:“上一次出事的是石神山,天雷突降,将石神山劈开,封印被破,一次或许是巧合,可加上天狐山……就不见得了。” 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可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的时候,栾青词便觉得这其中恐怕还有什么其他隐情。 闻言后有苏婵神情也郑重许多,显然她想过这个可能性,片刻后,她轻声说:“此事暂且不追究,当务之急还是将此事了结,免得再伤无辜。” 栾青词轻轻颔首,还在想石神山和天狐山两起事件,到底会是何人从中搅局。 而三重雪宫的弟子们早就与绡香城的小狐妖混熟了,绡香城做得便是生意,在绡香城中,最大的销金窝一梦浮生阙便是狐妖们的产业,而小狐妖们无论男女又都极其灵巧,惯会说好听的话,生得也好看,很快便同本就宫规松散的弟子们玩到一起去。 栾青词见他们欢声笑语,无非是三重雪宫弟子炫耀术法,狐妖们拿出妖术,并不算出格,便由着他们去闹。 第68章 嬉笑声不绝于耳,栾青词孤身站在船头时,抬眸一瞧,天边孤月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握,于是栾青词忽地生出想要将明月攥在掌心的莽撞冲动。 他与万家灯火从来都难以相融,唯有暗处静谧与他为伴。 但长夜太久,偶尔也会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期盼,比如…… 明月常伴。 足足半晌,栾青词才反应过来,他在思念。 随即又有些无措地想到,自从心魔醒来后,他便鲜少会有这种情绪了。 栾青词默不作声地将指尖蜷起。 明月高悬,伸手不可得。 . 两日后,飞舟靠近绡香城。 朝露未退,飞舟上落了层濡湿,淡金色的日光从云层中洒落而下。栾青词自飞舟舱中走到甲板上,便好似踏着碎光而行,但他并未去看东方如梦似幻的日出,他须得逆光,才能瞧见绡香城的轮廓虚影。 三重雪宫的弟子们也都跟出来,惊叹着旭日初升时的璀璨梦幻。 栾青词静默不语。 哪怕离得这么远,他也感受到了死气。 靠近绡香城后,栾青词便察觉妖气冲天,但妖气并非邪气,诸多走正途路子修炼的妖族气息都很温和,与人族修士很像,差别细微,不过妖族若是吃人魂魄血肉,那气便大不相同了。 故而哪怕绡香城妖气冲天,也都是温和的妖气,可这其中混杂入了死气。 栾青词站在飞舟上,能远远瞧见天狐山脉的轮廓,周围山峦延绵,唯有一座高耸入云,然而那座山周围笼罩着淡淡粉色的结界,结界之上还有狐狸虚影。 “那就是天狐山了。”有苏婵从他身后走上前来,与他一起望着那座有了裂隙的山脉,轻轻说道:“有苏一脉的传说中,那座天狐山埋葬着我们的先祖——天狐遗骸,但多年来遍寻无果,何况这传说数千年之久,那个时代的事情吾等后人又如何能知晓……这座山中究竟是否有先祖遗骸,吾等不知,可这座山如今为绡香城带来了死亡与灾难。” 栾青词原本还想,既然叫天狐山,应当是有其缘故,当日的石神山取自于十位以身化道的神,天狐山中或许也真存在遥远古老的传说中手眼通天的天狐也说不定。 只可惜无论如何,有苏婵说得没错,这座山没有神明护佑,甚至让周遭沦为死域。 第040章 .血脉 绡香城中妖族居多,虽说是狐族的地盘,但也算其他弱小妖族的避风港,毕竟妖族现今不剩多少,更有甚者都藏在深山老林独自修炼,生怕露面叫人捉去铸剑炼刀。 一梦浮生阙便是有苏氏狐族的生意,楼阁巍峨,朱门前两座九尾天狐雕像,与飞舟上的相差无几,雕刻极其灵动,匾额之上一梦浮生阙五字如笔走游龙,古木金字,浮光粲然。 其内飞檐楼阁,悬桥流水,富贵之余亦存风雅。 有苏婵重新戴上掩面的白纱,亲自为三重雪宫弟子引路,从正门而入,便得见别致院落,灵草供人观赏般种于花圃,楼阁之上欢声笑语不断,更有丝竹之音绵绵,高台有绸缎半遮半掩地拂动,其中窈窕身姿翩翩舞动。 “此乃忘忧境。”有苏婵轻声解释,“不过是一梦浮生阙三境之一,另外两境则是无相、极乐,进了一梦浮生阙,有人花金银寻一时之乐,有人拿性命买无边极乐,或生或死,乐在其中。客人们若是想寻些乐子,在忘忧境即可,其余两境,只怕不太适合小仙师们。” 最后一句颇带调笑,年纪轻轻的三重雪宫弟子们似有所感,都悄然红了脸。 但栾青词至始至终都很平淡,此地的确是人间罕有的仙境一般,那些所谓的客人都欢欣不已,如得此门,便可忘忧,无非醉生梦死而已,荒诞得令栾青词觉着有些眼熟。 难怪皖湖的有苏婵在虚境中弄出那些东西,真正的本体竟是这儿,一梦浮生阙,大梦一场,浮生自忘。 除却进门的忘忧境,三重雪宫弟子们并未去到另外两处,而是直接被有苏婵带到僻静的院落中。 “这是我族族人平日居所。”有苏婵说,“诸位也请暂住此地,近日城中乱,还望各位小仙师莫要嫌弃,此地必然是绡香城内最安全之处。若是想出去,我也已吩咐下去,诸位尽可随意。” 栾青词颔首道:“有劳族长费心。” “阿香。”有苏婵唤来一直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侍女,吩咐道:“这段时日.你留在此地,照看三重雪宫的小仙师们,不可怠慢。” “有苏族长。” 见有苏婵便要告辞,栾青词喊住她说道:“我想看一看天狐山的结界。” 他不在乎一梦浮生阙做得什么生意,更在意自己此行的目的,巫塔下的碎骨来历不明,他实在安心不下。 “好。”有苏婵应得爽快,带着点笑意,“也不急于一时,你们歇一歇,晚些时候再去。何况眼下无碍,若结界有变故,长老们自会告知于我。” 见状,栾青词迟疑须臾,才点头应下。 名为阿香的小狐妖来时便与三重雪宫弟子们混熟,很快便又亲亲热热.地聊到一起,甚至还有许多年轻的狐妖时不时经过门外,对院子里探头探脑地看。 栾青词爱清净,自然不凑那个热闹,虽说一梦浮生阙处处装金饰银,但给他安排的住处还算清幽,栾青词坐在短榻,捞起小辫子上的青羽发绳,细细摩挲着有些稚嫩痕迹的青羽——那是他还小时,师尊拿他掉落的羽毛亲自编的发绳。 第69章 栾青词喜爱得很,戴了这么些年。 他还记得师尊对灯火垂眸编发绳的模样,映着光的俊朗眉眼写满温柔,修长匀称的手指灵活勾线,一缠一绕间,岁月便悄然流逝至今。白玉似的指尖捏着一封信笺,玉奚生一字一字地瞧过去,神情愈发沉冷。 纸上唯有两句话。 其一:“长生天已有动作,万万小心,遇之必诛。” 其二:“速带栾青词至南海郡。” 字迹乃灵力绘上,当玉奚生看完之后,字迹也渐渐隐去,只剩下一张白纸。玉奚生微微眯眸,露出有些危险的神色。 这信是天机阁送到三重雪宫的,在玉奚生去禹城之前就送到宫门,只是他一直没瞧而已,这次也是因祛尘送来的公务中夹着这个,才碰巧瞧见,看对方熟稔的语气,玉奚生暗自揣测,至少这样的通信并非初次。 “天机阁,长生天。”玉奚生暗自蹙眉,喃喃道:“早就在暗中联系了吗……你到底要做什么?” . 一梦浮生阙再如何纸醉金迷,也闹腾不到栾青词眼前,有苏婵不愧是活了数百年的狐妖,十分懂得投其所好,哪怕是在这销金窝,还是将栾青词安排了安谧处。 栾青词随有苏婵去瞧了一眼天狐山结界,结界内煞气灰雾弥漫,比起石神山汹涌泛滥得多,天狐一族五位长老齐齐出手,寸步不离,才勉强维持住这岌岌可危的结界。 看见结界之后,栾青词心便沉了沉,情况要比他预想得还差。 “等不得了。”栾青词眉心紧蹙,“暂且打开结界让我进山。” 有苏婵却并不同意,“青鸾君,再有两日.你师尊也该到了,那时动手,更稳妥些。” “结界如此,能否撑过两日尚未可知。”栾青词沉声,“何况务必要在结界被破前解决,否则灰雾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至少目前为止,除玉奚生外,栾青词还从未见过能解开咒术,甚至可以不受其影响之人。 有苏婵显然也晓得栾青词并非虚言,沉默须臾,说道:“若非要进山,你至少不能自己去。” “不能带别人。”栾青词当场否决,“他们受不住。” 栾青词也并非夸大其词,若真有人能抗住天狐山中的煞气咒术,绡香城也不至于求到三重雪宫的头上。 “那你……?”有苏婵察觉到了什么,神情微妙。 栾青词神色如旧,平平淡淡地说:“师尊不在,旁人就不能进山,那山中的东西伤不到我。” 有苏婵沉默须臾,还是摇了摇头,“即便你不惧那瘴雾,但雾中凶魂厉鬼遍布,青鸾君一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吾如何向你师尊交代?” 见有苏婵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自己涉险,栾青词也无可奈何。 他独来独往惯了,没有非要等旁人同行的习惯,但维系结界的是狐族长老,他总不能为了将天狐山内的邪物封印,硬拆了结界闯入山去。 但栾青词还是不放心,绕着天狐山查看一大圈,确认此地没有石神山那般的阵法,就是极其普通的山脉,不由得暗自疑惑。 邪物需要镇压,石神山的十神化作山峦,造就大阵,方才将之镇压,那天狐山又是靠什么多年来将那邪物气息封锁得严严实实? “不在外面。”栾青词站在碧山暮上,俯瞰着被从中间劈开的天狐山,沉吟道,“那就是山中了。” 可惜他进不去山,该瞧得都瞧了,栾青词衡量后,还是决定先回去。 天狐山在城外,离一梦浮生阙有些距离,栾青词御剑也不紧不慢,悠悠地折返,行于夜幕下,初夏的风也温和,突然,坐在碧山暮上的栾青词神情一凛,无需多想,汹涌的青金色火焰冲天而起,一条条火线在虚空中编织成网,还不等火网彻底成型,竟被硬生生劈斩开。 栾青词愕然了须臾,他还是头回遇见能直接将自己的火劈开之人。 在消弭的火网处,缓缓浮现出一道人影,那人浮空而立,身着灰色斗篷,身形有些佝偻,兜帽下露出弯曲的银丝。 他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枯瘦苍老的脸,这张脸着实不像活人,像个早已寿终的尸体一般,青白的肤色配上凹陷的眼窝,还有高耸颧骨,鹰钩鼻,哪怕瞧上去随时会被折断,但无可否认,这是一副极凶的面相。 而栾青词发现这人身上的气极怪,有一丝丝妖气残留,但与妖族又不同,他竟看不透。 短暂的对峙后,那人用嘶哑苍老的声音说道:“少主,可叫我们好找。” 栾青词是三重雪宫的少主,祛尘等人都这样唤他,可眼前这人绝非三重雪宫出身,栾青词没急着否认,而是冷声诘问:“你是何人?” “老朽蛮山。”那枯瘦老头答话,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说道:“少主,您该与老朽回去,那些卑贱之物,怎配侍奉您?” 栾青词在听到“卑贱之物”时神色微动,变得更冷,他不知对方是谁,更听不懂他的话,但栾青词并未慌乱,身后青金色的火焰将此方天地照亮,他淡淡道:“是么?回何处去?” “回你我该去之处。”蛮山模棱两可地答,“您血脉尊贵,不该被禁锢于此。” 栾青词依旧波澜不惊,“你是说古凤血脉?” 蛮山微怔,像是有些诧异栾青词竟然知道,但最终摇了摇头,说道:“那些鸟的血脉有何稀奇,少主,我们一族的血脉才当真尊贵,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同老朽离去。” 第70章 栾青词至今不知自己是什么,纵然有古凤血脉,可他必然不是真正的古凤,那他究竟是何人与古凤留下的血脉? 生就的咒术,莫名的火焰,不明的身世。 “那你,”栾青词淡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蛮山微微眯眸,哑声道:“少主……” “你在,拖延时间?” 第041章 .涉险 人族修士之中不乏修为高深者,但若是一对一,栾青词自问皆有一战之力,哪怕是那活了几百年的有苏婵也一样。 但眼前这能斩开他火网的老头气息诡谲莫测,似妖又非妖,而且栾青词知道,是他想要现身,所以自己才能发现他。 或许到天狐山时,这老头就盯上他了。 自从半年前西檎岭变故后,栾青词修为攀升,便鲜少有这种忌惮的感觉了。 但他依旧平静,周遭火光明亮,气势依旧不弱。 “我问什么,你答就是。”栾青词淡淡道,“藏头露尾跟着我,迟迟不敢动手,你怕未能制服我,反倒惹得狐妖一族察觉吧。” 栾青词有恃无恐。 哪怕这人一口一句少主地唤他,可尊敬当真没多少,话里话外都是轻蔑,同三重雪宫长老们的少主大不相同。栾青词甚至不怀疑,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蛮山甚至会强行将他掳走。 所以他迟迟不动手,必然是在忌惮什么。 蛮山眼神冷下去,那张本就枯槁的脸便显得阴沉狰狞,他哑声道:“少主,你若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随老夫来,莫要任性。” 栾青词像一根绷紧的弦,心中快速斟酌留下他的几率有多大,烈焰如同讯号,有苏婵必然很快会发现此地变故,只是不知对方底细,他并非莽夫,前后衡量,其实也不过几息之间,便决定下来。 ——动手! 蛮山现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根本拖延不得,不如先发制人! “不必了,引雷诀——雷动!” 栾青词双手掐诀,附着青金色火焰的阵纹飞快成型,随栾青词清冷冷的低声而迅速在空中扩散。 “你若想告知我,就在这儿说吧!” 阵法中千万雷光闪烁,闷雷阵阵,阵法之中雷霆皆听他号令,蓝紫电光蜿蜒如锁链,自上而下将蛮山锁在原地,于此同时碧山暮入手,栾青词足点虚空,穿梭雷霆电光之间,犹如一道淡色的云。 蛮山也不慌,任由雷霆落在身上却毫发无损,甚至轻描淡写地抬手接住了栾青词一剑斩下的剑意,蔑笑道:“神族与那些半神玩剩下的玩意儿。” 栾青词瞳孔骤然缩紧,蛮山的身份愈发神秘,甚至连神族在他口中也好似只是阿猫阿狗,电光火石之间,又是接连数剑,磅礴灵力凝聚成灼灼燃烧着的巨大剑影,自四面八方向蛮山斩去。 阵法与剑意同时施展,栾青词不仅想要速战速决,更想要将声势闹大,但蛮山依旧气定神闲,剑影轰然落下,伴随电弧闪烁,然而当灵流散去,蛮山依旧伫立原地,只是衣衫多有破损,看似已经油尽灯枯的老头却连头发丝都没变化。 栾青词微微眯眼,他还从未遇见过这么棘手的对手,脸色已然因灵力消耗而隐隐苍白,引雷诀是极强的杀伤性术法,何况是栾青词亲自施展,引得天地之力,却未能撼动蛮山。 “少主,何必挣扎。”蛮山刹那间动了。 下一刻,栾青词便觉着那森然冰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若多给少主些时日,或许当真能伤我,可眼下凭少主之力,还是乖乖同老夫走吧。” 栾青词回身便是一剑,砍在蛮山的手上,但之留下一道白痕,一剑下去震得栾青词自己掌心发麻,缠在额心的凤羽纹抹额也飘然落下,露出额心一道青碧色凤羽纹,他眉眼间戾色一闪而过,碧山暮脱手挡在身前,而他双手迅速变幻手印,眸中猩红之色蔓延。 咒术。 栾青词并非没有其他手段,只是蛮山这老东西皮厚得不可思议,依照适才的声势,哪怕是路丘那老东西也得劈他个半死不活,何况还有自己那连灵气都能烧净的火。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栾青词竭力催动生就的咒术,又不得不维系神志,于是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眸中除却猩红之外,亦有点点青金明灭不定,而额心的凤羽纹也鲜红如血,无形而暴戾的威压渐渐蔓延。 那是与灵气截然不同的气息,狂乱,凶狠,充斥着杀意与嗜血,一直对栾青词藐视的蛮山终于察觉些许不对,他先是被这气势震慑住,而后伸手抚了抚后颈,一个血红色的纹路正在渐渐成型,蛮山几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当他想阻止栾青词时,才发现那个斯文弱小的青年满目赤红地站在半空,神情冰冷且布满凶狠戾色。 哪怕栾青词在尽力维持理智,可终究还是抵不住心中汹涌的杀念,还有无数混乱的思绪,渴望杀戮与血肉,甚至对此产生想要吞咽入腹的渴求,心中只剩一个想法——杀了他。 “死。” 栾青词低声喃喃着,手诀变动很慢,但却很稳,蛮山被栾青词身上堪称暴戾凶狠的气息压制住,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了些许来自血脉中的臣服与不可抗拒,终于脸色阴沉下去,高声道:“少主,快住手!” 但栾青词根本听不清蛮山说了什么,他正沉浸在混乱疯癫的思绪中。 第71章 就在此刻,天际忽有鸦青流光掠来,随之而至的是一声怒火中烧的冷喝:“小鸾!住手!” 玉奚生从天而降,落入正在散去的引雷诀阵中,脸色难看阴沉,而栾青词只是稍稍抬眸,露出那双猩红血色的眼眸,神情带着诡异疯狂的狠戾,但又显得空洞无比。 对视刹那,玉奚生的心便沉入谷底,甚至无暇顾及其他,挥袖间淡淡柔和的白色灵流将栾青词整个包裹住,仿佛一个光茧。 柔和的灵气不断消磨栾青词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因为咒术的中断和玉奚生的灵气阻断,在蛮山颈后快要成型的咒纹也渐渐退去,他断然便逃。 “休走!”有苏婵亦从天而降,还带着四个狐妖,拦在了蛮山的退路之上。 有苏婵白纱掩面,但露出的双目已然怒火喷张。 栾青词在绡香城的地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自然有所察觉,近来因天狐山一事,绡香城不太平,可有苏婵没想到敢有人公然在她的地盘上对三重雪宫出手。 岂料蛮山并未将她们放在眼中,就这么横冲直撞地闯了去,有苏婵带狐妖们阻截,却被硬生生地将几人撞散了去。 几息之间,蛮山便消失在夜色中。 有苏婵不免愕然,追是没得追了,只得狠狠咬牙,转头去看栾青词,神色复杂道:“怀素仙尊,青鸾君这是……?” 她方才可瞧得真切,那平日瞧着清瘦斯文的青鸾君,适才浑身气息极其恐怖,暴虐凶残,还有神情也分明不大对劲。 玉奚生只冷冷瞥去一眼,问道:“跑了?” 有苏婵有些尴尬地点头:“是。” 玉奚生也不意外,冷声说道:“小鸾都如此,你们留不下他,也正常。凭小鸾的本事,有苏氏狐族无人能将他逼至如此。” 有苏婵也不反驳,哪怕只交手刹那,可她带着四只狐妖被人家一招撞开,便可见那老头似的家伙怪异,栾青词能与他周旋至今,甚至方才分明占据上风,有苏婵自认做不到。 她一直以为栾青词哪怕天赋异禀,也不至于如传闻中那般强大,但今日一见,可能他比传闻中还要强…… 栾青词散发出的气息已经被压下去,玉奚生不断为光茧输送灵力,足足将近半个时辰,才听得一声有些嘶哑恍惚的声音。 “……师尊?” 玉奚生蓦地松了口气,并未撤去灵力,温声道:“小鸾,清醒了?” 回应是片刻的沉默,还有简短的一声“嗯”。 待众人落至地面,栾青词也从方才疯狂残忍的思绪中抽身,他近乎不敢相信那种状态下,自己除了杀戮欲之外,竟然还有对血肉的口腹之欲。 浸没在温暖柔和的灵力中,栾青词却觉得如坠冰窟似的冷。 “可以了。”栾青词哑声说,“我清醒了。” 玉奚生知道他的意思,犹豫须臾,还是将灵力收回,露出发丝微乱的栾青词来。 他双目已然回归乌色,只是额心的抹额不见踪影,露出青色的凤羽纹,神情冷静,半点看不出适才的疯。 “小鸾。”玉奚生的语气依旧温和,没质问栾青词为何明知后果还要动用咒术,而是轻声问道:“与师尊说,发生何事了?” 栾青词并非头回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可适才思绪陷入混沌癫狂才真正让他畏惧,此刻听得玉奚生的温和语气,指尖仍旧发颤,又觉得有些惊恐委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出事情经过。 但有苏氏在场,他隐去了蛮山称呼他少主,提起血脉一事,只说蛮山想要生擒他。 “师尊知道了。”玉奚生伸手将栾青词的发丝抚顺,神情中瞧不出什么。 但栾青词能感觉到玉奚生动作的珍视,还有他已经沸腾的怒火,然而玉奚生只是温和道:“他的命不值当你来换,小鸾,此事,为师记下了。” 栾青词又轻轻嗯了一声。 若是玉奚生没有中断咒术,蛮山固然会死,可栾青词也隐隐能感觉到,自己或许……也回不来了。 第042章 .恶咒 玉奚生用三重雪宫独有的缩地术赶来,也只有他的修为经得起从玄都到绡香城,好在这一次他并未来迟。 只是回一梦浮生阙的路上,栾青词都沉默得可怕,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到了有苏婵准备的院子,谢庭兰正好在门口,瞧见两人一并回来,上前道:“弟子见过师尊。” 言罢,迟疑瞧栾青词,“师兄你…?” 平日衣冠整洁的栾师兄袍子沾了灰,连抹额都不知所踪,他还是初次瞧见师兄额心的印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栾青词依旧不吭声,沉默着绕开了谢庭兰,慢吞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将门也关严实。 谢庭兰有些茫然,随即眼神狐疑地扫向他那素日声名极好的师尊。 好端端的师兄出去,这副模样回来,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师尊,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同师尊有关。 然而这次师尊神情也沉郁,眉宇间阴云密布,眼看就要打雷下雨似的。 “嗯。” 他应了一声,没说旁的,径自追着栾青词过去了。 原地的谢庭兰一头雾水,但没胆子多问。 屋里暗沉沉的,没燃灯,栾青词就坐在桌前,背影清瘦萧索,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中,连吐息都轻的近乎不可闻。 第72章 “小鸾。” 玉奚生的语气温和轻柔,他走上前去,站在栾青词身后,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金玉般清朗的声线柔和。 “你做得很好。” 他无端地夸了一句。 他知道栾青词有隐瞒,但并未追问,而是温和地安抚这只受惊的小鸟。 栾青词在昏暗中眨了眨眼,像是才回过神来,压抑着的恐惧惊慌也顿时有了宣泄处,他猛地站起来,绕开椅子撞入玉奚生怀里——这是他这段时日来,唯一一次主动出格。 玉奚生怔住须臾,旋即抬手将栾青词揽在怀里,他瞧着玉树一般挺拔俊朗,怀抱也坚实有力,轻轻抚着栾青词清瘦的脊背,低低地说:“没事了,小鸾,这次师尊没来晚。” 话音刚落,便察觉怀里的小鸟轻轻颤抖,于是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畏惧惶然,玉奚生心尖隐隐抽疼。 他是心魔,因爱而生,故而日日围着栾青词转,他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怀素仙尊,是心中只容得下一人的玉奚生。 “我…”栾青词低哑地出声,他将额头抵在玉奚生的肩上,仿佛在汲取足以抚慰自己的气息,顿了半晌,才接着说:“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失去神志恍惚时的记忆,当时的每个想法与渴求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正因此才更害怕,那种歇斯底里地狂乱疯癫,完全违背心之所向的欲求,扭曲而诡异,让自小被当做人族教养的栾青词觉得不可理喻。 他不在乎陌生人的生死,但也不会想将人当做食物,他喜欢灵气浓郁的灵草,而非猩红的血肉。 ……可这些早已刻入骨子的本能在那个时候被完全颠覆了。 “你是小鸾。”玉奚生轻声轻语地说,“能乱你心者,不该是那些。小鸾,无论瞧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那都不是出自你本心。至于其他,你那咒术同我们修行的术法不同,无需苦练,与生俱来,所以你的失控也只是为此付出的代价而已,世上从无白得的便宜,但也仅此而已了,不要多想。” 他将栾青词的失控归咎于代价。 栾青词沉默片刻,低声说:“他说,我们的血脉……我们是同族,他知道我的血脉来自何处,他知道,我是什么。” 蛮山提及古凤血脉时的嫌恶与轻蔑不似作假。 “西檎岭醒来后我的本体有变,还有莫名出现的火焰,那些……或许源自于所谓的古凤血脉,但咒术不同,我能感觉到,咒术或许……源自于我的,另一个血脉。” 栾青词说着,脸色又有些难看。 到底会是什么,才会生出那样令人厌恶的欲望? 这生就的本领,却成了让栾青词万劫不复的枷锁。 玉奚生沉思片刻,栾青词的来历他也知之不清,上古的凤凰一族也早已是传说中的常客,但究竟是否存在尚有争议,既然是神兽必定浑身是宝,上古妖族都能流传下来譬如罗刹月一般的灵器,可传说中的那些神鸟神兽却什么都没有遗留。 但石神山的神明之言应当非虚。 “什么同族不同族的。”玉奚生微微眯眸,压着栾青词的后颈与他额心相抵,沉声说:“他与你才不是什么同族,我们小鸾是最漂亮的小鸟。” 栾青词几乎要被他逗笑,但又笑不出来,轻轻说:“可……” 话没说完,便在黑暗中得到一个蜻蜓点水似的轻啄。 “没有可是。”玉奚生语气不复温和,而是心魔才会有的轻佻风流,他笑说:“你是谁,我最清楚,我自小养大的小鸟,哪来的杂毛便想认亲?做他的梦去。” 栾青词一时哽住。 确认了,是心魔。 师尊绝不会骂出这种话来,最多也就“孽障”“放肆”“大胆”诸如此类,但绝不会有“杂毛”。 “何况……”玉奚生又开口,这次语气肃然认真了许多,“不是还有我么?能解你咒术,唤你回来,所以小鸾啊,不要害怕。” 栾青词咬了咬唇。 他犹豫须臾,轻声问道:“那……你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朝夕共处那么多日子,栾青词都不知道玉奚生非是人族,可他这与生俱来的咒术,唯独玉奚生能解,或许他们之间……尚有渊源也不一定。 “看。” 玉奚生伸出手,从指尖开始慢慢化作晶莹剔透的柔和白玉,泛着丝丝莹润的光,直到整只手都化作精致的白玉雕。 “这就是了。” 栾青词还曾见过玉奚生整个人化作白玉雕的模样,捧起那只手,熟悉的温凉细腻,摸上去也的确是美玉。 “这是…?”栾青词狐疑。 玉奚生轻笑,“玉,我本是师尊拾得的玉,不知为何死物也得以聚灵,化身成人,你若问我来历,我也不知。” 栾青词垂下眼,闷闷轻声说:“说不定还是天敌呢。” 玉奚生便笑,“嗯,专门捉你的。” 有玉奚生在,栾青词便知道自己不会再失控,于是安下心来,这才发觉自己正缩在人家怀里,有点赧然地偏开脸,将手缩回来就想往后退。 他适才从容尽失,哪里还能顾得了其他,自幼玉奚生便是他唯一亲近信赖之人。 可自己整日同他疏离,这会儿又像极了投怀送抱,栾青词只觉得脸颊发烧,挣扎着便要退开。 他几乎可以想见玉奚生要如何戏谑玩味地取笑他了! 第73章 然而出乎意料,玉奚生没追着说下去,只是将人轻轻地揽在怀,附耳道:“今日受惊了,早些休息。” 说完,便将栾青词放开,当真极其守规矩地转身出去了。 栾青词有些怔愣,失神地摸了摸自己滚烫面颊,直到从温柔安抚中回过神,才有些羞耻地暗骂自己。 ——刚才都做了什么啊? . 玉奚生才出院子,神情就彻底阴沉下去,无论在栾青词面前多温柔纵宠,但今日他当真是动了滔天怒火。 栾青词幼时控制不住天生的咒术,哪怕偶尔的一念之间,便有倒霉弟子中招,也是那时玉奚生发现他这小徒儿与生俱来的本领,但他深知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发现施展咒术后的栾青词会入魔一般失去理智。 所幸玉奚生的灵力能解去咒术,还能唤醒栾青词,自那以后,玉奚生教他如何控制咒术,还勒令栾青词不许轻易动用。 但今日他见着栾青词时,他身上陌生而张狂残忍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重,玉奚生甚至疑心自己若晚了片刻,还能否成功将栾青词唤醒。 走出不远,玉奚生便停下脚步,瞧见等在石子路上的有苏婵。 “怀素仙尊。”有苏婵面戴薄纱,露出的双眸平淡无比,“怀素仙尊来得要比吾预想中快许多。” 玉奚生沉着脸,皮笑肉不笑地应一声:“本座若是不快些来,小鸾今夜只怕凶多吉少,有苏族长,小鸾心善,为了将那狐尸送还绡香城,便已动用过一次那手段,如今为绡香城,这是第二次了。” 有苏婵一怔,他自然不知禹城外的那段内情,如今听闻,无奈道:“……是我一族欠了青鸾君的人情,可怀素仙尊,你应知吾今夜寻你,所为何事。” 玉奚生此番前来,为的是天狐山一事,可有苏婵特意提起,显然另有目的。 对峙片刻。 玉奚生眸中冷意甚浓,“你最好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 有苏婵静默须臾,声音微沉:“怀素仙尊,青鸾君适才的模样你也见了,他身上的气息绝非妖族,即便是手上沾了人命因果的妖族,也绝不会有这样凶戾的气息。他……究竟是什么?若是下一次……” “有苏族长。”玉奚生的声音冷至彻骨,神色也暗沉更胜幽夜,“他是本座的爱徒,亦是三重雪宫的少主,更有恩于你有苏一族。” 越说,语气便愈冷,听着平静,实则已然蕴着无边怒意。 “而且,没有下一次。” 第043章 .回护 有苏婵着实愣了愣。 怀素仙尊在仙门中素有贤名,哪怕不常露面,又性情冷淡,也被仙门之人赞为孤玉,就是因他品性上佳,君子如玉。当年有三重雪宫掌事自持术法之便,在凡间乱来,怀素仙尊亲至将人当众斩杀。 自此三重雪宫弟子在外哪怕面对普通人,也是最守规矩的。 但玉奚生此刻对栾青词的袒护溢于言表。 “他很危险。”有苏婵不肯退让,直白道:“他并非人族,但也绝非妖族,如你所言,或许青鸾君本性仁善,吾也以为西檎岭之事,当是西陵郡仙门误会了他,可适才所见……怀素仙尊,若说青鸾君失控伤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若是栾青词听见这话,必定要一本正经地反驳:我可不仁善。 玉奚生面上已然没了笑意,俊美的眉眼锋芒冷冽,瞧着有苏婵,沉沉地说:“那又如何?” 有苏婵被他这光明正大的护短噎住,她从前没与玉奚生打过交道,不知原本的玉奚生虽然护着栾青词,但好歹是和气的,眼前这位就不一样了。 同传闻中的怀素仙尊可是不大相同。 有苏婵已经知道玉奚生的意思,再这样纠缠下去也无用,她话说得直白,玉奚生就比她更直白。 一句那又如何,就堵死了有苏婵接下来的话。 她忧心忡忡地蹙眉,但识趣儿地没再紧追不舍抓着这事儿,而是轻轻颔首,“吾知道了,既然怀素仙尊亲身到此,明日便商议进山之事吧。” 言罢,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玉奚生,语气近乎警告:“怀素仙尊,好自为之。” 这次是真的转身走了。 玉奚生神情这才缓和些许,心想还用得着你说? 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幼时栾青词不小心动用禁术,便不是出自本心,加上这些年来的那伪君子的引导,小鸾纵然无法与人族共情,但绝非什么凶恶之辈。 退一万步来说,他是心魔,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是那以天下苍生为重的伪君子,自然事事以小鸾为重。 玉奚生回到栾青词的屋子里时,栾青词已经躺在榻上,那身袍子规规矩矩地挂在屏风上,满室昏暗中安谧得只有他清浅平稳的呼吸声。 “你回来了。” 栾青词忽然开口,显然没睡着,但人还没动。 玉奚生没回答。 但栾青词很快便感觉到身侧躺了个人,玉奚生根本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一点不客气地爬了自己徒弟的床。 “那有苏氏的狐狸说,明日商议进天狐山的事宜。”玉奚生伸手就揽住栾青词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但栾青词颇为抗拒,硬是翻了个身滚到最内侧不说,还拿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半张脸都缩进去,背对着玉奚生。 第74章 意思显而易见,让你上床就不错了,别来沾边。 大抵是照顾今日受惊的栾青词,玉奚生没再强行搂抱,却伸手抚了抚栾青词铺在榻上乌墨色的长发,轻声说:“先睡罢。” 栾青词缩在被子里,并未闭目,而是怔怔地睁着眼。 玉奚生适才为何要出去见有苏婵,栾青词心里明镜似的,哪怕没亲眼见过,他也知道自己失控时有多可怖,连他自己都害怕,可巧的是今日被有苏婵瞧见了。 本就名声不大好,再配上那副歇斯底里的凶残模样,有苏婵不多想都难。 片刻后,栾青词低声问:“她说什么了?” 回应是玉奚生轻描淡写的轻声:“她不敢做什么,小鸾,我还在你榻上呢,非要提那女人?” “……我说正事呢。”栾青词小声反驳,“她都看见了。” 栾青词也无奈,那老头瞧着其貌不扬,可实在诡异,皮又硬又厚,硬来轰不碎,那就只能动用绝杀了。 咒术这东西不大讲理,不像依靠五行灵气施展的术法,对方若实力强劲,再如何强大的术法都能被拍碎,但咒术不同,只要成功烙上,那只要栾青词心念一动,对方必死。 无非是因对方强大而烙得慢了些,但只要成功,再强也是个死。 谁能想到蛮山强得离谱,咒术还没烙完,栾青词自己先被席卷了理智。 “看见就看见了。”玉奚生从容道,“这算哪门子的正事?” 栾青词担心会因自己牵累三重雪宫,毕竟自己那副样子,怎么瞧怎么是个邪祟,一旦天下仙门真想杀他,玉奚生必定会为他与仙门为敌。 ……或许是自以为是,但栾青词就是敢笃定,心魔一定会为他那么做。 缄默良久后,才低声说:“若是……” 还没说完,就被一只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捂住了唇,随即便察觉坚实胸膛隔着被子抵在他后脊,于是连人带被都被玉奚生抵入逼仄内侧。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玉奚生覆着薄茧的指腹揉按在柔软的唇上,狎昵又暧昧地笑,“不如想想我,小鸾,为师可容你至今了,想得如何了?” 栾青词愕然,再如何不放心,此刻也难以再想之前的事情了,那心魔恶劣地揉抚着他的唇不说,指尖还屡屡自唇缝擦过,似要探入一般。 即便是被玉奚生吻过,栾青词也受不住这架势,立刻紧紧抿着唇,不出声地反抗。 好在玉奚生并未这么逗弄他许久,很快便收手,转而去搂他,轻轻笑道:“这才乖,莫要多言,早歇吧。” 栾青词:“……” 至少在不要脸这方面,栾青词永远不是心魔的对手。 只是一番逗弄下,他的惴惴不安却不知不觉间消弭得彻底。 忽然也就没那么怕了。 . 次日,三重雪宫众人被邀请到会客堂去商议进山的事。 一梦浮生阙大如一座城,甚至比外头的绡香城还要大,会客堂也延续一贯奢贵的气派,不似三重雪宫那般风雅庄重,而是处处都透着富贵烟火气。 一梦浮生阙的主人与这座堪比宫殿似的会客堂倒是相配,有苏婵一身琳琅环佩,正坐在主位之上。 待得三重雪宫众人入席,茶点上桌,有苏婵才开口道:“长老们要维系天狐山外的结界,今日便只有吾招待贵客们。天狐山中的变故,吾早便同怀素仙尊说过,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破去瘴气,否则绡香城必生灵涂炭。” 她丝毫没提及昨晚的事。 栾青词偶尔会觉得这圣洁若仙的族长,同这别名销金窝的一梦浮生阙当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入此地者皆因欲而来,甚至为此而丢掉性命,这看似富丽堂皇之处,醉生梦死的快活场,不知葬了多少性命。 “那就尽快进山吧。”玉奚生说。 有苏婵颔首,“我族当日如山之人,有一活口,他进过天狐山,更熟悉些,只可惜他抵不住山中瘴气,怕是进不得第二次了。” “倒也未必。” 玉奚生淡淡道,“他若是能带路,本座自可保他不被山中咒术所杀。” 有苏婵颇为意外,美眸打量了玉奚生须臾,连她都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瘴雾无计可施,但天机阁既然说玉奚生做得到,她便也没什么不信的,稍作思量,便吩咐道:“带宓清来。” 很快,一个穿着半臂上衫与宽裤的少年便走进会客堂,看似不过十六七岁,但妖族的年岁一般不能通过脸来看,譬如那美艳的有苏族长,也已活了几百年。 “宓清,见过族长。” 宓清俯身行礼,手臂上的金环相碰,叮当作响。 “宓清。”有苏婵开口,“三重雪宫的客人们愿意相助,为我们平定天狐山之祸,进过天狐山裂隙又活着回来的只有你,你可愿为客人们带路?” 她问得温和,也给了宓清拒绝的机会。 宓清抬头时清秀的脸上布满惊恐,犹豫了半天。 有苏婵轻声说:“怀素仙尊对吾许诺,必定保你性命。” 宓清仍旧畏惧,神情闪烁,低着头迟疑良久,才面带难色恐惧地说:“可,可我也没进的太深……还没找到什么,他们就都死了,再往深山中去……他们,他们真能保护我?” 提到天狐山,宓清便惧怕不已,神情紧张,像是已经被吓破了胆。 第75章 见他如此,玉奚生也蹙眉犹豫,哪怕知道天狐山内有什么,但谁都不敢保证中途是否会有变故,何况那雾中境况同石神山那次不同,死在山中的妖族与人都化作了厉鬼,这宓清如此畏畏缩缩,只怕进山以后带不了路,反倒还要护着这个拖油瓶。 听出宓清的推辞和惧意,有苏婵叹了口气,“罢了。” “等等!”宓清有些慌乱,咬了咬牙,低声道:“若,若是他们真能保证我平安回来,那我愿意去!” 有苏婵一愣,随即赞许地瞧了他一眼,“放心。” 宓清退下后,有苏婵才轻声解释道:“宓清腼腆内敛,胆子小了些,但也修炼了百年,吾也会另外寻几位同族,随诸位一道进山。”说完,又有些歉意地轻声,“长老们因结界不得抽身,吾亦需坐镇绡香城,此番只得麻烦诸位了。” “无妨。”玉奚生冷冷淡淡地说,意有所指瞧向有苏婵,“只盼绡香城狐族莫以怨报德,恩将仇报。” 这两个词用得很重,玉奚生在光明正大地警告有苏婵,别在栾青词身上动心思。 有苏婵听懂了,沉默片刻后说道:“吾明白。” 第044章 .入山 天狐山下,五位狐族长老席地盘坐,他们都身披斗篷,兜帽下是银白的发,面容苍老。每一个气息都要强于有苏婵,但也都濒临大限,此刻都死气沉沉的。 无论是人是妖,寿命终有尽时,长生的神明都只在传说中。唯有这些实力足够且再难精进的人,才会入长老席,在三重雪宫亦是如此。 别看祛尘生得年轻,他是正儿八经的人族,过分年轻的相貌与他修行的功法有关,栾青词也有所耳闻,须得一生不动凡心,不生情欲,大限至时,祛尘也会带着这张年轻的脸与衰老的身体闭眼。 以玉奚生为首的三重雪宫弟子到天狐山下时,翻涌的煞气被结界死死挡住,但手捏指诀的五位长老枯瘦双手上已经遍布黑纹,显然已经被咒术侵蚀。 另外还有三位狐族族人等候在此,栾青词跟在玉奚生身后扫了一眼,其中一个是那面容清秀的宓清,另外一男一女,都生得好皮相,眉眼间媚意流淌。 “狐子苏棋。” “狐女苏晴。” “见过怀素仙尊。” 二人声音同时响起,连语气都带着轻声细语的柔媚。 栾青词只淡瞥了一眼,他知道狐族之中唯有嫡系才可称为有苏氏,旁系则为苏氏,如同宓清这般的普通狐妖,便不能冠以有苏或者苏姓,眼前这两个狐妖在族群中地位想来也不低。 但栾青词也并未太重视这两人,毕竟以他的实力,轻描淡写地灭了这两只狐妖并不难。 玉奚生则只是对二人冷冷淡淡地一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双手掐了个印,柔和如云般的灵气袅袅而生,落在五位狐族长老的身上,不详的黑色咒文便好似遇到天敌一般,被硬生生地抹去了。 五位长老第一时间便发觉自身的变化,这黑纹出现时,他们便发觉自身灵气对这侵入体内的煞气完全无用,只要被这诡异的东西缠上,下场就是必死无疑! 哪怕是活了千年的妖族,也会恐惧死亡,所以才会一个个颓丧地在此维系结界,但令他们头疼至此的东西,竟然被玉奚生轻描淡写地解决…… 五妖愣了愣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复杂神色,齐声道:“多谢怀素仙尊此番大恩。” 玉奚生依旧没作声。 结界与这些老妖怪相连,被咒术侵蚀是迟早的事,如若没有昨夜的变故,他那时便想替他们祛除咒术,可惜有苏婵那几句话让玉奚生对整个狐族都不太有好感,适才就公然警告过有苏婵,这会儿就更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 宽袖一拂,又给谢庭兰和那三个狐妖身上留下些许护体灵气,至少过会儿入山,他们不至于被咒术顷刻间夺走性命,而只要有玉奚生在,就能不断地为他们解咒。 除了栾青词以外,其他人都极有可能在入山的一瞬间就变成一具骸骨。 玉奚生这副态度落在狐族之人眼中便有些莫名了。 尤其是五位长老,面面相觑。 他们绡香城与三重雪宫从前没什么交集,这次求到人身上的确突兀,可他们也没白请人干活啊,怎么瞧着这怀素仙尊对他们好似十分不满。 跟在玉奚生身边的栾青词却忍不住想笑。 无论是心魔还是原本的师尊,这点倒是没什么不同。 或许是顾忌着有别人在场,心魔怕牵扯栾青词而不敢提起昨夜的事,但师尊原本也是如此,动怒时不声不响地表露出他的怒意。 玉奚生又对结界稍微扬起下颌。 意思很明显——给我打开这结界。 态度之嚣张,气势之放肆,皆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但人家刚露了一手,狐族长老又指望着他解决天狐山的困境,谁也不敢无礼,只是其中的一位哑声说道:“结界哪怕撕开一个小口,里面的煞气也会涌出,不知怀素仙尊可有何法子吗?” “我来。”栾青词的声音是与玉溪生如出一辙的冷淡。 开口的狐族长老蹙眉,玉奚生乃是三重雪宫宫主,但此人不过是怀素君的徒弟,又是个小辈,也摆出这副姿态来,老妖怪们心中便不好受了。 “青鸾君。”那长老语气淡了很多,“这山中煞气,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第76章 栾青词也不为所动,不仅玉奚生的灵气,连他的火也对这些煞气极其克制,还不等他开口解释,玉奚生便脸色微沉,不耐烦似的沉声:“让你们开就开,少罗嗦。” 这是怀素仙尊对长老们说的第一句话,很是不客气。 适才开口的长老还想说什么,他旁边的老妪便说道:“开结界。” 五位长老手诀同时变化,笼罩在整个天狐山的结界忽然撕开一道口子,与此同时煞气灰雾、雾中厉鬼皆从缺口涌出,声嘶力竭的尖啸顿时响彻云霄。 不过转瞬间,炙热到足以烧尽灵气的青金色火焰骤然涌出,直指缺口处,无论是煞气还是厉鬼都在顷刻间被烧成虚无,而栾青词双眸也渐渐泛起绚丽的青金色,那火焰势头更猛,直冲入缺口内,在缺口内侧化作一道烈焰屏障,将结界内该挡住的东西都挡在了里面,完美填补上了结界的缺口。 而栾青词本人脸不红气不喘,神情自若,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狐族的五位长老都懵了。 有关于栾青词的传言很多,但怎么都没有亲眼见上一次来得震慑人心。 连带着宓清和那两个苏姓狐妖也露出错愕神情来。 瞧他们那脸色,谢庭兰在身后暗暗地想,这才多点儿火啊,他们那是没看见当日宫门之变时,师兄那火遮天蔽日的,堪称恢宏壮观。 在玉奚生施法护体和栾青词蛮横开路之下,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踏入了结界缺口,等人都进去,五位狐族长老立刻将缺口封死。 随即面面相觑。 “听闻……三重雪宫这位少主,初次露面时还是稚子小儿,短短二十余年……”有人喃喃道,“怎会到这般地步?” 哪怕是妖族后裔,出生时也都是本体,怎么也要修炼个百八十年才能化形,化形时便已经是少年少女了,所以栾青词以幼子形态出现,才会让众人都被糊弄过去,以为他是人族。 另一位长老也有些失神地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人,但妖也没这样的啊。 长老们齐齐沉默了。 . 进入天狐山后,栾青词并未撤掉火障,而是仔细打量了一番,山路早已因天狐山被劈裂而混乱,他们的目的便是径直走入深处,只是这山被劈裂得狠,不似石神山的裂隙,而是足以容纳十多艘飞舟并排进入的距离,天狐山三分之一好似都被轰没了,加上大火烧灼,这山如今光秃秃的,只有焦土。 张牙舞爪的厉鬼在触碰到青金色的火障时便会被烧灼出白烟,等几只撞上死后,其他的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不敢再靠前,而是徘徊在周围虎视眈眈。 谢庭兰将背后的重刀出鞘,隐隐有狼啸声响起,属于古妖的威压渐渐弥漫开。 对此反应最大的就是那姓苏的男女,苏棋和苏晴,纷纷看向了谢庭兰,眉心轻蹙,神色不怎么好看。 哪怕是没经历过上古时期的小妖,也会本能地排斥狼族的味道。 但他们嗅得出谢庭兰确是人族,仅仅是一眼便收回视线,谁也没多说什么。 他们也看出这三重雪宫的尊主不太喜欢狐族,还要求着人家办事保命,这时候哪还敢轻易得罪。 “小鸾。”玉奚生垂首在栾青词耳边低声问道,“这火能施展多久?” 栾青词却被问住了。 这火自出现以来便好似与他一体,连灵气都不需要消耗,虽说用久了也累,但天狐山的布局可比石神山要简单明了得多。 石神山是当真崎岖,十座山排列为阵,而且也没有这么多恶鬼拦路,栾青词才并未强行推路,这会儿情况不同,他轻轻颔首道:“以我们的速度,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进深处。速战速决最佳,但前路还需硬抗。” 栾青词其实早就想好了这么应对,他前日在天狐山转了那么久,就是在外观察地形。若非有这么多人在,他这火不分敌我,谁碰着都是个死,甚至连灵体一并烧没了,栾青词直接能用火莽到天狐山里去。 他之前想孤身进山,可不是想做什么孤胆英雄,而是因为有底气。 但那是之前。 “累不累?”玉奚生问。 栾青词摇了摇头,有些慎重地瞧着连火焰都照不亮的漆黑深处,低声说:“小心一些,我总感觉……天狐山和石神山不太一样。” 石神山的古神残魂尚存,加上那些信仰坚定的酉氏守阵人,除了九幽谷几个不知死活的弟子和守阵人,就没死什么人,可天狐山这里才一进来,栾青词就嗅到了无比浓郁的死气,还带有点点血腥气。 光看这恶鬼,就晓得这里死了许多人。 越是死人多的地方越凶煞,栾青词感此行或许不会如石神山那般顺利,而且……他心中也隐隐有个模糊猜想。 “嗯。”玉奚生应了一声,才对身后众人说,“都小心,走吧。” 栾青词心念一动,火瘴前方便自动分开,汹涌的雾气与恶鬼刹那涌来。 “动手吧。” 随着玉奚生的吩咐,苏棋苏晴二妖倏尔动了,化作两头赤色带灰的狐狸冲上前去,与凶魂撕咬起来,谢庭兰也拎着罗刹月气息暴涨,罗刹月发出凶狠嘹亮的狼嗥,当即杀入凶魂之中。 “指路吧。”栾青词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宓清。 天狐山中间形成空旷的大山谷,若是有走过一遭的人带路,也能省去不少力气。 第77章 第045章 .大殿 两头狐狸瞧着温温柔柔的,但兽性就是如此,化作本体肉搏的妖族才是最凶悍的,于是只见狐狸在前悍然开路,还有谢庭兰这个凶蛮战力,重刀一挥,魂飞魄散。 两侧火障熊熊燃烧,不断烧灼着凝聚成灰雾的煞气,玉奚生和栾青词则带着另外三个弟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加上个宓清不时指个方向,十分和谐。 最轻松的就是栾青词。 玉奚生虽然也游刃有余,但还得时不时给狐妖和弟子们解咒护体,栾青词就当真是没什么消耗,这火焰与他如同一体,施展起来得心应手,像火烧西檎岭那种程度必然是不可能了,但夷平天狐山还是能做到的。 只不过没必要。 他都等到玉奚生来了,何必直接莽上去,找到那碎骨封印了就成,毕竟施展这火不耗费灵气,却耗费体力,他自然比常人强太多,但也经不住这么挥霍。 只不过这天狐山内的地势…… 栾青词微微眯眸。 “师尊。” 前面的谢庭兰忽然开口,同时一刀下去劈没了两个恶鬼,“咱们怎么越走越往下啊……这天狐山被劈出坑了?” 他其实早就察觉了,其他人自然也是。 刚开始路还算平坦,但是走着走着,几乎就一直是下坡,周遭全是碎石和焦土,想发现不了都难。 “东西在下面吧。”栾青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他说得轻飘飘,但谢庭兰的动作却微微一顿,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石神山或许是巧合,天灾毁了十神的布局,但加上天狐山这次的天灾就很蹊跷了,谢庭兰也亲眼见过那诡异的碎骨,一块骨头而已,便能酿出这样的大祸,连着两个封印那东西的地方出事,再说成巧合就有些牵强了。 于是事情便明晰起来,有人想取走天狐山下的那块碎骨。 “你们上次走到哪?”栾青词随口问宓清。 宓清立刻诚惶诚恐地说:“就,就前面不远处,我们还没深入天狐山,那雾气就蔓上来了。” 栾青词颔首,又问:“你们族中都不知天狐山内有什么?” “传说是天狐先祖的长眠地。”宓清答道,“不过连老族长都不知是不是真的,族中都说那只是个传闻而已,毕竟天狐先祖早就绝迹了。” 栾青词若有所思。 古凤的存在都被当成传说,但九尾天狐是真正存在过的,无他,只因九尾天狐有狐骨炼成的灵器流传至今。 又走了一段距离,明显已经深入地下许多,越往前斜坡越陡峭,直到幽深黑暗的断面前,众人停下脚步,栾青词适时地撑起火障,这比结界还要省事。 两只狐狸恢复人形,并无多少狼狈,有玉奚生和栾青词在旁辅助,杀那些恶鬼简直手到擒来。 众人瞧着眼前仿若深渊之地,都沉默下来。 “小鸾。”玉奚生先开口,火光映照出他眉眼间的一抹嘲弄,“你说狐族的结界,靠谱么?” 栾青词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淡淡地说:“不见得,但东西在这下面。” 他感觉得到,靠近深渊处之后,煞气浓郁了许多,那灰雾都浓得发稠,但他同时也在深渊之下感觉到了杀机。 至少在直觉上,栾青词很敏锐,他的本体也算是兽,天生就懂得趋吉避凶。 于是下意识地,栾青词便说道:“你们在上面等着,我去看看。” 说完,还看了一眼玉奚生。 随即又顿住。 只要玉奚生在,栾青词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往前冲,但现在不一样,若是玉奚生跟着自己下去,那这些人恐怕就要死在碎骨的咒术之下了。 玉奚生好似无奈似的笑道,“一起下去吧,他们来都来了,尤其是狐族的三位。” 物尽其用的意思简直溢于言表,来都来了,那就得出力,总不好他们三重雪宫忙里忙外,狐族的三位清闲看戏吧? 栾青词无奈,点了点头。 除了修行之人就是妖,这点距离还难不倒他们,于是纷纷跃下。 只是没登他们接触到地面,反倒触及了一层玄妙似水一般的无形之物,栾青词刹那便反应过来,像是结界。 而后眼前的场景也顷刻大变,众人落地后,发现此地也漂浮着那灰雾,但在外徘徊的恶鬼却没有,而浓郁雾气之下,依稀可见此地竟是个偌大的大殿,虽然大,却不空旷,大殿的地砖与墙壁都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殿内有三座青铜台,大小都比得上一座阁楼,上面雕刻着无数简朴符文,与大殿内的如出一辙,而在青铜台上,齐刷刷地立着三具狐尸! 众人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只因那三具狐尸并非普通狐狸,它们像一座座小山一样,那青铜台在它们脚下都显得有些逼仄,三具狐尸在大殿正中央的位置,彼此间隔出一段距离,围成一圈。 而在三具狐尸的中间,有一具近乎快要散架的焦黑骨架,比起这三位的体型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仿佛被灼烧过,骨头都有些变形,七零八落的,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总之……很大。 栾青词再次见着这种场景都不觉得意外了,这种诡异的巨大兽类毫无疑问来自于上古,尤其是那三具狐尸,尸体虽然死气沉沉,但并未腐烂,连毛发都柔软有光泽,只是睁开的眼睛十分空洞。 第78章 而且…… 它们,都垂着九条尾巴。 “九尾天狐。”苏棋激动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神崇敬不已,喃喃道:“原来是真的,天狐山内竟然真的有先祖遗蜕……有苏氏血脉源自于上古天狐,苏氏也算旁系……原来,原来都是真的!!” 苏晴也有些狂热.地盯着那三具狐尸,兴奋得难以自制。 有苏氏一直以天狐血脉自居,可从未出过九尾狐狸,别说九尾,连两条尾巴都没修出来过,哪怕是他们那活了一千五百多年才坐化的老族长,也只是个一条尾巴的狐狸。 岁月太久,他们都开始怀疑有苏氏究竟是否真的与天狐有关,但天狐山下的九尾天狐便是最好的证据,妖族不看重血统,但若是上古大妖的血脉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代表着的是天赋和身份。 妖族修炼太慢,比不上人族,但上古大妖却都极其强悍,而妖族的血脉是能流传下来的。 譬如妖与妖的孩子,养上百年便能脱离兽身,可若是兽真靠着自己来修炼,单看仙门之中有多少妖便晓得有多难,还是如狐族这般的族群更多。 尤其是上古妖族……若是能与之沾边,也足够与有荣焉了! 苏棋苏晴两只妖激动得热泪盈眶。 栾青词只瞧了他们一眼,便移开视线,至少眼前的场景对他而言并没有太过震撼,甚至……他早已有所猜想。 这座大殿有结界笼罩,但也只是为了隐藏这座大殿,隔绝气息,却挡不住逸散而出带着咒术的煞气。但那碎骨总要被镇压,天狐山不像是镇压之物,整座山脉有风有水,但绝无石神山那般玄妙而古老的阵法。 所以在天狐山出事之前,一定会有镇压之物。 所以天狐山下有这些东西不奇怪,三具九尾天狐的尸首,在这大殿之内布阵,这些符文想必也是用来镇压那块骨头的,至于那具焦黑的巨大骸骨,不难猜出其来历也是上古某种强大的妖族。 就如石神山中那似狗非狗的东西一般,或许……还跟那个诡异的碎骨有关系。 短短的几息之间,栾青词脑中已经将石神山与天狐山两件事都梳理了一遍。 不过…… 栾青词皱眉,伸出手感受着大殿内无比浓郁的煞气,眼神四下扫视起来,又蓦地走上前去查看,这三具狐尸中间,并没有他想要找的碎骨。 那碎骨在哪呢? “诸位。”苏棋转过身来,神情中仍有兴奋,“可寻到源头了?” 只要将天狐山的事解决,这三位先祖的遗蜕便可收起,妖族的尸体天生就是炼器的宝贝,更有甚者,若是这遗蜕中留存一丝血脉,那对他们而言便是至宝! 与苏棋苏晴的亢奋不同,栾青词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根本没搭理那狐狸,而是转头看向玉奚生,沉声道:“师尊,应当是这里。” 玉奚生也在仔细辨认煞气的源头,他与栾青词一样,对这气息极其敏感,而且玉奚生还天生厌恶排斥这种气息,这种…… 与栾青词施展咒术失控时,十分相像的气息。 玉奚生沉默须臾,发现除了栾青词以外的人身上咒纹都蔓延到了脖子上,于是掐诀帮众人解去,再加一层护体灵气,同时说道:“不错,此地煞气是外面的数倍,源头应在此。” 两人对视一眼。 可东西呢? 藏起来了? 狐尸摆在这儿,震得应当不是这一堆烂骨头,而是那片纹路诡谲的碎骨才对。 师徒二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又默契地交换了个视线,都神色沉沉。 想到一处去了。 大殿没被焚毁,阵法却被破坏,东西又不翼而飞,怕是有人捷足先登! 栾青词刹那便想到拦路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老家伙。 还不等他说话,大殿之内忽然响起诡异的嗡鸣声。 嗡—— 嗡—— 嗡—— 声音如同穿过漫长岁月自上古而来的古老吟声,但与皖湖时栾青词听见的不同,这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 第046章 .风波 “啊——!” 声起一瞬,最先撑不住的便是苏棋与苏晴,二妖七窍流血跪在地上,捂着脑袋痛苦哀嚎,如同再经历什么折磨一般。 紧接着便是三重雪宫弟子,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变故突然,栾青词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瞧见连玉奚生脸色都开始发白时,栾青词才觉得大事不好。 “此音伤及灵体,速封五感!” 出声的刹那,栾青词脚下阵纹扩散,脸色难看的玉奚生同时动了,他指尖一攥,白玉似的长剑雪浮云出现在身前,长剑向上悬浮而立,玉奚生以玄妙手印控之,以雪浮云为中心,温玉相击一般清琅脆音响起。 声声温和轻柔,如山风吹过空谷般清润,又似自上古荒芜传来的空灵绝响,可涤荡人心之杂念。 那尖锐古怪的啸声每响一次,雪浮云的剑鸣便与之呼应一般,随之愈发急促,声便重合,栾青词的阵法也已成型,众人足下繁花盛开,绿藤交错,也将那声音阻隔一部分,给了三重雪宫弟子和苏棋苏晴缓冲之机,但那名为宓清的小妖已经躺在地上昏死过去,气息微弱。 栾青词仅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转而瞧向玉奚生。 他瞧上去仍旧从容。 第79章 但下颌绷紧似暗暗咬牙,面上已无血色,冷峻双眸中怒火灼灼,可见他此刻也并没有那么轻松。 栾青词心沉了下去。 音攻来得突兀诡谲,妖族灵弱,三重雪宫弟子也只是强上一线,而玉奚生……原本或许不至因此受伤,可玉奚生先前险些散灵,这是被栾青词强行聚灵而来,元神其实尚未恢复,再来这么一下,栾青词心尖都在颤。 “没事。”玉奚生沉声说,“时间不多,找出他。” 栾青词立刻心领神会,连谢庭兰都趴下了,谁也指望不上,玉奚生也坚持不了多久,他必须得找出下阴手的那个混账才醒。 “咦。” 大殿中忽然响起惊奇轻声,随即雾中缓缓走出一道略有佝偻的身影。 栾青词瞧见他时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太过惊讶,雾中走出了个戴着灰色斗篷和兜帽的枯瘦老头,正是昨夜拦路的蛮山,而栾青词也早有猜测,蛮山或许与天狐山变故有关。 蛮山手中正拿着一片布满黑色纹路的苍白骨片,眼神落在玉奚生身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厌恶与轻蔑都不加掩饰,“白长蔚的徒弟,还真是走了你那个师尊的老路,以为他从我们手中抢走过一次圣物,你便能抢第二次?” 记忆有损的玉奚生不动声色地忖量须臾,眼神扫过那块诡异的碎骨,忽然冷哼:“此等邪物,也配奉之为圣?” 同时给栾青词使了个眼色。 刚想动手的栾青词顿住了,他猜到玉奚生想干什么,一时并未轻举妄动,那个老头似乎知道不少,尤其是……那奇怪碎骨的来源。 蛮山轻呵,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啸声愈发尖细锐利,无孔不入一般。 “放肆!我族圣物,岂容侮辱!” 他这么一说便相当于承认下来,那杀人的碎骨就是所谓的圣物,而且……巫塔下面分明还压着一块玉奚生亲手封印的,这老头似乎不知道。 寥寥数语的功夫,玉奚生不动声色地对栾青词颔首,后者当即会意,但栾青词并未强攻,而是掐出了个指诀。 这老东西皮硬,栾青词领教过了,而且上一次的交手,几乎都是他在出招,也就是说蛮山昨夜几乎是在试探而已,今日才是他的杀招。 寻常法子奈何不得他,那就干脆釜底抽薪,他用的是催动咒术的指诀。 蛮山一瞧见脸色就变了,“少主且慢!老夫今日也不是非要这群小辈的性命。” 似乎是为自证,他在碎骨之上稍稍抚过,那尖锐之音便削弱许多,甚至频率也减慢不少。 栾青词便也停顿下来,他也不想真动这种杀招,毕竟昨夜一场,他自己就已极其抵触咒术带来的后果。 蛮山见状松了口气,枯瘦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来,收起了之前的轻视,谦卑道:“老夫本想取走此地圣物,再去寻少主,不想竟在此遇见少主,昨夜多有得罪,可少主……”他冷冷扫了眼其余人,眼神像是高高在上地俯瞰蝼蚁一般,“少主,何以同蝼蚁为伍?你血脉尊贵,难道还无所觉么?” 栾青词微微眯眸,与他对峙,“我不知你是何人,不过既称我少主,可尊我令?” 蛮山貌似恭敬地说:“那是自然,但少主需先同老夫回族,待确定少主心向我族,老夫自当尊您号令。” 老东西。 栾青词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手诀猛地一变,猩红一点便在蛮山颈后缓缓浮现。 蛮山自有所觉,沉默片刻,忽然眯起眼。 栾青词只觉得这老东西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他很快便收敛起谦卑神色,慢声说:“少主,同人族为伍太久了,难道还真当自己是人了不成?适才那招伤灵,妖有妖魂,人有元神,少主,老夫并无留手,可你却丝毫无伤吧?” 栾青词静默不语。 的确,连玉奚生都被这一招伤了还没痊愈的元神,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感觉到半点不适,所以才能撑起这抵抗音攻的法阵,甚至还能施展咒术威胁蛮山。 因为…… “少主啊,你空有一具肉身,并无灵体吧。” 蛮山慢悠悠地说完,除了玉奚生和昏迷的宓清外,其余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地看向了栾青词,或多或少带了些震惊复杂。 没有灵体? 那怎么可能? 可栾青词没有反驳,他依旧平静,淡声道:“东西留下,你滚,否则,就死。” 蛮山脸色微变,却没有将他那所谓圣物放下的打算,甚至于那尖锐的啸声已然变为诡异又疯狂的嗥叫,那绝非人或妖族能发出的声音,诡异,冰冷,充斥着癫狂与杀戮。 “少主,人族容不下你的。”蛮山意有所指地笑了,“只要他们知道了你的血脉……人也好,妖也好,都容不下你的,尤其是你身边这位,他师承白长蔚,若是叫那后生晓得少主你,只怕他第一个砍了你。” 栾青词不为所动,轻轻一跺脚,阵纹飞快转动,青金色的光芒乍盛,这阵以守为主,并非杀阵,但足以抵消掉一般的诡异嘶吼,将玉奚生等人死死护住。 雪浮云的剑鸣也愈发急促,柔和如云色的灵气浩瀚铺开,玉奚生额心已有冷汗,也懒得装什么清心寡欲温和儒雅的怀素仙尊,嗤笑道:“老匹夫,本座养大的孩子,轮不着你拐。本座的师尊能不能容下他,也轮不到你说。” 第80章 “小鸾!拖住他!” 栾青词几乎刹那间便窜了出去,眨眼出现在蛮山身前,碧山暮握在手中,烈火缠绕其上,剑指蛮山的眼睛。 既然皮厚,那就挑软的地方刺,昨夜栾青词就发现,这人身上没有灵气,倒是有古怪气息,如今想来,倒是与那碎骨的煞气有几分相像,而且扛他剑用的也都是肉身。 果然,这次蛮山并未强接,而是选择闪避,口中还说着:“少主,你那本事源自吾主,昨夜你应有所觉了吧,你与人族本不同道!何必压抑自己的天性活的像个人呢?少主,昨夜你不是感受过了吗,只要你不禁锢自己,凭少主的本事,老夫自然不敌。” 不等他接着说,雪浮云已携浩然灵气而至,玉奚生的灵气看似纯粹温和,然而自背后斩下的一剑,生生攻破了蛮山的那层皮,猩红鲜血飞溅,蛮山自己也愕然不已,匪夷所思地看向玉奚生,目光阴沉中带着探究。 “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奚生也愣了一下,小鸾说这老家伙皮厚,可这一剑着实没怎么费力气,他脸色虽不好看,但神情却张扬,微微扬眉,当场操控雪浮云接着追杀蛮山,张口便嚣张道:“你都喊少主了,不唤本座一声主子?小鸾!截住他!” 栾青词见玉奚生的剑能伤蛮山,神情掠过一抹沉思,干脆拿碧山暮当棍子使,砍不动蛮山就捶,这碧山暮是他的本命灵器,他又非人族,拼肉身强度自然也不差,一剑捶不疼他,那就多捶几下。 有栾青词硬碰硬的纠缠,玉奚生跟着下黑手,师徒两个配合默契,没过几招蛮山身上就多了好几处剑伤,甚至雪浮云惊险万分地擦着蛮山的脖子蹭过,若不是他躲得快,脑袋都能被那一剑给削掉! 蛮山憋屈不已,看那把剑时的眼神中略有深思与惊愕,还带着浓浓的忌惮,又颇为不解地看了眼玉奚生,随即冷声道:“少主,我族血脉自上古而来——”| “差不多行了老匹夫。”玉奚生打断他,冷嘲道:“少故弄玄虚,小鸾是我三重雪宫的少主,与你长生天毫无干系!” 蛮山险之又险地避开栾青词和雪浮云的夹击,被打得浑身都疼,哪怕栾青词那剑破不了他的肉身,可这小子下手狠,专挑自己的伤处打,此刻听得长生天三个字,身形一顿,随即冷笑,“知道的不少啊,白长蔚跟你说的?” 玉奚生不答,只用嗤嘲的眼神看他,如同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第047章 .联手 蛮山对上脸色苍白的玉奚生,本该十拿九稳的局面这会儿却似乎充满变数,不由得开始犹豫,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自语一般地说:“镇压此地的那三个贱人已被老夫磨灭,困阵已毁,何足惧之?” 哪怕是玉奚生,他都并未放在眼里,只是不知这后生为何能伤到自己,蛮山眼神微妙地落在那柄白玉似的剑上,他从那剑上嗅到了极其令人厌恶的气息。 “是因为这把剑吗?” 容不得他多想,栾青词的一剑又刁钻地冲他肩头伤口而来,蛮山只顾躲闪,冷冷道:“既然知道老夫乃长生天而来,何敢造次!” 话音未落,那能伤人灵体的啸声便愈发急促尖利,而此地的雾气也骤然翻涌起来,如同受人调动一般,外头的恶鬼也纷纷涌入,殿中的煞气一时间极为浓郁,而带来的后果便是——咒术增强! 玉奚生几乎刹那便感觉到了压力,不似石神山那碎骨毫无目的释放的咒术,那蛮山不知用什么手段操控了碎骨,只不过那声音究竟是从哪来的? 但由不得玉奚生犹豫,浩瀚如海般的灵气骤然散开,纯净的玉白在灰雾之间硬是撑出一方天敌,若不如此,他带来的这些弟子扛不住煞气与咒术,很可能在与那灰雾接触的瞬间,连救都来不及就变成一堆枯骨。 有人操控引导之后,那碎骨才真正展露可怕之处。 栾青词也连忙催动烈火将玉奚生等人围绕,凡是靠近的雾气与恶鬼,连他的火障都过不去就灰飞烟灭。 蛮山见状,叹了口气说道:“少主,还要老夫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你的血脉注定你要同这些蝼蚁背道而驰。” 栾青词“哦”了一声,回应便是剑影重重,他手持碧山暮,追杀之余不忘问道:“口口声声说着血脉,不妨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蛮山古井无波的面上忽然露出古怪的笑意,似自傲又似轻藐,拿没受伤的肩头硬抗栾青词一剑,趁此机会避开那玉白长剑,竟然当真开了口说:“老夫……是魔!” 栾青词不敢分神,但闻言后还是不免一怔。 魔? 世人如今只道修炼走入歧途的人或妖为堕魔,但那些人无一不是神志全无,状似兽类,最终结果也无非是经脉逆转而自毁。 但蛮山口中的魔,显然同这个不是一个意思。 蛮山又道:“我族,长生!” “找到了。” 一声清如玉冷如冰的声音响起,一直追着蛮山的雪浮云忽然停顿,而后剑尖垂下,直指地面某处,毫无犹豫地狠狠刺入坚硬地面,一时间漆黑阵纹自那些雕刻的符文中缓缓出现,纹路走向却与之完全不同。 “竟然是杀阵,用邪物催动杀阵,以煞气为本,应当就是此处了。” 不难猜测,那些符文原本是为困住碎骨,被蛮山毁掉后,他在此地偷偷设下杀阵,再遖峯以那碎骨操控阵法发动袭杀。 第81章 却被玉奚生给寻到了端倪,于是一剑破阵。 那古怪的声音刹那消失,甚至于周遭的煞气都开始变得不再受控,玉奚生一步步从阵纹中走出,栾青词似有所感,火障消失,露出那道俊逸沉稳的身影。 玉奚生抬手一招,雪浮云便温驯归来,他抬眸,对神色错愕的蛮山露出个戾气溢散的笑,“老匹夫,真当本座站在那是被你困住了不成?你那圣物,似乎不太听你的话啊。” 他早便发现,蛮山是在借那所谓圣物的力量,不过周围气息驳杂,他一时间竟也没发现藏在暗处的杀阵,只能顺着蛮山每一次催动那碎骨煞气时,抽丝剥茧一般寻到气息来源。 而且,蛮山并未全然掌控那碎骨之力,否则这杀阵绝不会仅此而已。 栾青词见状身形一闪,便与玉奚生形成夹击之势,沉声说道:“天狐山中的恶鬼,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他原本还奇怪,为何咒术之下还能有灵体留存,可若是这些人,甚至是进山的狐妖,从一开始就不是因碎骨的咒术而死呢?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想清许多,九尾天狐在此镇压碎骨,但此地的结界与石神山不同,哪怕天狐山被毁,结界依旧在天狐山之下的这座大殿中,甚至在山火熄灭之后,碎骨仍旧被镇压于此。 否则一路而来,栾青词都不曾瞧见因咒术而死的尸骸,不像石神山遍地都是,所以或许在蛮山真正破开九尾天狐的结界之前,那些人是死在他的手中,就是为了这如同百鬼夜行一般的局面。 师徒两个都没多作犹豫,当即提剑便上,栾青词的剑法传承于玉奚生,二人联手也极为默契,玉奚生一改之前试探似的攻势,招招携雷霆万钧之势,温和的灵力也变得凌厉。 玉奚生破去阵法后,蛮山对那碎骨的控制都弱了许多,而且他发现这老匹夫本该不弱,可偏偏在他的剑下像是隐隐被压制一般,不复之前的张狂从容。 蛮山也憋屈,他本就靠着一身肉体,可玉奚生那把剑伤他跟切菜似的,阵法被迫之后他甚至要分神来压制那圣物,何况还有个专门下黑手的栾青词,他自己砍不动,就挑着玉奚生留下的伤口来砍,这两人两剑,时不时地再多出个什么术法,又是火又是藤,自己竟然被牢牢牵制住,甚至落入了下风。 “小鸾,五行录,困他。” “嗯。” 师徒两人都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掐出手诀,抬手一招。 “木字诀。” “土字诀。” 玉奚生以木为主,灵气化作白玉似的藤蔓交织而出,看似平平无奇,但却紧紧缠缚住蛮山的四肢,而栾青词这次没用自己最擅长的火法,而是选择五行之土为玉奚生辅助,于是玉白的藤蔓更加凝视。 无需对视,无需交流,玉奚生抬剑欲斩手,而栾青词正准备以灵封术彻底封掉那碎骨。 “混账!”蛮山被逼得狼狈,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随即身上涌出诡谲的纯黑的气来,阴邪而狂乱,是与灵气截然不同的东西。 而栾青词瞳孔紧缩。 他太熟悉了,那种癫狂疯魔的感觉,充斥着渴求杀戮的欲望,这不正是他动用咒术后遗症时的那种气息吗! 栾青词眼神开始复杂,蛮山说他们是同族时,栾青词尚且半信半疑,可此刻却信了大半…… 被保护在阵法内的谢庭兰等人也目瞪口呆。 “那是……”苏棋脸上的血还没擦净,没血的地方惨白惨白的,瞧见蛮山那副模样,几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恐惧,于是艰难道:“那是什么东西…?魔吗?” 苏晴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妖族的灵体不比人族,适才受冲击最大的就是狐族来的族人,此刻也胆战心惊地瞧着战局,但勉强还算冷静,“看样子怀素仙尊他们占了上风,可惜咱们帮不上忙。” 此间谢庭兰一直暗暗盯着这两只狐狸,三重雪宫的弟子们也都有意无意地瞧他们俩。 毕竟适才蛮山那老头子一直拖他们大师兄下水,难保旁人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不过在瞧见那师徒两个的配合后,还是有人忍不住说了句:“这也……太默契了吧。” 尤其是施展五行录时,二人完全没有过多交流,便各自配合完美,将蛮山给牵制住。 这次玉奚生和栾青词的动静都不太大,否则其实三重雪宫的人动其手来,声势都不小,譬如那晚栾青词施展手段,简直声势浩大,毕竟他们以术法为主,手段一出,异象频生,就像那些专修剑道的,几乎能把剑玩出花来,哪个有点本事的修士出手不是万剑随身? 只不过栾青词早已试过,蛮山连他的火都无惧,却能够被玉奚生的灵气压制,甚至能被雪浮云轻而易举伤到,师徒两个便干脆联手,看似是要破他肉身来硬打,实际上剑招是幌子,真正的后手是让玉奚生出手将蛮山困住。 这一切都无需多说,栾青词是玉奚生教出来的,连写字都是玉奚生亲手教,更别提打架,哪怕是只是一个对视,他们便能明白彼此的打算。 然而被困住的蛮山并不慌乱,看玉奚生的眼神更加怪异,带着些许不解的探究还有阴沉。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牵制到这个地步。 在玉奚生的剑将近时,蛮山骤然抬眸,依旧是那副苍老面孔,却带了令人心悸的狠意,冷冷嗤笑,随即口中骤然发出一声诡异的尖啸,像是鹰啼,随即便响起数声附和,刹那狂风大作,自结界外骤然飞入三只鸟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呼啸冲来。 第82章 “太小看老夫了。”蛮山露出森然的笑来,“给我……破!” 他说着,周身翻涌的黑色.气息骤然爆发一般,与此同时他四肢爆出血雾,硬是挣脱了玉奚生和栾青词联手的束缚,尽管付出了代价,但玉奚生的一剑却落了空。 不等玉奚生再补一剑,那些展翅犹如一人高的巨鸟已至,恶臭熏天,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蛮山也趁此机会眨眼不见踪影。 栾青词的脸一下就变了。 他瞧见那些鸟的样子,灰褐色的羽毛脏污都是血与土凝成块,甚至还夹杂着碎肉,这些鸟也在腐烂,有一只腹部腐烂出了偌大的洞,可见里头同样腐烂的脏器。 ……太恶心了。 蛮山逃了,栾青词想都不想,转头就钻进了玉奚生给那些弟子设的护身阵法里。 一点犹豫都没有。 玉奚生:“……”倒也,意料之中吧。 第048章 .灭口 栾青词会跑玉奚生一点儿都不意外。 小鸟爱干净,怕脏得很。 更何况…… 他需要时间冷静。 玉奚生望着那几只烂鸟的神情有点冷,还有些嫌恶,低声喃喃:“若是被近了身,三日恐怕都近不得小鸾的身……不,七日。” 玉奚生心里很有数。 于是长剑一收,根本不打算贴身打,虽说灵体受损,但收拾这几只傀儡似的鸟尸还费不了多大力气,于是刹那,气势凶悍的灵气铺天盖地涌出。 . 阵法内的众人都在盘坐调息,连玉奚生都顶不住的灵体损伤,于他们而言足以致命,若非玉奚生和栾青词同时出手,他们必定顷刻便被震碎元神。 这会儿见栾青词回来,谢庭兰盯着满是血渍的脸勉强笑了笑,“师兄,你和师尊没事吧?” 栾青词只摇了摇头,不作声,看似神色如常,实则心境正乱,适才蛮山的话字字尖利,意在诛心。 人心之多变,栾青词自然晓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他也明白,蛮山的话他其实信了大半,什么少主都不可信,但所谓的魔族血脉…… 栾青词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失控后的经历让他明白,不是人族都是小事一桩了,最可怕的是……他的血脉来自于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怪物。 还不如妖呢。 栾青词自嘲,余光瞥见苏棋和苏晴这两只狐妖的眼神,惊恐中带着质疑,但或许是恐惧占据上风,他们什么都没说,而是在栾青词平静的注视下仓促地躲闪。 “师兄。”其中一个受伤弟子有气无力,但忧心忡忡,“那人跑了,不追啊?” “不必追。”栾青词应得很平淡。 见那弟子有些疑惑的神情,谢庭兰笑了声,同样没什么力气,有点儿虚弱地指了指这么几个伤兵残将。 “他们追上去,咱们等死啊?” 那弟子也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他想逃,留不住。”栾青词解释了一句,他还不知怎样面对这些同门,便垂眸又说。“倘若真留下他,我和师尊联手,不见得能保住你们。” 其实栾青词也发现了,玉奚生真的很克制蛮山那个老头,若不是今日先被阴了一把,他们俩联手不见得杀不了蛮山,但那种程度的交手,难免波及池鱼,甚至蛮山若真临死反扑,这些弟子必然危险。 所以栾青词发现蛮山逃了以后,直接转身回了这里。 当然,也……也有一部分是因那鸟实在是恶心。 就一点儿。 另一个弟子又小声说:“早知道不跟着进来了,反倒耽搁事……但宫主自己在外面……” “他没事。”栾青词深知玉溪生的本事。 就那几只鸟,他也能收拾了,但长辈还在嘛……由他去就好了。 说完,栾青词才猛地发现过来,谢庭兰与另外几位同门与他说话时十分自然,与往日并无不同,而栾青词敢笃定,蛮山的话他们都听见了的。 无论是自己的血脉,还是那奇怪的魔族。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提。 谢庭兰调息得差不多了,元神受伤是大事,在这儿一时半会也没辙,他站起身,走到栾青词身边低声说:“师兄,那老东西胡言乱语,我们都没当真。” 栾青词抬头,瞧见谢庭兰苍白着脸对他笑。 他们果然都听见了。 栾青词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也不太敢回忆其自己另一半血脉带来的影响,他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于是便只能沉默。 谢庭兰不是莽夫,相反他在某些方面很通透灵慧,看栾青词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肯定还是在意了。 也难怪,毕竟之前因为那些风言风语,三重雪宫的弟子也对他疑心甚久,还是师尊出关后才证明了师兄的清白。 谢庭兰也沉默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对栾青词解释这件事,大概是他们已经错过一次,而栾青词并不需要他们的道歉。 就像现在,栾青词也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你们相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事,而且还会做的很漂亮,比如毫无犹豫地站在他们前面,比如为他们的性命放弃与蛮山纠缠。 这是三重雪宫少主该做的事,所以他做了。 仅此而已。 于是沉默蔓延。 第83章 苏棋和苏晴已经确认过宓清无碍,但他们还是站得离栾青词有些远,忌惮之意显而易见,谢庭兰正好瞥见他们俩那警惕的神情,更生气了。 偏偏栾青词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安安静静地站着,连表情都没变化。 所幸玉奚生处理得很快,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弭,栾青词设下的阵法已经撤去,但玉奚生留下防止他们中咒术的护体灵气还在,于是在云白色和雾气的遮挡下,其实看不太清外面的情况。 直到挺拔潇洒的玉奚生缓步回来,他脸色还是很不好,但步子走得稳当。 “小鸾。”玉奚生几乎要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但也仿佛只是随口唤一句,熟稔的、习惯性的,随即走到他身边,瞧了一眼其他弟子,问:“都怎么样?” 以谢庭兰为首的弟子们纷纷表示自己没什么事,至少从这里离开的力气是有的。 玉奚生颇为满意地颔首,于是眼神落在了那三只狐狸身上。 醒着的苏棋和苏晴都愣了一下。 因为玉奚生的眼神太冷,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杀意,并非作伪,而是令人胆寒的冷冽。 苏棋几乎刹那就反应过来了,冷着脸问道:“怀素仙尊,你想干什么?” 玉奚生不说话,他还在斟酌——斟酌的并不是要不要杀,而是杀了以后回去如何与有苏婵交差,毕竟自家弟子一个没事,人家的三个狐狸都死了,不太好说,要不…… 他撇了一眼晕着的宓清。 留他一命也无妨。 在玉奚生决定的瞬间,他的杀意也浓至巅峰,就在准备下手的前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掌忽然握在他的腕上。 栾青词挡在了他面前,挡住了身后的两只狐妖,神色一如既往的恬静,他瞧着玉奚生,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奚生与他僵持了片刻,才轻声说:“小鸾,你不该阻止我。” 有苏婵已经对栾青词的身份生疑,甚至将栾青词与危险相提并论,而这两只狐狸必定听见蛮山刚才的话,无论如何,这些话传不出去才最安全。 栾青词说:“蛮山还活着……还有,你似乎知道他的底细。” 他听见玉奚生提到了“长生天”这三个字,蛮山没有否认。 但栾青词从未听说过。 而且蛮山还活着,那个所谓的长生天还存在,那栾青词的另一半血脉就不是秘密,那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还能算什么秘密? 即使在这儿杀了这两只狐妖,日后还是会被知道,甚至要为此得罪有苏婵,得不偿失。 听他这么说,玉奚生才勉强收起自己的杀意,但还是森然地扫视了一眼那两只已经战战兢兢的狐妖,冷声说:“记住,是他救了你们。” 哪怕明知如此,苏晴还是忍不住说:“你……难道还要我们感恩戴德不成?” 玉奚生根本不顾及宫门中的弟子,淡声道:“你也可以选择死。” 苏晴一怔,本就苍白的脸更没有血色了,没敢还口。 玉奚生转过身去,栾青词生怕他连自家弟子都想灭口,连忙攥着他手腕用力一捏,以示警告。 而三重雪宫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倒也不怪他们茫然,谁能想到他们名满天下的怀素仙尊三重雪宫宫主刚回来就要杀人灭口,但很快他们也明白过来因由。 谢庭兰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阴阳怪气:“求着我们上门帮忙,感恩戴德不是应该的?你们妖族再不讲究人族的礼数,也该知道好歹吧?” 苏棋和苏晴同时一怔,这才想起这次确实是他们绡香城求着三重雪宫来帮忙,在此之前人家还将有苏氏后裔的尸骸送还,而且人还是族长路远迢迢请来的。 谢庭兰又说:“做人——哦不是,做妖,也得知恩不是?” 苏棋只觉得自己生死关头走一遭,脸色不好看,却也不敢得罪三重雪宫,尤其是方才准备杀了他们灭口的玉奚生,当下勉强地笑了笑,说:“是……是,正是如此,此番该……该多谢三重雪宫相助。” “哎!”谢庭兰站着都累,但还是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拍了拍苏棋的肩,哥俩好似的,笑意颇深,“这就对了嘛。” 苏棋也跟着笑,只是笑得不怎么好看。 对此三重雪宫的其他弟子倒也乐见其成,他们与玉奚生接触不多,只晓得他们宫主那些流传在外的好名声,但仔细想来,今日栾师兄又没做错什么,那来历不明 老头几句话,就要定栾师兄的罪名不成? 没这个道理。 而宫主想杀人灭口固然狠绝了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栾青词对此却不甚在意一般,他垂下眸,松开了攥着玉奚生手腕的手,也不作声。 他痛恨自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族血脉。 也痛恨那不知究竟是什么的魔族与长生天。 他只是…… 想和那些弟子一样,简单地活着。 第049章 .天狐 周遭凝成灰雾的煞气在渐渐消散,而因煞气催生的恶鬼却遗留下来,他们浑浑噩噩地飘荡着,再无生前的灵智,满面空洞。 等煞气散去需要时间,栾青词仰起脸,瞧见狐族长老设下的结界依旧完整,也不出所料,只是微微眯眸。 玉奚生瞧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昨夜他还在外面劫你,这结界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第84章 栾青词:“破去结界容易,但来去自如,不惊动外面的五位,难。” 结界术与阵法不同,阵法可以灵气勾勒阵纹而成,也可以用物件依八卦五行之道摆放,于特定之处,便有万般变化,譬如石神山的十神化道,但无一例外的是无论结界还是阵法,想要在其中来去,动静必定惊动布局之人。 然而从昨夜来看,蛮山出入外头的五个长老根本没发现。 玉奚生沉默下来。 “你怎么样?”栾青词瞧向玉奚生,他虽然没其他人那么凄惨,但脸色终归不怎么好。 玉奚生回予了个笑,他冷脸时气质出尘高不可攀,但若是露笑,俊美便顷刻间熠熠明艳起来。 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 “放心,没你想的那么娇弱。”玉奚生说完,伸手摸了摸栾青词的脑袋,疼爱不加掩饰,“那老东西的话不必放在心上,石神山和有苏氏的妖魂都曾说过,你身负古凤血脉,我们小鸾是小凤凰呢。” 我们小鸾。 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纵容。 栾青词也并非草木,何况他偷偷摸摸喜欢了人家那么多年,连郁郁的心情都因此恢复了许多,他轻声问道:“长生天是什么?” 玉奚生没多言,轻声道:“回去说。” 栾青词也没追问,而是没头没尾地话锋一转,“那他呢?交给有苏族长?” 玉奚生点头,“那是他们的事,自去处置,不必多管。” 师徒两个又打起哑迷来,谢庭兰早已习惯,听不懂就干脆不多想,但苏棋和苏晴不行,牵扯到了狐族,两人不得不多想,但想也想不明白,摸不着头脑。 直到雾气差不多快散没了,栾青词心念微动,青金色的火团漂浮照明,大殿的全貌才真正显露出来,大殿的空间并不大,有支撑穹顶的柱子,也有嵌入墙壁的灯台,而且油灯还能点燃。 等一排油灯亮起,这座隐藏在天狐山下结界中的地宫彻底展露在众人眼前。 无论是墙面还是地砖上都雕刻着符文,都是栾青词从未见过的符文,不过墙面还有几副壁画,色彩明艳。 壁画上很清楚地画着一只怪异的兽,四足踏黑云,尾似蟒,头如豹,背上还有一对坚硬骨翼似的翅膀,许是壁画太过生动,这东西瞧上去便诡异凶悍,弥漫着莫名的邪气,尤其是它身下尽是尸山血海,残破的尸骸遍地,而它口中还叼着人的头颅。 最让栾青词注意的是那头兽尾巴卷着一个东西——是那块布满黑纹的碎骨! 在它的对面则是一些人,好似站在云端之上,有男有女,皆衣袂飘飘,形如仙人。 像是在对峙。 之后的壁画上,那些仙人化作了许多狐狸,其中三只都是毛色纯白的九尾狐,祥瑞的金光环绕,其余则是普通狐族,赤狐白狐皆有,在三只九尾天狐的带领下,正在围杀那只怪异的兽。 妖族更擅用本体厮杀,他们的厮杀通常比较血腥,与那头兽的厮杀也尤为惨烈,无数狐族被那头兽生生撕碎,地上除却人族的尸首,还多了许多狐族的残骸。 场景越来越血腥,厮杀也越来越惨烈,直到三只九尾天狐彻底将那只兽杀死,还没有结束。 那头兽死后,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那头兽的尸体彻底焚毁。 那三头九尾天狐应该也是死了,后面的壁画中有许多身穿白衣的人,抬着巨大狐尸,最后的一副画中,便是三头狐尸被安放高台,那头兽的焦骨与那块碎骨被放在三座高台之间。 三具狐尸之上,还漂浮着三道影。 看完壁画之后,栾青词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那三只并未腐烂的九尾天狐尸骸,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是他们在关押那片碎骨,可惜了。” 壁画上最后分明表述过,这三位九尾天狐的妖魂并未湮灭,而是融入此处的阵法中镇压那片碎骨。 但蛮山既然能取走那所谓的圣物,想必三位九尾天狐的妖魂也早已被他毁去了。 而且栾青词也发现了一点,石神山中也有一头巨兽,那位神明的残魂曾经说过,他们布下阵法将那头巨兽的血肉化去,而后将之与碎骨一并封印,天狐山中也是,九尾天狐与那头兽同归于尽后,还将那头兽的尸体焚毁,之后连同碎骨镇压在此。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关联。 甚至石神山的意外,也不见得是意外。只不过石神山有十神留下的后手,结界代表了十神的意志,或许连莫思辰等人也是被放进去的,十神需要有人重新封印碎骨。 “差不多了。”玉奚生也看完了壁画的内容,随即说道:“这里的煞气散了,外面的应当也是,咱们该走了。” 这座地宫原本或许有结界封存,但现在那结界形同虚设,唯一的用处大概也就只剩隐藏这座地宫,出去时并没费多大力气,苏棋和苏晴拎着已经晕厥过去还没醒来的宓清,其余人则是站在栾青词的碧山暮上御剑出去。 天狐山被一分为二的山谷中有暖热的日光倾斜而下,许多半透明的灵体游荡在此,不过栾青词没管他们,没了浓雾以后,他直接御剑出了山谷,苏棋苏晴紧随其后。 浓雾已散,栾青词这才看清,在进入地宫的结界外,有许多已经变为本体的狐尸,都已腐烂,想必就是之前进山查看情况的狐族了。 第85章 结界前。 五位狐族长老和有苏婵都在此地,山谷中煞气消散时他们便发现了,见入谷众人归来,当即将结界如之前那样让开一个口子,放他们出来。 除了玉奚生和栾青词外,其余人身上都沾了血迹,而且气息虚弱。 有苏婵立即迎上来,虽有白纱掩面,但仍旧掩不住欣喜。 “多谢诸位,解我绡香城之危。”有苏婵俯身一礼。 玉奚生神色微冷,道:“当不起。” 见他这般,有苏婵心知怕是出了什么事,于是问道:“怀素仙尊,此行可还顺利?” 玉奚生抬袖一指身后几个受伤的弟子,沉着脸冷笑道:“有苏族长自己瞧瞧便知道了。” 有苏婵微微蹙眉。 还是栾青词站出来,将在地宫的遭遇说了一遍,包括突然出现偷袭的蛮山,以及被带走的碎骨,说完后,苏棋也点了点头,证明栾青词的话所言无虚。 有苏婵的神色沉了下去,也难怪玉奚生动怒,五位长老在这儿维系结界,结果早有人在天狐山内设局不说,甚至昨夜还出来招惹了一下栾青词,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都无人发现。 “咳。”长老中有人轻咳一声,无奈道:“此事确是吾等之过,狐族本不擅长结界之术,吾等设下结界时,也被那煞气沾身,所幸今早怀素仙尊替我等解去咒术,山中恶鬼横行,不时冲撞结界,吾等也无力探查,或许那人便是钻了这个空子。” 五个长老都默默垂头,嚣张不起来了。 他们一时不察,险些酿成大祸。 栾青词一时无语。 原来是他高估这几位了。 合着不是没发现,是发现了却根本不知道谁破坏了结界,只不过是立马修补而已,还当是山里那些恶鬼干的。 有苏婵也不由得羞惭道:“……此事怪吾等,定会给诸位一个说法。” 玉奚生脸色这才好了些,又说:“还有一件事。” 有苏婵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还有……什么?” “有苏族长应当亲眼见过因咒术而死之人的模样吧。”栾青词倒还算是平静,语气也淡。 有苏婵点了点头,迟疑道:“不错,山中雾气出现后,吾亲眼所见,雾气蔓延得很快,为将这雾气压回山中,牺牲了不少族人。” “死于咒术之人魂飞魄散,山中的恶鬼并非是因咒术而死的村民和狐族。”栾青词淡淡道。 闻声不仅有苏婵,连五位长老都顷刻间变了脸色。 也就是说,真正因雾气中咒术而死的狐族之人,其实早就魂飞魄散了,而这雾气中行走的诸多恶鬼…… 栾青词瞥了眼被苏棋和苏晴拎着的宓清,冷笑道:“还装啊。” “所以……”有苏婵犹豫了片刻,“天狐山出事时,不少村子都被埋入碎石中,或许是……” 她还在猜测。 栾青词便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还有,我在里头瞧见了不少狐尸,想必死了有段日子,肉身已腐,想必就是初次进山的那批吧。” 天狐山出事之后,真正进入山谷的只有一批人,而那之后雾气出现,便再无人能深入了。 而那一次进山,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就是看似懦弱胆怯的狐妖宓清。 有苏婵神情中狠色一闪而过,抬手一抓,昏迷中的宓清倏尔落她掌中,被牢牢掐着脖子,双足悬空。 此时宓清也缓缓睁开眼,还有些迷糊似的,随即骤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惊慌失措地蹬腿,脸色已经涨红有些发紫。 有苏婵猛地松手,任他落在地上,方恨恨地说:“宓清!我族带你不薄啊。” 宓清茫然道:“族,族长……为何?小妖做错什么了?” 第050章 .邪宗 宓清那副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样,十成十的无辜,面上血迹干涸,声都气若游丝的。 “山中雾散,族长自可亲自去查。” 玉奚生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接着说:“音攻之前,这小妖有所防备,审审吧,他同那老匹夫之间必有瓜葛。” 顿了顿,玉奚生意有所指地说:“那老匹夫是长生天的人。” 长生天三字一出,有苏婵先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不可能,长生天早就没了。” 狐妖长老也随声附和道:“不错,怀素仙尊,这不成器的后辈怎会同长生天扯上关系?那些邪魔外道,早该没了才对。” “谁知道。”玉奚生模棱两可地敷衍一句,便牵起栾青词的腕要将人带走。 长生天。 这是栾青词第二次从玉奚生口中听说,从有苏婵和那些狐族长老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都知道,像是个……门派,还是走邪路的宗门。 “来人。”有苏婵沉冷道,“将他带回去严加审问。” 她声音刚落,适才还瑟瑟发抖的宓清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他从容地站起身来,清秀脸上沾着血迹,显得有些阴冷,与此同时,身上属于妖族的气息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竟是猛窜的怪异气息。 他语气诡谲地说:“说我与长生天有瓜葛,真正与长生天渊源不浅的——” 不等众人反应,已经走出几步的玉奚生骤然停下,灵气浩瀚如海,白光看似柔和,却凝成一道符文落在宓清喉前,于是那声音猝然消失。 “消停些吧。” 第86章 玉奚生转过身来,眉眼间暗沉一片,又携漠视一切的冷淡,只是轻轻一挥手,宓清身上散发出愈发攀升的气息便戛然而止,好似被玉奚生的灵气消融一般。 “那老匹夫在本座面前尚有几分嚣张的资格,你算个什么东西?” 宓清愣住了,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且被压制得死死的,仿佛被无形牢笼关押,走出一步都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 这一次他眼神中的恐惧真实了许多。 栾青词知道宓清想说的是什么,他站在原地,恍然间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沁出冷汗。 哪怕故作从容,装得再像也是假的,长生天既然被称作邪魔外道,必然不为正道所容,因他之故,又要三重雪宫如何立足? 玉奚生捏了捏栾青词冰凉的指尖,挡在他身前,眼神晦暗不明地扫过苏棋苏晴两只狐妖,一只手仍掐着剑指,压制宓清的同时淡声道:“有苏族长,此人本座交予你,还望族长莫要忘记本座先前所言。” 言罢,他再一挥手,宓清便如死狗一般被扔到有苏婵脚下,随即指诀一变,柔和的白色灵光编织出一道玄妙法印,落在了宓清的额心,正是灵封术。 宓清被封印得彻彻底底。 玉奚生说罢,这才唤上谢庭兰等人,“走吧。” 有苏婵眸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玉奚生的话她自然能懂,宓清想说的话她也大致能猜到,仅仅片刻,她意有所指般的瞧了眼苏棋苏晴,淡声吩咐:“阿香——” 狐女阿香突兀现身,行礼道:“族长。” “替吾送客人们回去吧,不可怠慢。” 阿香温驯应下:“奴明白。” 随即便快步向三重雪宫众人追去。 “诸位长老也累了吧。”有苏婵声音都透着端庄稳重的清冷,“天狐山内煞气已散,所剩恶鬼不足为虑,还望长老们一并除去。苏棋苏晴,带上他——” 有苏婵瞥了一眼慌乱的宓清,“同吾走。” 长老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瞧见有苏婵不容置喙的神情,终究没说出口,有苏婵在族中的地位不必多说——她是唯一的天狐后裔。 . 阿香将三重雪宫众人带回了一梦浮生阙后不久,便奉上了几瓶灵药来——专门温养元神的。 谢庭兰等人都伤得不轻,一回来便各自回屋去调息,狐族也给玉奚生备了客房,但他却同栾青词回了屋子。 “小鸾。” 刚一进门,栾青词就被抱个满怀,不等他挣扎,人已经被压在门板上了。 “你……”栾青词抿了抿唇,垂下眼说:“你怎么样?” 他没有灵体,也没有元神,但他晓得元神受损的后果多严重。 “不要管我了。”玉奚生的声音低缓温和,他微微垂头,“吓坏了吧?” 栾青词怔怔无言。 “……也,也没有。” 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栾青词早就被自己那另一半莫名其妙的血脉折磨到心力交瘁,尤其是如今还与什么长生天有了瓜葛,说来也好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长生天的少主。 根本莫名其妙。 “长生天。”玉奚生说,“天机阁给我的密信上提到过,来之前我也查过,千年前突兀出现在仙门中,自称宗门长生天,只是门中弟子多行径怪异癫狂,无恶不作,六百年前,仙门忍他不得,便群起而攻之,自此长生天销声匿迹,怪就怪在有关于长生天……并无再多信息,甚至于这宗门的宗主是何人都不知。” 栾青词想起自己失控时,不由得苦笑,越听越觉得他和这个长生天恐怕还真关系匪浅…… “没有其他了吗。”栾青词若有所思地低声,“那他们,是被剿灭了?” “不见得。”玉奚生松开了他,牵着他坐到短榻上去,短榻上铺着柔软锦缎垫子,二人中间隔着个小几,但玉奚生没放开栾青词的手。 “如你所见,他们不是还在吗。而且说是剿灭……恐怕也不尽然吧。” 玉奚生颇带讥诮地笑了声。 栾青词犹豫,“是吗。” “苍行纪中是说长生天已被剿灭,但至始至终,连长生天宗主是谁都不知,那些弟子最多便只知道所谓的四殿主。”玉奚生冷笑,“记载中只有一句剿灭,四殿主何人所杀,死于何处,皆不曾提到。” 这就有意思了。 之前禹城路氏的族志也是如此,仙门之中的正道都有个通病,但凡是自己做了什么事,那必须高功颂德一番,恨不得叫全天下都晓得,我今日斩了个邪祟,我护佑了一方百姓,连子孙后代都得记着,我祖上曾经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倒也无妨,毕竟也是功绩,可若是这功绩变得模棱两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那这里头必然就是有什么猫腻。 最大的可能就是…… “长生天被剿灭不见得是真,自从六百年前后,仙门之中便再无人提起长生天,可见他们是隐匿行踪了一阵子。” 玉奚生说着顿住,蜷指抚了抚额角。 栾青词正听着,发现他忽然没动静了,便抬起头来,不由得微愣。 玉奚生正瞧着他们交握的手,神情中诡异地透露着一丝不可思议来。 但也仅仅是片刻,玉奚生的视线与他对上,问道:“怎么了?” 第87章 “……你怎么了?”栾青词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 玉溪生脸色着实算不得好,他终于露出几分倦色,叹道:“无妨,接着说吧,我倒是觉得,长生天不是被剿灭的,而是……他们有意收敛。” 栾青词也想到这里了。 不管长生天是不是被剿灭,但既然没影踪那便行了,仙门中真正的君子太少,大多数人哪怕自称为仙,可归根结底都是些劣根难除的人而已。 打着打着,觉得太平更好,正好长生天自己识相地消失了,那就不必追究,从此天下太平。 “若真是如此……”栾青词沉思,“他们既然已经安生了这么多年,为何又突然出现了?还有……天机阁给你密信?” 玉溪生瞧了他片刻,忽然垂下眼,说道:“他与天机阁,似乎早有往来。”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正是原本的玉奚生。 说是似乎,可玉奚生其实已经确定了,那封密信的语气过于简洁熟稔,连前因后果都没有,若非时长联系,绝不会浓这么一封似是而非的信来,至少也该写清前因后果。 ……还有天机阁过于巧合的相助。 栾青词也沉默下来。 若说师尊与天机阁早有往来,那天机阁偷摸地帮忙便也有了理由。 “你……不知么?”栾青词试探问。 玉奚生神色有些冷,他沉默良久,才淡淡地说:“我是心魔,只记得同你相关的事,至于其他……我不知道。”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 栾青词已经许久没对心魔表现出敌意 ,甚至偶尔私下里也会唤一唤师尊,哪怕不亲昵,但总归不那么冷淡。 只是此刻旧事重提。 栾青词更不清楚玉奚生这十年都在做什么,甚至更久的时候…… 像是要刻意回避这个问题,栾青词问道:“天机阁都说了什么?” 玉奚生如实相告,“告诉我小心,长生天有动作了。” 还是长生天。 二人对视一眼,全无头绪。 看似查着了很多消息,但实际上都零零散散,拼凑不出一条完整的因果线,或许玉奚生原本知道,可心魔被压制了太久,除了栾青词以外知道的不多。 ……这就没办法了。 第051章 .醉梦 天狐山余下的事自然有狐族善后,得知三重雪宫弟子伤及元神后,有苏婵吩咐人送了温养元神的丹药来,见着丹药后,栾青词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至少有苏婵面子是给足了。 玉奚生原本想再去见有苏婵一面,被栾青词以养伤的名义劝阻,毕竟事关于他,总要亲自去见见有苏婵。 日光柔和,玉奚生望向透光的明纸,不仅面无血色,连唇都是苍白的,直到栾青词走出去,他才伸手抚住额角,轻轻嘶了一声,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 “……还挺疼的。” 最初受偷袭时玉奚生也只觉得疼了那么一下,之后纵然虚弱,但尚有反击之力,只是回来的一路上,他才发现自灵体蔓延出的痛意愈发强烈。 元神受损后玉奚生即便清醒,但其实也一直没有恢复,毕竟他的另一个意识仍在沉睡就说明了问题,心魔都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再醒来。 “到底行不行啊你。”玉奚生有些无奈地捂着额角喃喃自语。 他也不怎么喜欢那个不愿面对私心与欲求的自己,但他元神不全,总归是个大事。 . 栾青词站在院子里,对空寂无人的门口淡淡说了句:“我要见有苏族长。” 隐在暗处的狐女阿香突然出现,垂首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青鸾君,族长吩咐过,奴可引路。” 栾青词不动声色地颔首。 看来有苏婵也早知他要见这一面。 一梦浮生阙是一座城,所谓三境更像三条长街,这一次依旧只路过忘忧境,穿过声色犬马的长街后走了许久,便是一座高耸牌楼,仍有九尾天狐雕像在门前,灵气毓秀,庄严肃穆,牌匾之上的天狐狱三个大字无端透着阴冷,同这座醉生梦死的城格格不入。 “犯错的族人都会被关入此处,族长正在里头审问宓清。”阿香含笑解释,“奴带青鸾君进去吧。” 阿香在族中地位亦不低,走到天狐狱门前时,守狱的冷面男妖连阻拦都没有,便躬身退开。 天狐狱中略显幽暗,栾青词在门外就嗅着了血腥气,进来后就更浓,但瞧上去道还不算阴森恐怖,大堂之内素雅整洁,仅有方桌木椅,行走其间,栾青词便察觉此地阵法复杂,困杀皆存,还有通往地下的阶梯,浓郁的妖气与血腥气正是从那涌上来的。 有苏婵正坐在大堂中等着,见栾青词来了,轻声道:“青鸾君,坐吧。阿香——退下。” 栾青词也不客气,从容坐到她对面去。 见他如此坦荡,有苏婵神情复杂,叹道:“宓清交代了不少,但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玉奚生的那道禁制只是防止宓清大庭广众地说,一盏茶时间也就失效了,不过有苏婵主动提起,却没提苏棋和苏晴,栾青词可不信这两只狐狸会对有苏婵有所保留。 “嗯。”栾青词面无波澜,开门见山地说,“长生天,族长知道多少?” 有苏婵沉默地看着栾青词,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我们姐妹出生时,长生天便已消弭无踪,吾母曾参与过仙门对长生天的围剿,事后甚少提起,只说长生天之内,皆是不该存于世的怪物。” 第88章 不该存于世。 栾青词也觉得自己那一半血脉的癫狂怪异是不该存世之物。 他也没觉着冒犯,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接着问:“没了么?” 有苏婵叹道:“吾也不曾见过长生天之人……但宓清的确是我狐族族人,可如今他身上的气息诡谲复杂,连吾也有些看不破,他说,是那名为蛮山的殿主,让他喝下了不知何物的血,方才引得修为猛涨,气息也变得这般,不过青鸾君……”她顿住须臾,才貌似随意地说,“不知长生天吗?” “族长,不必试探了。”栾青词语调平平,一如往常,“一同入山的另外两位应当与族长禀报过,但我的确不知长生天为何物,自我有灵智以来,便于三重雪宫怀素仙尊门下修炼,与长生天绝无瓜葛。” 他说得太坦荡,也太平静,有苏婵寻不到一丝一毫诓骗的迹象。 话已至此,便不可再深说,有苏婵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说:“吾知道了。” 她的态度表明一切。 若是有苏婵仍觉得栾青词不可信,这会儿就要送客了,但她没有,就意味着还能谈下去。 “天狐山下的天狐冢外有结界。”有苏婵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锋,“须得狐族血脉能开,宓清虽不姓苏,但也有苏氏血脉,与我有苏一族勉强可称远亲,自然也有一丝天狐血脉,哪怕稀薄……想来那位蛮山殿主正是需要宓清解开天狐冢的结界。” 栾青词颔首。 如此一来,许多事便都明晰了,不过玉奚生提到过当初围剿长生天时,所谓的四殿主并无记载何人所杀,若蛮山当真是那时活下来的,从长生天崭露头角到消弭踪迹四百年,算起来,这老东西只怕已活了一千多年。 “师尊说,长生天共四位殿主。”栾青词说,“蛮山活到现在,那其他三位恐怕也还活着吧。” “倒也不一定。”有苏婵淡淡道,“吾族上一任族长,即是吾母曾提过,她与一位白道友联手重创四殿主之一,那位殿主,名为绯夜。” 栾青词一怔,“白?” 有苏婵颔首:“应当便是那位了,三重雪宫初代宫主,白长蔚。” 栾青词若有所思,“只是重创?” “嗯,逃走了。”有苏婵说,“不过伤重,不见得能活。” 毕竟死不见尸,这就不好说,栾青词只是点了点头,他在想宓清。 蛮山给宓清喝下了类似血的东西,而宓清之后便与自己有些相像,平时并无异常,甚至连妖气也纯正,恰如自己,石神山那位也好,皖湖的妖魂也好,都只嗅到了他身上古凤血脉的味道。 但若是牵动那怪异的血脉时,气息便会大变。 也不对。 无论是宓清还是蛮山,似乎都不会咒术,而蛮山又能操纵那咒术源头的邪骨,并未被侵蚀,但他分明会被自己种下咒术…… 不过栾青词自己动手时颇为费劲,他既然能控制那东西,或许就是因那死物奈何他不得。 几经思量之下,栾青词数次想推翻自己血脉的猜测,最后却无疾而终。 “青鸾君。”有苏婵见他沉思,语气多了几分郑重,“吾不知你与长生天之渊源,但……青鸾君,万万自控。”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无比认真。 栾青词何尝不知,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便起身道:“打扰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栾青词也晓得有苏婵的意思,因为三重雪宫也好,因为玉奚生也罢,总之她还并没动除掉自己的心思,再留下去也无意义。 走出天狐狱后,暖热的日光铺面,但栾青词却还是觉得心中冰冷。 长生天…… 他的血脉,当真源自长生天所谓的魔族? 栾青词婉拒了阿香引路,自己慢吞吞地往回走,他过往的十年挣扎在情爱与思念中,每一日都觉得煎熬万分,但如今想来,那简直就是岁月静好…… 至少他还能念着一人,行走山川湖海,看遍世间盛景。 自从西檎岭的事以后,他的生活除了与邪祟厮杀,还多添了无数争端,甚至还牵扯了几百年前的烂摊子,前有心魔,后有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事到如今,满地鸡毛。 ……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的心魔,他自然也是师尊,又不完全是,而且心魔近来也是愈发地不肯收敛。 无论是偏爱纵容,还是日渐明显的欲。 不知不觉间,栾青词已经走入忘忧境,大抵是知他身份特殊,故而那些曼妙美姬都不曾主动招惹,但栾青词却愈发烦躁,他驻足在风雅阁前,瞧一人手拎酒壶,满面醉容,似哭似笑地说:“但凭……但凭一醉,天下——何烦忧……醉了好啊。” 他只抱着酒,也不瞧那纸醉金迷,喝得如痴如醉。 “公子。”阿香缓缓上前,“不走了吗?” 栾青词瞧着那人,轻声问:“一梦浮生阙究竟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做生意的呀。”阿香弯眸笑说,“浮生一梦,诸多冗事大可不必当真,生意场嘛,自然也是你情我愿,这小妖拿全部家当,换在忘忧境内醉过残生而已。” 