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妖红》 一 送嫁的花轿吱吱嘎嘎从侧门而入,此时正是黄昏,落阳余辉在楼阁边缘打出淡金光晕,婢女芸儿笑着对轿里的唐流说:“小姐,好处辉煌华丽的府坻。” 然而华府美景,更衬出他们孤零零的只轿子,跟从的不过是个贴身婢女及那花技招展更甚新娘的喜娘。 二管家说:“请随我这边来,齐王不在府中,由我来安排小姐的住处。” 他把她们引至府侧的隅,屋子很干净清雅,齐王府里遍布着这样装饰优美的房间,随手处,便可安置下各个不相关的人物。 打量房中暗青色的锦绣纱帐,浑然不见丁点红色的布置装饰,芸儿大是不安,嘴里喃喃地,搜肠挂肚地想说几句安慰话。然唐流只听她才开口,先自己摇了摇头。 房间里冷冷清清,世故的喜娘也要尴尬起来,嘻笑着借故退出门去,芸儿上前为唐流掀开头上喜帕,见发上金钗歪了,忙为她扶正,又将桌上的菱花铜镜端来,愈发照出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红衣珠光下神色楚楚惨然。 美丽的新嫁娘,然而,亦是个妾。没有鼓乐与酒宴,甚至不能拜礼奉茶,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来,这样的结果,她是很明白。 记得出门时,父亲拉了她的手,轻轻道:“阿流,你可要保重。” 他似乎于夜间生出无数白发,夹了眼底冷光,丝丝光晕随他嘴唇蠕动翕张,而她自己鬓角明珠璎络晃动,闪闪之彩,牵动底下艳红嫁衣,无数金星银针划破身外红尘,张狂跋扈,痛也变得光怪陆离。 唐泯说:“齐王澶俊美无俦,是朝中数数二的少年美臣……。” 如此香艳妙闻,可他说得淡漠无味,好似市集里偶见某人,盛名下面目模糊,无论怎样的形容也描画不出轮廓。 唐流始终睁大眼,不相信,自三日前得知此事起,她便只能如此,茫然无措,也不知从何问起。也许,这只是个梦,然而她唇角分明渗出血,痛不可挡,或者,是个玩笑,可世上怎会有这样荒谬笑话。 于她只得继续狠狠咬了唇,身后恍惚有只手在头上梳理,又为她换了衣,金钗珠花琉璃簪下,麻木震惊,妆罢后唇上混了血,滟滟异色,不同于珊瑚丹同小桃红,那是种,千般纷彩胭脂外的颜色, 唐泯掩了面,将女儿送上花轿,他并不看他,喝婢女扶入轿中,只是,众人走出去老远后,转头,依旧有条身影倚在门旁,清冷萧瑟。 夜色点点沉下去,房间里,唐流的心也点点冷下去,手指麻木,许久没有换个坐姿,耳旁隐隐人声浮动,隔了墙壁外,有人在说话,宛如奶娘又贴了她的耳根,絮絮不止,这几日她实在说得太多,唐流也大半没有听进去,可,这刻,唯有句话重新记起,她幽幽地说:“小姐,这是你的命呀。” “我的命?”唐流鼻子又酸,呆呆发怔,连芸儿推她也不知道,仓猝中闻声再抬起头,却见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挽着高高的云髻,发上斜插金钗,钗头镶着拇指大的明珠,映得张脸红是红白是白,艳如牡丹。 “坐得这么端正呀。”她轻笑,胭脂香粉藏不住轻蔑,举手投足间,牵动裙上金线累累刺绣闪闪生光,裙角缀了几只金铃,随走动清脆叮当,淹然百媚。 唐流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圆如明珠,可是充满着好奇与轻视。 “长得还不错么。”她淡淡道:“怎么话也不会说,真是闷死人”,竟回身自去了,如同来时样毫无道理。 在门口,唐流听她向迎来的婢女道:“我竟忘了澶今晚在隆那里喝酒呢,等他来了告诉他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他。” 婢女惶恐地应着,送走她又来看唐流:“这是皇上最喜爱的鸾祺公主呀,你有没有说错话,千万不可得罪她。” 唐流不语,这事来得了无头绪,叫她如何应答。 她只得继续干坐着,直听到门外的更漏敲过三下,有人在房里点了红香长烛,滴滴如泣血,偶尔风动,阴影闪晃如有只兽,在暗角蠢蠢欲动。 芸儿渐渐眼皮发涩,歪头倚在桌旁昏昏欲睡,唐流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下去睡吧。” “可是,小姐?”她脸惊恐。 “没有人会来了。”唐流道:“不用再等,等了也是白等。” 遣走了芸儿,她索性坐下卸妆,拔金钗,摘霓霞,褪了重重嫁衣上床去,惊累了几天,此时反而豁出去,那齐王澶是著名的风流人物,不过是娶个妾,量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聚唇吹了烛灯倒头便睡,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想头,闷着气睡到下半夜,突然惊醒过来,窗外的月华穿入房内,床前白霜似的朦胧层光,光雾里站了个人。 她惊,又明白过来,只好屏住呼吸,那是个男人,齐王澶回来了。 他仿佛是喝醉了,步态间有些蹒跚,胡乱地脱下外袍,倒身在床上躺下来,身子压到唐流,倒也不觉得奇怪,侧身,竟将她拥在怀里。 唐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他抱住,仍带着酒香男人面孔在她脸上,说不出的怪异突兀,忍不住,叹口气,轻轻避开脸。 似乎感觉到她的反对,他竟强硬起来,翻身上来,猛地侵入口中,双手亦开始拉脱她的衣裳。 唐流几乎要用力去反抗,可转念想到奶娘说的话,女人总要走这步的,她的手软了,推脱什么呢?今晚不肯,明晚总要肯的,人都已进门了。 索性咬牙闭上了眼,任之所为,齐王澶是个修长的男人,年轻而强健,他的手如同纤细的灵蛇,冰冷而光滑,在她周身来回游弋,不知何时,衣服已被褪开,他的身体直压在上面,肌肤竟也是冰冷的,尽管他是在做着世上最火热的事情。 唐流咬了唇,奶娘说过,女孩子不能出声音,否则会失了了身份,身份总是最重要的,虽然她只是个妾。 可切都是如此委屈无理,虽然她拼命劝自己克制,然而身体上的陌生与慌乱,这强硬大力的男人,毫不怜惜,纠缠中,撑不住,唐流痛叫出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格手使劲将他推了开去。 不料得,这推,竟把他狠力格下了床。 顿时,齐王清醒了,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挡住窗外光线,墨黑色空气里,个男人双目炯炯,明若灿星,却是带着火焰地星辰。 唐流惶惶地看了他,红头胀脸,有泪珠从面上溅下,滴落于锻绸被面上,鼻端有丝腥气,她舌头里也含了腥,唇上片红。 澶的身体在黑夜里泛着光,可他终是明白了,“你是唐泯的女儿?”他低低道,声音清朗。 黑暗中,唐流面皮紫红,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拼命点头。 她只希望他能够略微地温柔,虽然她只是个妾,但澶竟不再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住她,目光里有千百支冰箭雪刺,破空透过她血肉之躯,唐流周身便起了密密的寒粒,沉默后,却见他披了外袍,转身径自离去。 他竟走了? 唐流睁大眼,冰箭雪刺齐齐从身上消失,独留下她欲哭无泪,周身无数个细不可见的小小伤口,悲哀如眼,汩汩地流血,她低了头,抱住被子,大声痛哭。 夜不眠,直到清晨,芸儿进门,才发觉她面孔红肿凄苦无言。 “小姐?”她大惊:“你怎么了,王爷呢?” 唐流眼色凄楚,摇头,看得那忠心的婢女也难过起来,“别难过,小姐。”她哭道:“还有芸儿在这里”。 上去扶她起来,用帕子擦泪,又去找了个木桶,满满地注上热水,把唐流整个地浸进去,热气氤氲中看不清眼泪,是她默默地在哭泣。 当天夜里唐流便被换了房间,在王府的侧,清静无人的栋小楼里,奴仆不过三三二二,齐王大约是恼了,再也不来看她眼。 唐流渐渐沉静下来,思前想后,无数疑惑升起,尤其是在夜里,她指扣了窗台,遍遍问自己,恐惧如潮水反复,眼白里慢慢掺了蓝,芸儿问:“小姐你在想什么?” 她却答:“我只希望父亲不要出事。” 可是,这切本来由不得她。 在嫁入王府的第七天,皇上突然以频繁与外邦有染,对上大不敬的罪名降旨查封唐府,削了光禄大夫唐泯的官位,发配边塞,家中所有男女老少无论奴仆律充作了官奴。 芸儿跑来报信时,唐流扔了手上书,掩面不语,果然,切总有原因,他早知会有事发,为免连累她堕身为婢,想来齐王澶的妾总是好过官奴,如此用心良苦,油镬与火坑?含了满腹辛酸挑出条稍好的退路。 她紧紧拉住芸儿的手:“可曾有老爷的消息?唐府又是怎么犯的事?” “我打听过了,是老爷手下的个名叫陈守规师爷出来指证的。”芸儿灰败着脸,道:“他偷偷上书刑部,指老爷与西夏人来往密切,又挑出了所谓的大不敬的证据,皇上正为西夏伤脑筋呢,怒之下才封了唐府。” “陈守规?”唐流摇头,这名字并没听过,她问:“父亲什么时候离京?是否已经起程?” “我不知道,小姐。”芸儿哭:“听人说昨天傍晚起府里所有人都被关到天牢去,指日便会被卖到官府人家做奴仆,而老爷昨天早上在金峦殿里就被削了官爵,直接送到狱中,想来要过几日才会离京。” “我要看他去。”唐流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爹爹,我要去救他”。 “不行呀,小姐。”芸儿拉住,苦苦求:“天牢外都是人,我们又没有银子疏通,就算有了银子,老爷是重罪也容不得人探看,要是再把您抓去了,老爷岂不更要气苦”。 唐流跌坐在地,不错,这不是斗气的时候,她不能冲动。 然而不待她有所行动,倒有人来找她了,三天后,婢女素馨来禀话,“王爷在大厅等小姐,太后入府了,她指名要见你呢”。 唐流正中下怀,起身换了件衣服便随她而去,走前将自己的首饰箱交给芸儿:“你走吧,这些东西够你生活下半辈子了”。 “这是做什么,小姐?”芸儿吃惊:“我是陪你嫁过来的,我要陪小姐辈子。” “我不用你陪了。”唐流感动,轻抚她长发:“你先出府去,把自己安定下来,也许以后我有了难处还会来找你。”她说得含糊,可眼里坚定果断,芸儿有些明白过来,吓白了脸,拉住她手腕低声道:“小姐你不要做傻事呀。” “傻?”唐流苦笑:“我早傻过了,现在倒是要做些应该做的事。”她狠心把婢女推开:“走吧,我顾不得你了,此刻,你在我身边反而是累赘。” 安排完毕,不再看她,随素馨出去,来到王府的大厅。 进门,便见堂中端坐着位凤冠霞披的老妇人,众人如群星拱月,围在她身边,所有人俱是华衣美服,金饰玉带,想来多是皇亲国戚流,唐流只看了眼,已被人推着跪倒在地上。 “这就是唐泯的女儿么?”太后道:“抬起头来我看。” 唐流抬头看她,大约是五六十岁的年纪,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珠宝,但神情雍容气度华贵。 她也在仔细打量唐流,点点头,问:“兀那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唐流道:“您是圣母皇太后。” “不错”她点头:“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看你么?” 她不问也罢,这句,不由唐流泪盈于睫,大声道:“不知道”。 旁有人见她如此,立即上前喝止:“放肆,竟敢如此对太后说话。” 唐流不理他们,跪上几步,自道:“家父向来为官清廉明正,上对得起皇上太后,下对得起布衣百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受如此刑罚。” “他不该暗中私通西夏皇室,举止浮夸,言辞不当,有辱我邦威严,有辱当今圣上的名望。”太后叹道:“唐泯本是老臣子,竟犯下如此藐视皇上的罪过,真是不该呀。” “这不是真的”唐流急道:“我爹爹不会藐视圣上,定是被小人诬陷所至。” “你说我胡言乱语?”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跪下行礼:道“请太后明查,小人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她转头怒视他,他不过四十多岁,白面微胖,说话有些慢条斯理。 “小人有唐泯接见西夏使者时所写的诗文为证,其中唐泯屡次用辞谬误,实在是有损皇上的威严呢。” 太后闻言点头:“接见西夏使者的确是件不可轻视的事,涉及了国家荣唇,若有差池,礼仪是小,国威为大呀。” 唐流几乎吐血,但又安静下来,真是的,切已成定局,争无可争,她紧紧闭上嘴。 “看来唐泯有个聪明的女儿。”太后显然很能够乐意见她不再争执:“你虽是个妾,又是罪臣之女,姑念你还识大体,先赐座齐王身侧,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唐流顿时怔住,她并不认识齐王澶,自那晚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而此时在厅中,有三位年轻的王孙公子在座,他们都没有穿官服,个个轻袍缓带,神色悠闲地看着她,他们甚至有着相似的身材,唐流根本认不出那个晚上的齐王是谁。 见她如此犹豫,太后不由奇怪,而身边有女子更“咯”的声笑了出来。 唐流微侧头,原来是那次遇到的鸾祺公主,今日她身着色锦衣,簪着玉钏翠环,更添美艳。 终于,座上位绯衣男子微微地向她点了点头,唐流忙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这应该就是齐王澶了。 他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甚是清冷高傲,并不看她眼。 唐流无奈,羞红面颊去他身边坐了,不是不尴尬的,那晚实在太混乱,她也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英俊的个人。 耳旁听得太后雍容地道:“陈守规你先别退下。” 唐流只觉脑中“嗡”地阵轰鸣,陈守规!这个名字她辈子也忘不了。 二 她抬头瞪他,身上穿了如父亲一样的四品官服,原属于唐泯的一切大概也都归于他名下了。 “陈守规,你忠心为国,皇上也是知道的,只是唐泯一事虽是为了成全国体,也实在亏待了老臣,如今你已获其位,我要你今日在堂中立下誓言,从此善待唐府后人,一段恩怨就此了结。” “小臣遵旨,小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今日在此指天而誓,从今以后,决不为难唐府之人,无论唐家小姐对我做什么,小臣决不见怪。以慰唐泯在天之灵。” 唐流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不觉站了缓缓起来。 “你说什么?”她一字字道:“我爹爹怎么了。” “唉!”陈守规一脸悲伤,以袖掩面长叹:“唐大人昨天晚上在狱中旧病复发,竟去世了。” 唐流只觉头上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无数火星从顶上散开,那个慈爱正直的人竟去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到,往日的亲溺教诲涌上心头,她撑不住,几乎要跌倒,泪流满面,秋草般瑟瑟发抖。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父亲身犯重罪,本要发配边疆,这样一来,倒省去了他奔劳之苦,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呢。”太后见她如此难过,不觉劝道。 “小臣心里也难过得紧呀!”陈守规猫哭耗子,滴下眼泪,“唐老本是良臣,不过行事一时糊涂,每思及此,小人也觉心痛,定会好好善待他的后人。” 唐流狠狠地咬着唇,直咬出血来,他们一个个仁义亲善的样子,仿佛是唐府大逆不道,还要他们来原谅宽容了,她本不过是个弱女子,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这里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我的侄儿熏呢。”半天,她从嘴里挤出句话。 “他就在厅外。”陈守规有些得意:“小臣早知唐姑娘最疼爱这个孩子,我已把他带来。” 唐流不理他,只望向太后:“我要见熏”。 熏很快被带来,他不过十岁大的年纪,有着乌玉般的眼珠,鲜花似的唇,一见唐流,便扑了过来:“姑姑,我想死你了。” 唐流迎上前抱住他,心如刀绞,这个孩儿本不是她的亲戚,他父亲殷祥本是唐泯手下的爱将,不幸英年薄命死于沙场,母亲也悲痛殉情,留他在唐府,未想竟也不能保全。 “熏儿?”她柔声道:“还记得姑姑最后一次见你怎么教你的么?” “记得!”他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姑姑说,天下之疆莫为王土,率土之宾,莫为王臣,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帝王家的,为人臣子定要效忠于皇上。” 他的声音稚脆有趣,连太后听了也微笑点头。 “那么今天姑姑还要教你另一句。”唐流含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然效忠于皇上,就是皇上的人,死也是皇上的鬼,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熏应声,小孩子聪明伶俐,向来引人喜爱。 唐流拉着他小小的手,抚上他柔软的发:“还有,熏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你日后身为人仆,虽然效忠不了皇上,可也要记住这个道理,要对主人忠诚,不可为了一点利益出卖主子,为人所不耻。” 一边陈守规听了这话,脸上顿时讪讪的,有些下不了台。可又挑不出错来,恨恨地看着她。 熏奋力点头,那小小的面孔纯美得不似真人,唐流道:“你已经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大人,无论什么事,就算是天崩地裂也要学会自己拿主意,知道么。” “是的,姑姑。”他认真道:“熏儿很明白。” “乖”,她府身上前在他脸上吻了下:“熏,如果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府坻,有了自己的家奴妻妾,一定要学会严厉驾驭下人,如同皇帝执掌朝政,你亦要懂得如何管教手下,要记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家规应视同触犯国法般不可原谅。” 熏听得奇怪,可仍旧听话的点头。 唐流不由怜笑:“傻孩子,你年纪太小,如何听得懂呢,来来来,姑姑这就给你举个例子…”。话未说完,已长身而起,从腰间抽出早备下的匕首,旋身向陈守规扑去。 那陈守规已在一旁听得铁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全未想到她会如此,大惊之下,奋力向后退去,一旁陪驾侍卫的也窜了出来,可是还未碰到唐流的身体,已被削中手足,受伤倒地,陈守规倒也机灵,慌乱中回身从身后侍卫腰中抽出长剑,格手刺向她。 只听“扑”的一声,剑身直入唐流右肩,这一下,在座众人无不弹起,太后与公主不由失声惊呼出来。侍卫们不再向前,傻傻地看她受创。 唐流毫不在乎,正好乘此怔境,咬牙挺身向前,“滋滋”声中,陈守规手中的长剑直没入她肩,一路穿到了剑柄处,鲜血淋淋地泼散出来,没有人会料到唐流竟如此拼命,惊得呆住,握住剑柄也不知躲闪,此时,唐流手中的匕首却已晃到陈守规胸前,分毫无差,直直刺入他心脏,眼见得他眼睁得大大的,立时倒地气绝,手里却仍紧抓着那柄剑,带得唐流一起倒了下去。 