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春纪事(民国)》 月圆花好-1 lt;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gt; 又是一年深秋。 天色昏暗间,倾盆大雨穿过街上的胡同小巷,白楼窄门房檐上高高挂起的纸糊红灯笼,成了巷子里最后的一处光亮。 风吹叶子,雨打尘,饶是满路泥泞,也拦不住客人笑着脸走进白楼的脚步。 芴春胡同里的白楼,在云城东街左数第三条窄胡同的最深处,白墙乌檐,是四五岁扎个小辫子的孩子都被明令禁止好奇的地方,是人尽皆知的销金窟。 白日阴沉寂静,夜里灯火通明,往往伴随着女人脂粉的香气和娇笑声,吵得街坊邻里不得安宁,自是苦不堪言,官司不断。出了胡同,白楼书寓小姐们的皮肉生意便在云城排不上名号,深谙风月的年少公子哥看不上,同行们明褒暗贬,说是暗门子,向来比不上在衙门官府备案留名的书寓名楼,多是家中有悍妇又空有几块大洋的男人们消遣来的。 楼里掌事的魏娘子正摇着扇子,叮嘱让门房新来的小子谨慎些,说是这天气让人平生的心烦,仔细着别扰了客人老爷们的雅兴,却不料被顶了一句嘴,气得老脸煞白。 门房打了个哈欠,回道:“娘子说的是,这天见着都不是花钱来把姑娘的日子,您老省着些心。” “你个泼皮崽子,你给我.......”话还未骂出口,两人被门口正在放伞的男人吓个正着。 是上客了。 本是眼皮耷拉的门房立刻躬下身子接过男人手上的伞 ,递上手中的帕子为男人擦去身上的雨水。魏娘子连忙打着扇子,引男人向院子里走去。 魏娘子陪笑着问:“先生可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可有心仪的?” “上次的翠翠吧,人我领走了,老规矩记账。” 男人说道。 “先生这就走了啊,白瞎咯,前段日子云香还在念叨您呢......”魏娘子嘴上念叨着。 * 雨势渐渐小了,白楼的客人多了起来,有带着绅士帽的,也有穿着长衫拄拐棍来的。 门房迎来送往间,竟连个歇脚的功夫都没腾出来,好不容易靠在门上喘了口大气,就见打着黄家徽字的马车进了胡同口,他转身垫脚,气沉丹田,一声“魏”字还没喊出口,被魏娘子迎面吓了个正着,连不住要打嗝。 “叫什么叫,叫命呢。”魏娘子刺了门房一句。她是没裹脚的乡下女人,白脸细眉大眼,年轻时个还没长高就被人牙子带到了城里的书寓做“姑娘”,上了年纪就出来另立门户,好的贤良淑德一点没学到,坏的尖酸刻薄倒是一通百通。 “嗝,黄家,嗝,一来就是,嗝,找雀枝的。”门房说。 “用得着你说,雀枝雀枝,真是好命。攀上黄家这颗大树了。”魏娘子眯着眼,眼看着隔着雨幕看见马车渐行渐近。 “嗝。”门房有些急,不顾规矩扯着魏娘子衣角说道:“雀,嗝,枝那刚进嗝,客人,颂颂…..” 魏娘子神情一滞,喃喃道:“坏了。” 却不想门房脑子在前面跑,嘴在后面跟,插了一句:“进的是那个混血小子,颂禾。” 两人不禁一同想到:天爷,师傅和徒弟对上了。 * 颂禾姓苏,他是港城南洲苏家二把手苏昌明买回来的白俄女人生的小洋崽子,模样漂亮不学好。幼时溜出家门上后山里玩,人刚出官道还没摸清路,便被一伙怪贼拐到云城。他天生深棕头发冷白皮,眼珠带绿,一副洋不洋汉不汉的模样,硬是卖了六年没卖出去,砸手里了。 后来他认贼作父,对着那人贩子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叫了六年叫出了感情,给人家又当徒弟又当儿,反倒是在人贩子学了几手坑蒙拐骗的江湖手段。后来慢慢长成了个老鼠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闻着点腥味,都要守在身边放到嘴里才安心。 颂禾占了半分少爷命,却是天生私生子的根,没享受到半点从亲爹手里流出来的荣华富贵,转眼被二爹养了几年,成了个从不走空的贼。 他那假爹黄维新近来新丧,来了不少人到宅子闹事,他听得云里雾里,他估摸着是一群打秋风的野人,也自然不知道他阴差阳错走了狗屎运拜在了江湖贼祖宗黄七爷的门下,成了他唯一的养儿。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寻常倒儿卖女的哪里会在边境大城有两户三进的大宅子和一处园子,怕不是要把阴德亏到下下辈子。 用苏颂禾自己的话来说,贼也分三六九等,能耐的叫江洋大盗,传出去声名远扬,往上数几辈还能叫盗贼盗圣,讲究的是盗亦有道,轮到他就差扯块破布和城隍庙老乞丐凑一起,摆个带口的碗要饭吃,想活命就只剩下讲坑蒙拐骗这四个法子发扬光大了。 说白了,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哲保身罢了。 不过,这明白是假明白,糊涂也是真糊涂。 就在颂禾迫不及待将他养父安置到那口早已备好价值千金的黄花梨方头大棺材后,做着想要大干一笔然后远走高飞,溜之大吉的春秋大梦的时候,转眼就被一群自称“师叔师伯”的人围了院子,关了半天。 他东躲西藏,前脚刚溜进白楼,连老相好雀枝的半块袖子还没摸上,后脚黄家的人像闻着味的苍蝇一样追了过来。 * 提起雀枝,怕不是每个沦落风尘,迫于生计的女人们千篇一律的话术。 她说,自幼命不好,投奔到了真一表三千里外的姨母家,摊上了赌鬼爹加上她早逝的娘,她爹一蹬腿她就跑了。全国大旱那年她十二岁,就被姨母卖进小白楼。 这三年里,她干得是往暗屋子里给姑娘们端茶倒水、摸黑跑腿的活计,一双耳朵灵巧到听得见隔着两间房发情的猫叫,前头屋子刚拿铃叫水,后脚她就举着湿帕子敲了门。 半旬前雀枝才挂牌子,转眼就被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男子相中要下来开了苞,花了三个银花生,天亮走之前偷着在枕头下塞了块银角子留给她。 他说,算是赏的,日后图个好兆头。 窗纸映进来的几缕晨光透了进来,雀枝猫儿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弯翘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她只记得那几小块银子将她手心膈地生疼。客人想听她叫,她哼了几声,冷汗从后颈流到了背上,她的脸深陷在软枕里,隐约闻到了小桌上隔夜剩饭剩菜的油腥味,夹杂着前屋新月姐省吃俭用从百货大楼买回来分的脂粉气和男人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 雀枝眼角的泪滑落到枕巾出,湿了小半张地方。那时她便知道这是她应得的,靠着这一身下贱皮子的第一次卖出来的好价钱,但是摸上心口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寻常院子里,一屋子的姐姐妹妹都是教上半个月规矩,挂个牌子就开始见客人了,唯独模样拔尖的雀枝被留了三年,反而惹出来不少酸话。 听说这是魏娘子难得善心大发的结果,说是见着她像是饥荒逃难时救济她半个饼的姐姐,愿意将这面子情留给她,多留了她几年,也算是缘分。 最后也看着银花生的面子,为她选了个瘦竹竿一样的恩客,从今往后她便和这小楼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成了体贴小意赚钱抢客人的真姐妹,捻酸抹醋的话比起以往可一分没少。 第二日夜里,还是那个男人,酸儒样子,里外不行。可他喜欢雀枝,新鲜可口。 “今日怎么是这身,换了吧。”男人在床上也喜欢拿腔作调,不喜她这一身藕粉,非要雀枝去换。衣裳半敞的雀枝险些酸了脸,一瞬又贴着男人的胸膛蹭着,手上动作不停,却又被他督促着换衣服。 真是鸡儿小,麻烦事儿大。 雀枝瘪了瘪嘴甩开藕粉的薄衫,光着身子,蹲到床脚的衣笼旁翻青绿色的小衣。她心想,吹了灯不都一样,真难伺候的下流胚子,死了算了。雀枝快将脑袋埋进衣笼里进去了,手上一件又一件地翻,心里咬牙切齿地止不住骂。 而他从床上下来踩着一只鞋,披了件外袍,靠在衣架子旁,透着艳俗的桃红纱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雀枝。 