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汀烟雨杏花寒》 壹 又是一年雨水。 虽已是初春,柴桑的天气依旧寒冷无比,春寒料峭之时,最是侵人肌骨。此刻偏偏细雨纷飞,江面上一片烟波浩渺。山头水色薄笼烟,曾有墨客騒人将湖中一小亭命名为「烟水亭」。 春雨淅沥,像个调皮的稚童将本该平滑如镜的湖面不断打破又修补,以此为乐,乐此不疲。都说一朝春雨过,万物皆清明,让人不禁想,或许雨水能洗尽世间一切悲喜。 温殊凭栏于烟水亭,将一切收入眼底。 「温将军,您的伤寒尚未恢復,今儿天气太冷了,还请将军回屋吧!」一旁的年轻侍从见男子在此倚坐久矣,看着他苍白不见血色的脸,忍不住出声提醒。 「前几日是长缨的忌日,」温殊振衣而立,声音是遮掩不住的虚弱,「时间真快啊,十年如一瞬,果真不假。」 侍从呆怔一瞬,随即应和:「啊,是的!奴的父亲曾有幸随白将军征战南北,听家父说将军在战场上雄姿英发,每每身先士卒,真是令奴敬佩得五体投地、热血涌动不已……」 少年越说越激动,眼里满是对口中之人的嚮往,眸中闪动着少年人独有的光彩熠熠,说到最后口有些乾了,才发现自己似乎在温将军面踰举了,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温殊很是哭笑不得,心中并无怪罪之意,对少年罢了罢手,一边离开亭子往屋子里走,一边说道:「我刚才好像看见长缨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可能是我人老了就花了眼罢。」 少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正想说将军都还不到不惑之年呢,年轻有为,没人注意到一朵落下的白色杏花在无意间被踩得破碎,最后腐烂融入泥土。 贰 仲月雨过,杏花渐染雪色。 「凡之,咱们比一场如何?」白璩从剑鞘中挑出长剑,轻巧地挽了个剑花,锋利剑刃只见森冷的一瞬寒光。 温殊不言,手却按在腰侧流光溢彩的剑匣上。 下一秒,刀剑交错,发出刺耳鏗鏘的声音。 两人眼神对视,谁也不肯先退让,最后是温殊选择败退下来,将佩剑收入剑鞘,笑道:「看来是我晚了一步,长缨的剑术过些时日就要超过我了。」 「说什么呢,还不是你让我的!」白璩有些没好气的说,但脸上还是隐隐掛着忍不住的神气,于是补了句:「说好啦,下次不许让我!」 他说完话连剑也不收,逕自躺到旁边的杏花树下,嘴间叼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哼到一半却被温殊扔过来的剑打了个正着。 「哎呦───做什么要扔我?」 温殊只是淡淡斜睨了他一眼,拢起衣袖中的手,「身为世家子弟,配剑乃是殊荣,亦是君子之德,怎能如此随意。」 白璩摸了摸被砸痛的额头,十分慍怒不服:「我又不是世家子弟!还说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剑跟刀就是拿来上战场杀敌的,我才不吃你们这套!」言毕,又赌气般的躺下来,不理会他的反应。 「……我知道了。」 与白璩预料中截然相反,向来坚持孔孟之道的温殊这次竟然如此好说话,他正准备反驳的话到了嘴里又憋了回去,有些古怪的盯着落座在他身旁的温殊。 而后者只是靠在了杏花树并不强壮的树干上,看着天空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璩见状,挑了挑英气的眉,并无多想,也抬起双手垫在头下,安静看着云在天上的流动。初雨过后天空净朗,只见几簇破棉花絮飘散在天青色的布料上。 烟江城向来少有来客,民风纯朴,虽说是块盈尺之地,却也算得上足衣足食,百姓安居乐业。但两人都很清楚,当今失鹿共逐,天下大乱,朝廷身处风雨飘摇间,这样的平静也只是风雨欲来风满楼。 春风徐来,杏花瓣被吹落,霎时漫天雪白,吹起少年鬓间青丝、满肚心事。 半晌,白璩低声道: 「待到三月,我就要去找我父亲了。」 「我知晓你不喜血腥,但是生在乱世,想要还给百姓一个太平的天下,免不了以战止戈,」白璩苦笑了一声,「何况我乃白毅飞之子,打从父亲出兵那日起,这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因知回头无岸,只能义无反顾。 温殊顿了顿,并不感到意外,或许早在祖父安排他回烟江老家时,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于是向白璩頷首示意,「你千万多加小心。」 