栾青词:“醉?” “正是呐。”阿香只笑,“世人多烦忧,总有过不去的坎,譬如这犬妖,爱慕凡间女子,那女子根骨不佳,哪怕有这犬妖续命,也不过百年便垂垂老矣,归于一抔土,犬妖伤心,醒时痛不欲生,醉时方得桃源呀。” 第89章 栾青词望着酩酊大醉的犬妖,轻声说:“宁愿混沌度日吗…?不,醉而已,醉不见得忘。” 那犬妖是醉了,但不见快活,口中喃喃着无忧,可神情分明仍有怅然悲色。 “青鸾君有所不知。”阿香轻轻笑出声,“忘忧忘忧,忘的是忧,可不是失忆呀,他难过是因知晓妻子已逝,他如今活着,可都是这醉梦生的功劳——” “醉了,方能见她呀,是真是假又何妨?浮生而已,他觉得是真,那便是真了。” 栾青词呢喃:“浮生而已……” 阿香便笑,“醉梦生只会让人醉,大梦一场不如醉,如这犬妖一般,他都知晓,却还是想醉,想来……人总是需要暂且逃避的吧,又或许,醉后才更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第052章 .酒后 栾青词幼时有玉奚生教养,没碰过酒,刚离开师尊的那段日子行走在凡间,他听说过人间的忘忧汤,也试过一回,结果辛辣入喉险些吐出来,强迫自己喝了半宿,半点醉意也没有。 这凡间的酒于他而言就是难喝点儿的水而已。 栾青词高坐在忘忧境的高阁之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醉梦生又凡酒不同,仙门之中也甚少有,这酒灵气充沛,应是用什么灵草酿制,光这一点,便让栾青词颇为满意。 他浅饮一口,甘醇清甜,更不像酒,但栾青词却很喜欢。 就这么一斟一饮,天色渐暗,残阳映得天边云似火烧,赤霞孤日,余晖粲然。红霞自窗纸渗入室内,落了满地的斑驳光影,玉奚生睁眼便是这副景象,空荡荡的屋子,熟悉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乎嗅不出。 玉奚生脸色微沉。 小鸾自从午后离开,至今都没回来。 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譬如狐族会做什么,但转念想想也不太可能,凭小鸾的本事,有苏婵要是真想翻脸不认人,绝对会闹出大动静。 一梦浮生阙如今还安生,小鸾便还是安全的。 但玉奚生还是起身出了院子,但一梦浮生阙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界,总不能无头苍蝇似的找,恰好阿香上前来行礼,便问道:“可曾见着青鸾君?” 阿香恭敬道:“见过,怀素仙尊可是要寻他?” 玉奚生惜字如金,“带路。” 阿香自然领命,在前引路,将玉奚生带入了忘忧境的长街之上,正值黄昏时,霞光满街,玉奚生瞧见阁楼之上靠窗的一个侧影,落在窗外的发丝映着光,面容却隐在暗处。 只需一眼,玉奚生就能认出他。 “这么不放心啊,才两个时辰而已,就寻过来了。”一声轻笑传来。 玉奚生回头,瞧见有苏婵正慢步而来,身上的装饰叮当作响。 她也抬头望了一眼阁楼,眉眼间竟带了几分怅然,轻声说:“世人皆想忘忧,世人皆不由己,青鸾君无事,狐族也不会忘恩,只是……怀素仙尊,有些事,终归由不得你我。”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更像是提醒。 栾青词与长生天渊源匪浅是板上钉钉的事,虽说如今仙门之中甚少有关长生天的消息,甚至知道此事的人差不多也都死光了,万物皆有终结,哪怕是修士也只能勉强再拖个几十年,终归老去。可长生天若是真要重出江湖搅弄风云,必然会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都知道,栾青词自己也知道。 玉奚生沉默须臾,便淡淡道:“不劳费心。” 言罢便径自往阁楼上去,有苏婵不再开口,白纱之下的唇微微抿起,轻叹了口气,说:“阿香,走吧。” 阿香跟随在有苏婵身侧,轻声说道:“族长,长老那边…?” “他们就不必知道了。”有苏婵的语气虽然轻,却不容置喙,“宓清嘴里问不出什么,也不必留,苏棋和苏晴……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奴明白。”阿香应下来,忍不住问道:“族长,您为何要帮他们隐瞒此事?长生天都是群怪物……” 阿香的神情复杂中又带了些惧怕。 有苏婵闻言也不由得沉默了几息,才说道:“还三重雪宫与青鸾君一个人情吧,何况……” 她没再说下去。 外人都说青鸾君是妖孽,怀素仙尊又如何严正清明,但有苏婵却觉得不然,青鸾君尚且会因为自己与长生天的关系而忧心忡忡,但玉奚生可是全然没什么反应,就好像…… 他才不在乎栾青词的身份,他只管护着自己这个徒弟,在这一点上有苏婵早就有所领教。 就……与传闻中都不太一样呢。 “世上之人与妖并无不同。”有苏婵低低地说,“难得糊涂,难得快活,阿香,不必跟来。” 有苏婵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之下,她去了狐冢地宫,那里近日有一座新坟,刻字写的是有苏婧。 “姐姐,你顶着我的名字躺在这里,倒是躲了个清闲。”有苏婵站在墓碑前,岁月早已让她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掌权人,不惊不怒,沉稳持重。 未亡人顶着亡者的名字,活成了她的样子。 这座坟下不是真正的有苏婧,却葬着有苏婧的过往。 . 阁楼昏暗,玉奚生推门而入,铺面来的就是清冽酒香,并不刺鼻,也不浓郁。他一眼便瞧见靠在窗边的栾青词,他手中还捏着一只白玉盏,桌子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的酒瓶了。 第90章 于是便不难看出,小鸟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玉奚生不由得微微挑眉。 跑出来偷偷喝酒? “自己偷跑出来做什么,喝酒怎能无人陪呢。”玉奚生自言自语,随即走上前去。 栾青词听见声音,慢吞吞地转了头,清艳眉眼似有醉意,又带几分疑惑似的。 瞧上去就不怎么清醒。 “师尊……是你么?” 玉奚生走近,俯身轻轻将栾青词鬓角微乱的发捋顺,轻轻说道:“怎么?醉了?连我都认不出了?” 栾青词的确是醉了,醉得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分明都记得,偏偏又不太清醒,此刻瞧见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眼前,竟缓缓露出个笑来,一如少年时,腼腆又纯粹。 “师尊……” 玉奚生垂眸瞧着环住自己腰身整个贴在怀里的栾青词,一时间不知拿他怎么才好,尤其是他此刻轻唤也温软,像是撒娇。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栾青词又开始含糊地呢喃:“师尊……我想……” 看起来是真醉了,若是平时,哪里会这么亲昵,玉奚生无奈,轻轻抚了抚小徒弟清瘦的背,耐着性子问:“想怎么样?” “想你。” 栾青词乖乖地答,他像是恋巢的幼鸟,依偎在玉奚生身上,全然不似平日的冷淡孤僻,倒像是……幼时的他。 这下连玉奚生都不免想起了旧事。 小鸾虽不是人族,可幼时却是极可爱柔软的小团子,白白粉粉的一小只,会用稚嫩的嗓音唤他“师尊”,似乎只是眨眼间,小团子就成了玉树一般的挺拔少年,惊才艳艳,连玉奚生都时常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情之所起,便是在过往中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夜,悄然而生,最终又在彼此的回避之下,渐行渐远。 以至于玉奚生至今才得知,这恨不得躲到天边似的小混账,竟也是对自己有情的。 “想我啊。”玉奚生有些好笑地捏了捏栾青词耳尖,垂着眼逗小醉鸟,“为何想我啊?不是整日避之不及吗?” 栾青词醉得不清,但偏偏还能交流,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又拧着眉想了半晌,才低低地说:“想你。” 还是这两个字。 顿了顿,他又有些委屈地小声:“不能见你。” 话一出口,眼眶就红了一圈,原本就清艳的眉眼这下瞧着多了些惹人怜惜的意味。 “怎么不能见。”玉奚生便心疼了,捧起他的脸,垂下头轻轻吻了吻鼻尖,又亲昵且珍视地吻在脸颊,轻轻哄他,“我就在这儿呢,你想见就能见。” 醉鬼不讲道理,栾青词混沌的思绪有些凝滞,他隐隐觉着不该对眼前这人撒娇,他不是…… 不是什么? 许是此刻玉奚生对他的纵容温柔太过,让栾青词怎么也想不出推拒的理由,他就这么赖在人家怀里,昏昏然地小声唤:“师尊。” 身为师长的玉奚生便抱着醉鬼徒弟,亲昵得早超过师徒,轻轻吻过他的眉眼,随后将人推抵在椅背上,单手撑上去,俯身吻着栾青词的唇,低声笑说:“我在呢。” 栾青词扬着脸,柔顺的发松散地在脑后束着,镶嵌着青白玉的抹额被玉奚生扯下去,露出额心青碧色的凤羽纹,似乎象征着他尊贵古老的凤凰血脉。 玉奚生吻在那道印记上时,栾青词忍不住颤了颤,他手中的酒杯已经被人抽走,掌心空落落的,便去扯玉奚生的衣袖,却没抗拒这样的亲昵。 甚至在玉奚生抽身而退时,主动凑上去吻了他的下颌,如同索求。 这是清醒时他绝不会做出的举止,无论是对从前的师尊还是对心魔,栾青词都是谨慎克制的,但他这会儿根本不知克制为何物。 醉梦生,当真是如在梦中,半是清醒半是梦,他比素日里还要坦诚。 玉奚生深吸了口气,眼神发暗,盯着神志迷离的栾青词蹙眉犹豫,任由小家伙贴过来胡乱蹭吻,却始终没动。 他是心魔,他本就是欲,但因为栾青词的推拒一次又一次地退步放过,眼下根本经不住这小醉鸟的撩拨,连吐息都重了几分。 “小鸾……”玉奚生忍不住想,这小家伙究竟是喝了什么东西啊,万般无奈地叹道:“别亲了嗯?” 他倒是想继续,可小家伙明显不太清醒,酒醒以后怕是要闹。 “什么?”栾青词懵懵地抬眼。 玉奚生眸中欲念翻涌更甚,他们之间是只差毫厘便能接吻的距离,他犹豫了下,便想要开口。 栾青词不太稳当,主动献吻一般,于是玉奚生便得到了一个满是酒香的轻吻,没出口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欲念来势汹汹,顷刻间掀起狂澜惊涛。 第053章 .隐秘 栾青词醉得神思恍惚,又未经人事,于情事上迷糊又青涩,被玉奚生抱到榻上去时,还温驯乖巧地唤“师尊”。 心魔因欲而生,能隐忍至今全然是因他对栾青词的疼爱更甚于情欲,但这种时候再克制不能,哪怕自知这是趁人之危也顾不得许多。 欲如烈焰,星点的引子便能助成燎原之势,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黄昏已尽,明月高悬,阁楼上被布下结界,栾青词背对着玉奚生,被抱坐在怀里,他已清醒许多,垂落的发半掩着面,遍身的红潮,开口便似哭后的喑哑嗓音,“够了,放……放开我。” 第91章 玉奚生仍禁锢着他,充耳不闻,反倒在他耳边低声笑:“累了?” 栾青词不吭声。 都不是寻常凡人,自然也不至于累得要叫停,他一出声,玉奚生便晓得这是酒醒了。 但他并没打算就此罢手。 夜未尽,云雨亦未收。 天将明时,阁楼上已遍地狼藉,栾青词忍无可忍将他那为老不尊的师尊踹开,翻身下榻时捞起地上散落的外袍披着,但也只是勉强蔽体而已。 “你疯够了没有?” 栾青词咬牙切齿,嗓音却哑得厉害,面含薄怒,眼尾余红都还未消。 榻上响起一声笑,玉奚生俊美的眉目间盈满餍足,他慢条斯理地将栾青词从上到下瞧了个遍,才懒散道:“差不多。” 差不多? 栾青词都要被气笑了。 但这会儿偏偏又说不得什么,他没醉过,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醉法,何况昨日的记忆清晰明了,他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如何在人怀里撒娇,又是如何在榻上予取予求的,想驳斥都说不出口。 能骂的好像只剩下那酒了。 “小鸾。”玉奚生低沉温缓的嗓音还带有情事后的慵懒,他伸出手,“别闹了,过来。” 栾青词没动。 他还不知要怎么对待玉奚生。 要说师徒,他们适才可还纠缠在一起呢,可旁的……还能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栾青词转身走到屏风后去。 玉奚生沉默着收回手,笑意淡去,无声地叹。 ……果然,还是闹起脾气了。 但栾青词并非是在生气,这荒唐事也不是玉奚生自己干出来的,他只是有些茫然无措,干脆躲到屏风后去,用了个清尘咒将自己打理干净,余光正好瞥到桌上的铜镜,不由得微微一怔。 镜中那人衣衫不整,要紧的是但凡露在外面的地方,都烙印着斑驳的青紫欲痕,尤其是腕上的痕迹,他醒酒之后就想要逃,被玉奚生动用了五行录捆在了榻上,细白的手腕被磨出鲜明红痕,虽说这连伤都不算,最迟明日也就会自己散去,但……这痕迹是如何来的,栾青词刻骨铭心。 于是匆匆收敛目光,面颊滚烫地从灵墟中为自己取出衣物,匆忙穿戴整齐,束发时才发现平日拴小辫子上的青羽发绳不见了,栾青词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慢吞吞从屏风后走出,试图在满屋狼藉中找出自己的发绳。 玉奚生也已将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一袭金绣红梅的胭脂色袍,镶嵌红玉的发冠将长发束成高马尾,瞧上去威仪不凡。 栾青词有些沉默。 事是两个人干的,事后自己这副叫人蹂躏惨了的模样,可人家呢,衣裳一穿,半点儿瞧不出榻上的疯样来。 ……唯独今日这衣裳领口不低。 “小鸾。”玉奚生一眼便瞧见他没编完的那缕发,笑着上前去,稍稍抬手,一枚青羽坠子自他掌心落下,来回轻晃,那发绳就绕在他手指上。 “找这个?” 栾青词羞耻万分,点了点头。 那发绳还是幼时师尊用他掉的青羽制成,一戴就是这么多年。 玉奚生却没还他,而是站在栾青词身前,勾来那一缕发,灵活地为他编出了个小辫子,再将青羽发绳束上去。 “凡间有新婚丈夫为妻子绾发的习俗。”玉奚生轻声说,语气再温和,也掩不住他恶劣的欢欣,“委屈我们小鸾了,待回……” “师尊。” 栾青词蓦地打断他,神色躲闪,“先回去找庭兰他们吧。” 他猜得到玉奚生想说什么,匆忙且生硬地转移话题,便是隐晦地拒绝了。 玉奚生沉默片刻,也没抓着不放,只是轻轻抚了下栾青词的眼尾,轻声说:“好啊。” 消失一夜的师徒两个一起回来,谁也不知他们昨夜做了什么,譬如他们眉眼冷峻不可近观的宫主领子下面掩着一个牙印,昨夜那小鸟被欺负狠了的时候咬上去的,再譬如他们沉默冷淡的大师兄捂得更严实,瞧着衣冠楚楚,其实脖子上印着好几块青紫的吻痕。 那是无人知晓的隐秘。 昨夜入山的弟子,连谢庭兰在内都伤得不轻,虽说没有性命之忧,但总归得养一段日子,既然天狐山事了,玉奚生便不愿在绡香城多留,其余弟子也更愿意回三重雪宫养伤。 还没等他们去对有苏婵辞行,有苏婵便先带着谢礼登门拜访。 这一片院子清幽,不似忘忧境之内的奢靡,屋中置小几,玉奚生同有苏婵对坐,栾青词自然与玉奚生同坐。 有苏婵眼神从这对师徒身上打了个转,神情中蓦然多出些许惊愕,狐族的嗅觉灵敏,前几日还好,今日一见他们,有苏婵就察觉到这对师徒身上的气息不太对劲。 ……像极了双修之后才会有的样子。 她目光狐疑地瞧了半晌。 栾青词掌心都沁出汗了,他知道有苏婵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薄红从耳尖慢慢蔓延到了颈后。 “有苏族长。”玉奚生不怎么客气地眯眸提醒。 有苏婵仍旧有些难以置信,但妖族不像人族那般在意这些,师徒而已,又不是亲父子,故而很识趣儿地收回视线,轻声说道:“此番多谢诸位,吾前来,本是要为客人设宴庆功的。” “客气了。”玉奚生说,“庆功宴倒是不必,本座那几个弟子伤得不轻,今日正想同有苏族长辞行,带他们回宫去养伤。” 第92章 他这么说,有苏婵也不强求,狐族此番求助,虽说波折颇多,但酬谢之上自然不会亏待三重雪宫。 “就依怀素仙尊的意思办。”有苏婵颔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长生天重现一事,怀素仙尊,当早作准备。” 玉奚生眼眸微暗,应了声“嗯”。 知道长生天重现的恐怕不至他们,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天机阁,还有巫塔之下长生天称为圣物的碎骨…… 玉溪生笃定,师尊也好还是他也好,早就与长生天暗中交过手了,甚至还从他们手中夺了三个所谓的圣物。 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记得。 有苏婵见状也不再深说,只是轻声道:“长生天重现 ,必惹祸端,无论如何三重雪宫也是名门正派,还望二位能以大局为重。” 玉奚生毫不避讳地脱口而出:“只要大局不为难我们小鸾。” 栾青词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怼了他那口无遮拦的师尊一把,淡定从容地接过话去:“自然,三重雪宫庇佑玄都百姓,晚辈知道轻重。” 这便是在向绡香城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有苏婵露出笑来,眼眸中倏尔有幽绿闪过,但又刹那变回冰蓝色。 “那就好,吾昨日也想过,出身如何并非自己能左右之事,但这一生如何活,却能由得自己来挑。”有苏婵意有所指地说,“绡香城并非正道宗门,但长生天若当真于天下不利,吾等责无旁贷。” 栾青词却觉得有苏婵在暗示什么,尤其是她眼眸适才刹那的变化,更像是故意展露的。 谢礼送到,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有苏婵便立即吩咐下去,命人以飞舟送三重雪宫弟子们返程,她起身离开时,栾青词忽然问道:“令妹与族长,生得一模一样吗?” 有苏婵指了指自己的眼眸,轻声说:“她是……绿色的眼睛,比吾要活泼许多,不过戴上面纱后,也就分不出了。” 说完,她出了房门。 有苏氏两姐妹不仅性子不同,眼眸也不同,妹妹是幽绿色的眸子,犹如碧波。 无需多说,栾青词便明白了。 与凡人私奔的有苏狐女离开后,剩下的那个就必须要做能撑起绡香城的有苏婵,于是便以白纱掩面,如此一来,便无人能知白纱下的有苏族长,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那句“如何活由自己来选”在暗示什么,栾青词也能参透——她在说他那古怪的血脉。 “长生天……”栾青词呢喃,“究竟是什么啊。” 倘若那碎骨是长生天的圣物,十神舍身化道,摆下石神山大阵镇压,三位天狐搏杀之后又以魂灵融入法阵,同样是为了镇压那碎骨,这些传说中的存在,曾经真切地拥有过他们的时代。 长生天存在于那如今听来虚无缥缈的古时。 玉奚生捏了捏栾青词的鼻尖,轻笑:“想不明白便别想了,先回去罢。” 栾青词确实想不出,他不擅长往下论断,而此时能让他斟酌推敲的线索实在太少,便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不去天机阁了吗?” 玉奚生神色微变,缓缓道:“不去了。” 第054章 .青羽 天狐山下的天狐尸骸并未被取出,有苏婵亲自携长老们将大殿重新封印,不再去打扰先祖的沉眠之地,事了后,很快便安排飞舟将三重雪宫等人送回玄都。 驱使飞舟需耗费灵力,自有随行的狐族轮流顶上,无需三重雪宫来动手。 不过三重雪宫弟子们今日发现,本就孤僻的栾师兄今日心情不大好,连宫主都不搭理,甚至在进舱中前,毫不留情地将宫主推出去,甚至还布下了结界,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而且极其坚决。 三重雪宫威严公正的高岭之花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吃了闭门羹。 栾青词躲回舱中,躺在软榻上叹了口气。 他暂且不太想见玉奚生。 昨夜欢情从天刚擦黑开始,直到第二日天将亮时才终,哪怕他不是人族,也叫玉奚生折腾得快散架,更何况……他们本该是师徒,至少昨日之前还算清白。 现在算什么? 师尊教授双修吗? 栾青词不知该怎么面对玉奚生,强作从容也怪累的,就干脆不见。 飞舟之上整整两日,栾青词足不出户,他又不用日日用膳,便缩在舱里一次都没出来过,玉奚生拿他没辙,总不能当众破开封印将他摁榻上好生教训一番,便暂且忍下。 只是每次瞧那密不透风的结界,眼神都暗沉中浮动冷意。 万里晴空,飞舟悬停三重雪宫之上,弟子们陆陆续续自飞舟跃下,直到走得差不多了,栾青词才慢吞吞地从结界中走出来,依旧是淡色的袍子,额心的抹额端端正正。 正好瞧见还没离开的玉奚生。 他面不改色,垂着眸轻描淡写地走过去。 甚至没多瞧一眼,姿态回避。 而玉奚生沉沉的目光始终追随在栾青词身上,他见过与这副冷淡模样截然不同的小徒儿,看过也摸过他腰后那颗鲜红的小痣,甚至曾在他身上留下数不清的痕迹…… 已经两日了。 依小鸾的身体,那些痕迹应当都褪去了吧。 玉奚生在不动声色中生出偏执来,兀自呢喃:“无妨,无妨……” 他会留下新的。 第93章 天狐山的事即便有绡香城压消息,但毕竟死了不少人,还是传出了许多风声。 原本玄都周围的世家宗门都以为三重雪宫重创之后应当会消沉一阵子,遖峯结果先有栾青词大杀四方,后有玉奚生覆灭九幽谷,之后更是活跃在宗门之间,甚至连绡香城都舍近求远地来求援,足以证明三重雪宫并未没落。 自从玉奚生醒来后,下山历练或者除祟的弟子们都没再受过其他宗门世家的冷眼。 如今得知宫主与少主带着同门回来,纷纷到宫门观望,栾青词远远便瞧见人满为患的景象,便根本没到宫门,下了飞舟连地面都没碰着,直接踏空飞速离开现场。 玉奚生盯了一会儿栾青词离开的方向,便察觉他没想回霜梧峰,但他并未直接追去,毕竟离宫数日,总要先办正事,何况人都已经是他的了,容他两日,而能多容一时。 来日方长,他不急。 起云阁中,祛尘这位大长老尽职尽责地将这两日宫中事务回禀一遍,别家宗门的大长老都 比宗主还清闲,除非有什么大事才主动现身,但三重雪宫不同的在于大长老还没宫主活得久…… 还没宗主能打。 他们宫主已经在这个位置上近百年了,将掌事都熬成大长老。 “本座知道了。”玉奚生一一 看过要紧的公务——实则也没什么要紧,才问道:“天机阁有消息了吗?” 祛尘:“暂且没有。” “嗯。”玉奚生垂眼道,“小鸾若问起不必多说,有消息立即送过来。” 祛尘颔首,“老夫明白。” 玉奚生从起云阁出来时已经午后,早晨还晴好的天,这会儿忽然铺上一层暗沉的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他也没回霜梧峰,而是转头去了明经堂,经过演武场时,得知栾青词的确是没离开过。 栾青词在三重雪宫没有自己独居的峰头,他离开前一直住在霜梧峰,这次回来干脆就住在巫塔上层,小家伙要躲也就只能躲在这儿了。 玉奚生自雨中缓步而行,却滴雨不沾身,他径自寻到巫塔顶层,伸手轻触,便触及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不由轻笑。 果然,防备着他呢。 “小鸾啊。”玉奚生低低地笑,双手灵活结印,“你的本事,可都是为师教的。” 这小家伙,竟然用他教的结界术来挡他。 玉奚生轻描淡写地解开了结界,他刻意收敛气息,脚步也放得轻,才一进门,便微微愣住。 短榻上栾青词屈膝蜷缩着,巨大羽翼从背后延伸而出,碧玉一般的青羽之上浮着层碎金色,如同蚌壳一般将侧躺的小家伙笼罩包裹,连头都一并盖住,只露出一双细白清瘦的足。 玉奚生被漂亮小鸟可爱到了,神情微妙。 他不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栾青词。 在他还是小鸟的时候,学会化形却不太稳当,尤其是背后那双漂亮的小翅膀,时不时地便会撑破衣服,幼时太过稚嫩,衣裳又并非普通料子,有一次折了小鸟的翅膀,疼得小家伙哭了半晌。 所以做师尊的便特意给小家伙衣衫背上都开了缝隙,方便小鸟露翅膀。 眼前这姿势也是栾青词幼时喜欢的,睡着时便喜欢露出翅膀将自己罩住,醒来后往往会因为侧躺而压麻一侧的翅膀,这时便要软声软气地唤“师尊”,颇为娇气地央求:“师尊揉揉,给小鸾揉一下翅膀。” 再大一些,他便没再这样撒过娇了。 玉奚生轻叹息。 这一声轻叹却惊醒了榻上的栾青词,翅膀略微展开,栾青词警觉地睁眼,匆忙坐起来,还下意识地抓了一把自己单薄的中衣,确认衣着尚且规整,才蹙眉道:“你怎么在这?” “你说呢?”玉奚生似笑非笑,眼神落在栾青词适才压着的那半边翅膀上——漂亮粲然的羽翼稍稍有些垂着。 “又压麻了?” 栾青词耳根一红,动了动那半边的翅膀,没作声。 直到玉奚生上前来,他才忍不住往后蹭了蹭,低声道:“你别过来。” 这话对玉奚生没什么约束力,他干脆坐在榻上,伸手轻轻抚上栾青词身后巨大且流光溢彩的羽翼,浮金的青羽顺滑温热,质感犹如美玉。 他只是轻轻揉抚着那半边的羽翼,看起来十分规矩。 栾青词却已经满面薄红。 近来接连发生太多事,栾青词本想小憩而已,便特意选了个最放松的姿势睡觉——用翅膀将自己拢起来。 结果被瞧见不说,还把自己翅膀压麻了,这都是他幼时才出现过的窘境! “够了,够了。”栾青词终于受不了那撩拨似的抚弄,干脆直接收起翅膀,又扯来脱下的外袍披在身上,遮住中衣身后的裂口。 “嗯。”玉奚生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随即一把将人掼倒榻上,一手摁着栾青词单薄的肩,另一只手便抚上柔韧的腰侧,顷刻间将人桎梏住后,轻声说:“轮到我了。” 他眼中的欲毫不遮掩。 栾青词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脸色一变,轻声便说:“别一错再错,师尊。”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提醒着玉奚生长辈的身份。 但心魔没那么多顾忌,他笑了笑,俯首便吻在栾青词耳畔,低低耳语:“现在想拨乱反正是不是晚了?喜欢唤师尊便唤吧,你我之间,你心知肚明。” 第94章 在那晚之前他或许还能容这只胆怯的小鸟自己想通,可既然有了一次,第二次便是理所当然的。 他如此狂妄,笃定了栾青词会任由他妄为。 栾青词眼眶便红了一圈,有些可怜地垂下眼,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小鸾。”玉奚生轻轻念着,他貌似好脾气地笑,“你知我心意,便不要自苦了。” 但动作可一点都不温柔,霸道强势得根本容不得挣扎推拒。 . 崇山之间,身披斗篷戴着兜帽的枯瘦老人慢吞吞地走到山脚下,在山路前便止步,低哑苍老的声音响起:“他不肯回来,我带不回他。” 半晌,从山间传来一声男女莫辨且不似人族的幽声:“无能。” 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每一个字节都带着古怪晦涩的调子。 蛮山也不见怒意,只是很淡然地说:“他继承了吾主的血脉,险些杀了我,还有——”他顿了顿,这才露出几分疑虑似的,接着说,“白长蔚那个弟子,有些不对,他能压制我。” 这次等了片刻,那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无论如何,带他回来。其他人,杀了罢。” 蛮山嗤笑:“那您自己去吧,我一把年纪,可没那个本事。何况我还有正事要办,时间快到了。” 那声音这一次沉寂良久,才说道:“滚吧。” 蛮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山中又传出一声似兽般的低鸣声,很快便消弭无踪,而那条山路也渐渐扭曲消失,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山壁,遍布青苔。 第055章 .神载 玉奚生如愿在觊觎已久的美玉上重新留下了痕迹。 他不像自己的另一个意识那样诸多顾忌,之前没下手是因为栾青词太抗拒,他可以不在乎这世上任何人,但唯独没法伤害亲手养大又默默喜欢多年的小鸟。 于是在“想得到他”和“不伤害他”之间犹豫迟疑良久。 玉奚生甚至有些感谢一梦浮生阙的那酒,真正得手之后,他们这对师徒就再也谈不上清白二子,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顺理成章…… 栾青词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背对着玉奚生缩在榻上,单薄的中衣也不太归整,露出满是红痕的肩,闷闷地自己蜷着。 第一次是自找的,第二次……也不能全怪玉奚生。 他若是真死命地反抗挣扎,除非真见了血伤到动不了,否则玉奚生都拿他没办法。 栾青词暗暗叹气,骂自己没出息,初夜当做意外,说好的及时止损,结果止到榻上来了。 被玉奚生从身后捞入怀时,栾青词小幅度地挣动了一下,便也由他去了。 “为何不去天机阁了?”栾青词突然想起来,便问出口。 这两日他躲着玉奚生,二人连面都没见,于是许多事便也没来得及说。 片刻后,玉奚生欲念未退的低沉嗓音从身后响起。 “不必去了。” 他没过多解释,栾青词便晓得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的事,否则玉奚生不会改变主意,想了想后,他换了个问法:“天机阁有问题?” 玉奚生“嗯”了一声后,又说:“不急。” 见他不愿多提,栾青词也就没再追问。 等栾青词呼吸渐平稳后,他身后的男人缓缓睁眼,神色有些晦暗复杂。 他被压制得太狠了,这十年来不仅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连之前与那道意识没分离前的记忆都有损,以至于如今面对天机阁时,多少有些落入劣势。 天机阁特意提到要带小鸾去,让玉奚生直接对这个宗门产生戒备,至少……再周旋一段时日,他要知道自己究竟在与天机阁谋划什么。 . 回三重雪宫后,栾青词也没闲着,经历过石神山和天狐山的事以后,甚至还有皖湖下的那头名为蜃的巨兽,栾青词总觉着它们应当生存在同一个时代,距今至少数千年的时光,在遥远过去存在的传说,不见得都是虚无缥缈。 巫塔中有不少孤本古籍,但多数记载的都是各类术法,栾青词寻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只落了灰的锦盒,打开之后,里头安放着薄薄的一本书册,书页不是纸张,而是一种绸缎似的细腻布料,泛着老旧的暗黄,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虽然被塞在角落,却很妥善地放入锦盒中封存,而且整本书也保存得完整,甚至在上面栾青词能感觉到细微的灵气残留,想必正是为了保存这本古老书册。 栾青词捧着锦盒回到巫塔最顶层,对着油灯翻开书页。 这书上都是古文,简单而晦涩的符号,而且记载的东西不多,第一页记录的是一位神明。 “荒北地有山,山中有神,名曰大巫。” “手可触天,足能使地裂,与人通婚。” 再往后翻,也都是些古老的神明,同这位大巫山神相差无几,譬如雷泽中能驱使雷霆的雷神、悍然英勇的持斧战神等等,其中有一页令栾青词瞧了良久。 “神鸟凤凰,生能御火,可焚天地。” “神鸟么。”栾青词喃喃自语,指尖轻晃,一簇青金色的火苗便倏尔窜起。 西檎岭之前这火没出现过,而且那次变故后,栾青词发现自己的本体都有所变化,可惜连玉奚生都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这源于血脉的火会突然出现,还将西檎岭化作了焦土。 第95章 翻到最后一页,也没发现其他的东西,尾页之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 “神族万古。” 栾青词瞧着这四个字,觉得不像是什么祝词,反倒透着莫名其妙的悲意,或许是落笔之人的笔锋太过凌厉决绝,带着杀气与悲壮。 玉奚生不知何时从外面进来,瞧见伏案若有所思的栾青词,拎着食盒放在桌安上,垂眼瞧着他手里的那本古籍小册,“看什么呢?” 栾青词便将之递过去,正好问道:“你有印象吗?此物收在盒中,还特意用灵气封存,免得腐朽,应当是很重要。” “不记得。”玉奚生如实道,接过那本书的刹那神情略微一变,指尖轻抚过书页,微微眯眸。 栾青词见状问道:“想起来什么了?” 玉奚生摇了摇头,单手将栾青词拽了起来,自己坐到椅子上去,随后揽着腰让栾青词坐腿上,才说道:“这上面残留的灵气,是你师祖的。” 三重雪宫初代宫主,白长蔚。 栾青词立即想到了他。 他自然是没见过师祖的,师尊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师祖已经失踪几十年了。 “这是他留下的。”栾青词不太适应地调整了下姿势,幼时玉奚生就常常这么抱他,而他就坐在师尊膝头,听师尊为他授业解惑,可如今这样坐的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栾青词有些赧然。 不过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搂一下抱一下这种小事栾青词一般不会太抗拒,何况他此时一门心思都在这书上。想了想后,他说:“这上面也没什么,像是……神明的名册,再没别的记载了。” 这一本书上记了几十位神,以大巫山神为始,以海中鲛神为终,其中大多都注明与人族通婚,但也有极少部分没有,譬如神鸟凤凰。 若是这旁的地方瞧见,栾青词必定以为不过是一些志怪本子,可这若是师祖白长蔚亲自封存的,那这本书恐怕就当真是记载上古神明的花名册了。 玉奚生不作声,单手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另一只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小鸟造型的云白色糕点,糕点柔白细腻,每只小鸟的羽毛都雕琢精细,散发着浓郁灵气与香甜气息。 栾青词吃得也坦然,左右是给他准备的。 简单翻过之后,玉奚生只在神鸟凤凰那那处多瞧了两眼,便淡声说道:“没什么要紧的线索,若是那些古怪巨兽的名册,或许还有些用。不过他既然封存,或许这东西与他而言……有别的意义,不必太过在意。” 栾青词觉得这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 实在是这无名书中的记录对自己没什么用处。 “那长生天呢?”栾青词问,“都说长生天是邪门歪道,他们都做了什么?” 玉奚生微微蹙眉,长生天消声灭迹数百年,无人提起,但比起这些神明虚无缥缈的记载,还是要更清楚些。 “没人知道长生天从哪来,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总之……非人非妖。”玉奚生有些嫌恶,“惹怒仙门与当时妖族的,是这些人族或妖族为食,甚至各有不同,据说有一位殿主,虽不知是谁,但其性淫邪,专挑女子下手,侮辱后再将之生食,且不爱寻常女子,偏爱那些修士中的女子。长生天之内,大多如此。” 栾青词神情微微绷紧。 他想起自己施展咒术失控后,那怪异又渴求血肉的本能。 ……和长生天还真是像啊。 见栾青词有点打蔫,玉奚生捏一只小鸟糕点喂过去,轻笑着逗他,“总之长生天干的事不少,所以那时才会被仙门与妖族联手抹杀,我们小鸾与那些东西可不一样,小鸾可是吃灵草长大的小凤凰。” 这倒是真没说错,栾青词肉身强悍,生吃灵草也只会有利无害,不像宫中其他弟子,用丹药时都小心翼翼。 栾青词还没特别适应这种亲昵,便从玉奚生手中接走了糕点,自己小口小口地吃。 师徒必然不是什么正经师徒了,道侣……也还差着那么一层,栾青词如今也只是不拒绝亲昵而已,不拒绝的原因还是玉奚生根本不讲道理,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栾青词越想越走神。 “小鸾。”玉奚生忽然出声。 栾青词便回神,应道:“嗯。” 玉溪生说:“你近来没出巫塔,不知外头正有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栾青词兴致缺缺。 长生天也好,与师尊莫名其妙地滚了榻也好,大事接踵而至,他近来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外边的事,自己的事都剪不断理还乱了。 玉奚生轻抚着栾青词垂在胸前的青羽坠子,慢声道:“前些日子兰城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村子的人,发现的太晚,祛尘派人去调查时气息都散了,不知是人还是邪祟。就在昨日,在兰城那边追查的人送回了个消息,说是——” “兰城有神现世。” 栾青词瞬间坐直了,“神?” 如今这世上有人有妖,亦有怪异邪祟或是凶魂恶鬼,但唯独神,早就只能在传说中听闻了。 玉奚生却轻嗤:“不见得吧,怕是什么妖孽作祟而已,今日祛尘还提起,想让谢庭兰去走一趟。” 栾青词觉着玉奚生说得有理,思索前后,才说:“我也想去看看。” 玉奚生应允了,“兰城在玄都境内,离得不远,去也无妨。” 第96章 他倒是想将小家伙养在屋子里,哪也不去才好。 但又不愿折断了小鸟的羽翼。 玉奚生默不作声,将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栾青词根本不知道此刻抱着他温声细语的玉奚生,究竟在压抑着怎样汹涌激烈的心思。 第056章 .龙神 玄都太大,若只是玄都城内有邪物作祟,自然归三重雪宫管,但偌大的玄都还有许多世家宗门,譬如灵剑门和之前的九幽谷,他们分散在各个城中。 兰城在玄都山脉之外,再往东去,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原荒地,那些地方游荡的妖族更多。 田连阡陌,尽头便是一座靠山的村庄,青衣翩然的身影轻盈落在村口处,而眼前的村庄已经相当破败,房屋倒塌,遍地狼藉,甚至还有不少已经干涸的血迹,而且道路与残存的屋子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深坑,排列甚至有些规律,可以看出一条行动轨迹来。 栾青词观望了片刻,便从容地走入死气沉沉的村子内。 这座村子不是荒废许久的,因为他知道就在七日前,此地还安定祥和,这会儿却已然没有活口,甚至连村民的尸体都没留下,只有遍地渗入泥土中的大片血迹,血迹已经干涸,但依旧散发着浓烈的血气。 因为留下的血太多了。 栾青词有些嫌恶地蹙眉,他瞧着破落的村庄暗想,这样多的血迹,不仅死了不少人,而且这些人恐怕死得异常惨烈,但是没有尸体。 来之前栾青词就已经了解过了,兰城是距离这个兰花村最近的城池,就在近半月前,兰城百姓都听到了一个声音——龙神降世,迎娶凡女,七日后接亲。 没说要娶几个,但明明白白地交代了日子, 兰城没有驻守的仙门,城中的乡绅富户还真当是有神,立马从城中选了个正当妙龄的美貌姑娘,打扮成新娘送到城外去,结果那龙神还真来了,狂风骤起,等着看龙神的百姓们什么都看不清,却听见那新娘发出极其凄惨的叫声,等风沙过去,持续的、声嘶力竭的惨叫也消弭,花轿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新娘也不知所踪,唯有残留的血迹,没人知道新娘经历了什么才能发出那样凄厉的叫声。 众人这才觉出不对劲了,结果虚空中又传来那古怪生涩的声音——依旧是所谓的龙神降世,但这一次他要十个少女,时间依旧是七日后。 也正因如此,兰城的几方乡绅这才想起来向仙门求助。 在村子里稍稍转了转,栾青词并未寻着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嗅到了些许还没散干净的妖气残留。 别人或许察觉不到,毕竟凡人对气息的感知不如他。 “是妖干的。”栾青词笃定,又莫名地有些失望。 果然如玉奚生所说,什么有神现世,千年来人间也没人见过神,无非就是什么作死的妖族糊弄糊弄凡人罢了。 “罢了。” 栾青词轻叹口气。 古凤一族早就该与其他神族一起湮灭在旧时,追寻也无用,至于长生天……也着实无迹可寻,何况来都来了,不如就瞧瞧哪来的妖孽如此胆大妄为,公然在玄都境内自称为神,还敢杀人。 栾青词没再久留于这座已经没活口的村子。 . 送亲的地方在城外,栾青词路过时还瞧见散在地上的红花轿残骸,周围的确有不少血迹,而且他嗅到了和村子里同样的妖气残留,比起村子里要浓郁不少,想必是数日前才留下的。 地面上也有那足有三尺之深的坑,与村中一模一样。 只是那深坑只在花轿周围百丈之内才有,想是妖物留下的,难寻源头,否则栾青词都想直接杀过去,省事。 或许是因为妖邪作祟的缘故,兰城也十分安谧,还未入夜,街上便已空无一人,栾青词进城后本打算先去寻谢庭兰等人,他们应当昨日就已到兰城。 而且一进城,他就感觉到这城中有不少修士的气息,想是各方都有所耳闻,来凑个热闹。 还没走多远,便迎面遇上一队人,栾青词略微一顿,瞧见过来那人倒还有点眼熟。 是灵剑门的灵缈君赵玉竹,她仍是干净利落的箭衣,腰间佩剑,长发也英气地束了个高马尾,跟在她身边的除了寻常弟子外,还有个身着淡紫色宽袖罗裙的女子,身量娇小,容貌也娇俏,束了个简单的发髻,钗环精致。 “青鸾君?”赵玉竹瞧见栾青词也愣了片刻,随即与他做了个仙门的平辈礼,“没想到你也来了,昨日见谢公子他们,还以为这次你不会出手。” 两人见过几次,虽说如今栾青词已远超平辈,但还是回了礼,淡淡道:“来看看而已。” 不等赵玉竹说话,她身边那女子便轻慢地哼了声,“不就是头畜牲而已吗,兰城先向我灵剑门求援的,用不着旁人插手。” “住口。”赵玉竹当即呵斥,随后不太好意思地对栾青词说,“这是本门匠师陈宗之女,陈沅儿,之前不曾出过山门,失礼之处,还望青鸾君包涵。” 匠师陈宗,栾青词有所耳闻,应是灵剑门中铸剑术仅次于赵元明之人,而且此人于炼器颇有天赋,不仅铸剑,也时不时地鼓捣出别的东西来。 他倒是没有多大的肚量,但陈沅儿于他而言同蝼蚁无异,拍死也就拍死了,所以不甚在意,甚至权当没这个人似的,仍旧淡漠如水。 第97章 “不知灵缈君可曾见着三重雪宫弟子?”栾青词的情绪都没半点儿波动。 赵玉竹这才松口气,别看她也有个灵缈君的名号,但若与栾青词交手,从她上次在皖湖所见,便知自己绝非青鸾君的对手。 “在城中的成福客栈,往前走东侧临街。”赵玉竹答完便欲告辞,生怕陈沅儿再不知死活地胡言乱语。 三重雪宫如今乃玄都仙门之首,哪里是能轻易得罪的?何况他们之间一没利益冲突,二没生死大仇。 “多谢。”栾青词先一步与他们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瞧那陈沅儿一眼。 陈沅儿脸都青了,忍不住埋怨:“你对他那么客气做什么?他们三重雪宫的弟子佩剑还是从咱们这出的呢,什么青鸾君……连人都不是,三重雪宫这种名门怎会容他?” 赵玉竹听得脸色都沉下去了,好在栾青词走得快,眨眼间影子都没了,否则让他听见这些话……赵玉竹都不敢想。 “你说完了?”赵玉竹冷笑,“你这话若当着他的面说,便是义父出面也保不住你。” 陈沅儿愣了一下,讥诮道:“赵师姐,你也知道咱们这一遭出来是要干什么,若那东西当真是龙族,其他宗门倒是无妨,但难保三重雪宫不会横插一脚。” 灵剑门鲜少参与进这些事中,整个宗门都沉迷铸剑,不似三重雪宫庇佑一方,每每出山,必定都是为了铸剑材料。 提到龙族时,陈沅儿眼睛都亮了,满含贪色。 赵玉竹皱眉,陈沅儿无非是想在义父面前立个功,求得宗门中的地位而已,坐井观天这些年,哪里晓得外界风云变幻,原本以为只要带着她安全回去即可,谁料想陈沅儿好似没什么脑子似的,赵玉竹悔不当初。 栾青词是能轻易得罪的么? 何况他身后可还有一位怀素君呢,她可是亲眼见过那传闻中清冷孤傲的怀素仙尊有多宝贝这个徒弟。 陈沅儿仍是那副目中无人的轻狂模样,甚至说道:“算了,凭他们也抢不走什么。” 赵玉竹彻底懒得与她多话了。 . 栾青词压根没将陈沅儿放在心上,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的东西而已,在他眼中人也好妖也好,总之这些东西都相差无几,他的是非观很简单,自己人和非自己人。 前者需护,后者可杀。 就这么简单。 往前走一段路,东侧临街果真有一家成福客栈,栾青词才刚到楼下,就听见二楼传来一声唤:“师兄?” 三重雪宫弟子要不唤他栾师兄,或者栾师叔,只有与他师出同门的谢庭兰才会直接喊师兄。 栾青词一抬头,果然瞧见谢庭兰正侧坐在二楼的窗前,对他挥了挥手。 谢庭兰有些惊异地说,“师兄,你也来了啊?” 栾青词“嗯”了一声,随即走进客栈,对站在一楼的掌柜说了句“找人”便兀自上了二楼。 谢庭兰这会儿已经在门前了,其余弟子听着声音也纷纷从屋中出来,恭恭敬敬地唤“栾师兄”。 “师兄,怎么连你也来了?”谢庭兰神情有些复杂地问,“该不会这回也是石神山和天狐山那种东西吧?还是天狐冢里那个老家伙要来了?师尊也跟你一起来了吗?” 原本只当是妖物作祟而已,但栾青词一出现,谢庭兰便本能地觉得恐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但凡师尊和师兄出手,必然就是他们应付不来的大场面。 栾青词微愣,随即摇了摇头,平静道:“师尊没来,我也只是来看看而已,兰花村那边我去过了,有细微的妖气,应当是妖物。” 听他这么说谢庭兰才松了口气,将其他同样放松下来的弟子打发回房去,这才引着栾青词进门,说道:“那就错不了了,我也去过,不过没感觉到妖气,倒是城外送亲的地方,有点像是,还不确定,不过师兄既然这么说,这妖物够猖狂啊。明日就是他迎亲的日子了,听那些村民说是午时现身的,到时就让它知道知道,什么叫找死!” 毕竟眼下还是人族得势,哪个妖族不是老老实实的?绡香城那群狐狸够嚣张吧,那也没有敢公然屠村杀人的。 就算真有那么几个吃人害人修炼邪术的妖,也都谨小慎微地暗地里行事,生怕叫人发觉惹来仙门围剿,这位倒好,声势浩大地自称什么龙神,简直是狂得没边儿了! 栾青词倒还算平静,“嗯,杀了就好了。” 他生来就不是人族,而且本性高傲,死了多少人他以前是不会在乎的,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够了,找到邪祟,将之斩杀。 但这些年来,他在学着去理解那些悲欢。 第057章 .朔风 龙神娶亲的时间就在明日夜里,栾青词便留在客栈中多要了一间房,他也想瞧瞧哪个胆大包天的妖孽敢自称为神。 从巫塔中发现的那神族名册中,也有关于龙族的记载,称其擅御水,可见龙族与凤凰一族同样都属于神族。 只不过所谓的神鸟还是神龙,在如今的仙门之中都只是个传说而已,毕竟连半点尸骨都不曾留下,不能亲眼所见的都是虚。 如此想来,自称龙神的这只妖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而栾青词同样也有疑惑,这些神族去哪了?既然曾经存在过,又为何什么都没留下来?甚至连骸骨都没有,还是说他们依旧存在于某处,只是不愿理会凡间的事? 第98章 栾青词坐在窗边沉思,蓦地瞧见谢庭兰一个人出了门,不知去做什么,但他也并未在意,毕竟明晚才是正戏。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他就瞧见谢庭兰又回来了,只不过瞧上去情绪不大对劲。 没过一会儿,谢庭兰的声音从外边响起,“师兄。” “进来。” 得到栾青词应允后,谢庭兰推门而入,神情不太好看。 “坐吧,”栾青词有些不解,“出什么事了?” 出去一趟而已,怎么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谢庭兰可不是个爱生气的性子,就算真生气了一般也是皮笑肉不笑,栾青词从没见过谢庭兰露出这种神情。 “师兄。”谢庭兰抿了抿唇,才说道:“昨日刚到,迎我们进城的是本地乡绅,叫刘垚,我当时瞧见他觉着面熟,有点……像朔风。” 栾青词点了点头,他晓得这个小师弟同谢庭兰相处时间颇久,当时因小师弟之死,谢庭兰还郁郁了好一阵子。 “你怀疑小师弟和这个刘家有关系?”栾青词理所当然地想到,又说,“你不是说过,小师弟无父无母,也无旁的亲人在世了吗?” 谢庭兰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最终也没笑出来。 “这是朔风告诉我的。”谢庭兰思及故人,便又有些怅然,“其实朔风是我捡回来的,那时我才进宗门不久,还没拜入师尊门下,那年冬日……我随掌事下山采买,在冰天雪地遇见了才五岁的朔风,他就倒在街头,气息都快没了。” “带他回宫中后,他说自己姓楚,没有亲人在世了,名字是掌事起的,就叫朔风。” 栾青词不知他们还有这段过往,也难怪谢庭兰对楚朔风疼爱有加。 “那个刘垚,和朔风太像了……尤其是,他的儿子。”谢庭兰眼神骤然暗了下去,“我不信世间有人能如此相像,昨日就在城中找了些人 ,替我去打探,那个刘家确实出过一桩事。” 刘家的事也不算是隐秘,这刘垚生得一表人才,又常常因生意离家,不过早早娶妻生子,有一双儿女。就在十二年前,有个散修女子到刘家来,据说姓楚,她那时已然重伤濒死,怀里还抱着个小孩,说那是刘垚的骨肉,要刘家好好待他,那孩子比刘垚的一对儿女还要小,据说还未这孩子留下了不少灵草法器,那女子才一出刘府的门就咽了气。 有个外室本也没什么,遑论这外室还是仙门之人,刘垚与其妻还为那女子收殓尸体,将其安葬,还不到一月,便传出刘家那名字都没有的小公子失踪的消息。 时间,年龄,都能对得上。 若真是走失,楚朔风那时便不会说父母双亡,寻常孩子必然会闹着要回家的。 谢庭兰冷笑道:“这个刘垚这些年,用那些灵草法器赚了不少钱,一跃成了兰城的乡绅之首。” 栾青词忖量须臾,随即说道:“单凭这些,不足以证明小师弟便是刘府当年失踪的小公子。” 谢庭兰也有些泄气,垂首道:“正因如此,我才没敢妄动,否则……” 他言辞之间带了杀意。 他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可偏偏朔风如今已死,算是彻底死无对证了。 “小师弟就没留下什么信物?”栾青词仍旧自若,仿佛没瞧见谢庭兰已经动了杀念。 谢庭兰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捡到他的时候,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信物,不过……”他顿了顿,犹豫道:“朔风提过一次,他这个姓是随母姓,他母亲给他留过一枚护身符,可辟邪祟保平安,上头还刻了楚字,不过遗失了。” 栾青词又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栾青词才抬眸,对谢庭兰露出了个极淡的笑,“那就去刘府走一遭吧。” 栾青词说走就走,当即便让谢庭兰带路,两人也没告知其他弟子,就这么找到了刘府,虽说兰城偏远,但刘府在此也算得上是高门,这宅子都比别家气派。 谢庭兰瞧着他气质从容的师兄,有些迟疑地问:“咱们来干什么啊?” 栾青词奇怪地瞧他,“自然是来查一查小师弟的身世,你们人族讲究人死事了,可我又不是人族,事情虽说过去十多年了,但也得有个说法。” 这半年来栾青词多少还是了解一点自己这个师弟的,谢庭兰行事潇洒,重情重义,颇有侠肝义胆,心思却细腻,否则不会仅凭相似的相貌,便一日之内将刘家那点往事查了个底朝天。 不过他行事之上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但栾青词没这么多顾忌,便示意谢庭兰去敲门。 栾青词一向人狠话少,谢庭兰都怕师兄直接进去就把人给挫骨扬灰了。 但他还是上前去扣门,家丁是认识他的,开门见是来降妖除祟的仙师,哪里敢得罪,立马笑容满面地将两人迎了进去,还立马遣人去通报了主家。 栾青词和谢庭兰被请上座,刘垚很快就赶来,连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也跟着来了。 刘垚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面白端正,想来再年轻时应当也是少年风流。栾青词虽然没怎么见过楚朔风,但记得他的相貌,与这个刘垚当真是相像极了。 甚至于刘垚的那对儿女也一样,这一家子眉眼之间都极为相似。 “二位仙师有礼了。”刘垚含笑施礼,又说,“这是鄙人家中儿女,凌木凌兰,快来见过仙师。” 第99章 不等二人行礼,栾青词便淡声道:“不必了,此番上门是为私事,诸位坐下说话吧。” 刘垚瞧得出这二位中,这位面生又斯文的公子才是说话算的那个,立刻应下来,待他们入座后,栾青词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师弟昨日进城,刘员外应当也晓得,我等出身三重雪宫,我与师弟皆是宫主亲传弟子。” 他说得慢条斯理,刘垚却已然面露惊愕。 仙门之中都事他们知道的不多,但三重雪宫的地位可心知肚明,何况宫主亲传弟子?那于他们这些寻常人而言,便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了。 “二位仙师身份高贵,鄙人失敬了。”刘垚丝毫不敢怠慢。 “不妨事。”栾青词这会儿瞧上去格外斯文好说话,“前些时日宫中生变故,与我师出同门的三师弟意外过世,名为楚朔风。” 栾青词说完,便瞧见刘垚面色稍微变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权当没瞧见,接着说:“小师弟十二年前入宫,五年前拜入师尊门下,从未提及本家,过世前才说,那时年幼,记不得事,只记得本家姓刘,只是天下之大,无从寻起,昨日谢师弟进城,得见刘员外一家,恕我失礼,容貌上……当真是有些相像,不知刘员外家中可曾丢失孩子?” 谢庭兰听到这儿,几乎已经明白栾青词的打算了,神色有些复杂,没作声。 刘垚倒是有些惊愕似的,也没作声。 栾青词便接着说:“小师弟的家人我等本该关照一二,贸然来访,叨扰刘员外了,想是寻错了门,庭兰——” “没错,没错!” 刘垚猛地站起身,神色似有些激动,连眼眶都红了一圈,连声道:“仙师寻的不错,十二年前,逼人确有一幼子走失,多年渺无音讯,适才……适才听仙师说,我那幼子怎会……怎会已经…?” “刘员外,节哀。”栾青词好似抱歉似的劝一句,随后又说:“不过口说无凭,我那师弟并未提及太多,我也不敢贸然认亲,小师弟记不得许多,只说幼时有个刻着“楚”字的护身符,以此为信物,不知刘员外,可有此物?” 这般说辞,更像是寻亲了,连谢庭兰都要信了。 刘垚自然也信了,连连颔首道:“确有此物!凌木,快,将你弟弟的护身符取来,予仙师一观!” 刘凌木正是他的长子,闻声后诚惶诚恐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不等他呈上去,栾青词便轻轻一挥手,那护身符自行到了栾青词眼前飘着。 那是一小块木头,上头的确刻着娟秀的“楚”字,其余的除了穿个孔之外,未经雕琢,显得有些古朴,而且栾青词还发现这护身符上竟当真留有符印,佩在身上,确有辟邪除祟的用处。 也难怪这东西会被留下来,甚至戴在了刘凌木身上。 栾青词神色不变,将那护身符丢给了谢庭兰,并无归还的意图,“收着吧。” 林凌木一听就懵了,“仙师这是何意?” 栾青词平静道:“这是我师弟的遗物,自当由我们保管,至于你们……既然认下了小师弟,不妨与我说说,当年我师弟是如何走失的吧。” 他态度一变,从适才的漫不经心骤然凌厉起来,甚至刻意释放出些许灵气威压。 刘垚脸色骤然变了,这才发现,这两人哪里是来认亲,分明是来问罪! 第058章 .惩治 刘垚的笑僵在脸上,看得出怒意,又不敢得罪三重雪宫,半晌,才悻悻说道:“仙师这是何意啊?犬子那时年幼,意外走失而已。仙师可是听了什么闲话?那都是邻里街坊胡说的!” 谢庭兰皂基查得八九不离十,栾青词也无需刘家人当真承认,他不过是诈他们一下,确认楚朔风的身世而已。 见刘垚这般说辞,栾青词轻轻颔首,不辨喜怒地说:“小师弟才到刘家便意外走失,自小便由三重雪宫教养,那其生母所留,也该当交还回来。” 不等刘垚说话,刘凌木便顶着压力驳斥道:“荒谬,他若是活着来讨要也就罢了,既然人都没了,你们又凭什么要回去?” 栾青词轻飘飘地一抬手,灵流自他手出,刘凌木便被隔空扇了个响亮的巴掌,险些被掀翻过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当。 “不是你们的东西,就该还。”栾青词抬手托着腮,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作态,“小师弟生母乃是仙门散修,瞧小师弟天赋上佳,便晓得他生母不会弱到哪去,想必不会只留这么个护身所用的,刘员外,东西呢?” 栾青词的威压即便是一些妖族都难以承受,哪怕如今只稍微放了那么一点,也让三个凡人觉得巨石压身,而且那威压还越来越强,在栾青词问完最后三个字时,他那一双儿女就忍不住扑通跪在了地上。 “仙……仙师。”刘垚也弯了膝盖,冷汗从下颌滴落,“东西,东西都……” “拿不出来吗。”栾青词鲜少会做这种与凡人较劲的事,眼下也不过是用了点小手段,他也不欲浪费太多时间,直截了当地说,“东西去哪了,你们心知肚明,人弄丢了,却用着人家的东西坐享富贵,世上没这个道理,小师弟并非死在你们手中,今日我也不取你们性命,但不该有的,是时候还了。” 栾青词出身三重雪宫,又是玉奚生那个真君子教出来的,此刻也自以为很讲道理。 第100章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他正准备起身,便听得门外传来些动静,衣着华贵的妇人匆忙赶来,她走得太匆忙,甫一进门,便也跪在了地上,她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这才狼狈站起身。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那夫人羞恼斥骂,喘了口气,才冷着脸轻藐地说:“你们是来为那贱人和孽种讨债的?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连个外室都算不上的东西,珠胎暗结,还好意思找上门来?那孽种死外面与我们何干?!别以为你们是什么门派的就能肆意妄为,怎么不是名门正道吗?也干这种不要脸的事?!” 她骂得难听,谢庭兰当即冷笑着骂回去:“既然外室都算不上,与你们家也无瓜葛,凭什么拿了人家的东西?” 栾青词稍稍收起威压,指尖一抹流光钻入刘垚额心,随即说道:“我问,你答,这是我门中真言咒,若所答非真,便会顷刻气绝身亡。” 刘垚脸色瞬间就白了。 “你与师弟生母相识时,可曾提过已有家室?” 刘垚咬着牙没作声。 栾青词指尖一敲桌面,闷响响起,刘垚脑中骤然刺痛,他连忙道:“不曾!不曾!” “那我师弟又是因何走失?” 刘垚苍白着脸,不敢再隐瞒:“是……是,是我夫人,命人扔到山中的……” 话至此处当年的事便已明了。 这人外出时结识红颜,隐瞒自己已有正妻,又任由正妻将亲子丢弃。 栾青词这才瞧向那脸色难看的妇人,轻声说道:“还是那句话,师弟并非因你们而死,我今日不取你们性命,但其他的,我要替师弟取回来。” 话罢,他一招手,将那夫人扯入门内,威压骤然弥漫整个屋子,随即以灵力将声音传遍宅邸。 “一柱香时辰,收拾细软离开此处,一柱香后我会将这宅邸焚毁,若不肯离开者,便与这宅邸一并化为灰烬吧。” 宅邸登时乱成一团。 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逃窜,而栾青词不愿听他们废话,便干脆压得屋中四人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的富贵被人毁得彻彻底底。 谢庭兰瞧着他们,冷笑一声,说道:“以朔风的天资,若他们没将事情做绝,今日的富贵何止于此。” 栾青词轻声说:“人之贪欲、私欲,无穷尽也。” 谢庭兰无言片刻,忽然问道:“他生母叫什么?” 栾青词适时收殓,让刘垚得以开口,于是得到了她的名字——楚菀。 一柱香后,适才还修葺风雅的宅子内,下人都已经四散逃窜,栾青词用五行录的木字诀将四人传成一串,拎着出了宅邸,心念一动,青金色的火焰顷刻间从宅邸中窜出,偌大的宅邸便在熊熊大火中逐渐化为虚无。 栾青词收回五行录,只瞧得刘垚怔怔地站在原地,那妇人已经坐在地上和女儿相拥大哭,刘凌木更是难以接受,瘫坐在地质问道:“你凭什么……你们名门正道,怎能做这种事?!” 栾青词想了想,说道:“这应当叫做,匡扶正义。” 说罢,他转身往回走,叫上谢庭兰:“走吧。” 至于那一家四口,栾青词也不会再多做什么,如他所说,他只是夺走了他们本不该拥有的而已,顺带……为当年对一个孩子做出的事,付出一些代价。 二人走远后,谢庭兰才轻轻地舒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大事,说道:“师兄,多谢了。” 栾青词淡声道:“不必谢我,这事你也做得,只是你不愿而已。” 谢庭兰顿了顿,无奈道:“不合规矩,所以我……” “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栾青词说,“小师弟并非因他们而死,今日我便不杀他们。至于其他的,自然该捋个清楚明白,三重雪宫可从未教导你们要吃亏,是你们自己生怕坏了自己与三重雪宫的名声,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觉得名门正派便该吃亏。” 很简单的道理。 你们不是名门正派吗?你们就是该救我们,帮我们,加入不这么做,那就是自私自利,不以天下苍生为重。 而栾青词刚好就不愿意吃亏。 谢庭兰也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师兄你刚才用的那个,什么真言咒,哪来的啊?” 栾青词淡定自若:“假的,骗他的。” 谢庭兰愣住:“……” 二人正说着,便迎面遇上匆匆赶来的灵剑门弟子,赵玉竹也在其中,陈沅儿也跟在她身边。 “青鸾君。”赵玉竹蹙眉道,“前面怎么了?” 栾青词的火不是凡火,你火光冲天,整座兰城都能瞧见。 “我解决了一点私事而已。”栾青词说。 赵玉竹见状才松了口气,没多问,只点头道:“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既然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而陈沅儿一时却没动,她瞧着远处灼灼燃烧的火,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这火是铸剑的好东西啊。”陈沅儿低喃一句,随即眯眸瞧向准备离开的栾青词两人,问道:“你们等等,听说青鸾君有一种青金色的火,不同凡响,那火是从哪来的?” 栾青词心想,天生的,但他不乐意打理陈沅儿,充耳不闻地转头就走。 陈沅儿恼怒地皱眉。 第101章 赵玉竹暗道不好,立刻沉着脸扣住她的肩,冷冷道:“别再给我惹事。” 说话间,栾青词两人已经走远了。 陈沅儿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拦我做什么?若是能得到那火,咱们铸剑……” “别想那火。”赵玉竹冷声,“也别打青鸾君的主意,陈沅儿,我最后与你说一遍,你若是再这般惹事,就滚回去。” 陈沅儿不太高兴,可她看得出赵玉竹是当真动怒,也不敢接着说下去,只是哼了一声。 . 解决了刘家的事后,栾青词就回到客栈去等明日夜里。 只不过城中富户一夜之间身无分文,还被烧毁了宅子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当日刘家不少下人都见着了前因后果,各自收拾包袱离开后,便将他们如何抛弃亲子霸占人家母亲遗物的事传遍兰城。 但谁都不是傻子,刘家那点烂事,只是大家默契地不提而已,其实谁心里没数? 如今唯一的不同,便是能光明正大地啐骂这一家子恶毒。 但有龙神娶亲的阴霾压着,刘家的事也就只能当笑话一听而过,兰城的百姓们还是更恐惧那要来娶亲的龙神。 次日黄昏,夜尚未降时,谢庭兰带着三重雪宫弟子已经等在城外,同来的自然还有灵剑门弟子,栾青词没去城外,他坐在客栈里等着谢庭兰的消息,既然只是个妖物,想问什么,活捉回来也就行了。 随着夜幕缓缓覆盖天色,最后一缕光也暗淡下去,城外静谧,荒郊之上安放着十座花轿,里头空无一人,周遭倒是早早被布下了阵法,隐秘地阵纹暗沉无光,就隐匿在草丛之下。 三重雪宫与灵剑门都守在这,入夜后此地便唯有风声窸窣,直至夜深,风声倏尔变大,风中也隐隐传来一股腥气。 有东西在靠近。 谢庭兰低声道:“来了,准备——等等……这……?” 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无比强悍恐怖的妖气,谢庭兰瞳孔骤然紧缩,脸色也难看下去。 ……这是来了个什么东西,气息简直强得离谱! 与此同时,客栈中栾青词站在窗边,望向东方的昏暗夜空,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神色一凝。 妖气。 极其浓郁且危险的妖气。 方向是…东方。 栾青词脸色猛地变了。 第059章 .危急 沙石掩去星月,天地皆暗,风声呼啸间掀起浓郁腥臭味儿,妖气已然铺天盖地,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仙门弟子们目不能视,又听着那凄嚎似的风声,一时间都有些慌乱。 “别慌,起阵!”谢庭兰高声喝道,三重雪宫弟子最擅各类术法,何况早早便在此布下困杀大阵,有他下令,弟子们迅速冷静下来,各自站到控阵处,除了谢庭兰外的八人各自立于阵中八个方位,这阵法须得他们合力催动,名为八卦诛魔阵。 没有太多复杂晦涩的阵纹,就如同石神山的天然困阵,这也是传自于上古的大阵,连手印就足足二十八印。 阵法开始运作时,绽出极为璀璨的金光,在黑暗中更为耀眼,但依旧没能照出妖物的本体,只有翻滚如黑云一般的风沙。 谢庭兰就站在阵中,此阵可困可杀,但谢庭兰知道不见得就能困住黑暗中那东西。 毕竟操控阵法的都只是弟子而已,若是换作师尊和长老们,必然大不相同。 与此同时,灵剑门的弟子也都拔剑出鞘,他们宗门都以剑为主,十多把剑一同出鞘,但剑意却如出一辙,凌厉气势融于一体,倒好似是只有一把剑。 赵玉竹站在最前方,在诛魔阵的光芒下神色冷冽,甚至堪称凝重。 “谢公子,联手吧。”赵玉竹毫无犹豫。 谢庭兰看得清情势,他手持罗刹月,浑身都散发出凶悍的戾气,自从彻底解封罗刹月后,他这把刀就更凶了。 “嗯。”谢庭兰应下后,瞳孔微缩,心中骤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能感觉到那片风沙飞扬的黑雾正在飞快迫近,眼中狠色闪过,高声道:“来了!” 他声音刚落,便响起一声刺耳的嘶鸣,声音怪异至极,像是原本不会出声的东西硬是发出来声音。 先出手的是灵剑门,他们每个人的剑都是自己锻造的,心念融入剑中,众人之剑意便可汇聚一处。 所有剑悬于上空,剑指黑雾,以赵玉竹的灵缈剑为首,她也算镇定,沉声:“请剑,破魔!” 灵剑门弟子一同喝道:“剑来!” 剑化虚影,而无数虚影又归于一处,正是灵缈剑,赵玉竹飞身掠起,手握融入所有弟子剑意的灵缈剑迎上了黑雾,她直接冲入飞沙走石之中,仅凭感觉去寻躲藏在内的妖,锋利剑刃当即传来些许阻力,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阻挡,但也只是刹那,长剑便猛地刺入。 一声凄厉嘶鸣蓦地响起,比起之前更多了怒意。 谢庭兰有些紧张地瞧着,灵剑门弟子生怕别人插手,一开始就站在最前,而且赵玉竹也果断,干脆硬莽上去,也不知结果如何。 但很快,黑雾之中便有一道身影倒飞而出,赵玉竹两手空空地跌落地上,不知是哪受了伤,才刚落地,身下就已经汇聚出小片的血泊。 她牵动着所有灵剑门弟子,一损俱损,于是灵剑门弟子纷纷呕血倒下,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第102章 一招而已,灵剑门败退。 “救人。”谢庭兰心更沉,立刻吩咐后方弟子救人,而后沉声道:“我去引它入阵,在阵中斩杀!” “师兄!”有人眼神复杂地问道,“若是困不住呢?” 谢庭兰冷声:“那就死守,决不能让这东西进城,栾师兄在城里,他一定会赶来!” 阵法中的弟子们没再多话,而是不约而同地变幻了一个手印,这是第二印,阵法光芒更甚,第三印便是要真正动手,他们已然无声地认同了谢庭兰的意思。 死守。 今日百姓们没有如约送来新娘,甚至还对这妖孽出手,显然已经将之惹怒,断然不能放它进城去! 赵玉竹方才那一剑着实凌厉,甚至有可能伤到了没露面的妖,谢庭兰自认没那融剑归一的本事,但他也有诛魔阵。 那妖孽被赵玉竹惹怒,一见赵玉竹被三重雪宫弟子拖走,立马就要追上去,谢庭兰当即挡住它的路,横斩出一刀。 那是狼族首领的本命灵器,一刀下去那黑雾都被斩出了裂隙,虽然很快就又聚拢——那是这只妖用来护体的妖气,哪怕是刹那,谢庭兰从中瞧见了鳞甲似的东西,像是一只……巨大的锋利的虫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容不得他多想,他的出手同样引起一声哀叫似的嘶鸣,而后那只巨大的妖便冲着他来了。 谢庭兰头皮发麻,立刻掉头就跑,他并未直接冲着阵法跑,而是绕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下,那只妖追了过来。 “动手!” “八卦起!” 八人手印又是一变,而阵法呈现的太极图却骤然扩大数倍,如此一来,阵法中的第九人才显露出来,他才是阵眼,而此刻,八卦诛魔阵才算是真正展露杀机。 首先便是困,那团黑雾被硬生生拖进了阵中,九人的手印飞快变化,八卦本就蕴藏世间万物,这阵法之变也胜在一个奇字,在外只能瞧见太极图,而其实阵中已然是混沌,混沌之中不停地消磨着这东西的肉身与妖魂。 “掌事!”阵眼上的弟子七窍已然在渗血,他仍岿然不动,却嘶哑道:“困不住,这东西太强了。” 说罢,他又呕出一口血来。 谢庭兰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是在拿命拖延,当即就往阵里闯,“拼一把!” 从刚才赵玉竹一招重伤开始,谢庭兰就知道这东西不是自己能对付的,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在城中的栾青词能察觉不对赶过来。 谢庭兰冲入阵中,这阵是人来操控,阵中九人自然会相助于他。 即便是在阵中,那东西周围的气息也极为恐怖,谢庭兰连它的真身都看不到,所幸阵中对妖物有所牵制,他毫无犹豫,灵力灌注罗刹月,几乎要将自己耗尽,罗刹月也适时亮起赤红色的光芒,隐隐有狼嗥声响起。 三重雪宫的术法诡谲,常常有四两拨千斤的妙用,谢庭兰单手持刀冲上去就是一斩,另一只手却已然掐出指诀——那是一个封印术,只要他能触碰到那只怪物,哪怕只是刹那的触碰,就有机会将禁制打到它体内去。 谢庭兰无暇顾及失败的后果,真正遇到危险时,除了逃就是拼,他不能逃,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在他就要接近那只妖时,混沌却忽而裂开了口,谢庭兰忍不住骂了句:“操!” 阵法,是诛魔阵被破了! 没了诛魔阵的牵制,谢庭兰还是没退,他一刀隔空斩下,再度劈开缭绕的妖气,而后径自往前冲去,可惜那妖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又或是被困得盛怒,根本没搭理谢庭兰,迅速冲出阵法,裹着黑雾的身躯一扫,控制阵法的九人便纷纷被甩飞出去。 两次交锋而已,距离妖出现到所有人受伤败退,不超过一刻钟。 唯有一个谢庭兰还能站住,但脸色苍白,方才那一招已经将他体内的灵气几乎榨干。 灵剑门也只剩一个陈沅儿站在不远处,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别的,什么铸剑什么龙骨,她都要死了,脸色苍白地喊道:“我已经向门中求助了!得撑到他们来!” 赵玉竹艰难地从地上想要起来,谢庭兰能感觉到之前周围就有不少在观望的修士,只不过这会儿早跑光了。 就在此刻,炽烈的火光骤然弥漫开来,刹那便在黑暗中占据半边天,青金色的光芒将天地照映如白昼一般,连此间天地的温度也在攀升。 谢庭兰一怔,随即露出喜色,“师兄到了!” 不仅他知道,在场众人都听说过青鸾君的火,毕竟直接烧没了整个西檎岭,三重雪宫之变那日也差点连玄都一起烧了。 一道青色掠影自火中而出,速度极快,刹那便至正在追杀谢庭兰的黑雾前,青金火焰也随他而至,他抬袖一挥,青金火焰附着的玄奥古朴咒文浮现,浓郁黑雾似的妖气便被烧灼成虚无。 妖族之所以不愿与仙门为敌,就是因为仙门之人修炼的功法实在是克制妖族,而人与妖修行之道也不同,所以栾青词最初不知自己是什么,也是因此,他能修炼人族的功法。 他垂眸一瞧,便看出来地上八卦诛魔阵的痕迹,随即微微眯眸。 他施展的咒文与八卦诛魔阵用处相同,不过诛魔阵更好用些,也须得人手够,配合默契,只不过这阵法竟然被硬生生地毁了。 第103章 从他发现冲天妖气时,便知道不好,当即动身赶过来,其实没耗费多久的时间,也就一个照面而已,谢庭兰和赵玉竹败退,灵剑门弟子与三重雪宫弟子全部重伤。 “师兄。”谢庭兰神色不见轻松,问道:“能对付吗?” 栾青词冷眼瞧着那只妖在咒文中挣扎,咒文已经要被消耗了,甚至连自己的青金火焰也在渐渐熄灭,神色凝重了些,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不能再动用咒术了,否则杀了这东西,自己也会变成怪物。 若是硬拼,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但又有一种微妙的……不适,他本能地厌恶这东西的气息,甚至瞧见他,就抑制不住杀意。 但这只妖……不可小觑,栾青词甚至疑心他究竟活了有多少年。 “他要出来了。” 不等谢庭兰说话,栾青词便出声警告,“带着受伤的弟子立刻退远!” 谢庭兰一愣,“那你……” “不用管我。”栾青词语气更重,“立刻退。” 见他如此,谢庭兰也不敢多留,生怕拖后腿,立马让弟子们互相搀扶着往后退。 栾青词的青金火焰没收,他就那么静立在空中,青衣单薄,与庞然大物对峙却丝毫不见紧张退缩。 第060章 .厮杀 黑雾似的妖气逐渐被消磨,那只畜牲也不断地发出愤怒嘶鸣,栾青词的火焰一直很克制灵体,当肉身过于强悍时,就能直接灼伤对方灵体,譬如当日在西檎岭险些被烧毁了元神的玉奚生。 那头畜牲却忽然开口说话了:“凤……凤凰……” 咬字怪异又生涩,像是在强行模仿人族,声音也嘶哑,但却带着明显的畏惧。 “凤凰火……” 栾青词有些诧异地微睁大眼。 连他自己都是最近才晓得自己的血脉,可这头畜牲竟然一眼看出他的火源自古凤血脉。 几乎刹那,栾青词神情便更为凝重——这头畜牲恐怕不简单。 火焰和克制妖族的符文很快便将黑雾驱散,露出那头畜牲的真面目——那是一条巨大无比蜈蚣似的虫,两条触须,浑身附着黑褐色的硬甲,虫足泛着红意,每一条虫足都尖锐锋利,密密麻麻地在身体两侧,单单是一条虫足就有一人多高。 栾青词蓦地响起那些坑坑洞洞似的痕迹,就是这玩意儿爪子留下来的。 “凤凰……” 蜈蚣似的畜牲还在低低地说着,但或许是因他不常开口说话,连语气都极为明显地从忌惮有了微妙的转变。 栾青词莫名地感觉到了被挑衅,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连他自己都颇为惊讶,为何会轻易被激怒?而且…… 这头畜牲只是被迫露出本体,青金火焰竟然未能伤到他,好似只是给他多添了一点困扰而已。 蜈蚣的嘶鸣已经消失,而困住它的符文也暗淡下去,甚至连青金火焰也渐渐熄灭,显然栾青词的第一招已经被他接住了。 对峙间,蜈蚣好似确认了什么,缓慢地说:“幼年的……凤凰……” 栾青词听得清清楚楚这话里浓郁的兴味与贪婪,眼神骤然冷下去。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畜牲还在觊觎自己的凤凰血脉呢。 许是凤凰血脉与生俱来的高傲,栾青词原本就隐隐看这畜牲不顺眼,这下更是直接被点燃怒火,毫无犹豫,以他为中心,灵气蓦地掀起狂澜。 栾青词对三重雪宫的术法得心应手,阵法也好结界也好,用起来时都气势非凡,加之有青金火焰锦上添花,不过是刹那便凝聚千万道青金火剑影,携雷霆万钧之势向那头蜈蚣而去。 那头蜈蚣最初还对凤凰火有所忌惮,但这会儿仰首长长地嘶鸣,浑身又冒出黑雾,竟然硬生生地与剑影对轰了一记,仅凭肉身同剑影撞上,又是一声哀叫,可剑影也被他生生地撞散了。 围观的谢庭兰等人都离得很远,但能看清战局,自然也听见了那头畜牲的话。 赵玉竹远远望着那堪称惊天动地的交手,眼神复杂至极,亲眼所见才明白为何栾青词要让他们退后,这种交手已经比得上那日皖湖玉奚生对战妖魂时闹出的动静了。 “凤凰。”陈沅儿和赵玉竹站在一起,有些错愕地说,“赵师姐,你听见没有,那东西喊什么……凤凰?” 那可是与龙族一般,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神兽。 “听见了。”赵玉竹虚弱答道,又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语气冷下去,“别干蠢事。” 陈沅儿不作声了。 然而他们俩的动静已经惹来谢庭兰的注视,他只是消耗太大,可没像灵剑门这些人重伤,当下神情冷淡地说:“我师兄原就不是什么妖孽,他身负上古凤凰血脉,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找死,否则就当是对我三重雪宫的挑衅了。” “原来如此……谢公子放心。”赵玉竹苍白着脸无奈道,又有些忧心地望向战局,“只不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似乎不是法相,而是本体就这么大,青鸾君能赢吗?” 谢庭兰静默下来,没作声。 一般妖族修炼再久,本体也就是寻常动物,譬如狐族那群狐狸,或许会用些手段给自己弄出巨大的法相,但这头蜈蚣显然不是,他是本体就长这么大。 栾青词自然也发现了,他与这头畜牲对了几招,也只不过在那黑甲之上添了几道痕迹,连它一只腿都没扯下来。 第104章 若是寻常妖族,早被他直接烧成虚无了。 近来总是碰见这种皮厚的,可这头畜牲与蛮山不同,栾青词沉吟须臾,将刚斩出一剑的碧山暮收起,同时不住地闪避着巨大蜈蚣的蛮横攻势。 远处的赵玉竹蹙眉道:“他收起武器了,还打算用术法吗?这孽畜可不好对付。” 谢庭兰仍旧沉默,眼神却也有些紧张。 虽说打得有来有往,可谢庭兰已经看出来,师兄的攻势全部被化解了,而那头蜈蚣还生龙活虎,伤得根本不重。 适才栾青词的术法也仅是伤到那头畜牲,却并不致命,而蜈蚣妖倒是当真盯上了栾青词,硬是拼着强行接下栾青词的攻势,也要靠近他,若非栾青词避得快,此刻已经落入那畜牲腹中了。 ——他想吃了我? 栾青词眼神更冷,他本能地感觉到愤怒,生就的高傲让他容忍不了这头畜牲的觊觎。 “果然,幼年的凤凰。”那头怪物话说得越来越顺畅了,只是嘶哑的声音着实不像人他目光愈发贪婪,再度冲上前时还在说:“血脉斑驳……半神吗,半神也够了啊……” 它感觉到了栾青词并不纯粹的血脉,但并未感觉到另一半血脉的由来,一门心思地要将他吃了。 栾青词也奇怪他为何这么执着,难不成吃了自己还能大补? 而且他也发现,这头畜牲想直接吞了他,而不是先杀了再吃。 但这不妨碍栾青词被彻底惹怒,他冷呵一声,这一次竟不再躲了。 “没有武器,没用手印。”谢庭兰呢喃道:“师兄这是想干什么,硬拼?” 不仅他愕然,赵玉竹也觉得匪夷所思,而此刻城中已经有不少修士都聚集了过来,他们多数都不愿出手,只是来旁观而已,若是见势不对,立刻就跑。 “和那家伙硬拼,疯了吗?”有人喃喃。 谢庭兰转头一看,竟是个熟人,当日斗山趁他不在来挑事儿的御剑宗周剑,他面露不解,但很快不解便变成了愕然。 因为站在原地的栾青词浑身蓦地散发出极其耀眼的金光,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团青金色火焰,在火焰之中传出一声清亮如琅玉似的鸣叫,随即自火光之中,一只青金色羽翼的巨鸟飞起,青色羽毛浮着一层浅浅的金,长长的尾羽拖出绮丽光晕。 美丽而强大,圣洁干净得高不可攀,像是本不该存于凡间。 这才是真正的栾青词,他是凤凰的后裔,术法也好,剑术也罢,抛去咒术不谈,化作本体的栾青词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连谢庭兰都是初次瞧见栾青词的本体,一时间不免陷入呆滞,呢喃道:“我去……听说西陵郡那群家伙见过师兄本体,就这,就这,哪像个妖了?” 不仅是他,其余人也都错愕地瞧着空中盘旋的那只凤凰的后裔,随着他羽翼的每一次动作,都有细碎的金光星点似的散开,再渐渐熄灭。 这是栾青词在调动自己的灵力,才会出现碎星的光芒,从前他还无所察觉,自从西檎岭的异变后,栾青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变化,就像从前的凤凰血脉一直在蛰伏,如今才算是在渐渐地觉醒。 那头蜈蚣也僵了僵,他是在本能地畏惧,即便那只比起寻常人大许多的凤凰跟自己比起来显得依旧渺小,可它还是从心底感觉到了战栗。 化作本体后的栾青词先是居高临下地盯了蜈蚣妖须臾,随即蓦地动了,他俯冲向下,身后拖出极其绚烂粲然的碎星痕迹。 说到底栾青词不是人族,他学习的那些东西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高傲,也凶戾,平日压着没人知晓的戾气,这会儿全然不再掩饰,他落在蜈蚣背上,尖锐的利爪狠狠勾开黑甲,不再是之前不痛不痒的留痕而已,而是直接勾着掀开一大块,粘腻的稠液溅起,却没有半点沾在栾青词身上。 可他还是真真切切地被恶心到了。 于是下手更狠。 蜈蚣凄惨地嘶鸣一声,比刚才被符文消磨妖气和青金火焰灼烧还要惨,像是疼到了极致才会发出的哀叫。 “这……”周剑目瞪口呆,“好,好狠啊。” 谢庭兰身后坐在地上调息的同门也不禁附和:“这才是栾师兄啊,好厉害。” 战局之上,蜈蚣狠狠一甩,将凤凰后裔狠狠甩出去的同时,身躯一摆,硕大竹节似的身体便甩在了凤凰后裔身上,栾青词被打退,浮金的青羽从空中飘落,随即发出一声充斥着怒意的尖锐痛鸣,毫无畏惧地再度冲上去。 这才是真正的厮杀,摒弃一切的技巧,极其残酷且血腥,因为不仅栾青词伤到了那头畜牲,如同它所说,栾青词才活了二十几年,别说对于远古的凤凰而言,就是相对于妖族,他也只是个幼兽而已。 很快这场惨烈的厮杀中,栾青词便负了伤,左侧羽翼被虫足勾出一道自脊到羽翼的巨大伤口,染血的青羽不停飘落,连带着栾青词淅淅沥沥滴落的鲜血。 他落了劣势。 然而丝毫不见颓势,他在近乎疯狂地反击。 ——放弃闪避放手,栾青词的利爪狠狠勾住了蜈蚣头部后的那一节身躯。 “唳——!!” 随着一声悍然凶戾的鸟鸣,他硬生生扯下了那一节身躯附着的黑甲。 观战的众人都陷入沉默。 谢庭兰眼眶发红,忍不住想要上前,却好似被栾青词发现,一团火焰落在他身前,阻止意味甚浓。 第105章 “师兄!”谢庭兰高声。 回应是一声鸣叫。 厮杀仍在继续。 眼睁睁看着栾青词不要命地在前搏杀,玄都仙门的各家弟子都神色各异。 有甚者甚至不忍再瞧。 第061章 .师尊 栾青词的高傲与生俱来,甚至很多时候他的想法也与人族大不相同,理智而冷血,尽管这些年他被人族影响更深,但其实真正能让他产生剧烈情绪的人或事不多。 眼前这条虫很难得地挑起了栾青词的怒火。 是为了守住兰城也好,是因为这东西挑衅他也罢,更因为…… 它险些杀了谢庭兰带来的所有同门。 哪怕是在西檎岭被追杀时,栾青词最多也只是动用本体逃跑,而这一刻他的怒火已经满溢,但对方也没那么好应付。 非人族的交手,与人族花哨的招数不同,栾青词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的狼狈,他与那畜牲的周旋中,受伤显然要更严重些,翅膀每一次煽动都是筋骨断裂的剧痛,更别提洋洋洒洒从天空飘落的羽毛。 栾青词因此更愤怒。 即使那畜牲凶得很,可栾青词也能感觉到,他们都在拼命,而且他们不同,栾青词无所畏惧,一门心思地杀,可那头畜牲有。 ……他似乎格外畏惧自己? 栾青词的金色的利爪已然沾了不少污秽,而那头畜牲也被掀了不少背甲,内脏与类似骨骼的组织都裸在外,但它依然活着。 都拼得极其惨烈。 而且那头畜牲已经有了退意,它似乎被栾青词打怕了,早没了最初发现幼年凤凰的贪婪,甚至几次想要抽身离去,但栾青词死死堵着退路,它已经连黑雾都施展不出来了,它甚至想要放弃防守只顾退离,代价是被伤痕累累的栾青词扯掉了好几条腿。 都拼到这一步了,怎么会任由它就这么逃了? 这一场拼杀很快便要落幕似的,栾青词在扭转局势。 兰城外,无数修士都在看着这场拼杀,那畜牲的可怕毋庸置疑,他们这些人加起来,可能都扯不掉人家一条腿。 灵剑门的驰援到了,来的是一个面容削瘦的中年男人,背着一把剑,神情冷漠,正是陈沅儿的父亲,灵剑门的匠师陈宗。 他已从陈沅儿口中得知事情经过,若有所思地看向半空中的战局,低声道:“凤凰吗,传说中的神兽啊。” 谢庭兰猛地瞧过去,冷声道:“我不管你们灵剑门的目的是什么,但最好都给我收敛点,别给我师兄添乱。” 陈宗眼神闪烁,依旧看着战局中。 羽翼美丽的凤凰后裔已经遍体鳞伤,那头畜牲更惨,密密麻麻的腿已经被扯掉了过半,连身上黑甲也被掀掉了好几节,很难相信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那所谓的凤凰后裔就能将这怪物伤成这样。 “小友放心,不过我看青鸾君孤身迎敌太过勉强。”陈宗语调没什么起伏,“不如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谢庭兰脸色瞬间难看下去。 陈宗必定是早早就来了,只是一直没现身,否则为何偏偏在师兄与那畜牲斗得两败俱伤之际现身? 想平白捡便宜来了这是! “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这儿比较好。”谢庭兰握着罗刹月,脸色苍白却布满狠意。 赵玉竹也立刻狠声:“陈长老,你想干什么?!” 陈宗面无表情地说:“那东西得带回宗中。” “爹,那畜牲虽然不是龙,但也不寻常,你尽管去取。”陈沅儿笑着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剑,她从一开始就躲在后面,没受一点伤。 其他宗门的人见状都躲远了些,他们都能看出灵剑门的意图,但三重雪宫此刻的境况着实算不上好,能动弹的就剩下一个谢庭兰,可陈宗可是在仙门中成名许久的老人了。 何况还有个陈沅儿。 赵玉竹凭着剑才能站稳,这会儿脸色惨白,急得不知如何阻止。 谢庭兰握着刀的手沁出汗来,却听得半空中又是一声清脆绵长的啼鸣,他抬头瞧去,见栾青词正站在那头畜牲脑袋上,双足死死地将之扣住,漂亮清透的碧眸正望着他们的方向。 甚至稍稍扬了扬头。 谢庭兰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栾青词的意思,他没去管陈宗,而是毫不犹豫地对着陈沅儿砍出一刀。 陈沅儿脸色一变,连忙提剑去挡,还没等她抽身,脚踝便被不知何处长出的藤蔓紧紧禁锢,迟疑一瞬,谢庭兰的第二刀就砍过来了。 三重雪宫的术法出了名的难缠,就是因为你们看似公平一对一,但其实人家背地里招多着呢。 陈沅儿只能提剑挡下来这一刀,虎口当即崩裂,痛得她惨叫出声。 “哟,也就这点能耐。”谢庭兰冷笑。 陈沅儿终于挣脱了藤蔓,有些惊恐地往后退,她本以为谢庭兰状态不佳,可不过两招自己就已经快要握不住剑了。 但此刻陈宗已经御剑向半空中而去。 无数剑影自他身后浮现,而后全部冲着半空中的蜈蚣而去,以及……与那头蜈蚣在一起的栾青词。 那条蜈蚣惊恐不已,又被栾青词死死控制在原地,就在剑影袭来时,栾青词猛地施力,那条蜈蚣便被迫在空中翻了个身,将栾青词完美地挡在了剑影之后。 这可比起赵玉竹适才那一招凶狠得多,直接将蜈蚣从半空中击落,而栾青词则盘旋于半空中,哪怕青金羽毛沾满了猩红的血迹,依旧高傲地俯视着陈宗。 第106章 还没来得及高兴的陈宗被这凝视看得头皮发麻,他咬了咬牙,心想都拼到这一步了,定然是强弩之末!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短暂地对峙后,还不等陈宗再次出手,远处一道极其强横的气息快速逼近,陈宗才感觉到,下一瞬浑身的骨头便好似移位似的剧痛,他呕出一口血,也跟着那畜牲一起从半空掉落。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而已,围观众人甚至都没瞧见是何人下的手,只瞧见陈宗想要插手,而后与青鸾君对峙了片刻,就口吐鲜血掉了下去。 陈沅儿狼狈不堪时瞧见父亲竟然也失利,脸色刹那难看下来。 而此刻,一抹云水蓝身影蓦然出现在此地上空,在夜中遗世独立一般。 “师尊!”谢庭兰松了口气。 其余人也认出了这位,三重雪宫的宫主。 于是便明白,适才一招击溃陈宗的便是他了。 此刻玉奚生的脸色很淡,淡漠到没有一丝情绪,偏偏眉眼中浸着瘆人的冷意,他在三重雪宫时便遥遥察觉到兰城那冲天的妖气,但赶来还是耽搁了。 他当然认识小鸾的本体,本该极其美丽的凤凰后裔此刻羽毛落了大半,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满身血迹。 片刻后,伤得凄惨的凤凰后裔化作了青衣染血的青年,本体的伤无可隐藏,清隽的面颊有些苍白,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他目光有些复杂地瞧了一眼玉奚生,便垂眸道,“它还没死,我——” 话还没说完,他便瞧见雪浮云已经被玉奚生攥在手中,看似美玉般的长剑轻轻划落,之前掉落在地把自己砸入坑里的蜈蚣便被削掉了脑袋,原本剩下的一口气也彻底没了。 经历了栾青词的疯狂搏杀和适才那一击,这蜈蚣哪里还受得住玉奚生的一剑。 栾青词:“……” 栾青词有些无奈地叹气,“你怎么把它杀了,我还有话想问。” “它伤了你。”玉奚生慢声吐字,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波澜,轻轻挥袖,柔和而温暖的云白色灵气便环绕在栾青词周围,为他缓解身上的剧痛,也为他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做完之后,玉奚生拢指一抓,适才被他一掌打落的陈宗便如死狗般被召来。 再然后,深深地看了栾青词一眼。 栾青词被他那一眼看得心头微颤。 “过来。”玉奚生说完后便转身落至地面,一步一步走向三重雪宫弟子们,手中还拎着陈宗的领子,陈宗就这么被他在地上拖了过去。 栾青词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脚步有些虚浮,时不时地偷瞄玉奚生挺拔如松的背影。 ……这是,真生气了吧? 他还从没见过心魔这副模样,冷冷淡淡。 栾青词对玉奚生的气息很敏感,所以早就发现了玉奚生在逼近,他知道心魔对自己多执着,更晓得心魔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必定会勃然大怒,甚至想过心魔会不会直接大开杀戒。 但方才那一眼,栾青词却意外地发现,心魔似乎并未盛怒,那是痛如心髓的神情。 分明受伤的是自己,可栾青词觉得,玉奚生快要痛死了。 栾青词没看错。 玉奚生的确在痛,痛苦蔓延在四肢百骸,瞧见小鸾浴血惨样的刹那,他就几乎被痛苦淹没,没人发现他袖子下的指尖在颤抖。 越是痛,就越是疯,平静的死水之下早已掀起无人能知的狂澜。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众人适才观战的空地,万般寂静。 玉奚生将陈宗往地上一扔,随即轻飘飘地一剑下去,陈宗的脑袋就和脖子分了家。 陈沅儿顷刻间白了脸,她没想到连解释道机会都不给,甚至问都不问,三重雪宫的宫主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她爹。 而后,玉奚生的眼神落在了陈沅儿身上,看似冷静,实则眼中满是冰冷的杀机。 陈沅儿被看得遍体生寒,想要解释:“我……” “谢庭兰。”玉奚生唤了声,“说罢,怎么回事。” 第062章 .情起 玉奚生来时便瞧见陈宗对栾青词出手,所以毫不犹豫地当众杀了他。 等谢庭兰大致说完经过以后,他也没有暴怒失态,而是近乎可怕地沉默着,看似一动不动,但陈沅儿却忽然被一条凭空出现的藤蔓圈着脖子吊起来,藤蔓不断收紧,陈沅儿还没如何挣扎,脖子就被勒断了,双眼圆瞪着没了气息。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但却无人置喙。 灵剑门趁火打劫是有目共睹的事,三重雪宫若真是忍下去才奇怪,只不过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甚少出现,何况他身负诸多美名,在外界看来是性情温和品性端正的真君子,哪怕之前有传闻称他对九幽谷何等冷厉残暴,终究不敌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但他犹嫌不足一般,眼神又落在了灵剑门其余弟子身上。 其余还清醒的灵剑门弟子登时觉得凉意从头顶直窜脚底。 赵玉竹勉强撑剑站着,有些无奈地说:“……怀素仙尊,此事,晚辈并未插手,是陈宗父女自作主张。” 谢庭兰也连忙道:“是,只有那二人。” 即便如此,玉奚生的杀意还是没有丝毫减退,他才不是公正无私的怀素仙尊,他是心魔,他低劣自私、罔顾礼法,就算赵玉竹等人与此事无关,可玉奚生余怒未消,便须得有人来担! 第107章 赵玉竹见状便也明白,自己这一行人怕是在劫难逃,正想再说些什么时,栾青词忽然闷闷地哼了一声。 玉奚生猛地回身。 便瞧见浑身被血浸透的栾青词面色苍白,眉心紧蹙,他生得就很无害,瞧上去清秀斯文,面无血色吃痛蹙眉时便更虚弱,如同白瓷将碎,上头绽出一朵朵妖异凄美的血花。 玉奚生恍惚了须臾。 小鸾幼时便怕疼,偏又爱面子,若是磕着碰着了,就自己忍着不肯宣之于口,小家伙都不知道自己眼眶红红,又别扭又委屈。 可他如今一身的伤也云淡风轻,若非他想要灵剑门这些人的性命,只怕还不肯吭声。 片刻后,玉奚生上前去将人揽到怀里,手臂力道之轻,像是拥着一块碎玉。 “疼了?”玉奚生叹了口气,“师尊带你回去。” 栾青词见状便知道玉奚生不打算再追究了,才轻轻点头,又扯着玉奚生的衣襟稍稍侧首,瞧了眼不远处的巨坑,里头是被玉奚生斩首了的那头畜牲。 玉奚生摊开手,掌心便浮现一道符文,轻轻推掌,光芒皎白的符文被打入那头畜牲的尸体中,随着玉奚生蜷指召唤,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被召回,光团上浮动着符文,而其中则是一道若隐若现的虚影。 玉奚生将之收入袖中,随即将栾青词打横抱在怀里,站上雪浮云后,居高临下地瞧着灵剑门余下的弟子,冷声道:“记着你们的命是青鸾君留下的,今日的事不算完,赵元明若不给本座个说法,本座就打上灵剑门亲自去讨。” 言罢,亳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吊着陈沅儿的藤蔓也倏尔消失,她的尸体当即瘫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灵剑门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捡回一条命的赵玉竹也抚着心口,怀素仙尊对怒火看似波澜不惊,可她当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瞧见陈氏父女凄惨的尸体时暗暗咬牙。 “这次你们灵剑门过分了。”谢庭兰即便帮赵玉竹说了两句话,但陈宗父女袭杀也是真,他耸了耸肩,“刚才要不是我师兄,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着回去,记着点,我师兄救了你们两回。” 一回是拼杀与那头自称龙神的畜牲搏杀。 一回便是方才从师尊手底下救人了。 而且谢庭兰觉得,能让师尊收回杀意,恐怕也就师兄能做到。 赵玉竹勉强笑了笑:“我明白。” 谢庭兰转身去看自己带来的人,除了阵眼已经昏迷外,其他人好在还清醒着,但也全部重伤,谢庭兰有些无奈地叹道:“咱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师尊既然来了,其他长老很快也会派人来,你们先回兰城去休整。” 谢庭兰早已对这种善后的事十分熟稔,很快便都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多亏栾青词和玉奚生先后的震慑,凑热闹的宗门世家没有一个敢打那头妖兽尸体的主意。 但无一例外地,都记住了那只羽翼绮丽浮金、美得如梦似幻的凤凰后裔,因他厮杀与妖兽对抗厮杀惨烈,也因他世间独一无二的高贵美丽。 不仅是他们,兰城之中不少百姓原本都吓得闭门,但总有人忍不住好奇城外阵阵嘶鸣与清琅鸟啼,于是便瞧见羽翼华丽的神鸟盘旋青金色的烈焰之间,宛若火中帝王,凡所过之处碎金星芒点点落下,青金火焰又同一头巨虫生死拼杀。 那是此生都难以忘却的景象。 . 无论旁人如何想,这一仗的艰难栾青词才最清楚,也让他摸索出了自己那火焰的规律,自从西檎岭后,他再没施展出过那样凶悍的火焰,无论是对战蛮山还是今日的蜈蚣巨虫,他都还是太弱小。 他如今施展出的青金火焰,绝不可能再将玉奚生伤到之前那般,似乎在自己的操控之下,原本能焚天地的凤凰火,只能烧一烧比自己弱的,或实力相差无几的。 一旦遇见更强的对手,便如同今日这般,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大多数都深可见骨,那畜牲的爪子也利得很,栾青词可不是寻常修士,能真正伤他肉身的不多,这一次单看肉身受伤,他比西檎岭那次还要凄惨。 但栾青词却一直神志清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慢慢修复,除了玉奚生的灵气外,还有……凤凰火。 天还未亮,夜空幽暗,白如玉的长剑之上,玉奚生盘坐着,怀里抱着满身是血的栾青词,彼此的衣裳都沾了血。 栾青词的头靠在玉奚生肩上,他能瞧见师尊俊朗且紧绷的侧颜,一场拼杀,让他此刻神志有些昏然,凭着一丝清明,低低地说,“这伤无碍,我不会死。” 很坦诚。 都是皮外伤,他有凤凰火护体,没伤着根本,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玉奚生冷呵一声,垂下眼切齿似的说:“嗯,你挺能的。” 果然气得不轻。 以前的师尊也好,心魔也好,可都不曾对他这样说话,栾青词半阖着眸,轻声说:“你生得什么气,我若是不出手,庭兰他们都会死,还会死更多人。我是三重雪宫的少主……” “去他的什么少主!” 玉奚生狠声打断了他,神情变得阴沉无比,他冷冷道:“死便死了,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这世上之人谁死谁活都是他们的命!”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漠然。 第108章 “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玉奚生在愤怒,这怒意不是对着栾青词,而是对自己的。 他恨死自己那悲天悯人的性子,更恨死自己强行扭转了小鸾的心性。小鸾刚化形时,他就晓得这小家伙不简单,不仅能修炼人族的功法,还能修成灵封术,可那时候白玉团子似的小家伙性情实在是冷淡。 除了玉奚生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漠视众生,哪怕是因意外施展咒术险些害死旁人,栾青词也都无动于衷,只眨了眨清透干净的双眸,平静地说:“那我以后不乱用了,师尊,别生小鸾的气。” 他会认错只是因为玉奚生动怒了,至于险些被自己杀了的人,栾青词没什么感觉。 甚至不会感到羞惭和愧疚。 人族而已,于他而言同路边的蝼蚁无甚区别。 正是玉奚生自己一步步引导着小鸾,要渡他来做人,酿成今日之局。 栾青词不会死,但疼是真的疼,他任由自己躺在玉奚生的怀抱中,这一刻无需顾及师徒名分,甚至不必为此产生往日亲密时的羞惭。 于是这疼似乎也让人甘之如饴。 “我没有死。”栾青词声音虚弱,但从他的声音中,丝毫听不出他此刻浑身伤处的疼,他轻轻地说,“那头畜牲还杀不了我,而且……他挑衅我,我忍不了。” 说到后面,栾青词自己也有些迷离。 往日也没少被挑衅,但唯有这次,栾青词真情实感地大动肝火。 玉奚生只深深地瞧着他,眼神中复杂至极,晦暗不明地凝视了半晌,他才沉沉地开了口:“小鸾,你不明白。” 栾青词还没等开口,玉奚生的吻便落在了唇角,轻柔中带着珍视。 他颤抖地说:“你伤着一分,我便要疼十分。” 栾青词沉默了。 他怎会不明白,知情识爱的人最能懂。 可他这会儿已经不太清醒,消耗太过,伤得又重,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也愈发地迷离,只能凭着最后的清醒,伸手压着玉奚生的后颈,主动而温和地回给了他一个吻。 玉奚生愕然愣住。 夜上寒月悬,有风拂过,他在清风明月下得到了一直以来都求之不得的吻。 再垂首,小家伙面色苍白得可怕,已经昏睡过去了。 玉奚生眼神几经变幻,从狂喜到复杂,再归于沉暗,他轻声说:“小鸾,你可知我等了有多久。” 过往漫长的无数个岁月,分别之后的每一个朝暮,被迫沉睡时浑浑噩噩的思念,他等过了许多个春花冬雪,才在今时得到了一个允准,一个回应。 “小鸾。”玉奚生呢喃似的轻语,“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第063章 .识爱 兰城的动静太大,哪怕栾青词和蜈蚣只是本体交手,并未引得风云雷电,但玄都境内修为高些的修士都能有所察觉。 三重雪宫门前,三位长老齐聚。 虚风长老忧心忡忡地叹,“这妖气冲天的,什么龙神,简直无稽之谈,不过……这气息可有些强啊。” 净玄点头,“是啊,好在少主昨日也动身去了兰城。” “宫主也去了。” 祛尘忽然出声。 另外两位倒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宫主平日深居简出的,倒是近来半年常常往外跑,先是禹城,又是狐族,这回想凑个热闹也正常。 正说着,远处有流光掠近,掀起灵流乱窜,祛尘眸光微宁,“是宫主?” 虚风和净玄交换个眼神,脸色都是一变。 玄都山和兰城相距不近,玉奚生这一来一回没费多少时间不说,赶路的架势也是风驰电掣,看上去就像出了什么事。 玉奚生没停留,径自望霜梧峰的方向去,但三位长老还是瞧见了他怀里浑身是血的人,甚至有浓烈血气残留。 “那是……”净玄长老愕然。 祛尘长老也皱起眉,轻声说:“是少主。” 虽然没瞧见,但是能被宫主这样抱回来的,也就只有他们少主了。 虚风长老难以置信道:“少主伤得可不轻,这……该不会是兰城那妖孽?” “虚风长老,去寻些灵草给宫主送去吧。”祛尘忖量片刻后说,又转头看向净玄长老,“不知兰城境况,但宫主既然回来,想必不碍事,但庭兰和其他弟子还没回来,净玄长老,劳烦走一遭,去瞧瞧怎么回事吧。” 二人皆应下,急匆匆地分头走了。 霜梧峰上,玉奚生直接将人抱进自己屋里,栾青词还睡着,他若受伤太重便会自行沉睡,睡个几日恢复了才会醒来,当玉奚生掀开被鲜血浸透的青衣时,脸色难看得覆了一层冰。 原本白瓷似的人,身上遍布裂痕一般。 偏偏此刻睡过去的栾青词微微睁开了眼,像是挣扎着醒来,有些迷糊地轻声:“回来了?” 玉奚生坐在榻边,指尖丝丝缕缕的云白色灵气缠绕,轻柔无比地覆上那些狰狞伤痕,开口也是温和的,“嗯,怎么醒了?” 栾青词想了想,如实道:“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奚生空着的手轻轻替他将小辫子和青羽坠挪开,免得碰着他肩上的伤。 栾青词醒得艰难,他撑着眼皮,瞧玉奚生小心翼翼的动作。 长夜未尽,屋中仅燃一盏油灯,昏暗地亮着,玉奚生的眉眼在暗光下依旧俊美,只是没半点笑意,清冷冷的,栾青词恍惚间感觉回到了幼时。 第109章 他闹着要与师尊同睡,不肯去自己的屋子,玉奚生被他磨得没脾气,便这样坐在榻前,温声细语地唤着小鸾,哄他入眠。 想着想着,栾青词眼眶便红了。 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活了二十八年,凭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撑过了后面那漫长到等不见天明的十年。而他还没有经历过更漫长的离别,便已尝够了苦。 他瞧着师尊眼眸中的痛色,想要伸手去抚他眉眼,苍白无力的指尖刚刚抬起,便被温和地攥住。 “不要动。”玉奚生依旧温柔,心魔与怀素仙尊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哪怕性情变了,对栾青词还是会温声细语,“好生睡吧,小鸾。” 栾青词没有血色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个笑,他有好多话想要说,想与他说这十年来的思念,也想与他说适才背水一战时,他忽然有些怕死,还想告诉他适才见他眸中痛色时好难过。 但最终栾青词却不知该说什么。 心魔是师尊对他的爱,他甚至不知道这私欲有一日会不会再度被压制下去,那时又该如何面对师尊吗? “小鸾。”玉奚生瞧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一言不发,便轻声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栾青词轻轻地说:“为我授业解惑是你,教我知情识爱也是你,师尊,我该怎么办?” 怀素仙尊是仙门中的孤玉,他生在这人间,却又高坐峰顶,俯瞰着芸芸众生,予他们慈心怜悯。他不该堕入尘世,孤玉沾了人间烟火,便也要面对世人指摘。 玉奚生愣了片刻,忽地轻笑一声,蜷指轻蹭过栾青词微凉的脸颊,低声对他说:“及时行乐,莫想其他。睡吧。” 栾青词终究还是睡着了。 玉奚生瞧了他许久,眼神中除却疼爱便是已经濒临极致的偏执,无人能见,连栾青词也不曾瞧见。 . 天亮之前赶到兰城的净玄长老瞧见的便是重伤到动不了的众弟子,又从谢庭兰口中得知前后经过,当即便怒道:“好个灵剑门,宫主说得不错,此事须得给给我等个说法!” 谢庭兰也点头,又叹了口气:“还好师兄和师尊都来了,否则就我们这些人,都不够那东西一尾巴抽的。” 净玄长老想起途径城外时瞧见的巨大尸首,也不由得静默片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少主那么凄惨地被宫主抱回去,谁跟那东西硬轰不得重伤啊! “那孽畜……”净玄长老眉心轻蹙。 谢庭兰也犹豫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啊?” 妖气不会认错,但哪里来这么大的蜈蚣啊? 净玄长老似乎有所猜测,却并未多说,只拍了拍谢庭兰的肩,“你们倒是命大,暂留兰城几日吧,等能动了再将你们与那孽畜的尸首一起带回去。” . 栾青词兰城除妖之事很快便传遍玄都,不仅因那从未有人见过的妖孽,更因它口中的一声凤凰,还有三重雪宫青鸾君极美的本体。 凤凰自古以来便是传闻中圣洁高贵的神鸟,一旦与神相关,便足以让仙门之人多听一耳朵了。 青鸾君与那巨大妖兽拼杀至重伤,殊死一搏护佑兰城百姓,又是传闻中神鸟的后裔,西陵郡那所谓的修炼邪术相比起来才更想谣言。 距兰城一战七日后,栾青词依旧睡在霜梧峰,始终都没醒来,不过有虚风长老送来的灵草,加上玉奚生没日没夜地灌注灵气,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都已经好的差不多。 终于在第七日,睡了许久的栾青词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榻前有床帷遮光,可见是白昼,栾青词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不过这一觉醒来,他浑身清爽,坐起来瞧了瞧自己身上石青色的中衣,想也知道是谁为他换的。 不过此刻室内空荡无人,栾青词起身从屏风上拿了浅碧色的外袍披上,青丝垂落,额前也没有抹额,他推开了窗,暖热的光拂面,屋外是长廊与一方清池,芙蓉绽于池面,树石为衬,长廊在侧。 池边的树上有许多供小鸟停留的秋千和横杆,栾青词幼时本体也不大,最初同麻雀也差不多,但这些小东西都是他少年时玩的,对寻常小鸟而言太大了。 哪怕在这儿也住了一段日子,栾青词却从未仔细打量过幼时居所,如今瞧来,竟与他离开那年一模一样。 身后传来开门声,进门那人似是愣住了,连吐息都滞了须臾,才轻声说:“看什么呢?” 栾青词并未回头,站在窗前轻轻地开口:“怎么还留着那些?” “那些啊。”玉奚生轻轻地笑了一声,从背后将栾青词拥入怀,半是玩味地笑,“没良心的小家伙说走就走,就只剩下这些了。小鸾,舍不得你的不止是我。” 玉奚生自以为将爱念与私欲压下去便可粉饰太平,殊不知皆是自欺欺人,心魔执着于栾青词,不正是因玉奚生的情爱而起吗? 栾青词没说话,轻吻便落在了他耳边,玉奚生在轻轻柔柔地吻他,从耳尖到颈侧,最后干脆伸手捏着栾青词的下颌,要他转过头来,便如愿地吻上了仍有些苍白的唇。 他们在暖阳与旧日的回忆下交换了一个深入而缠绵的吻。 “你瞧那。”