月圆花好-2 月光朦胧,映得雀枝成了天上的小月仙,成了林子里的妖精。 男人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从肩胛到脊背,顺着腰线延伸到后臀,这雀儿身上美得是连披散的黑发都遮不住的,是要与他家老太太从明朝传下来的羊脂玉手镯相比都丝毫不逊色的白,温润泛着柔光,偏偏带着最原始的色和欲。 他看的眼神发直,有些急不可耐地咽了咽口水,修长枯瘦的手指蹭着床铺,不自觉地将身子向上顶,尾骨下意识地抽搐着。 雀枝白花花的身子在他眼前扭,像是在他身上踩。 “好雀儿,好雀儿,给我、给我吧…求求了。”他颤音道。 白日他那一副书生的模样都消失了,男人耐不住地一只脚迈下床,他现在就想要了她,进入她柔润的身子,听她娇娇呻吟。 就在此时巨响连连,紧接着是连串的爆炸声,云城又被炸了! 刹那间地动山摇,小楼东倒西晃,实木衣架猛地向下倒,将一脚踩空的男人向下压去,脑袋正中四方的桌角,血流了半地,一步升仙。 雀枝被铺天盖地倒下来的衣服砸了个正着,她尖叫出声,“先生!吴先-生!” 她连喊几声破了嗓子,咽了几口血沫子,没人应,她缩回迈到一半的腿,转身藏在了床的最里面,身体紧紧地巴着墙,心想这接二连三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随着炮弹的轰炸声,地面又是一阵摇晃,夹杂着女人们尖利的叫喊声和男人的叱骂。 雀枝脑子发晕,仿佛闻见了越发浓厚的血腥味和蔓延开的硝烟味,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身体抽搐了几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男人给的好兆头在雀枝身上灵验了,他却阴间和家人相会圆满去了。 那时云城到处都是断肢残骸,硝烟弥漫,枪声哭声尖叫声不断,人心惶惶,是天灾人祸,是恶意蔓延。 这命苦的雀枝就是在这乱世中像个野雀儿一样,这家一站,那家一飞,苟着一条小命活了下来。 能活就是她福大命大,是她从老阎王爷手上的生死簿抢下来的,不然凭什么旧时还不是白楼的暗门子,如今只活她一人。 老天爷留她活命,可万万不是让人好过的,只不过其中过往,卖来买去的苦日子,均是血泪苦难。 平日里雀枝都想不起来这些“往事”,不知为何这睡人迷糊了,就总是容易回忆起这些比老太婆的裹脚布还要又臭又长的旧事。 * 而此时在雀枝房间里,与她兵荒马乱的梦不同,是一番极为岁月静好的景象。 天光透过窗纱,洒入屋内,香炉青烟袅袅,入眼的是一女子身穿月白色元宝领烂花纱袄,下搭蓝绿色暗花缎大摆马面裙斜倚在小榻之上,一双上下摆动的玉足隐约看着白皙的脚背,脸上盖着凉丝帕子,乌发稠密丝滑洒落在床榻之间,未见真容,先闻其声。 只听那妙人说道:“一觉醒了就看着你这幅急色样,怎么?急得有人催你命呢。” 嗓音是十成十的清脆,话也是九成九的难听。 半个时辰前,颂禾抄近道从黄府遛出来,冒着雨进了白楼,群龙无首又焦头烂额的黄家人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套马车赶了过来。 黄维新咽气之前,身边侍候的一直是颂禾,他们迫不及待要干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鬼知道那老头子给他这捡来的宝贝儿子留下多少好东西。 他们的心,痒得很。 月圆花好-3 lt;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gt; 有道是,人生在世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爹。 颂禾的亲爹不知去向,干爹刚刚驾鹤西去。 刚得空便溜到了小白楼,指尖没摸进雀枝的床上,还未行事,就被眼前这小玉人呛了个声。 颂禾也不气,顺着盘扣开始解衣,随后挂了衣服就要去扯雀枝的帕子。 “好娘娘不急,我太监急着呢。”颂禾模样不差,却就喜欢说着油嘴滑舌的话,不知还以为之前他启蒙的书用的是什么小春宫。 “急急急,男人没一个不急的。”雀枝抬眼向颂禾望去,一双剪水含情目欲语难休,硬是把颂禾看得没了脾气。 颂禾在雀枝梳妆台的镜子前卷着袖子,推着层层迭迭的袖子摸着雀枝滑腻的肌肤,他慢条斯理说着:“你向来知道我不喜听你说这话,我怎能和其他那些烂菜梆子老头子比。” 梳妆台上的物件零零散散的,有烧到一半的烟灯,有细细的白玉铃铛,有卡在柜子间的缠枝牡丹银簪,还有一些香料胭脂水粉。 还有一条翠绿洒金的轻纱。 颂禾心想,我这许久未来,她这日子倒是越过越打溜,什么客都敢接。 “哈,你这张嘴…….”雀枝哈欠连连,兰花指捏着就要反口。这几天她休息得不好,边城时不时有敌袭,她耳朵灵,夜里总是也听得见枪炮声,连带着她这脾气也往上涨了几分。 颂禾走到雀枝身前,左手一甩,袖子一抽,一条拇指大小印着金发女郎小像的鎏金珐琅彩吊坠便垂在他布着细茧的手心上,在阳光下甚是耀眼。 “那些老头子可给你带着这英吉利的吊坠?”他说道。 那金子上的光,一闪又一闪,晃得快让雀枝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呀!我的神仙爷!”雀枝瞪大了眼,被惊出了声,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她从榻上坐了起来,扬手就将颂禾往床上拉。 门房不知何时溜到了雀枝门口,贴着窗户开始叫着:“爷!爷!黄家来人了。” 本是稳看美人投怀送抱的颂禾眉头一皱,低声怒道:“一群净坏好事的老畜生。” 雀枝见他起身向外走,便知此事没了下文。雀枝娇嗔一声,爬进了床帏深处,把坠子捏的紧紧的,又连忙松了手,生怕留下个痕啊印啊,那就不好看了。 她这个娇娇人,向来是不愿意关心男人们的那些事,她眼里只有钱财。 真金白银,才是真心。 近来小白楼生意锐减,恩客跑的跑,死的死,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她手里不攥住什么东西就是不安生。 颂禾见她这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他眼里雀枝是顶尖的聪明。于是他从袖子里摸出个锦囊放在了雀枝床头,目光往里深深看了一眼后,顺手拿起褂子向外走去。 在即将走出门口时,颂禾甩出一锭银子,对身边的门房扬声说道:“这次不按老规矩来,现在可不是记主家的账的时候。” 赶时不赶巧,这话被黄家赶来的一行人听了个正着,一群人面露尴尬。 领头一人做了个不规不矩的礼,说道:“大少爷这哪里的话,黄家不至于这点银两都扣着,记主家上。劳烦大少爷回趟家,家里不少事要决断,是耽误不得的。” 门房在颂禾身侧弓着腰,没有说话。 颂禾仰头看了眼天,回头说道:“变天喽,没点身家的怕不是都要跑出去当劳碌命,是时候了。”说着又哼起来一曲小调,惹得两侧窗子都溜开半条缝,还要加上两双眼。 他这话好像话里有话,格外意味深长,颂禾说完便跟着走了出去。 黄家一行人心满意足,他们总有法子制住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只要回去,他们不愁撬不开他这张嘴,省得他撑一时牙尖嘴利。 却不料房内的雀枝,此时耳朵一动,翻身坐起,扯开锦囊一看,便惊得长大了嘴,随后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起来。她没想到时间来的这么快,现在竟然已经是时候走了。 * 被半强硬带回黄府后,颂禾被锁在门里硬审了半个下午,他软硬不吃,翻过来调过去回的就是那几嘴子车轱辘话。 “哟,是吗?” “我爹当时话都说不全了,谁知道和哪个瘪三说得胡话呢。” “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混日子呢。” “啥也没学会,老不死的天天让我给他端屎端尿读报纸,房都不让进。” “没听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可烦着我嘞!” 