白璩囅然,「凡之,两年后待我有所小成,带着部曲来找我吧。」 温殊莞尔。 「当然。」 二人相视而笑,不必言语便知晓对方心意。 参 涕一把泪的拉扯大。 父亲早逝,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也步上丈夫的后尘匆匆离去,于是温殊算是真真正正的怙恃俱失。 所幸,他还有个疼爱他的祖父,温氏也算得上是簪缨世冑,没有人敢对堂堂洛阳令的嫡长孙有所怠慢,故此在京城的日子也算得上无忧无虑。祖父聘请了许多先生教他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通,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就颇有些老成持重,这样的反差感时常逗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阿殊以后也要做个像阿翁一样厉害的大官!」他曾经这么对着祖父说。 看着祖父上朝前头戴乌纱帽、手执笏板的模样,让他好生羡慕,或许只要自己努力研读经典,向先生们问学,也能像阿翁一样吧? 而祖父只是俯身捻揉稚童柔软的发根,便笑出有些难以啟齿的愁闷。 「阿翁也就是个会识字读书的老头咯。」 他望向窗牖外,那是太极殿的方向。 最近陛下的病情越发加重,无心政事,已经开始有人按耐不住了,朝廷风向瞬息万变,他并不是甘愿苟活之辈,可是温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子,万事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肆 温殊很不喜欢现在待的这个地方。 穷乡僻壤、山陬海澨、瘴雨蛮烟、弹丸之地……这个多待一刻鐘感觉都活不下去的地方,竟然是他们的老家─── 他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最近功课怠惰了,阿翁才把他送回烟江。 其实烟江城倒没有这么差劲,只是从小就生活在全天楚最繁华的京城,到何处自然都是看不上眼的。但温殊自觉君子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儘管再讨厌也不能表现出来。 反倒是隔壁宅子的,姓白的那个小子,最惹他厌烦,烦得他连装都不想装。 那小子会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祖父赠予他的剑拿去挖土、把他每天精心梳理好的发髻弄乱、拿墨笔在他珍藏的书上乱涂鬼画符。从前先生们只告诉他君子应当以礼待人、仁慈宽恕,但没教过他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要怎么反击回去。 这不,那白小子又来了。 「喂!」 温殊不理。 「喂!叫你呢,怎么对人爱理不理的?」白璩衝到温殊身后,用力地拍了他的肩膀,温殊一时反应不及,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这次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朝着白璩大声喝斥:「别叫我喂,我有名字!我叫温、殊!温、凡、之!」 白璩似乎被他的反应给吓到了,摸了摸鼻子有些訕訕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从来都不跟我说你的名字,我哪知道怎么叫你嘛。」 ……好像是这样没错,待在烟江的一个月来,他好像都没和这小子好好说过句话,都顾着生气了,哪能想到介绍名字。 觉得有些掛不住脸面,温殊板着一张小脸,耳后根染上的一抹红晕却出卖了他,最后冷哼一声:「行吧,先生说君子不计小人过,有何贵干?」 「我要你教我剑术!」 「什么?不行,小孩学什么剑术。」他想都不想的拒绝。 白璩不服的说:「咱们两个明明一样大,凭什么你能学我就不能?」 「《礼记》里说……」 「练个剑哪来那么多神神叨叨的,我爹爹说拿起兵器保家卫国才是真本事!一身功夫难道不比你们这些读书人有用?」白璩不耐烦地用小指挖了挖耳朵,想着想着,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小算盘。 