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上)》 第一章 是谁道讨伐逆贼的征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来,在九日蛸王的叛乱城中,百姓的命猪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统区内,百姓依然低贱如蝼蚁;两军交战处,杀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这个乱世中,人是互践互踏,疲于奔命的东西,几乎没有谁还记得“人”是什么。 已经六天了她们被困在铜斤城门内已经六天。两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快用竭之时,她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长矛刀剑阻隔了六天之后,便成了绝望。 并非城中真的已没有半点粮食,兵营囤积的粮草足够一万军士维持一年,但那不是拿来“孝敬”她们这群无用米虫的。除了苦苦哀求,任天由命外,手无寸铁的流亡弱者没有其他生路。 身旁响起熟悉的哀哭声,无力却凄厉,像锥子插进了月向晚的心,几天来已麻木的身心裂开了痕。 “小姐”宝姿丫头看着活活饿死的人的干瘪尸体,颤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们会不会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过头看向昏睡中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的母亲,叹口气的力气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门一直不开,我们就只有一直在这里等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一个月前,她还站在荣华富贵的顶端;一个月后,她的命与平民无异。失了权力,空有一个王族姓氏只能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人世之无情。在此中,不管是谁,姓猪姓狗都是一样在为了活命而劳碌。而地位曾经越高的人,现今只会摔得越痛。她还能咬牙在平地站着,她的母亲却在奔波流离中迅速枯萎。 天象诡异。早在父亲领军出战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违逆的结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术修行半生,位高权重的钦天北长老月重天,呕尽心血想要力挽狂澜,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结果,却依然抛下了妻女。以国为本,以家为末吗?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些战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杀戮?没有什么正邪,因为争得权力的成功者最终肯定万般掩饰宝座下的血腥。谁赢都是一样,最邻近死亡的永远是沙场上的兵士与无辜的百姓。所谓国仇,所谓家恨,都只是权力之争的幌子而已。 身边的哀哭转为嘶哑,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着头。忽然一声厉喊从嘶哑的缝隙间拼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鸟的挣扎。伏在尸体上的中年女子扑向守门兵士:“兵爷,求求你们开城门!求求你们,我儿子都饿死了呀!” “干什么?!宾开!”兵士粗鲁地将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冲了过去。 “滚开,不要命了!”兵士赶得越凶,她粘得越紧,到后来抱住了其中一个的脚,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凭空中掉下了一丝生望,周围一群难民也开始蠢动起来,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哀求和厉喝响成一片。在推挤中,不知是哪个力气大了点挤倒了一名士兵,整个场面都乱了起来。盲目逃生促使人挤着人,人踩着人,月向晚和宝姿搀着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挤着,脚被踩得差点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来,乱挥乱挡的兵刃伤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面的混乱。 正在事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马蹄声起,一条马鞭“呼”地扫过,狠狠地将纠缠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马长驱直人。只听城门侍卫长欣喜呼道:“戈爷!”马背上的三人跳下来,为首一汉子扔开缰绳,大步跨向前道:“开城门!” 人群奇迹般地静下。 侍卫长道:“戈爷,这不行啊,上头交代的。严禁流民进出,以防奸细。开城门是要咱们脑袋的事啊!”“少啰嗦了,我说开就开,有事我来担待!”戈爷道。 “可是这军令如山,小的实在不敢擅作主张。流民騒乱,小的们也不好过;戈爷要开城门保他们的命,也得想想咱们弟兄的命啊!”瓣爷自腰间解下一枚铜令扔了过去,道:“这玩意儿足够保住你们的脑袋了,开城门吧!” 侍卫长接住了令牌,满脸带笑地将之塞进了衣襟,马上转头扬手示意手下开城。 粗嘎的转轴声带动了原本关闭着的厚重铁门,缓慢开启了一道缝,人人争先恐后地往缝中挤去,生怕城门再次关上,又陷入了难以进退的局面当中。 月向晚觉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脚,有人绊住她的腿,推挤的力量尤胜于前一次,将她往地上压去。挤出去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踏在谁的身上。脚、手肩膀、腰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整个人好像已支离破碎。正在绝望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将她自人群中提了起来:“小心。” 她皱着眉回眸,望进那人苍褐色的眼中。 是那个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着她的脸竟一时间无法移开目光。肩膀撞开挤过来的人,原本已松开的手一抓,将她整个身子抱了过来。推推挤挤的人群中,就他们两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动。 是她的挣动惊醒了他,他匆匆别过眼,脸上有点烧红,道:“我护着你出去。”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应允,一臂揽着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还在那边”她先吃了一惊,回神一想到母亲和宝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前。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重复了一遍。 “噢。”他有点傻地应了声,朝她所指的方向挤去。 然而一直到城门外,寻遍了已渐散去的人群,根本没有月夫人与宝姿的踪影。 “她们可能早被挤出了城门,前面找找看,总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着泪,低头道:“多谢你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见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恼,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要上哪里去?要不要帮忙?” 她再心思单纯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觉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时道:“你开城门,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寻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劳烦后会有期。他在原地,呆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风吹倒,忽然间,他转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牵马上哪儿去?”同来的一人看到他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出城。”他抛下两字,头也未回。 “出城干吗?陈将军那边的事还没解决,你昨晚还输给老子两坛酒,想赖账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后面嚷嚷。 “别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着看他如何抱得美人归吧。”另一人笑道。 “什么美?” 另一人无奈敲了他一记:“牛四海,说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当牛都不成” 瘦削的身影离得不远,他跨上几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马挡在月向晚的面前,让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坏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宫摇扁堂的人。你单身一个姑娘家,脚受了伤,又不熟悉这一带,这匹马给你吧。” 她看着他略微紧张的表情,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会骑马。”他怔住,似乎觉得不会骑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骑马很简单的,我教你。”她摇摇头。.“那那你骑在马上,我帮你牵着。”他这一生,除了赖人家的赌账外,还没有这么死皮赖脸过。她还是摇摇头。“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这样下去,你找个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她静默了片刻,心中对母亲和宝姿的担忧超过了不安;“帮我会不会耽 伴你自己的事情?”、“不会,不会的!”他听懂了,咧嘴笑了起来,似有一道日光划过,原本端正的五官顿时生色。 “我不会上马。”她道,轻轻摇了摇握在手中的长辫。 “我帮你。”他果真走了过来,她以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将她抱了起来。马的騒动吓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两人一低头,一仰头,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尴尬局面。她吓得松手,他也惊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点从半空摔了下来。结果一时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颈上,两人贴得没有一丝空隙,情形更为暧昧。 “上身稳住,抓住缰绳。”他强抑住那股騒动,不敢亵读她半分。退开时,拳头在身旁攥紧了又松开。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边,我们先去那边找。可以吗?”她指向东南。 “东南方是白鹭岗,前临树林和大湖,晚上人应该聚集在那边过夜。运气好的话,你的家人就在那边等着你。”他其实并不希望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牵着马,有点不甘心这样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却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将三个字细细读来,仿佛在品味什么“月是天上的月吗?” “是啊。向晚意不适之向晚。” “我不识字!”他粗着喉咙回她一句,黑着脸。“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莽,其间差距更是提醒着他,马上人儿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癫蛤模想吃逃陟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门的反应让她半天讷讷不成言语,约莫明白自己在无心之下伤了他的自尊。 到白鹭岗时,暗暗天色从四面笼下,最后一缕夕光被耸立的乔木林吞噬掉。鸟在林上扑飞,带起与人间呻吟相附和的嘈杂。鸟儿们尚有乐土,人世却难有一方净土。 “天已经黑了,她们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在这附近。”因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们只得沿着岸慢慢地搜寻。 有几处火堆生起,枝叶燃烧的浓烟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个林中。她呛咳了几声,近两日未碰食物的胃开始痉挛,眼前也开始发黑。 “怎么了?!”他回头,刚好看到她从马上摔下,还来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后她才缓过气,睫如蝶翼般扇动,脸色是透着青的雪白,一络鬓发因为冷汗贴在肌肤上。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已伸手将她的发拨了开去。 “你没事吧?”这样娇弱的人该是住在金屋被伺候着,不该受这种苦。 她摇头痹篇了他流连的指,想坐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我只是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话一说完,望见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你等着。”他道,转头走进林于,过了一会儿,手上捧着一包野果回来。 小小的果鲜红可爱,她迟疑了会儿:“这能吃吗?”她不曾忘记一群流民误食毒果的惨状。 “这是野梅,我小时候常常吃,没有毒的,不过有种蛇果长得跟野梅很像,却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个,放下了心,虽然因为饿极吃得很快,举止仍是文雅从容。吃完抬起脸,才发现从头到尾他都一直盯着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过脸,想借这一举动缓解那种张力。 “我”他有些结巴。 她轻轻却极有力地打断他的话:“走吧,我想去那边看看。” 她没有再上马,他只好牵着马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沮丧得无以复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杀人也不过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却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荆钗布衣也掩不住那种浑然天成的风仪与气势,不经意间便压过了比她不知魁伟几倍的他。 默然走着,湖岸几乎快走遍,前临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狱之门。寻人的结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错认之后,内心的恐惧几乎使她站不住脚。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没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语,尽力抗拒去想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刚刚都已经找过。走了这么久,你的脚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会儿吧。”沿岸走来差不多每一张脸都看过,这样的情况下漏过两个人的机会会是多大?她只是骗自己罢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连今天晚上都”她低头,无法说下去“还有林子里边没找过,如果岸边找不到,我就进林子去找。找不到她们,我心里实在定不下来。” “白鹭岗这么大,这样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呢?”他搔搔头道:“月、月姑娘,这样吧,你跟我说说你娘的长相,我找人帮忙一块儿找。” 她又喜又忧,喜的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忧的是欠人恩情难以偿还:“可以吗?” “你说好了!”见她青莲似的脸上淡淡光华洋溢,他突然觉得,就是此时让他受一顿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枣红衣,头发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颗红痣,她身边应该还跟着小丫头,蓝衣,十五岁上下,鹅蛋脸”她将母亲与宝姿的衣着特征细细描述完,见他走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划下淡淡烟痕。 这是用来传递消息、召集人马的信号弹,她在父亲月重天的书房中甚至看到过这种东西的制造图。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现在便可做出一个来。 未过半盏茶,疏暗的林间栖息的白鹭被惊得乱飞,人声四起。 有几匹马率先冲出了林子。 瓣石城眼睛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没下马,嘴上已嚷嚷开:“看到信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要命地赶过来你小子救个什么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们帮我找人。”换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话早就回过去了,此时身后站了月向晚,他却窘然少语。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老最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报个名字来,老子都认得!” 他的脸瞬间涨红:“你胡扯什么!”看了眼身后的人,她也张着双大眼正看他,眸光与他相触便移了开。 “别闹了。”牛四海一旁的赵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帮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瓣石城答是,并将月夫人与宝姿的样子再重复说了一遍:“这边已经找过了。阿奔,你带几个人到西边看看,四海,你去白鹭岗林子找。” “行,包在我们身上了!”赵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转马头,却是一脸不情愿,咕哝着:“找什么人,把老子从销魂乡里扯出来,白白花了那十两银子” “兄弟的终身大事要紧还是你那十两银子要紧?”赵奔低声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骑一鞭。 一行人陆续离去。 “这下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有他们帮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别乱走了,在这坐下来歇会儿,人找到他们就会回来的。” 她应了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转身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踱着。 “你去哪里?” “我想再去湖边看看。” 他只好再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湖岸边走,人穿过杂草的声音显得萧瑟荒凉。 残月已上中天,游移在薄云之间,时是光钩,时是淡影。 湖上带着湿气的烟雾飘来掠去,隐隐不散。 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洒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着水气的白色羽毛在湖面上漂浮,波纹掀起蛊惑人的睡意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怎么睡着了。十几天来的夜不知寐,在弦绷到了极限之后终于绷裂,直到轻拍与呼喊声将她从极度的困倦中唤醒。 “你娘她们已经找到了,我带你过去。”她的神志还有点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双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着她上了马。 马急驰带起的冷风让她清醒。 为了痹篇半空横出的枝权,他微伏下身,不可避免地把她整个人压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抓着他的衣服,闻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着酒的男子气味很奇怪,但是不难闻。这样的与人亲近还是头一遭,再沉着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面河邡赤。 当马被勒住之时,前倾的冲劲更是让她不由自主紧紧依附住了他,耳边的胸腔中,只听得血液奔流、心脏狂跳。 他扯着缰绳,任马在原地不驯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松开汗湿的手。 “到了。”他对她道,跳下马、再将她抱下来。 丘林四处散落着火堆,在静立的赵奔左侧几步之处,两个人影坐于火旁,火光映红了两人苍白不安的面孔。 “娘!”月向晚喊,激动得无法止住自己朝她们奔去的脚步。 瓣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她送到月夫人的身边。 月夫人抓住女儿伸过来的手,全身不住地颤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宝姿哭道“挤出城门后你就不见了,夫人和我只好跟着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没想到却跑来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恶人!” 赵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过戈石城:“过来,我跟你说些事。” “他们不是坏人,要不是他们,我怕是真的见不到你们了。”月向晚轻声道“我在人流中差点被踩死,是那位戈爷救了我一命,又帮我找到你们。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可是他们好凶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却拿着刀剑,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声吆喝着,把我们抓到这边来。我们还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们!” “宝姿,他们伤过娘和你吗?”