那群人对他无可奈何,他们宁愿将这三房一院的宅子翻个底朝天,也不愿意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打交道,听不懂人话。 有人暗中提要上刑,旁人张嘴便讲:“头七没过又见血,生怕自己当贼命不够硬啊。” 后面便无人提及此事,颂禾的这一身皮肉也保存下来,倒是方便了他行事。 夜色将近,颂禾的视线顺着支着的窗子看了又看,窝在手里的几根铜丝像是翻花绳一样的转,灵巧的不行。他想着找个机会翻了出去逃了,他早早藏好自己身上值钱的物件,带着随身的两把柳叶刀绑在腿上,他在等。 等和雀枝约的好时候。 颂禾心想,黄老七死了,死的还真不干净,给他留下这么些个麻烦。 他思绪翻飞想了许多。 月圆花好-4 街上的小报十张里面有八张是说要打仗,剩下两张多半是为洋人歌功颂德。 颂禾想着报纸,想着黄老七,想着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想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巷子深处,里面是一栋小白楼,里面有死之前他最想要的东西,女人和钱。 最后他想到了和雀枝的初见。 * 在他眼里,小白楼不是字面意思一座白色的小楼,而是一间装满了女人的笼子,有钱就能领出来。 灰瓦青砖,上下两层,在白天反而格外的阴森,但是大家都叫小白楼,颂禾也跟着这么叫。 黄老七从来不去小白楼,他嫌晦气,但是又每隔五天左右就去让颂禾去小白楼给他领女人回来,要胸大屁股大的,用他的话说,那叫韵味。 颂禾不会挑,他每次只负责给钱,用他“赚”来的钱给黄老七买女人花。 有一天他在大门口等着带人走,门口有女人在拉扯,一个半老徐娘的矮脖子女人,推搡着穿灰袄子的小女人,嘴里还念念有词。 “雀啊,不是姨母心狠,你爹娘死的早,姨母把你拉扯到大已经是仁道了,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自己家都没有粮吃,你到这里好歹还有一口饱饭,姨母还有三个儿子要养,雀枝啊,你谁也别怪,要怪就怪怎么托生到了这个糟心的世道吧。” “哟,您这是卖女养儿呢,说得天花乱坠的,不怪你怪谁。”颂禾等得不耐烦,看着这人假仁假义,张嘴就带着刺。 那时候,雀枝就睁着波斯猫儿一样的眼睛盯着颂禾,声音细细的,说了句:“怪谁不得,难得有命活,有饭吃,跟谁都好,雀枝别无他求。” 进了小白楼的女人,可没有能自己出来的,只能病死老死和在男人床上快活死。 谁也不知,就在那一刻,颂禾就已经正眼瞧上了雀枝。 颂禾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只觉得这小女仔有点意思,有机会他也是愿意给她花钱的。 * 颂禾心想,这时间一转眼竟然都有三四年了,什么时候念起旧来了。 黄老七人没了,他要去给自己花钱,之前和雀枝偷偷摸摸的日子过惯了,他终于能在小白楼为为自己光明正大地花一次钱。 他的雀儿,今儿开了闸,还没被喂呢。 苏颂禾觉得好日子近在眼前,门锁拦不住他,休息够便逃出去。 等他到外面之后,发现云城变了大模样。 不知哪里来的流弹,已经将小白楼附近炸了个稀烂。 以往只是空弹,如今缺大不一样了! 颂禾向四周望去,那里没有支着的酒桌和烟枪,没有门前的红纸灯笼,也没有倚在墙边含蓄又放荡的女人。 夜里边境小城的一切总是格外的混乱,原本活着的她们总是在哭泣、呻吟和流血,至于现在有多少没了气的,他不敢想。 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颂禾心想,他这一趟来,就是要将人带走。 太他奶奶的静了。 颂禾走在其中,他的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以往打仗都是几声炮响就结束了,云城中人甚至都习以为常,如今他有些踌躇。 他心想:雀枝这个傻女人到底有没有走,她是不是被埋了进去,这娘们脑袋瓜子这么聪明一定会走的。 “神仙保佑,她一定要走。 ”颂禾此时有些灰头土脸的,嘴里小声念叨着。 他在废墟中不断翻找着,紧绷着精神一块砖一片瓦得找过去。他不信邪,他带命来的,就要带东西走,这是规矩。 雀枝是他十六年来身边第一个能被称为“活物”的女人,会说会笑,能弹能唱,给他做衣服做饭,他想养着她。 所以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 她这么精明漂亮的女人怎么能满脸脏灰地死在这烂人堆里!? * 半响过后,颂禾两耳一动,只听见有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靠近,只可惜他此时精神大恫,影响了他的判断,他只好凝神静气,矮下身子藏住身形。 “你个属龟的王八,两条腿都不够你倒腾是吧。我在西口宅子等了你两个时辰!你是不是想反…….” 此时,一道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传到颂禾耳边。他猛地起身抬头,只见一身黑灰的雀枝从拐角处往回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 还在废墟中躲藏的颂禾,突然惊起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谁?你,你,好好紧,喘不过来气了,我说我喘不过来气了!苏颂禾!”雀枝被他抱的好紧。 他不管,雀枝就是他在小白楼捡来的,翻来覆去,只能是她,也只有他。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不止是她的命,人也是,苏颂禾如是想。 所幸颂禾手里有不少钱,活人的、死人的、从半死不活手里顺来的,足够给两个人没有家的人置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 就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两人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起初,雀枝问颂禾,为何不去上工,洋大人们开了许多工厂,招很多的人,说是在那里有饭吃有钱发,报名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不比她一个女人有活路。 她想去,可她没户籍,当不了女工。 颂禾闻言瞪大了眼睛,脖子扭了一个极为不寻常的角度,玩味地看着雀枝,眼皮几道褶压下来的眼睛是亮亮的,目光腻味地描绘着雀枝的脸,延伸着被鸦青色盘扣紧紧包住的颈子,像热牛乳上浮着的一层奶皮,往上滑着,从鼻到眼,然后是略厚泛红的下唇再到翘翘的唇珠,上面是带着些细微的干皮,仿佛要将她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刻进心底的模子里。 他冷哼一声,说道:“洋大人?” “说着好听,都是唬人的,不都是拿着枪踩着门,带着狗闯进来的贼,既然都是贼,谁也别落了下贱,去给他们拿钱拧螺丝打我?” “我呸,作践谁呢!” 颂禾眉头紧紧地皱着说道。 他凌厉的眼神带着暗钩子,是愤怒,更深处像是不平,又像是大雁溺毙的悲丧。 随后两人相视无话,颂禾弹了弹身上褂子的灰,凝视雀枝怯怯的神态,缓和了脸色,哑着嗓子说道: “我们凑在一起,是尘,是灰,加上两滴辛酸泪,就成了烂泥,谁都能说一句,别人碰巧踩上一脚,这心里肯定还不舒坦。” 雀枝将这一幕记到心里,连洋大人这三个字都不叫了,只称洋鬼子,并且对这事闭口不提。 月圆花好-5 lt;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gt; 时局动荡,颂禾年岁不大,却总是能带着雀枝一起东躲西藏地找一条活路出来,即使他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躺在塌上搂着雀枝睡个昏天黑地。 