玉奚生松开了手,抬袖指了指繁茂枝叶间的巢,“你还小时,白日里就喜欢宿在那,后来长大些了,也不愿换,再躺进去,尾巴都垂在外面。” 第110章 栾青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视线便穿过了过往的重重岁月,依稀瞧见数年前的自己,还有那时驻足在廊下,眉梢眼角都是温润笑意的玉奚生,仙尊长身而立,温柔得像山水画中最清浅柔和的一笔。 那也是他视作珍宝的回忆。 于是从前的师尊与如今的心魔渐渐重合,他们本就是同一人,栾青词早便意识到了,否则不会允许玉奚生对他做那些事。 “我……”栾青词怔怔地瞧了半晌才回神,便回过头去瞧玉奚生,有些赧然腼腆地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奚生俯首又轻轻地吻在他唇上。 栾青词下意识地阖眸,摸索着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轻轻地覆去握着。 他在纵容这样的亲密。 却没瞧见玉奚生骤然晦暗下去的神色。 “小鸾,留在这儿吧。”玉奚生吻着他的唇呢喃,“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了。” 字字轻柔,说得也缠绵,却暗藏着近乎疯魔的偏执。 栾青词一无所知。 第064章 .无果 栾青词醒后,便想要见见兰城作祟那妖孽的妖魂。 玉奚生当日怒极斩了只剩一口气的妖,但却将妖魂给留了下来,封印后沉入了外边的湖底,他轻轻一招,白色光团便自浮着朵朵莲花的池中破水而出。 符文流转间,一道多足虫的虚影被困在内,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玉奚生单手掐了个诀,封印符文便印在妖魂之上,露出那妖魂的本貌来。 先是被凤凰后裔将肉身给拆了,又被直接断了脑袋,原本想蛰伏着趁机逃走的妖魂都落在人家手里,妖魂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又被封印锁住,跑也跑不了,哆嗦地恨不得将自己打成死结。 就很没有当日觊觎凤凰后裔的气势。 坐在窗边的栾青词眼神清冷,怎么瞧这妖魂怎么不顺眼,淡声问道:“你如何能认出我的血脉?” 妖魂战战兢兢地用生涩人言答道:“味……味道。凤凰,天敌。” 栾青词不动声色地一顿,难怪他看这东西怎么都不顺眼,被稍稍挑衅便生出吧杀意,原是天敌。 他又问:“你还见过其他的凤凰血脉?” 妖魂:“见过,很……多。不过早就没有了,凤凰神族,和其他……神族,一起,没有了。” 都没了吗。 栾青词暗想,倒也没错,神族早已成了传说中真假难辨的故事,与神族相较,倒是魔族留下的传说比较多,都说魔族凶恶,人为其奴,后人族与之一战,得胜,方有今日仙门之盛。 若非意外得知自己的凤凰血脉,又在巫塔发现师祖留下的神名册,他也不大相信这世上有神,依照这孽畜所言,神族应当是都已陨落,但…… 这孽畜曾活在神族尚存的那个时候? 栾青词抬眸,恰与玉奚生视线相较,随即二人的眼神又落在飘着的妖魂身上。 妖魂登时觉得自己要再死一次,抖得更厉害了。 “你活了多久?”栾青词问。 妖魂想了想,说:“有……几千年吧,记不清了,上次醒时,世间就已无神族,也没有魔族的动静,同族,也没了,处处都是……人。” 栾青词问了半晌,才发现这孽畜自己也茫茫然,他确实是从远古时期活下来的不假,可这孽畜一睡就是千年,醒上几月,便又睡过去,虽是古妖,但除了睡就是吃,尤其是神族覆灭时,他连神志都混沌着,只能记着些许而已。 还是后来醒了几次,发现这世上已无神,便肆无忌惮地冒充起神族来,诓骗百姓给他喂食女子,只等吃饱后再去睡。 发现栾青词是凤凰一族时,这孽畜便生出了吞食幼年凤凰的心思,最后不仅没得逞,连小命都丢了。 栾青词好不容易找着一个从古时活下来的老妖怪,本想询问古时的神族与魔族,虽然于今时今日而言无甚意义,但总归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如今还是落了空,不免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后,栾青词对玉奚生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玉奚生刚抬手时,那孽畜忽然说道:“你,你的味道……很,奇怪。” 玉奚生微顿,他乃玉灵,玉能修至人身近乎是不可能之事,故而他早知自己特殊,与妖不同,但也非人,此刻饶有兴致地问:“你还知道本座?” 妖魂苦思良久,才迟疑道:“你身上……有凤凰神族的,味道。” 栾青词:“……” 玉奚生也哽了片刻。 栾青词心平气和地想,果然留它无用。 自玉奚生醒来后,他们出入便常在一起,更何况他们还曾榻上云雨过,彼此灵力都曾在对方体内运转双修,自然就会沾染上彼此的味道。 玉奚生瞧栾青词那副又羞又恼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忍着笑问:“小鸾,问完了?” 栾青词“嗯”一声。 这孽畜每次醒来都要食人,也不知活吃了多少,自然不能放过,栾青词原本就打算问过话便除掉它。 玉奚生只是抬手轻轻一握,那妖魂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烟消云散。 “外面有什么动静么?”栾青词问,“长生天可有消息?” 玉奚生神情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说:“什么事都没有,长生天有我盯着,你伤势未愈,好好在这养着。” 第111章 栾青词都是些皮肉伤,这会儿早已无碍,不过他在外漂泊了十年之久,本就不是喜欢到处游历之人,并未反驳,反倒乖顺地颔首,应了下来,“好。”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着玉奚生像是被取悦到了似的,眉眼带笑地轻声说:“好乖。” 之后的两日栾青词依旧没踏出霜梧峰,玉奚生只陪着他在霜梧峰内走了走,远离仙门之中的明争暗夺和长生天之后,栾青词日子过得很是平静。 但三重雪宫并不平静。 起云阁内,玉奚生坐主位,三位长老也在,只是面色各异。 “怎么?”玉奚生笑得轻藐,同栾青词面前那副温和纵容的模样截然不同,连语气都是嚣张冰冷的,“灵剑门又来人了?” 三位长老暗中交换眼神。 其实出事的第二天灵剑门就来人了,是灵剑门的一位长老,竟是趾高气扬上门来讨说法的,玉奚生哪能惯着他们,原本自家爱徒受伤便已经气得无处宣泄,二话不说动了手,活生生上门,死沉沉送回去。 从前人说玄都三宗,除却三重雪宫,便是九幽谷与灵剑门,其中唯有九幽谷最张扬,自九幽谷被灭门后,剩余的两宗便齐名。 灵剑门自以为能能借陈宗父女之死,从三重雪宫讨点东西,尤其是那具巨大的妖尸,哪里想到玉奚生不吃这套,自那长老死于怀素仙尊手中后,灵剑门安生了一阵子,如今又派人来了。 虚风长老委婉道:“无论如何,灵剑门也是名门正派,若是闹得太难看……恐不妥,宫主……” “难看?”玉奚生反问,眉目间厉色弥漫,威仪不容置喙,“小鸾与妖孽交手,他灵剑门想捡便宜不说,竟还敢对小鸾出手,本座杀之又何如?灵剑门若是不服,尽管来人就是。” 三位长老一时间都不吭声了。 甚至有些疑惑,他们宫主原本性情淡是淡了些,但却温润知礼,言辞多含蓄,近来却锐利得多,瞧瞧这嚣张冷酷的模样,就差跟灵剑门说:不服咱们就打,我打到你们服气。 其气焰之嚣张,态度之桀骜,都令长老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后,净玄长老说:“宫主说得也不错,陈宗父女有错在先,灵剑门非但不赔罪,反倒上门兴师问罪地讨那妖尸,若真由着他们,岂非让仙门看笑话?” 虚风长老也觉得有理,便轻轻颔首,不再开口。 祛尘大长老适时地说:“这次来的是灵剑门少主灵缈君,此女不似赵元明醉心铸剑,颇有侠义之心,或可一见。” 显然,三位长老多少还是护短。 他们少主自小养在宫主身边,也是三位长老瞧着从小团子变成如今的青年才俊,前段时日因西檎岭那事已经受了委屈,那日瞧着少主满身是血地被抱回来,三位长老也彻夜难眠。 虚风长老更是专挑年份老灵气足的灵草往霜梧峰送。 玉奚生见过这个赵玉竹数次,那日若非小鸾拦着,他恨不得直接将灵剑门灭了方解心头之恨,沉默须臾后,才点了头。 见他应允,三位长老也松了口气。 祛尘长老起身前又问:“宫主,少主的伤势如何了?” 玉奚生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暗,平静道:“小鸾还未醒。” 三位长老都皱了皱眉,这么多天过去了,少主还没醒来,也不知那日究竟伤得多重,那妖兽一见便是活了得有几千年的古妖 ,少主与那东西硬拼,还要遭陈宗父女下黑手,三位不约而同地想,宫主想灭了灵剑门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赵玉竹被请进起云阁时态度谦卑,先后对玉奚生和三位长老行了礼,将晚辈姿态做足,她伤势也未痊愈,脸色苍白得很,待入座后,才轻声道:“义父闭关铸剑,还不知此事,晚辈未能拦住于泓长老,叫怀素仙尊与诸位前辈看笑话了。” 一番话透露颇多。 赵元明闭关铸剑呢,根本不知道此事,她这个少主又管束不住门中长老,这才有了几日前上门讨妖尸的事,言下之意无非是于泓行为,请勿牵连灵剑门。 赵玉竹心知三重雪宫的宫主实力深不可测,哪怕是义父也不见得能敌,何况那日的确是灵剑门有错在先,陈宗父女死得不冤枉,凭心而论,她敬佩青鸾君,那日厮杀得惨烈她更是亲眼所见。 此刻也颇有羞惭地垂首道:“陈宗父女之死,灵剑门绝无异议,此等小人,更不配为我灵剑门之人,晚辈此行,也是为给青鸾君赔罪,” 她起身又行一礼,却不卑不亢,认错也认得坦荡。 玉奚生不为所动,但凡那日小鸾不拦他,在场的灵剑门弟子谁也跑不了,他就是迁怒又能如何?谁让你灵剑门有眼无珠? “赔罪啊。” 玉奚生淡淡道,“诚意呢?” 第065章 .囚鸟 霜梧峰上的一花一树都出自玉奚生之手,风雅至极,连池中倒影亦有巧思,栾青词只需站在窗前,便可览景。 栾青词近来都没出过霜梧峰,衣着之上更是随性,仅着石青色的长衫,瞧上去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胸前的小辫子也没编,青羽坠子发绳将乌发束了一半在脑后,连额前始终遮挡凤羽纹的抹额也没戴,他静静地扶着窗棂往外瞧。 今日宫中似乎有事,玉奚生早早便离开了霜梧峰,为什么却没多说。 第112章 “师尊…” 栾青词望着窗外景,神情有些复杂,他师承于玉奚生,虽然不知师尊的深浅,但有些手段还是了解的,恰如——阵。 这么多天,他怎会瞧不出这院子的不同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分明就是一处阵法造出的幻境来,这些天玉溪生常带他在霜梧峰内散步,可实际上栾青词知道,他或许连这个院子都没出去过。 每次栾青词提出想出去看看,都会被玉溪生找理由搪塞。 真相显而易见,他被玉奚生囚禁在这儿了。 “为何……” ——甚至不清楚因由。 栾青词想不通,轻轻蹙眉,他已经应允了玉奚生再进一步的心思,甚至默许他每日的拥抱亲吻,为何玉奚生还是要把他软禁在这里? 栾青词甚至不怀疑倘若他依旧不许,玉奚生就会强行将他圈养在这儿,风雅清幽的霜梧峰便是一座鸟笼。 犹豫良久,栾青词不知要不要试试闯一下。 即便是不爱热闹,但外边分明是多事之秋,长生天还没动静,他总觉得那群人还回来找自己,栾青词实在无法安心留在玉奚生为他筑的岁月静好中,何况…… 就算惊动了师尊,他应当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应当吧。 栾青词有些狐疑,耳根又不自觉地发烫,毕竟玉奚生至今对他做过做过分的事,也就是一梦浮生阙的那晚…… 而且也不是玉奚生自己的错。 如此一想,栾青词便安心许多,随即从容地替自己束了一条云青色的抹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栾青词站在门口忖量半晌,才小心迈出一步,眼前景象并无变化。 他是玉奚生教出来的,而阵法一道实际万变不离其宗,无非八卦五行,栾青词静下心来推算,突然向东迈出两步,就这么小心翼翼、几步一停地走了半晌,才挪到院门前,当他想要出去时,眼前原本平和安谧的景象骤然开始扭曲,无形的结界笼罩在前,在那上面栾青词还能感受得到玉奚生的灵气。 于是脸颊又红了。 那灵气太熟悉,甚至曾在他体内经脉中运转过。 玉奚生原本就没想伤他,这阵法也好,结界也好,都以困为主,栾青词走到门前来,便知晓他这些日子的确只是在院子里转圈而已,他从无数虚假之中寻到真路,所以才会遇到阻拦他的这道结界。 犹豫片刻后,栾青词还是伸手轻轻触上了结界,并未遭到反噬,像是碰着了一汪柔和的清泉,清冽温柔地缠在他的指尖,却不能再往前了。 这结界在温柔地拒绝他,不允离开。 栾青词站在清幽雅致的院落门前,指尖青金色的灵气流转,他并未强行攻破结界,而是温和腼腆地在与之交涉。 不是与结界,而是与结界的主人。 就像是在说:我现在想出去了,你愿意放我吗? 日光和煦,自云层中透过的光温热柔和,在世间镀了一层暖。 起云阁中正听着赵玉竹表诚意报赔礼的玉奚生脸色遽然变了,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却在一刹那倏尔阴沉下来,遍布阴霾,像是在动怒,双目却冰冷得没有波澜。 赵玉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玉奚生无意间露出的威压震慑住了,惶恐暗想,怀素仙尊这是不满意? 祛尘也疑惑地微微挑眉,不晓得宫主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何况灵剑门这回确实带着诚意而来,连着杀了人家一个顶尖匠师一位长老,宫主还没消气? 虚风长老和净玄长老对视一眼,更不明白怎么了。 玉奚生像是没发现众人的惊愕狐疑,他忽然站起身来,瞥了赵玉竹一眼便往外走去,不过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唯有一句话留下:“下不为例。” 他走后,屋中的气氛才稍稍松缓,一时无人做声。 半晌,脸色苍白的赵玉竹才犹豫着问道:“……三位长老,怀素仙尊的意思是?” 祛尘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下不为例,想必便是既往不咎了。” 赵玉竹猛地松了口气,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个笑来:“多谢长老解惑。” 虽然不知怀素仙尊适才的怒意从何而来,但赵玉竹知道,今日这关算是过去了。 . 霜梧峰上,院门前的结界倏尔消失,栾青词微愣,还不等他出门去,便敢感知到熟悉气息,随即便被拥入一个携着冷冽淡香的怀抱中。 “师……” 栾青词双眸睁大,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吻封住了唇。 腰身被禁锢,后颈被压制,唇舌皆不由自己,栾青词被玉奚生吻过很多次,每次都一败涂地,亲吻也能如交欢一般,他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正被占有。 还是配合地伸手挽住了玉奚生的颈,仿佛他们之间没有这十年的分别,也没有栾青词的一再推拒,全如曾朝夕相对的日夜一般乖顺。 玉奚生始终盯着栾青词,瞧着小家伙温驯乖巧地仰起脸来,清艳秀美的眉眼也柔和,心头的怒意才渐渐消去些许,吻也变得温和。 一吻终,栾青词伏在师尊怀里气喘吁吁,连耳带腮都红透了。 “师尊。”栾青词仍有些喘,问得却直白,“为何……要软禁我?” 他从来不擅长那些所谓的试探,尤其是面对玉奚生。 第113章 连当日发觉自己对师尊的心思后,都丝毫不敢探知师尊的意思,而是自己一只小鸟,悄无声息地远离他。 玉奚生一顿,他垂下眼,眸中是爱也是痴念。 “小鸾。”他将这两个字唤的缱绻,糅合的爱与私欲没有遮掩,“就留在这儿,哪儿也不要去。” 玉奚生低下头,与他抵着鼻尖蹭了蹭,心中想的却是小鸾会有什么反应? 恼怒,失望,还是惊慌? 栾青词沉默须臾,仰起脸来,白皙面颊在日光下如温玉一般,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反抗,只是很平静且疑惑地问:“为何?” 玉奚生痴迷地抚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在唇,轻声说:“就在我眼前,不会再为任何人受伤,小鸾,你只要好好地在我身边就够了。” 玉奚生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想要将小鸾圈在自己身边,片刻都不离开。这是他的私欲,可他同样有爱,纵容疼爱让他没法下狠手真的囚禁这只小鸟。 直至这一次。 他险些又去晚了。 或许那种情况也不是绝境,或许小鸾有自己的底气,可瞧见小家伙漂亮羽毛落了满地,血如雨般地洒落时,玉奚生便陷入了无尽的惶恐与痛苦,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碾碎。 他无法容忍小鸾受到那样的伤害。 与那相比,倒不如将人囚在自己身边。 栾青词有些明白了。 这一次与那头上古畜牲拼得太惨,师尊或许是怕了,他有些后悔,又有些抱歉,轻声说道:“没关系的,日后也不会了。” 玉奚生不作声,而是突然将栾青词打横抱进了屋。 被轻柔放到榻上时,栾青词没遗漏玉奚生眼中几乎燎原的欲火,隐约知道玉奚生想要做什么,赧然地抿了抿唇。 ……他们之间亲密到那种程度,也就只有一梦浮生阙的那晚。 “师尊…?” 栾青词乖巧地没挣扎,哪怕玉奚生动手解他的衣衫,扯去了抹额,他还是在温驯地纵容。 他也心虚。 换位处之,若是玉奚生受了这样的伤,他自然也不好受。 既然已经确认心魔与师尊本是一人,又不再回避彼此的心意,栾青词对玉奚生也渐渐恢复到从前,听之任之。 . 情浓时,栾青词眼尾又洇开了红,双手被十指紧扣地摁在榻上,却突然感觉到体内灵气的变化,那是玉奚生柔和如云的灵气,原本在彼此经脉中流转的灵气忽然开始反扑,强硬而霸道地锁住了他的经脉。 栾青词有些慌乱地抬眸,却不敢反抗,玉奚生何等狡猾,选在这种时候,又丝毫不给自己留下护体灵气,倘若他有半分反抗的意图,玉奚生必定受伤。 “师尊你……” 栾青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封印依旧在慢慢成型,栾青词白皙的身体上浮现浅浅的金色符文,心口渐渐凝成一个“封”字,玉奚生偏执而又状似温和地在他耳边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小鸾,留下吧。” 栾青词闭起眼,有点儿不愿意理他了。 他这副拒绝回应的态度刺激到了玉奚生,玉奚生眸中尚且有几分压抑的凶性彻底爆发。 青天白日,暖帐内春意愈浓。 第066章 .请柬 入夜,月落轩窗。 栾青词招架不住发疯的心魔,灵力被封禁连本体都变不回去,情事后躺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汗涔涔地要将玉奚生推开。 玉奚生不肯放手,又去吻他已经留有欲痕的颈。 “师尊。” 栾青词略带谴责地咬重语气,余韵未散的双眸湿漉漉的,虽有愠色,语气却更像撒娇,“到底为何?你要关我一辈子不成?” 玉奚生一时间没作声。 栾青词的态度太过温和了,被囚禁也好,被封印也罢,他一直没有真的动怒,好似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有何不可?”玉奚生反问,应得是那句问话,他捏着栾青词的脸颊似笑非笑,“出去便与人搏命,一眼瞧不见你便不行,如此才好,老老实实在我身边,我倒要瞧瞧,你现在还拿什么去胡闹。” 他说着说着,又说出几分火气 ,又逮着白皙细嫩的脸颊捏了两把。 “几次了?你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涉险也就罢了,这次若我不去,你是不是就干脆要舍生取义战死在兰城外了?” 玉奚生又想起那日西檎岭所见景象,脸色都冷了下去,犹存几分后怕地说:“我若是再晚一些,岂不是就要抱着你哭?小鸾,你到底怎样才能明白,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重要,门中弟子若是死了,我尚可为他们报仇,可我心上之人若出半点差池,我要仙门诸家陪葬。” 栾青词不怀疑玉奚生会做出这种事来,若是原本的怀素仙尊或许不会,但心魔可不一样,心魔心中没有天下,只有一人而已。 想到玉奚生持剑屠杀在仙门之中被千夫所指,栾青词抿了抿唇,忽然将脸颊埋进了玉奚生的颈窝,闷闷地说:“我不会死的。” 玉奚生没作声,他也没打算将栾青词身上的封禁术解开,将他抱在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若是此处看腻了,出去转转也无妨,不要下山。” 这就是不许离开玄都山了。 栾青词无奈,之前他还忌惮些各宗的老家伙们,但如今仙门也好妖族也罢,能与他一对一交手的可当真不多,就算是半年前,季氏也被他打怕了,否则不会煽动西陵郡仙门围剿。 第114章 ……谁能想到这么倒霉就遇见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 从那日起,栾青词也没出过霜梧峰,一是他不爱热闹,也不愿多话,二是他如今身上半分灵力波动也没有,总不能说我师尊怕我同别人拼命,便将我修为给封了。 整整三日,玉奚生常在霜梧峰陪他,还从巫塔中寻了两本古时游记带来给他解闷,栾青词倒也过得安稳平静,甚至几乎要忘了长生天。 起云阁中,祛尘将紫玉牌呈上,还有一封书信。 “天机阁的消息,依您吩咐,无有旁人知晓。”祛尘说,“那是西陵郡清音会的请柬,来送信的人指名说要您与青鸾君同往。” 玉奚生刚拿起信封便顿了顿,余光扫向紫玉牌,上头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祝”字。 “行啊。”玉奚生冷嗤一声,“找上门来了。” 玄都门派众多,世家少有,但西陵郡是祝家的地盘,季氏又与祝氏互为姻亲,又格外强势,西陵郡没有宗门,只有依附于祝氏的各个世家。 祛尘问道:“请帖往年也发,不过玄都宗门甚少去凑这个热闹,不过今年既然敢发到三重雪宫来,又指明了要请少主去,只怕是冲着少主来的。” 玉奚生有一张端庄持重的脸,但露出杀机时又显得张扬狂肆,闻声后也只冷笑道:“那本座倒要看看祝氏落的是哪一字,倒也正好,他若不来,本座也想着去西陵郡走走呢。” 祛尘也颔首道:“玄都都已知晓少主乃是神鸟后裔,并非恶妖,兰城外那一战,也洗脱了少主修邪法屠杀百姓的污名,只剩西陵郡……此时去走一遭,时机正好。” 说完,他顿了顿,才问道:“少主当真还未醒吗?” 玉奚生抬眸,瞧了他一眼。 祛尘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神情平静,不是在询问,而是已经笃定。 “少主已醒了吧。”祛尘淡淡地说。 那日少主虽然伤得浑身是血,可这段时日宫主的性子四平八稳,祛尘便猜测少主应当是性命无忧,尤其是近几日,宫主心情不错。 倘若少主有个什么万一,宫主只怕早将灵剑门给拆了。 见玉奚生始终不吭声,眼神却愈发冰冷,祛尘仍坦然,说道:“西陵郡之事因少主而起,此番少主该露面,老夫以为,少主也愿意走这一趟。” 玉奚生垂下眼,淡声道:“知道了。” 除此之外便再没别的,祛尘点到即止,没再多话,躬身行礼后退了下去。 玉奚生这才将信封打开,他隐隐觉得天机阁似乎在与自己密谋什么,往来隐秘,原本想亲自去一遭,可天机阁想要见小鸾,玉奚生又不知对方目的,干脆就搁置下来,但还是私下里与天机阁往来通信过一回。 大抵是将绡香城蛮山夺走圣物一事稍稍提起。 而这一次密信中便是回应,只有两个字:静候。 除此之外,便是一句简洁明了的:带青鸾君来天机阁,事关凤凰古族。 待玉奚生看完后,信纸上的字迹便缓缓淡去,如上次一般消弭,只余下一张空白信纸。但玉奚生却拿捏不定,脸色变幻莫测,小鸾这凤凰血脉是好事,可他又与长生天有牵扯,而天机阁显然同长生天不怎么对付。 玉奚生自问仙门之中无所忌惮,可倘若真与天下为敌,胜负也不好说,事关栾青词,他无法不谨慎。 . “清音会?” 栾青词坐在屋后的池边的石头上,墨绿色长衫映在水面,衣袂的云纹便浮在水中,而他浑然不觉似的,沉吟片刻,说道:“祝氏请我,若不是为与三重雪宫修好,便是又想下什么阴招,他们同季氏交好。” 分析过后,精准总结:“不安好心。” 玉奚生心想这不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栾青词很快便说道:“不过我想去瞧瞧。” 玉奚生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也不回应。 栾青词仰起脸与他对视,“皖湖下的那颗珠子与当日在沛县所见相同,季氏的目的便是这东西,这珠子上的气息……蛮山身上也有,虽然淡了许多,我那时又无暇顾及,也是这几日才想起来的。” 那颗珠子内有血肉的味道,气息也精粹,蛮山身上也有这种气息,比起来淡了不少,还有些斑驳,甚至同蛮山手中的所谓圣物的气息,也有些接近。 栾青词笃定:“季氏或许与长生天有瓜葛。” 长生天,又是长生天。 简直是阴魂不散。 玉奚生眉心皱起,依旧不说话。 栾青词有些无奈地叹气,从石头上站起身,走到玉奚生面前,说:“你来与我说这些,不就是已经决定让我去了吗?” 否则玉奚生想瞒,他也不会知道。 但既然主动提起,便是由他选了。 玉奚生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动作温柔,声却有些冷:“你可以不去。” 言下之意:我会替你处理好一切。 祝氏敢请,就如栾青词所说,不是示好就是下套,依照如今的局势来看,下套的可能性更大。 栾青词抓着玉奚生的指尖,乖驯地将脸颊贴上去,眉眼露出点儿笑,轻声说:“师尊,仇自己报来得痛快,何况半年前他们能将我逼入绝境,不代表如今依旧可以。” 半年前栾青词傲视年轻一辈,甚至能与诸多前辈争锋,半年后栾青词有底气对上各仙门之首,若非玉奚生的灵气怪异,天生有些克制他,栾青词觉得自己同师尊也有一战之力。 第115章 玉奚生矛盾极了,又愁苦万分。 他想将小家伙养成金丝雀,可神鸟后裔终归 神鸟,锋芒毕露的张扬模样更惹人爱。 “小鸾,你真是……”玉奚生顿了顿,“你这个样子……” 栾青词不解,“我怎么了?” 玉奚生的笑带着点儿风流,他凑到栾青词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惹得栾青词猛地红了脸,下意识地往玉奚生胯下瞥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故作镇定地说:“师尊,修道修心。” “我不想修心。”玉奚生将他纳入怀来,轻声道:“我心中都是你。” 分明在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说出的话却缠绵缱绻,栾青词红着耳尖,说道:“所以这次西陵郡,你愿放我去?” 玉奚生静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捏住了栾青词的鼻尖,叹道:“我与你同去,莫再乱来了。” 栾青词瓮声瓮气地嗯。 “记着点。”玉奚生松开手,又去捏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遇事别总想着拼,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逃,谁欺负了你回来告诉我,为师去为你讨回来。” 言罢,恶狠狠地覆唇吻了一下。 “再敢乱来试试瞧。” 栾青词从他看似凶狠的语气中听出了真切的后怕。 于是无端地想到,分明被封印被禁锢的是自己,但真正画地为牢的……好像是他。 第067章 .谋划 西陵郡以世家祝氏为首,而祝氏修炼的路子则是以音驭尸,故而西陵郡这场盛会名为清音,实则无非是以祝氏为首,操办一场给各家小辈出头的机会。 玄都也有类似的盛会,往年都是九幽谷大张旗鼓地操办,不过在玄都,称为仙谈。 玄都也好,西陵郡也好,甚至是以天机阁闻名仙门的南海郡以及萧氏掌管的东洲,彼此都往来不多,譬如禹城召仙令,召来的多是玄都仙门,至于其他地方的也只有散修会来,互不干涉几乎已经成各地顶尖仙门不成文的规矩。 三重雪宫的飞舟进入西陵郡境内,就引得无数西陵郡世家瞩目,多数都是在心惊胆战。 当日围杀栾青词的修士尽数死在了西檎岭,而那之后整个西陵郡都在追杀栾青词,如今人家大摇大摆地入境回来了,总不能是来与他们好声好气谈笑风生的。 栾青词站在飞舟围栏旁,他身上的封禁已解,今日罕见地穿了身赤金色的袍子,宽袖上绣着振翅的凤鸟,日光下生出彩辉,额前是赤金色的抹额,艳色衬得他丰神俊秀,而艳烈之下是古井一般的淡然,他胸前的小辫子上发绳已经换了,不再是之前的青羽,玉奚生将那根收起来,拿如今的青金羽重新为栾青词编了条发绳。 出发前,也是玉奚生亲自为栾青词戴上的。 栾青词抚了抚胸前的那枚青色浮金的羽毛,自高处俯瞰着苍茫大地,不见怒色,没有追忆,曾追杀过他的人都死在西檎岭了,至于幕后黑手他也会一一找过去,于他而言,这些都不值得他心绪震荡。 杀就能解决的事而已。 栾青词不是人族,不是仙尊,高傲而淡泊,是玉奚生一点点教他融入尘世。 所以栾青词一直拿玉奚生当做标杆,他做这些多是因玉奚生的教诲。 “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玉奚生从栾青词身后走出,与他并肩凭栏,目光毫无波澜地一并往下瞧去,“他们会后悔当日做下的事。” 说得自然是算计栾青词且围杀他的事。 栾青词称不上好脾气,他不发脾气是因为没必要,只是平静道:“原本我还以为要再等上一阵子,兰城的古妖倒也算助我一程。” 提起此事玉奚生的脸色就是一沉,当即捏着栾青词的脸颊低声道:“怎么,还得谢谢他将你伤得体无完肤?你瞧瞧这个。” 他抽手捞起栾青词胸前的小辫子,那枚浮金的青羽坠子随风而晃。 栾青词脸色微变。 他肉身强悍,凤羽更是坚硬,犹如护身的鳞甲,那一战伤了太多,他的羽毛满天的飘,化作人身后虽说瞧不出那些伤来,可本体上还是在的,这枚羽毛就是他新生的羽。 玉奚生用这枚羽毛做他的发绳坠子,栾青词知道为什么,于是很平和地噤声,不再刺激这个拿他当首位的心魔。 见他识趣儿地不提,玉奚生这才收敛愠色,松开了手。 栾青词目光转向辽阔大地,轻声说:“你我来就足够,为何还要带上他们?” 这次祛尘和谢庭兰也跟着一起来了,算起来他们这大长老、宫主、少主和宫主亲传弟子都来了西陵郡,还带了不少宫中弟子,整整三艘飞舟的人,可谓是兴师动众。 也难怪西陵郡的人都注意着他们,毕竟玄都的人来西陵郡就足够稀奇,他们还出自三重雪宫,而且带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以为要来寻仇。 而栾青词刚好的确是来寻仇的。 “小鸾。”玉奚生有些无奈,“这不止是你我的事,你我身份如此,三重雪宫就注定与我们牵连着。纵然你我可与祝氏季氏一战,那整个西陵郡呢?上次你吃的亏,难不成忘了?” 栾青词无话可说。 倒也是,遇上太强的对手他和玉奚生都不惧,但剩下的那些也总得有人处理。 “你似乎……”玉奚生背抵着围栏,饶有兴趣地瞧着栾青词,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家伙,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问道:“格外在乎他们的生死?那日在兰城你同那孽畜斗,也是因为他们?小鸾,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可……是他教你的吗?” 第116章 这是玉奚生第二次问出这种话。 栾青词也不太懂这人,一边说着他们是一个人,一边对另一个自己颇为不满,但还是答道:“是。” 他生而非人,注定难与人族共情,那就是他的本能,栾青词时而会想,或许这就是神族的不同,神鸟凤凰的后裔情感淡泊,连悲喜都并不强烈。 可他偏偏在蒙昧时遇见了玉奚生,由他悉心教导,连栾青词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玉奚生那般不同,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要与自己一起的,于是他愿意接受玉奚生的教诲,愿意为他违背本能,去做一个合格的正道修士,做仙门之中的中流砥柱,护佑寻常百姓,也护佑三重雪宫。 这些玉奚生都知道,他凝视着栾青词,忽然轻轻地说:“小鸾,我与你是一样的。” “我也非人族,其实这些人族……三重雪宫的人族也好,还是这些普通人,或者说是妖族,在我眼中都并无不同。” 玉奚生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漠而冷静,没有那股子偏执的疯劲儿,只有漠视一切的冷淡。 “我初生灵智时,便混入人群中,独自走了几年,后来遇见了我的师尊,白长蔚。” 栾青词发现玉奚生提起白长蔚时,神情颇有复杂,像是感慨,又似怀念,倒是瞧不出对师长的尊崇。 “我一直不明白白长蔚想做什么,他在玄都山上建三重雪宫,传授术法,但没过两年,他就失踪了。我的记忆有损,那是另一个我压得最深的秘密,所以这些年那个我都做了什么,我也不甚清楚……但小鸾,我也是他,我是他不承认的真。” 栾青词忍不住问道:“真?” “是啊。”玉奚生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笑着说:“私欲,爱.欲,还有对众生的漠视。虽然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但人族于我而言,无异蝼蚁。至于你们所说的那个怀素仙尊,他压抑了自己的本性,压抑了自己的欲望,甚至强行将之剥离,方才成就美名。” 玉奚生的过往他甚少提起,甚至因记忆断层自己也时而恍惚,百年的时光足够久了,会让很多回忆都淡化,玉奚生甚至记不清自己初入白长蔚门下时,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那是一袭白衣的持剑人对他说:“拜我门下,许你尊位。” 那时的自己又在想什么? 这世上无聊,唯他这个师尊有点意思,直到过了许多年,玉奚生才渐渐地明白了一点,他这个师尊分明已经名满天下,但他并不满足,他似乎有什么要做的事,又像是被追着赶着不停地往前走,他的脚步一刻都不能停。 “他在前,引了我的路。”玉奚生目光落在栾青词身上,神情有些复杂,“而我引了你的路,小鸾,我总觉得我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有关于……我的师尊,或许另一个我才记得。” 白长蔚是不是人族玉奚生也不知道,毕竟出了他和栾青词这个异类,玉奚生有些不敢将当年的初代宫主当做常人来看待。 长生天,巫塔下的所谓圣物,天机阁,失踪的白长蔚,玉奚生隐隐觉得这些事应当是相互关联的,却也只能想到,或许白长蔚发现了长生天想重出世间,于是早早便与长生天相争,甚至夺了人家的圣物。 自己也必定参与进去了,因巫塔下的圣物,有一块是他亲自封印的。 可他不记得。 栾青词轻轻拍了一下玉奚生的手,又攥住了他的指尖,声随清风而起:“那就暂且不要想太多,长生天既然已经露出蛛丝马迹,追查下去就好,如今还是想想西陵郡摆出的局是何意吧。” 玉奚生反手握住了那只微凉清瘦的手掌,这只手不似握剑的,倒更像执笔之人。 “说得是。”玉奚生笑了,“这次我们可不是来入局的,小鸾,我们该是来——” “讨债的。” 最后三字出口,带着锋利的杀意。 玉奚生偏头望向远处已经出现的城市轮廓,云天之下,那若隐若现的城中是芸芸众生,落入心魔眼中,皆与尘埃一般。 他不是慈悲的怀素仙尊,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无论白长蔚和自己谋划了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眼下要紧的是西陵郡和季氏。 至今想来那时生息全无的小鸾,玉奚生还是会心痛后怕,囚禁也好,封禁也罢,玉奚生都只是想留下那人在身边而已。 栾青词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就是西陵郡中祝氏所在的仙城,名为鸣鹿。 传说中此地曾有神兽,世人称之为鹿神,鹿神生而四角,通身雪白,鹿鸣可使人心神安宁,若有鹿神现世,便象征着福泽与安康。 可此地如今没有鹿神,只有心怀叵测的人。 而人心素来诡谲,却也最易堪破。 第068章 .临山 鸣鹿城仙城,西陵郡最繁华之地,门派多建于山巅,而世家则多为仙府,鸣鹿城中的祝氏仙府也被称作内城,鸣鹿则为外城,内城要比外城大上许多,灵气萦绕其上,似有祥云锦霞一般,恢宏气派。 此刻仙府内聚集西陵郡带着自家小辈来参加清音会的世家,原本都盼着自家小辈能崭露头角,再有幸者,能拜入祝氏为外家弟子也好,不过这会儿他们想的要更多。 ——因为三重雪宫的飞舟近了。 往年清音会玄都宗门都不会掺和进来,可今年三重雪宫的飞舟都怼到鸣鹿内了,声势浩大地悬在仙府外的上空,身着白衣蓝襟的三重雪宫弟子站在飞舟之上,手持紫玉令,高声道:“玄都三重雪宫,应邀而来。” 第117章 这一声唤出来,周围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三座飞舟。 神色各异,却都算不上好。 仙府门前的值守面色青灰,死气沉沉,目光呆滞地瞧向飞舟,不含一丝生机,而在这些人中只有一人神情灵动。 有些女相的年轻人身着华服,却未戴冠,可见尚未及冠,仰首瞧着三重雪宫的飞舟片刻,对身后人摆了摆手,随即礼数周全地上前道:“祝氏祝骅明,请三重雪宫道友入府。” 飞舟上,玉奚生稍稍招手,示意弟子们纵身下飞舟。 谢庭兰没到过西陵郡,以他的修为自然能察觉门口值守并非活人,于是瞧着门口那几个杵着的尸体,有些嫌弃,“他们迎客就不能放几个活人吗?那几位放着也不瘆得慌。” “那是祝氏大公子。”栾青词神情很淡,“祝韦白唯一的嫡子,那些是他的尸傀,祝氏靠控尸发迹,那几个尸傀不简单。这个祝氏嫡子,有些手段。” 话虽如此,可他说得平淡,分明是没将祝骅明放在眼里。 谢庭兰却来了兴致,清音会本就是为了他们这些小辈而操办的盛会,故而跃跃欲试地问道:“那我与他,胜负几何?” 栾青词道:“单打独斗,一招足以杀他。不过他恐怕不会与你这么打。” 祝氏修的路子同他们这些修士都不同,本体都算不得太强,却能让已死之人留存生前实力,且受其操控。祝氏收外家弟子,传其控尸术,却不会教如何炼尸。 如此一来,即便修行根骨不佳之人,也可靠控尸在仙门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想要尸傀,还得向祝氏讨,如此一来,祝氏便捏住了不少人的命脉。 谢庭兰目光落在那几具尸傀身上,神情倒也轻松,尸傀会被毁掉,也能杀控尸的人,总归不是无敌,杀之有门就无所惧,随后纵身跃下飞舟。 待玉奚生和栾青词也下飞舟时,祝骅明上前来迎,笑得颇为谦逊:“久闻三重雪宫盛名,怀素仙尊亲至,祝氏蓬荜生辉,还请受晚辈一礼。” “当不起。”玉奚生嘴上这么说,却没避开这一礼,笑意颇深,“本座甚少离开玄都,上次来西陵郡,还是半年多前。” 祝骅明的笑一僵。 半年多前怀素仙尊为何闯入西陵郡,大家都心知肚明。 纵然祝氏和季氏没公然追杀青鸾君,但若无他们默许,西陵郡世家又何敢? 祝骅明斟酌了片刻,颇为小心地说:“皆是误会,清音盛会定在明日,前辈与诸位道友不妨先入府休整一夜。” 玉奚生静静地瞧着他,神情依旧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被这样一位仙尊注视着,祝骅明再如何精明能干也不由得心底发虚,额心冷汗冒了一层。 但今时非往日,青鸾君的贤名连西陵郡也有所耳闻,何况整个三重雪宫都站在青鸾君身后,祝骅明不敢有怠慢,就只能硬生生顶着这目光。 玉奚生忽地笑出声。 祝骅明不由得一哆嗦。 “本座素来不喜误会。”玉奚生含笑道,眼神却半分温度也无,“带路吧。” 前一句话让祝骅明脸色发白,闻及后半句,才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忙道:“诸位请随我来。” 玉奚生拿人家大公子当下人使唤,但却无人敢置喙,即便西陵郡诸多世家与祝氏一条心,但以玉奚生这般修为,若真狠心动起手来,整个鸣鹿只怕都要被掀了。 玉奚生就这么嚣张地带着弟子进了祝氏仙府。 得知此事的西陵郡世家们都惴惴不安,纷纷叫苦,若早知今日,当时又怎会去围杀栾青词。仙门之人看利益,栾青词声名狼藉时,他们可口呼正义将之斩杀,之后哪怕三重雪宫暴怒,其一不占理,其二也可给些好处平了此事,毕竟真若与西陵郡开战,死伤只会更为惨重。 稍一衡量,一个弟子而已,便不值得这么做。 可偏偏栾青词没死,还搏了贤名,玉奚生与三重雪宫又摆明要给他撑腰,西陵郡的世家们便处境尴尬了。 将三重雪宫之人安顿好后,祝骅明便去了另一个院子里。 “父亲,夫人。” 祝骅明俯身行礼。 祝氏家主祝韦白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 ,虎背熊腰,但身上弥漫着死气,而他身侧坐着的女子却年轻柔美,身着极其精致华贵的金丝衣衫。 祝氏夫人姓季,是续弦,祝韦白的发妻也出自季氏,正是如今季苗夫人的亲姑母,算起辈分祝骅明还得唤她一声堂姐,但如今辈分已乱,便只称夫人。 “三重雪宫的人到了?”祝韦白问道,声如钟名,无意便露出凶煞之气。 祝骅明应道:“刚安顿下来,怀素仙尊提起半年前的事……只怕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祝韦白不可置否。 换了谁这事儿也没那么容易翻篇,他冷冷瞥了一眼身侧的女人,说道:“你们季氏搞出的事,我不管你们究竟暗地里做了什么小动作,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就自己去扛,我可不会多管。” 季苗微微蹙眉,随即垂眸道:“夫君说得是,既是季氏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当与我们祝氏无关。” 祝韦白轻轻颔首,有些烦闷地起身道:“他们怎还真来了,三重雪宫,三重雪宫,就不该给他们发请帖!他们定是来算账的!” 若玉奚生与栾青词在场,定会听出来,祝韦白根本不知特意邀请他们二人的事。 第118章 “你——”祝韦白忽然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不满道:“明知我们与三重雪宫闹成这样,这次发放请帖的事是你操办的,为何还要给三重雪宫下帖?” 祝骅明无辜道:“爹,本就与三重雪宫交恶,他们若真想来报仇,我们拦不住,请帖素来是南海郡、东洲、玄都宗门世家都有,若是漏了三重雪宫,只怕这冤孽就更解不开了。” 祝韦白一听也觉得有理,但还是心中不安,他能掌控西陵郡,可三重雪宫几乎也将整个玄都拿捏住,何况那个玉奚生实力深不可测,从来没见他真正拼命过,还有他那个直接烧没了整个西檎岭的弟子,能将百里化焦土,追杀他的尽数死无全尸,何等可怕。 祝韦白对上三重雪宫,心里没底。 等祝韦白烦躁离开后,季苗才缓缓抬眸,漂亮的眉心蹙起,轻声问道:“见过了?觉得如何?” 祝骅明也没了在父亲面前的谦卑,叹了口气,满面凝重道:“看不出深浅,但来者不善。” “意料之中。”季苗颔首。 祝骅明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请他们来?” 季苗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是父亲他们……罢了,也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季氏的人到了吗?” 祝骅明道:“还没有,应当快了。听闻今年还带了分家的人来,好像是临山那一支。” 季苗点点头,也有些无奈,轻声说:“别招惹三重雪宫那些人,你父亲说得对,季氏自己惹出的事,这烂摊子由他们去收拾。” 祝骅明也点头,他也知道些内情,当时沛县死了不少人,将脏水扣到栾青词头上的是季氏,之后也是季氏撺掇仙门围杀栾青词,尽管这其中不乏祝氏的纵容,但到底还是季氏下的手。 他可是听说了,玄都九幽谷被灭门,不少世家嫡系被斩尽杀绝,连绡香城那群狐狸都承了三重雪宫的情,前些日子青鸾君又搏杀了一头突兀现世的上古妖兽,这些事加起来,都透露着同一个信息——三重雪宫不好惹。 祝骅明都忍不住埋怨季氏,好端端的非要去招惹青鸾君做什么? . 三重雪宫弟子们深知与西陵郡的仇怨,这次来就冲着砸场子来的,故而遇见那些刻意凑近些要打探消息的西陵郡世家,二话不说直接上手驱赶,谢庭兰干脆站在门口,拔出罗刹月往地上一杵,凶煞妖气顿时涌出。 很坦然——有胆子就来,看我砍不砍你就完了。 将入夜,有人来访,轻笑道:“临山季氏,来访怀素仙尊,还望通融。” 季氏。 谢庭兰眼神骤然冷下去,不少弟子都闻声从屋里走出来,面色不善。 东室却忽然传出栾青词清琅冷淡的声音:“何人?” 那人答:“临山季氏,季悯生。” 第069章 .杀道 栾青词与季氏打过交道,他甚至怀疑那次在沛县出现过的季氏弟子中,有季氏嫡系存在,如今被人主动找上门来,他也就顺势见一见。 瞧瞧季氏想做什么而已。 谢庭兰让开了路,放季悯生进了院子。 原本祝氏给三重雪宫来客都安排了房间,但玉奚生非要同栾青词宿在一张榻上,故而此刻两人都在房中,身着黛蓝长袍的玉奚生懒散倚着短榻,手中捏着一条浮金的青羽发绳,一身赤金的栾青词则坐在桌案前,清艳至极,胸前一缕松散开的发,发绳不知所踪。 栾青词微微抬眸,瞧见进门来的是个颇为儒雅的男子,身着长衫,手持折扇,气质温和平静,连容貌也生得俊朗柔和,并未戴冠,颇有些隐士风仪。 “鄙人临山分家,季悯生。”季悯生彬彬有礼,态度也温和。 栾青词早见惯这种无害或是正气的正道,他对季氏没有好印象,若非季氏,后面诸事也不会发生,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栾青词还没打算贸然对上西陵郡。 涉及西陵郡,不似玄都之内,牵涉太广,甚至有可能惊动东洲和南海郡。 四足鼎立太久,而人心最难算,牵一发而动全身。 “临山分家。”栾青词淡声,“你不是嫡系。” 季悯生笑了笑,说:“是也,鄙人并非季氏嫡系,登不上台面,叫二位见笑了。” 玉奚生轻抚着顺滑羽毛,似笑非笑地说:“听说我们家小鸾强了季氏的法宝,杀了季氏的人,你竟还敢到本座面前来?” 季悯生面不改色地笑说:“此事非真,怀素仙尊不正是为此而来?临山分家素来不与嫡系亲厚,临山一脉的家主特遣我来,也是为此事,望二位对临山分家手下留情。” 玉奚生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说:“言重了,不是祝氏发帖,请我们师徒来此参加盛会么?” 摆明了是明知故问。 季悯生也不生气,只是摇了摇头,依旧笑着:“总要有个了断,鄙人告辞。” 季悯生来的莫名其妙,走得也快,仿佛就只是来替临山季氏表明立场,告诉玉奚生和栾青词,沛县那事同我们临山分家无关,你要是想清算就去找嫡系那群人,可莫要连累了我们。 玉奚生起身走近栾青词,将青羽发绳一圈圈缠在他清瘦白皙的腕子上,轻声说:“他说得不错,总要有个了断,明日清音盛会,叫西陵郡百家付出代价。” 盛会之上切磋点到即止,但若是真有死伤,也只能各安天命。 第119章 玉奚生不知祝氏想闹什么幺蛾子,但他也不想顺着他们的路走下去。 栾青词瞧着自己被束缚的腕,分明只是稍一动心念就能震碎的桎梏,他却任由自己被缠死,垂着眸说:“西陵清音盛会,不过是祝氏用来压制百家选拔外门弟子的手段,掀了就掀了。” 选入外门弟子,修炼控尸术,成为祝氏弟子,而后又印炼尸受制于祝氏,数百年来,祝氏在西陵郡的地位都无人能撼动。 祝氏与季氏关系匪浅,栾青词还非就要撼一撼这西陵郡的天。 他可不是半年前那个孤身一人的青鸾君了。 . 次日,仙府之内百家齐聚天音殿,殿前是一座巨大演武场,场内设了阵法,可保证交手二人不会波及场外。 演武场的切磋只是第一日而已,盛会五年一次,西陵仙门中想借此为自家争出条路的不再少数,往年热闹至极,于他们而言,若是能入祝氏便如跃过龙门。 不过今年殿内气氛尴尬。 祝氏的和季氏的人都已经到了,玉奚生才带着两个弟子姗姗来迟,也不理会西陵仙门,任由引路侍从将之带入席。 然而栾青词却不曾坐下,他静静望着季氏的方向,面色淡然,悲欢皆无。 赤金色的袍子让原本看似文弱的栾青词多了几分凌厉,便无人再敢多看他过分清隽秀绝的容貌,而是都跟着他的眼神看向了季氏。 此刻季氏席位的嫡系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坐在季氏家主季长越身边的年轻人,他轻蔑地对上了栾青词的眼神,露出个笑来,“青鸾君,沛县一别,好久不见啊。” 栾青词依旧沉静,他见过这个人,当日在沛县,他就是亲手将那颗怪异的珠子交给此人,如今看来,他便是季氏嫡出的长子,季川。 “清音盛会,各家弟子皆可上台,是也不是?”栾青词问。 这是祝氏定下的规矩,任由这群小辈乱斗,谁家赢了自然就压对家一头,而祝氏则会从中挑选弟子。 若是有人下战书,另一人不接,那人所在世家便也会跟着丢面子。 祝韦白沉声道:“不错。” 栾青词目光又落回季川身上,微微露出个笑,“那就来吧,季氏的公子,沛县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得拿你的血来洗。” 他何等猖狂,这就是明摆着在说,来吧,我要杀你了。 栾青词在西陵郡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哪怕在玄都颇有贤名,但西陵仙门觉得他是妖孽的不在少数。 什么凤凰后裔?指不定是他们自己编造出来的,至于那些事迹,也说不准是为了洗白名声故意为之。 当即便有西陵仙门中的小辈站起身来冷笑:“什么脏水,沛县上下尽死于你手,满手无辜鲜血的妖孽,安敢放肆?!” 有他带头,立马有不少人启声驳斥,无非是斥骂栾青词并非人族,又屠戮百姓,但更多人都缄默不语,无论那些事栾青词做没做过,可如今三重雪宫已经掌控整个玄都,而栾青词背后还有个不知深浅深居简出的怀素仙尊。 “够了!” 一声怒喝传来。 众人惊愕。 因为出声阻止的并非是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而是祝氏的家主。 祝韦白冷冷扫过百家,神情阴煞之中尽是冷色,“都住口,三重雪宫是客,你们若真有不满,台上去清算,休得多言!” 众人一听更难以置信了,祝尊主这是在帮着三重雪宫说话? 连最开始站起来那人也面露震惊,随即便是难堪。 祝韦白也才不过百岁而已,东洲也好,西陵郡也好,都是世家为主,东洲那位年岁也不大,但三重雪宫不同,三重雪宫这位宫主如今起码二百多岁,却依旧风华正茂,至于天机阁……那就更神秘了。 祝韦白甚至后悔当日默许百家围杀青鸾君,那时青鸾君声名狼藉,沛县又确实死了人,季氏信誓旦旦必定是青鸾君下的手,谁能想到青鸾君没死不说,还修为大增,将西檎岭都烧没了。 有祝韦白镇场,殿内安静下来,只不过还没等他再开口,玉奚生便轻悠悠地说:“那就开始吧,祝尊主与本座可算同辈,小鸾乃三重雪宫少主,当是晚辈,诸位可有——异议啊?” 哪有人敢有异议,连祝韦白都在默许,季川的脸色这下彻底难看了。 清音盛会开始,演武场东西南北各有一具尸傀镇守,身着赤金袍的栾青词轻巧落入演武场内,俊朗公子长身而立,坦坦荡荡地唤道:“三重雪宫栾青词,请战季氏季川。” 他没为自己辩驳过,只有一句:要用血洗掉自己身上的污水。 “我弃权。”季川脸色难看,从牙缝挤出这么一句。 栾青词闻言也不怒,只用平淡语气道:“那我就走出这演武场杀你。” 季川愣住了,求助般看向始终沉默的季长越。 而季长越脸色同样不好看,却稍稍偏开了脸,死死攥着拳不作声。 “季川侄儿。”季悯生忽而温温和和地笑了,“去台上吧,总不好落了季氏的颜面,此事须得了结了。” 季川脸色苍白,最终苦笑一声,从席位上站起身,走出清音殿,进了演武场。 栾青词甚至没动用自己的凤凰火,更没取出碧山暮,只是双手结印,灵气波动之中,有一丝水汽被剥离出来。 第120章 季川连忙运起护身灵力,他甚至不敢主动出招,既然知道栾青词抱着杀心,心中想的便只剩下如何保命,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他身体里的灵力忽然开始乱窜,无论怎么拼命压制也无用,眼中、耳中、鼻中都莫名其妙生出微痒的感觉。 很快,他的七窍便开始出现灰尘似的东西,而后不知为何,季川忽然弯腰呕吐,呕出了一大口湿润的泥土,他开始艰难地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鼻子里、耳朵里甚至眼睛里,都在往外掉落泥土,他惊恐地疯狂挣扎。 目睹这一幕的人也都遍体生寒。 最终双眼凸出地断了生机,扑通一声倒在演武场上。 众人一片死寂。 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栾青词甚至站在原地都没动,只是结下一个手印,季川就这么死了。 都看得出青鸾君想杀季川不过是一剑的事,甚至无需剑,只要动动手,就能了断了季川,可他偏偏用了这样残忍的手段。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青鸾君所说的要用血洗掉自己身上的脏水,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解释,不辩驳,就干脆利落地动手杀人。 于是便更加胆寒。 第070章 .镇压 凡人修炼比起妖族容易,但人族到底是人,寿命至多不过三百年,那还得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子,如寻常修士,若不死于意外,那至多也就二百年左右。 修为再如何高深,也抵不住岁月,终有一死。 但栾青词不同,他虽然非人,但也非修炼百年才能化形的妖族,他是神鸟凤凰的后裔,又有玉奚生教导多年,加之西檎岭后本体都变故,哪怕各家各派的老怪物他也都无惧,譬如路氏拦路的那位,若非栾青词想速战速决,也不会意外发现咒术的弊端。 与他相比,西陵郡的年轻一辈便不够看了。 栾青词下手狠辣不留情面,就站在那演武台上,接连斩了五家的晚辈。 这下不仅西陵郡众世家坐不住了,连祝韦白脸色都微变,当日参与围杀之人尽数死在西檎岭,他也纵容栾青词杀了季川解气,可照他这么杀下去,西陵郡世家多少小辈够杀的? “咳。”祝韦白轻咳一声,随即道:“玄都多出贤才,怀素仙尊有个好弟子。” “过誉了。”玉奚生不咸不淡地应道,“西陵仙门当日不是还想替本座清理门户?” 祝韦白一哽,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既然是误会,也已经有人付出代价,怀素仙尊,到此为止吧。” 众多世家都等这句话许久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家小辈就这么死在那高台之上。 一道道目光都瞥向上位,等着这位远自玄都而来的玄尊决定。 玉奚生坐在殿内,目光却瞧向了外面,瞧着演武场上那道赤金色的身影。 西陵仙门的天之骄子与他相比,皆暗淡无色。 栾青词似有所感,抬眸与那道遥遥而来的视线相接,便得到一个温和如云雾般的笑,心头怦然,随即抿唇回予了一纵而逝的笑。 片刻,彼此便都收回视线。 “到此为止啊。”玉奚生依旧笑着,却没有适才那转瞬间的柔和,而是带着几分讥诮地问,“那就请季氏诸位说说吧,本座这徒儿是如何在沛县行凶作恶的?当日西陵郡人人皆知,又是季氏弟子亲眼所见,如今怎就是误会了?诸位放心,若他当真行此恶事,本座自当清理门户,说罢。” 栾青词就站在演武台上,没再点名西陵仙门的弟子,但意思也明白,今天要是说不明白这清音会也就不必接着来了,来一个,杀一个。 祝韦白无奈,他不是不知栾青词是三重雪宫少主,可他也知晓栾青词十年里根本没怎么回宗门,何况玉奚生甚少活跃,又顶着诸多美誉,只要栾青词“罪证确凿”地死在西陵郡,他玉奚生也不占理。 谁成想玉奚生不仅不复之前的低调,还在玄都闹出了大动静,如今更是直接找上门来,便想着将此事化解,不值当与玄都三重雪宫结仇,思量之后,还是扫了一眼季长越。 既然要交代,那就给个交代,无非是为青鸾君正个名而已。 季长越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此刻纵然满心悲愤,但祝韦白不作声,便是要给三重雪宫一个交代了。 “此事……”季长越深吸口气,“是我等未曾查明,方才……传出些风言风语,叫仙门误会了青鸾君。” 玉奚生笑意粲然:“这就是交代了?” 季长越脸色近乎扭曲,僵冷道:“演武台上,便是交代。” 玉奚生嗤了一声,“那就继续吧。” 此言一出,祝韦白便皱起眉。 连带殿中数十世家都沉下了脸,纷纷看向了祝韦白,他们的确以祝氏为首,但清音盛会本就是自家小辈的机缘,如今这哪里还有机缘,根本就是一个个地送上断头台。 “怀素仙尊……”祝韦白脸色不好,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暗处便骤然出现数道人影,却悄无声息,没有生机,正是祝氏的尸傀。 祝氏以音驭尸,祝韦白仅仅是敲了两下桌子,便操控二十余尸傀现身。 清音盛会是祝氏操办,决不能真让三重雪宫搅和了。但祝韦白心中忐忑,他自诩而算惊才艳艳,可三重雪宫这位是货真价实活了两百年的,甚至连样貌都没有半分苍老。 第121章 他听说过三重雪宫大长老也是如此,但那位祛尘大长老远没有他这个宫主来的让人忌惮。 周围世家也都虎视眈眈,其中不乏有不愿将事情闹大的,便出声劝阻:“纵然我西陵仙门有过,眼下也算还了这份债,不如各退一步吧。” “正是如此,不如就算了吧。” 不少人出声附和,他们也不愿得罪如今的三重雪宫,更想要了结此事。 玉奚生冷笑,根本不吃这套,他坐得端端正正,无形的威压自他而起,刹那蔓延开来,玉奚生的灵气看似温和不露锋芒,但真正施展时却犹如万钧雷霆,压得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连祝韦白额心都冒出了冷汗。 他想要驭尸,却连指尖都动不了,心中骇然不已。 玉奚生仍旧眉眼带笑,人族修士没有太精进的等级之分,只看灵力浑厚程度,而且寿命有限,到最后看得还是谁手段多,而玉奚生轻轻松松就压制了满殿的人,若说都是小辈便罢,偏偏这里头有不少小辈的护道人,都是些老家伙了。 能把他们都压制住,没有术法,没有阵法,就只是单纯压制,这人究竟有多恐怖? “本座不想就这么算了。”玉奚生分明笑着,声却沉冷刺骨,“ 我们小鸾乖巧温和,性子好得很,本座一手养大的孩子,你们说杀就杀,将本座置于何地?若你们早些上三重雪宫负荆请罪,本座倒还能稍作考虑,今时今地,放肆发帖,大言不惭指名我师徒来此,还想要本座就此罢休?!” 真想赔罪,便如灵剑门赵玉竹,西陵仙门根本就是想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将近一年,三重雪宫都毫无动静,他们就真以为三重雪宫忌惮西陵不敢动手了。 但适才一听玉奚生的话,西陵仙门也发现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人故意点名让这师徒二人来参加清音会。 开什么玩笑? 他们躲都来不及,要不是怕真撕破脸,连这请帖都不会给发吧? 祝韦白更是错愕不已,为各家分发请帖是祝骅明做的,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祝韦白顶着压力哑声道:“此事……本尊,不知。” 玉奚生神色微动,犹豫须臾,撤了威压。 众人都猛地松懈下来 ,祝韦白也缓缓吐出口气,他长相粗矿,真正动怒时身上的死气便更浓,他敲了两下桌子,先让尸傀退回去,随后眼神扫向坐在小辈席面中的祝骅明。 祝骅明低垂着头,掌心都是冷汗。 祝韦白余光又瞧见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季苗,分明是有些畏缩,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气得心口发闷,随后深吸口气,对玉奚生说:“怀素仙尊,清音会请帖有威望的宗门皆有,是否愿来全看各宗门,本尊当真不知点名一事。” 玉奚生瞧他所言不似作假,神色不变,笑意盎然地说:“此事暂且不论,本座也迟早要来,既然西陵仙门不愿请罪,本座只好自己来讨,各位可还有想各退一步的?” 众人:…… 想啊,巴不得退。 但您这哪里有要退的架势啊? 徒弟在演武台上杀鸡似的宰他们小辈,不让杀做师尊的就直接镇压所有人,到头来还是伸着脖子等砍。 一时间鸦雀无声,没人敢再挑衅玉奚生,便纷纷瞧向祝韦白,等着他出主意。 祝韦白要理不占理,要力打不过,嘴角微抽,就这么沉默下来。 玉奚生也不急,反倒对外面喊了一声:“小鸾,外头风吹日晒的,可要回来歇息片刻?” 栾青词险些笑出声,抿了抿唇,应道:“不妨事,祝尊主若是还未想好,就继续吧,清音盛会挺好玩的。” “等等!”殿内长辈席位中有人连忙道,他也是豁出去了,当场起身对着栾青词就是一拜,“西陵赵氏,对青鸾君多有得罪,盛会后必携礼登门谢罪,青鸾君手下留情。” 栾青词淡淡道:“我记住了。” 赵氏仙门之人猛地松口气,他们家小辈也劫后余生似的捂着胸口,但他们都知道,今日这性命应当是保住了。 栾青词本就没打算斩杀了西陵仙门所有人,今日动手也不过是先立威,否则这群人都不见棺材不落泪。 旁人一见,立马起身效仿,一个青鸾君还不至于让他们忌惮至此,但是加上个玉奚生和三重雪宫,那就另当别论了,不就是道歉赔罪吗?!总比让人家摁着砍脑袋要强。 凡是起身的,栾青词都只轻轻点头,这对他们而言无异于赦免,至少今日命是保住了。 祝韦白见状,心情复杂,这师徒两个也算讲理,当日何必得罪他们…… 心中暗叹之下,祝韦白也起身道:“此事本尊亦有监管不力之过,定当赔罪,怀素仙尊,如何?” 玉奚生没搭理他,唤道:“小鸾。” 栾青词这才跃下演武台,走回殿内,一身张扬红袍,浮金流光。 “意下如何?”玉奚生笑问。 栾青词已经坐回玉奚生身边,轻轻颔首。 玉奚生这才施舍给祝韦白一个眼神,应了声“嗯”,又说:“那就瞧诸位的诚意了。” 看栾青词已经不打算出手,西陵仙门之人面面相觑,都不由得苦笑。 第071章 .图谋 清音盛会之上,栾青词连斩数人,玉奚生逼得西陵仙门俯首赔罪,但无人敢不满,他们在忌惮。 第122章 忌惮西檎岭那场无人生还的大火,忌惮玉溪生谈笑间镇压西陵仙门老一辈的气魄,哪怕只是不动刀刃的交锋,仅是片刻他们便被压得抬不起头,这还有什么可打的? 好在是那二位收手了,西陵清音会得以继续进行,西陵仙门将之视作盛会,其中不乏远自边陲处赶来赴会的,就是盼着自家小辈能借此机会一飞冲天,自然不愿意这场盛会被搅黄。 而栾青词收手也不是因为这些世家的赔罪。 早就晚了,他本打算斩西陵仙门小辈,再不济也要将祝氏和季氏的杀了,倒也不是为别的,有人在这儿摆下一场局,栾青词的破局之道简单粗暴,杀穿过去就好了。 但他在听到祝韦白不知有人刻意请他们来,也就是 布局之人不是祝氏,季氏又一副仰着脖子等死的意思,也不太像是他们,这场以西陵郡为棋盘的局,引他师徒来此却目的不明,这其中蹊跷多了去了。 倘若不是祝氏,那搅乱清音会便没了原本的意义。 所以栾青词坐回了席位,才没坐多久,桌案下的手就被悄悄握住,暖热指尖带着持剑握笔留下的薄茧,正细细地摸索着他的指腹、掌背,慢条斯理犹如把玩一般。 栾青词耳根有些红,神色却不变。 他发现心魔似乎格外喜欢与他亲密,哪怕只是指尖的纠缠,也要亲密无间地覆贴在一起。 并且不顾及场合。 栾青词有些无奈,但他知道只要自己稍一回绝,他便要闹出点动静,未免旁人注意,栾青词只得任由他捏着自己指尖揉搓。 他心中还在想这场局,眼神随意瞥向演武场,却没怎么在乎。 演武台上已经恢复西陵仙门之间的小辈之争,便如栾青词适才一般,遭点名者若不上台接受挑战,便视为放弃登台,西陵世家也正盯着演武台的方向,无人知晓那对看似神情平淡的师徒,暗地里亲昵贴在一起的掌心。 两人坐得近,故而后方的谢庭兰等弟子也没注意到,他们在看西陵世家年轻一辈的交手。 祝氏以驭尸闻名于仙门,但西陵仙门中并非都是修驭尸一道,故而交手之中,修剑道者有之,修阵道者有之,只不过比起适才栾青词寸步不动的碾压,这等交手就不太够看了。 看到一半 ,三重雪宫一行人便借故退去,提前离席西陵仙门也无人敢置喙。 相反的,他们巴不得这一行人赶紧走。 唯有祝韦白神色掠过一抹阴沉,狠狠地瞥了眼不敢抬头的祝骅明,祝骅明自然也能察觉到父亲的视线,神情又是一僵。 清音会如何栾青词不怎么感兴趣,回仙府的住处后,他与玉奚生一并进门,顺手布置结界免得旁人来探听消息,这才微微沉声:“祝韦白所说,不似假。” 玉奚生拉着他坐到外室的短榻上去,应道:“今日镇压他们时已试探过,他没胆子骗我。” 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一处去了。 以他们与西陵仙门之间的仇怨,若有那一封请帖挑衅,他们必然会赴约而来大闹西陵,此人能在祝氏发帖时运作,必定与祝氏关系匪浅,只是其目的却不知晓了。 他们赴会之时,便已入局。 “够放肆。”玉奚生笑得轻佻嚣张,丝毫没把这场局当回事似的,“敢邀你我入局,也不怕崩了他的棋盘。” 栾青词不说话,却深以为然。 至少除了那个叫蛮山的老东西,还有兰城外那头畜牲,他还不将仙门之中这些人放在眼里,说是仙,可终归是人。 “长生天。”栾青词轻轻说出这三个字来。 玉奚生挑眉,“何以见得?” 栾青词沉默片刻,掌心一翻,那颗血肉似的珠子便出现在其手中,不详的黑纹缠绕其上,犹如污色。 “季氏手中也有这东西。”栾青词说,“当日沛县也是因此尸横遍野,那日见过蛮山后,我便觉得他的气息同此物很像。” 他十年来走过南海郡和东洲,也曾孤身入海,走过无人之境,没交友也不曾结仇,偶尔遇险,但也大多无碍,唯有半年前无意中撞见季氏弟子在沛县后,先是被西陵仙门追杀,再是石神山、皖湖、天狐山一系列变故,在皖湖他寻到了手中这颗珠子,而石神山与天狐山恐怕都是长生天的手笔,珠子之上又有与蛮山相同的血脉味道。 尤其是栾青词自己因咒术而失控后,他体内不属于凤凰的那一部分血脉有了动静,让他对这气息更敏感了些。 细想而来,季氏、长生天之间,恐怕也有关系。 他说完后,玉奚生也不由得深思,他微微垂下眼,掩去了自己沉下去的神色。 他什么都不知道,长生天也好,巫塔下的那块骨头也好,师尊的谋划还有天机阁的暗中往来,这其中必定有所关联,尤其是天机阁阁主不止一次地提起要面见栾青词。 这里一定有他不知道,而另一个他知道的事。 玉奚生不禁自嘲,他被压制太久,也不过是本体的一道念想,他是不该存在的私欲,所以那家伙即便是沉睡,也要守着这些他自以为重要的秘密睡下去。 这些秘密里到底有什么? 小鸾,长生天,天机阁,甚至是失踪的师尊,他们在谋划什么?他们要从小鸾身上谋划什么? “小鸾。”玉奚生忽然开口,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第123章 栾青词发觉他神色有异,却不知为何,只得应道:“怎么了?” “是我将你捡回来的。”玉奚生忽然伸手抚了抚栾青词的抹额,情绪莫测,“我还记得,那日我在桐山遇见你,不知为何,觉得你可爱至极,传闻有妖为鸾,风仪堪比凤凰,便予你栾姓,如今想来,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那?我的小鸾是上古时期的凤凰后裔啊。” 如兰城那头畜牲所说,神族早就灭亡了,包括神鸟凤凰。 那与长生天牵涉甚深的、身怀古凤血脉的栾青词,为何会出现在那,而玉奚生又偏偏巧合途径,只需一眼,玉奚生就知道这个小家伙能牵动他的心绪。 初时,的确是长辈的关爱纵容,玉奚生发自内心地想要疼爱这只漂亮的小鸟。 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私心,其实玉奚生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喜欢上了自己养大的孩子,除却想疼爱他纵容他之外,还多出了欲。 而栾青词也明白玉奚生的话,他那时灵智不多,记忆也模糊,在玉奚生教导下才渐渐开化。 玉奚生刚好能克制长生天,又刚好能克制他,他就这么遇上了玉奚生。 实在是巧。 栾青词沉默良久,才说道:“你后悔么?” 玉奚生笑,“后悔什么 ?” 栾青词抿着唇角,片刻后才问道:“后悔将我带回来。” 玉奚生那时也许不知,自己带了个怎样的麻烦回宫。 而玉奚生只是笑,轻轻捏了捏栾青词的鼻尖,“别乱想了,我怎会后悔,只是觉得……这盘棋不是今日才有,小鸾。” 玉奚生的笑淡了些,眸中有暗色翻涌。 “这场局,也许从师尊那里就开始了,我不知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或者说……你的出现,是不是与我师尊有关,而且他……似乎也不是人族。” 失踪近百年的白长蔚,一次都没有露面,玉奚生跟在他身边修行百年 ,又掌三重雪宫近百年,他知道师尊那样惊才艳艳的人物恐怕不会轻易死去,甚至于……他真的是人族吗? 白长蔚,当年手中一柄剑名为巫,便横扫仙门之中无敌手,世人都称他为三重雪宫初代宫主,却不知更早些的时候,白长蔚也是有自己名号的——巫仙。 听到玉奚生的话,栾青词多少有些惊愕,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将玉奚生的手牵过来,握在掌心,轻声说:“何以见得师祖并非人族?” 玉奚生沉默须臾,说:“灵封术。” 栾青词一怔。 仙门中说了灵封术须得有悟性方才能参透,但栾青词却轻而易举就能施展,还有师尊也能施展,这灵封术整个三重雪宫上下,只有他们俩学会了。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初代宫主白长蔚。 “他们都以为学灵封术要靠机缘,可三重雪宫无一人能习得,反倒是你我……还有师尊。师尊收我入门时便已成名,百年后于玄都山建三重雪宫,那时的师尊,不见一丝老态。” 玉奚生眼神多出些许复杂与沉思,又像是浸在回忆里,他的记忆受损太多,许多事都记不起来,对师尊的印象也有些模糊。 可那一百多岁的人,仍旧风华正茂似的。 除了祛尘那样的意外,在人族中几乎不可能。 但忖量无用,玉奚生还是想不起来,有些烦躁地阖眸,指尖抚上自己的额心。 “那就不必去想。”栾青词清琅的声音响起,将玉奚生扶额的那只手也握住,“当务之急还是今日之局。” 玉奚生露出个笑来,轻轻地应:“好啊。” 抛开那些记忆,只论当下,谁都不能再伤了他的小鸾。 第072章 .试炼 清音盛会,第一日不过是切磋而已,西陵仙门众多,自有争端,三重雪宫众人离开后,演武台上的交手也有人身死,仙门之争,为前途、为利益,手段温和不到哪里去。 他们追杀栾青词时,又几人是真为匡扶正道? 只不过令他们未想到的是,今年演武台上祝骅明败于季氏之手,并非是季氏嫡系,而是临山分家来的小辈,名为季岳。 比试落幕,但西陵仙门受到的冲击比以往都要大,只因玄都而来的那位怀素仙尊,一人之力镇压仙门,仍可谈笑风生,深不可测。 西陵各世家今日搏得名次的小辈都在准备明日,而祝氏之内却不太安稳,祝韦白坐在主位之上,下方站着祝骅明与季长越,甚至连季苗这位主母都未能上座,站在亲侄身侧。 祝韦白阴沉着脸,连连冷笑道:“好啊,你们胆子够大,这半年来玄都腥风血雨不断,三重雪宫力压众宗,你们还敢挑衅到他身上去!” 祝骅明噤若寒蝉,连季苗也垂着眼不敢开口,丧子的季长越的脸色更好不到哪去,他开口道:“今日能解三重雪宫与西陵仙门之嫌隙,尊主,不失为好事。” 祝韦白一拍桌子,生生将之震裂,神色锋利犹如刀刃般凝视着季长越,冷声道:“清音盛会百年来一直由我祝氏操办,却也从未亏待过季氏,历代姻亲,如今你们季氏的手,要伸入我鸣鹿城了?!” 他已经当了太多年上位者,不能不多疑,祝氏与季氏亲厚,连他续弦娶的都是季氏女,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放心季氏。 季苗脸色苍白,出声解释:“夫君,舅父也是为了……” 第124章 “住口!” 祝韦白的一声呵斥令季苗的声音戛然而止,祝骅明脸色苍白地颤了颤。 他们都知道,两家姻亲,若是别的事季氏稍作插手,祝韦白或许会暗中敲打,但不至于会如此雷霆之怒,只不过今日玉奚生的实力叫人太过绝望。 怪只怪他们不了解玉奚生,毕竟这位仙尊几十年都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动静,更不知这位从无败绩的仙尊究竟有多厉害,甚至在此之前,祝韦白都觉得自己对上玉奚生应当有一战之力。 可他根本没机会出手,就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更别说驭尸。 他几乎不敢想玉奚生究竟有多强,他并未见过怀素仙尊早年剑指苍穹术法通天的盛景,甚至现在人族所知都不多,妖族又凋零诸多,时至今日,他才隐隐相信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沉默良久,祝韦白眼神依旧锐利,他了解自己儿子,必定是受人指使,但他不懂季长越为何要这么做。 怀素仙尊还没进祝氏时,祝韦白就已经在想如何平息三重雪宫怒火,曾亲自去过沛县又一力导致栾青词被围杀的季川必定是活不了。 季长越明知如此,为何还要这么做? 总不可能是找死。 “你们出去。”祝韦白扫了眼祝骅明和季苗,两人会意,当即退了出去。 “为何?”祝韦白直言问道。 季长越顿了顿,苦笑道:“祝兄,多年来季氏也算任劳任怨,今日我儿死在清音会,我也不怨,只是此事……祝兄,就当是我季氏有眼无珠,得罪了三重雪宫,今日赎罪吧。” 这就是不愿多说了。 两人沉默对视良久,虽然祝氏为西陵之尊,但也少不得季氏帮衬,祝韦白断然不会当真与季长越翻脸,最终也只说道:“下不为例。” . 清音盛会不止于擂台比试,筛选出的小辈们次日要入落洄山中试炼,落洄山中有无数阵法,同时也困着诸多邪祟,小辈们入山三日,斩杀邪祟最多者为魁首,可得祝氏法器,亦可拜入祝氏门下。 栾青词对此兴致不大,他更在乎引他入局的目的,总不能只是来清音会转悠一下,砸了他们场子。 但祝氏遣人来请,一并去落洄山观礼,玉奚生点头应允,栾青词自然也要随着一起去。 落洄山在鸣鹿城外,重峦嵯峨,绵延千里不见边际,其上云雾窈窕,山势辽阔,更有阵法波动传出。 山对面有一座巍峨殿阙,祝韦白等人高坐于楼阁。 西陵仙门已尽数在此,小辈们都站在山路前,比起昨日的切磋,今日这场才更危险,而且不会有家中长辈出手相助,三日后,他们才能出山。 因为这些小辈要面临的很可能不止有邪祟,还有可能是对手。 “清音盛会,二重试炼。”祝韦白站起身,以灵力传音,声音震响山间,“人有寿终,道无尽时,尔等为我西陵翘楚,亦是西陵仙门之后,今日入山证道!” 西陵小辈齐声:“入山证道!” 他们情绪激昂,不是所有人都能好命,未来须得自己去争。 “三重雪宫诸位既然前来观礼。”季长越忽然开口,“这般瞧着也是无趣,听闻三重雪宫弟子术法诡奇多变,都是年轻人,不如也同他们进山试炼一番。” 西陵仙门众人的神色瞬间变了,一道道不善视线瞧向季长越。 昨日演武台上栾青词一人连斩西陵仙门五人,何况他早被称为青鸾君,得了名号,即便辈分相差无几,可若是让栾青词入山去,这胜负哪里还有悬念? 栾青词也不由得微诧,他淡淡扫了一眼季长越,昨日杀他亲子,这人倒也稳得住,不过也是,他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儿子。 “还是说,”季长越冷冷道,“青鸾君不敢?” 这就是明晃晃地挑衅了。 连祝韦白都蹙眉,沉声道:“季家主,你放肆了。” “是啊。”季悯生也温温和和地笑着说,“家主,当今仙门后辈,青鸾君当称第一人。” 栾青词对这吹捧不太受用,他深深地扫了眼季氏之人。 “看来昨日小鸾退得早了。”玉奚生笑吟吟地说,话里带着锋芒戾气,“罢了,比试切磋多无趣,该当去季氏好好拜会一番,免得令郎一人孤单。” 提起季川,众人脸色都怪异得很,昨日季川刚刚为赔罪死在栾青词手上,今日季长越就敢屡次挑衅,该不是儿子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西陵仙门瞬间紧张起来了。 他季长越敢摔,可西陵仙门哪敢跟栾青词摔罐子? 季长越面色不变,冷声道:“季川自己铸成大错,与人无尤,只是三重雪宫既然来赴会,何不进山去看看。” 昨日栾青词在演武台上心存杀意,并非为了试炼,故而不肯上台也无用,栾青词追下去杀,但季长越主动让栾青词去试炼,便有些羞辱的意思了。 栾青词性子高傲,但季长越这种蝼蚁还难以引他动怒,而且栾青词发现季长越似乎特别想让他也进山去,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他素来敢莽,当下不再犹豫,却有另一道声音抢了先。 “老东西,我师兄早年闻名仙门,名扬四海,你西陵仙门的小辈还不配他入山去争。”背着罗刹月的谢庭兰嗤笑出声,又转头看向玉奚生,“师尊,弟子愿去领教清音会二重试炼。” 第125章 栾青词皱眉,却被玉奚生拍了拍肩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就去玩玩吧。”玉溪生云淡风轻地允了,又对季长越露出个浸透冰冷杀意的笑,说道:“季家主倒是有意思,昨日刚伏低做小地赔了罪,今日就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季长越脸色也有些发白,强撑着动了动嘴角,还是没笑出来,木着脸道:“不敢。” 玉奚生却懒得再多给他一个字,兀自收回视线。 “师尊,那我去了。”谢庭兰也瞥了眼季长越,随即对身后的同门说道,“走吧,咱们也去见识见识西陵试炼。” 各家小辈自然不会单独进山,都是族中年轻小辈结伴同去,谢庭兰叫上同门自然无可厚非。 三重雪宫弟子以谢庭兰为首,跃下高墙,身着水蓝薄甲的青年潇洒而去,背负重刀,英姿飒拓。 栾青词这位少主盛名太过,在他身后的二弟子谢庭兰便被全然遮住了光芒,很容易被人忽视,可谢庭兰即便比不上栾青词这等妖孽天资,他的品性与天赋也足以成为宫主亲传弟子,在玄都时,他就曾连挑了玄都那些宗门世家的小辈们。 栾青词足以与玉奚生这等存在相提并论,那谢庭兰便足以傲世仙门后辈。 祝韦白见状,也只得应允,灵力传音道:“入山吧,三日后本尊自会在此解开阵法开路。” 话落,山中忽然走出两个老者,一男一女,好似从山壁中走出,凭空出现后两人双手结印,落洄山中蓦地响起闷声,随即山壁之上出现一条蜿蜒入内的山路,显然之前是阵法将这条路封存。 只带小辈们都入山,两个老人也悄然消失。 西陵仙门见入山的是谢庭兰和其他三重雪宫弟子,并非栾青词,心才落回了实处,若是青鸾君进山去,他们小辈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别说出头,若是青鸾君一个不高兴,动手全杀了也未可知! 而栾青词眸中映着落洄群山,看似神情平静如深潭,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 第073章 .风起 小辈们入落洄山后,世家前辈便各自返回,栾青词也与玉奚生一道回了祝氏仙府。 “为何让他们去?”栾青词望着玉奚生,甚至带了几分谴责的意思。 他知道现在的师尊或许不太在意其他人,但庭兰终究是他亲传弟子,其他弟子也出自三重雪宫,那季长越的恶意分明已经没有掩饰,几乎是要强逼着他们入局,当真是陷阱上面的草席子都揭开了。 生怕他们不知道落洄山有问题似的。 玉奚生知道栾青词对三重雪宫的重视,说到底这也归功于自己,无奈叹了口气,低眉顺眼地哄着:“小鸾,放心,既然你未入局,他们就还不会有事。” 栾青词偏开脸,不理会他。 “小鸾。”玉奚生尾音拖长,捧着他的脸转回来,有些好笑地问:“都不与我说话了?” 栾青词瞥他一眼。 玉奚生失笑,随即才收敛了些,正色道:“我去找落洄山中瞧瞧,你留在这儿。” “什么?”栾青词微怔,“你要进山?” “嗯。”玉奚生颔首,“既然怀疑季氏与长生天有关,那祝氏清白与否便不好说,虽说是故意引你我至此,可小鸾,西陵仙门年轻一辈的翘楚,此刻可也进了落洄山。” 栾青词自然知道,所以才想不通山中究竟有何布局,难道季氏连西陵仙门的小辈都不顾了? 如今想来,昨日季长越起身赔罪,怕也是但心栾青词直接杀没了西陵小辈,以至于今日之局派不上用场。 “那就更不该让他们去。”栾青仍旧不赞同,“长生天的目的是我……” 话落,栾青词倏尔一顿。 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抬头瞧着玉奚生,片刻后,轻声道:“你是要救人?” 玉奚生便笑,“也不尽然,长生隐匿六百年却未断绝,近日更是屡屡闹出大动静,想必若非石神山留有结界,那所谓的圣物也要落在他们手中。小鸾,他们不准备再藏头露尾下去了。” 栾青词也有所察觉,从他们敢在绡香城公然露面时,甚至将手伸进了天狐后裔的族群中,他们沉寂了六百年,像是不甘于此了。 “他们不会……”栾青词有些愕然地噤声,须臾后,才缓缓道:“长生天想要回归世人眼中,先要占据道场。” 西陵小辈中的翘楚如今也在落洄山,倘若在山中有足以将栾青词镇杀的杀局,那这群小辈还有几人能活? 长生天难缠,栾青词上次就领教过了,即便是斗起来,他们之间交手也足以波及到这群小辈。 “季长越想逼你进山,小鸾,你还不能进去。”玉奚生捏了捏栾青词的鼻尖,轻声说:“我会亲自去走一遭,你见机行事。” “有把握?”栾青词问。 玉奚生必然要悄无声息的进山,栾青词适才瞧过那座大阵,阵势浑厚磅礴,并非出自等闲之辈手中,何况还有两人守阵,但……栾青词也不知他师尊真正的实力。 那日玉奚生镇压西陵仙门时,栾青词也颇为惊诧,至少仅凭灵力镇压这一点他做不到。 玉奚生含笑道:“自然。” 栾青词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师尊,以往也见过师尊出手,皖湖与妖魂相争,师尊游刃有余,兰城外一剑斩古妖,他甚至从来没有被逼到狼狈境地过。 第126章 “小心点。”栾青词轻声。 “放心。”玉奚生笑应。 玉奚生说要进山,便悄无声息地从祝氏仙府离开,无人察觉。 祝韦白也未能察觉玉奚生的动作,他正与季长越对峙,神色冰冷:“你今日都干了什么?” 季长越面无表情,说道:“一时兴起而已。” “一时兴起?!”祝韦白几乎要被气笑了,猛地站起身来,高大身躯带起强大的压迫感,神色也冷冽,盯着季长越说道:“昨日才警告过你,不要去招惹三重雪宫。” 季长越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次却并未退避,他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祝韦白气急,一脚踹上季长越的心口。 季长越不躲,被这一脚踹得撞上了门框,他捂着自己心口,一声不吭,低垂的眼中却有杀机浮现。 祝韦白冷冷道:“不识抬举,季氏的家主该换换了。” 季长越依旧不作声,而是略微勾起唇角,低低地应道:“是。” 看似谦卑,实则暗藏锋芒,祝韦白却不曾瞧见。 . “青鸾君,冒犯打搅了。” 栾青词瞧着眼前笑得彬彬有礼的男人,神情如旧,冷冷淡淡。 玉奚生才走不久,这临山分家的季悯生就前来摆放,栾青词并未请人进门,而是在院中相见,显然是不愿与他多接触。 季氏与长生天之间必有关联,哪怕没有证据,但栾青词就这么觉得,而且落洄山中也不知设下什么杀局,他的师尊和同门都在山中,他哪里会给季氏人什么好脸色?! 栾青词淡淡道:“知道冒犯,就退回去。” 季悯生微微一怔,像是有些疑惑般顿住片刻,才说道:“季某无意打搅,只是见今日季家主多有冒犯,故而前来赔罪,我临山分家与主家之间并无过多往来,还望青鸾君息怒。” 栾青词哪里听不出他在刻意和主家撇清关系。 这倒也是常态,仙门之中嫡系瞧不起庶出,主家看不上分家,何况明知季氏主家与自己的恩怨,季悯生还跑到这儿来说这些,其目的倒有些明显了。 但栾青词不感兴趣,淡声道:“我知道了,你还想说什么?” 季悯生这会儿也瞧出来,青鸾君着实不愿与他多话,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季某听闻青鸾君乃是上古神鸟凤凰后裔,些许好奇而已,前段时日玄都有古妖现世,青鸾君一力搏杀,护佑百姓,季某倾佩。” “过誉了。”栾青词懒得多话,可这季悯生好言好语,又不能一巴掌扇出门去,于是便开始敷衍。 但季悯生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也温和儒雅:“人族素来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青鸾君仍愿庇护凡人,乃是大义。只是季某不明,青鸾君为何如此?” 栾青词微微眯眸,“我无需与你解释。” 浑然天成的骄傲显露无疑,众生于他眼眸中皆如草芥,而他做了什么,也无需与旁人说,这是栾青词骨子里的清高傲气,能留季悯生在这儿废话半晌都是给他面子了。 季悯生却有些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才轻叹道:“季某明白了,青鸾君,为世人如此,太累。” 他像是真切地为栾青词惋惜。 随后转身离开。 栾青词却不以为意,他做什么必然都是出自本心,他由玉奚生教养,在人族的宗门中长大,自当与三重雪宫共进退。 季悯生的那些话他并未放在心上,此时此刻,他更但心落洄山中的情形。 若真是为他设局,他并未入局,便只能瞧三日后谢庭兰他们能否安然回来了。 季悯生走后,栾青词便得了清净,西陵仙门中那还有人敢贸然拜访,故而玉奚生不在仙府也无人知晓,足足过了三日,到了各家小辈们回来的日子,祝韦白与西陵仙门又至落洄山外,栾青词自然随行。 祝韦白对栾青词颇为客气地笑说:“青鸾君,怎么不见怀素仙尊?” 栾青词说:“师尊不来了。” 见他不愿多说,祝韦白也就不再问,比起这位冷淡且不好相处的少主,他更恐惧那位瞧上去风流潇洒与传闻中大不相同的怀素仙尊。 二重试炼后,大阵却并未开启。 等了半晌,祝韦白终于脸色微变,他取出一枚骨哨吹响,尖锐哨音骤起,然而山中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不见当日开启阵法的两个守阵人。 他脸色沉了下去。 众人见状也不由得慌乱,有人问道:“祝尊主,发生什么事了?” 祝韦白沉声道:“守阵的尸傀不知为何,未能及时开启大阵,也召不出了。” 栾青词瞧过去,眸中也微微浮现冷意。 果然还是出事了。 那日出现的两个守阵人,竟是祝韦白操控的尸傀,栾青词早听闻祝氏的驭尸并非只是简单的凶煞尸傀,而是这尸傀拥有生前的本事与境界,祝氏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祝氏尸傀——以过世的祝家人尸首炼制出的尸傀。 那是祝氏底蕴由来。 不同于栾青词的镇定,西陵世家的长辈们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开始问。 “怎会如此?!祝尊主,快些想办法打开这大阵啊!” “山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此行我诸多世家小辈都进山了,祝尊主,此事非同小可啊!” 第127章 “为今之计还是快些将阵法打开!” “青鸾君。”兵荒马乱之中,季长越却格外镇定,他儿子都死了,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只瞥向栾青词,说道:“落洄山中出了变故,不知怀素仙尊何在?” 众人都是一静。 怀素仙尊这三日来都没动静,甚至今日也不曾出现,恰好落洄山就出了事…… 栾青词听得出季长越的不怀好意,甚至此刻许多人狐疑的眼神都瞥向了他,不由得暗嗤,好一招祸水东引啊。 第074章 .尸山 “我想杀,无需等到今日。” 栾青词只说一句话,却让西陵仙门久久无言。 他何其高傲,在西陵郡内一言定生死,可偏偏他有这般狂傲的资本,那日演武台上,若非栾青词收手,也就没有能入落洄山的西陵小辈了。 西陵仙门也都不是傻子,栾青词一说便也明白,虽说屈辱了些,但三重雪宫真想下手,何必等到落洄山中? “那这可如何是好?”有人急忙问道,“还请祝家主快些开启阵法。” 祝韦白脸色不太好看,这阵法由两位生前乃是阵道师的尸傀所控,而且这尸傀自他祖辈便有,只要操控即可,如今尸傀不听召,他又不通阵道,如何开得了这大阵。 “听闻这阵法传自季氏。” 不知是谁忽然开口,惹得众人纷纷瞧去,栾青词却听出来了,是临山分家那个季悯生。 季悯生虽说找过他两回,但都谦逊有礼,在季长越面前也从不多话,这会儿却忽然出声,许多人都不知他是谁。 见众人瞧着他,季悯生温和地一笑,轻声说:“在下季悯生。” 听他也姓季,而且季长越并未反驳之前的话,连祝韦白也没作声,众人便信了几分,连忙道:“季家主,可知这大阵是怎么回事?” 季长越木着脸道:“落洄山阵法的确出自季氏先辈。” 落洄山的存在西陵仙门都知晓,栾青词这几日在祝氏仙府也有所耳闻。西陵仙门数百年钱前邪祟遍地,百鬼夜行,斩杀不尽,故而布阵将之囚困于落洄山中,等待岁月消磨,而小辈们历练之所是山中另设的法阵,其中刻意留了些不难对付的邪祟,用作试炼。 只不过此刻守阵的两个尸傀不见了。 旁人不知,栾青词却晓得他师尊早早入山,不知尸傀失踪与师尊是否有关。 栾青词不动声色,淡声道:“我三重雪宫弟子若有半分闪失,你们西陵仙门就以命抵命吧。” “青鸾君。”祝韦白很快便镇定下来,“此番变故本是意外,何况我西陵仙门的小辈此刻也在山中,还是先想办法将人接出来才论其他。” “意外?”栾青词道,“我三重雪宫本不参与试炼,若非季家主,我师弟怎会入山?如今出了事,难保不是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祝韦白当真想高呼冤枉,又记了季长越一笔,本就是他挑衅在先。 西陵仙门一听这话,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祝韦白见状,沉着脸看向季长越,说道:“季家主,有没有办法先打开大阵,无论如何,先找到各家小辈。” 季长越沉默片刻,说:“我等远不及先辈,只能试试。” 提及先辈时,他竟有些虔诚之意。 栾青词扫了他一眼,觉得这神情有些违和,也没放在心上。 谢庭兰也非等闲之辈,何况还有师尊在山中,栾青词倒是不太担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季长越带着季氏其余人走向落洄山,半晌,似乎才寻到法门,连带季悯生等分家之人一起,才勉勉强强将阵法入口开启。 曲折蜿蜒的山路出现,却不见各家小辈的影子,山前一时间陷入死寂,片刻后,祝韦白说道:“诸位,进山去寻一寻吧。” 清音会举办了这些年,还是头回出现这种情况,小辈们不知所踪,一个都没回来,连看守阵法的尸傀也不见踪影,祝韦白这一遭本就因三重雪宫丢了颜面,倘若西陵小辈再出什么事,他这家主的位置恐怕也没那么稳当了! 自然无人反对,季家虽没小辈进山,但季氏也一样得入山去寻。 栾青词见状,便也跟着一并去,祝韦白见状问道:“青鸾君,不通禀怀素仙尊吗?不知落洄山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怀素仙尊若肯出手,此行也当顺利些。” 栾青词心想我上哪找个师尊出来,便淡声道:“有我足矣,进山吧。” 言罢,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地走上蜿蜒山路。 落洄山中多是怪石,附着青藓,花草不多,山路也潮湿,栾青词甫一进山,便觉着阴气大盛,当即轻轻蹙眉。 这哪里像是祝韦白说得只有弱小邪祟,凭这阴气,这里必然有了不得的阴邪。 不止栾青词发现了,其他人自然也能察觉,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此地阴气强盛,祝家主,这至少得有几只百年厉鬼吧!怕是都化作煞了!” “是啊,那些小辈如何嫩应付得来?!” 祝韦白也看向季氏一行几人,说:“这是怎么回事?” 季长越扯了扯嘴角,道:“阵法过于庞大,我等不及先辈,只能勉强开除一条路来,不知我们入了山中何处,应当是与那些小辈入山的路不同。” 众人这才安心。 第128章 栾青词不动声色,轻轻抚了下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有玉奚生设下的禁制,哪怕封锁经脉的封印被解开了,但禁制依旧留在身上。 玉奚生心念一动,就可以将他重新封印。 栾青词知道自己身上带着这个禁制,无论在哪,玉奚生都能感觉得到他,他既然入山来,玉奚生应当便会寻过来。 落洄山脉绵延百里,群山连亘,峰峦起伏,而山中邪祟遍地,栾青词一行人走一会儿,便能遇上一个,而且这山中骸骨随处可见,栾青词发现那其中人骨居多,其他的竟也多是妖骨。 也不知究竟死了多少,才能攒出这么多的邪祟,栾青词暗想,这些人和妖又是怎么死在落洄山中的呢? 西陵仙门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此地封禁邪祟,可栾青词更觉得这些邪祟本就由此而生,死过太多人或妖的地方,这整个落洄山脉好像巨大的万人坑,埋葬不知多少性命,以至于怨气冲天,久而不散,滋养出了这些邪祟。 西陵郡,怎么会有这么大个葬尸地? 栾青词本想开口询问,他一抬眸,愕然发现山路之中竟然只剩下自己,荒芜山地,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怕倒是没有多少,但栾青词还是刹那戒备起来,他适才再想什么?竟然毫无察觉周围的变化,这几乎不可能! 但就是发生了,西陵仙门之人就这么凭空消失。 就在栾青词紧张不已时,一道熟悉的温和轻声忽然响起:“小鸾。” 栾青词瞬间放下心,转过头来道:“师……” 声音戛然而止,栾青词露出愕然神色,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前面。 他后面的山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血山尸堆,人与妖的尸体扭曲纠缠在一起,每一张脸上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痛苦,无数交缠的尸体叠成了一座血淋淋的高耸尸山。 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被鲜血浸透,连天色都灰暗的泛着红,天地皆是血色,处处尸首,血流成河。 而在尸山前,滔天血腥中,站着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玉奚生的袍子也被鲜血浸透,金云纹的靴踩在血泊之中,他单手握剑,原本洁白无瑕的雪浮云仿佛已经沁了血似的红,泛着妖异的光。 玉奚生就站在那里对他笑着,没有半分怀素仙尊的悲悯仁慈,只有无尽狂傲冷酷,仿佛是这一片血色天地的王,他微微眯着眸,享受死亡与杀戮。 “小鸾。” 玉奚生踏着血泊一步一步走来,声音温和如旧,“怎么站在那,过来。” 栾青词神色遽然冷下去,猛地退后一步。 他没有作声,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中招的,但这里绝非真实,可栾青词想不清楚,他分明一直都神志清醒,被拉入幻境时却没有察觉。 但他知道,眼前的玉溪生是假,这一切都是假。 ……可他与心魔太像了,栾青词见过心魔杀人时的样子,他不怀疑有朝一日若玉溪生大开杀戒,便应当是这样。 “玉奚生”却已经走到他面前,缓缓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栾青词的脸颊。 “小鸾,我找你许久了。”他说,语气温和中带着痴迷,“世人不允你我,那就屠尽,小鸾,你看,他们死了,便再无人——” 话未尽,一柄青碧色的长剑便穿心而过。 栾青词召出了碧山暮。 “玉奚生”像是难以置信,神色渐渐变了,痴迷偏执,甚至带了些阴鸷的戾色,他问:“为何杀我?” 他顶着这张脸问,哪怕知道是假的,栾青词还是忍不住心颤。 当初对心魔也是如此,他以为心魔不是师尊,可是对着这张脸却下不了手。 他不答话。 “玉奚生”却笑了,“怎么手在抖啊,小鸾,你当真要为这些蝼蚁杀我吗?” 栾青词握剑的手在颤,他猛地拔出剑来,后退一步。 眼前的“玉奚生”衣衫血色更浓,而他却似感觉不到疼似的,面上带着笑,说:“你舍不得杀我,我便不死。” 话罢,身影渐渐散去。 但这片天地还在,栾青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落洄山中了,这是一方地狱似的天地,处处都是血色,处处都是尸首。 就在“玉奚生”消散后,又一声温和轻唤响起。 “小鸾。” 栾青词瞳孔骤然紧缩,猛地回头,便瞧着远处那道苍蓝色的身影缓步而来,脚下踏着连成片的尸体。 第075章 .噩梦 栾青词瞧着不断迫近的玉奚生,握剑的手稍稍攥紧了些。 即便早知道落洄山中有人布局谋划,可才进山就莫名其妙地中招,周遭这方天地荒诞却真实,可假的就是假的,栾青词心念微定,神色也清明。 “小鸾。”玉奚生笑得诡谲,原本丰神俊朗的面上尽是阴冷,他两手空空地逼近,笑说:“你在害怕。” 栾青词不为所动,冷声:“你不是他。” “哪里不是?”玉奚生笑问,指尖隔空点了点栾青词心口的方向,轻声说:“你若不怕,怎会见我?此间由心生,小鸾,你怕的是什么?” 他游刃有余地相问,却让栾青词眸光微凝。 怕么?他不禁自问。 栾青词知道自己生性淡漠,悲欢息怒鲜有太强烈时,他对人族也没有归属感,可行走人间这些年,他渐渐能够感受到俗世悲欢,而这一切源头都是因玉奚生,他先对玉奚生动情,才更能理解人族的七情六欲,正邪黑白。 第129章 心魔是师尊,也是私欲,栾青词一直害怕师尊会走上同原本道路相背的那条路,而此处境况,衣衫染血的玉奚生站在尸山之前,足下踏血,桀骜张狂,正是他最不愿见的场景。 栾青词沉思其实也不过刹那而已,倏尔明了此地竟是因自己心境而生。 知道归知道,可如何破局才要紧,此地同那日皖湖妖魂设下的虚境有些相像,但又不全然相同,虚境是栾青词自己踏进去的,可为何出现在此地,栾青词却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进山没走几步,不知不觉间一抬头,便已经身在此地了。 如今想来,竟连那会儿的记忆都不太真切,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想要离开吗?”玉奚生貌似温和,可眼中戾色浓郁,笑说:“为何要走?小鸾,世人皆蝼蚁,杀之又如何?不要自苦啊,小鸾。” 栾青词正犹豫要不要再动手时,玉=眼前景象不知何时又变了,遍地鲜血中忽然出现了许多活人,他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开来,而玉奚生宛若杀神般冲入人群,长剑之下,绝无活口。 雪浮云又沾了血色。 绝望的人群或是求饶或是斥骂,濒临崩溃般地逃窜,而玉奚生行走其中,眉眼间带着欢愉之色,他在享受这场杀戮一般。 栾青词从容不得,当即挡在了玉奚生身前。 玉奚生沉醉般笑说:“你要拦我么,小鸾?为何要怜悯他们?人族自己不也享受着同类相残么?” “以偏概全。”栾青词轻声掷字,这一剑出的毫不犹豫。 一剑穿心,苍蓝的衣袍浸透鲜血。 而玉奚生只是微微一笑,他甚至没有还手,也没有躲避,好似从容赴死,唇边的笑却意味深长:“小鸾,你杀得了我么?” 不等栾青词说话,眼前这个玉奚生的神情遽然变了,不再阴鸷玩味,而是有片刻的怔怔,随即便是无奈与温和,他伸出手,轻轻抚了下栾青词的鬓发,轻声说:“该醒来了。” 清音入耳,栾青词只觉周围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那血色的天地正渐渐消失,而他脑中也不再清明,混沌不知何时才渐渐消失,栾青词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入目便是灰暗天际,阴沉无光。 但总归也不是适才的天地皆血色。 “小鸾。” 亲昵轻唤传来。 栾青词抬眸,对上玉奚生的双眸,那眼中似有千般情绪,复杂至极,最终都消散,只剩下纵容与疼爱。 “醒了?” 栾青词静静瞧了他半晌,才点头,“师尊,刚才……” “就当是场梦吧。”玉奚生没让他说下去,而是扶着栾青词站起身来。 栾青词这才发现他仍在落洄山中,山底下不见日光,潮湿阴冷,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有与他进山寻人的西陵仙门,也有之前进山的小辈。 “这是……”栾青词微愣。 “都在做梦呢。”玉奚生平静道,“我入山时他们就睡过去了,不过尚无性命之忧,只不过守阵的两具尸傀将山中阵法变动,生门变死门,我先一步将两头孽畜除去,只是暂且还未寻到控尸之人。” 栾青词轻轻点头,难怪那两具尸傀不见了,原是被师尊毁掉的,他瞧了眼遍地横尸的人,轻声说:“先找到阵眼将他们带出去吧,能叫醒他们么?” “能。”玉奚生说。 栾青词问:“我刚才也睡着了?那真的是梦吗?” 玉奚生点头:“嗯,阵法之故,心道有缺便会如此。” “心道有缺?” 栾青词微怔。 玉奚生瞧着他,说:“心道无缺便是无情,你们梦中所见,便是心中之惧。” 栾青词想到自己方才所见一切,仍觉得后怕,他甚至在梦中杀了玉奚生两次,沉默须臾后,栾青词问道:“要如何才能唤醒他们?你……能窥见梦么?” 玉溪生……是否看见自己对他出剑? 玉奚生只笑了笑,说,“叫醒就好了。” 话落,玉奚生指尖在虚空之中勾勒灿金符文,将之依次打入此地昏睡众人的体内,这也是三重雪宫的术法,名为清神咒。 “醒来!” 随着玉奚生一声冷喝,躺在地上的众人纷纷睁开眼,都有些茫然地起身,但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神情中都隐隐带着后怕。 “师尊?师兄?”谢庭兰有些疲惫地抚了抚脑袋,带着三重雪宫弟子走向玉奚生和栾青词,还有些迷茫的地问:“怎么回事这是?” 栾青词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谢庭兰脸色难看,难以置信道:“我们刚入山就被这鬼阵法给弄睡着了?睡了三天?幸好命大,否则岂不是要被这山里的邪祟给生吞活剥了?” 栾青词心想你命大个什么,要不是玉奚生早早进山来护着他们,这三天足够他们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只不过西陵仙门如今也在,这些话便不方便说,栾青词垂眸道:“若非师尊来得快,我们也会如庭兰一般,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祝尊主——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祝韦白刚从噩梦里醒来,面上没什么血色,心知栾青词这是要个说法,露出个僵硬的笑,说道:“青鸾君,这……我也不知为何守阵的尸傀会做出这等事来,这尸傀乃是祖辈传下来的,当真从不曾失控过。” “此事可再查。”有人连忙说道,“眼下还是先出去要紧,季家主,不知还能打开通道?” 第130章 季长越木然地摇了摇头,“这大阵本就是先祖布下,何况如今阵中已生变,生死门也不知转为何处,想要出去只怕是难。” 听他这么一说,西陵仙门众人都有些慌神了。 祝韦白和季长越都束手无策,难不成他们要被困死在这山里不成? “那也得出去!”有人狠声道,“若是寻不到出路,那就打破这大阵!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能被困死在落洄山中不成?!” 季长越冷冷一笑:“这山中诸多邪祟都未能从阵法中逃脱,先祖设下的困阵岂是那般好破的?” 如此一说,方才那人便哽住,气壮山河也无了,有些萎靡下去。 是啊,这么多邪祟都没能破阵逃离,他们又能做什么? 真能打破这座巨大的大阵吗? 栾青词也觉得没那么简单,他刚入局便中招,若非有玉奚生,他恐怕还陷在那场噩梦中呢,忖量片刻后,他低声说:“师尊,你觉得呢?” 他根本没指望季氏能带他们出去,甚至于入山就出事,只怕都是季氏搞鬼。 玉奚生淡淡说出两个字:“破阵。” 栾青词垂眸,轻声说:“落洄山中拘着不少邪祟,倘若阵法被破,这些邪祟也会逃离。” “无妨。”玉奚生淡淡道,“走吧。” 他也不理会祝韦白等人,自顾自地寻了个方向就走,栾青词和三重雪宫自然也跟随他身侧,而西陵仙门众人面面相觑后,也都跟了上去。 玉溪西的本事有目共睹,或许他真能打破大阵呢?至于会放出邪祟这种事,谁也没有多话。 这是能将山中邪祟困住百年的大阵,困住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眼下最重要的都是自己的性命,放出邪祟他们也还能对付,若是有寻常人因此丧命,那他们也管不了太多。 无人愿意牺牲自己与那些邪祟一起被困死,从而换得一方百姓安宁。 玉奚生在山中走了半晌,这层山之中山路极为崎岖,时不时还有邪祟凶物出没,走了近半个时辰,祝韦白终于耐不住,上前来问道:“怀素仙尊,我们这是要去哪?” “破阵。”玉奚生惜字如金。 祝韦白尴尬道:“那……这阵如何能破?我等可能帮上什么忙?” 玉奚生淡淡瞥了他一眼,如同看傻子似的,只嗤了声:“斩尽这山中邪祟,可能做到?” 祝韦白不吭声了。 若是能做到,何来的这座大阵? 就是因为杀不了,才只能困。 “不能就闭嘴。” 玉奚生冷冷道。 三重雪宫弟子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作声,他们瞧出来了,宫主今日心情不佳。 第076章 .血莲 落洄山太大,几乎一山一阵,山中阴气极盛,甚至养出许多凶恶鬼煞,但几乎都会在玉奚生一巴掌下灰飞烟灭。 一路畅行。 跟着的西陵仙门几乎麻了,觉得荒谬的同又有点理所当然,以玉奚生刹那镇压西陵仙门的实力来看,只是拍死几个阴煞恶鬼倒也实属能力之内。 而且玉奚生这样游刃有余地穿梭落洄山脉内,也让众人安心许多。 走着走着,栾青词忽然开口说:“师尊,你觉得这些阵法是用来镇压邪祟的么?” 玉奚生忽地一顿,微微勾起唇,笑意仅浮于表面,眸中依旧蕴着冷,“这就要问问季氏了,阵法不是他们布下的么?” 这样大的手笔,将整个落洄山脉都封禁,如若只是为了这些邪祟,着实有些小题大做的意思。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一道道视线便都瞧向了季氏方向。 一声轻笑响起。 “自然是了。”季悯生轻声笑说,“早听闻三重雪宫修行的多是古时术法,可上古时期的阵法也好、术法也罢,留存于世的都太少,而今的人族手段怕是比千年前的先祖弱太多,这阵法传自上古,封印的可不止这些邪祟。” 季长越微怔,“二爷——” “无妨。”季悯生轻轻摆手,季长越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 西陵世家之人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匪夷所思,毕竟这个季悯生以临山分家的身份出席清音会,却连个分家的小辈都没带来,始终不声不响的,连话都没几句,可看季长越的态度,似乎这位分家之人地位还不低。 连家主都对他颇为恭敬。 栾青词也瞧了季悯生一眼,意有所指:“你知道?” “惭愧,只知一二。”季悯生的笑如沐春风,“说来也巧,这阵法出自我临山分家之手,守阵人也是为临山分家之先辈,算来差不多应有六百年,诸位也知,山川河流皆随岁月而变动,借地势布阵总有一日阵也会变动,而落洄山中这般靠灵力编织出的法阵,更会因岁月而磨灭,这世上之物没有亘古不变的,阵法也须时常修补,皆由临山分家动手,季某便也知道些许内情,这山中啊,封印着先辈对付不了的东西呢。” 季长越没有反驳,可见季悯生说得属实。 而祝韦白脸色变幻,沉声道:“季兄之前可未曾说过,还有这位——又是何人?” 季长越眼一垂,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是临山分家的前辈。” 季悯生笑说:“临山季悯生,叫诸位见笑了,山野之人,不值一提,倒是青鸾君——”他转头去看栾青词,温温和和地说,“这阵法的确是为困邪祟,无需多想,何况有怀素仙尊在此,想来若昔年封印时能有怀素仙尊,恐怕都无需这座大阵了。” 第131章 他说得谦逊,丝毫没有倨傲,言辞之间尽是平和,瞧着很好说话,众人便都以为此人虽年轻了些,想来是辈分高,故而季长越才以晚辈自居。 栾青词淡淡应了声“是吗”便没再说。 这个季悯生瞧着无害,甚至在他面前数次与季氏嫡系撇清干系,可栾青词却觉得凭季长越的态度来看,季悯生不止是辈分高那么简单。 “本座倒想瞧瞧,季氏封印了多了不得的东西。”玉奚生眼神扫过众人,在季悯生身上略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阵法之中彼此相连,连西陵仙门的众人都在群山之中转悠的不识路,但玉奚生依旧从容,既是阵便自有其规律,只要寻到阵眼将之打破即可,还有个栾青词在身侧,他是神鸟后裔,对气息变动极为敏感,不到一个时辰,玉奚生便在一座山前停下了脚步。 “阴气很浓。”