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第一章 “宫主病逝是真的?” 瓣石城点头过;。“刚刚宫里快马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是假的。” 赵奔的眉塌了下来:“怎么会怎么巧?”怎么不早个或迟个三五天翘辫子? “你要怎么办?” 赵奔回头看了眼大红大绿的迎亲队伍,欲哭无泪:“还能怎么办?”扯下身上绑着的新郎花球,往旁一抛“我看这怪玩意儿老早就不顺眼了!”要不是宝姿和月向晚坚持,他差点连成亲礼都跳过去了。 他跳下马,朝队伍大喊:“不娶了,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队伍中大乱。 “抱歉,对不住各位了,忙完事后我请各位喝一杯,当作赔礼。” 喜婆摇摆着过来,愁道:“新郎官,迎亲队伍出了门回去不吉利的!” “那也没法子,我也不想呀。” “那你这亲还要不要娶的?” “要娶也要等到一个月后,到时候只有再麻烦你们了。” 喜婆叹了一声,转身招呼众人离开。 赵奔低咒了一声,脱掉红蟒袍往地上甩去。 “新娘子还在等花轿到呢,怎么办?”戈石城牵马过来。 “谁叫咱们日子七选八选偏偏选中这一天?唉,我认了,宝姿那边就麻烦嫂子去说了。”那颗辣椒,知道花轿半途撤了还不跳脚? “那也好,我们先回堂里一趟。”戈石城翻身上马。 果然,傍晚时宝姿气得见到赵奔扭头就走,赵奔追上去却被她关在门外。 月向晚走过来:“她今日可气得直掉眼泪了。”挑来挑去挑今日,等来等去也等今日,没想到等到的是花轿回头走了。 赵奔苦笑:“宫中有大丧,婚嫁喜事全禁一月我也不想这样啊。” “当初我向你提亲,你还说不想成家呢!” 赵奔这才明白她是在笑话他,忙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不想,现在想了呀。”压低了声音“嫂子,说声话,帮我骗她把门开开吧!” 她笑:“她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其实早已经想通了,你只要花言巧语几句,就能把她‘骗’到。” 赵奔耳根发热。 月向晚摇头,敲了敲门,喊了声。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赵奔趁机闪了进去。 房中传来模糊的叫骂。 月向晚的笑意也从脸上渐渐退去,眉间生出微微的寒。 从睫下瞧着院里已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春天该有的喜气,那繁盛,不是热闹,乱得让心里都打结。 这段时日新卧的动荡,让她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的预感。而新卧这样有后盾势力的地方都会人心惶惶,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征伐声会是如何响亮。 “石城。”她回到自己房中,一喊,只听戈石城“哎呀”一声。 她走过去,看见他对着个像蚯蚓一样的字皱眉。 “写坏了。”他惋惜。 他的坚持也极在她的意料之外,当初开始学字到现在已经有三年,资质与年岁限住了所成,甚至每次他捉着笔写字的样子,都还笨拙得不像在写字,但让人生不出一点笑话之心,只觉得心疼。 尤其是有一日当她整理案头,看到厚厚压下的一叠纸上都是她的名字时在她失常的一年中,他每天写下给她看、读给她听,笔笔划划都是当时的细心与酸楚。她捧着纸,便久久无法放下。 “别写了。”她轻轻抽走他的笔,坐在案后的躺椅上“我炖了点汤,等会儿拿给你喝。” 他一旋身,从椅子上移坐到她身旁:“你这阵子风寒才好,又瘦了很多,别这么忙了。” 她顺着他的抱倒进他怀里,感觉到平和的心跳和暖和体温,眉头郁结着的寒意也稍稍退了下去:“你白日不在家,我反正也没事情。” “最近宫主去世,宫里有点乱,堂里事情也特别多。” 她抬头看他:“很累吧?” “我们下头的倒还好,累的是大少宫主。我听因般堂主说,宫主一死,还没什么时间准备,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他身上了。”屠泾渭久病之事严密封锁,七堂中可以说无几人知晓。 “怪不得我看到最近城里兵士进进出出,有点乱等宫里事稳下来,少宫主当了宫主,城里应该也会好一点吧” “宫主一死,大少宫主就是宫主了。”龙石城不经意道“你怕的话,最近呆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嗯。”她垂下眼。 “向晚?”’戈石城奇怪地“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还在出冷汗?” 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石城,我好怕,我真的怕” 他怜借道:“怕什么呢?你老说我傻,你看看你自己傻不傻!” “你陪着我不要走。”她显露于形的脆弱让他既心疼又不知所措。 “我不会走的。”他承诺道。 有时人走不走要受外界所迫不是人自己可以决定的月向晚很明白。“真的?”但是,只贪求一分安心。” “真的。” 瓣石城这个粗心的丈夫,在第二天接到命令便离开了她半月之久。 那一场行色匆匆,只因为紫微垣宫四处的风来尘起。 屠泾渭之死带来的巨大影响,远远超出了屠征所料后果。 前后不过一个月,原本盘踞在远州一带的九日蛸王趁紫微垣宫局势未定,攻陷大昭三省,天机堂正处其间,堂主万方被两副堂主所杀,而投九日蛸王的副堂主们又被堂中弟兄乱刀处死,形势一片混乱动荡。 他当下令十大护法中豢龙重掌天机堂,明香到大昭大军,上苦易容混进敌中。 江湖人之所以能一统地下山河,却常常很难与朝廷相抗的原因,不在于他们自身的逊色,而是无向心力与朝廷集权产生的落差,而这种“散”却正是由他们的出色造成。就如同无数颗夜明珠,各有光芒,不用于照夜,却忙于互比,圆的形状更加让他们难以互相帖服。但是只要有一条线,串好的明珠便不会再乱滚,线若够韧、够长,明珠挥扬出去的力量将是惊逃诏地。 屠征是紫微垣宫的那根线。 紫微垣宫是江湖的那根线。 待西北尘埃稍稍落定,屠征这个宫主才开始摆脱了马上、帐中军旅似的生涯,不用再彻夜达旦、不眠不休地伏案临图、商议战策。 而这时已经是屠泾径渭泪死后近一年。 当第一晚从风中尘中回到紫微垣官,他听着久违的虫声水流,张着疲惫的眼却无法人眠。 丝波是凉滑的,浅浅灰紫像冬日融冰的水面,有着久置不用后熏香的淡淡气味,却是一种冷香,让人埋在其中怎么也温暖不起来。 他掀开被坐起身,手下触到竹枕,同样是冰凉一片。 环视房中,刀剑兵器悬挂在墙上,暗暗的影子只有短短一点,是死的,不会说话不会笑,也是冷的。 织毯上的飞禽从房门口延到床榻下木阶前,那么多的飞鸟,该有几分热闹,但是当初因为要将它铺在地上,织工用了偏沉暗的色彩,现在看去也是整片的阴冷.鸟眼一点点的火眼金睛,都显得十分诡异。 身旁没有一个人,暖被的美貌姬妾三年前早全部散去,他不再以豢养美人为乐。开始觉得烦了、倦了、无味了三年来不用说是色鬼、色人,他连色仙都不是了。成了紫微垣宫宫主之后,身旁更是无人敢近,以至于这样夜中,连个聊聊的人都没有。 寒意从心底透出,血汗战乱沉淀之后的平静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孤寂荒凉。 “原来这个宫主是这么不好做的。”他轻轻一笑,掀帐下床。 在房中走了一圈,灯火似乎是其中惟一热源。 他靠近。摊开手掌贴过去,掌心被火舌舔过的微烫传来。灯台下是一对摔裂破损的琉璃棋盒,他痴迷地凝视着,指尖在光滑澄丽的盒上抚摩着,依然是无温度,但那琉璃在火下的流转光华消淡了冷意。他打开盒盖,拈出黑棋子上的一小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看着,然后放在鼻下嗅着,发丝没有一点幽幽香气,只有清流水一般干净柔亮的气息。 他良久没动,直到风来时,满室的烛火开始摇曳,指尖一松,让发丝随风在房中四处飞散 “只不过是一束头发!”他微微冷笑,拂拂霜白中衣上的发,回转到床榻边“来人!” 四名婢女应声踏入,一字排开:“宫主!” “把头都抬起来。”他审视着婢女略微慌张的面孔,对着其中一个身材最高挑、肤色白皙、瓜子脸、杏儿眼的道“站最左边的给我留下,其他都出去。” 留下的婢女不安起来。 “你过来。”他对着她勾勾手指。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还未走到床前,被他一把拉过去,压到了床榻上,狂风暴雨似的亲吻。 “宫、宫主不要这样”她发现自己的衣衫都被他撕开,吓得魂飞魄散。 “不怎样?”他的右手探到她的胸口,燥热的掌心贴合着她的身躯“你心跳得真快。”他低笑,唇轻轻摩擦着她的唇,左手一指在她粉腻的颊上圈画着“叫什么名字?” 婢女一阵哆嗦:“丹、丹朱”瞧着他俊美的脸庞,突然觉得失身也不是那么让人害怕的一件事了。 “丹朱。”他侧过脸,灵活的手滑到她的腿上,她发着抖虚软得任他放肆探入从未有人碰过的秘密 “为什么这么听话?”他沉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她自情欲动荡中抓回一丝清醒:“你、你是宫主我不能”感觉他的手游移在她全身,停留在腰肢上挑逗。 “啊?”她张着眼,极力忍下那股酥痒,然而那邪恶的手不肯放过,更加进逼到她的腋下,她禁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么一笑什么都完了,笑意就像开闸后的泻洪奔涌。 “哈哈宫哈哈哈”她笑得脸通红,嘴巴酸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笑,由低笑转为伏在她耳边的大笑。 等她笑得连喘气的力气都使不上来时,他的恶手停住了,他偏着头贴在她鬓边,犹自在笑。 她看不到他的睑,只觉得鬓上潮湿。 爆主流眼泪了吗? 那是她自己笑出的眼泪滑下所致吧,她想。 他好一会儿没动,笑声逐渐淡下。 “宫主”她娇软地喊了一声。 他翻转过身,一臂横遮在眼上,低沉道:“出去!” 她愣了一下。 “出去!”他阴冷冷的声音像刀锋刮在人骨上“别让我说第三次。” 她慌忙扯起衣衫,穿也不敢穿好地拥在胸前逃了出去。 第二章 他几乎一年风餐露宿,辗转马上,每一次风尘仆仆归家,匆匆忙忙相聚,又再次依依离别出门。 她近十二月形单影孤、倚门望归,每一次牵肠挂肚迎他,心安神定厮守,却在没多久后胆战心惊送别。 他在奔波中分心牵挂娇妻、想念家中。苦累的是他。 她却在等候中忧虑重重、寝食难安。惧怕的却是她。 月向晚终于在这番惊魂中明白当一个江湖人、当一个征战者妻子的悲哀,和她母亲在每次父亲出征前的心境。 为戈石城细细整好的衣物中,叠进了她对他身上每一条伤疤的身同其痛、流的每一滴血的忧心如焚。 “如果摇扁堂是你的命,我又是你的什么?”她自言自语,一回身,戈石城站在门口。 明明心中愁苦,却还要强颜欢笑让他离得安心。她无言递去包袱。 “向晚,你一一怪不怪我?”给她的日子只有空寂,连平淡都给不起。 “我怪你,你会不走吗?” 他半晌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这一年中实在太乱了,堂中出的事多在偏远的地方,这一次灭了同反军勾结的金刀盟余党之后,形势应该能定下来了。” “那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生死难测。 “最后一次。”他道,加了一句“就算下次有事,我也会去跟因般堂主说的,我留在总堂。” 一年的劳苦奔波,换来多方平定,对一个普通紫微垣宫弟子来说,也付出得够了。 “上一次浑身是血地进门,我差点被你吓死,这一次说好了你一个伤疤也不许带回来。”她不希望有人死,但是她的丈夫与人平分生死,她宁愿死的是别人。 他捏捏她的脸:“好,我一个伤疤也不带回来。你这阵子担心着我,又不长肉了。” “等你一回来,肉自然会长回来。”她得寸进尺“我要你不带伤疤你就不带伤疤,那是不是我要你怎么你就怎么?” 他也傻傻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以后不担心,行吗?” 他迟疑:“你的意思是” 她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我想我们以后离开紫微垣宫,离开江湖,到山里种田打猎去。” 他良久沉默。 她难过地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我太过分了,你不愿意,就当我没提过好了。”十几年的成长之地在此,是人都难免会有难舍之情。要他放弃紫微垣宫摇扁堂,与背井离乡何异。 哪知他只是轻轻摸摸她的头发,道:“好,都听你的。” “你舍得下紫微垣宫,舍得下摇扁堂的兄弟?”她惊喜之外又有顾虑。 他想了想:“舍是舍不得的,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山里也无妨。”有点明白她的隐忧,最舍不得的终究还是她。 “我好高兴。”她扑人他的怀中。 他两臂抱紧了她,却在此时听到了马匹嘶鸣声。 “向晚,阿奔四海他们已经等在门口我该走了。”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低下头,唇轻轻地碰了下她的。 “你要小心,记得我等你回来。”她道,目送他大步走开、不住回头。 她的鼻头发酸。 瓣石城这一去便是一个月,刚刚在由春入夏之际,雨一场接着一场下,不冷不热,绵绵细细,下得人断肠。 听到门口的马叫,她来不及打伞就冲了出去。 “嫂嫂子”牛四海走进门来低头喊道。 她踮着脚尖往门外看:“牛兄弟,石城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牛四海支吾着。 她脚下踌躇:“他有事情耽搁在那边了?” “嫂子” 她心里一阵发慌:“怎么了,他是不是受伤了?” “石城、他、他回不来了!”牛四海粗砺的嗓子像是沙磨过。 回不来了?她听不懂:“你们又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牛四海抬起头,眼睛红肿:“石城他死了。” 血色从她脸上退去,她勉强笑道:“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嫂子,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石城他、他一剑穿在心上到分堂时已经没救了” 她全身发冷,只听到杂乱的雨声。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她梦呓似的朝房门走去。 “嫂子”牛四海看着她的身影在风雨中一阵飘摇,忽然软了下去,倒在迷离的断肠雨中 张大夫来替她把了脉,掐了她的人中穴与中冲穴,她终于缓缓醒来,闻到了空气中薄荷的清凉。 “我怎么了?” 大夫的脸色凝重:“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是气血不足、体质虚弱,若不好好调养,恐怕腹中胎儿难保。” “什么?”一旁的牛四海震惊“这怎么办?”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两个月中该来的没有来,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成亲快四年,却在丈夫死的时候才有了孩子。 “我开几副安胎宁神的葯给你,麻烦这位小扮来葯堂取一下吧。” 大夫离开,牛四海也跟着去取葯了。 房中空得静得像坟场一样。 月向晚盯着床顶良久,接着坐起,下床走到桌案边。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他曾写的字,其中有几张重复抄着小诗: 鸟中求比翼, 花里有并蒂。 但看人间事, 月圆是佳期。 当时是她看这短短几句粗浅好懂,笑着掷给他也懒得去解说,他竟如获珍宝地藏着,写了又写。 可是,人间事又怎么会都是月圆? 伤心有个限,过了这个度,人就麻木了,她还要感激昏过去那一段时间让她跳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后搬出冬用的小火炉,将剩余的炭火点着。 纸一张张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着紫红的身躯攀上来,顶端的焰一路过来,一路是黑色足迹,轻轻一抖动,黑色的蝴蝶化为灰烬,或飘起,或坠落。 火光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 你说会回来,我又等了你一个月,连到哪座山、盖什么样的屋子、种什么东西都已经想好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原来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没有履行你的诺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纸笔给你,你若想要便回来一次只要一次,石城,让我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会有一个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你应该都喜欢的,但我希望是一个男孩子,让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来之后让你惊喜,现在却只能这样来告诉你 我真后悔没有在你出门之前跟你说,也许那时说了,你有了顾虑,便不会离开,也不会不回来,不会让我现在守着个空荡荡的屋子,心也空荡荡的” 石城 “嫂子!”提着葯牛四海冲了进来“你不能干傻事啊!”“我没做傻事,也不会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烧完手中的纸起身,平静得可怕。 “石城他现在在哪里?”人死了,总还有个尸体吧? 牛四海红着眼道:“还在齐县龙驮山的分堂,地方太远了,堂里不让送回来。”送回来,怕也要烂掉了。 “堂中是这样说的?”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会在十天后送上宫祭拜完再送回来宫里死的兄弟一向是这样的。” “你回来了,赵兄弟呢他没事吧?” “他受了点皮肉伤,还留在分堂里。”牛四海想到宝姿“叫宝姿过来照顾你吧,嫂子?”他一个男人总觉得别扭。 宝姿还在等赵奔,人过来了怕心还会悬在家里。 “不用了。”她摇头“我没打算留下来。” “嫂子,你”她淡道:“堂里不让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龙驮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说、说一一总之你不能去!”万一出事他拿什么去见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决,无人可使动之。空坐在这边的等待与回忆让人发疯,她若不去,怕不过几日便受不了自尽身亡。 牛四海好说歹说劝不了,心一横,便道:“嫂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词,牛四海只道她答应了,稍放心地转回了摇扁堂。 第二日天还未亮,正睡着的人被“砰”的一脚踢门惊得从床上跳起。“牛四海!”赵奔粗鲁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阿、奔?”牛四海糊涂道“嫂子不是在家吗?” “在家?!”赵奔脸色铁青“我刚刚从那边赶过来,根本已经没人!你临走之前我是怎样交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给我躺在这里睡觉?!” 牛四海结巴道:“怎么会没人?老子、老子对了!嫂子说要去齐县,答应了让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说过堂中有变,你竟然还答应送她到那边!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单了是吧?” “有那么严重吗?” 赵奔笑得咬牙切齿:“你以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伤的?” 牛四海也开始惊慌起来:“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轻声点儿!”赵奔捂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龙驮山,大前天是逃出来的,现在到处都有堂里的人,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在龙驮山如果跟你说了这些,你以为你我还能在这里说话?” 牛四海赶紧下床套上了衣鞋:“那我们得赶紧把嫂子拦回来,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条命呀!” “什么意思?”赵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经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雳!赵奔只觉得眼前发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头牛!” 两人纵马循着车印而追,一场雨让痕迹变得模糊难认,直到城外,印记几乎已经消失成泥水坑洼。东方天际显露出如璞玉纯净的青碧,日光一丝丝开始攀升。 马蹄踏落,泥水飞溅,焦虑直指西边齐县龙驮山。 赵奔与牛四海马不停歇地追了一日从日升到日中天,再从日中天到日落追得他们自己都已经忘了时辰,忘了周遭一切 “天黑了!” 马一声长啸。 寻常的马车就算从昨晚开始出发。此时也该被马追上了。 可是,赵奔环顾,惟见四野苍茫,渺无人烟哪里有什么车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着自己的头发:“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样性格的人,堂中无人不知,出事之后堂中刻意遣派他回来报信,怕原本就是一场预谋。既已是设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赵奔低下了头,嘴角苦涩:“牛,现在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我们追错了方向;还有一个,是嫂子已经出事了。” 