见宝姿摇了摇头,她才道“面目生得凶恶不是他们的过错,拿着刀剑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有些人名为强盗却做着行侠仗义的事情,有些人虽然是高官王族却是卑劣无耻之极,这样看,高官还不如强盗好一一啊!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血丝都要沁出。“你说什么?”月夫人颤声问道。 “娘”她因为疼痛而不住吸气。 “啪!”月夫人软绵绵的一掌挥过她的脸,因为耗尽体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一一你骂高官,骂王族,就是污蔑你爹和我为国为百姓牺牲的是卑劣无耻,仗着武艺四处作乱的是行侠仗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泪水从睫间流出:“是不是那个姓戈的胡言乱语?” “不是的,娘” “他们是什么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断她的话。 她垂下眼睑,将心思尽数藏人眼眸深处:“他们未提及,我怕牵扯太多,也没有问。”紫微垣宫严然是暗界朝廷,这样的江湖大帮派,在母亲眼中不是强盗窝又是什么? “你们在下马之时搂搂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么行快仗义,而是从头到尾便没安什么好心!流民无数,他老弱病残不救,为什么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诈,只道人家帮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只对一个人好,而是在国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抛下我们母女,在战场身亡,我们不能怨他。他将你当成男孩养,连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顽固脾气都养了下来,但你毕竟只是个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几声,几朵血花溅在襟上“不管怎么样,女孩家的清白最为重要。娘给你这样的容貌,本该让你一生幸福无忧,将来嫁个好夫郎,但现在逢此难世,容貌反而要为你惹祸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干不净,你还不如早早自己了结了的好!”宝姿噤声,吓得瞠目结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会儿,不要说了。” “我非说不可今晚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过今晚了!” 低垂的脸上,刘海遮住了双眸,几滴温热的泪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让你少了个累赘。”月夫人虚弱地张眼,将女儿的容貌记进心中“你答应娘,无论一路上出了什么事,都要活得干干净净,不要牵扯来路不明的人。像那个姓戈的,他再怎么对你好,娘也决不许你委身于他” “我知道,娘。”月向晚的手轻轻抚过母亲冰冷的额际。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绝不可以辱了门风娘给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珏呢?” “在这里。”她自颈中拉出一环锦线,线上垂着一弯玉珏。玉珏本色为翠绿,其中却有白色线形图案如银河长天而过,点点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图。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后所剩无几的生气:“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凤王,让他替你找一户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什么叫配得上的? 寻找同样显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个北天王族神话?还是现实地去看,褪去权力的外衣,她们其实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绚烂到平凡,老天的束缚让她挣扎得辛苦,但是却也让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着,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笼。似乎想飞,却不知道从何飞起;就像白鹭林中那些湖上的鸟,扑棱了几下,最终还是让羽毛落入了湖中。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详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节哀顺变。”他道。 她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宝姿在一旁擦着眼泪。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转头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脸,确定没有鼻息之后才收回。她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佛身上的泥灰,指着戈石城腰上的刀。“你的刀,能否借我一用?” 瓣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给她,紧张地看着她拿着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着停下,四顾了一会,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干什么了。没想到杀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来吧。”他走过去抓住刀柄。 她推开:“你的刀已经借给我了,我来挖,你可以帮忙。” 他只好放手另寻工具。 宝姿也过来了。 东边天际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见长的墓穴上。死者面容被黄土掩上之时,戈石城听到身边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听不懂的经文。 月夫人的墓上没有碑,只有黄土。 “这边风水极佳,朝南,终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后有植林,雨水难积,倒是长眠的好地。”月向晚对她母亲的离去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风吹过时,长发飘起,修长的身形纤如白鸟,似要凌尘飞去,只有清丽的容貌稍稍冲淡了她那不受尘世拘束的幽深清冷。 “月姑娘,你们还要跟着流民走吗?”他不禁问。 “我们现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戈石城回头,不自在地看着离去的赵奔正打给他一个手势“我是说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家小姐去哪里都不关你的事!”宝姿在一旁叽咕着。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亲。”她答了,等着他的反应。 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帝京离这里不止千里,一路上很危险,你们两个女人家,怕是很难到那边。”他到底想说什么? “娘亲临死前的嘱咐,再难也要去。” 他憋着一口气半天,终于呼出,看向她道:“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们去。” “什么?路上有你比没你还要危险”宝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话也说不下去了。 “好。”她又答应了,让人摸不清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留下她的话说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这样别过,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来多见她几日,确保她平安;二来看着她入豪门,也让自己断了妄念。 昨夜赵奔拉他到一旁说的话在脑袋里又一次翻转着。 赵奔素来极恨与达官显贵打交道,因为那种人大多是鼻孔朝夭。月向晚的丫环一见到他们便瑟瑟发抖,将他们当成穷凶恶极的强盗;月夫人更是满目的冷漠与不屑,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脸上已和脸贴在一起,无法再剥下。 有这样的家人,他再怎么看上人家也没有用。 赵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们已经把我们当强盗了,我们何不‘强盗’给她们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着碍眼丫头卖到凝香楼去你那个娇滴滴的月姑娘,干脆,掳回摇扁堂去,管她什么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边,你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她要不愿意,饿她个四五天,什么都结了!” “她若是宁死不屈呢?”他当时是有丝心动。 “给她个副堂主夫人当是看得起她。她若真这么不识相,叫那头牛弄点销魂葯来,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这太卑鄙了。”他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赵奔叹了口气:“你要当正人君子,想讨那种老婆是没什么指望的;想付那种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时、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偏偏他不想卑鄙。 不想卑鄙的结果是美人如花却碰不得,还要接受一个小丫头白眼加冷嘲热讽招待。 到复兰镇时,月向晚无端端在路上晕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间民房借住,跑进跑出,找大夫,买葯他已经忘了前一次这样倾尽心力照顾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站在门槛,浓浓的葯味弥漫。 “你进来干吗?”宝姿一见他,便紧张起来“小姐的房间你不能进来!” “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没有。”戈石城解释道。 “没有,她还在睡。”笑话,夫人的话还在耳际,她岂可让他这样登堂入室。 “我看看。”他不死心道。 “不准看!”她坚持,双手张得大大地堵在房门口“你干什么喂喂?” 他不耐烦,一把将她拎出了出来,顺手把门关上,将讨人厌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门外。 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沿,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发散在枕上,显得更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脸或发,手却停在半空中不敢伸过。刚一缩回来,她的眼睛睁开了。 “吵醒你了?”他吓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宝姿在门口吵的时候。” 他尴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着他后退的姿势道“我想喝水。” 他马上停住脚步,动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却不张嘴。 “你不是说想喝水?”他奇怪。 她轻轻一叹:“我躺着怎么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单手扶起她。 她欲接过碗,怎料指尖一滑,淅沥哗啦,这么一碗茶便统统倒在了他的裤子上。他跳了起来,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啊,抱歉” “没事,水是温的。”他扯着笑,又端来一碗水“你别动,我来喂你。” 她的视线静静停驻在他的脸上,想找出恼怒的痕迹,可是,一丝都没有。张嘴,就着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呛了出来,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当!”碗再一次落地开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满身狼狈。 “我”她难过地转过头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回去换一下就好了。你还要喝水吗?” 她回过头呆呆地盯着他良久,忽然间微笑起来再大笑最后是狂笑着差点跌下床来! “怎么了?”他紧张起来,以为她得了什么病。 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气:“原来你没事,没事就好。”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反问。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却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视她:“只不过是小事,看你笑得那么高兴,再倒我一次也没关系。” 她道:“我笑得高兴又对你没好处,你高兴什么?” “你不像我这样傻瓜,你知道我高兴什么。”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欢你!”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 一阵恐怖的沉默。 “你刚刚说什么?”她轻声问。 他别开了脸,粗嘎道:“你听到了,知道了,何必还让我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好么?”她央求道。 “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娘,你可知道如果我听你的话,将错过什么”低低的自语几不可闻“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为什么还要答应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他答“是你自己说这是你娘的最后嘱咐,你一定要办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语。 “我不喜欢帝京,我也讨厌贵胄王族,我从来就不想去那里投亲。从我娘跟我说起时,我便没有打算遵从反正我是一个逆女,违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以后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会把命运交到一群虚伪腐烂的王族人手中!” 他这才意识到她性格中的刚烈之处,庆幸自己没有按赵奔的馊注意乱来。这样的女子,岂是威吓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愿意跟我走了?”他试探问道。 “我没说过。”她别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不是。” “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间扑过来,张开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现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带你回摇扁堂!” 宽厚温热的男于胸怀像大鸟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在这无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够坚强的,此时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风暴雨被遮挡去的安详与平静。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却如水长流不绝,细细沁人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让冰凉的身躯整个都温暖起来轻叹一声,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滑下,回抱住了他。 “你这登徒子,不要脸的色魔,你对我们家小姐做什么?”母鸡似的尖叫划破寂静。 月向晚抬头,只看到破门而人的宝姿舞着洗衣木棍,结结实实打在戈石城的背上,一臂粗的木棍“喀啦”断成了两节。 第二章 狂笑声止不住地从大嘴中泻了出来,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杯盘在笑声中颤动,连草亭顶上的茅草也不甘寂寞地掉下两三根来。 “砰!”宝姿吊着眉,重重地将莱盘置在桌上,以此发泄心中极度的不满与怒气“笑,笑,你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在莱里放巴豆泻死你,放砒霜毒死你!” 赵奔挤挤眼,还是笑个没完:“哟、不带嘛,两个月来大有长进,认得了你家姑爷,学了烧饭洗衣,这巴豆砒霜是什么东西也懂了。” “你敢讽刺我?懂不懂关你什么事!”宝姿怒道“我再怎么没用,也比你这个成天到别人家揩油的酒囊饭袋好!”“那当然了!”赵奔见相拆招“你吃饭比我行,睡觉比我行我哪里是你的对手”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又过“还有力气也挺大的,一棍打下去,棍子都能断掉!” 宝姿哑口。 这件丑事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但却不能够怪她,当时的情况,再怎么聪明的人也会误会是戈石城企图对小姐不轨,她举起木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姐告诉她要跟戈石城走的时候,她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明白小姐怎么会看上那种人。起初一个月,她从没给过戈石城好脸色。但渐渐的,看到他对小姐的疼惜爱护和小姐眼角眉梢的那抹恬淡丽色,她的心也放软了。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小姐的心意,开口叫“姑爷”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瓣石城见宝姿的脸涨得通红,忙不迭道:“都过去了,反正没事就不要再说这个了!” “是啊,是啊,石城都这么说了,阿奔你就别说了,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埋首在杯盘里吃个不停的牛四海也含含糊糊地插进了一句。 “谁说我要哭了?你这头牛,吃东西就吃东西,要你多嘴?!” 赵奔眼角挤出几满眼泪。“牛啊,人家不领情呢!” “老子难得好心,这是招惹谁了”牛四海咕哝。 宝姿的指头戳向戈石城:“还有你,别以为你是小姐的丈夫我就得对你恭恭敬敬的!你以为被打了很神气啊?要不是你大嘴巴,我会被人嘲笑吗?”不过想想也很恐怖,那么粗的木棍都打断了,他居然只是皱了皱眉,哪天有机会得问问小姐看,他的背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奔不平了:“石城好欺负,你也别骑到他头上去了这种事你们家小姐可以,你可不行哦!”瓣石城斜看了他一眼。 “哼!”宝姿给了他一个白眼,收起碗盘。 “向晚呢?”戈石城叫住了她“莱够了,叫她不要再烧了,出来吃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堂堂王族千金,什么时候入过厨庖?嫁了这男人之后,却是洗衣烧饭亲力亲为,连原本青葱般的手都磨破起茧了。小姐不喊苦,她却觉得心酸。 看她走开,赵奔对戈石城道:“这丫头,真是一个大活宝。” 瓣石城无奈:“你不逗她,她也不会这么容易生气。” 赵奔打了个哈哈:“饭中消遣,有益身心嘛怎么,怕她向嫂子告状,让你晚上睡房门口?” 听到这话,牛四海的耳朵也竖起来了,咽下菜,道:“石城,才成亲不过两个月,嫂子不会这么毒吧?” 瓣石城咳了几声。 “耶,你害什么臊,脸红的像猴儿屁股一样!” 牛四海不满,没发现赵奔的脸色也变了。 “怎么不出声了?”一旁有人递上一盘八味白鱼,他夹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好,这鱼煮得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嚼动的嘴巴顿在那边, 突出的眼睛往旁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不是月向晚是谁? “嫂、嫂子”他结巴。 “你的筷子掉了。”她帮他捡了回来,温和的表情却让他坐立不安。 那如莲的美丽笑容,谁会把她跟武夷门的灰飞湮灭联想在一起。 半月前武夷门作乱,杀了摇扁堂几十人,烧了三处分堂。他们欲反击,却因武夷门地势险要及门人布阵而屡屡无功而返。正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之时,戈石城突然找出了阵法的破绽和地势的弱点,使得武夷门三日覆灭,从此归入紫徽垣宫。当时也未多想,以为大功是戈石城的;后来赵奔越想越不对,偷偷逼问,才知道月向晚才是真正的幕后高人。赵奔呆了,半天张着嘴不能回神从那时起,他们见到月向晚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因为以前在她面前胡乱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多得已经让他们记不清哪些是该说,哪些是不该说可能那根本没有该说的。 还有,一想到两个月前他在戈石城与她成亲那晚做的一系列恶事当时是快乐得像神仙,现在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烂,皮剥下,手剁掉,脚砍掉呃,这样说或许对自己太狠了点,但的的确确他是真的悔不当初。 月向晚哪里知道他们这种曲曲折折的心思,看牛四海表情痛苦,还以为是自己做的莱出了错,夹了一筷尝,道:“是咸了一点。” 赵奔急急忙忙把盘子端到中间,拿起筷子便吃,边吃还边赞道:“不咸不咸,嫂子做的莱是人间极品,吃得到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嫌弃的人是他自己没长舌头!” 月向晚笑了笑,对他的马屁已处之泰然。 “向晚。”戈石城唤道,拉她坐下,殷勤地替她摆筷布莱。 “我刚刚在厨房门口碰到宝姿,她气呼呼的,怎么了?” 牛四海呛了一下,一片到嘴的肉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赵奔掩面呻吟。这头蠢牛不是他的兄弟,他不认得! “没什么,只是跟她开了几句玩笑。”戈石城道“那丫头火气大着呢!气消了她自己会出来吃饭的。” “哦。”她吃了几口,又想到什么“赵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 “比石城小一岁,过了年该是三十了。”她若有所思“比起宝姿是大了点” 赵奔绷紧了神经,静待下文。 “我把宝姿许给你怎么样?” 牛四海差点从凳上摔下去。 “嫂子,我现在还不想成家。”赵奔脸色铁青。娶那个女人?平时逗逗倒还好,长年相对岂不是自讨苦吃? “既然你无意,那当我没说过好了。”她不会错看两人间的波涛暗涌,赵奔就喜欢逗宝姿生气,宝姿嘴上虽恨,平日提得最多的名字却是他。她本想撮合两人,但既然赵奔已出声不愿,也只能任由他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了,不说了,怎么都不吃了?” “吃,吃”牛四海率先捧着碗吃了起来。 月向晚转眸:“石城,刚刚拿来的那两坛竹香酒呢?” “这个” 赵奔解围道:“我们一时高兴,酒就喝光了。” 