堂上众人全都看呆了,竟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挡,直见她倒在他的身上,才有人喝了一声:“来人”。 混乱中,唐流只回头看熏儿,怕他受惊过度,却见那小孩儿虽然惊骇无比,倒也没有失态,他张大了嘴,痴痴地叫了声“姑姑”。 唐流忍住肩上的痛,拔出陈守规身上的匕首,抛到他面前,一手指向太后,却向熏叫到:“记住,熏,这是国法”,又指向身下陈守规的死尸:“这是家规,你懂了么?”这时身后有侍卫上来拉她,挣扎中牵动伤口,她终于疼得昏了过去。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唐流于梦中吟着这句诗,醒来时,齿旁仍有余声,她看到婢女们脸上惊异的表情。 肩上的伤口已被人密密地包扎起来,她倒也不觉大痛,睁开眼来却觉慵惰,可还没有忘了熏,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齐王府。”婢女轻答:“唐小姐可要吃点东西。” 唐流摇头,尘缘如梦,她倒情愿不再醒来,只要想到陈守规的死状,就也瞑目了,只是爹爹再也不能回来。 她只奇怪怎么自己不再大牢里,当众杀人实是应该被解入狱中的。没想到他们竟然找人医治她,服侍她。 “太后吩咐等姑娘伤好了,再作命定。”那婢女轻轻道,她十分聪明,显然已经看明了唐流的迷惑。 唐流苦笑,也对,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犯审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治好了立在堂上判得痛快。 她的伤很重,直过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愈合,太后终于又来见她。 仍旧是在老地方,仍旧是那些人,不过少了陈守规,唐流也变得虚弱不堪。 盯着她苍白的面孔,太后的脸色倒是和善的,“看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头了”。 唐流微笑:“谢太后恩惠,这是民女咎由自取”。 “你本是个识大体的人。”太后叹气:“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事,全然不顾我的面子,竟然当堂杀人,而且杀得还是四品的官员,你真是做得太过了”。 唐流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她本不喜欢陈守规,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到底面子上又过不去,她确是做得太绝了。 “民女愿受一切惩罚。”她轻轻道,反正已达到目的,说些好话也无所谓了,“太后是至仁至善之人,冒犯了太后民女也很后悔,民女有罪。” 太后很满意唐流的回答,“唐泯向来清正,教出的女儿倒也端庄,只是你一时错手铸成大错,我也保不了你,从今天起,你不得在齐王府居住,当同唐府众人一般充作官奴,你可服了。” “我服了。”唐流应,父仇已报,本以为是犯死罪的人,谁知还有一线生机,本就是捡来的好处了,哪还会挑剔什么。 “很好。”太后点头,“那就这么办了,你倒实是个明事理的女子”。 唐流低头谢恩,随人走了出去,转身时忍不住看了齐王澶一眼,他今日是一身紫衣,仍是坚玉般苍白的面容,令她想起那晚他冰冷的身体,当她看他时他的眼竟也盯着她,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着星光,唐流被看得心头一跳,忙低头去了。 她被解入天牢,又过了两日,又被送到了一栋大宅前,“这是少相府。”解差道:“你被少相选中为婢了。” 是少相么唐流忽然心中觉得有些失落,她知道所有的官奴都是被皇族、官员由上而下地选入府里的,齐王完全有实力来选,可他毕竟没有,想起那日堂上的那个苍白清秀的人,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少相隆的关系很不错吧,是不是以后会见到他呢? 唐流被安排在相府的浣衣部,负责将清洗完的衣服分开给各房的婢女取回,这根本是不累的活,她也乐得清闲,可以养伤,只是她并没有见到少相,更没有见到齐王。 一日闲来无事,答应帮内房的婢女蜞美去花园采摘芍药,相府的人都喜欢将鲜花晒干熏衣裳,唐流低头工作,忽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记,转过头来,却是鸾祺公主,几日不见,她依旧娇艳欲滴。 “是你啊。”她娇笑,已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轻蔑神情,“伤可好了么。” 唐流淡淡一笑:“谢公主关心,还好。” “你可让我们大开眼界了。”她咯咯笑了:“世上竟有你这样不要命的人。” 唐流不回答,只想走开,她们本不是一路的人。 可公主却偏要拉住她:“来,跟我去,有人想见你呢。” 唐流不知如何是好,竟被她一直拉走了。 她直把她拉到一个花园,园中有着一泓碧玉般的湖水,周围环绕着香花异草,湖边还有一只六角亭,亭里已经坐着两个人。 一人穿玫红色袍子,外罩着缀满福字的黑色纱衣,脸容高贵如玉,另一人却是青色的绸袍,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容。 唐流的心不住又狂跳起来,隔了这么多天,她终又见到齐王澶了。 见她驻步不前,鸾祺笑得更欢了,“怎么了,你不是命也可不要的么,怕什么。” 唐流被她说得难堪,可真是有些心虚了,只能冷冷道:“我现在是个下人,应该去做事。” 可公主却不放过她了,“是阿”她笑吟吟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婢女了,怎么能不听话,叫你去端酒呢,你不去?你不是很明白家规的么?” 唐流被她说得心中一痛,低下了头。 见她们走进,那位青衣公子有些奇怪,“鸾祺?”他笑道:“你又在出什么鬼主意了?” “我不过带了个人来跳舞助兴。”鸾祺笑道:“你们光喝酒又有什么趣味。”她转身道:“隆,你府里的景也好,酒也醇,只是歌姬太差,怎么不好好□□几个来给我们看?” “这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听歌。”少相隆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再说这位唐姑娘好像不是我府里的歌姬呢。” “我说她是,她就是。”鸾祺淡淡道:“来,还不给少相与齐王倒酒。” 唐流忍着气,在隆的杯中注酒,又转身向澶,他清冷的目光正盯在她的脸上,她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头看他酒杯,可又见他握杯的手纤长柔韧,指上套着只红玉板指。 唐流只得低头服侍,将琥珀色的醇酒倾入水晶杯,骄阳在水晶杯旁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还有这个几绮年玉貌的男女,似乎美人佳景只该聊着些风花雪月的事,可话题一变,转到了她的身上。 鸾祺笑着看她:“你知道不知道,我祖母很是欣赏你呢。” 唐流一愣,终于明白她口里的祖母是皇太后,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 “她说唐泯的女儿不但有骨气,骨头也很硬。所以这次没有把你严办,祖母喜欢硬气的人。” 唐流听她说得奇怪,只得低头不语。 少相隆闻言也笑:“忘了说了,唐姑娘放心吧,太后说先委屈你一下,等这事过去了,再放你回齐王府。”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笑瞟着澶:“终不能棒打鸳鸯各一方吧。” 澶不说话,只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了,仍是没有说什么。 唐流的脸却顿时红了,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味道,没想到太后仍是会让她回齐王府,心里又有一点欣喜。 “所以说这次对你是大恩典了,你可要自己明白呀。”鸾祺接道。 唐流苦笑,唐家莫名其妙遇此横祸,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的小妾,这竟都成全了一场恩典,这个道理她不明白,念及慈父往日神情,自己不由心中难过,咬着唇不让眼泪下来。 隆是个极体贴明白的人,见唐流触及痛处,将手中杯子递了过来:“那日在大厅上唐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我敬你一杯。” 唐流不语,接过一饮而尽,微辣的酒水沿喉而下,顺便将眼泪也冲了下去。 “上次在厅里说了那么多话,怎么今天没声音了”鸾祺奇道:“难道心里仍是记恨么?” 三 唐流看她一眼,不说话。 “毕竟唐老仙去时姑娘不再身边,这必定是姑娘的心头大憾吧。”仍是隆话语温柔,他又递上杯子:“姑娘心里不舒服也是应该的,不妨痛饮几杯,舒缓一下。” 唐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接过杯一饮而尽,鸾祺闻言也倒来了酒:“算我说错了,来,喝个赔罪酒吧”。 唐流也不多话,左一杯右一杯地只灌了下去,隆拍手笑了起来:“原来唐姑娘不仅胆子大,酒量也好,何不今日大家一醉方休,来人,把我埋在梅树下的那坛状元红拿来,再把那个西夏女人叫来跳舞。” 仆人们急急端来醇酒,拍去泥封,一股香气直飘了出来,唐流已面红,不由微笑:“果然是上好的酒,恐怕已过了二十五年了。” “正是,正是”鸾祺惊笑,“你倒明白,那是隆出生时埋下的,今年正好二十六年。” 隆精神焕发,亲自倒上酒来:“好酒也要遇知己,唐姑娘实在是个妙人。” 唐流取杯既饮,以前也常陪爹爹饮酒,她的酒量原是不错的。 西夏舞女已走入亭中,果然是金花雪肤容貌奇美,身段凹凸玲珑,唐珉做光禄大夫时家里常常接待西夏客人,也有西夏来使送女人入朝,她早见过西夏美人的风情,也随父亲学过西夏语,看了倒也不觉奇怪。 鸾祺却惊笑起来:“澶,你看,她的眼珠是蓝色的呢,那把金发是发亮的呀”。 西夏女在乐声中袅袅舞起,鸾祺说得不错,少相府的舞女中看不中用,舞跳得并不太好,唐流是精于此道的人,看得出她的门路。 他们却都很欣赏,沉浸于那舞动中的妖娆,隆轻笑着低声对澶道:“怎么样,西夏女子床上最有风情,不如晚上送入你府中如何。” 他说得虽轻,鸾祺却也听到了,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倒是亲密无间哪,怪不得人说齐王少相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 澶微微笑了,毫不在乎。唐流的心一跳,猛然间清醒过来,一时胸中雪亮,明白得澈澈底底,想来这些贵族公子根本不把平常女人当人,那西夏女本也是少相的侍姬吧,可是说送就送给了齐王,如此美貌的女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件玩物,这大概也算唐流的写照了吧。 她一口酒闷在胸中,郁积得痛苦,低下头来细细思量,这难道就是她以后的榜样了么,做了澶的妾又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他脸一板,将她赐给家臣又当如何呢? 唐流脸色灰败下来,不再饮酒,众人并没有发觉,她已于此刻心念数转,原来,她根本不是他们的朋友,不过是个蒙他们看得上眼一同邀来玩乐的人,酒醒曲散后还是那个罪臣之女,齐王的妾。唐流转头看着澶,试图在他那深刻□□的面容中找到一丝关注与温情,可他毕竟没有看她,那次大堂上的凝视不过是个误会吧,他不会用情在一个妾的身上,唐流浑身发冷,暗骂自己幼稚可笑。 唐流慢慢地吐出口气,眼光迷茫起来,齐王府对她并不是个乐土,她也决不能任他们这样低贱自己。 唐流缓缓站了起来,跨过杯盏走了出去,鸾祺奇怪地看着她,隆似乎在叫她,她都不为之所动,走过那个西夏舞女身边时,她停了下来,用西夏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金发碧眼的美人突然听到来自家乡的话,不由喜形于色,停下舞步,道:“我叫伊兰,你是谁?” 唐流又走近她,发现她有着西夏人所没有的细致的皮肤,容貌媚丽入骨,果然是个绝顶的美人。不由顿感怜惜:“伊兰”她轻轻叹道:“你为什么要来中原?” 伊兰的眼睛立刻朦胧起来,如烟如雾般,当真是夺人心魄的一种美色,她不回答,却幽幽地道:“他们说我能跳最美的舞,可是我真得很烦,我是从来不喜欢跳舞的,除非是跳索米拉”。 唐流不由伸手去抚她精巧的面庞,人说太过美丽的女子必遭天遣,这样的尤物果然是身不由已的。她说:“不如让我陪你跳曲索米拉吧”。 伊兰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会跳索米拉”她颤声道“我可从来没有跳过呀,出了西夏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常常想,如果能让我和人一同跳这个舞,就是死也不怕了”。 唐流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索米拉是西夏人至爱的深情之舞,通常是情人们为爱而跳,也有可以互相交命的朋友对跳的,平时不大上场,只有在婚礼和举国欢庆的大日子里才会有人跳,这支舞表明了舞者两人间的情深与爱恋,每一个少女自十岁起就被母亲都这支舞了,可什么时候能正式跳却是谁也不知道的,可以说索米拉是每一个西夏女孩子心里的绮梦。 “你没有跳过么?”唐流叹息,“不要紧,我会,我可以和你一同跳”。 伊兰欢呼一声,扑上来拥住她,在她颊上亲吻,唐流知道这是西夏人的习惯,并不推她。而一旁的鸾祺却已经叫了起来:“你们怎么这样。” 唐流只是向她冷笑。 再回头时,伊兰已经离开了她,她面孔严肃,指若兰花,柔软的身体却立得挺拔,手足摆成散花般的形状,她已准备就绪。 唐流向她微微一笑,索性褪去了外袍,正好今天她穿了身紧致的里袍,白色的衣裤如同劲装般妥贴。 “你快来呀”伊兰轻轻急唤,眼里亮出了一朵朵星花。 她身后的乐师都是西夏来的,见到她的这个动作马上精神一震,“是索米拉呀”他们惊唤出声,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那支神秘而诱惑的曲子娓娓地奏了出来。 唐流踩着曲中的韵律,轻轻摆动身体,一个节拍一个动作,一步一步向她欺近,这支舞是同西夏来的一位舞妓学的,学得有八分像了,她说过的:“索米拉的精髓在于两人似近又远,贴魂贴骨的一种依恋,可实质上舞者身体并没有碰在一起过”。 伊兰的身体急促地颤动着,腰身扭得似一根可任人摆弄的铁丝,唐流时时地引着她、顺着她的舞步,如同她的影子,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这样诡魅的舞蹈在中原是决不可能见到的。 学这支舞唐流用了两个月,可真正跳起来不过半柱香的时候,最最要紧的是舞终时的飞旋,一般人可以转十多个圈,唐流却可以转二十多个,不过怕伊兰受累,她们同转了十四个。 乐声截然而止,舞者与观者无不心有不足,乐师们张大了嘴,手指犹自扣在琴玹上不肯放下,伊兰的脸孔泛着满足的红晕,她香汗淋漓,气喘不止,可又满怀欣悦。 “这就是我们的索米拉呀”她感激道:“谢谢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唐流有些累,毕竟身上的伤并没大好,从地上拾起外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小小面孔红粉绯绯,简直要发出光来了。 唐流在她娇嫩的面颊上轻抚一记,说:“伊兰,要多保重”。 她走了,并没有再看那个贵族一眼,从今天起,她要努力习惯这种姿式,如同澶一样。 第二天唐流起得不晚,仍是在整理衣物,隆来了,脸上仍带着那摄人的笑容。 “昨天怎么一声不哼的走了”他问“没有想到你的舞跳得竟是这么好”。 唐流冷冷地看着他,也许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把她从浣衣部调到舞妓苑去?这些纨绔子弟不会放弃感兴趣的东西。 “伊兰呢?”她淡淡道“她究竟是你取乐的舞女还是陪寝的侍姬?” “原来昨天你是为了这个不高兴”他笑“吃醋了?” 唐流不响,他错了,她不是吃醋,只感到同命相连。 “其实澶可以把你封作侧妃的”他安慰她“你的容貌才艺并不在伊兰之下,而且伊兰是个西夏人。” “西夏人不是人么”唐流不由发怒,盯着他问“你怀里抱着她时难道只当她是只宠物么?” 他见她动怒,不觉吃惊,牵了牵唇角不再作声。 见他示弱,唐流更不放过,直逼问道:“也许是我错估了你同齐王的感情了吧,你们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那么是不是以后你也可以享用他的妾,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把我送回到齐王府,直接留在相府算了,反正齐王也经常来,说不定以后还可传为一段佳话呢。” 这话说得厉害,隆的脸色变了,下不了台,顿时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唐流并不后悔,她就是要他生气,要杀要剐都不要紧,她是不怕死的了。 他才走,鸾祺又来了,冲上来一把拉住她:“昨晚的那支舞好看极了,快快教我。” 唐流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拂开,淡淡道:“恐怕我不能从命。” “为什么?”她簿怒,“你若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这支舞不是用来跳着玩的,我若教给你恐怕会亵渎了它呢”。 鸾祺终于大怒,一掌掴在唐流脸上:“下贱的东西,给你几分脸色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唐流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打骂过,抚着发烫的面颊她浑身的血仿佛都要冲上脑中。 “谁是下贱的东西?”唐流直直地盯着她:“今天你倒要给我说说清楚。” 她步步逼近,后者害怕起来,可尤自硬撑着,叫道:“你想干什么,我是堂堂的公主,你一个罪臣之女竟敢出言威吓我,快来人”。 身边早有几个侍女眼见不对护了过来,伸出七八只手来拉唐流,唐流虽有武功怎奈伤口未愈,力气也不够,被她们拉了个牢牢实实。 鸾祺见她被困,立刻得意起来,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个婢女,就算齐王要你也不过是个妾,连侧妃都没争到呢,倒先给我脸色瞧了,本公主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犯上的女人呢,看来不给你个教训你是不会明白的。” 侍女们听她此言,俱一起领会含意,同心奋力将她推至园中水池边,唐流仍想挣脱,不意用力之下伤口争裂,一阵发软竟被她们推了下去。 池水不深,唐流本来也会游泳,但在四月冰冷的天气里,这池水简直如同利刀般伤人,况且她的伤口又开了,散发出一阵阵锥心的疼痛,这一下竟不比在堂上被刺时更受苦了,她完全不能动作,径直向池底沉了下去,可还是不害怕的,当睁眼看到池底绿茸茸的水草时,唐流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也许死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对自己说,‘说不定马上就又能看见爹爹了’。 