马车以惊人的平稳与速度前行,路两边景物像飞一般地后掠。 每每在肚子里的东西被吐光之后月向晚才终于静卧在垫铺上。郁积的悲痛和短暂的空茫让她没有察觉到不对之处,等到发觉车夫早被换人时,马车已经到了齐县县城。 她拍着车厢:“我要去龙驮山。”一入城后,车行的方向似乎有错。 车夫转过头,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龙驮山,戈夫人就见不到要见的‘人’了。”“你是什么人?!”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龙,与戈石城算是同门。” 她一惊:“之前的车夫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那车夫的驾车把式实在太差了,在下看不过去,便同他换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别见怪!”她沉声道:“你现在要把车驶到哪里去?”“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处去,戈夫人不要担心在下对夫人绝无恶意。”豢龙正经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来的?”难道时日这么久了,他还没死心? “他?哪个‘他’?”豢龙装傻。 她的心越发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宫的地位应该不低,还有哪个‘他’能够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过是个驾车的,戈夫人太抬举了!”只是驾的是战车。 是自己钻到这套子里来,怨不得人家的设计。 她知道这种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话来的,想逃也是断无可能,再说都已到齐县,想见石城的念头让她怎么也无法回头就算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稳稳停下,帘布被挥开。 “戈夫人,请。”豢龙道。 月向晚钻出了车厢,随着他的脚步登上石阶。百来道石阶直通半山一府门,两旁俱是张牙舞爪的石兽;虽只头颅大小,但各个维妙维肖,威严逼真。 “这是什么地方?”她忐忑道。 “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里头。” 走完石阶,立定在门槛前,门仿佛早知有人来“吱嘎”开启,门内透出浓浓的血腥和阴寒气。 大堂、中庭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因为太过干净,更让她觉得诡谲。 抬头见内堂门上一破旧的匾额刀贯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气与狂妄,现在由死寂中看来,千秋、千秋竟如悼词! “戈夫人。”豢龙推开门,让她人内,随后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断。堂上白烛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肃穆惨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灵堂。当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写着“紫微垣宫摇扁堂戈石城之位” 她觉得一阵昏眩,后退了好一大步,才抓着门框稳住了身子。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噩梦原来是真的。 眼之所见的打击远比耳之所闻来得大,心中潜藏的一丁点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浇灭,流入心底深处的是彻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过潮湿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从黑色的门后掀帘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说。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来什么她想说,脑子却像刚刚被火葯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无法动弹,眼前是一片白雾茫茫。 她仰着头再仰头,下意识地不让眼里的水滴滑下可是没有用,眼里的水已经满溢到这双大眼都无法承接的地步。她双手捂住了脸孔,整个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只温暖的手试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动也不动。 他另一手揽住了她,两手一用劲,将她整个端到自己宽厚的怀里,感觉到她浑身一震,两只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湿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拥紧了她,唇轻轻摩移在她的鬓边与耳垂:“别哭了。” 低沉似曾相识的声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来了吗”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鬓边的唇游到她的唇角,先是温柔地试探着,见她没有反应,唇舌便叠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缠绵、难耐不加掩饰地排山倒海而来。 “石城” 唇移开:“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望向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会儿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全身颤抖。 屠征,现在抱着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礼后的厌恶还是脆弱尽现后的恼怒。 “走开!”她反射性地挥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轻轻一压,将她的手腕上的伤疤放到唇边亲吮着:“刚见面便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看来一年多的疯病没有把我从你脑中剔除。” “走开,别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脱出他的势力范围“在我丈夫的灵堂上也敢做出这种事情,你真是无耻之极!” 出乎意料地,他竟顺着她的挣扎退开,不再动手动脚:“既然你不让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别含着眼泪在那边勾引我四年未近女色,我怕我没有不动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过来:“豢龙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两两对峙之间,她恍惚的消沉与他偶现的失落消钝了四年之前的锐角。 她的犀利妩媚退去,恬淡丽色也从眉角消逝,连同那曾特有的少女丰姿也不见了,整个人剩下的像是一副凄丽苍凉的壳。他也似乎为着某一原因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张狂气焰,被深沉的孤寂压在了角落,极力和缓的气息裹住了会伤人的缭牙利爪,仿佛伤了的兽在低咆。“紫微垣宫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龙带你到这儿见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两泓刚流动的春水瞬间结为冷冷的冰珠:“不让堂中将他的遗体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负手到身后:“为我紫微垣宫尽职而死之英烈忠魂,还得先送上宫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归故里一一你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不是紫微垣宫的人。”换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尽职而亡’?!”他垂下眼睑,又很快扬起,比四年前更为清瘦的脸被烛火投下半边阴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赐。” “我有什么缘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尽职而亡’,你倒说来听听。” “那你让豢龙送我这个未亡人到此又是为什么?”受了嘲弄,她没有退缩。 他嗤笑出声:“戈石城也算是宫中栋梁之才,你以为我会为一个女人自掘坟墓?还是你觉得你的魅力大到让我不惜同门相残、以夺人妻?” 她盯着他,冷道:“事实怎样,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亏心之事,报应迟早你敢对着灵堂起誓你话中无一句是假吗?” “清者自清,我话中有无假何需你来验证?”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虽不屑如此,但为免将要长久相处之人把我当仇人看,澄清还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几句又有何难?” 话毕,转身朝向戈石城灵堂,只手举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掷地有声:“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日后便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话中‘日后长久相处’是为何意?”她在他背后问。“戈石城殉职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宫自当妥善安排日后生计。” 她冷笑:“敢问宫主如何安排?” 他回转过身,沉黯的双眸长久停留在她的睑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归还先夫骨灰灵位,远离齐县、远离江湖,与紫微垣宫人从此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她的决然失笑:“那你一个孤身女子乱世中如何过活?” “女子也有手脚,如何过活不劳宫主费心。”“我怎能不费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腹中的婴孩跟着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宫也不会对宫中弟兄的遗腹子坐视不理!”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么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见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这天下哪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何况是小小的新卧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摇扁堂的探子?”她疑问。 “这问题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几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瞒着所有人装疯卖傻一年多,我该说你是小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心思诡诈?” “我装疯也只是求自保,谈何诡诈?” “嗯,不诡诈,倒只是耍得你那个傻瓜丈夫团团转” 她厉声打断:“先夫已经过世,烦请你言语上放尊重些!” “生气了?”他只是笑,让人看不出笑脸中有什么含义“妻子试凄,丈夫瞒在鼓里,妻子装疯,丈夫更是半点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对夫妻是如你们这般!你真的对你的丈夫有诸多情意,那为何连基本的坦诚吝于给他?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径决定、一径担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够为你解决还是他根本就无力解决?!既然如此,你当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么?” 她为他不经心的迫进而连退了三步:“这是我们夫妻的家务事,外人无权插手。若不是某人太过无耻下流,我亦不必以疯病欺诈家人!” “如此说来,这些倒都是我的过错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慢道“如我为当日之情难自禁向你戈夫人赔礼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谅?” 屠征这种人会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从脑海掠过,她不是爱记仇的人,然而当日带来的痛苦与耻辱太过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丑陋。即使现今她不再对他仇视厌恶,她也无法与他友善相处。 她微微吃惊,随即冷道:“宫主此举太过降贵纡尊了,我领受不起。” “做错了事情,便该认错。”他似调笑道“若你觉得太轻,鸡毛掸子、算盘随你拿来泄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怪你。” 话中轻薄一听即在。 怒火从心头窜起:“无耻!” “我认错认得如此真心,你都要骂我无耻,那我还要如何才好?跪下来,还是断指以示诚意?”他笑出了声“认了错都没人肯相信,我还是不认错的好!”之前还在轻薄她的人,道歉会有几分认真?神情散漫、言语狂佞他根本没有认错的心,从头到尾都是戏耍。 他见她抿着苍白的唇不语,渐渐收敛了笑意,道:“你额上的疤好像已经淡得看不见了,霜枫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响。” “那又如何?”难道还指望她会感激?使用那瓶葯是为了除去与疤痕同在的梦魇,如今痕淡了,梦魇却重卷而来“你指使手下劫我到这里,不是只为了偿我心愿吧?” “我想什么?四年前在你床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闭着,心可没有关着,不会不知道我要什么。” 她细长入鬓的眉浅浅皱起,指尖掐进掌心:“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是痴人说梦。”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脸色随即放霁:“你以为我要什么露水夫妻?一夜云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却又无依无靠,照料你当然是名正言顺,我又怎么会辱没你?” “月氏愚昧,听不懂宫主的话。”她只觉得可笑,他到如今竟还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个冷钉子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淡道:“话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听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愿意给她名分,佯装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来不示弱于人前,那短短几句对她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领情令他自尊一缩,又缩回了原本万事不经心的壳里。 “先夫骨灰灵位什么时候可以取回?”其实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筹码尽在屠征之手,她这次想脱身,绝对不会再有上次的运气和勇气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却不能够不顾及腹中她与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宫,死者家眷自当跟随而往。”他未给任何选择,只是决定。 要她去紫微垣宫,去了还会有出来的一天吗? “我现下怕不便于舟车劳顿,不敢给宫主添麻烦,在此等候先夫归来便是。” 屠征问道:“你怕什么?” 她轻答道:“天下的无耻之徒我都怕。” “你现在全身就像长满了刺儿。”他并不生气,对她的嘲讽倒显纵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会是什么模样。” 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顺面貌,对他却总是以刺相对? 照说刺扎在身上的疼,会促使人对刺避而远之,可是他却像是被扎上瘾了,不疼个一回两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话中的亲狎让她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宫,宫主是不是会令人‘请’我上去?” “只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几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点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不辞辛苦从新卧城赶来,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会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赶赴而来,她不是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愿意在无法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之后,又放弃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从于一时压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当她缓缓抬眼,眸中带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倾泄之时,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胜利之意被稍松懈后流露的慵懒冲淡。 现实棋局中并非一定真假透彻、输赢分明,更多时候是僵持不动的死局。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实他的步子也不过就到此为止,月向晚给人带来的挫败,绝不亚于四年之前。 再到紫微垣宫,五味纷杂,尤其是不陌生的小洞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风手温柔抚触,水气的清凉中有草的纯朴与花的芳香。 这里原本是屠征的休养地,一切的祸事也从此而起。 软轿上遮阳的红纱微微飘动,沾染了些许飞溅的水珠,晶莹的小颗灵动,滚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进一点点凉意。她怀中抱着丈夫的灵位与骨灰,沉默地任由软轿将她抬入这个之前抵死不肯住进的小院。 轿停住了。 她闭眼听外头一声令下,奴仆婢女悄声退下。 轿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因为有日光投射在脸上,温温痒痒的,随即一片阴影覆盖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长长久久的静寂。 她听见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与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没有?” 她睁开眼,望见他的脸,他眼中的黑暗波纹像四周围飞腾不定的瀑,朝她冲击而来,然而她,心如静水。 “我没想过。”所处的劣势让她的抗争都显得消极懦弱。 他微笑道:“没想过,便是默许住下了。” “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吧?”多么痛恨这样的无能为力。 他只是伸过手,拇指刷过她的唇瓣,握着了她秀美的下巴,轻柔地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脸俯了过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动我分毫,我就在这里咬舌自尽。” 