栾青词轻轻一嗅,便因浓郁阴气而蹙眉,又在其中察觉到一丝尸气,轻声提醒,“气息杂乱,山中的东西有些奇怪,还有……血气,奇怪。” 进山之人都被玉奚生救下了,这山中也没有其他活物,哪里来的血气? “是这里了。”玉奚生稍稍仰起脸,“阵眼应当就在其中,将之毁了,阵法自破。让他们退下。” “小心。”栾青词也退了些,对其余弟子道:“退后点。” 众人皆退,玉奚生自若地站在原地,抬手一招,白玉似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莹润干净,剑锋无暇,与高耸山峦相比,玉奚生的身影显得微不足道。 他缓缓抬手,雪浮云泛起淡淡的光晕,灵力凝于剑刃,因灵气凝聚狂风骤起,天地间的灵气都向那把剑凝去,剑刃上的也渐渐光芒亮得刺目,灵力被加注于一柄剑上,泛起的波动精粹且恐怖。 栾青词神情也多出异色,他从未见师尊尽全力过,那把剑上的气息连他都觉得有些可怕,这一剑若是对着他……他自知接不住,可师尊却没有勉强,持剑的手极稳。 “我去,师尊这一手。”谢庭兰在后面悄声说,“就兰城那畜牲,再来十个师尊都能斩了吧。” 栾青词轻轻颔首,眸中只能瞧见那道执剑向山的身影。 他遽然动了,剑指山巅,向下一斩,绚烂剑光自上而下骤然斩落,山石在剑光之下轰鸣崩塌,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尘土飞扬,栾青词挥袖凝出一道结界,只等尘土渐渐散去,才露出那道纤尘不染的苍蓝身影。 玉奚生仍握着剑,可他眼前的那座山已经生生从中间劈成两半,山壁平整。 祝韦白眼角微抽,想起那日自己试图威胁,结果被压得话都说不出,那时怀素仙尊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要么这一剑下去,他那祝氏仙府怕是要没一半。 等尘埃落下,山壁之间露出一朵巨大的、摇曳的血色的花,扎根在土中的花茎犹如古树般粗,同样也是诡异鲜红的血色,无数触须自花茎深处后扎入泥土,还有许多已经断裂的,断面流出红稠汁液,犹如人血。 山壁被一剑劈裂,这朵花也断了许多触须,花茎如树,花朵遮出大片阴影,同样鲜血一样颜色的花,像是莲花,血红花瓣层层叠叠,正是此物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在山中盛开着的血色巨花,怪异且危险。 “这是什么东西?”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 “血气这般浓,定是什么邪物。” “是啊,此地既然是阵眼,该不会就是为封此物吧?” 栾青词不理会身后的嘈杂,走上前去到玉奚生身边,恰好听见一句轻声:“血枯莲。” 闻声后栾青词脸色微变。 血枯莲,他只在古籍上见过,这是古时邪物,此花汲血肉而生,但也是难得之宝,长成这样怎么也得个数千年的时间,甚至不知吞食了多少血肉,栾青词不由想到这漫山遍野的尸骸,目光落在扎入泥土中的触须,便忽然都明白了。 这山中为何死了这么多的妖族与人族,想必都是这朵花做得杀业。 不等他说话,这朵血枯莲蓦地开始枯萎,花瓣卷曲干枯,不过几息之间,便枯草地飘落下来,还没落地便化作飞灰散去,连带花茎也渐渐湮灭。 栾青词微怔,脸色骤然一变,忽然回身对谢庭兰等人说道:“快走!” 而原本血枯莲所在之处,地面忽然隆起,随后裂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一般,极其浓郁的尸臭飘散开来。 血枯莲不会总不会是自己死了,而是被什么东西给吞了,栾青词知道自己猜的没错,那些生灵死在血枯莲之下,可他没想到血枯莲也在供养着其他东西! 在栾青词声音落下后,西陵仙门与三重雪宫弟子一起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他们也不是傻子,见这阵仗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祝韦白对尸臭何其熟悉,脸色难看地吼道:“这大阵里究竟封着什么鬼东西?!” 季悯生边退边无奈道:“都是先辈留下的,季某实在不知,只是瞧这动静……怕是了不得。” 众人疯狂后退之时,玉奚生和栾青词并肩而立,隆起的土地中走出了庞然大物。 四足一尾,脑袋硕大,张口便能吞食数人一般,其身全然自土中出现时,本就被劈开的山更是直接被推倒,露出身似小山似的兽,比起当日在蓝晨外所见的畜牲只大不小,可眼前这头不一样,浑身的血肉都已腐烂,却淋漓着赤红似血的液体,口中发出嘶哑怪异的叫声,腐烂的恶臭顿时充斥山间。 第132章 栾青词险些被呛着,面覆冰霜,嫌恶道:“就是这东西将血枯莲吸收了?不对……血枯莲本就是在供养它。” 瞧见这头怪物的刹那,栾青词觉得这座大阵更奇怪了,根本不像是什么为了封印邪祟,倒更像是在任由血枯莲汲取血肉,供养眼前这个怪物。 甚至是死的。 腐烂成这样,身上全无生机,这是一具尸体。 玉奚生沉声:“你先退。” “不对。”栾青词神情多了几分疑惑,忍着恶臭仔细嗅了嗅,面色微变:“它身上的气息,和那颗珠子很像,沛县和皖湖的那颗。” 腐臭太浓,可栾青词还是从中辨别出了那股邪异的味道。 第077章 .惊世 栾青词似乎知道那颗珠子是从哪来的了,类似妖丹,犹如血肉,还有皖湖下那巨兽的骸骨……这东西与眼前这头畜牲的同族本源相同。 电光火石之间,栾青词也想不得太多,他双手稍抬,炙热明灼的青金火焰自他身后掀起热浪,极昼一般破开阴沉天色,璀璨绚烂的凤凰火将那头腐朽古兽围困。 同师尊一起时,栾青词已经习惯站在前方,但这一次玉奚生却并未观望,雪浮云剑指古兽,气势比起适才劈山还要更强,剑出刹那化作万千剑影,那古兽恰好冲破凤凰火,本就腐烂的皮肉被烧得焦黑,腹部脏腑裸露着,已然面目全非,但它像是没有灵智一般,不曾愤怒,也感觉不到疼,而是本能地发出怪异嘶哑的鸣叫,利齿似虎,一爪碾碎崩落巨石,直奔着离他最近的玉奚生而去。 巨大的身躯刚刚挪动,剑影遽然落下,玉奚生的剑意凛冽锋利,剑如潮般冲刷那具残破的巨大身躯,轻而易举削掉骨肉,甚至最后一剑落下时,斩下了那头古兽似蟒似的尾巴。 古兽不知疼,依旧横冲直撞地往前走。 “它能感知到活物。”栾青词轻声,凤凰火化作火链拴在古兽两只后脚上,但那头畜牲力气太大,栾青词也只能堪堪延缓它的速度而已,瞧着不断试图往前挪的古兽,栾青词叹了口气。 “你来吧。” 他倒是也能与这东西一战,可实在是不想化作本体去近战厮杀,何况他也发现玉奚生的灵气似乎能削弱克制这头畜牲,就如同五行相克一般,上次对战蛮山也是如此,还能解开自己的咒术,栾青词早早便发现,玉奚生的灵气……很特殊。 玉奚生轻轻一笑,不太正经地一招手,便召回了雪浮云,他倒是不急,余光扫了眼已经退到后面去的众人,轻声说:“你觉得这东西是谁养的?” 栾青词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躲了躲,稍稍探头问:“还能有谁,等会儿再说,我要拉不住了……你快点。” 说完,向那头畜牲稍稍扬了扬下巴。 栾青词实在是不想靠近那东西,但腐肉恶臭哪怕被凤凰火烧过一遭也压不住,见玉奚生不动,栾青词还伸手推了推他的后肩,轻声催促:“收拾了它好回去……师尊,别让它再过来了。” 一些小鸟已经要绷不住了。 栾青词宁愿和上次那头蜈蚣对着打,也不想碰这东西一下。 一下都不行!!! 退到远处的众人也急,他们遥遥望着那小山似的古兽,不少小辈就已经脸色惨白,但亲自与古妖蜈蚣交手过的谢庭兰就镇定许多,他身后的弟子轻声说:“栾师兄为何不出手了?” 谢庭兰险些笑出来,他当然知道,抿着嘴低声说:“师兄绝不可能和这东西交手,碰都不会碰的。” 身后弟子疑惑道:“为何?师兄在兰城不是诛杀了一头古妖吗?” 谢庭兰笑而不语,西陵仙门中却有人低声道:“他们为何还不动啊,莫非他们也不是对手?” “是啊,那,那东西该不会也是一头古妖吧?” 祝韦白脸色难看,倒不是因怀素仙尊夺了风头,他倒还希望玉奚生干脆就将这东西诛杀,否则他们西陵仙门合起来只怕也不够这东西一口吃的。 人族能将妖族逼入劣势,可面对这样恐怖的古兽,甚至受了两招都生龙活虎,祝韦白心里没底。 “等等,你们看。”有人忽然颤声说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这才抬头看别的地方,发现之前在山中被困住的邪祟忽然现身,阴气缭绕着四散而去。 众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才有人说 :“阵法,阵法破了……那就是阵眼。” 那朵诡异的巨花是阵眼,阵眼消失后落洄山的阵法也就随之崩碎,被困在落洄山中的邪祟可不是那头尸兽,他们尚有趋吉避凶的本能,被那东西的恐怖气息吓得逃窜出去。 可这些邪祟若是入了城,对城中百姓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你们还愣着?”玉奚生的冷喝响起。 众人被惊醒一般,谢庭兰当即反应过来,咬牙道:“三重雪宫弟子,随我诛邪!” 祝韦白也立刻随声道:“西陵仙门,速将邪祟拦截在此!绝不可放其入城!” “我也去吧。”栾青词见状便想抽身,对付那些邪祟可比对付这东西要好。 他是真的嫌弃这头烂了一半的丑东西。 “你在这儿。”玉奚生声音很轻,“那些东西不会入城的,放心,你在我身边。” 栾青词已经有些拽不住那头尸兽,蹙眉轻声:“那你快点。” 第133章 玉奚生笑了笑,“好。” 他说要动手,便收起雪浮云,双手结印,足下阵纹渐渐勾勒而出,古朴晦涩的阵纹亮着柔暖白光,好似无害,玉奚生以自己为阵眼,阵纹渐渐扩大到足以遮入两座山,不断挣扎低鸣的尸兽也被纳入阵中。 “小鸾,叫你留下,可得好好瞧着。”玉奚生以长者口吻笑说,“别遇事就用本体去同人打架,上回连羽毛都掉了许多,叫为师心疼,学着些,这阵用起来不弱于你那本体。” 玉奚生有底气说,栾青词也不由得沉默。 玉奚生勾勒出的阵纹波动极其强横,栾青词知道自己若是身陷其中,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这与他本身的实力有关,能一人撑起这样大的法阵,这世上只怕除他之外无人能做到。 玉奚生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从始至终他都没将这头尸兽放在心上,修长白皙的指尖灵活变幻手印,每一次变幻,晦涩阵纹便多出一分变数。 栾青词已经撤去凤凰火的桎梏,可尸兽却被牢牢牵制在阵法中,它无头苍蝇似的撞来冲去,却是寸步难行。 直至玉奚生结下第三十六印,阵纹骤然明亮到刺目,凝成光柱将巨兽笼罩其中。 连前去拦截邪祟的祝韦白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转头瞧去,光柱直冲天际,犹如烈日般叫人难以直视。 “那是……”祝韦白嘴角直抽。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段,但不妨碍他能感觉到那种恐怖到无法承受的气息,倘若这一招对他用出来,祝韦白敢肯定无论有多少尸傀都护不住自己,反倒会在那光柱之中化为虚无。 连残魂都剩不下。 季悯生也瞧向那道光柱,神色闪烁须臾,微微勾起唇,轻声呢喃:“可真是熟悉的气息啊……竟然是你。” 玉奚生自然不知众人想法,他游刃有余地收手,阵法也随之消散,以灵气勾勒出的阵纹同落洄山阵法不同,只要玉奚生收起灵气,阵法自然随之破溃。 然而尸兽已然没了踪影,连碎骨都没能留下来,消失得堪称无痕。 栾青词见状愕然,他以为会将那头畜牲绞杀,却没想到死得这么干净,渣都没有。 “它不是活物。”玉奚生转过身来,蓝衣纤尘不染,挥袖间灵气扫出,存留的腐臭也被他扫得散去,“小鸾,你瞧那东西……像不像,尸傀。” 栾青词颔首。 他明白师尊想说什么。 祝氏以驭尸扬名,炼制尸傀的 手段也不为外人知,落洄山中却养着这么一头尸兽,血枯莲为养料,汲取无数血肉,最后供以尸兽。 这整座阵法,都像是为养这畜牲而存在。 如此一来,布下阵法的季氏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 “还没完呢。”栾青词指了指逃窜的邪祟,一团团凤凰火又浮出,仿佛燃烧的碧玉,浮金流火,璀璨”绚烂。 他的凤凰火压不住那畜牲,却能克制这些邪祟。 “我来吧。”玉奚生转身拍了拍栾青词的肩,似笑非笑,“好好学着。” 栾青词“哦”了一声,火光熄灭。 玉奚生一步踏出,这一方天地间的灵气仿佛都凝滞须臾,他再次结印,与之前截然不同,口中喝道:“风雷敕令!” 栾青词了然,这是天雷令,同五行录不同,天雷令如其名,便是要召雷,而非灵气凝雷。 四时风雨皆为天道,而人族修炼也在天道之内,不过真正召得天雷近乎不可能,正如凡间大旱,莫说求雨,连同水相关的术法只怕都难以动用。 但玉奚生声落后,空中黑云骤然压来,天地失色,犹如入夜,层层黑云间有蓝紫电光闪烁,这一变故惹得众人都懵了,这哪里是人能做到的事? “雷降!”玉奚生眼神陡然凌厉,眸中亦有雷光浮动,庄严高贵,宛若神临,“诛邪——!” 雷云滚动翻涌,雷霆骤降,一道道蓝紫色雷光呼啸而落,拖出瑰丽绚烂的余光,每一道雷都在玉奚生有意操控下精准劈中逃窜的邪祟,被劈中的邪祟刹那间烟消云散。 轰雷惊天,犹如狂矢。 天雷落,诸邪灭。 这一刻所有人都震惊无比,站在玉奚生身边的栾青词更是久久难以回神。 ……从西檎岭回来以后,他以为自己实力同师尊相差无几,但此时此刻才发现,他师尊只怕是天下无敌手。 祝韦白等人也震撼地望着这一幕。 都说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深居简出,但从无败绩,当初九幽谷便以为自己能与三重雪宫平起平坐,连祝韦白曾经也这么认为,可这会儿他却明白了,怀素仙尊或许……从来没真正出手过。 世人不知怀素君。 第078章 .嫡系 雷霆在翻滚黑云中闪烁咆哮,万千邪祟在天雷之下湮灭,而始作俑者一直从容而立,连步子都不曾挪过。 先前作为阵眼被劈开的那座山已经彻底被夷为平地,周遭都是碎石,玉奚生安然而立,他仿佛站在万古之前的荒芜中,是沧海桑田中遗世留存的玉。 直至遮天蔽日的黑云散去,天劫似的压迫感散去,天地间仍然寂静无声。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都久久难以回神。 从古至今的人族修士都因寿数而成就有限,能勾起天地异象者都是传说中古时的人族,而今的人族在修行一道上走得远远不及古时传说。 第134章 但玉奚生先斩巨兽,再召天雷,生生劈没了落洄山中的邪祟,黑云覆压百里山脉,非人力可为之。 “师尊。”栾青词缓缓轻声。 玉奚生回过身来,额心覆着一层薄汗,唇边含笑,张扬且嚣张,同从前怀素仙尊的内敛温和堪称南辕北辙。 “下次打架,要这么打。”玉奚生伸出手,摸了摸栾青词的脑袋,似训斥也似叮嘱,“兰城外那样厮杀,像什么样子。” 栾青词一时无言,他经不住那畜牲的挑衅,何况以他的修为而言,本体近战才更强。 ……也不是谁都能召出雷来一顿劈的啊。 他的凤凰火倒是好用,只不过火烧西檎岭是不太可能,这火烧烧普通人族妖族倒还行,可兰城外那古妖皮厚,就同适才那尸兽一般,凤凰火便只能伤着他们,却不能直接焚成虚无。 但栾青词对玉奚生素来温驯,便颇为听话地颔首,乖乖道:“……知道了。” 言罢,他瞧向陆续赶回来的西陵仙门众人,神色忽地一冷,“不过眼下看来,这盘棋已经下完了。” 玉奚生冷呵,“什么时候下完,如今他们说得可不算,这事儿没完呢。” 一字一句都往外渗着冷。 季长越为何非要逼栾青词入山?这落洄山中就是杀局! 玉奚生敢来,就是没将这局放在眼中,尤其是此刻杀局已破,便更无所顾忌。 “怀素仙尊。”祝韦白满面笑意地走来,拱手道,“怀素仙尊不愧为仙门之砥柱,祝某自愧不如。这一手引雷,叫祝某开眼了。” 其余人也纷纷奉承,甚至带了些谄媚的意思。 一个祝氏就足够他们俯首称臣这数百年,如今玉奚生表现出的实力堪比神明,若是遇强,尚可追逐,可玉奚生这般的,却只能令人仰望,再生不出其他的心思来。 玉奚生不语,待人回的差不多后,足下阵纹骤然蔓延开来,谁都未能幸免,全被玉奚生禁锢在了阵法中。 祝韦白心沉了下去,脸色瞬间变了,“怀素仙尊,你这是何意?!” 西陵仙门众人都惴惴不安,他们可没忘记怀素仙尊此行为何——为他徒儿讨债来的! 玉奚生适才那一手着实让他们无力,这还有何好挣扎的,人家若是想杀他们,恐怕连一步都不用迈。 “血枯莲。”玉奚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季氏之人,玩味道:“那可是古书之上才有的东西,早该在世间绝迹,你们说落洄山中封印西陵郡中邪祟,可这漫山遍野供血枯莲吞食的尸体又何解?” 片刻沉默后,有人颤声问道:“你是说……这些,这些邪祟,是死在落洄山中……用来喂养那朵花的人?” 玉奚生呵出声冷笑,“养出这么大一株血枯莲,不知用来多少血肉,季氏先祖设下这大阵,恐怕也没季氏口中说得那么正义凛然吧。喂养血枯莲,借血枯莲再养那头尸傀,六百年一局棋盘,好大的手笔!” 他言至此语气已然冷下去,眸中杀意汹涌,厉色浓郁,一字一顿道:“其心可诛。” 众人纷纷看向季长越,而季长越却面无表情,也不作声。 栾青词忽然淡声道:“当日沛县百姓因一邪物而死,季氏弟子也折损在沛县,我赶到时已然遍地尸首,恰逢季氏季川带人前来,带邪物离开,邪物气息同今日那畜牲血肉如出一辙,季氏蓄谋布局,所求为何?” 栾青词也曾想过,他游历多年也没得罪过哪方势力,而西陵仙门对自己围杀也是在沛县之后,似乎是因自己无意间撞见沛县惨像,季氏在有意灭口。 这是栾青词初次在西陵仙门面前说起真相,他当日本也想解释,但最终并未说出口,只因没有意义,他们已经信了季氏,何况追杀自己之人也都存私心,故而那时真相便不再重要。 但此刻不同。 落洄山中刚闹了这么一场,若那畜牲出落洄山,亦或是若邪祟入城,整个西陵郡必然生灵涂炭,西陵仙门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他们预见了后果,便会更怕。 他们多数也曾在此参与过试炼,想到这山中藏着那么大个怪物,便是不寒而栗,纷纷后怕。 “季家主。”有人狐疑道,“青鸾君说得可是实情?这落洄山是为了养那个怪物?还有沛县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季家主,拿这么多条性命去养那头怪物,这简直丧心病狂!”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季悯生神情复杂,轻轻叹道:“长越家主,青鸾君说得可是实情?我临山一脉几百年前便分家出去,这山中秘辛也是今日方知,可长越家主……沛县百姓之死,不是青鸾君,而是与季氏有关,是真的吗?” “不错。”季长越当即承认下来,直勾勾地盯着玉奚生,慢声问道:“不过,你是个什么东西?有意思,三重雪宫不仅少主不是人族,连极负美誉的怀素仙尊,应该也不是人吧?” 众人先是因那句“你是个什么东西”心惊,而后又觉得季长越说得有点道理,那不是在斥骂,而是询问,他们可没见哪个人族接连闹出这番声势浩大的招数后,还能如此从容将他们困住的。 不等玉奚生答话,栾青词忽然上前,一息之间而已,便扬手给了季长越一巴掌,生生将其打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栾青词清秀的眉目弥漫着狠厉,冷声道:“你放肆!” 第135章 众人噤若寒蝉。 季长越踉跄着爬起来,神情倏尔变得有些诡异,瞧着栾青词说道:“恼羞成怒了吗?青鸾君,你口口声声说邪物,那你可知自己是什么?” 栾青词不为所动,“我是什么,无需你来妄下论断。” 季长越却缓缓咧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是吗?凤凰后裔,神鸟后代,仙门称颂啊——青鸾君,怎么不告诉他们,你只有一半的凤凰血脉呢?” 他的恶意甚浓,而栾青词眸光顷刻间凌厉,他沉声道:“你果然同长生天有瓜葛。” 凤凰血脉这件事栾青词早就知晓,但另一半血脉的事,却是从那个蛮山口中得知,季长越如今提起分明也是知道此事的。 但二人所言周围人都听不懂,一头雾水。 谢庭兰微微变了脸色,他也曾见过蛮山,听过那老东西的话,倏尔开口说道:“我师兄是谁用不着你来管,我师兄兰城外死战不退,你们季氏却拿漫山遍野人命来养怪物,孰是孰非,世人皆知!” 季长越似癫狂般的笑出声,笑得弯了腰,说道:“真有意思啊,哈哈哈……哈哈,人族竟然会,会维护魔族后裔,真有意思。”他猛地伸手指向栾青词,笑意诡谲,“他可不止是三重雪宫的少主,他还是——长生天的少主啊,你们竟还将他奉为神鸟,他可是魔族的嫡系血脉!” 魔族,嫡系。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水中,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一道道视线徘徊在季长越和栾青词之间,怀疑、震惊、惧怕等等情绪皆存。 神族是传说,魔族也是,但魔族留下的信息要比神族多许多,传闻三千年前,魔族于凡间杀戮,人族与之一战,足有百年,魔族败退。 这段传说至少有头有尾,不似神族那般虚无缥缈,但其中真假在仙门众人间也是各有论断。 传闻魔族凶残暴戾,乃蛮夷种族,茹毛饮血,以人为食,甚至肆意奸.淫杀戮,祸乱世间,民不聊生。 而如今,季长越说栾青词是魔族的嫡系后裔。 “这话当日长生天的那老东西也说过。”玉奚生忽然淡淡开口,神情讥诮地瞧着季长越,甚至不着急杀他,而是优哉游哉地说:“你知道的不少,应当与长生天关系匪浅吧……还是说,你就是长生天那邪宗之人?你就是这么对待你们少主的?” 长生天的存在也甚少有人知晓,毕竟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虽说世家宗门都有教导仙门历史,但弟子们大多花心思在功法本事上,谁会在乎长生天这么个刻意被淡化的宗门? 唯有妖族这种活得长久的种族,才会记得更多些,那绡香城的老族长都不曾对有苏婵多说什么,他们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件事。 玉奚生隐隐觉得自己应当对长生天极为了解。 否则不会忘这么多,另一个自己即便是沉睡也要牢牢死守的秘密,绝非小事。 与此同时,玉奚生的一番话也让众人更茫然。 他们其中有人知道长生天,有人不知,可同魔族血脉扯上关系必然没好事,正怀疑青鸾君呢,又觉得怀素仙尊说得有道理。 季长越好像同长生天有什么关系,又说青鸾君是长生天的少主,那他为何又要针对青鸾君呢?! 第079章 .暗潮 季长越却不为所动,说出栾青词的魔族血脉后,他忽然取出一个瓷瓶,仰首饮尽,动作快到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他扔掉瓷瓶,唇角沾着血色,神情狂热兴奋,脸上蓦地浮现些许细密的青黑纹,随着纹路愈发清晰,便像是某种鳞片覆在露在外的皮肤,连那双人眼都倏尔变作了漆黑竖瞳。 跟随进来的几个季氏之人都露出惊骇神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家主大变活人。 季长越发出低沉的笑声,这声音十分怪异,已经有些不像人类了。 栾青词发现他身体出现变化的时候,连身上的气息也在变,方才他喝的那东西中,栾青词也嗅到了熟悉的血脉气息。 ——那是魔族血脉的味道。 “蝼蚁。”季长越望着周遭或是惊骇或是错愕的众人,轻蔑勾唇。 “家主你……”季氏之中有人不敢相信地惊声,“你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连季氏之人都不知他们家主与长生天有勾结,可栾青词却知道,他适才喝下的那东西……恐怕就是魔族族人的血。 那血竟然令季长越变成这副样子。 季长越却只轻哼一声,忽地伸手,将开口那个离他最近的季氏男子拎着肩抓来,而后一口咬在他的喉咙上,鲜血迸射,那人惨叫出声,双目圆睁,挣扎没几下便没了声息。 其实不过几息之间而已,季长越便活活咬死了自己一个族人,他将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丢下,本就犹如青黑蛇皮似的脸上沾满鲜血,嘴里还叼着一块皮肉,缓缓咀嚼时露出口中尖锐利齿,他已然没有人的样子,神情之中尽是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食。 年轻些的小辈几乎因这一幕呕出来,即便人族之间时常相残,但真正吞食同族这种事却是做不出来的。 祝韦白也冷着脸,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季长越分明是同那个所谓的长生天勾结,还招惹了三重雪宫,他伸手放在唇上,轻轻吹出个哨音,十具气息极为强劲的尸傀便从落洄山外的方向飞速掠来。 第136章 尸傀保留生前的能力,自然也能御剑,只是他们都是没有神志的杀器。 季长越似笑非笑地看着祝韦白的动作,喉咙间传出几声无比怪异的笑,像是在刻意模仿人类的声音,“祝兄,何必要与我为敌,你看啊,长生天,求长生,舍弃那具凡躯吧。” 祝韦白冷声道:“季长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再说这话吧。” 季长越却不在乎,他仿佛已经不拿自己当做人族,移开了视线看向栾青词,神情竟有些疑惑,亦有些贪婪,垂涎之意溢于言表。 栾青词被他这眼神看得直犯恶心,那眼神中分明是有欲望的,而且还是口腹之欲。 季长越分明是想生吃了他! 栾青词不免想到失控时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食欲,于是苦笑,还真是越来越像……季长越的话不知真假,什么魔族嫡系不见得是真,可他这一半的魔族血脉或许是板上钉钉了。 然而有人比他更忍受不了。 玉奚生忽而一步上前,将栾青词挡在身后,神情分明带笑,却戾气十足。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看他?”玉奚生问。 季长越目光落在玉奚生身上,探究片刻,蹙眉道:“你究竟是什么?” “等你死了再告诉你。”玉奚生轻呵,雪浮云又出现在手中,不过刹那,他已然出现在季长越身前,长剑直指他喉咙。 季长越莫名有些心惊,却没退,而是赤手空拳地去接,口中轻蔑道:“凭这种东西也——” 话没说完,长剑骤然刺穿他格挡的手。 季长越蛇似的竖瞳中尽是愕然,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喉咙也被刺穿了,鲜血喷涌而出,仍是红的。 玉锋不沾血,干净无暇。 玉奚生面不改色地松了手,雪浮云便蓦然散去,季长越的生机也迅速消失,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就这。”玉奚生嗤嘲,“有何好嚣张的。” 众人:“……” 别说,你别说。 确实是,有何好嚣张的? 季长越突然变身,气息也变得诡异,于是众人一时间都没干妄动,再加上他不急着逃走,还当他有多厉害,结果,就一剑? 站在后面的栾青词却知道,若是换了旁人,或许真要费一凡功夫才能奈何得了季长越,他身上的气息很像蛮山,而蛮山有多抗揍栾青词亲身试过。 玉奚生却不同。 他好像天生便克制魔族。 “唉。” 一声叹息响起。 众人都瞧过去,这才发现出声的是临山分家的季悯生。 季悯生无奈垂眸,轻轻叹道:“久不与主家往来,不曾想家主竟也如此……你们嫡系,配不上季氏。” 他言辞之间已露锋芒。 季氏其余人面面相觑,他们更不明所以,长生天也好,魔族也好,都是不曾听过的,可家主算计青鸾君是真,甚至还当众吃了同族的血肉,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本座倒是以为,”玉奚生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季氏都该好好查查,长生天重现世间不是小事,季氏六百年前在此设下大阵,养出尸傀,恐怕也是早有预谋吧。” 他瞧向玉奚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何况在此布阵之人,正是出自临山分家吧。” 季悯生沉默须臾,仍是谦谦君子的作态,颔首道:“怀素仙尊说得是,那便查吧。” 清音会二重试炼终究还是没个结果,毕竟玉奚生凭一己之力已然将整个落洄山杀光了,但长生天这个名头也因此被传开,这个早在六百年前便消弭无踪的宗门被重新提起,还包括长生天曾经的所作所为。 三重雪宫一行人回到祝氏仙府后休整了两日,此行只死了季长越一个,其余人竟都毫发无损,这两日祝韦白都在彻查季氏,可除了那日死在玉奚生剑下的季长越外,竟然查不到关于长生天的蛛丝马迹,甚至季氏族人对此都毫不知情。 正是深夜,屋中亮着灯火。 玉奚生推门进来。 栾青词坐在桌前,灯火跃动在他清隽的眉间,却显得这张原本就斯文的容貌更加秀艳。 他没问玉奚生出去这半晌是干了什么,只轻轻说:“祝韦白派人来过,说没查到什么。” 没提已死的季长越,也没说若留下他或许能拷问出什么。 栾青词知道玉奚生为何杀了他。 他自己与长生天和魔族之间就牵扯不清,若让季长越活着,他只会说更多不利于自己的事。 所以他得死,玉奚生亲自出手,便无人敢置喙。 “无妨。”玉奚生在门口停顿良久,才缓缓地走近栾青词,伸手将他的脸抬起来,低眸瞧了片刻,才轻声说:“已经有了动作,就不会这样一直沉寂下去,不过……小鸾,你可有想过巫塔下的碎骨?” 栾青词怎会没想过。 巫塔下三块碎骨,其一师祖封印,其二师尊封印,最后一个则出自自己手中。 还有一个,被蛮山夺走。 师祖和师尊早就与长生天交过手,在长生天还蛰伏时,在众多仙门还不知长生天时,三重雪宫就已经在与长生天较劲。 可师尊如今不记得了。 玉奚生说:“他将此事严防死守,我也知之不清,他醒来之前,想要知道此事,或许只有去一个地方。” 第137章 “他”是谁彼此都知晓,玉奚生说得很冷淡,可栾青词还是从中听出了烦躁不安。 “什么地方?”栾青词很温驯地仰着脸。 玉奚生沉默须臾后说:“天机阁。” 栾青词有些诧异,之前本就决定要去南海郡走一遭,可玉奚生不知为何不肯去了,这会儿旧事重提,栾青词也不多问,只是轻轻颔首,“好啊。” 玉奚生静默,又忽地笑出声,俯身下来吻了吻栾青词的鼻尖,轻声说:“你都不问问?” 栾青词耳尖有些红,垂眸轻声细语地说,“你想告诉我时自然会说,比如现在。” 玉奚生又笑了声,站直身子,将栾青词揽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后脑。 栾青词的脸颊贴在他腹前,便瞧不见玉奚生的复杂神情。 “天机阁,他一直在与天机阁密谋长生天一事。” 这是这段时日玉奚生不断试探得来的消息。 天机阁的态度始终温和,怀素仙尊早与天机阁联手,暗中夺取长生天所谓的圣物。 正因如此,当日玉奚生出事,天机阁才会那么快送来解救之法,不过天机阁出谋划策,而玉奚生暗中执行,明面上两个门派却互不相干。 栾青词轻轻“嗯”一声。 “天机阁阁主知道很多。”玉奚生轻轻道,“可近日天机阁与我传递消息时,每次都提及你,小鸾,他要见你。” 栾青词这就明白了。 为何之前师尊忽然不肯去天机阁。 心魔毕竟记忆有损,他不知天机阁是敌是友,又想要探听消息,自然不会让自己去。 栾青词说:“那就见见吧。” 他说得很轻松。 玉奚生垂眸,神情复杂,应了声:“好。” 他眼中暗沉沉的,似有黑云密布。 小鸾…… 他能感觉到仙门之间会因长生天的重现而掀起狂澜风波,这场风波的中心,或许就是他的小鸾。 长生天在图谋小鸾,连天机阁也是,自问世间无所惧的玉奚生只执着于一人,也只会因一人而惴惴不安。 正出神时,栾青词忽然牵起玉奚生轻抚他鬓发的手,轻轻攥住,在掌心落了一吻。 玉奚生骤然垂眸,神情凝固。 栾青词仰起脸,对他冁然一笑,“你会保护我的吧,师尊。” 玉奚生原本乱成麻的心倏尔安定下来,被这一声说得心好软。 他轻轻回握住那只手,说:“小鸾,我视你如命啊。” 又怎会不护着呢? 第080章 .斩草 落洄山的变故鸣鹿城的百姓都不知晓,整个西陵郡依旧平静如初,但西陵仙门却清楚,倘若没有怀素仙尊在场,他们这群人都搭进去,也不见得能诛杀那头尸傀,更遑论还有层叠山峦间的无数邪祟。 不仅他们,途径的散修也有所察觉,落洄山阵法消失之后弥漫开的凶煞之气不说,还有那满天黑压压的雷云和近一柱香时间的的轰然雷鸣,而后邪气涤荡,天地清朗。 短短一日,三重雪宫怀素仙尊召天雷诛邪祟的消息传遍鸣鹿城。 近一年前,他的弟子青鸾君火烧西檎岭,百里焦土,而今怀素仙尊在引雷入落洄,千里灭邪。 在这之前,哪怕他们这对师徒早就扬名,但诸多宗门之首都以为彼此相差不多,修行之人总能做到许多寻常人不能之事,修身练法,御剑行空,但至今无人能引得天地异象,传闻中古时的修士皆可手掌星辰日月,动辄便呼风唤雨,原本以为那都是同神话传说一般的故事,却不想现世便有人做到了。 外界传得风风雨雨,玉奚生和栾青词却岁月静好,他们已经在商议离开西陵郡。 但此行栾青词却觉得有些奇怪,那吞食了血枯莲的尸傀比起兰城古妖要强许多,但若是针对他,即便没有玉奚生,对他而言也不算是必死的杀局,更像是……在针对西陵郡。 倘若祝韦白等人死在落洄山,那整个西陵郡只怕都要沦为邪祟乐土。 恰好祝韦白亲自上门来,在在家仙府,却恭恭敬敬地等人通报后才进门。 才一进门,祝韦白便俯身道:“二位,祝某前来道谢。” 栾青词坐得安安稳稳,倒是玉奚生抬袖扫出劲气,将祝韦白扶了起来。 “道谢?”玉奚生没给他好脸色。 栾青词在西陵境内遭受追杀,几乎西陵仙门都有参与,甚至还有许多因贪加入进去的散修,这么大的声势祝韦白这个西陵尊主不会不知情。 祝韦白也晓得玉奚生的不满,可知道眼前这二位的可怕之处后,祝韦白连怨怼的心思都不敢有,只后悔与季氏那群混账东西结了姻亲。 “是,这次多亏有二位,落洄山中的邪祟才未能入城。”祝韦白苦笑道,“还有……青鸾君的事,祝某,前来请罪。” 说是请罪,他就真恭恭敬敬地又俯身行了一礼。 玉奚生不吃这套,灵剑门那对父女对小鸾出手,赵玉竹可是一堆堆的灵草丹药往三重雪宫送,还带上他们灵剑门锻造的法器,何况当日他那宝贝徒弟没被那对父女伤着。 可西檎岭那次,玉奚生不会记错,他的小鸾生机全无,分明是死相。 一想到这,玉溪生的脸色就阴沉了下去。 更重要的是,那季长越的话,他们都听见了。 第138章 祝韦白心惊胆战,他不知西檎岭的事,只听说青鸾君重伤逃窜,之后便是西檎岭大火,西陵仙门损失惨重。 “师尊。”栾青词忽然开口。 玉奚生满面的阴冷这才淡下去,转头温和道:“怎么了?” 变脸之快,令人发指。 栾青词说:“西檎岭的事便到此为止吧,动过手的都死了,西陵仙门的赔罪不要忘了就好。” 栾青词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但也不至于一怒之下屠了整个西陵仙门,何况他擂台之上斩杀的小辈,正是与季氏亲近的那几家,西檎岭时也是他们领头追杀,而且落洄山中,栾青词发现祝韦白对季长越做的事确实不知情。 他与长生天没有勾结。 眼下最让栾青词担心的便是长生天,于此相比,之前那些恩怨都可以暂时放下。 何况季长越说得那些恐怕已经流传出去了,他们总不能杀了所有知情人,幻境中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玉奚生犹历历在目,栾青词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玉奚生沉默下来。 祝韦白更加紧张,连忙说道:“青鸾君放心,我西陵仙门定为青鸾君正名。” 玉奚生微微眯眸,“正名?” 祝韦白点头,“不错,怀素仙尊与青鸾君大可放心,西陵仙门定为青鸾君正名,季长越的胡言乱语绝不会损及青鸾君清誉。” 玉奚生神情多了几分兴味。 祝韦白这是赌上整个西陵仙门来求和,人心向来最难揣测,长生天那群王八一直说小鸾是他们少主,恨不得将他的血脉广而告之,分明是在有意相逼,但若西陵仙门愿为栾青词正名,倒是能让长生天这一计落空。 “记着你的话。”玉奚生说得轻描淡写,双目却锋芒锐利。 祝韦白这才算稍稍松口气,连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说了半晌的话,玉奚生才好似刚想起来似的,笑说:“祝尊主,坐下说话吧。” 祝韦白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栾青词,心知若无青鸾君那句话,怀素仙尊恐怕不打算善罢甘休。 他当真是宠着这个徒弟。 “祝尊主。”栾青词又开口,他问道:“长生天,你知道多少?” 祝韦白顿了顿,如实道:“知道一些,长生天诡秘至极,六百年前就被人族仙门围剿,随后销声匿迹,昨日我也去族中查过一番,此邪宗在仙门兴风作浪四百年有余,如今是又出来了?” 栾青词轻轻颔首,“我与长生天交过两次手,很难缠。祝尊主以为这次落洄山之事,长生天目的为何?” 祝韦白犹豫片刻,低声道:“季长越想逼青鸾君入山,或许……”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季氏或许是为了杀栾青词。 “不止。”栾青词却摇了摇头,说道:“六百年前,长生天被仙门击溃,从而消失蛰伏,落洄山中大阵乃六百年前季氏所布下,以血肉供养血枯莲,再养出那头畜牲的同时,养出满山邪祟。祝尊主以为,他们是为什么?” 祝韦白一愣。 是啊,六百年前可还没有栾青词呢。 那时候季氏便已经在布局谋划,他们在谋划什么?这些邪祟和那头畜牲养着又是为了对付谁? 祝韦白脸色都有些发白。 “看来想明白了。”栾青词微微一笑,继续说:“六百年前,西陵有世家为路氏,路氏中有人弃主家而走,这一支路氏诱骗天狐后裔有苏氏狐女,在玄都禹城的皖湖之下设了一座阵法,在那里养出许多凶魂,同落洄山中境况如出一辙。” 而那里多出一枚珠子,栾青词深知这珠子的可怕之处不比那头尸傀畜牲弱。 但这两地的手笔实在是太像了。 连时间都一样,六百年前。 长生天溃败,而落洄山和皖湖之下皆出此局,甚至是天狐山和石神山这两座封印之地的损毁,应当都出自长生天之手。 半晌后,祝韦白才沉声道:“祝某明白了,长生天邪宗欲重现世间,不容小觑。” 栾青词说道:“他们不见得是人族,而且连翻布局,恐怕不止有这两处,季氏与长生天之间必有关联。” 祝韦白肃然道:“西陵仙门已在严查季氏。” 栾青词却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瞧着他,说道:“太慢了,季氏嫡系与临山世家,都不可留,斩草除根。” 祝韦白愣住了,他没想到栾青词根本不想查,而是想直接灭了季氏。 他更想不到在此之前,玉奚生的决定是连祝氏一起杀干净。 见他不作声,玉奚生慢悠悠地笑说:“若是祝尊主为难,本座代行也无不可。” 祝韦白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你要是不想动手,那就跟他们一起上路。 这根本没有选择。 答案不是可以,那就去死。 祝韦白这次答应得十分果断:“怀素仙尊放心!祝某明白!” 玉奚生点了点头,说:“尽快吧,祝尊主。” 祝韦白又听明白了:那就赶紧去办事。 于是立即起身告辞。 出了门才猛地松口气,祝韦白额心都冒出来冷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在鬼门关前面走了好几遭似的…… 只不过这对师徒也奇怪的很,似乎都是青鸾君在做决定,怀素仙尊只要帮抢就够了。 第139章 他哪里晓得,真要让玉奚生做决定,他能直接将整个西陵郡都推平。 祝韦白走后,玉奚生伸手将栾青词给捞到怀里,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低声说:“就这么算了?” 也就开始的时候杀了两个小辈而已,玉奚生原本当真是准备将西陵仙门好好清洗一番。 栾青词把他手挪开,神情中有些沉色,他轻声说:“留着他们吧,或许有用,我总觉得……长生天,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他们在西陵郡的布局,要比皖湖更狠。” 皖湖至少不是必死之局,可西陵郡若无他和师尊,免不得要生灵涂炭。 哪怕南海郡、东洲和玄都愿意相助 ,等他们赶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栾青词知道,仅仅是那头畜牲就能拦住他,甚至要拼更你死我活,西陵郡沦为死地都未可知! “长生天。”玉奚生眸中冷色一闪而过,有些无奈,片刻后,轻声说:“那就全杀了吧。” 世人死活都与他无关,玉奚生不在乎,可长生天想动他心尖上的人,那就必然要定个生死。 第081章 .失踪 季氏嫡系与临山分家都同长生天有瓜葛,很快季氏勾结邪宗欲以万千邪祟血洗西陵郡的消息便传出,祝韦白当众下令,铲除季氏。 季长越的异变西陵仙门有目共睹,自然无人置喙,即便长生天已经被人族淡忘,但终归还是有着存在过的痕迹,此刻传出风声,便让仙门想起记载中那四百余年长生天纵横天下的历史。 长生天极为神秘,以四位殿主为尊,当年便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他们丝毫不将人族放在眼中,肆意屠戮,甚至以人为食,极为放肆,而最终在仙门的围剿之下再无声息。 记载不多,便无人知晓长生天真正的实力几何,却知道他们的冷酷残忍,季氏在西陵郡这些年风头无两,早不知有多少人想着取而代之,在祝氏领头要灭季氏后,季氏在西陵仙门几乎就是过街老鼠,人人都想打上一棒。 半年多前,西陵仙门围杀栾青词,将他逼入西檎岭,正是季氏的手笔。 而今季氏也有了相同的待遇,却要比栾青词当日惨上无数倍,凡是季氏子弟皆被斩杀,季氏仙府内血腥弥漫,原本恍若仙境之地已然称为断壁残垣,处处尸骸血色。 三重雪宫一行人一直没走,玉奚生和栾青词就安安稳稳地在祝氏仙府中等着看季氏下场。 院中还有另一个人,背刀的年轻人。 “已经两日了,季氏仙府那边死得都差不多了,这个祝韦白也是狠,第一个杀了祝夫人,将尸首送去了季氏,如今季氏也已经尸横遍野。” 谢庭兰才从外面回来,提及季氏时没有半分怜悯,甚至露出了笑,莫说季氏与长生天的瓜葛,单凭与季氏的恩怨,眼下境况也足够谢庭兰痛快了。 若非季氏对栾青词出手,玉奚生离宫西行,三重雪宫又怎会遭人围攻,同门死伤,血染宫门。 这些与季氏都有关系! “还不够。”栾青词站在院门前,远远望着虚空无尽处,轻声说:“长生天还没真正出现,我们与长生天交手至今,不算赢过。” 石神山是凭借十神留下的后手,而皖湖之中长生天之人根本没现身,天狐山中蛮山夺走那邪物,唯有落洄山,算是真正毁了长生天的一步棋,但蛰伏起来的长生天,根本不曾现身过。 栾青词转过头来,目光瞧向院中柳树下的那道身影。 碧柳丝下,玉奚生斜倚着树干,比起从前端正雅致的怀素仙尊多了些慵懒。 “长生天没有出手。”栾青词轻声说,“看来引蛇出洞失败了。” 长生天的棋局已经浮出水面,栾青词这次要祝韦白歼灭季氏,也是想试试看长生天会不会出手相助,但如今季氏已经血流成河,可长生天还是没有动静。 他们像是打定主意不肯现身。 “那证明他们也不敢与仙门再开战吧。”谢庭兰说,“当年就输过一回,要是真有底气,怎会这般藏头露尾。” “他们恐怕不仅是在忌惮,或许……”玉奚生口吻平静,顿住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在布局。” 谢庭兰一怔,他收起了轻视,师尊的本事连他摸不清,可他知道师尊不会无的放矢。 栾青词双眸平静无澜,却没再说话。 他知道师尊或许很早就与长生天交过手,还有师尊,师祖失踪已近百年,就证明与长生天之争早早便开始,师尊绝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可惜师尊生出心魔,将神志一分为二,如今知道真想的那一部分正沉睡着,清醒的玉溪生记忆残缺不全。 栾青词知道,如今与自己亲昵非常的,是师尊剥离出的那部分自己。 若是能唤醒另一个师尊,或许对长生天他们就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对上玉奚生那双满是缱绻爱意的双目,栾青词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残忍。正如心魔所说,他也是玉奚生,相伴、教养、授业之人,也有心魔一份。 另一道念头有权将他镇压,那心魔也有资格用这具躯壳。 栾青词其实早已发现,心魔对另一个自己厌弃至极。 漫长的对视。 玉奚生不避不闪,他记着最开始小鸾得知躯壳中是心魔时的反应,他当真是动了杀念的。他爱恋倾慕的那人,是怀素仙尊。 第140章 可他又怎知用情太深,方生心魔。 沉默亦是交锋,玉奚生不肯退让,他不愿让另一道念头与自己相争,可偏偏自己记忆残缺,即便如此,玉奚生还是想要知道小鸾的选择。 究竟是要那个禁欲冷淡的怀素仙尊,还是现今的自己。 风抚垂柳,碧丝轻晃,而树下那人依旧笑着,良久良久,栾青词也缓缓露出个清浅温和的笑,轻轻地说:“总会知道的,不急于一时。” 这就是他的答案了。 他不愿意如今的心魔消失。 而玉奚生的笑意也骤然加深,他明白这含蓄内敛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两人看似说得是长生天,但又彼此心知肚明,不止是长生天。 还有他们不为世人所容的那些隐秘。 站在一旁的谢庭兰却暗自陷入沉思。 师兄果真是师尊一手养大的,这两人说话他都听得懂,但又好像没完全懂。 ……譬如师尊这是在高兴什么呢? . “你说,临山分家不见了?” 屋中气氛几近凝固,栾青词和玉奚生坐着,祝韦白却站着,他脸色有些发白,苦笑道:“也不算……只是临山不好落脚,临山分家又在山间,等我们找过去时已然人去楼空,族人倒是也有,可临山一脉却不知所踪,连家主季砚也失踪了,还有……季悯生也失踪了。” 季悯生。 听到这个名字,栾青词微微皱眉。 季悯生在自己面前晃悠过挺多次,栾青词知道他聪明,也觉得他刻意,却没想到临山分家会消失。 而且一直被扣押在祝氏仙府内的季悯生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就失踪的? 栾青词与玉奚生对视一眼,从眼神中便读出彼此的想法。 ——看来他果然有问题! “那就找。”玉奚生冷声道,“长生天余孽皆当肃清。” 哪怕玉奚生以命令口吻,祝韦白也不敢反驳,只因他知道,怀素仙尊可不是软柿子,谈笑间就能让他灰飞烟灭,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做了这些年尊主,祝韦白自然是高傲的 ,他这般对季氏不留情面,也是因季长越那王八蛋分明是将他当傻子耍。可对玉奚生,祝韦白骄傲不起来,只有谦卑。 “祝某明白。”祝韦白应下来,又叹了口气:“我祝氏与季氏相交百年,却不知季氏如此狼子野心……竟与邪宗有所牵涉。” 栾青词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问道:“六百年前,季氏就已能在落洄山布局,可据我所知,这些年季氏一直被祝氏压一头吧。” 祝韦白闻言有些尴尬,他犹豫了半晌,才无奈道:“不瞒青鸾君,我祝氏祖上传下来的炼尸驭尸,都是出自季氏……故而每一任祝氏家主都会娶季氏女为妻。不过我祝氏当真不知他们与长生天有关!” 栾青词微微眯眸。 季氏嫡系依附于祝氏,可临山分家能布下大阵,何必如此,他隐隐觉得,祝氏称霸西陵郡数百年,未尝没有季氏的帮衬,可季氏图什么? 玉奚生却蓦地开口了,“西陵郡以祝氏为尊,挟一人,足令西陵仙门。每一任祝氏尊主,都有季氏血脉,或许是因为这个。” 栾青词微微颔首。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即便是盘踞西陵的庞然大物祝氏,或许也只是长生天棋盘上的一步棋子而已。 祝韦白脸色却变了,甚至是惊骇。 他的母亲的确姓季,可并非所有祝氏子都会在意母家,从祝韦白坐上尊主之位起,他便是西陵之主! 祝韦白走时脸色都极为难看,他做了太久的尊主,甚至从来没看得起自己那个母家,怎能容忍自己只是一步棋子? 但那都不在栾青词和玉奚生需要考虑的范围内。 季悯生失踪,临山分家之人不知逃窜向何处,但这都不要紧,至少震慑西陵仙门做到了,甚至还揪出落洄山这么大个局,此行不算落空。 “剩下的交给他吧。”栾青词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对付长生天也须得了解更多,师尊,我们该走了。” 玉奚生知道他的意思,真想要对付长生天,至少该知道从何下手,而天机阁极有可能知道。 想到天机阁一定要见小鸾,玉奚生便微微蹙眉,忽地又觉头疼了一瞬,伸手抚了抚额角。 “师尊?”栾青词发现玉奚生眉头忽然一蹙,连神情似乎都恍惚了片刻,当即起身走到玉奚生身前。 而玉奚生此刻也已然恢复常态。 “师尊?”栾青词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你怎么了?” 玉奚生露出笑来,忽然伸手将栾青词扯入怀中,怀搂细俏柔韧的腰身,将下巴搭在栾青词的肩上,轻声说:“无碍,就走一遭吧,瞧瞧这天机阁有多神通广大。” 这样的姿势,栾青词瞧不见玉奚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第082章 .无畏 万顷碧波不见边际,水面波光粼粼,浩荡天水皆一色。水面上一艘巨船,船板之上建有飞檐楼阁,甲板陈设也如庭院般,有绿藤为架,置有檀木小几,甚至还特意摆了不少树木花草装点,这一艘巨船,犹如一方宅邸。 楼顶设有八角亭,亭内两人,一人斜卧短榻,冰蓝衣角绣着鸟雀纹样,银丝勾勒着在光下熠熠生辉,长发束成高马尾,戴着蓝玉凤纹发冠,清贵无比。另一人身着浅碧色长衫,长发只在脑后半束,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胸前还编了条小辫子,青金色羽毛坠子映光闪耀。 第141章 正是玉奚生和栾青词。 从祝氏仙府离开时,三重雪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返程,无人知晓三重雪宫的宫主和少宫主其实安顿好谢庭兰等弟子后便离开,不仅没回三重雪宫,直接便从西陵郡向南去,上了这艘渡海的船。 “小鸾,回来了。”玉奚生稍稍撑起身,眉眼都带着笑,仪态疏狂,心魔与怀素仙尊最大的不同便是性情,在三重雪宫弟子面前,他多少也装一装怀素仙尊那副端庄模样,在外就彻底潇洒放开了。 栾青词轻轻点头,说道:“海上船只皆是南海郡世家明氏门下,我曾去过南海郡,天机阁就在明水城中,明氏仙府也在明水城,不过天机阁眼线应当遍布仙门,否则消息不会那么灵通。” 毕竟号称通晓天下事。 什么茶馆酒肆,栾青词甚至怀疑街边摊贩中也有天机阁的探子,天机阁伫立太久,怎么也有千年,甚至要比长生天这个邪宗还要久远,明面上是在南海郡,可实际上根基早已扎进整个仙门。 但仙门无人敢对付天机阁。 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柄在人手中,更何况……天机阁阁主从未真正现身过,但对天机阁有想法的,无论是世家还是散修,都无一例外地没什么好下场,甚至一夜灭族也是有过的。 这么一来,谁还敢招惹? “怎么还想那么多。”玉奚生轻轻一招,灵力便锢着栾青词的腰身,将人拽上了短榻,“还有两日才到南海郡,这会儿就休要再想其他,想我足矣。” 栾青词并未反抗,否则玉奚生也没那么容易将他揽怀里,他将脸颊贴在玉奚生肩头,是一个极其亲密且充满依赖意味的动作。 栾青词幼时便喜欢化作本体,落在玉奚生肩头,还能蹭他耳朵和颈子,之后这些亲昵的小动作都被他有意地克制了。 直到他们比师徒更亲密,栾青词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便又出来了。 “我只是,”栾青词轻轻叹道,“心有点乱。” 玉奚生轻抚着怀中人清瘦的脊背,他当然知道栾青词为何不安,长生天自称的魔族早该在更古老的年代绝迹,仙门中人也不确定那几千年前的人魔之战是真是假,人族的历史除了确凿记忆外,其余都不见得真实。 而栾青词身上的血脉如今算不得秘密,但这血脉从何而来还不清楚。 “小鸾。”玉奚生抚起了栾青词的脸颊,对他笑说:“你在担心什么?长生天,魔族,还是那个所谓的局?” 栾青词一时无话。 他觉得师尊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哪怕变成心魔,除了自己以外似乎没什么能让他真正有所触动,天地万物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尘埃,人与草木无异,他心如水,不起波澜。 他甚至不怀疑,倘若不是自己与长生天有瓜葛,玉奚生甚至不会在意长生天。 半晌,栾青词轻声道:“是,我在害怕,师尊。” “为何怕?”玉奚生轻笑着问,不等栾青词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人总有惧,小鸾,你怕的好多,畏惧人言,畏惧生死,可为何呢?为何要在乎那些?” 栾青词再度沉默下来,半晌,才轻声说:“或许是因为……我在乎的很多,师尊。”他抬头瞧着玉奚生,露出个笑来,“这还是你教我的。” 这回无话的换成了玉奚生,他神色复杂。 ……这么说倒也没错,小鸾这性子还是他一点点教出来的。 两人坐在亭中吹着风,玉奚生的记忆也随风回溯,他残缺的记忆几乎被栾青词的存在填满,连自己的少年时都记不太清,他的性子便如最初的自己,连白长蔚的那些训诫都不太清晰了。 小鸾幼时冷淡,视万物为虚无,又高傲娇气,这样一个小家伙若是在旁人眼中,或许是个不讨喜的孩子,可玉奚生偏偏就喜欢他。 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从见着他时,玉奚生就隐有细微的心境波动,那是出于本能的爱恋与保护欲。 玉奚生至今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昔年一眼之缘而已。 “那为师该教你些别的。”玉奚生忽然开口,他像是还未从回忆中抽身,但栾青词却能瞧见他满眸缱绻而炽烈的情意。 那样浓烈而赤城的爱意,栾青词被他瞧得有些耳热,又有些安心。 “休要自困,小鸾。”玉奚生低沉轻缓的声音似风般柔和,“你既然已经选了想要走的路,但行无妨,若有人阻你,便斩了那人,只要向前走就好。” 栾青词轻声问:“倘若我输了呢?” “那就输了。”玉奚生说得坦坦荡荡,“世人皆有憾事,何况还没走到末路不是么?” 栾青词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为心魔是固执的,但却忽略了心魔的执着只是对他而已,玉奚生豁达得很,又或者说……这世上或许除了自己以外,没什么是他在乎的。 心魔的感情纯粹而执拗。 “那如果……”栾青词犹豫片刻,他攀着玉奚生的肩微微撑起身,与他对视着,轻声问道:“如果是你呢?师尊,你难道……没有畏惧么?我难以自控,长生天就如悬颈之刃,我……” “有的。” 玉奚生打断了他。 栾青词怔怔。 玉奚生重复:“有,我也有畏惧。” 栾青词呢喃:“那你……” “可我也有你。”玉奚生将他拉回来用力禁锢在怀中,似要融入自己的血肉一般亲密,他在栾青词耳边轻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爱你如自堕深渊,但我甘愿。” 第142章 心魔的爱直白且不讲道理,玉奚生如何不知对弟子生出非分之想有悖伦常,怀素仙尊受人族礼仪束缚,才剥离了心魔。可心魔记忆残损,也无甚礼教约束,他可以肆无忌惮。 正如他说,玉奚生有所畏惧,却也因畏惧而坚不可摧。 栾青词渐渐明白玉奚生的意思,他伏在玉奚生怀里,被拥着时便再触不到外界风雨。 “师尊。”栾青词将脸颊埋入玉奚生的颈窝,轻问:“你怕的,是什么?” 玉奚生没答,只是笑了笑,纵容依偎怀中寻求安抚的小鸟,微微垂首。 栾青词便感觉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发上。 轻轻柔柔的,让栾青词悬着的心也安定下来。 纵然世间风波诡谲,他也总有一处能安心依靠的地方。 栾青词本不至如此软弱,正如玉奚生沉睡那半年里,栾青词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三重雪宫,甚至对整个玄都进行复仇,可一旦有玉奚生在身边,他总是会习惯如幼时那般去寻求安抚。 而玉奚生也总是能适时地让他平静下来。 栾青词稍稍抬眸,望向广袤无际的水色,天地无垠,即便是他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也会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可他此刻在玉奚生怀里,心中便只有平静安稳。 “好喜欢你啊。”栾青词轻轻地说,“师尊。” 像是在撒娇,还贴着玉奚生的脖子蹭了蹭。 始终对什么都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玉奚生刹那僵住了,良久良久,他才缓缓地说:“小鸾,我等你这句喜欢,等了好久啊。” 分别十年,于修行者眼中不算太久的时间,可于他们而言,却如沧海桑田,漫长而难熬。 . 明氏巨船很大,也是用灵力驱动,同飞舟相差无几,但比起操纵飞舟的灵气要少许多。海面上的生意除了南海明氏,便是东洲萧氏,两家互不干扰。 去南海郡的船,便一定是出自明氏了。 如玉奚生所说,在这艘船上倒是两人难得的岁月静好,将近暮时,甲板上出现两个男子,皆气度不凡,一个清贵潇洒,一个内敛清冷,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栾青词额心的凤纹印记被云白色的抹额挡住,容貌清艳,而玉奚生瞧上去也没比他大上多少,两人并肩而立时,无人瞧出这是一对师徒,还当是哪家的兄长带着弟弟出来游玩。 甲板上人也不少,而且置了桌椅,可以品茗也可用膳,玉奚生带着栾青词寻了处清净些的地方落座,甚至还有意收敛了气息,不惹人关注的同时,也探听些消息。 船上不全是修士,这些人中不免有往来各地的商贩,从他们口中或许也能听着什么。 两人才刚入座一会儿,便听见一阵嘈杂声,似是有谁起了争执,而后一道身影疾速而来,竟是个身上全无灵力波动的男人,应当是被人打了过来,血色飞溅。 栾青词神色不变,忽地伸手一挥,将溅来的血挡开。 他稍稍抬眸,瞧不出喜怒地瞧向聚集过来的人影。 第083章 .明氏 倒在地上的男人是个凡人,伤在左肩,鲜血涌出将衣裳都染的看不出原本颜色,栾青词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看的是那个走过来的年轻公子哥。 那人手中持剑,一身锦袍,眉眼间都是嚣张,将目空一切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船上可有明家的人管,他谁啊,敢在船上动手?” “嘘,你没看见吗,那人身上戴着明家的玉佩呢。” “是明家的人啊,怪不得呢。” 那人似乎也察觉了栾青词的视线,微微眯眸瞧了过去,似警告似的说道:“离远点,别多管闲事。” 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从玉奚生和栾青词出现,就有不少人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倒也不是别的,实在是这二人气质与容貌着实出众,想注意不到都难。 栾青词平日自然不会管这种事,不过方才溅来的血已经让他不大高兴,再加上这么一句不客气的警告,当即冷声道:“不如你离我远些。” 那人大抵也没料到这瞧着清瘦文弱的人会这么驳他面子,脸色当即难看几分,嗤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说着,手中剑斩下,剑气直指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的男人身上。 栾青词轻描淡写一抬手,青金火焰化作屏障挡在那男人面前,轻易挡下这一缕剑气后,才淡声道:“那你可知,在同谁说话?” 若论傲气,栾青词可不输于任何人。 他有时只是懒得理会而已。 见他这么从容地挡下自己一招,那人一怔,又觉得这人施展的手段有些眼熟,只不过怒意上头并未多想,只冷冷道:“我乃明氏明亦安,此人与我的恩怨,你想插手不成?” 船上大多是走南闯北的商贩,听见明亦安的这三个字后大多变了脸色。 这明亦安乃是明氏的公子,虽然不是嫡系,但这南海郡,明氏公子这个名头就足够他翻云覆雨了。 这下众人再看栾青词的眼神便有些复杂了,他们猜测这人应当也不简单,可谁不晓得明氏与天机阁亲厚? 这船上是明氏的地盘! 怎么看都是这两个年轻公子不占优势。 可栾青词想了想,淡淡道:“没听过。” 第143章 众人:“……” 明亦安也愣住了,他身后的随从脸色一变,厉声斥道:“放肆!你是何方宵小,也配这般与我家公子说话?!” 话音刚落,始终不曾有反应的玉奚生倏尔扬手扇了一巴掌,这隔空的一巴掌直接将那小厮扇飞出去,狼狈不已地吐了口血水出来。 “你又是什么东西?”玉奚生说这话时瞧的却是明亦安,目光冷冽如刃,又携嗤嘲,慢声道:“也配在我面前说话?” 明亦安脸色更难看,隐隐觉得这两人有些深不可测,应当是哪方出来历练的弟子,衡量之下,他沉声道:“两位这是何意?莫非要与我南海明氏为敌不成?” 他扯出了南海明氏来,可栾青词却理都没理他,而是瞧向先前被伤的凡人男子,声音没有起伏,“修行之人对寻常凡人动手,南海明氏真是好本事。你说说吧,与他有何恩怨?” 那人生得憨厚面孔,只是此刻脸色惨白,神情畏惧之余还有愤懑,一听栾青词这话,犹豫片刻,才咬牙道:“回大人,小人赵伦,是明水城中的商人,近日在外行商。舍妹侥幸生得灵根,被明氏召去求学修行,前些日舍妹托人传话,说这明公子仗势欺人,逼迫舍妹为妾,小人这才急着回去,想是舍妹设法逃离,小人命不好,撞上来来抓人的明公子。” 这下众人瞧明亦安的眼神都变了不少。 仙门之中实力为尊,修士们大多不缺喜爱之物,金玉美人都是玩意儿,也都讲究个两厢情愿,可强逼来自家求学修行的弟子为妾,实在令人不齿。 明亦安面上挂不住,冷冷道:“休得胡言,分明是赵芩那贱人偷了我明氏心法叛逃!我来捉拿判出明氏的叛徒,无关之人不要插手!” 这个无关之人说得自然是栾青词和玉奚生。 他不知这两人的身份,但隐隐觉得他们不弱,这会儿已经生了退意。 这话就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别来妨碍彼此的意思。 可栾青词却微微一笑。 哪有这么好的事,你想闹就闹,现在想收手就收手? “各执一词啊。”栾青词平静道,瞧了一眼明亦安,丝毫不将之放在眼中,仅一眼便收回视线,淡声:“这人你今日带不走,滚吧。” 明亦安怒道:“放肆!明氏家事,你想插手?” 栾青词丝毫不为所动,“是不是家事未可知,但你最好休再废话,否则便走不了了,滚。” 即便语气仍旧平淡,却隐隐带了锋利杀意。 师尊说天机阁或许没有恶意,明氏与天机阁之间又有渊源,栾青词暂且还不想杀明氏族人,但若是这个明亦安再不识抬举,他也不介意替明氏清理门户。 明亦安几乎不敢相信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蓦地抬剑指向栾青词,可下一瞬便迎上刚猛劲气,剑身不稳地晃了晃,他险些没握稳剑。 栾青词动都没动,是与他对坐的玉奚生出手轻轻拨了一下。 “真是不怕死啊。”玉奚生轻声慢语,眸光已沾染杀机,他眼神轻慢地扫过明亦安,只要他想,明亦安的死活不过是心念一动之间而已。 明亦安无端地觉得毛骨悚然,那穿着青衣的年轻人就已经让他有些忌惮,可这个蓝衣男人看上去更嚣张桀骜,适才二话不说就对他随从动手,明亦安亳不怀疑,这人此刻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明亦安甚至觉得荒谬,敢在这艘船上杀明氏的人? 怕不是活腻了! 忖量之下,他忽然又觉得不知何处传来的杀意,莫名地脊背一寒,视线扫了一圈,心中不安,他当即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然退了下去。 而栾青词适才也发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意,不由得蹙眉瞧过去,那杀意传来的方向人也不少,都瞧着自己这里,其中两男一女,应当不是一起的,两个男的是修士,女子身上没什么灵气波动。 是他们? 也与明氏有仇冤? 栾青词瞥了眼那明亦安,心想这人多招人恨啊,这么多人想杀他。 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等船靠岸。 “二位可想好了。”明亦安脸色阴沉地说,“当真非要管这闲事吗?” 栾青词还没说话,玉奚生便冷笑道:“不是你先招惹我们家小鸾的?若适才那血滴我们家小鸾身上,你现在可没有脑袋能站在这儿乱吠。” 明亦安身在南海郡,甚少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可方才这人出手的刹那,明亦安就知道自己绝非他的对手,这会儿动也不是,退也不是,冷着脸怒道:“你们到底是谁?” 玉溪生原本想着在带小徒儿散散心,等到了南海郡还要去见那个不知姓名的阁主,偏偏有人不识相来搅局,若不是顾忌着明氏,这人焉能还活蹦乱跳? “滚。”玉奚生不耐道,“多说一个字就死。” 明亦安愣了片刻,旋即脸色难看得咬牙,当真不敢再说话了。 周围人懵了,赵伦也懵了,他本以为今日自己难逃一劫,只庆幸妹妹逃走,谁成想竟然峰回路转,他也顾不得伤势严重,连忙叩首:“多谢二位公子大恩!” 玉奚生面无表情甩过去一个瓷瓶,冷声道:“你也闭嘴。” 赵伦将之接住,识相地不吱声,打开瓷瓶的瞬间就愣住了,浓郁的药香灵气涌出,这分明是炼好的丹药,而且品质上乘,他平日做的就是灵草生意,怎会不识货?! 第144章 见赵伦愣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栾青词淡淡出声:“师尊给你的,就吃了。” 听他唤师尊,众人才明白这两人竟是师徒。 赵伦收起愕然,才连连点头,将那丹药送入口中,肩上伤处的血刹那止住,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明亦安眼角一抽。 他在这儿都感觉到那颗丹药的灵气了,再瞧见赵伦的脸色,哪里还能不知那是好东西? 人族肉身孱弱,妖族能直接吞食的灵草,人族却要小心点调配炼制成丹药,这等灵气的丹药给寻常人吃,赵伦却没遭到反噬,可见此丹药药性温和,修行之人服用溢处更大! 可他们就这么给了个普通凡人,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他的神情全落在了栾青词眼中。 分明都是同族,可不少修士都觉得寻常凡人不配与自己为同族,栾青词嗤笑,他瞧不上这些人也是因此了。 明亦安站在这儿被各色眼神瞧着,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但很快便有人匆匆而来。 “明亦安。”清冷女声响起,“发生何事了?” 来者是个身着明黄长袍的年轻女子,容貌美得端庄,发髻也规矩,还簪着一直鸟纹步摇,她走得不慢,可步摇却并未晃动,仪态端正。 见她来,明亦安眼神一亮,随即不怀好意地看了眼玉奚生等人。 栾青词从容抬眸,瞧见款步而来的女子,神情也没有波动。 这人半晌不走,栾青词哪里还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第084章 .星月 “就是他们。”明亦安迫不及待上前去,指着栾青词等人说道,“他们——” 还没等明亦安说完话,被请来的女子便抬手制止,瞥了一眼明亦安后,开口道:“滚回去,休要在此丢人现眼。” 周围人懵了。 明亦安也懵了。 这不是他请来的帮手吗? 连栾青词都忍不住微挑眉梢,转头瞧向师尊,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玉奚生摇了摇头,给了栾青词一个看戏就好的眼神。 明亦安变了脸色,不甘心道:“我……” “行了。” 那女子冷冷打断,瞥过去一眼,明亦安当即噤声,不敢多言,最后也只能狠狠瞪一眼栾青词等人,才不情不愿地带人走了。 那女子走到玉奚生和栾青词面前,微微颔首道:“后辈不懂事,多有打扰,我替他为二位赔罪。” 她的态度过于客气了。 甚至都没问过明亦安前因后果,将人呵退后便直接赔罪。 周围人这回看那对师徒的眼神更为怪异了,明氏好歹也是名震南海郡的世家之首,连明氏的人都这般礼待,他们究竟是谁? 玉奚生含笑瞧着来人,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明氏后辈好胆识,作奸犯科的事干了不少吧。” 那女子面色微变,目光瞧向一边受了伤的赵伦,她来时已然知道起因,沉默片刻后,说道:“后辈放肆皆因管教无方,明氏若出败类,自当依家法处置,二位尽可以放心。” 言罢,她回首,对身侧侍女道:“将人拿下,待回族中后召集族老,当众惩治。” 侍女当即应道:“是。” 如此处置,已算公允。 连围观众人也忍不住点头,随即便是疑惑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看似在族中地位不低。 赵伦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他本以为今日自己必死,结果性命无忧不说,这回轮到明亦安那个牲口倒霉了? 直到玉奚生点头算是认可,那女子才带人离开,甲板上依旧安静,眼神各异地瞧着那对师徒。 经此一遭,天色渐暗,船楼灯火通明。 船楼内客房同客栈类似,屏风软榻无一不精致,窗棂都雕刻花鸟。 回房后,栾青词轻声道:“师尊,南海郡明氏的家主明焉,同西陵祝氏、东洲萧氏家主齐名,正是一女子。” 明亦安即便不是嫡系,也该是明氏的少爷,那女子虽然不曾提及自己身份,但栾青词还是怀疑,此女或许便是明氏家主。 “那怎么了?”玉奚生不甚在意,“她今日若不识抬举,明氏换个家主又何妨?” 栾青词哽住,又觉得这是师尊能做出的事。 他从幼时就觉得师尊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谈吐温和,不喜争斗,照料他也细致,他这些小毛病几乎都是玉奚生惯出来的,但心魔的出现让栾青词知道师尊也有另一面,他从前不曾见过的。 张扬桀骜,狠厉冷冽,他悲悯众生,也行得了杀戮之事。 瞧栾青词愣愣看着自己,玉奚生将人拉到窗边去,窗口一开,窗外天地尽是星河,夜幕映在粼粼水面,星子荧光随波闪烁,瑰丽绮幻。 “仅你我,就休要提旁人了。” 玉奚生低缓微哑的轻声在耳畔响起,带着温烫的吐息。 栾青词被他从背后拥着,身前便是窗棂,细白的指尖扶在漆木窗框上,后颈已然红了大片。 他们同榻这么久,栾青词听得出玉奚生动情时的声音,声线低哑,尾音都带着诱哄意味。 “你别乱来。”栾青词红着脸轻声,眼眸微垂着,却不知反抗。 他原本不通情事,又过分依赖玉奚生,可做长辈的为老不尊,偏偏引着他、诱着他,榻间不该说的也说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这会儿的约束便更像欲拒还迎。 第145章 玉奚生才不收敛,他垂眸瞧着小徒儿洇开红潮的颈。 白瓷染红似的,自锁骨下便被青衣遮掩,而栾青词恰好此时回首,玉秀眉眼赧色甚浓,雪亮亮的眸子里模糊地映着星火,愈发招人。 玉奚生瞧得心热。 这是他亲手娇惯养大的小郎君。 “师尊。”栾青词总是改不了口,分明行着道侣该做的事,他还是在唤师尊,仿佛眼前这人只是师长而已。 玉奚生也受用,“嗯”过一声,捏着他的下颌吻上去。 亲昵与情事上玉奚生向来强势,疯起来叫栾青词都怕,但这个吻却不同,相较于掠夺更为缠绵,即便如此,栾青词还是被吻得七荤八素。 “小鸾。” 唇舌稍分,栾青词恍惚听见一声低语,茫茫然地仰首,倒映星光的眸子里蒙了层雾似的,清艳秀绝。 乖顺得哪还有与人厮杀时的阴沉厉色。 玉奚生被他这副不设防的温驯模样取悦,眼中欲念沉沉,将人揽紧,他知道,这是只有他才能瞧见的小鸾。 独属于他。 栾青词的抹额又被扯掉,随即便得到一个吻,吻在额心凤纹印记的位置,轻吻而已,却浅浅啄吻着向下,吻过眼角鼻尖,重新吻至润红唇瓣。 深吻时,玉奚生抬手一挥,周围尽笼在结界之内,他自背后将人揽在窗前,吻终时,栾青词的衣衫也凌乱松散。 他抬眸便可见满天星辰,水天无际,身后倚靠着温烫坚挺的身躯,玉奚生在他耳边缠绵柔和地呢喃:“小鸾…” “星月不及你。” 栾青词因这一句骤然怔住,而后便被拖入情潮,再无暇顾及其他。 . 落洄山中,夜色浓黑,一道人影慢吞吞地走在崎岖山路中,虽然瞧着闲庭信步似的,可眨眼间他便出现在数丈之外。 直到一处深坑,这人才停下脚步,在深坑边缘也有一道身影,似乎是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来,露出儒雅俊秀的一张脸。 正是季悯生。 而来者掀开兜帽,露出苍老面孔,哑声说道:“你不该引来三重雪宫那两人,落洄山布局六百年,毁于一旦。” 说话的正是曾与栾青词交过手的蛮山。 而他们所站的地方,是那日埋着尸傀之处,深坑之下原本便是尸傀,上头是早已绝迹的血枯莲。 季悯生不以为然,轻轻笑了笑,说道:“这些局都无关紧要,不过是随手而已。” 蛮山缄默片刻,也没抓着不放,又说道:“你见过他了。” “嗯。”季悯生的笑依旧温和,没有半分变化,“太像人了,可惜了他的血脉,我们的少主恐怕不会乖乖听话地回来。” 蛮山咧嘴一笑,说道:“你这副样子,与他也差不多了。”说完,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唇,目光贪婪,低低地说:“你已经诱他们入局,不该放走他,联手将他与那个玉奚生诛杀在此,也好省去后患。” 说到下杀手时,蛮山眼中杀意冷冽。 “我与他可不同。”季悯生却摆了摆手,笑说:“没那么容易,那个玉奚生……” 他顿了顿,竟然露出几分兴味来。 蛮山免不得想起自己如何被压着打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哼道:“他有古怪,是变数,早就该杀了他。我听说了,他还能引动天雷,白长蔚究竟收了个什么弟子,难不成也是神裔?” “他会神咒,否则也夺不走我族圣物。”季悯生说,“暂且不要去理会他们,马上就百年了……蛮山,时辰快到了。” 两人神色都微微变了。 季悯生的温和渐渐褪去,他望着落洄山的群山,仿佛隔着群山再眺望什么 ,凝视之时,竟弥漫出古老而沧桑的神色来。 “再等一等。”季悯生唇角微勾,“我族血脉,该重现世间了。那时,世间万物,皆俯首。” 蛮山微微抬眸,老态龙钟地佝偻着腰,并未作声。 他自然能看出,季悯生似乎在忌惮玉奚生,心想此人恐怕是血脉精纯的神裔。 “对了。”季悯生忽然说,“绯夜是不是跟过去了?” 蛮山应道,“不错,那两人去南海郡了,白长蔚和玉奚生这对师徒一直与咱们暗中交手,每次要寻到圣物时,他们便先行下手,你才醒来不久,不知这对师徒有多难缠,我怀疑他们能抢先一步,定然是有人相助。” 季悯生微微眯眸,缓声说道:“天机阁?” 蛮山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下来。 季悯生嗤笑:“南海郡……南隅之地,让绯夜回来吧,我们那位少主同他生母像得很,不会回来的。” 蛮山犹豫了一会儿后才说:“那我走一趟。” 季悯生颔首,“别去惹玉奚生,将绯夜叫回来就是,至多还有一年……到那时,此间人族,皆笼中畜而已。” 听见季悯生又提起这话,蛮山微诧,“他到底是谁?” 季悯生眼神却倏尔微妙,瞧了蛮山一眼,笑说:“不记得便不记得,想起来反倒多事,不必多问了。” 蛮山脸色遽然难看,像是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果然没再多问,身形悄然退去。 季悯生站在山间,几乎融在黑暗中,神情莫测,半晌才轻轻地笑了声。 “果然,哪怕继承一部分记忆与性情,终归不是同一人。” 第146章 第085章 .云雨 后半夜海上风起,群星拥月,窗未关紧,因风微微作响,榻前的纱帐床帷也被风吹动。 穿着单衣的栾青词轻轻撩开层叠罗帐,将歪斜的石青色中衣拉好,遮去白皙肩头上明晰的红痕,还没等他下床,便被一条手臂揽着腰身捞回去。 “师尊——”栾青词拖长了尾音,像在撒娇。 玉奚生已经坐起身来,栾青词的脸颊便贴在他心口,整个人都被亲昵地抱在怀里。 “去哪?” 犹携情欲的嗓音微哑,温柔得似青藤缠绕,偏偏语气尽是餍足。 栾青词耳尖又红了。 在外不染俗尘的怀素君,说是霁月清风也不为过,人人称他冰魂素魄,赞他白璧无瑕,却因他而知情染欲,心魔因爱而生,这是独为他一人存在的师尊。 栾青词暗自欢喜,稍抬起头来,秀艳的眉目尚有情事余韵未散,又带着点儿羞,轻轻软软地说:“去关窗。” 玉奚生蓦地笑了一声,翻身将栾青词压回榻上时,抬手一挥,随风翕动的窗刹那关严了。 “哪里就要下榻去关了?”玉奚生轻笑,单手捧起栾青词微烫的脸颊,望着他含羞又暗藏欢喜的神色,愈发怜爱。 于是一个吻便落在唇边。 玉奚生在榻上时不甚温柔,嘴上哄的好听,小鸾小鸾地唤,但云雨交欢却更像征伐掠夺,不容抗拒地占有。事后就更不吝啬于亲昵安抚,他很清楚栾青词喜欢什么,譬如此刻。 情事后栾青词更喜欢这样不含欲的亲昵,亲吻在哪里都好,他甚至会不自知地眯眸,露出被取悦到的神情。 玉奚生暗自发笑,又亲了亲他鼻尖,才轻声说:“你还挺精神。” 栾青词瞬时从温情中清醒,露出隐忍又无奈的神情,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没有,我还挺累的。” 即便是神鸟后裔,并非常人,他也是会累的。 何况他师尊一解了衣裳,就疯了似的,若换个人来这会儿早该晕过去了。 “不是还有力气去关窗吗?”玉奚生似笑非笑。 栾青词哽住,明白事儿出在哪了。 他也是近来才发现,云雨过后玉奚生就黏人得很,恨不得一直与他缠绵相拥,尤其受不了他想要离开的动作。 “太吵了。”栾青词很识趣儿地揽住他师尊脖子,乖顺亲昵地凑过去,额心抵在人家颈窝蹭了几蹭,分明是在讨饶,“这不是没去。” 余光还瞄着玉奚生神情。 见他眉眼又柔和下来,才稍稍松口气。 “乖。”玉奚生这才翻身,侧躺在栾青词身边,顺势将人再揽怀里。 栾青词枕着玉奚生的手臂,忍不住问:“师尊,你本体真是玉?不是其他的什么……喜欢圈地盘的那些?” 玉奚生轻“啧”一声,捏着栾青词有些泛红的耳尖揉捏两下,“行啊,小东西,拐着弯骂我呢?”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栾青词恃宠生娇,十分放肆,露出无辜神情来乖乖巧巧地否认:“自然没有,实话实说。” “胆子大了。” 玉奚生失笑,也没真将他如何。 先是十年分别,重逢后这小混账就对他冷言冷语,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日,任由栾青词嬉闹。 栾青词微微撑起身,趴到玉奚生肩头去,突然兴起,低低地问:“我若是不肯,师尊,当真要用强?” 毕竟这心魔还不知自己心意时,就已经步步紧逼,栾青词那时当真是手忙脚乱,顾忌着师尊的肉身,连反抗都不敢动真格的。 玉奚生却沉默下来。 沉默得让栾青词有些慌乱,才刚想说不必回答,便听见玉奚生斩钉截铁的一声:“是。” 栾青词:“……” “你……”栾青词愕然抬头,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玉奚生与他对视,眉梢微挑,指尖却隔衣抚上栾青词的心口处,浅浅一点。 那是他设下禁咒的位置。 只要灵气催动,那个封字便会显现,栾青词的经脉会刹那间被锁住。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玉奚生用轻柔温和的语气说,却尤为认真,他与栾青词对视着,接着说:“你只能是我的,若他并未将我剥离,或许还会犹豫,但小鸾,我是心魔,没有顾忌。” 这话说得就十分坦诚了。 玉奚生几乎将势在必得四个字写脸上,并且身体力行地践行着。 从他苏醒的刹那起,就从来没有将栾青词放走的想法,所有的隐忍等待也不过是暂时而已。 栾青词也听得明白,原本的师尊尚有理智,可心魔不然,心魔原本就是对他的爱与私欲,哪怕是拒绝心魔也不会收手。 沉默半晌后,栾青词伏回去,贴着玉奚生的肩轻轻说:“你若刚醒便那么对我……我要恨死你的。” 毕竟那时栾青词还以为心魔与本体并非一人。 玉奚生瞳孔微缩,手上施力猛地将人拥紧,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也会是我的。” 心魔偏执可见一斑。 栾青词亳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他也庆幸,好在两情相悦。 何其幸也。 于是缩在师尊怀里,很轻很轻地应道:“我是你的。” 第147章 他已经不再想若是另一道意识醒来会如何了,苦求不得这些年的人,如今与他亲密至此,榻上云雨,相拥呢喃,耳鬓厮磨,这是从前梦中时都不敢奢求的。 去日苦多,来日渺茫,但求今朝。 . 栾青词还是靠在玉奚生怀里睡着的,只是还没睡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混乱的嘈杂声,他五感本就敏锐,轻易便被吵醒,轻轻蹙眉,摸索着贴上玉奚生颈窝蹭了一下。 “师尊…”未醒的声音带着点迷糊,“外面怎么了?” 玉奚生亲了亲他脸颊,毫不犹豫将撤下去的结界弄回来,将所有杂音隔绝在外后,才搂着睡得迷茫的小家伙哄了哄,“别管他们,睡吧。” 栾青词睡眼惺忪地稍稍抬眸,耳边那些杂乱声消失,还有些懵地点了点头,又缩回怀里去了。 若是他自己时,早该警觉地起来了,可有玉奚生在身边,栾青词便能放心地该睡就睡。 交颈相拥到天明。 . 醒来时栾青词也不急着起身,缠着玉奚生亲昵贴蹭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起来将衣裳穿好,玉奚生特意寻了两套相似的黛色袍子。 微微有些冷的颜色,银丝精致地勾勒出云鸟,穿在栾青词身上便是斯文冷淡的高傲,而玉奚生什么都能穿出嚣张桀骜来。 师徒两个,一个比一个狂。 两人并肩走下船楼,发现船板上聚着一大群人,都坐得很端正,甚至还有明氏的护卫围成圈地守着。 还在木制台阶上的栾青词愣了愣,转头问玉奚生:“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说完,栾青词微微蹙眉。 他似乎嗅到了血气。 玉奚生倒是没什么表情,说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栾青词没作声,也在暗想怎么回事,这架势就像是出了事,半夜他似乎也听见外面有动静,不过很快就没了,又被师尊抱着,所以十分安心地睡了过去。 不过好像是真出事了。 整座船的人都被聚集到甲板上了似的。 在栾青词探究的时候,船板上的众人也发现慢吞吞走过来的两人,一时间神色各异,一道道视线都瞧向那对师徒。 突然有人说道:“他们怎么才来?” “是啊,我们都在这这么久了,凭什么他们能不来?” 人群中传出几声抱怨,这下栾青词更觉得那些人眼神奇怪了。 刚好二人已经走近,栾青词皱眉道:“什么意思?” 听他们这话,再瞧明氏这些护卫,好像船上客人都是被强行带过来的,甚至还在被监管。 “诸位,安静。” 一道略带威严的女声响起。 栾青词闻声一瞧,正是昨日那个被明亦安请来主持公道的女子。 但众人并未恢复平静,有一男子甚至直接站起身,指着玉奚生栾青词两人道:“你们明氏过分了吧,要说杀人,他们昨日还同明亦安有争执,说不定就是他们下的手,凭什么将我们拘在这儿啊?” 栾青词一怔。 死了人? 明亦安死了? 有那男子开头,便有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要查也该查他们俩啊。” 栾青词心想这可真是锅从天上来,于是转头看了看自己师尊。 玉奚生眉心微拧,当即便冷声呵斥:“都闭嘴。” 灵力威压尽出,这一声冷喝震得众人心神颤栗,纷纷面露惊色,船板上刹那安静下来。 效果比适才那女人的呵斥好上许多。 见他们安生下来,玉奚生才瞥了眼那明氏女子,说道:“说罢,发生什么了?” 适才那一声震慑让这女子也面露异色,她走上前来,到还算是镇定,说道:“惊扰二位,昨日明亦安多有放肆,我本欲将之暂囚船上,待回族后再行发落,可是昨夜……他殒命在此。凶手应当就在船上,只是还未查明。” 栾青词懂了,她是怀疑凶手就在这些人之间,想是天没亮就把人都薅出来查了。 ……但他可是睡了个好觉,并无人打扰。 栾青词神色莫名地打量那女子一眼。 从昨日起,栾青词就觉得这女子对他们过于宽容了。 第086章 .殿主 明亦安的尸首就被放在甲板上,蒙着一层染血的白布。 不只是他,并排还放着十多具。 栾青词嗅到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明氏之人将白布掀开后,甲板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明亦安的尸首已经残缺不全,脸上面皮被扯了大半下去,血肉也像被一并扯掉,伤口残存的血肉粘在白骨上,只剩下一颗眼球目眦欲裂地睁着,整张脸狰狞无比,身上就更加惨不忍睹,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似的,身体残缺扭曲,破碎的内脏血肉混在一起,已经瞧不出是个人形了。 白布盖回去后,并未掀开别的,不过想来场景也都差不多。 即便仙门之中常有杀伐,但来往游历或是行商之人哪里见过这场面,无一不白了脸,有甚者看见尸体惨像的刹那就开始干呕。 “尸首如此,我推测,应非人所为。”那女子说罢,又轻轻添上一句,“适才不久,驭船的弟子告知我,我们已然偏离原定的路线,这艘船并未驶向明水城码头,如今的方向,是东南。” 第148章 若是一路向东,便可横穿海域,直达东洲。 可东南方向却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水泽。 “什么?”人群中有人惊呼,惨白着脸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船上究竟有什么?” “既然发现了,那就快点调整回去啊!” 说话的大多是普通人而非修士,至少修士有能力自保,而寻常人在邪祟面前只有等死的份儿。 而栾青词和玉奚生一时间都没说话。 瞧见尸首的一瞬间,栾青词就确定这必然不是人下的手,他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不像被利器所伤,更像被什么东西撕碎了皮肉。 栾青词凑到玉奚生身边低低地说:“她说得没错,这不像是人下的手。” 玉奚生若有所思,低声回道:“没有妖气。” 师徒两个对视一眼。 栾青词也没感觉到妖气。 除非修为远超他们二人,否则绝无可能在他们俩眼皮底下隐匿行踪,但栾青词觉得比他师尊厉害的这世上应当没有。 那或许…… 他瞥了眼浩瀚碧波。 除了绡香城的狐族还有早已隐世不出的狼族外,只有海中妖族最多,深海辽阔,也没有人族争抢水域,所以此间妖族,就这些水中的格外潇洒快活。 难不成是水妖? 栾青词忖量时,明氏那女子已经走近来,无奈道道:“在下明焉。” 栾青词蓦地抬眸。 众人也顷刻间哗然,显然是都知道明焉是何人。 明焉,明氏家主。 若真要算,这位明家主也算能与怀素仙尊齐名,因明氏以幻术灵引在仙门中立足,世人便称明焉为灵仙君。 不过齐名这事儿都是之前的了,如今的玉奚生在仙门之中可还无人敢称自己能与他齐名。 明焉发髻上的步摇依旧稳当,端庄雍容,即便船上出了事,她依旧不慌不忙,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中,只对栾青词笑了笑,说:“明氏自会处理妥当,青鸾君放心。” 青鸾君。 被明氏“请”到甲板上坐着的修士都听过这个名字,连凡人也如雷贯耳,先是西陵郡惊天动地的一番追杀,再是三重雪宫的强势反击与青鸾君神鸟后裔的身份反转,见过青鸾君真容的不多,可着名号早已人尽皆知了! 还没等惊讶完,有人忽然弱弱地说道:“那另一位,岂不就是怀素仙尊……” 甲板上又是片刻安静。 是啊!青鸾君唤身边那人什么?师尊! 那不就是三重雪宫的宫主怀素仙尊? 比起栾青词,玉奚生这位师尊近来在仙门中也是常被提及,引天雷这等事早被传成了神迹! 适才还有些惊慌的众人这下稳住了。 怀素仙尊都在这儿他们有何好怕!真有什么妖魔邪祟直接引雷轰他!渣都不剩。 身份被一语道破,栾青词神色平静如旧,淡声道:“天机阁的消息果真灵通,我还没到南海郡,明家主便已经上船来了。” 明焉笑了笑,容貌颇有明艳之色,说道:“二位还未上船,我便已得到消息,便想亲自迎方不算怠慢,何况……难保有人不愿青鸾君安安生生到南海郡,这不就动手了吗?” 说罢,明焉又对玉奚生微微颔首,态度比对栾青词就淡了许多。 众人踌躇不定,怎么觉着这明家主有些冷待怀素仙尊的意思呢? “等等。”人群中忽然有一负剑男子站起身,他冷声道:“听明家主的意思是,这人是冲着青鸾君来的?那我等岂非是无辜受累?” 被强行摁在甲板上坐了一个多时辰,早有人不满,有人带头后,便有其他人附和:“是啊,既然是私怨,那与我们就无关了。这也快坐了一个时辰,明家主,这船何时能到明水城啊?总不能一直将我们拘在这儿吧?” “拘?”明焉眉梢微挑,“诸位怕是误会了什么。” 站起来的负剑修士冷声道:“有何误会?明氏愿意与三重雪宫交好,便任由三重雪宫的二位自由来去,那是你们明氏的事,我们又非凶手,凭什么要在这儿画地为囚?” “阁下何出此言。”明焉淡淡道,“让诸位在此,自然不止是因凶手身份未明,也是为了诸位的安全。” 那人冷哼:“明家主,这般信口糊弄,当我等三岁小儿不成?” 明焉也不怒,像是根本没将其放在眼中,淡声问道:“那敢问阁下,昨夜明亦安等人出事时,可有人发觉端倪?” “这……”适才振振有词那人忽而哑火。 “没有吧。”明焉瞧着众人沉声道,“一夜之间连带明亦安在内,明氏死了足足十余人,死状惨烈至此,却无一声,也无一人发觉,凶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诸位眼皮底下杀了人,若是凶手不肯收手,敢问诸位有几人能有把握活下来?” 这下更没人说话了。 反应过来的众人不禁冒出冷汗。 是啊,这么多人在船上,竟然有人能谁都不惊动地虐杀这么些人,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想到这一点后,纷纷不寒而栗。 “让诸位聚集在此,便是未免那凶手在悄无声息地杀人。不过青鸾君与怀素仙尊应当足以自保,明氏自然不会过多干涉。” 明焉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又转过头来,瞧向栾青词,问道:“青鸾君昨夜可有所察觉?” 第149章 栾青词顿住了。 昨夜师尊缠着他沉溺在雨态云情中,甚至还布下了结界,足足折腾到后半夜去,哪里还能听见什么动静…… 唯一听见的恐怕就是事发后船上的混乱,玉奚生直接又是一道结界,栾青词就这么安稳睡到天亮。 “没有。” 玉奚生替栾青词应声,眸中隐有杀机流转,“若是有所察觉,昨夜那东西便该死了。” 这话狂妄至极。 但玉奚生有说的资本。 明焉微愣,目光颇有古怪地瞧了眼玉奚生,但没多说什么,只说道:“本该明日便到码头,想是要晚几个时辰,不过在下船之前,必能寻出胆敢在我明氏船上兴风作浪的邪祟。” 有明焉去忙活这些事,栾青词和玉奚生不必多管。 二人在阁楼顶的凉亭上凭栏而立,栾青词望着无边无际的天水,眼神有些沉。 明亦安死不死他不在乎,不过这艘船莫名其妙地偏离航线,分明是有人故意使绊子。 “师尊。”栾青词问,“你觉得是谁?” 玉奚生笑了声,“还用说?” 除了自称魔族血脉的长生天外,也没人有这本事了。 栾青词微微蹙眉。 现在外面原本都应该以为他们师徒两个已经回了三重雪宫,可明焉在这艘船上就证明他们俩的行踪不是什么隐秘。 至于改变方向,这艘船同飞舟一般,都是靠灵力驱动,倒是容易。 “他们能找着人么?”栾青词问。 玉奚生说:“且让他们先找着去吧,明氏不是与天机阁走得近?他们那位阁主知天晓地,想来明家主也自有法子,若是找不出……” 栾青词听出细微的杀念,微微偏头,清澈温润的目光瞧过去。 “找不出要如何?” 玉奚生微微一笑:“找不出就找不出吧,总不能宁杀一万?” 栾青词没作声。 他觉得这话里,后半句才是师尊想说的。 既然找不着,那就干脆全杀了,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就很心魔。 栾青词不止一次地佩服师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将本性如此的师尊给教导成名满天下人人称颂的怀素仙尊啊? 就很不容易。 与此同时,甲板上,身着锦袍的明焉缓步走向人群中,站在一个孤身坐在角落穿着布衣的清秀女孩面前。 “还要再藏吗?” 那女孩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瞧着我见犹怜的,颤声道:“大人,您,您说什么啊?” “呵。”明焉冷冷一笑,忽而慢声道:“三年前东洲沈氏灭门,家主夫妇与其子嗣被刮尽血肉而死,还要我继续说吗?沈姑娘。” 话落。 周遭哗然,原本离得近的修士们纷纷退远, 那女孩却一动不动,只发出声轻笑,神情便渐渐淡下去,最后变为饶有兴味的笑,她目光阴冷诡谲,望着明焉,笑着说:“我不喜欢那个称呼,如今我更喜欢你们称我——” “血煞殿主,绯夜。” 第087章 .后裔 “承认就好,那就抵命吧。” 明焉说着,面无波澜,却有骤然释放出淡红色的灵气,分明容貌年轻,可灵气却浩瀚磅礴,灵气犹如赤焰,在她身前化作极为玄妙一个又一个的符文。 周围人早已远离,但瞧见这一刻的众人脑中还是倏尔空白。 明氏引灵,可控生魂。 但绯夜却不以为意,抬手轻轻捻了个响指,玫红色的光晕自青葱似的指尖绽开,像开了一朵花。 “哎呀,明家的小丫头。”绯夜笑嘻嘻地抬头,天真而纯恶,“我替你清理门户,怎么非要找我麻烦?” 她指尖的并非灵气,而是与灵气截然相反的、充斥阴冷恶意的煞气,玫红光晕乍盛,将飘然而至的淡红符文吞噬般湮灭。 明焉皱了皱眉,冷哼道:“你这种东西,果然麻烦。” 绯夜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是啊,何必要与我动手呢?我来瞧瞧我们那位小少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呀。” 明焉伸手一握,一道赤色长剑便出现在手中,漂浮的符文接连附着剑身,她干脆利落提剑上前,冷声道:“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自然有能奈何你的底气。” 绯夜微微眯眸,她在那把剑上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蓦地站起身来,比起明焉还要强横的气息轰然铺开,身上那身布衣也变了模样,化作一身贴身黑衣,绾起的发散落在身后飘荡。 “能弄到这东西,了不得啊。”绯夜轻嗤,终于多了几分认真,侧身躲开直指自己咽喉的一剑,但还是被剑气所上,白嫩的脖子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随即嫣然而笑,“不过还是不够啊——明氏的小丫头,用你们人族的话来说,我也算为民除害,怎么就要抵命了?” “不是为他。”明焉速度极快,招招凌厉,“你手中人命不少。” 绯夜双手各握一把漆黑弯刀,交叉挡下一剑,随即借双刀的灵活,横刀反击,她动作犹如鬼魅般迅疾,明焉躲闪不急,那一道擦着鼻尖砍在了肩上。 鲜血刹那洇出,明焉闷哼一声。 两人打得有来有往,亭之上的玉奚生瞧得百无聊赖,叹了口气:“还当她真有底气,要输了。” 第150章 站在他身边的栾青词也望着甲板上的二女,轻声说道:“她的气息和蛮山很像……又有些不太一样,她身上有人族的味道。” 他在这儿都听见了,那女子是长生天的一位殿主,身上的确有与魔族血脉如出一辙的气息,可她身上的气息有些驳杂,竟然还有人族的气息。 玉奚生也有所察觉,说:“夺舍?” “先别管了。”栾青词扶着围栏便要跳出去,“再不帮忙她要下杀手了。” 绯夜下手的确狠辣且娴熟,即便明焉占了那把剑的便宜,还是被逼得落了下风。 “你们人族可真怪,我杀的难道不是该死的?”绯夜娇笑,手下却毫不留情。 明氏其余弟子只能眼看着,这种交手他们帮不上忙,凑上前都会被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威压给震伤。 即便明焉被压制得只能勉强抵抗,还面不改色地说:“早该死在上古的东西,杀业岂止这几条人命。你这具躯壳也该还来了!” 始终不见怒意的绯夜因最后一句话而冷下脸,冷笑道:“凭你,还没资格。” 于是出刀猛然凶狠。 她被激怒了。 “那本座呢?” 轻藐朗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气势滔天一道剑意,绯夜面色一变,这道剑意裹挟的气息更让她畏惧,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但此刻无暇去想太多,她躲不开,只能硬扛。 双刀勉勉强强挡住这一剑,绯夜撞在船围上,咳出了口血,她微微抬头,瞧向不远处并肩而来的两人。 玉奚生手持雪浮云,栾青词站在他身侧,周身青金色的火焰缭绕。 瞧见绯夜的一瞬间,栾青词倏尔一顿,神色有些变幻,却没作声。 玉奚生余光捕捉到他这样异常的反应,再瞧向那 “呀,小少主,久闻大名。”绯夜用指尖蹭了蹭唇边的血,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更不在乎此刻的劣势,她一双桃花眼含笑,带着点无辜,视线却落在玉奚生身上。 “蛮山说得没错,你果然有古怪,你究竟是什么?” 栾青词有些意外。 长生天一直抓着他不放,见了便喊少主,巴不得世上所有人都晓得他与长生天有关系。 但这个绯夜好似对师尊更好奇。 ——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栾青词不是头回听见,师尊的身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来历必然不凡。 瞧上去丰神俊秀玉骨云杉的怀素仙尊张口就是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本座的来历?” 绯夜或许是单纯好奇玉奚生的来历。 但玉奚生这是明明白白地骂她。 明焉忍不住眉梢微挑,总觉得这怀素仙尊同传闻中不太一样。 “啊,好大的脾气。”绯夜忽地翻身,坐上了船围,歪头笑说,“算了,我本来也只是来看看,听说你教坏了我们少主,少主——你看看,人族虚伪又可笑,不如同我回去吧。” 见玉奚生还想动剑,绯夜便笑:“你这一剑下去,没有我扛,这船可就要散架了。你们是不怕,那些凡人——怕是不行吧?” 玉奚生确实犹豫了片刻。 他当然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但小鸾在乎。 “你是谁?”栾青词忽然问道,神色尤为认真。 绯夜眉梢微挑,像模像样地一颔首,“血煞殿主绯夜,见过少主。” 栾青词没什么反应,他早知道长生天这群人口口声声喊着少主,分明就是想给他使绊子,即便他现在说“我愿意回去做少主”,人家也不会拿他当少主来看。 “少主,可要小心你身边那个人。”绯夜煞有其事地笑说,“你可是吾主的血脉,你身边那个人,与你而言,是穿肠毒药啊。” 栾青词心想,那他可能已经毒入肺腑不可救了。 “你主子,是谁?”栾青词问。 绯夜眨眨眼,笑说:“人族蝼蚁张狂太久,真当自己是世间之主——真是笑话,竟连我族存在都不敢提起,何其懦弱。少主啊,我族,为魔!” 魔族。 栾青词早听过,依旧平静,他的另一半血脉来自于魔族,而且身为殿主的绯夜称之为吾主,想来地位不低。 但不等他再问,绯夜便笑道:“我族将归——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罢,她蓦地后仰,从船板坠入了海中,波澜消弭后,人也就此无踪。 明焉追到船围处,有些不甘心地蹙眉道:“让她跑了。”她转过身来,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瞧着那对师徒欲言又止了片刻,忍不住说道:“原本能留下她的。” 玉奚生嗤笑:“那你留啊。” 明焉:“……” 玉奚生瞥她一眼,“自己没本事,就少啰嗦。” 明焉:“……” 匪夷所思。 这就是仙门中人人称颂的谦谦君子怀素仙尊? 绯夜跑了,真凶也算找着,从玉奚生出手开始,引灵便破,船上众人也都恢复理智,亲眼瞧见适才的对峙。只不过玉奚生和栾青词都无意多说,两人直接走人,回房去等船靠岸。 不多时,已经处理好伤的明焉前来拜访,她伤得不轻,但都是皮外伤,没伤着根基,此刻也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而已。 “阁主派我来接二位进明水城,没想到长生天四殿会亲自出手。”明焉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怀素仙尊出手。” 第151章 玉奚生不以为意,“有话不妨直说。” 明焉沉默下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栾青词,片刻后轻声道:“青鸾君的魔族血脉……是真是假?” 玉溪生眸中冷色骤然涌出。 “真的。”栾青词自己出声,还轻轻拍了下玉奚生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明焉从容不能,露出错愕神色来,足足哽住了半晌,才轻叹道:“抱歉……是我失态了,可这,太……简直……” 她蹙眉,像是在斟词酌句,最后只说出一句:“……匪夷所思。” 比怀素仙尊这个嚣张放肆的性情还要令人错愕。 “为何?”栾青词蹙眉。 这明氏家主的反应看起来有点大。 明焉欲言又止了片刻,狐疑地看向玉奚生,“怀素仙尊不曾告诉青鸾君吗?” 玉奚生本人:“……” 告诉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连小鸾是凤凰后裔这事儿,他也才知道不久啊。 心魔一时沉默,并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哪个道貌岸然的另一个自己混账王八蛋。 压制就算了,连记忆都要扣下。 简直离谱。 栾青词也无奈,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心魔记忆缺损 ,许多事自己都搞不清楚,便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师尊之前不知我的血脉。” 明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点了点头,说道:“险些忘了,确实如此,不过魔族与神族的后裔实在是……前所未见。” 栾青词:“……” 还真信了? 第088章 .妘氏 明焉并未多说什么,确认栾青词的血脉后便告辞离开,但栾青词还是从她的言辞间得到了不少消息。 她说自己是天机阁阁主派来的,分明是以天机阁阁主为主的意思。 南海郡不似西陵郡那般,诸多世家仅尊其一,但明氏早隐有南海郡世家之首的意思,而明氏的家主……似乎是那位神秘阁主的下属。 “她知道许多秘事。”栾青词说,“神族也好,魔族也罢,她说得笃定,世上知道这些事的不多了。” 原本也该知情的玉奚生沉默片刻,才说道:“再如何那也是早几千年的事,小鸾,天机阁是冲着你来的。” 栾青词自然也发现了。 师尊与天机阁早有往来,可天机阁执意要见自己,甚至今日明焉对他也格外注意,栾青词哪里能感觉不到? 但此刻他却沉默下来。 玉奚生也不语。 天机阁阁主必然有自己的目的,甚至玉奚生本人或许也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同谋。 可玉奚生根本不知道那个自己究竟布局谋划了什么。 静默蔓延,只有彼此近乎频率一致的呼吸声,足足良久,栾青词才开口打破沉寂。 “师尊,没关系。” 他说没关系。 玉奚生猛地抬眸,竭力维系的平静下是已然翻涌杂乱的心绪。 “小鸾。”他轻声唤,指尖也抚上了栾青词的眉眼,触碰珍视而温和,“世人如何我不在乎,唯你不行。” 于他而言,世人不过是苍茫山河间的不值一提,凡人相争,生老病死,而玉奚生高坐山巅俯视众生。 苍生如画卷,皆是浅描,再如何凄美壮烈的故事也难令他有半分动容,唯有一处浓墨,在他心尖上。 栾青词握住了他的指尖,微微一笑:“师尊,我相信你的。” 他素来如此,予取予求。 玉奚生想到这小混蛋为了躲自己,一走就是十年,在外搏命煎熬都不肯回来,也只是怕他这个仙尊之名受世人指摘,忽地用力回攥住那只手,说:“你真是……是不是只要是我,怎样都行?” 栾青词微怔,他歪头似是想了想,才笑说:“是。” “师尊从未骗我,自然也不会伤我,我相信你的。” 栾青词在师尊膝下长大,朝夕与共这些年,是不是真心,他心里都清楚。 若非真心疼爱,怎会纵容他娇气挑剔? 至少幼时,栾青词是被捧在掌心娇惯着长大的。 玉奚生无奈敛眸,轻声道:“你也不怕我为了天下大义舍弃你?” 栾青词眸光温柔恬静,“是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玉奚生拿他没辙,又是片刻的凝噎,才狠狠道:“我怕,我怕的要死了。” 随后直接将人扯过来,捞到怀里抱着,脸颊埋入栾青词的颈窝,低哑道:“心魔是私欲,小鸾,我早说过,我的私心是你。” 栾青词轻轻抚了抚玉奚生的背,就像他曾经安抚自己那样,温吞吞地说:“你从前与我说,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师尊,能有今日,我便觉得幸事占了十。再往后……无论怎样,我都是幸运的。” 玉奚生苦笑。 其实事情远远没有多棘手,可他心中就是不安,或许是因记忆缺损,每一步都走得虚浮,全然不知自己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什么坑。 “何况往后也不见得是坏事。”栾青词低声说,“一年前,我都不敢想有今日的。眼下无非是一个长生天而已,师尊,不要担心。” 玉奚生从前是如何安抚他的,这会儿栾青词学的有模有样,轻声细语,极尽温柔。 他平时能赖在师尊怀里撒娇示弱,但有些时候,栾青词知道他也能成为师尊的支柱。 第152章 须臾后,玉奚生在他颈侧落下轻吻,低声说:“好。” . 船上风波过去后,许多人都在谈论那对师徒,那个血煞殿主是谁他们不知道,可那女人说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在此之前西陵郡也传出过相似的消息来。 那个神鸟凤凰的后裔,竟然还身负传说中的魔族血脉。 绯夜坠海之前还曾说过“我族将归”这种话,这是什么意思?众人都隐隐感觉到了风雨欲来。 然而风雨中心的那对师徒却没再出现过。 直到次日晌午,本该早上便靠岸的船因绯夜的插手,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玉奚生和栾青词这对师徒才重新出现,才刚刚下船,明焉便亲自过来说:“怀素仙尊,青鸾君,阁主一直候着呢,二位可要现在去?” 玉奚生颔首:“正是为此而来,自然要去。” 来都来了,再避讳就没有意义,何况玉奚生也想尽快搞清楚,另一个自己究竟在折腾什么东西。 “那好。”明焉也点了点头,“我来带路。” . 天机阁在仙门中地位不低,明水城繁华,长街之上商贩无数,多是些海里的玩意儿,明焉亲自带路,穿过长街后越走越僻静,小径周围千丝垂柳,幽静安谧。 直到小径尽头,方才得见一座宅邸,不似仙府那般装金饰玉,黑檀牌匾上雕着“天机阁”三字,牌匾两边雕刻着展翅欲飞的鸟,门庭风雅。 若非知晓天机阁究竟是什么,倒像是个教书的学堂。 明焉带人才走到门前,大门便缓缓打开,庭院中花树错落,有曲水过径,亦有花藤做亭。 “阁主。”明焉恭敬道,“怀素仙尊与青鸾君来了。” 片刻后,传来一声年轻男子的轻“嗯”,语气温如春风,带着点笑,接着说:“带客人来重明雅榭。” “是。”明焉应道。 进门后,明焉作为明氏家主的威严姿态便褪去,对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阁主尊敬有加。 栾青词神色如常,却暗自打量了一番这院子。 有明焉带路自然走得顺畅,可栾青词却发现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阵法错综复杂,一花一树的摆放自有规律,甚至连树下石子放的都有讲究,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里着实安静,似乎除了那位阁主外,便再无旁人。 “二位跟好了。”明焉适时地说:“阁中阵法颇多,阁主平日也只一人在此,若是走错了会触动阵法。” 栾青词有些微诧,偏头与玉奚生对视一眼。 这天机阁里竟然当真只有阁主一人。 重明雅榭也的确风雅,是待客的堂室,才一进院,就有茶香清涩浮动,明焉先推开门,随即侧身让开路,轻声道:“阁主,客人到了。” 内里传来温润声音:“二位远道而来,进门吃盏茶吧。” 栾青词心想,何必搞这套呢 ,他来又不是为了这盏茶。 两人并未耽搁,但明焉没跟着进去,而是等在了门口。 甫一进门,便瞧见小几前烹茶的男人,那人一身藕荷色长衫,束发戴冠,一副书生模样,见人进门方才抬眼,凤眸含笑,雍容闲雅。 