心意一决她就不再作任何努力,放任身体向下沉了下去,但还没完全碰到池底,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那是属于男人的强健而修长的臂膀,它紧紧地拥住她的腰,带领着她又向上升去。 唐流不由挣扎,想努力摆脱,可手脚已完全不听命令,根本无法动弹,于是她索性张开口鼻,她并不怕呛死自己,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男人发觉唐流的异状,更加迅速地游向湖面,一手将她的面孔托出水面,一手划向岸边。 终于,唐流又被带回到了岸上。 她软在地上不住呕吐,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五脏都要吐出来了。 只觉有人拿了一件衣服,在她身上包住,一个声音急切地在问:“姑娘,你还好么?”此时,鸾祺尖锐的叫声也传了过来,唐流彻底清醒了。 早已吐不出任何东西了,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只看见一个男人的脸近在眼前,他有着一双极威武的眉毛,而面窝的线条却犹如雕刻般清晰明朗。 唐流只是喘息,不住地发抖,寒冷已经使她麻木。 那男子焦急起来,一边大声叫着些什么,一边弯腰将唐流抱了起来,进到间生了火的房间,几个侍女上来扶住唐流,然后他走了,直到那些侍女为她脱掉湿衣,浑身擦干,用布条细细包扎了伤口,又用两条厚厚的棉被把她包住,唐流才停止住那种要命的抽嗦。 她慢慢暖和了起来,手脚又可以动了,同时唐流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的心是愤怒的,只差一点点了,她知道,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自己就可以昏迷,然后死掉。 侍女们害怕地看着她,她们已经站得远远的,询问似地观察着。 门开了,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已换了干衣,径直走到唐流面前,俯身问:“你醒了,怎么样”。 唐流含泪看他,想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可她的喉咙是哑的,发不了声音,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怜惜地看着,轻轻安慰:“不要怕,没事了,过两天就会全好的”。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令唐流想起生病时爹爹看她的样子,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碎了一样,此时再看见这种眼神简直会令她发狂。 唐流痴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正直、温柔的眼睛,她要将它看仔细些,可是泪水又涌了上来,模糊了一切。 四 这次事后唐流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半个月里鸾祺、隆与澶都没有来看她,只除了那个救她的人,他的名字叫平。 侍女们告诉她他是威虎大将军,才从西藏收兵回来,他是很受皇帝赏识的一名大将,她们都说他是一个极温和可亲的男人,与其他的武夫不同。 唐流知道这是真的,有着那么双温柔正真的眼睛的人不会是个凡夫俗子,她喜欢看那双眼睛,只有看到它时唐流的心情才是安静的。 他几乎天天来,二十多岁的一个大将军,不穿盔甲战袍的时候竟完全是个大孩子,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笑容,这是唐流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笑容,不同于澶的魅人、隆的精致,从心底里涌出的欢喜,令她完全感动。 他总是要叹气“我怎么会从来没有见过你呢?”马上又急急解释:“幸好还是让我见到你了。” 唐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喜欢看他说话时认真的样子,经常都是他不断地说着什么,唐流微笑地听着,就这样可以过了一天。侍女们开始掌灯,于是他站起来道歉说太晚了,妨碍了她的休息,可第两天他又会来了。 一直到了唐流可以下床走动,隆才来看她,想起上次被她痛骂的事,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可还是周到地打了招呼,唐流有礼地回答了他,同时请他不必如此客气,她不过是他的婢女。 他叹气:“你仍是不肯原谅我们?鸾祺固然任性,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收敛了许多,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唐流不由笑,他们都是一个口气的,总是怨别人不肯原谅人,脾气太犟,道理原都在他们那一边。 “这几天平一直都来看你,是不是”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唐流点头,懒得跟他说话。 “你虽然在我这里,却是迟早是要回齐王府的。”隆冷下声音,带着提醒和警告:“唐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是,我希望你不要为齐王惹出事端。” 这是唐流第一次看到隆板脸,想不到这样一个精致优雅的男子,发怒起来会如此可怕,秀美的眉形微微皱起些,像两支利剑斜插及鬓。 可惜,他遇到了唐流。天生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一直以来,唐府的小姐是个烈性子,光起火来天不怕地不怕。 她‘霍’地一声转过头,紧紧盯着他:“少相是在开玩笑么?唐流不过是个小小婢女,哪里有本事能替齐王惹出事端,再说,齐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声音冰冷眼色凌厉,倒看得隆一怔,一时也不好再发话。 “少相还有事么?”唐流冷冷道:“这几天生病,浣衣部的事情想必已堆积如山,请恕我不陪少相多聊了。”她不给他面子,自己转身就走。 隆呆在原地,有些下不了台,想不到这个丫头如此倔强强硬,竟然在他的府里给他脸色看,他向来待人处事温雅如玉,怎么会向一个小姑娘动怒发火,想了半天,叹一口气,只好认了。 唐流占了口舌上风,却还是禁不住的心烦意乱,一头冲回浣衣部,才进门,便有侍女荆环向她取笑:“唐流姑娘睡醒了么?今天怎么想着进浣衣部看看了?记得千万要把身子养好哟,所有的事情堆在墙角都不要紧,有我们这些命贱的人侍候着,只是别委屈了姑娘。” 她咭咭咯咯话语清脆锋利,引得周围的侍女一起大笑,有一个上前假意拉住她:“荆环姐姐,你千万要小心侍候好了,要不然不光是齐王少相,平将军也会来兴师问罪,大家可都要倒霉了。” 她们牵扯抱成一团,放声哈哈大笑。 唐流紧皱眉头,低头只当是没听见,这些日子里,众人的风言风语没有一刻停止过,所有的人都不怀好意,冷眼看着这个齐王的妾如何地勾引将军,这桩事情又会如何发展,左右是看场热闹,顺便嘲讽笑话,谅这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再怎么折腾也飞不上天去。 荆环又走上来指着一个木盆:“你这么久不来,原先的位子已经有人替上去了,现在你得跟我们一样干粗活,若觉得是干不了只管去向少相去哭诉,有本事升到内房去不是更好。” 唐流在自己的浣盆边蹲了下来,父亲死后,她早已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任何奢望,上天将人分为各各等级不同,层层自上而下的践踏,余下这群最底层的仆奴还要奋力的自相残杀,这个世界,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伤口犹会牵动发痛,然而她面无表情,低头努力工作,她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场事件纠缠中,究竟有谁会真正大笑到底。 才洗了几件衣裳,门外便有人冲进来,青文金锁的袍子下摆浸没在污水中,他焦急地在拥挤汗湿的人堆里寻找,突然眼前一亮,在唐流的木盆边逼近过去。 “唐姑娘,你的伤还没有好,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急促而心疼,平将军是个鲁莽的大孩子,不管场所,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他蹲在她的身边,一把握住她浸在水里的手,“怎么这么冷?这样会生病的。” 唐流沉默,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相待,浣衣部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苦难也是一样,然而她却得到了平特殊的青睐,这年轻强健的将军的怜惜,令她如污水中生出的莲花,平白无故娇贵起来,可惜,这样的青睐不知能延续多久,是不是一放手,莲花便会从枝头滚落,一路沉堕入污泥中。 平还在深情的看她,唐流可以感到身后目光涌动,所有的侍女表面若无其事,但一早生出嫉恨,年轻女子的青水明眸里,浮露出世俗的红丝。 她把手从他的掌握时抽了出来:“这里不是将军来的地方,请您出去,我还要干活。” 平被她冰冷无味的话镇住,一旁的侍女窃窃私语,好大胆的狐狸精,一定是在耍手段,故意要欲擒故纵。 听到话语噪杂,唐流冷笑环顾,众人又立刻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她对视。目光转了一圈,回到了平的脸上,终于缓和下来,每次只要看到平的眼睛,唐流就不会生气。 “平将军请先回去。”她柔声说:“这里是浣衣部,你身着官袍频繁出入总是不合道理,再说我是府里的仆奴,做下人也要有下人的规矩,请你让我完成自己份内的事。” 她软下声音时显得特别温柔,纤丽的长眉柔婉了几分,将脸上的英气淡化,明眼眸晶莹如水,平舍不得说‘不’,立刻点头应允。 他走了。 没有了外人,浣衣部立刻又莺莺燕燕声一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里会有心事,纵然是出身下贱,仍叽叽喳喳像只只快乐的小鸟,唐流坐在角落,只觉所有的春天,无忧快乐的日子都已远离她而去,自父亲死后,她的世界,只留下沉默。 手指泡在水里一天,混和上皂角泡沫,皮肤开始渐渐皱皮发白,明明看上去一样大小的一包衣物,别人的蓬松轻软,唐流的却是紧压厚实,这是浣衣部里的人故意在捉弄她。 做完工的女孩子休憩下来,她们取出怀里藏着的从府外私带进来的蜜桔糕饼,坐在待洗的衣物包上,一边吃着,一边挤眉弄眼,笑嘻嘻地看唐流还在努力揉搓。 “到底是娇气的官家小姐,几件衣服也要洗半天。” “你看她呀,怎么连衣服也不会洗,动作真是别扭奇怪。” 更有厉害些的,索性大声呵斥起来:“喂,你好好做呀,若是洗得不干净,是要连累我们一起重做的,别害人哟。” 唐流早已干得满身大汗,伤口处又痛又痒,可一手湿沫子不方便去揉,她的确不会洗衣裳,别人搓洗时以胸口、领、袖处为重,她却是每一寸布料都不放过,这样一来,速度更慢了。 终于,女孩子们吃完了点心,所有的冷嘲热讽也不再新鲜,她们丢下她,大家手拉着手,说说笑笑着出了门。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浣衣部里没有预备火烛,唐流孤单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努力,手底下流淌着条五光十色的绢罗绵纱河,仿佛永远不会断绝,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很久很久,突然感到手背有些温热,唐流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在流泪。 她停住,突然想笑。 这是第几次落泪?自从进了齐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哭得太多,但是哭了又有什么用,譬如现在,双手遍染着皂角污水,擦在眼眶边,只能更引出泪如雨下。 垂下手,寂静中,唐流清了清喉咙,沉默。 她一直洗到三更左右才把份内的活干完。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浣衣部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动工,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立刻相互撇嘴使眼色。 “怎么来的这么晚?”荆环白了她一眼:“你昨天真是要死,居然用掉了那么多皂角,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切用具都是有份额的,你要小心……。”她只说了一半,身后便有人上来扯她袖子:“跟她多说什么呀,人家是鸡窝里的凤凰,马上就要飞上天去了。” “凤凰?!”荆环叉着腰冷笑:“管她是只凤凰还是鸡,只要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唐流紧闭着唇,来到自己的木盆边,旁边已堆起了小丘一样的衣物,用手一探,沉甸甸果然又是层裹密厚。她立刻低头干活。 荆环说得对,不管以前如何今后又会怎么样,只要人在哪里,就得遵守哪里的规矩。 一口气干到中午时分,有人来唤她们吃饭,女孩子们嘻嘻哈哈擦干了手,向门外涌去,唐流已累得直不起腰,倒也不觉得饥饿,好不容易浣衣房清静下来,她依在墙角,乘机喘口气。 人若是长久弯曲着腰,再直起背时,身后的骨头会‘咯咯’轻响,唐流缓缓转动颈部,不意间,竟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今天,平将军没有穿官服,他一身青色的府绸轻袍,腰里缠着盘龙夺珠的玉扣腰带。 “唐姑娘”,见唐流回头,他不好意思红了脸:“我又来看你了。” 他还是舍不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唐流只好苦笑:“将军这样三番五次来找人,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不算是件好事情。” “是”,平低头应声,清晰的轮廓里透出几分腼腆,他轻轻走上来,毫不在乎身上滚绣繁美的华衣,在唐流身边并肩坐下。 他轻轻的说:“唐姑娘,我只是想见到你。” “哦。” 唐流怜惜打量他,这个有着一双温柔秀目的男子,坐在脏衣污水之中,挺拔巍峨若松岩,难得他如此深情,可是世事多厄,他们相遇得并不是时候。 “你不可能永远见到我的。”唐流叹息,坦言:“我以前曾是齐王的妾,现在是少相府里的奴婢,我父亲又是发配的罪臣。” “我知道。” “将军正处在飞黄腾达的机遇,这一辈子也不该与我这样的祸根有任何联系。” “你错了。”平突然抬起头:“唐姑娘,我不是个登徒子,也不是热衷名利之人,上战场是为了替国家效力,来这里是因为我真心喜欢姑娘。” “是么?”唐流微笑,想不到身处惨境居然还有福气听到这样的美言,她转头看他,清朗英秀的少年将军,没有一分贵族子弟的纨绔气息,唉,那句话怎么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她虽然没有嫁人,可也不再是自由身。 唐流不由叹气:“平将军,谢谢你的错爱,可是,以后请不要再来了,唐流担当不起。”她面色惨淡,柔声道:“将军的情爱若是一时的兴起,那便是无果,若是长久的念头,那就是非议,而且无论怎样,终会成为唐流与将军命运里的坎坷,何不回过头去,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若是继续强追硬取,只会令它变成一段孽缘。” 这话说得诚恳凄凉,平只觉心痛不可抑止,他猛地跳站了起来。 “如果我硬是要追究下去呢?”他悲伤地凝视她:“我来这里前已经详细考虑过,事情发生了就会存在因果,我也无法若无其事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唐姑娘,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他站起来时高大若玉山,面容坚定真诚,征战沙场的年轻人身形矫健如豹,宽大的手掌上指节圆浑突起,唐流不由联想到齐王与少相,他们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文秀细致,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拈笔端酒与抚摸美女,哪里比得上平的安全有力,可是,他还是保护不了她。 “请问我怎样才能相信你?”唐流立刻反驳,平不过是失望,她才是最悲哀无奈的那一个:“要职大臣的婚事必须事先向朝廷呈报,难道将军天真到以为皇上会应允你娶一个罪臣的女儿、齐王的妾为妻?” 她顿了顿,又冷笑:“或者是我太天真了,将军不过是打算让我作妾,那可就要抱歉了,唐流虽然薄命,却还有点小脾气,作妾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尝过了,本小姐没有兴趣,如果将军所谓的救我于苦难是指这条归宿的话,那就千万请您高抬贵手,我不稀罕,情愿在浣衣部终老一生,将军的宠妾位置还是让给别人去享受吧。” 五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理直气壮,脸上浮出红晕,平看得呆住,第一次,有女孩子敢这么对他大喝大叫,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喜欢唐流,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犟脾气,记得刚从水里把她救出来时,明明面孔雪白气若游丝,偏偏咬紧牙关不肯□□,自始至终眼光倔强,在见惯了娇弱婉约动辄啼哭依恋的女子后,唐流的身体里似缠有韧铁钢精,百折不挠,无坚不摧,可她却是这么个纤弱精致模样,仿佛精雕玲珑的玉器,一不小心便会折断破碎。 平无地自容,唐流说得完全正确,他不可能娶她为妻,并非是他不想,只是朝廷绝对不会答应,折子若是呈上去,弄不好皇上会大发雷霆,他的能力只限于让她作妾。 唐流冷眼旁观,平坚玉般的面颊红潮阵阵,低下头羞愧无言以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九分。她站起身来,让眼泪自己从喉口咽下去,“您想通了么?”脸上却是嘲笑:“将军,匹夫之勇只适用于疆场杀戮,家务事里永远要考虑明白,否则,只怕你心里想救唐流,实则却是害了我。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她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木盆边继续工作,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半晌,身后传来衣袂声,唐流知道,平已经回去了。 