他闻言顿住,神色阴沉下来,明白她绝非恫吓。 突然加重的手劲让她痛得脸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许骨头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时,他松开了手。 “我想做的事,区区威胁是阻止不了的。你不愿意,直说便是,不必拿死来要挟我!下次如此,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语气仍强硬,但其实已是退让一步。 她不语,由他在肩上拍击,感觉到全身一软,手脚也能动了起来。 他拉住她一只雪白的柔荑,将她牵出软轿。 她挣了一下,却没有脱开:“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头静视半晌,竟然真的放开。 她两手揽紧了臂弯中的灵位与骨灰盒,贴在心口。 “宫主!”守楼的婢女有如惊弓之鸟地行礼。 他问道:“房中的旧物已经收拾过了?” “都按照宫主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就只欠缺一张黄狼皮毯。暖宝号庄爷差人来说,今春的皮毛过于薄单无泽,怕它主不满意,所以要等到东北入冬才能制成。” “只要别误了时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并非必需。 婢女开启了房门,月向晚一看房中摆设竟呆住了。 屠征轻笑:“还要我‘请’你进去吗?” 她迈入门槛儿,眸光从梁木转到地毯,从墙壁掠到窗扇原本简单阳刚的布置全然更换,屋角房梁镂着的梅花纹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泽与淡香,墙上亦由那种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树,枝杈朝四方延展,繁复而不累赘,通明的光照来,整个房间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丛里。 她走到深红色的矮几前,浏览着再熟悉不过的小玩意儿,一支苍黄的短笛端上系着她亲手编就的如意结,一对玉陀螺,大的洁白如雪、小的青翠似叶,镇在琥珀球里四季不败的朦胧野菊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磁石八卦、木片历表整整齐齐排放,一如她平日喜爱洁净的习惯。 转头,目光落在床前屏风上,雪白的丝面无瑕无垢,再一看茶几上搁置的胭脂盒和眉笔,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点一滴,都是过往记忆。 屠征不说,却急于在讨好她。 “你仿照钦天府布置这里,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问:“喜欢吗?” “昨日种种昨日死,再怎么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笔扫到了屏风上后摔落在他脚边,雪白的丝上留下斑斑粉迹,如同血痕。 轻轻掸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并不生气,只是道:“收复北天用了三个月,月重天的墓迁至王侯陵园花去两月,布置这里只费了十天工夫,若不是钦天府中花草书册、木质物品都已烧毁,所耗时日还会更短。” 她瞪着他:“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兴。” 她笑得惨淡,死了丈夫、又被厌恶之人软禁,她还能高兴得起来真是天下奇闻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种种昨日死,一切伤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宫主怎么会明白‘伤心’是什么。”若是什么都能不想,人间也不会有这么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与其沉湎于伤心,还不如安定心神找对症之葯“伤心伤身,你舍得伤你自己,我却舍不得伤你呀!” “强人所难就是你不伤人的作为?” “破例将戈石城的骨灰归还,难道是伤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于此处,免去你奔波劳累之苦,山水又可涤心怡情,对于养胎是有益而无害。况且,在你的孩儿生下之后,你舍得让他过乱世中三餐不济、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拥住了怀里的灵位骨灰,就如拥着丈夫在寻求安定:“乱世中有如此多人照旧奔走忙碌,他们能试凄存活,我跟我的孩儿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担,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过往所见流民之灾,只是乱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么谋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么能耐杜绝他人觊觎?” “是,我没有能耐,所以宫主别有居心,我也无可奈何。”她的声音沉哑,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缓下了笑,凝视着她,道:“我有何居心,从未假装过,只是你月向晚从来不愿来看清我屠征是怎样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宫主的为人,自有事实在说,用不着我来看清楚。” “是啊,事实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着头,未见他眼中隐约的悒郁“不管怎样,你是不能离开紫微垣宫了,所以你也无从比较起出了宫,还会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第三章 与屠征的示好抗争不是难事,只要月向晚对他视若无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会拂袖而去,然后她便会有几日的清静安心。 在无人敢笑闹生事的小洞天打发日子也不是难事,无聊之间写画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极地将日子挨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难”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将明时才刚泛进渐沉定的气息,她又在难受中挣扎醒来。 门外等候的婢女还未来得及捧着温水进来,便听到房中的呕吐声。 再一折腾,回神时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着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脸。 “你们别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点“退回去!” 那种气味让她还想再吐。 “这些都是清淡小点,一点儿也不油腻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没有吃下什么东西,现在多少还是吃点吧,不然宫主会怪罪下来的。” 她折着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灵位,婢女忙道:“夫人,我来吧。” “别碰他。” 婢女吓得缩手,不小心将灵位带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月向晚拾起,抬头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讷讷。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饭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从,领着姐妹退出房门,只听背后关门上闩声和月向晚抛来的一句话:“我不是你们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难伺候。”婢女们嘀咕着,忽见前方人影来,赶紧噤声。 “宫主!” 屠征掀了掀盘中瓷盖,未动分毫的汤点仍旧烫热,他的目光投向房门。 “你们下去。”接过婢女手中托盘。 他走到房门口,不轻不重地叩了叩。 “开门。” 房中无声无息。 他皱眉,本想一脚踹开门,忽然看到敞开的窗,于是轻轻在廊栏上一按,只手托着盘子,从窗口跃了进去。 窗后正要收关的手缩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跄地痹篇了他的来势。 “想关窗不让我进来,嗯?”他眉开眼笑。 她盯着他:“你进来做什么?”几日的安静又要被破坏掉了。 他将未溅出一滴水的盘搁下:“这几日出宫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着我已经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会他,转身对着戈石城的灵位发怔。 “思念够了没有?”他在身后道“思念够了就来把汤喝下。你光凭想就可以活,你腹中的孩儿可挨不了饿!”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凸起的小肮上,他这句话已入了她的心。关于对他的反抗与腹中的骨肉,她只能找到妥协的平衡点。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汤。 然而三丝鱼翅的气味一传出,她便捂着嘴,冲向水盆不住吧呕起来。可肚中早已空空,哪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着胸口,才觉得腹间的翻腾止下了些。眼角出现一方洁白的湿帕,转过头便对上了屠征淡淡带笑的脸。 “擦一擦吧。”他道,伸过另一只手想拂开她垂落在盆中的长发,却因她防备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领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为意地随手搁下巾帕:“很难过吧?”啧,女人怀孕就是麻烦。 她低头要绕开他。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发着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开清新。 “走开。”她瞪着他拦着的手臂。 “把里面的葯丸含在嘴中,你就会好一点。” “我不稀罕。”她一手挥掉了递到眼前的东西。 他眼疾,一脚将快要落地摔坏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么讨厌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将盒子塞过去:“我辛苦寻来的葯,不是拿来糟蹋用的。” 她任凭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头道:“那是你的事,你的东西我不要。” 他耐着性子,笑道:“这么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气倒还是很足哪。听闻月重天将你从小当成王子来养,养出的性子真是不讨人喜欢。你想惹我生气赶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来,自顾自地舀了碗汤喝起来。 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她的挣扎倒成了跟他闹脾气似的。 她冷淡地转回屏风后去,眼不见为净。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发吧?”宫中事务之繁多,令他无法抽出太多时间来与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这座冰山的身。 她依然不言不语。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间溢出,悠然一旋却嘎然而止。他将笛轻轻一掷,正好插入书案上笔筒之中:“书画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时候,才体会得到清静观达;坐困之时,只会更让人寂寞孤单。”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不乐乎?”紫微垣宫宫主也只是个有血肉之躯的人,怎么能免俗? 她掩着耳朵,厌烦于再听他蛊惑人心的话语,但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来。 “在这儿无聊,我替你找了个伴儿解解闷。” “去!” 一团雪白的东西滚跳了进来,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动起来肥肥的屁股一扭一扭。 “喜欢吧?” 她的脸微微沉了下来,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风外:“不喜欢,你别白费心机了。”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详着兔子受惊挣扎的模样:“真的不喜欢?” 她转回里头去。 “物尽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厨房去变成一锅炖兔肉了。” 她的脚步顿住,知道他不会对这么一只兔子起怜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乱跳的东西成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转身倚靠在屏风边,她冷道:“给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怀中,剔透如红宝石的眼珠子与她对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脸,仿佛人擦去惊吓后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缓了下来。 “你的心肠还是不够硬。”他似嘲讽地道“同是世间物,对死的这样糟蹋,对活的却有这样疼惜而两者的区别,也不过在于一是天设,一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负天,为什么要对不起人?” “这世间不是谁都值得对得起。” 他只淡淡道:“葯师炼葯,是为了能治疗病痛,葯若不能尽其用,就是他的失败。你浪费葯丸,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炼葯的人。” “诡辩!”屠征的这门功夫真的已经是炉火纯青,只要他认为对的,怎样他都能有理由来自圆其说就如强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愿地在心底承认四年前的屠征与今时的屠征已经不一样了。收敛了下流蛮横,除却强留人的过错,她几乎已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厌恶的特质。 阴影未曾淡去模糊,却更加突显他改变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滩浊水,杂质分明,而现时的他浑浊沉淀,水色慢慢清扬起来,残存的恶感遮着眼睛,但她却已经忽视不了他随时日渐显露的沉稳。 也许是紫微垣宫的重任迫他改变,她想,只遗憾这改变还未彻底。 喜欢的东西没得到手就不会安心。 这句话依然是写照;就如同任性执拗的孩童有着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欢屠征,她不想变成那个让他安心的“东西” 这几日来,常常想到母亲,她临死前的话不住在脑中回响。当时宝姿觉得绝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为什么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尽时,她没想过;四年后,这样的心境境况下,她终于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连的。男子可以为欲逞欢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却只愿为情给出自己,第一容不下“肮脏”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错不在于她。 欲情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别。 在紫微垣宫的日子就这么拖过。 丰秋之后萧条冬日才是预计中临盆的时间,屠征却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稳婆,准备妥善得让初来乍到的老婆子们以为月向晚这个“夫人”前面还有“宫主”两字,直到她翻脸,她们才在婢女的窃窃私语中明白真相,惧于屠征的权势,鄙夷欣羡皆藏在心里。 月向晚对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动让她惊奇于生之奥妙,忙于向亡夫诉说喜悦,对这些个闲言碎语自然懒得理会。 她越沉默难近,传言暗地里也越嚣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叶青菜喂兔子。兔子开始两月长得很快,后来却仿佛停止了长大,只是白白厚厚的一团一直臃肿起来,到现在连眼睛也藏在毛中不得见,走路更是一跳三滚,活像个毛球,可以被踢着玩儿。 “嚓茶” 她一扯叶子,兔子便不高兴地咬住它往自己这边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时,无论她怎么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连纸都吃,就是不爱吃菜梗。”她微笑着在它小脑袋上敲了一记,看着它挪着屁股从矮几上跳了下去。 门口的声音打破安静,兔子动了动耳朵,胆小地滚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没回头,人与兔子的默契让她知道进来的人肯定是屠征。 “宫主,饶了奴婢吧”门口一声惨叫。 随即门被关上,隔绝了声响。 “好好坐着,别多管闲事。”屠征淡道。 相处这么久,她听得出他的不悦,也不是刻意与他唱反调,只是那声惨叫让她心神不宁,让她打开了门。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凄惨:“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宫主” “怎么回事?”她问。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着头,无人敢答一个字。 身后靠近的温热吐息令她颈背上起了小绊瘩,她连忙往旁侧开一点。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没人再敢。” 原来是有人碎嘴,刚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么处置她?”砍头?割舌?还是断臂? 他反问道:“你不是不屑于管这些吗?这次为何这么多事?” 左剑婢女的教训还在心潮激荡不止,若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愧疚、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将她割舌、断臂,你还不如杀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残一废却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还未必想死!”他笑出声,强行把门合上“你以为我会怎么处置她?” 背贴在门上,她整个人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她的身量亦高挑纤长。平视所见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颚:“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么会知道?”她推他“走开!” 他纹丝不动,目光停留在她滚圆的肚子上:“慌什么?我又没对你怎么样。” 虽然怀孕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一想到这个无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变化,她就觉得羞耻:“你先把人留下来。”她改了话题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宫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让他的威严置于何地?”责问近乎调情。 “威严不是暴虐堆砌出来的。”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胜的一半心想让她反驳,而消极退守的另一半心却让她不要再交浅言深。牵扯胡缠下去,刺激的是他,为难的却是自己。 