他先是对玉奚生轻笑:“相识已久,还是初见,怀素仙尊,吾名妘自闲,从女云,久仰了,请坐吧。” “不敢当。”玉奚生带着栾青词入座,坐在小几的另一侧,与妘自闲相对,忽然说道:“妘氏不多见,该是古姓了吧。” “不错。”妘自闲颔首,为两人各自斟茶,全无传闻中神秘莫测的样子,平易近人,随和温润。 斟茶后,妘自闲又笑说:“怀素仙尊,还记得多少?” 栾青词猛地瞧过去。 玉奚生岿然自若,对他笑了笑:“不太多,阁主看着说?” 妘自闲叹了口气,轻声道:“想是一点儿都不记着了吧。” 玉奚生一顿,他与妘自闲书信往来过几番,每次都仔细斟酌,不露马脚,如今一个照面就被说破,便问道:“何以见得?” 妘自闲笑了笑,指尖朝着栾青词轻轻一点,“他啊。怀素仙尊莫不是忘了,你问过妘某,凤凰神鸟的下落。怀素仙尊,你早该知道,神族凋零,即便白长蔚许多事都没告诉你,但你至少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静默刹那。 玉奚生说:“那还真是我失算了。” “倒也没有。”妘自闲端茶轻抿,又笑说:“也是我失算了,恐怕就连白长蔚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一位凤凰后裔。你又偏偏为凤凰火所伤,也好在是你,换了旁人,只怕当真要变成一抔土随风去了。” 他提起白长蔚时语气熟稔,还直呼其名。 玉奚生便淡声道:“说正事吧,你为何非要见小鸾?” 妘自闲瞧向栾青词,却忽然沉默了片刻,连笑容都收敛些许,神情有些复杂。 “青鸾君。”妘自闲的语气微变,似是有些沉重,“你已与长生天打过交道,想来也知道一些,我起问你,你的血脉之中,魔族血脉,是否属实?” 玉奚生眯眸,神情渐有冷色。 而栾青词淡淡颔首,说道:“是。” “那就没错了。”妘自闲遽然笑了,语气再度温和下来,“白长蔚应当也没怎么与怀素仙尊提过,毕竟都是些几千年的旧事了,但青鸾君,你总要知道自己身世的,我想你来此,也正是因为这个,对么?” 第153章 栾青词尽管面色如旧,但心中还是微微泛起波澜。 他的身世。 神族,魔族,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 栾青词说,“请阁主解惑。” 第089章 .传说 “且让我想想,该从何处说起。” 妘自闲似是在回忆,又轻声笑道:“活了太久,有太多事不能忘,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些事也本不该由我说,可如今世间知晓这些旧事的,应当只剩我了。” “那就从神魔之战说起吧。” 神魔之战,比起所谓的人与魔族之战还要久远的传说,久远到全无痕迹,数千年的光景,谁也不知真假。 “上古有神,神族乃天地之灵,生便有神力,哪怕是上古大妖也比不得,人族更是孱弱。世间有因果,五行相生却相克,神族亦有天敌——即为魔。” 神与魔,听着便对立。 栾青词心想,按他这个血脉与凡间那些流传的故事来看,想必会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譬如敌对却相爱的两人…… “神族冷漠,以万物为刍狗。而魔族暴虐,苍生皆可杀。” 说到这儿,妘自闲目光含笑地瞧着眼前的师徒二人,“神鸟凤凰也一样,魔族如何为祸世间,神族都不会过多插手,妖族也好,人族也好,他们的死后神族才不在乎。怎么样,是不是与世人所传闻的神不同?” 栾青词沉默下来,那的确是他的本性,片刻后,问道:“既然如此,神族与魔族为何会成死敌?” 这分明是互不干扰的局面。 “我说了,万物相生相克。”妘自闲说,“魔族喜好以神为食,而神族无力反抗,又不甘任由吞食,神魔之战自猎杀而始,那是不存在于现今仙门之史中的、太过遥远的一场战争了。” 以神为食! 栾青词不由愕然,又想到在巫塔内的那本神族名谱,上书神族皆有通天彻底的本领,可魔族竟然敢以他们为食,甚至能吃得神族无法反抗。 魔族比他想象中还要强。 而栾青词也终于明白为何听闻自己是魔族与古凤的血脉时,明焉会露出那种神情来。 于魔族而言,神族是食物,就如人族看待鸡鸭鹅猪牛羊似的,如此一来,自己的存在便显得尤为……特殊。 妘自闲接着说:“而那时,神族之中横空出现一位战神,出自于……凤凰一族。据我阁中记载,这位战神被称为凤帝。凤帝有剑,横扫万魔。” 说罢,妘自闲瞧向栾青词,轻声说:“凤凰一族性情高傲,喜净怕污,非梧桐而不栖,非灵草而不食。不过上古时,凤凰一族还有一个别称名为不死鸟,你可知为何?” 凤凰这些特性在栾青词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连玉奚生都没忍住,眉眼浮现些许笑意。 栾青词也知道自己这些矫情地小毛病,没想到源自于血脉,甚至于曾对寻常人的漠然也一样,但还是面不改色,摇了摇头。 “不死鸟,并非真的不死,否则神族也不会死尽。”妘自闲说,“凤凰一族擅控火,其伴生火可焚天毁地,彼时的魔族吃了不少亏。这火也有一个别称,名为涅槃火。涅槃火顾名思义,乃凤凰涅槃方才出现,凤凰一族必须死过一次,方能涅槃重生,伴生火也是此时才会出现,涅槃时百里荒芜,不留活物。涅槃后凤凰一族神力也会更进一步。这才是真正的凤凰涅槃。” 栾青词心神巨震。 “所以……西檎岭的那场火……”栾青词声音发涩。 妘自闲笑着点头,“若是没猜错,正是你的涅槃了。所以我才说啊——”他又瞧了眼玉奚生,“也就怀素仙尊能扛住你的涅槃火,那也险些丢了命。” 栾青词指尖冰凉,轻轻攥住了玉奚生的衣襟,心中后怕。 每次提起西檎岭,师尊总是神色复杂,甚至也说过,那时他没了气息。但死而复生这种事在栾青词看来绝无可能,可其实他竟然真的是死了一次,所以才会因古凤血脉而涅槃。 “也正因如此,我才猜测,青鸾君或许与古凤一族有关。”妘自闲依旧笑着,“传说彩羽为凤,青羽为鸾,倒也是真的,若是神鸟一族与其他族群通婚之子,便称为鸾鸟。青鸾君,你这名字,起得好。” 玉奚生安抚地拍了拍小徒弟冰凉的手掌,从容应道:“不错,误打误撞,配得上我们小鸾。” 说完,玉奚生抬眸瞧妘自闲。 “说了这么多,妘阁主不妨说说,为何执意要见小鸾?” 玉奚生更在乎这个。 他才是一直与妘自闲联手暗中同长生天较量的那个,可妘自闲却数次要亲自见一见小鸾。而且想见大可以来三重雪宫拜访,但妘自闲说得明白——他要栾青词来明水城。 对上玉奚生冷淡到喜怒不辨的双眸,妘自闲难得收起笑,安静了须臾,才瞧着他们,用郑重的语气轻声说:“虽然差不多已经确认,可我还是需要他证明,他的确是凤凰后裔。” 玉奚生眯眸,冷声道:“他没必要向你证明。” 妘自闲眉梢微挑,“怀素仙尊,我虽以名号尊称,可你须得知道,我好歹活了几百年,也就比你那个师尊小了几年而已,你该唤我一声妘叔。” 玉奚生哽住了。 他记不得妘自闲,更不知妘自闲和他师尊是什么关系,可从他直呼其名来看,似乎是……关系匪浅。 第154章 但也只是片刻,玉奚生摆出无所谓的模样,不咸不淡道:“那又如何,我管你是谁?” 妘自闲愣了须臾,他上下打量玉奚生片刻,神色变得微妙,迟疑道:“你……恐怕不止是失忆吧?” 这简直跟被夺舍了似的。 白长蔚这徒弟,妘自闲自然是知道的,说话疏离却客气,措辞从来都是礼数周到,为人也谦逊,可近来做的事同以前大相径庭,连说话都好似性情大变。 栾青词生怕心魔再语出惊人,真惹急了他才不管那么多,只管莽就是了,连忙开口道:“妘阁主要我如何证明?还有……总该给我一个理由。” 妘自闲说:“我祖上与凤凰一族……颇有渊源,而且此事与你反倒有好处。不过须得你自证血脉后,方能与你说,青鸾君可愿意?” 栾青词一时沉默。 妘自闲与师尊早有联系,不过那时他没注意到自己。恐怕还是西檎岭的那场大火,才让妘自闲疑心这世上还有凤凰一族的后裔。 “我不仅有古凤血脉。”栾青词平静道,“妘阁主应知晓,我还身负魔族血脉。” “我知道。”妘自闲忽地意味不明一笑,“正因如此,你猜最有可能是……青鸾君,我必须确定你的身份,才能告知你的身世,你应当理解。” 听闻身世二字时,栾青词眸中泛起些许波动。 而妘自闲只笑不再开口,仿佛已经笃定栾青词会答应。 没有犹豫太久,栾青词依旧捏着玉奚生的衣角,如此便能坦然面对一切,很快他便轻轻颔首:“妘阁主说罢,要如何证明。” 妘自闲笑了笑,“这就是要你来明水城的原因了。”他忽地站起身,衣摆上竟绣着一只展翅浴火的赤色鸟,形似凤凰。 他笑说:“二位,请移步随我来吧。” . 妘自闲带路,甚至没有让明焉跟随,就这么一路走出了天机阁,天机阁后门也有一条小径,如前门一般,沿路皆是绿柳垂丝。 穿过小径,有连绵矮山,妘自闲在一汪清潭前驻足。 潭水清澈可见最底的细沙,却没有游鱼,清透的深潭之中干干净净,犹如玉魄。 栾青词问道:“要怎么做?” 妘自闲不答,他瞧着深潭,目光隐有些复杂,轻声说道:“古神族虽不敌魔族,但神族在上古时期之辉煌也远非如今人族能比,许多神族都自行开辟族界,凤凰一族便曾族群栖息之地,名为——” “梧桐境。” 他轻轻说出最后三个字,指尖便指向清澈潭水。 “这水已数千年不曾泛起波澜了,梧桐境自众神陨落后便无人能入。唯有凤凰后裔之血,能开启神鸟凤凰一族的归家之路。青鸾君,去证明你的血脉吧。” 栾青词有些惊愕地望着那深却清澈的潭,潭水果真没有半分波澜,仿佛一块巨大冰玉。而栾青词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异常,更感觉不到这里隐藏着什么族界。 可冥冥之中,又仿佛有某种牵引,让他挪不开视线。 栾青词走到深潭前,深吸口气,面对这所谓的归家路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青鸾君,你应当是最后的凤凰后裔了。”妘自闲似乎也有些期待,而目光中情绪冗杂,“还要犹豫吗?” 而栾青词却偏首瞧向玉奚生,一如幼时那般,遇事便要寻师尊。 玉奚生便也上前几步,站在了栾青词身边,轻轻抚了下他鬓角的发,柔声说:“记得自己是谁就好,小鸾,去罢。” 记得自己是谁。 栾青词当然知道,他是师尊教养出的弟子,也是玉奚生的道侣,他是三重雪宫的少主,是仙门中的青鸾君。 只要玉奚生还在,栾青词就永远记得自己是谁,于是不再犹豫。 栾青词站在潭边,指尖轻轻划过指腹,带着些许金芒的赤色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入潭中,清澈冰蓝的潭水中晕开朵朵血色的涟漪,而涟漪并未消散,而是愈发扩大,始终平静无波了数千年的潭水骤然泛起波澜。 潭底的细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仿佛远古画卷般古朴苍茫的景象。 鳞次栉比的高耸树木,遍地铺着的清润碎玉,一望不见边际。 第090章 .神境 “果然是凤帝之后,这世上竟还有神族嫡系。”妘自闲望着涟漪下模糊而绮丽的族界怔怔须臾,他忽而意味不明地说:“可惜了。” 话至此处,他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蓦地顿住了,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那对并肩身影,唇微翕动兀自呢喃一声。 “缘之所至啊。” 玉奚生蓦地回过头来,冷声问道:“可惜什么?” 妘自闲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了笑说:“可惜妘某人进不去啊,这梧桐境恐怕只有凤帝后人能进去,不过——你应当也行。” 他指了指玉奚生。 玉奚生深深瞧他一眼:“你还有多少没说?” “挺多的。”妘自闲坦然笑道,“不过你们要先听完?那只小鸟可是都移不开眼了。我也不知梧桐境里留了什么,须得你们自己去瞧了,自然……也有可能没什么东西,神族一般不会再世上留存什么。” 玉奚生偏头一瞧,正对上小徒儿的眼神,他轻声说:“先去看看?” 栾青词没作声,只是轻轻点头。 妘自闲就在这儿,想问什么不急于一时。 第155章 可眼前的梧桐境中却正有苍老古朴的气息逸散,栾青词莫名感受到了极熟悉的气息,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要亲近。 让栾青词更在意的是,这种感觉就像初见玉奚生时。 哪怕他当时蒙昧,还是本能地想要靠近。 而且妘自闲说除了凤凰后裔外无人能入梧桐境,可玉奚生却可以,也许……他们本该相遇。 梧桐境在深潭之下,栾青词和玉奚生一并跃入潭中。 但触及的并非潭水,只有微凉的灵气,而犹如水中倒影般的景象渐渐真实清晰起来,不过眨眼,他们便自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族界铺满碎玉的地面上。 梧桐树高耸入云,树干玛瑙般透光,烙印深色纹路,树叶犹如绿翡,斑驳的光影落在碎玉地面,绮丽瑰幻。 栾青词仰首瞧去,族界之中没有太阳,澄空如水波一般,仿佛无际水泽,柔和的光便是自这片天中而来。 栾青词站在这一方天地,分明陌生,可体内的血脉却在叫嚣着熟悉,即便他从未来过,可这里遗留着太多气息,比外界浓郁数倍的灵气之间,裹挟着一丝炙热而沧桑的气息——是同族的遗留。 栾青词几乎可以想见,上古时期,神族兴盛之际。 这些玉质一般的高树枝头有凤凰盘旋,彩羽翩然,长长的尾羽拖曳出极为绚烂的碎光,凤鸣清亮,可传至九霄云间。 即便此地已经再无盛世景,可栾青词却因遗留的气息而怔怔,他恍惚想起了些什么,那时他蜷在一处狭小空间内,周围黑暗而安静,他还没有灵智,又或许是在沉睡。 似乎是经历了极其漫长的岁月,他仍旧在不见光之处,直至有一日,有熟悉的气息侵入。像黑暗中倏忽出现的一抹光,于是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他懵懂地醒来,挣开束缚,蹒跚地循着熟悉味道寻去。 去寻光。 再然后。 在山间见到了他。 两人都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良久。 “小鸾?”玉奚生先回神,见栾青词依旧愣愣地久久不言,便轻声唤了一句,“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 栾青词遽然回神,喃喃出声。 眼前人的容貌与当年殊无二致,可栾青词的心中却并不平静,即便那时他蒙昧不知事,却记起了从无尽沉寂中被唤醒时的感觉。 有人将他从虚无中带来了人间。 从此喜怒悲欢皆与他相关。 而玉奚生却不知其意,问道:“想起什么了?” “想起你了。”栾青词忽然笑了,“师尊,不是你捡到了我,是我在找你。” 幼小的鸾鸟循着气息而去,不知前路,不知缘由,只是凭借着本能找去。 所幸,他找到了还未离开的玉奚生。 玉奚生惊愕须臾,瞬息之间明白了栾青词的意思,他无言良久,才似真似假地笑说:“我们小鸾还是小鸟的时候就那么聪明,知道给自己找道侣了啊。” 说完,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才轻声说:“路上,累么?” 栾青词摇了摇头。 他说:“是你的气息唤醒了我,师尊,你能进梧桐境,或许……” 栾青词瞧向满地各色如玉的石子,将心中早有的猜想说出来:“你是不是,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玉奚生缄默,他虽然记忆有损,但也知道自己化形似乎也就三百年,他生于何处只怕沉睡那家伙也知之不清,可在梧桐境内,他心中的熟悉感却格外强烈。 甚至适才连神思都恍惚了片刻,那一刹那他瞧见了许多,但也只是一些刹那景象,就如同浮光掠影,有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亦有巨人如天高,奇异走兽,惨烈厮杀,一幕一幕快速闪过,而后脑中便隐隐作痛。 那是元神传来的动静。 “或许……是吧。” 玉奚生叹息似的说,他在那些景象中见到过凤凰一族,或者说最多的就是凤凰一族,焚天毁地的凤凰火几乎将天地烧红,天地皆灼灼燃烧被染成赤色。 ……所以他能在西檎岭的凤凰火中捡一条命简直是奇迹,而元神受损至今,一直没彻底痊愈。 玉奚生其实知道为什么,元神一分为二,他倒是没事,是沉睡那家伙,到底还是一体,连痛意也会传到他这儿来。 但这也说明他与凤凰一族,渊源匪浅。 两人对视一眼,又相视一笑。 尽管不知玉奚生为何会与凤凰一族有关,但栾青词如今也算真正地回家,即便梧桐境内再无同族,他还是要看一看,而且他也觉得梧桐境内不该只有这些树才对,彼时的神族能做到的事可比现在人族多得多。 人间仙府尚且那般模样,梧桐境能差到哪去? 但梧桐境太大,光是走出梧桐林就费了许多力气,更让栾青词诧异的是玉奚生似乎认路,走出梧桐境后,便是玉奚生在带路。 “师尊。”栾青词忍不住低声,“你才是真的凤凰后裔吧……” 玉奚生忍俊不禁,莞尔道:“恐怕不是,我的本体同凤凰着实不搭边,但——说不好是梧桐境内的玉遗落凡间了呢?” 连玉奚生自己也说不上来那奇妙的熟悉感。 栾青词熟悉是因为这里留有他同族的气息,哪怕过去数千年,神族的味道依旧存在,而凤凰原本就是对各类气息极其敏感的神族。 第156章 可玉奚生却觉得,他似乎在这里留过许久的时间,甚至是万年也说不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即便什么都不记得,还是轻车熟路地带着栾青词走出梧桐境。 二人御空而行,将近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座城前。 之所以称之为城,是因为城墙城门角楼俱全,唯独一点——这座城悬在空中。 这座城的排面上雕着凤梧二字,是上古时才有的文字,与三重雪宫那些传自上古的古籍相同,譬如灵封术。 长阶铺玉,城墙也不知是何材质,莹白且有星星点点的碎光浮动,上头还刻有凤凰浮雕与一些简明古老的字符,可见当年此地何等繁华。 岁月仿佛没能在这处天地间留存下任何痕迹。 二人站在城门前的空地,发觉门前竟然伫立着两只极为庞大的凤凰,并非雕像,而是真正的凤凰,他们的彩羽再无光泽,尾羽耷在地上,枯败模样同这座城池格格不入,却依旧可见他们生前之风仪,踏玉栖梧桐,展翅遮云日。 当日天狐山下那些天狐,还没有凤凰尾巴长。 栾青词只觉得自己无论是面对这座城,还是眼前的两具同族尸首,都格外渺小。 于是便明白为何兰城外的那头畜牲明知他有凤凰血脉还敢硬碰硬,与这些先祖相比,他看起来的确是没什么威胁。 凤凰的性命终结于上古,而他们两个长久地伫立此处,目光似是望着远方,好像依旧在守护这座古城。 栾青词和玉奚生都规规矩矩地对两位前辈行礼,随后栾青词走上门前,这门少说也有千丈高,栾青词更像是沧海一粟。 可他只是试探地伸手轻轻一推,雕刻着群凤的玉石大门便发出沉闷声响,这声音穿过了数千年的时光,石门在栾青词面前缓缓开启。 门后,是凤凰一族尘封至今的故土。 神霄绛阙,琼楼玉宇,楼阁之间有悬廊相连,或许是因凤凰本体巨大,这座城池中的宫殿也极为壮观,其奢华人间仙府不堪比。 珠窗网户,精致非凡。 甚至还有许多供神鸟驻足的巢,都是拿梧桐树的枝叶做的,全无干枯之像。 栾青词震撼无比,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身侧的玉奚生也久久回神,忽然说道:“小鸾。” 栾青词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有些发怔地瞧过去:“嗯?” 玉奚生指了指这座城池,笑说:“看来还是委屈我们小鸾了啊。” 栾青词神色微妙。 不得不说,到底是同族,凤凰一族没人能抗拒得了梧桐境。 哪怕只有一半血脉的鸾鸟也一样。 梧桐境的精致远超于人间,连这里的雕刻都精美到绝无仅有,栾青词甚至还能从这座城池中寻到许多前辈遗留下来的东西,单单是这一座城,就堪比整个玄都的大小了,凡间哪有仙府可比? “进去看看吧。”玉奚生说,“妘自闲既然说你是凤帝之后,在这里……或许能找到不少东西。” 别说神境,只是一些久远些的宗门遗迹,若是现世都会引得仙门之人蜂拥而至,何况梧桐境? 这些老祖宗总不会什么都不给后人留。 第091章 .古神 以栾青词和玉奚生的速度,逛完整座城也没费多少时候,但法宝神器一样没有,连凤凰族群的痕迹都少得可怜,唯有一座类似祖庙之处,提名为涅槃殿。 凤凰涅槃,一生一次。 祖庙之中也自成空间,一块又一块的白玉石碑林立,石碑上刻着名字与铭文——那是凤凰族人的墓碑。 涅槃殿实则是凤凰冢。 栾青词有些愕然地望着这一方瞧不见边际的混沌,唯有白玉碑散发着淡淡的萤光,无数玉碑在黑暗中仿若无垠星河。 最前面两个白玉碑并立,其中一个上刻着“祀融”二字,而铭文只有一句话:“我族万古。” 另一个刻着“婍瑶”,铭文依旧是“我族万古”。 与白长蔚那本书上的记载不谋而合,只有碑文,不见坟冢,毕竟凤凰那么大一只,可这些碑却靠得很近,另外有一座十丈高的玉碑,伫立在此界入口,玉奚生脚踏虚空,正站在那玉碑前,唤道:“小鸾,看这个。” 栾青词再瞧了一眼同族的墓碑,在那两个并排玉碑的后面有许多,他匆匆一眼,瞥到了一些名字,诸如“碧姯”之类,随即便走到玉奚生身边,问道:“怎么了?” “看这儿。”玉奚生指了指碑文,说道:“世间禽鸟,唯吾族称神,涅槃之火,可焚天毁地。不老不死,万古长存。吾王祀融,与日同辉。” 他将最前面那点念完后,偏头对栾青词说:“看来凤凰就是唯一的神鸟了,这个名为祀融的,便是凤凰神族中的首领,你再往下看。” 栾青词顺着玉奚生的指向往下看。 “除此之外,就是神族与魔族之战,我大致瞧了一眼,大大小小战役打了就有数千年,最后——” 玉奚生双足落地,给栾青词指向碑文最后的位置。 栾青词顺着瞧去,目光微凝。 “神历一万三千年,斩魔皇于上原之野,封魔门,众神殒。” 而在其后,仍有一句:“神族万古”。 玉碑所记载简明扼要,一盏茶不到便能看完,可栾青词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按照碑文上的记载,神族与魔族这场仗足足打了有五千年,甚至更久,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神族败了。 第157章 甚至是惨败。 魔皇虽然死了,可魔门被封印就证明魔族尚有传承,而神族却死得干干净净,拼尽全力也只是将魔族封印而已。 栾青词更疑惑。 都打成这样了,分明是不死不休,源头还是因魔族将神族当饭吃,那怎么会有他的存在? “妘阁主说我是凤帝之后,应当便是那位名为祀融的前辈。”栾青词伸手轻轻触上石碑,话音刚落,玉碑上骤然绽出刺眼白光,刹那间栾青词只觉得自己似乎与这片天地间有了奇妙的共鸣,他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悲壮与愤怒,耳边又好似听见无数同族的惨烈悲鸣,万千情绪冲击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神族,宁死!”有人高声喝道,决绝而掷地有声,“不堪辱!” 栾青词最后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晕乎乎地踉跄了一下,随即便跌入温暖熟悉的怀抱中,还愣愣地没回神,口中呢喃着:“神族,不堪辱……” “小鸾,醒醒了。”温柔无奈的声音带着担忧在耳畔响起。 栾青词懵懵懂懂地抬眸,恍惚瞧见他师尊正蹙着眉头,这才渐渐回神,下意识伸手抚在玉奚生的眉心,轻声说:“师尊,没事。” “没事就好。” 玉奚生也松了口气,他只瞧着小鸾碰了下石碑,然后猛地僵住,连神情都涣散了,心直接提起来。 虽说这是同族的坟冢,但小鸾体内可还有魔族血脉,谁晓得这群神族会不会因此发怒,人死后尚且能留点残魂,更别说石神山那几位的手段,这些远古神族不容小觑,万一真有哪个死心眼的对小鸾下黑手呢? 不过瞧着栾青词意识清醒回来,他才稍微放心,问道:“刚才怎么了?” 栾青词顿了顿,忽然伸出指尖一捻,犹豫道:“是前辈们留在这里的意识……不过,有点奇怪,师尊——” 玉奚生心又提起来了,“怎么?” 栾青词神色怪异,“就是,我好像与梧桐境……更契合了。” 玉奚生顿住,“什么?” 栾青词皱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玉奚生的肩,斟酌着说:“就是,之前进来,只是因为同族的气息有些熟悉,不过现在……就好像梧桐境接纳了我,也不对,我……似乎能掌控梧桐境了。” 栾青词也在慢慢适应,他最开始进梧桐境是靠自己的血,让梧桐境知道我是凤凰族人,所以开门吧。 但现在他隐隐感觉,一念之间便可随意初入梧桐境,甚至还能带上别人,大概是刚进门是客人,这会儿已经摇身一变当家做主了。 栾青词眨了眨眼,“这也算,先祖遗泽?” 玉奚生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遗泽中虽然没什么法宝,可单说这一方族界,就已经称得上无价之宝了。 两人凤凰冢中群星似的墓碑行礼后,便自涅槃殿离开,这座城也逛的差不多了,栾青词和玉奚生寻了处高阁,并未急着离开。 自从得了认可后,栾青词发现整个梧桐境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一年可达千里外,于是在此将整个梧桐境查了个遍,梧桐境之内当真广袤,但栾青词疑惑的是除了那两具凤凰尸首,这梧桐境遗址内竟再无凤凰,连遗骸都没有。 即便是多数在外战死,也不至于一具尸首都留不下来啊。 “奇怪。” 听栾青词说完后玉奚生也摇了摇头,“先不必管了,先出去?” 栾青词点点头,说:“嗯,先走吧。” 再逛下去也没什么,这地方倒是个修炼圣地,灵气比外面浓得多。 不过他还有很多想问妘自闲的事。 . 梧桐境外,妘自闲一直守着,连明焉也跟来了他身后。 “他们还没出来吗?”明焉蹙眉,又有些犹豫,“主子,那青鸾君身上可有魔族血脉……也是奇怪,怎么会有神族愿意跟魔族生孩子的。” “不急。”妘自闲轻声说,“若这世上还有凤凰后人,便是如此了,再说……你怎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 明焉有些诧异,片刻后又点了点头,说:“那倒也是,若不是有魔族血脉,他恐怕活不到现在。” 妘自闲轻笑一声,忽地瞥见水面泛起涟漪,梧桐境又倒映而出。 “他们回来了。”妘自闲说。 栾青词和玉奚生从梧桐境归来后,妘自闲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二人带回了先前的待客堂,茶早已凉了,妘自闲便耐着性子重新煮,还抢先问道:“二位走这一遭,不知梧桐境都有什么?” 栾青词说:“两具凤凰尸首,没了。” 啪嗒。 妘自闲手中烹茶用的勺掉桌子上了。 这是很失礼的行为,十分不符妘自闲翩翩公子的做派,但他正露出惊愕神色,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什么?青鸾君,梧桐境……有什么?” 栾青词瞧他反应这么大,顿了顿,说道:“……先辈的尸首,只有两具,梧桐境内再无别的了。” 妘自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已经煮过头的茶倒掉,手还在抖。 直到新的茶煮上,妘自闲才开口说:“凤帝啊……神族第一人,当之无愧。你们也见过妖骨炼制的法器,其中不乏上古大妖,却从无神器现世,可知为何?” 栾青词瞧妘自闲还是一副没缓过来的失神模样,便知这里头另有秘辛,“妘阁主请说。” 第158章 妘自闲慢吞吞地说:“神族也好,魔族也好,与妖族人族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他们生来便有神通,不似妖族与人族还需修炼。尤其是神族……天生的灵体,神躯便是灵,神是没有元神的。” 栾青词微微蜷指。 原来如此。 他没有元神。 “神族用的武器,都是自身凝炼出的本命神器,与他族不同,神族若是死了,便会彻彻底底的消失,血肉骸骨甚至是灵体都消散,他们生于天,取于地,死后便归于天地山河间,什么都不会留下,本命神器也会归于虚无。” 所以妘自闲听见梧桐境中有凤凰尸首的时候才会失态,神族本不该留下尸首! 正因如此,神族才会消失得那般彻底,他们死后便是真真正正地什么都不剩下。 “凤帝。”妘自闲接着说,“若说谁有这等本领,应当便是他了,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留存下两具凤凰尸,难怪我族先祖甘愿俯首为奴。” “凤帝祀融?”栾青词忽然问。 妘自闲点了点头,也不意外,就算留不下什么东西,但总归还能留下点儿记载。 从梧桐境出来,栾青词也该晓得这些。 玉奚生却忽然道:“那你又是谁的后裔?” 妘自闲缓缓道:“上古妖族,重明鸟。” 栾青词却蹙眉,“你身上没有妖气。” 妘自闲身上的气息深不可测,但在栾青词看来还是不如师尊,但妖气那是一点儿没有。 第092章 .碧姯 “那就是神魔之战后的事了,凤帝斩杀魔皇,带领诸神封印魔族入口。可还有存留于世的魔族,没有神族后,妖也好,人也好,都成了俎上之鱼。” 妘自闲说得轻描淡写,神色不似翩翩公子,更似耄耋老人,目光似是透过此刻,望向更遥远的过去,声音也很轻很轻。 “于是人族走上了神族的老路,他们与残存于世间的魔族,开战了。” 玉奚生沉吟道:“仙门所载,四千年前的那场仗?” 人间所记载的魔族不多,毕竟四千年前的事早在经年岁月中磋磨得差不多了,而彼时的魔族甚至与妖相同,妖魔妖魔,皆是人族之敌。 故而栾青词并非人族的消息传出去后,加上季氏的推波助澜,才会在西陵郡陷入危险境地。 妘自闲轻笑一声,颔首道:“不错,妖族须得耗时漫长方能修成,古妖恐怕比神魔出现更早,可他们须得自行修炼,不能如神魔般生来便有通天之能,后辈小妖得之血脉,连狐族那老家伙都活了两千余年,可人族不行,人族肉身孱弱,寿元有限,你们以为,人族凭何取胜?” 栾青词和玉奚生都沉默下来。 若说长生天与魔族有关,他们与蛮山和绯夜都交过手,即便是栾青词对付蛮山都极其勉强,那彼时已经没有神族的人族,当真能如记载中那样将魔族击退?! 恐怕不大可能。 瞧着两人的脸色,妘自闲也笑道:“仅凭人族自然做不到,可人族之中……有半神,那也算是神族后裔吧,神与人之子。” 神裔! 栾青词微诧,旋即明白了妘自闲的意思,神族能与人留下半神,那上古妖族,恐怕也不止绡香城那一支天狐血脉! “听闻你们去过天狐山,应当也知晓,绡香城那支狐妖,便是普通狐族与天狐一族的后裔。”妘自闲指了指自己,“而我妘氏,却是人族与古妖重明鸟一族的后裔。” 栾青词点头,心想,合着大家血脉都不怎么纯正。 人和妖,人和神,还有他这个坐在这的神魔两族血脉的鸾鸟。 就挺乱的。 而后他又蓦地想起石神山那位前辈,他不曾承认自己是神族,只说自己有血脉而已,相比便是所谓的半神神裔。 “神族没有元神,但半神却有?”栾青词忽然问。 妘自闲颔首,“不错,人族肉身孱弱,却有灵体,大抵是……天道机缘吧。初代半神虽不可比肩神明,但有妖族相助,也足以于残存人间的魔族一战,可惜最后还是惨胜。” “为何?”玉奚生蹙眉,“魔族元气大伤,滞留人间,也无援手,为何还是惨胜?” 妘自闲沉默片刻,叹道:“还是因魔皇,凤帝斩其头颅,落人间九地,化作邪骨,魔族不像神族,这群东西死后也是大.麻烦。石神山那十位,便是巨灵神之后,舍命方才勉强镇压持有邪骨之魔,又磨灭其血肉,封印邪骨四千年。” 于是一切便都明晰,从前栾青词不懂的那些只言片语,如今都有了答案。 半神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栾青词亲眼见过那块碎骨的威力,若是有人用那东西作恶,于人族而言,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而且听妘自闲这话,那碎骨共有九块! 那是魔皇遗蜕。 难怪蛮山要抢。 也难怪巫塔下面封印着两块,从很早开始,师祖就在于长生天、与魔族交手了。 “那一战又是千年,而后魔族沉寂两千年之久,人间的半神几乎死绝,古妖尽数殒落,就如昔年神族一般。但那之后……长生天出现了。” 妘自闲眸光骤然冷下去,谦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冷笑道:“这群畜牲以为凡间无神,便在凡间肆意,甚至引凡人入魔,又以幽弥造出不人不魔之怪物,可这世间,还有一神裔。” 第159章 此人是谁,呼之欲出。 玉奚生轻轻道:“是师尊。” 妘自闲神色微变,端茶的手也微微一颤,静默片刻后,目光复杂,似怀念似感叹地轻声:“是啊,大巫山神之后,白长蔚。” 巫塔之下那本记录神族的书上,第一个便是大巫山神,与人通婚。 栾青词忽然道:“那……那我师尊呢?” 玉奚生也沉默下来。 是啊,他又是从哪来的? 妘自闲笑着轻轻摇头,“这就要问长蔚兄了,只不过怀素仙尊身上的气息,必定与古凤一族渊源匪浅。” 玉奚生微微眯眸,“那敢问阁主,师尊现在何处?” 妘自闲笑说:“长蔚兄去他该去之处,倒是你们两个晚辈,还是先想想想如何应付长生天吧。神族当年遗留了不少神咒,可惜如今神族血脉凋零,许多能克制魔族的神咒已经无人能习得。” 栾青词和玉奚生对视一眼。 所以灵封术能将魔皇骨封印,而寻常弟子却学不会,这是……只有神族血脉能学会的术法。 但玉奚生的身份妘自闲却一问三不知似的,还有师祖的下落,栾青词觉着他恐怕并非不知。 只是不说。 但他又不能摁着妘自闲的脑袋逼他说,只能深深瞧上一眼,又问道:“幽弥是何物?” “魔族之血肉。”妘自闲道,“魔族死后,其骨为邪物,血肉亦然。只不过血肉会凝聚为一珠,魔族也吞食同族,借此增强修为,幽弥便是魔族一生之修为所凝。” 栾青词想了想,忽然伸手一张,一颗缠绕黑纹的血肉珠子便出现在掌心。 “可是此物?”栾青词问。 妘自闲怔住须臾,颔首道:“正是,我倒是见过几次,长生天时常将幽弥封印,再以怨气滋养,用以增强,长蔚兄还曾亲自掀过几个封印幽弥之处。” 所以皖湖之下,便是长生天蕴养幽弥之处了,甚至为此杀了一只天狐后人,结果反被天狐后人从幽弥中窃取了那只魔生前的记忆。 栾青词有些嫌恶地拧眉,知道这东西是魔族血肉后,他恨不得当场扔出去,脸色难看。 他的魔族血脉平时瞧不出,但凤凰那点毛病继承了个十成十,譬如爱干净,譬如骄傲自矜,譬如饮食挑剔。 玉奚生一瞧他脸色就知道小家伙心里想什么,不由得暗笑,还好这小东西幼时没吵着闹着非要梧桐栖,否则他上哪弄出一个梧桐境来? “难怪当时季氏追着你杀。”玉奚生从栾青词手中取走了那颗幽弥,“看来他们当时就是去取这东西的,却被你撞见了,杀你怕是要灭口。” “也不尽然。”妘自闲说,“自西檎岭凤凰火后,像是凤凰后裔现世,何况事关三重雪宫,我便派人去暗查。当日去沛县的不止有季氏之人,还有季氏背后的魔族,巧的是青鸾君那日应当吃了幽弥的亏,受了伤,魔族可不止吞食神族,同族于他们而言也是食物,青鸾君的血肉对他们而言,诱惑不小。” 事到如今,栾青词在西檎岭的冤情才算是真正有了真相。 即使幽弥被拿走,栾青词脸色还是不怎么好,他缓缓道:“所以长生天那些人唤我少主,让我回去,是想将我骗回去……吃了?” 妘自闲笑道:“是也,大有可能。” “那可真是,”玉奚生面无表情地将捻了捻手指,那颗幽弥便在他手中湮灭,眉目间似有戾色涌动,沉冷阴鸷,“找死啊。” 妘自闲微诧扬眉。 说了这么久,哪怕事关白长蔚,这位怀素仙尊都喜怒不形于色,唯独说到青鸾君时变了脸色…… 妘自闲瞧这对师徒身上气息浑然一体,原本是因他们之间的渊源,或是师徒两人师承一脉,却不想……这二人恐怕不止是师徒。 而栾青词也并未避讳,伸手轻轻拍了下玉奚生的腕,“没事。” 玉奚生便收敛了阴沉神色,一息之间,又是那个眉眼和善光风霁月的怀素仙尊了。 妘自闲叹为观止。 “这幽弥不止魔族能用。”妘自闲又说,“若是人服之,甚至可成魔。饮下魔族血,便可为半魔。” 栾青词倒是亲眼见过,只不过那时还不知缘由,如今看来,季长越喝下的便是魔血,难怪当时气息变了。 “那魔族不曾与人族留下后裔吗?”栾青词忽然问道。 妘自闲忖量须臾,“倒是未曾听闻,青鸾君自己也有魔族血脉,应当知道……魔族崇杀,不能以人之想法去衡量魔族,何况魔族阴邪,据我所知,同魔族交欢之女子都死相极惨,难留子嗣,至于青鸾君你,你生母可非凡女。” 栾青词忽地蜷起指尖,神族与魔族之子,这本就很荒谬。 “那我……母亲是?”栾青词即便想淡然处之,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涩。 妘自闲不答,反问:“可还记得我说,正因你身负魔族血脉,我才敢猜测你便是凤帝之后?” 栾青词微顿。 玉奚生捏了捏小徒弟冰凉的手,不耐道:“既然知道,何必拐弯抹角?” 妘自闲轻声:“神魔不睦已久,神族委曲求全,将凤帝之女,碧姯公主下嫁魔皇,用以联姻。而后碧姯公主死于魔界,神魔彻底反目开战。” 碧姯! 栾青词蓦地想到涅槃殿中那座玉碑,他匆忙之间瞧过一眼,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160章 第093章 .似人 “这是只有我族知晓的秘辛。”妘自闲说,“碧姯公主死前曾传消息回族,她孕有一子,恐葬身魔腹,便将之封印隐去气息后,送入凡间。” 栾青词有些怔怔。 他从前不知自己来处,也没有多在意,如今遽然得知身世,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古凤血脉,魔族血脉,都对上了。 妘自闲接着说:“舍弃一位公主,换取一时太平。凤帝拗不过诸神,结果碧姯公主殒命魔界,遭魔族分而食之。凤帝悲恸之下,与魔皇赤烛一战,战败而死,因涅槃重生。先祖手记中说,凤帝涅槃之火足燃七日,有焚天毁地之势,涅槃之后,焦土万里生机无存。” 而那之后,凤帝成了神族战神,率领神族与魔族打了近五千年之久。 无论最初有多少神族想要粉饰太平,这五千年之争下,神族早已明白,天敌宿仇唯有你死我亡的结局。 妘自闲抬眸瞧缄默着有些出神的栾青词,他像是说书人,平静地讲述着早已被埋葬在过去的传说。 “重明鸟以神鸟凤凰为主,对凤凰一族俯首称臣,神族消失后,重明鸟一族仍在寻找少主下落。被封印的鸾鸟会永远沉睡下去,直至有外力将之唤醒。可惜与魔族留在人间的残党一战后,重明鸟一族也尽数殒落,唯有我这一支同人族留下的后裔,半神寿元似妖却也有尽时,天狐后裔也好,重明鸟后裔也好,如今体内的上古血脉十不存一,稀薄得很。” 妘自闲稍稍顿了顿,语气自然道:“毕竟是先祖遗愿,只好请青鸾君入梧桐境,一证真假。” 这意思就是,虽说我祖上认凤凰做主子,可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可作不得数。 听闻身世后的栾青词好似平静如初,他也没想让妘自闲认自己为主,便点了点头,在良久的沉默后,忽然说:“神族若死,便会散于天地,什么都不剩下。” 妘自闲点头予以肯定。 栾青词瞧着他,下一句话便是:“魔族,生吃了她。” 堂内倏尔寂静。 只剩烹茶水沸的声音。 神族若是死了便会消散,连本命神器都不剩,想要吞食神族,便得在神族活着的时候生吃。 栾青词向来是不在乎血脉的,他自小就养在玉奚生身边,被娇惯得恨不得捧在掌心,虽然好奇自己的身世,但从没动过去寻亲生父母的心思。 原本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这世上他只愿意为玉奚生而心疼,可直到此刻,栾青词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或许是他不再漠视众生,又或许是师尊把他教导得太像人族,就像三重雪宫险些被毁那日,栾青词心中杀念翻涌,却也心痛如摧。 而他眸子里也闪烁起血色的光。 “小鸾。” 低沉的温声倏尔响起。 一只手握住了栾青词已经紧攥到骨节泛白的手掌,暖热柔和的灵气渡去,温柔且不容抗拒地将蠢蠢欲动的魔气安抚下去。 栾青词抬眸瞧向玉奚生,神情没有波澜。 但玉奚生却分明瞧见了痛色。 “没事了。”玉奚生轻轻说,“没事了,小鸾。” 玉奚生的灵气不仅能解去因魔族血脉而来的咒术,也能将失控边缘的栾青词拉回来,那是牵着栾青词不入魔道的一根线。 适才便察觉到魔气涌动的妘自闲本已经暗自戒备,没想到还没等栾青词发作,就轻而易举地被玉奚生给压了回去,于是便也若无其事地当做没发生过,却劝告了一句。 “青鸾君,神魔之子从未有过,只你一人。你应知魔族是什么,万万不要为其所控。” 郑重至极。 栾青词心想,他当然知道魔族是什么,魔族不仅嗜杀,他们心中没有人族所谓的规矩束缚,一切皆是欲,肆意暴虐便是天性。 “我们小鸾乖得很。”玉奚生嗤笑反驳,“有我在,不会发生那种事。” 栾青词抿了抿唇,藏在桌面下的指尖轻轻勾住了玉奚生,与他十指交握。 妘自闲笑了笑,“那倒也是。” “所以现在,”栾青词说,“长生天又想兴风作浪了?” 妘自闲道:“长生天何曾真正消停过,魔族可不会让时间太平多久,与之交手不可操之过急,至少如今长生天那四位殿主,才有两人现身……不瞒你们说,另外两人如今是谁,我也不知。天色不早,且先歇吧。” 天色何止不早,外头已然月上枝头。 栾青词见妘自闲也没别的好说,便与玉奚生一同告辞,妘自闲亲自相送,门口明焉还守在那,不像个家主,倒像是忠仆。 “明氏从前便是重明鸟一族庇护的人族。”妘自闲笑着解释一句,“此处简陋,明焉,带客人去仙府暂住吧。” 明焉恭敬道:“是。” 天机阁于明氏仙府有段距离,但也不至于御剑而行,明焉带路时,玉奚生忽然问道:“明氏没有重明鸟一族的血脉吗?” 明焉愣了下,如实道:“没有,我族得重明鸟一族赐下明姓,只有阁主是重明鸟族最后的后裔,正如绡香城狐族,他们是妖族中唯一有上古大妖血脉的族群。” “原来如此。”玉奚生说,“明家主修为不凡。” 当日在船上明焉出手时,玉奚生便察觉到,此人修为极高,不似人族,故而有此一问。 第161章 明焉明白过来,说道:“怀素仙尊谬赞,明氏家主可得传承,并非是我自己修炼而来,何况那日也占了灵器的便宜,那本命灵器是重明鸟与凤凰所留后裔的本命灵器。” 玉奚生了然,未在开口。 世代传承之力尽予一人,也难怪明焉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修为。 . 孤月悬空,妘自闲站在院中望月,衣裳那只展翅欲飞的重明鸟似乎也在向月翘首,他站了许久,院中忽然响起另一道脚步声。 “阁主。”明焉俯身行礼,说道:“已经安顿好了。” 妘自闲此刻面上没有笑,似是倦怠一般,微微眯眸,轻声说:“有话就说吧。” 明焉犹豫片刻后才说道:“阁主,青鸾君他……”她顿了顿,才咬牙接着说:“到底有魔族血脉。” 妘自闲听后轻笑一声。 “是啊,怪有意思的。” 明焉抿了抿唇,道:“恕我愚钝,请阁主明示。” “他可是神魔之子啊。” 妘自闲眸中映着月,他轻声说:“高傲孤冷的神鸟与暴虐残忍的魔族之子,可你瞧他,像神还是像魔?” 明焉被问住了。 妘自闲自顾自地说:“都不像,怀素仙尊将他教成了人。”说到这儿,妘自闲笑了声,“当年长蔚兄只怕也是这么教他徒儿的,明焉,连我都称不上是人族,你又何必再提非我族类?” 明焉一愣,连忙道:“阁主,我绝无……” “我知道。”妘自闲打断了她,“明焉,我知道你在乎人族存亡,可覆巢之下无完卵,青鸾君知道他该怎么做。” 明焉见状,叹了口气,说道:“阁主所言有理,只是长生天……” “这人间是天下苍生的人间。”妘自闲说,“要守护也不该只有你我,明焉,你与绯夜交过手了,你应当知晓,自上古遗留至今的魔族没那么容易对付。” 他至始至终没有转身,只是语气却已然严厉。 “且再等等吧。” 明焉见状不再多言。 妘自闲将之挥退,院中安谧得针落可闻,风声吹得枝叶摩挲,轻音融在夜中。 良久,妘自闲才轻声:“早该做个了断,长蔚兄,你也等了太久了。” 他遥遥望着东方,再没有了从容,神色复杂,怀念中亦存悲恸,无人得见。 “不过这次,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该肃清了。” 他也守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真相太久,这片苍茫古老的人间曾经有神,也曾.生灵涂炭,血染人间。 妘自闲没有告诉明焉,他已活了五百余年,重明鸟之后也算不得人族,人族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并非没有理由。 妖也好,神也好,魔也好,谁都没将人族放在眼中过,即便是当年的神裔半神们,也都只是不堪魔族迫害,他们的血性是被非生便死逼出来的。 但他见过一个神裔,与众不同。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 “人间挺好,毁了可惜。” 于是一人入风雪,天下无人知。 . 明氏仙府中,靠海的仙府,连陈设都有许多海中之物,杯盏是螺,照明用珠。 栾青词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进门后也坐着不语,微微垂着眸,分明面上也没显露悲喜,可玉奚生能瞧得出,小家伙兴致不高。 若是幼时,便是耷拉着尾羽的模样了。 只不过还没等玉奚生开口,栾青词先抬眸说道:“妘自闲瞒了不少。” 他说的这些大多是旧事,几乎都是在为栾青词解惑,而栾青词刚刚得知身世,便没往那边想,可适才一路上师尊对明焉那几句似有若无的打探,才让栾青词反应回神——妘自闲说了这么多,可就是没说要如何应付长生天。 甚至白长蔚的下落,师尊的来历,他分明都是知情的。 第094章 .争锋 玉奚生怎会没发现。 栾青词的身世溯源而说要在万年前,因被封印才出现于现世,妘自闲借着他的身世,也透露了许多,玉奚生甚至觉得妘自闲像是憋了许久似的,这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不吐不快,但还有一些,是他眼下还不能说的。 “也够了。”玉奚生不甚在意地笑说,“至少知道我们小鸾从哪来,难怪长生天唤你少主。” 他能想通,栾青词自然也能想通,沉默片刻后,栾青词忽地起身,勾着玉奚生脖子像幼鸟般依偎在怀。 “师尊。”栾青词低声呢喃,“原来我们早有因果。” 虽然不知为何,但栾青词在梧桐境想起的那点记忆,浮光掠影一般,却能证明他能在现世醒来,就是因玉奚生身上与梧桐境相似的气息。 他师尊的出身一定在梧桐境。 玉奚生面色微妙,揽着人低声戏谑说:“若在当时,凭我们小鸾之尊,莫说师徒,怕是想见你都难吧?” 原也只是句玩笑话,可栾青词却认真地抬眸,一字一顿:“那我也会去找你的。” 玉奚生微怔。 栾青词重复:“无论我是谁,最终都会回到你身边。” 须臾后,玉奚生俯下身,在栾青词额心轻轻落下一吻,“好孩子。” 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已,甚至没有什么欲求,只有疼爱与安抚,却叫栾青词赧然垂眸。 他喜欢与玉奚生榻间的抵死缠绵,也喜欢这样亲昵的小动作,譬如一个吻,譬如勾手指,动情后,哪怕只是偶尔的视线相交,都弥足珍贵。 第162章 . 次日,玉奚生和栾青词出行并未大张旗鼓,明氏之中也只当家主带回来了两位客人,只不过客人喜静,家主亲自吩咐不可打扰,即便不曾设宴广而告之,但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地觉得这客人不太重要。 那可是家主亲自带回仙府安顿的! 船上知道这两位身份之人也对此三缄其口,于是整个明氏上下都在猜测,究竟是什么客人,竟劳动家主亲自引路。 不过栾青词和玉奚生两个正主对此一无所知,明焉亲自过来,说阁主请他们再去天机阁,而明焉到底是偌大仙府之主,自然不能整日围着天机阁转,所以这一遭,只有玉奚生和栾青词两人去。 又是昨日的幽径,风拂柳丝。 天机阁却不似昨日平静,门口聚集了许多人,瞧其穿着都非富即贵。天机阁在仙门之中似百晓生似的,但栾青词知道的规矩是每一处都有天机阁名下的门店小摊,想知道什么消息多是去哪,而阁主所在之处一直不为外人知。 甚至连天机阁阁主姓甚名谁是人是妖是男是女都无人知。 若非明焉带路,栾青词也找不到这儿来。 二人走近才发现,这些人是以一年轻公子为首,只不过天机阁大门紧闭,显然他们是被拒之门外了。 一个照面,那年轻公子便微抬下颌,有些不耐地问道:“你们是谁?” 栾青词眉梢微挑,他的骄傲自血脉而来,鸾鸟的凤凰血脉并不纯粹,但凛然傲骨如出一辙。 他没说什么,只是打量了一番那人,眼神平淡且无礼,将那男子瞧得原本还算俊朗的眉眼愈发难看。 此地无声胜有声。 那人正要发怒,天机阁的大门却在此时徐徐打开,他当即顾不得这莫名其妙来的两人,面露喜色便要上前。 栾青词和玉奚生很默契地站着没去抢。 结果那人连台阶都没上去,便被无形劲气扫了出来,若非后面有人接着,必然是要狼狈地滚到地上去。 “这……”那人愣了片刻,才冷静下来,后知忽觉地想到这扇门恐怕不是为他开的。 他猛地偏头看向适才过来的两人,神色复杂,踌躇片刻后问道:“你们是谁?” 一模一样的问题,只是这一次客气了许多,分毫没有适才的趾高气扬。 玉奚生嗤地笑出声,步履从容地走上前去,语气凉飕飕地说:“哪家的后辈这般无礼,竟不知自报家门吗?” 他已经站上了台阶,却没如方才那人似的被弹出去。 显而易见,天机阁的大门是为这两人开的。 那人脸色倏尔涨红,抿了抿唇,说道:“晚辈明氏,明亦辰。” 就很识时务。 还是明氏的人。 栾青词了然,看来能自由初入天机阁的恐怕只有明焉,并非是个明家人都行的,忖量后,他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明亦辰道:“……来求见阁主。” 栾青词心想,这不废话。 你人都站这儿了,自然是来见妘自闲的。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和明亦安什么关系?” 明亦辰微愣,道:“亦安正是舍弟。” 栾青词“哦”了一声,不愧是兄弟俩,连目中无人都一模一样,他想了想,又说:“你来这儿是因为明亦安?” 明亦辰心里愈发没底,他没想到这不知从哪来的两人,竟好似什么都知道似的,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正事为此而来。” “那你可以回去了。”栾青词说,“明亦安死在长生天的人手中,想必明家主会如实相告。” 明亦辰脸色彻底变了,因为明焉的确是这么熟的,他脱口而出:“你们就是家主请到府中的客人?” 这下栾青词和玉奚生都没搭理他,两人信步闲庭地走进了门,那道大门也很识趣儿地重新闭合。 被关在门外的明亦辰脸色几番变化,他身边的小厮凑上前低声说:“公子,现在怎么办,咱们回去?” 明亦辰咬了咬牙,眼神变幻,半晌才低声道:“不回去,我们虽然不是嫡系,但到底没从仙府中分家出去,她明焉如今说一不二……” 之后的话不必多说。 他原就不是为弟弟的死而来。 小厮犹豫道:“可是,阁主根本就不见咱们啊……” 明亦辰又沉默下来,瞧着紧闭的门扉心中郁闷,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先等等,看看那两人是谁。” . 大门关上后,妘自闲便凭空似的出现在院子里,仍是昨日衣冠,笑得文质彬彬。 “倒是叫二位见笑了。” 说得自然是外边儿那位。 玉奚生说:“那还不逐他离开?” 妘自闲一边带路,一边笑说:“明焉会处理这些事,他在门外,碍不着什么。” 玉奚生意味不明地呵一声,“那阁主怪好脾气的。” 妘自闲道:“尚可罢。” 又是昨日待客的重明雅榭,哪怕还没煮茶,这雅榭之中也早已被熏染上茶香。 栾青词瞧了瞧自家师尊,又瞧了瞧妘自闲,发觉这两人之间有点怪。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不太对付。 栾青词有点奇怪,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但转眼间,两人又和和气气了起来,各自入座,妘自闲熟稔地烹茶,轻笑说:“早年长蔚兄就常提起怀素仙尊,罢了,都是旧事。你们也难得来一遭,梧桐境既然寻到了,古凤一族便算传承未绝,不过青鸾君并非神族嫡系,哪怕是白长蔚——也血脉斑驳,比不得神族,可是,” 第163章 他语气倏尔转了下,但神情却没什么变化。 “这世间还有血脉纯正的魔族。” 能与魔族一战的神族已经灭族,而此后数千年,魔族与人族也曾数次交手,看似人族占了上风,可第一次是半神与古妖与人族联手,勉强击退魔族。 “六百年前的那一次交手,长生天以长生之名,蛊惑人族。”妘自闲烹茶的手很稳,当真像是闲话几句似的,“其实所剩的纯正魔族已经不多,他们大抵也晓得今不如昔,于是……他们给凡人饮下魔族血,甚至喂下幽弥,前者会令人或妖成为半魔,而后者,更想夺舍。若能活下来,得到的不仅是魔族生前的力量,还有记忆。你们已经见过服下幽弥的魔族了。” 栾青词忽然说道:“绯夜?” 妘自闲笑了笑,“不止,你们不是也见过蛮山了?” 玉奚生问:“所以长生天现在的四位殿主,都是服下幽弥后的人?” “极有可能。”妘自闲说,“还有妖族。我不曾亲历当年半神与魔族残党之战,但族中传承曾经提及,那一战中半神们将存留的魔族诛杀无数,甚至许多都磨灭血肉毁去幽弥。幽弥若毁,魔族才算真正死得干净,那四位殿主中,交过手的有三个,可以确定,除了绯夜曾经是人族外,另外两个都是妖族,其中一位,你们交过手的蛮山,成为长生天殿主之前,还是个半妖。” 顾名思义,半妖便是人与妖族的后裔。 栾青词微微皱眉。 听妘自闲这么说,这魔族就好似瘟疫,还能将人族与妖族变成半魔。 “可有他们下落?”玉奚生问得直截了当。 目的明确。 “欸。”妘自闲神情忽而微妙,笑道:“倒是有一个。” 玉奚生开门见山:“在哪?” “今日天未亮时,崖摩殿殿主曾在明水城外现身。”妘自闲遽然正色,沉声道:“怀素仙尊,我知你生而便能克制魔族,但我要告诉你,至少你师尊交手过的两位殿主中,幽魇殿乌夷曾被他重伤,但与蛮山交手,长蔚兄败退。” 栾青词眸色微凝。 师祖是神裔,竟然败了。 玉奚生也静默须臾,忽地露出个疏狂至极的笑。 “那更要会会他了。” 第095章 .劫杀 栾青词是亲眼见过玉奚生将蛮山压着打的,从前便觉得奇怪,知道自己还有个魔皇血脉后,栾青词才发现,他师尊似乎很能克制魔族。 而妘自闲也觉得理所当然,竟点了点头:“若是怀素仙尊,未必没有机会。”说罢,他又叹息了一声:“可惜青鸾君醒来稍晚,若是早个百八十年,涅槃火就能将他们化为灰烬。” 栾青词心想,怪巧的,我也这么想。 但转念一想,他能醒来是因为师尊的气息,他们本该在那时相遇,太早太晚都是无果。 时间刚好,不求其他,于是便又不觉得可惜了。 “这次我会一起去。”妘自闲依旧是温文尔雅,但尾音却绕着挥之不去的冷意,“前几百年的试探够多了,蛮山既然来了,想来是长生天也不满于这几次不痛不痒的交手。” 几百年。 栾青词意外地瞧了眼妘自闲。 他竟然也活了几百年,难怪比起那些所谓的宗门之首世家之主还要强。 三言两语敲定后,妘自闲还是叮嘱了一句:“不要小看蛮山,何况长生天在南海郡也埋了不少钉子,二位,应当明白。”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而西陵郡也已闹过一回,若南海郡也养了那么个东西…… 玉奚生微微眯眸,说:“长生天是想彻底与仙门宣战?” 妘自闲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啊,怀素仙尊以为仙门胜算几何?” 玉奚生沉默。 他哪知道,至今交手过的长生天殿主就两位,而且不是生死之战,彼此试探而已,直到现在,玉奚生都不知道长生天真正的底细。 可他别无选择。 且不提覆巢完卵之说,单单是这些东西盯上了他的小鸾,就足够玉奚生与他们不死不休了。 “不知。”最终玉奚生还是如实开口,“之前与长生天交手都不记得了,但若他们的底蕴只有西陵郡那畜牲,胜算至少七成。” 能杀就无所谓,只要仙门拦得住些小角色就足够。 但妘自闲却摇了摇头,“怀素仙尊,魔族与神族一般,寿命悠长,万年之久,可人间已经没有半神和大妖了,凭借人族这些修士……胜算不足三成,否则长蔚兄也不必……”他倏尔顿住了,像是有些忌惮,最后沦为了苦笑,“能杀一个算一个罢。” 玉奚生眉头一皱。 “有话就说,你若是有所隐瞒,那就自己去和长生天拼。人族如何我才不在乎,我若是想带小鸾走,长生天也奈何不得我们。” 怀素仙尊很不高兴,当场便要撂挑子。 或许是直觉,玉奚生原本也不欲如此,甚至容忍妘自闲的刻意隐瞒,但这次不同,玉奚生觉得妘自闲欲言又止的那件事很重要。 但妘自闲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那长蔚兄呢?” 玉奚生冷眼凝视,“何意?” “他还活着。”妘自闲说,“至少现在还活着,但他快要死了。玉奚生,他用性命换来了百年的时间,不然你以为,长生天的谋划若成,以百年前的你能应付得来?” 第164章 再如何天赋异禀,也需要时间来变强。 玉奚生刹那瞳孔微缩,沉声道:“你说什么?” 妘自闲与他对视着,毫无退意,“魔皇虽死,魔族犹存,连神族都全军覆没,怀素仙尊,你从未真正与魔族搏杀过,即便你能压制魔气又如何?只要他们得到机会,就会不惜一切抢夺你这个小徒儿,然后。” 他略微一顿,沉声道:“吃了他。” 世间无神,可想而知栾青词这个身负古凤血脉的,落在魔族眼中是那就是一盘做好了的绝味珍馐。 事关栾青词,玉溪生脸色遽然沉冷,却久久无言。 “妘阁主。”一道清越声音倏尔响起。 两人同时瞧向始终没作声的栾青词。 眉眼平和浑身文弱书卷气的鸾鸟露出个无奈的笑来,温吞吞地说:“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眼下要紧的是蛮山,他为何而来?” 最后问得自然是妘自闲。 这下换妘自闲哽住了。 他沉吟片刻,“四殿主甚少出山,以往多是他们门下行走,百年来天机阁也没寻到他们的落脚处,但若是殿主亲自现世,多是为魔皇碎骨。” 至于幽弥之类的,便都是门下之人去办。 栾青词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石神山那次呢?” “那次应当是绯夜下的手,不过好在有半神结界。”妘自闲说着,面色古怪起来,“而且发觉苗头时,怀素仙尊还未醒。灵封术是神咒,长蔚兄不在,就只有你们二人能用,否则再多人去了也顶不住魔皇碎骨的诅咒。” 栾青词:“……原来如此。” “还有,”妘自闲郑重其事地叮嘱,“魔族大多都有生就的诅咒,譬如鸣蛇,本体一出便会大旱,魔皇赤烛能夺去活人血肉,这本事与生俱来。如今看来你的神族血脉占据上风,可若是常用咒术,必定引得魔族血脉复苏。” 栾青词颔首。 他早领教过了。 也正因此,栾青词才更了解魔族的暴虐残酷,他们的脑子里只有对杀戮血肉的欲,混乱且癫狂——那是没有其余任何多余感情的族群。 妘自闲忽地望向门外,说道:“有消息了。” 很快,明焉便在门外敲响了门,说道:“阁主,找到他的行踪了,不过暂且只发现蛮山一人,暂时没有动静。” “嗯,知道了。”妘自闲笑说,“那就走一遭?” 玉奚生淡淡瞧他一眼,转头对小徒儿轻声嘱咐:“小心点。” 栾青词点点头,低声说:“师尊,你也是。” . 明水城四面环水,整个南海郡几乎都是如此,而码头几乎都是明氏的地盘。一道披着斗篷脑袋也隐在兜帽中的人从人群中走过,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一步踏出,都会出现在数十米外的地方,然而街上行人都没发现这衣着古怪的人。 偶尔会有街边商贩茫然地抬头,心想刚才怎么好像有阵风? 只不过越走,人烟越稀少,蛮山有些疑惑地顿住,望向前方空荡荡的荒芜,苍老面孔上的双眼微微眯起。 “阵法啊。”嘶哑的声音响起,咬字间带着些极为古怪的音色,蛮山佝偻着腰,仿佛只是个寻常的耄耋老人般,低声喃喃:“有意思,神族的味道——还要躲吗?” 一道嗤笑不知从何处传来,“是谁藏头露尾这些年,竟也有脸说这话。” 天际骤然绽出赤光,一只巨鸟的虚影渐渐成型,通体赤红的巨鸟仰天长鸣,羽翼舒展间便有赤羽如万箭般射向蛮山,那羽毛并非是真的羽毛,而是凝成实质的妖力。 蛮山却并不慌乱,甚至哑声笑了笑,“这气息……是重明鸟啊,血脉比绡香城那些狐狸要纯正。” 他一动不动,斗篷却倏尔因风鼓起,浓郁的黑气缭绕在周身,最后化作一只又一只黑雾凝成的苍鹰,黑鹰盘旋,在被赤羽击中时便化作一丝黑烟散去,甚至主动迎上赤羽,浓稠的黑暗几乎将之吞噬。 “你的先祖,我吃了不少。”蛮山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露出病态而诡谲的笑,“出来吧。” 枯树枝似的五指伸出一抓,虚空中便传出一声闷哼,连与日并肩的重明鸟虚影都摇晃了须臾,变得更虚幻了。 手指仍在渐渐握紧,一声冷哼响起,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青金色火焰,青色内焰外覆有金光,将半边天都染成青色浮金的璀璨,火焰凝成一只更为绚丽高贵的鸾鸟,尾羽和双翅末端洒落犹如星子似的碎光。 凤鸣清越,神威自成。 这一次涅槃火化作的鸾鸟径自冲向蛮山,裹挟着极为炙烫的热浪。 黑雾凝聚的苍鹰再次现身,但这一次全无适才面对重明鸟似的猖狂得意,作为凤凰后裔的鸾鸟血脉威压极为精纯,苍鹰已经没了战意,甚至因鸾鸟的气息在微微颤栗着,黑色雾气显现波动,险些散去。 蛮山皱了皱眉,低喝一声,黑雾苍鹰的身体便凝视了许多,甚至又凝聚出了几个,足足十余只苍鹰盘旋鸣叫,在触碰到涅槃火鸾鸟时发出“滋啦”声响,随即便被烧灼成虚无。 凤凰乃百鸟之首,梧桐境也曾有载,凤凰乃世间唯一神鸟。 诸如重明鸟、鹏鸟、毕方等上古大妖,都是只能依靠自己修炼的妖族,哪怕是魔族的鸟,也会被凤凰血脉压制下去。 “凤凰。” 第165章 蛮山呢喃,倏尔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似妒忌,又有贪婪——他甚至咽了口口水。 “上古时,凤凰可是我族最爱的点心——”蛮山笑得越来越夸张,他收回了手,浑身上下都缭绕起浓郁的黑雾,其实也不过是瞬息之间而已,他伸出一拳,与迎面而来的涅槃火鸾鸟硬轰一记! 交锋刹那便传出惊雷般轰响,余波掀起飞沙走石! 鸾鸟发出极为悠长的嘶鸣,身上的涅槃火有些暗淡,而蛮山则是被击退了数丈之远,狼狈地佝偻着半跪在地。 ——也仅仅是稍有狼狈而已,衣袖被烧毁,露出沟壑褶皱遍布的枯瘦手臂,像是仅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烧焦的痕迹清晰可见。 只有一点,涅槃火只在他身上留下了这点伤痕。 第096章 .传承 阵法玄妙之处便在于其万变,蛮山不得见对他动手之人,可妘自闲和栾青词其实就站在不远处。 明氏擅长的引灵并非仙法,而是妖术,早在蛮山自以为在街头时,便已步入妘自闲的引灵幻象中,此地已然远离人烟。 蛮山在阵法迷像中同涅槃火凝成的凤凰虚影交手,即便没能重创他,但蛮山显然被拖住了,甚至无暇顾及此刻困住自己的阵法。 凤凰火出现后妘自闲的脸色就变了变,唤醒重明鸟血脉后他身上也隐隐散发出妖气,可他这重明鸟后裔偏偏遇上的是鸾鸟。 历经千载早已稀薄的古妖血脉,遇上天生克制他的古神族,妘自闲被压得心口发闷,连那道原本艳烈至极的重明鸟虚影都更虚幻了。 “这样不行。”妘自闲干脆放手看了一会儿,但栾青词对上蛮山还是太勉强,连涅槃火都几近熄灭。 ——这不能怪凤凰血脉不够强,实在是栾青词破壳苏醒至今的时间太短。 他能够傲视人族修士,却没法对付本就与神族势均力敌还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 妘自闲说:“你先收一收,我来。” 栾青词没作声。 妘自闲蹙眉,侧头瞧过去,正好对上栾青词颇有些怀疑的眼神,一时间哽住。 那眼神分明就在说:“你行吗?” 妘自闲眼角微抽,没好气地压低声:“不是只要拖住他就行吗?怀素仙尊那边也差不多了,青鸾君,你这凤凰威压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涅槃火消耗得是栾青词的体力,但这是对付蛮山最有效的手段,此刻与鸾鸟纠缠的蛮山身上已经留了不少焦痕——火法,一刻钟烧不透,一个时辰也能烤焦了。 此刻蛮山大抵也是被这涅槃火纠缠得无可奈何,已经有些焦黑的手臂上忽然一簇一簇地生出灰褐色羽毛,诡异得像是某种畸变,那些黯淡无光的羽毛忽然又一根根地脱落下来,每掉落一根,就会变成一只半腐烂的苍鹰,散发着浓烈的腐烂恶臭。 栾青词脸色微变,他这天狐山见过这东西,展翅时还会露出森白的胸骨,以及裸出的黏泞内脏。 ……这东西竟然是这么出来的。 栾青词被恶心到了,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更难看。 妘自闲面色也僵硬了,余光瞥见青鸾君紧绷面色,心中清楚得很,这是凤凰那一族的老毛病又犯了,刻在骨子里的爱干净,最厌恶这些东西。 “听先祖说,当年凤帝横扫魔族大军,当时魔族有个浑身瘟病的,所到之处便起疫症。”妘自闲忽然说,“人族也被波及,先是痘症再破溃腐烂,凤帝斩了那头魔回族后连饭都咽不下。” 栾青词想了想那个场面,那些尸首的死像,只觉得指尖冰凉,脸色冷硬。 “妘阁主。”栾青词忽然说,“交给你了。” “什么交——?”妘自闲话没说完,脸色猛地一变。 涅槃火化作的鸾鸟虚影蓦地变回瀑布似的幕墙,没了阻拦数十只腐烂鹰尸仿佛出笼似的,连蛮山都愣了片刻,没想到栾青词就会这么收手。 但很快那道有些萎靡不振的重明鸟虚影便重新凝视,发出清亮鸣叫,妘自闲伸手在掌心划下,一道伤口赫然出现,猩红血液并未淌下,而是变成一颗一颗的血珠子,随着妘自闲猛地挥手,血珠子尽数被打入那道虚影当中。 刹那间,那道虚影发生了变化,羽毛更为鲜红明亮,而且——沧桑古老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已经不是一道虚影,而是自上古时期穿过前年岁月而来的、真正的上古大妖重明鸟。 “这是……”栾青词也愣住,那个展翅盘旋的赤色巨鸟身上,传来了极为奇异的波动,那是真正上古大妖的气息,栾青词曾在兰城那条虫身上嗅到过。 只不过重明鸟显然比那东西要更强,那是与生俱来的血脉天赋,栾青词偏头瞧向神色有些冷厉的妘自闲,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说重明鸟与人族之后,血脉稀薄吗? 他这是召唤出了一头真正的重明鸟? 妘自闲脸色苍白,像是知道栾青词在疑惑什么,便淡淡笑道:“先祖意志而已,像是……残魂?妖族不似神族,是会留下妖魂传承的。” 栾青词沉默了。 天道规矩,自有其公正,神族强盛又如何,死后便要归于天地,魔族凶狠又如何,无非是些未开化的蛮夷之辈,而妖族稍弱,却能留有传承,至于如今的人族…… 更是诸多族群中毋庸置疑的胜者,如今仙门鼎盛,人族也昌盛,不输于当年的神魔。 第166章 反观自己,倒是也得了两个传承,涅槃火还能用用,那咒术倒是能一击必杀,然而但凡轻易动用,免不得便要以神志为代价,甚至令魔族血脉彻底复苏。 就是说,弊大于利。 在栾青词叹息之际,重明鸟展翅清鸣,气势汹汹地杀向了鹰尸之中,羽毛为刃,利爪尖锐,直接将鹰尸扯得七零八落,翅膀骨头连着内脏腐肉下雨似的往地上落。 栾青词:“……” 呕。 金贵的小鸾鸟别开了脸。 他忽然觉得涅槃火其实挺好的。 不过其实本体打架都差不多,哪里都是武器,只不过栾青词当时痛揍兰城那条虫都是被逼无奈,回去以后不知沐浴多少次,细致得连脚趾都洗了一个时辰。 但这些恶心东西栾青词绝不会碰…… 连交手都不想,这种东西就不该出现在他视线中。 “青鸾君。”妘自闲与重明鸟心意相通,他难以分神,声音有些低沉:“阵法未成困不住他!” 栾青词回过头去,见蛮山趁着重明鸟与鹰尸厮杀之时,已然在设法破阵。 而栾青词也已经察觉到阵法中隐隐传出他师尊的灵气波动,师尊的心魔同那些邪修不同,灵气一如既往,就如他本体一般干净无暇,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杀人无形。 蛮山的确是在想怎么出去,他隐隐能感觉到一道恐怖的阵法正在逐渐成型,而且那其中还传出令他忌惮的气息。 又莫名地熟悉。 蛮山忽地捂住了额头,骷髅似的干瘦面孔露出痛苦神色,显得更狰狞,他遗忘了这熟悉的气息来自何处——但他还是觉得战栗。 他没有同三重雪宫的那个仙尊交手过,唯一一次便是在天狐山上,但那时他还没觉得这么危险。 他混乱的记忆似乎在复苏,即使还没有想起来,但恐惧已经烙在本能中。 ——这对于魔族而言是极其荒谬的事。 魔族很少真正恐惧,他们是残酷暴戾的族群,甚至敢狩猎神族! “他怎么了?”妘自闲瞧着莫名其妙跪地上捂着脑袋的蛮山有些茫然。 “不知道。”栾青词坦然摇头,忽然道,“阵成了!” 只见玄妙阵纹亮起月白色的淡光,阵中的一方天地也变得格外凝视,那都是阵外可见,若是此刻蛮山还清醒,恐怕也难以发现自己身在局中,此刻的他正跪在荒芜大地之上,周围的景色在扭曲变幻,渐渐变成一处天地昏暗的旷野,黑压压的天际忽而亮起火光。 赤色与瑰丽的蓝紫交替燃烧,将半边天映得斑驳而绚烂。 周围都是模糊的混沌,唯有你火光无比真实,蛮山只觉得这场景让他肝胆俱裂,可他竟不知缘由,直至这方天地中出现一道苍蓝色的身影。 “你是……谁?”蛮山跪在地上,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到破音。 玉奚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处阵法,这阵原本是个杀阵,而幻化出这个模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手段,这是被困之人心中惧怕之地,与当日落洄山中的阵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远远不如。 无非是在镇杀之时动摇被困者心境,哪怕一瞬而已。 只不过…… 他还没动杀招,这家伙怎么就在一处轻易便能识破的幻境中变成这样了? 而蛮山此刻却陷入恐惧中,他并非是真正的上古魔族蛮山,他是服下了那位名为蛮山的遗蜕幽弥——他原本只是人与妖所生的苍鹰半妖而已。 他却不是第一次服下蛮山幽弥的。 在他之前也有一个妖,而他们混乱的记忆都存在于一体,继承了部分能力与记忆后,他既不是最初的大魔蛮山,更不是那头初次服下幽弥的古妖,他们的记忆与性情糅合出了全新的存在。 而他此刻正因那些逐渐复苏的记忆而混乱,原本以大魔蛮山为主导的性格开始动摇,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谁,记忆中甚至出现了许多因服下这颗幽弥承受不住而死的人或者妖。 他是谁? 上古大魔? 古时妖族? 还是半妖? 无数记忆交织,他这具躯壳濒临崩溃,蛮山痛苦至极地捂着额头,也不执着于玉奚生的身份,他望向天际令他心惊胆战的光彩,呢喃道:“不……再给我一点时间,寿元……凤凰后裔,我已经找到不死鸟了……” “啧。”玉奚生就这么瞧着蛮山喃喃自语。 他这阵法可还做不到将人心智扰乱至此,哪怕是人族那些家伙,也会很快发现阵法。 他当然不知是自己身上的气息勾动了蛮山遗失记忆中的恐惧,而后又因这幻境直接让他体内无数记忆复苏,而蛮山这具躯壳也的确快要油尽灯枯。 不过玉溪生却发现,他的记忆不怎么完整,因为这方天地是不完整的。 没有活物,什么都没有,旷野之上都是混沌,天地皆无形,唯有天际那灼灼燃烧的斑斓火焰,无比真实。 第097章 .激战 栾青词和妘自闲在困阵之外,栾青词认识这道阵法,名为羁魂。顾名思义,有攻心之用,但真正施展开来,足令人神魂俱灭。 但在外的栾青词瞧不见阵法内变化,只能瞧见蛮山忽然跪地,捂着脑袋嘀嘀咕咕的,而重明鸟也将鹰尸斩杀干净,化作灰烬散去。 “这就是……师祖也不是对手的长生天崖摩殿主?”栾青词有些迟疑地瞧向妘自闲。 第167章 妘自闲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刚才和你我交手可不是这样的。” 阵法内的玉奚生也不知他为何突兀失控,可玉奚生却听出,这孽畜此行的目的像是小鸾,心中愠怒,脸色便愈发的沉冷。 杀心愈盛时,玉奚生却忽然发现这片天地在渐渐完善,原本只有满天的火焰,而此刻火焰中竟出现盘旋飞舞的巨大身影,浴火而行,地上也出现无数巨大怪异的生物,到处都是猩红血色与残忍厮杀,有断裂的蟒尾,亦有被撕碎的巨兽,这是一处血肉飞溅的战场。 而最夺目的便是空中盘旋的凤凰们,彩羽浮火,哪怕是烈火之间也能来去从容,而烈火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那是数十丈高的巨人,身着金甲,手持长剑,流光溢彩,神威浩荡。 无数凤凰绕之飞舞,犹如朝拜。 玉奚生终于明白过来,因蛮山而出现的幻象竟是上古时期的,而适才缺损太多,唯一的可能就是记忆模糊。 “呵。” 一声冷笑响起。 玉奚生蓦地垂首,瞧向已经平静下来的蛮山,他正颤巍巍地站起来,仿佛当真是个迟暮老人,但神色却一点不像个沧桑老者——与人也相去甚远。 蛮山依旧气息萎靡,但神色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笑,瞧着玉奚生的神情堪称垂涎,除却贪婪以外再无其他。 “啊,凤帝啊。” 蛮山余光瞥见那威仪堂堂的身影,说出一句咬字生涩的声音,但十分怪异,不似人族能发出的语调。而他眼神中的贪婪渴望终于变了变,笑容诡异得充斥暴戾杀欲。 哪怕从蛮山口中得知那道金甲身影是何人,玉奚生也无暇顾及那道凤帝虚影,只觉得此刻的蛮山比起之前要更危险。 他不知道蛮山发生了什么,但之前的蛮山虽然也强大,可绝没有此刻来的诡异,玉奚生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跨越万年时光而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活生生的魔。 妖族执着于修成人身,便是要摒弃蛮夷兽性,而魔族却是最原始而残暴的种族。 “是你。”蛮山果然没有再被这些幻象蒙蔽,而是直接瞧向玉奚生,好似已经认识许久。 玉奚生问:“你认识我?” “你,有灵。”蛮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着,依旧是那副怪异的语调,“不该,奇怪。” 玉奚生:“……” 听他说话也挺着急的。 不过玉奚生听明白了,这人说自己不该有元神。 结果蛮山说完后神情就变了,笑容消失,而是变得狰狞无比,甚至有些嫉妒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该,你……” 玉奚生有些木然。 神族与魔族都没有灵体,但魔族会留下血肉化作的幽弥,服下幽弥之人若是能活便嫩继承部分生前本事与记忆,可真正有他人的记忆经历与自身融为一体,那融合后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的蛮山想必就是作为上古大魔那段的记忆占据上风,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但玉奚生很在意他的话,不该有灵,又与古凤神族有关,又如此厌恶魔族气息……他该不会也是神裔? 然而蛮山却忽然偏头,将眼神移开。 此刻站在阵法外的栾青词季后脊一寒,他感觉蛮山正看着自己,他们隔着阵法对视,蛮山眼中的垂涎已经溢于言表。 “凤……”蛮山说道,“不死族……吃……” 玉奚生冷哼:“找死。” 在他眼前想着如何吃了他的小鸾? 玉奚生抬手掐出手印,风平浪静仿佛只有幻象的阵法倏尔凝滞,随即一条一条纯白灵气化作的锁链自天穹垂下,束缚住了蛮山的四肢与脖颈,蛮山不避不闪,只是身上又开始一簇簇地生出灰褐色羽毛,将残破的衣衫都撑鼓,这一次连脖子和脸上也都生出了羽毛——根本不像生灵,倒像某种畸变。 他只是轻轻一颤,缠绕在四肢和脖子上的灵气锁链便顷刻化为虚无,连操控阵法的玉奚生也遭到反噬,脑中倏尔响起嗡鸣声,剧痛令他脸色都苍白了些许。 操控阵法靠得不仅是灵力,还有元神,可玉奚生的元神不完整。 而蛮山这一下也不好受,被灵气锁链缠过的地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尤其是脖子上,脑袋几乎都要掉下来,可他还活着。 阵法外的栾青词脸色也瞬间难看下去。 适才瞧蛮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以为今日顺利,谁想到竟有多生变故。 栾青词二话不说就往前走,想要入阵去与相助,却被妘自闲蓦地摁住了肩。 “我知道了。”妘自闲忽然皱眉。 栾青词步子微顿,“什么?” “别冲动,他是冲着你来的。”妘自闲说,“古凤神族被称为不死族,就是因为只有死过一次,涅槃之后的凤凰才能称作真正的凤凰,而古凤神族显然也会死,但你再看他,蛮山这具躯壳已经快要不能用了。” 阵法中,玉奚生与蛮山已经再度交手,玉溪生不停地调用阵法之力,但蛮山近乎疯狂,他甚至不去回防阻挡,似乎是要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阵法。 ——而他的目标,赫然就是阵外的栾青词。 “魔族是一群疯子。”妘自闲抓着栾青词便要往后退,“上古时期魔族喜欢狩猎神族,其中最多的就是古凤神族……你看看他,这躯壳是半魔不是真正的魔族,已经快要老的油尽灯枯了,他这架势分明就是拼死也要吃了你。” 第168章 栾青词也不是很懂魔族究竟在想什么,毕竟他魔族血脉复苏时脑子里的确只有对杀戮和血肉的渴求,倒是今日才知道,魔族为了吃一口凤凰还会搏命的。 栾青词也发现这一点了,但他还是拨开了妘自闲的手。 师尊布下这么大的阵法,倘若阵法蛮山不死,阵法被迫,师尊也必定遭反噬,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蛮山这头魔族斩杀在阵法中。 玉奚生的灵气克制魔族,蛮山的反扑也极为激烈,法阵似乎也不堪重负,阵纹都暗淡了许多,可想而知在阵法中的交手何等惊天动地,倘若没有这道阵法,明水城都可能被毁掉过半。 连妘自闲也为之心惊。 他知道自己插不上手。 可栾青词不声不响,眨眼间就已经到了阵法边缘,妘自闲又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栾青词蹲下身,手点在了阵纹之上。 这阵法是玉溪生自己布下的,旁人应当插不上手才对,妘自闲心都提起来了。 但刹那间,原本只有月白色灵气的阵纹中融入了浓青,原本暗淡下来的阵纹重新因灵力注入而亮起,这座大阵并未拒绝栾青词,二者的灵力极为自然地相融,水到渠成。 栾青词也松了口气。 成了。 妘自闲愣了片刻,低声道:“忘了他们双修过……” 栾青词主动与阵法缔结联系时,便感觉好像一座沉重大山压在了身上,阵法覆盖之处虽然不大,可它是能困住蛮山的阵法,栾青词之前就已经消耗太多,此刻撑不住单膝跪地。 因阵法之故,玉奚生也能清晰感知到栾青词的状况,不由分神瞥过去一眼。 而栾青词也恰好抬眸,对玉奚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们彼此能感应到对方,栾青词自然也能察觉到玉奚生此刻有些虚弱,于是强打起精神,炙热的青金色涅槃火在在阵法内燃起。 阵法内的幻象只是幻象而已,但突兀出现的涅槃火货真价实。 栾青词还是因这古战场而愣神须臾,因为空中燃烧着无边无际的涅槃火,无数彩羽凤凰浴火穿梭,还有那道立于天地间的金甲巨人,他戴着金色面具,每一次挥剑,都会斩杀一头魔物。 蛮山最恐惧的地方,竟然是战时吗? 栾青词也顾不得想太多,涅槃火再度化作鸾鸟虚影,展翅清鸣,冲向了蛮山,一往无前。 “凤凰。”蛮山也因阵法中突兀出现的气息而分神,又被涅槃火鸾鸟结结实实在肩上抓了一下,连皮带肉地扯了下来,灰褐色的羽毛簌簌飘落。 玉奚生见此时机,蓦地变换手印,阵法发出像是要承受不住的嗡鸣声,而他的唇角也溢出一丝猩红,阵法之中的灵力倏尔掀起狂澜,空中垂下了浅浅青色灵气化作的锁链——那是他们灵气的融合。 上面还缭绕着青金火焰。 鸾鸟虚影顷刻散开,犹如火网般将蛮山包裹,锁链再次将蛮山锁住,对付这样强大的敌人,玉奚生也做不到用阵法将之直接湮灭,甚至他从未拼到过如此地步,然而玉奚生的神色是近乎冷漠的平静,在那之下,他有死战的决然。 就在锁链与涅槃火将蛮山死死束缚,就要将之磨灭时,栾青词和玉奚生却同时闷哼出声,皆有些震惊。 蛮山竟硬生生挣开了束缚! 灰褐色的羽毛下雨似的飘然落下,幻象也彻底破碎,阵纹断裂彻底暗下去,阵法竟被蛮山豁出命似的硬生生破开了。 与阵法相连的玉奚生和栾青词皆遭反噬,呕出血来,而蛮山更是惨不忍睹,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本就皮包骨,这下更露出了许多骨头来。 “不死鸟。”蛮山的语气忽然又正常了许多,眼神也不复方才的单一,而是充斥疯狂狠戾,他速度极快,冲向栾青词。 “我还不能死……吃了神鸟,我不想死……” 第098章 .抉择 阵法被破,栾青词眉心剧痛,他没有元神,伤势便都显露在这具躯壳上,但很快痛意消弭,连栾青词自己也诧异须臾,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脸色骤变,倏尔抬眸。 “师尊!” 阵法破溃之前,栾青词被强行切断与之联系,所以并未被波及太多,也就证明玉奚生一人担下了反噬。 还不等栾青词上前去,浑身羽毛带着皮肉脱落的蛮山已到眼前,血肉模糊且见了骨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浓郁的血腥气与狰狞。 “吃了,你,我,就能活。” 蛮山已经没有嘴唇的下颌动了动,发出几声嘶哑的音节。 几息之间而已,栾青词不待多想,指尖一蜷,碧山暮便出现在掌中。他擅长术法,也精于剑道,否则本命神器也不会是一把剑。 蛮山不算重伤,栾青词单手持剑挡时,另手已然暗暗恰诀——灵封术! 妘自闲说过,这是神咒。 附着灵气的碧山暮一剑斩出,竟被蛮山用已经没有皮的血肉手掌生生卡住,栾青词只觉危险,交手不过刹那间而已,便已落了下风。 栾青词正准备咬牙变作本体同这老畜牲拼个生死时,一声蕴着暴怒的冷喝骤然响起:“给我滚开!” 玉白剑光落下犹如粲日,裹挟寒意落在了蛮山肩头,将他半边肩都削去了,蛮山被迫松了手,发出声怪异的痛哼,玉奚生已然趁机拉着栾青词退到了数丈之外。 第169章 “你们退。”妘自闲高声道。 原本的计划玉奚生才是杀招,谁想到一波三折,妘自闲不得不上前去拦在还想再追的蛮山身前,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魔气让他眉头紧皱,但结印的手可是一下没停。 “请吾先祖!”赤红色的纹路自其皮肤上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极为古朴强大的妖气弥漫,妘自闲的脸色也顷刻间发白,目光冷厉地微微动唇:“引灵!” 蛮山拼成这副惨样,眼看着凤凰后裔近在眼前,神族血脉可食,魔皇血脉更可食,不料又被生生夺走,口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嘶哑怒吼,身体正开始逐渐变化,双臂又生出灰褐色的羽毛,而后化作一只极为庞大的巨鸟,尖锐灰色的鸟喙,展翅近乎遮天蔽日,与真正的凤凰也相差无几。 与此同时,妘自闲割破掌心,鲜血如注地往外淌,但都没能落下,而是逆流向上悬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身影,精血化作虚影,浑身赤色的重明鸟再度浮现,这一次与之前都不同,那并非是没有意识的一道残魂虚影,而是真真正正的上古大妖重明鸟的妖魂! 妘自闲连忙高声:“恭迎先祖!” “魔族——!”重明鸟发出一声低沉的男性声音,带着厌恶与怒意。 重明鸟一直侍奉古凤神族,自然能感受到此地古凤血脉的味道,他扫了眼栾青词,恭敬地微微垂首,随即毫不犹豫与横冲直撞过来的魔鸟撞到一起,仿佛两座山相撞,余波掀起狂风飞沙。 妘自闲:“……” 就是说,好歹也是自家祖宗,真的连自己的后辈都不看一眼吗? 栾青词顾不得其他,玉奚生原本拉着他逃,这会儿却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师尊。”栾青词撑着玉奚生,瞧着他苍白脸色只觉得浑身冰凉,声音颤抖着问:“你怎么样……师尊?” “小鸾,别怕。”玉奚生轻声说,尾音几乎轻到听不见,“没事。” 他分明已经站不稳,却还勉力撑着不肯倒下。 蛮山尚未死,玉奚生早知他没那么容易对付,拼到这一步也还在意料之内,可他不能作壁上观——这东西是冲着他的小鸾来的。 他心中苦笑,这么多年以来,他傲世凡尘仙门众人,还从未拼到过这种地步。 可躲不掉的。 玉奚生只觉得元神颤栗,反噬不仅伤及肉身,还有元神,本就受过伤的元神哪里经得住,他强忍脑中一阵阵的眩晕刺痛,对栾青词露出个笑。 他说别怕。 可栾青词好害怕,他唇微微颤着,说不出话。 那边重明鸟与蛮山纠缠在一起厮杀,玉奚生望着战局,他忽然说:“落洄山,那日的梦,我都看见了。” 栾青词先是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起来,他身陷落洄山阵法时,曾瞧见尸山血海中的师尊——那是阵法用他所畏惧之事编织出的幻境。 原来他都看见了。 栾青词愣了片刻,想要开口解释,他怕师尊走上歧路,怕他举世皆敌,怕他…… “那,不重要了。”栾青词涩然道,“我不怕了,师尊,只要你……” “小鸾。”玉奚生轻轻地说,“没关系,你所畏惧不会成真,而我……我也曾陷入那个阵法中,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那天玉奚生刚入山不久,也因阵法而失神,他回到了西檎岭的山脚下。 他的小鸾满身血污,靠着山壁,面无血色地歪着,一丁点生气也没有。 那是心魔刚清醒时瞧见的,怀素仙尊因爱徒之死,心神俱震,心痛之下,将压抑数年的心魔给放了出来。 若非栾青词突然涅槃,心魔定然会将追杀之人都杀个干干净净。 “小鸾,除你之外,我无所惧。”玉奚生因忍着剧痛,所以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 哪怕厮杀声不绝,栾青词还是听得清楚。 “我知道。”栾青词有些哽咽。 “别怕,也别哭。”玉奚生露出个安抚似的笑,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你梦中所见不会成真,他要醒了。” 栾青词愣住片刻,明白过来玉奚生的意思,神色刹那复杂,欲哭似的红了眼眶。 “你,你是不是……”栾青词颤声,却问不出口。 但玉奚生却只笑着瞧他,眸光温柔。 栾青词便明白了。 他今日搏命,不止是为了击杀蛮山,他故意耗着元神,就是在逼迫怀素仙尊醒来,而代价不必多想,从前怀素仙尊将他剥离压制,如今更不会纵容他占据身躯。 栾青词几乎不敢想,他从什么时候就想好这一切的? 从瞧见他的“梦”开始吗? 他又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不是心魔吗?”栾青词终于忍不住落泪,他瞧着玉奚生,泪眼模糊地哽咽问道:“你是欲求,你是心魔,你为什么……” “别哭。”玉奚生皱起眉,他不曾因痛蹙眉,却因栾青词的泪而无奈叹息,“你我该做的,都做了,那混账醒过来,也得认你,小鸾,不要哭,记得我说的吗?玉奚生不会伤害你。” 玉奚生爱你。 他是玉奚生,另一个也是。 心魔想这件事很久了,他有太多事不记得,长生天也好,魔族也好,他甚至觉得若是那家伙没沉睡,至少此刻对付魔族比自己更占优势。 第170章 心魔总是肆意妄为的,他不在乎人命,更不在乎亲手杀人——心魔是私欲,他自私恶劣,做得出以杀取乐这种事。 “他也爱你。”玉奚生声音更轻了,他有些瞧不真切眼前人,只是目光中流露无尽不舍,唇微微动,却没说出口。 ——可我其实舍不得你。 玉奚生到底还是没能撑到重明鸟取胜便晕了过去。 “师尊!” 栾青词手足无措地半跪下去,玉奚生就躺在他怀里,同西檎岭那一幕何其相似,那时也是如此。 “师尊……师尊,别这样。”栾青词哽咽得说不出话,开口便是浓重的哭腔,“我不要你睡。” 妘自闲也听见了那边儿的动静,分神瞧了眼那对有情人,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长蔚兄,你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长蔚兄显然瞧不见。 但妘自闲不敢分神,先祖妖魂存在于每一代嫡系血脉中,召唤出后,重明鸟的妖魂与他的元神相连,换言之,先祖若受伤,甚至被打散,他也会受到重创。 也直到此刻,妘自闲才知道为何当年长蔚兄也会败在蛮山手下,这还是他真正意义上与上古遗留的魔族交手。 简直强的离谱。 有那对师徒先后与之交手,这会儿竟然还能与先祖斗得不相上下,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正当妘自闲忧心忡忡时,远方忽地接连传出两声清亮的鸟鸣,属于古凤的精纯威压骤然弥漫开来,于是正斗着的蛮山和重明鸟妖魂都不由得僵住。 百鸟之王的威压,是鸟就扛不住。 无论蛮山曾经是多强悍的大魔,但此时此刻,他这具被改成半魔的肉身也来自于人与妖所生的苍鹰半妖。 没有鸟能在凤凰面前猖狂高傲。 “青鸾君……”妘自闲嘴角微抽,当是栾青词怒极动手,谁料到一回头,对上一双哭红的、迷茫的双眼。 什么情况? 不是他? 妘自闲懵了。 栾青词也感受到了那股与自己气息如出一辙的威压,分明就是同族的味道,还有方才的两声鸣叫,清脆悠长,犹如穿过千载岁月从林中吹响的古乐。 远处有两只凤凰展翅而来,彩羽翩然。 适才的两声鸣叫,正是出自于他们。 比起栾青词的威压而言,这两头凤凰带来的威压才是真正的古凤,浩然神威降下,凡禽鸟,莫不俯首! 第099章 .沉睡 重明鸟的妖魂已将近溃散,妘自闲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他们都低估了一位能与神战的大魔之威,哪怕仅是继承者,凭借拥有稀薄血脉的重明鸟后裔和尚未成长起来的鸾鸟,即便是能诛杀也要与之同归于尽。 妘自闲自然不知,玉奚生的元神早被自己剥离一半,又因涅槃火而受损,否则今日不会这般狼狈。 妘自闲自然不会让两个后辈送死,就在准备殊死一搏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浩瀚威压,甚至让他生出飘荡在无垠混沌之中,犹如沧海一粟的渺小感。 “凤凰。”妘自闲嗓音干涩 ,有些失神,“真正的凤凰……这是……” 自上古而来的古凤神族,耀过星月,与日同辉。 栾青词怀里抱着玉奚生,仰起脸瞧向振翅而来的两只凤凰,这世上仅存的、真正的凤凰,只有梧桐境里那两具凤凰尸首。 但眼下出现的两位,羽浮彩光,鸣叫清亮,神族之高贵圣洁显露无遗,生而为天地之灵,死后也该当归于天地。 这就是神族。 栾青词即便有凤凰血脉,但到底不纯粹,这两位前辈的威压潮水似的扑上来,别说正厮杀的蛮山和重明鸟,连他都觉得一阵压抑,本能的亲近却又想要敬畏俯首。 即便模样变了,但栾青词就是能肯定,这是梧桐境中的两位前辈,他们的气息不会变。 两位真凤出现后,整座明水城 都出现异状,无数人瞧见彩羽华丽的巨鸟自天际掠过,星点的光晕自一路飘落,那是极为精粹的灵气。 是神行过的福泽。 “魔族——” 一声清啸响起,并非是如今的人言,而是上古时期的古文,带着滔天恨意与怒火,两道声音共鸣似的响起:“死——!” “诛魔!” “杀!” 一声气势强过一声,天地间回荡着两位凤凰的嘶声厉喝,他们像是来自于上古时期的战场,以神之姿,傲然降世。 蛮山化作的鹰尸虽然受伤却不至死,真正的上古大魔刚刚苏醒不久,本想着将那头有魔皇血脉和凤凰血脉的小鸟吞食,那受伤至此也不亏,可他没料到这世上竟然还有真正的神族! “神……”蛮山口中传出同样的古文,带着些恐惧的意味,“不够强,这是什么?” 魔族是贪婪且淡漠的族群,即便是同族之间也只有杀伐和吞食,真正的魔族不畏死,崇尚杀戮与战争,可此刻的大魔占据上风,也改变不了他这具躯壳曾是半妖的事实。 他在两位凤凰的威压下感受到了恐惧。 于是蛮山顶着那令他战栗的气息,不顾一切地撕碎了重明鸟,虽然不知为何,眼前的凤凰远没有蛮山记忆中远古时期那些高傲的鸟那样恐怖,可他还是干瘦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毫不犹豫转头便逃。 但凤凰已至,利爪扯碎了灰褐色的巨大羽翼,轻易刺穿魔物的身体,两位凤凰的抓着已经残破的魔鸟,彼此配合,默契地将之彻底撕成碎片。 第171章 血肉中飘着羽毛从天而落,破碎的尸首也随之沉重砸在地面上,凤凰仰天长鸣,声至四方。 蛮山死的毫无悬念。 但凤凰却久久盘旋。 他们流光溢彩的身体渐渐散作星点,在彻底消失之前,两位凤凰俯身向下,围绕着栾青词转了一圈,他们始终不曾落地,凤凰非梧桐而不栖,若非死,绝不落于梧桐境之外的寸土。 “碧姯之子。” 栾青词听到温柔的女声,是其中一位凤凰前辈的声音,她看似心情不错,似惊似喜,“我族之后……” 另一道沉稳些的男声也倏尔响起:“他竟与碧姯之子在一起,修成此身,恐怕不易。” 栾青词茫茫然地抬眸。 碧姯。 那是他生母的名字。 “我……”栾青词哑声,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男声平静道:“吾等便是古凤一族,予后辈最后之馈赠。” 两位凤凰前辈并未多说其他,他们盘旋在栾青词与与玉奚生的上方,似乎是在打量着两个晚辈,终究只有那道温柔女声留下叹息。 “阿姊碧姯,当安心了。” 于是凤凰彻底消散,他们是早该在千年前逝去的古神,没人知道凤帝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他们以生机全无的样子残存至今日。 栾青词有些发怔,她唤阿姊,她是碧姯的妹妹,亦是凤帝之女。 “这就是梧桐境的那两位?”妘自闲不知何时过来了,他适才离战场最近,于是蛮山被扯碎以后被浇了一身的血,看似比栾青词和玉奚生还要狼狈的多。 栾青词轻轻颔首。 妘自闲便叹道:“古凤一族最后的馈赠,就是再为后辈而战一回。” 古凤一族皆战死,凤帝却偷偷留下了最后的后手,他或许知晓碧姯之子流落世间,又或许期待能有其余族人能活下来,再次进入梧桐境的后辈,便能在生死危机时,得到先祖最后一次庇护。 “可师尊……”栾青词呐呐失神。 他亲眼看着两位先祖消散,师尊也为他做出抉择,目光有些空泛地散着,轻声问道:“我师尊他……” 妘自闲一身血污,皱眉片刻道,“死不了,带他回天机阁吧。” 栾青词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知道师尊不会死。 可他想问,那个对他说爱的师尊还会不会醒来。 . “玉奚生永远不会伤害你,所以不必对我如此防备——尤其是你眼前的我。” 是啊,他爱之深切,心魔也愿自缚。 “不少,记得你。” 他忘了一切,守着只剩一人的记忆被压制,在沉睡。 “若有一日,你也有了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愿意为你而死。 于是他宁愿再次沉睡。 他是玉奚生的另一半,他们本就共存共生,所以永不醒来于他而言,就是永恒的死亡。 栾青词回去天机阁的一路上浑浑噩噩,耳边都是心魔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是劣性,是欲望,他说喜欢,他说得到。 ——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亦或是他的质问。 ——那么我呢? ——心魔就不是玉奚生了吗? ——你喜欢的玉奚生,至少也有些许是我。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爱意说出这些话?那时他在想什么?他会心痛吗?他怀着满腔的纵容疼爱,从无尽的沉睡中醒来,却只得到了冷待与尖刻。 他是私欲,又是怎样让自己做下决定,换从前的怀素仙尊回来? 所以……他心痛么?会难过么? 栾青词不敢去想。 他好痛。 连他都觉得好痛。 像是硬从骨头里、从血肉里、从心里将什么东西剜出去了,于是满心都空落落的,只剩下绵密无尽的痛。 . 玉奚生被安置在天机阁内,栾青词和妘自闲都负了伤,那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整个明水城的修士,尤其是明氏,于是明焉也在天机阁内。 “青鸾君,你应知,怀素仙尊元神不完整。” 妘自闲已经换了套衣服,面色依旧苍白,他虽然没受太重的伤势,但依旧耗损太多,也无力烹茶,有些虚弱地靠椅子上坐着。 栾青词坐在榻上,轻轻攥着玉奚生的指尖,垂眸道:“是。” 他当然知道了。 说到底,师尊将自己的部分元神剥离,大多都是因为他。 妘自闲慢吞吞地说:“怀素仙尊的本体不会为涅槃火所伤,但涅槃火却伤了他灵体,元神沉睡,三阴聚魂让你唤醒了他始终封印的自己,但这回,他又伤了元神。” 栾青词心尖抽痛,眼眶又红,声音却依旧平静:“怎样才能让师尊醒来?” “唉。”妘自闲忽然叹了口气,“若是早知他将元神一分为二,当日也不会让你用三阴聚魂……分离元神简直太过妄为,将之灵体合而为一,人自然就能醒过来了。” 合而为一? 让心魔与怀素仙尊重新合为元神? 栾青词猛地抬眸,“怎么合而为一?” “融魂。”妘自闲轻声说,随即声音又是一沉,“我也说了,若是早知如此,那时就该融魂,可眼下他原本完好的那一半元神也受了伤,恐怕融魂不会那么顺利。” 第172章 栾青词心又提起,张张嘴,哑然无声。 “就是胡来,简直是荒唐。”妘自闲自己也皱了皱眉,“要他这么自己恢复下去,睡个千八百年也不一定,青鸾君,人间等不起千年,他必须醒来。” 栾青词沉默片刻,垂下眼眸。 他想说我等得起。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多说,也没追问妘自闲那话的意思,只是轻轻道:“会有危险吗?” “我若说不会,你也不会信。”妘自闲抚了抚额角,“但他若是愿意融魂,自然会安全许多,罢了,我这会儿也没力气,先让怀素仙尊睡两日。” 妘自闲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起身便走,还招呼上了一直没敢吭声的明焉。 两人走后,栾青词小心翼翼地上榻,躺在了玉奚生的身侧,背后青金羽翼骤然舒展开来,稍稍一笼,便将玉奚生同自己一起罩住。 片刻后,一声略带哭腔的低语响起。 “师尊。” “…别不要我。” 第100章 .忘却 玉奚生沉睡了两日,天机阁幽静,只有栾青词侍奉在侧,他甚至期待师尊忽然睁开眼,戏谑且轻佻地瞧着他唤一句“小鸾”。 但是没有。 他睡得很沉。 无论栾青词怎样与他说话都毫无反应,直到第三日晨光初现时,妘自闲推开了门。 重明鸟一族擅引灵,西陵祝氏驭尸,那南海明氏便是驱魂,外界所传的引灵中亦有召魂之说,明氏凡人须得修炼,但于妘自闲而言,这就与魔族咒术、神族神术相同的天赋。 要将玉奚生亲自剥离的元神融魂,妘自闲得亲自来。 “放心。”妘自闲动手前说,“本就是同一道灵,总不会水火不容。” 栾青词勉强地笑了下,轻轻点头,从榻边让开。 心魔被压制数年,彼此性情又截然不同,何况心魔这个私欲中最多的便是自己,师尊当初就是因此才将之剥离封印…… 但融魂势在必行。 妘自闲身上逸散出古老妖气,他掐出手诀的刹那,赤色的妖气化作古朴的符文漂浮,与此同时呢喃出晦涩音节,犹如古老吟唱般模糊空灵,但妖气波动却极为温和,似能清心静气一般。 连栾青词都不知不觉放松许多。 赤色符文依次没入玉奚生的眉心,但过程极为缓慢,上百枚符文足足用了将近六个时辰,从羲和初升,直到日暮残阳。 吟唱蓦地终止,妘自闲松了口气,指尖颤抖地抹去额心的汗珠子,笑说:“成了,就说他们本为一体,彼此也并不相斥。” “那就好。”栾青词也跟着放松些许,心中依旧踌躇。 并不排斥吗?就是说师尊是愿意融魂的。 可栾青词还是拿捏不准师尊醒来后,会如此看待这段时日他们所行之事。 难以宣之于口,栾青词也只得压在心底,轻声对妘自闲道谢:“有劳阁主。” 妘自闲摆摆手,说:“长生天搅弄风云,仙门将要大乱,怀素仙尊是重中之重,唯有融魂才能令其灵体伤势恢复,你且看着些,过会儿怀素仙尊应当就能醒来。” 栾青词轻“嗯”。 妘自闲干完活就走,走的时候步子虚浮,摇摇晃晃的,他也没彻底恢复,何况还是为玉奚生这样强大的元神融魂,开门的时候险些磕门框上。 栾青词坐在榻边怔怔发呆,指尖不住地轻捻,心乱如麻。 夜悄然而至,屋中昏暗不见光,栾青词忽闻原本平稳的吐息声一顿,便垂眸瞧去,恰好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眸子。 没有轻浮形态,亦无狂妄潇洒,那双眸中淡如云月,了无尘埃。 栾青词愣住了。 这才是他熟悉的师尊,但如今一见,却好似隔了许久的时光,恍如隔世。 “青词。”清冽低沉的声音响起。 不是往日亲昵的小鸾,而是一声清冷冷的青词。 栾青词面颊刹那苍白,即使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心尖钝痛,算不上撕心裂肺,但好似钝刀研磨似的,绵密的痛意让他半晌无言。 而玉溪生已经坐起身了,他望向周围,察觉陈设陌生,当即皱眉。 “青词……”玉奚生欲言又止地抿住了唇。 “师尊。”栾青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你醒来就好。” 玉奚生似有疑惑地蹙眉,但目光却温和下来,他轻声说:“青词,这是哪?” 栾青词一愣。 不等他说话,玉奚生便又温温和和地问:“你不是在外历练?为师许久未见你了。” 栾青词:“……” 栾青词彻底懵了。 他知道融魂以后师尊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但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师尊你……”栾青词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不记得了?” 玉奚生见他如此,心中似有所明,但他依旧平静沉稳,也觉得思绪之中似有混沌,有许多模糊之处,分明好似记得些片影,但怎么都瞧不清。 他忘了什么事。 “西檎岭。”玉奚生忽然抬头,“他们可有为难你?” 栾青词沉默须臾。 看来师尊还记得西檎岭的事,只不过那之后自己曾死过一回似乎就不记得了,记忆断层的节点应当就是此处了。 见栾青词不吭声,苍白小脸上神情委屈又复杂,玉奚生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下小徒弟的脸颊。 第173章 “怎么了?” 话出口,玉奚生自己也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会有这样自然而然地举止。 怀素仙尊陷入迷茫中。 他为何会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 他不是早就将心魔压制封印了吗? 于是两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玉奚生轻轻捏了下小徒儿白皙柔嫩的脸颊,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师,师尊。”栾青词耳尖蓦地红了。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分明从师尊平静的神色中瞧见些许熟悉的波澜,尽管只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事情还是要解决。 栾青词有些无奈。 这简直和之前状况一样。 好消息,师尊醒了。 坏消息,醒得是心魔。 现在也是。 好消息,师尊醒了。 坏消息,师尊失忆了。 融魂过程很顺利,师尊甚至没有推拒,残损的元神也想要变得完整。但元神一分为二后,各自守着自己的记忆可还行,心魔对重要些的事一概不知,醒来的师尊对心魔做的事也半点儿不知情。 ……这就离谱! 栾青词无奈在屋中点燃了油灯,将灯罩放回去,柔和的光驱尽昏暗。 听栾青词将仙门近况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后,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听到有关栾青词的血脉,以及他在西檎岭死后涅槃,加之三重雪宫变故与师弟楚朔风之死。 玉奚生的脸色愈发沉冷,犹如霜刃,眼瞧着杀意汹汹。 “长生天。”玉奚生轻缓地咬字,神色冷得骇人,“魔族余孽竟也敢造次。” 栾青词不语。 这语气就很师尊,心魔可不会如此含蓄。 栾青词很有礼数地搬了个小凳子坐着,没再坐在玉奚生的榻上,他也未曾与师尊讲他们的情定——那时与他欢好的是心魔。 即使是同一个人,但栾青词着实不知怎么与师尊提起,你封印的那个心魔出来了,我没经得住诱惑同心魔定了情,我们还双修了。 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不知如今师尊的想法。 此刻说出两人双修过的事,岂不是在逼着师尊认下来? “好在蛮山已死。”栾青词轻声说,“关于长生天,师尊知道多少?” 玉奚生沉吟道:“我也只知长生天乃魔族余孽,尚未建成三重雪宫时,你师祖便与长生天交手,从他们手中夺走被他们称为圣物的碎骨。他失踪后,天机阁阁主与我暗中联手,不过长生天行事谨慎,甚少露出风声,纵是师尊也只与两位殿主交过手,其一便是已伏诛的蛮山,其二便是绯夜。” 栾青词一怔,“绯夜?” 玉奚生颔首,“不错,师尊与蛮山之战虽败退,但在那之前,他诛杀了殿主绯夜。” 栾青词微顿,这些殿主也都是服下幽弥成半魔的,想来如今这位,正是服下了上一位“绯夜”的幽弥。 而且师祖败给蛮山,竟是因为他已经先与绯夜打了一架,甚至直接将其诛杀。 同样都是神族后裔,栾青词想起自己面对蛮山时的无力,微微垂眸叹了口气。 温热的指尖却忽然抵上下颌,栾青词当即脑子空空,茫然地被挑着下巴抬起头来,对上玉奚生温和的注视。 “小家伙。”玉奚生轻笑,“叹什么气?” 栾青词怔住,眼眶禁不住有些发红。 这动作已然有些轻佻意味在其中了,寻常师尊哪有挑弟子下颌的,可栾青词吃不准师尊究竟怎么想的,便只瞧着他发愣。 玉奚生也顿住,即使他不记得这段时日同栾青词如何同行,却知晓自己此刻因融魂而对小徒儿情难自禁,只不过这动作却莫名地熟稔。 伸手的刹那全然不需多想。 好似他已经做过许多遍了。 尤其是小家伙这般茫然无措地瞧着他,不知因何红了眼眶,玉奚生竟生出想要吻尽他眼尾薄红的心思。 “师尊……”栾青词呐呐出声,“你在,做什么?” 玉奚生缄默。 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瞧得出小家伙无从遮掩的难过,却不知他因何如此,于是沉默着收手,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段时日,可还有别的事?” 栾青词摇了摇头。 玉奚生顿住。 这段时日与小家伙同行的应当都是自己的心魔,他哪能不知道自己心魔是个什么德性?指不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瞧瞧吧,他们对我们的小鸾做了什么。 玉奚生那模糊的记忆中忽然清晰了片刻,但他也只记得这么一句话。 “青词。”玉奚生有些犹豫地轻声。 他与心魔的语气都不同,心魔能将小鸾两个字读得缠绵缱绻,听得人耳热,可眼前的师尊疏离地唤着“青词”,咬字间除却温和便是清心寡欲。 “他,”玉奚生迟疑问道:“没对你怎么样吧?” 栾青词:“……” 这话无异于惊雷炸在耳畔。 栾青词脑子嗡嗡作响。 这个他自然是说心魔了,心魔能怎么样?榻上都不知滚过多少遭了。 栾青词又羞窘又无奈,无声地叹息。 “……没有。” 第101章 .玉生 次日一早,调息整夜的玉奚生带着栾青词去谢过妘自闲,同时也是辞行,他已经离开玄都有段日子,虽说宫中有祛尘可掌事,但他还是想尽快回去。 第174章 妘自闲依旧在重明雅榭,可栾青词瞧见他的时候却不由怔住。 原本翩翩佳公子鬓发已经染霜色,眼尾添细纹,烹茶的手不再白皙如少年,一夜之间,他仿佛已走过了许多岁月。 栾青词不知是因与蛮山一战,还是因为师尊融魂。 “妘阁主你……” 栾青词尚未说完,便被妘自闲轻笑打断,“岁月不饶人啊,青鸾君,我可活了有五百年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他自己倒是释然,笑得洒脱。 对视须臾,栾青词便不再吭声了。 听闻玉奚生道谢和辞行后,妘自闲慢悠悠地说:“是该回去了,不过怀素仙尊暂留片刻吧,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特意点了名,玉奚生偏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小徒儿,栾青词便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坐吧。”妘自闲将煮好的茶盛入盏中。 玉奚生便端庄落座,举止都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不复潇洒随行,一举一动都昭显礼数。 “这会儿倒是与白长蔚那家伙说得模样有几分相似了。”妘自闲慢声笑说,“你生在当世,也是命数,我今日留你,是你师尊百年前曾交代我,要我替他问你一句。” 玉奚生颔首,“阁主请说。” 妘自闲渐渐收敛了笑,足足沉默了半晌后,才用平缓且郑重的语气问:“倘若一战必死,安敢往矣?” 玉奚生微怔。 两百多年前,他年少入世,便觉世人皆以假面示人,所谓规矩恍若无物,强者欺凌弱者,同族相残,父不父,子不子,人不人。 为善者以身成全大义,而作恶者纵享声色,所谓天理循环不过笑谈。 他是局外人,不与人相交,只瞧着年复一年,后人从未自前人身上学到什么,他们永远如此。 直到有一日,名震四方的长蔚剑仙与他相遇。 