雀枝瞧着这日子过的也不错,伺候一个总比伺候一群好,白天陪吃陪喝,晚上陪床陪睡。 在她印象里,就这样入了冬。 * 两人新搬家的地方紧挨着法租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并不多,反而有不少华人面孔,多半都是代理人和做生意的大商人。 法租界有人巡逻,对于现下时局而言,是相对安全的。至少不会有傻子不长眼,开空炮打租界。 即使是这样,颂禾也不愿让雀枝多出门,嘴上振振有词,说现在实属是多事之秋。 雀枝嘴上反驳了几次,心里却是极为认同的。 覆巢之下无完卵,打仗时候可是没有好日子过的,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她不信男人本性,却信得过颂禾这个人。 在她印象里,苏颂禾自小过目不忘,仿佛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一打眼便知道什么东西最值钱,什么时候该怎么做,见人说人话,见鬼不说话。跟他过,是有好日子的。 他是她遇见所有人里,顶顶精明的。 如果颂禾知道她心中所想,一定会嗤之以鼻。 这可能极大程度感谢他白俄母亲的一半基因和换了两个爹还能连着的“教导”,前者让他拥有一张白皙温顺的面孔,一双多情的眼和与成年男人相仿的身高,乍一看以为是在外闯荡许久的公子哥,后者让他人情练达,精通俗世生存之道,这使得他能拥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便利,即使其中可能是坑蒙拐骗。 但是中国人都喜欢谦卑,无论真假,又不嫌多。 尽管他黑透了的心里,都是世俗算计和待价而沽。 从心而言,他喜欢这个乱起来的世道,浑水摸鱼赚了一笔又一笔小财,还有了女人,不然他现在还在给黄老七“打白工”。 * 世事难料,后面大概又乱了不到小一个月,政府和洋人签了不少条约合同,听说又被剐去了不少钱财,县衙和市政的奴才们哭了小几个月,说是没粮饷,早晚要喝西北风。 颂禾的拜把子兄弟汕三跟他学这些人说话的时候,笑得奸滑,说道:“少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瞎说,一个个手里富得流油呢,民脂民膏啊。就是在这些喽啰手心里攥着嘞!” 颂禾说:“你说的话,我向来是当贴心的,我们家这两口子可是要靠你的消息活呢。” “话头带到了,就是好的。”汕三端着杯茶,慢条细理地说。 而后他便笑了笑,吃完茶便回家了。 跑江湖的汕三面相看着憨厚,实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掮客,无论大小好坏的生意买卖,没有他不沾手的,他是愿意发展苏颂禾的,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十分看好这个心狠手辣的小仔。用他从洋人那里新学的话来讲,这叫“投资”。 但是自那以后,城里一切又开始变得井然有序起来,最起码表面如此,和平又安乐。 巡捕队的大兵带枪上街巡逻,可能枪里的子弹都是个未知数,但该收的安家保护费一分不少,救火队每个月开始也上门收钱,颂禾打点一圈下来,私房瘦了一半。 雀枝手里是没有钱的,颂禾怕她跑。 雀枝说,她不会跑。 自幼鬼话连篇的苏颂禾当然不会信她,平时只给她买粮食的钱,偶尔会带些女人家用的东西给她,有时是百货大楼的雪花膏,有时是西街的脂粉,这些都是新的,还有一些是旧的,比如明显不合尺寸的金刚石银戒指、西洋人用的蕾丝小扇子,带有细微擦痕的女士手表和不知是真是假的珠宝。 “那日夜里,我既然决心跟你跑出来,就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倒是狼心狗肺。” 这话雀枝说了几次,就没再提过。 她也腻了这些话,懒得和颂禾白扯这些旧事,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就好,总是挂在嘴边反而不美,与其如此,还不如担心明天能不能买到新鲜的菜,她有些想吃韵记的绿豆饼和奶油饼。 “我那时候可是怕得心肝都要碎了,你真不是个能心疼人的。”颂禾自顾自喝着茶,眼神余光却是紧跟着雀枝。 他心想,真是奇怪,这小娘子怎么越来越富丽了,算了,她一直嚣张跋扈的很。 雀枝告诉他,她不跑,是因为跑了要挨打,她胆小又怕疼,指望着一身皮肉活着。 颂禾笑意盈盈,和她说:“我不会打女人,他有的是别的法子让她疼。 ” 雀枝没说的是,下家还难找,能不跑就不跑。 雀枝也没告诉他,一半在她嘴里她说丢了坏了扔了的首饰珠宝,全都被出手给城东的书寓小姐们,换来的钱足足值两根金条,寄放在后街的当铺。 其中就有颂禾当时放在锦囊里一条小黄鱼。 月圆花好-6 “小黄鱼”一事,说来话长。 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约莫还是粉饰太平的安宁日子,颂禾突然来了白楼,拉着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反不反的,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却只记得她应了那句:“你给我一条小金鱼,我就跟你走。” 她口中这条“小黄鱼”,便是一个十两足量的金条,货真价实的硬通货,可不是那些寻常一两的金子。 那时颂禾什么世面没见过,跟在黄老七身后,可是在金银堆里打滚的人,见不得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只是笑着说了句:“是见着金鱼,就知道要跟爷走。想不到一条大黄鱼,给爷钓出来你这只食钱财的翘嘴。” 即使葱白的手指都要让她在衣袖下捏出了花,雀枝当时也没敢多问,活命的道理她是知道的。 一条大金鱼,能买她三条命。 雀枝只当是那时戏言不做真。 可是她忘了,这是在她被开苞的第三日白天正午,颂禾不顾规矩闯进小白楼,魏娘子被他奚落了个遍,将她过继来的侄子折了一双手,在小白楼里外发了一通大气之后说的。 那时雀枝也还不知道,当月一名被戏称“竹竿”的先生失足落水在云城沉江湖,尸骨无存,只有报丧的,没有查案的。 也不知那个被砸得半身没落好的,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残疾怎么会“失足落水”。 想到这里,雀枝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现在她盼着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颂禾这辈子只有她一个才好,这样她愿意在他身边呆到进棺材,她也愿意把这些无伤大雅的秘密带到棺材里。 这俩人凑在一起也算是男盗女娼的经典中的经典。 * 直到有一天,街上繁华落尽,院子落叶都能扫出三堆的时候,雀枝跟颂禾说,要过秋了,两人都该去裁缝铺子买几身成衣穿。 做衣服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只不过这吃穿用度的钱都是日常不容小觑的。 说起来实在是难为雀枝,她能吹拉弹唱,喝酒划拳也是精通,让她缝缝补补还好,其他的是万万不行的。 颂禾说,那她双手,一拿针手指保准三个血孔起步。 谈及此事,颂禾才恍然如隔世地发觉,原来他已经和雀枝过了小半年的日子。 想到这里,颂禾一下子来了兴致,当天下午拦了一辆黄包车,两人一道,直去东街的老字号林氏裁缝。 * 之前平日里雀枝都是窝在小白楼里的,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在偌大的云城,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熟悉的巷子胡同屈指可数。 在雀枝印象里,她那小白楼的鸨母倒是林氏的老主顾,专门订衣裙来给她在云城女中的大女儿穿,等到身量不合适了便给她的小女儿,到最后再留给她们这些专门赚钱的“乖女儿”。 一裙三用,省之又省。 