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事到如今,并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唐流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记得她岁的时候,家里曾请来高僧为她看相,那白眉锐目的老者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说是此女一生命运多厄,大祸小事不断,是个天生该操心伤神的种,如要解脱,必须一生养在家里不与外人相近,父亲为此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本以为凭着家里略有薄产,可以让女孩子少吃些凡世的苦头,谁料得……。 唐流用力将双手浸回木盆,那一条锦绣彩衣河,正隐隐泛出冷笑似的光。 第二天,第三天,平没有再来,而唐流始终沉默苦干,浣衣部的女孩子渐渐板不下面孔来嘲讽,众人手下留情,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然而平静总不长久,第天,隆派内房的人来找她去。 相府的大小花园层层套套,走过华盖亭亭碧树成荫的青石小道,在府南侧的书房里,隆一手素卷一手香茗,向着唐流略略点头。 “听说你已回到浣衣部了。”他淡淡道:“唐姑娘伤末大好,何必这么性急?” “少相言重了。”唐流唇角带笑,眼里却不笑:“婢子被分派到相府来,是做工,不是做客。” “你倒是懂道理。”隆早受惯了她柔中带刺的谈话方式,也不在意,放下书,端起明瓷薄胎的冰纹茶盏啜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茶杯掷回桌面,喝道:“唐姑娘,你这一招使得可算太过鲁莽。” 他素来遵循温文秀雅的君子风度,从来不会对府里的男仆高声说话,如果婢女做错事,通常是一笑了之或是令管家代为管束,今天居然肯当面严词责怪唐流,倒叫唐流也吃了一惊。 她不解,奇怪看他。 “前几天,我已提醒过你不要与平将军来往过密,唐姑娘不听也罢,现在弄出这种事来,不仅令齐王脸上蒙羞,更要毁了平将军的前途。” 他冷冷盯住她:“昨日围场狩射大赛,平将军胜出全场,皇上大喜之下令他自己开口讨赏赐,你猜猜,他要了什么?” 唐流满面疑惑,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哼。”隆眼光如剑,见她如此更是心中有数:“你果然是明白的,虽然他曾救过你,但你们毕竟地位悬殊,我允许他进府,是为了给你机会去回绝他,你倒好,乘机挑唆引诱,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们的不顾礼数、信口开河,昨天狩猎大赛才不欢而散,皇上齐王都大失面子,你就不怕这样做会害了平的性命?” 唐流被他骂得呆住,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回瞪隆:“少相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你要装听不懂也可以。”隆冷笑:“看来以往一直是我小看了姑娘,你不仅有勇气更是有谋略,今天叫你来,并不想审问你,只是要给你句忠告:唐姑娘,世上万事早有定数,任凭你如何懂城府、敢拼命,只怕是命中注定,无论怎样也休想一步登天成为将军夫人,若是再不知悔改,只怕是奴婢也做不成了。” 他语气不缓不急,杂带着挖苦嘲讽,说完甩袖起身便走,出门扬长而去。剩下唐流被训得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还有谁肯听她辩解说明。 她忍着气,支撑着回到了浣衣部,一早就有人跑去将消息通知给众人,见她灰败着脸色走进去,女孩子们哪里会有好话等着,唇枪舌剑披头盖脸,又是一轮口舌冷语。 这晚,唐流留到最后才走,她无力的来回搓着每件衣裳,回首一整天的工作,不过是一连串的重复动作,然而她更明白,对于自己,今后所有的日子也是同样的重复往返,经过这件事,她已算身败名裂,将一辈子堕在这暗无天日的洗衣房里,死寂沉默,万劫不复。 顺手拎起一根衣带,她愣愣地盯看了很久,徐徐将带子缠在手上,丝质的织品薄而韧,禁得起重物强拉,是不是只要一个动作,稍微的一些不同,就能让人从这样无尽的苦难中逃离挣脱?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直以来,以为只要硬起头皮,什么事情就都能闯过去,但生活的磨难如此琐碎,一道道不致命的小小伤痕,终日喋喋不休围绕,终于,令人忍无可忍,奋力抱定它同归于尽。 唐流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举步向门外走去。 院子里有几棵晾衣用的树木,粗壮的枝桠离地一人多高,平时,底下垫一只椅子便能把被全幅的被单纱帐晾上去,唐流站在树下,忍不住眼眶发红,父亲说过枉死之人魂魄飘散,将永远得不到轮回,想来游荡的鬼魂也要好过受难的活人,否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寻短见。 她低下头,心酸落泪。 “唐姑娘。”突然有人轻轻的叫,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院落里分外清晰。 唐流一怔,抬起头。 一个女孩子从院门间挤进身子,左右打量一遍,才蹑手蹑脚地向她奔过来。 “唐姑娘。”走近了,她一把抓住唐流的手,将她又拉回浣衣房。 “你是谁?”唐流被她拉得直皱眉,进了房,眼见她小心翼翼地关了门,转过头来,一张圆圆的面孔笑盈盈讨人喜欢,不像是有恶意。 “姑娘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房呢。”她喘着气,埋怨了一声:“害得我好找,原来是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唐流看着眼生,这个女孩子不是浣衣部里的人。 “我是平将军派来的,名叫巧袖。”女孩子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轻轻的解释:“今天天早进的府,专门负责在厨房里打下手,所以姑娘不认得我。” 一听到平的名字,唐流不再说话,她凝视来人,眼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伤心。 “姑娘不必想不开,其实平将军一直惦记着姑娘。”那巧袖很会识眼色,立刻柔声安慰她:“将军在猎场碰了皇上的钉子,回府后担心会不会因此而令姑娘难堪,所以派了我混进少相府,一是为了照顾姑娘,顺便也给姑娘带句话。” “是么。”唐流应了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而涩,到底说不清楚。 “将军请姑娘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想办法,一定将姑娘娶进门。”巧袖的声音轻且脆,咭咭呱呱地说得飞快:“还有,明天晚上将军想见你一面。” 方才还挣扎在生死一线间,现又听到这样关切的话,唐流只觉神情恍惚,好不容易静下思绪,看了眼巧袖,她苦笑:“谢谢将军的美意,不过这事实在做得实在危险,还是请巧袖姑娘转告一声,他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嫁入将军府的事情,唐流从来没有奢望过,请平将军亦不用再提。” “姑娘在怕什么吗?”巧袖不以为然:“我们将军很有信心呢,这样吧,唐姑娘,如此重大的事婢子是无法插手的,不如明天晚上,你见我们将军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不是更好,省得我们下人两头传说难做。” 她笑嘻嘻地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说句不怕打的话,我们将军平时脾气最犟,我看,只有姑娘你一个人才能顶他几句呢,请姑娘看在我千辛万苦混到这里来的面子上,去见他一次好不好?”小丫头吐着舌头软语恳求的模样娇俏喜人。 唐流被她求得心软,这么一闹,寻死的念头也淡了下去,她叹气点头。 巧袖果然灵巧动人,第二天晚上,她又潜入浣衣部,将早已等待的唐流带到府西侧的一面墙前,“唐姑娘,这些日子我们将军不方便进少相府,只好委屈你一下,隔着墙同他说几句吧。”她‘咯咯’笑着避开了。 唐流摇头,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放在从前,便是牵袖拉线的红娘青蛇一流,惯会领着小姐花园越墙私会。心里好笑着,可人站在青苔灰石的墙壁下,不由又一阵阵发怵。 墙外的人早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立刻轻咳一声,平问:“唐姑娘,是你么?” “是。”唐流听出了他的声音,虽然松了口气,可还是有些难为情,这样于暗夜掩护下的私情,若是让人看见,岂不是要水洗不清。 “平将军。”她叹气,低下头;“我来,想请你收回话,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的,何必搞出这些事情,也要影响到将军的前程。” 她语声婉转,倒也不是故意令他失望:“你的心意唐流明白,只是,请不要再来了。” 平在墙外已站了多时,他满怀热情,谁知等到这些话,呆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唐姑娘,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声音穿过石墙,纵然是看不到他的面孔,也可听出话里的伤心,唐流被他说得难过,不由伸出手去,抚在墙壁上,冰冷粗糙的石面,青色苔藓茸茸,指尖轻轻触在上面,像是安抚着一颗心。 “对不起。”她说:“我不想多解释,今天肯来这里,是为了能当面和将军作个说明,我与将军之间无所谓相信与解释,两个不同路的人,本不该走得太近。” 说完,不等,不驻,不再看一眼,回头径自离开。 还要说什么呢?也许他有深情,但命运坎坷,人心难长久,她不想害人害自己。 石墙的另一头,并没有声音阻止她,巧袖也不见了人影。 唐流回了房,安静地打开被褥躺下休息,薄被裹着身体,似暗青色的一层皮肤贴在孤立无援的血肉之躯,朦胧间,唐流想:昨晚,只差了一步,今夜的身外怕就是裹尸布。 第二天,照例要起来做工,浸溺在阴暗房间的一角,盆外的,是她,盆内的,是衣裳。 他们说:这一种丝绡最禁不起揉搓,须轻轻的浸,细细的漂,倘一用力,便会撕裂。 唐流却想说:人情冷暖最禁不起深究,须淡淡的看,闲闲的视,倘一相信,便要失望。 她早已决定,从今后轻柔浣衣,冷漠待人,也许,会是一个错误,但这个错误所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多过其他的错误。 不过半个月后,她又见到鸾祺,公主依旧飞扬跋扈,艳丽骄人,看她,不屑又好奇。 “你是不是恨毒了我?”她措辞尖利直接:“我知道你恨我们,我、齐王、少相,有一次我同澶出游,隔着轿窗,我看到外面的人群,有一些人就是同你一样的眼光,澶说,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所以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嫉妒,像你这样出身的女人,非得出卖身体才能得到如同我一样的衣饰饮食,所以你恨我。” 她说得洋洋得意,像是揭露出什么大道理,然而唐流只是直直看着她,不错,她恨他们,却不是为了衣饰与饮食,如果要细数,她是恨齐王的冷酷、少相的虚伪、鸾祺的放肆,还有人世的无情,夏虫不可以语冰,鸾祺亦不会明白唐流的感情。 她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所以不敢看我了?”鸾祺‘哼’地不屑冷笑:“下贱之人不该有无耻妄想,你居然敢引诱平将军,害齐王颜面失色,此事已传到太后耳中,成了宫中笑柄,你这女人真是可恶。” 旁边有人立刻恨恨地叹,更远处,是浣衣房的侍女在偷偷地笑。 苦难无边,何处是净土?唐流也在叹,随即,她突又微微地笑,引诱会不会是一种罪,也许吏部可以为她打开先例,赏一条白绫下来,把所有事端打上终结。 “笑什么?”鸾祺更怒:“你以为躲在这里不出去就没有人会怪罪了你么?我偏偏要把你带到大堂去,让大家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眼风左右一扫,向旁人:“将手里的东西给她,让她送上去。” 六 很快背后有人来拉唐流,将她从冷水边拖出来,硬在手中塞入一大壶热酒。 “走,我们去大厅。”鸾祺睨她:“既然是丫头,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众人围簇,拥着公主,围着丫头,一步步走往大厅。 唐流无所谓,端着一大壶滚热的酒,手指犹在发凉,掌心已是发烫,水深火热,向来不过咫尺天涯。 厅里聚满了人,锦衣玉饰,花团锦簇,太后、齐王、少相、平、陌生人,相貌同样尊贵,衣装一色华丽,她们进去时,太后正在问话。 鸾祺大步轻笑而入,衣带裙裾飘飞,似一只彩色轻盈的蜂鸟,夺走了所有人的注视。 “我来晚了,”她不住娇语:“皇祖母千万请恕我的罪。” 众人笑了起来,太后也莞颜:“鸾祺,真是太调皮……”。她闪目看到身后的人,顿时止住,皱眉。 鸾祺一笑,侍从推着唐流,让她将酒壶放到堂上的大桌上。 太后冷冷看着她,不过一眼,云清风淡的一扫,尊贵仕女不会去专注一个下人。她若无其事地等身边的宫人斟上酒,自已接过啜了一口。 “不错。”太后点头道:“这酒可是隆寻来的?果然清醇软糯,余香绕口不散。” 她只是要忽视她,真正高贵的女子不会来不及的刻薄责怒,事情归事情,人归人,虽然堂上人声窃窃,太后只是凝然不动。 唐流低着头,在心里叹息服气,这样的稳重笃定,于不动声色中令人生出畏惧,比起她,鸾祺不过是九流的手段。 她一路低头而出,在门口处,路过一大群侍仆身边时,不知是谁捉狭伸腿,将她绊得一记错脚,不稳跌倒在地。 鸾祺带头大笑,引得身后一众人跟随,唐流屏着气,站起来,掸掸衣裙便要出去。 突然,眼前一花,有一个人挡住去路,他今天穿着微紫色的衣裳,颜色如此明丽,犹如一片亮色光源。 平并不说话,从极淡的紫衣下取出方白色丝巾,径自上来扶起唐流的左手,在上面的一处创口上按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还有唐流,她甚至忘记要去拒绝。 “这样的创口不大不小,回去后不用敷什么药,但切记入水做事,行动间要小心。”他娓娓道来,像是个细心的郎中。 唐流突然清醒了,想说话,但喉头哽住,吐不出字来。 此时平已将她手掌包扎完毕,唐流茫然抬头,可见他关心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但,他只说了一句:“唐姑娘,来日方长,你要多多保重。” 声音不大,唐流刚好能听清,只觉胸口一热,她忙抽回手,低下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身旁是如何的目光如流,讽刺惊讶抑或是不屑,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唐流一直低着头,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眼里的感动神情。 回到了浣衣部,女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她低头颦眉,面色绯红若哭泣过,一个个交换眼色,呶嘴作势,倒也不再上前嘲讽取笑,人心总是有些善性,她们也必不是故意要恶相。 周遭静了下来,唐流解下纱巾放入怀里,重新伸手入盆,不知是不是出去了趟的缘故,水不再冰冷,人也不再无情,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将自己的皂角递给她一些,见唐流抬头,她有些不安,小声喃喃道:“你的快用完了,衣服若不不清,会挨骂的……。” 唐流莞尔,接过称谢,原来,世人并不十分冷酷,脱却流言与误解,人面也是含情可亲。 进府这么多天,第一次,她缓下气来,略略放松。 晚上回房时,在回廊里,她又遇到巧袖。 “唐姑娘好。”那女孩子明眸善眯,活泼伶俐人见人爱:“这些天不见了,姑娘果然瘦了一些。” 她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唐流:“听人说姑娘手上受了伤,怎么还入水洗衣裳呢?” “没什么的。”唐流淡淡笑:“不过是擦破点皮,哪里会变得这么娇气,无论如何,只要起得了身,活还是得干的。” “是么?”她不信,拉住手仔细地看,突然叫了起来:“怎么会泡成这样?皮肤烂白里面却又红肿,这样会引发炎症的,唐姑娘你太不小心了。” 唐流被她叫得吓一跳,不由微笑:“真的没有事,伤口浅,几天就会愈合了……。” 不等她说完,巧袖已倾过身体来,凑在她耳边:“唐姑娘千万保重,是将军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一切事情都由他来担当作主,姑娘只须好好爱惜自己,请姑娘好歹相信他一次吧。” “巧袖。”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上房里的一个丫头盈婷,她柳眉立起,奇怪:“你同她多话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巧袖不慌不忙甜甜地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唐流一眼,跟着盈婷走了。 留下唐流呆在当地,仍未完全清醒过来,不过几句话,然而重若千斤,直直撞入她心底,没想到,平并没有放弃她,相反,他信心更胜往昔。 扶着廊边的栏干,唐流不知是悲是喜,摸出怀里的丝巾,淡淡的紫色上有些黑色血迹,想起今天在堂上的一幕,合着方才巧袖的一翻话,虽然仍在叹气,但胸口顿时暖意融融起来。 正自出神,耳旁又听到有人唤她,这次,是蜞美。 “是少相找你。”蜞美向来与她相处不错,边走边小心地关照:“我看少相今日脸色板得难看,你回话时记得可要小心些。” 唐流点头,她明白,今日堂上一事已经引出波涛千层,平这样大胆示意,在众人前公开的维护她,太后就算不直接怪罪下来,少相也不会视而不见,所有的后果,她等着。 蜞美没有说错,隆的脸色果然不善,这向来风采翩翩的佳公子,居然冷冷看她,眼里存着怒意。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唐流反而完全放松下来,微笑:“少相唤唐流来难道只是为了以利目相对?” 见她如此,隆更是皱眉:“怪不得姑娘总是勇往直前,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原来一早胸有成竹。不错,方才平将军已在太后当面回过话,定要娶你回府,可是,唐姑娘,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 “当然不会。”唐流想也不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岂会轻易点头饶过,他的举动定是惹得太后大怒,责令少相回来好好管教下人。” “你倒是明白人。”