她瞪着地上两个大大的空坛子。 “酒多半是我喝的。”戈石城老实地道“别瞪了,以后我少喝点就是了。”唉,多年的酒瘾岂是说戒就戒的。 牛四海瞧着他那付无奈相,不禁嚷道:“不喝酒,你还是哪门子的酒王?下月宫里拼酒大会你还去不去?” “什么拼酒大会?” “嫂子你还不知道?”赵奔解释道“每年中秋,紫微垣宫都有三日盛会,因为宫主有三个夫人的缘故,香主以上的弟子都可携眷参加。到那天大家总喜欢喝酒划拳什么的,拼酒大会这名是咱们胡乱叫的。” “那酒王是怎么回事?” 赵奔吃吃笑,指着戈石城道:“他有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的酒量,不是咱们的酒王是什么?” 瓣石城对着他怒目而视。 牛四海道:“嫂子,咱们赵奔兄弟也有一个绰号,你知道不?” “不知道。”月向晚听得有趣。 “他叫‘逃王’。” “啊?” 瓣石城接道:“敬酒时逃,罚酒时逃,拼不过时逃” “还有见着了姑娘也逃。”牛四海得意道“最没用的就是他了!” 赵奔倒不气恼,道:“我这是有自知之明,免得到时被人家灌得醉醺醺,连衣服裤子被剥光了”忽顿住,看了月向晚一眼。 “都还以为自己在洗澡?”她笑道,其实她是不在意他们随意说出的粗鄙话语的,比之客气疏离的礼貌,粗鄙言语更有一分亲切无拘。 “嘿嘿。”赵奔道“‘逃王’也总比什么也不是好,我逃,显出我酒色不沾,高风亮节。” 牛四海磨牙道:“你读过一点书,嘴上功夫了得,老子说不过你!” “哎呀!”戈石城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他搔搔头,笑道“没什么。”见赵奔同牛四海又在吃饭时斗起嘴,悄悄伸手到月向晚那边,俯过身道“今天话说得太高兴,书忘了看,我晚上再补吧。” “你想补就补,不要问我。”她道。习字看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她知道他心不在此,每次握起比大刀不知轻多少的笔就痛苦不堪,但为了能追上她,都忍了下来,甚至到最近还学会了写自己和她的名字。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桌下捉着她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了。 酒莱快尽之时,天边飘来一团黑云。眼看天色不对,赵奔扶着有点摇晃的牛四海告辞离去,戈石城也被她打发回房。端了那些杯盘刚到厨房,大雨便倾盆而下。她抬眼望向院中的草亭,亭中已是一片积水。 “小姐,我来吧。”宝姿过来道。 她将杯盘交给宝姿,开始挽袖舀水。 “姑爷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真是好命,吃饱喝足碗筷一抛便走,留下一大堆碗盘让咱们辛苦。” “没做过的事,试试不也是挺好的。”宝姿冲过去,抓起她的手气道:“手都粗了,还叫挺好的?” 她失笑:“手再好看,不去用也只是废物,留着干吗?” 宝姿道:“我不管,总之是姑爷的不对。他娶小姐本来就是高攀了,娶到后又像使唤丫头一样,我就是替小姐不平!” “他有一技之长,我们却什么也不是,还要靠他来养活这样想来,还是我们高攀了他呀。”她道“再说,那是我自己愿意,如果我不愿意,他也不会让我做的。” “那小姐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了报恩吗?”小丫头还是觉得他配不上。 月向晚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他自有他的好处,你为何不去问他干吗要娶我?” 宝姿尖叫一声捂着鼻子跳开:“小姐,你真是不知羞!” “好了,别闹,当心摔了盘子。” 宝姿只好乖乖过来,一边洗一边嘴巴又忙了:“小姐” “嗯?” “你跟赵奔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哦。” 宝姿嘟着嘴:“你干吗要把我许给那个老头?” “他回绝了呀。”月向晚道。 “就因为他回绝了我才没面子!般不好以后还以为是我硬巴着想嫁给他。也不想想自己都快是老头子一个了!”“说实话,这个‘老头子’长得还真是英俊潇洒的,比姑爷好多了。之前怕他们,相处久了发现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 月向晚偷笑:“那你是不想嫁喽?” 宝姿一脸恶心:“谁要嫁给那个臭嘴老头子,八成嫌自己活得太久!” “那他回绝不正是救你脱离苦海?”小丫头春心动了! 宝姿被自己的话堵住了嘴,只好气鼓鼓地刷着碗:“刷死你,刷死你!”将碗当成赵奔。 两人动手,碗盘很快洗好。宝姿离开,月向晚提着一壶烧开的水也回了房。 雨还在下,房中窗户大开,风刮得宣纸满天乱飞。 她急忙关窗,又将纸一张一张地拾回来,整整齐齐理放在书案上这些东西都是在她和戈石城成亲之后才添上去的。而之前说要来补看书的人,此刻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压在他的臂下,毛笔扔在纸上,笔尖正对着他的睑,再近个半寸,墨汁便能画上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将笔墨都收好。 “石城!”推了推他,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她吃力地移动他,将他放到案后的睡椅上,替他脱了鞋,正转身想到内室取被子,一双大手从背后袭来,将她整个人拖上了睡椅。 “你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地望向他睡意仍浓的眸。 他一个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充满酒气的唇搜寻到她的,温柔的舌轻轻探人,蛇般穿梭纠缠。自唇间到脸颊再到颈项,一路留下温热的痕。 她脖子一缩,忽然呵呵笑着推开了他:“好痒!” 他更快地压了回去,鼻息停留在她的颊边,粗厚的大手探人衣襟。 她颤抖了一下,知道他要什么。但是“我今天不方便。”她红着脸道。 胸上的手慢慢蠕动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片温香软玉。 她的双手勾着他的颈子,没急着将滑落的衣衫拢回来:“你说回来看书的,却倒在这里睡大觉该打!”拍了他一下。 “你生气了?”他闷闷道。 “你看我像生气吗?”傻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做事情从来不去多想,而现在却总要猜测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很难猜,他猜得又累又忐忑,只怕她飞得太远把他甩下。 “你不喜欢看书习字,干吗还要勉强自己?”她问。 “因为你会,那些诗啊拌的东西我从来不懂,但是你喜欢。” “我也不懂刀剑,不懂武功,那些你喜欢,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学。” 他微烦躁地道:“那不一样!” 她抚着他的发:“哪里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我喜欢,强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他转过脸“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阿奔念过几年书,说出的话就是和我跟四海不一样。每次你跟他说话时,我都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奔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这里不好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以后不跟他说话了。”他本是爽朗简单之人,却因为太在意她而自卑,一夕间竟然满腹愁绪。 “不要,我不喜欢这样。”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他结巴半天却表达不出意思。 她凝视着他苦恼而不知所措的脸。 “前日,宗政老堂主上请退隐,八月十五宫里聚会之后,便让我继任摇扁堂堂主。” “不好吗,还是这聚会让你苦恼?” “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八月十五你陪我去吧,也好让你见见咱们紫微垣宫的不凡之处。” 雕梁画栋的玉宇琼楼她都住了十几年,世上还有什么楼宇能激得起她咏叹之意。她倒是好奇了:“怎么个不凡法?” 他的脸红了红:“这辈子我也只到过那儿三次,没一次能记得上山下山的路。那地方哎,跟神仙住的一样!” 她笑了:“既然要去神仙住的地方,你为何心里还不踏实?” “如果不是你献的那些计策,武夷门不会那么简单就攻下来。堂内还有两位副堂主,要不是攻下武夷门有功,堂主这个位子是轮不到我来坐的。” “你并不比他们差。” 他苦笑道:“阿奔早就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我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堂主。那日他看了地图,马上便知道那计策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有点不悦地垂下眼睑:“你跟他说了?” “你叫我不要说,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他拿话套我,我这么笨哪是他的对手。” “说了就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道“除非你觉得我帮你是让你丢脸的事如果是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插手你的事。” “我怎么会这么想广他急道“你能帮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我觉得我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甚至连阿奔都比我多了解你。” 事情又转回到这里了!他心胸可容天地,但是却绝对容不下一个“情敌” “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别人了解我是别人的事情,我不会理会,你也可以不必难道你信不过我?” “我”他信不过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啊! “我要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便够了,不需要他和我一起写诗画画。若是要嫁个才子,帝京满街都是,我又何必跟你?但像你这样的傻子,天下是难找出第二个来了。” “你要傻子,不要才子?”他屏住了呼吸。 “嫁都嫁了傻子了,我还能不要他吗?” 他用力抱住了她:“不能!”如果她不要他,他真的会疯掉。如果一开始他没有拥有过她,他还能做个君子;但他已经得到过她了,他便再也难以割舍。 短短两月,有她在身边,是他二十几年来最高兴的日子,连半夜睡着都会笑醒。 她的眸中流光转动:“你还要念书习字吗?” “要!”他斩钉截铁道。 死脑筋!她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但这心结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 在他慢慢沉人睡梦之时,她却了无睡意地盯着案上的宣纸发呆。 真的不期望那种琴瑟合鸣,如神仙眷侣的生活吗? 不能否认,在年少之时、甚至是战乱前,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该是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名门公子,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草莽之辈,而她的生活也要随之疏远那些琴棋书画。 有才无情,有情无才,她爱戈石城的木讷简单,爱他对自己的情深似海,所以择了后者,不至于有悔,却难免心头微觉缺憾。 想想也罢,自古哪有两全之事。能够守得平淡,夫妻情重,无风无雨,也不枉这一生了。 十几日马上颠簸。 日子匆匆,八月十五已到。 紫微垣宫所在地是江湖中十大秘辛之一。 即使五十年前伏雷堡、神兵莫家、落霜剑派、苦度门、海角五派联手压制其嚣张气焰,使其遭受大创,却依然没有找到其所在地,也让其休养生息二十年,后人再度东山而起。 “若不是有细绳和声音牵引,怕是没几个人上得了这里,果然是一处世外之地。”险峻隐秘至此,只是紫微垣宫的入口而已,怪不得没有任何门派能够真正“破”了它。 她立在一方高崖上,对着穿过茫茫水云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莲青色的衣袂飘荡在风中,身前是万丈深渊,雾水空腹,也正是他们来时的路。 “向晚,”走在前方的戈石城转了回来“怎么了?” “紫微垣宜果然名不虚传;我能够得见真是天赐机缘。”月向晚叹道。如果不是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嫁了戈石城,如果不是八月十五之会她怎会有机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鬼斧神工。 “戈副堂主,戈夫人,摇扁堂其他人马已经人内,此处机关极险,请小心跟紧属下。”领路护法催道,表情肃穆。 转身,前方正对紫微垣宫,山石相对在官顶浑然合起,一线天中泻下丝缕白光,一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自成屏障笼罩在四围,不显阴森沉闷,另有一种古拙苍浑的威慑力。 越往前,月向晚心中越发惊奇。左上弯月形的凹洞中淡金色的光一闪一闪,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识听到恐怖的扑棱声,随后金光扑面而来。 “啊!”冰冷的翅划过她的脸颊,有东西落在了她的肩上。转脸一瞧,心突突狂跳“石城,金色的蝙蝠” 瓣石城手轻轻掠去,蝙蝠受惊吓飞离:“别怕。这些蝙蝠是人养的,有些灵性,不会伤人;你是头一次来,它们大概是欺生。”大手握住了她的,她微微朝他一笑,心顿时定下不少。 行了三里路,眼前豁然开朗。远山红叶,近水白泉,舍榭如星斗横列,宫城与山水相融成庞然群落,风中似乎都闻得到干净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如果没有一群身携兵器、目露凶光的守卫,月向晚会以为自己到了诗中的桃花源。 紫微垣宫,果真是一个诡异至极的地方。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摇扁七堂人马入宫,竟没有一堂走的是相同的路,仿佛整座宫纯然是一星垣,天枢主阳德,天璇主阴刑,天机主中祸,天权主天望,玉衡主杀星,开阳主危,摇扁主兵,七星各司其职,各行其路,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赫然为七星之心,借三日之聚集会七堂,既笼络人心,又可探察一年各堂功绩过失。 镑堂人马集于巍然厅中互相寒暄,约有百人,瘦骨伶仃的背负大刀,脑满肠肥的手勤脚快,身如侏儒的左右逢源,虎背熊腰的穿红戴绿仿佛集天下古怪形态为一堂。月向晚静立在戈石城身边,在角落里看得直呼有趣。 瓣石城的目光亦随着她的而转:“胖乎乎的大叔是天机堂堂主万方,别看他胖,身形却像泥鳅,江湖中人叫他‘两脚蛇!像个读书人的是玉衡堂的陆非昔,身边养了几十条毒虫,谁也不敢靠近他” 定睛看去,果然是如此。 “戴面纱的是开阳堂‘散花天女’兰郁,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那个坐在左边角落不理人的是天璇堂堂主殷翱,他睑上的青鸽刺青看起来阴森森的,别堂的人也不大敢惹他,因为他还是宫主的义兄、两位少宫主的义父” “那我呢?”一名白衣美貌女子靠了过来,一只手搭上了戈石城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向晚。 瓣石城不自在地笑笑,动了动臂膀,活像上面粘了只毛虫:“这位是天枢堂白怀馨,排行第三,人称‘馨三姑娘’。” 月向晚颔首微笑。 “呵呵,前些天才听说‘断喉刀’戈爷成亲了,也没请兄弟们喝上一杯,想来是怕这么娇滴滴的新娘子被别人多看几眼吧?” “怎么会?”戈石城讷讷不能成言。 月向晚道:“既然还欠着这杯酒,等会儿叫石城敬一杯赔罪,姑娘觉得可好?”白怀馨虽没什么恶意,但眸带侵略之意,盯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还是妹子会说话,长得又好,戈爷能娶到真是有福气。”白怀馨眸光一转“都说江南是出美女的地方,妹子家乡可在南方?”.“莫非馨三姑娘也是江南人?”她是何方人关她何事? “江南最近一省离此也有千里,戈爷与妹子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所以戈爷也得当心着了” “当心什么?”戈石城不耐道。 “可不能气着妹子,万一把她气回了江南;戈爷岂不是得千里寻妻?”说罢掩袖而笑,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两潋波光在其中闪动。 “馨三姑娘倒是替我们担心了,石城待人宽厚豪爽,待我更甚,这样的好夫婿,我怎么会被气走?” “是么?我还以为妹子是被这大老粗抢来当老婆的呢!瞧,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怕被人抢了似的。” “姑娘说笑了。” “哼,有本事,你也去抢个如意郎君来,别老是眼红人家夫妻情深意浓,嘴巴活像带了刺!”旁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朝着白怀馨。 “我白怀馨还用得着抢吗?”她素来以自己的容貌为傲,过来这边也不过是因为听说了戈石城的妻子极美,心里不服,有意来比个高下。 “咱们江湖人虽然不拘小节,但至少娶妻也还要娶个实在。你凤凰女怕捡低枝杈,低枝杈还未必栖你。白怀馨两年前的今天跟现在可是不一样喽!” 白怀馨脸色突变,道:“那是姑娘我时运不济,要是今天是我坐在主位上,你今日还敢用这等话讽我么?” “大话少说,有本事你坐上去给咱们瞧瞧!炳只怕,江湖上美女万千,咱们风流的大少宫主看都不愿再看你一眼!” 这句话刺得白怀馨心中隐隐作痛:“我白馨三敢作敢当,高枝飞不成摔死也是自己的事,不敢怨天尤人。也由不得你来作践!” 来人嘿嘿怪笑:“若非你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事情做得太绝,今日也不会有人来‘作践’你。所以做人呢,别忘替自己留条后路。” “都是同门中人” “戈兄弟,我这也是为你出一口气啊!”来人一转脸,眼角眉梢都挤满了笑“这位是嫂夫人吧,在下天枢堂‘白头翁’文赏心。”这人长相不俗,不到而立,两鬓却斑白如霜。 白怀馨冷笑一声,道;“戈爷,可要小心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微垣宫采花第一高手不是大少它主,而是白头老鸟。你家有株好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养得久。” “呵,白怀馨,你心思见不得光,不要以此度彼,以为这世上,人人都与你一般龌龊。” “我有什么心思见不得光的?我敢做就不怕说出来!就怕某些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却长疮流脓” 向晚的眉心轻蹙了起来,悄悄望了眼丈夫。 “两位,两位”戈石城头痛极了“戈某生平最怕做中间人,这些事情今天是中秋聚会第一天,等会儿还要见宫主,你们就不要吵了!” “看在戈兄的面上,我今日懒得跟你这种女人计较!他日若再碰见你,我可不会顾什么同门之谊!”“别人怕你的日月轮,我可不怕,有本事你尽管使出来好了!同你这种人站一块,还怕污了姑娘的身份。”白怀馨讨不到什么便宜,转向月向晚“天枢院阴翠湖有天下一等的菊花,现下正是开花之际,明早我带妹子过去瞧瞧,妹子可得等我哦!”“白怀馨的脸皮真是江湖第一厚啊!”“文兄弟”戈石城觉得不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戈兄是觉得我与此女说话如此刻薄,气量太窄了是吗?”文赏心嘲笑道“若嫂夫人因为白怀馨而死,料想戈兄今日不是像我唾骂几句便罢,而是断喉刀伺候了吧?”若非白怀馨因一己之私,为讨大少宫主欢心与金刀盟毁约,他一双弟妹又怎会惨死于乱刀之下? “都是同门人,不好弄出事情来,她为那件事也吃了不少苦头,文兄弟你就这样算了吧!”大少宫主虽然放荡了点,但还不至于为了女色坏了宫规,身为天枢堂堂主,他对下属的惩戒也从不徇私。 “宫规有令,紫微垣宫同门相残者死,除了就这样罢手,我还能怎样?!”文赏心忿忿道“金刀盟已灭,这仇也算报了,但那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心安理得,毫无悔意,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现在也不好过”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她以为她是什么,大少宫主会对她认真?笑话!” 白怀馨与大少官主屠征之间的暖昧情形全宫上下皆知,当然是拜金刀盟事件所赐。而明眼人都明白,白怀馨对屠征死心塌地,屠征却只当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玩物,从未另眼相看。戈石城对此有所闻,只是不愿背后嚼舌。 “盛会之中何必说这么扫兴的事?算了,不说了!只是你跟嫂夫人要防着点,那女人为达目的,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文赏心见戈石城默然,心知他素来木讷,忙转口道“往年论武会都是天枢堂得第一,这次他们可是有劲也使不上了!” “对了,今年似乎没有见到少宫主?”一说才惊觉情形有点不寻常。 “呵,没见殷老鬼鬼气森森?”文赏心压低声音“小的还在边城,快马加鞭也赶不回来,听说是不愿意回来;大的在来路上碰着埋伏,中了喂毒的暗器。” “哪个不要命的敢犯到我们紫微垣宫?” “八成是金刀盟余党,当场就都被他解决了!”声音中只有快意,毫无悲悯“听说宗政老堂主退隐,摇扁堂力举戈兄为堂主?” 瓣石城讪然:“文兄弟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还有,武夷门那一战惊动了宫主,此等大事,众兄弟之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还需要我去打听?” 瓣石城下意识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扬起:“此事还得上禀宫主,要等决令下还得到中秋盛会之后,像我这样的人,嘿,怕不是当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会说笑话了。摇扁堂弟兄都默认了,我看这堂主职位非你莫属!咱们庆祝庆祝,等会儿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几坛上次被你灌得烂醉,这次可得扳回来呢,嫂夫人不介意吧?”像这样的美人站在一旁实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语,暗自递去一个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了:制人而不制于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训。要劝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劝喝,总之一句话,少喝酒为妙。不然正如赵奔他们所戏言,今晚就只好躺房门口喝西北风了。 他的妻子虽然温和柔顺,但坚持的事却从不肯让步。 正苦笑中,忽见一护法走人,七堂人抬眼望去。 “宫主到!” 巍然厅中顿时一片寂静,浑厚的高喊声似苍龙自水中腾起,翻卷起惊天骇浪,雷声在高昂的石柱梁木间盘绕回旋,贯穿万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由两名护法相随走出。只见他手一挥,袍角微微甩动便入座于厅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动作让他的上身向前倾出,那突显的威势仿佛一座山岳压下,那如炬的目光逼来,竟无人敢在巍然厅中大声喘息一下。 盛会由此开始。 第三章 梦一经扰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入耳。晨光透过缝隙泻下,门开动,惊飞阶前啄食的鸟雀,水露自叶脉划落,堕于苍苔。 人间苍翠已尽,该是秋晨,山中却依然有夏的阴浓。千姿百态的花草守着仿佛夏秋相叠的时令,满林满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养下的菊花,近百个种类,无意有意地在此时吐绽芳华“绿柳垂阴”下“枫叶芦花”粉衣红裳”“粉装玉女”在于其间,肌似“玉蟹冰盘”神若“空谷清泉”音如“黄莺出谷”“惊风芙蓉”“柔情万缕” 白怀馨昨日话语并非空谈,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枢院,已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或围坐在韶华亭,或闲步于回廊花道间,赏花的赏花,闲聊的闲聊,更有甚者,手中剑如寒泓。 