颂禾平日里习惯穿鸦青色的褂子,还有几身窄袖的短打,在现在这个节气看有些单薄。雀枝就更不用说了,就几件裙子小袍都是被救出来之后新置办的,她想买点新的衣裳和鞋。 如今,两人的身影映在裁缝铺子中那块和衣柜等高的水银镜子里,颂禾约高雀枝半个头的距离,身上是掌柜刚改完的长衫,黑缎立领,老派过头了。 雀枝身穿月牙白改良旗袍依偎在他身边,和他挽着手。 “这看起来是极为合适的,两位看看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柜子后的裁缝拿着软尺,捏着单片玳瑁眼镜仔细瞧了几眼,问道。 颂禾端坐在一旁,通体气质乍一看以为是读书人家的公子,他眼睛盯着正在翻看其他裙子的雀枝,说道:“把刚才试过的三件长衫包起来,其他的让她选。” 雀枝闻言,脸上的笑更加真心实意起来,颂禾总是如此大方。 她夜里也出奇地开心,水多夹得紧,叫得也好听极了,颂禾感受得到。 月圆花好-7 出门探消息的路上,颂禾收到口信,是他混江湖的兄弟汕三突然递的消息,里面说最近风声严的很,是在排查间谍特务,一切小心行事。 回家后颂禾就和雀枝提了一嘴。 雀枝记得他,前不多久汕三帮忙给两人搞了份如假包换的户籍证明,才有了现在的苏禾和苏雀兄妹二人,如若不然,他们过得还是东躲西藏的老鼠日子。 显然风声渐紧,这对雀枝二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茶米油盐,燃煤电水,水涨船高,一笔一笔开销让坐吃山空的两人有了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家里要没现银花了,零零散散的银角子早被大手大脚花了个干净。 雀枝提起来这事就容易上火,柳眉一竖,恶声恶气说道:“更不要提留房子交一笔,人头安家费又是一笔,安保费防火费维安费又是一笔笔烂账,月月收得准时,都收到狗肚子里了。” 穷,是在任何年代都最不能被接受的事情,被所有人。 实际上并非如此,颂禾明面上的钱,还是有的,手里的暗账才是万万动不得的。 至于雀枝,没人知道她现在偷着敛了多少银子。当铺老板将她已经当成是正经主顾了。 颂禾最近没得开张,钱来的也不大顺,好几家当铺都不要他的货,黑市出不了手,他知道有人盯上他了。从那以后,颂禾便没有出门过,躺在榻上拉着雀枝白日宣淫。 昨日是观音坐莲,前日是老汉推车,春宫三十六式被他们学了不少。 雀枝也跟他一起胡闹,谁知道这日子能过几天呢,多活一日就是上辈子积德行善。 * 过了约莫四五日,汕三被当作说客来找颂禾,两个人在东厢谈了许久,晚饭点都过了半个时辰才开门出来。 夜里颂禾搂着雀枝说,他要出去办一件大事,成了两人就离开云城,去西北关外过逍遥日子。 颂禾说这事时,神色有些不定,难得迷糊。他不知道这日子往后该如何过,他本是准备居无定所的,现在带着雀枝,心里却是格外安定,像是被拴住了一样,前段时间还被汕三这老光棍笑话了。 “你愿不愿跟了我。”颂禾说。 “你这话说的,我现在不就是跟了你,跟个小媳妇似的。”雀枝眯着眼,唇却翘了起来。 “没和你说笑话,我认真的,你好生想想,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登报纸的那种。”颂禾嗓音低沉。 雀枝听出来他是当了真,她有些慌然。 “你是准备不要我了吗,嫌弃我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拖累你是吧。”雀枝睁开眼,怯怯望着颂禾,手脚也不再安分。 在她印象里,嫁了人,结了婚的女人最不值钱了。不然,男人也不会出来野花遍地开。 “哪有的事,你别多想,我苏颂禾有一说一,说的是一辈子长长久久的终身大事。”颂禾靠在床头,望着燃着的蜡,在第二滴蜡泪落下时,他语气变得坚定下来。 颂禾想要个家,他的魂在外面荡了太久。 “是不是你要跑,忽悠我留在这。”雀枝试探着说道。 颂禾眉头一竖:“你这女人,说话怎么不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你以为爷们和女子家家一样,今是风,明儿是雨的。爷是要去办大事,干一票大的,你懂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明白,男人的事女人少掺合。” “那,那你还会回来吗?”雀枝问道。 “回回回,不还有你在这,我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颂禾有些不耐烦。 雀枝一咬牙,心想赶早不赶晚,他敢娶,她就敢嫁,她一锤定音。 “那我们明日就要成亲,纳契留名。”雀枝说道。 颂禾扬眉,言道:“呵,官府一看这表兄妹二人还乱伦了不成,等爷回来,明面置办个新宅子,娶你不成?急什么急。” 雀枝暗气,不过是留的出了五服的假名假姓,官府都认的,就知道拿这逗弄她。 “你当现在着府衙还管这些事,上面说要学习现代新风,要思想解放。别说是兄妹再姻,那待字闺中留洋回来的女学生都不知道和多少有妇之夫登报结婚了!天天的报纸我可都学着看呢,我可是上过一年女学的人。”雀枝一口气说完,整个人洋洋得意,甚至觉得略有不足,光脚下床便去架子上拿起一迭报纸,手腕一抖,张开给颂禾指。 “我滴个上帝老天爷,真稀奇。”颂禾惊道,他顾不得雀枝一个出身暗窑的妓女竟然上过女学这样的异事,或许是她没被卖之前的事呢也说不准。想到这里,他便也披着衣服走到年历面前,看得入了神。 登报结婚,两家结姻,最是要选个黄道吉日,马虎不得。 两人商议到灯花都要炸了两轮,才回到床榻上入眠。 “真像做梦一样。”颂禾喃喃道,头脑越发精神。 临睡前他还是没忍住,轻轻地将雀枝的身子搂向自己,在昏暗的房间里描绘着雀枝的眉眼,凑前听了一会雀枝的轻缓呼吸声,在她的眉心上吻了吻。 他想,这真是世事难料,谁想得到他这个假洋小子也有今天,真怕夜里做梦笑出声,到时候还要被雀枝拿来笑话。 可惜,这后来的一切,当真是应了“世事难料”这四个字。 无人知晓,悲欢离合的人生大戏即将在他们身上轮番上演,只给人留几口喘气的功夫,然后至死方休。 波澜渐起-1(大修) lt;为了吃为了穿 昼夜都要忙gt; 在那天两人商定好要订婚的事情后,第二日他们就起了个大早,筹备相关事宜。 用过早点,颂禾为雀枝画了眉,在她两颊抹了在百货大楼新买的雪花霜,点着西巷老吴家做的胭脂膏,穿上新做出来的花卉缠枝大袖短袄,下身配着玄色小花纱裙。 雀枝坐在镜前望着的自己,抿嘴一笑,两道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让她看起来真是雅致极了。 颂禾站在雀枝身侧,对镜翻着衣领,抬眼一看愣了一下说道:“穿上文明新装,你与那些留学回来的女学生也能比一比。” 雀枝表面不显,心里却是爱听这话的,她起身站在颂禾身边。转头眼尾一挑,眼波流转,嗔声说:“那可真是谢谢苏老爷,妾身无以为报,只能效仿那白娘子对许仙,以身相许才好。” 铜镜倒映着两人对视许久的身影,最后他们齐齐笑出声,年轻极了。 后来有人在她耳边提及“一对璧人”,雀枝回忆里只剩下和颂禾站在铜镜旁比身相视的剪影,在她心里这是成山的金银珠宝都比不上,买不到。 * 他们要去中央大街的照相馆留一张像,两个人的合影要用来登报结婚。 照相机是舶来品,在云城也极为紧俏。颂禾和雀枝排在人群之中,偶然对视一眼都满是浓情蜜意,心里都只想着二人未来和和美美。 白光闪过的那一刻,雀枝和颂禾的心里不约而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回家的路上,两人挽手走过百乐门时,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街道一角,有肩上正背着洋烟箱子的、身侧挑着桂花糕的、身上插着大卷小折的报刊连环画的和手里捧着大把花的,一个一个眼睛都亮得不行。 其中一个戴着报童帽的花童捧着一竹篮的花小跑到颂禾面前,声音软糯说着:“先生,买一束花吧,买一束吧,用不了多少钱的,都新鲜着呢。” 其他人没有他快,便跑向另外街面上的人。 