隆冷笑:“果然心机深沉敏捷,一步一步的棋子走法,唐姑娘大概早就算计好了,所以才能将平将军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中,为姑娘冒死抗旨受罚,这样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 “少相不必佩服我。”唐流亦还之以冷笑:“圈套还是计谋,所有的事情我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想来如少相一般的高贵之人也无法了解屑小唐流的心思,只是,平将军却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忠厚之人,少相可以骂唐流下贱或阴险,请不要以为平将军糊涂不堪,要知道,在唐流眼里,论起为人处事,八面玲珑惯会结交的少相也比不过平将军的一根手指头。” 她自知这次逃不过处罚,平在大堂的体贴关心,想必早已震怒太后众人,他们放得过她,才怪,既然是不死不活的老路一条,刚烈脾气加上满怀的愤意,索性当面放口说了个痛快。 隆被她骂得怔住,半天,才点头:“好,好,好。”他不住地道:“骂得痛快,难得有人敢当面泼口敞意拼着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倒是真不怕死的。” 他脸色隐隐发青,转头到桌案边,桌面上铺着张雪白的纸,上面墨迹淋漓,龙飞凤舞的写满了字。隆拈起纸缘,又细细看了一遍,才抬头,看唐流。 “唐姑娘,你放心,平将军刚才已在堂上跪地求过太后,所有的事情他一人承担,故太后不会命我杀你,我也不会杀了府里的奴才,似你这样暴烈的女子终非池中之物,放在哪里都会惹出麻烦,我的少相府也容不下你。” 他微微抬起手中纸张:“你的去处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唐姑娘,我不管你是否存有心机圈套,这一步,实在是于你不利,你可知道,本来把你放到我这里,不过是为了过渡一下尴尬境况,待风声一息,我自会将姑娘好好送回齐王府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哼。”唐流忍不住。 “难道你忘记了上次我对你说的话?”隆瞪她:“你真的以为……。”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能够攀上什么更高的枝。”唐流夺口替他说下去,她暗自摇头,真不明白这些贵族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所有的布衣贫女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嫁入豪门? “相反,唐流永远不会踏入将军府的大门,所以,请少相不必念念不放,唐流并不关心,少相又何必牵肠挂肚地思量对策,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大家还是不用再提。” 她一口气说完,忽又自己一笑:“难道不是唐流的原因,却是少相自己心怀疑虑?不会吧,难道少相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她故意斜起一条眉毛,睨着隆:“少相请放心,头上三尺有神灵,世上万事亦早有定数,小小鲤鱼怎么能跃过龙门?少相不必异想天开的先吓到自己。” 这口气她早已憋了很久,总算今天一吐为快,不由眉飞色舞,连日阴郁一扫而空,想人生在世,不过生与死之间,连死她都触碰过,其他又有何难,大不了是再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你好大的胆子。”隆真正发怒了,大声喝她:“你真以为背后有平撑腰,我就决不敢对付你?竟然在我的府里放肆至此,唐流,你不要太嚣张。” 他气得面红耳赤,手中的纸张也在瑟瑟地抖。 唐流顿时住口,看着他愤怒的模样,果然低下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诚恳的规劝:“婢子的确放肆粗鲁,少相何不立刻将手里的信发出去,连夜派人将唐流押出府去?” 临出府门时,她犹在微笑,人人都不明白这被罚的女子在笑什么,他们要将她带入城外的马庄,专为朝廷伺养马匹的污泥场子里去,那里没有女人,只有些老军与烈马,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种环境中会是如何的生活,但她却唇边笑纹,丝毫不放在心里。 当然不会有人猜到她的心思,唐流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优雅犀利的少相原来也会发怒,他生气的样子,实在与旁人无异,所有的人,无论身份贵贱,品貌优劣,若能击中软肋要害,全部都是一个模样。 怀着这样不相干的念头,与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她被人送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新地方。 同少相齐王府相比,骠骑庄是天地里的地,云泥下的泥,夜色中,一大片黑沉沉的土地上,破破烂烂的几栋木屋,草皮枯黄纷飞,乍一眼,令人只觉凌乱憔悴肮脏。 进入庄里时已近午夜,开大门的老军满脸横肉,奇怪地瞪着这群访客。 “什么事情?”他看了眼唐流,又问来人。 少相府的三管家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掸着身上的尘土,他喝命:“快去把你们庄主找来。” 老军见他衣饰华丽气度轩昂的样子,倒也不敢轻慢得罪,立刻叫人去禀报,并将众人引进大厅。 所谓的大厅,不过是这些木屋中最大的一间,一色泥墙木板配几件简陋桌椅,向着来人暗暗地发出种潮冷的腐味。 骠骑庄庄主很快被找来,四五十岁的一个壮汉子,衣衫不整,满面胡须与不耐烦,总算嘴里还有几分客气,向三管家懒懒抱拳行礼:“原来是少相府的贵客到了,快请客,来人呀,上茶。” 一阵吵吵嚷嚷,人头攒动,旁人的动作也快,立刻端上茶来,涩黄浑浊的一杯东西,看得这些锦衣玉食惯了的客人止不住地皱眉。 “坐,坐,别客气。”庄主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拉了拉身上粗布衣裳,向周围猛吸了几口气,又在地上重重吐了口痰,咒骂道:“什么味儿,早上我就同老刘说,这些日子鸡飞狗跳的,三天两头下雨刮风,迟早要发霉,阎王天气小鬼多,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的。” 几句话说得旁若无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透着指桑骂槐,三管家的脸色更白了,他狠狠地看着眼前人,咬了咬牙,总算没发出火来。 “少相令我将此人带来,从今后,就交由贵处管教差遣。”他从袖口取出封信,由身旁的人递到庄主面前。 “差遣?”庄主并不接信,只上上下下将唐流打量了一遍,突然‘嗤嗤’地笑了。 “少相是不是搞错了?”他反问:“我们这儿是管马的,要女人有什么用,这样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老子呵口气就能吹走了她。” “那你就别呵气。”三管家冷冷阻住他话:“少相的话谁敢不听,再说把她带来是为了干活的,又不是要你当老娘一样供养,多说什么废话。” “好。”庄主点头:“少相的话谁不敢听,咱们不过是放屁的,说了也白搭,人都送来了,就留下吧。”回头向先前开门老军:“王头,找间屋子把这女人领过去,没事别来烦我。” 王头慢吞吞地走过来,到唐流面前,她的双手都被后面的人制住了,三管家一个眼色,众人退了下去。 “来吧,丫头。”王头形容丑恶,声音倒也和气,他在前面领着路,唐流只好跟了出去。临到门口,回头,犹可见背后的庄主与三管家,四目相对,眼里迸出争斗。 “别看啦。”王头叹气:“真不知道把你弄来做什么,我们这里统共这么些人,根本没有女人的事,你自己小心点吧,明天老罗心情好了,我再向他讨事给你做。” “老罗是谁?”唐流忍不住,轻轻问。 “就是这里的庄主。”王头说,门外光线昏暗,除了一轮上弦月冷冷清清,再无一丝亮光。 七 “到了我们这,你要注意火烛。”王头边走边关照:“草仓就在那头,到了晚上,这里是严禁用火的,老罗表面上是个恶棍霸王,其实心地不坏,只要不做错事,丫头你是不用怕他的。” 唐流一路应着,脚下一高一低,与他在一栋小屋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间了。”王头点头:“丫头,这里虽然都是群粗人,但存坏心的是一个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既然到了这里,就先住下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商量。” “好。”虽然头上顶着破瓦烂砖,地下踩着坑洼的泥地,唐流却很轻松,这里果然与少相府不同,没有了繁花似锦与绣帐缎彩,朗朗乾坤下,人却格外的踏实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月色下乌不溜丢的木屋与眼前这个丑陋但热心的老军头,真正的微笑起来。 这一夜睡得异常香甜,野外的草地上清风舒展,凉竦竦只寒至肌肤,自父亲死后,唐流已是走到末的路人,未想在这远离繁华的荒山中,居然能心静如水,沉睡于安然爽畅。 清晨,她走出木屋,认真打量这片土地,夜里的记忆不够清晰,早上再看,分明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春季的暖风仍未吹到这里,草茬只寸许来长,依稀透出些许嫩青芽头,不远处,几匹骏马缓缓咀嚼草根,衬着蓝天白云,长风里夹着的莺莺鸟鸣,唐流深深呼吸,喜从心底涌出。 几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其中一人右颊上有道一指长的疤痕,见了她,无不露出惊谔之色。 “丫头。”身后有人叫她,是昨晚的老军王头,他招手叫她过去,右手三指间捏着支长长的烟杆,在脚边的一块石头上敲了二记,问:“你会不会做饭?” “不会。”唐流摇头,脸红。 “会不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不会。” “我的天。”王头直着眼叉腰看她:“你这闺女平日在做什么?难道什么事也不会干?” “我会洗衣服。”唐流脸色一路赤红到耳跟,顿了顿,又轻轻道:“我也可以帮你们养马。” “笑话。”王头端起烟杆,在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停下来,吐出烟雾:“养马的活是男人的事,堂堂骠骑庄难道还要个女人来做这种事。” “这样吧。”他摇头:“做饭的活现在归码子胡管,你去跟他好好学学,有空的时候再帮着洗些衣裳,这事我会慢慢告诉老罗,省得他发脾气……。”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又深深抽了几口烟,到底是忍不住,借着吐烟,把余话叹了出来:“什么女人!?” 唐流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心服口服,她自小丧母,父亲又溺爱,并不以平常闺秀的方式教养她,若不是在少相府的那一段日子,她恐怕是连洗衣的活也干不了。 王头终于过足了烟瘾,带着她穿过草地,来到另一头靠多石微潮的木屋处,指着大门里面:“这是专供伙食的厨房,记住,庄里所有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是可以用火的。” “是。”唐流轻轻答。 此时,从屋里钻出来个黑胖的男人,沉甸甸打着赤膊,身上闪着油光,一眼见到唐流,照例又是一怔。 “老王头。”他奇怪:“莫不是我眼花了,这里怎么有个女人?” “少装腔作势,难道你一早没打听过消息?”老王头用长长的烟杆作势要抽他:“我给你送徒弟来了,老罗说了,这个女人先在你这里放着,一来安静少事,二来也好帮你打个下手。” “没问题咧。”码子胡有着如弥勒佛一般的面孔,笑起来眼弯唇翘,每一条纹路中透出可亲,他正用这种笑容对着唐流:“小姑娘跟着我不用干多大的事,洗菜切菜淘米就可以了。”又怕说得太厉害,小心地看一眼唐流:“要不只洗菜,我们人多肚大,菜的份量很足。” 这一下,不光唐流,连王头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臭胖子,你倒会怜香惜玉。”他哈哈地点头:“不错,小丫头跟着你很好,这样老罗就放心了。”他走过去,贴着码子胡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引得他不住点头称是。 于是,唐流在骠骑庄安定下来,同样是做工,这里的环境条件比少相府差得岂是十万八千,可这里人物朴实简单,并不倾轧相恼,她只觉身临其境,竟比少相府又胜出了几万倍。 码子胡本名胡存生,性格温和绵良,唐流跟在他身边果然待若已出,十分爱护周到,只把些轻闲干净的活儿分给她干。 一连十几天,她开始了解庄里所有的人,不过八个男人,罗庄主、看门的老王头、厨房胡存生还有在马栏里干活的大刘、麻黄、长青、疤子李,与另一个往返于城内外采物送马的沈算盘与小飞。 在庄子里,平时不大看到罗庄主、沈算盘与小飞,唐流开始与其余众人混熟,老王头说得对,这里的人并没有一个存着坏心眼,一群豪迈爽气的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非常容易相处。 其中,长青是个略略不同的人。 他就是唐流第一天所见的脸上有疤的男人。 说也怪,这一群人平日极爱以绰号相称,但,大刘瘦削而短小,麻黄并没有一粒麻子,疤子李也不见一块疤痕,事实上,只有长青脸上有疤,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 唐流常常看到他们晚饭后踢踢踏踏地群群走向木屋,大刘特别喜欢惹码子胡,麻黄惯于同老王头绊嘴争论,疤子李认真听辩,其中,只有长青是沉默的,夕阳中,他的面目呈现出岩石般的冷峻,眉角眼梢纹丝不动,有种凄凉的感触。 偶尔,唐流从胡存生的嘴里得知,这一群庄里的人,包括罗庄主,都是带罪之身。 “那胡师傅犯了什么事呢?”唐流不解,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善面人,怎么也会被禁闭到此地。 “我杀了人。”胡存生扭捏半天,终于吐出句话,吓了唐流一跳。 “我杀了村里的一个富贾。”他舔着厚厚的唇,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他太欺负人了,我也是错手……。” “哦。”唐流明白过来,伸出手去,拍在他肥厚的手掌上,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被逼的。” “是呀,唐流姑娘,你不知道,有时候人是被逼的呀。”想起往事,他的大脸上又红了起来,望着远方,叹了口气,不住反复说:“我是被逼的呀。” 唐流淡淡地笑,立起来,也随看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真的,想来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一步步的路途坎坷,一切,不过是身不由已。 在骠骑庄的日子过得可算清闲,真正的与世隔绝,长天、骏马、草地、爽快人,闲来无事,唐流喜欢坐在木栏上发怔,抬头,是无尽苍穹,平视,则是平原广阔,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回忆,究竟,她曾做了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某日,罗庄主派人来请她过去,这次,来找她的人,是长青。 自进入庄子后,他是最少和她说话的人,若非必要,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可是今天,他竟然迎上来问她:“唐姑娘,你在这里可还习惯?” 许是长久不与人主动说话,他忧郁严肃的面孔上有一丝不相称的羞涩,他说:“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来告诉我。” 唐流只觉吃惊,随着他穿过空旷的草地,一路上,她好奇打量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脸上,身上竟还有无数条疤,不论是手腕、脖颈还是面颊上,隐隐地,阳光下藏不住深深浅浅的伤痕,面上那一指长的不过是最明显的一条,在它之旁,暗花般涌出百足印迹,极细的道道阴影,每一动作,便会在明媚太阳下闪出光泽。 在说了那些话后,他回复到无语,领着她去见庄主。 罗庄主却是个直性子,还是满脸的络腮胡子同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不过,他看唐流,倒也客气:“唐姑娘,庄里的生活还满意吗?” “谢庄主关心。”唐流又一次吃惊,她不过是个受罚的罪人,怎么劳得动骠骑庄庄主的亲□□问,这个道理她想不通。 “你不要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来问你这个。”外表粗鲁的庄主居然眼光锐利,心细如发:“长青,等会你把她带过去看看,这事不用拖,早办早了。” 唐流被他说得满头雾水,可他已回过头去,不再同她多说一句,身后,长青已打开门:“唐姑娘请随我来。” 其实,来了这些天,唐流有些了解这里的生活方式,男人的天空下,女人不过是个附属,照顾归照顾,他们也不在乎她的想法,所有的事情早已安排完全,她所要做的,只是习惯。 只好闭了嘴,跟在这个男人身后。 出乎意料,他准备了一匹马车,那种很简易的单人马车,以灰色布幔蔽日,他让唐流坐上去,自己抽鞭在手,驱着马,像是去赶集。 自始至终,长青还是沉默,早上的几句话已是他所有的表达极限,凄凉表情又笼罩上来,将他与身旁一切隔开。 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长青以手叩车架:“唐姑娘,我们到了。” 唐流才欲揭开车帘,他又出言阻止:“请不要下车,那里有个打铁铺,唐姑娘只须看一眼。” 什么?打铁铺?唐流大是奇怪,回身去揭窗帘,窗外,已是人流往来热闹的城门口,寻目望去,果然有一只小小的打铁铺,炉火通红,金星四溅,一个男人胸襟大开,露出肌体光滑结实的胸膛,奋力敲击锤打不休。 眼光上移,停顿在他的脸上,唐流完全呆住,那个敞胸露怀的打铁人,竟然是平将军。 之前,她每次见他,无一不是衣冠楚楚挺秀丰华,不过一个多月,再次相遇竟已成了贩夫走卒的打扮。 唐流目瞪口呆,傻傻看着他,一手执铁锤,一手夹马掌,每一重击间挥汗如雨,情不自禁,她又要去揭车帘。 “请不要下车。”长青再一次阻挡:“相信我,唐姑娘,你们此时相见是很不明智的。” “可是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唐流茫然问他:“难道也是太后怪罪了他?” “不是。”长青摇头:“唐姑娘,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你等一等我,等会自然对你解释一切。”他跳下马车,又回头叮嘱:“请千万不要下来。” 唐流点头,眼看他穿过人流,走入铁铺。平方才看到他,显然是认得的,忙放下手中铁器,微微点头打招呼。 