他跟着一对夫妻许久,瞧他们相识相知,互许终身,孕育子嗣,而后男子杀妻灭子——只因知晓了妻子是一雀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奚生没插手,可有人插手了,那人途径而已,一剑斩了杀妻灭子之人。 玉奚生一眼便看穿那白衣负剑的青年并非人族,更不明白白长蔚为何要插手人间事,而白长蔚也注意到了他。 “为何?”他问。 谁杀了谁,谁辜负了谁,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那白衣剑仙笑道:“自然是为我心中之道。” “何为道?”他问。 白衣剑仙也笑答:“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的道便是有法治世,盛世清平。” 他是那遖峯柄治世的剑。 他叫白长蔚。 后来玉奚生知道,长蔚剑仙是有宿敌的,那早已隐匿百年的邪宗长生天。 白长蔚诛杀血煞殿主绯夜,又遭崖摩殿主重创,险些身死道消,玉奚生匆忙将他带走,终于问出埋藏心中许久的疑惑。 “世人不知你,你的为何而战?” 白长蔚的回答一如既往:“为道。” 为他心中之道,盛世清平。 玉奚生却摇头道,“世人劣性难除,即便没有长生天,世人自己也会同类相食,你所求之道全无可能。” 白长蔚却笑:“世间恩怨难说,但我所求之道论个是非对错,恶人当死,你所见凡人作恶,妖族为祸,便习以为常,便不求对错了吗?” 玉奚生想了想,轻轻摇头,“恶人当杀,那杀恶人者当如何?” 不都是杀人? 白长蔚笑说:“我以道求法,诛杀恶徒,便是行善。世间有规矩,苍生方长久。” 那剑仙白衣染血,笑得坦然。 “倘若一战必死呢?”他问。 白长蔚脱口而出:“悍不畏死。” 他像是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随时准备死在自己的道上,无畏且坚定。 后来他跟着白长蔚在世间转了许久,不知不觉间竟然被教化,他认可了白长蔚所行之道,一步一步,与他走上了同一条路,拜师那日。白长蔚问及了他的来处与姓名。 他便答:“不知,无名。” “此处为奚山,你今拜师,便是入道,过去种种不必深究。”白长蔚说,“有玉自奚山生,你名,玉奚生。” 有玉自奚山生,冰魂素魄怀素君,由此而来。 从长蔚剑仙的弟子,到三重雪宫掌权人,玉奚生一直走在那条他也早已认定的道上,并未为此—— “悍不畏死。” 玉奚生轻轻答话。 妘自闲怔怔良久,目光空泛而遥远,像是在透着玉奚生,寻找着其他的什么人。 “好。”妘自闲轻声说,“遇见你之前,他曾来过天机阁,大巫山神的后裔,我很早就知道他……天机阁从不入世,可他来了,他说服了我,与他联手对付正蛰伏的长生天。后来我知他收徒,与他游历世间,四方行走。再后来,百年前,他来寻我。” 百年前,白长蔚莫名失踪的节点。 即便是恢复记忆的玉奚生也不知师尊去向,甚至曾追问过天机阁,到底还是无疾而终。 妘自闲的视线渐渐收回,他瞧着玉奚生,说:“他说神战因凤族而起,因凤族而终。” 神与魔族之战,自碧姯公主之死而起。 而玉奚生遽然怔住。 第175章 . 玉奚生在重明雅榭内将近一个时辰,才走出门,刚一出来,便瞧见等在外边儿树荫里的栾青词,眉眼蓦地洇开笑意,温若春风。 “走了,该回去了。” 栾青词不动声色地垂眸,他适才甚至在期待,他会露出那副轻狂神色,咬字暧昧地唤一句“小鸾”。 他已经习惯那样道侣间的亲密,不知该怎样做师徒。 才一出天机阁,明焉早已在外打点好一切,并且亲自上船,要将两人送入靠西的码头,到那后想御剑还是称作西陵郡的飞舟便可随意了。 不过在进船舱中的房间时,明焉只给玉奚生和栾青词准备了一间。 栾青词与玉奚生各自坐着,中间离得很远,两人均在沉默。 良久,玉奚生神色微妙,轻声问道:“青词,来时也是如此?” 这话是明焉说得。 她早知这对师徒其实是道侣,两人来时就一路腻歪,返程便干脆给他们备了间上房,谁成想玉奚生可并非是来时的他。 栾青词轻轻点头,随即又说道:“师尊若是不习惯,我——” “有何不习惯。”玉奚生含笑道,“你是应当住这儿的。” 栾青词愣了愣,呐呐道:“我……” 他吃不准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融魂后,栾青词知道师尊的情感也会回归,可他不知师尊要如何处置,何况如今心魔的那段记忆也被遗忘,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师尊会再一次守口如瓶。 玉奚生问:“还不想告诉我吗?” 栾青词脸色倏尔变了,有些慌乱且踌躇地抿起唇,心中早已没了分寸。 师尊这话是何意? 他都知道了什么? “是……”栾青词犹豫道,“妘阁主说了什么?” 玉奚生像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指尖,一抹散发着白色萤光的灵气盘旋缠绕着。 栾青词好像明白了什么,耳尖一点点地变红了,神色也愈发地慌张无措,最后干脆低下头。 “青词,调息之时我就看出来了。”玉奚生的嗓音温和低沉,带着点儿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们是不是……双修过?” 栾青词先是愕然,随即又无奈垂眸。 他倒是想守口如瓶,却忘了他们俩可不止是榻上云雨过而已,他们真真正正地双修过,彼此的灵气都曾融入对方的经脉,沿着两人一脉相承的功法而运转。 那是真正的水乳.交融。 连意识都要融在一起缠绵,栾青词至今想来都觉得颤栗。 让别人的灵气在自己身体内按照周天运转,无论是主导者还是被动承受的,在修士之间都极其稍有,若非全心全意,稍有不慎,莫说快活,能否安然无恙都不好说。 玉奚生刚醒来时本没发现,可他开始运转周天为自己疗愈元神时,蓦地发现自己的灵气中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那是他徒儿灵气残留,还带着他的味道呢。 唯一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他们双修过了。 ……这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没人比玉溪生自己更了解自己,他当初剥离的心魔想做什么,会做什么,他心知肚明。 玉奚生原本想瞧垂头沉默小家伙要忍多久才肯说,却没想到他已经先耐不住问了,小家伙竟然还遮遮掩掩的。 指尖灵气散去,玉奚生将手收起,瞧着眼前垂头不语的小徒儿,又犹豫了半晌。 栾青词也心里也已经翻江倒海,不知该如何解释眼下发生的事,更不知师尊的意思,于是满心不安,百转千回的思绪都已经飘远了。 当日面对心魔时也是如此,眼下心魔融魂成了师尊,栾青词反倒不知如何面对师尊。 “青词。”玉奚生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儿细微的局促,“我可有……” “……对你用强?” 第102章 .镌刻 半晌沉默。 栾青词先是愕然,而后薄红从脸颊一点点蔓延上脖颈耳廓,整个人都红透了。 心魔为主时的记忆师尊不记得前事,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这叫他如何回答? 用强……自然是没用强,可若说愿意的,那岂不是明着告诉师尊你我两情相悦,这话无论怎么说,归根究底他们终究是破了师徒的界限,栾青词垂眸犹豫着。 但他面覆红潮的模样落在玉奚生眼中,便已经是答案了。 玉奚生不动声色,袖内的指尖却悄然捻了捻。 ……他的小徒儿长大了。 “青词。”玉奚生眉眼温和,端得一副真君子姿态,“妘阁主已说了,融魂后我的记忆迟早会恢复,即便你不愿开口,为师早晚也会记起来。” 他以长者身份自居,想的却是要这只小鸟亲口认下。 自小养大的孩子,没人比玉奚生更明白这只小鸟的性情,于是便明了彼此必然是两情相悦,可惜他还没能想起来——更可惜小家伙没亲口对他说。 瞧着神色温润的师尊,栾青词迟疑抬眸,局促地民起唇。 哪怕幼时闯祸,在师尊面前他都有恃无恐,这会儿却紧张得眼神乱飘,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吭出声来。 乱七八糟的思绪被一声轻笑打断。 栾青词茫然抬眸,便瞧见他师尊露出的笑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一时看得有些发怔。 第176章 “小鸾。” 他又唤了这个乳名,温柔且亲昵。 栾青词还没回神,玉奚生便已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来,二人相距极近,栾青词稍一抬头,险些吻上榻下颌。 “师尊…?” 他们已经相拥过无数次,栾青词差点就下意识地扑进他怀里了。 但他还是贴进了熟悉的怀里——他师尊抱的。 很轻很温柔的拥抱,栾青词没挣开,也不想推拒,他红着耳尖乖乖靠在玉奚生怀里,顿了顿,又小声唤:“师尊……” 他听见那个熟悉称谓时明白了什么,急于确认又有些胆怯,他不知道那个曾经将爱剥离的师尊愿不愿认下自己这个道侣,可在这个拥抱下,始终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 “当日.你自请出宫历练,是因为这个?”玉奚生轻声问,“因你喜欢我?” 尽管没有受伤后的记忆,但当年小家伙突然执意离开,玉奚生原本以为是自己心思没藏好,将人吓跑了,可双修后的痕迹还有小家伙的神色分明都在告诉他——他们两情相悦。 栾青词没回答,他干脆靠在玉奚生肩上,姿态熟稔,静默片刻后小声说:“那你呢,将元神一分为二,自封心魔,是因为这个?因你……喜欢我?” 玉奚生“嗯”了一声,又失笑,“谁让你非要跑下山去,我当是吓着了你……” 栾青词愣了愣。 他以为师尊是在自己离开后才动心的。 “那时你也不说缘由,非要下山去。”玉奚生轻轻抚了下栾青词的后颈,顺势捏了捏,“为师怎知你心中所想?” 他没说下去,但栾青词已然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师尊因此乱了心境,不得已将元神分离,生出心魔,强行压制。 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心中钝痛,为这蹉跎的十年之久,也为师尊因自己受过得苦。 栾青词抬眸,仔仔细细地瞧着玉奚生,目光柔和而珍视。 瞧他眼眶都要红了,玉奚生这回倒是明白了小徒儿心中所想,轻笑安抚道:“不过就算那时你如实相告,我也不会应允。” 栾青词一愣,“为何?” “那时你还小。”玉奚生温声说,“你不喜与师兄弟们同行,整日与我在霜梧峰上,你未曾见过世间风景,你所见仅我一人。” 栾青词一瘪嘴,垂下眼轻声:“我只与你在一起,不是因只有你,是因只是你。” 他自小就爱黏着师尊,连话都不喜欢同旁人说,不是因为没有其他人,而是因为他眼中只容得下师尊而已。 玉奚生也一愣,旋即笑说:“是为师不好,未能明小鸾心意,叫我们小鸾在外这么久,为师给你赔罪好不好?” 栾青词耳根又一热。 他狐疑地偷瞄了眼师尊。 融魂之后,虽说记忆还没恢复,师尊也变得温文尔雅许多,但……他身上心魔的痕迹也同样明显,譬如这声“我们小鸾”。 “那现在呢?”栾青词忽然问,“现在为何就……愿意了,是因为双修还是……什么?” 玉奚生颇有耐性地温声道:“是因为我知道,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走进你心里了。” 他们用彼此十年的分离来确定了这件事,无论玉奚生还是栾青词,都是彼此的不可或缺、不可替代。 栾青词想到这十年相思,想到师尊的心魔,想到他们梧桐境之内的羁绊,良久良久,才轻轻说:“是,除你之外,再无别人了。” 十年磋磨太可惜,可现在栾青词又觉得没那么可惜,岁月会令世事变迁,令光鲜褪色,最终剩下的才会永不磨灭。 镌刻于岁月,永恒于世间。 . 明焉亲自将两人送回了西陵郡的码头,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只是将下船时,明焉忽而神色匆匆而来。 “玄都有动静了。”明焉才一进门便沉声。 栾青词一瞧她的脸色便蹙眉:“出什么事了?” 明焉也不卖关子,当即道:“是灵剑门,掌门赵元明铸剑时入魔,出关后大肆屠杀门下弟子,玄都的祛尘大长老已经率弟子往灵剑山去了。” 说罢,她有些忧心地蹙眉,又低声:“灵剑门之前带回去了一具魔族的尸骨,虽然魔族修为皆在血肉化作的幽弥中,可魔骨也并非就安全,譬如……被他们称作圣物的魔皇碎骨。” 仅仅是头颅上的一片碎骨,若是不加以制约,便能屠城。 明焉是怀疑赵元明忽然发疯与那头魔族的尸骨有关。 栾青词想起皖湖的巨大骸骨,赵玉竹当时便说过,赵元明铸剑成痴,但栾青词那时还不知皖湖下的东西就是魔族的尸骨。 “那就去看看。”玉奚生轻轻拍了下栾青词的脑袋,眉眼噙着冷意:“最好是赵元明自己出差错,若是魔族余孽……手既然敢伸进玄都,便不必走了。” . 玄都灵城,灵剑山乃是一座不大的山脉,灵剑门不在山巅,而是在山中,隐秘非常,故而多年来纵然有人觊觎灵剑门的铸剑术,但世人大多连灵剑门究竟在哪都不知道。 不过此刻灵剑山脉之间血染遍地,漫山遍野都是尸体,血腥味浓郁到呛人。 祛尘足下御剑,白发随风而动,身上却有许多伤处,指尖淋漓着血迹,他瞧着远处同样御剑状若癫狂的老者,脸色有些难看。 第177章 “大长老!”谢庭兰身形疾退至他身边,虎口崩裂往下淌着血,骂了句:“这老家伙手里那把剑有问题,小心点。” 赵元明脚下踩着剑,身后御剑无数,唯独手中攥着一把邪异至极的长剑,通体漆黑,上头有狰狞巨兽的暗纹,气息诡谲且危险。 祛尘和谢庭兰都吃了那把剑的亏,也不知为何,只要一交手,就会被这把剑拉入幻境中,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也足够致命了。 尤其是那把剑古怪得很,连灵气都能斩,剑风可伤人 ,剑鸣也可乱心神。 祛尘轻轻点头,眼中凝重:“夺下那把剑。” 谢庭兰心中发苦,小声说:“这不夺不下来吗……大长老小心,那老东西又来了!” 话落,一道剑锋至,两人匆忙各自朝一边避开,而后两人原本所在之处下方,赫然被斩出一道极深的沟壑,赵元明神色癫狂,边笑边高声:“我的剑道,哈哈……剑道修成了!世间唯我一剑!无人可接我一剑!” 谢庭兰的衣角都被斩断了,他气得骂道:“成个屁!铸剑怎么也能铸疯了,你的剑道就是滥杀无辜?连自己弟子都杀?” 灵剑门上下死伤惨重,其一是因赵元明这把剑诡异,其二也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掌门出关先杀自家弟子,拿本门弟子祭了剑。 还是门中长老拼死将重伤的赵玉竹送出去,她才有机会上三重雪宫求助,等祛尘和谢庭兰来时,整个灵剑门没逃出去的弟子也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所见,就是这副满山尸体的惨像,甚至许多尸体不是被拦腰砍断,就是被活生生劈开,斩首,惨如炼狱。 赵元明充耳不闻,他双目赤红,身上逸散的灵气都泛着诡异的黑色雾气,一剑无果,他提剑便向谢庭兰御剑而去,神色狰狞地嘶吼:“给我,祭剑!” “谁要祭你这把破剑!”谢庭兰头皮发麻,丝毫不敢让赵元明近身,当即就开始退。 “封!” 冷声骤起,一道阵纹从天而降,将赵元明困在其中。不远处的祛尘双手结印,这道封印术就是出自他手。 “大长老!能封住吗?!”谢庭兰吼了一嗓子。 还没等祛尘应答,他便瞧见在那把诡异黑剑的嗡鸣之下,阵纹已经濒临破溃。 “……”谢庭兰无言,一边退一边憋出一句:“操!” 第103章 .伏魔 赵元明本身实力不弱,三重雪宫的人赶来之前,离灵剑门最近的仙门世家都遭了殃,漫山遍野中不乏村落,也都被赵元明不由分说地剑气扫到。 此刻祛尘的困阵显然困不住他,或者说是他手中那把诡异的剑。 “我真是……”谢庭兰有苦说不出,他原本想喊上大长老说不行就撤,可他一回头,瞧见远处城市的轮廓,便将这话给咽下去了,只骂出声“操”。 按照赵元明这个疯劲儿,要是没人阻止他,指不定要杀到哪去,也不知其他世家宗门何时能派人来,但至少上一批就近赶来帮忙的已经死在赵元明那把剑下了。 若是暂时退去,赵元明这疯子必然还要继续杀人。 走不得。 他没说出口,祛尘也一样没有离开的意思,阵法若是破溃他必然要遭受反噬,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疯狂榨干自己经脉里所有的灵力,再不断运转功法汲取,以此稳固岌岌可危的困阵。 他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施展杀招。 但确实是硬生生地困住了赵元明,哪怕只是暂时的。 剩下的就只能由谢庭兰来,他们没带太多人,毕竟大长老亲自出手,便只带了些弟子——诚然,即便带了旁人,用处也不大。 谢庭兰见祛尘大长老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站在剑上摇摇欲坠似的 ,但困阵没破,那剩下的只能由他来。 罗刹月散发出极其强悍的凶戾之意,狼族是桀骜且矜骄的种族,哪怕他们没有古时大妖的血脉,那自己的本事也都是凭自己修炼出来的 ,罗刹月是狼王的本命灵器,或许没有神魔二族传承悠久,但绝对不会因魔族的气息而战栗。 就如谢庭兰一样,这把刀遇强则强,他的主人配得上他,否则罗刹月宁愿自毁也不会为人所用。 他持刀便冲上去,没有丝毫的犹豫,面上除却狠色外便是冷静决然。 罗刹月绽出极为璀璨的紫色光晕,一头巨狼虚影浮现,张口便是一声悍然咆哮,威风凛凛地露出尖锐獠牙,随着这一刀一并扑去。 赵元明的双眼已经没有眼白,只剩如墨的漆黑,唇边笑意诡谲。他将剑举起,一道同样凶悍的巨兽浮现在其身后,那是类鱼似的巨兽,浑身黑雾缭绕,张开的嘴里有六七排牙,又或许更多,只不过虚影之中瞧不真切,但那古老且不详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 谢庭兰本能地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但也只有一刹罢了,他全力一击被一剑挡住,原本就震裂的虎口鲜血泉涌,僵持也只有片刻而已,谢庭兰猛地呕出口猩红的血,被震得倒飞出去。 还是太勉强了。 他想,那把剑真他妈离谱。 他也瞧不见大长老的神情,但似乎听见一声闷哼,方才他们交手的时候,谢庭兰就看见了,阵纹将灭。 所以困阵被破了。 大长老会被反噬,他们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 第178章 谢庭兰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恐惧,他只是想到了那个腼腆的小师弟,他死时在想什么呢?他那般刚烈地宁死不屈,可会害怕 ? 现在他或许也要死了。 谢庭兰狼狈地砸落在地,罗刹月却没脱手,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攥着刀柄,着地的肩头疼得几乎麻木,周围都是残破的尸体,死在赵元明手下的没有一剑毙命干脆利落,都是被斩得七零八落。 但他没等来最后夺命的一剑,天际蓦地泛起极为熟悉且艳烈的青金色,整片天地都刹那升温,天际的火海比慕时霞光还要艳烈千万倍,火焰如流金一般。 “师兄…?”谢庭兰嘶哑地低喃一声,眸中骤然迸发出喜色。 这叫什么!峰回路转! “唳——” 清脆悠长的凤鸣声响起,火海之中钻出一只长长尾羽的青色火鸾,鸾鸟是凤凰后裔,古凤的血脉威压极强,一出来满天的魔气便被炙烤着渐渐消散,那只被召唤出的魔物虚影也变得更加虚散了些。 而后火海之中两人并肩走出,都是足踏虚空,连御剑都不需要,一人蓝衣宽袖,端庄沉稳,另一个青衣薄衫,淡如青莲。 “蜃?”栾青词瞧着那如临大敌的巨兽虚影。 栾青词虽然没见过,但上回赵玉竹从皖湖带回去的那头东西大概就是叫蜃,看骨头模样估计是条大鱼。 这么一瞧果真是,只不过这条鱼除了大就是丑,实在是太丑了。 嘴占了半个脑袋,嘴周围都是触手似的须,眼睛却极小极小,长得怪异至极。 蜃的虚影一动不动。 而赵元明,他也一动不动,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变过,已经凝固 在脸上。这满天的涅槃火中他感受到了威胁,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追杀那两个人。 比起狼狈摔到地上去的谢庭兰,祛尘还有力气御剑,他坐在剑上,脸色苍白,白衣也沾了血色,见着青金色火焰满天才松了口气,而后立刻赶到谢庭兰身边,收起剑踉跄地落地,而谢庭兰爷爷挣扎着坐起来,对他摇了摇头。 玉奚生垂眸一瞧,问道:“大长老,庭兰,怎么样?” 祛尘和谢庭兰都愣了一下,忽然觉得玉奚生这语是许久没听见的熟悉,不复前些日子的骄狂冷淡,而是恢复过往经年的温和内敛。 片刻后,祛尘应道:“没有大碍。” 玉奚生轻轻颔首,“那就好。” 说罢,他瞧向那头魔物虚影,轻声说:“那把剑控制了他,但赵元明还是本体,他铸剑时恐怕将自己的元神与血肉融进去了。” 这自然是所有铸剑师都做不到的,也是人族做不到的,只有妖能凝聚本命灵器,亦或是上古的魔族和神族,人想要铸出一把有灵的器,难上加难,赵元明这个疯子当真是铸剑成痴,连自己都铸进去了。 “只能杀了他。”栾青词面色平静,“用这种法子铤而走险几乎是必死之局,可他成功了。” 拿自己与剑同炼,借此与剑更为契合,这种方法简直荒谬又疯狂,赵元明能成功不止有运气,至少栾青词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玉奚生想了想,点头道:“嗯,先杀了他,将那把剑封印吧。” 赵元明就像是没听懂似的,他仅仅只保留了一丝意识而已,仅剩的这一点儿还是他对铸剑的执着,他自以为剑道已成,却不知自己沦落为早已死去魔族的傀儡。 他的元神与那把剑已经不分彼此,即便剥离也是个死。 两人已经决定便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无需多言,涅槃火化作的鸾鸟盘旋着,倏尔冲向那头魔蜃虚影,而玉奚生手持雪浮云,下一刹身影诡异地消失在原地。 涅槃鸾鸟与蜃厮杀在一起,涅槃火可焚天毁地,这道虚影只有逃窜的份儿,因涅槃火也不会受他的蛊惑,只要本体栾青词的清醒即可,他老早就吃过蜃的亏,自然不会主动上前去,真正与赵元明剑招相对的,是玉奚生。 他能克制魔族生来的那些能力,譬如魔皇骨的影响,甚至是栾青词的咒术,以及这头蜃创造虚境幻觉的能力。 到底是死了多年的东西,借助人身操控也远不如蛮山的可怕,交手时玉奚生堪称游刃有余,他也隐隐发现,这些魔族也分强弱,蛮山就是强到抬手间天地昏暗的大魔,可这头蜃就弱了太多。 再遇上玉奚生这么个专门能消磨掉魔气的,赵元明几乎就是在被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雪浮云每一次落下,都会在赵元明身上留伤,而玉奚生还没动真格的。 清扫西陵郡的天雷令,镇杀蛮山的羁魂阵,仅仅是打了个照面,玉奚生就能云淡风轻地有底气。 因为蜃原本就不是多强的魔物,祛尘和谢庭兰吃亏就吃亏在无法抵御的幻境,只要一靠近就分不清虚实,但若远攻还会被那把剑上诡异的气息破掉。 说到底,人族寿元太短,修为便难以提升,又没有应付过魔族,这才吃了大亏。 而玉奚生不同,他根本不受影响,赵元明的意识与蜃的意识已经交融,就如蛮山一样,并非是真正的大魔,但也不是原本的宿主。 另一端,蜃借那把剑凝出的影子已经要被鸾鸟杀的消散。 他意识不清也知道惊恐,根本不知为何自己引以为傲生来就有的本事怎么会无用,尤其是魔气也在渐渐消失的情况下,他只剩趋吉避凶的本能,当即便想要逃。 第179章 玉奚生冷呵一声,抬手一抓,纯白灵气便如绳索般套上那把剑,刹那形成一个封禁的符文,施力后拽,那把剑当即脱手,甩向栾青词。 雪浮云将赵元明一剑穿心,早已等候多时的栾青词手诀一变,呢喃出晦涩咒语,流光溢彩的古朴符文纷纷向那把剑附着而去,顷刻间,那把剑便被封印其中。 ——这是神咒灵封术。 上古时代,可斩魔! 赵元明身死,魔剑被封,那道蜃的虚影在发出不甘地怪异咆哮后也彻底消散去。 在另一座距离颇远的山头,随行的三重雪宫弟子和周围许多来探查情况的仙门之人都陷入沉默。 漫山遍野的断肢残骸,血染灵剑山,其弟子十不存一,连少主赵玉竹都重伤而未能在此。 谁都没想到灵剑门竟然毁在自家掌门手中。 第104章 .沈氏 灵剑门被自家掌门灭了,总要有人收拾残局,跟着祛尘和谢庭兰来的弟子们开始蛮山搜寻还活着的灵剑门弟子,至于玉奚生和栾青词,轻描淡写斩杀赵元明封印那把诡异的剑后,便拎着受伤不轻的大长老和二弟子回了玄都山。 “灵缈君醒了。”起云阁内,虚风长老面色肃然,“她原本想回灵剑门去,被老夫暂且劝住了,不过现在……” 起云阁中一片寂静。 现在她回去也没用了,赵元明已死,他那把剑还在栾青词手里拿着摆弄呢。 “赵元明救不了。”栾青词说得很平静,他微微抬眸,清淡的眉眼瞧上去依旧文弱秀雅,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酷,“何况他偿命也是应该的。” 莫名其妙死在他剑下的人何其无辜。 虚风长老无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这事儿原本也怨不到三重雪宫身上,想必赵玉竹心里也清楚,她到三重雪宫的时候浑身是血,在宫门口就意识不清了,只来得及说了句:“师尊入魔,快…阻止…” 话没说完人家晕过去了。 灵剑门的动静闹得太大,那时怀素仙尊和青鸾君都不在,祛尘便亲自带人走了一遭,到哪才晓得局势究竟多惨烈。 死的不仅是灵剑门弟子,还有许多周遭的无辜百姓,对上几乎疯掉的赵元明,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赵元明不重要。”玉奚生又忽然说出一句令众人都愕然的话来。 净玄长老嘴角一抽,忍不住问:“闹出这么大动静了,还不重要?” 玉奚生神色淡淡,带着些自持矜贵,轻飘飘瞧了一眼净玄,最终眼神落在栾青词手里的那把纯黑长剑上。 “重要的是这把剑。”玉奚生眉眼压出了冷色,“那头蜃所剩的幽弥已被封印,单凭骨头,赵元明是如何铸出这么一把剑的?” 幽弥。 那头被称作蜃的魔物的确留有幽弥,若是有人能将幽弥服下,极有可能便会像绯夜蛮山他们那样成为魔物,但是那把剑是从哪来的? 栾青词在动手之前就怀疑过这件事。 只不过虚风和净玄都听不明白,从灵剑门受伤的祛尘和谢庭兰苍白的脸上也都满是疑惑。 什么幽弥? 传说遗失在岁月中,不为人知。 栾青词和玉奚生一时间都没开口。 门外却突然传来些许响动,而后便是守在门口弟子的声音:“宫主,灵缈君想见您。” 是派去照顾赵玉竹的弟子来报信。 玉奚生并无犹豫,扬声道:“让她来。” 正好,灵剑门几乎没什么活口,也就剩这个少主还能问一问。 趁此机会,栾青词掌心一翻,取出那颗从皖湖下带上来的幽弥,对茫然的众人说:“魔族死后所化,皖湖下那东西是上古时期的魔族,西陵郡的事你们应当也知道了,长生天便是魔族余孽,这次灵剑门的事,我怀疑其中也有长生天插手。” 最年轻的谢庭兰先嘶了一声,旋即猛地反应过来,说道:“所以季氏跟长生天勾结,当时在沛县就是因为师兄看见了这东西,才被他们污蔑追杀?” 栾青词顿住。 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他们追杀栾青词,更多的是因为栾青词特殊的血脉。 神魔之子,落在魔族眼中,他就是一盘香甜美味可口的小点心。 “嗯。”栾青词应了一声,沉吟片刻后,又说:“不要小觑长生天,他们不是人族,他们……很强。” 即使是妖族,人族也凭借有限寿元内的修为强行压过一头,但神和魔是截然不同的种族,若非神魔之战,这两个族群依旧能制霸天地。 栾青词是凤凰后裔这件事早已传遍,他是神族,如今又提起魔族,起云阁内安静得只剩下几道呼吸声。 “所以……”祛尘依旧很镇定,他想了想,问道:“上古神魔,都是真的?” “是。”栾青词回答,他抿唇犹豫着,忽然偏头瞧向玉奚生。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些说出来。 妘自闲守在天机阁数百年,死守着这些秘密,而白长蔚一声不吭地消失,也从未提过那些太久远的事。 玉奚生对上他的视线,轻轻点头后说:“不妨事,师尊与长生天交手时,他们藏头露尾,但现在他们已经不打算再藏下去了。” 不必栾青词开口,玉奚生便大致将魔族重现的事说了一遍,包括神与魔、甚至人与魔族曾发生过的战役。 第180章 尤其提到了已经死在南海郡的蛮山,听到玉奚生、栾青词甚至一位重明鸟后裔亲自出手,也未能将之斩杀时,起云阁内的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了。 谢庭兰额角微抽,低声道:“这……长生天的殿主要都这样,岂不是还有三个……那还怎么打?” 于是气氛更沉默。 真正与魔族交手后,栾青词才知道这些凭借幽弥类似夺舍似的老家伙就近多难缠,当日在西陵郡恐怕这四位殿主还不知他的身份,否则只是一个蛮山,就足以让他死在西檎岭。 更令人沉默的就是从玉奚生的叙述中,与神之战,是魔族胜了。不仅如此,在那之后的魔族余孽也从未被肃清,甚至还能隔三五百年出来闹出点动静。 他们依旧很强,而人间却再没有神族与上古大妖们了。 与长生天的交手,当年长生天败退得太轻易了,人族甚至没有多少折损,那几百年长生天的兴风作浪,仿佛只是随便试探而已。 做出的事甚至远远不如现在。 西檎岭若无玉奚生,生灵涂炭,玄都亦然,纵然有人能挡住手持魔剑的赵元明,但也必定会付出惨重代价。 “他们在挑衅。”栾青词忽然轻声说,他眼中是属于古神族的骄傲,更有冷冽狠色,“从西陵郡清音会开始,无论是落洄山,还是灵剑门,长生天的殿主都不曾真正出手,他们在暗处瞧着人族的笑话。” 而蛮山的目的很明显,他是为栾青词——在南海郡时,他甚至没有带长生天的教众,被诛杀时更没有其他殿主相助。 他是单枪匹马来的,栾青词甚至觉得他出手,并不是长生天的意思。 赵玉竹来时面无血色,满脸的憔悴,身上穿着纯黑的劲装,她一进门就发现阁中气氛不大对,行礼入座后,不等她问,玉奚生便先说道:“赵掌门已死,情非得已,节哀。” 赵玉竹愣了愣,她神情中有哀色,却并不意外,静了一会儿后,才说道:“那门中弟子,如何了?” “三重雪宫弟子还在找。”这次是栾青词开口,“恐怕活口不多,我和师尊赶到时,死的已经不止是灵剑门弟子了。” 赵玉竹脸色更苍白。 义父刚出关时,她险些成为第一个祭剑的亡魂。幸好这段时日她在门中代行掌门之权,长老们拼死护送她出山,这才有命来向三重雪宫求助。 她也没想到,义父竟然会大开杀戒到这种地步。 宗门已毁,赵玉竹神情堪称木然,但不等她沉默太久,栾青词便将那把剑放在桌面上。 “让赵掌门失控的正是此剑,若我没猜错,这是用皖湖下那头畜牲的骸骨铸的吧。” 栾青词说着,指尖点了点那把剑。 赵玉竹像是蓦然回神,神情复杂,却又带着点儿“果然如此”的意味,涩然道:“是……若早知如此,当日便不该将那具骸骨带回去。但我灵剑门遭此灭顶之灾,不仅仅是因那具骸骨。” 当时栾青词就曾劝过,连他都吃了幽弥的亏,而且这东西气息十分诡谲,绝非人族能驾驭之物。 “看来你知道些什么。”玉奚生清冽而温和地声音响起。 赵玉竹神色有些迟缓地瞧过去,意外地发现怀素仙尊有些不太一样,上一次她来这里还是为陈沅儿父女的事来赔罪,那时的怀素君根本就是一团火,桀骜且冷酷,今日却有点淡水清茶的气质。 不过她也无暇去想那么多,她面存哀色,轻声说:“是,就在……不久前,宗门中忽然来了个女人,她自成能助义父成就剑道,还带来了铸剑之法。” 说道这儿,赵玉竹的视线落在那把魔剑之上,痛恨而又无奈地说:“那铸剑之法我们都不曾见过,只有义父见过。自那之后,他便将此女视为座上宾。而此女行踪诡秘,却能随意出入灵剑门,甚至是……义父的剑庐。” 这就是极大的信任了。 可赵玉竹却恨得切齿,“义父叫他,沈姑娘。” 栾青词蓦地一怔。 沈姑娘。 众人都在沉思之际,唯有栾青词蹙眉,似是知道什么。 唯有玉奚生注意到栾青词微变的脸色,便轻声问:“小鸾,你知道她?” 此话一出,众人视线瞬间刷刷刷全都瞧向了栾青词。 “或许……有这么个人,”栾青词仍有迟疑,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绯夜。” 玉奚生一听这名字,便蓦地想起来那日去南海郡的船上,明焉在拆穿绯夜身份时提到的。 ——东洲沈氏,沈姑娘。 第105章 .百年 “那是谁?”赵玉竹神色森冷。 “长生天四位殿主之一。” 玉奚生说得平缓,其余人却纷纷瞪大了眼。 虽说除了祛尘等人都没和长生天殿主交过手,但是此刻长生天殿主五个字,在他们眼中便足以与宫主加少主还捎带个天机阁阁主一战,还能占据上风。 谢庭兰搓了搓脸,沉声道:“所以说,要是那位殿主也动手,死的人就不止这些了吧。” 在座的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栾青词轻声说:“她的目的应当不是灵剑门。” 否则不必如此费力,就如谢庭兰说得,绯夜如果出手,那他和师尊都来不及赶回来。 那绯夜出入灵剑门,定然也是有所求的。 第181章 “所以……” 玉奚生开口。 栾青词偏头,两人对视一眼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把纯黑的似骨似的剑上,异口同声:“是这把剑。” . 灵剑门的乱局由三重雪宫收拾,赵元明大开杀戒时,几位长老拼死阻拦,使得不少弟子趁机逃离,但赵元明这一场屠杀着实震惊玄都上下。 霜梧峰。 “东洲沈氏也是一方世家,三年前沈氏全族被灭,无论嫡系还是分家,连府中家仆无论老幼,无一活口。”栾青词捧着玉奚生抽闲用灵草做的糕点边吃边说,“如今也快四年了,当时我恰好途径东洲,东洲萧氏也因此被惊动,这位十三小姐也着实嚣张,她先是杀尽了沈氏嫡系,又追到分家一家接着一家杀,将沈氏杀绝了族后也不急着走,还与萧氏交了手,这才潇潇洒洒地从东洲消失了。” 玉奚生轻“嗯”,极为自然地用指腹替栾青词蹭掉了唇角的碎屑,也没觉得这动作有什么不对,问道:“所以那时她应当就已经服下幽弥堕入魔道了?” “应该吧。”栾青词有点儿赧然,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唇角。 心魔掌控这具躯壳时的记忆恢复是迟早的事,毕竟融魂之后元神完整,但栾青词却没觉得有多违和,无非是师尊说话时的语气温和了些,举手投足也疏冷雅致,可面对他时,师尊还是一贯的纵容疼爱。 就如心魔曾经说过的,即便是强行将爱与欲剥离封印的那个玉奚生,在听到栾青词有危险时,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西陵郡救他。 “你没插手?”玉奚生内敛平静的神色中多了些许揶揄。 栾青词脸色却微微变了,他静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有,我那时不知长生天与魔族,只当这位沈姑娘是有了什么际遇,至于沈氏……自作自受罢了。沈沐月固然伤及无辜,但东洲有萧氏盘踞,还轮不到我来管闲事。” 玉奚生颔首,看来沈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了解自己亲手教出的小徒儿,除却小徒儿对自己动心这事儿出乎意料之外,其余的玉奚生自问不会猜错,他既然选择袖手旁观,可不会因什么萧氏虎踞东洲这种说辞,小鸾何其骄傲,真想做什么才不会顾忌这些。 “小鸾。”玉奚生忽然轻唤,原本琅玉似的声音温似春风。 栾青词正好吃完点心,被这温柔声音唤得莫名耳热,将盘子放下应了一声:“怎么?” “你是故意放过她的。”玉奚生伸出手去,指腹轻轻抚在了栾青词的脸颊,分明只是轻柔的触碰而已,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连语气也微微地变了,“所以那次在船上,你就认出她了,是吧?” 回玄都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过从亲密的举止,即便是那晚剖明心迹时的拥抱,都仅仅是发乎情止乎礼而已,没有任何逾越。 但眼下简简单单的抚弄脸颊,却让栾青词隐隐地感觉到愈发稠腻的气氛,双修过的身体中经脉曾流淌彼此交融的灵气,从身至心的渴求甚至远远超过了情欲。 “是。”栾青词小声,“但我也只见过她一面,并未仔细看,是明焉说出她身份后,我才想起曾见过……她与那时变得不太一样了。” 栾青词上次匆匆一面,见沈沐月时她还是个憔悴柔弱的少女,栾青词也诧异过她哪来的本事能屠了那么多人,但这世上总有些秘法奇术,可天道规矩如此,得失皆有数,那时栾青词以为她活不了多久。 结果人家已经是长生天殿主了。 “自然。”玉奚生的手已经抚到秀长白皙的侧颈,感受着指尖传来细微地搏动,神情却依旧正经,瞧上去清清白白的,“服下幽弥继承的不止有魔族生前的力量,还有他们的记忆,蛮山就是个例子,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 那时蛮山的恐惧绝非作假,他知道自己是谁,可多出的记忆不停地蚕食着原本的自己,他或许也已经发觉,当记忆彻底被魔族取代时,吞下幽弥之前的自己就会消失。 栾青词有些走神,他想起船上的绯夜,一举一动都同当年那个阴沉文弱的少女截然不同。 所以还是有代价的。 不知不觉间,她就已经不再是原本的自己,她拥有了别人的记忆,也会继承别人的性情,最终糅合出全新的另一个人。 得到力量,付出代价。 出神至极,唇上却覆了柔软,栾青词猛地回神,恰好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盈满了温柔笑意的眸子。 玉奚生倾身过来,正吻着他,低低缓缓地问:“我在这里,你想的是谁?” 栾青词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怔怔须臾,才红着脸轻轻说:“不是你再问我正事?” “嗯,那现在来聊些别的。”玉奚生指尖向下,搂上栾青词细悄的腰身,直接将人从原本的椅子上捞到自己怀里,动作行云流水似的,好似已经做过无数遍。 心魔狂放不羁,做起这些风花雪月的登徒子事来也显得顺理成章,可这会儿师尊分明手上不规矩,还是同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儿亲昵,面上正正经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倒让栾青词更觉羞耻。 “你想说什么?”栾青词也没推拒,却忍不住微微低头,满面薄红。 “我们双修过。”玉奚生凑到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 栾青词羞得不住地蜷指,全当听不懂,反问:“所以?” 第182章 玉奚生便颇为无辜地低声说:“可我忘了。” 栾青词顿了顿,莫名地觉得有些危险,犹豫了片刻后,才腼腆地说:“过段时日就想起来了。” “谁知要等多久?”玉奚生附耳过去,轻柔的嗓音带着点儿笑意,“小鸾晓得怎么做,来。” 栾青词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瞧着他那师尊,那一副好相貌,再温和也掩不住俊美到有些凌厉的眉眼,霁月清风似的眼神中笑意氤氲,萧萧君子,想的却是风月事。 “我……”栾青词在这事儿上一直被动,亲一下就红,碰一下就抖,被玉奚生这么抱在怀里就开始羞,抿着嘴哼出个轻声,“我不晓得。” “嗯?”玉奚生故意扬高尾音,故作意外,温温和和地笑说:“我们小鸾最是勤学,想是教得不够好了?” 栾青词答不上话,支吾半天,含含糊糊地说:“嗯……是吧……” 玉奚生笑出声,单手压着他的后脑向下 ,吻上去时低声说了句:“好好学,明日要考你。” 原本意乱情迷的栾青词倏尔愣住:“……” 这还要考的?? 师尊教了半宿,还时不时好脾气地停下来问问:“可记住了?” 栾青词若是不肯答话,便要僵持着,最后只能忍着羞耻细声细气地说记下了,而后便被拖入情潮中。 到后来栾青词听见他问话便忍不住哆嗦,后半夜才被放过,得以安稳地睡上一会儿。 灯罩晕开极为柔和的光,天还未亮,栾青词在榻上睡得熟,他那用于遮挡额心印记的抹额还缠着腕子——其实一挣就开的东西,可直到他睡着,抹额依旧好端端地束缚着他。 他们的气息混在一起。 双修后彼此灵气会留在对方体内,直到真正融合化为己用,双修次数越多,彼此的气息也就会越相似,譬如如今玉奚生身上凤凰血脉的味道已经十分浓郁,当日石神山的半神若是瞧见此刻的他,甚至会误以为他也是古凤神族庶出的血脉。 而彼此牵涉越深,就越是再难分离。 这就是为何双修之后的道侣,多数都会只认准彼此。 玉奚生披着外袍,松松散散地,轻巧推门出去,站在檐下,目光映深沉夜色,遥遥地望着虚空中。 ——那是东边的方向。 该是旭日初升处,此刻却被夜色笼罩,星月都暗淡。 玉奚生的神情晦暗不明,眼神甚至有些空泛,像是在瞧着极远的地方。 “来不及了。”玉奚生低声呢喃,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冷淡,又带着些无可奈何,“小鸾,叫我如何能罢手……” 他微微阖眸,无人听得轻语声。 连屋中熟睡的栾青词也不知。 那日天机阁中,妘自闲似悲似叹,也遥遥地望着东方。 他说。 ——怀素仙尊,你师尊就在那里,他用自己,为你和这世间换来了百年。 第106章 .绯夜 栾青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细碎的光透过窗,满室的安谧。身侧却无人,伸手一摸,冰凉凉的连余温都没有。 “师尊?”栾青词坐起身,一把将床幔扯开,一眼瞧见靠窗端坐的身影。 衣冠整齐的玉奚生遍身冰丝蓝,白皙指尖拿着信似的薄纸,听见栾青词的动静才抬起头来,露出温和的笑。 “在呢。”玉奚生当即起身走到榻边,一只手轻轻替栾青词理了理肩头垂下的发丝,声音低沉温柔:“不再睡了?” 栾青词摇摇头,“醒了。” 他目光落在玉奚生手里那一叠满是字迹的纸上,依稀能瞧见“季氏”“西陵”等字眼。 玉奚生适时地解释:“是西陵祝氏送来的,西陵郡已无季氏,但季悯生踪迹全无,祝韦白算是给三重雪宫和仙门一个交代。” 栾青词想起那个看似文质彬彬却莫名有些违和的男人,从初见开始他就觉得季悯生的温和儒雅很怪异,哪怕他那时主动示弱,可那之下却好似隐藏着某种险恶,而后果不其然,落洄山事发后,季悯生带着临山一脉失踪,在整个西陵郡的围杀甚至还有三重雪宫插手的情况下,季悯生就这么带着临山分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就这么跑了。”栾青词微微蹙眉,“还有南海郡时,蛮山是自己来的,长生天其他人……甚至连教众都没出现过。” 这么看来,落洄山所谓的布局更像是一场试探,而蛮山也似是私下行动,整个长生天还没有真正地从蛰伏中现世。 看似沉寂的局面就像不可见底的深潭,栾青词隐约瞧见了潭水之下翻涌的危险。 “好在蛮山已死。”玉奚生轻声安抚,“师尊说过,他与长生天的三位殿主都交过手,大败幽魇殿乌夷,诛杀血煞殿绯夜,唯独败给了蛮山。” 可见蛮山在这三位殿主中实力最强,而今实力最强的这个已经死了。 栾青词如今想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若非梧桐境内的两位前辈,那日生死还真不好说。 “绯夜。”栾青词微微眯眸,“灵剑门惨案是她一手促成,若她真是为了那把剑,这会儿应当还没离开玄都,甚至没离开玄都城” 玉奚生微微一笑,“那她恐怕走不了了。” . 绯夜的确还没离开玄都。 仙门之中若论炼器铸剑,灵剑门堪称当世第一,而她刚好听说那位的布局被人给搅和了,甚至连蜃的幽弥和尸骸都遗失,幽弥落在三重雪宫手里,甚至可能是青鸾君手里,她自然没胆子去讨。 第183章 但骸骨就能做做文章了。 绯夜从从容容地走在玄都城的街巷上,她的气息收敛完美,在旁人眼里就是个寻常凡人,一路走到玄都山下的僻静处,她才停下脚步,遥遥望着山巅之上隐匿在云端的宗门,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有件趁手的兵器啊。”绯夜低低地呢喃,“怪舍不得的,早知便守在灵剑门了……” “哦,是么。” 冷淡轻声蓦地传来,青衫薄衣的身影从天而降,眉眼淡如云,手中却拿着一把与其气质极其不符的黑色长剑,即便被灵封术封印了气息,还是带着古怪不详的感觉。 栾青词淡淡瞧着眼前身着罗裙甚至有些温婉的美貌女子,冷声道:“玄都城不是西陵,你真当自己能来去自如?” 绯夜却微微笑了,带着莫名天真的残忍。 “动作这么快啊,少主带着这把剑来找我,可是想要物归原主了?” “这把剑本不该存在。”栾青词说,“绯夜亦然。” 青碧色浮金的涅槃火自栾青词指尖燃起,顷刻便将那把纯黑的剑笼罩,经历过烈火烧灼才锻造而成的剑没那么容易被毁,可偏偏遇上的是号称焚天毁地的凤凰火,剑身很快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响。 绯夜脸色变了,有些心疼地叹气:“蜃那家伙的遗骸锻出的剑啊,可惜了,少主,这可是一把好剑,我特意等着那老废物替我祭剑,就这么毁了,太可惜。” 祭剑。 栾青词终于明白为何绯夜没在灵剑门守着这把剑,她是故意等着赵元明被魔剑操控大开杀戒,借此来为她的这把剑开刃见血。 就在魔剑被焚毁时,绯夜没逃,而是站在原地笑吟吟地问:“少主不喜欢这把剑,废了就废了吧,可少主……你可是吾主的嫡系血脉,何苦要同那些蝼蚁为伍?” “蝼蚁么。” 栾青词静静瞧着她,忽然说:“船上,你杀了明亦辰,因他作恶。” 绯夜一怔,“怎么?” 栾青词问:“你既然言及善恶,他为恶该死,那你作恶该如何?” “噗嗤。”绯夜笑出了声,甚至笑得眼尾泛起泪花,像是听见多好笑的事,半晌才说道:“什么善恶,人族也好,甚至古神也好,都是可食之物而已,善恶无非是个借口,我杀他,是因我饿了,恰好他撞过来,那就吃了罢。” 魔剑的气息已经快消失了,栾青词松了手,涅槃火渐渐熄灭,只剩一抔灰随风飘落。 “这样啊。” 栾青词的神情没有分毫波动,轻轻颔首,随即猛地一握,碧山暮出现在掌中,剑鸣清亮犹如凤唳,巨大的青鸾虚影自他背后展翅而出,古朴威压随剑而出。 绯夜面色凝重,不敢怠慢,始终压抑着的气息顷刻间爆发,那是与栾青词身上截然相反的气息,杀意暴戾而纯粹。 她没问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更没试图逃走,从栾青词出现时,绯夜就已经发现周遭被阵法封锁,想走只有一条路——杀出去。 一剑斩下,被绯夜赤手空拳地接住,但她也倒退数步。 紧接着便有翠藤破土而出,顺着绯夜的足踝便纠缠上去,绯夜神色狠戾,掌劈而下,劲气竟生生斩断了五行录的木字诀。 栾青词面不改色,又一剑落,绯夜抬手化作骨掌,森然指骨附着着诡谲的黑纹,这一次,骨掌直接握住了碧山暮。 栾青词微微眯眸,涅槃火当即覆上剑身,黑纹骨掌顷刻发出被烧灼出滋啦声响,绯夜脸色难看了几分,倏尔收手侧身避开,冷声道:“古凤神族,真是麻烦。” 栾青词却微微勾起唇。 果然,师尊说得没错,绯夜与蛮山完全无从相比,蛮山身上远古魔族的气息太过浓郁,可绯夜不同,即便绯夜已经很强,但她更像是半魔,连说话咬字都与蛮山那种诡谲的字音不同。 玄都山半山腰,伫立着两道身影,正遥遥望着山下激烈的交手。 “仔细瞧着。”玉奚生轻声说,“你与你师兄所行之道虽略有不同,但有一点却无异,除却苦练术法之外,还当搏杀。生死之战时,看得不止是修为,那日在灵剑门,你本不该与赵元明硬碰,若以阵道术法拖延,再求援虚风净玄二位长老,与祛尘长老合力设下结界,至少能阻赵元明几个时辰。” 谢庭兰目不转睛地瞧着师兄与绯夜打得有来有往,听见玉奚生的话后才稍稍偏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师尊说得对,当时只想着情况危急,大长老又受了伤,当时境况,杀不如困。” 栾青词就是如此,他虽然看似占据上风,屡次攻杀,但去极为巧妙地避开了绯夜的杀招,甚至用术法干扰,论起实力来绯夜还要强上栾青词一线,可一时间竟奈何不得栾青词。 反倒像被压着打。 “取巧。”玉奚生瞧着战局总结。 谢庭兰也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说罢,他探究地偷偷瞄了眼师尊,虽然他已独局一峰,但师尊从前还是时常拎着他或教或考,自从上回重伤醒来,师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天天围着师兄转。 这次回来以后,又好像变回去了点…… 谢庭兰若有所思地想,该不会是与师兄有关? 山下。 “沈姑娘。” 栾青词这样唤她。 第184章 绯夜一怔,旋即冷笑:“青鸾君,我早便说过,更喜欢听你们——称呼我为血煞殿主!” 碧山暮又一次与骨掌相接,绯夜那对诡异可怖的骨掌纸上已经留下许多痕迹,她的肉身也远远不如蛮山,蛮山能硬生生扛住栾青词的涅槃火,可绯夜会被其所伤。 “血煞殿主,是你吗?” 栾青词反问,面色平淡,“服下幽弥,继承记忆,沈姑娘,你那时想要的是什么?” “我说了。”绯夜冷冷道,“别这么叫我!” 想要的是什么? 那些残存的记忆中,她是远古魔族,也曾是妖族,人族,许多人的记忆糅杂在一处,但依旧以沈沐月这一世为主。 她清楚地记得,服下幽弥那日,她想要复仇。 对整个沈氏。 父亲,手足,那些欺辱她的畜牲。 杀了他们! 于是她成了绯夜,长生天的四殿之一,可以轻易屠杀沈氏。 “既然不愿听到这三个字。”栾青词抽剑,剑刃与骨掌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为何要让灵剑门上下这样唤你?” 绯夜像是恍惚了片刻,栾青词借此机会,猛地将碧山暮送入她心口。 他问:“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第107章 .过往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绯夜有些怔愣。 她成为长生天殿主的时间太短,不到四年而已,但已然同从前的沈沐月大相径庭。 她舍弃了怯懦、弱小,走到如今,她是长生天殿主绯夜。 可栾青词这样问他,绯夜一时间竟答不上话。 “我……”绯夜死死咬着牙,艰难地冷笑一声,“长生……” 长剑抽离,血色溅出。 打断了绯夜的话。 绯夜踉跄着瘫坐在地。 “你复仇后留在长生天,是想活着。”栾青词说。 青年人挺拔锋利得像一柄剑,眼中是绯夜从未见过的情绪,惋惜或是遗憾? 没人拿这种眼神看过她。 而此刻栾青词的容貌也在她纷乱的记忆中显得有些熟悉。 “你……”绯夜呢喃。 而栾青词又轻声说:“记忆被磨灭,性情被取代,活着的是谁?是东洲沈沐月,还是苟延残喘在世间的上古魔族?” 绯夜忽然因这句话而陷入恐惧。 栾青词不知道,被幽弥转变是潜移默化的事,记忆与魔性一点点地蚕食着原本的人,无孔不入,日久天长,就会像蛮山一样,从一个半妖被扭转成魔族,在此期间原本属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会被扭曲后取代。 自己却无所察觉。 绯夜在接受那些凭空而来的混乱记忆时,就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沈沐月,但时间太短,她的人性依旧高于魔性,从她在船上选择杀了明亦安时,栾青词就发现了这一点。 真正的魔族,譬如蛮山,他可不会跟你谈什么正邪是非。 此刻半山腰的谢庭兰摸了摸鼻尖,瞧向他师尊,低声说道:“师尊,师兄和那妖孽说什么呢?怎么就停手了?” 玉奚生顿住,面不改色,“去看看。” 他眸中浮现些许微妙的意味。 小鸾说过他知道沈氏灭门案,只是因为当时途径过东洲,可玉溪生知道他这个小徒弟如何冷心冷情,当时真的只是路过吗? 又为何愿意放过沈沐月这个灭门案的凶手? “沈沐月。” 栾青词又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他手中的碧山暮还在往下滴血,模样瞧上去绝对称不上温和,但神色却平和,绯夜瞧他良久,后知后觉地勾起个冰冷嗤嘲的笑。 “你知道什么?” 绯夜反问,她身上的罗裙已经被血浸透,但脸色仅仅是有些苍白而已——这剑伤并不致命。 不再动手只是因为绯夜清楚,在此地盯着她的不止有青鸾君。 “少主啊。”绯夜又说,“真是奇怪,你怎么能将自己活成一个人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活成人啊?真是幸运。” 她的眼神充满恶意与说不出的艳羡嫉妒,又像是在渴慕着什么。 神族不会在乎人类的死活,神族也高高在上,魔族就更不必说,魔族的脑子里除了杀就是吃,可偏偏魔皇与古凤宫主的孩子活成了个人,世人称颂的名门之士,人人赞誉的青鸾君。 何其可笑? 栾青词也微愣片刻,原本淡入水的眉眼忽而流露出些许笑意与柔和来,他望着绯夜轻轻摇头,“我是幸运了些,沈姑娘,世事总有憾,你一步踏错,该回头了。” 说完,栾青词才发现这话像是师尊能说出口的。 他与师尊越来越像了。 栾青词的神色更柔和几分。 “踏错?”绯夜声音猛地尖锐,原本温婉的容貌布满森然,她忽地笑了,“什么是错?沈氏那些人死有余辜!我有什么错?!” 她说着,就要挣扎爬起来,而栾青词依旧不为所动,他的轻叹融入风中。 “你报仇没错,沈姑娘,你错在不该用自己为代价。” 绯夜骤然僵住了,她已经做好青鸾君长篇阔论的说教,却没想到他竟说了这么句话。 ——你错在不该用自己为代价。 “你……”绯夜涩然道,“说什么?” 栾青词望着她,轻声说:“幽弥能让你得到魔族的力量,也会让这只魔借由你的身躯重临世间,当你继承了她的记忆,泯灭人性,成为上古时的那尊魔,沈姑娘,就是现在,你觉得自己是谁?” 第185章 “我……我是……” 绯夜愣住了,她的记忆的确很乱,自己也无数次地强调,她不是沈沐月而是绯夜——她不再是那个人人欺凌的沈沐月。 她终于沉默下来,从自己那庞大的记忆中,抽丝剥茧似的寻找这短短的二十年。 但她衣襟分辨不出那些记忆,到底是自己的,还是谁的,于是茫茫然半晌,才渐渐回神,冰冷冷地勾起唇,“我是长生天的殿主,绯夜。” “……” 栾青词的目光中终于显露出失望来。 绯夜冷笑:“你当然不会懂,哪怕天下人都骂你青鸾君是个滥杀无辜的妖孽,还是有怀素仙尊毫不犹豫地跑到西檎岭去救你,愿意为你与整个西陵郡为敌,你何其幸运啊,又怎知旁人是如何在秽土中挣扎活下来的?” “是,是魔又如何,做沈沐月的十几年我受尽屈辱,若不是成了绯夜,我如何能有今日?” 绯夜忽而顿住,愣愣地看着栾青词,艳羡也好妒忌也罢,最终都归于寂然。 “你又怎么会懂。”她说。 栾青词沉默,他的确不能感同身受,从有意识以来,他就被师尊捧在掌心里,要什么便有什么,此生最难过的也就是离开师尊的那十年。 相比于沈沐月,栾青词还当真是格外幸运。 “对对,就是沈家的女儿,那可太惨了,沈家那叫什么?自作自受!哪儿把人当人看了?” “是啊,怎么说也是亲女儿,亲妹妹,他们啊,这都能算作天谴咯!” 神魔之子被宠成了知情识爱的人,而真正的人族沈沐月,被逼成了魔。 栾青词轻声说:“我的确不懂,可世人皆知你不易。你可知,沈氏灭门案后,东洲的百信都在为你喊冤。” 绯夜怔住,随即问道:“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是吗?”栾青词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了,那时我也在东洲,而且……” “萧氏请我出手,斩杀沈氏灭门案真凶。” 绯夜愣在当场。 而刚到便听见这么一句话的玉奚生和谢庭兰也都顿住了。 玉奚生微微眯眸。 果然,小鸾可不止是路过,凭他当时的声望,还有他背后的三重雪宫,萧氏请他出手也极有可能。 “那你……”绯夜也难掩愕然,“你那时为何不?” 她知道,这会儿她与青鸾君生死之战,都不见得能赢,何况那时她刚刚服下幽弥不久,在萧氏的围杀中也只是勉强逃生,最后还有长生天相助。 若青鸾君那时出手,她恐怕根本没法活着离开东洲。 但栾青词一时无话。 为何不答应呢? 那时他也的确是途径东洲而已,恰好赶上沈氏灭门案,他原本以为是什么妖孽作祟,想要插上一手,谁知调查时,满城百姓提起凶手,竟都是回护,栾青词也震惊于凶手竟然是个无法修炼的凡人。 沈氏的庶出姑娘沈沐月,生母只是一奴,酒醉之后的荒唐事,才有了沈沐月。 沈沐月出生时生母因难产过世,没有母家,没有父亲宠爱,她这个庶出姑娘活得与家奴无异,若当真是奴或许还好,偏偏冠上庶出的名头,让兄弟姐妹几个更愿意欺辱她。 沈氏家奴传到外面的秘辛中提到,渐渐长大的沈沐月容貌不输于其生母,在府中时常被虐打,又引来了兄长们的窥伺,他们对血亲妹妹用强不说,还将之当作娈妾一般,时常带出去与旁人交换着玩。 无论沈沐月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拥有复仇的本事,但她总归能结束自己堪称地狱的十数年。 ——绯夜在东洲杀的那些人中,也包括与沈氏相熟的、常常混在一起的那些。 栾青词多翻查证,发觉真相与这些人口述中更为恶劣,沈家的一条狗,过得都要比沈沐月好。 主家都这般欺凌,更别提那些家奴,仙府世家的家奴都要自以为比外头的寻常百姓高一等,沈沐月的母亲在他们眼中就是妄想飞上枝头的凤凰,而沈沐月则也被家奴们耻笑。 所以那次—— “我拒绝了。”栾青词说,“沈氏罪有应得,你那时也并未伤及无辜,如你所说,你杀的是该杀之人。” 绯夜怔然半晌,眼前这张年轻文秀的容貌在她那已经混乱至极的记忆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她逃离东洲时,在城门口的匆匆一瞥,年轻秀雅的少年坐在城外的茶肆内,她狼狈逃离,身后是萧氏派来追捕的族人,她无暇顾及其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逃出去,从此天高海阔,她想去看看从未见过的世间。 “是你……”绯夜脑中的那段记忆愈发清晰,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呐呐低语,“所以他们没追上我……” “嗯。” 栾青词应下来了,他说:“是我暗中出手,拦住了萧氏。” 他不仅回绝了萧氏的求助,甚至还直接把萧氏给拦住,为那时的沈沐月换得了一线生机。 第108章 .秘闻 怀素仙尊玉奚生在仙门之中美名远扬,再早些年甚至是全仙门女修的梦中情郎,但他并非一味温和好说话,至少在是非之上,他自有衡量,亲手教出的小徒儿自然也有锋芒。 当年东洲,沈氏灭门案之所以流传甚广,是因沈沐月屠尽嫡系后,还在仙府中逗留,将父兄割肉烹汤食之。 第186章 她用出这般堪称惨烈的手段,是报复无疑,栾青词盯了两日,发现沈沐月并未伤及无辜,而是极为专注地逮着沈氏不撒手,彼时他又不知沈沐月用了什么法子换取修为,只当她时日无多,便心生恻隐,出手替她挡了萧氏一回。 ……若当时知道会留下后患,栾青词当时或许会直接下手诛杀。 沈沐月瘫坐着,衣裳被血浸透,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涣散,她身上魔气浓郁,但比起蛮山还差得远,即便如此,她也已经被侵蚀得很深了,至少从前那些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渐渐变淡,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却愈发真实。 栾青词偏头瞧向身后赶来的玉奚生和谢庭兰,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回头说:“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一次她沉默良久,似乎明白了栾青词的意思,但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人族有道德伦常,可魔族没有,从服下幽弥并且成功活下来那日起,原本的沈沐月便在渐渐走向消亡,唯一铭记的便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恨与厌。 但此刻,早已被遗弃的那些、几乎被消磨干净的、属于人族的情绪似乎复苏了些许。 “青鸾君。”她慢吞吞地开口,“倘若我说我是绯夜,你会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剑杀了我吧?” 她唤了青鸾君,而不是少主。 栾青词手持碧山暮,坦然道:“是。”他目光冷硬,没有丝毫余地地补上一句:“魔族早该不存于世。” “是吗。”沈沐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先前的一切情绪都消弭无踪,她微微勾起唇,苍白的脸上露出笑,“为何?” 栾青词想了想,说:“因为我活着。” 就很直白——我与魔族不共戴天。 绯夜没想到,怔住片刻,随即笑出声来:“也是,毕竟是碧姯的儿子,神族血脉的味道已经将魔族血脉压制了,可你想没想过,你也是魔族。” 说到这儿,她笑容中多添恶意,天真而纯粹地问:“若有一日神血压不住了呢?你的血脉何其纯正,一旦魔族血脉复苏,你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劫。” 栾青词和这些服下幽弥的半魔不同,一个蛮山就已经那般可怖,而他的血脉是真真正正源自魔皇——魔族最强者。 他们无需修炼,生而如此。 魔族血脉复苏,栾青词可以预见那场景,他失控时的确会丧失一切理智与情绪。 “他不会。”玉奚生淡声道,“他的魔族血脉不会再复苏。” 绯夜瞧向玉奚生,她能感觉到此人身上气息熟悉,甚至令她莫名颤栗,于是脸色更惨白,静默片刻,说道:“或许吧。” 栾青词瞧了眼玉奚生,双眸柔和一瞬。 只要玉奚生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失控——他师尊像是天生克魔族。 “若是知晓你们回来这么早,我定然不会在玄都久留。”绯夜似笑非笑,“蛮山死在你们手里,还引出了两头真凤凰,罢了——” 她瞧向栾青词,说:“既然当年你放我一马,我也不妨与你说些,绯夜也好,蛮山也好,并非是我们原本的名字,而是——幽弥主人的名字,真正的上古大魔,都殒落在凤帝手中。服下幽弥得到传承,死去之后还会化作幽弥,但比传承会因此而削弱。而蛮山已经活了两千多年,据说在他之前服下幽弥成为蛮山的,只有一人。” 栾青词和玉奚生对视一眼,难怪蛮山那般难缠,他得到的传承只被削弱过一次。 绯夜又指了指自己,平静道:“名为绯夜的大魔死的最多,记忆也乱,我记得上一次——是被死在了白长蔚手中,你们三重雪宫的第一位宫主。” 也对上了,白长蔚曾斩杀殿主绯夜,结果如今又出了一位绯夜。 栾青词本以为这只是个名号,却没想到传承的是一位上古魔族的传承。 而且死的最多,也就证明绯夜一代不如一代,每一任绯夜都会更弱小。 “我还没能完全继承那些记忆。”绯夜说,“所以知道的也不多,甚至无需做什么……我只要做想做的,不惹人注意就足够。” 绯夜自己也有点儿无奈,她这个殿主当真是无所事事,长生天的决策也无需告知于她。 栾青词忖量须臾,说:“也正常。” 蛮山杀的可是费尽力气,最后险些阴沟翻船,但绯夜……他一人就足以将之抹杀。 也难怪长生天不重视这位殿主。 绯夜也没生气,接着说:“幽魇殿的乌夷见过两面,比不上蛮山,不过——还有一人。”她神色终于郑重了些,甚至可以称之为忌惮,缓缓道:“虚焱殿主。” “鸣蛇。” 栾青词偏头瞧玉奚生,以眼神示意:看来是妘自闲口中那个还从未交手过的了。 玉奚生会意颔首。 白长蔚曾败在蛮山手中,虽然是在诛杀绯夜之后,但虚焱殿主自从当年长生天被围剿匿迹后,便从未出现过。 “鸣蛇。”玉奚生沉吟道,“四翼之蛇,见则大旱?” 绯夜想了片刻,颔首道:“不错,上古大魔,我残存的记忆中记得他一些,上古时期,死在他手中的神族不计其数,而且……” 她顿了顿,有些犹豫。 栾青词蹙眉:“怎么?” 绯夜轻轻地说:“蛮山、乌夷都死在我前面,乃至于我——都是死在凤帝剑下。” 第187章 “唯独鸣蛇,我不记得他是怎么死的。” 说完,她很快又说:“当然,可能他死在我后面,也有可能——” 她耸了耸肩,没说下去。 而栾青词和玉奚生的脸色却同时沉了沉。 魔族寿元悠久,甚至可称无尽,倘若鸣蛇真是个活到现在的老怪物…… “不止如此哦。”绯夜似乎挺喜欢看他们变脸色,愉悦地弯起眸子,“长生天可不止有四位殿主,虽然不曾见过,可蛮山提起过——我们可是有一位首领的。” 栾青词有点麻了。 早做好长生天难对付的打算,但先是一个疑似没死的大魔鸣蛇,一个能压鸣蛇一头的首领,栾青词甚至疑心魔皇会不会诈尸回来。 不仅是他,跟在玉奚生身边一直沉默的谢庭兰嘴角也抽了抽,终于忍不住问道:“所以你们横扫仙门也足够了吧……还装孙子似的躲了几百年要干什么?” 栾青词和玉奚生猛地瞧过去。 谢庭兰被看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师……师尊,师兄,怎么了啊?” 栾青词顿了顿,说:“没什么,问得好。” 谢庭兰:“……” 玉奚生也温温和和地附和:“你师兄说得对。” 谢庭兰:“……哦。” 突然被注视,怪吓人的。 谢庭兰这话问得正中红心,若说魔族残党与半神和人族之战落败,尚有可能,毕竟栾青词亲眼见过那些半神何其骁勇,宁化石山也要镇压一魔,还有九尾天狐一族,几乎是在拿一条接着一条的性命去除魔卫道。 那六百年前,人族是靠什么让化作长生天的魔族退避的? 不说别的,单单是一个蛮山,就能横扫整个西陵郡。 绯夜却笑说:“自然有所忌惮了,譬如——大巫山神之后。在上古时期,大巫山神一族可是第一个与人族联姻且有了后裔的神族。可惜神裔沾了人族的血脉,寿元缩短,也不过能活区区千年,你们要不要猜猜,白长蔚活了多久?” 玉奚生微微眯眸,低缓而平静地说:“千年前,那场人族与长生天之战,师尊也经历过吧。” “不错。”绯夜颇为赞赏地颔首,“白长蔚那时名不见转,大巫山神这一族的血脉已经凋零,比起当年的神族,白长蔚可差得远。不过他也当真厉害,靠着那点稀薄的神血,硬是炼成了神咒,他活了少说也有七百多年了,这可是——” 她轻轻地说:“世间最后一个神裔啊。” “所以。”栾青词问,“是因为师祖?” “差不多吧。”绯夜声音更虚弱了,听上去轻飘飘的,“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白长蔚没机会了,他的神血已经太稀薄,他若是有后裔,会比他还弱……甚至于,与寻常人族相差无几,至多也就是能多活两年。熬死一个神裔而已,长生天等得起。” 栾青词犹豫片刻,没说什么。 真的只是因为想熬死师祖吗? “大抵就是这些吧。”绯夜停顿了片刻,身下堆积的血泊已经干涸,她笑吟吟地说:“青鸾君说得不错,幽弥还未能将我彻底扭转为绯夜——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渐渐变得,像另一个人,不——不是人,而是魔族。”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人与魔,很不同。” 栾青词她还没彻底接收那些记忆,所以很多事都不清楚,但能说出这些已经足够。 倘若是真正的魔族绯夜,连这点东西恐怕都问不出来。 栾青词看着她。 沈沐月瞧上去还是少女,她的时间停止在服下幽弥的那一刻,是人之恶,将她逼成了魔。 即便绯夜是四殿中最弱的殿主,但栾青词不会允许一位渐渐复苏的魔族活着。 沈沐月也笑,她轻声说:“话说完了,该动手了。” 她在求死。 从前一直刻意忽略的、不去想的真相,那些逐渐侵蚀自己的记忆与被改变的性情,其实早已将她逼入绝境,而她只是不愿承认——再多些时日,她会消失。 沈沐月会被绯夜取代。 栾青词没有犹豫,碧山暮寒光一闪,斩去了她的头颅,青金色的涅槃火将那具躯壳笼罩在内,那些传承万年的纷杂记忆与罪孽尽归于虚无,磨灭肉身,才能彻底毁去幽弥,而同时彻底成为齑粉的,还有一位曾受尽世间苦楚委屈的姑娘。 第109章 .底气 绯夜是死得干净了,可栾青词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从未露面的鸣蛇还有连绯夜都没见过的首领,也不知是因她没完全承袭记忆,还是因原本就不知,于他们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倒是玉奚生从容如旧,神情淡淡的,他收敛桀骜与锋芒时,眉眼便显得冷峻端庄,从始至终都没失态过,见栾青词紧绷着脸,便轻声道:“长生天重现世间已然无可避免,但我们尚未山穷水尽。” 栾青词一时无话,眉眼低垂着,轻声说:“我们能赢吗?” 语气很轻,但谢庭兰都听出他言辞之下化不开的沉重,于是不免悚然,从师兄回来代掌宫主之权,一直到兰城外与上古妖族厮杀,仿佛什么无解的绝境都无法动摇他,更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怯懦。 栾青词始终是一往无前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不确定的语气询问这种话,甚至带上了迟疑犹豫。 第188章 “古神诸族都败在了魔族手中。”栾青词自语似的轻声,“半神和古妖族也已相继覆灭,长生天销声匿迹的六百年不知在筹划着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眼下看似还算风平浪静的仙门,却好似已经在平静之下酝酿极其险恶的局面,静等暴风雨袭来的那一瞬间,此刻维系的一切平静都会顷刻间分崩离析——是整个人间。 十年孤身走过无数的生死危机,养成栾青词对危险极为敏锐的感知,一日一日地过去,栾青词便觉得正一步一步地靠近危险,甚至到了他觉得无法应对的地步。 听他这么说,谢庭兰也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压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只能勉强笑了下说:“师兄……真的这么严重吗?” 栾青词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神情没有半分缓和。 相比于那个从未出现过的首领和鸣蛇殿主,他更在意的是长生天究竟在绸缪什么。如今世间已没了古妖,连白长蔚这个最后的神裔都不知所踪,长生天应该已经全无顾忌了才对,刹那间他似是想起来什么,蓦然道:“魔皇头骨。” 玉奚生一怔,“怎么?” “他们会不会是在找魔皇头骨?”栾青词说,“魔皇赤烛的头颅被凤帝斩下,身躯留在魔界,而头颅遗落人间,长生天将碎骨视作圣物,他们能利用圣物做法器,天狐山下的时候,蛮山就能控制碎骨。” 玉奚生不可置否地一笑:“随他们去吧。” 栾青词凝眸瞧了他须臾,心中陡然生出古怪的想法——师尊看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 “再说。”玉奚生又淡淡地说,“死都死了,就该好生安息,魔皇的躯壳不在人间,不会留下幽弥,仅存的碎骨不足为虑——好了,诛杀绯夜是好事,先回宫吧。” 栾青词没作声,微妙眯眸。 师尊好像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啊。 . “什么?”听闻栾青词孤身诛杀绯夜的消息时,哪怕沉稳如祛尘也忍不住扬高声调,失态地愕然道:“少主杀了长生天四殿之一?” 起云阁内响起了沉稳大长老祛尘的惊声。 谢庭兰摸了摸鼻心想您着什么急呢,我师兄杀绯夜跟砍瓜切菜似的,根本不费劲。 栾青词还当大长老想夸夸自己,却没想到祛尘直接沉下脸,指尖十分放肆地点了点玉奚生,咬牙切齿:“宫主,少主才多大啊?就让他自己动手?万一那绯夜同蛮山一样难缠呢?万一你们二人合力也不是对手呢?” 玉奚生想了想,镇定地说:“那恐怕三重雪宫今日就要没了。” 祛尘哑然熄火:“……” 确实,要是这二位都拦不住,三重雪宫的命数也就到头了。 “那,那……”祛尘咬牙,“那也不该少主与绯夜单打独斗,宫主,下不为例!” 说完,转头又成了清清冷冷不苟言笑的大长老,对他们家少主轻声道:“少主,独自诛杀绯夜,莫说是仙门小辈,纵是我等也得拜服。” 其实在三重雪宫,不近玉奚生纵容栾青词,连祛尘浙和其他两位长老,也都愿意宠着这位少主,宫主失踪而少主流言满天时,他们纵然怀疑也不曾真正对栾青词恶言相向。 “长老言重了。”栾青词轻轻地说,眉眼却终于舒展了些许。 他从前与人族隔着一层,做的一切也都是因玉奚生的教导,无论是神族还是魔族生来便不同于人族,何况栾青词还是古神族中最为骄傲的凤凰后裔,人族于他而言是什么? 蝼蚁无异。 但即便是神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与人族在一起太久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古凤神族,而是三重雪宫的少主。 栾青词虽然是在玉奚生布置下的阵法中斩杀绯夜,但三重雪宫杀长生天一殿主的事不必藏着掖着,正好趁此机会削一削长生天的锐气,也让仙门众人晓得他们三重雪宫不惧长生天。 祛尘大长老来去匆匆,留下谢庭兰被玉奚生和栾青词揪着练功,直到入夜,两人才携手回了霜梧峰。 见识过梧桐境后,玉奚生都颇为嫌弃自己这居所,甚至还曾想过能不能将梧桐境的梧桐移栽出来,就放在霜梧峰上好供着他的小鸾休憩。 栾青词委婉地拒绝了。 古凤神族的确矫情,这一点是性情上的,就如栾青词挑剔吃食,爱干净怕脏,但凤凰非梧桐而不栖这事儿栾青词倒不那么在乎。 神族嘛总是有点自己的骄傲,毕竟他们生来就能比肩日月,栾青词自己也没经历过什么刻苦修炼,术法也好修为也好都是水到渠成,唯一下过功夫的也就是与人对战了,可说到底,他是在人间长大的。 “师尊。”栾青词靠坐在短榻上,外袍已经去了,抹额也摘了,整个人瞧上去很放松,“你是不是……有把握?” “什么把握?”玉奚生正慢条斯理地将栾青词的青衫挂好。 栾青词轻轻吐字:“长生天。” 至少他是没什么把握。 绯夜特殊,她这位殿主还没完全成长起来,而且人性未退,归根结底她似乎也是在自己求死,否则栾青词能杀她也绝不会这么轻松。 其他殿主可就不同了。 还没谋面的乌夷,神秘无比的长生天首领和鸣蛇,栾青词心里没底。 第189章 玉奚生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他对旁人时永远都疏离冷淡,心魔时期那就干脆眼里没天地,只有在栾青词面前,温和得不像话。 “小鸾。”玉奚生笑说,“也别太小瞧你师尊了啊,对付蛮山时我元神不全,伤势未愈,否则岂能容他造次?” “一切有我。” 栾青词骤然顿住。 其实这一切本就有迹可循,师尊时不时的头疼扶额,一直不曾醒来的另一半元神……还有天狐山下灵体再次受伤,其实师尊一直都不是全盛状态! “小家伙,回神了。” 栾青词被囫囵摸了下脑袋,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目光紧紧盯着玉奚生,犹豫踌躇地没吭声。 玉奚生看得好笑,俯下身来吻了吻他的鼻尖,轻声说:“想说什么?说罢。” 栾青词甚至觉得师尊可能根本没失忆过,亲得可当真是熟稔,低眉温驯地问:“那师尊现在……好了?” “快了。”玉奚生干脆揽着栾青词的腰将人抱入怀,自己坐上栾青词刚坐的短榻,将彼此的位置置换。 “融魂后自然就会恢复,我的元神……很特殊。” 玉奚生轻笑,又凑到栾青词耳边轻轻地说:“我已想起些了。” 栾青词还没来得及问哪里特殊,就被玉奚生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当即追问:“想起什么了?” 他们真正相知相爱,就是心魔所在的这段时日,彼此暗暗倾慕的误会已经解开,栾青词当然希望玉奚生能尽快记起一切。 “嗯,记起了……”玉奚生忍着笑似的,揶揄道,“有小家伙闹着将云片糕打翻了不说,还用碧山暮指着我——说什么,别这么叫我,把师尊还给我——” “够了够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面红耳赤的栾青词给捂住了嘴。 栾青词羞得耳尖都滚烫。 那是他刚刚发觉心魔的时候,他哪里知道心魔与玉奚生本就是一人,听他唤“小鸾”便恼怒,甚至拔剑相对…… “你就只想起来这些么?”栾青词眼神幽幽。 玉奚生颇为无辜地一挑眉,没作声,却轻轻在栾青词的掌心舐吻,这意思很清楚:这我怎么说话? 栾青词掌心微痒,匆匆忙忙地抽回手,指尖都沾着薄红,欲盖弥彰地收回了袖子里。 “小鸾。”玉奚生又凑去吻他的颈子,轻笑着说:“我总会想起来的,还有长生天——也不要担心。” 栾青词也不躲,就这么温驯地任他亲,黑白分明的双眸蕴着赧然与温情。 “别忘了我。”他轻轻地说,像央求更像撒娇。 玉奚生心头一片软,压着他的后颈来吻上唇,含糊间低低缓缓地吐字。 “怎么会忘了你。” 第110章 .风起 夜风低啸,玄都之外毗邻西陵郡的荒地之中,一道身影慢吞吞地走在苍茫大地上,蜉蝣般不起眼。 黑雾凭空出现挡在那道身影之前,化作身着黑衣的男子,是个面白唇红的年轻人的模样,眉眼间带着点儿邪异阴柔。 “你来了啊。”他开口,说话也是怪异的字音,但尾音又放的很轻,像一条毒蛇嘶嘶地低叫,狭长双眸微微眯起,“我听说了,白长蔚留下的人,杀了绯夜。” 来者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笑来,夜色中的脸赫然便是季悯生。 “是啊。”季悯生的语气便没有违和之处,他说:”她死便死了,我们的计划更重要,这边交给你了。” 说完,他沉沉地唤了声:“乌夷殿主。” 乌夷当即发出古怪的嘶笑,“不敢当,鸣蛇,只剩你我了,还何必同人族似的装模作样,这些年唯独你能与大人说上话,眼下可算是时候?” 被称为鸣蛇的季悯生神色不变,他看上去与魔族分毫不搭边,但偏偏就是这些年中从未与白长蔚交手过的神秘殿主。 “嗯。”季悯生说,“我族沉隐至今,是时候了。” 于是二人之间突兀静默。 乌夷神色中骤然涌现深沉的煞气,仿佛压抑许久后顷刻间的爆发,惊人的恶意自他眼眸中翻涌。 “随你去闹。”季悯生笑说,“人间迟早是我们的。” 乌夷短促地发出声笑,兴味盎然:“你说话与那群人族越来越像了,他们学神族学得也像,啊——若非那些神族与人苟合留下半神,怎会等到今日,不过…听说你在人间还留了后嗣?” 季悯生眉梢微挑,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竟然是真的啊。”乌夷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来,低声哼笑:“你这身皮囊……就是从你那后辈中选的?难怪契合。” 季悯生没答,只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他,随后也不打招呼便蓦然转身。 乌夷瞧他背影良久,觉得临走时那个眼神着实怪异,似乎有什么深意在其中,想着想着,乌夷想到已经死在三重雪宫手中的蛮山和绯夜。 蛮山寿数到了,须得换一身皮囊,是他贪心不足敢去打神魔之子的主意。 而绯夜……她算是死得彻底,不知何时能复苏,虽然挂四殿之一的名,可实权早已不在手中,死便死了。 唯独鸣蛇,乌夷只觉得方才那个眼神让他莫名脊背发凉。 . 绯夜死后五日,西陵郡传来消息,先是三日前临山城百姓一夜之间尽数被屠,尸首残缺不全犹如被猛兽啃食。 第190章 而后便是两日前,临山城附近的庐安城也未能幸免,庐安是大城,有仙门世家镇守,结果便是连带着城池全军覆没,满城残损的尸首,城中犹如修罗地狱。 “祝韦白这是向咱们求援?”起云阁中净玄长老脸色怪异。 上次一战,祛尘和谢庭兰受伤,各自养伤便没来,于是阁中唯有玉奚生和栾青词这对师徒,以及净玄虚风二位长老。 “庐安城的世家,是林氏吧。”栾青词沉吟道,“林氏被灭,想来祝韦白是怕了,依他所说来瞧……” 栾青词却忽然顿住了。 他心中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想。 而玉奚生却神色平静,淡淡道:“从临山下手,是长生天吧,之前围剿时先一步逃窜的临山分家,季氏。” 虚风长老向来多思多虑,这会儿也犹豫着,迟疑道:“当真是临山季氏?” “不。”玉奚生眉眼间沉沉地压着郁色,他说“:“是长生天,临山也好,庐安也好,魔族在像我们示威,昭告天下他们回来了。” 他说得很笃定。 连栾青词都不由得诧异,师尊就这么去确定这是长生天的手笔? 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冷静道:“蛮山绯夜已死,若说这是长生天的反扑也不无道理。” 虚风长老若有所思:“那倒也是……” 四殿主前后在三重雪宫手里死了俩,现在仙门都传遍了邪宗长生天也不过如此,而后西陵郡便出了这档子事,倒也极有可能是长生天在对仙门宣战。 “只不过……”净玄长老面色微妙,“为何选在了西陵郡?人不是咱们三重雪宫杀的吗?” 真要示威,也应该来他们玄都境内才对啊。 西陵郡与南海郡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玄都大,但玄都之内也门派世家林立,若真说起来,三重雪宫的辖区范围还不如祝氏,祝氏掌握整个西陵郡,而玄都境内的宗门世家却并非都臣服于三重雪宫。 但长生天人被三重雪宫杀了,转头去挑衅西陵郡,这就很没道理。 虚风长老素来相信因果,也信些奇奇怪怪的说辞,譬如不能说什么今日怎么没有邪祟作乱,说了必然就要出大事,听见净玄长老这话当即沉着脸怒道:“说什么呢?!” 净玄长老回神,自知触了人家霉头,讪讪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你最好是。”虚风长老瞪他一眼。 这二位闹了半辈子,不说玉奚生,连栾青词都见怪不怪。 “那……” 栾青词刚出声,还没等说完,起云阁外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扣门道:“宫主,弟子有要事回禀!沧临出事了!” 霎时间,三道视线齐刷刷瞧向净玄长老,将净玄长老看得如坐针毡。 净玄长老哭着脸,一巴掌拍在自己这张嘴上。 什么口通!好的不灵坏的灵! 沧临是玄都与西陵郡毗邻处的一座小城,里头倒是有一个小世家镇守,栾青词记着这个世家,是秋氏。 秋氏着实不起眼,就和沧临这座小城似的,这座小城在玄都边缘,但又不是去西陵郡的必经之路,再往北就是崇山,往南就是海湾,甚至知道这座城的都没几个,栾青词当年倒是特意去过一回,小城民风淳朴,农耕自给自足,有时一整月才会出城一次。 就是这样一座小城,三日前夜里被生生地屠尽了,只留下了个已经快要被吓疯的老妪——意义不言而喻,留下报信的。 但她年岁已大,光是走出沧临便要了半条命,辗转到了有仙门镇守的其他城池,才有机会说出沧临之变,听说沧临秋氏的少爷在三重雪宫修行求学,便求着人家将她送到了三重雪宫来。 否则沧临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没了十天半个月,恐怕都无人知晓。 来报信的弟子正是出身沧临秋氏,是秋氏的小公子秋翎,今年才刚十七,去年入的宫,还经历过半年多前那场宫门之变。 这会儿秋翎已经要哭成了泪人,哽咽着说不出话。 最重要的辗转至此的老妪已经筋疲力尽,甚至因那晚所见而有些疯癫,话都说不明白,翻来覆去只说沧临被许多妖怪毁了,儿子和丈夫当着他的面被啃了个干净,还没满月的孙子也被一口吞下,连儿媳也被抓走不知所踪。 这话说的乱七八糟,再由秋翎转述便更不清晰,可虚风长老还是听得满身冷汗,并且再一次狠狠瞪了净玄长老一眼。 净玄长老苦着脸,不敢吱声。 栾青词凑到玉奚生身边,低声说:“长生天?” 玉奚生颔首。 八九不离十了,长生天在西陵郡闹得太大,那也是五日才传到三重雪宫来,甚至连着被毁两座城,玄都这边儿动手也不晚,还故意留了个活口,可惜这活口折腾了三日,才折腾到三重雪宫来。 栾青词也微微蹙眉。 邪修一般都翻不起多大风浪,毕竟邪修大多短命。但魔族可不一样,魔族生性便只有欲,口腹之欲,杀戮之欲,他们没有过多的情绪,更不会有人族的礼教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强者为尊。 连吃同族对他们而言都是常态,我比你强,你就是食物。 说简单些,这就是一群聪明且强大的野兽。 没人比栾青词更明白魔族所想,他的魔族血脉复苏时也是如此,倘若没有玉奚生压着,栾青词毫不怀疑自己的下场,他会成为毫无感情只被欲求支配的兽。 第191章 “宫主,少主。”虚风长老面露难色,“是长生天所为?” 说着,连满面泪痕的秋翎也瞧了过去。 “十有八九。”玉奚生瞧着秋翎,问道:“你说女子被捉走了,不曾被啃食?” 秋翎含泪点了点头,“那个婆婆是这么说的,还有,还有我姐姐,若是,若是她们还活着……” 栾青词和玉奚生却同时沉默。 魔族的确也有情欲,但这于他们而言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简单的发泄需求而已,所以魔族很少会留下后裔,他们会将伴侣也当作食物,就如当年的碧姯,下嫁赤烛本意联姻,最后却沦为魔族口下之食。 被捉走的姑娘的确可能死的没那么早,但这已经三日了…… 还能活下来多少? “去看看。”玉奚生当机立断,“大长老和庭兰在宫中休养,二位长老暂掌宫中上下,小鸾,寻几个弟子一同去沧临。” 众人皆肃然应下。 玉奚生却忽然顿住,微微眯起眸,神色莫测,添了一句:“将报信的老妪也带上。” 第111章 .沧临 沧临面朝海湾,另一面则是接通西陵的荒原,背靠着层峦叠嶂,平日少有人到访,栾青词上次来还是将近五年前,他那时已然扬名,可他志不在此,这十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唯独没回过玄都,在此徘徊时,想的是阔别许久的心上人。 却也仅是流连几日而已。 栾青词坐在玉奚生的雪浮云上,他师尊在前御剑,他就懒懒散散地盘坐在后头。 另一边则是秋翎带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妪,其余弟子则是规规矩矩地各自御剑,对他们栾师兄的待遇根本没有置喙。 他们要是也能硬刚上古大妖,斩杀长生天殿主,他们师尊也得上赶着给御剑带飞! 对自己的认知都很清晰。 在沧临城外时,玉奚生收起雪浮云带着栾青词稳稳落地,其余弟子随行而下。 沧临虽是小城,但城墙高耸,城门肃然,倒也规规矩矩,而栾青词微微蹙起眉头,他光是站在离城墙有段距离的位置,就已经嗅到弥漫出来的腐败恶臭。 已经过了三日有余,血腥气早已被腐朽味道压了下去,嗅觉灵敏的栾青词脸色都变了,甚至猜的到紧闭的城门内是个什么景象,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下压了些许。 老妪才刚落地,便仿佛瞧见什么可怖东西似的,忽而面目扭曲地“啊啊”叫起来,她像是已经惊恐到了极致,五官狰狞声嘶力竭地胡乱大叫,踉跄着往后退,直至叫都叫不出来,失声地张大嘴仓惶摇头。 城门紧闭却传出腐烂恶臭,整座城池都仿佛萦绕着死气,再加上老妪此刻的反应,众人心头都仿佛蒙了一层挥不散的阴云。 秋翎手忙脚乱地拉着老妪安抚:“婆婆,婆婆,没事的,宫主和少主都亲自来了,就是来诛杀城中妖孽的——” 老妪根本听不尽,但又挣扎不过,便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低鸣似的声音,全靠着秋翎搀扶才没直接瘫倒在地。 秋翎有些无措地瞧向玉奚生,“宫……宫主,婆婆她这样,恐怕没法同咱们进城吧……要不就……” “带进去。”玉奚生的回应不容反驳。 秋翎愣住了,其余弟子也不由得发怔,看了看那已经濒临崩溃的老妪,虽然不知为何宫主一定要将她也带上,且不说这人趴怕成这样是否有些强人所难,单单是带上她要浪费多少功夫都说不好,但谁都没敢出声置喙。 玉奚生语气平静道:“沧临若是长生天下的手,本座不信任何一个死里逃生之人,她若无辜,自当护之周全,否则……留她在外,你们谁敢留下照看?” 众人一时沉默。 而栾青词从始至终都知道玉奚生的打算,长生天可是有将人转成半魔的本事,而且放出个老妪来传消息也的确有些怪异,诚然她这副模样会让人降低戒备,可一个老妇人受惊至此,要如何走出沧临这荒芜之地? 而半魔在真正施展手段之前,完全可以将魔族血脉隐藏,栾青词自己就是个例子。 所以玉奚生才执意要将这老妇人带出三重雪宫,甚至带出玄都。 “那就进城吧。” 玉奚生视线扫过众人,威仪清贵,他不似还是心魔时的霸道强硬,但平淡口吻之下仍是不容反驳的笃定。 往城中走时,栾青词在玉奚生身边轻叹:“长生天的手段诡异莫测,只要他们装作寻常人,就连我也难以察觉,你我如今都在沧临,玄都那边可就无人了。” 玉奚生却依旧从容,他轻笑了笑:“小鸾,长生天是与仙门为敌,而非你我二人,何况长生天之中也并非人人都如殿主,长老他们应付得了。” 栾青词想了想也是,总不能什么都指望着他和师尊,何况这回长生天好不容易有了动静,怎么也比之前闷声不吭地藏在暗中要好。 越走近那股冲天的恶臭就越浓,栾青词恨不得自封嗅觉,脸色也愈发地沉。 刚走到城门下,那两扇朱砂红的城门竟然自己缓缓向内打开,带起的灰尘中都是腐臭的味道。 都是修行之人,见过不少诡异场景,但这门一开还是令三重雪宫的弟子踌躇了片刻。 玉奚生不为所动,站在前面拂袖将灰尘扫落,免得沾染身后的栾青词,随即眼眸骤然一凝。 第192章 门外是苍茫山野,而门内则是炼狱似的景象,大门一开,城中境况暴露无遗,地上是大片大片黑褐色的污渍——那是早已干涸的血迹,上头还散落着许多碎骨碎肉。 血迹与骨肉从何而来不必深思。 栾青词甚至还看见墙角后半颗已经有些腐烂的头颅,剩下的半张脸尽是灰白色,弥漫着发绿发黑的脉络,还没闭上的灰白眼睛里还残存着生前的惊恐与绝望,空洞洞地睁着。 腐臭便是从这儿来的,栾青词险些被熏晕过去,再一次后悔自己怎么就跟着来这儿了…… 他幽幽地瞥了眼自家师尊,低声道:“师尊,我觉得玄都还是不太安全……” 玉奚生知道小家伙脾性,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捏着他的后颈压低声:“好了小鸾,你又不必非要走着进去,来都来了,你若真不嫌弃,为师抱你?” 栾青词郑重地想了片刻,小声说:“三重雪宫少主理当身先士卒,师尊,我可以。” 笑话! 他俩的关系现在可还没多少人知道呢,虽然早晚大家会发现,但至少现在不能让师尊公然抱着他在这儿走啊。 但真正踏上被人血浸染的沧临时,栾青词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那些……或许是从魔族牙缝里遗落的碎肉骨头。 不过栾青词的动作并不突兀,除了玉奚生和要看顾老妪的秋翎之外,其他人走的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踩着那位不幸兄台的遗骸。 栾青词很满意,大家都这样就好了。 栾青词和玉奚生十分默契地放出神识,一寸一寸地在这座曾遭受劫难的城池中蔓延开来,却始终没有搜寻到活人的气息——但这城中一定有人。 方才城门自己打开的动作,是邀请,也是挑衅。 我就在这里,看你们敢不敢进来了。 走过一段路,三重雪宫弟子们再身经百战也都脸色难看,腐肉的味道恶心是一回事,亲眼看见这样遍地死人残渣的景象是另一回事,这些人都只剩下了些碎屑,比起尸山血海的景象还要悚然。 秋翎扶着的老妪这会儿混浊的视线已经更为呆滞了,她像是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脚底下啪叽踩上腐肉都无知无觉,就这么失魂落魄地任由秋翎带着走。 “奇怪。”栾青词脸色难看,“躲起来了?” 他没找着活人。 玉奚生也是一样,他正要说什么,却忽地瞧向远处,视线定住。 人群中也蓦地响起抽冷气的声音,众人纷纷瞧向前路,有人影正在靠近——勉强算是个人形影子,走得歪歪扭扭,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什么东西那是……” “怎么,怎么像个会走路的纸人……” 栾青词也紧盯着那东西,他敢肯定那不是个活物,但他在那道人影身上嗅到了熟悉的血脉气息,那道影子身上的味道比整座城池遗留下来的魔气还要深重。 “别慌。”玉奚生淡淡道,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镇定让不知所措的弟子们也都迅速冷静下来,众人瞧着不断逼近的、摇摇晃晃的影子,如临大敌。 那东西走走得很快,两条腿每一次交替都会扭曲,整个身子也摇晃得像风中残烛,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迫近,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道道地嘶声。 走近一看,那东西竟是一道浑身染血的人皮——从身体上完整被剥离的一张人皮,从外表看是个老汉,须发皆存,但鼻子眼睛和嘴的位置却是空洞,干枯的人皮皱巴巴的,脸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扁扁的一张,它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用两条腿走路,所以才会出现那种扭曲摇晃的感觉。 “这是个……人皮?”栾青词被这张皮身上的腐臭和魔族味道熏得往后退一步,嫌弃几乎就要写在脸上了,青金色的涅槃火在他周身缓缓浮现。 “等等。”玉奚生抬手示意他别轻举妄动,“看看它想干什么。” 人皮两只已经没有血肉骨头支撑的、轻薄的手交叠在一起,俯身像是在行礼,而后空洞的唇缓缓动了动,传出一声似有些阴柔怪异的男人声音。 “见过少主,听说我主有血脉遗留,此地便是我为您准备的、重临世间的礼物,少主喜不喜欢?” 栾青词一听这腔调,心中便明白,稳了,这就是长生天干的事,板上钉钉了。 “我以为蛮山和绯夜的下场会让你们知道,别乱说话。”栾青词冷冷道,“你是长生天的哪一位殿主?” 人皮中传出一阵诡谲的笑声。 “蛮山和绯夜冒犯少主,死了就死了,可少主,你不要忘了——” 人皮原本是没有表情的,但在这森然声音下,空洞的人皮也显得格外狰狞。 “我们才该是一起的,你是魔皇的儿子啊。” 第112章 .威胁 魔族血脉,又是这四个字。 栾青词有刹那的恍惚,还没回神,便听见他师尊清琅的冷笑:“又是这番说辞,也罢,一些未开化的蛮夷之物罢了,难怪称之为魔,你们还当真以为这是族群名吗?污秽之物,才能称魔。” 人皮因玉奚生这顿劈头盖脸的斥骂安静片刻,这东西自然是没有表情的,但从这阵沉默中也能听出,背后操控人皮之人被骂得脸色不怎么好看。 栾青词也抿着唇笑,元神合一之后,师尊又对自己的心意释然,于是变得比他记忆中更加灵动鲜活,更加的有血有肉了。 第193章 短暂的沉默后,人皮发出短促且讥诮地一声笑。 “污秽啊。”他慢悠悠的语气中杀机森然,“像你说得出的话,毕竟你也算是神族,最后一个——” “废话少说。”玉奚生冷冷道,“被你掳走的人,交出来。” 人皮像是听见极大的笑话似的笑出声来,笑了半晌,才终于饶有兴味地说道:“不难,但我奇怪,当年的神族对人族不屑一顾——凡人将神族看得多高啊,可人族在他们眼中何尝不是蝼蚁?你做这些又是为何?你可是……” “本座说过,别说废话。” 玉奚生声音更冷,一字一顿:“人、在、哪?” 又是片刻的沉默,人皮轻飘飘地动了一下,好似背后的窥视者在打量着这位看起来仍然很年轻的仙尊,用古怪的咬字慢吞吞地说:“你可真像白长蔚…他是个半神,是半个人族,那你呢?玉奚生?” 玉奚生袖子微动,人皮大抵也晓得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很快接上下一句。 “人还活着,但你想拿什么来救?” 玉奚生轻呵,“藏头露尾的东西,也敢与本座讲条件?” 栾青词眼尾一跳。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师尊身上看见这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心魔,心魔就是如此。师尊平日温和,对敌时也不会犹豫,更不会多话。他刻意隐藏起了纂刻在骨子里的漠然的本性,他将自己活成了天下人想要的仙尊,所谓的心怀苍生之下,其实是对万物的漠然。 师尊对他纵是疼爱纵容,不代表他对谁都是这样,正是栾青词的离开,才让师尊狠下心来将他不想要自己有的那些全部剥离、压制,真正做好一个可以兵器全部自我、私欲的怀素仙尊。 人皮有恃无恐地轻轻飘远了点,发出一阵阴柔到近乎不辨男女的笑声。 “那些女人在我手里啊,怀素仙尊——”它充满恶意地低声说,“而你,连我在哪都不知道。” 玉奚生之所以愿意听它废话这么久,就是因为那些被掳走的女人,从老妪的口中他们得知只有女子被捉走了,只捉女人原因通常都很明了,但那不是放弃这些女人的理由——也许她们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这位算是抓住了仙门之人的死穴,他手里捏着人命做威胁,而玉奚生很清楚,人族在魔族眼里恐怕只能算是小点心,还是不太好吃的那种。 栾青词淡声:“你要什么?” 人皮晃了晃,笑声传出:“青——” “我师尊说了,别废话。”栾青词更加干脆利落,“谁知那些女人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你以为拖延这点时间,我们就真找不着你在哪?” 人皮静默了须臾,才慢声慢气地说:“好吧,那些女人还活着——至少现在,我要,青鸾君。” 玉奚生眸中骤然闪过森冷杀意,冷冷道:“你也真敢要。” “是啊,长生天之中……有谁不想要青鸾君呢。”人皮的声音中出现了急切的垂涎,“蛮山为何愿意铤而走险?哈,那可是我主与凤凰之后的血肉啊——将他交给我,我就放人!” 栾青词:“……”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蛮山喊少主喊得太亲切了,整个长生天似乎都格外希望他这位少主回去,但从妘自闲那知道自己母亲临死前将他送出魔界,栾青词便猜的到这些魔族盼着他回去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正当他想应下时,玉奚生突兀道:“本座来替他。” “师尊?”栾青词眉头皱起,深深看了玉奚生一眼。 玉奚生面色如旧,对栾青词轻轻摇了摇头后说:“他不会去。” 人皮笑了声,毫不犹豫地回绝:“不。” 玉奚生脸色微沉,“你应当知道本座——” “那又如何?”人皮轻描淡写地说,“一头还没长大的凤凰而已,哪里能与怀素仙尊比……说真的,我到现在还记着你的味道,若是怀素仙尊愿意自绝于此,或许我会考虑考虑呢?” 他虽然笑吟吟的,但话里话外的畏惧不似作假,他要一个栾青词是有把握能将他拿下,但他不敢面对玉奚生,否则这会儿也不会只有一个人皮在这里讨价还价了。 栾青词想起那日师尊说的“也别太小瞧你师尊了啊”,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心魔记忆缺损太多,背后这家伙不是鸣蛇就是乌夷,但他在忌惮师尊。 于是场面僵持下来,秋翎等人大气都不敢喘,对方这已然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他既然敢要栾青词,就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他,想要救人,就得先将人交出去。 玉奚生也暗暗咬牙。 单独将小鸾留在这儿绝不可能,即便在人族之中小鸾已经足够强,可就如长生天的混账所说,依小鸾的年纪而言,他在族群中还是个孩子,一只幼年的小鸾鸟而已。 他能杀绯夜,却杀不了其他殿主。 玉奚生指尖隐隐有些发冷。 而栾青词却轻声说:“师尊我……” “小鸾。”玉奚生的声音听上去勉强还算平和,但俨然已经带上冷意。 栾青词甚至能从其中听出些许紧绷着的、不可言描的情绪。 “你也好,庭兰也好,任何人都好。”玉奚生说得很沉,“苍生无辜,你们也无辜,谁的命都是命。” 言下之意:我不会拿任何人去做交换。 玉奚生将话说得高明又漂亮,既不会丢了仙门颜面,也保全了栾青词,但这也证明他拒绝了对方的交易。 第194章 “是吗。” 人皮也不慌乱,而是诡异地笑了一声,随后蓦地没了支撑似的软了下去,轻飘飘地堆在地上。 “这……”秋翎愣住了,茫然地瞧向玉奚生,“宫,宫主,现在怎么办?咱们不救人了吗?” 玉奚生深吸口气,镇定道:“他能操控人皮到这里,一定藏在深山中的某处,不会离沧临太远,只要——” “师尊!” 话被打断。 栾青词指着先前人皮走来的方向,神情凝重,沉声道:“你看。” 玉奚生蓦然抬眸,只见路尽头又飘飘荡荡地有一道身影摇曳过来,分明是白日,日光璀璨,但众人只觉得冷气从心头往外窜。 经过刚才一遭,迎面走来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但走近了才发现这次的人皮与适才的不同,遍布青紫淤斑的皮肤苍白却娇嫩,剥离的人皮必然面目全非,披头散发的五官什么都瞧不出,只有狰狞空洞,但身上的女性特征却极为清晰——这无疑是一位很年轻的姑娘。 栾青词脸色渐渐难看下去,他回头,瞧见玉奚生的脸色更加阴冷,眼看着就要电闪雷鸣地下暴雨似的。 “师尊。”栾青词的声音在沉寂中格外清晰。 “怀素仙尊。”那道人皮中又传出先前的声音,将这个名号唤得揶揄,甚至带着戏谑:“当真想好了吗?你在人间似乎是名门正道吧?不是当以天下先吗?这只是第一个而已——你真要看着这些女人死?还是说她们不算你要庇护的苍生?” 众人一时沉默。 这是示威。 被剥皮的年轻姑娘生前不知遭受了什么,甚至可能连血肉都已被食尽,而死后的她还要受此折辱,活生生的人在魔族眼里什么都不算。 栾青词知道,他若是不松口,很快就会有第二道人皮送过来。 令人压抑的沉默中,栾青词忽然问道:“要我怎么做?” “小鸾!” 玉奚生的神情复杂而无奈,唇角紧紧抿着,却又无话可说。 栾青词微微笑了下,唇边的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轻声说:“不能再拖了,师尊,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但在那之前,他会杀光所有人。” 他不再是曾对生死无动于衷的栾青词。 他是三重雪宫的少主,是世人口中的青鸾君,他走在正途上,这条路师祖曾走过,师尊正走着,他们同道而行,从选择扶道那日起就已注定,栾青词可以退缩,但青鸾君不能。 “看来青鸾君已经决定了,这才对啊。”人皮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青鸾君且随着走,其他人——退出城去。” 人皮说完,便飘着转了个方向,惨白的人皮上还留有已然干涸的血迹,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像风筝似的任人操控。 栾青词对众人稍稍颔首,便利落地跟了上去,走两步后,忽然回过头来,盯着脸色紧绷且冰冷的玉奚生,微微一笑。 “师尊,这段时间不如想想,等我回来都要问你什么。” 第113章 .囹圄 人皮在前引路,飘飘悠悠地出了沧临城,一头扎进深山中去,但速度并不快,栾青词也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他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在心中暗想着师尊。 从玉奚生三番四次打断那位不知名殿主的话时,栾青词就已经从三言两语中听出不对劲来——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师尊的身份与来历。 与长生天这传承万年魔族为敌的白长蔚是世间最后一个半神,那他尽心尽力培养的玉奚生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更何况,他在梧桐境中那般熟稔,加之妘自闲不自然的隐瞒,师尊那与神族渊源不浅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这倒也没什么,可师尊分明是知情的,却不肯多提,事出反常必有妖,至少栾青词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 他也说不出是因为师尊故意隐瞒自己的恼怒,还是更深一层的……师尊不肯明说的原因。 “青鸾君,你倒是不怕。” 人皮中又幽幽地传出一声低笑。 “哦,是吗。”栾青词极尽敷衍,“我也觉得。” 人皮像是哽了一下,才用悠长晦涩的咬字方式说道:“果然是幼年的凤凰,当初神族见了我们,都慌不择路地逃窜。” 他似乎还沉浸在早已无踪无影的上古时期。 栾青词的乖巧温驯都是在玉奚生面前,离开师尊的视线后便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哼笑道:“再辉煌也是曾经,现在藏头露尾都不敢见我师尊的鼠辈而已,哪来的脸炫耀?” 不知名的殿主又一次沉默,这次再出声便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了。 “且等我将你这身皮毛拆解下来,拔喙剥皮,瞧你还拿什么牙尖嘴利。” 栾青词嗤笑,他这回甚至懒得多话,只敷衍到不能再敷衍地“哦”了一声。 其轻蔑藐视之意简直溢于言描,一个哦字既不屑且讥诮,比长篇阔论地嘲讽杀伤力更强,其效果大抵便是背后不知名殿主彻底沉默下去了。 栾青词也落得耳根清净。 人皮越走栾青词越觉得不对,从先前人皮出现在沧临的速度来看,他离城中应该不算太远,但走了这许久,世间就对不上了。 除非…… 这人是早早就杀了留在城中的,倘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口中所说其余还活着的女孩,真的还活着吗? 第195章 从一开始栾青词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自己身入险境便罢了,最怕的是目的落空。 而最终他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了现实。 崇山峻岭中,一处山洞内,人皮飘飘荡荡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进去,而栾青词离老远就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是很新鲜的血腥气。 荒草遍布的山野之间,栾青词还嗅到了许多混杂在一起的气息,他们亳不收敛令人厌恶的魔族气息,以至于这一方天地都充斥着魔族特有的、阴冷、诡谲的味道。 也许生就的天敌,栾青词近来愈发讨厌这种味道,下意识地便皱了皱眉。 而山洞前有许多融入泥土中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但有的还鲜红。 “青鸾君。” 阴柔沉冷的声音响起,洞中缓缓走出一道身着黑袍的身影,栾青词抬眸瞧去,只见那人生副少年容貌,神色却幽暗深远,手中还拖着一具浑身赤裸遍布青紫淤痕的女子,他拎着女人乱成一团的乌发,身后蜿蜒出一道猩红的血痕。 女子双腿间血色模糊,身上却已经惨白到没什么血色。栾青词望向那条血路,眼神暗了暗,还会流出鲜红的血,这女人还没死。 “这些东西,实在是……难吃得很啊。”黑衣少年轻轻一叹,“就赏你们吧。” 话落,他抬手便将赤裸的女人扔向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紧接着周围便嗖嗖地窜出许多身影,他们身上都还是人族的模样,但眸子猩红如血,动作举止皆如野兽,那还有些气息的女人顷刻间便被扑食撕扯,鲜血肉沫碎骨遍地,数十人短短几息之间便将一个活人分食一空。 他们对鲜血杀戮和食物的渴望是本能,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迹肉渣,在丧失了规矩与约束之后,这些人已然成了仅凭本能行事的兽类。 “果然啊,劣质的种族。”少年轻声喟叹,“这种东西竟也能欣然咽下……”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一直落在栾青词身上,漆黑的眸子已经隐隐有变红的趋势,点点猩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贪婪。 栾青词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丝毫不敢小觑,毕竟眼前这人说不准便是那位神秘的鸣蛇——何况他在这里感受到的气息,可不仅仅只有这数十人而已。 栾青词也大概能明白沧临究竟是怎么那么快就被屠杀一空的。 因为他在哄抢食人的那群半魔中,瞧见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眉眼样貌与秋翎至少有八分相似。 “那个婆婆是这么说的……” “还有,还有我姐姐……若是……” “若是她们还活着……” 秋翎的话犹在耳畔。 他姐姐的确还活着,甚至整个秋氏恐怕都还活着,只不过不是作为人来活着。当初长生天出现在人间,就打着长生的旗号吸纳教众弟子,入长生天者皆不复从前,变得残酷嗜杀,甚至以食人为乐,就如眼前这些人一般。 沧临仙门世家秋氏,早已经是长生天的信众。 “他们都在窥视你呢。”黑衣少年古怪的咬字带着幸灾乐祸和戏谑恶意,眼神中却分明是渴望到极致的贪婪。 那是栾青词在蛮山脸上也看见过的神情。 “唯一的凤凰后裔了。”