这并非梦,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却使月向晚陷人以往的岁月中,以为是梦。 “妹子,发什么呆呀?”白怀馨嘻笑着推了她一把。 “这边望都望不到尽头,好像很大。”钦天府中曾有庭园,虽不及这里与山相连的广阔与浑然天成,却更精致,那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几年的记忆。 “整个谷都是,越往里走,花的品种就越稀有珍贵。”只是没多少人敢往里走。白怀馨看出她在心动“这儿人太多,真烦,我们到里面一点去?” 她点头,游于花海,那失神的模样,凝重里带着迷离,妇人的媚色中仍脱不去少女轻灵,颦时幽丽,笑时无邪。 白怀馨盯着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阵失落与郁闷:“我道世上没几个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没想到妹子一出来,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观他人,总是觉得比自己好。在我看来,馨三姑娘更好其实人各有各的美态,我有姑娘未到之处,姑娘也同样有我不及之处。”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却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是么?妹子可真会安慰我!”如果单论容貌,白怀馨自认并不输于她,但观其姿神气韵,她那隐隐威势愈显华贵内敛,清丽自若便出脱了好几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风采,今日怕不会呆在这天枢院当个小小香主我非搅得紫微垣宫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乱,有人竟想着乱上添乱。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没姑娘这本事。” “呵,单有本事有什么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里他们也不当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头,没有美色什么都是空谈。” “真金不怕火炼,若真有进取之心,姑娘绝不会一辈子在原地打转的。”白怀馨的野心她无法指责,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过的日子的权利,她曾无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贵。 白怀馨格格笑了起来:“妹子真是天真这话听着倒是不无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说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没人会循着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连年打仗吗?可你看现在哪里没有杀人放火,哪里有太平日子过?道理教人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可现在杀人的称王称霸,老百姓与咱们这些小喽罗送死,报在哪里来世吗?谢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么前世孽债今世偿还,今世积德来世享福,都是唬人的狗屁!” 的确,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白怀馨的话虽偏激,却字字人了她心中,这两者之间相差一个“权”字,却是云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怀馨汲汲于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费劲的,遮挡风雨的先有父亲,后有丈夫,根本未接触权字主宰的世界,谈什么淡泊清高,说什么看透世情,都只是乖弃蠡测,自以为是。 “怎么,吓着了?妹子真是单纯,合该让戈爷把你藏起来养一辈子的,出了门,倒要让外头给污着了!”况且,这样的容貌与性子遇上不该遇的人,怕要惹来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权之未及,怕反倒酿成祸。至于这一层,白怀馨当然不愿提及“戈爷倒是从哪儿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缘分自然能碰到,姑娘不是早说了千里姻缘一线牵。”她避重就轻地带过。 “不过说句实话,戈爷虽然是条好汉,但还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静默半晌,忽然弯身指向一朵两色凤凰,绿红花瓣丝缕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干,仿佛衔着泪珠:“姑娘觉得这株菊花怎样?”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上;“那姑娘又觉得泥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菊花性喜松肥、沙质之土,土虽不怎么样,但只要能让菊花适应就是好土,若没有这土,菊花不但开不出美的花,而且连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说,菊花和这土配是不配?”人只看到她外表光鲜,却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好妹子,真亏你想得到这么多!看来你对戈爷还是够死心的,戈爷他傻人有傻福。”唉!见人家夫妻如此,便酸得厉害,自己不得如愿,真巴不得所有人跟她一样不如意。 月向晚轻声一笑,旋身凑向另一朵太真含笑。雍容舒展的花形,粉淡柔雅的花色与美人脸相映,当真是人比花娇。 白怀馨呆了呆,心中越加翻腾。 “馨三姑娘,天枢院是紫微垣宫重地,我是外人,不好胡走乱闯,先回韶华亭坐坐吧。”越行入,人也越少,花草之外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流动着。 白怀馨却“扑哧”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重地?不过种了些珍贵菊花罢了。里面还有运自东瀛海国的异品名菊,来了不看岂非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月向晚被她亲热地挽住了手,不好挣脱,几乎是被拖着走:“馨三姑娘” “我都唤你妹子唤了这么多声了,你叫声姐姐总不难吧?”眼中两泓秋水似湖波荡漾,掉人其中便有灭顶之灾。 “一一姐姐”初时是被拖得不情愿,但一看到眼前无穷无尽的菊花丛,呼吸都被夺走了。 “怎么样,姐姐没骗你吧?你看,那株飞鸟美人单薄遍单薄,却极飘逸。”白怀馨指向一处火烧似的红,似有鬼魅之力勾着人的身心。 月向晚痴迷地望着、走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完全异样的风情。飞鸟美人若是单薄飘逸为动,国鹤双华则是雍容高洁为静。白丽的秀美饱满,清水旋转的纤细朴实,橙莲的高贵严谨,久迷花的错落神秘 “妹子,可别走远哦。”嘱咐的话似乎是从远处飘来。 她已经像一个迷失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世界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是再次见到与前相同的景物让她猛然惊醒。 “姐”抬头,身边早就没有人。转身,眼前是菊花,再转身,眼前还是菊花。除了天还是天,她还是她,四周所有的景物只剩下菊花,她的整个人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菊花海中。 “有人吗” 她喊得几乎哑掉,山谷却只有空空荡荡的回音。 一瞬间,眼前措手不及的情形几乎让她天旋地旋。她提着裙摆寻路,但不管试了几次,无一例外地又转回了原地。衣裙沾了尘土与花汁,头发也散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能慌,要平心静气,要冷静地想办法 撕下衣袖裙摆,在一路走过的花上挂上记号,终于离开了原地。她仔细再一回想,恍然大悟! 为什么铺天盖地的都是相似的菊花?为什么一条路转了半天都转不出去?因为这些全都是幻像,全都是九幽三垣阵阵阵相扣的结果。这不是什么大阵,但如果想不通的人在阵里乱转,就算转到疯了、死了,也别想找到出口。 她找到的出口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石墙上一扇生了苔的石门。看看身后的菊花阵,她义无返顾地推门而人。 有线生机总比困死好。 石门内是条约两米宽的通道,门外斜斜射进光,照出了门口几步石碑上的字。 ‘嘴微垣宫天枢禁地,擅人者杀。”她一抖,迟疑了会,退了几步,不想太过用力而碰到石门。 “嘎吱!”最后的一点光源被截掉。 “啊!”她使力推石门,门却一动也不动。凉风飓的风从背后灌来,她吓得比石门更僵硬。 扑棱声响,淡金光芒从面前掠过,她察觉到一大群蝙蝠扑过来,惊得顾不得什么禁地不禁地,直直朝通道另一头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背后没了那奇怪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光亮,她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阳光、空气、水流声,丝丝透着干净的凉意,石门后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处垂挂,小小的水帘,雪珠泻玉,风吹来时泛起轻烟,水帘随之飘动。就在水帘错落之间,窄窄的石廊交叉盘错,形成迷宫般的景象。 又是一个阵! 走过几步回头看去果然,来时路已不见,孤鹰般浮突的岩上书道:山中日出,水里风来。落款名为“傅一烟”字迹褪色,年代似已久远。 “原来紫微垣宫造宫者为傅一烟,怪不得如此大的气魄里有如是巧思。”这位百年前名声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赞叹之人。耳濡目染,她对于傅一烟近乎传奇的事迹也并不陌生。傅一烟一生所创三大迷宫阵图,分别用于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传,却是她自小玩赏到大的宝贝。 毫无疑问,这天然适于布阵的水潭上,看得人头晕的回廊就是一个反设的水迷宫。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闭上眼她也可以轻易走完这片回廊。 走到回廊尽头,眼前出现藏在洞门后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结构,简单毫无多余修饰却尽显古朴苍浑。 望着洞门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踌躇不敢再向前。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贸然闯人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个寒战。 进退维谷。 倚着栏杆发呆,水气在面上拂过,潭面映出一个披头散发,衣杉凌乱的狼狈女子。忽觉刺芒在背,她回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十几年的霉运都在今日走尽了。若是今日能够逃出生天,菩萨,出去后我一定烧香礼拜啊!”水面上多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如鬼魅般的两名女子一式的装扮,只差一剑背于左,一背于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宫主请你上去,请随我们来。” 她惊呆了:“我不认识你们少宫主,他请我上去做什么?”杀人还要用请吗? 背右的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话毕几乎是强押着她穿过洞门,登上木石楼。 “少宫主,人带上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被推人门中,刺芒又来了,水边感觉到的目光原来不是幻觉。 “你们出去。”男青从榻上传来,听不出有杀人的意味。 两名女子走出,合上门扇。她退了一步,在门上撞出好大一声响。 嗤笑一声,榻上男子撑起身,淡紫衣衫下摆一掀,双脚落了地,正面朝她看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这么本事能破了迷宫阵,原来是只吓坏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这才看清,这个“少宫主”的手上、额上都裹着布条。 “过来。”狭长秀雅的凤目间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语,走上几步。 “我叫你过来!”他不耐烦道“走这么几步,你怎么捡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滚落在不远处,已有缺角断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扫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拣回棋盘,并将黑白子挑拣分装好。 “心情不好何必迁怒于物品?”她小声自言自语。 “不迁怒于物品难道要我杀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养才不到两天,他就觉得快要闷疯了,不摔东西,他非得去提剑乱砍不可! “杀了人你就痛快了吗?” 他随手抓过一枚棋子弹了出去,听到她一声痛呼:“我痛不痛快关你什么事?!再啰嗦我第一个杀你!” 她刷白了脸僵在那边,想起自己的生死还在别人的一念间。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 “走进来的。” 他笑,笑意却全无延到眼中;“在这里卖弄口舌的下场你想掉舌头还是掉脑袋?” “都不想,但我的确是一路走进来的。” “天枢禁地,你有意也好,无意也好,进来了就别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应,脸色不大好之外,倒还显得平静。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看得开了。”遇上这样喜怒莫测的人,她心中还有几分生望。 他懒懒靠倒在锦垫上,欣赏着她的容貌:“我其实呢,也不想杀人,尤其不想见美人的血。不过宫有宫规,天枢禁地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太说不过去我给你两条路”无聊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点刺激的事情,他像猫耍着耗子般地玩她的命“这棋盘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着的桌面。 “不会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我会。”她答。 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没叫人失望,但愿你的棋艺也不差。我跟你对弈三盘,你如果能赢两盘,你就可以走,如果输了对不住,把命留下。” 话中没有询问可否,他决定了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面镇定地落座,摆开棋盒:“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白子还是要黑子?”不马上下定决心,她怕自己一迟疑便没有了一拼生死的勇气。 他覆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气:“别忙,我话还没有说完。” 她紧张地抽回手,若不是对自己的棋艺还有点信心,她怕早已崩溃了。 “你每输一盘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样东西。” “我身上的东西?”衣物珠钗吗?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说,眼睛、鼻子、耳朵、手指、脚” 她倒抽了一口气。如此英朗清俊的面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残忍的是,无人性之事于他皆在谈笑中,仿佛要人的一双眼睛只是要两颗石子。 “那如果你输了一盘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双眼睛挖出来?”她强忍着厌恶与惧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赌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东西:“这世间的公平要强者说了才算的。不‘公平’,你还赌不赌?” 此间没有公平,她能说不赌吗?!不赌就没有一丝生望。 他挥手,道:“你先请吧。” 她取饼黑子,在片玉棋盘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着下了一颗。 初初几步,倒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这里,下得这么干脆,不多想想吗?” “千虑必有一失,我怎么下是我的事,劳烦你闭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贪看着她黛眉紧锁的模样,这样的认真肃穆,只在高手对决中见到过。 唉,搏的同样是条命,这样的镇静比痛哭流涕求饶可有趣多了! 看了几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风:他的棋锋芒毕露,招招有险,充满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为进,看似温和的棋路中其实绵密相扣,往往在他几乎成器之时,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经心中警觉时,黑子在半围的白子群中飞出,截断了陷阱,黑活,棋盘上的白子大势已去。 一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触额头,上面满是冷汗。从未有一盘棋下得如此心惊胆战过:“这一盘你输了。”她抬头,忍不住心中的欢快。 他看了下盘上布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两盘,你我旗鼓相当,谁输谁赢仅凭一盘还言之过早!” 看她上弯的唇角渐渐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来人!备午膳!”他扬声。 几个婢女捧着朱红描金漆盘鱼贯而人,看来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菜布上,冰玉青瓷盘一揭,白气蒸腾,香味扑鼻。两荤两素一汤一冷盘,未见奢侈,却相当合乎时令养生。 “啧,我倒是很久没有兴致吃得这么麻烦了。人说死囚也要在赴刑场前饱食一次,你若是输了棋,总不好饿着上路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先赢一盘的人是我,该担心输棋的人是你才对。” “好志气!”他笑道“凭你这句话,不赢你一盘,我倒是该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本不愿与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唱了空城计,一见他那乖张模样,心中恻恻,倒真觉得有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顿,于是当下便不客气拾起筷子。 如果命只剩这么一点,她没必要还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头吃的样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欲望。 棋盘上刚刚厮杀下来的两人一时无语 膳后。 婢女收走了杯盘碗筷。 擦脸、净手之后,他看着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条束住不时滑来遮住眼的长发。当整张脸从散发中露出,那双眼睛也对上他的。她一惊,似乎觉察到自己刚刚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们开始第二盘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么时候想下?”一盘棋几个时辰,这样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见了她,石城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子。“不忙,想下的时候自然会下。” “那什么时候是你‘想下的时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怀好意。若她失了冷静,这第二盘棋怕是输定。 “让你多活几个时辰,你不领情,这么急着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没人受得起,多活几个时辰怕是要赔上一条命!” 他止住炳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我还以为你真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表面如此镇定,其实你心里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别慌呵一慌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饱敌之计,攻心为上。这样的把戏对他而言是驾轻就熟,艺高胆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谈笑间解决,这个青涩娇弱的小女子又岂在话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阵中就困死,不会现在坐在这里。”心乱得不争气,但她决不能承认。一头狼若是闻到了血腥,死叼着猎物也不会放嘴。 他笑,又是那种令人胆寒的神情,问道:“想喝什么茶?” 她怔了怔。 他静睇着她,屈指在桌上叩着,催魂似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 “菊花。”她发觉自己一点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吗?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他揭着茶盖,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枢院的菊花开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几丛绿牡丹,长了许久也才如此,当初运到谷里时还差点因为水质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只淡道:“还好。绿牡丹长得少才是福气,别像人命一样,太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倒是话中有话,人命哪里不值钱了?”花几十万两黄金取他头颅的不在少数。 “一盘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儿戏是什么?” 他喝了一口茶,将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闯到不该闯的地方。本来是杀无赦,现下我给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轻贱你的命了?!” “谁都有无心过失,难道迷路也是罪行?这些规矩不嫌太严酷?” “伶牙俐齿!小洞天是误打误撞就能进来的地方么?你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点!”