两个男人寒暄起来,长青似乎没有告诉他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向唐流的马车看过来。 在不断走过的人流之间,唐流默默注视他,曾是那么傲然伟岸的少年将军,此刻却伴着炉火熊熊、锤声铿锵,虽然布衣蒙尘,也难掩他挺拔身姿,在看惯了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读书人、风流精致,俊秀犹胜女子的贵族子弟后,平的明朗与强健犹如鹤立于鸡群,巍峨天质自然。 很快,长青就回来了,不动声色地驾起马车,慢慢赶回原路。 隔着车帘,他告诉唐流:“平将军在此打铁,是为了表示对朝廷的不满,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半个月。” “他……。”唐流只觉喉口干涸,有一些话,问不出口。 “唐姑娘,不必太自责,平将军早已说过,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全因为姑娘的事,只是,他向来刚正不阿,又不善于巧言豪语,面对所有的不公正与苛刻,他能做的,只有这样去反抗。” 他顿了顿,有些感慨地叹:“如今像平将军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为官者正直有道,为臣者坚贞不屈,为人者品格端方,实在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人物。” 是,这样的人是不多的,唐流眼角湿润,胸中又是一阵翻滚,“为什么方才不让我下去?”她问长青:“既然把我带出来,让我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肯让我下去向他道一声谢?究竟有什么危险隐匿在暗处,令你不能让我们相见?” ‘吁……。’长青突然止住马车,停在路旁。他的面容严肃起来。 “唐姑娘。”他认真的,一字一字的,说:“罗庄主想请你同平将军走。” “什么?”唐流皱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罗庄主放我走?朝廷会放得了他?” “这你不用担心,罗庄主虽然也是有罪之人,但他神通广大,就是朝廷也要忌他三分。” “忌是忌,想来罗庄主的本事还没有大到可以令我无故消失的地步吧。”唐流有些怀疑:“少相将我罚入骠骑庄,是为了昭示惩戒,他未必会允许我终老于山庄,罗庄主的这记人情恐怕太过轻率。” “这是骠骑庄的事。”长青突然一挥手,拉开车帘,面对着唐流:“唐姑娘,你只说一句,肯还是不肯?” 唐流怔住,看着长青凝视的眼神,半天,才叹道:“谢谢罗庄主的美意,可是我不能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和平将军入府里去了,这么不清不白的境况,绝不是我想要的。” “女人总要有归宿的。”长青冷冷盯着她:“你可以和平将军先回府,以后慢慢商量对策。” “哦?”唐流被他说得好笑,想了想,终于叹:“骠骑庄的人果然是不会撒谎,罗庄主、王头、长青,你们都是直脾气,不懂得说话要拐弯没角,你们只是想我离开庄子吧,何必要用平将军来做诱饵?” 她摇头接道:“我若听了罗庄主的话同平将军走了,到了他府里,算是什么身份?以往的所有话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说过了,将军夫人的名份我不在乎,这样不明不白的暗中跟他走了是不可能的。” 长青怔住,没想到她倔强至此,停了会,奇怪问:“平将军为你做的事难道还不能令你动心?为了他的这份心,你就不能放弃些……?” “放弃些身份道理的顾虑?”唐流堵上去:“不错,他的确为我做了很多,对此我感激不尽,但,总不见得因此就急急地以身相许,莫非你觉得女人除了身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答男人了?” 八 这话说得泼辣,长青又一次怔住,不由仔细看了她一眼,自从唐流入庄,他还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她,柔顺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强硬的脾气。 既然要说的话都已吐露出来,唐流也不再与他客气,“请让我下车,我要去当面谢谢他。”她边说边往车下移动。 “慢。”长青挡住她。 “怎么,你是要提醒我城门口有眼线看守,如果见了他,就会有人立刻上报朝廷?”唐流微笑:“放心,我是落到最底层的人,大不了朝廷怪罪下来,一刀结果我,决不会害到平将军。”她不顾长青,径自下了车,又回头一笑:“还是让我自己走过去吧,就当是我私自从骠骑庄溜出来的,一切俱与他人无关。” 她心意已决,长青哪里拦得住,一拧身,已经离开车边,向着城门走去。 平仍在打铁,他的铁铺子生意特别好,是因为,他不收钱。 一面木招牌钉在铺子边,上面写着:本处打铁分文不取。牌下的木桶内,已积了许多订货的牌子。 唐流慢慢走过去,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想好好的看清他那种身手矫健的英气,充满勃勃的生命力,掩不住对世间万物的坚定信心。 汗水如走珠,自光洁的额头滴落,唐流忽觉步子艰涩,印象中,平将军只是个瘦削沉默的男人,永远会用一双羞涩的眼沉沉地看人,不会说太多的话,可是今天,这双眼眸精光四射,身体坚劲浑若天神,竟令她有些不敢逼视。 好不容易走铁铺前,暖阳下,那半裸的男子身上闪出光芒,唐流竟有些口干舌躁,方才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的冲劲,她只是想当面来谢谢他,但真正站在他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平已经看到她,这些天,唐流的模样变了不少,身上一袭黑色的长袍,不男不女,马庄里蚤多水少,为贪方便她把长发披散剪平至及肩,昔日的雪肌花肤,因每日劳作而粗糙了不少,可是佳人秀丽轮廓依旧,连同明眸里的那一星倔强,虽然在白日里也熠熠生光。 他忽然感动,心中一酸,停下手中工作,又想起身上衣衫不整,红了脸,低头忙把胸前的衣襟拉紧束好。 待看到他这个动作,唐流终于微笑了出来,风吹雨淋袒胸露腹地打了近半个月的铁,想不到,他居然还会害羞。 “别┈┈。”她张了张嘴,突又把话咽回去,原是为了关心他,想说:“别客心,小心热气难挡。”可话到嘴边,记起自己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劝男人把衣襟散开,又想起刚才见他身上坚玉般的胸膛,顿时,脸上也是红晕阵阵。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面,欢喜夹杂着尴尬,不敢看对方,又舍不得不看对方,傻痴痴光景好不奇怪可笑。 许久,还是平先开了口。 “唐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素来不善于言辞,憋了半天,终于是说了句废话。 唐流立刻答:“平将军,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两人说话时都是一鼓作气,可说出的话前言不答后语,离了口,听明白了,不由都要好笑。 旁边路人的眼光开始有些奇怪,平只好道:“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带了她,离开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向前走了些,到了处稍微空闲的场地,停下来,转身叹气,柔声道:“你怎么到了这里?我的身边一直是有人跟踪的,这样小心会连累到你。” 果然是个谦谦的君子,明明是他委屈了自己,却仍要处处维护关心唐流,好像是他害了她似的。 唐流又是一阵语塞,不知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可惜前途渺茫,坎坷难越,否则,这样的男儿怎么还不够托付终身? “唐姑娘,你放心,我之所以这么做,决不是只为了姑娘,”平坚定道:“杀敌报国,是对君王的责任,而娶妻生子,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是看不过朝廷如此苛刻姑娘,又要勉强限制到我的家务,故做出这样的举动,唐姑娘,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感到不安。” “我知道。”唐流点头微笑:“想这一切俱是缘于将军的为人原则,世人都道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如何能动得将军显此异端,但唐流明白,将军本就是个正直不屈的人,无论是谁处在我这个位置上,将军都会奋力相助的。” “是这样。”平又低了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 他还要说,唐流已伸出手来,按在他手臂上,轻轻拍击阻止:“不用说明,唐流明白。”她脸颊绯红,眼睛更是明亮:“请不要说下去,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 古往今来,流言传语哪里会可靠,众人口气中的故事,当事人自己嘴里的话语,其实都是多余,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些什么,所有的渊源起伏,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她娇嫩的掌心盖在他紧实的身体上,柔软温盈下的坚硬刚勇,情不自禁,两人都是一惊,唐流被咬般地抽回手来。仔细算起,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肌肤接触,可是,却是最醒觉感知的一次,上下两重的使力与受力,温柔包裹着坚决,凝成一股惊动,直直达入心中。 抬头,远方一轮夕阳澄红,四周是苇草茂茂,野外的荒地上居然亦觉风景如画,唐流虽不敢再抬头看平,可是心里充满喜悦,天地间有着这么一个人,心里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安定沉静。 长青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遥遥看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脉脉无语,神情中似有千万语牵连,自己点头了然微笑。 回去的路上,唐流有些茫然失神,她告诉长青:“小时候,家里请来高僧算命,说此女命中五行,金与火尤其旺盛,须以水化之,所以取名为流,可随着年纪长大,才发觉女孩子真正脾气倔强,金火之势已刻入命盘,只怕劫数应运而生,一环扣着一环。” “命理之说并不是很可信。”长青安慰她:“我小时候也算过命,人说我十岁成亲,桃花运旺,可讨得三妾四婢,可是你看,我到了这个年纪,连个老婆也不全。” 唐流微笑,他当然是开玩笑。 “财运色运不过是种虚言,可一个人的命总能从脾气上看出分晓,自三岁以上,父亲便知道我要为此大吃苦头,你看,事实也是如此。”她眺着远处的茅草丛丛,偶有山峦影子,淡淡接下去:“这些日子挨过来,我常常想,为什么要这么拼命?许多时候只须忍一口气,一切逆境都会平缓,只要少说几句话,多低几次头,也许,我不过是个平凡生活中的女子。” “但是你可曾后悔?”长青突然问,他转头看她,深黑的瞳仁里晶晶的光。 “不。”唐流脱口而出。 “那不就结了。”长青转身,手里的软鞭一下一下拂打马背,蹄声‘的的’踏在石砾路面上,他轻轻说:“如果你不后悔,那所有的事情就算重来一遍,你还是会这么做,任何时候,只要你不觉后悔就行,许多事情本无所谓对与错,你觉得做对了,才是真好。” 两人坠入沉默,夕阳慢慢地溺身下去,晚上有风,和一点点的雾,满呛在呼吸中,似堵非堵,唐流坐在狭小的马车中,从半掩的车窗处看过去,骠骑庄的朦胧形状,正一点一点的靠近。 黑暗中,长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唐流忽然惊觉,想起早上出来时庄主的话,触动心头一角,猛然问:“庄主……,如此不愿我留在庄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吁……。”长青一把勒紧缰绳,马儿低嘶,人与马一同吃了一吓。 “难道真的有事?”唐流掀起车帘,盯住长青的背影,他制住了马,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捏得用力,透过车外的月光,唐流看到上面一抹苍白。 “唐姑娘,女孩子不要问话太多。”长青声音不高,三分劝阻,七分警告:“罗庄主不喜欢问题太多的属下,尤其是女人。” “我以为骠骑庄没有女人,只有犯人。” “犯人更要听命于庄主,任何事情,与你无关的,就不需要多问。” 他声音渐渐严厉,唐流噤声,说到底,她只是寄居于庄中的过客,有些地方,似乎的确不可触及。 长青板了脸,开始‘啪啪’抽打马背,马车一溜归尘,驶到庄子大门口。 王头开了门,见了两人,‘啊’地一声,问长青:“怎么又把她带回来了?” “我自己去和庄主说。”长青朝他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话,再不看唐流一眼,自顾自大步走进去。 王头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唐流:“我说你这丫头,脾气怎么就这么犟,新买的大花骢也不如你硬头硬脑,唉,索性是个小子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女孩子……。” 接下去的话他没有说,唐流莞尔,她明白,其实这种话听得太多,倔强的唐流,爆脾气的唐流,没有女儿性的唐流,若真要认错,只怕所有的前路必须重走,一切因由琐事,她早已坦然。 不知长青对罗庄主说了什么,这事居然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又回复到以前,码子胡照旧亲切体贴,事务依然闲散轻松,唐流主动承担起了洗衣工作,每晚抱了只大大的木盆在草地上浸浸搓搓。 “咦?”大刘说:“大姑娘的手真是巧,我的衣服上陈年污迹一块也不见。” 麻黄闻言白了他一眼:“臭小子,你那叫洗衣服吗?我看是泡菜还差不多。” 对面王头马上敲了敲旱烟杆,拍拍胸口:“麻黄你有话好好说,眼皮翻来翻去的,我还以为你脸上长了块疤,看不出眼睛还真白。” 唐流咯咯地笑,手软得几乎捏不住布料。 “吵什么!”身后有人喝了一嗓子,罗庄主与长青匆匆过来,照旧用粗麻绳捆着腰带,神情里好不耐烦:“马都喂了么?事情这么多,倒有空聚在一起起哄!” 他瞪着虎目,上下打量唐流,嘴里却是骂别人:“这是马庄,你们还以为是在京城里面。” 所有人被训得面上讪讪的,‘咳,咳。’王头赔笑过去:“事都干完了,兄弟们这不是在休息么,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庄主吩咐就是了。” “平时说说笑笑无妨,过几日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把手里的事办好,小心到时候掉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王头上前问了一声:“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是前几个月才来过?” “这事也轮得到你管?”罗庄主白他一眼。 他今天明显心情不佳,大伙识相,各自散开去,唐流走不了,只得低下头,盯住木盆手里不停。 果然,罗庄主又朝向她:“唐姑娘,真是受累了,居然要替这些泥腿子洗衣裳。” “哪里。”她忙站起来,依旧低头,含笑:“庄里事情少,我有这些空,能做些份内的事也是应该的。” “唔,不错。”罗庄主声音随即一紧:“记得是份内的事情就好,实话说,我是顶不赞成骠骑庄留有女子,唐姑娘未来之前,庄里连只母鸡也没有,偏朝廷多事,硬把姑娘塞进来,彼此都很不方便。” 这话说得强硬,唐流无法回答,怔在当地,略抬了点头,看到长青在庄主身后向她使眼色,忙紧闭了嘴,不响。 “也许今天我的话说得太过了些,姑娘也是个倔强的脾气,只是罗某是粗人,有什么话喜欢痛痛快快地说,既然做了我的手下,在我的庄子里,就得遵照我的规矩。” 他说着,停下,认真看她的反应。 “是。”唐流看到长青颔首,于是勉强点头。 “很好,唐姑娘,过些天庄里的事情会很忙,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庄主匆匆去了。 长青不走,他转过头,看她,微笑:“罗庄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唐姑娘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唐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想必是当初她抗命没有和平走,罗庄主还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别介意。”长青劝:“罗庄主没有恶意,他只是……。” 他突然停下去,改了口:“唐姑娘,十日后皇室打猎设在一里外的围场里,届时由骠骑庄负责一切马匹草料,也许会很忙,你要自己小心。” “好。”唐流有些心惊,他似乎话里有话,还有,为什么他们定要把她赶出去? 九 那一日,是睛天。 一早起,庄子里人人忙碌,皇戚们驻在骠骑庄不远的行宫里,每日有锦衣长剑的官兵过来负责牵走毛滑体骠的良马。 “不用怕。”码子胡安慰唐流:“不过是些金银雕花的吃饭把式,没什么别的本事,皇上打猎早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在一里外呢,与我们无关,咱们不用理会。” 可他的话只说对一半,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来到庄内找唐流。 她赶过去时,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宫女侍卫,众星捧月般围着个彩绣劲装的丽人,鸾祺公主斜斜一个笑,睨她:“唐姑娘,别来无恙呀?” 又是她?唐流终于也笑,原来此番皇族打猎各个有所求,这位公主本性刁蛮任性,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咦,你怎么这样打扮?”果然,她立刻发难:“你的头发呢?衣服为何改成这样,不男不女,像个怪物。” 周围的人皆掩面大笑,指指点点,他们本就是来羞辱她的,唐流并不奇怪,面色如常。 “你可是奇怪我为何而来?”笑了半天,鸾祺终于停下来,说:“唐姑娘,你好大的面子,这次打猎已有好几人问起你的名字,皇上也在奇怪你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让平将军失魂落魄至此。你可知道,这次平将军也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她根本是在逗她,皇族怎么会让她再见到平,或者说,他们就是让她见他,也非得在她最落泊和不得意时。 “你还是恨我们?”见她淡然的表情,鸾祺冷笑:“唐姑娘,你痴心妄想也就算啦,别再不识好歹,少相屡次规劝全是为了你好,越级犯上的罪臣之女发配到马庄已经是轻罚,如果真惹怒了皇上,是可以砍头的。” 