偏过头,她不去迎视他炙热的眸光,冷道:“宫主请让开,你我如此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他朗声笑道“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是没有了礼法规矩是人订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请宫主守自己的规矩。”强迫她住进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尘天宫室,这七个月时常来探,却也未显一点侵犯之意。 “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划过她额上的淡淡疤痕“你怎么办?” “亡夫在看,请宫主自重。”听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体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紧张得痉挛了一下。 笑声低沉,他俯下睑,扣住她的视线:“别像你那只兔子一样紧张,它见了我躲无所谓,你这样可不行。”荏弱的样子让他想抱住她,可是说句像笑话的实话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脸色发白。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到不对。 “一一走开”她的声音颤抖,眸光似穿过了他。 他低头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着,那么用力,连指节都发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双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动作:“你别动、别动!”他似乎比她更为紧张。 她想推开,但是那阵阵袭来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无力支撑,双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着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臀肌中。白日时亦有几阵疼痛,她未加注意,因为极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惭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脸色一下子也变了:“来人,快来人!” 暴吼引起了门外的大喧哗。稳婆、婢女涌入之时,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宫主、宫主劳烦您先出去”稳婆尴尬又害怕地劝拉待在床边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产男人站床头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赶出了门而不得施诡计。 房中传来混乱的声响,他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外,其态如山。 门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婢女们出了又进,进了又出,带血的水换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风后晃动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悬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随侍的奴仆已经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 房中传来的声响中却从头到尾没有月向晚的痛呼。屠征闭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再吐出,紊乱鼓动的心脏才稍稍在胸腔中镇定下来。 “生下了没有,啊?”奴仆拦住一端着水盆出来的婢女悄声问。 婢女猛摇头,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声都已经响过。夜色中浮游着的清寒冷气,让人的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身上更是鸡皮疙瘩频起在房门外等待实在不怎么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栏杆上轻轻敲叩,声声急促如催魂。 已经五个时辰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 他猛地转身,揪住一个刚出来的婢女:“怎么了?” “禀宫主,”婢女神色仓皇“生不下来,产婆说、说夫人的腰身那里太窄了,是难产。” 房中传来忍耐的哀号。 “该死!”他脸色一变,一掌挥开婢女。 “宫主,您” 他踢门进去。 一稳婆大惊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来?” 他一把将身旁劝拦的人推开,大踏步跨到屏风后面。 湿气、热气。 绛红色的床铺上已经分不清哪边是汗水,哪边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绑缚在人间炼狱的刑柱上,湿透的长发散乱,因痛楚颤动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涡。她的眉纠结着,眼眸半闭,嘴上咬着的软木血迹斑斑。 无法挣脱的痛苦只能极力忍受,她在这漫长一夜中恨不得早点死去。 “啊”痛呼的气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样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样的孤寂无助。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经掉落在阴暗的地狱里,拥拥挤挤、擦身而过的人随着阴森的声音指引,茫茫无主地朝前行,只要渡过奈何桥,生死苦痛便都一笔勾销 石城在霜白长河的那一边:“向晚,过来,过来” 过来便是一家团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头,终于有一张熟识的脸孔出现。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缓缓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认识你吗?”她对着那张脸孔,似乎听见自己迟疑的声音。 一股怨气直直撞进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让她不解,却本能地要反抗、要挣扎。 “月向晚,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答应你。”他许下承诺。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经觉察不到痛,坚决的力量打开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温热寻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软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着塞进的手指,唇间盈满腥甜。 她剧烈地喘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昏眩中,推挤已经成了无意识下拼命的动作。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稳婆尖叫。 “好,再用点力气” 手也被握得更紧。 只觉到下身撕裂的剧痛伴着某个东西滑出了体内,肚子整个空了。她松开嘴,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屠征蹙眉,双手合捂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脚当然会发冷,没关系的,气缓过来就好。” 看着稳婆纯熟地倒提起小小的婴孩,在屁股上轻轻一拍,屠征的瞠目结舌与婴孩响亮的哭泣形成对比。 稳婆解释道:“这第一声哭,哭掉前尘往事,哭来新生。” “孩子”月向晚虚弱得几乎张不开眼。 “什么?”屠征只见她的唇瓣蠕动,忙俯耳过去,指轻轻拨开了她汗湿粘在额上的发。 “宫主,她是想见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 唇角的勾动细微得让人觉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后才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悠悠醒来时,房中有些阴暗。 窗上的帘子全放着,夕阳斜照透过青色纱质,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虽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荡漾,但此情此景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馨和安逸。 婢女轻轻柔柔的笑声缠绕。 “宫主,您小心点。” 屠征望着小小的婴儿不知该从何下手。 “哪,您抱这儿,轻点、轻点。”婢女指点着。 小小的婴孩有几乎比他拳头还要小的头,全身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就算包着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坏了她。 “呵,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微皱着眉不满道。 婴儿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也睁不开。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嘛。”一个婢女大着胆子道,伸手到婴儿的颊边碰了碰“宫主您看,这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夫人,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是吗?”他低头研究。 婴儿嘴一扁,吐出一些东西来。 “宫主,有点脏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却只是笑笑:“拿巾帕来替她擦一擦。”越看,越发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了亲,慈祥的表情让婢女发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她第一次不带一丝戒备的眼光。 她躺在那儿不知已经默默看了多久,他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 “醒了?”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奶娘刚刚已经替她喂过奶了,我吩咐下面炖了点汤来。” 她的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指转到他的脸,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谢你了。” 女儿稚子无邪,容貌通红褶皱,神情却纯洁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净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个都柔软了起来。 产子时的毁灭性痛楚让她的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醒转时生还的淡淡喜悦使她灵魂清净,有着分大彻的解脱,连厌恶的情绪都消散无踪了。初生与死亡便在这一线之间,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贵,而非剧痛的可怕。 危急关头屠征不加掩饰的关心亦微妙地发酵,酿成了她初醒时所见的眼波有着长者的温柔与稚者的好奇。婴儿第一声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尘梦魇,现今的屠征如此,过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云淡风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整个都变了变。 “你和颜悦色,我倒觉得不自在。” “她还没有取名呢。”她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女孩子姓氏太带戾气,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个。”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宝,‘爱’之名合她其谁?” 戈爱。 割爱? 月向晚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着“本有‘哥舒’为复姓,顺口又易记,舒字从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轻盈飞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样带点急于向他询问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何必问我这个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中酸意泛滥,恰逢婢女端了姜枣葯汤上来,便轻轻一笑掩去:“先温温身子吧。有什么事情,等过几个月你好了再说。” 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已经甩门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儿的哭声拉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多,月向晚几乎没有见到过屠征的身影。他总是趁她熟睡之时悄悄地来,将醒之时静静地离开。自然她想跟他提什么事情也无从说起,而她心里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精心调养下来,她的身子恢复得极快也极好。女人的很多病谤都是在月子时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宫被照料着,她恐怕会恢复得倍加辛苦。 瓣舒的眼一张开,就仿佛天生带笑,褶皱通红的脸开始渐渐平滑白皙起来,果真显出了纯美的轮廓。 只是小婴儿毕竟还是小婴儿,除了睡觉、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边,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呜哇,呜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都皱成一团。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轻哼着,起身慢慢在房中走,来回摇着她。 黎五娘凑了过来:“夫人,她大概又是饿了,让我来吧。” 虽说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顾婴儿难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奶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怀里,戈舒的小嘴一张一合,便贪婪地吸吮起来,满足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月向晚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门外有女子声音传来。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宫主命来请夫人到尘天宫室一叙。”来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双细长的眸中却满是审视。 屠征要见她? “请姑娘稍待片刻。” 回转入内吩咐几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来。 随着上苦到尘天宫室,她们从左侧门的长拱桥过。百米远处的正门道上众人正从内大殿散出,有几张眼熟的面孔转过来,她忽觉寒风一恻,微微打了个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问。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宫室,又是宽长廊道与重重关卡,青铜图腾虽然华丽精美,却更增添了沉厚凝肃的危险气息 “请。” 踏进玄铁门,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达两人的书墙兵器架,正前方是书案,案后正放置书册的屠征转过身,目光投了过来。 月向晚吃了一惊。 近两月未见,他方长的脸更为瘦削,脸色有点苍白,甚至连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惫痕迹与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显得容光焕发,尤其是在殷红大氅的映衬下,虽粉黛不施,却是肤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丽嫣润的韵致。 “听说这几日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召唤下人生炉上茶,又指向炉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宫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没有一个婢女。 “你近来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几日都不在宫中,昨夜才回来。” “我” 他打断她:“戈舒还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点点头:“其实,我们母女能够平安还要多谢你,这几日找你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她低下头,不安地将手交握在膝上“还有打搅这么久,也该是我们向宫主辞行的时候了。” 他好半天没有吭声。 “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出才觉嗓音暗哑。 她抬头,看着他按捺怒火的模样,不禁微微发抖,但仍坚决:“是你自己许下承诺,只要我不死,无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我还道你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在梦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关头,怎么会是梦?”她温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请宫主放过我们。” “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他置下书册,踱了过来,身影以一种凶煞的姿态覆住了她。 “宫主是一诺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来:“你想反悔?” “我不能吗?” “你不能。”她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强留我在这里,失掉的不仅是感激之情,还有我对你一辈子的信任。” 承诺随口说出,又随口反悔的人,她怎么能给予信任? 然没有信任,人又怎么相处一辈子? 他默然。 她已经给出了选择:留下,形同陌路;离开,海阔天空。 “你”望着他突然之间伸来的手,她偏头要痹篇。 手自她发上掠过,他缓缓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一片枯叶。 “冬天到了,树上便留不住叶子了。”他笑了一声“是我自己说过的糊涂话,我能怪谁?你想走,便顺了你的心意吧。” “谢谢。”两字难以描绘她的感激与喜悦。 “你在紫微垣宫先住几月,开春后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络长发在指间把玩抚摩,发顺滑柔软如黑丝,光泽浓丽。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积雪,下山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况且,戈舒才出生没多久,断不了奶,最怕乏人照顾。