花童将花高高举过头顶,横叉出来的蔷薇花枝蹭到了雀枝的衣袖,她侧了下身,霓虹闪烁的灯光下夜色旖旎,满满的粉蔷薇成了月下美人的背景,衬得雀枝比百乐门艳名远扬的“白玫瑰”还要纯上几分。 颂禾就这样回首牵着雀枝,神色温柔,向来低沉下挂的嘴角都往上微微翘着。这一幕他看了许久,心想书里那句“一眼万年”,也不过如此。 “你小子,别往前凑,我全都要了就是。”颂禾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袁大头递过去,将花童手上的竹篮接了过来。 雀枝从竹篮里拈出一支蔷薇,用帕子拔下枝干上的短刺,踮脚将含苞怒放的蔷薇别在颂禾的西装左胸丝巾开口处,而后小声嘀咕着说:“净花些冤枉钱。” 颂禾侧耳听到这句话,目光方才顺着雀枝白嫩的指尖移开,清咳一声,说:“花给太太的钱,怎么能叫冤枉钱,就是天大的实惠,这钱比捐给赈济会的还要值呢。” “贫嘴…”,雀枝娇嗔一声道。 随后她抱着一篮子蔷薇,拧着眉头说道:“赈济会这些假公济私的把戏,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 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道:“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下次买上一两枝就是好的。家里最近开销大,这一笔两笔撒出去都是钱。” 波澜渐起-2 云城中间多湖,这条街上的风格外潮湿。 走在一旁的颂禾眯着眼,揽着雀枝笑道:“钱这个东西,没有它着急,有它也着急,等你不急的时候它就来了。你男人自然是有把握养你的,我近期要出趟远门,你照顾好家里。等我回来,我们就有钱了。” 雀枝没有当回事,低头摆弄着篮子角落里的向下折的蔷薇,回道:“你哪次回来没钱。” 她甚至习惯性附和道:“那我可是等你给我挣一笔大钱,给我养老的银子,我可不想天天捏尖算着这东家几头蒜,西边几斗米的日子了。” 两人走在湖边,一旁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夜空如画,灯影闪烁,颂禾看着雀枝头顶黑黑的发旋,嘴上没有说话,眼神定定望着远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道:是一大笔,保我们此生无忧,远走高飞。 路面店铺上的玻璃映着颂禾的神情有些奇特,光影错落间在那张肤色白皙骨相痩削的脸上,殷红的薄唇上眼瞳中的绿色显得尤为深邃,仿佛在黑暗中的一头猛兽,正准备脱笼而出。 但凡雀枝当时谨慎一些,都能看出颂禾当日的反常。 可是现如今,颂禾人已走了月余,消息全无,雀枝拧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 “颂禾出走”这事还要从汕三说起,他是知道颂禾从黄维新手底下学了不少不外传的做贼手艺,偶尔有些棘手的差事他便拿来牵线给颂禾,暗地里也能小赚一笔。 两人相识也好笑,汕三家里刚逃难到云城时触了霉头,他爹爱赌,赌光了钱就红着眼要把儿子压上赌桌,好死不死,正是在黄家的赌坊赶上了颂禾替黄老七巡查。 他爹是个实诚老赌鬼,没干过自幼出千耍牌的颂禾,一局定输赢,直接把三代单传的汕三押给颂禾当小厮,转眼一个月卖身契送过来正正赶上政府解放人民平等的公告。 这下颂禾也要感叹一声时也命也,这小子天生不是奴才命,为人办事活络又嘴严,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有了点交情。 颂禾不少生意都是汕三拉过来的,他是个好掮客。 这次也是,一位内地的大主顾专门点名要云城当地的大军阀齐郡新得的白玉牌,广发英雄帖,只要见牌就给一万美刀。 白玉牌不值钱,可以说是遍地都是;可这齐公馆的白玉牌,在这个金圆券抵不过袁大头,金条美金才是硬通货的年头,着实是价值千金,这破天富贵让人垂涎欲滴。 要知道,云城这地方又号称“小东方明珠”,虽说地方不如北平上海南京这些大地方,但也格外繁华。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行省划分,因云城地域特殊,本应自划一省,不知为何,本该是云省,如今却成了云城。 云城地处几国边境交界,饱受英法两国侵略的同时,当地地方军阀摩擦不断,但是来做外贸的商人仍如流水,翡翠玉石香料药材可都是云城的特色,谁人都想来捞一把金,以至于云城当地各方势力大小割据,实在是鱼龙混杂。 而那军阀齐郡更是其中翘楚,别看人在边境,云滇齐大帅的名头在内地还是多少有几分面子的。 宣统皇帝在位时,齐郡父亲刚从两江总督的位子退下来,齐家在京可谓是风光无限,等到民国,内外都乱了套,齐郡才带着一众附属,退居大本营云城。 有小道消息传言,齐大帅手中的京白玉牌是当年苦竹土司禄方氏一脉祖传下来的,内里藏着元代流传下来的高丽密山宝藏。而齐郡正是要拿这白玉牌里的秘密做投名状,向境外借军火以拥兵建国自立,此消息一出,中外哗然。 无数云城中的奇人异士更是闻风而动,目标直指齐公馆,光是在齐公馆巡逻的大头兵都增加了一队,得知始末的齐郡更是放言:“齐公馆只要敢来,有进无出!” 无人得知,第二天城东郊外乱葬岗里的尸体的摞数跟放书架子上的书一样迭了起来,翻了一番。 而汕三那天和颂禾密谈的,便是此事。 波澜渐起-3 距离颂禾离家,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了,转眼就到了云城的冬雨季——雀枝最讨厌的时节。 云城是个边境小城,这里的雨天比赌场上男人们的脸皮还多变,说阴不雨,看晴转阴。在夜里尤为明显,雷声风声雨声吵得多少人家睡的梦里都不安生。 雀枝天生耳朵灵敏,毫不惭愧地说,小贩进巷子一伸脚一踩,她就约莫能知道这人的方位,以至于在这种天气下,她都是精神紧绷着睡不着的,每每都要熏一小把安神香才能有片刻浅眠。 果然,她和这冬雨节气八字犯冲。 可如今安神香燃了大半盒,她依然合不上眼。 * 雀枝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透过藕荷色洋纱床幔方向愣神,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日她隔窗听到汕三和颂禾所谈的事情,不仅当下身上汗毛耸立,小细胳膊上还不自然地起了一片鸡皮疹子。 那日两人说话,雀枝只当是寻常生意,她了解颂禾,是个谨慎不得再谨慎的精明种,以为白玉牌之事应当是要多方商议。 这么大个事,颂禾保准会和她讲,两人心里都得有数,她便可趁机说上几嘴。 谁想得到,第二日颂禾留下一张手写婚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刚在外采买回家的雀枝连水都没喝,一口气就摔了一整套白瓷描金的茶盏。 雀枝光是想到那日听了几耳朵的话,身子就吓得忍不住发颤,那一群天杀的老狗,害她毁家灭族,背井离乡还不够,如今还要打着旗号喝她老方家的血! 此事无他,只因自幼隐姓埋名客居他地而被卖到书寓的雀枝,便是在改土归流后禄方氏的最后一支! 只因她那日思父心切,偷偷下山准备提前祭拜父亲,躲过了匪祸,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余下全族一系七百零三口,统统被烧死在山里寨子上,只余她方雀枝一人苟活于世! 自那以后,雀枝发誓,日后便是成了断腿少胳膊的聋子哑巴,也要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 她知道根本就没什么白玉牌,那不过是个噱头,鬼知道那天杀的齐老狗在打什么瞎主意。 回想起来这还真是一条死路,苏颂禾的好兄弟汕三死命把他往上推进去的,雀枝恶狠狠想着,眼睛却不争气地酸了起来。 屋外狂风大作,吵得雀枝心烦气躁,绞着被褥,气得头晕目眩。 “造瘟的半辈子还没过完,偷来的命活得真真是打来的贱皮子,娘的。”她得下床给自己倒杯茶,给自己顺顺气。 一时又气得来回踱步,身上的窄袖要被她甩出风声,只听她破口大骂:“奶奶的,这都是什么糟心事。” 