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走水迷宫如同走平常地,无聊之下便生了兴趣,不然恐怕他还未令下,她已血溅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高人如许之多,只许你懂阵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听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请问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脸微微红,盯着盏中沉沉浮啊的雪白花瓣作不了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好薄的脸皮! 他伸指在茶盏中蘸了水,在她面前划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宫的人。”紫微垣宫中还有哪个不认得他?“我告诉了你我是谁,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说,查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将名字告之。” 他在那一瞬脸色似乎变了一下:“你丈夫姓什么关我什么事?今日闯进小洞天送死的又不是他。”他不以为然。 她松了一口气,其实心里在怕会害了石城。 他沉默了一会儿“呛”地合上了杯盖,道:“我现在想下棋了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他不会再漫不经心,更不会手下留情。 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了,直觉整片气息都因他的凝肃而沉重起来,沉重得仿佛重重铁链锁着心魂坠向十八层的鬼狱。 方如棋局,国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她陷入了苦战,第一局的赢没有让她生出丝毫轻敌之意。 事实的确是,屠征的棋艺并不在她之下,而气势更胜她一筹,她几乎因他的咄咄逼人而无法喘息。他收起了第一局中的锋芒,强霸依然,却更展露了善于设陷的心计、她算得了一处,却没有办法在每一处上算到他的下一步,以守为主,走得绞尽心血。 饱守之间,他无法再进一步,她也无法取胜。棋逢对手,僵持良久,直到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洒入清辉,她才觉到了眼睛的酸涩。抬头看去,对面之人敛眉垂睑,入神得似乎连周遭一切都忘掉了。 已入夜,棋局未完,摇扁院中石城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她该如何是好? 稍稍一分心,一方的沦陷,如同火势借风蔓延而来,败象已现。 他微淡的笑让她身上一阵发冷:“该你了。” 她低头,目光搜过整个棋盘,衔子的手举在空中。不能落,不能落,一落这一子,这一盘便无望回生了。但是不落,难道她就举着这颗棋子一辈子?冷汗颜际滑下,滴在盘中棋子上,她几乎错觉是血在涌动、坠落。 他的指又在桌上叩起。 她忍不住喘了口气,荏弱的模样似水月色中如同梦幻。 “原来天黑了,月亮也已经出来了。”他看向窗外,舒展了下双臂。 “我” 他打断她:“紫微垣宫有七个堂,你住在哪个里头?” 她惊异地抬头:“摇扁堂。” 在她快要输之时,他这么问是何用意? “摇扁堂”他沉吟“摇扁堂该是七堂之中离得最远的,天这么黑了,你再不走等会儿就不好走了。”伸过手,接下她举在空中的棋子“这盘没下完的棋,只好等到明日再继续了。” 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你得救了,嗯?”这样就定下输赢,他无趣的明日怎么打发?他勾起薄冷唇角“想回去也简单,留下姓名你自己的姓名,你丈夫可无法替你顶罪!” 原来,他转了一圈还是没放弃之前的问题。 “你该知道用假名的下场。”他提醒。 “月向晚。”她道。 “写下来!”他懒洋洋地指指茶盏。 她咬牙,却无可奈何。“可以了吗?” 他看着桌上娟秀的字迹,挥手道;“走吧。”在她起身之时又加上一句“明早辰时过来别忘了你的小命寄放在这里,别想逃,因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她的反应是疾步走出门去,迫不及待离开住了个魔鬼的地方。 门外两个背剑的孪生婢女似是一前领路,一后护卫,一言不发地出了小洞天,经过另一条长廊,七转八转了近半个时辰,将她送回到了摇扁院。 “你们”她立定,望到了门口的灯光与人影,为难道“辛苦两位姑娘送我到此,你们请回去吧。” 两个婢女对望一眼,背右剑道:“那我们告辞了,请姑娘勿忘了与少宫主约定之时,明早自有人来此接姑娘。” 月向晚目送她们消失在廊转角,不禁叹了口气,朦朦胧胧仍如在梦中。朝门口走近,眼前忽然飘来一道白影。 “妹子?!” 白怀馨!她僵住了,忆起白日她对她所做之事到底是有心陷害,还是无意走失?不管怎么样,她都害惨她了,要不是她还懂得一点五行八卦之术,怕到现在还陷在菊花阵中。 “你没事吧?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白怀馨牵着她的手便往院中走“我在菊花丛中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吓得我找了你一天。再找不到,戈爷就要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啦!” “烦姑娘替我操心了。”话如此说,被摆过一道便有了戒心。 “我倒没什么,有事的是戈爷!回来没见到你,他就像发了疯一样,上上下下的院落都找遍,只差没闯进禁地里去!”这下好,摇扁堂又多了一个笑话。 进了门,没有看见他,月向晚回头张去:“他现在人呢?” “别看了,还在找呢。我已经叫人去叫他了呼,这回我头可不必掉了!” 听她如此一说,月向晚倒有点不好意思,道:“那姑娘你先坐坐,我去换件衣裳便出来。”如果被石城看到她这个样子,怕又要担心。 白怀馨打量着她身上一袭破得不像样的外衣,柳叶眉皱了起来:“妹子,你没有叫人欺负去吧?” “摔了几跤,这衣服是叫枝杈勾的。”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弄得这么狼狈?我们找了你一整天都没找到你。” 她注视着白怀馨的面孔,希冀看出几分蛛丝马迹:“紫微垣宫这么大,迷了路我就四处乱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后来碰上人,是她们引我回来的。”如果是存心害人,她的心思也未免太可怕。 “哦?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对紫微垣宫的路了如指掌。”白怀馨深思道“妹子看来是有运气才碰得上她们。” 有运气之人?怕是霉运她没忘记自己的命还寄在小洞天,被别人当成玩物消遣。 “有不少人乱闯紫微垣宫被当成奸细处死,妹子没进禁地吧?” 她摇头:“我不知哪里是禁地,哪里不是。” “送妹子回来的人可是婢女?” “应该是吧。” 白怀馨的眼睛闪亮得可怕:“那妹子该是见到了大少宫主!”真是天意。 月向晚心里一颤,强自笑道:“大少宫主是女子吗?我碰到的送我回来的可没有男子。” “有没有见到,妹子自己心中有数。”犀利的眸光似要穿透她“姐姐有句话是非送你不可离开紫微垣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大少宫主是噬人兽,还是杀人狂?”她似玩笑轻慢,心里却真明白,那集天宠于一身的男人,的确可怕。 “噬人兽怕是要被他噬,杀人狂怕也要被他杀,如果遇上他,你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姐姐也太言过其实了。” “是不是言过其实,日后自会有分晓。姐姐以过来人奉劝,言尽于此,妹子可要自己保重了!”言罢,便不冷不热地起身。 “砰!”门被推开。 “向晚,向晚!”戈石城跨入,与白怀馨错身,但他眼中除了自己妻子已经看不到任何人。 月向晚身上的衣裳还来不及更换,只得迎上前去,任由他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你回来了,你没事”他激动得更加勒紧了双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忍着他的手劲,悄悄将脸贴在他的颈上,深吸入那让人安定的熟悉气息。她的紧张只加重他的不安,所以无论她再怎么不平静,都不能表现出来。“你一整天上哪儿去了?”他担心得快要疯掉。 “我没事。”她轻轻道“只是在宫里迷了路,转了一整天。”若是告诉他真相,以他的性子,到时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看了看她全身上下,急道:“你的衣服怎么了,怎么都破掉了?” “被枝杈勾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心无城府,只要月向晚说什么,便全信了。 “我先把这件衣服换掉。”她微微推了他一下。 “我去拿,你坐着歇会儿。”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刚从门外进来,脚不停息地往内室去取她的衣衫。 “向晚!”一出来便看见她坐在桌边发呆,他不禁担心“你脸色很差,怎么了?” “转了一天,有点累了而已,歇一下就好了。”她掩饰道。她不能够太失常,石城虽然平时粗枝大叶,对于她的不适却极为敏感。她冒的险已经够多了,此时不能还害了他。 “那你吃点东西早点睡吧,怕的话,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不饿你不是要去巍然厅吗?” 他憨憨一笑:“反正只是凑在一块儿喝酒划拳,不差我一个,我想留在这里。” 她心中一阵暖意流过。 他帮她换下脏破的衣,为她端来水盆巾帕。粗手粗脚的一个人,竭力细心服侍妻子时的那种温柔,令人动容。 她躺入他替她掖好的被褥中,伸手拉住了他正欲缩回的大掌。 “我不走。”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摸一个孩子一般,以为她是迷路吓着了。 她将脸偎人厚实的掌心里,叹道;“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我爹也是这样陪在我床边,我就一直拉着他的手,睡着了也不肯放。” “我可不是你爹。”他难得说了句笑话,又道“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有片屋檐挡挡雨就很好了,我爹在地下面哪里管得了我。” 短短几句,却是少时辛酸。 “现在我爹跟你爹一样,我也跟你一样没爹没娘,我只有你陪着我了。”她抬眸看他“你会不会这样陪着我一辈子?” “会!”他点头。 “你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姑娘?” “不会!”他答得毫不犹豫。 她眼眶中微微泛酸。明明知道明日之事并非今日可料,他毫无掩饰的回答却令她触动:“那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呢?”她问“你会不会再去喜欢别的姑娘?” 他呆了呆,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不能陪我一辈子?” “如果我明天就要跟我爹娘走了,我就不能陪一辈子了。” 他瞬间领悟,微微不悦:“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事!” “我是说如果。你说呀,你会怎样?” “不怎么样。”他皱眉,加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她勉强笑道:“哪有人是不会死的?活个千年万年,那还不都成了妖怪了?” “你成了妖怪,我也来当妖怪。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跟你在一块!”他的耳根有点发热。 不管变成什么都在一块那,变成了鬼呢? 他可是在承诺同生共死? 她的声音哽在了喉间。她要怎么跟他说,她闯了紫微垣宫禁地,这条命可能明日就要被取走? 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那盘棋的残局,那颗输定半壁山河的子,还捏在她的手中。 第四章 “怎么,在发呆?”屠征带笑睨来,指习惯地在桌上叩着。 月向晚一惊,像突然之间从半空中坠落。 一夜未睡好,神态中满是疲惫的痕迹。 到小洞天已经半个时辰,她急于结束一切,而这男人却只字不提昨夜未完的棋局,反而令人送上点心茶水,有一句没一句地引她开口。那悠闲神情,不像要杀人,却像是在与知己相聚,挥霍时光。 这急转而下的情势令她分外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白怀馨的话此刻还印在心底屠征其人决不是君子,他的好色风流在紫微垣宫中人尽皆知。细细想,似乎从昨日一开始他便存心带了戏谑,如果单单是找趣消遣倒好,怕只怕 她摸摸自己的脸,甩开那个可怕的想法。 看他身边的婢女,便知道他对女色极为挑剔,紫微垣宫中未嫁人的妩媚女子不在少数,而她早是有夫之妇,料想他应该不会对她有邪念才是。 环顾四周,榻前的窗口望下便是水迷宫的全景,一小片水瀑从边上微斜而过,落在窗台石凿的盆中,澄净活水映得水苔鲜绿可爱。房中一榻一桌一椅,榻下木阶前一张庞大的飞禽织毯,别无其他摆设,倒是两面墙上悬挂满了弓刀鞭剑,甚至洛书九宫图。 “我们可以开始棋局了吧?”她推开原封不动的杯盏。 “这么没耐心?你不会昨晚一夜想着没睡好吧?”看多了人临近死亡之时如同动物落人陷阱的焦躁与茫然,她的不安与急切皆在他眼底。但他可不想这么早收局呵“你到底想怎么样?” “错!现在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 “我想快点结束棋局,你却百般推搪,这是何道理?”是生是死也总该有个结果,这样无休止地延长临死之期,算是哪种折磨? 他靠回锦垫中,动也懒得动:“你想死想活,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说不定你一求我,我就由你自己去死活了。” “你要我求你什么?” “求生、求死你想求什么就求什么,求是你的事。” 她淡道:“那说得定说不定也是你的事了,是吧?” 他吃吃笑起:“有些事情我说不定的当然无法说定了,譬如说你求我把紫微垣宫给你,我可不能够说定!” 他根本是在耍她!她难得动怒,此刻双手也不禁在膝上握成了拳。 “不过有件事情我是肯定能够说定,”他接口道“你求我让你当我的红粉知己,我是怎么也不会推辞的!” 指甲深深嵌人掌中:“可惜我是个有夫之妇,不够格当你的红粉知己,只能谢过少宫主抬举了。” “有丈夫的又怎么了?我的女人当中又不是没有有夫之妇!青涩女子固然纯真可爱,已开脸的更是有妩媚风情,你焉知我看不上你?” 她厌恶地看向他浮荡的笑意,忍不住尖锐道:“少宫主看得上我,焉知我看不看得上少宫主。” 他的笑有一刻收敛,浮浪在眼中沉淀成阴沉。 她心猛地缩紧了,但没有后悔自己一逞口舌之快。 “你看不上我,嗯?”他不承认在那一刹,向来捧得高高的自尊被刺痛了一下“你看得上谁?你丈夫?”貌不惊人,目不识丁的一个男人? “夫妻情重是自然。” “你不觉得自己配他有点可惜了?” “人各有志。” 他冷笑:“你的志是什么?嫁这么个无名小卒粗茶淡饭过一辈子?”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她亦冷冷回道。 “我费心?”简直乱七八糟!他竟然会反常到与一个女子毫无意义地唇枪舌战半日,看来那几箭的毒伤到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脑子“为着你的小命,你该想想怎么让我转‘怒’为‘喜’!” “我的命在棋盘上,不在你的喜怒当中。”她拿着他的话堵他。 他一手拂开杂物,指一勾,稳稳地将棋盘放置到他们面前。 “这一盘你已经没有活路。” 她淡淡笑道;“我认输了,这只是第二盘,你我算是打平。第三盘才是生死之关。” 他一震,缓缓抬头看她,忽然明白自己上了她的当,但棋盘都端出来,难道他要再收回去? “你以为你遂了心意了么?”他道“输了我一盘棋,你还要留下点‘东西’才行。” 她咬住了唇,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矩。 “嗯,想好了没?”他的话中带着恶意的嘲弄“鼻子、眼睛、手、还是脚?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刀呢?” 一把鲨皮鞘匕首扔到了她的面前。 她慢慢拔出匕身,看到雪亮的背上映着屠征熠熠的目光。她低哼一声,匕刃一扬,一缕青丝落在了掌中。 “头发?” “须发皆授自于父母,理应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我这么做并没有违反规矩。” 他轻佻道:“一寸青丝一方相思,女人的发是赠情郎用的,你这是在向我投怀送抱吗?” “少宫主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这发也断得太容易了一些!”他俯身向她“没有一点实在一点的权利,你怎么让我甘心?” 她略略往后缩了缩,不想被他缠住了发,一吃痛,整个人被拉倒在桌上,棋子撞得到处乱跳。 一双铁钳似的臂膀将她自座中拖起。“你做什么?!” 他回应以一使力,把挣扎的她困在怀中。笑得狞恶:“你这点小聪明的把戏,让我不得不喜欢你,你想欲迎还拒,我会成全你”竟将脸朝她贴了过去,冷冷的唇带着火一般的烙印密合上了她的。 她惊怒交加地想甩开头推开他,他的身体、双臂、唇却拢成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桎梏,将沉重的压力与报复的羞辱强加给她,她剧烈的挣扎更加唤醒了他体内蛰伏的凶猛力量,往猎物身上寻求更多刺激。 就像急流从高处泻落,她便成了那弯承受的水潭。唇间的湿热让她的胸口窒闷欲裂,他强硬的舌推人她的齿间,气息随之渗入寻找着她的回应,她本能地以牙重创他,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离开,任由血腥在口中散开。 她咬他,踢他,抓他,手肘抵到了他裹着伤的地方,狠狠地撞了下去,他一闷哼反射性地推开了她。那一推的力道毫不容情,她摔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 他跌坐在木阶上,一手捂着大片大片渗血的伤,脸色铁青。 “少宫主?”守门婢女听到不对,怯怯喊了一声。 “滚,没你们的事。”他自齿间迸出几个字,森森的目光投在月向晚脸上“好,反抗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比你更激烈者不是没有,那些作势动刀子咬舌头的,哪个后来不是心甘情愿给我我不信你到最后不乖乖的!” 天宠他,女人也宠他,将他宠爱成了孩童似的无理取闹的人,受不了一点的不如意,一点的拒绝,一点自尊的被损。 “我可怜紫微垣宫,到你手中怕要成了秦楼楚馆。”她扶着椅子支撑起自己。 “到现在你还要一逞口舌之利?”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垣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淫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他被骂得愣了一下。 她想以衣袖抹去唇上的湿气,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恼羞成怒,想杀我了吗?紫微垣宫少宫主一声令下,千千万万紫微垣宫门徒都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生不过一线间,我今日敢骂,便没想要活,命在这里,要取你随时来取!” “死在这里我还觉得脏!” 站起身,她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留下身后径自神游的紫微垣宫少主。 一回到摇扁院,月向晚的腿便软了下去,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唾骂之后,一个时辰的路上跌撞冷却了愤怒的火焰。恐惧担忧袭来,积压在心中无法宣泄、无处宣泄甚至连在最亲的人面前,她都只能掩藏再掩藏。 之前棋局中,她还存有一分生望,经过了这样的羞辱与被羞辱之后,她已经只有绝望。 屠征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容得下这样的耻辱?人命在他这样的人眼中无足轻重,要她的命,简直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会怎么杀她?一刀一刀地凌迟,还是学楚霸王以锅烹煮她觉到一阵恶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肿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然无声响。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骂而醍醐灌顶? 到紫微垣宫的第二日已过,明日之后三日盛会便结束,七堂人马便可以离宫下山。她问戈石城,戈石城点头称是,那是否意味着她明日过后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进林间,月向晚终于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错特错。 “月姑娘!”左剑婢女立在她面前,枝叶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终于要派人出手了?”她轻吟一声,笑容淡漠“你要怎么杀?” 婢女上前一步,秀丽的五官脱出了阴影,竟有一分讶异之色:“姑娘误会了,少官主没有要杀姑娘的意思。只是派奴婢来告诉姑娘,姑娘还欠他一盘棋。” 欠他一盘棋? “那又怎样?”’经过这样的事之后,难道她还能与他对奔?世上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 “只是请姑娘随奴婢去一趟。” “我不会去的。” “少宫主有言在先,不可有伤姑娘半分。请姑娘不要为难奴婢” 她冷冷转身离去:“这盘棋不用下了,我认输。你回去告诉你们少宫主,我决无屈从一途,只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强硬与坚决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惨了第三人。 仅一个时辰之后,来者为右剑婢女,手上托一盘。 她神态木然阴冷,一言不发、只是慢慢揭开盘上所覆锦帕,帕下竟然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 望到她身后一路而来的血迹,月向晚脸色刷白,转头扶着廊栏呕呕吐了出来,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尽。 “姑娘若是不肯继续这盘棋,下次盘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条手臂。”身后婢女平静道。 门“咿呀”一声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盘前的屠征,目光没有离开过她,只是带了几分不耐:“决无屈从一途,嗯来得倒比我料得还要快。” 她的屈从决非屈从于他:“以残虐为手段,你有什么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对了方法。残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来了?”他道“看了那样东西,你难道就只想到这些?” “你简直不是人。” 他抚掌:“骂得好,你骂得越狠我越高兴。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骂过我,不枉我对你另眼相看连最喜欢的双婢都赔上了一个。”“一一要不是你,左剑也不会断了一只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惨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间,于我何干?!” “若你不推三阻四,装模作样半天,她那一臂又怎么会断?” “你到底还要怎样?”她咽下怒气。 “我要怎样?你为何总爱问我要怎样?你没有自己的主意么?我想怎样,你装成不知道,也装得太矫情了些。” “三盘棋定生死,我们现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盘。如果我输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侥幸赢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说第三盘认输了么?现在却来叫我‘不食言’?” “情势不同,岂可同等而论之?我既然已来这里,第三盘棋便没有道理不战而降。” “你想下,我却没有心思下了,万一你输了,我可舍不得你死!”他邪笑着看她道“你那一骂可骂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地就任得我横行!我不管什么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今日权势在我,便由我说了算!