你过些日子再离开,等天暖和起来,她的身骨养壮了点,你们谋生计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点了点头。 瓣舒的奶水也的确是件麻烦事。 “宫主若忙的话,容我先告辞了。”她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发。 他嘲道:“目的一达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讲情理了些吧?” 她脸上有些红,因为不愿与他牵扯,她抱的的确是这种心态:“宫主事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扰。”“月重天的后人,应该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吧?” “稍有涉猎而已。”只不过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称精通。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走水迷宫,自诩高人的傲气呢?” 这一提又难免让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运气。” “既然这样,你的运气倒能让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书案后,朝她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两处地势。” 案后竟有一个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缩影。 “这是远州西南地貌,蓝丝线代河流,绿丝线为密林大霜河从远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宫北山后野林草场这里你看两地有什么相同之处?” 她摇头:“我对地势构筑一窍不通。” “无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诉我,如果要你在这两处布阵,你会怎么做。” 她沉思半晌,接过他递来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摆弄起来。 不一会儿,两处出现了两个生死门恰恰相反的迷宫。 “怎么会这样?”她怔了怔,自己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却朗声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扫掉了所有杂物,将一轴图纸抽开,轴骨碌碌地滚向另一头,一张长达十来尺的地图尽现在她眼下。 “啊?” “这就是你在远州布下的阵,只不过你的一根木枝、一颗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后的呢?”她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凭借阵法搅得宫外十几日不得安宁,一旦破了他们的阵,他们的远州老巢也难保了。” “这阵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转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这办法她见父亲月重天用过,当时只是演练兵法就死伤难免,如果真的动了刀枪,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他问。 她迟疑。 “嗯?” “宫中能人异士应该不少,破此阵对宫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不难事倒累得人好几日没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宫主倒是过于看重我了,恕我也无能为力。” “不准走!”他一把捞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这一点,撩拨了人却游移不定,好像世间最无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该死地装模做样一副心软模样!破阵是迟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阵,而是破这个阵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叹一声“下下策,你还要听吗?” “没用过,怎么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为刃。”她道“这种死法是最没价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还的只有一个。” 他眉眼间波澜不兴,支手按在图上,塞给她朱砂笔:一破了阵就是价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这般人,从来不当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为我当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温柔地碰触了下她云般的的发鬓,没让她发现“死人是为了征战,征战是为了野心,野心是为了百姓安居。” 她看着图不应声,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第四章 倚着栏杆口头,月向晚看到脱了靴、伏在矮几上读文书密件的他。 与九日蛸王的作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划掉拓了图腾的封蜡。 死一些人是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开了一页纸。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种称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转头来,两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将密件堆到一旁,摊手道:“五六日没来见过舒儿,过这儿来,让我瞧瞧她。” 她一开始颇为意外,屠征这种人也会喜爱小婴儿,可是时日久了,他对戈舒的宠爱倒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除却不在宫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小洞逃谌过。尘天宫室那边几同虚设,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连召见下属商议事务都在这边。 而尘天宫室的空荡与冷冽,她见识过了,不以为世上有几人能长久受得了那种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与强势的压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泾渭到死。屠征不说,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欢。 如此一来,他与她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友非友、亲非亲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着嫩脸,戈舒扁了扁嘴,爱困地睁开眼。 “她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抱着包成一团的“粽子”在怀。 月向晚笑了,凑过去:“笑都还不会,想学说话还早着。五娘说再过三个月才会哼哼哈哈。” “四五个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时她会说我也听不到了。没了她的哭闹,这边都要冷清不少。” “宫里想热闹点也简单得很啊。”她低头,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几个月来,他不说白,几次三番暗示着要她留下,都被她四两拨千金地拒绝掉。认真起来的屠征,她讨厌不了。但是要她谈情爱归宿,她放不开胸怀,对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谈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闲话,只是怕一男一女间这种情分维持不了太长;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无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脸,想再恢复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谐怕是万无可能。 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早脱离是非才是要紧。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闲在宫里弄个楚馆秦楼?”他望着她垂下的两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宫主事者位高权重,哪里知道这个宫主当得比老牛还要累。” 这决非夸大之辞,奔波不断、是非不断,他的忙碌劳累是她亲眼所见。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几棵老参、几碗鸡汤可以补回来的,年华与健壮置于功业,所得权势和名利却是无法偿失。 “是你自己的权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让亲信之人分忧,又怎么会如此劳心劳力?” 他轻笑:“这种话,也只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说。”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辅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忧也只是少部分。说他权力欲重,他并不否认。 怀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来,他懒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儿。”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滩水渍。 “好一份大礼啊。”抱过女儿,她正要起身,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个不稳往桌角撞去。 惊呼声卡住,屠征的臂伸长了过来,一扣一转,再一揽等她从女儿更响亮的哭声中回神时,发现女儿躺在她怀中,而她躺在他怀中。 他灼热隐隐带侵略的气息回绕耳畔。 她忽视背后的騒动,只是笑道:“不会再摔跤了,让我们起来吧。你不在意舒儿的大礼,我可要计较这‘好闻”的气味了。” 他没有松手,道:“你若肯替我分忧解难,我倒是不在意让你当个副宫主。” “我既无领导长才,又志不在此,当个副宫主怕要毁了你的紫微垣宫。”她有些僵硬“还是先让我起来再说吧。” “我愿意让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发。 “紫微垣宫这样的根基与势力,想毁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声,将她推扶起身,怀抱中未带一丝留恋“你想毁,也未必毁得了。” 气氛随着她的神情缓和而缓和,他的笑容让人怀疑刚刚一刻的僵持是错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真的不当?”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当。在笼子里当鸟王,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当,他真真假假的话也作不得准。 “鸟最怕的不是笼子,而是打开笼子后,一只飞离,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还是笑,却垂下了眼睑,狭长的凤眼迤俪出细深折痕。 “两只鸟,本来就不是一块的,分离再所难免。这只飞了,自然还会有另一只会来。” “说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转成黑色的漩涡“天下的鸟何止千千万万,别说是再放一只到笼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难事。” 只是,笼子里那只想要吗?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咄咄逼人让月向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不免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摇篮旁,替女儿戈舒擦洗换尿布,习惯地朝左边的供桌上望去 瓣石城的灵位一尘不染地耸立,无温度的一尺来长木质,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躯的化身,同样木讷不语,占据了她除给女儿外的所有感情,思念与怀想保存在心的最底处。 心头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飞离的魂魄。帮睡眼惺松的女儿掖好被褥,她回过身来,灵位离了眼帘:“宫主,春分都已经过了大半月,天气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应该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声,也像是猛然间从失神中醒来:“怎么,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懒笑着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 她点点头,怕惹恼他之后他又要反悔,不敢说什么。 其实早在惊蛰一过,她便捺不住想说了,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的本意是不让人走的,要他开口,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北山后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两个月才开始肃剿,山下形势还乱,你再等些时候吧。” 她心头一紧:“宫主,等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半月?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他凝视她良久,忽转头笑开,神情浪荡:“你当我屠征是什么人?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我会亲自做完,你不用担心我会言而无信。” “遣个人出宫下山,对宫主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下了山,祸福自负,无论哪里都是混乱,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騒动平定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是真的急着要走了。”他挥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担心你跟舒儿的安危,想尽可能保你们安然无恙,倒被你当成居心叵测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见底的眸中闪动。 她窒了窒,觉到了他话中的危险。不知不觉一年多的平静相处,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锋芒,但不表示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隐藏在他的内心处,并没有消失;一旦被唤醒,就如惊蛰后的毒蛇。他的沉稳是心机重的表象,随和是她脚下薄冰。而她身上还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战战兢兢。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指在几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为紫微垣宫而死,宫主对我们母女一年多的费心照顾已经补偿得足够了;再者,宫主日理万机,我们多留一天,就是为宫主多添一天的麻烦,我们也无脸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闻言大笑,带着嘲弄之意:“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她硬着头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两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说的是真心话,又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她微抬眼,为他脸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发寒:“抬不抬头都无所谓,我心里对宫主的感激之情不会改变。” 忽然头皮一麻,发现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发。他的笑意越浓,手下劲道越不容情 “舒儿刚睡着不要吵到她。”她清丽的眉眼透着闲定。 这样的镇定淡然让他的情绪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会说出那种虚假迎合的话来。” “原来宫主一直觉得我没说真话。其实有时真话不一定是好话,人总是会变的,说什么话也只是顺应周遭、以求安身罢了。”她淡笑“宫主这样,没有人会敢说真话。” “那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 “不。对宫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过难产的痛苦。 垂低下眼睑笑又摇头:“所以为了不辜负你这点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这是宫主自己说的。”她感觉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却已雨过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灵位一眼,淡淡地将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脸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我不拦你。不过”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以锦线穿系挂在颈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珏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场,他来紫微垣宫,是想见他的惟一的外孙女一面。” 坤山凤王。 苍茫无际的草场周边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栅栏设下分界,近百名戎装兵士守卫着,列成一道铁血人墙,雪亮的枪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着前方青翠间飞扬起漫天风尘,马蹄的翻腾气势磅礴,远远便让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风里传来的马蹄声、马鸣声中夹杂了人的高喝与大笑。 在马群转向狂奔之后,尘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渐渐显出了轮廓。 “过去吧。”屠征轻轻一抽鞭子,双腿一夹,纵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紧缰绳,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当即放马过来。 两方人马有一瞬间交错而过,如疾风中劲草倾倒,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后踏着小步转身。 三人中后两名是侍卫。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铄,鼻若鹰钩,松弛老态的颊垂下,宽薄的唇更增长了冷薄精练的气质,正是坤山凤王万俟励。 “屠宫主,本王很久没有这么尽兴纵马过了,紫微垣宫三大马场出的骏马果然不同凡响!” 屠征淡淡笑道:“卖给朝廷的马,紫微垣宫岂敢用劣马充数。