那人一步步走上前,每走一步,气势便窜高一截,“凤凰的肉啊,真是好久没吃过了……非梧桐而不栖,非灵草而不食,天生地养的精粹灵体……” “玉奚生将你养得不错,吃着灵草长大的吧?虽说不如古时那些凤凰,但也难得了……” 栾青词心想用你说,我师尊当然疼我,虽然如临大敌似的戒备,但神色终究没忍住流露出些许的嗤嘲,他手一握,便攥了通体青色描金的碧山暮,而后熊熊燃烧的涅槃火犹如幕墙一般直冲天际。 “现在该说了吧,你是长生天剩下两个殿主中的哪个?” 栾青词指尖不着痕迹地轻触心口,眼神冰冷。 他不是不想救刚才那个女人,而是救不了,想救人就要先将眼前这头畜牲先除掉。 黑衣少年的气息已攀升至顶峰似的停滞不前,他近乎迷恋地上下打量着栾青词的身体,目光中不仅仅是食欲,还有更多阴邪的欲念。 他轻轻吐字:“乌夷。” 这也是一位上古大魔的名字了,这些殿主都会舍弃自己原本的名字,只可惜师祖只留下了有关于神族的花名册,没有这些魔族的,即便他说了名字,栾青词也对此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位也曾经被师祖狠狠捶过。 “好。”栾青词身后的火焰幕墙中缓缓浮现出一只绮丽的长尾巨鸟,冠羽华丽,鸾鸟的清鸣骤然响彻天地,属于神族奥妙古朴的威压逸散开来。 乌夷微怔片刻,这头幼年凤凰的气息比他想象中要强一些,但很快恶念的笑再度浮现,他轻轻舔了下唇,猩红的舌尖似蛇类一般,极其浓郁的黑雾自他脚下浮现,而后一缕一缕地勾勒出极为晦涩的纹路。 那是与人族修士所修阵法截然不同的东西,带着不详与极致阴冷的气息,与魔族身上那独特的戾气如出一辙。 “这是……” 栾青词蹙眉。 乌夷轻笑道:“哦,用你们神族的话说,这叫——阵法。这才是真正的古阵,可不是人族从神族学来的那些残缺不全的东西可比的。” 第196章 黑雾迅速勾勒阵纹,栾青词也在其中,已然无法抽身,再听乌夷的话顿时心有些沉。 人族学得这些东西多是神族遗留,而后世的人族修士又加以修改,譬如飞舟便是当初神族所留,但他可没听说魔族也会这玩意儿啊。 事实证明魔族不仅会,还很擅长,不似蛮山那种只会用肉身硬撼的,乌夷对阵法的娴熟已经与他师尊不相上下,很快栾青词的视线便被黑雾淹没,但也仅有一瞬,但周遭已然换了模样。 栾青词望着周围不由一怔,那是一片荒野,有许多巨大的尸体或倒或仰在地上,同样巨大的武器折戟在此,几乎刹那间,栾青词便确定这是阵法构建出的一处上古时期的战场。 栾青词在这片战场上,与那些已经倒在地的尸体相比,显得尤为渺小,正当四处打量时,栾青词心头陡然生出极为不好的感觉,那是危险临近时的敏锐感知。 无需多想他当即抽身暴退,而原地巨大的阴影笼罩,有利刃带着破风声轰然落地,震得地面颤动,甚至开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八尺宽的沟壑。 栾青词抬眸望去,便狠狠咬牙——那是一柄巨斧。 手持巨斧之人像座小山般高大,躯生六臂,除却肩头的两臂,自肋下蜘蛛似的又多出四条手臂,四目巨口,两根纯黑獠牙狰狞外翻。 “……魔族都长成这样吗?” 凤凰高傲的血脉令栾青词厌恶蹙眉,但很快他就发现有许多身影靠了过来,密密麻麻的高大且奇形怪状怪物们将他困在中间。 “……??” 栾青词吸了口冷气,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没能将那个脏字说出口。 第114章 .转机 阵法分有许多,许多世家仙门有护宗大阵,也有利用阵法考校弟子,但总而言之无非便是困阵与杀阵的区别,而困阵若非为故意折磨对方,那便是对付杀不掉的敌人,然而栾青词所应对的这座阵法显然是极其典型的杀阵。 那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几乎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得密不透风,正如这些不断杀过来的上古凶兽,那都是上古时期真正的魔族,乌夷记忆中的同族,残忍嗜杀,凶狠异常。 栾青词几乎是在这些围攻之下节节败退,一身青衣都被鲜血浸透,张扬明艳的涅槃火疯狂地反扑。 这个杀阵是乌夷勾画而出,栾青词听说过这位比起蛮山要差上一线,还曾经败在师祖手中,但也仅仅是落败,也就证明——师祖没能杀得了他。 仙门修士的争斗大多是你死我活,但他们两个都没死,那就证明那场争斗本就不是报着死战的心思去的,白长蔚不想死,乌夷也不想死,只不过是在拼谁先收手,于是乌夷败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乌夷和上古大魔乌夷之间相差多少,又继承了多少那位魔族的传承,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座阵法中密雨似的杀机都出自上古时期,杀阵中的这些魔族自然不是真正的上古大魔,栾青词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他这样的、没完全成长起来还是个混血的鸾鸟,要真面对这么多魔族,早不知道被扯成多少块下肚了。 但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他迟早会被耗死在这里,可被这群东西纠缠着,栾青词连寻找破阵法门的机会都没有,这道阵法说简单也简单,毕竟只是把人困住然后不停地打下去,看似只要赢了就能破阵,可面对潮水一样无穷无尽的、各种长相奇怪丑陋的魔物,栾青词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已经有些疲惫了,但还没有彻底放出本体厮杀,若是一对一的话本体自然占优势,但这样多的对手,还是三重雪宫的术法更有效些,好在这座阵法险恶是险恶,但已经凶险至此的情况下便无法将他的修为压制。 否则这些手段施展不出来,他干脆躺平等死算了。 但现在也差不多了,栾青词气喘吁吁,握着碧山暮的手已经麻木僵硬到快要失去知觉,每一次挥剑都凭借本能与多年游走险境中的战斗技巧,他甚至能在这座阵法里动用五行术法,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好事是他有了反击的本事。 坏事则是这座阵法极其贴近外面的现世,就如同有苏氏借蜃的能力编织出的虚境,这座阵法简直……神乎其技,能媲美真正的现世。 “我……” 再一次被不知那头巨兽的爪子拍在脊背上,本就重伤的身体挨这一下,栾青词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的碎裂声,甚至还有内伤渗血的脏腑,总之整个人已经一团糟,但还是勉强咽下了那个从未说过的脏字。 青鸾君被怀素仙尊教养得很好,他不是冷血无情高高在上的神族,更不是凶狠残暴只知杀戮的魔族,甚至连脏话都说不出几句,真要骂人训斥大多也是直来直往,偶尔喜欢阴阳怪气,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现在这些都帮不上栾青词,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陷在这里多久了,只有无尽的杀戮,但在杀的同时还要让自己保持清明。 毕竟是半个魔族,栾青词太知道自己如果沉浸杀伐失控会发生什么了。 所以说这座杀阵对他的恶意简直太过明显,就像是……量身定做。 栾青词的预感没有错。 乌夷依旧站在原地,周围是许多不在隐藏行踪的半魔,而在空地之上,有一方似水镜似的景象,正是在阵法中厮杀的栾青词,周围翻滚着浓郁的黑雾。 第197章 “半个时辰了。”乌夷轻轻地说,眼神中闪烁着兴味,“果然啊,魔皇与凤帝后人的血脉,才从壳里出来没多久吧,便已经有这般本事了……天道眷顾啊。” 就在此时,天地变色。 乌云裹挟着电闪雷鸣将日光遮掩,满天的黑云层叠,唯有电弧的光芒不断闪耀,乌夷感受到了极为强大且令他畏惧的气息,猛地抬头,只见黑云中一人如雷光骤然出现,是脸色阴沉到比起天色还要更甚的玉奚生。 乌夷脸色扭曲了片刻,但他没退,就这么坦然地脚踏着自己设下的阵法,慢悠悠地说:“我劝你不要乱动手,我若有闪失,他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乌夷伸手一指,正是还在苦苦支撑的栾青词。 玉奚生自然也看见了,他站在空中,眼神已经冷得淬了毒,他看着乌夷,缓缓说道:“看来你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这话像是狠狠戳中了乌夷最不能听的那点上,他的五官更加扭曲,甚至连人形都有些不稳,一些漆黑的、形状怪异好似鳞片似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浮现。 “我怎么会忘记。”乌夷这次的话流畅了许多,因为用的不是人族语言,而是上古的字眼,他脸色极为复杂,有愤恨也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他说:“凤帝那一剑斩下来的时候,可当真是……雷霆之势啊,就像现在。”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翻滚的黑云和雷光。 玉奚生俊美的脸上尽是锋芒锐利,在雷光闪烁下更加锋利,他冷冷道:“挣扎着想活下来,多了那么多不属于你的记忆,你还攥着乌夷这个名字不放,你是乌夷吗?你是谁?” 乌夷嘴角抽了抽。 他这一次选择的身体是一只蛇妖,真真正正的蛇妖,幽弥会让蛇妖变成魔,那是一种畸变,从本质上发生的改变,包括他变得怪异不规则的鳞片,甚至扭曲不正常的身体。 他知道那是正常的,他是大魔乌夷!可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是一条蛇妖,是妖族,他不该如此……而更多的声音日日夜夜地在他的脑子里,不停的诉说着自己的生平,那些记忆乃至于经历在这几百年里早已被他烂熟于心。 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我是乌夷。 可他真的就没有被这些蝼蚁带来的记忆影响吗? 乌夷眼神冷了下来,他忽然转头看向还在厮杀却已经显露出疲态的栾青词,轻声说道:“这就是他留下的血脉吧,你可真是凤族最忠心不过的狗,竟然还能将他找出来,养大。我听说蛮山死的时候出现了两头凤凰,那也是凤帝做的吧,真厉害啊,从万年前那场仗刚刚打响,他就已经在准备这条后路了,凤凰一族最后的血脉。” 玉奚生自然也看见了小鸾的惨状,即便早有准备,还是会痛到难以言描的程度。 小鸾身上有他的禁咒,无论人在哪,玉奚生都能找到他,否则无论如何,玉奚生都不会让栾青词涉身险境。 ……但他还是来的迟了。 乌夷也笑了,他说:“你要不要猜猜,凤帝和碧姯当成宝贝护着的这只小鸟,还能坚持多久?哦对了……这一个时辰于他而言,应当已经是将近三日了。” 而玉溪生只结出手印,空中的雷霆骤然翻滚,他眸中映着闪烁明灭的雷光,显得尤为冰冷摄人。 “我不需要知道,你死,则阵毁。” 然而乌夷的下一句话却让玉奚生骤然顿住。 “阵毁,在阵法中的青鸾君会怎么样?他能出来吗?” 乌夷有恃无恐。 满天的雷霆却也在瞬间凝滞。 “你想怎么样?”玉奚生声音冷得要掉冰碴,他既然已经站在这儿,乌夷若是想活命,就不会自己找死。 果然,乌夷说道:“我没想真杀了青鸾君——有他流的这点血就够了。” 阵法中栾青词受伤流血,会被乌夷当作养料吸收。 “他死在这里,就相当于成为你的食物。”玉奚生每个字都说得近乎切齿。 这也是他的不信任,魔族一直都是将神族当作猎物看待,这其中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口腹之欲而已,无论再怎么喜欢一种食物,也不至于为了吃就跟人家开战,魔族真正猎杀神族的原因,和他们同类相食是一样的——这是他们修行的法门。 可以说这天生就是死敌。 与凤凰一族和兰城那头畜牲不一样,神族与魔族是死敌,而对于那头畜牲而言,凤凰一族是他们的天敌,完完全全地克制。 玉奚生的怀疑不无道理,乌夷也很配合地点头,只是脸上形状怪异的鳞片还是没退下去,无论做什么表情现在看来都显得很狰狞。 “我想活。”他说得简单直白,“所以当着你的面杀了这头鸾鸟,很不明智。” 他瞥见玉奚生猛然难看的脸色,自知失言。当即换了个说法:“我说过没想杀青鸾君,至于其他人——我饿了太久,进食而已。何况鸣蛇已经交代下来,我总要闹出点动静,否则不好交差。” 说着,他轻轻搓了个响指,阵法中栾青词无比凶险的境地蓦地出现了转机。 那些上古魔族的数量锐减,攻击也减弱了许多,浑身浴血的栾青词得了喘息之机。 乌夷这才笑着望向玉奚生,说道:“看吧,如今世上已没有神族了,而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第115章 .云涌 第198章 ——而我也只是想活下去。 他说得何其轻松。 狩猎神族也好,人族也罢,彼此族群不同,于他们而言吃两个人而已,就同人族杀鸡宰羊一样,他们无法做到共情,毕竟是连同族都能当成食物看待的族群。 玉奚生有些嫌恶地冷笑:“若真只想好好活着,何必惹出诸多麻烦?”他微微顿住片刻,才字字沉冷地吐出后半句话:“长生天,你们用长生蛊惑了多少人?” 他望向山中眼眸闪烁着猩红、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半魔。 “人间不是有句话,叫人各有志嘛。”乌夷笑说,“何况也并未骗他们,人族那点可怜的寿元太短,长生长生,他们现在不是长生了?人族那些繁琐无用的规矩本就该被舍弃。” 都是欲在作祟。 人族用了多少年,才从被神魔掌控的蛮夷之时走到今日之繁荣,而仅仅是几句妖言惑众,就能让他们堕入魔道,摒弃人性。 “好了,无用的话就不必再说。” 乌夷指尖轻轻点了点阵法中的栾青词,“我今日若是死在这里,青鸾君必要死在我前面,这可是凤帝最后的血脉,怀素仙尊,你可想好了?” 半晌,玉奚生缓缓道:“本座可以放过你。” 乌夷刹那笑意更甚,“这才对啊,人族那些所谓的仁义公道本就无用,比起所谓的公理,还是青鸾君更重要吧,承认吧,你不是人族,所谓的仙尊名号只是他们用来束缚你的绳索,我可以将青鸾君还给你,以你们的本事,可以活得不受拘束,何必要管人族的闲事?” 玉奚生冷冷道:“少说废话。” 乌夷当即无奈似的摊开手,“放心,我想活着,就不会对青鸾君做什么,只不过想在走前奉劝怀素仙尊一句话,别多管闲事,人间迟早会……” “你以为东洲的事情,本座不知?”玉奚生打断了他。 乌夷的声音果然戛然而止,他面上涌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安静了片刻,才问道:“你都知道?” 玉奚生讥诮,“本座的师尊在那,本座为何不知?” 玉奚生早已与这人间牵绊太深,从拜师正道那日起,就注定他难以独善其身。 这回轮到乌夷沉默了,他微微眯眸打量了玉溪生半晌,周遭阵法忽然飞快地开始消散,随着阵法崩碎,乌夷的身影也开始迅速退远,在阵法彻底消散时,只留下一句:“时间不多了,怀素仙尊,好自为之吧。” 周围的半魔仍是半个人而非真正的魔族,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做下的事罪无可恕,眼瞧着自己最大的倚仗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当即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慌成一团,随即便要四散奔逃。 栾青词莫名其妙便觉得阵法中的恶意似乎减少了许多,随即就这么直接从阵法中莫名其妙地成功脱身,他自然知道不是自己破了阵,在瞧见外界满天黑云雷霆轰鸣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栾青词比当日在兰城外厮杀之后还要凄惨万分,玉奚生抬手一招,便将他召来身边,揽腰搂在怀里,再瞥见四处逃窜的半魔,眼眸眯出冷然神色,单手掐诀,沉声道:“风雷敕令!” 天雷令。 万雷听令,犹如浩荡雷劫,雷光似龙闪烁在翻滚的黑雾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而后万顷雷霆呼啸降世,崇山峻岭间的魔气被涤荡一空,正如当日的落洄山脉一般,天地变色,唯有雷光。 轰鸣足有一盏茶时辰才渐渐消散,玉奚生轻轻挥手,雷云便随之散去,原本的荒山峻岭这会儿已然化作焦土,但灵气却盛。 “小鸾。”玉奚生轻唤,若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他尾音的轻颤,“怎么样?” 栾青词疼得厉害,也没力气,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没事,但他现在无需对师尊隐瞒,他是有人疼爱的、放在别人心尖上的小鸟,于是干脆贴着玉奚生的肩蹭了蹭,蹭的衣衫沾上血迹,才小声说:“有点疼。” 玉奚生心疼得直咬牙,垂眸道:“没事,没事了,我来了。” 栾青词靠在熟悉的怀里,身上许多血迹已经干涸,冷硬地将衣裳粘在伤口上,疼得不住轻颤,但还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近乎要灭世似的景象,又偏头瞧了瞧他面色冷峻的师尊。 倘若师尊想灭人族,恐怕就没有魔族什么事了。 “乌夷呢?”栾青词轻声问,他适才似乎瞧见那家伙跑了。 “逃了。”玉奚生言简意赅,看似不欲多说,“先不管他,我已经用神识查过,山洞里应当还有两个活人,让他们来救。” 栾青词点了点头,安安心心地埋在师尊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才安心。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随行来的三重雪宫弟子,玉奚生走之前将秋翎和那老妪都封印后捆在一起免得出事,黑云将日光遮去后,原本瑟瑟发抖的秋翎和浑浑噩噩的老妪忽然一顿,两人像是感受到什么可怕的气息似的,脸色同时变了,眼眸中猩红闪烁——玉奚生的怀疑没错,不仅是老妪,连秋翎都已饮过魔血,在浩荡气息与足以将他们毁灭的天雷令之下,他们不受控制地激发了隐藏许久的底牌。 守在沧临城外的三重雪宫弟子也看见了山间那恐怖浩劫似的雷霆,哪怕离得这么远,还是会因传出的剧烈波动与雷云咆哮而心惊胆战,再瞧见大变模样的两人,终于明白宫主并非无的放矢,后怕得很。 第199章 雷声轰鸣持续了很久。 没人能在这天灾雷劫之下从容镇定,哪怕只是感受到毁灭的气息也会不住地颤栗,那是自心而生的、对天地的敬畏。 还没等他们回神,就听见宫主传音,立刻进山。 沧临城中最后的两个活口就是从山中救出的姑娘,但她们已然历经折磨,气息奄奄,就如栾青词所见被乌夷喂了半魔的那个姑娘。 但栾青词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此行三重雪宫的弟子毫发无损,唯有他重伤,或许是被师尊抱着的缘故,他意识很快就不太清醒了。 出山路上,三重雪宫弟子们都不太敢吭声,尤其是走到半路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哪怕用灵药都没能吊住气,可见长生天那些杂碎根本没想过留活口,她们没能走出这座山就彻底咽了气。 玉奚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看见已经露出半魔模样的秋翎和老妪,毫不犹豫地一人给了一个灵封术,封印得彻彻底底。 “宫主。”三重雪宫中有弟子小心翼翼瞧着他们仙尊的脸色,问道:“那咱们现在是?” “回宫。”玉奚生干脆利落地丢出两个字。 不回去还能做什么?沧临的半魔几乎都死在山中,只剩下这两个玉奚生暂且不打算要他们的命,但当务之急还是小鸾的伤势,那座杀阵非同小可,如乌夷所说,他还并未真正动用杀招,否则凭借小鸾这只还没长大的小鸟,根本撑不到他赶到。 他的目的不是要命,而是想要小鸾的血。 先拿凡人威胁,再控制住小鸾做筹码,玉奚生几乎都要惊叹于乌夷的脑子了,毕竟这在魔族之中颇为难得,魔族从来都是拳头底下论生死的。 怀素仙尊带着重伤的青鸾君从沧临回来的消息如洪水般席卷了整个玄都。 青鸾君是什么人? 那是神鸟凤凰的后裔! 他与怀素仙尊同行,都能在长生天手中吃这么大的亏,可见长生天的殿主究竟有多强! 三重雪宫,三位长老齐聚,谢庭兰和赵玉竹伤势好的差不多,也都等霜梧峰下。 宫主回来就直接带着少主回了霜梧峰,他们也就只模糊瞧见少主带血的衣角,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因为之前的“失言”,净玄长老闷声不吭了半天,才低低地说:“这回可是宫主跟着去的,他眼皮子底下少主怎么伤成这样的?” 虚风长老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谁乌鸦嘴在在先?还想往宫主身上怨?” 净玄长老:“……”行吧我理亏。 净玄长老低眉顺眼,没敢吭声。 倒是同行的弟子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得知少主被威胁独自进山,虚风长老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随即怒道:“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但谁都知道,这是个无解的死局,换了谁去都没法子,除非栾青词不顾那些无故百姓的死活,只是更可气的还是付出这么大代价后,沧临城中竟然无一活口。 都是聪明人,三言两语大抵也就知道来龙去脉。 而且那位殿主没杀栾青词,也是知道玉奚生有能力找到他,就是为了避免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没把握在玉奚生留在沧临的情况下杀了栾青词并且全身而退,于是退而求其次,重伤的栾青词拖住了玉奚生的脚步。 倘若此行是少主单独带人去,那后果可就说不好了。 连谢庭兰都为自家师兄捏了把汗,随即说道:“不过秋翎那小子也成了半魔,难怪师尊要带上他和那老婆婆,尤其是那个老婆婆,在刑房里闹腾个没完,好在有灵封术。” 玉奚生对半魔的敏锐度极强,所以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两人,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准的可怕。 祛尘大长老也叹了口气,“有一个秋翎,或许还会有别的,宫中竟也被长生天渗透……是该好好查查了。” 此言一出,净玄长老和虚风长老对视一眼,也跟着重重叹气。 这也是他们失察,竟然连宫中混入了半魔都不知情。 可查也没那么容易,半魔自愿催发血脉之前,谁也不知究竟是人还是半魔。 第116章 .秋叶 栾青词这些年行走四方,没少受伤,也没少身陷绝境,但加起来的次数都没回宫以后经历的多,什么上古大妖,什么魔族余孽,每次都是死里逃生,受伤也受习惯了,只要魔族血脉没觉醒他就谢天谢地,根本没把这次受伤当回事。 大部分原因是他还没坚持到霜梧峰就直接昏死过去了。 剩下的一切都有他师尊,包括但不仅限于换衣裳清理伤口上药以及渡灵力养伤等等,鸾鸟的神躯本就能自我恢复,凤凰被称为不死鸟不仅仅是因为死去后一次涅槃的机会,更是因他们在神族当中也是自我恢复能力极强的族群。 只要没真正致命,那就能死里逃生。 大概是最近受伤次数太多了,加上栾青词的神族血脉觉醒得很彻底,只要他不动用咒术,就感觉不到自己体内的另一部分血脉,于是昏迷一天一夜后就施施然地醒了,连脸颊上的擦伤都只剩下浅浅的白痕。 玉奚生忙着大刀阔斧地整顿三重雪宫,手段与之前的心魔如出一辙,他仿佛真的是魔族克星,当时一眼就看出秋翎和老妪的不对,不过宫主平时怎会在意那些小弟子,但这回秋翎的事给他提了醒,玉奚生几乎是一个一个地查,身先士卒,恨不得把整个三重雪宫翻出来。 第200章 还真让他揪出来了两个。 自然也就没时间陪在栾青词身边,栾青词伤势没好,又被勒令静养,于是只能让谢庭兰上霜梧峰来与他说说话——都是宫中境况。 “有一个是被师尊揪出来的,还是个掌事的亲传弟子,另一个是普通的外门弟子,听说以后想跑,让巡查弟子给逮着了,直接送到宫主面前,才知道也是个半魔。” 谢庭兰坐在椅子上,虽然是在叹气,但神情中却没多少颓废,反倒带着点解气,最后用不重样的话骂了半个时辰这两位半魔弟子,最后精准总结道:“两个白眼狼!” 栾青词被他逗笑了。 他有些奇怪的情绪,其实除了师尊以外,很少有人能调动起他的情绪,栾青词自己也知道,但最近几年他经常因为各种事情而生出不同的情绪,其实他很少和谢庭兰这样说话,于是至今才发现自己这个师弟话还挺多。 半天几乎都是谢庭兰在说,直到他发现栾青词很久没吭声,才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说道:“师尊说夜里他就回来。” 栾青词的神色终于变了变,一时没说得出话。 分明都是叫师尊,但谢庭兰叫的坦坦荡荡,让栾青词觉得这两个字有点烫嘴,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说:“我知道了。” 这回换谢庭兰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早看明白了,他师尊和他师兄整天蜜里调油,但凡能在一起那绝不会分开,他还以为今天师兄这么沉默是因为醒来的时候师尊不在,结果听见师尊要回来似乎也没多高兴。 但栾青词实际是在想魔族的事,他总觉得这群家伙在暗地里筹划什么,西陵郡也好,沧临城也好,闹出的事情虽然附和长生天的一贯作风,但总有哪里奇怪的很,比如为何要沉寂六百年,又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兴风作浪? 一定有原因。 长生天明知道三重雪宫还屹立在玄都之巅,连乌夷都晓得他师尊不好惹,可长生天还是这么肆无忌惮地闹起来了。 栾青词这辈子很少怕什么,第一次怕是他知道自己的感情,第二次是玉奚生气息奄奄地躺在西檎岭的焦土上,但这次面对长生天——这个从上古时期作妖到现在的魔族,栾青词心里没底。 “不是吧师兄。”谢庭兰叹了口气。 栾青词才回神,愣了下:“什么?” 谢庭兰用那种戏谑又好笑的眼神看他,“师尊真晚上就回来,他让我告诉你的,你也不至于走神这么长时间吧?我说了半天,你听见了几个字?” 栾青词想了想,说:“都听见了。” 谢庭兰:“……” 栾青词笑了笑:“我知道,但我现在没在想他。” 谢庭兰搞不懂有情人的心思,沉默片刻,不耻下问:“那是?” 栾青词没回答,但谢庭兰瞧见他师兄眼底骤然涌上寒意与晦暗。 几千年前的事情,除了妘自闲这个上古遗族之外没人知道,或许原本绡香城的老族长知道的更多,但如今的有苏婵了解得可能还没他多。 想了半天,栾青词才轻声说:“庭兰,你觉得师尊是什么人?” 说完以后,栾青词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重新沉默了下去。 但谢庭兰吓了一跳,他犹犹豫豫半天,才说:“仙尊啊,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 栾青词不可置否。 他其实觉得师尊也知道很多,可师尊却从来不会对他多说。 栾青词醒来后没什么大碍,又听谢庭兰东扯西扯了两个时辰,他伤势没好,之后就一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柔和的光晕从灯罩中散出,屏风外有一道挺拔端坐的身影。 栾青词一眼就认出来了。 “师尊。” 微微有些喑哑的嗓音响起,玉奚生当即搁置下手中的文书,起身绕过屏风,便瞧见正从榻上挣扎坐起来的栾青词,当即变了脸色过去将人扶住,顺手抽出软枕给他垫腰,轻声说:“怎么非要起来,躺着就是了。” “躺得骨头都酥了。”栾青词轻轻笑了下,“顺利吗?” 玉奚生神色如常,冷峻的眉眼这会儿洇满了柔和,“放心,再有两日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好。”栾青词轻轻颔首,忽地问道:“西陵郡那边呢?” 玉奚生沉吟,“还没消息,不过要紧的不是那边,长生天六百年前曾经在人族手中吃过一次亏,这次他们换了手段,从仙门着手,就如沧临的秋氏,打了祝韦白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回过神来,能挡一阵子。” 栾青词注意到他说的是挡一阵子,也就是说只要给长生天时间,这些魔族余孽足够将整个西陵郡化作死地,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句“要紧的不是那边”。 “师尊,我有点害怕。”栾青词低低地说。 玉奚生一怔,忽地沉默下来,半晌才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轻声:“别怕,没事的。” 这安慰一点用处没有,栾青词瞧着他,认真地问:“我怕是因为不知道长生天究竟想做怎么,但是师尊……你知道,是吗?” 出乎意料的 ,玉奚生轻轻点了点头。 栾青词怔怔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玉奚生像是有些无奈,轻声笑道:“你应当知道,魔族很难被规矩礼数教化,绯夜也只是服下幽弥的时间太短,她甚至可以说还是沈沐月,若是再过几年,她也就是真真正正的魔族了。魔族想要的无非是混乱、疯狂、没有规矩束缚的世间,随意烧杀抢掠,以欲为先。为师以为我们小鸾应当知晓。” 第201章 栾青词当然知道。 他甚至险些成为一只魔,玉奚生说得也合情合理,但栾青词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沉默须臾后问道:“那要紧的,该是什么地方?” 玉奚生不假思索:“东洲。” 栾青词愣了下,“为何?” 玉奚生说:“南海郡也有长生天的动静,但明氏早有准备,加上有妘自闲,没闹出太大的动静,除此之外就是西陵郡、玄都沧临,唯独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就是东洲。” 栾青词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长生天在各地作妖,但唯独萧氏的东洲什么动静都没有。 那这里头的猫腻可就多了。 有可能是长生天真就没注意到东洲这快地方,遗漏了东洲,真没去闹,第二种可能就是……东洲的消息传不出来。 甚至再往坏处想,东洲是萧氏的地盘,若萧氏也被长生天弄成了半魔…… 哪怕不是永生,仅仅是长生对于人族的吸引也足够大,足以让一部分人族宁愿飞蛾扑火也要尝试,没有修行之人甘心被寿元束缚。 谁不想长生? 仙门中早有传言,几千年前的人族是能活很久的,甚至是千年之久,可现在无论他们怎么修行,寿元至多也不过二百余年,也不知是修为限制了寿数,还是寿元遏制了修为。 可栾青词知道,活千年的修士自然是有,可他们……根本不是纯粹的人族。 他们都是半神或者半妖,神裔与那些上古妖兽的孩子,譬如妘自闲,再譬如白长蔚,他们的寿命就比寻常人族悠长许久。 而长生天让他们活久一点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饮下魔族的血,成为半魔。 但魔族与神妖不同,魔族重欲,本身就代表着杀戮和业障,在长生天手中长生的人要付出代价,那是他们的人性。 栾青词问:“所以要走一趟东洲?西陵郡真不管了?” 玉奚生沉数息后,忽然直白地说:“西陵郡保不住了。” 栾青词愣了愣,适才玉奚生便说能挡一阵子,原来当真是这个意思。 而玉奚生紧接着又说:“玄都很快也会不太平。” 虽然语气不重,但栾青词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沉甸甸的意味。 风雨欲来,窗棂被风吹响,窗外落叶被卷入屋内,飘飘悠悠地落了地,那叶子上沾了点黄。玉溪生是春日醒来的,如今已入秋了。 第117章 .后路 自玄都山巅三重雪宫之变过了将近一年,而今宫门庄重恢宏,再无当日血染玄都山的惨像。栾青词伤势未愈,站在明经堂二楼的栏前,衣衫单薄,袖口扣着护腕收紧,额前有镶玉的淡青抹额,翠竹似的挺秀,唯独脸色苍白。 “青鸾君。”赵玉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栾青词回过神,便见一袭绛紫劲装的女子对他俯身行礼,“灵剑门大仇得报,赵玉竹谢过。” “不必如此的。”栾青词轻轻摇头。 赵玉竹顿了顿,才苦笑道:“那日若听你规劝……罢了,不提也罢,我今日来一是道谢,二是辞行,经此一别,青鸾君多保重。” 栾青词静默须臾,想起师尊的话,轻声说:“灵剑门已毁,外头不太平,灵缈君不如暂留吧。”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 赵玉竹笑了笑,竟有些落拓洒脱之意。 栾青词忽地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想去西陵郡?” 赵玉竹笑着颔首。 而栾青词却沉默下来。 自西陵郡传来消息后已将近半月,玄都有玉奚生和他这个凤凰后裔坐镇,除却沧临外便再无变故,南海郡那边有妘自闲带着明氏迎敌,尚且还能应付得来,可西陵郡不同,乌夷从玄都离开后便直接去了西陵郡兴风作浪。 凡人饮下魔血,若不死就能成为半魔,这些魔族就如同瘟疫一般,一边残杀凡人,一边将他们变成半魔,谁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会不会反手就来一刀。 而且长生天手中还有所谓的圣物——魔皇遗骨。 即便三重雪宫竭力阻止,但长生天手中至少也有四块,甚至可能更多,此物所携咒术于人族而言,无可反抗。 祝韦白带领西陵仙门几乎是节节败退,失去的城池都会沦为半魔的狂欢之地,他们并不是所到之处生机灭绝,而是会豢养些许人族,用于取乐,魔族本就是这样疯狂且没规矩的族群。 短短半月,西陵郡之地已丢了将近六成。 栾青词有种预感,这是长生天并未尽全力的结果,否则整个西陵郡恐怕都撑不过三日,当年强如神族,最终也难逃灭族之命运,而人族纵然多有坚毅之辈,在魔族面前也有些不够看的。 足足半晌,栾青词想了许多,最后只轻声说道:“没有意义,你若真想做什么,不如去南海郡。” 不仅是因为玉奚生,栾青词也这么觉得,西陵郡保不了多久。 赵玉竹先是一怔,随即说道:“那便战死,我辈行于正道,怎能弃西陵郡百姓不顾?”说罢,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连怀素仙尊也没办法吗?” 栾青词说:“长生天不敢轻易涉足玄都,就是因师尊镇守在此,倘若师尊离开玄都,玄都就会是下一个西陵。西陵郡已然是定局,你即便是去了也无用,南海郡尚有一线生机,还有……东洲。” 说到东洲,栾青词神情更加凝重,他郑重道:“东洲的安静更不正常,但我和师尊暂且不能离开玄都。” 第202章 赵玉竹不知内情,她近来只听说西陵郡的境况,如今听栾青词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真正危险得不止有西陵郡,她皱眉思量了半晌,才说道:“青鸾君,你与我交个底 ,怀素仙尊是怎么打算的?死守玄都?” 栾青词犹豫片刻,他抬眸望向天际,正是将要日暮时,西方火烧云映满天。 “人间不能落在魔族手中,再试一试吧。” 他说得模棱两可,甚至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赵玉竹沉默良久,才说:“我知道了。” 无论仙门众人如何你争我斗,但这一次他们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长生天不仅仅只是个邪宗而已,他们与人族截然不同,且来势汹汹。 神族有自己的族界,魔族自然也有,而人间对上古时期的神魔而言,就是一片废弃的荒芜之地,而凤帝当年封印魔族入口时,这些回不去族界的魔族遗留下来,最终酿成祸患。 栾青词不由得苦笑,当初诛杀魔皇赤烛的时候,怎么就没连着这些家伙一起杀个干净。 玉奚生这段时日在宫中大刀阔斧地查,但演武场上依旧有许多弟子修行,仙门之变,没人能置身事外。 将入夜时,起云阁内灯火通明。 宫主带着两位弟子,还有三位长老皆在其中。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 “西陵郡……”祛尘大长老欲言又止,即便面容再年轻,此刻也憔悴得很,最终叹了口气,取出一纸信封,叹道:“祝宗主的求援信。” 满室寂静。 西陵郡的求援信像雪花似的往三重雪宫发,可见祝韦白已经被逼到绝境。 虚风长老也无奈道:“长生天能将寻常人变成魔物,祝宗主实力非同小可,若是当真带着族人归顺长生天,只怕事情会更麻烦。” 这就是在隐晦地为西陵郡说话了,虚风长老心肠软,在乎的不是西陵仙门,毕竟还有仇来着,他在乎的是无辜苍生。 “师尊不能离开玄都。”栾青词轻声,说得没有丝毫回旋余地,“长生天忌惮师尊,才没对玄都下手,何况至今鸣蛇都没出现过。” “那个……”净玄长老犹豫道,“既然那些魔物忌惮宫主,咱们何必非要同他们耗着,不如来个引蛇出洞……便放出消息说宫主去西陵相助,若当真能引出鸣蛇在玄都现身,再将之诛杀!” “没用的。”玉奚生平静道,“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不会再涉足玄都,明日我会离宫。” 众人一头雾水,谢庭兰迷茫道:“师尊,为何啊?” 玉奚生却没再多说,他轻声说:“小鸾,你伤势如何了?” “无碍。”栾青词像是知道他的意思,轻轻笑了笑:“我先去一趟明水城。” 他们俩向来如此,似乎早有计划,但旁人都不知情,在他们发问之前,栾青词解释道:“古神族皆有族界,古凤神族的族界名为梧桐境,入口就在明水城,我明日启程去明水城打开入口,玄都仙门便将各自城池的百姓,暂且送入梧桐境吧。” 梧桐境是神族遗留,堪比整个人间,栾青词早就有这个打算,虽说将百姓送入其中费时费力,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退路。 “西陵郡本座亲自去。”玉奚生说,“送百姓去南海郡的事交由仙门来做,他们也可自行挑选后辈弟子留在梧桐境内,但剩下的人得出来,苍生大劫,皆须出力。” 有他这么说,众人才瞧见了点希望,祛尘却忽然道:“既然如此,为何要等到现在?” 他有此疑问玉奚生也不意外,但玉奚生沉默片刻后,只说道:“时间,不仅是我们,长生天也在等,至多也只剩半个月了。不仅是玄都百姓,还有玄都仙门必要保存实力,最后一战的快到了。” 众人无话可说。 栾青词也无奈,他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时候,玉奚生还不肯将所有的事情说明,就像妘自闲从未像三重雪宫求助,他们仿佛已经默认要保存玄都仙门的实力,在师尊口中的最后一战,玄都仙门就是那柄最尖利的刀锋。 祛尘等人也反应过来了,从玉奚生决定将寻常百姓送入梧桐境起,就证明这场仗绝对会波及甚广。 “还有东洲。”玉奚生说,“东洲如何了?” 祛尘面色微妙,想了想说道:“风平浪静。” 这四个字看似太平无事,可如今仙门境况乱成这样,这风平浪静四个字才是最不合理的。 玉奚生沉默良久,才说:“东洲不必管了。” 三位长老神色变幻,派出去查探的人说东洲一切如常,并未出现魔族大举进攻的迹象。 “东洲总不会……”祛尘长老艰涩地开口,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因为种种平静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长生天 没必要对东洲大动干戈,东洲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落入长生天的掌中,无声无息,没人发觉。 “但长生天若真早就将东洲打下来。”净玄长老迟疑道,“东洲怎还会风平浪静?岂不是早就要沦为魔物掌控之地?” 落在魔族手中的凡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可东洲百姓活得很自在。 玉奚生垂眸道:“豢养凡人不一定会选择西陵郡那样的方式,只要东洲仙门堕为魔物,整个东洲的百姓……就是他们掌中之物。” 寥寥数语听得众人心尖发冷,若真是如此,那些看似依旧平静生活的百姓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落入魔物的股掌之中,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第203章 “先准备吧。”玉奚生说,“明日一早,便告知玄都仙门,将百姓送入梧桐境。” “我今晚出发。”栾青词说,又笑了笑,“梧桐境唯有我能开,原本非我族之人不得入,这道禁制能拦住魔族,若是……” 他停住了,但已然不必多说。 魔族进不去梧桐境。 若是他们真败给了魔族,被送入梧桐境的百姓也能很好地活着。 众人都默不作声,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他们面临的情势竟已经严峻至此! 但栾青词却不觉得如何。 神族都败了,他实在是……没多少把握。 第118章 .顽抗 南海郡尽是水路,岛便为城,明水城靠海的码头正乱着,海中有兽徘徊,清澈的海面上可见巨大阴影时不时地上浮,许多鱼形的影子来回交错。 码头之上,明焉一袭薄甲红的艳烈,手持长剑,她身后则是无数身着软甲的明氏弟子,身上皆有破损狼狈。 “家主。”近侍心腹靠过来,身上隐隐浮动着血味儿,俏脸含笑却带着杀气,“它们退下去了,东城也有消息了,还没事,不过……” 明焉稍稍回头,额前的东珠坠子微微一晃。 “不过什么?” 近侍苦笑:“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都半月了……玄都那边就一个沧临,可咱们和西陵,家主,还不向玄都求援吗?” 明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可……”近侍极了。 明焉眼神倏尔凌厉,扫过去一眼,沉声道:“不必再提,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魔物拦在城外。” 她声音也骤然变大,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毅,傲雪凌霜的寒梅一般,在码头上带着血腥味的风中飘出甚远。 “明氏弟子便是只剩一人活着,也绝不可放魔物入城!” 镇守海边的弟子当即齐声震天:“是!” 长生天还没真正有所动作时,妘自闲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日,故而明氏其实是早有准备,但即便如此,以凡人之力与魔族抗衡也实在勉强。 从长生天动手起,许多水妖早已投奔长生天,饮下魔血后大肆进攻南海郡,而明氏则当即宣布禁令。 动摇人心者,杀! 避而不战者,杀! 勾结魔物者,杀! 初时南海郡仙门不知长生天的可怕,但仙门之中的争斗皆你死我活,自然不会任由长生天乱来,直到损失惨重时,有人为活命、或是为变强而甘愿饮下魔血,一旦被明氏知晓,便会遭其追杀。 短短半月,南海郡仙门称不上损失惨重,但也吃了大亏。 但他们话音才刚刚落下,海绵之上又浮起巨大的阴影,适才被击退的水妖正要卷土重来,随即巨兽猛然破水而出,掀起狂澜怒涛,水花飞溅中是一条青灰色的巨鱼,浑身遍布狰狞的菱形鳞片,大小不一像是胡乱粘贴在一起,唯独边缘极其锋利,同它的鱼鳍一般闪烁着寒光,猩红双眼中尽是凶残戾气,尖锐利齿森白且遍布黑纹,一张嘴同身体般宽,整条鱼都能比得上一条渔船那么大了,只是模样怪异又别扭,像是活生生扭曲或者拼凑而成。 而水中的阴影还在继续增加,明焉脸色一变,当即声嘶力竭:“迎战!迎战!” 还没休息到一柱香的明氏弟子纷纷握紧武器,明水城和周围的小城都由明氏和分家驻扎,而明氏弟子以明焉之令而行,他们心知肚明根本无路可退,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退就代表他们要与身后的城池被一起埋葬在大海中。 这些鱼侧鳍如骨翼一般,而且本就不是那些刚刚生了灵智的妖兽,他们御空时也好似水中那么灵活。 侧鳍一摆,便将御剑的修士狠狠扫落,而修士一旦入水就相当于进了这些魔物的口中,很快海面就泛起浓郁的红,像是有花绽放在水中,妖冶且惨烈。 越来越多的水妖跃出海面,再落入其中,甚至有粗壮如树干的章鱼须从水中探出,上头有无数粘腻密集的圆形吸盘,每一次都会卷上修士入水。 明水城没有魔物入侵肆虐,都是在拿修士们的命来填。 “那是什么!” 忽然有人惊恐无比地嘶声喊道。 “天上!天边有东西过来了!” 明焉刚一剑劈了个魔物,猩红的血溅了满身,幸好薄甲也是艳红,但白皙皮肤上沾的血迹就格外显眼,她抬头一瞧,天际有一飞鸟似的东西正飞快靠近。 “该死。”明焉也忍不住皱眉,光是水里这些魔物已经够棘手了,这些天她的族人不知死了多少,眼下竟然还来了会飞的! 明焉眼神中难得地浮现出了绝望。 她真能守住吗?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退,同时冷喝道:“都冷静!” 然而下一瞬,铺天盖地的青色火焰席卷上海面,浮着一层流金,海面顷刻间化作火海,将海天隔开,本想要跃出海面的水妖在直接撞上涅槃火,碰着涅槃火的地方刹那便被烧灼成虚无,发出极为痛苦的嘶鸣声。 青金色的火焰中又猛地飞出火焰化作的鸾鸟,长长尾羽拖出绚丽碎光,直接冲向那些留在半空中的魔物,与此同时,天际那道身影也近了。 那是一只羽毛绮丽且高贵的鸾鸟。 鸾鸟御空盘旋,发出清亮鸣叫,火焰刹那便又灼热数倍,甚至要将这一片天地都焚烧成虚无似的。 第204章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御剑的明氏弟子都匆匆闪躲,这次躲的是那能将人烧到灰都不剩的恐怖火焰,而后震惊地瞧着与水妖厮杀在一起的美丽鸟儿,都愣住了。 明焉也未能幸免,先是愣住,回过神来便是狂喜,嘶哑道:“是青鸾君,玄都来人了!” 这世上唯有这么一位凤凰后裔,能施展出铺天盖地的涅槃火,青金色的羽毛世无其二,那是玄都三重雪宫的少主青鸾君。 不少明氏弟子都激动万分:“是神鸟!神鸟来了!” 不怪他们看见了救星似的,实在是栾青词的手段绚丽又凶残,青金色的鸾鸟与涅槃火化作的另一只制霸空中,凤凰一族擅控火,栾青词这又是货真价实的涅槃火,可焚天地,何况是这些半魔,这简直就是天生的克制。 只要在涅槃火的范围之内,鸾鸟就能蛮不讲理地乱杀,爪子一勾一甩,便能将一条水妖开膛破肚,落入湖面之上的涅槃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空中的水妖被屠尽后,栾青词才施施然地化作人身,青衣宽袖,头戴抹额,穿得单薄文秀,若非他足踏烈焰,瞧上去甚至都会有人相信他弱不禁风。 他就这么施施然地走到岸上,任由那些眼神打量,明焉上前笑了笑:“青鸾君,多谢了。” 明焉这身装束就很英气,但也狼狈得很,发丝乱糟糟的还沾着血,可她落落大方,仍是一家之主的威严。 “不必。”栾青词回眸瞧了眼涅槃火之下的海域,“还好是这些东西,刚好克制。” 若是换个族群的魔,还不一定能这么顺利,栾青词没收回涅槃火就是想要压制水中的那些魔物,若是想要全都斩杀太过勉强,他来此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妘阁主呢?”栾青词问,“我去见他。” 明焉愣了下,看向海面。 栾青词言简意赅“暂时还能压住。” “好。”明焉也松了口气,至少这么一来,她的族人也不必就这么拿命去拖,“我会派人带你去,阁主还在天机阁,但我得守在这。” 栾青词颔首,明焉是明氏家主,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一路走来也经过不少岛屿小城,虽然比不上西陵郡一溃千里的惨像,但也相差无几了,这些仙门中的修士,是在拿一条又一条鲜活的人命挡在城外。 可他时间不多,想让这些修士没有后顾之忧,就得先将百姓送走。 临走时,栾青词忽然问道:“灵缈君也来南海郡了,她出发得比我早,明家主见过吗?” 明焉愣了愣,“没有,南海郡正乱着,想必灵缈君没到明水城来。” 栾青词一想也是,哪怕赵玉竹比他早启程一日,但鸾鸟本体的速度极快,他动用本体一路飞过来,要比御剑踏空还有飞舟都快。 . 西陵郡,鸣鹿城已经沦为魔族肆虐之地,比起南海郡的誓死抵抗,西陵郡就显得格外凄惨,这边是殿主乌夷亲自带人打下来的。 玉奚生声势浩大地赶路,随他风驰电掣,灵力波动可逸散百里,强大到恐怖的威压席卷而来,将城池中原本耀武扬威的魔族压得抖成筛子,每经过一座城,都是冲天的死气和血腥味,怨气深重的遮云蔽日,连阳光都瞧不见了。 西陵郡一路往西南的荒原而去,再偏南一点就是浩瀚大海,祝氏早已被逼迫离开鸣鹿城,但百姓几乎全无活口,玉奚生找了很久,才在一座小城找到了正被魔族进攻的祝氏仙门,城池外尸傀遍地,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尸傀在面对魔族时还能占点优势,除非被彻底毁掉,否则只要操控尸傀的人活着,尸傀就是一往无前的利刃。 只可惜这些利刃也挡不住魔族的尖牙利爪,许多尸傀都已经破烂不堪,这座小城已然摇摇欲坠。 西陵郡的魔族大多是人身,但又变得不太像人,成为半魔后身上总会出现各种古怪且恶心的畸变,譬如骨头从身体内撑破血肉支出来,亦或是身上会生出各种怪异的东西,甚至五官都会扭曲成完全不可能出现的长相,一切都混乱得难以言描。 城中,祝骅明面无人色地站在阁楼上,身后是仅存的祝氏族人,还有许多一路逃难而来的仙门之人。 “完了。” 祝骅明呢喃,望着城外天上地下的战局,心中冰冷一片。 尸傀要被杀光了。 第119章 .狂澜 云白柔和的灵力浪潮般袭向战场,将混杂在天地灵气中的污秽魔气荡净,感受到这股气息的魔族都不由得停下动作,纷纷慌乱地张望起来。 人族对这道灵力只会感觉到强大,但对于魔族而言,这道灵力简直就是天生的克制,他们传承而来的魔躯在颤抖,甚至连魔族本不该有的元神也在惊恐万状,仅仅是气息而已,就已经让他们感受到即将被彻底摧毁的难以言说的惊恐。 而后在天际便有一抹苍翠的碧水色浮现,面色冷峻的玉奚生负手,御空而来,随他步步逼近,那些仅仅倚靠魔血被改造的半魔都不由得簌簌颤抖,终于,在一声怪异到绝无可能是任何生灵发出的吼叫爆发后,这些半魔竟然开始慌不择路地逃窜。 城墙上的祝骅明和其余仙门之人都看懵了。 甚至一时间忘了死里逃生的欣然,只愣愣地看着溃散的战局,足足半晌,才有人颤巍巍地说:“那是……那是,怀素仙尊??” 第205章 终于有人看清了已经很近很近的玉奚生。 祝骅明脸色苍白着险些跌坐下去,只能勉强扶着墙垛才站稳,看向玉奚生的眼神极为复杂。 有畏惧,也有说不出的情绪来。 这次能活下来全是因为玉奚生,可他也知道母亲的死也是因这位的一句话而已,何况……他若是能早些来,西陵郡何至于此? 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祝氏少爷心头打翻了五味瓶。 “怀素仙尊。”一位稍年长些的修士忽然俯身,涕泪纵横,“老朽多谢怀素仙尊救命之恩!” 西陵郡对玄都求援至今,都如石沉大海,三重雪宫的沉默即是回应,怕死的修士早已最先离开了西陵郡,留下的这些便已经决定以死证道。 谁成想峰回路转,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竟然来了。 在嘈杂中,玉奚生的声音清晰而平静:“祝宗主呢?” 众人一静。 最终祝骅明涩然道:“昨日,家父已战死,怀素仙尊若想找他,晚了一步。” 这话多少带了点埋怨,听得众人心头一紧,但玉奚生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轻轻点头,刚想要再说什么,一道森然诡谲的笑声突兀响起。 “是你啊,你来了。” 一身黑袍的乌夷正飘在不远处,少年般清秀阴柔的脸上尽是森冷,他望着玉奚生,缓缓说道:“上次就想问了,何必呢?以你的本事,大可带着青鸾君远走高飞——这些蝼蚁掌控人间太久了,这本就是不属于他们的。” 城墙上的众人面色都变了,他们狼狈逃窜这么久,自然晓得这便是长生天四殿之一,这位至今都还没真正出过手,而现在,他主动现身了。 唯有玉奚生淡然,他回过身来问:“上一次你在本座面前,只有逃窜的份儿。” 乌夷有恃无恐地眯起眼笑了笑,指向那座城,“这次当然也是,我手里还是有筹码,所以才敢现身呐。” 他手里还是攥着人命。 但玉奚生也没法说出一句“本座不在乎”来,倒是乌夷笑问道:“既然怀素仙尊想救人,为何早不来?西陵郡可没剩下多少人了,都死了便罢,若有活口,也只会怨你罢?人嘛,我也看了他们许多年,虚伪得很,还不如我们魔族,想要什么就去抢,心口如一啊。” 魔族贪婪重欲,却也明白人性之弱,出口便是诛心。 玉奚生不可置否,只说道:“本座行事,无需你来置喙。人间人间,此处自古以来便是人族居所,而你们,不过是些连族界都回不去的丧家之犬。” 乌夷也不气恼,他没有神族那些所谓的骄傲,只有本心欲求,依旧笑着说:“我不会出手,只是来与你叙旧,既然怀素仙尊要保这些人,我自然也不会拦着,不如就将这灵气收起来吧。” 玉奚生轻嗤,“你可以滚了。” 乌夷没动:“当年若不是你,凤帝那把本命骨剑挡不住吾主,真是奇怪,你不是神族,为何偏要与我们作对呢?” 后面众人听得战战兢兢,但又忍不住惊愕,这事儿得扯出去多远啊? 怀素仙尊不是人族便罢了,怎么还能同上古时期扯上关系?难怪他徒弟是古神后裔,原来师尊也根本不是寻常人! 玉奚生冰冷冷地一勾唇,没答话,而是对后面的众人说道:“带上西陵郡还活着的人,去明水城,青鸾君会在那里打开神族族界。” “神族族界?”祝骅明一怔,“那是什么?” “凤凰族界梧桐境,那是古神族曾经的居所,魔皇已死,凭剩下的这些打不破凤帝遗留的族界。”玉奚生头都没回,冷静地吩咐,“送西陵百姓一个不落地过去,本座会在这里看着。” 众人都面露狂喜,神族族界,仙门多年来寻求古神遗迹却从无收获,今日却能亲眼去见一见神族的族界! “梧桐境。”乌夷蓦地出声,错愕后又发笑:“原来如此,梧桐境保得住吗?保得住他们?” 玉奚生遽然温和地笑了笑,轻声说:“本座不想与你叙旧,滚回去告诉鸣蛇,大巫山神后裔能争来百年光阴,本座便能护佑人族万年。” 乌夷的笑淡下去了,他听得出玉奚生的认真,慢吞吞地问道:“那个半神能做到,你能吗?你舍得吗?” “你可以试试。”玉奚生微微笑道,“试试本座能不能将魔族屠尽。” 乌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忽然明白眼前这人可不是那个半神能比的,他说要吐了尽魔族…… “凤帝也曾败于我族。”乌夷森然道。 玉奚生轻呵,“本座不是凤帝。” 他猖狂至此,与古神相比,但乌夷再三思量这人的本事,不由得皱起眉,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断然地转身离开。 后面西陵仙门众人都听傻了,直到玉奚生呵斥道:“愣着做什么?” “啊?哦哦,是,是。”当即有人吩咐自家剩下的小辈,“别愣着,快快,听怀素仙尊的,赶紧带人去南海郡!” 城墙上众人当即哄散,却有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既然有神族遗迹,为何不早些让我们进去?西陵郡这段时日死了多少人,怀素仙尊可知晓?” 刹那安静。 玉奚生回头,瞧见说话的是祝骅明。 祝韦白的那个独子。 祝骅明眼眶微红,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人脸色复杂,生怕这位祝氏少主将怀素仙尊触怒,当即便有人低声道:“祝公子!慎言!” 第206章 “有何好慎言?!”祝骅明怒道,愤然高声,“他分明早就能来救我们,若是早点……若是早点,西陵郡怎会是如今的模样?!” “你听见了,本座不是人族。”玉奚生颇为好脾气地多说了两句,很是冷静从容,“本座不是人族,为何要在意你们的死活?” 祝骅明哽了一下。 玉奚生又笑问:“当初我徒儿在西陵郡蒙冤,遭尔等围杀,怎么,祝公子都忘了?” 祝骅明舌头都僵了,沉默一会儿后说:“季氏已灭,不是已经给了交代?何况……何况死的百姓何其无辜?!” 玉奚生冷峻眉眼间笑意消失,他望着城墙上的众人,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当年与魔族一战,神族覆灭。半神与魔族余孽之战后,也尽数消亡,我若擅离三重雪宫,我玄都的百姓又当如何?” 祝骅明还愣着,玉奚生便已经漠然道:“还会死更多人,包括你们。” 最后一句话如巨石般狠狠砸在众人的心头,他们不知那些旧事,如今听玉奚生说得那些次战争,神族也好,半神也好,如今都没了,可魔族还在,谁胜谁负便已然清晰明了。 而他们如今的对手,就是这已经传承了万年历经战火依旧存在的魔族。 “所以,”玉奚生抬手指了指城墙上的众人,又指了指适才被魔族肆虐后只剩鲜血与尸体的战场,犹如威胁,一字一顿,“休得再废话。” 祝骅明脸色苍白着,唇动了动,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还有。”玉奚生忽然说,“找些人同本座走,去接其他城池的人。” . 当年长生天最嚣张时,也只是个普通门派的地步,可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狰狞凶残的半魔不计其数,数百年的隐匿蛰伏让他们早在人间种下了一根根钉子,那些被攻占下的城池外灰雾弥漫,正是魔皇碎骨散发出的煞气与诅咒。 玄都各城的百姓都在被仙门之人护送去南海郡,飞舟一艘又一艘地来回往返,南海郡的梧桐境入口已开,寻常百姓都被送入其中避难,玉奚生辗转在西陵郡的第三日,青金色的涅槃火在西陵郡燃起,鸾鸟的清鸣响彻九霄。 古神族的后裔自满天的大火中展翅飞出,细碎的光芒如星辰坠落,最终化作青衫文秀的青年,胸前青羽浮金的坠子随风摇曳,他如今已不再戴抹额,额心印着青色凤纹。 那是凤凰血脉的烙印。 玉奚生从魔气弥漫的城池中走出来,依旧干净的纤尘不染,他仰首笑了笑,“小鸾,你来了。” 栾青词当即向他而去。 神族落入了人间。 第120章 .风声 玉奚生的灵气干净纯粹,犹如清泉般将弥漫的魔气洗净,就像栾青词源自魔族血脉的咒术一样,这也是玉奚生与生俱来的天赋,命运似乎早已有所决策,万物相生相克即是规矩。 “怎么样了?”栾青词望向那座城池,被血腥气熏得皱了皱眉。 城墙背后就是尸山血海。 玉奚生平和地笑了笑,眉眼间平静如枯水,“还有活口,半魔都撤了,等着将人找全就送去明水城,那边局势稳定下来了?” 栾青词没作声。 他一路而来没做停留,但西陵郡的惨像只要嗅一嗅便知,他以为师尊会愤懑亦或是暴怒,但师尊这么平静着实出乎意料。 “想说什么?” 玉奚生轻轻地问,指尖摸上了栾青词微乱的鬓发,替他整理。 栾青词踌躇地抿了抿唇,随即若无其事道:“西陵还有多少地方?我来之前南海郡和玄都已差不多了。” 南海郡和玄都百姓众多,但好在玄都仙门未曾受创,日夜兼程地护送百姓之下,比起西陵郡这种需要玉奚生一个一个地方找过去搜寻要快得多。 他刚说完,城中便骤然升起一座飞舟,径自往南而去,玉奚生抬眸瞧了瞧,说:“不多,再有一两日便能走完。” 栾青词忽地被牵起手,远离那座血气冲天的城池,玉奚生冷不丁地又问道:“有很多话想问,是吗?” 当然是,到现在栾青词还觉得很多事一头雾水,便轻轻点头。 玉奚生轻笑,“那日不是还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给你交代,现在怎么不问了?” 栾青词叹气:“我早就问过了,你不是不肯说?” 片刻沉默,玉奚生召出雪浮云来,带着栾青词御剑向下一座城池,他将城池处理干净,自然会有送人回来的仙门修士接手,很快便远离了那座血腥味十足的城池,玉奚生站在前面,忽然轻声说:“大巫山神的后裔已经快要殒落,小鸾,你觉得世间还有真神么?” 大巫山神的后裔便是白长蔚,栾青词愣了下,他注意到玉奚生说得是快要殒落,也就是说师祖如今还活着。 玉奚生像是自言自语,也没等栾青词开口,便又自顾自地说:“神族天生地养,死后归于天地,没有来处,没有归路,但……总有些特殊的神族,需要天地蕴养更久更久的时日,甚至能特殊地生出灵体来。” 栾青词愕然地瞪大眼,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哪里还能听不明白? “所,所以……”栾青词难得地结巴起来,眼巴巴瞅着他师尊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说出那个已经显而易见的结果:“你是……神族?” 玉奚生转过身来,单膝跪在雪浮云的剑身上,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才知道不久,我的本体并非活物,生出灵体后才算成神,我为玉时受神族灵气滋养,遗落人间后又因天地大道而生,小鸾——” 第207章 他忽然顿住了,眼神中翻涌着剧烈的无奈,似有什么深远沉重的情绪在酝酿,他低缓地说:“我是错过了上古时期、遗留至今的,最后一位神。” 两人对视了良久良久,栾青词才缓缓吐出口气,轻声问道:“那你和凤凰一族…?” “有些渊源。”玉奚生说,“只是与凤帝而已,但如今都是旧事了。我受神族灵气蕴养,又在因人间天地大道而生,因果在此,有些事便不得不做。” 一切自有其道,从白长蔚遇上游走于世间却从不真正入世的玉奚生时,因果就已经注定,玉奚生不似远古神族那般,诞生在各自的族界,他是人间唯一的神。 还在南海郡时,玉奚生因融魂恢复记忆,妘自闲便已经将这些和盘托出,他也觉得这一切本该如此,水到渠成,大巫山神的后裔知道他是谁,所以才费心让他入世,而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凤凰碧姯与魔皇赤烛留下的这一丝血脉。 栾青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喃喃道:“所以你要……” “我会杀尽残留于世的魔族。”玉奚生接上他没说完的话,语气镇定平和,但其决心毋庸置疑。 他眼前就有一个身怀魔皇血脉的半神。 栾青词甚至怀疑自己算不算魔族,怎么也得算半个,只要他还活着,世上魔族就不算被杀干净。 栾青词轻轻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难怪我总感觉你熟悉,原来先祖便有渊源,可你怎么就偏偏把我捡回来了,我可是……魔皇的儿子。” “你是凤凰的血脉。”玉奚生的语气遽然温和下来,“我们小鸾是古神族的半神后裔。” 半神后裔没吱声,心想那另一半源自于魔族的神裔也算半神? 真要说的话,说他是半魔都不为过。 但自从不动用咒术后,栾青词确实是感觉不到自己那一半的魔族血脉了。 想来想去,栾青词蓦地抓住重点,他微微眯眸,问道:“所以东洲有什么?” 东洲至今悄无声息,而师尊也默认不必在意东洲的动静,甚至连师祖此刻也在东洲,他失踪的百年都是因为东洲? 问题出在东洲。 玉奚生沉默须臾,说:“战场。” 栾青词一怔:“什么?” 玉奚生重复:“战场,我们与长生天——魔族余孽,最后的战场。” 栾青词若有所思,“所以已经确定东洲就是长生天的老巢了吗?”问完他自己又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暗了暗,轻声说:“我与东洲萧氏打过交道,他们不像是……会与长生天勾结的,而且……” 他说不下去了。 东洲的异常显而易见。 倘若萧氏真的无辜,不会至今都没半点动静,求援也好反抗也好,都没有,去查探的弟子回来后回禀得清清楚楚,东洲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萧氏没有一点动静,甚至眼下西陵郡和南海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萧氏连个声都没吱。 栾青词终于有点不忍亦或是难过地垂下眼,轻声说:“东洲的百姓怎么办呢?” 其实从玉奚生决定放弃东洲时,那些百姓的结局就已经无可更改,西陵郡尚且满地疮痍,何况要沦为决战之地的东洲? “小鸾。”玉奚生干脆也坐在雪浮云宽大的剑身上,直接将栾青词捞入了怀抱着。 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亲昵的相拥过,彼此身上的气息早已交融到部分彼此,甚至连灵气之中都带着对方的味道,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后,玉奚生才轻轻地说:“古神族都曾经败在魔族手中,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明白。”栾青词将肩靠在玉奚生身上,自高处俯瞰着已经被魔气侵染的人间,西陵郡的繁荣皆成往日,被肆虐掠夺过的城池只剩断壁残垣。 魔族才不在意人族留下的这些痕迹,于他们而言,活着便是为了杀戮与毁灭。 . 从长生天对仙门动手后,到怀素仙尊出手救人,青鸾君打开梧桐境遗迹,甚至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南海、西陵与玄都的百姓都被送入古神族的族界当中,除却一些世家将自家小辈留在梧桐境外,其余修士都被玉奚生给留了下来。 依旧是南海郡,明水城,曾经的天机阁依旧如世外桃源。 妘自闲没坐在他待客的重明雅榭里,他站在院子里,遥遥望着东方,栾青词和玉奚生进门时,都惊了一下。 当初那气质风流的儒雅公子,依旧身着那套绣着重明鸟的宽袖长袍,只是垂落至腰的长发白与雪云,连身形也远不如那时挺拔。 听见动静,妘自闲转过头来,眉眼间有岁月留痕,但他自己倒是洒脱,笑了笑说:“你们来了,看来外面都处理好了?” “嗯。”玉奚生颔首,“西陵郡和南海郡的半魔都已撤离,往东洲去了,东洲萧氏,还是没有动静吗?” 要说这些消息,还是天机阁最灵通。 妘自闲笑道:“如我们所想,东洲仙门应当都已被魔族余孽控制,我的人很多都已没消息了,能穿消息回来的也只有老样子,无需顾虑那么多了——” 他没说完,门外蓦地响起明焉的声音:“阁主!出事了!” 妘自闲微微蹙眉,“进来说。” 明焉从院子外进来,开门见山:“阁主,东洲有动静了。” 第208章 一句话让在场三人神色都变了,栾青词立即道:“东洲怎么了?” “适才海边冲上来了个人,张口就要见我,说自己从东洲来,我去见了他一面。”明焉神色凝重,慢声道:“来的人是萧氏的大公子,萧珏。” “萧珏?”栾青词蓦地出声。 玉奚生瞧了他一眼,想起小鸾提及萧氏时的神情,微微蹙眉道:“萧珏怎么会在这儿?” 明焉苦笑道:“谁知道他怎么过来的,但人被捞起来的时候就不太清醒了,身上有不少伤,我赶到以后还没说两句话,人家直接晕过去了,东洲那边的情况……我也不知他究竟饮没饮魔血,就先来回禀,让诸位拿个主意。” 这主意拿得容易,毕竟是从东洲而来的萧氏公子,几乎不必犹豫,玉奚生便说道:“去看看。” 第121章 .萧殇 “大概有四个月了,东洲之东是鲜有人涉足的戈壁荒野,四月前,边境有在荒境内修行的修士回来,不知他们遭遇了什么,但很快他们就变得举止癫狂,修为也莫名地窜高,状如疯魔,邪修尚且有理智,可他们…就是一群兽,生生屠了边境上千人,才被察觉。” 萧珏坐在榻上,是个俊雅的年轻人,看上去同栾青词差不多大,但脸色苍白憔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耳后蜿蜒过锁骨,掩没在深色的衣领中,故作平静的眉眼间还是流露出难以忽视的痛色。 屋中静默。 一群有诸多手段的修士成为失去理智的野兽,对寻常百姓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栾青词曾见过萧珏一次,彼时他还是矜骄傲气的萧氏大公子,正是因沈氏灭门案,沈沐月能从东洲逃出去,也有萧珏网开一面的缘故在其中,只不过今日再见,他身上的少年意气竟无影无踪,只剩沉沉暮气。 “不对啊。”明焉先蹙起眉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机阁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探听到。” 萧珏淡淡道:“天机阁的关系网的确高明,可也不见得真能手眼通天。” 明焉顿住了。 倒也的确如此,以萧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若真想隐瞒什么,即便是天机阁也无从探查。 但一想,她又觉得不对,皱眉问道:“可为什么,你们为何要隐瞒此事?” 萧珏沉默须臾,露出惨然的笑,闭起眼说:“因为从境外回来的修士中,还有我的族叔。” 萧氏之人在边境屠杀寻常百姓,这是天大的丑事,若是传出去萧氏必将被放在风口浪尖之上遭千夫所指,也难怪萧氏要不顾一切将消息压下来,连天机阁都未能探知。 “再之后,”萧珏又睁开眼,涩声道:“我父亲亲自带人去,将他们诛杀在边境,好在那时外界都在盯着玄都和三重雪宫的动静,让我们勉强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在长生天发难前,仙门中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玄都的动静,从西檎岭到古神后裔,一个接一个消息令人目不暇接,萧氏钻了这个空子,偷偷摸摸将这种死了千人的大事给压下去了。 “萧氏闷声不吭干大事啊。”妘自闲咂咂嘴,又哼笑一声,“还是没从百年前那一遭长记性,当年长蔚兄说的话,半点也没进脑子。” 萧珏一愣,“什么意思?” 妘自闲没理会他,转头看向始终静默的玉奚生,面色忽然涌上难以言喻的哀伤,片刻后,他轻声说:“你应该明白吧?” 玉奚生缓缓点头,“凉会山异动,是师尊压不住了。” 萧珏陡然惊疑,“你们知道什么?” 妘自闲冷呵,“百年前就来过这么一遭,是长蔚兄舍身才拖延这百年,早早便说过若是出事立即禀明天机阁,萧氏老族长七十年前过世,新族长就是你父亲萧祁,玩得好一手过河拆桥阳奉阴违啊。你们居然糊弄了过去,说吧,东洲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萧珏将信将疑,却回想起父亲得知此事后只有怒意,没有震惊,甚至是有些慌乱地命令将此事压下去,心中渐沉,再听妘自闲问,低声道:“父亲带人深入荒境便再没回来,我年岁尚小,族中不服,一向不瘟不火的三叔却突然展露锋芒,夺去了族权。” 说到此处,萧珏脸色猛地难看。 “他不知修了什么邪术,族中无人可敌,更声称能让萧氏弟子长进,短短几月,他给归顺与他的族人服下了一物,那些弟子也如他所言,修为猛进,但有一些却没再出现过,可还是越来越多的族人愿意相信他的话…直到,直到不久前。” “那些弟子…变得,不再像人了…” 萧珏的声音开始颤抖,指尖死死攥着被子,骨节泛起森然的白,一字一顿几乎要咬碎牙。 “长生天,是他们。” 说完最后一句,萧珏骤然松开了手,短促地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这回栾青词懂了,他眼神颇有复杂,“所以现在还活着的萧氏族人…都喝下魔血了?” “魔血?”萧珏一愣。 栾青词:“你不知道?” 萧珏顿了顿,苦笑:“父亲失踪以后,我就被软禁在府中了。” 难怪,栾青词心想,随后便将魔族余孽的大致说清楚,在萧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无奈道:“饮下魔血要么承受不住,要么变成半魔…他们身上的畸变也是由此而来。” 萧珏喃喃道:“不是萧氏。” 第209章 “不只是…萧氏。” 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众人的心渐渐沉下去,果然,命运并未眷顾人族,事情还是向着不可避免的恶劣境况走去了。 “我逃出来时,东洲仙门都以三叔萧殷马首是瞻,追杀我的那些人…都已经如青鸾君所说,成了半魔。” 整个东洲仙门,都已成了魔族余孽的走狗。 “这样啊。”妘自闲蓦地开口,眼神锐利,“既然如此,萧公子,莫怪妘某多疑,敢问萧公子是怎么从东洲逃到明水城来的?纵然只是半魔,也非寻常凡人能敌。” 他的怀疑有理有据。 从东洲群狼环绕之地逃出来,简直匪夷所思。 萧珏却习以为常,轻轻颔首道:“是我父亲的旧部拼死相救,还有…” 他缓缓伸出手,将袖子撸起来,苍白的手臂上伤痕交错,萧珏面不改色地微微攥蜷,诡异的黑纹便缓缓出现在皮肤上,逐渐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斑块,皮肤犹如蝴蝶鳞粉一般,泛着诡异的光泽。 萧珏抬眸,眸中猩红一片。 栾青词蓦然明白了,“半魔…” 萧珏也饮下了魔血。 “所以我能逃出来。”萧珏说得平静,垂眸将衣袖放下,将可怖的手臂掩住,“我可能…很快就要彻底变成那种东西了。” 哪怕他语气丝毫没有波澜,可在说到自己将要失控时,指尖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只因这一下,让栾青词瞧出来他的竭力隐藏的畏惧。 “东洲到底有什么?”萧珏僵硬地勾了勾唇角,似乎想要笑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抿了抿唇,哑声道:“至少让我做个明白鬼。” 妘自闲瞧了眼玉奚生。 玉奚生面无波澜,说:“神魔之战,诸神身殒,战至最后只剩凤凰神族,凤帝与魔皇决战之地,便是魔族族界入口处——东洲之外,荒原之中。” “你的族人与那些修士误入那处,吸纳魔气修炼,修为增强,性情也会因魔气而暴戾残酷,至于与长生天勾结,因为什么,你自清楚。” 为什么?无非是贪。 人族想长生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为此曾打过妖族的主意,但天道如此,有所失,有所得,人族的灵慧妖族须得苦修百年,而妖族真正知天命时,寿也将尽。 萧珏眼神空洞着,半晌无话。 妘自闲轻叹道:“萧氏与长生天之纠缠恐非一朝一夕,你那位吸纳魔气修炼的族叔,只怕不是误入,本以为萧氏知晓凉会山之重,不曾想还是如此…可惜,倒也难怪长生天踪迹难寻,原是如此。” 听他这么说,萧珏愈发羞愧。 事至此其实都无需多说,萧氏既然早知道凉会山,还知道白长蔚镇压在那,早在凉会山有异动时就该与天机阁和三重雪宫联系。可如今显然他们选择了长生天,东洲抵抗不住魔物有可能,但至少也会像西陵郡那般,不会悄无声息,短短几月东洲便沦为魔地,不曾惊动任何人,唯一的真相就是萧氏之中早早便有人与长生天勾结。 “所以,”萧珏低哑问道,“东洲,该如何是好?” 栾青词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该说什么,告诉萧珏,东洲已经是弃子了? 玉奚生的推测都没有错,他果断地放弃了东洲,甚至还有西陵郡,最后做的也不过是从西陵郡中抢出了微不足道的几百人而已。 “不只是东洲。”妘自闲说,“西陵几乎被灭,萧公子,这不是以往的仙门争斗灭一家足矣,这是…魔族的侵占,他们会豢养人族,摧毁一切。如今梧桐境已开,算是人族此刻的一线生机,亦是日后退路,可——” 在萧珏愈发苍白的脸色中,栾青词蓦然明白妘自闲究竟想说什么。 “而萧氏,断送了东洲的生机与退路。” 妘自闲残酷且冷漠地将最后一句话抛出。 其中怒意显而易见,萧氏隐瞒凉会山异动,甚至放任修士以魔气修炼,如今东洲之绝境已成定局。 萧珏刹那面如死灰。 “事已至此,要紧的还是与魔族余孽一战。” 玉奚生轻描淡写地揽过话来,“当年神族如何顽抗又如何灭族,如今人族已足够幸运,至少有人愿意为人族续存而赴汤蹈火。” 他看了一眼妘自闲,音调倏尔沉了沉:“不必强求。” 妘自闲便没再多说。 可栾青词却莫名觉得这句“不必强求”另有深意,一时却又想不明白,便深深瞧了眼他面目平静的师尊。 玉奚生似有所觉,回头笑了笑。 那是一个安抚的笑,温柔如旧。 第122章 .蔽日 东洲百姓活得懵懂无知,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了魔族豢养之物,萧珏的神志迟早也会被魔气侵染,天机阁外,栾青词望着这条看不见头的幽径,像是瞧见了人间的末路。 他感知何其敏锐,这明水城中已然没有寻常百姓了。 被留下的是仙门众人。 “小鸾。”温和如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眨眼间玉奚生已经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闷得慌,出来转转而已。”栾青词犹豫了一瞬,往旁边挪了挪,好似将自己蹭进了玉奚生怀里似的。 他师尊身上有清冽冷淡的香,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图,但栾青词太熟悉他的味道,只觉得安心。 第210章 玉奚生不动声色地心猿意马了须臾。 他这小徒儿当真得俊雅秀绝,凑过来时更可爱得像只归巢幼鸟,但隐忍成习惯,玉奚生只是轻轻将他往怀里一揽,轻声说:“在想萧氏?” 栾青词早已不是置身事外的他,难以对人间的惨状视若无睹。 西陵郡的遍地残垣、血海滔天,都是一条一条人命堆出来的,无辜的不止萧珏一个,倘若萧氏不曾与长生天勾结,至少还有许多人能活下来。 “不全是。”栾青词叹了口气,“吸纳魔气修行的修士会被魔气侵染性情,饮下魔血的人族会成为半魔,可见魔族血脉霸道,古神古妖皆不敌,而我的魔族血脉却一直被压制着,只要我不动用随血脉传承而来的咒术便可安然无恙,是因为你,对吗?” 玉奚生低声笑了笑,“嗯,阴差阳错,那时我当真不知我们小鸾是凤凰血脉,还当你是什么绝迹的妖兽之后。” 的确是阴差阳错,那时玉奚生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哪里晓得这是凤帝之后?当年他去桐山是巧合,不曾想唤醒了被封印千载的栾青词,他的气息刚好便能克制魔血。 换来了栾青词这些年的平静。 初见时栾青词懵懂,对玉奚生的亲近也出自本能,可玉奚生却记得真切,漂亮的小鸟青羽稚嫩柔软,长长的尾羽拖在地上,踉踉跄跄地在崎岖窄小的山路中向他奔来,格外依赖亲昵地将金色鸟喙啄他衣角,整只小鸟都贴了上来。 现在也是这样,玉奚生垂眸瞧着依偎在怀里的小徒儿,他还保留着幼时的习惯,若是这会儿翅膀露着,定然会规规矩矩地乖巧拢起。 他每每瞧见,心都会发软。 “安顿好明水城后,我们去东洲。” 玉奚生叹了口气,轻轻抚了下栾青词胸前的羽毛坠子,轻声说:“去诛灭魔族余孽。” 尽管他语气很轻,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好似与魔族之战如出游般轻松,可栾青词还是莫名地感觉到了沉重。 就像巨石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栾青词知道,那会是一场恶战。 玉奚生倾尽人族仙门之力,与魔族的最后一战,此战之后,人间倘若魔族不灭,便是人族不存。 . 萧珏死在逃到明水城的第三日,魔血让他愈发狂躁,身为人族的本能与理智也逐渐被蚕食殆尽,最低级的魔物就是如此,仅凭本能进食或是其他,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栾青词不是没想过让他作为一个人死去,但萧珏的恐惧那样显而易见,面对那双强作镇定的双眼,没人能真的下手杀了他。 但最终都没什么区别,等待死亡的过程是一样的。 栾青词无力阻止,就像那些在这次动荡中死去的人一样,他们的灵魂消散于天地,躯壳就此腐朽,当栾青词站在明水城外的礁石上时,只能瞧见天地一色的昏暗。 魔族就如乌云般沉甸甸地压在整个人间的上面,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师兄!” 谢庭兰仓促跑来,海风吹乱他鬓角碎发,才一站定就恼道,“师尊非要让我进梧桐境!师兄,帮我劝劝师尊,我要留下!” 恰好有一只魔化妖兽跃出海面,碧色剑光从天而降将之穿透,青金色火焰席卷而去,不过刹那妖兽便被焚成灰烬。 从始至终栾青词只轻轻抬了下手,碧山暮始终悬在海面,他一个人就能镇压四方海面之一。 谢庭兰愣了愣。 栾青词这才轻声说:“各宗门世家都留了后人在梧桐境,庭兰,妖族也留了后人。” 谢庭兰又一愣,“那我…” “庭兰。”栾青词看着他,目光很温和,“梧桐境很可能不会再开启,人族孱弱,要有人族修士留下。” “那不是还有其他弟子吗…等等?”谢庭兰一瞬间反应过来了,惊疑不定,脸色一变,“师兄,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梧桐境可能不会再开了?” 栾青词很平静,轻声说:“师尊说以东洲为战场,却将百姓都送入梧桐境,可见还有足以威胁整个人间,甚至让人族灭族的危险。虽然师尊没说,可我隐隐感觉,这一次留在人间与魔族决战,极有可能会重蹈神族的覆辙。” 谢庭兰的心已经沉入谷底,栾青词却依旧沉着,甚至笑了笑,“不过好在魔皇已死,没人能强行打开神族族界,留在梧桐境内的生灵都是安全的,或许能撑过这一次的大劫。” 分明是波澜不惊的语气,谢庭兰却觉得如坠冰窟,怔怔半晌,才说道:“那我也不会进梧桐境,怀素仙尊座下怎会有贪生怕死的孬种?师兄,我宁愿战死在人间。” “师尊座下亲传弟子,朔风已逝,总得留下一脉传承。”栾青词瞧着谢庭兰,语气认真,“师尊是世间最后一位神族,我是凤帝唯一的后人,这一战我们晚了足足数千年,躲不得。” 玉奚生太过特殊,本就是神玉,生出灵体才算成神,而他早该破壳而出,却被封印数千年,否则当年神族覆灭的那一战就该有他们。 玉奚生的身份尚未传开,谢庭兰也是头回听说,古神族早就在岁月中被传成不知真假的神话,但现在也由不得谢庭兰震惊,他定了定神,刚想说什么,却见栾青词忽然蹙眉看向海面,叹了口气:“才安生两日。” 自从他们来了以后,明水城肆虐的妖潮便老实许多,但栾青词已然感觉到无比浓郁的魔气自海水中翻涌而出,浪潮之中浮现无数怪异的阴影,带着凶戾暴虐的魔气侵入一方天地。 第211章 谢庭兰脸色微变,顾不得之前的争执,罗刹月出现在他掌中,巨大刀刃泛着银灰暗芒,如今谢庭兰与这把刀的气息已然融为一体,霸道冷冽的气势也如出一辙。 谢庭兰微微眯眸,说:“师兄,我能帮上你们。” 栾青词眼神冰冷,明水城不过是一座岛,这些秽物自水中而来,群起围攻,着实易攻难守,当日明焉能死守南海郡而不退,厉害是厉害,也是填了无数条性命进去的。 “谢庭兰。” 栾青词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语气中莫名地沉重。 谢庭兰一愣,便瞧见他师兄在诡谲波涛中从容回头,目光沉静而温和。 那神情中不再是往日的冷淡漠然,像极了师尊。 “朔风因我受累。”栾青词说,“我为师尊首徒,未能护佑师弟,已是大憾。此次无需你来搏命,听师尊的,去梧桐境罢。” 谢庭兰却怔住了。 朔风之死如今已甚少有人提起,那还未真正扬名立万的少年人,即便是怀素仙尊的弟子,早逝之后也渐渐几乎被遗忘。 但在这一刻,谢庭兰明白栾青词从未放下过,楚朔风是他从不宣之于口的遗憾。 栾青词却已经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面朝已然掀起波澜的海面,碧山暮发出清啸,犹如凤鸣一般响彻天际。 谢庭兰那一刹那觉得站在这儿的是师尊。 他们当真是好像。 谢庭兰自然不晓得,他们师徒两个经历何其相似,彼此又如何羁绊纠葛了数千年,相似的神情与气质,是因他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从还未相识的数千年之前便已结缘。 栾青词此刻无暇顾及谢庭兰,这一次魔物来势汹汹,魔气汹涌程度已然超乎预料。 在碧山暮的清鸣声散去后,明水城中骤然有无数身影御剑浮空,随即向四面八方散去——那是暂且聚在明水城的各家修士。 不进梧桐境者,留世死战。 海水中密密麻麻的水妖一族已经现身,它们饮下魔血后身体已然出现畸变, “沿岸布阵!”明焉声嘶力竭地吼。 魔潮意味着什么无需多说,很快岸边便亮起各色光芒的阵纹,之前明水城诸多百姓,皆以防为主,如今这些阵法却隐隐透着杀伐之意。 “梧桐境还没关!”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句。 栾青词清雅冷静的声音便响起:“无我令者,不入梧桐境,放心御敌。” 如此一来,便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栾青词回头看了眼仍在原地的谢庭兰,皱眉刚想说什么,谢庭兰就已经一溜烟地窜入赶来御敌的修士之中。 是铁了心不肯去梧桐境了。 “随他去吧。”玉奚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到礁石上,苍翠的青衫随风而动,俊美端正的眉眼间涌现冷戾。 有他极为厌恶的气息正在接近。 是一尊强大的魔物。 “小心些。”玉奚生轻声说了句。 栾青词从他师尊的神情中猜出了什么,低声一嗯。 哪怕前因后果已经明了,情势似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可栾青词还是觉得师尊知道更多。 第123章 .搏命 浪涛翻涌的海面很快被各种奇形怪状的海族占满,即便是长生天再肆无忌惮时,至多是屠城,而这一次他们当真是想抢下整个人间。 许是因血脉之故,栾青词已经很久没感觉到自己的魔族血脉,面对漫天遍海的魔气也只有发自本能地厌恶。 是他的神族血脉在抗拒,甚至叫嚣着杀戮。 他也同样能感受到那渐渐靠近的气息,绝不会弱于蛮山和乌夷。 海族魔物聚集却没有妄动,直到天际一抹黑影逼近,已入深秋的凉风却突然消失,天地间骤然升起燥热,与栾青词涅槃火极致的炙热不同,分明是在海边,湿气却陡然消失,那是莫名其妙的干燥。 明焉和妘自闲都赶到了栾青词所在的东岸。 站在岸上不远处的妘自闲已露了老态,强行为一位神融魂,几乎将他耗尽,从周围异变开始不过几息之间,他便似有所知,沉声道:“是他,炙生。” 栾青词皱眉,他身边的玉奚生便低低地说:“是鸣蛇,鸣蛇乃上古魔族,这一族同类相食,只活了他一个。” “长生天虚焱殿主,炙生。” 栾青词眼神微暗。 这一族跟养蛊似的,何况魔族靠吞食而强大,留下来这只鸣蛇不知有多强。 最重要的是,这只魔根本没有死过。 想到这里,栾青词就觉得头皮发麻,愈发戒备。 远处的黑影也在此刻迫近,燥热更甚,那是一条纯黑色的巨蟒,蛇脊上展开四只蝙蝠翅膀似的骨翼,煽动时便有无形的炙热气息散开。 污秽的燥热。 同栾青词的涅槃火截然不同。 “吾主之后——”低沉好似嗡鸣般的声音响起,怪异晦涩的音调不似人能发出,甚至难辨雌雄。 听着扎耳朵。 “何以,同蝼蚁为伍?” 那诘问声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说话间,四翼黑蛇已经到近海岸处,盘旋于空,巨大阴影落入海面,无数魔物嘶吼犹如朝拜。 栾青词有魔族血脉知道的人不多,此刻人间如狱,人心惶惶,都将栾青词视作神族之后,大魔这一句话,谁都没往他身上去想。 第212章 玉奚生不紧不慢地淡声道:“蝼蚁也好过秽物,人间非尔乡,安敢造次?” 礁石下浪涛拍案,玉奚生负手而立,正如遗世之玉,温和且干净的灵力逸散开来,以极为柔和的姿态一点点铺开,那凶戾的魔气沾之则顷刻消散。 鸣蛇猩红的眼眸瞧向玉奚生,他忽然化作了人身,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凭空而立,笑吟吟地说:“是么,我于人间有后裔,你我相比,玉奚生,你才更该滚回梧桐境吧?” 栾青词眼眸一缩,“是你?” 季悯生! 季氏分家的那位,栾青词不是没想过季悯生的身份,但着实没料到四殿之一的鸣蛇居然在他眼前转悠了那么久。 上古大魔,竟然取名悯生,何其可笑? 化作季悯生这副人族模样的鸣蛇轻轻一叹,他望向岸边修士们的眼神分明与瞧畜牲无异,而那眼神最终落在了栾青词身上。 那眼神带着难以言描的恶意戏谑,栾青词莫名地脊背发寒。 “少主…”鸣蛇温吞吞地轻笑,忽而招手,在海水中蛰伏的魔物接到命令一般同时发出刺耳嘶鸣,跃出水面又坠落,奇形怪状的魔物层出不穷。 “看啊,少主。” 鸣蛇温柔的笑中尽是恶劣。 “魔皇之子,他们在向你行礼。” 一瞬间栾青词身上凝滞了无数的视线,那些从不知他身份的修士们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栾青词脸色沉下去,青色流金的涅槃火刹那燃起,火光更胜日光耀眼。 许多主动撞上去的魔物都刹那灰飞烟灭,但朝拜依旧不停。 不过是些仅有低微神志的东西,受鸣蛇所控,可落在旁人眼中,这几乎就是栾青词身份的象征——魔皇之子。 栾青词不是傻子,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是真想让自己回去做高高在上的少主,神族也好同族也罢,在魔族眼中都不过是桌上一盘菜。 从一开始,这些魔物就打着把他骗回去切片摆盘的心思。 鸣蛇低缓的笑声又响起:“倘若您是真的喜欢您在凡间那位师尊,我等自然也不会伤他,左右已双修过了,依人间礼数,为您操办婚事也无不可,少主,意下如何?” 这下海岸边彻底陷入了死寂。 谁都知道怀素仙尊和青鸾君是师徒,师者,父也,所以怀素仙尊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青鸾君出头,外人也只道一句护短而已。 真正知晓他们师徒间情愫的人不多。 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公之于众,栾青词骤然明白了鸣蛇的险恶用心,人族是讲究规矩的种族,先是让魔族来这套认亲的把戏,再说他们师徒情爱,离间玩得好顺手。 死寂之中,玉奚生的灵气与鸣蛇的魔气对峙,涅槃火下的魔物就是在自寻死路,栾青词回头瞧了眼依旧撑着阵法的修士们,刚想开口,便听见他师尊冷声笑了笑。 “小鸾血脉高贵,源自凤帝。本座乃是神族,人族的规矩,何以束缚神?” 言罢,玉奚生回头冷冷扫了一眼。 后边儿站着的都是刚赶到此处的各家各派掌权人,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怀素仙尊那一眼的威胁? 人族存亡之际,有人愿意庇护已是大幸,谁还管他们师徒间到底有没有榻上滚过,妘自闲最先开口哼笑:“怀素仙尊当年与凤帝斩魔无数,青鸾君乃凤帝之后,相配得很。老王八蛋要打就打,不必费这些唇舌功夫!” 明焉此刻一身绯红薄甲飒爽利落,脚踏玄妙符文,也随声附和:“少啰嗦,青鸾君不会与你们走,尽管来打就是!” 古时妖族与神族皆痛人族留下过后裔,可见他们与人族间从来不是剑拔弩张的关系,明氏效忠于上古妖兽重明鸟,妘自闲又同大巫山神后裔有交情,他们自然不会与玉奚生和栾青词过不去。 何况这个时候得罪他们俩显然不明智。 “真是奇怪。”季悯生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并未在乎明焉和妘自闲,而是瞧着那对并肩而立的师徒,“人族与你们本无干系…罢了。” 最后两个字是古怪诡异的声音,雌雄莫辨。 人类的身躯开始扭曲膨大伸长,背覆锐利鳞片的四翼巨蛇重新出现,在令人口干舌燥的燥热中涅槃火也越烧越凶,栾青词一把扯下抹额,露出额心青色的凤羽纹——那是他血脉的象征。 “小鸾。” 一声轻音响在栾青词耳畔,他回头一瞧,玉奚生的唇没动,却有低声传来:“小心,他是真正的大魔。” 他在传音,就是不希望别人听见。 栾青词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 从鸣蛇出现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蛮山本体是只半妖苍鹰,服下幽弥后身躯发生畸变,但其根本还是鸟形,甚至会被凤凰的威压影响。 可鸣蛇,依旧是传闻中四翼蛇的模样。 他是真正从远古时期被遗留在人间的大魔! 栾青词眼底森寒,闪烁着令人心悸地冷冽,“杀了他。” 长生天不再蛰伏,千年前那场未有结果的战争重现,那就只有一个结果——拼个你死我活! 而鸣蛇也并无退意,猩红的蛇目内翻涌出暴虐,它忽地仰天嘶鸣,发出极其刺耳的尖锐鸣叫,那是不同于人间一切生物的声音,锋利古怪。 满海的魔物听见后犹如收到什么指令似的,对岸上的修士骤然露出尖牙利爪,嘶叫着扑了上去。 第213章 与此同时重明鸟的清脆鸣叫响彻九霄,妘自闲身后浮现重明鸟虚影,鹤发飞舞,神情冷峻地看了眼玉奚生,道:“这些东西我们对付,那个,”他对着鸣蛇扬了扬下颌,“可交给你了。” 玉奚生微微一点头。 早晚都要斩杀鸣蛇,但鸣蛇今日主动寻到这儿来,让玉奚生隐隐觉出一丝危险。 修士们的阵法已经与魔物们纠缠起来,海水中不时有猩红融散,但玉奚生和鸣蛇在对峙。 谁都没有先动手,但彼此都是杀机暗涌。 瞧见鸣蛇杀意与贪婪愈发毫无遮拦的眼神,玉奚生遽然明白了,凉会山太过要紧,鸣蛇今日来,与他适才的目的相同——杀他。 早晚有此一战,鸣蛇根本不想让他去凉会山插手,而是想要在此将他斩杀以绝后患! 可他为何早不出手? 但鸣蛇已在眼前,玉奚生唯有应战。 玉奚生眉眼间露出讥诮的冷色,行啊,那就看看谁先死。 在鸣蛇俯冲而来的刹那,鸾鸟清鸣骤然响起,长长尾羽的青羽鸾鸟浑身浮金,如一抹流光般迎面而去—— 那是栾青词! 始终旁观的栾青词倏尔动手,没有任何犹豫。 与巨大的鸣蛇相比,尚未长成的鸾鸟显得娇小,没有任何花哨地惊天碰撞只是一刹,连玉奚生都来不及阻止,磅礴余波疯狂扫向周围,而巨响传来的中心已然被涅槃火包裹,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一切扭曲模糊。 而火焰中心的鸾鸟利爪死死勾住了鸣蛇的一只骨翼,却难以伤之分毫,先前直接掀开古妖鳞甲的情况没有发生,但鸣蛇的确是被栾青词暂且钳制住了。 靠周围炽热到恐怖的涅槃火。 鸾鸟眼神冰冷,杀意深沉,他如何能看不出来,这条蛇是冲着他师尊来的? 第124章 .诡计 栾青词被鸣蛇一个扭身轻易甩开,轻巧退开些后,涅槃火障中便有火链掠出,向鸣蛇缠缚而去。 这个时候他便不再是平日冷淡沉静的模样,神族并非什么高贵圣洁不占人间烟火的种族,真正搏命时的凶戾残酷不输于魔族。 而玉奚生虽蹙眉却并未轻举妄动,直到涅槃火变化时,一柄白玉长剑破空而来,所到之处魔气皆灭。 若有人能与玉奚生默契到心有灵犀,则必然是栾青词,无需言说,玉奚生就明白栾青词的遽然出手是为缠住鸣蛇。 玉似的云白长剑狠狠斩向鸣蛇七寸,鸣蛇蛇瞳内闪过冷色,硬是挨着涅槃火躲过了那一斩。 “呵,幼小的凤凰,一尊未成长起来的神。” 鸣蛇低沉古怪的嗤嘲响起,似乎在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 涅槃火缠着鸣蛇却未能留下伤痕,粗壮蛇尾猛地一甩,蛇鳞状的甲片边缘尖锐,带起凌厉破风声抽向鸾鸟,栾青词躲闪不及被剐蹭了下翅膀,青金色的羽毛簌簌而落,带着鸾鸟鲜红的血。 剧痛令栾青词仰首清唳,却也更为悍然,不见退意,可他知道自己还是太过稚嫩,号称焚天毁地的涅槃火还不能撼动上古时期的大魔。 玉奚生脚下蔓延开阵纹的刹那,天际乌沉沉地积了黑云,神威浩荡降世,与玉奚生的灵气本源如出一辙的干净纯粹。 又是这样熟悉的气息与招式,鸣蛇早在西陵郡便见过,甚至更早的时候… 不屑也化为了凝重,甚至掺了丝丝缕缕的惧意,凤帝借此力都不知让多少魔族殒落,更何况亲自使出这招的玉奚生本尊? 这是他得天独厚的天赋,同魔族那些乱七八糟的半生能力相同,即使是鸣蛇也不免艳羡妒恨,他丝毫不敢含糊,浑身鳞甲顷刻收起,紧贴在身上不留缝隙。 哪怕是魔族也有弱点,栾青词见状微微眯眸,发现这鳞甲才是能抗住涅槃火的根源。 而玉奚生脚下的阵纹已经将整个明水城及周围海域都纳入其中,闪烁着白光的阵纹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甚至传出细微的嗡鸣声,仿若上古时期的风隔着数千年的时光吹到了现世。 不畏死的低级魔物们本能地顿住了,与之厮杀的人族修士也都纷纷停手,尤其是西陵郡来的修士们,瞧见这一幕嘴角先抽了抽,随即就是狂喜。 “若本座生在万年前,安能有魔族猖獗之日?”玉奚生冷声,手中指诀变动飞快,愈发精粹恐怖的灵气从黑云中弥漫开来。 鸣蛇哼笑:“这样的招数,你又能用几次?强又如何,你想成长起来,可要比其他神族久多了。” 话虽如此,但既然已经要搏命,那自然是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玉奚生适才那一剑,是为了试探自己的灵力能否伤到鸣蛇,鸣蛇匆忙躲开,可见他也惧怕,之后便不再拖着,干脆速战速决。 “天雷敕令。” 玉奚生缓缓吐字,声音竟也与平日不同,低沉好似雷霆,又似自天而降,云中雷光翻滚犹如附和,靛紫光弧划破黑云。 “雷降,诛魔。” 一声号令,万雷降世。 鸣蛇仰天嘶鸣,翻涌的魔气化作黑雾,修为低一些的修士皮肤当即干燥皲裂,鲜血从每一道伤口中涌出,惨叫声遍野。 即便是明焉等人在炽热干燥下也不好过,身上皮肤因干燥绷紧,随时可能开裂。 “奇怪。”妘自闲望着半空中的鸣蛇,忽然带了几分探究神色。 第214章 明焉回头:“阁主,怎么了?” “他化作人身时,丝毫不露魔气。”妘自闲指了指那条巨蛇,狐疑道,“先祖有载,非半魔或服幽弥者如此,这条蛇是怎么回事?” 明焉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谢庭兰望着空中浩大声势,舔了舔皲裂的唇,尝着了细微的铁锈味儿,小声骂了句“操”,刚想接着骂,就感觉到清清凉凉的水汽。 “五行录,水字诀。” 祛尘白衣飞扬,手中结印,灵气化作冰蓝的水流四散开来,占了在南海的便宜,这到处是海,施展水字诀也轻松些。 比起术法三重雪宫可称当世第一,其余人瞧见祛尘动用五行录,纷纷眼睛一亮,不消片刻,清凉的水汽便将岸边的人族修士们全都保护在内。 与此同时,万顷雷霆轰然落下,雷光电弧灿烂且绚丽,似要将天地照亮,一道道惊雷随着玉奚生的灵气击向海中群魔,落在鸣蛇巨大身躯上的雷霆也犹如利刃般撕碎坚硬鳞甲,露出内里森白且遍布黑纹的肉,漆黑的血液淋漓落入海中。 “吼——” “吼!!” 鸣蛇因剧痛而疯狂扭动庞大身躯,在雷霆中翻滚着,痛苦咆哮声震天撼地,漆黑血液四溅。 栾青词瞧见的一瞬间就想退开,不过刹那又硬生生顿住,在半空中化作人身,青衫染血,又被飞溅上漆黑如墨的血,向来最怕脏的凤凰后裔脸色冰寒,召出通体碧色的长剑,鸾鸟虚影出现在背后,高傲的鸟儿仰天清鸣,栾青词也随之迎着鸣蛇隔空斩出一剑。 剑鸣犹如凤唳,裹挟凤凰神族炽热滚烫的灵力袭去,正对着鸣蛇四翼前方被天雷令轰出的伤口。 这一剑足以重创鸣蛇,而栾青词却丝毫不觉得轻松,他死死盯着被雷光与涅槃火死死缠住的鸣蛇,心中陡然生出极为不详的、怪异的预感。 但没有时间给他继续深思,剑光轰然而至! 鸣蛇的身体被斩出一道沟壑似的伤口,露出里头森白与乌黑交织的断骨,鸣蛇哀鸣着向下坠去,却又硬生生停滞,皮开肉绽的鸣蛇连骨翼都没了三个,只剩一只残破的剩了半截。 他很快化作了人身,一身衣裳已经被乌黑的血浸透,漆黑的阵纹蔓延开来,在他周身漂浮着暂且挡住雷霆万钧。 季悯生的模样温和,这会儿也显得游刃有余,仿佛浑身的伤并不存在,甚至低哑地笑了笑,望向玉奚生,轻轻叹道:“果然人族的身子太过孱弱,竟然只能拖住你们一盏茶的时辰不到。” 他抬起脸,满面的黑色血污,却露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笑意。 “玉奚生,人族的依仗。”他的声音在雷声轰鸣中格外清晰,“你真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和你那个师尊一样天真。” 还没欢呼出声的人族修士们刹那陷入沉默与恐慌,鸣蛇这话里藏着深沉的恶意令海岸线的气氛近乎凝结。 栾青词瞳孔微缩,他本以为今日会是一场恶战,却没想到这样轻易地重创鸣蛇,现在却懂了最初那狐疑预感竟是真的! 长生天另有谋划! 他下意识看向师尊,玉奚生脸色已然苍白得近乎透明,鸣蛇和这些魔物与西陵郡那些东西不同,他想要斩杀鸣蛇,自然也是动了真格。 目光相接,玉奚生神色依旧沉着镇定,甚至给了栾青词一个安抚性的眼神,扔掐着指诀,但漫天雷霆却顿住,游走在黑云中迟迟不落。 玉奚生似有所觉地偏首,往东南方向看去了一眼。 “察觉了?”季悯生呛出一口黑血,好整以暇地摸了摸唇角,接着笑,“晚了啊,你以为我族为何寻找吾皇圣骨?哈!若是没有这浩大声势,你察觉更早一点或许还有机会,现在——” 他笑意更深,一字一顿:“他已经,醒了。” “不可能!”妘自闲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赤烛被凤帝斩了头颅,只有头骨遗落在人间,其他躯壳还留在魔界,连幽弥都不可能有!” “这具躯壳我也用得腻了。”季悯生不理会他,眼中终于浮现嫌恶,“即便是我的后裔,身体也依旧孱弱,服下我的血肉也仅仅如此了,人族啊,凭何占着人间。” 翻滚的黑雾从他体内爆发,人类的身躯消散在黑雾之中,一股近乎恐怖的、充斥着毁灭意味的气息如疯长的野草般蔓延开来。 “玉奚生,人间当归我族!” “迎首领入世!” 字音古怪的笑声消弭之时,是鸣蛇独特的嘶鸣声,又似某种古怪神秘的吟唱曲调。 栾青词觉得这音调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出在哪听过,但危机感如潮水般几乎将他淹没,于是想也不想,青金色的涅槃火呼啸而去,污黑的魔气被很快烧灼干净,玉奚生的手诀同时一边,黑云之中雷光飞速凝聚。 这是引雷令的最后一道手印,这一套手诀须得连贯不断,否则使不出这最后一招,融雷令! 就在粗壮雷霆游走落下的瞬间,黑雾之中的吟唱戛然而止,传出一声戏谑的笑:“玉奚生——且看你还能不能再站到我眼前来,我就在我族门前等着。” 与此同时,雷光降,天地失色。 无人敢直视粲然雷光,直至那光渐渐消散,海面之上皆是横尸,鸣蛇四分五裂的躯壳也坠落水中,纯粹的雷霆与涅槃火都是极烈的天地之灵,适才还浓郁的魔气已然被涤荡一空。 第215章 栾青词掠至玉奚生身边,惴惴不安地唤了句:“师尊。” “无碍。”玉奚生拍了拍他的脑袋,眼神却望着东南方向,缓缓道:“还没完。” 第125章 .首领 岸上众人都噤若寒蝉,鸣蛇临死前的话很明显,来这儿的根本不是他的本体。 何况还有个什么首领,长生天从未出现过的首领? “原来如此。”妘自闲喃喃道,面含惊色,“鸣蛇借与人族留下的后裔,灌了自己本体的血肉,借此做了个能行走人间的分身,斗了这些年,我竟都不曾发现,季氏…临山季氏,怕就是这鸣蛇所留下的魔族之后!” 谢庭兰干裂嘴角的血已经干涸,哑着嗓子说:“先别管鸣蛇了,师尊他看什么呢?” 天昏地暗,黑云尚未散去,玉奚生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也不免苦笑,鸣蛇说得没错,即便神力乃生就而来,可给他的时间太短了,他的小鸾也是一样… 若是能再早些… 很快东南方便传来一股死气,混合着腐败的恶臭,不仅玉奚生察觉,这下整个岸边都知道,那边有东西过来了。 只见远处海面忽而分出巨大的裂隙,仿佛海水瞬间枯竭,一头小山似的巨兽正飞奔而来。 栾青词本以为是鸣蛇的本体来了,但仔细一瞧,来的东西外形瞧上去像一头牛,头颅硕大,似犁一般,两只牛角向上弯起,角尖泛黄尖锐,走近后才见那东西脸上只有一只巨眼睛,身后甩动的尾巴纹路如蟒。 它越近腐臭就越浓,栾青词心中忽然浮现巨大的危机感,眼神愈发戒备,“那是什么东西?” 玉奚生缓缓道:“壮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这是蜚。 他伸手一招,将雪浮云召回,沉声说完后半句。 “死去的蜚。” 栾青词脑子里立马浮现两个字——尸傀! 于是很多事刹那间就能想通了,鸣蛇那像是吟唱的曲调也栾青词也终于想了起来,那是祝氏的驭尸曲。 祝氏为何能在当年突兀崛起,又为何祝氏身边一直有季氏的影子,临山季氏分家来的季悯生连季氏家主都要礼敬三分,因为临山季氏本就是大魔鸣蛇的后裔! 外人以为季氏依附于祝氏,可事实季氏才是暗中布局的那只手,其实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栾青词忽然想起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旧事。 禹城路氏当时因皖湖的异动,向仙门发出召仙令求助,那时九尾天狐后裔有苏氏惨死湖底,妖魂被古魔蜃的幽弥污染,有苏氏正是被路氏先祖所害,而路氏先祖自西陵郡迁走这一支分家,甚至将有苏氏杀害镇压,都是因一人的蛊惑,直到此刻,栾青词才蓦然想起,那声音不就是季悯生的? 这件往事早已无从追究,禹城路氏虽然有子嗣入了梧桐境,但大多数人都在这次的动荡中身殒,甚至连狐妖一族也死了不少族人,那些旧事远不如眼前要紧。 不过瞬息便被栾青词放在脑后,他更在意的是这头名为蜚的巨兽,它身上传出浓烈的腐败恶臭,但只要是他触及的海水都会顷刻消失,以至于他一路而来好似南海为其分了条路似的。 尸傀,这东西绝不是活的。 早在落洄山,栾青词就见过了,可那个东西给人的危险感远远不如这头。 思绪万千,其实也不过片刻而已,那头蜚尸傀已然横冲直撞过来,目标尤为明确——玉奚生! 蜚是凶兽,见之则大疫,不知鸣蛇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保存下了魔族的尸首,还将之制成尸傀,尸傀是能保留生前修为与手段的! “小鸾让开!”玉奚生毫不犹豫一掌推开栾青词,随即提剑迎着那头尸傀而去。 他要将那头畜牲拦在海中,否则他若是迫近,岸边这些人便都会因此染疫,疫魔与凡间疫症不同,即便是修士也会因此猝然暴毙。 栾青词猝不及防被推向岸边,堪堪在半空中稳住脚步,他衣衫上的血已经干涸,凝成大片的暗红色,脸色阴沉得难看。 本命灵器是剑,玉奚生于剑道之上自然也出神入化,单手持剑,另手控阵,古朴玄妙的阵纹一个接一个,纯粹云雪似的灵力光芒绚烂耀眼,浑身腐臭味的尸傀被玉奚生死死拖住。 可玉奚生也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他才施展过天雷令,脸色正苍白着。 “那是阎蜚!”妘自闲失声喊到,语速快了无数倍,“魔皇赤烛麾下的魔将!它曾饮过魔皇的血!长生天取魔皇头骨,就是为了这东西!玉奚生!回来、!” 到后来几乎喊破音,哪怕是个早已死了的尸傀,可这东西到底被长生天改造成了哪种地步谁也不知道! 但玉奚生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他指诀不停地变动,一道阵纹落在他与蜚脚下,正飞快地勾勒。 栾青词脸色一变,哪里还能再作壁上观,他自然不愿用本体与一具腐尸肉搏,漫天涅槃火受他心念一动,化作锁链去缠绕那头畜牲的四肢,同时召出碧山暮飞掠而去。 雪浮云剑光柔和却锐,碧山暮则浮金炽烈。 涅槃火将尸傀四肢紧紧缠绕,令他一时半刻动弹不得,两道剑光顷刻便至,轰鸣声响起,尸傀脊背和尾巴都被轰出了裂口,伤处只有腐肉与骨,并无血流出。 即便如此也未能让尸傀有片刻停滞,早已死去的大魔如今不过是行尸走肉,仍旧执拗地奔着玉奚生袭去,甚至硬生生扯碎了玉奚生布下的小阵,涅槃火困不住他。 第216章 “你们两个都回来!那畜牲不怕疼不怕死,以痛换痛都不成!”妘自闲急了,立马就要上前去。 栾青词虎口被震裂,他是鸾鸟,本体强横,却被一剑给震出了伤,鲜血涓涓涌出,他却丝毫不在意,更顾不得腐尸脏与不脏,听见妘自闲的话不免苦笑,回去也无用,这东西盯上了他师尊,必定是不死不休! 涅槃火在尸傀身上留下焦黑的痕迹,到底是大魔的身躯,栾青词干脆伸手一招,束缚它四肢的火链尾端被他攥在掌心,刹那尸傀始终不受影响的动作顿住了。 岸上众人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只见单薄清瘦的栾青词正死死拽着涅槃火链,而另一端正束缚着尸傀,他将尸傀死死牵制在原地。 “走!”栾青词冲着玉奚生嘶吼,本就鲜血淋漓的手掌涌得更狠。 不知鸣蛇给尸傀下了什么命令,但栾青词估计是要杀玉奚生,能不能杀这畜牲说不准,栾青词只能让玉奚生暂且离开。 可玉奚生又岂会轻易离开,他皱眉瞧着这头畜牲,忽地深深吐出口气,坚定瞧向费力钳制尸傀的小徒儿。 “拖一会儿,小鸾。” 玉奚生不肯走。 他还有机会斩杀这头畜牲! 栾青词脸色紧绷,虽然不出意料可还是心头无奈,“师尊…” 他手上的血不断涌出,涅槃火不会伤主,可为了禁锢尸傀,栾青词掌心已经被勒出更深的伤口。 他抽出只手来,掐出手诀,青色符文飞快勾勒成型,一道又一道地落在尸傀身上,甚至施展出了一道灵封术,依旧很快被这头畜牲挣脱,哪怕尸傀已经遍身伤痕,腐肉不断地落下再消散,可他依旧不要命地想要去杀玉奚生。 这是一头没有理智只知道搏命的上古大魔! 玉奚生已经收起雪浮云,他依旧衣不染尘,瞧上去比起凄惨的栾青词要好上不少,他静立于空,双手飞快如残影般结下一个又一个的手印。 巨大的阵纹从他脚下开始缓缓蔓延开来,这道阵纹远远不似之前那么快,每勾勒一些,沧海古朴般的气息便浓重一分。 栾青词见过这道阵纹,当时在落洄山时也遇到血枯莲供养过的尸傀,那时玉奚生就是用这招将其杀得连渣都不剩。 他从未见过的阵法,玉奚生没多说,他便没问。 