你若不服气,你也去当个少宫主让我瞧瞧。为什么天下千千万万人中,我便是龙凤?只能说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么能逆天而行?” 一听之下,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听得心如坠冰窖:“那你是说,无权无势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当然?” “不然你以为天下征战所为何来?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为权为势,为不为人所宰割难道你不爱这权势?” “权势非世间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觉得有趣:“何谓它不及之处,你倒是说来让我开开耳界?”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闻言竟然放声大笑“大灾年中,百姓卖儿卖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数,何来亲?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命!朋友之间,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谁去讲你的义气?至于男女之爱,你去问街中乞丐,会不会有我的桃花艳运?或者” 他抚过她冰玉雪瓷似的脸孔“你证明给我看看?” 她痹篇:“你所看也不过是人间丑恶一境。你爹抚养你二十几年,难道不能说明世间亲情?” 他眼微一闭,星光闪动,轻笑了声,以眼前这男人而言,这讽笑却别有风华。 “今日我若是毒发攻心,躺在这儿成了废人,你猜他会不会来看我一眼?紫微垣宫还会不会有‘朋友’来称我一声‘少宫主’?我的‘红粉知己’中又还会有几个‘知己’?” 长幼之亲,朋友之义,男女之情,无一不在变幻之中,无一可永存。 “那你为何不想想平日你是以何对待周遭之人?以此心鉴彼心,你今日断了婢女的一臂,他日你叫她如何还能对你存主仆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对你好,你会还我千倍百倍的好吗?”他突然认真地看向她。 她涨红了脸:“那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我只知道我对你好了,你却不领情;你尚且如此,还谈什么与人家投桃报李呢?”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走,你跟我来。”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紧扣着不让她挣脱。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着出门,更往石阶高处登去。 话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木石楼上亭台,浮云似从头顶掠过。大风吹得人仿佛要乘尘而去,她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手,却差点被风刮得飞出栏杆。 好高! “你看到了没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飘于风中,宛如谪仙。 她展目望去,山绵延跌宕,水奔流狂泻,山中走兽,水中翔鱼,无一不撼动神魂,几百里风光皆在脚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只是笑“你知道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吗?” “很壮观。” “岂止是壮观二字!人眼之所见也不过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谁人不梦寐以求?” 求见而不求拥有。拥有山河,那是多么奢侈的梦! “北天王族一灭,这个天下的支柱也就断了一根。虽然大昭王朝还是称帝,其实半边天下做主的却是紫微垣宫。就如光影相对,他在明中,我在暗处,明中风雨飘摇之时,暗处却是休养壮大,假以时日,明暗必然转向。”紫微垣宫不是大昭王朝的后续,而是新的一章。 屠征话中的野心昭然若揭,这也是父亲月重天所希冀的吗? 月向晚黯然失神:“我又没有山河大志,你何必提这些?” “他人浴血征战才有一方疆域,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坐拥山河,难道你还不心动?”他低下脸,以魅惑的低沉勾引她。 她失笑,却差点流下眼泪:“我姓月,北天王族姓氏。山河既已经在手中失去,我便没有一点要回的野心。”若她愿意,早在三年前她十五岁便是大昭王朝的太子妃,何必要到今日委身屠征以求目的? “你不爱山河,总还有其他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不信你真的无欲无求,只想跟一个粗人过一生。” “原来你带我到这里只是为了炫耀你将得的天下?果真幼稚!”她摇摇头,转身离去“你不用再白费心机了,这心血还是留到棋盘上见个真章。” 他自身后一把捞住她的臂,有笑声而眼中无笑意:“你待会儿便会知道我炫耀的不只是那么多。” 的确,山河再宽广,也只是近似虚幻的东西,灾不能避,乱不能守,满目的宝藏便有实质多了,尤其那宝藏不单单是铜臭,更有古香。 他抓着她一路走进山壁秘洞,以机关开启重重石门,终于将十几个相连洞穴的宝藏展现在她的面前。 金银珠宝,她初时是远观,只欣赏那夺目光华,而当他随手提来一只天山红玉瓮时,她不禁碰触了一下。深红坚硬的玉身被凿成瓮,无一花巧,然其花巧也正在于此:明透仿佛纱绢,轻脆如同叶片,纯润宛如泉水。映指的玉光中,让人生怕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而宝藏之中红玉瓮只是其中一件奇货。 “如何?”他问,亦知她爱的不是财,而是材。 “稀世珍宝。”她答得尚有保留,钦天府中也未见过如此多古玩奇珍。 他搁下红玉瓮,又捡来一颗拳头大的翡翠球塞到她手中:“这颗翡翠色艳嫩润,均匀透明,毫无瑕疵,是玉中极品,但是它稀奇的地方不是这里,你看” 她让球一滚,才发现球上有个眼睛大的孔,可以看到里面装了无数个球,大球套小球,小球再套小小球,小小球再套小小小球玉不是可搓揉之物,不可能像烧瓷前一股捏胚塑形,所以工匠在做此球时,只能在球中凿出另一个球来。 宝夫用到了十足,令人叹为观止。 “喜欢吗?”他看出她眼中的喜爱“喜欢就拿着吧。” 她却一皱眉,放下翡翠球,让它滚进了一堆夜明珠中:“喜欢不一定要拥有。” “那是你。”他回道“我若喜欢,不得到手便寝食难安。” “那你这毛病懊好好改改了!”她冷淡道“走吧,你让我看的都看过了,我们该回去下完那盘棋。” “别跟我提棋,那盘棋我们谁也赢不了了!还没有人敢说我这‘毛病’。你回转身来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扪心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 “不能要,所以不想要,也不该要。” “什么不能要、不该要?再惺惺作态下去,你倒真的会什么也得不到。”他嗤笑道“只要你说想要,它们就是你的。如此一来成全你自己,又成全我,不是皆大欢快?” “如此是成全我,还是卖了我?” “有何差别?” “有。成全是美意,卖是羞辱。今日你以山河宝藏诱我,不外是觉得这些身外之物能助你达成心愿。你依靠自己本身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却相信能以这些东西换得,岂非觉得你还不如这些东西?对己身毫无信心的人,真是可怜。你羞辱的不仅仅是我,更是你自己。” 他冷笑:“好一张利嘴!你为何不认为这些身外之物也是我屠征的一部分?世上有几人看人是单单看‘人’?若如此,那帝王平民有何差别?若非你前日闯人小洞天时,我对你有几分喜欢,你连人也不是了!你不要仗着我现在对你有点舍不得就信口开河,我对女人的耐心向来不多,惹怒了我,你自己知道后果!” “后果如何我早已知,反正第三局一输也是这样的下场。” “是吗?”他带恶意“你莫忘了你的丈夫,小小一个摇扁堂副堂主,剪除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舍得他死吗?” 她的脸色都变了:“你连他都不放过?” “放不放过,这要看你怎么做了乖乖到我怀里来,我不但不会动他,还能保你们夫妻平顺和乐一辈子。只要我腻了你,我自然会放你走,你丈夫也不会知道你我之事,你照样可以回去当他的贤妻。” 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世上真无比你更加下流无耻之人了!” “你骂好了,女人除了耍耍性子,还能如何?这么多女人当中,你算是最能够忍到最后了。”也碰到过几个刚开始不愿的女人,但多数是矜持作态,时日稍久,她们一沾上金银珠宝的华丽,一享受过万人膜拜的虚荣,或一被他若离若即地调弄,态度马上大转,甚至自己会偎了上来,而那时,也便是他失了趣味的时候。 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没那分搁着慢慢磨的耐心。 “你不该吊我胃口的,今日你骂得越凶,我越不会放过你。”更有些女人,就爱他这跋扈的脾气,霸道的性子。 “我丈夫虽然位低权轻,鲁钝木讷,但还不至于卖妻求生,既然他有情义,我也不会贪生怕死,委屈求全。” 他低笑:“不要轻易说‘死’字!很多英雄好汉也只会说说,事到临头都吓得尿裤子,你一个小女子,有几斤几两也敢说大话?” “我是不是说大话你会知道。” “哐当!”红玉瓮在她脚边破裂,她弯身拾起一片尖长的碎玉,道:“我若死给你看,只希望你不要为难我的丈夫!” 手执起尖长的碎玉片猛力往胸口扎下 他暴吼一声:“你做什么?!”幻影似的掠了过去,迅速将她已戳人胸口的碎片弹了开去。 她莲青色的衣襟上染出血红,使劲去推他抱住她的手臂,不想被他轻轻一拨,整个人都被压坐到了地上。 “你要是这么死了,我不但不会放过你丈夫,而且会加倍折磨他到死!”他压制住她,扯开她的衣襟和兜衣,将唇覆在她渗血的伤口上舔吮。 她一时间骇得无法动弹,直到他舔着唇上血丝,抬头对上她睁圆的眼,她才恍然明白他刚刚轻薄的举动:“你 “你要死,也要在我得到过你之后。”他说完,双掌从她衣内滑过,脱开了她的衣衫,固定住了她赤裸的两臂。 她痛号了一声,死命地挣扎,却因为两人在体力、身形上的差异,越加让自己陷人被动之中。沉重的男子身躯钳压着,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背下冰冷粗糙的石地梗得她肌鼻欲碎。 他沉重湿热的唇游移在她的耳垂、脸颊、颈项,留下一串湿红的痕迹。她甩着头,喘息扭动着要摆脱,他却如影随形而上,将压力熨到她的唇上,辗转吸吮,蛇一般的舌勾缠不放,在她咬下之前,先她一步滑开。他动作的更换游移使得他坚硬灼热的身体也在她身上摩动。 “下流无耻!”她的挣扎让她的背在石砾上磨出血,双腕在他掌指中浮出瘀肿,然而这一切疼痛都不及他在她身上的放肆令她痛苦“啊!”他突然微微起身,将她被按在地上的双臂提起,她不及防地背部传来一阵火辣。他暗哑笑道:“打是情,骂是爱,你骂得越响,证明你越爱我,待会儿我会让你越好过!” 她星眸如火烧起,狠狠朝他啐去一口口水。 反抗着他扳开的手劲,她拼尽力气以腿往他撞去,同时低头朝他仍裹着伤的肩头咬下。 “你”他险险挪身痹篇,只看到她挣脱往一旁地上翻去,自由的玉臂在空中划过一弧,重重垂落在红玉瓮的碎片之上。 他惊怒地贴近她血迹斑斑的背,捉住她的肩将一动不动的她扳了回身。她的头如同蔫死的兰花垂下,额头血肉模糊伤口中流下的血,小河似的婉蜒了整张脸。 滴答,滴答 那微小的声响直直落进了他的心里。 百盏灯火在墙上剪出幢幢紊乱的暗影。 屠征坐躺在椅上,怔怔地盯着那些随火跳动的鬼魅,一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凌乱的长发散在肩上,衣衫不整,犹有血迹,俊丽风华间流荡着落拓怅惘。 “少宫主” 一听到婢女的声音,他下意识朝床榻上望去:“她醒了?” “不是。”婢女小声道“是宫主来了。” 他轻皱了一下眉,吩咐道:“把榻上的帐子放下来。”起身往门口迎去。 屠泾渭踏入,殷翱在其身畔。 “大少宫主。”向来不离身的觉者、观达两护法,在屠泾渭一挥手后,静静退守在门外。 “爹,义父。”屠征低头道。 屠泾渭鹰似的眼扫过他的不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练了套剑法,未经梳洗,当然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身上的毒还没有祛干净,箭伤又裂开了,练什么剑法?!”屠泾渭冷哼一声道“练完剑法还要找秦神医疗伤止血,你几时变得这么娇贵了?!” “爹教训得是。”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屠泾渭冷笑:“若真教训得是,你不会这些年来尽是阳奉阴违你当我还蒙在鼓里么?” “爹英明神武。”他的口气是谄媚,眸光却是嘲讽。 屠泾渭举掌挥了过去,狠辣的劲风在他脸上刮下指痕,顿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他却像那一巴掌打在别人脸上一样站立着。 “大哥!”殷翱看了屠征一眼,拦住了屠泾渭“征儿这么大了,做事情会有自己的分寸。” “分寸?!”屠泾渭沉声道“这几年我忙于宫中事务,疏于管教了他,他放浪形骸不说,还惹出多少祸来!哪还有分寸可说?!” “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人么,女色好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不必帮他说话!”屠泾渭举手止住了殷翱“他在舒城养了多少个姬妾婢女我不管,但如果他做出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来,我饶不了他!” 屠征笑道:“我倒是做出了什么有伤紫微垣宫名誉之事?爹不妨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改邪归正。” “你做出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爹不说,我怎么会清楚。”漫不经心的模样让人想再扇去一掌。 屠泾渭盯着他道:“你日中时候叫秦神医到小洞天来做什么?” “爹说神医来了还能做什么?”真是废话! “他看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眼睑垂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诡光:“只不过是个不小心摔着的小婢女罢了,爹难道对这种小事有兴趣?” 小婢女!屠泾渭转头望向床榻,鹰眼微微眯了起来,忽然之间移动身形向床榻边去。 “爹!”屠征旋身扑去,举臀沉肘,拆解开屠泾渭攻来的一拳,挡在他的身前。屠泾渭疾出一腿,拳转向击向面门,肘同时叩往肩井,逼得屠征不得不急流转舵,以拳掌抵向攻击,回护要害。屠泾渭双拳快如电光,在屠征回守之时,切人空门,打在了他的肋间。 屠征被那双拳打得暴退三步。 “哼,接不了我三招,不中用的东西!” 他还未站稳,屠泾渭已经暴怒地挥开榻上的帐子:“是什么样的小婢女,你让她睡在你的榻上!我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埋在海青丝被中的,是昏睡中的月向晚,头发散乱纠结着血块,巴掌大的脸孔毫无血色、肿胀淤青,额上还包着厚厚的白布。 “这就是你的婢女?”屠径渭问得咬牙切齿。“爹难道看上她了不成?” “畜生,你到现在还在胡说八道!”屠泾渭道“摇扁堂那边丢了人,整个紫微垣宫找得人仰马翻,不想人却被你藏在这里!你干的好事!” 屠征笑,竟朝他抱拳:“多谢爹夸奖!” 屠泾渭一掌击下,檀木桌发出可怕的声响,裂成碎片:“要你不是我儿子,我早杀了你!” “那幸好我是爹的儿子。” 屠泾渭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屠泾渭真是前世作孽太多!” “爹不必客气,你今世作的孽也不少。” “征儿,你少说几句!”殷翱怒目向他。 “义父。”屠征客气唤道“这是我们父子的家务事,义父你还是不要插手好,无趣的话找张椅子坐下喝喝茶,免得在我爹暴怒之下有何损伤。” “你!”殷翱也被气得转过了脸。 “爹,你现在要怎么处罚我?别忘了我身上余毒未清,罚得太重很容易弄得武功尽失,成了废人的。”他提醒道。 “你现在知道你自己做错事了?” 他淡淡道:“做老子的说儿子错了,儿子当然是错了。” “你还嘴硬!”屠泾渭喝道“天下有这么多女人给你挑,你挑的却是别人的老婆;挑到别人的老婆还好,这别人却是咱们紫微垣宫自己的弟兄!你背着强抢人妻的罪名,你叫宫里上下怎么说话?!江湖上人知道了,还会说我屠泾渭教子无方,教出了个毫无仁义羞吃粕言的儿子!” “抢都已经抢了,我还能怎么办?”他无辜地挥挥衣袖。 “你专门就只会闯出祸事,上次是你天枢堂惹到金刀盟,小小一个香主,若非你纵容,岂敢毁掉两派十年盟约?!” “金刀盟势及八省十城,十年盟约后怕是劲敌而非盟友,我这一招既消了对手,又吞了紫微垣宫垂涎已久的肥肉,哪里不好?至于白怀馨那个女人爹,你我皆知,她不过是颗棋子,用完就没了价值,现下也挺可怜的,何必再跟她过不去?” 屠泾渭虽不豫,但屠征所言也是事实:“你还将她留在天枢堂?” “美人总是美人,再怎么蠢也赏心悦目。” 这副嘴脸叫屠泾渭真是七窍生烟:“武功学得不到你弟弟七成,成天同女人厮混,不思长进,若你有屠战一半沉稳,紫微垣宫交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我有屠战一半沉稳,怕爹你两个儿子都成了和尚,你到死也抱不到孙子,屠家要绝子绝孙了。”他抬眼看,极狂妄地“既然爹觉得屠战比我好,爹何不让他回来继位?” 屠泾渭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很明白二儿子虽然武功奇高、心性极稳,却不是当宫主的料:“我若真把紫微垣宫给了屠战,你除去了权势,让你混迹江湖,你以为你能混到哪里?” 屠征一怔,不由想起月向晚朝他骂的话,细细想来,竟如惊雷。 你除了玩弄女子还会什么?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坦宫少主人你还剩下什么?自以为气魄过人、风流狂傲,其实只不过是仗着身份强取豪夺!我还要可怜你,荒淫无耻,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个东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沦落到只会强迫女人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属! 骂得好,骂得好他低喃,在短短一瞬间狂焰毕收。 “你自己干出的好事,最好你自己收拾,不要让我听见宫中有什么流言蜚语!” “爹,你回去吧。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摇扁堂,明日宫中上下便会知晓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泾渭的声音冷冷。 他微烦躁道:“难道你要我杀了她不成?”突然一惊,抬头望进屠泾渭的眼中,那双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包冷。 第五章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银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剑。人命在许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价值,而无存在的价值。几缕魂魄的消散,并不能动摇他们足踩的根基,那些丧失生机的血肉之躯,垒筑成台,让他们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远。 模模糊糊的人声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头都疼痛起来,尤其是额上,痛得仿佛整个头都要裂开。吃力地睁开酸涩的眼,浮肿的眼皮和迷蒙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靠在床头。 那是冥府中来的使者吗? 她嘻嘻地笑起来,张开嘴:“牛头马面” “我不是牛头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说道。“屠征”她困惑地重复。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转了又转“怎么了,不会摔了一跤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吧?”这样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现在迷糊的模样倒也挺娇憨的。 她的眼睛一顿,突然之间大喊大叫起来:“疼,疼死了!牛头马面我不要跟你去,阎王爷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抚她的脸:“你怎么了?”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径自大喊着,蜷成一团,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怎么会这样?”他扯开丝被,将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来。 她仍在不停打颤,双眼紧紧闭着:“牛头马面一一走开,走开” “把秦骐给我找过来!”他朝婢女命令一声,眼睛却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睁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么牛头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呜咽着,死死不肯睁眼。 他想扳开她已经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齿深深嵌进,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将脸贴在她的鬓发上,低道:“咬吧,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嘴巴发酸了,竟慢慢松开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转头朝向刚刚进门来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骐坐到榻边的椅子上,才搁下葯箱,床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声。 换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像是被他那一声痛叫吓着,惊疑地望着。 秦骐截住那只正要缩回去的手,细细把脉,手的主人却不合作地挣扎扭动,嘴上又发出疯疯癫癫的哭喊。 “少宫主,这位姑娘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点惊吓,照老朽前次开的那些葯服用,伤口莫沾水,十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伤口真的无事?” 秦骐摇头道:“伤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时间,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续玉生肌班,留下铜钱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难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脸上留个疤,破了相,无疑便是毁了这张脸。” 秦骐沉吟:“若姑娘家爱美,医门夏徂秋所制霜枫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与之前一模一样,因姑娘‘摔’得实在是太重了,老朽也无能为力。” 她根本没想给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么会不重? “那她现在怎么会如此失常?” “人道心为思之官,其实不然,脑才是思源所在。碰撞过于激烈或惊吓过度,都可能导致失常。” 俗话说就是疯了。 屠征阴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疯了?” “照姑娘的状况看,应不会有事,只是世间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医理也不过沧海一粟。”秦骐未正面答复,只草草一言带过。 “那她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秦骐深邃睿智的目光扫过月向晚:“少宫主,老朽并未如此说过,姑娘的情况还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乱,哪听得出这话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头看去,月向晚呆滞地缩在床榻一角,啃着自己的手指,仍旧乱七八糟地嘟嚷,哪还有半分之前清雅的灵秀和从容的沉静? “可恶!”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张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医!” 月向晚一战抖,放开声大哭了起来:“爹”口水眼泪鼻涕全往丝被上擦。 “别哭了!”哭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舍“这儿没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讲什么,只被他的吼声吓得直抽噎。 “别哭了。”他沉视她半晌,不禁放柔了声音,靠近她摸着她的发“既然你要爹,我就带你去找你‘爹’。” 一番争斗之后,疯掉的月向晚终于被送回了摇扁院,而屠征阴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瓣石城好好一个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让他神魂俱裂的疯子。 爆里传着的原因是她在后山谷不小心惊动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惊吓和伤害。紫微神蟒确有其物,百年来宫中被它所噬之人已达四五十个。她能够死里逃生,也着实是幸运。 瓣石城半信半疑,愤怒之下本想求证,但成了疯子的妻子缠着他叫爹,他一走开就哭闹不休,弄得他只好抛开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后悔当初带你上山来,如果我不要你来紫微垣宫,你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责。 月向晚傻傻地看着他。 “来,吃葯吧。”他一调羹轻轻在碗中转了转,凑近她。 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差点将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复兰镇借宿民居之时,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轻俏的模样、那些话还在他心中,他多么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指着碗,委屈道。 “葯当然是苦的,吃了你头上就不会再痛了。” 她嘻嘻笑着:“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诉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葯吃了,我就不走。” “葯吃了”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 “葯吃了,还有青梅冻、英蓉糖。”他耐心地诱哄,递出已吹冷的一调羹。 她一手挥去,葯水四溅:“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调羹,顾不得擦自己脸,单手抱住乱动的她,喝下葯并一点点地匀进她的口中。 她呛了一下,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每当此时,她的平静便如同从前。 他离开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葯汁,将碗放在床头。 “爹不走”她一头钻进他怀中,双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着他的后背,声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别怕,没妖怪,我在这儿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条蟒蛇吓坏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将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压到她,抽出她的手,将自己的一只大掌放到她两手间,侧身躺下,并替她拉好棉被。 “爹”葯中的镇宁散开始让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团帕在她犹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门去。 细小的奇怪声响让他在门口警觉起来,抬眼望去,一个影子从瓦上忽掠而过,长长的兵刃寒光一现。 紫微垣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顺手上了门闩。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只手撩起低挽的床帐,灯火映出面部清深的轮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戏,也只能骗骗你丈夫这个傻瓜。一个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还被蒙在鼓里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交还给他?呵别怕呀,我不是来抓你回去,也不是来杀你的,你尽管放心睡着别动。” 她呼吸似乎有点不平稳,如同在一场噩梦中。 他低声道:“我实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只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没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杀给我看。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伤心的人是谁?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亲亲丈夫!啧,亲者痛仇者快,平日里有点小聪明,这节骨眼上怎么如此糊涂?不过,说我不伤心,也不其然。你记得我说过一句话没有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我会寝食难安。你现在的确叫我吃不好、睡不着,我二十三年来,没碰到过你这样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时,最先碰到的是我,现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边凉快去了!遭了惊、受了伤,你也不会这样躺在他怀里乖乖地让他亲来吻去” 他话语一停,仿佛自己心头被蛀了个孔一般难受。 “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对你轻声细气、唯唯诺诺的男人?就算没脑子、没权势护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吗?我只要一动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个交易我不用你当我的姬妾、红粉知己,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清算你我之间的一切,我算是得到过你,你也从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静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胆我会害你们,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接着却又没有一点动静了。 他低笑一声:“还是算了。要你给我一次,你额上留了个大疤作记号,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断手断脚地留念了!嗯,头上还很痛是吧?秦骐说伤好后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贪漂亮,半年中我会叫人送霜枫白露到摇扁堂去医门的不死医,恐怕还有点难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变成丑八怪,就像现在变成疯子一样。我也不想你用霜枫白露额上这疤在,你还是很好看,只要用花钿一贴,别人也看不见。它是我给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脸上,我还盼望着它能留一辈子。当你一看见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远忘不了我。” 忘不了什么,忘不了差点被奸污的耻辱吗? 一阵沉默。 “我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只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着你,而我也脱不了身。”最让人讨厌的上苦、明香两护法奉命守着他,他无聊得只能在房中听听鸟鸣水声“你是有点小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吓了一跳,只不过,有时聪明得反而过了头。把戏拿来骗骗婢女、骗骗你丈夫是绰绰有余,但是连我也骗不过,怎么骗得了我爹?不想你没命,我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他弯下身,吐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昏睡中皱起眉,手指动了动,握紧了帕子。 “我已经安排好,让你们今晚跟着最后一批七堂人马下山。这是你活命的最大机会,只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到新卧城境内,你就安全无虞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随即稍稍起离“能离开紫微垣宫,你一定很开心吧?你开的心,却是我伤的”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 她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只是轻轻又不容摆脱地贴着,单纯地与她唇齿相依,不含半点情欲。 直到久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温热的手掌探进她衣领。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摸出一弯被锦线穿系着的翠色玉珏,玉珏中白翳如霜河横贯。 他自她颈上解下那块霜河九星珏,纳人怀中,然后转身离去头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从噩梦中脱身,眉头悄悄地舒展开来,如同初春露水中细长的婉约软叶。 山中晚来早,早也来得早,不过是寅时,东边的天际中便透出晨光,隐隐张望着要取代暗夜一统天宇。清新的湿气在山谷留连不散,沁入人的肌肤,让人遍体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着下山的,一路行来,因为还在睡梦中,安静得像一个累坏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为另有事务在身耽搁了三日下山,而他们的家眷早已送离紫微垣宫。 循着铁索穿过一片茫茫云海似的水气,出了山。谷外的天依然沉暗,数十把火炬点亮在守山弟子们的手中,烧出“噼哩啪啦”轻响。 有火,却烧不热冷冷的山里气息。 瓣石城觉得衣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冷飓飓的,还好是练武之人,些微的寒气不算什么。背上的月向晚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都还瑟瑟发抖,他几乎都听到了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奇怪,这样子还睡得着吗? “冷不冷?”他问。 背上的人没吭声,照旧在发抖。 他懊恼道:“都怪我粗心,没想到出门时多帮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没过云天道时还可以回去拿条毯子。” 背上的人挣扎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抚道,不顾旁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 原来她是怕他回去!他忙接口:“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边传来一声窃笑:“戈爷好像在教女儿呢!” 他有些尴尬,但还是抬头看去:“让你们笑话了。” 窃笑那人道:“笑话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们也很同情哪。”当初刚上紫微坦宫,一帮人哪个不羡慕戈石城的艳运?只可惜 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好好一个美人得了失心疯。 “不知道戈爷有没有亲眼见到那条神蟒?听说有双臂合抱那么粗,头上还有一顶紫金瘤冠,双目像头颅大的夜明珠,还会放出青光。” “戈某没见过。”他沉沉地道。 那人却有意继续攀谈:“那蟒蛇要噬人,百来年已经吃掉了近百个人,像前辈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强,这无角龙照旧还是斗不过另一条无角龙!不过照我说也奇怪,邑笑天那样的人都逃不过,戈夫人这么柔弱怎么反而没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爷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辞“照我看,那条神蟒是雄的,而且还知道人世间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当压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只好把尊夫人放了回来!”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强笑笑:“是吗?” 那人一拍手,又叹道:“这也是猜测罢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没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别。” 瓣石城已无话可说。 “不过,真的假的还不知道,戈爷知道的嘛道听途说不可信,咱们谁也没见过那蟒长得什么样,所以到底有没有那蟒,还是一个问题。” 瓣石城心念一动:“如果不是蟒蛇,那会是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因为听起来似乎太玄了点。 那人压低了声音:“不是蟒蛇伤人,便是人伤人了;戈爷想想平日有没有什么得罪之人也在这次盛会当中,他知道找戈爷不好下手,可能把脑筋动到夫人身上来了。” “一派胡言!”旁边一声冷喝。 “啊?”那人吓了一跳,忙转身“殿堂主!” 殷翱的金眉与鹄鸟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狰狞。 那人心生惧意,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声,殷翱为堂主,虽然不是主摇扁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时寒气较重,戈副堂主好像没带什么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举手咳嗽了一声,解下身上深紫大氅,手一扬挥了出去,刚刚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极了“多谢殿堂主!” “尊夫人身体不适,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谢什么?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们” “啊?殷堂主请先说吧。” 殷翱表情严肃地道:“你们回新卧城,还要骑马回去?” 瓣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宫山下,怕也租不到马车” “宫主的夫人那边有两辆马车,现有一辆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够骑马,我这一辆先借给你吧。” “啊!我、我之前想的也正是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谢殷堂主!”他高兴得连口齿都有点不清了。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心上。”才怪!送马车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记得他每一点恩惠。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了。” “殷堂主,告辞了!” 马车在晨光中渐渐远去,殷翱一声叹息:“征儿啊征儿,你给我找的好事做!”回头扬目望去,似乎东边日光露出一尖的山头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笼着一重微漾光晕,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顾盼间,衣袂在风中翻飞。 白衣黑发,长身如玉树临风。 见过屠泾渭大夫人苏氏的美,上苦为那极至的阴柔惊叹,而这美到了她的儿子身上,阴柔化成两分的邪气,七分的神气,还有一分的懒气。世人容貌之美随处可见,不算稀奇,少见的是这样超乎形容的风华,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于脂粉,态度桀骜而不落于粗野。 然而这样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没有性别之分,引不出她一丝遐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种立于人前被高高瞻仰的优势,更是因为她熟知糜烂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发出致命的光华。 谁扑过去,谁就是飞蛾。 而现下,那抹灯火已经在木石楼亭台上仁立大半夜了,似乎依然没有下去的意愿,奉命而来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见什么吗? 几百里的山水缩成一影,什么都看得到,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皱眉是皱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清楚。 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风景,雾里观花般,美则美,但看了二十三年还看不腻、看不厌吗? 她不耐烦地想,表情却平板冷漠。 “少宫主,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该回去换葯了。”明香终于开口。 他头也懒得转开:“日出奇景,难道你们没有一分兴致?’” “东边日出在身后。”真是见鬼了。 “日出虽然在身后,但时间一到,日头总还会落到我前面来的。”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懒洋洋一笑:“你们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没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头,这样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测高深:“你们一群人挡在我与日出之间,就算我回头,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对看一眼:“少宫主如果觉得这个位子好,我们自然是要让开。” “我要你们的位子做什么?”他要的位子向来是宫主的位子,那边“日出日落”尽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觉失言,半天讷讷。 他忽地长叹一声:“跟你们说无疑是对牛弹琴,还是天上的日好,不会说话光华也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只是,何日何时会日落月黄昏 瓣石城在二十日之后回到摇扁堂。也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有紫微垣宫所没有的熟悉安定气息,又远离了“紫微神蟒”的威胁,有宝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顾,月向晚的“疯病”似乎有些缓和。 “让小姐到处多走走,家中有家神,会护着主人,说不定小姐哪天一开窍,这邪门的东西就被赶跑了。”宝姿不说“疯”也绝对禁止来人提到这个字。 而这番话似乎真有些用处。 有时月向晚看着院中草亭,会说出过往他们在其中的消遣之事,虽然是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是啊,是啊!”宝姿便会高兴得直点头“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顶上掉下一条筷子粗的蜈蚣,吓得姑爷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条蜈蚣踩死的,踩死后才知道那是蜈蚣,还被那老头子笑了一顿。小姐你还记得?” 月向晚则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气。 但宝姿已经是高兴得鼻头发酸,牵着她继续四处逛。一间宅院也不过没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后常常还会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门去。 然而说她好了,她却经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来房中找不到人,转身问宝姿。宝姿正煎好葯端回来,以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只是搁下葯,跟着戈石城一块儿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发现榕树下火光冲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么近,让他们心惊肉跳,幸好有一人抓着她,还有一人举着枝干灭火。 “小姐!”宝姿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瓣石城疾步提来一桶水“淅沥哗啦”地朝火上浇了下去,也泼了灭火之人一脸的水。 “阿奔?” 赵奔苦笑地抹去脸上的熏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用枝干挑了那团被火烧的东西,依稀可见是一件质地上好的衣服:“烧的什么东西,好像不能吃的。” 瓣石城一看,脸色微微变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还没来得及叫人送还给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没烧着就好。”赵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没有事。” 还好有人捉着月向晚,火舌只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发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来,朝向那人道:“多谢你了”话一出口才发现那人极为面生。 “在下天璇堂金得意,是奉上面之命来送葯给令夫人的。”那人为他解开了疑惑。 送葯?