不过马种还是朝廷的原种好,像王爷看上的那几匹照夜狮子,都是王上转赐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领受得有愧了。” “王爷喜欢就好。” 明明是谄媚的话,由屠征口中说来却像大方交易。 万俟励哈哈一笑,转头对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敛下来:“这位是” 屠征道:“王爷想见的人。” 万俟励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儿?” 万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亲的闺名:“外公。”她轻声喊,心里实在激不起什么亲近感情。 万俟励来回扫视了她与屠征并骑的模样,又看到她的少妇装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宫主,本王的孙女跟外孙女倒都是一样的!” 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着,并没有解释。 “最后一次见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变更如此之大,再见你,外公倒是差点认不出来,你长得不像你娘,像你爹。”万俟励让马缓行至她身畔,三骑并走,侍卫留在了身后。 “外公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向晚一眼就认出来了。”见过坤山风王的人,的确很难忘掉这张独特的脸。 “十年时间,外公也老了。”他叹了一声“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们母女却音讯全无。要是当时接到了,你娘就不会这么快走。你们从小都娇生惯养,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还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顾我们。”她笼统带过,不想提及自己违背母亲意愿,私下嫁了个江湖小卒的一段过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铭心,他们却未必懂。 “当时,想必你娘让你带着霜河九星珏来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么碰上屠宫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珏。 她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万俟励是误会她嫁了屠征了。 正犹豫时,屠征接口道:“她是在被流民踏伤时,被宫里的人救回来的。那时我想纳她做侍妾,还被她骂了一顿。直到见了霜河九星珏,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呵,不愧是王爷的外孙女,虽然落魄,王族的风范与傲气却是不减。” “那也得多谢了屠宫主的成全,本王祖孙今日才能相见。”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万俟励笑笑,老谋深算的他对其中的疑点也只字不提。只要紫微垣宫与坤山凤王的联姻结果在便好,过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费神。 “你这沉静的性子倒跟你娘有点相似。”他将玉珏递向低头不语的月向晚,道“万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珏是几代王族的徽志,本王之所以将它给了你娘,不是因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个女儿,而是因为你在抓周之时紧紧抓着它不放。看来命运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宫的壮大已渐有取代王朝之势,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与万俟的神话也会因此改写。意味深长的话中希冀已是赤裸裸。月向晚望着他的脸,心头忽地一阵悲哀。王族血亲之间少有真情,儿女都是巩固地位的工具,权势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价值,勾心斗角已经纠结于骨血当中,不讲情义才是正常。 只是,万俟励这次的希望怕是寄托错了,她学不来这样的“正常”见过了一回亲人,却让她的心更冷。 几匹出群的马从近旁奔过,马鬃飞扬、神态自由。 回转展目,胸怀也随着与天相连的无涯而广阔。身前是一条汹涌大河,自百丈外苍苍隐隐的连绵山脉处来。浓白的水连着山,浅青的山连着天,空蓝的天连着云,云仿佛又是浓白的水。 “这样的景致一生见一次,便可忘却十年尘世苦楚啊。”万俟励感叹。 屠征微笑:“王爷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好了。紫微垣宫便是王爷另一府宅。” “那这府宅,对本王这样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腾老骨头了些。”万俟励也笑了,以鞭指着大河道“屠宫主,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大霜河从山外过,这山围内的河段是小霜河,源头在山间。” “哦?”万俟励唤着月向晚“晚儿,这条河就是几百年前采到九星珏的地方。河水源头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冲到的两三百里外采的,只有这霜河九星珏在原产处采到,折损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珏上凝聚了无数日月精魂。 “今日一游,本正倒想见识见识小霜河源头的湍急。不知屠宫主意下如何?” 屠征扬手,马鞭在空中挥落长弧:“王爷请” “驾!”马如离弦箭般射出,沿着河滩狂奔。 喧哗的水、喧哗的马、喧哗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静下的生动,月向晚忽然觉到一阵心悸。不是马的狂奔带来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针,轻却尖锐地刺人:“啊”她失声叫了出来。 屠征猛然回头,突然间脸色也变了。 “王爷,小心刺客!”两名侍卫抽刀上来,替万俟励挡开箭矢暗器。 刺客显然是冲着屠征来的。剑一出鞘,凛冽寒光便绞着短促的惨叫溢开。凶狠地手起剑落,艳红的血沾满了他的白衣,也飞溅到了月向晚的脸上。 她身下的马急促地喷着气,突然一声长鸣,受惊地往前方突围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挥着剑,杀开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风而来,他低身一伏,以剑背挡去,只听身后惨叫,他的脸上微微一痛。 “勒住缰绳,停下来!”他喊着,与她的马忽前忽后比拼似的并驰。 “停不下了!”疾风让她微弱的声音消散,连眼睛也睁不开。 马脱出控制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经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脸色变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马、快跳!” 她死命抱着马,身下飞掠过的尘土乱翻,根本什么也分不清楚,她怎么敢跳! 他眯眼望着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势,忽一咬牙,猛地收缰在马背上一按,飞身往她的马上扑了过去 轰隆隆的巨响伴着水声,她上一刻还碰触到了他的手臂,下一刻已临空落下。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呼吸,还没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抽气已从她的喉间爆裂出。在踏空坠落中,她没有看到他诡谲的眼神,只看到黄尘弥漫里血淋淋的大马轰然倒压下来,她被一股大力推开,滚到了河岸的最边上,半身之下是几丈深的乱石急流。 “你”她惶然回首,只望到他被压在马下,白衣上无一处不是艳红。 天璇堂殷翱接到密令,强押着“不死医”夏徂秋连夜赶上紫微垣宫。 空旷的宫室里,屠征已经醒了,殷翱尤自坐立不安。 “区区一匹马,怎么会弄成这样?”知悉了前因,这后果更让人难解。 夏徂秋头也不回地怒道:“要坐着就给我坐着,要站着就给我站着,坐坐站站的叫我怎么查看伤势?”把被人强抓来的窝囊气发泄在伤处。 屠征面色一白,冷汗流了下来,但仍旧未吭一声。 殷翱见状,不满道:“你不能轻点吗?” “嘿嘿”夏徂秋冷笑“捉骨捉骨就是要用力,不用力怎么捉?!我就这手法,不满意你找别人医去!” 要是秦神医还在宫里,今日他岂用得着看他的脸色:“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医,出一点差错,我叫你‘老不死’变‘不老就死’!” 恐吓他?手下的劲力加了三分。 屠征开口了:“要我痛死了,下任宫主会不会让紫微垣宫当你的葯圃还是个问题。你若舍得拜月太液仙草为他人所有,尽管下毒手好了。” 劲力不觉减了:“要不是看在那些葯草的分上,我才懒得理你的死活。要我来医治这市井大夫都能医好的断骨伤,简直是有辱我的名声!” “哪里是有辱你的名声?”屠征笑得奇异“我还要借助你的名声。经你手的伤者病者哪个不是死里逃生的,就让它传出我屠征伤重的消息好了。” “我看你身子没事,是脑子有病!”夏徂秋吹胡子瞪眼。 殷翱皱眉:“征儿,你知道这样做后果是什么吗?”群龙首若失了掌控的能耐,紫微垣宫内的波动将引起江湖乃至整个王朝的騒乱。 屠征只是淡淡地将头往后一靠:“我知道,义父。所以我要你先把屠战找回来任代宫主一职。” “你想退隐?”殷翱开始摸不清他的想法。 “怎么会?!”他嗤笑一声“屠战当不当得来这个宫主,你我心中有数,我又不是真的伤重无治,让他暂代只是为了稳定人心。” “征儿,你到底摆的什么迷魂阵?” 屠征的房门连闭了三日。 当夏徂秋出来时,有人禁不住悄声询问。 “没救了,废了!”夏徂秋气急败坏,被烦得甩袖而逃。 一时间几人偷笑几人忧心。 而月向晚封闭的耳朵无从探知一切事态,心也只能矛盾地悬在半空。 自西北草场回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屠征,先是被责难地隔离在外,再者她自己也提不起去承担后果的勇气。 从头抗争到尾,长望久盼的事终于在屠征的一声令下后实现。 坤山风王见过了,也该是他放手让她离开的时候。 他还能下令,伤势应该不碍事。 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可下山的脚步没有一步走得踏实。每一处警哨守卫,如临大敌般草木皆兵。 “戈夫人,当心脚下。” 她神思恍惚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对屠征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就是没事吗?她只是微微擦伤,而当时他流的血却足可与小霜河的奔流相较。 她的脚步迟疑。 殷翱回转身来,神情晦暗莫测:“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问道“我能否迟些日子再走?”现在匆匆离去感觉如同畏罪潜逃,等她确定了屠征的伤势无碍,她才能离得无愧疚。 “这次的事非比寻常,若是长老追根究底,你只是宫里弟兄的遗孀,宫主没有立场保你。”殷翱严肃道“但宫主既然已经下令让你离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你尽管放心。” 她颤动的睫轻轻扇落,在眼下投出阴影:“那请问殷堂主,‘非比寻常’是怎样不寻常?” “戈夫人出了宫,自是恩怨两消清闲人,这些都无关了。” 她一震。 这些不都是她所求吗?她还在放不下什么?屠征的恩情就当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宫的牢笼,自私又算什么?”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经还不了的债,想想这次若回去的局面,她也只是个陷在泥中无力自保的人,谈什么良心气节? 瓣舒似乎也敏感地觉到了离开出生地越来越远的气息,不安地哭闹起来。 殷翱拿过一张数目不小的银票,道:“这个下山后可用作盘缠,宫主怕你不收,早说好是送给你女儿的周岁礼。” 山脚的迷雾林已近在眼下,日光里带着金彩的细散水珠四处飘移,在林端上蒸腾散发。烟水染透山嶂,层层叠叠的青绿已经遮盖了刚行过的路。 老树不见、宫墙不见。 “如此还烦殷堂主代我谢谢宫主。”枷锁抖落,心却莫明沉重,沉重得让她难以负荷。 石城,我究竟该怎么办? 懊将小霜河边的救命之恩抛之脑后么? 出了迷雾林。 “那边连同黎五娘已经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里,只要说一声便可。”殷翱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宫里无人处理的事务紧急繁杂,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谢谢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马车行去,如同在梦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个信回来,免得宫主劳神。” 梦的片段微微一顿。 她回头,幽幽道:“殷堂主这番话,分明是想让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宫主都不说话,我们自然也无可指责,不安心只是因为你对宫主有所愧疚罢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绝情义,就绝得干净;要偿恩惠,就偿得彻底 她低下了头。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没命。良心催促着她去投注一些关怀,理智却告诉她莫理后果。 可是路上回头每看一眼,殷翱每开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声啼哭,都剥开了感情缺口,让压抑着的感激与愧疚如潮水涌出,漫过双脚,让她无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个人淹没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飘扬,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让人看不清脸,殷翱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殷堂主。”身后传来如天籁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心里一紧 月向晚站在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轻道。 他心里的石头落地,封住了屠征设下的迷魂阵出口。 阵里阵外,仅一步之差。 那一句话,便是紫微垣宫宫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后的结果?” 出了宫,还有没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时,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厌恶,依然百般讨好、悉心照料。 她生产时,他心急如焚地闯入房中,让她咬着他的手熬过痛苦。 抱着戈舒,他的耐性与慈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与她商谈破敌之事,他对她不带一丝邪念的态度,打破了平日表现出的狂妄自大。 闲聊理念不合,在他为她启开新天地同时,话语背后有他对她见解独特的尊重。 许下诺言放她走,尽管不甘心,他还是履行。 草场上奋不顾身地纵马而来,救了她的命,却让自己被压在了马下,压成了重伤 她非草木,对于他这样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动分毫。 “今日走了,偿我长久心愿,但我往后会在愧疚后悔里过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认不是想得开的人,不管怎么样,宫主的思情,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屠征当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马,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马,而是作女人。 她心头最后一丝迟疑也被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宫室里,冷硬的色调衬着惟一的浅淡天青,仿佛天罗地网困住了断翼的大鸟,有几分无奈凄凉。他断了一双腿,断去的是神采与大半人生,她能用来还的除了她的人,别无他物。 “你回来是想同我道别么?” 别对我这么笑。 笑得越是灿烂,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恶感也越浓。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还是一年、两年?”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义。这么不愿意留在紫微垣宫,我若要你留一辈子,岂不是要看你的脸色一辈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断腿的是我,你却笑得比我难看。”他笑“与其日后后悔因一时同情冲动下错决定,还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决定了的事情,以后不管怎样都不会后悔,你不必用激将法。” 他的眼变暖了:“你知道留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坚持一辈子只为奴为婢,不当你的‘副宫主’呢?” “紫微垣宫的奴婢又岂会少你一个?真相处一辈子,你我断无可能回复到以前的关系,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辈子。这些你回来之前应该想清楚了,现下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错过这个”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会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宫。” “我不后悔。”她坚定道,漠视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挣扎。 “过来。”他令道。 垂下的眼睑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边那抹邪气的笑意却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决定错了吗? 一刹那间,像是错觉,不动声色的毒蛇蛰伏洞口,幽绿的眼凶光闪烁,石破天惊一击,将无防备的过往小动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面前的动作急躁却仍轻柔。 “你的心还是太软了”他叹息似的抚着她的长发,唇摩挲过她的发顶,她的额际,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停顿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气,他已经封了上来,唇舌肆虐横行,是赤裸裸的情欲。想推开,碰到的却是他的伤处。 他的唇起离,手仍插入她的发中紧紧捧着头颅,眼睛近距离对上她的:“你在不停发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吓坏了吧?”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屠征不是她现在所认识的,而是五年前那场噩梦里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下,钢铁般的双臂箍紧。 “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强烈的恐惧冲击使声音都破碎。 他却回应以更大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勒死在他怀中。 “不放了,我再也不放手了”炙热的气息充斥在她的耳边,她感到一个温软湿热的东西伸进了耳轮。 他的他的舌! 她身上如遭电击:“你、你听我说” “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惧所来,收起了挑逗“别怕呵,我一直都是这个屠征,从来没有变过从来没有,吓到你也只是因为情难自禁。” 她僵硬地转头,深深吸人一口气:“你先放开我。” 他的肢体表明了拒绝:“我想要你,你会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给我?” 雪白的脸红得如同夕阳晚霞,美艳不可方物,但嘴里吐出的字句却忽地令他阴寒下来:“你给我一段时间,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 “一段时间是多久?”