唐流懒得理她,从来,她们说得就不是一路的道理。 “哼,你不相信?”鸾祺笑:“唐姑娘,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做专来看你的吗?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立刻有人上来拉她,码子胡怒了,一手推开众人,挡在前面,粗声粗气道:“这几天庄里忙成这样,短不了人手,公主还是先放了她吧。” 鸾祺哪里会理会他,一个眼色,又有人上来把他推开。 码子胡急了,又要再使力。 “慢。”长青从身后走过来,制止他:“公主的话不可违抗。” “咦,总算是有一个懂礼的。”鸾祺笑,抬起手,马鞭指向长青:“好好管管你们自己人,以后说话要小心。” “是。”长青立得笔挺,始终挡在码子胡面前,神情不卑不亢。 唐流奇怪,看他一眼,但身后的人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走出去。 “哈,自己人也不愿意帮你吧!唐流,你奇怪吗?我却是不奇怪的,下面人的嘴脸我见得多了,那个男人算是聪明人,懂得顺着上头说好话,而你和那个胖子却是笨的,只会拼命硬碰硬。”路上,鸾祺得意,她穿着鲜血色小牛皮靴子,踩在黄金嵌宝的马镫上,转过头来,看下面跟随着的唐流,笑一笑,唇上新染了玫瑰花胭脂。 “别怕,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故意不说明那人是谁,让唐流自己心里疑惑不解,队伍走了些路程,终于,进了皇族打猎的行宫。 此时,狩猎的队伍还在围场,行宫里空空的,只余下少许侍卫把守。 鸾祺公主独享一围楼院,虽然是临时落脚的场所,也已披锦缀绣,布置得富贵华丽非常。 她把马直驱到院中的楼阁前,却不下来,在上面左右顾盼:“你们都下去,看住门口不许外人进来。”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只余两名宫人后,她还是不下马,向门里娇声笑:“人呢,我的事办完了,怎么没有人出来打赏?” 唐流看得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目光而去,有一人轻袍缓带,正施施然从楼中走出来,阳光下他面容俊美中透出冷傲,耀目摄人。 印象中,齐王澶永远是这样冰凉的表情,看人眼神凌厉,不怒不喜。 “我已经把人给你请来啦,怎么,都不过来搀我一下?”鸾祺在马上撒娇:“你欠我个人情,准备将来怎么还礼?” 齐王面无表情地看唐流一眼,淡淡地:“公主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他也不走近,只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哼。”鸾祺碰了个软钉子,倒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翻身下马,嘟嘴:“好大的架子,亏得我这么卖力,你有什么话就对她说吧,方便不方便?要不要我避开?” 她本是撒娇,齐王却马上接口过来:“既然如此,还请公主进房休息。”他略略欠身,脚步移到一旁,让她过去。 鸾祺变了脸色,却又发不出脾气,半天,只得跺了跺脚,自己走进房间去。 院子里只剩下唐流、齐王与他带来的一个亲信,唐流不知所措,满腹疑问。 “唐姑娘,你我之间显然存有些误会。”他说,依旧背负了手,连口气也是如常:“我并没有许多的时间,也不想详细解释,如果以前做了什么令姑娘难堪的事,今日,就许我在此向姑娘说一声对不起。” 唐流低头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念及两人间的尴尬关系,只觉满口苦涩,又是羞怯又是伤心。 “由于小王的无能,令姑娘吃了这些苦,实在是很抱歉,好在现在总算有机会能弥补过失,我这里叫人准备了一些银两同衣裳,还有马车,姑娘可以带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从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他一挥手,亲信马上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包袱。 事出突然,唐流倒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只包裹,又看了看他。不置信:“你放我走?为什么?” “这是我亏欠姑娘的。”澶说:“令尊唐珉唐大人生前确有将姑娘拖付给小王,因此我始终有责任要照顾姑娘。” 唐流被他说得心口堵咽,悲伤不可抑止,她低了头,细细考虑他的话,倒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唐姑娘,请接受我的好意。”这时,他已将包裹放到她面前。 显然,包裹里藏了许多物事,唐流用手一掂,沉甸甸的,摸上去不像是金子银块,全部是珠玉宝石一流。齐王果然大方,凡人有了这样一只包裹,下半生可富贵无忧。 “王爷,皇上快要回宫了。”一旁有人提醒。 “唐姑娘,容我送你一程。”齐王一伸手,有人取来一套奴仆的衣服,令她进楼换了,说:“只是要委屈一下姑娘,充做下人跟在后面,由我带你出去。” “喂,你们就这么走啦?”鸾祺公主追出来:“你别忘记欠我的这个人情哟……。” 齐王不待她说完,自己足不沾地,领着唐流等人匆匆离去。 行宫外,狩猎的大队果然已到大门,黑压压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进来,齐王只得暂且先避到路旁。 “澶?”有人叫:“你不是不舒服,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少相骑着一匹白额骏马,轻跃过来,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身后的一辆马车,给齐王看上面一堆堆的动物尸体:“今天在猎场我颇有收获。” 齐王微笑:“果然不错。” “你是否已经身体无恙?要不要晚上同我一起喝酒吃肉,我的厨子最会……。”他话说到一半,猛然眼角瞟到唐流,吃了一惊,眼中寒光一闪:“澶,你到底生的什么病?” 唐流也是一惊,不敢抬头,齐王立即上前,伸手拉住少相的束马缰绳,低声道:“隆,有些事情容我稍后向你解释。” 少相被阻得一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齐王,立时三分又平静下来,勉强一笑:“今天有些累了,说话也不周全,齐王见笑了。” 他想了想,从马上跨下来,凑近澶,轻叹:“你准备把她弄出去?” 澶点点头,两人并排站着,面前大队人马依旧如流而过,人群噪声中,唐流听到少相说:“澶,想不到,你是这样重情的一个人。” 他重情吗?唐流细细回忆,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齐王就是个面冷心冷的人,不错,他现在的确在帮她,但这样的一种援助——唐姑娘,以前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原谅。 也许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但,唐流不觉舒服,始终,他给她于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有沟壑不可逾越。 于是,她低了头,怎么好期望皇族权贵的道德观与布衣百姓相同,人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说各自的话,其实并不是想要他人接受,一切,只不过是自说自话。 人群快过尽时,少相突然扬声:“平将军,你要出去吗?”唐流只觉心中一抖,看一人迎面而来,他一身紫色劲袍箭袖,头顶束发金冠,颤巍巍拳头大的紫绒珠,大步急急,脸上依然正气多过傲气。 齐王亦是一怔,不好埋怨少相多事,只得沉着气在旁相迎。 平面色凝重,略略一点头,一招手示意侍卫换了匹马过来,才向齐王等抱拳:“恕在下有事先走一步。” 那马才喂了草料,洗刷得干干净,刚系了缰绳,还未上马鞍,平等不及,一挥手便要上去,下人忙不迭地去找锦凳给他踏脚,突然,路旁一人飞奔过去,躬身跪在马下,以身作凳,垫在平的足下。 众人都没有料到,平也是,一呆,但到底没有多想,一脚踏在那人背上,翻身纵上了马,又向齐王少相点点头,勒了缰绳绝尘而去。 他走后,唐流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里与膝上的尘土,脸上平平淡淡,很安静地,又回到齐王身边。 少相奇怪地看她:“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她说,向他勉强一笑,低下头,笑容又慢慢凝在脸上,也罢,难得在落泊里曾遇到这样一个人,蒙他真心诚意为她费心出力,也许豪门内外深似海,自此一别,千里万里,他们终是无缘在一起,但,今生今世,总算她也曾为他做过一件事。 再抬起头来,齐王说:“唐姑娘,希望这类事情不再发生,刚才若是平将军认出你,惊动到旁人,情况会很不妙。” 他看她,冷冷的,看不出怒或不怒。 “这样吧,我也陪你们一同出去,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抵挡一下。”少相侧着脸向他,不知是否唐流眼花,竟然看到他快速地挑了挑眼。 “也好。”齐王道:“不过一同走会引人注目,不如小王先行一步,在前面等少相。” 他们拱手作别,齐王带着唐流出了行宫。 不知怎么的,唐流总觉心神难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可又说不出个究竟,她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如果我真能远走高飞,骠骑庄的人怎么办?当初朝廷把我交给罗庄主,也算是个人犯,这样莫名其妙的失踪离开,罗庄主会不会受到牵连?朝廷会不会因此追究到他。” “这事有我来办。”齐王淡淡的:“我既然能把你弄出去,下面的事情自然也不用你操心。”他似乎不喜欢她多问,可唐流总是不放心,低下头自己又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难道齐王肯替罗庄主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没有声音,她抬头,齐王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听见。 唐流突然停下脚步。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大声问他:“是不是朝廷要齐王把我带走的?或者齐王想偷偷把我弄出去,让罗庄主自己背这个黑锅?” “你这女人!”齐王被她逼得也停下,瞪她:“我们还没有走出太远,姑娘能不能小声些,女人聪明是一回事,多疑是另一回事,唐姑娘还是安静些比较好。” 他这是在骂她多事,唐流不由怒,自相识以来,他从不关心她的想法,所有事情一早安排好,只要她忍气吞声地安静承受,可惜,一开始唐流就不是这样听话的人,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抱歉,唐流本来就是个多事的人。”她冷笑,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如果齐王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恐怕我还真不能跟你继续走下去。” “你不想平安的过日子?”他奇怪:“我若有心害你,不用专等到现在,姑娘只要仔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我只是想带你出去,你怕什么?” “我怕你害了罗庄主,我走了不要紧,他怎么办?” “他的事你不用提心。罗某人大有来头,皇上并不想杀他,天大的罪担在他身上,别人死了十七八次了,他却毫发无伤,你替他担心?哼,唐姑娘,你太天真了。” 十 唐流听得满头雾水,看一眼齐王,唇角的那抹嘲讽不像是假的,想一想,软下口气:“真的?” “不光是他,骠骑庄的人都有各自的来历,就算我想杀他们,也得先禀报了皇上首肯才行,你放心吧,少了你一人,他们的日子照样过。” 他又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唐流半信半疑,只好认了。 此时,少相已赶上来。 “怎么在这里停了?”他问:“离得太近了,小心被宫里的人看到。”上来见了两人神情尴尬,又奇怪:“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是唐姑娘有些疑心。”见了他,齐王的脸色才算缓和下来,“隆,有没有人看到你跟出来?” “没有,不过我们还是快些吧,时间不早了,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我怕也许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早些把她送走为好。” 他一勒缰绳,后面的亲信牵过一匹马。 “唐姑娘先骑这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换坐马车。” 他一使眼色,立刻有人过来扶唐流上马,本来,少相一直是个温柔有礼的人,但今日却行动急冲冲,大失常态。 唐流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近来身边的人仿佛总觉得她多余,从长青、罗庄主到齐王与少相,大家齐心协力地要送她走,每一个人却又都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一切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大道小道全部有军队把守,有齐王少相领路,所有的关口如同虚设,唐流一声不响,随他们走到大路上。 “从这里,往西去,沿路关卡把守会少些,你可以找一处远离官府的村落,用这些金银置些田产,以后的生活自然有着落。”齐王指着远处,轻轻说:“此去一别千里,姑娘自己小心。” 他早叫人预备了马车候在路旁,赶车人指间布满茧子,想必也是王府里的高手。 看来一切果然布置得井井有条。唐流叹气,下了马,走几步,又回了头:“骠骑庄是不是要出事了?料想朝廷怎么会如此心慈手软,将一众重犯养在骠骑庄,不杀不罚,还可间或让人偷偷放了去,唐流确是无知女流,也明白这种好事是不会有的。” “什么?”齐王挑眉,一怔。 少相突然纵马过来,拦在他面前:“唐姑娘,这些事情不需你劳神,你坐了马车离开此地自然可平安无事。”他一个眼色,马车上的人立刻下来,立在唐流身后:“小姐,请上车。” 他算是在押她走?唐流心中更怀疑,越发不肯动身,直视齐王:“世上哪有这样勉强的事?你们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或者明着帮了我,暗地里利用我去害罗庄主?” 她握了拳,看他,面如冠玉,眉目雅秀,美丽的人未必有美丽的心,想来在这些贵族眼中,唐流罗庄主长青不过是枚枚小卒子,用来消遣差点的小玩意儿,哪里会有半句真话相对。 “唐姑娘不必太多疑。”齐王冷冷说:“此时并没有时间向你解释一切,有些事情也不必向你解释,还是请尽早上路吧。” 他一勒马缰绳,别转了脸,并不想与她多话。 唐流看看他,又看了看少相,前者神情淡淡,后者已露出不耐烦。 罢,罢,罢,如何同他们讲道理,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她。 闷着气,唐流上马车,赶车人始终候在一旁,并不是殷勤,倒像是监看,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唐流怒得板起脸,可所有的人只当作没看见。 马车驶离了大道,一转头,唐流看到齐王对少相相视微笑, 这两人都是美男子,笑起时一个俊秀一个风流,然而唐流突然看得心寒,摸了摸胸口,说不出话。 回过头来,赶车人身材很高大,腰挺得笔直,挥鞭间虎虎生风,把马车一路赶到极速。 方向果然是朝西,一路无人说话,从窗口处,可以看到景色如飞般后退,经过官道、树林,在一处热闹市集口,车速减了下来,‘的儿的儿’地小心穿过人群,乘此机会,唐流猛然跳下马车。 人才落地,手里已捏了一把珍珠向上挥洒,齐王赠她的包裹中,一串串桂圆大小的珠子,粒粒滚圆,飞散在空中,阳光下凝成一颗颗晶莹,刺痛了许有人的眼。 “有宝贝呀……!”人群立刻大乱,无数只手扑过来抢截。 赶车人发觉不妙,然而隔了这许多眼红手乱的人,哪里近得身过来,唐流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手奔了一匹马,往回路飞驰。 赶到骠骑庄时,不过黄昏时分,远远可看到炊烟袅袅,码子胡想必已在做饭,重又见到熟悉风景,唐流突然觉得温馨,原来,于她,这里已经是个家。 入庄时,王头开了门,瞪她,如见了鬼:“丫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流轻轻拍他肩,赶了半天的路,人很疲倦,但心里是高兴的,倚在门旁,只是微笑。 “你不是和公主走了吗?”长青也出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怎么又回来了?公主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一定与他翻脸,但唐流并不在意,他总有他的理由,况且,当时情况下,让她走才是最明智。 “没有什么事情,公主只是一时兴起,差我办些小事。”她说着,欲往里走。 “慢。”长青突然叫住她:“唐姑娘,刚才平将军来了。” “是吗?”唐流有一分诧异,原来先前见他匆匆出门,竟然还是在找她。 “他知道公主带你走了,又赶回去,可随即又再来,说你早出了行宫,故此,特地在庄里等你。” “哦。”唐流奇怪,又有些感动,叹气:“那我去见见他。” “然后呢?”长青只是盯住问:“罗庄主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骠骑庄虽小,也有自己的规矩,怎能容得他人随意进出寻人,唐姑娘,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令庄内麻烦。” “你要我随平将军走?”唐流止了步,蓦地回头看他:“罗庄主不怕我走后朝廷会降罪?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许我留在庄子里,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一天遭遇也许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却不谋而合,所有的人都盼她走,走走走,只要离开骠骑庄,到处仿佛都是乐土,齐王给了她万金的行李,少相亲自押她上车,而回到骠骑庄,长青像是根本不想让她进门。 种种不妥,万般异事,唐流解不开,索性笑,看他:“长青,我早说过,你、罗庄主、庄里所有的人并不会说谎,庄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容不得我多呆,想来平将军并没有三番四次地走动过,你原本就没有让他走,你要他等我,把我送出去,对吗?” 