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请到里面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辞道“我还得在日落之前赶出新卧,耽搁怕不能按时回天璇堂,就此别过。” 真是来去如风。 瓣石城送妻子回房中,即便她差点酿成大祸,他还是舍不得对她严厉说上一句,只是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喝了葯,抱着她笨拙地亲了又亲,让她安心地沉到梦中。 等他蹑手蹑脚走出,顺手带上房门,回头不禁又吓了一跳:“阿奔,宝姿你们在干什么?” 那贴在一块的两人倏地弹开。 “我走了!”宝姿急促地说了一声,低着头跑开。 赵奔回身,脸色奇怪地看着他。 一想明白,他的脸倒红了起来:“你们哎,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房门外也敢亲热,真开放。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赵奔举着手道“刚刚被火烧到点,那丫头帮我擦了点葯,你想到哪儿去了!” “兄弟一场,有话也就说了你喜欢那丫头吧?” “干吗?” 他搔搔头:“喜欢就娶回家呗一一你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赵奔没好气地说:“现在嫂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敢娶,她还不愿意嫁呢!” 一说到月向晚,戈石城心又沉了下来。 “城东有个姓张的大夫,听说不错,找他来瞧瞧?”赵奔道。 “都找过了,宫里的秦神医都找不出毛病来,这些大夫又有什么用?”短短一月间,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可走的时候都是摇头又叹息。 “那嫂子有没有好点?” “好是好了很多、就是今日,又不知道怎么会去烧火。”戈石城苦恼。 “我可不大相信真有什么蟒蛇作怪,嫂子大概是在宫里被什么人吓到,那人穿的衣服可能跟这件有点像。” 瓣石城惊讶道:“这大氅是殷堂主的,你是说” “那也未必,不过跟殷堂主应该脱不了关系,否则以他的为人,不可能这么热心。”赵奔深思“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堂中力举你为堂主,本来这事都坑讪下,但是这次盛会之后宫中却派了一个因般护法来。” “让我当堂主,本来就不合适,因般护法谋略武功都能叫堂中兄弟服气,他当堂主自然是应该的。” “话不是这么说!”赵奔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不可没有防人之意。为什么其他堂老堂主退位之时,都不见宫里派人来接下职务,偏偏我们摇扁堂是这样?!说不定是有人冲着你来,而嫂子在宫里也着了他的暗算。” 瓣石城不置信:“我平日只在摇扁堂,根本不可能去得罪宫里什么人,怎么可能?” “石城,得罪人不一定是话语之间。紫微垣宫如此庞大,争权夺势再所难免,一点功过之争、利益之冲突都是得罪人的原因。你一路平顺、人缘又好,怎么会无人嫉妒?”’ “那倒是我害了向晚。” “这并非你之过,你也不必自责。”赵奔道,,不过我想不明白,若有人对你不利,又怎么会送葯来给嫂子害了人又来救人,这不是很奇怪么?” 的确奇怪,尤其他们不知道这么一瓶小小的葯是以何代价取得的。 不死医夏徂秋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难缠和小气,问他讨葯比要他的老命还难。他的女儿当年受了其师兄夏回春的玉沁之毒,需要伏火灵丹来解毒,他解是解了女儿的毒,却将七颗丹葯算得刚刚好,不肯多用一颗,以至女儿脸上、身上留下了永无法消除的麻斑,气得他女婿把葯房砸了个稀巴烂。 屠征快马到医门时,想当然地被拒之门外。 “不管是医人的、求葯的、送礼的、拜访的我师傅说统统不见!” 他抵住要被关上的门:“我骑马赶了千里,口渴得很,要我走,总得先给杯水喝吧?”看似不施力的手在门上留下了一寸深的指印。 小葯童的脸色变了变:“你只要喝完水就走?” 他微微笑道:“喝完水就走,绝不食言。” 夏徂秋也知道遇上个不好对付的,生怕女婿那事再重演,便叫小徒弟拿了茶水出去打发。 可是当徒弟一端着杯子回来,他的鼻子抽了几下,发现那气味是从空掉的杯中散发出来的,整个人都呆了。 “啊!那人,那人走了没有?快!把他叫回来!”他大喊。 不是屠征要强进门,变成了夏徂秋强要他进门。 他离开后,小葯童不解地问:“师傅,那杯子里到底有什么呀,我怎么闻不出来?” 夏徂秋死捧着杯子嗅:“拜月太液的清气,你闻得出怕不早成仙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这株天下独一无二的葯草,和葯草长的整座葯山都是他的,他就高兴得脸皮都不住抖动。 “那人拿什么换了葯?” 想想那瓶霜枫白露,心便有点绞痛,但不得不承认,这次他是大赚了:“一对经穴铜人,是无价之宝啊,天下练武的、学医的谁不想要?还有一山奇花异草,哈哈,师傅告诉你天下没有其他地方找得出紫微垣宫这样的天然葯圃来!” “啊!”小葯重呆了呆“莫非他求走的是长生不老葯?” 第六章 秋如落叶般飘散于北来的寒风中,热闹的新春驱走了冬的萧瑟。 瓣石城在门两边贴上春联,宝姿帮着忙贴好,退了一步,歪着头看了一会,道:“姑爷的字好丑!” 瓣石城哈哈笑了一声。 赵奔忙道:“你若只练几个月,怕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忙着跟街上放爆竹的小孩斗气的牛四海也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可不是?老子也不会写,写几个大字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使得大刀吗?” 宝姿叉腰:“你这老牛,这种日子里说大刀,吉不吉利也不想想!” 牛四海翻了个白眼:“老子向来可不信什么鬼神,上年这一天还在砍人家脑袋呢!” “少说了,再说,冤魂今晚就来找你!” 宝姿对着赵奔嗔:“过分了,你这是哪门子的劝!” “总之,你们两个是互帮,老子不跟你们扯了!”牛四海咕哝“对老子一个样,对他另一个样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宝姿脸红了。 瓣石城笑着低头,月向晚正侧着耳朵听,宁静的模样一如常人,忽然,她的唇角动了动,眼睛转到他脸上,小声道:“石城” 瓣石城笑定住了,其他笑闹的人也转过头来。 “石城石城,你是石城”她甜甜地笑,梨涡隐现。 “小姐!”宝姿欣喜地大叫“你认得人了?” 月向晚不说话,只是笑,但那笑中已经没有了傻气。 觉有水气从眼中眨下来,戈石城不知怎么才好地抓着她的肩膀。 “嫂子,你认不认得我?我是牛四海啊!”牛四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脸凑到她的眼前。 “牛四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那我呢?” “那我呢?”旁边的人忍不住都问。 她不再重复来重复去喊着爹,竟把他们的名字都跟着念了出来。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喜事! “这是什么?”她踮脚从呆掉的戈石城肩上取下一颗晶莹的珠子,看着它在指尖化为水。 “下雪了!”赵奔最先发现“我们进屋去说吧。” “这是雪子。”戈石城双掌合捂住她被雪水沁得冰冷的手,将她往门内牵去。 赵奔、宝姿在后面会心一笑。 “少了嫂子的声音,我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她若是好了,大家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这是你家吗?每天来蹭饭吃不害臊!”宝姿刮他的脸。 “你家就是我家,我来家里吃饭有什么可害臊的?哪天我不来了,看你心里慌不慌!” “我慌呀我慌你没饭吃,饿得到人家家里抢被送去蹲大牢!”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果然,他笑咪咪的:“你担心我啊担心我就别赶了,免得我到‘人家家里’去抢。” “你这人!”宝姿恼得一掌把他推进门去。 他又探出半个脑袋,喊:“牛,进门了!” 牛四海慌手慌脚地扯开那七八个缠着他的孩子:“放手,臭小表哎哟!耙扯老子头发”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着他进了门。 “小狈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还是宝姿厉害,三言两语搞定。 贴着歪歪扭扭“福”字的门“砰”地被关上。 一群小表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谁喊了声“下雪了”顿时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来,阴沉沉的天四合下来,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洞,吸走了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湿了的尘土开始让它一点点依附,水渍化开,雪子也慢慢开成了花 朔风吹来,雪花漫天纷飞旋转,一阵阵轻骨盈盈,直卷舞到远方、到苍穹。 水天同色,一径的灰淡,丽人的狐裘在风雪中扬起华贵风情。唇轻轻凑近开得正艳的梅,嫣红与玉白形成勾魂夺魄的对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边的人影送去一眼,贝齿咬着唇低下头来,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雪下大了。”他临窗伸手接雪,又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鬓发“我这发,可比雪还要白。” “你这人,比你的发还要白。”身旁嘲笑。白头翁不白发,谁还白发? “啊,大少宫主。”文赏心回转身。 屠征一手撂着袖,挑了挑炉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觉得呢?” “是挺冷的。”但没觉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这样的。 “坐。” 文赏心只得在炉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决,屠战也应该好回来了吧?”屠征问。 “属下只听二少宫主说要进羊泉城,鱼还溆的玄机剑法没拿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文赏心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温酒,道“谢少宫主!” “鱼还溆还有个女儿吧?屠战会从她那边下手,找个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过去,必要时帮屠战一把。”毕竟是亲兄弟,他总不好袖手旁观。 文赏心懂了:“那白怀馨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处在两派交接之地,少了个堂主,就让她留在那边,办完屠战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赶到荒北边城去。 文赏心动中嘀咕,嘴上只接了令下来:“是。” “你心里在骂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属下不敢。”他背上发毛。 “骂就骂吧,我倒觉得被骂是件好事,至少让我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却又好像穿过了人,让人琢磨不透“我是没有你怜香惜玉的本事哪” “属下对大少宫主的爱妾绝无非分之想!” “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他嗤笑“看到解忧这样的美人不动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进化成人,修炼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赏心愣了一下:“属下不懂,什么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见花则猎而毫无顾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声名;仙在空中飞,贪色闻香却不坠花丛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种?” “属下、属下”文赏心不禁想笑“属下不会看见女人就想,也难以做到不坠花丛,该是色人吧。” “那解忧这花丛,可让文副堂主坠下去了?” “大少宫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月中,问他讨过解忧的人不知有好几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忧必也看不上跟了他两年,送人也该多少为她盘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来越好了。 一一难道近一个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宫主散尽后宫的传言都是真的? 文赏心咬咬牙,斗胆道:“假如属下坠到了解忧花丛里,大少宫主又会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谁压坏了花,我就请谁把这花带回家去。” “多谢大少宫主!”文赏心欣喜若狂。 “先别忙着谢我,解忧花还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还要看你养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这也是他为什么留她到最后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飘来,文赏心不禁心动:“属下还没养过花,不过属下知道怎么护花,谢大少宫主提醒,属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养花和护花有什么不同?” “养花是以物在养,护花是以心在护,前者重于欲,后者在于情。” 屠征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一阵无声。 “属下一一说错了什么吗?”文赏心疑惑。 “你没说错!”屠征突然大笑“白头翁啊白头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诩成仙,其实还是鬼!” 喜气在冬的尽头褪色,红的对联被岁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头悄悄探望出来的嫩芽,先是一点、两点再是一片、两片,等月向晚在惊叹声中发现时,它们已经挨挨挤挤地占领了前段日子还在冰封的苍褐枝杈。 她对着它们不会再自言自语地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笑着,仿佛封印的心灵也因为春意袭然、大地复苏而醒来。 到春去夏来,临近秋声,戈石城心间起落也是一年之间的变换,从荒冷、到痛寒、经过轻温、再到暖热、最后再来的秋不是萧瑟,而是妻子“康复”的喜悦。 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月向晚对紫微垣宫三日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不小心在言谈中提及,她便无言以对,浑然不明白他的话。 而对一年来的疯傻,她也全然不察觉,只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吗?”宝资至此也凶巴巴不让旁人提起一点不对劲的事情,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顿骂。 表面看,似乎没怎么,恢复后的月向晚还是没疯前的月向晚,但当夫妻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戈石城隐隐约约觉察到她眉头压着,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他猜不透她想什么,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开口问外人,他的粗枝大叶往往被妻子有意无意地一理,情波一动荡,三五次下来,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梦的原因也不外是惊吓过度吧。但是他始终没敢再问那噩梦中到底有什么,因为问过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问自己额上的伤疤由来。想起宝姿耳提面命,又怕妻子难过,他支支吾吾过去,其实,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么编得出来? 秋天一早,他从院中练功回来,想到房中拿衣物去冲凉,一进门便看到月向晚穿着亵衣坐在窗口喝茶,长发松松挽着,云鬓蓬乱、睡意惺忪的慵懒模样让他好一阵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过来,早已熟知他的习惯,将备好的衣物递给他。 “你又做梦了?”他接过衣物,却随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点头,忽道:“好大一条蛇”这次的确梦到了蛇,身长几十丈,双目如电。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梦到蛇了?”难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讹传?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别怕,反正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别想了。” “哪有那么大的蛇?我才不信呢。”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天还凉,你起来了怎么不加件衣服?” 她微笑道:“你可不准说我懒做了噩梦没睡好,刚才起来只是想喝口水,我还想躺回去。” “天色还早,你回去睡吧。”他的喉结上下滑了一下。 她看着他想糖吃又不敢拿的窘态,偷偷笑,道:“石城,我额上有个大疤,你是不是要嫌弃我了?” “不会啊,你都不嫌我了,我怎么会嫌你?” 这呆人!“宝姿和赵兄弟近来好像吵了架,他们两个倒好,吵吵分分的,那么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喝上喜酒。” “阿奔跟我说过这事,就怕宝姿还不答应。”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桩事?戈石城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看他们两个也应该快了。宝姿如果一嫁,家里倒会冷清很多,再多个人就好了。” “你怕家里冷清?”戈石城笑了“还有四海在,再说宝姿就算嫁了,也肯定会跟阿奔常常回来的。” 她好气又好笑:“他们以后成了亲,自己有家了,干吗老往咱们这边跑?牛兄弟年纪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以后也没时间来。” “啊?”他惊道“那怎么办?” “小孩子最热闹了。如果有个小孩子,家里就一点也不会冷清了。” “哪来小孩子”他的话中断,目瞪口呆地看着头越垂越低的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个意思?” 她酡红的脸被他抬了起来:“什么什么意思,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们要生个小孩。”他笑着低头吻住她,唇轻轻吸着,像在对待易碎的精瓷。 她偎进他怀中,捶了记他的后背:“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呆子,什么都要我说出来?当你的老婆脸皮不厚,怕要被闷死了!”忽地嘤咛一声,因他转炽的吻。 他拦腰抱起她到床上,亲着她露在亵衣外的肌肤,摸索的手一拨,将她的亵衣解到了一旁:“向晚,今日不去摇扁堂了”他微微喘着气.含糊地说。直起身,正将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忽然定住“我身上都是汗” 她睁眼,望到他古铜色宽厚强壮的胸膛上,汗水的川流。她交握于他颈后的手轻轻一压,唇贴上他的:“别去理了!” 他的犹疑完全被他们赤裸紧贴的身体攻陷。 房外是秋,房中是春,而远在紫徽垣宫的屠征却突然之间一阵烦躁,怒意像潮水一般往上汹涌。 “怎么了,征儿?”屠夫人苏留仙看着儿子拿起破了个角的琉璃棋盒把玩,又突然摔了开,不禁吓了一跳。 棋盘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安静地躺下。屠征那来得莫明的怒气也散了,脚尖一踢,将棋盒接回了手中。他不经心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没睡饱,被娘吵醒了,心情不妙而已。” 苏留仙柔丽的脸上显露一丝责怪:“你到宫里已经四天了,我每天来找你,哪次见得着你?还怪我一大早来吵你不好睡,我要不是一大早来,你还有人影吗?” “白日宫里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我哪有闲时间等你大驾光临要怪你去怪屠宫主、爹老子好了!要不是他留个烂摊,自己养病去了,我又怎么会这么辛苦?” 提起屠泾渭,苏留仙便叹气:“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原本身强体健的,竟然说病就病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说病就病怎么叫病?”屠征又打了个哈欠“娘,你有话快说,你儿子为了金刀盟的事,挑灯夜战到四更,不想他也变成他老子的模样,多关照一下他的养生之道。” “我听人说,你这一年变了很多。” 听人说?怕是他身边的探子吧?屠征不动声色:“还是你儿子嘛。” “你是想通了?”苏留仙迟疑地“你知道屠战现下在哪儿吧?你爹病了他怎么也不回来?” “娘,他在雍州羊泉城,赶不回来的。”你也好放心了。 心思被儿子看穿,她也不以为意:“他除了从小武功比你高之外,其他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你爹却是相当喜欢他,你老是做事无顾忌、又放荡,我真担心你爹一怒之下会把紫微垣宫交给他。现在好了,你修身养性下来,短短一年功绩有目共睹,你以后当了宫主也不会有人闲话,我也好放心了” “我还以为娘是怕抱不到孙子呢!”屠征嘲道; “抱孙之事我当然也在想了,征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是美人我都中意。” 苏留仙微微一笑:“你不要瞒娘了!我知道你身边姑娘以前有不少,不过娶妻不能是她们,你也聪明,早知道把那些都送了人,不然坤山凤王也不敢来提亲。” “哦?”屠征笑,眼底掠过一丝诡光“他帮谁提的亲?” “他的孙女,十七岁。我看过那姑娘了,模样标致,性子也好,你若不反对,这门亲我就帮你先定下来。宫里有点喜事也好,帮你爹冲冲病气!” 屠征懒道:“要帮爹冲喜,何必要我成亲?让爹娶了坤山凤王的孙女当四房,不是更好?”“你胡说什么!”苏留仙气道“你爹一把年纪了,还娶什么妾?两个都已经让我忙透了,再讨一个还了得?我替你订这门亲事还不是为你好,妻家的势力可以扶持你,这样一来,紫微垣宫宫主的位子就注定是你的了!” 屠征笑:“爹当初娶娘也是这样吧?” 苏留仙愣了愣:“这是自然。” “娘难道没有自己想嫁的人?” “我嫁你爹,当然是我自己想嫁。” 屠征叹了一口气:“娘是想嫁屠泾渭,还是想嫁紫微垣宫宫主?” 苏留仙不自然道:“那时屠泾渭还不是紫微垣宫宫主。” “那就是说,娘是看上爹的人,爹是看上娘的家势!”屠征抚掌,微微一笑“娘看后果如何?娘若想要你媳妇变成第二个你,你儿子讨上个七房、八房来伤她的心,娘尽管现在去下聘好了。” 他的话让人为之气结。 苏留仙瞪了他半晌,脸别了开去:“我说不过你。”生出这种儿子来,怪不得屠泾渭时常暴跳如雷。 “母亲,我肯定会娶的,而且也是坤山凤王家的,不过要等些时日年月。” “等些时日年月是多少时日年月?人家姑娘都要老了,还等你?” 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被子当头一盖,声音从被中传来:“没办法你儿子近来要当色仙,飞过百花不采其色香。” 这蒙头一睡,睡倒大半天光。 窗棂间日光风雨依然辗转飘溢,青山不老,绿水无忧,世间却生死嬗递,人事全非。 屠泾渭时好时坏一年半,没能过病后的第二个立春。 欲知月向晚的结局如何,请看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