毒蛇吐出了血红的信子“你想反侮?!你后悔回来跟我这个废人,还是你还念着戈石城?” 石城 她迎向他阴毒的视线,道:“我没反悔、没后悔,但是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答案是‘是’。我还念着石城,而且恐怕会念一辈子。你早该知道的,我心里不是没有你,但最底处的永远都只有石城一人。如果要我,你就得连着我这颗装了他的心一起包容;要不起,你就放弃,怎样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他呆视许久,突然笑开,笑着笑着,仰脸闭上了眼,笑声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会为你落到这种地步。” 声音中有着揪人心的苍凉。 “你要多长时间来准备,不会是一辈子吧?”他平静了下来,开始嘲笑,眉宇间却添了狠厉之色“你要耗一辈子,我可没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辈子。” 她忽然开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讽。 情爱中,谁先捧上真心,谁就是输了一局。戈石城心中无棋,所以全然只懂付出,与这样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温暖,家人之情更多于男女之爱。而她与屠征都是骄傲的人,心中棋子万千,棋盘上的契合抹杀不了其中交锋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时,征服之意大于呵护之情,就算动了真心,也千方百计用强硬的一面掩饰。 她执拗固执,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刹,心像春阳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缓缓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动心,你必也不会生气吧? 雪白的柔荑抚向他脸颊上两寸长的伤痕:“我不会让你等一辈子,我只要三年丧满。你愿意等吗?” 那样的温柔沉静让他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人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会等的。” 而这一等,果真就是两年。 第五章 喜烛轻燃,红泪成堆,安静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在几不可见的青烟中袅袅升起。 “砰!”门被推开,急促的脚步声让床榻边端坐的月向晚撩开了遮面的珠帘。 小小的身子扑过来,以惊人的纯视诏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莹光闪烁的珠串子。 “娘娘,玩”娇软的童音拖得长长。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姐”由远到近的叫唤直到门口,变成了小小声“小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出来吧,宫主见了要生气了!” 瓣舒不吭声了,一脸的倔强。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来:“不要,跟舒儿抢娘娘讨厌、讨厌!”每次那个叫“宫主”的叔叔来,老是霸着娘娘不放,她赖在娘房里不走,他也学她;讨厌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着,而娘似乎比喜欢她更喜欢他。 小孩儿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来抢自己霸占的宠爱。 照理说屠征与戈舒的相处时间不算少,感情应该也好,但从戈舒开始学话起,对他明显的敌意就不曾消减过,实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进了来。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着娘亲,哇哇大叫,额心点上的一抹朱红在水湿中漾开。 “乖乖的,别闹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来看你。”轻柔的手如水般流过她黑软的发顶。 瓣舒的撒娇耍赖令婢女手足无措,一回头,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颀长人影,她惊得双腿都开始打颤:“宫宫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开袍脚迈了进来,深黑的双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着烛光摇红。 瓣舒的手被扳开,声嘶力竭的哭闹随着人流散出门外。 “别动!”紫红的袖轻轻一挥,门扇无声合上,屠征淡淡笑着“这种时候,难道你还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儿?” 第六章 上贯长河,明明白霜, 笑我沉舟,泪汇浮扁。 东风消魂,西雨断肠, 迸今相思,尽岸神伤。 红男绿女,天各一方, 寒意干重,俩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开玄荒, 却忘归路,愿可得偿? 死寂的房门外一传来轻微动静,呆坐榻边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来,抖落一地冷水。 “湿衣都没换,你还想上哪儿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将门压合。 “舒儿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她想携女离去,但还未到苑门口就被上苦、明香“请”了回来。经历屠征的愠怒之后,戈舒被带开,她更是被守卫得寸步难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笼。 “你还担心她?”他嗤笑的模样如同七年前。 她移开了目光,掩去了脸上的焦虑。 “她在我娘那里,一根头发也没有少。爱屋及乌,我怎么舍得伤她半分?”他跨到柜前取来干净的衣衫“来,先把衣服换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划过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战栗,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挥,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过:“婢女束手无措,看来真不是她们的不对。你不肯换,原来是想等我来动手。” 身后是床,等她意识到所境况地时“刷”的一声,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双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对露出的兜衣徒劳无功,湖绿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娇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气与炽热,明白了他的情欲。抗拒的意图敌不过他铁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笼罩了下来,骇人的阴影将她完全困压在床榻上。 “我帮你换。”他修长的指缓慢地挑弄她身上残余的布料,镇静地一点一点清除障碍。 “你要强迫我?” 他将指节抵在她的唇上摩挲着,动作是那么温柔:“是你强迫我。” 她微微颤抖:“你这样与七年前的禽兽何异?” “原来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兽’。”他微微一笑“禽兽要强迫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是不是强迫,也得等亲身验证之后才见分晓,以往你与禽兽交欢不也乐在其中?” “那是因为我是个举世无双的傻瓜、淫妇。” “淫妇配禽兽不刚刚好?” 话音未落“啪”!他的脸上多了五指红痕。 他摸摸脸,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着她两手往上扯,用从她身上的腰带缠束起。她越挣扎,缚得越紧。 “只因为你喜欢温柔以待,我收了张狂、藏了脾气,当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换来你的心甘情愿,我也认了。但是现在”他亲吮着她修长的颈项,舌上热辣的痕迹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觉的回应“你要做回以前的月向晚,我也只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头,濯亮的黑瞳里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受模样。邪笑一闪而过,仿佛周边的气体都稀薄起来。 “拿开你沾血的脏手!”她狠狠抽身,无法克制的羞辱与激狂冲击得她弹动,合着的双腕死命往床头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得想将他千刀万剐、投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不超生! “你还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大笑出声,扯开自己的衣物,随手抛开“以往的温顺变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错,我还没强迫过你,权当换种你做什么?!”他沉声喝道,眼疾手快地点了她天容、颧髎、承浆。 “你想咬舌自尽。”他捧住她的脸,眸光定定,长久的凝注里有一逝而去的惊魂与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双刃的剑。看得到她的丝丝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彻骨痛楚。 她硬起心肠,漠然别开。 “呵呵。”他低缓的笑声就在她的耳际“怎么不反抗了?你越动我只会越快活啊!”她承受着狂风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风雨里不毁的,是它。 看似坚强,是树,天摇地动之后,却残缺遍野。 汗水细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肤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体上。是承接,便与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泪滑落丝被,留下浅浅水滴印子。 他仰躺着,身躯经历过狂肆的发泄,有着短暂的沉重与难解的空虚,呆呆瞪视着床顶垂下打转的一对白玉如意,悔恨开始如虫噬咬。偏脸看向身旁背对又远离的女人,要不是刚刚耗尽了力气,她怕是一刻也不愿多待在这张床上。 我并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坚定的拒绝与离开的意念像根尖锐的刺,让他愧疚示好的话不敢送出。 他翻转身,汗湿的胸膛贴上她赤裸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气,至少它还要丈夫。” 她虚弱地甩开他搭来的手:“那只是淫欲。” 他握住她的手,强硬的指穿插过她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低下头,舔吮着她肩呷上的汗珠,虽不言语,却有着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缩,回应以拢起的丝被:“这次算是我偿还你三年的恩情,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也没有情分、只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么绝情,是断你自己的情思,还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半点动心。” “屠征,你别再这么自以为是、执迷不悟我承认三年里你为我开启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说过,你若认真起来,天下怕没有女子能拒绝。但我动心动情过的不是现在这个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个屠征。你要当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为我佯装收敛什么,人的心性不可能伪装一辈子。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你毁尽障碍,不是你的,最终还是不属于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贴着她的颈背轻声问,只听进了最后一句。 她淡漠无波,心早已离远:“不是。” “不要”他哑然,大掌倏地收紧,黑暗中骄傲尽退“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这么爱过一个人。七年前戏言你要紫微垣宫,我不能做主,但是现今只要你说一声,不要说紫微垣宫,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会为你取来。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给你,我愿意以一刀还清血债。” 她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隐忍不住痛呼出声:“人已经死了,还一刀又有什么意义?我做不到原谅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再让我把最后一点顾全之心都赔上。” “让你报仇杀我,也好过行尸走内。” “如果你认为这样比死难过,那也是你该得的惩戒,不要跟我提什么同情感动,你只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后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这样对待我一世?没有旁的法子?” “没有。” 冰冷的两字让他闭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剧烈的扯痛,额抵着她的后颈,感觉有温温的液体渗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肤上:“你狠” 这才真正明白无论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诚意也好,月向晚的决然都不会改变。这一刻,他几乎是恨她的。 她因后颈上的湿热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泪随着血液流进她的心,然带血的刀光一过,那刚润泽过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乱的心弦也回归原位。 肢体间的力气缓缓恢复流转,她拥着丝被爬起身,翻过他的身躯想下床去。 “除了这儿,你哪里都别想去。”他扯着丝被一角,将她卷进了自己怀中,赤裸的肌肤熨贴着赤裸的肌肤,没有一丝空隙。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他问。 她的眼穿过床铺,投向空茫。 他的手从她的背上缓缓游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声,双手成拳抵在他的两肩上。 他仰头膜拜她秀美的颈颚曲线:“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里没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边,早就破了一地。” “那无所谓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里都不关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着心也好,这样对我一辈子也好,就是别想我对你放手你会发现,老死于紫微垣宫,其实也不是件怎么坏的事情。” 自坟场回来那日起,雨连着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涨起,泉水满溢,道路泥泞。比之石城离去那时的断肠,这雨像是将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样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着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么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耳畔就传来戈舒哭闹的嘶声。苏留仙的神颐小谢离得那么远,区区孩童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传到这儿来的儿女啼哭,父母心痛,这只是母女连心的感应。 “夫人止步。” 一下床,只是才靠近门口,守卫恭敬的声音便已响起。 说是恭敬,却是软禁。 她只手扶着门框,道:“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 “宫主有令,不许夫人踏出房门一步,属下们不敢违背。” 深沉的无奈与挫败几乎逼得眼泪夺眶而出:“做娘亲的想见见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属下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夫人还是请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那就请恕属下们无礼了。”守卫一说完便举手动来。 “谁敢碰我?”毕竟是有所顾忌,他们不敢粗鲁,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发之下被推开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脚步才迈出四五尺,一颗石子忽地飞来,她只觉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过来。 上苦沉默地搀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后面也踱了进来。 之前无所觉,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迹斑斑后,月向晚才感到膝盖、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为她上完葯,清冷的细眸扫视一眼,唇间微动,轻如蚊蚋:“何苦?”只要稍一妥协,便皆大欢快,她实在看不过今日阴阳怪气的局面,然而主子的事,却不是她能管的。 “属下告退。”她微一行礼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强占她后冷笑离去,已有一段时间未见屠征。每天呆坐听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宫。”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来:“回去后你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没有话想说?” “舒儿呢?”她问。 “你想我也带她回去?”他笑“往后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别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见她。”她眉间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开他:“你怎么折辱我都无妨,十年后月向晚纵然活着,也会是个真正的疯子。” “我现在已经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么处置德府动乱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烧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乱贼、士兵,还是百姓,统统落进城口死人坑,不是万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颤抖了一下,无法想象那炼狱的惨状。 他却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一战之后,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该庆幸如此。