她向长青问,眼睛却看王头,只见他听得面色凝重,但并不反驳,于是更加确定,叹:“我来了庄里这些日子,虽然不是一家人,总还有些情义,为何你们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呢?” “唉,……。”王头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才要张嘴。 “能有什么事情!”长青伸手阻住他,板了脸:“唐姑娘,骠骑庄是男人的地方,留你一个女孩子总是不方便,我好言相劝,不过是为了你的归宿,难得平将军痴心一片,你受不受下,本与我们无关,现在他就在议事厅,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不再理她,径自走出去。 平坐在议事厅,极简陋的屋子里,他端坐似一尊金甲神,已经等了半天,终于见到唐流进来,不由精神一爽,站起来:“唐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他依旧那一身紫衣,神清气朗的少年模样,似清泉朝霞,诸如此类一切磊落光明干净。 “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唐流笑,道:“不过且慢,先容我猜一猜,你匆匆来这里,可是为了要把我带出去?” “咦,你如何知道?”平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又问:“怎么这身打扮,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唐流被他说得心头大跳,怕他回忆起刚才的事,忙先阻上去:“平将军,如果你不说明原因,只怕今天我哪里也不会去。” 她在桌旁坐下来,看他,眉目凝重:“有人曾告诉我,骠骑庄上下所有一众人俱是大有来头,因此虽担了重罪,却不会立刻受罚,这桩事情将军可知道?” 她问得甚是认真,平想了想,不好隐瞒,点点头。 “原来如此。”唐流叹:“但朝廷不会白白养着这些人不动,把我们摆在此地,是一时不好处置,专等机会发落罢了,我猜得对不对?” “对。”平说。 “看来今日如此局面,算是大限将至,朝廷要拿骠骑庄开刀了,你听到了风声,所以特地来救我?” 这一次平有些犹豫,他沉默不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全对吗?”唐流奇怪:“我哪里猜错了?” “唐姑娘,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平叹,上前将手搭在她手上:“如果你还相信我,就请立刻跟我走,好吗?” 离得那么近,可看到他浓眉大眼轮廓挺秀,持戈疆场的勇士亦是端方君子,眼里三分凝重七分关怀,叫人如何能拒绝。 “我……。”唐流呆住,自父亲死后,她暗暗发誓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危难坎坷人心叵测,她或者只能依靠自己,但面对平,她说不出口。 “唐姑娘,这一路走来,我知道你受苦颇多,家逢巨变,需独自面对抵挡一切,我只是个凡夫俗子,能力有限,但请你相信我,容我来替你做一个决定。” 他伸出手,大大的手掌心里有厚茧,可温暖干燥透出光泽,唐流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上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 “请相信我,唐姑娘,我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平轻轻说,领着她往门外去。 长青坐在门外的石墩子上打干草,见他们拉着手走出来,脸上一抹不查觉的微笑,起身迎过来:“两位终于要走了吗?” 平点点头,唐流看了他一眼,犹豫地,点了一记。 “罗庄主很忙,不必专为此事去告别了,唐姑娘原有几件换洗衣服还在屋子里,只是,我看也不必特地去取,想必将军府应有尽有,一早都安排好了。” 唐流发呆,平是否已将一切安排好她倒不可知,但见长青如此流利地一路说下去,倒是早把唐流的去留想好,待见他全部说完后,一手指向大门:“天色不早,两位请罢。” 他还真不客气,火烧似地催他们走。 “慢。”唐流突然受不了,哪有人这般赶猫赶狗地逼她出门,在骠骑庄的这些日子,从上至下,原本相处融融,哪料得一转头,他像打发要饭地模样。 她立在原地作声不得,想了又想,脑中几转,终于,脚下稳稳立定,抬头一笑:“长青,你可知道,今天公主把我找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长青板着脸,淡淡地:“我也没有兴趣。” “如果这事与骠骑庄有关系呢。”唐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可有兴趣?” “什么?”长青顿时转过脸,反盯住她,脸上的伤疤隐隐生光。 “长青,我想你原是一片好心,故意让公主带我去,是因为你知道我和公主走了虽然会吃些责罚,受些皮肉之苦,但总归性命无忧,而我若留在庄内,只怕连命也保不了,对不对?” 她声音清脆,说话时面上犹带笑容,长青与平却吃了一惊,两人不约而同一震,对视,又转头看唐流。 “你胡说什么?”长青喝。 “我胡说了吗?”唐流认真地盯住他,半天,又去看平:“从小,我爹爹便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他们每天见面、打招呼、说话,可往往各有心机,但是,你,长青,还有平将军,你们原本不是这种勤算多谋之人,为什么也要算计对方?只是因为各自立场不同吗?” “咄!”长青面上架不住,一伸手,去按她肩:“唐姑娘,你这话算什么意思。” 然手指未沾到她衣襟,平先行挺身而出,一记推开他。 长青一怔。 “看来骠骑庄真是要出事了。”唐流一拍手:“可奇怪的是,这事不仅骠骑庄自己知道,连朝廷居然也知道,大家不动声色地屏息而待,长青,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她说得轻巧,长青却变了脸色,哪里笑得出来。 “你知道了什么?朝廷又知道了什么?”他踏上一步,阻住他们:“唐姑娘,我听你话里有话,可否说得明白些。” “你为什么要我走呢?”唐流笑,又问平:“还有你,为什么也要我走?哈,不怕你们笑话,今天我还遇到其他两个人,他们居然也是逼我离开此地,骠骑庄又不是洪荒猛兽之地,怎么突然容不下我了?更奇怪的是每个要我走的人口口声声却都是一番好意,长青,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呛啷’,长青突然拔出佩剑,指住她:“的确稀奇,唐姑娘,如果你只是不想离开此地,那目的已达到,这下,你同平将军都得留下,我们一同去见罗庄主。” 十一 ‘呛啷’,平见势也抽出佩剑,迎过来,把唐流挡在身后。 王头本在远处看热闹,此刻见动了兵器,忙奔过来:“两位,有话好好说,不必动真家伙吧。” “老王,你去叫庄主来。”长青喝:“再叫人把大门关了,这两个人,一个也不许放走。” 他脸孔板得铁青,额上的筋也冒出来,王头见出了大事,也不敢怠慢,一溜烟跑了出去。 “怎么?长青你要杀人灭口?”唐流叹:“如果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也是好心提醒你,闭门造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人都知道你在做什么,而你独独不知道别人又在做什么。” 不多时,罗庄主便被叫来,见到如此兵戈相见的僵局,他也板了脸,怒:“长青,你这是要做什么?敢对将军无理?” 听到喝斥,长青收了剑,走过去贴在他耳旁边,细细说了一番,罗庄主面无表情,但不知不觉双眼迸出亮光,面色渐渐发白。 “她真是这么说的?”唐流听到他低低问了一句,眼神比刀还要利,割过来,像是能伤人。 “是。”长青答:“庄主,会不会……?” 罗庄主伸手阻了他,向唐流与平:“我手下的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千万担待,罗某在此先道个歉,既然将军是来带唐姑娘走的,我也就不废话了,长青,送客。” 咦?这下不光是唐流与平,长青王头也摸不着头脑,大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无奈,长青只得把他们送到门外。 “两位,恕不远送了。”他心里不畅快,面上也是冷冰冰,说完了扭头就走,‘咣铛’一声在身后关了大门。 唐流与平立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唐流眨眨眼:“谢谢你。” 平忽然不说话,转头去牵门外的马,不理她。 唐流又是一阵奇怪,看看门,又看看他的背影,抚了抚头发,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平将马栓在一颗树旁,此时已解下来,他自牵着缰绳,转过头来,盯住唐流,眼中神情复杂,:“唐姑娘,原来今天下午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唐流突然觉得心头发寒,像是做错了事一般,有些尴尬,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唐姑娘,我知道,你只是感激我。”他点点头,叹笑道:“唐姑娘,请放心,我来,只为了要你安全,我奢望得并不多。” 他把马拉到她面前,轻轻说:“只是现在只有这一匹马,容我扶你上去吧。” 唐流发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胸中一阵酸一阵苦,到底百味难辩,身不由已地被他扶上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不知不觉沉默下来,各自低头赶路。 晚上只得一弯下弦月,清清冷冷,照得人心里发怵,朦胧间一条灰白大路横在眼前,平止了步,让马停下来:“唐姑娘,顺着这条路向下走,方向与京城背道而驰,地方偏僻些,但更安全。”他摸了摸腰间,找出身上所有银子,又摘下颈间贴身黄金长命锁与金柄嵌珐琅宝石的护身匕首,递给她:“今天走得匆忙,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这链金锁与匕首还值几个钱,唐姑娘,卖了它们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的生活。” 想了想,又轻轻说:“我知道先前你吃了不少苦,所幸你大仇得报,以后还是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寻……寻一个体贴爱护你的夫君,好好地过日子罢。” 唐流被他说得鼻子发酸,心口堵得慌,眼前一亮,平捧着银块金锁匕首等物横在面前,想起自相识起,自己便亏欠他许多,更加过意不去,叹:“谢谢将军美意,只是这些都是将军的贴身物,若变卖出去岂不可惜。”突然想起少相所赠的包裹,一直提在手里,于是打开给他看:“将军不必担心唐流,有这些东西足矣。” 包裹才翻开个角,眼前已是晶光璀灿的一片,耳听得平似乎倒吸了口冷气,唐流低头一看,自己也觉得奢华得不像样,一件件红宝翡翠玉器,三三两两的碎银锭,想来齐王也是个思绪慎密的人,为避免她钱财露白,故意准备了些零散金银充在其中,然而大宗大件的仍是珠宝,平常人家只得一件便能置下产业。 “这个……。”唐流忽然明白自己又做错一件事,这样贵重不寻常的赠品,让平看到岂不是要误会,她通红了脸,解释:“其实……。” “这的确很好。”平截口道,声音却明显地冷淡下来:“唐姑娘的下半生果然已被照顾得很好,是我多虑了。”他面上惨然,索性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投入包裹里:“送君千里终须别,前面的关卡都布置得稀松,一路过去应该很安全,唐姑娘,我们还是在这里告别吧。” 此时有风,吹得树叶簌簌,平亦是眉目沉沉,他缓缓将手上的缰绳绕了几圈,全部交给她手心里,想了想,又褪了外袍,仔细叠起来,搭到马背上:“唐姑娘,顺这路过去,离最近的村庄还有些距离,这马没有鞍蹬会磨了皮,来,不如把我的衣服垫在下面充做马鞍。” 唐流默默看他所有的动作,脸上并无表情,然身体里,分明有一个人在急急地说:“为什么不同他说明?你和齐王并无干系,为什么要让他这样误会下去?” 她不安,在马上稳了稳身子,紧紧闭了嘴,惟恐一开口,有些话便会自己的冲出去。 她不喜欢他吗?开始时也许只是感动,但这一路跌跌撞撞坎坷而来,只有他肯于无情中援手相助,万千冷酷下仅有的一丝温柔、正直与磊落,她怎么会不动心。 但,何必让他知道?说明一切后又该如何?少相说:唐姑娘,世上万事早有定数,婢女怎么能成为将军夫人呢。在浣衣部,众人踩她踏她,倒不全为了讨好上头,却是同仇敌忾于她的越位,一个齐王的贱妾竟然妄想一步登天,赢得朝中最英武的少年将军的青睐,世人不许,天理难容。 有时候,俩俩深情未必会成为一桩美事,也许,她应该远离他,人在凡尘中挣不脱世欲约束与命运安排,比如眼前这条路,向北,是将军的府坻,向南,才是她唐流的归宿。 于是她咬了牙,挤出话道:“不错,将军走好。” 平怔怔看她,唐流不响,手里抓住缰绳,努力将内心的另一个她压制下去,倔强地只看眼前的路。 他终于走了。 四周安静如眠,唯有风翼扫过茫茫衰叶,悉悉索索一片,唐流坐在马背上,顺着大道往下走,每走一步,便是离平远一步,那个身体里的她已经沉默下去,但又似乎停留在了原地,有一种渐渐撕离的痛。 没有马鞍的马骑起来的确吃力,不久后,双腿便累得发麻,身子坐不稳,但她舍不得把平的袍子垫在身下,那上面仍有他的气息,也许,她该把它好好藏起来,当作曾经的一个回忆。 只是不知是否能忘掉一切,她不确定,是否可以,再成亲、生子、过平凡人的日子。 天开始蒙蒙发亮,照得地上一片惨白,唐流放任马慢慢地行走,远处终于可看到隐隐约约的房屋轮廓,一点一点靠近,她在马背摇摇欲坠,双腿内侧大约已擦破了皮,湿漉漉地痛,双眼却是沉甸甸地酸。突然,马儿低嘶,双蹄跃起,将她重重掀在地上。 有一人手中握刀,上来一手按住她,一手将刀刃顶在她颈上。 “唐姑娘,得罪了。”他道,反转手腕,用刀柄将她击昏过去。 再次睁开眼,唐流犹未醒,打量四周,却是在一间布置华丽的房间里,月洞窗户半启半闭,风吹得嫩绿纱帐飘散,房间里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映得一室洞明。 并不只得她一个,有人候在旁边,见她醒转了,忙站起来,一手按刀而立。 唐流茫然看他,身材高大,面目也很平常,记不得哪里曾见过。 “你是谁?”她问他,眼光划过他握刀的手背,忍不住微笑:“现在我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你也太小心了些。” 那人不接口,纹丝不动,手仍握住刀柄,直直瞪着她,他的手指粗短有力,皮肤晒得黝黑,唐流突然想起来,这人原是齐王派来送她走的那个车夫。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还有,这里想必就是齐王府了。 唐流坐起来,才将头发抚平,果然,一抬头,齐王澶已走进房间。 他脸上表情严肃到冷酷,灯光下发出寒光,瞪着她,唐流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唐姑娘,你干的好事!”他道,一手轻挥命那人退下,自己撩起袍角,在唐流对面坐下:“我原是好心要放你一条生路,谁知你竟多事至此,惹出祸来。”他今天穿了百蝶穿花的天蓝色羽缎长袍,更衬出面白如玉,风流挺秀的人物。 “你在说什么。”唐流淡淡道:“我不大明白。” “哼。你怎么会不明白。”他低喝,突然长身而起,一手按了她肩,略一用力,闷痛入骨髓。 “啊……。”唐流吃不住,可他另一手于肋下扶住她,左右动弹不得。 “这下你可明白了吗?”澶冷笑,唇角一抹嘲讽:“唐姑娘,我本来也以为你不知道,但你这一逃,令我顿开茅塞。”他嘴里说话,手上仍不松劲,唐流已经痛到无力,额头有汗珠渗出来,滚落滑过面颊。 “如何?唐姑娘?”澶说,收手回来,让她略略休息:“你既然也知道此事,何不把行事时间告诉于我?” “放屁!”唐流痛极怒极,捂住肩膀软在榻上,齐王果然冷面冷肚肠,这样的捏骨严刑可算得阴险狡诈。她不好容易喘过这口气,大骂:“要杀便杀,你若再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便撞死在你眼前。” “哦,是吗?”齐王笑,踏步又上。 唐流一见他动,想也不想,甩头向床架上扑过去,然齐王出手更快,她额头还未碰到紫檀木质,他手已阻过来,拉住衣襟一用力,‘嘶’地扯下块衣料,唐流仰天倒回榻上。 “怎么回事?”身后有人奇怪,水晶门帘一掀,一人匆匆而入:“澶,出了什么事?” 齐王不答,不待唐流起来,已欺身而上按住她身体,想了想,拉开衣带将她双手缚住。 “唉?”那人一眼见到唐流衣衫不整的模样,吃一惊,呆住。 “隆,休要多问。”齐王道,手上不停,一圈圈扎得紧实,未了,将余带栓到床架上。 他统统办完,方才松了口气,拍拍手转身回去:“隆,有什么事吗?”他用力已过,面色复转皎然,闲闲看住少相,后者早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事?”齐王倒奇怪了,挑起眉毛问他:“这个时候不去陪驾狩猎,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隆总算镇静下来,看他,乌墨墨地眼珠里似有波澜暗涌,半天,不作声响,突然转身就走。 “咦?”这次倒轮到齐王发呆,略一思索,忙举步跟出去。 唐流满额细细的汗,双手绑在身后,离不了床边,她脸红涨得通红,满腔怒火无处可斥,唯听得外房齐王已追上少相,两人在那头争论起来。 “你倒清闲,满口推脱身体不适,未了,却告了假在屋里做这些勾当。”这是少相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难道你怀疑我是故意欺瞒?”这却是齐王。 “你没有存心欺瞒?也罢,我来问你,昨天不是将她送走了吗,为何她又出现在你的房里?你到底是要放她还是收她?” 两人竟然吵起来,唐流咬着唇,在里间听齐王将她逃走一事细细说明出来。 “你再把她寻出来只是为了拷问何时举事?”隆的声音似乎平静下来,但尚有几分疑惑:“澶,她只是一个小女子,量罗永城不会将计划告诉给她。” 罗永城大约就是罗庄主,唐流边听边想,但她不明白的是,骠骑庄到底有什么计划瞒着朝廷。 “可是隆,你不要忘记了,她是唐泯的女儿。”齐王声音冷冷:“并且如果她确不知情,为什么要拼命从我手下眼前逃出去?她一定与罗永城有联系。” 他们争吵渐止,声音便轻了许多,以后的口语不再听得到,又说了些话后,两人一挑珠帘,走进房间。 唐流怒目而对,狠狠盯着齐王,眼里似乎说:“你有本事便永远这样绑住我”,隆心软,叹了口气,劝:“澶,有话好好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也别太狠了。” 齐王若无其事,与唐流眼神相接,毫不在意。 “你准备拿她怎么办?”隆又问:“总不能真这样永远绑住她,要杀要放,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怎么会杀女人?”齐王微笑,淡淡道:“况且唐泯生前曾将女儿托负给我,放心,隆,我只要问出想知道的东西,一定把她安置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