他玻璃珠似的大眼睛转呀转的,说:「要不这样吧,你教我怎么用剑,我以后就不捉弄你。」 温殊心念一动。 倘若白璩不来烦他了,那不就多了时间专心课业,早日回到洛阳?又多了一个人陪他练剑,一箭双鵰何乐不为? 「当真?」他有些狐疑。 白璩拍拍胸脯,相当自信:「当然啦,我白长缨从来不说谎,烟江那么多户人家,他们都能为我作证。」 这不咬定了他不可能挨家挨户问吗。 「别板着那张脸啊,好了凡之师父,能教我用剑了吗?」白璩刻意地加重了师父二字,脸上尽是得逞了的得意洋洋。 温殊只觉得有些为刚才衝动的自己感到后悔,但本着一言既出駟马难追的道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他扔给白璩地上捡的一枝长树枝,「现在没有多馀的剑,你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他握着剑柄拔剑出鞘,继续说着:「剑法这东西,讲求意外形内,呈现在外的招式来自于意蕴和心念,只要依循这份意,那么一切招式都能成……」 白璩听得颇为认真,甚至有样学样地做了几个招式,乍看之下也有几分武者风范,如果忽略他手上拿的是枯木枝的话。 两人约定每五日就来到烟江的这片杏花林下,多年下来几乎不缺席,一晃就是八年过去。 两人已从半人高的小萝卜头,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一个温文尔雅、面如冠玉,另一个神明俊朗,颇有朗月入怀之感。少年二字本与平庸相斥,想着仗剑天涯,踏遍青山,心中无恨亦无罣无碍,只留得一身浩然正气。 伍 景熙元年,对很多人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 这一年,先帝在长期病痛下再也禁不起折磨,在冬春之际撒手人寰,结束了他这既不伟大也不传奇的一生。他的皇后,或者说皇后背后的李氏戚畹再也按耐不住隐藏了几十年的勃勃野心,与外廷的丞相勾结,先帝遗体都还没凉透就迫不及待的扶持幼帝上位,美曰其名国家不可一日无君。 这一年,天候异常寒冷,各地农穫欠收,飢荒四起,都说是皇帝失德的警示。百姓再也无法忍受朝廷的挥霍无度,于是纷纷揭竿起义。 这一年,白璩的父亲白毅飞在平定了南方各地民变后,被朝廷封为辅国将军,他深知如今的楚室不过是一隻外强中乾的纸老虎,有在南方自立为王的打算,正欲养精蓄锐,却不料遭到小人偷袭,客死他乡。其长子白璩克绍箕裘,稳定父亲的部曲,完成先人遗志。 新年号试图给人一切安定的错觉,但所有人都明白天楚已是强弩之末,逼近黄昏。 待温殊带着白家两千部曲到寻阳投奔白璩时,恰好赶上白毅飞的棺木下葬,一抔黄土覆过,一生戎马倥傯就此落幕。 他远远看见幼时好友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色一片肃穆,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两年过去,白璩的长相更加轮廓分明,听到大家毕恭毕敬叫他白将军也只是神色淡漠的应声。 此刻温殊才深刻体会到,一切真的都回不去了,无论是烟江微雨,还是杏林问剑。 葬礼结束后,白璩找到了他,提议去喝碗醅酒叙叙旧,温殊欣然允诺。 一碗温热的醅酒入喉,后劲呛人,温殊喝了一口便止不住皱眉。 「抱歉,」白璩略带歉意的笑了一声,举起手中陶碗向他示意,「如今这世道没什么好酒,只能喝这个过过乾癮了。」说完,一口饮尽。 「无妨。」温殊看着碗中没过滤的残渣,决定还是不喝了。他问:「长缨,近来无恙?」 「老样子,就是跟着我爹天南海北四处走唄。」喝了一大碗酒后,白璩依旧神色如常,「倒是你,从烟江过来,一路上辛苦你了。」 温殊摇了摇头,又问:「今后呢,你又有何打算?」 「能怎么办,当然是我爹想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白璩耸了耸肩,「虽然他以前很少回去找我和娘亲还有弟妹们,但父子一场,他想做的,我都会替他完成,然后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好,如果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讲管说。」 白璩展顏,「吾得凡之,万事无后顾之忧矣!」 陆 刚过秋分,天气逐渐转凉,南方依旧高温炎热得不分白昼夜晚,湿热的江上水气扑面而来。 