我没那样对你,是因为我把怒气都转移开了,德府无数性命,其实都是因你而丧。” “左剑断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烧、万人丧命你的残暴都算在我的头上,那是否天下动乱、瘟疫肆虐、生灵涂炭也都是我的过错?” 他大笑,低下头强吻着她:“舒儿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错。你希望她完好无损吧?” “你想怎样?” 他黑深的眸锁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纳人衣襟中,让她感受自己身体上的灼热。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开:“你拿舒儿也别想要挟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价,你再敢碰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都这么激我了,我岂能不热血沸腾、辜负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开腰带、解开衣襟,抛开衣物,一气呵成地拦腰抱过逃不开的她,大步跨到床边,粗鲁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头躲避着他的纠缠。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啮咬,声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无忌惮地朝下探去。 她难以忍受地挣扎,被按住臂的手揪着被单,困难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里呢? 指尖碰到了那个冰凉的东西,只差了一点点,却够不到。 帛裂声起,伴随着他的喘息,她感到整个人上挪半分,冰凉的东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缭乱闪光,然后是身体里有什么开始流失,胸口的剧痛爆开在最无防备的时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说过,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软,那是在有情的时候,但在必要时,她们的心远远比男人更决断无情。 他竟然还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间,她寒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样的刺法是杀不了人的。来,我教你”他眉也不皱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来,刺向左胸“心在这里,你得往这里刺才行。” 血喷得她一脸都是,连视线都是一片猩红。匕首再次贯人皮肉的感觉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杀人,手颤抖后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我死也不会放手。”笑扯动了胸口的痛,加快了猩红液体的流速。他在昏过前最后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与他的血。 刺杀紫微垣宫宫主是多大的罪,该领受多重的刑罚? 屠征一夜未醒。 天蒙蒙亮时,月向晚被带到一处阴森潮冷的地方,虫鼠从脚背爬过,鬼哭神号不绝于耳。 如豆灯盏后,高大的人影狰狞而恍惚。 “这就是天枢堂的地下刑室?”她问。 抬起头的赫然是殷翱:“刺杀宫主,你是活得太腻了。” “我活着,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她惨笑“殷堂主,从头到尾,屠征是主谋,你也是个帮凶吧?掌权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恶,刑罚只是压制无权势者之物,这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公理法制可说。” 殷翱一时竟难言,不由悠悠长叹:“知道事情真相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征儿待你如此痴心,你又何必为了已死的戈石城与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义子,情若亲生。我杀屠征,殷堂主伤不伤心、动不动怒?” “戈石城岂能与征儿相提并论?总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对!” “是啊,人命本有贵贱,屠征是珍宝,石城是草芥。”她不无讽刺“敢问堂主怎么处置我这一条贱命?” “征儿未开口,你还是宫主夫人。他对你还有情,醒后若肯原谅你,再讨他欢心也不是难事。”殷翱话中有淡淡无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归于好,除非六月飞雪、日从西出。” “哼!”殷翱恼羞成怒“难道你就这么想死不成?” “从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惟一放不下的只是女儿,她才只有四岁,什么都不会,我一走,她便是孤儿。”她沉思片刻,忽又断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会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涂,她分明对屠征 “为什么?” “世上无人能随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宫宫主、皇帝也一样。”她草草带过,不愿多言“要怎么处置,全凭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决定,便全无反悔之机。”殷翱意味深长地道。 “那我一生里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宫,误闯了小洞天。 “这样的你再在征儿身边,斗气只会裂为暴虐。也罢,算是成全你”殷翱再叹一口气,举手一挥。 阴暗的通道里走来两人。 “带她过去,小心。” 恶臭由浓转淡,仿佛是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哗越来越响,到耳畔,到眼前,回应着她血液的奔流与脉搏的振动。 暗淡黎明天光里,她看到了水气的翻腾与山壁的耸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儿蹦跳得像只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脚步移上船,触到了扑进怀中的馥软,才回神过来。 “娘、娘!”戈舒搂着她的颈子,微沉的身子让她差点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两个影子竟远了,船已平稳离岸,越来越驶向河流中道,越来越驶向未知的遥远 这是什么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处,光线由极其诡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隐隐的煞气与不吉。 “这里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丧生。”船夫的声音响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记性。”豢龙推开竹笠,带笑的年轻面容暗含沉肃。 她轻笑一声,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会多上两个了。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指着广阔开去的翻腾水浪,问道:“舒儿,怕吗?” 瓣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张望了会儿、摇头甜笑:“不怕。” 她极目远眺,来处的黑鸦已在水光天光里泛白,淡淡的烟水笼成轻纱飘飘不散。她在大霜河这头,屠征便在那头,天南海北,永无相见空荡荡的心有超乎尘世的祥和宁静。 “能否找片风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们丢下去。这段太阴森了,她不喜欢,舒儿也不会喜欢。 豢龙有一刻的呆怔。船头人红唇轻扬,从容飘逸,长长的散发与宽大的青衣翻飞追逐,水浪卷起中,似要乘风而去。 “豕屏山那里最好,但是水势也更汹涌。”他丢开竹篙,伸出手“还请夫人给个信物。” 信物?她发上无簪,颈上无链,腕上无镯,指上无戒,能有什么信物可给?她偏头想,笑道:“没有信物不成么?我是两袖清风啊。”’ 豢龙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颈间一截锦线:“这个” 她勾指拉出,坠子摊在她的掌心上,翠绿玉珏中白丝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霜河九星珏。”她指尖摩过那片温润,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还是不要回来好。” “多谢。”他接过,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动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礼了。”两指搭在她的脉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脉搏中传来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静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噩梦!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来,胸口的剧痛让他颓然倒回榻上。 “征儿。”殷翱担忧的声音就在床畔。 他睁眼扫视了房内一圈,却找不到最想见的人,那颗受创的心开始不安地在胸腔里鼓动起来。 “义父,向晚呢?” “她被血吓坏了,在你娘那边静养。” 他审视着殷翱,淡道:“带她回来,我要她陪在我身边。” “她近来不宜见人,你失血过多,也该好好休养。”差个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块出来了,让她陪在这里再杀你一次么? “我是宫主,还是你是宫主?” 殷翱干笑几声:“当然你是。” “义父,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他的话如同棉下的针,刺得殷翱一阵心惊“我梦到你在天枢堂地牢审人,审不出结果,然后在放人的时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只是噩梦而已。” 他微笑起来:“但我不喜欢梦里那人是我妻子。” “梦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梦境成真,却是义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鲜红。 “征儿,你做什么?”殷翱叱责,忙不迭来扶。 他却一把挥开,顿道:“是不是梦,我自会去看。如果见不到她,义父?”他挪下床,微微偏头,几绺散发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严阴冷。 殷翱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来,殷翱下意识一躲:“征儿!” “心虚,嗯?”胸腔间刹那群魔乱舞“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义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紫微垣宫。”殷翱冷肃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杀了她?” “她刺杀宫主,是该死其一;谋害丈夫,是该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处置她有何不对?近日你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么多错事,战场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以你的权势相貌,要绝世佳丽也不难,何必执着于这么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 “她在哪里?”他闻若未闻,嗓音如冰“活要见人,死我也要见尸。” “宫主怕是见不到了。”门口传来声音。 豢龙走进房中:“宫主,请恕属下无礼。夫人已经自大霜河上而去,尸体恐怕不可能再见到。” “你也有分儿?”屠征冷道“你们两个,是谁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属下。” 两人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发现相同因野心闪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龙护法!”他大笑,笑得伤口热血喷涌而出“你们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们?” “任凭宫主处置,属下绝无怨言。”在做这件事前,豢龙便准备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当前用人之际,宫主莫要为一时之怒而折损良将,后时抱憾。” “后时抱憾?我抱憾的是为何没有早点杀了你们。”他笑着转身,扔下一把剑,寒光如水。 “宫主,这是夫人临走前让属下交给你的。”剑上映出豢龙沉着的双眼和一弯冷翠。 霜河九星珏。 他瞪着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开口时声音已沉哑“你们各自自断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拳龙永留漠野边疆不得复返,若踏出边城一步,杀无赦!” “谢宫主不杀之恩。”两人退出,豢龙在门口回头,眼睛里似乎闪现一丝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轻呤着闭上了眼,将霜河九星珏贴近唇,寻找那一分余温,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历历在心头。 啊云擦身而过,情爱有缘无分。 他笑了起来,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么得这天下?” 衣袖一扫,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听着毁灭的声音,他仿佛觉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东西,心头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杂巨响,待一切事物砸尽之后,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内外交加的痛楚抽净了支撑的力气,他靠着床榻缓缓滑坐下,连笑出一声都觉得困难。 握紧的指伸展开,霜河九星珏一角插进掌心,似乎断掉了线中的情爱,血沿着指缝、手腕四处流。他翻过掌,任由玉珏和着血摔在地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低低的评语如同誓言“我不信你已经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来。” 大霜河畔燕子南飞,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风吹凉河岸,白波生冷,霜结冰封。直到许久之后,暖日复苏,春水才开始薄冰之下的脉动流涌,连同曾荒凉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声相应。 花间同年岁,人间一朝代。 在这稍嫌荒凉的霜河源头,边城的风带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他牵马自长草中踏来,任牛羊在身畔悠闲来去。 “好马!”一头靠近的牛闷叫着打转,背上的女孩儿粗野地仰躺着。 清艳的轮廓仍有孩童的涩气,却也有了十多岁少女的风姿,似曾相识的容貌令他停下脚步。茫然地注视。 “你”女孩歪着头,也觉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脸有些熟悉,勾引着她心底埋藏久远的深沉疑问。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她嚷着从牛背上翻下来,危险的姿势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龙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转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颜,到了更深远的地方。豢龙只是顺便,真正要找的,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着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龙说过,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会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后也笑了,只是有哀恸。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断的?”女孩脸色倏地变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小脚小拳头纷纷落来。 哪来的野孩子?!他皱眉,一转手便将她拎了起来,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来从未熄灭过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负小孩算什么东西?!”女孩踢着脚,脸涨得通红“你再对我不客气,我让你一辈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说什么?”他沉声,毁天灭地的感觉不过如此“你娘是谁,你弟弟又是谁?”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寻找了她多年,每每因传来消息的真伪而心境大起大落,难以平息。而教训过后,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运圈套,他还是会自发地跳进去即使是这一次遥远的漠野边疆。难道豢龙书信上所说的秘密便是这个?她真的在人间、在这荒野边城? “叔叔,你的手在发抖。”女孩狡猾地戳戳他。想找娘,还不快痛哭流涕讨好她? 他松手,蹲下身去与女孩平视:“她在哪里?” “我叫戈舒。”女孩呛咳了几声,笑嘻嘻地答非所问。 青筋在额际跳动,他的指关节发出“喀啦”地崩响:“她在哪里?”那痛苦又极尽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瓣舒眨眼,望着,笑意渐渐被轻愁压下,泛起只有自己明白的酸涩,不是孩童单纯的崇拜爱戴,心在跳动,声声都是怦怦、豢龙,怦怦、豢龙 她立身,少女昂扬的姿态优美矫健。 她在那儿,她以目光说。 他随之转头,呆望着袅袅炊烟前似要踏仙气飞去的人影,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活的。 “舒儿”她喊,话语震惊地截住,飘散于苍凉长空。 草野间,四目相对。 “向晚。”他低语。 “你得到天下了。”这是重逢之后她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她终于不怨不恨了吗? 淡笑,那般萧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觉,是什么都没有。”征服如棋,在于过程的激荡,胜后的繁琐、懈怠令雄伟瑰奇的殿宇空荡,万人仰视的帝位无趣。也许是心境使然,他对操纵人命的游戏已无留恋,战马平啸后,沉落的黄尘上,没有血色蒙蔽的将来竟更加茫然无主只因以为半生都再无她。 扔开马缰,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应之前以双臂禁锢了她。 重逢的眸里,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对他始终都是有情。 “人生有几个七年,向晚?”他哑声。 而他已经为她空耗去两个,连得到的山河,也拱手让人。 岁月沉积出的情爱,不是甜美,而是异样沧桑的艳丽。 雾气漫上她的双眸,她不语,终于在凝望远方山峦中,将螓首轻轻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无力再飞,无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几度将溺。 无数年后,他们的宿命终于在彼岸圆满,恩恩怨怨,尽鞍风中。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