柔暖的白光再次亮在世间,随着阵纹成型扩大,玉奚生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缓缓说道:“此阵诛魔,与灵封术同出一源,乃是大巫山神一族的神咒。” 栾青词已经被那畜牲拽的向前了数丈,玉奚生便沉声喝道:“小鸾撑住!他若冲入人群,人族修士撑不住他的疫病咒术!” 栾青词干脆放弃阵法,改成两只手攥着涅槃火,同时青色浮金的烈焰在尸傀前结成火障。 “操!师兄我来帮你!”谢庭兰还没冲上去,就被妘自闲拎着后领子拽住。 “你去什么去?”妘自闲恨恨道,“一个是神,一个是魔皇和凤凰神的后裔,他俩才不怕这东西的疫症,你入那东西百丈之内怎么死的都不——” 他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凝滞般死死盯着半空中。 栾青词的火障被冲破,那满身焦黑裸露森然骨头的巨兽,依旧迈着能卷起惊涛骇浪的步子向玉奚生冲去,火链断了三条,栾青词重新束缚时又被挣脱得崩裂。 他要撑不住了。 可阵纹还没成型。 玉奚生额心沁出薄汗,脸色苍白如纸,不断在心中默念,就快了,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嘣! 火链再次被蹦断,一条不剩,栾青词因惯性猛地向后到去,尸傀则不要命地冲向了玉奚生,而玉奚生却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有手诀不停变化。 他还想要一搏! 栾青词当即勉强稳住身形向前追去,在鸾鸟出现的前一瞬间,一声近乎声嘶力竭地呼唤响起。 “师尊——!” 妘自闲惊骇欲绝:“他这是不要命了!”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明焉却如一抹赤色流光毫无犹豫地冲出,直直地向着那头巨兽奔袭而去,她说:“阁主,你想见的人还在东洲,我去把怀素仙尊带回来。” 妘自闲顿住了,目眦欲裂。 第126章 .战起 原本应付这种强大邪物自然是神咒雷法最佳,可玉奚生才刚迎战,这会儿已无力再动用雷法,只得退而求其次,意图用阵法向上次一样用神咒将之泯灭。 他跑不了,这东西没有理智,只会遵循命令追杀他。 玉奚生岿然不动,尸傀却已经近前,青金色的鸾鸟尖锐鸣叫着追赶,翅膀上的伤再次崩裂,鲜血下雨似的淋漓落下。 再快点!再快一点! 栾青词的身影几乎化作了残影,扑上尸傀焦黑腐臭的蟒尾,两只尖锐爪子将泣死死抓住,向后拉扯。 “唳——!!” 鸾鸟嘶鸣凄厉,漂亮的羽毛染血,顾不得什么生性的骄傲干净,死命地扯着碎肉沾着骨头满身狼藉的尸傀。 僵持其实不过几息之间,鸾鸟的尖爪深深刺入冰凉的腐肉与骨缝指尖,鸟爪已经被巨大的力隐隐别弯,自然是疼的,可栾青词丝毫不敢放松。 但尸傀依旧在以慢下来的速度向玉奚生而去。 那道命令似乎只针对玉奚生,这头畜牲不知从哪被召出来,倘若玉奚生不死,无论逃到哪,这畜牲都能追过去。 第217章 “魂兮魄兮,从吾令来!” 明焉就是在千钧一发之刻出现,一身绯红薄甲艳似骄阳,明氏的引灵传自重明鸟一族,引灵控魂,却不只是传说中的生魂。 刹那无数魂魄渐渐凝出虚幻的身形来,密密麻麻,竟足有万人之数。 “恭请明氏先祖,现世镇魔!” 明焉沉声喝道,青丝刹那化作苍雪般的白,面容也迅速苍老枯槁,这具身躯就如同深秋落叶般很快地枯败了下去。 就如当时强行为玉奚生融魂的妘自闲,引灵并非是没有代价的,而后这具躯壳生机尽失,枯叶似的坠入海中。 原地则是留有一道虚幻元神,正是明焉,万千魂体男女皆有,受之召引,阴气汹涌,诸多声音一同响起:“明氏千载基业,皆为今日!杀——!!” “杀——!!” “杀——!!” 三声杀,阴魂已然扑向即将挣脱的尸傀,即便是栾青词也不由得为这惊天气势而一震,那些阴魂近乎是在以灰飞烟灭为代价、飞蛾扑火一般地冲过来,魂体消散之际,爆发出极强的波动,硬生生将那尸傀的两只尖角都轰断。 其实也不过几息之间,数以万计的魂体便相继消散,而尸傀也成功被拖延下来,它与真正的魔族不同,本就死去的大魔根本无所惧,躯壳缺失损毁也无法令其停下。 所幸的是时间。 明焉动用了明氏数千年存留的真正底蕴,却也不过阻拦了这头尸傀丁点儿时间而已。 但足够了。 明焉的虚影悬在半空中,她没有同这些亡魂自毁一般地攻击,而是在亡魂散去后,悄无声息地与之一同消失在了天地间。 而她的尸身长眠在海,也无影踪。 就是这短短数息之间,万魂消亡,玉奚生的神法已成,璀璨耀眼的白光直冲天际,偌大的阵法倏尔运转,阵纹玄妙地变换。 “小鸾,退!”玉奚生眼眶泛起赤色,脸上却极为苍白,依旧镇定而坦荡,却又多了许多狠戾的煞气。 栾青词收回怔怔望向明焉的视线,蓦地松了利爪,旋即飞快撤走,尸傀不要命地冲向玉奚生,而玉奚生分毫不退,手中指诀蓦然变动。 阵法杀招骤然启动! 黑云早已散去,空中却依旧灰蒙蒙的,而此刻白光乍盛,举世如昼。 当令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散去时,海面已然风平浪静,尸傀不见踪影,唯余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辉煌刹那便转瞬即逝的明氏,也没有猖獗肆虐的魔族,已经恢复人身的栾青词青衫染血,目光从平静的海面上掠过,死死攥着拳,骨节泛白,又被崩裂伤口流出的血浸染成深沉的红。 岸边无人出声,妘自闲怔怔望着半空中,眼眶忽地湿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转过身,背影好似又佝偻了几分。 栾青词注意到了,他慢吞吞地挪到玉奚生身边,四目相对,面色苍白的玉奚生勉强扬了扬唇角,轻声说:“好在抢了他们几块魔骨,否则今日赢不了。” 栾青词有些茫然地问:“赢了吗?” 可对于死在这场战争的人而言,他们的未来在此刻戛然而止,胜也好败也好,只有活人才能看见。 玉奚生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伸手抚了抚徒儿的鬓角,轻轻地说:“别忘了梧桐境里的人,小鸾,你须知,尽人事。” 下一句是听天命。 栾青词无声地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东洲边境,荒芜的苍山之间,不见天日的幽暗中,穿出一声似叹息般的怪异声音。 听上去就好似一声暮年的“唉”。 “够了吧。”乌夷站在崎岖的山间土路上,有些不耐烦地蹙眉,“还以为当时出来的真是你,原来是个冒牌货。与人族留下后裔,再让他服下自己血肉做成分身,有你的。” 山中骤然亮起红光,猩红光源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那是两只竖曈的血色蛇眼。 山体突兀地震了震,低哑的声音晦涩且慢,说的是古语 “白长蔚留了这么个祸害,你们竟然不曾发现,不过如今遗神必死,也是时候了。” 乌夷皱了皱眉,“真死了?不一定吧,还有——你骗我们魔将大人养伤,就是这么养的?” 猩红更深邃了些,低沉的声音好似嗡鸣,“少啰嗦。” 精纯的魔气刹那压过去,乌夷脸色扭曲了片刻,没敢再追究蜚的事,他想明白了什么,脸色不善却意味深长地瞧向隐匿在山中的鸣蛇,说:“无论他死没死,只要他到不了东洲,就阻止不了我族临世,可你别忘了,你我在人间数千年,吾皇遗骨更多留在族界之中,我族还不知都出了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你我也不是对手。” 鸣蛇却只发出一声古怪的笑。 乌夷突兀地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哪怕是面对鸣蛇的分身,他也总是看不透猜不透,如今眼前的是鸣蛇本尊,大魔的威压存在于骨子里,乌夷不受自控地心惊胆战。 他知道这是鸣蛇真正的身躯,他当年并未死在那场神魔之战中,活到了现在不说,他总觉得鸣蛇变得和上古时有些不同,气息上就不大相似。 但又说不出具体来。 乌夷暗叹,记忆有些混乱,他有许多事都想不通。 . 南海郡。 经此一战,明氏家主战死,青鸾君受伤,无数修士死在海岸边,葬身南海。 第218章 天机阁,妘自闲坐在院子里,院中风雅依旧,故人却皆不在,风流飒拓的阁主如今垂垂老矣,鹤发满头。 玉奚生甫一进重明雅榭,妘自闲便转过身来,看似无悲无喜,双目却深沉幽远到瞧不清情绪。 二人对视了片刻,玉奚生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轻声说:“时间不多了,明水城已经安顿好,我们该出发去东洲。明家主的丧事恐怕来不及操办,阁主,节哀。” 妘自闲顿了顿,木然道:“这是她早已注定的结局。” 说完,他眼中忽然泛起细微的波动,像是竭力压抑的情绪倏尔汹涌,但也仅有片刻而已。 “明氏这些年的底蕴,只为一朝赴死,谋划筹算了数千年,她身上压着数以万计的先祖,她早已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可玉奚生——” “你心疼自己的徒弟,明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妘自闲说完便沉默下来,他无法指责任何人,那是明焉自己选择的路,他无法苛责玉奚生栾青词这对师徒。 “还会死更多人。”玉奚生眼眸平淡,“重明鸟一族也好,大巫山神一脉也好,此后都会绝迹于人间,但小鸾不行,凤凰神族曾与日同辉,小鸾也该与天齐寿。” 妘自闲说:“那你就该让他留在梧桐境。” “他不会愿意的。”玉奚生的语气遽然温和,眸中也存温情,“我原本不懂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师尊教会了我,于人族他自然功垂竹帛,可于我他是私心。” 妘自闲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玉奚生,张了张口,没法出声来,沉默片刻后才艰涩道:“即便栾青词死了,你也不能死,玉奚生。” 玉奚生却不介意,依旧笑得温温和和,彬彬有礼地垂眸,“妘阁主,时至今日,也该允许我的这一点私心,我会带小鸾去凉会山,也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守护人间,是成全师尊教导授业之恩,故而不会偷生,但生死之间,苍生不及我的小鸾。”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妘自闲觉得自己该斥责他,儿女情长,罔顾天下,可这位唯一的神族如今站在这,对他说不会偷生,妘自闲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轻轻摆了摆手。 玉奚生会意,转身离开。 从重明雅榭出来,正好遇见来寻他的栾青词。 栾青词已将那身血衣换下去,换了件眼神很深的藏蓝薄衫,衬得他肤白莹莹,他没戴抹额,额心一抹青凤纹,胸前的小辫子上还坠着那枚羽毛。 “师尊。”栾青词快步上前,说:“祛尘大长老已经带人上飞舟了,净玄长老、虚风长老和庭兰已送入梧桐境,还有灵剑门的赵玉竹。” 事实上这些人都不愿回去,栾青词挨个劈一掌,打晕了扔进去的。 “嗯。”玉奚生捧着栾青词的脸颊轻轻吻在额心,低声道:“该出发了。” 栾青词阖眸,忽然狠狠拥住了玉奚生。 他说:“结束这一切。” 随后便松了手。 “好。”玉奚生握住他的手,不可一世的傲气隐隐显露。 “此战后,世间无魔。” 第127章 .东洲 东洲南临海,玉奚生和栾青词先一步到,鸾鸟的速度岂是飞舟能比的? 栾青词给师尊当了座驾,带着玉奚生直接飞掠过东洲上空,将近一月而已,人间遍地疮痍,但东洲不同,房屋依旧鳞次栉比,城池也完完整整,不似西陵整个大郡都只剩断壁残垣。 鸾鸟太过显眼,青色羽毛附着一层金色,掠空如流光,城中路上有个步履蹒跚的年轻男人瞧见光华闪过,抬头看了看,忽地咧嘴一笑,低喃着:“长生咯,神仙都出来了…神尊说的是真的,哈哈!长生咯!” 他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着,脸色扭曲又带着诡谲兴奋,衣物里渐渐洇出深红的血迹,忽地伸手高举,边笑边叫:“祭我身!祭我血!神尊助我成仙长生了哈哈哈哈!” 地上留下一串猩红的血脚印,而他露出的双臂上已经没有完好血肉,裸露着森白的骨与平整创口,好似皮肉被利刃生生削去。 而周围商贩看见他的模样也不觉得奇怪,反倒纷纷羡慕地窃窃私语。 “胡二真是好命啊,他媳妇儿和闺女,都成神仙咯,他也要去潇洒快活了!” “是啊,太好命了,刘员外家那个女儿不识抬举,不然啊,刘员外一家也要去做神仙逍遥了!” “啧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唉!” 大家仿佛都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艳羡至极。 虽然东洲看似平和安详,栾青词却从途径之地感受到强烈的魔气,满城都弥漫着魔族污秽的味道。 神识散开,十里之内的风吹草动栾青词都能感觉到,听见那些百姓偶尔的议论后,他就明白看似风平浪静的东洲已经成了魔巢。 魔族以神之名忽悠这些寻常百姓,可笑他们竟信了什么长生之说。 “东洲不比西陵。”玉奚生抚了抚栾青词背上漂亮光华的羽毛,轻声说:“祝氏在西陵一呼百应,但东洲世家并不以萧氏马首是瞻,魔族这些年蛰伏东洲,应是早早在此设局。” 栾青词轻轻地应了一声清亮的鸟鸣。 萧氏分家诸多,但其本家在东洲宿平,栾青词的目标是荒原中的凉会山,本不会途径宿平,可栾青词咽不下萧氏乱来的气,不惜耽搁几个时辰,去宿平溜达一圈,多少先捶他们一顿再说。 第219章 宿平繁荣不输于玄都,毕竟萧氏也是家传渊源的大世家,街巷之上的百姓熙熙攘攘,远处便坐落着萧氏仙府。 说是仙府,实则便是一城之大,远远望去——那简直是魔气环绕。 甫一瞧见空中巨大美丽的鸾鸟时,街边百姓纷纷抬头,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神鸟!是神鸟!萧家主要上登仙台,说明日神尊降世!就有神鸟出现了!” “神尊降世,救我世人!” “恭迎神鸟!” 栾青词:“……” 神鸟说得应当是他了,但这个神尊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栾青词几乎敢肯定,他们喊的这个神尊,就是那个布局绸缪还弄出尸傀想杀他师尊的王八蛇。 玉奚生从鸾鸟背上站起身来,宿平城中的魔气让他不由皱眉,负手瞥向下面狂热疯癫的百姓,这一看,眉头皱得更紧。 风平浪静绝不代表无事发生,如同玉奚生最初的设想,魔族将自己伪装成宗门长生天并非无的放矢,他们早已计划好这一日,甚至不需要强攻,只要动些心思熬点时间,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攻占人间的这一次,与神魔之战不同,不过是些魔族余孽,他们不敢如上古时般放肆,拥有了人族思维与记忆的魔族们学会了何为徐徐图之。 所行一路,他们也明白了长生天的把戏,所谓的尸解成仙,让百姓自愿献祭给他们分食,留下的骸骨便是成仙证据。 可笑偏偏人们信了这荒诞的成仙法子。 栾青词化作本体时也能口吐人言,只是稍有生涩,吐字便很缓慢:“师尊,我们怎么办?” 玉奚生叹了口气,说:“走吧,萧氏仙府就在前面。” 栾青词沉默须臾,想问那些人该怎么办,最后却没问出口来。 很简单,因为管不了。 一路上他已经见了不少,被长生和成仙两个字诱骗到的人族对长生天深信不疑,这个时候无论谁出来说出真相,他们一个字都不会信。 “那些魔族,有神志。”栾青词又慢吞吞地说。 玉奚生颔首,“那些畜牲似的东西应当是侥幸活下来的失败品,保存些许神志才是真正的半魔,不过若是吸纳魔气修炼,必定彻底沦为毫无神志的魔物。” 服下魔血也不见得会如萧珏那般,一是直接死去,二是沦为被操控的傀儡,三则是真正的半魔,譬如长生天的三位殿主,或是季长越那般。 整个东洲仙门尽数成了半魔,甚至在以城中百姓为食,以什么长生成仙诓骗他们把自己送上餐桌。 就在栾青词准备离开时,敏锐的听觉让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嚎哭,他蓦地一顿,低头去看。 哭声是从人群中传出来的。 “放开!把我妹妹还给我!!”冷风中衣着单薄破烂的少女倒在地上,头发凌乱,满身脏污,她死死地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裤脚,声嘶力竭地喊:“你要去成仙就自己去!我妹妹不稀罕什么长命百岁!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中年男人手里抱着个襁褓婴儿,婴儿发出微弱的哭声,在他的冷笑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你别不识好歹!今日萧家的仙人点了名,要送这些小崽子先去成仙,晚了可就来不及了!你想想,这崽子成了神仙长生不老,到时候你我也是神仙亲戚,有什么不好?我是你亲舅舅!怎么会害你们?成仙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以为我不想去!那仙人这次不肯点化我!少在这儿找晦气,啐!” 少女不过十一二岁,愤然道:“做你的春秋大梦!什么尸解成仙,谁爱去谁去,反正我妹妹不去,我们就想做个人好好活着!” 她挣扎着起来,伸手就要去夺那虚弱啼哭的婴孩。 偏偏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哎呀你这丫头,恁不识好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就是,这小孩儿都出气多进气少了,再不送去给萧家的仙人们,就要断气了!” “你这不是要你妹妹的命吗?小姑娘,听婶子一句,别闹了啊,快别闹了!” 声讨中,少女被踹了一脚,她正咬牙想再爬起来,人群中突然窜出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看起来比少女还要小几岁,他像一头小狼一样从人群中横冲直撞出来,谁都没反应过来,他猛地抢走了那个襁褓里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别过来啊!过来我就摔死她!死了就没法送去仙人们那去成仙了吧!” 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猝不及防被抢了襁褓的男人暴跳如雷,“你敢!你敢!” 男孩不屑哼笑,“我有什么不敢,让你们带走也是死,不如我先摔死他,嘿。”他对愣愣的少女扬了扬下巴,“你说对吧?” 少女猛地反应过来,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忍着疼爬起来,狠狠点头:“对!什么尸解成仙,我不信!你们爱去就自己去,我们才不想成什么仙!左右都是死,也不死在你们这群人手里!” “你!”自称少女舅舅的男人目眦欲裂,生怕这孩子真被摔死,立马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舅舅能害你们吗!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他话没说完,男孩抱着襁褓掉头就跑,径自冲向人群,女孩也紧随其后,男人见状立马嘶声吼道:“抓住他们!快,把那小崽子送给仙人,下回长生不老就轮到咱们了!” 第220章 刚才还只是唇舌讨伐的众人也回过神,纷纷伸手去拦,抱着襁褓的男孩当即成为众矢之的,被抓住了本就淡薄破旧的外衣,他双眼赤红怒道:“疯子!滚开!” 少女发了疯似的挣扎,狠狠一口咬在不知是谁的手上,人群中的叫骂声和痛呼混乱到听不清,一片乌烟瘴气中,炽热恐怖的温度袭卷而来,绚丽的青金色一闪而过,众人纷纷不敢直视,只觉得热风刮过,再睁眼,一对男女和婴孩都已经消失在原地,唯有天际一抹青金色的流光飞快远去。 众人都懵了,不知是谁忽然说了句:“是神鸟,神鸟亲自把他们带走了!” 于是一行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哗啦啦跪了一地。 但栾青词根本没看见。 他爪子里抓着那三个小家伙,飞快地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树林化作了人身。 青衫公子眉眼秀雅,乌发不规不矩地松散束着,目光有些复杂,却仍是毓秀清艳,而他身旁的男人身量高些,亦着苍翠袍子,气势更深不可测。 还有些懵的两个小孩很快回神,一脸戒备。 栾青词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 “走吧,这里交给祛尘他们处理。”玉奚生先开了口,一贯的沉稳从容,“赤卢之野的阵法封印坚持不了多久。” 魔界之外的荒境,名为赤卢之野,栾青词已经知道那里有一座阵法,是凤帝临死前所设,彻底将魔族封印于族界之中,再不得侵扰外族。 只可惜那时凤帝强弩之末,未能处理了这些遗留凡间的余孽,而半神与古妖也因这些余孽千年纠缠而死伤殆尽,只留了些血脉日益稀薄的后裔。 白长蔚镇守在那,但他应当是如十神山的十位半神一般,栾青词从妘自闲和玉奚生火急火燎要赶过去的架势,还有魔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缘由。 白长蔚快死了。 魔族要趁机攻开阵法,而玉奚生要全歼魔族,这场决战想必就是因此而生。 他们没有多话,也没有久留,栾青词再度化作羽翼华丽的鸾鸟,载着玉奚生飞向东洲之东的方向。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了片刻,还以为会被所谓的神鸟剥皮拆骨地吃了,却没想到他们就这么走了。 小女孩愣愣地说:“他们,他们…救了我们?” 男孩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我们先走吧。” 然而危难之际,青金羽翼的神鸟自天际俯冲而来,通身光芒绚烂,美好得如梦似幻,那般景象足以让两个年幼的孩子纂刻入骨子般铭记终生。 第128章 .讨伐 鸾鸟的气息炽热浩荡,从他涉足东洲境内,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直奔萧氏仙府而去的鸾鸟。 萧殷才刚坐上家主的位子不久,他双眸猩红,面上过半的皮肤都附着着灰白色鱼鳞状的纹理,他坐在正堂的主位上,下面占着的族亲却都是寻常人模样。 “青鸾君冲着仙府过来了。”长老们各个神色惶惶,有人低声说,“神使大人,敢问神尊何时现身啊?否则…咱们,咱们怕是拦不住!” “是啊,神尊大人身在何处?” 萧殷冷眼看着他们,忽地掀起一抹恶意森然的笑,慢悠悠地说:“怕什么,城中这么多人,还拦不住他们?神尊大人自然是就快要现身了,咱们只要在此安心等着就是。” 下面的人愣了愣,有人恍然大悟般说:“您的意思是…?” 萧殷笑得森然,那半边鱼鳞纹的脸看起来更狰狞,“接进仙府,告诉他们妖邪侵扰,欲阻尔等长生路,还有你们——” “别着急。”萧殷的神色忽而变得狂热,伸手摸在自己冰凉的、早已不似人族的半面脸,缓缓道:“神尊大人开长生路后,你们自然会与本座一般,成神长生!” 长生。 人族追求了数千年的路,他们厌恶妖族,瞧不上妖族,说妖族蛮夷未开化,却也羡慕着妖族漫长的寿命。 虽然东洲连仙门都已成了长生天的教众,但真正能如萧殷这般的半魔也是十不存一,服下魔血非死即伤,即便不死,下场也如萧珏一般,萧氏之中对萧殷无不艳羡。 他们自然知道变成这副模样恐怕不是神之所为,可只要能长生,这些问题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他们才不在乎什么魔族神族。 栾青词和玉奚生遥遥再前,赶到萧氏仙府时,发现这仙府上空也是魔气环绕,栾青词的神识中却只感受到一道较强的气息,其余的魔族都很弱小。 但更让栾青词沉默的,是这座仙府门户大开,正举行着祭祀似的迎神会,无数百姓进进出出,将整座仙府牢牢围住。 栾青词和玉奚生站在不远处,瞧着香火烟气与魔族秽气纠缠一处,烟熏缭绕间皆是污色。 缘由为何再清楚不过,他们用寻常百姓来威胁,倘若动起手来,这些百姓无疑会被波及。 “师尊,你说…”栾青词声音冷得要掉冰碴,“我们要是动手,第一个跳出来的,会不会是这些凡人?” 玉奚生没作声,只用那种无奈的眼神看了栾青词一眼,意思就是“这还用说?” 栾青词冷冷一哼,“随便,反正拦不住我。” 他已经有些烦了。 一路走来,这些被蛊惑的凡人所作所为已经难称之为人,什么尸解成仙竟也有人去信,他诚然对人族心存怜悯,也认同人族之坚韧,但栾青词本就冷心冷情,再通晓七情六欲,这么折腾下来也难免不耐。 第221章 玉奚生知道他想做什么,却没阻止,只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分寸。” 这些百姓的确是听信蛊惑才会如此,动起手来自然要多看顾些,即便如此,也不能因他们而手下留情。 魔族必除,东洲仙门皆不可留。 原本萧氏也该交给随后赶来的人族修士,人族之间,可栾青词近来瘪了一肚子火,便只能拿萧氏来泄。 不知为何,急着去凉会山的玉奚生这会儿也不着急了,像是刻意纵容着栾青词,指尖抚了抚小徒儿胸前的羽毛坠子,“去罢,别耽搁太久。” 栾青词从来不懂师尊平和眼眸中的思绪万千,就好像他们朝夕相处数十年,也未能窥见他一丝一毫的情意。 萧氏仙府比不得祝氏那般恢宏大气,而且魔气环绕,周围还有许多藏在暗处的半魔护卫,看似人来人往随性至极,实则守卫森严。 栾青词动作很快,靠着嗅觉与神识感知,人都未曾从原地挪动,一根根长着尖锐倒刺的藤蔓便飞快成型,将那些半魔顷刻缠成个粽子,随即藤蔓化作浮金的火焰,待火焰熄灭,一切消无,不留痕迹。 三重雪宫的术法学得好了,用得就在一个诡字上,若非三重雪宫乃巨擘名门,论其暗杀之道,世家门派皆只能望其项背。 但再谨慎终究也有动静,得知这二人到东洲以后,萧殷就时刻提防着,虽然不曾发觉那对师徒靠近的踪迹,和半魔忽然死了大片,他自然感觉得到,他脸色遽然冷了下去。 下方几位长老见状面面相觑,却见萧殷猛地起身,喝道:“他们来了,传令下去,玄都妖孽妄图毁去迎仙台,断我东洲长生之路,让那些信众去拦!” 所谓信众,自然就是那些连修炼根骨都没有的寻常人了。 不多时,外边便有人匆忙来报:“神使!并未看见有人靠近啊!可暗处防守确确实实消失了!” 萧殷脸色一变,想起三重雪宫以奇谲著称的术法,一时如坐针毡,想不出法子应对。 对方在暗,可他不敢强逼对方现身,毕竟来的那两位可不是寻常修士。 “神使!神使!”门外有有人快步进来,面如土色,“天,天上,有…” 看他磕磕绊绊说不清话,萧殷猛地快步走出门去,便瞧见漫天变色,青金色的火焰遍布天际,犹如倒悬于空中的璀璨长河,恐怖炽热的高温就这么沉沉地压下来。 这下萧殷脸色彻底沉下去了。 随着他出来的长老面色惨白,有人颤巍巍地说,“这火…是三重雪宫,是青鸾君。” 三重雪宫的青鸾君,正儿八经神族后裔,这段时日来,他的凶名即使是东洲也早有耳闻。 他来了,就代表那位遗神也来了。 萧殷立刻道:“那些信众去了吗?” 立刻有人答:“回禀神使,都已在外守着了,他们若想强闯进来,就得先杀了那些祭拜的信众!” “那就好,开启大阵。”萧殷冷冷道,“神尊大人说过,最多再有一日,不到十二个时辰,只要撑过去,遗神也不足为惧!” “是!”众人面面相觑,心都悬了起来。 栾青词对弱小魔族的屠杀近乎是一边倒,但空中的涅槃火却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就是为了吓出那些龟壳里的家伙,他总不能真一把火连百姓和仙府一起烧了。 “嗯?” 栾青词微微蹙眉,萧氏仙府中发出低缓且微不可闻的嗡鸣声,很快一座恢宏阵纹便缓缓升空,每一道阵纹彼此交织飞快将整座仙府笼罩在内。 栾青词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回头看向了玉奚生,有些不确定地犹豫了一下,“他们这是…把护宗大阵打开了?” 护宗大阵只有各大世家宗门才有,一旦开启就代表遇到了生死存亡之危机,甚至是无路可退的情况下,才会如此。 可栾青词还没真正展开攻势呢,萧氏就这么突兀地缩龟壳里去了,俨然是根本不想出来的意思。 玉奚生笑了笑,“看来萧氏知道我们不会在此停留太久。” 所以不跟你打,耗到时候你自然就走了。 栾青词冷哼一声,灵力顿如汪洋之海般汹涌澎湃,漫天涅槃火受之调动,凝聚成一只傲然而立的青金色鸾鸟,清鸣一声,随即俯冲向下,裹挟火海向那道护宗大阵冲去。 “给我破!” 栾青词眼神涌现凶戾。 涅槃火焚天灭地,奈何不了那些老怪物,还奈何不得一座阵法了? 一声怒喝下,涅槃火与阵法相撞,发出惊雷般的轰响,火光之中光线璀璨,整座仙府都被火焰笼罩,顷刻间天崩地裂似的剧烈晃动。 仙府内无论是萧殷还是那些不知情的百姓都不自觉屏住呼吸,心悬起来,好似会被这大火吞噬。 “青鸾君!”萧殷终于忍不住畏惧地怒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东洲岂能容你这般撒野!”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句淡如烟雪的冷声:“萧氏,勾结魔族秽物,戕害东洲百姓,当诛。” 每一个字都很平静,与此同时那火焰之中倏尔弥漫开来温和轻柔的白色灵力,二者浑然一体,剥离时也尤为分明。 青金涅槃火凶燥,而白色灵气则纯粹干净,萧殷从那白色灵气中感受到了足以让他被毁灭的、发自本能的畏惧。 第222章 “是…遗神。”萧殷瞳孔微缩,但很快又咬牙喝道:“荒谬!你们这般行径,才是在害我东洲百姓!神尊大人降世赐法,此后我人族与天同寿!长生不死!” 有他这么说,那些被吓傻的百姓也回神了,他们早被仙人们所谓的长生路蛊惑,世人畏死求生的本能此刻显露无疑,本就在祭祀的百姓们纷纷跪地,高呼着:“恭请神尊降世,救世人超脱生死之苦!” 数百人齐声,呼声震天。 神族的涅槃火烧得璀璨,却被他们视为邪魔。 栾青词略微顿住。 “小鸾。”玉奚生轻轻唤了一声。 栾青词回头。 玉奚生没作声,眼神却分明是催促的意思。 他们合力之下,这座阵法撑不了多久,而栾青词却在此时犹豫了。 “救不了。”玉奚生轻声说,“动手吧,再多的杀业,师尊替你背着。” 栾青词心神一震,勉强勾了勾唇角,“你我同道,自然要一起扛。” 说罢,手诀成,护宗大阵轰然碎裂,漫天尘土在涅槃火中化作灰烬。 第129章 .新神 轰——! 符文游走的巨大阵法坍塌损毁,而那一瞬间涅槃火也随之消散,以至于仙府内众人只受到灵力波及,普通百姓纷纷吐血昏厥,修为低些的修士也受伤倒地,但至少没被涅槃火直接焚成虚无。 萧殷见状脸色扭曲一瞬,他也被震退磕在廊柱上,捂着心口踉跄地站起来,几乎想都没想,踩上剑御剑就逃。 “这里交给我。”玉奚生慢步走入不复繁华遍地狼藉的仙府。 栾青词见状,刹那化作本体流光般极速追向逃走的萧殷。 在玉奚生踏入仙府时,萧氏仙府损毁的护宗大阵被另一道阵法取代,是玉奚生布置下的困阵,他从容不迫地走入正殿,乱成一团长阶之上,是萧氏数十位面无人色的长老与族亲们。 这些人中没有魔族的气息,他们还都是人类,萧氏中真正成为有理智的半魔的只有萧殷一人。 他们望着玉奚生的眼神满是畏惧和埋怨。 “怀素仙尊!”一个长须老者颤声道,“人族短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条路,你何必要阻拦!这本就是为苍生谋福的善举!” 而玉奚生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好笑,与世人相比萧氏对魔族更为了解,可他们却宁愿赌一把要化身半魔,被魔气侵蚀神志后他们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这与死了又有何异? 但他并未再试图规劝这些人,有些话彼此都心知肚明,而萧氏已经做出了选择。 小喽啰毫无威胁,玉奚生也不急着动手,而是轻轻地说:“你们应当知道服下魔血和幽弥后的下场,神族斩魔,所以不必与本座说什么苍生,何况——。” 他微微一笑,寡淡如水,“本座不是人族,也没有那么在乎苍生。” 那人愣了下,大概也没想到素来以品性为仙门所知的、怀真抱素芒寒色正的怀素仙尊,竟然会这么说。 而那冰魂素魄的仙尊笑意冷淡,还隐隐带了几分不甘与怨愤,又转瞬即逝,只剩漠然,谁都不曾发觉他那片刻的情绪波动。 他平静地说:“你们与魔族为伍时,也就不再是人族了。” 玉奚生认可了白长蔚的路,也是因人族有能让他甘愿守护之处,但眼前这些人自甘与魔同道,玉奚生也就不会对他们有何怜悯不忍。 从他们选择成为魔时,便不再是人。 那些人蓦地一怔,从那疏疏冷松般的仙尊神情之上瞧见了阴冷的杀意,冷意不由从心头窜上,只是如今已经无路可逃。 适才被震晕的凡人已经陆续醒来,在狼藉的仙府中茫然四顾,随即不知是谁惊叫一声,只见仙府之中已然血流成河,萧氏仙人们的尸体被胡乱堆叠在一起,扭曲的血淋淋尸体堆成一座高耸尸山。 可这些百姓已经彻底被长生天蛊惑,直到此刻都还梦想着日后能长生不老。 “你…你…”有人惊恐且怨恨地诘问,“你就不怕神尊降罪吗!?” 站在尸山前的那人依旧纤尘不染,负手而立,对他们微微一笑,问:“怎么了?你们信奉的神说尸解成仙,左右都是死,本座现在帮他们一把而已。” “那怎么能一样!神尊吃下我们的肉,将我们的身体献祭,才能尸解成仙,你这是、是杀人!” 或许是有人先说出来,这些渴求成仙长生的凡人愈发群情激愤,他们没有灵根,不能修仙,寿命只有短短数十载,连修士的二百年都没有,早已觉得这世界不公平,而现在对长生的渴望也更加强烈。 玉奚生神色淡淡地哦了一声,嗤嘲:“那你们的神呢?” 众人蓦地愣住了。 玉奚生轻慢地讥诮,“怎么不见神来相救?” . 萧殷没跑出去多久,他哪怕成了半魔,也跑不过鸾鸟,神族之力是天生而来,随着年岁愈发增强,很快栾青词就追上了萧殷。 没有师尊在时,栾青词冷冽锋利得像一柄出鞘利刃,尖锐利爪狠狠穿透萧殷的肩胛骨,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鲜血淋漓中夹杂着都属于魔族的污黑颜色。 “青鸾君!青鸾君饶命!”萧殷呕出一口带着丝缕黑色的鲜血,被鸾鸟勾着肩胛骨悬吊,脸色惨白。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魔族,肉体远远不如魔族,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第223章 鸾鸟利爪勾着萧殷,将他狠狠甩到地上,而后一身青衫的栾青词缓缓落地缓缓向他走去,白皙的指尖上沾着粘稠污血。 “魔族到底想做什么?”栾青词忽然停住脚步,看似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萧殷愣了一下,哪怕眼前清秀的年轻公子瞧上去如何平和,可自己身上的伤和他手上还没干涸的血迹都证明了,这人杀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青鸾君,一枚卒子罢了,他能晓得什么?”一声轻笑倏尔响起。 栾青词猛地抬头,他的神识并未感觉到何人接近,可见这人此刻并不在这儿。 “怎么,遗神并未告知青鸾君赤卢之野的五闰大阵?”那声音说完,又笑了笑,“忘了与青鸾君自报家门,在下季擎允。” 栾青词眼神微冷,他只知道凉会山在荒境之中,那是魔族族界的入口,可当听见这人姓季时,他倏尔眯眸。 “临山季氏?”栾青词冷笑,“藏头露尾的鼠辈,怎么不敢在我面前说话?” “哈哈,青鸾君说笑了,您乃魔神之后,在下虽是蜉蝣蝼蚁,却也不想找死。”季擎允还是笑,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不错,临山季氏,吾等乃虚焱门下行走,奉天命,迎新主临世——” 他语气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痴迷。 “青鸾君,何必非要同我族作对?此乃天命!此世无人可与之抗衡,如今定局已成,即便是遗神也不行!” 栾青词岂会被他一言半语说动,“魔族走狗,何敢多言?” 说着,他突然俯身掐着萧殷脖子将人举起来,看似清瘦文弱的手掌犹如铁钳般难以撼动。 对方既然这个时候开口,应当是想要救人的意思,甚至此刻可能身在宿平城中,救人总要有些底气,栾青词在试探,他究竟是真不敢现身出手,还是手中握着其他筹码。 “呵,我临山季氏一脉,乃是炙生之后,与此等魔物可不同。”季擎允说完,貌似失望地叹了口气,“唉,五闰大阵以神血画成,留下这道阵法的正是凤帝,凤凰神族剩下的族人都用来祭了这道阵,余下数千年,更不知多少半神将自己祭阵,譬如——白长蔚。” 他短暂地停顿片刻后,缓缓笑了,“青鸾君,如今世间除你之外,可再无旁的半神了,想要五闰大阵不倒,就需半神祭阵,你可懂了?” 何止是懂了,栾青词心都凉了下去,甚至无暇顾及魔族后代这件事。 他早知赤卢之野,却不晓得五闰大阵,即便对此有所猜测,譬如为何师祖要镇守大阵,师尊又为何忽然与魔族决战? 如今却明白了,若日后再无半神祭阵,可不就只剩杀尽魔族这一条路可走? “世无其物,亘古不衰。这座大阵总有一日会溃散破败,而我族长寿,你们阻挡得了一次又能如何?族界之后我族何止千万!你们以身祭阵,自以为是玉石俱焚,安知我族永无泯灭之时?” 栾青词迅速压下心头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目光扫视周围,手上一捏,咔嚓一声轻易捏断了萧殷的颈骨。 “用不着你讲大道理。”栾青词冷声,“此战魔族必亡!” 神识猛地向外扩散,顺着那一丝细微波洞,栾青词将萧殷甩下,眼神猛地看向东方,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一丝波动便彻底消失。 是季擎允主动收回了窥视与传音。 但他刚才说的话栾青词不得不重视,倘若五闰大阵被破,那封印在魔界千千万万的魔族便会如潮水般涌入人间。 栾青词没有理会萧殷的尸体,转身化作鸾鸟向仙府飞去。 萧氏仙府早已被涅槃火毁了过半,鸾鸟落入院中时就化作人身,走了两步,遽然愣住。 只见仙府内已经遍地血色,断肢脏腑堆叠在一起,放眼望去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已经瞧不见活人了,而玉奚生则干干净净地站在一块没沾血的倒塌石碑之上,依旧纤尘不染,目光清净。 元神合而为一后,栾青词常常能在他身上看见心魔的影子,譬如他醒来时虐杀莫观,与眼前一幕何等相似。 片刻沉默后,玉奚生先开口:“都解决了?” “嗯,怎么弄成这样?”栾青词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再往前走,他就要踏入血肉之中了。 对此玉奚生很平静地笑了笑,“只杀了该杀之人,那些被蛊惑而来的百姓都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丝毫没提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来杀人,栾青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去赤卢之野么,五闰大阵撑不了多久吧?” 他也是很随意的语气,可玉奚生的脸色却略微一变。 因为五闰大阵这个名字,没人说过。 玉奚生掠身而来,稳稳站在栾青词身侧,对他笑了笑,“是,即便半神祭阵,百年已是勉强,五闰大阵就要破了。” 无比坦然地说完以后,玉奚生便往外走,示意栾青词跟着,嘴上还在说:“所以我们得尽快赶到东洲外的荒境,整个东洲荒境都是赤卢之野,而凉会山则是两界交汇处,鸣蛇知道我会去,他们已经等不下去太久了,必定会前来阻止,也或许他们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去了又能如何?”栾青词终于泄露几分隐忍已久的焦躁,“谁去献祭,献祭之后呢,再拖延百年时光?” 第224章 玉奚生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无奈似的笑道:“不是说了,诛灭魔族。” 栾青词一怔,随即猛地明白过来。 玉奚生说要诛灭,那就是真的一个不留,这不是人族与残存魔族的战争,而是与整个魔族之间的背水一战! . 荒山之中,一股股黑雾自地下涌上,山体震颤发出轰鸣声,乌夷站在不远处,因那气息而心神不安。 “好你个鸣蛇,什么首领都是忽悠我们呢,阎蜚早就死了,竟然用他的尸傀来骗我们,自己在这儿躲着呢。”乌夷低声嘀咕,瞧那山体之上裂缝更大,连忙又往后退了退,脸色变换不定。 乌夷当日知道自己被鸣蛇用阎蜚的名头压着利用这么多年,险些气得要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可他知道如今的鸣蛇远非已经记忆混乱实力锐减的自己可比,因此面上更加复杂。 地底忽地传出一声怪异的嘶鸣,干燥热气顷刻袭卷而出,本就荒芜的山脉间丁点儿绿色也在刹那间枯萎。 翻滚黑雾刹那浓郁到遮天蔽日一般,一条漆黑蛇尾自其中猛地伸出。 乌夷愣了片刻,随即发现那条尾巴竟向自己而来,脸色刹那难看,毫不犹豫掉头极退。 “鸣蛇!”乌夷暴怒到咬牙切齿的声音带了惊恐意味。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魔族本就是以欲为主的种族,尤其是食欲,吃神也好,吃同族也罢,是为了满足欲求,同时彼此吞食也能养蛊一般让他们变得更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吞吃神族。 鸣蛇布局至今,说什么带领同族将人间圈养为魔族属地,其实如今世上的同族都只是他给自己出世时留下的口粮而已! 乌夷混乱的记忆已经让他作为魔族的欲望消减许多,也多了许多理智,而鸣蛇是真正的满脑子欲求的魔族! 在乌夷飞快暴退时黑雾也疯狂翻涌追去,黑雾中隐约地传出类似蛇类嘶鸣的怪异声音,不过几息之间,乌夷就被笼罩进了那厚重污浊的黑雾中。 黑雾之中如同潮水般翻腾起巨浪,其中传出令人胆寒的撕咬声,还有某种生物怪异且凄厉的惨叫声。 而后归于平静,黑雾则迅速向东方蔓延而去,所经之处遍地荒芜,天色昏暗。 第130章 .战场 萧氏被摧毁得轻而易举,长生天在凡间布下的棋子不堪一击,可惜这世上只剩下一位遗神与神魔之后,否则古时这些半魔都是些上战场就送死的存在。 栾青词知道真正要紧的还是那条鸣蛇,与借助幽弥得以复生的半魔不同,真正存活至今的大魔,比起那头大魔尸魁要危险得多。 何况魔族族界被封印数千年之久,谁知道里头还有多少真正的魔族?五闰大阵的事情妘自闲定然也知情,而栾青词也终于明白,他先前想的还是简单了。 这些被存留下来对抗魔族的人类,面对那些能与神族抗衡的真正魔物时,又有几个能活下来? 凉会山在在东洲之东的荒境,上古时所谓的赤卢之野,是最大且绵延的一段山脉。石块嶙峋遍野,在苍茫大地之上,绵延的荒山不见丝毫翠色,仿佛一具又一具巨大无比的枯骨尸骸。 凉会山主山脉极为高耸,岩石呈现赤红之色,远远望去时整座山都好似浴血一般,红得十分不详。 浓烈的魔气泛滥,让荒地中的栾青词眉心微蹙,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身体内的魔族血脉,此刻不似鸾鸟,更像是真正的凤凰神族,神魔本就是天敌,栾青词对魔气敏感的同时也极为排斥厌恶。 “魔族大军都聚集在此了。”玉奚生的声音一贯的平和。 栾青词看过去一眼,觉得他师尊似乎根本没受魔气影响。 玉奚生似有所觉地回头,对他笑了笑,说:“上古时,魔族最爱狩猎凤凰神族,而涅槃火将魔族死死克制,若说宿仇,该当是你们了。而我本无往无去,天既生我,许是为了庇护人间罢。” 栾青词张嘴想说什么,又哑然失语,他早知如此,玉本无瑕,师尊更是世间最最干净清透的白玉。 他的慈悲永远大过于私欲。 最后也只是轻轻啊了一声,又说:“那怎么办?等大长老他们吗?” 玉奚生沉默须臾,轻声问:“小鸾,察觉到此地魔气有何不同了么?” 栾青词想了想,说:“更凶戾,比那天季悯生身上的还要纯粹。” “它们在修炼。”玉奚生说,“五闰大阵的封印不稳,这是从魔界渗出来的魔气。” 栾青词没吭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五闰大阵已经岌岌可危。 而同时栾青词也有疑惑,局面似乎比师尊预料中的差了太多,而师尊还纵容他在路上耽搁时间,甚至没急着催袪尘大长老他们,就好像在刻意拖延什么。 “用不着他们。”玉奚生轻声呢喃似的说,“他们也不该死在这里,左右都是背水一战,这里有本座就足够了。” 栾青词沉默着轻轻攥住了那款大袖袍中的微凉手掌,露出个很浅很浅的笑。 无需多问,师尊做什么,他跟着就是了。 千里赤色间,青金色如浩瀚渊泽的涅槃火顷刻覆盖晦空,充盈此地的魔气刹那被冲得稀薄,青羽浮金的鸾鸟浴火飞出,万里血色被映照出璀璨的金光。 凤凰神族的清啸声甚至传到了百里之外的城池。 第225章 山脉之中,无数样貌扭曲怪异的魔族仿佛突兀出现,有蜈蚣似的身子却生了个多重野兽拼凑出兽头的,也有生出八只兽腿好似蜘蛛似的,而其中甚至有仍旧保持人族特征的半魔,形貌怪异,但都是些小喽啰。 鸾鸟携漫天涅槃火俯冲而下,炙热恐怖的高温将赤褐色的岩石烤成焦黑,万千魔族发出怪异的嘶鸣吼叫,天地震荡。 万里之外的南海梧桐境中,没有凤凰神族的梧桐境一如古时,楼台恢宏不似凡间,一身墨蓝箭衣的谢庭兰就站在梧桐树下,脚下是碎玉,天上如水泽。 为凤凰神族而开辟的族界巨大,没有边际,一切都安宁祥和,可谢庭兰知道,此刻的外界必定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族界之中方向不明,谢庭兰就这么望着澄澈似水波般光芒柔和的天,仿佛在看那之外的腥风血雨。 安宁外,涅槃火遮天蔽日,将天地映成璀璨的青金色,栾青词化作的鸾鸟已经成长了许多,涅槃之后的凤凰才算是真正的神族,他冲入群魔之间,弱小魔族当即被涅槃火焚烧成虚无,能扛一会儿涅槃火的也会死在鸾鸟尖锐的利爪之下。 腥臭乌黑的魔族血液飞溅,到处都是被硬生生扯碎的残破肢体。 然而没有一滴脏污的血沾到鸾鸟美丽的羽毛上。 而山上被众多魔族簇拥着的竟有许多还保持着人类外貌,只有双眼是血一般的猩红,栾青词知道这些人应当就是真正的人与魔族留下的后裔,正是他们在操控这些没有神志的半魔。 季擎允脸色很难看,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也露出惧色,低声道:“爹,先祖到底什么时候来?” “快了,白长蔚快顶不住了,只要他死五闰大阵必破,先祖必定会在那之前出现。”季擎允沉声,“让这些东西撑上两个时辰不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那人问。 季擎允说:“怀素仙尊应该也来了,却一直没出手。” “可,可咱们能顶住吗?” 那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望着漫天燃烧的涅槃火,季擎允脸色铁青,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那也撑住了!” 不仅季擎允再等,玉奚生也在等,他们都在等鸣蛇,那个以季悯生这具身体为四殿之一行走人间的大魔,玉奚生敢肯定,所谓的长生天首领可不是上回那头尸魁儡。 恐怕…就是真正的鸣蛇本体。 在栾青词风卷残云似的屠杀之下,遍野残肢,又被涅槃火顷刻焚尽。可即便他杀弱小魔族就如砍瓜切菜,但连人族带妖族转化的半魔实在太多。 好在这里头像萧殷和季擎允这样有神志的不多,栾青词像是一把收割生命的刀刃,周围都是令他厌恶的魔族味道,眼前是潮水般黑压压无穷尽的魔族,栾青词开始生怕杀意太过再激发魔族血脉,可杀了半天他依旧清醒,于是便更放开了杀。 此刻距离荒境凉会山十里之外,纯黑的污浊之气弥漫开来,遮天蔽日地靠近荒境之中,整个东洲都被黑雾罩住,那是与魔皇遗骨如出一辙的凶煞。 黑雾总是不详的征兆。 东洲等待神明降临获得长生的百姓们开始惶惶不安,以及马上要到东洲还在飞舟上的各家修士们。 袪尘也在其中,他望着被黑雾笼罩的东洲,皱了皱眉:“阁主——” 妘自闲坐在飞舟最前面,盘着腿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抬手阻止,“不用急,不用急,有怀素仙尊和青鸾君在那边儿,翻不了天去。” 袪尘眉头皱得更紧,“可…” 妘自闲补充:“你去了也没什么大用啊。” 袪尘断然反驳:“纵使我等微末之身,那也…” “也得老老实实等着飞舟到啊。”妘自闲冷酷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如今的模样已经很苍老了,眼眸中也少了几分潇洒,显出沉淀百年的平淡,温和的智者轻轻摇头,“别急,别急。” 袪尘从他的态度里察觉出了什么,眼神复杂,没再说话。 “稍安勿躁啊。”妘自闲摆了摆手,苍白的发被风吹动,眸中映着暗沉沉的天地,神情中幽深的暮色却不知为何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怀念与期待。 黑雾将城市覆盖,等着长生的百姓与驻守在此的半魔终于觉出极致的危险,此刻所有长生的妄想都败给了恐惧。 “那是…那是什么?!” “是神吗!?” “不…不对,快跑!!啊——!” 黑雾之中传来古老阴冷的气息,很快便将慌乱失措逃离的人们淹没,所过之处,生机断绝,其中传出血肉骨骼被绞断磨碎的声音。 弥漫东洲的黑雾很快便至荒境,可凉会山脉附近涅槃火漫天,黑雾侵近时便被灼烧成虚无,哪怕天地昏暗,凉会山上却明光灼灼。 遍地残肢已被涅槃火焚为虚无,连赤红山岩也都被烧得焦黑,哪怕有玉奚生教导,鸾鸟最擅长的也不是术法而是厮杀,有涅槃火在身,鸾鸟神躯便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 黑雾之中鸾鸟清琅名叫犹如玉声,但杀戮动作却停滞了下来,盘旋在半空中,山路上脸色苍白的季擎允劫后余生,顿时狂喜道:“先祖!是先祖到了!恭迎先祖临世!!” 黑雾之中传出古老而充斥暴戾的气息,栾青词敏锐地感觉到了翻滚的生机,那里面藏着一头无比庞大的生物,与之相比,整个凉会山脉都显得渺小。 第226章 栾青词到底才出世不久,纵然血脉古老,可面对真正自上古时期存活至今的庞然大物时,心头也不由得生出冷意。 “凤凰后裔。”一声犹如低沉嗡鸣似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带着显而易见的贪婪意味。 与此同时,鸾鸟的疯狂杀戮停滞下来,涅槃火与黑雾各自占据一方天地对峙,而栾青词也也能感觉得到黑雾之中有一道贪婪视线将他锁定。 正主来了,栾青词心想。 哪怕早知道这种老怪物不会简单,可眼下对方散发出的强大气息还是大大出乎了栾青词的预料。 一条漆黑蛇尾蓦地从黑雾中甩出,目标正是鸾鸟,且速度极快犹如一条黑色闪电,穿透涅槃火时发出被炙烤的滋啦声,但却没同其他魔族那样被焚烧殆尽,直指栾青词而去! 鸾鸟清鸣一声,浑身浮光更盛,仿若火球一般径自与那条尾巴硬轰一记,刹那天地震颤,巨响入波纹般扩散开来。 这一次鸾鸟的攻势并未摧枯拉朽,甚至尖锐利爪也只是在那条尾巴上留了些许白痕,而鸾鸟也倒飞而出,浑身的涅槃火与金芒都暗淡了几分。 “孽畜放肆!” 一声怒喝蓦地响起,随即温和如云玉的灵气自黑雾中蔓延开来,与涅槃火能焚毁天地的恐怖炙热截然不然,那是极为干净的气息,看似温和,然而翻滚的黑色魔气在触及之时,便会顷刻消弭成虚无。 一柄白玉似的长剑破空而来,对着那条正飞快缩回去的蛇尾斩去,刹那黑鳞崩裂,漆黑浓稠的污血飞溅而出,黑雾中也响起一声惊怒嘶叫。 “遗神!”鸣蛇的声音似笑似怒,连那一片黑雾都开始剧烈翻滚。 浮动如云的灵气中一道苍翠长袍的身影,剑指立于胸前,目光清冽,杀机凛然。 “愚不可及。”鸣蛇那不伦不类的怪异声音再度响起,带着轻蔑意味,“你本不必来送死。” “胜负尚未可知。”玉奚生一手控剑,另手已然结下手印,被黑雾遮挡的天地之间骤然响起雷声轰鸣,阵纹的光芒穿透黑雾,从天罩下。 天地之力,唯有灵气化身的神族能调动。 “我赢,人间为我族属地!你赢又能如何,早晚有一日没有神族血脉能祭这座大阵!” 鸣蛇尖锐的声音夹杂着嘶鸣声,哪怕吞食了无数同族,他还是对玉奚生身上不同于一切神族的气息而忌惮。 玉奚生不置可否,也不再开口,已然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不能退。 倘若魔族倾覆世间,他珍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万钧雷霆如蓝紫色瀑布般呼啸而下,轰鸣声震彻天地,玉奚生没有任何留手,漫天倾泻的雷霆险些将整座山脉夷为平地,那些观望着的半魔连惨叫都没发出就彻底消弭在天雷之下。 栾青词都被震慑住了片刻,然而号称可焚天地的涅槃火也不比雷云差到哪去,愣是没受半点影响,金碧色的火光中鸾鸟羽翼璀璨,一方天地仿佛在此刻被分割为四。 翻滚的浓黑雾气,纯净温和的云白光芒,以及灼灼燃烧的璀璨涅槃火和天上电闪雷鸣的绚丽紫光。 大抵是天地之力过于凶悍,弥漫整个东洲的黑雾都被劈得稀薄了许多,雷霆瀑布一道接着一道地冲刷而下,栾青词很快就看清楚了鸣蛇的本体。 盘踞在半空中的鸣蛇庞大到好似一座山丘,不似上一次所见的分身,大体上瞧着仍是条蛇的模样,可脊后展开不规则形状的骨翼足足有八对,还有遍身泛着怪异光泽的鳞片,像是某种本不该存于世的东西,一双蛇瞳猩红似血,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那是翻涌着的欲念,囊括了杀欲贪婪等等疯狂的、混乱的情绪。 栾青词太清楚那是怎样的疯癫,魔族血脉生就如此,他切身体会过。 从未被任何外族血脉亦或是记忆侵蚀过的鸣蛇与季悯生不同,那时他不过一丝神识,又受人族血脉桎梏,而现在他根本压抑不住对神族的渴求,食欲也好 ,杀欲也好,栾青词这个神魔后裔和玉奚生这个纯正神族,在他眼中都是一块香甜可口的小点心,明知道这点心有毒,他也忍不住蚀骨般的贪婪。 恶战不可避免。 神魔之战自然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玉奚生以阵引动天地之力,鸣蛇自也不甘示弱,铺天盖地的污浊魔气蔓延开,本就荒凉又历经浩劫的山脉在荒芜干燥之下彻底断绝生机,加之一个栾青词带着焚天灭地的涅槃火加入战局,整个荒境都被波及,生机无存。 玉奚生的灵气温和却不弱,万物生化自有其道,正是压制魔族的利器,何况还加上了个炽烈锐利的鸾鸟,上古时期最令魔族恐惧的便是凤凰神族的涅槃火,以至于鸣蛇在这场交锋中落了劣势。 远处,仙门的飞舟也已到了东洲之外。 众人望着雷云碧火交替天地失色的战场,面色都有些僵硬,且不约而同地都停在原地,哪怕一直急着赶路的袪尘都没有所动作,只是脸色十分难看。 这要是凑上前去,必然是要尸骨无存。 唯有妘自闲老神在在,依旧盘坐在飞舟高高翘起的船围之上,懒懒散散地说:“早说了着急无用,上古时候,寻常神魔之间都能打得天昏地暗,大战时除了梧桐境外的神族族界全部被毁,他们之间交手,咱们就瞧着吧。” 众人面面相觑。 第227章 人族浩劫就在眼前,他们都已留存血脉赶来背水一战,结果现在告诉他们在这儿看着就行? 袪尘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不变,走上前去问:“我们要做什么?” 妘自闲回过头,仿佛丝毫没被战场影响到,却伸手指了指交战处,说:“等着,那边赢了,人间就保住了,要是输了,咱们伸脖子等死就够了。” ·无人作声。 他们的确帮不上什么,谁这个时候主动往上凑,那不是帮忙,是自杀。 “你们看那是什么?”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不必他说,众人的目光也都在看着战场,高耸连绵的山脉早在交手间被夷为平地,许是那魔族落了下风,黑雾淡去之时,遍地碎石的荒境竟然露出若隐若现的虚影,虽不甚清晰却透着沧桑古老的气息,甚至愈发凝实,与原本的人间仿佛两层界域重合。 直至那虚影的界彻底取代原本的荒境,遍地赤沙,怪石嶙峋,广袤无垠,望不到尽头,在这片突兀出现的赤沙地上卧着无数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骸骨,那些骸骨庞大如山,且模样怪异阴森,哪怕只是遗骸也煞气惊人,甚至有些骸骨旁还有黑红的血肉珠子。 那是魔族死后血肉化作的幽弥。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姿态各异的尸骸,魔气大盛,仿若魔族坟场。 这是一片上古时期遗留至今的战场! 众人望着恢宏古老的景象,一时间都怔怔无言,唯有妘自闲猛地站起身,望向那片古战场的眼神复杂至极。 似怀念,似苦笑,似叹息。 第131章 .殉阵 栾青词和玉奚生也发现周遭变化,赤卢之野本就是神魔之间最后一战的战场,正是在此地神族尽数殒落,连凤帝也在布下五闰大阵彻底封存魔族族界后身殒在此。 神族应运而生,乃天地造化,故而能引动天地之力,可死后便是彻底消亡,尸骨无存,故而此地只留下了这些魔族的尸骸。 鸾鸟青金色的羽翼已被鲜血浸透,鸣蛇也没好到哪去,鳞片脱落露出黑线遍布的鲜红血肉,毕竟他们只要交手就是凶悍对碰,反倒是玉奚生伤势最轻,仅仅是脸色苍白了些而已。 只不过师徒联手之下,很显然吃亏的还是鸣蛇。 可玉奚生扫过伤痕累累的鸾鸟时,目光还是猛地一沉,恨不得连涅槃火都盯成冰碴子。 栾青词没错过那轻描淡写似的扫视与神色变换,发出声柔和清鸣示意自己没事,可那尾音却猛地变了,带着些狰狞的戾气,鸾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羽翼震颤下血珠子下雨似的飞溅了出去。 鸣蛇竟然不再跟他们纠缠,而是飞快掉头,背上只剩下的三只骨翼扇动着,冲到一具骸骨旁就将那颗幽弥吞食入腹。 靠吞食而变强的种族,崇癫狂的、无序的疯狂与杀戮,鸣蛇这不折不扣的上古大魔走到今日自然没少吃魔族,甚至鸣蛇同族都被他吃得只剩自己这么一条了。他没料到那两个小东西联手竟如此棘手,竟干脆先暂避锋芒,发现战场遗留的幽弥时便打算吞吃下去借此变强。 神族的确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魔族这种依靠吞食而增长力量的方式也不失为天道给予的偏爱,栾青词若是人形的话此刻几乎要咬碎牙,眼前这上古大魔已经如此棘手,再等他多吃两颗幽弥,那简直就是一个吞吃了无数同族诞生的蛊! 玉奚生自然也发现了,而且他更清楚这片真正的界出现是因为什么。 界与界之间都是分隔开的,人族没有撕开界的本事,而五闰大阵就设置在魔族族界与人间的间隙之地,也正是那最后一战的赤卢之野,如今人间出现了真神与大魔的交手,恰逢五闰大阵不稳,以至于将界撕开,赤卢之野也就与人间的东洲荒境重叠。 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鸣蛇。 他很狡猾,自知不敌就泥鳅似的只躲不攻,躲不掉就硬抗一记也要将幽弥吞入腹,于是在交战这短短的时间内,鸣蛇因受伤而虚弱了许多的气息又开始猛窜。 皮糙鳞厚的大魔在天雷和涅槃火的围攻之下也仅仅是狼狈了些许而已,即使身上多出许多被雪浮云斩出的剑伤,还有被雷火烧焦的皮肉,伤成这样依旧生龙活虎。 赤卢之野上青金色的涅槃火灼灼燃烧了整夜,而各式法阵也从未停歇,甚至于五行录也被玉奚生施展到极致,五行为天地万物,万物皆是天道,天道皆可控,于是在玉奚生的术法之下,风雨雷电皆是利器。 远观的仙门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战场跟连轴转的天灾似的,一会儿狂风呼啸一会儿落雪冰封,连存留的魔族遗骨都在剧烈的灵气波动下化为齑粉,可谓是天昏地暗,连时辰都难辨。 初时众人除却震撼还有紧张,可这场仗怎么也打了得有十多个时辰,恐怕比一天一夜还要多,看得久了,也就平静了。 他们固然想赢,但好歹梧桐境里还留存了作为后手的人族香火,已存赴死之心,抛开生死,自然也洒脱,甚至还时不时地惊叹怀素仙尊与青鸾君这对师徒。 三重雪宫素来低调,唯有今年一反常态地高调,起因还是因西檎岭围杀与三重雪宫动乱,那时他们还等着瞧玄都与西陵郡对上会如何,谁能料想短短几个月而已,竟已是人间浩劫。 曾被视为妖物的青鸾君拼死血战,他们这些在人间土生土长的生灵反倒只能站在这儿被庇护。 第228章 有苏婵仍满身琳琅珠玉,以纱掩面,轻轻叹了口气:“看来神族血脉更胜一筹,青鸾君如今身上可没半点儿魔族的影子了。” 妘自闲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有个好师尊,鸣蛇也是失算,顾忌着半神不敢轻举妄动,偏偏赶在这时候动手,若是再早个几百年,就算白长蔚拼了那条命也拦不住一尊大魔。” 有苏婵和袪尘同时瞧了过去,前者美眸一眯,问道:“怀素仙尊究竟是神族中的哪一族?” 妘自闲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话的样子,“神族已不复存在,他如今只是三重雪宫的怀素仙尊。” 话说到这个地步,有苏婵也就没再问下去,刚想要转身,便听见妘自闲叹了口气:“九尾天狐的血脉也就剩下你了吧。” 这一代九尾天狐的血脉也只剩下一对双胞姐妹,一个站在这儿,一个遇人不淑葬身湖底。 有苏婵沉默着没吭声。 妘自闲看着她,意有所指,“你不该来。” 有苏婵从这话里品出来了什么,亦或是从观战的那一刻就明白了,缄默片刻后,轻声说:“妖族凋零,既是一族之主,自该为族人们撑出一方安稳,真正的九尾天狐早在千年前便已消亡,血脉是否延续也无甚要紧,阁主不也是重明鸟留下的最后血脉了?” 静默持续了片刻,妘自闲的轻笑声响起:“是啊,天下生灵,唯有人族最合天道,强如神族,寿与天齐,可最终却落得身消魂散,还不如魔族好歹能留下点儿什么东西,倒是人族,生老病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话到末尾已经成了感叹。 三人之中唯一的人族袪尘大长老捏了捏眉心,问道:“所以他们到底打得怎么样了?你们能看出来么?” 两位古妖后裔同时沉默。 轰鸣声还在继续,雷云不曾散去,涅槃火也没消弭,加之魔族的黑雾浓稠,整个战场可谓是乌七八糟,什么都看不清。 吞吃了不知多少颗幽弥的鸣蛇气息也在飞快地变化,可他自己却觉出不妙来,吞下去的每一颗幽弥都是一只魔的全部,有力量,也有记忆,吞吃同族的时候也会得到他们的记忆,很多魔族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最后连自己的神志也会混乱彻底成为靠本能支配的野兽,就像那些半魔一样。 鸣蛇已经无暇在乎这些小事,吃得幽弥越多他脑中的清明便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压抑不住的本能——食欲,杀戮。 栾青词敏锐地察觉到,鸣蛇比之前还要疯狂。 他知道比起栾青词来玉奚生身上那仿佛天敌似的气息更棘手,干脆躲着玉奚生只从栾青词身上下手,显然是想要逐个击破。 玉奚生宽袖一扬,云白灵气自鸣蛇伤口翻卷的蛇尾缚了上去,长鞭似的灵气刹那分散开来化作绳网将之困住,也令正与鸣蛇正面相抗显露劣势的栾青词有了喘息之机。 “小鸾!”玉奚生唤了声,“召出碧山暮。” 情急之下栾青词也顾不得问,又或许是他师尊的语气实在是太胸有成竹,从与鸣蛇交手开始,他师尊哪怕摆出了搏命的姿态也依旧一副尽在掌握中的模样,于是很自然地唤出那把本命神器,碧青色浮金焰的长剑,剑柄还是凤首,剑身则是凤尾暗纹。 而玉奚生已经伸手握住了那把剑。 “神玉应天道而生,灭魔亦是天道。” 玉奚生已经掠至鸾鸟身侧,即便脸色苍白,依旧气度从容,他露出了个笑,“当年凤帝将我本体嵌于本命神器之上,借我之力合涅槃火与魔族周旋,可惜彼时魔族气数未尽,神族尽灭,凤帝身殒,凤凰神族之后裔,今日当执剑斩魔。” 栾青词怔愣也就不到一息,而后鸾鸟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化作碧衫染血的清隽公子,脊后巨大且伤痕累累的羽翼并未收起。 鸣蛇仍在玉奚生的囚困之中,却已眼看着便要冲破桎梏,玉奚生只道了声孽畜,浑身便散出极柔和温润的白光,待白光散去,碧山暮的凤首剑柄上便镶嵌上一块质地温润的圆形白玉,剑身上玄妙的凤尾暗纹也隐隐泛起莹润白光,玉奚生已不见踪影。 碧山暮的气息也变了,锋芒好似被温和的白芒盖住,偏偏又好似变得更加危险。 栾青词倒是没有什么,可看见这把剑的鸣蛇忽然狂躁起来,那双猩红的蛇瞳中甚至流露出恐惧惊畏的神色,好似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发了疯似的挣脱开灵气网的束缚。 握住那把嵌入师尊本体的本命神器后,许多尚未来得及开口说的真相便如串线珠子一样连起来了。- 为何玉奚生与凤凰神族的气息如此契合,为何在梧桐境内比栾青词这个正儿八经的凤凰后裔还要熟稔,还有当年的凤帝究竟靠什么才能与不断壮大的魔族抗衡。 焚天灭地的涅槃火加上能克制魔族的神玉,凤帝就是靠这个斩了魔皇赤烛。 可魔皇已死,想来彼时神族也已尽数凋零,凤帝又为何要将魔族族界封印? 栾青词知道,神族可不是如同人间传说中那般慈悲,更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人间舍去性命也要布置大阵。 但眼下显然不是再思量这些的时候,鸣蛇看见碧山暮以后就彻底癫狂,再无一分清明神志,可想而知上古时期凤帝的那把剑给魔族心头蒙上多厚的一层阴翳,鸣蛇胡乱地嘶鸣着,口中都是那些晦涩怪异的lt;a href=https:///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gt;古言,落在凡人耳中像是某种毫无理智的嘶吼,可栾青词却能从中依稀辨别出几个词汇来,诸如“神殒”“遗神”“杀”这些模糊且充满恶意的声音。 第229章 鸣蛇明显已经被吓疯了,而且没有选择逃离,巨大如山的身体凌空爬行了过来,带起风声猎猎与腥煞气息。 “小鸾,别怕,” 一道温和声音从心底响起。 栾青词也不觉意外,从握住碧山暮开始,他就察觉到了自己隐隐同什么联结在了一起,是玉奚生的气息,甚至还有玄妙的天地之力。 栾青词能引动的天地之力远远不如玉奚生,他操控的涅槃火已然是世间至阳,故而五行难以平衡,哪怕是上古时的凤凰神族也是如此,引天地之力也只能抽取一道为己所用。 可现在栾青词能感觉得到,玉奚生的气息似与天地融合,万物皆可为他所用。 神玉化作法器,玉奚生用自己替栾青词撑起引动天地之力的一座桥。 于是刹那间明白了他师尊的意思。 以天地之力斩魔,栾青词为火,而玉奚生则把五行之四交于他,如此一来五行平衡,即为天道,这是要以世间之规则抹杀鸣蛇。 比起存在岁月悠久的鸣蛇,他们师徒两个即便暂且占了上风,也迟早有力竭之时,何况鸣蛇狡诈地将自己藏了这么久,偏要在最后关头现身,鸣蛇与五闰大阵不能兼顾,所以务必在阵破之前将之诛杀! 没有时间犹豫,栾青词举起长剑,便引动雷云翻滚轰鸣,那其中蕴含着奇异的嗡鸣声,像是天地灵气在回应栾青词此刻的敕令。 雷云之下,金碧焰中,持剑之人的气息愈发飘渺玄妙,好似此刻已与天地融为一体,落在已经神志大乱的鸣蛇眼中便是难以自控的惊恐畏惧,他吞食了太多同族的力量与记忆,此刻看着那道身影,竟与诸多纷乱记忆中最深刻的那一幕无比相似。 漫天的火焰烧得天地间唯有赤色,而火焰之中一人持剑而立,一剑斩落,便是万钧之力,不知多少魔族死在那把能轻易抹杀魔族的剑下,连最强大的魔皇都生生被那把剑削去了首级,巨大的残躯被封印在魔族族界之中,连遗留凡间的头颅也破碎散落各地。 都是因为那一剑… 凤帝身殒后魔族只当那本命神器也消散而去,谁能想到真正克制魔族的不只是凤凰神族,还有那把本命神器上镶嵌的润白神玉。 神玉遗失,却在凡间得以生出灵智,化身成神,又因其与凤凰神族多年渊源,唤醒被碧姯公主亲自封印的鸾鸟,正所谓因缘际会,凤凰后裔抬手挥出一剑,刹那雷光如瀑,山石震颤,辽阔大地崩裂般碎开,裂隙犹如深渊,而那不见光的深处忽而涌出水柱,一剑之下,地动山摇。 远处飞舟上的仙门众人也因天塌地陷之境惊得目瞪口呆,纷纷骇然,曾有过轻视三重雪宫心思之人更是满脸冷汗,连连庆幸不曾开罪三重雪宫这二位,否则凭这架势,往谁宗门一砸,山门都能怼到地下三千尺去。 那混沌战场之中忽然传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嘶鸣,歇斯底里,直穿耳膜。 原就波动剧烈的灵气混着魔气在这一刻仿佛被烧开了的水,而后在某一刻倏尔凝滞,战场内的污黑魔气也随之缓缓散去,隐隐露出涅槃火瀑布后那道持剑而立的身影。 鸣蛇的身躯也被涅槃火彻底焚毁,灰飞烟灭,彻彻底底地消失。 那把剑亦化作星点散去,另一道颀长身影便重新现身。 漫天污黑的雷云也就此散去,涅槃火亦随之消弭,整片大地已无山峦,尽是被夷平的碎石,连那些魔族的尸骨也在先前的大战中灰飞烟灭,残阳余晖极尽灿烈地洒落在这片辽阔平坦的大地,映得天地皆是一片赤色光辉。 风平浪静。 仙门众人先是怔怔,而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狂喜之色,这是赢了啊! “走吧。”妘自闲忽然开口,面上也带着笑,还有些莫名的意味在里头,他轻轻说:“第一仗赢了,现在该轮到咱们了。” “咱们?”后面正沉浸在欣喜中的众人里冒出一句疑问。 妘自闲没吭声,旷远大地上却渐渐露出赤色光芒的阵纹,那是一道极为庞大的法阵,几乎将整个赤卢之野都罩在内,阵纹不算繁琐复杂,古朴简明,大简之下是难以言描的玄妙。 古时的阵法大多如此。 “这是凤帝身殒前留下的五闰大阵,将魔族族界彻底封印,神族诸多族界早在上古时毁去,倘若阵破,魔族便会入世,魔气亦会逸散入凡间。如今日久天长之下大阵已然有损,为保魔族被永世封存,自当年半神与魔族遗民一战后,每百年便有一位半神来此殉阵。” 众人愕然,人间繁盛,固然常有争端,却也不至于颠覆整个凡间,可如今他们才知晓,这平静竟是一位又一位半神殉阵而来的。 妘自闲望着逐渐显露而出的阵法,神色中倒是无甚悲哀,反倒洒脱含笑,他在阵法中感知到了熟悉的、将要散尽的一抹气息,轻轻说道:“百年前在此殉阵的半神,是世间最后的神族血脉,大巫山神后裔——” “白长蔚。” 他什么都没说,连徒儿都不知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此祭了阵。 “最后一位?”有人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着急问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长蔚仙尊可曾留下血脉?” 妘自闲摇了摇头,“既是最后一位,何谈血脉,再者说,半神也不都是死于祭阵,每每与人或妖留下后裔,血脉便会稀薄一分,神族血脉正是如此彻底消亡,长蔚兄纵然留下血脉后裔,也只是寻常人而非半神。” 第230章 众人沉默。 摆在他们面前的从来没有第二条路。 打败了鸣蛇又能如何,杀光这世上所有的魔族,可只要大阵被破,魔族就会降临凡间,甚至带着那些令人修入歧途变得不人不鬼的魔气。 半晌,有人低声说:“那现在神族不是只剩下怀素仙尊与青鸾君……倘若他们能留下子嗣,半神血脉或许也能保人间千年吧?” 妘自闲嗤笑:“那你去问问他们二人,愿不愿意各自去寻个女子留下子嗣,再将子嗣扔进五闰大阵来保你们人族?” 且不说那对师徒间的关系他们心里都清楚,单单是让人家生孩子来祭阵,就已然说不过去了。 开口那人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抱有同样心思的人不少,可真正敢做的一个也没有,方才瞧见那场惊天大战,谁还敢去惹那两位? “怀素仙尊与青鸾君已助凡间良多,我等生于斯,真要做什么,也是我们的事。”有苏婵轻轻地开口,旋即瞧向妘自闲,掩面的白纱泄出几声轻笑,“阁主应当知道该如何做,总不能叫怀素仙尊或是青鸾君中的一人去殉阵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回过神来,要他们赶过来帮忙,却只在一边看了半晌的戏,总不能只是来看看这场凡间浩劫而已。 妘自闲颔首,“这一次要殉阵的,是我们。” 第132章 .人间 “小鸾,做得很好。” 没去管那些靠近都不敢的仙门众人,玉奚生将青衫浸血的小徒弟拥近怀中,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几近力竭的栾青词却丝毫没有放松,靠在玉奚生肩头,本能般的与他交颈亲昵 ,几度想要扬起唇角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哑声唤了一句:“师尊……” 杀鸣蛇只是第一步。 师尊说过要杀尽魔族,却没说到底要怎么做,仅仅是站在这儿,栾青词就已经能感受到从五闰大阵后渗透而出的魔气。 可想而知大阵倘若当真被破,人族与妖族都再无法修炼,魔气含煞,实为不详,人间必将邪祟横生,化作人间炼狱。 “小鸾。” 柔声轻唤响在耳畔,随即栾青词便被一只如玉温凉的手掌捧着脸抬起,对上那双温水似的眸子。 “我的小鸾。”玉奚生轻轻叹息。 栾青词呐呐道,“师尊,我们现在……” “不急。”玉奚生用温和至极的语气打断了他,含笑时眉眼也显露柔色,不似外人所见那般俊朗却不近人情,随即轻声问:“授道传业本是为师之责,小鸾,你觉得长生…是什么?” 不等栾青词说话,玉奚生就自顾自地回答:“是虚妄。” “神族与天同寿 ,与日齐辉;魔族寿命恒久,死后也可转生。可小鸾,神族固然强盛却因魔族而覆灭,如今我亦担负诛魔之责,魔族此后也不容于世。唯有此间生灵,虽有生老病死之苦,却能生生不息。” “师尊。”栾青词抿了抿唇,才轻声问道:“那现在…?” “等一等他们。”玉奚生说,指尖轻轻抚上栾青词眉心的凤纹,“师尊只是想与你说,纵然长生,亦有苦楚。便是你我也终有一日会消亡于世,你只需记得,相知不必相守,无论身处何方,是生是死,我心上一隅,唯有我的小鸾。” 栾青词猛地攥住了那只温凉手腕,说不出话,神情却已然压抑痛苦到了难以言说的程度。 “现在。”栾青词几乎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需要做什么?” 玉奚生就明白自己无需再多说。 “这法阵是凤帝亲自布下,神族死即消散,五闰大阵维系至今靠的是凤帝神力,祭阵也不过是靠半神的神力来勉强维系已经快被耗尽的法阵,总有一日,这座大阵会彻底崩坏损毁。” 栾青词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师尊一定另有计划,绝不可能是等着大阵被毁,魔气蔓延,到时再诛杀魔族毫无意义。 果然,玉奚生说:“魔族有地脉,正是魔气之根源,也是魔族存亡之根本。待两界之间封印不稳时,我会身入魔界,为免魔气外泄,妘自闲则会带仙门众人祭阵,小鸾,你是凤帝之后,祭阵之时,阵法有缺之处,要将之修复。” “然后呢?”栾青词的手已经改为与玉奚生十指相扣,只不过掌心冰凉,还细微地发着抖,黑白分明的眼中只有细微的委屈与不舍,已经难过到说话都在颤,却没说出阻止的话来,倔强地又问了一句,“师尊,你要去魔界做什么?” 他怎么能听不懂,这个计划里所有人都会死,所有留在凡间的人或妖都会死,甚至包括要只身入魔族的玉奚生。 唯有他要活下去。 对视片刻,玉奚生知道自己再不忍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相生相克乃是生化之道,我生来就与魔族相克,魔气自地脉而生,唯有我能彻底毁去此界地脉,只要我在,魔族地脉迟早有一日会枯竭。” 栾青词便明白适才他师尊所说的那些话,魔族将神族覆灭,而魔族也终有一日灭亡,玉奚生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 这也是所谓的天道,天行之道。 无论是为一方生灵,还是玉奚生自己的因果,栾青词都清楚明了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便也只是轻轻地问:“几成胜算?” 玉奚生没作声。 第231章 哪怕知道覆灭魔族的关键在自己,可天道并非一成不变的,或许他会失败,还会有旁人去应付魔族。 栾青词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仙门的飞舟已呼啸而至,妘自闲带着祛尘等人自飞舟上跃下,各门各派,各色衣着,甚至其中可能有结仇多年的死敌,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时辰差不多了。”妘自闲神色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逝,而后换上洒脱的笑,瞧着玉奚生问:“都告诉他了?” 玉奚生嗯了一声,“师尊的气息快要散尽了。” 白长蔚气息彻底消散的那一刻,就是魔族族界与凡间罅隙出现之时。 “等吧。”妘自闲垂眸,目光复杂地瞧着阵纹,忽地叹口气,“早些年长蔚兄要收你为徒时,我曾与他说,百年祭阵时,不如直接将你送入魔族,也免得大巫山神最后一位后裔去祭阵,实话讲,彼时我不信你愿入魔族,如今——” “是不愿。”玉奚生客客气气地打断他,眉眼坦然,“若是百年前,师尊要我身入魔族,我定然不愿。可他自愿祭阵以身证道,留我百年时光在凡间,他向我证明了自己的道,而我……也找到了我的道。” 他说到这儿又顿了顿,神情蓦然温和下来,瞧了一眼栾青词,才接着说下去:“师尊做得没错,这百年里,三重雪宫在我手中,无数弟子性命前程与我相关,唯有真正与此界中人有所羁绊,才能有今日的心甘情愿。” 若是按照从前的玉奚生,这世上的人死不死和他也没关系,人总是要死的,可白长蔚教会了他人可以选择怎样活,也可以选择怎样死,而不是被魔族轻而易举地碾碎消散。 玉奚生的牵绊不只是栾青词,就像他惜才收下谢庭兰与楚朔风一样,不仅仅是亲传弟子,整个三重雪宫自白长蔚离开后都是他在熬心熬血地撑着,所以此时此刻,除了按照既定的道路走下去以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妘自闲听明白了,却也只能无声叹息,甚至仙门中人其余人也没什么反应。 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没人能在死亡面前沉着冷静,若是有人能活下去,或许这会儿还能说几句恭维的话,诸如“道友高义”啊、“道友安心去”啊之类的,可现在竟只有一片压抑无声的死寂。 栾青词也没有吭声,而是干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埋进了师尊怀里,又偷偷地压低声说:“我的血脉……” “小鸾是凤凰与外族生下的神子。”玉奚生脸色忽而微妙了许多,轻轻地温声说:“我生来克制魔族,你我双修……恰能压制,日后不可再动禁术,一切无恙。” 玉奚生刚刚清醒时,从妘自闲那得知身世来历,就已隐隐窥破天机,知晓自己的存在为何。 他也曾后悔过就这么放任小鸾与自己的私情,直至发现双修后,彼此灵力交融的结果竟是让魔族血脉彻底被压制,对小鸾来说反倒是好事。 只是如今…… “我不后悔的。”栾青词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玉奚生一怔。 栾青词便已经抬头去瞧他,乌眸清皎如月,仍有掩饰不住的难过,却重复了一遍:“不后悔的。” 不后悔爱上,更不后悔相爱,栾青词从来都是沉默却通透的,所以在知道玉奚生的全部计划后,连半个字的反驳都不曾有,更没有问玉奚生要怎么毁魔族地脉,就这么将一切都平静地接受了。 天地将倾,要牺牲的不只是他和师尊,还有妘自闲和大长老这些将要殉阵的人,大家都没有别的选择,他还有什么心中不平的? 只是还会舍不得。 天际残阳彻底没入黑夜,也正是在这一刻,本就流转滞涩光芒暗淡的阵纹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袪尘几乎在第一时间靠近了玉奚生和栾青词, 恰好对上了玉奚生的眼神,才恍然问道:“开始了?” 袪尘这位大长老是玉奚生亲自扶持起来的,这一次三重雪宫祭阵的长老,也只有他一个,真正的死别近在眼前,玉奚生终究露出几分动容,轻声说:“大长老,这一次有劳了。” 袪尘先是一愣,随即那张从始至终都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应道:“宫主,早日凯旋。” 早日凯旋。 早日归来。 这就是袪尘留给他们最后的祝福了。 “族界罅隙要出现了。”妘自闲不知何时已经盘坐在地,指尖轻轻触上明灭不定的阵纹,他能感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息正在飞速消亡。 大巫山神最后的血脉,正在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赤卢之野本就是神魔之战的古战场,并不属于人间,只不过因五闰大阵的变动方才出现,而魔族族界的入口也并不像梧桐境那般有个具体位置,大阵暗淡之后仿佛四处漏风,沉入夜幕的赤卢之野被更加纯正的黑暗飞快侵蚀,伴随而来的则是从魔族中渗出的魔气。 魔族族界存在于另一个界域,想去魔族,就得通过五闰大阵,想出亦然。 未免魔族趁此时机冲入人间,玉奚生必须要先一步进入魔族族界,其余人则要立刻祭阵,再由凤帝后裔将阵法彻底稳定,才算事成。 离别就在当下。 不等玉奚生松手,栾青词已经先一步从他怀里退开,他知道师祖也好,妘自闲也好,师尊也好,都已经为这天筹划太久、牺牲太多。 第232章 从三重雪宫险些被毁、小师弟惨死宫门前那日起,栾青词就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再错。 所有人都已紧张起来,饶是知晓计划,可行事也不易,且容不得半分闪失,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分神,生怕被魔气所惊扰,分分各自使出手段来稳定心神。 就在大巫山神后裔气息彻底消失的一瞬间,妘自闲嘶声道:“怀素仙尊!” 而玉奚生的反应更快,阵纹明灭浮动,漆黑裂隙也随之时隐时现,位置也在不断变换,这是撕裂界域的前兆,未等妘自闲声落,那道青衣身影已出现在罅隙前。 “师尊!”栾青词蓦地唤了一声,随即碧光闪过,直奔玉奚生而去。 是一把凤首长剑,栾青词的本命神器,碧山暮。 玉奚生回眸一瞬,雅致清月般的眉眼似是闪过无奈之色,便握着碧山暮消失在了罅隙中。 也消失在了栾青词的视线之内。 栾青词怔怔片刻,心也跟着空了下去,周围都是嘈乱的声音,回神之际,妘自闲已第一个将自己血肉元神散去,化作稀碎的星点融入阵中,最后那一刻,栾青词瞧见他露出如愿的笑。 紧接着便是数不清的牺牲。 栾青词自以为已经见过许多生死,在西檎岭也好,三重雪宫之变也好,甚至在长生天大肆祸乱人间时西陵郡地拼死反抗,南海郡地宁死不退,还有在南海岸上引魂飒爽的明焉家主,他们的死都那样凄惨壮烈,与此刻截然不同。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留下壮志豪情的遗言,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无声地将自己的一切融入五闰大阵,如同微弱星火,义无反顾地撞入阵法中,将本已暗淡的阵纹一丝丝地点亮。 唯有他不能死。 栾青词知道倘若他这位神裔祭阵,与半神不同,必能保人族数百年安稳,可玉奚生的计划是一场赌,赌赢了,人间从此安稳,赌输了,栾青词就是人间最后的后路。 玉奚生给的理由是让他稳定大阵,可其实只要祭阵成功,他根本无需做什么。 走这一遭,只是能与师尊最后同行一回。 其实一切都早有迹可循,玉奚生隐忍的隐瞒回避,这段时日的形影不离,离别在那时就有了端倪,栾青词都明白,正因明白才要装傻,可那不代表不难过,不会痛。 白长蔚与妘自闲计划数百年,加上一个玉奚生,这场祭阵并无其他意外,人间最顶尖的一批老辈修士尽数化作了修复五闰大阵维系其运转的养料,一切都平静下来,连赤卢之野这本不属凡间之地也渐渐隐去,满目疮痍的荒境重新显露出来。 历经浩劫的人间风平浪静。 如玉奚生的计划,沉寂苍凉的荒境狼藉千里,唯有栾青词一个人站在焦黑的苍茫大地上,像是被遗弃在人间的孤鸟,茫茫夜色中,再没有他的归途。 唯有东洲境域内存活的凡人与零星妖族,隐隐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哀恸凄绝的嘶哑鸣叫,仅一声,似有若无的。 . 梧桐境的突然开放让里边儿的人族妖族都吓了一跳,直至鸾鸟的出现,谁都瞧得出鸾鸟经历了何等惨烈的一战,本该粲然的青金羽因干涸的血迹黯淡无光,甚至一些地方能看见嶙峋的骨。 “结束了。” 栾青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梧桐境内都回荡着这三个字。 下一瞬,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百姓们自然高兴,可仙门中人却发现了一件事,似乎只有青鸾君自己回来了。 和那群争抢着要重见天日的百姓不同,修士和绡香城的狐妖们同样觉得如获新生,却也更在意他们家中留在外的长辈哪去了。 世家也好,宗门也好,立足之本都是家族中修为最高的那个人。 终于,绡香城的小狐妖忍不住了,上前仰着脸问:“青鸾君,我们族长回来了吗?” 栾青词甚至都没有恢复成人身,他就那么落在晶莹剔透的梧桐枝上,长长的尾羽沾着血垂下,羽毛脱落露出大片狰狞伤口的羽翼拢起,就那么静静地伏着,一动也不动。 于是梧桐境内也一点一点地安静了下去。 栾青词没回答狐妖的话,东洲的一幕一幕他都记得真切,也就这么平淡地一个字一个字平铺直叙,从东洲境况到斩杀鸣蛇,还有历代半神与白长蔚孤身祭阵,玉奚生身入魔界,没回来的仙门各家各派长辈也祭了阵,数不清的性命添进去,皆是为人间安定。 栾青词 魔族,神族,那些早被时光抛在旧日的传说,唯有一位又一位去祭阵的半神记得,他们不屑于同人族过多纠缠,更不信任人族对长生的贪念,偏偏白长蔚在萧氏赌了一把,最终一败涂地。 这也许是计划中的唯一一处疏漏,依照白长蔚最初的计划,人间不会生灵涂炭到险些灭族的地步。 终归事成定局。 人间的残局也要收拾,玄都百姓分毫无损,南海郡也尚且说得过去,唯有西陵郡与东洲,百姓也好仙门也好皆死伤惨重,尤其东洲,活口寥寥。 仙门乱了几日,各自回去收拾自家,三重雪宫有怀素仙尊次徒谢尊者继任了宫主,老一辈的都死光了,年轻翘楚中谢庭兰当得起一声尊主,何况他还有个谁都不感召热的鸾鸟师兄? 杀戮过重的结果就是人间邪祟横生,何况东洲外泄出不少的魔气来,各地都生出邪物,多亏了三重雪宫那位大长老,斩杀邪祟犹如犁地,青金涅槃火所到之处邪祟烟消云散,饶是如此人间也乌烟瘴气了足足三年,众多仙门才缓过了些劲。 第233章 三重雪宫依旧屹立于玄都中心,巍巍宫阙,庄重恢宏。 霜梧峰一切如旧,平日谁都进不得,只不过如今在里头闭关的,不再是上一任宫主,而是久不显人前的栾长老。 来往弟子瞧向那个方向时,皆神色尊崇,那可是古神后裔! 人间安稳后过了五年,玄都已然成了仙门圣地,不过前段时间因他们栾长老深居简出,外界皆怀疑他伤了根基,甚至是已经身殒,便在三重雪宫道场讲学时闹了一遭,最后惊动了闭关的青鸾君,自那之后彻底无人敢再来招惹有这么以为大长老的三重雪宫。 明经堂上,谢庭兰年纪渐长,比起当年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更加沉稳内敛,一身藏青长袍,站在栏前,望着下面来往的弟子。 净玄和虚风两位长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你们又去找他了吧。”谢庭兰忽地轻声。 这个他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虚风长老无奈道:“五年了,除了去年出来走那么一遭,还以为能借着此次宫主收首徒让他从霜梧峰出来走走。” 结果消息送进去了,贺礼送出来了,青鸾君依旧不见踪影。 净玄也跟着叹气,没忍住叹道:“他这是何苦,玉宫主如今都…” “师尊还活着。”谢庭兰转过身来。 两位长老同时一愣,不明白他怎么这样笃定。 谢庭兰笑了笑,说:“师兄的本命神器跟着师尊一起进去了,倘若师尊有什么事,他不会这么平静。” 净玄长老愕然道:“那你们说他为何…?” 谢庭兰沉默片刻,望向霜梧峰方向飘渺的云,道:“由着师兄罢,相思苦等摧人心,他难过,又何必强求他与旁人同欢?” 谢庭兰原本不懂,这些年也慢慢明白了,阴晴圆圈,悲欢离合,才是人间常态。 只希望师兄的那轮月能快些圆回来。 当年浩劫已然过了十年,春去秋来,人间如玉奚生和那些祭阵的先辈们所愿,生生不息。就在这一年三重雪宫谢宫主收首徒,是个天赋上佳的少女,三重雪宫大操大办,各地仙门甚至狐妖一族都受了邀请,只可惜这样的盛典,那位凤凰后裔长老依旧没有现身。 十年于栾青词而言并不如传闻中的神族那样,没有所谓的弹指一挥间,他曾经真切地经历过十年的相思煎熬,每日如一地清醒着,并没有多难过,却也开心不起来。 如今也一样,更好一点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四处流浪,而是能守在仍旧充满那个人身上气息的地方。 霜梧峰一切如旧。 栾青词不在的时候,玉奚生将霜梧峰装点成了他幼时的模样,而栾青词至今也没动。 雅致竹屋内,供小鸟休憩的吊床就悬在两颗小梧桐枝上,是天蚕妖的蚕丝织成的吊床,细腻柔软,似玉如云,这么多年也不显旧,吊床上,安安静静地伏着一只小鸟,青碧色的羽毛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金,鸟喙藏进了翅膀里,漂亮的尾羽从吊床垂落下来,像一座金贵又精致的摆件。 神族的强弱生来就是既定的,随着时间而渐渐攀上顶峰,从栾青词真正涅槃重生后,他就在不断的增强,可栾青词没见过其他神族,更没有个对比,只知道自己如今比起师尊应当也相差无几。 时间在栾青词的思绪中依旧清晰,他每日都会在霜梧峰上上下下走过一圈,然后就卧在这里安静地等,在这十年里他把与师尊相处的点点滴滴反复回忆,甚至于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恨不得掰开揉碎了去想念。 尤其是分别的那天。 他说:“纵然长生,亦有苦楚。” 栾青词早就知道了,是真的苦,尤其是在当下。 他说:“相知不必相守。” 也许早就料到今日,哪怕不能朝暮,栾青词这一生也只会有一个玉奚生,他宁愿将自己锁在霜梧峰上,浸在回忆里,也不会放下。 直至某一刻,伏着的鸾鸟猛地抬起头来,眸中盈满了震惊,又好似蒙了一层水色。 他感受到了碧山暮传来的一丝细微波动,本体与凝炼出的本命神器是会有感应的,可这么多年来,他只能模糊地感知到师尊还活着,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还是第一次有动静,像是被力道轻柔地抚了一下。 像是某种回应。 第133章 .归乡(完结章) 初春,就在谢尊主首徒拜师礼后五日,整个三重雪宫都被惊动了。 缘由是七年来唯一一次出现过还是为师弟解围的青鸾君,又从霜梧峰出来了,而且闹得动静还不小。 羽毛绮丽的鸾鸟张开翅膀时能投下很大一片阴影,他已经不是那只小小的幼鸟了,正是东方泛白时,浮金的青羽绚烂远胜朝阳。 他就这么从霜梧峰出来了,直奔着晨曦的方向而去,尾羽拖出一长条粲然的光点。 谢庭兰恰好不在三重雪宫,演武场上的弟子都满脸惊讶,有新入门的弟子头回瞧见传闻中的青鸾君,纷纷呆住,那是近乎难以言描的美丽。 同时惊动了两位长老,虚风怔怔望着天际正渐渐消散的光芒,他身边站着个穿着紫衣的少女,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惊讶不已地收回视线,问道:“长老,那是……师伯吗?” 栾青词的名声实在太大,可她一次都没见过,甚至拜入宫主门内那日,观礼的人那么多,这位师伯也还是没出现过,只送了份礼。 第234章 虚风长老还没说话,急促的脚步声就从后面响起,净玄长老匆忙赶过来,脸上神情复杂,说:“他出来了。” 虚风长老沉默片刻,“而且奔着东边儿去了。” 不过刹那,两位长老冷静不能,尤其是净玄长老,立刻就要亲自跟上去,被虚风长老一句“你追不上”给拦了下来。 谢宫主的大弟子蓝思被两位长老如临大敌的模样弄得一头雾水,“长老,你们……这是怎么了?师伯出来不是好事吗?” 虚风长老又一声叹息,“少……栾长老出霜梧峰,恐怕是东洲那边儿有什么动静。” 否则以他这些年与世隔绝的清冷淡漠,怎么会主动出现?上一回还是因谢庭兰这个小宫主被人欺负到明面上来了,其实就是一个出头鸟想来试探试探三重雪宫,瞧瞧他们那位神族后裔是不是还活着。 于是栾青词就身体力行地出现一回,让他们知道三重雪宫无可撼动。 这是第二次,失去了师尊的栾青词从霜梧峰离开了。 净玄和虚风这会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种天塌的恐慌,东洲有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 不止是三重雪宫,鸾鸟用本体赶路着实太过显眼,甚至没收着自己的气息,这凡间能强到他这个地步的只要他师尊怀素仙尊,所以这会儿一路狂风翻腾往东边去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凡是鸾鸟途径过的地方,刚刚休养生息回来不久的仙门修士们都眼前一黑,好不容易劫后余生,但他们也都清楚,这一次祭阵的是人间的修士,哪怕其中两位有远古妖族的血脉。 可那时候的大妖连给神族当坐骑都不配。 那些人能拖住多久?能拖得到怀素仙尊成功吗?甚至于……他真的能成功吗? 所以这一次栾青词的动作才让无数人惶惶不安。 实际上栾青词自己也不知道碧山暮传来的那一丝波动代表着什么,但他要去东洲看一看,实际上现在想那么多已经没有意义,路他早已经为自己定下了,若是失败了的话也没什么,或许会有一些不甘,但其实也没什么。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选择,栾青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去往东洲的一路上他甚至是欣喜的,他要去找那个放在心尖上一直念着的人。 凉会山整条山脉成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依旧荒芜,化作人身的栾青词落在地面,便敏锐地察觉到五闰大阵似乎不大稳定,尽管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不过想来已经有段时日了,只是无人发觉。 栾青词本以为这次祭阵就算坚持不到百年,也总能撑几十年,却没料到这才十年,大阵就已经出现枯竭征兆。 但…… 栾青词心如擂鼓。 没有魔气外渗。 当年五闰大阵刚有点儿动静,就有修士因误入此地被魔气毁了修为,变成食人怪物,萧氏也趁此机会偷偷来到此地借着魔气修炼,甚至还成功弄出了个与长生天狼狈为奸的半魔。 可如今却风平浪静,是不是有可能…… 师尊成功了。 栾青词想到这个可能性时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些,恨不得当场拆了这个阵法去找他师尊,但到底还是谨慎地没有做什么,而是选择等在这儿。 没过几日仙门中陆陆续续有人赶到东洲来,第一批便是在东洲扎根的仙门,各家家主与掌门战战兢兢亲自前来,一个个都仿佛是天要塌了的表情,却意外得知魔族那边儿的怀素仙尊像是事成的意外之喜。 悬在人间顶上的这把刀,似乎是要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日栾青词将来询问的人都赶了回去,包括他那个风尘仆仆赶来的师弟,并婉拒了谢庭兰想要留下来一起等的想法。 一切都只是猜测,栾青词不敢轻易破坏阵法也是因为这个,倘若事情急转直下,他或许都免不得祭阵这条路,旁人在这儿也是无用。 于是荒境又只剩下了栾青词一个。 凤帝亲自用神力勾画的阵纹到底还是没能撑过这个秋日,立冬的前一日,一直颤巍巍的五闰大阵彻底沉寂下去,和十年前那次闹出的动静很不一样,若说那次是惊天动地,这回便是悄无声息。 栾青词都生出几分措手不及的茫然来。 就……就这样?然后呢? 五闰大阵仿佛也因顺应天道而自我消亡了,期间再没有上床露出的能通往魔界的罅隙,更没有出现什么灵气波动,更让栾青词慌乱的是碧山暮那边也没了动静,他只能隐约感觉到师尊的生机。 可那日从碧山暮传来的、那一丝模糊的念想,又是怎么回事? 栾青词慌了,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问题出在哪。当年那场大战他也记忆犹新,好在鸣蛇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怖,又或者是占了天道的便宜,但那时五闰大阵跟个遇见邪祟的魂铃似的明明灭灭,就差要口吐人言问怎么还没人祭阵我要坚持不住了。 这回不一样,不仅没有虎视眈眈不停涌入人间的魔气,五闰大阵也好像自知完成任务似的,就这么静悄悄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凤帝与历代祭阵的半神、人族、半妖们的执念也在顷刻间释然了一般。 若不是师尊成功了,那就是魔界与人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栾青词瞧着这片苍茫辽阔的大地,双眸冷似寒冰,一双手攥了又握,到底还是觉得第二个结果的可能性太低。 第235章 魔族就是疯狂的种族,吞吃同类与神族是为了变强,吞吃其他种族则是为了杀戮与食欲,而恰好这些凶悍的种族有能撕开族界的本事,尤其是人间这样并非神族开辟、天生地造的界域。 那日罅隙后栾青词分明感受到了魔族的生机,或许连那所谓的罅隙也是背后的魔族撕扯开来,倘若事成,魔族尽灭,那五闰大阵的安然消散与此刻平静便都有了理由。 栾青词深吸口气,掌心青金色的涅槃火倏尔窜起,目光也坚定下来。 他师尊一直都是心怀天下的仙尊,胸怀坦荡,行为公正,是世上最干净的一捧雪,不该被孤身留在魔族中。 当年在西檎岭,师尊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接他回家。 如今,他也要去接师尊回来了。 号称焚天灭地的涅槃火在栾青词手中被驾驭娴熟,正如栾青词所猜想,在两界之间开个口子并不算难,于是闪身一头钻进了那道漆黑的裂隙中,与梧桐境不同,甫一近来,栾青词就嗅到了浓烈至极的血腥与腐臭味。 抬眸便见了魔界全貌。 入眼皆是赤沙,漫天昏暗混沌,地上小山似的堆积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怪异的魔族躯壳,长得不尽相同,但都是难以言描的诡异,而且已经生机尽失,还有半埋在血色赤沙内的嶙峋尸骨,整个界域内连风声都没有,仿佛这里只是一座大坟场。 相比于秩序井然的人间亦或是恢宏绮丽的神族,魔界当得起一声蛮夷之地,没有什么建筑,只有最原始的山脉地势。 凤凰是最爱干净的神族,栾青词更是自小就骄矜,一进魔界只觉得连空气都是污浊的,无一处干净,被呛得直皱眉,于是准备落地的动作戛然而止,堪堪停在了半空。 他往下扫了一眼。 这些魔族的死状不尽相同,有些已经开始腐烂,而有些却好似刚刚断气不久,甚至有两只体型较小的魔族保持着撕扯另一头腐烂尸体的动作死在当场,尖牙刺穿腐肉还没来得及扯下来,便一命呜呼。 死亡突如其来,将他们定格在此。 栾青词暗自思忖,倘若这些魔族依靠地脉而生,那地脉在玉奚生的影响下逐渐虚弱,魔族也会因此而虚弱,于是一部分魔族因此而死,等地脉彻底枯竭时,就是种族消亡之际。 师尊说得没错,栾青词缓缓吐出口气,万物有始有终,比起神族而言,其实魔族的实力才是真的得天独厚,否则也无法将神族灭族,可代价则是他们注定只能像兽类一样生存,没有礼法约束,他们代表的就是狂乱无序的欲。 而现在,魔族彻底不存于世了。 暗无天日的混沌中,青羽浮金的鸾鸟飞过天际,在满是荒芜与死亡的陌生界域寻找他唯一的白玉,他们生于人间,那里才是故土,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师尊回到拥有阳光的、生生不息的故里。 找到玉奚生的过程很顺利,魔界的生灵已经死绝了,而碧山暮与栾青词之间有着感应,鸾鸟一头扎进了满是黑岩的山脉,断壁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峡谷,鸾鸟俯冲向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犹如坠落般的向下不知多久,漆黑视野内出现了一抹光。 熠熠生辉的青金色在深谷之中愈发清晰,栾青词靠近时,终于瞧见那把熟悉的凤首青锋,正直直地插在一条缝隙内,缝隙之下是更幽深的黑暗,青碧色的光芒中包裹着一小团浅淡的云白,正在碧山暮剑柄的位置,镶嵌着一块稍显黯淡的白玉。 栾青词心头一紧,恢复人身抬手一招,碧山暮便到了他手中,但白玉还是没什么动静。 “师尊?” 栾青词唤了一声。 依旧没反应。 他脸色发白,指尖慎重地抚上了那块白玉,终于感知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栾青词猛地明白过来,脸色也更难看了。 玉奚生的存在就能削弱魔气,甚至能令魔族地脉枯竭,可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玉奚生也在消耗他自己。 与地脉之间,就是在看谁先耗死谁。 “小鸾。” 温柔的声音带着些许清冷磁性,在空寂的峡谷内蓦然响起。 栾青词倏尔回神,惊喜道:“师尊?” 玉奚生轻轻地应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缓缓道:“找到这来,小家伙,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是这么说,可在魔界暗无天日的这些日子里,只有玉奚生自己知道他有多思念那只乖巧可爱的小鸟。 魔界地脉枯竭的那一刻,他也在隐秘地期待着,他的小鸾会不会真的来找他,毕竟……他已经没力气再回去了。 栾青词也听得出玉奚生的疲惫与虚弱,手足无措了片刻,魔界地脉几乎也把玉奚生拖得魂飞魄散,而栾青词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西檎岭的那次玉奚生元神与心魔分离,伤得更重。 回三重雪宫去! 那里有他之前布下的为玉奚生聚魂的阵法。 临走之前,栾青词猛地顿住,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尊,三阴聚魂阵用了的话…你醒来的时候还会像上次那样吗?” 安静了片刻。 玉奚生似是笑了一声,带着点儿不那么正经的腔调,慢声道:“小鸾——” “真是可爱。” 和心魔如出一辙。 栾青词耳朵一下红透了,人也不再吭声。 第236章 自从融魂以后,心魔和怀素仙尊就是同一个人了,三阴聚魂,再怎么聚魂,也都是这个人。 . 再次撕开裂隙离开时栾青词就熟练了很多,而已然变成坟场的魔界日后也不会有人涉足,这里是早就在数千年前便该封存之地了。 上古的仇怨也彻底终结于此,战乱、杀戮、死亡都已散在人间之外,死守在两界之间且因此而亡的半神与人族乃至于半妖,也融在这片用他们骨血魂灵铸成的人间山河。 从此人间无恙,凡尘生灵,生生不息。 . 鸾鸟怎么从三重雪宫出来的,就又怎么张扬地从东洲回来了,于是又闹得人尽皆知,没过几日,三重雪宫上一任宫主怀素仙尊回来了的消息传遍仙门。 于是继青鸾君赶赴东洲荒境后,仙门又一次震动了。 在魔界走一遭的怀素仙尊回来了! 所以青鸾君就是去接他的? 一时间,拜贴跟雪花似的往三重雪宫洒。 但玉奚生自然是不能见客,他被栾青词安置在了山下聚魂阵的冰血髓上,连谢庭兰都没能来见他一面,知道怀素仙尊回来了这件事还是栾青词转述的。 栾青词才不管外面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住进了玄都山下的阵法里,将玉溪生的本体从碧山暮上取下放入冰血髓,便自动化作了玉奚生的模样,只不过还是莹润冰透的白玉。 阵纹是栾青词用灵气描的,至少也要个四五十年才会消失,而这次玉奚生显然没有被涅槃火伤到时严重,短短两日,白玉便已经开始转化为血肉。 栾青词这才终于缓过神来,恍惚地想着,他师尊真的回来了。 十年积攒的委屈惊惧一朝松懈,栾青词还是那只依赖师尊的小鸾鸟,他就跪坐在冰血髓下,靠着玉床,小声地和玉奚生说着话。 “人间已经没事了,四方仙门以三重雪宫为首,各司其职……” “……听净玄长老说,庭兰收了个徒儿,天姿很好……” “……霜梧峰还是老样子,那个天蚕丝的吊床睡着很舒服……” “……师尊,好想你。” “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忽地,一声叹息响起。 栾青词猛地抬眸,便瞧见那霜玉般端庄干净的人正垂眼瞧着他,对上了满眼的疼惜与无奈。 下一瞬,他就被抓着手腕拽了过去,鼻尖尽是清冷的淡香。 他在师尊怀里。 是温热的、坚实的、熟悉的,他思念了很久很久。 “小鸾。” 栾青词听见温柔又压抑着颤抖的轻唤,红着眼眶瞧过去,四目相对,委屈便更忍不住了。 “我也很想你。”玉奚生轻柔道,又低头在栾青词微红的眼角轻轻落了个吻,“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再也不分开了?”栾青词阖起眸,努力忍着哭腔,指尖紧紧攥着玉奚生宽大的外袍。 “嗯,万事皆定,该享太平了。”玉奚生又轻吻了一下栾青词眉心的凤纹。 栾青词睁开眼,他总觉得师尊不一样了,就好像……突然放下了什么重担那样的轻松。 玉奚生瞧他的眼神便明白了,轻声笑了笑:“天下人的怀素仙尊已尽责了,小鸾,现在我是你一人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栾青词想,他再也不会失去他的一心人了。 世间的阴差阳错未尝不是天道所归,在人间诞生灵智的神玉,唤醒了被封印数千载的鸾鸟,往后他们也会在人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在人间四时中春赏百花、冬观飞雪,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半月后,明经堂里,谢庭兰和两位长老将宫中今日事物处理完,两位长老春风得意地走了,谢尊主只得又将新收的徒儿拎过来考校课业,完事儿以后便听见他徒儿踌躇地问:“师尊……怀素师祖真回来啦?” 谢庭兰笑了笑,忽地觉得如今境况似曾相识,当年师尊去西陵郡救师兄,后来师兄带着师尊回来,说是养伤,可足足半年没见师尊,那时宫中上下与外界都多加猜测,今时不同往日,再没人敢对师兄说那样的话了。 这么一想,过去的事都还是那么清晰,腼腆害羞的小师弟却有侠义心肠,宫门前宁死不屈,还有师兄带着他去楚家大闹为小师弟报仇,还有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大长老,那时在他眼中还是前辈的人早已舍身于浩劫,而如今的仙门新秀如雨后春竹。 一切都不也一样,但又好像一个轮回,唯独那两个人—— “师尊?师尊?” 谢庭兰猛地回神,蓝思正歪头看着他。 “是啊。”谢庭兰笑着应,“回来了。” 都回来了。 他忽然起身去推开了窗,蓝思也凑了过来,从明经堂的窗往外看去,因为结界的缘故,只能看见云雾飘渺的天际。 “师尊,你看什么呢?” 蓝思说完,猛地顿住了,她看见那个从来都笑脸迎人的师尊脸上满是哀色。 “师尊你……怎么了?”蓝思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谢庭兰牵起了唇角,却不像个笑。 从梧桐境出来后就一心扑在人间,人间安稳了又扑在三重雪宫上,直到今日,谢庭兰才突然生出物是人非的真实感,他不再是当初跟在师尊和师兄后面的少年郎,生死相隔的故人也再不会回来。 第237章 有些事经不起回忆,想起时,谢庭兰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何为离别。 “庭兰。”清越声音突然响起。 谢庭兰先是一愣,随即猛地转身,正瞧见那对身着青衫的师徒并肩而立,背后是暖日晴空。 “师尊,师兄?”谢庭兰这次真心实意地露出了笑,眼底却噙着泪光,“你们,回来了。” 栾青词笑说:“我就说庭兰将三重雪宫打理得很好。” 玉奚生颔首应是,“做得不错,人间的宗派,本就应该由人族来管。” 谢庭兰觉得事情不太妙。 果不其然,他师尊牵着师兄就要走,临走前还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谢庭兰:“……师,师尊?” 玉奚生慢条斯理接上下一句:“无事莫来打扰。” 谢庭兰:“……” 果然如此。 谢庭兰无言以对,又有些哭笑不得,只是怅然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真好,总归还是有人回来了。 哪怕此后山水重重,也总有相见的一日。 久别后,是重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