春去秋来又过几载,白璩又领着麾下军队四处征战,平定了一波波反动,他与当地百姓约法三章以争取民心支持,不过短短六年,独据江南,隐隐有一方霸主之姿,一时间风光无两。 温殊最终也在江夏安顿了下来。在白璩的建议和推荐之下,说柴桑郡有座湖,江南男儿本就深諳水性,如果能够有效率的培训,练就一支水军,以备不时之需,自然迫在眉睫,需要有个统领他们的人,而这样的位置由温殊担任自然尤为适合。 他应下了,临行前白璩给了他一支为数不少人的部曲。 而白璩要亲自带兵去往江都。一是江都乃要南北要塞,将其攻下免得夜长梦多,二是江都太守王绍即是暗中指使偷袭白毅飞的始作俑者,他此次前行,亦欲捉拿王绍,以报杀父之仇。 金风猎猎,吹起船桅上的旌旗翻动。 温殊对此有些忧心:「你最近势头正盛,树敌不少,此行必要万分小心,莫可意气用事。」 「知道了。」他点点头,「你也是,在柴桑要保重。」 「归期何时?」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来年惊蛰前当归。」白璩说。 两人就此别过,不曾想这竟是最后一面。 后人在史书《天楚志》有载:「璩欲取江都,密治兵,部署诸将。然为故太守王绍门客所杀……大业未就,中世而陨,盖因轻佻果躁尔。」 其实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白璩独自一人轻骑而出,过桥时先前躲藏在桥下的刺客趁他不备,将其击杀,最后失血过多,不幸殞命,临终前位于二弟白珏,得年二十又七。 那个刺客是昔日江都太守的门客,不满白璩的强硬作风,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介乡野匹夫,无德无能,因此动了杀心。 白璩一生征战四方,最后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折于一个无名之辈之手,令人无限唏嘘。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带着光与热,却不曾想引火上身,驀地殞落。 故人讣告先惊蛰而来,是时温殊捧着书信,久久一语不发。 / 温殊回到江夏奔丧,换上素白的麻苧衣衫,见到年轻的白珏跪在灵柩前,哭得不能自己,像是正欲飞翔却被折断翅膀的孩子,惊慌失措,绝望而悲伤。 「凡之哥……大哥、大哥他真的,离开了吗?」白珏的声音嘶哑,彷彿在黄连水泡过似的苦涩。 他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很害怕,大哥他那么优秀,所有事都能做得很好,可是我什么也不会,不会带兵、不会打仗,那些将领根本就瞧不起我……」 「长缨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故,」温殊握住少年单薄的双肩,口吻坚定:「他说过举贤任能,人尽其才,以保基业,他不如你。」 温殊扶起哭泣的少年,走到眾将领之间,亲自搀扶白珏上马,首执臣礼。 「臣,温凡之,拜见将军。」 故人已逝,但活下来的人仍须奔波劳碌以承其志。 长缨的未竟之业,就由他来完成吧。 柒 岁月在刀尖上又蹣跚过了一秩,景熙十六年,北方李氏的手最终还是伸到了江南来,举兵来犯。诸臣惧怕不战欲降,温殊坚持应战,以一己之力说服群臣,堵住悠悠眾口。 两军交接于青弋江,彼时霜月高悬。温殊採纳下属建言,看破敌军弱点,以逸待劳,一把火烧了个乾乾净净,敌人溃败而逃,此后数十年不敢再犯,天下二分之势雏定。 一时间苍穹被光照成了白昼,涛起扬波捲起千堆雪。 温殊负手而立站在点将台上,脸上无悲无喜,彷彿突然吹来一阵很久以前的风───是烟江和风,是刀枪冷光,是杏花翩躚,是故人回眸。 每当千帆过尽之后,那些前尘后事才又显得清晰起来。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归咎于这几年疲于奔命和案牘劳形,落得一身病根子,身子是厚重鎧甲也遮掩不住的消瘦。 直至油尽灯枯。 两年后,温殊染上伤寒,久治不癒,最终病逝于柴桑,享年三十又七。至此天命终尽,偿得少年愿。 / 初雪消融,春寒薄烟,又是一年好时节。烟江的杏花相次开发,梢头香蕾破,风轻轻一吹便是漫天雪花,幼童们匆忙追赶着天上的风箏,满地杏花无 人记。 杏花林间的一处衣冠塚,墓碑上的名字依旧明光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