或许是那日在回忆里太过圆满,雀枝下意识不愿注意这些细微之处,那时她不再是隐姓埋名身负血海深仇的苦竹遗孤,颂禾也不再是漂泊浪荡被人四处追杀的江湖名盗,两人不过和街上成双成对来来往往一样,是一对即将新婚的寻常夫妻罢了。 雀枝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屋外风雨交加,屋内佳人孤枕难眠,这其中的酸甜苦辣,都只留下她一人尝了。 那时辗转反侧的她还不知,这其中说一千道一万也想不明白的滋味,早已千百年来在话本里轮番上演,叫“相思入骨”。 波澜渐起-4 lt;不用悲不用伤 人生好比上战场gt; 老话说得好,雨过天晴。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天空蓝得宛如一汪清泉,雀枝醒来后心却是更乱了,她的心在颂禾走后就一直没晴过。 以往颂禾出远门,雀枝都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她只怕那日汕三和他说的话,颂禾当了真,只身去闯龙潭虎穴了,那齐公馆哪是他说闯就闯的。 要么说所谓“女人的第六感”简直是古今中外通用,雀枝越想越是气,越气就越怕,她心跳得厉害,只觉得是风雨欲来。 她从梳妆匣子里将颂禾写的婚书拿了出来,放进当时从白楼逃出时的荷包里,又将从照相馆取来的两人合影,折两折夹进了颂禾曾经送她的西洋挂表里。 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桌子上的茶都没了热气。 雀枝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得紧,她从床里侧的被褥掀开,露出一个内格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这里了。雀枝的十几年家当全存在这个小内格里,小小的机关盒里面有金条银票、翡翠珠宝、零散的外汇,甚至还有一张伪造的身份籍贯证明! 这里面的东西只要拿出去一样,都够外面一家子人半年的花用! 如今,她打开机关盒却看见匣子里面正中央多了一把银色袖珍女士手枪! 雀枝惊得简直头发尖都要竖起来了,顿时怒声尖叫道:“苏颂禾!你二姑奶奶的鬼榔头!” 没人当藏着小金库都被翻得个里外朝天时,不慌乱的道理,雀枝反应尤为强烈。 “苏颂禾你这个小王八蛋,属老鼠盗洞的狗东西!等你回来,看姑奶奶不给你点颜色,苏颂禾等你这个扬巴玩意回来…..呜呜…你倒是回来…你姑奶奶有钱养你….” 雀枝先头骂得起劲,白皙的脸蛋气得透粉,柔顺黑亮的长发散落了大半个肩头。可到后来愈是伤心,她连哭带骂,眼泪依然沾湿了半张帕子。 雀枝幽怨极了,只想给她这有实无名的贼心丈夫两个耳刮子,让他回家好好跟她过捏尖抹酸的日子。 却不料,此时她耳朵微动,神色一厉,紧接着“嘭”的一声在雀枝耳边炸开,她反手将手枪贴身拿好,匣子一把塞进床帏之中,瞪大了猫儿一样的眼睛,警惕望着门窗,速度快得不同寻常。 那声音细微,像是重物落地。 有人翻墙进来了! 一个气息难辨的男人! “叩、叩。” 窗棱被敲了两下,一道影子由远及近浮现在透亮的纸窗前,只听是个熟悉的男声说道:“嫂夫人,是我,汕三儿。” 雀枝下意识撇一下嘴,紧接着又把头向上扬了扬,轻呼了口气,理了理头发,凝神屏气半响,才挪动身子往床下走,随后扬声道:“汕先生来我都没听着声,转眼就到了门口,未曾远迎,还望稍等片刻。” “不必不必,嫂夫人方便的话,还是让我进门谈,我这里有些消息,应当尽快和你讲的。”汕三的影子在门口晃动片刻,直到雀枝开门,只见他长衫沾尘,一副疲于奔难的样子却又神色谨慎,向四周仔细望了几眼,才大步进到屋子里。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汕三,人还未落座,只见雀枝不顾男女大防,快步凑到他身前,仰头问道:“我不管你鬼鬼祟祟谋划着什么,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他苏颂禾如今是死是活!” 雀枝一手紧紧按着桌角,指尖都泛着枯白,另一侧胳膊压着身,右手缓缓按上别在后腰的枪身,目光紧紧盯着汕三,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颂禾他,如今怕是、生死未卜。”汕三面露愧色,哑声道。 波澜渐起-5 闻言,雀枝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下去,盖在右袖子里的手枪被攥得发紧,她可真想一枪崩了眼前这白面死瘦子,否则她夫妻二人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若是此时有人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来说颂禾如此结果是理所应当,那雀枝也只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死理,并且有着七八十句在嘴里等着骂死说这话的迂腐人。 这世间千般万般的身不由己,哪里是这几句假大空的虚道理说得清的。 汕三可不管雀枝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颂禾走之前可是跟他把雀枝安排好了的。 他说道:“事不宜迟,还望嫂夫人尽快收拾细软,随我一同避难。这也是颂禾兄弟临走嘱咐我的,事情经过待我稍后同你仔细说来。” 前几日他拿不定主意,没有过来接雀枝,在他眼里,雀枝不过是苏颂禾的小姘头,这年头婊子的命最不值当了。 反倒是家里的丫鬟提了一嘴,说是瞧见前段时间两人走着去照相馆合了影,估计是要登报结婚的意思。 别看他年纪比颂禾小,在这世道摸爬滚打的经验可丝毫不差,于是乎汕三掮客本色立显,眼神发亮,心思一下子转了起来,他想着要是结了婚,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颂禾向来大方,他接了他女人,好处必然少不了。他心想颂禾若是死了倒还好,活着回来怕不是要和他算一算总账。他处身的地方多得很,凡事带着个雀枝也不是难事,把颂禾的事情办妥贴了,无论事后如何,这两人总是要记他一份情的。 不管雀枝如何念想,她这人今天是必须跟他走,而且越快越好,否则这后面的变数可不是他能把握得准了。他接着苦口婆心劝道:“还请嫂夫人早做打算,这齐兵可不等人啊。” 事情只发展在片刻之间,雀枝的脸色在一瞬冷了下来,哪怕此时她澄澈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眼角含着泪,也明白现在的情境只怕是刻不容缓,她随后立即转身开始收拾家当细软。 她耳边传来汕三说话的声音,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在她脑海之中串联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哈。前段时间有人带着一大笔钱,指名道姓托我来求颂禾兄弟办一桩事,我想着乱世之秋,这多一笔钱就多一张护身符。我就从中牵了个线,最终颂禾兄弟拍板应下了。” “这事是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颂禾和我商议许久才定下来如何行事,可是在当天本是计划好好的,却出了大岔子!” “不知道哪里来的天杀的日本鬼子和党部来人达成了一团,这后来就大乱了啊…….” 雀枝听到这里眼神凌厉,猛地转身扭头看向在茶几上给自己倒茶的汕三,一个平时如柳枝般的小女人反倒是像豹子一样的神态给他惊了个哆嗦。 汕三心底暗惊,这小娘子,气势不得了啊,苏颂禾怕不是被她在家弹压得不行,还是他孤家寡人无事一身轻。想到这里他喝着茶摇着头,神色间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此事是真是假?”雀枝把手里的行李一放,走进问道。 “真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们家放风侄子看着日本人的车先过去的,一阵枪声之后又逃出来不少人,而且那死的人里面就有一个是被通缉的民党,这人头像还挂在城门口呢!”汕三喝了口茶,连忙说。 “可是这生生死死的人里没有颂禾的身影啊!嫂夫人不是我说,我们里里外外都打点了,也没收着一点关于他的信,就连乱葬岗都翻了两番,属实尽力了。”说到最后,汕三白嫩的脸上还掉了几颗牛泪,他少有赔了夫人又折了兵的生意,这次属实亏得他心肝疼。 只盼着苏颂禾有条好命活。 波澜渐起-6 两人心思各转,一时无话。 汕三茶喝多了有些尿意,又嘱咐几句便走出门放水,将空间留给雀枝一人。 他说道:“颂禾兄弟跟我说,嫂夫人是个聪明人,我们此去归期未定,辛苦嫂夫人还是尽快些吧,可着贵重物品带,我就不打搅了,先去趟茅房。” 雀枝环视一眼,将小凳放到床榻上,踩着往房梁上摸索出一个手臂长的雕花檀木盒,这是颂禾放钱用的,随后又从红木衣柜里拖出个镶铁皮的手拎箱子,先是把床上藏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地砸了进去,又将她的首饰衣服家当一样样往里放。 现下要紧的东西现下全都在她身上了,也让她安心一点。 待汕三回来后,雀枝已然换了身衣服,深色暗花绸的长袍低调方便极了。只见雀枝手里拿着房契,递到他面前,柔声说道:“这房子当时是颂禾托你收进来的,如今却要辛苦兄弟,再转手发卖出去了。” 汕三点头,连声应道:“这都是小事、小事,嫂夫人收拾好了,我们便走吧。若是有不急的,我们到地方再置办,都是方便的。” 于是身上裹着斗篷,手上拎着小行李箱的雀枝跟在汕三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迈出门。 当她落下门闩的那一刻,一阵微风吹过她整个人背上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白毛汗。 雀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身时眼角含着的最后一滴泪也留在了这小院里。 她那一张如玉的面庞上的细眉间仿佛带着连绵的疲惫,这一切都化成她回眸下的一声轻叹,好似这段梦一般的日子和前信未卜的未来都含在这一声里,随风远去,飘散在云城的各处了。 临走前,她反而惆怅起来,只觉得之前苟且偷生的玩笑话,不料如今竟也一语成谶。 以往她多好奢侈,只重金银,男人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没听说哪个书寓女人床上还没上过几个男人的,不然说出去多丢人。不料这些年只有颂禾和她的情分越发厚重,两人勾勾缠缠竟凑出来个家。 反倒如今,雀枝别无他求,只盼着颂禾平安。 平平安安。 好戏开场-1 lt;不用悲不用伤 前途自有风和浪gt; 时间如流水,转眼即逝。 到了初冬,更是冷得不像话,传说北方冻死不少人,颗粒无收闹饥荒,更是饿死小十万人。 听说中部又开战了,这些年断断续续总是打来打去,死得都是平民百姓,后来有人来到云城求捐款,被齐公馆的人打了出去,说是传齐郡的话,不给一群亡国碌刍送一分钱,来者灰溜溜得走了。 这些事热闹了一阵子之后,又都埋在云城连日的繁华下了。 * 当雀枝感觉好多事都仿佛发生在昨天时,早已经没有了悲秋伤怀的心思。 因一年一度的云城庙会将近,城里更是一日赛一日热闹。 云城人重佛教,大大小小的寺庙不少,深山老林里还有些藏传佛教。 云城地处边境交界,外侵战争开始后租界内陆续来了不少外国商人,附带着一溜的基督教的传教士,男的叫“圣父”,女的叫“修女”,说着叽里呱啦的鸟语,拿着银制十字架,雷打不动带着一本拉丁语《圣经》去传教。 这让云城佛门弟子大受威胁,深感我佛地位遭到了严重动摇,一些豪门子弟以信基督爱上帝为潮流,寺庙香火钱大大减少。 为了应对基督教的大肆入侵,云城的寺庙难得一心想办好这次的佛节庙会,大肆宣传,东家请了舍利子,西家就要连天作超度,城内大街上更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外地来的走商眼见一大笔商机,来的更多了,大街上人挤进去,转眼连个影都摸不着、瞧不见。 人多探子多,城里鱼龙混杂,反倒是雀枝更不敢出门。 * 距离雀枝和汕三离家已有五十余天,两人折腾来折腾去,节气从初冬到了深冬。 汕三想得周到,云城是他的大本营,轻易不能走,带着雀枝更是要谨慎。 他这个人向来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的,他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在各地置办的宅子也多,对住的地方少有挑剔。但是适合隐藏行踪和生活的还是真没几个,他总不能带着个娇滴滴的女人和他往山里一躲几个月,他可不是很放心自己能有坚定的决心敢不碰她。 此前二人本是搬到了汕三在南街的一处旧宅,小四合院,不过来往邻居过多,搬来第一天就有人连连上门,而且隔音还差,东厢是一对小夫妻隔几天就嗯嗯啊啊不停,吵得雀枝夜里气得挠墙,不过五天就已经怨气冲天。 汕三见此情景,火速物色好新住处,开始着手搬家,不到十天,二人就换到了法兰西人名下的维多公寓。 正所谓大大隐于市,汕三带雀枝是要避风头的,不能太过张扬,只好带她往中街锣鼓巷的维多公寓里去住。 这边类似于这种租赁公寓有不少,但是维多公寓的价格少有人能长住,高昂的租赁费服务费保养费总是让人望而生畏,里面多是新装修的洋房结构,外表带着些异域风情,内里采光隔音做的格局也好,客厅小厨房卫生间阳台一应俱全,而且全楼通了水和电。 公寓里面多住的是不愿住客栈还买房子的外地商人,还有些小钱又好面子的行政员,没人喜欢多管闲事。 汕三说,这三居的户型虽然和之前颂禾二人在法租界旁的住处不能比,但胜在消息灵通生活方便,少人打搅。 好戏开场-2 起初两人搬来维多公寓时,雀枝问汕三:“我们二人多有折腾,一路开支不少,以后可是要如何算?” 汕三只觉得雀枝小家子气,既然决定带着她跟他出来,一个人也是躲,两个人也是藏,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出钱。 他柔声安抚道:“嫂夫人放心,一切支出自然是记在我身上的,你安心住着便是。” 雀枝应了声,两人一直面和心不和,也就随他去了。 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如明镜。她一个女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更容易让人起疑心,如今她人跟着汕三在这里,即是汕三的筹码又是颂禾的把柄,但凡有消息还好,如若不然只怕当颂禾死讯确认那日,就是雀枝穷途末路之时! 用颂禾以前的话来说说:这纯属王八憋不住蛋,没安好心! * 时至深冬,云城气候阴冷,温度降下来能冻进人骨头里。 雀枝现如今也成了不喜热闹的性子,随着颂禾的消息越来越少,变得越发沉闷起来,出门次数变得更少了,有空就睡得个昏天黑地。 她离家时走得匆忙,未拿多厚衣,只带了几身精心做的袍子和两件斗篷,现下是不够穿的。现做是肯定来不及上身穿,只能去裁缝铺成衣店买,可就是这件小事也出了岔子。 这事要从前段时间搬进来的女人说起,汕三称来人是他的“表妹”——明琅,打眼望去细颈鹅蛋脸,翘鼻微笑唇,一副双眼皮的丹凤眼之中眼神清澈,眉宇之间透着许英气。 雀枝闻言,眉眼弯弯,盯着二人,笑而不语。 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内心腹诽:一表三千里,鬼知道这是哪门子表妹。 要不是老娘知道你底子怕不是被骗过去,汕三穷小子出身,去哪现找个西洋表妹,此女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敢如此打扮,早被开祠堂锁院子里听三从四德了,情妹妹就情妹妹,还表妹,真是天大的笑话。 “明琅”甫一进房,就是一副奇形怪状的西式打扮,上身穿着蕾丝衬衫就算了,下身穿着男人的西装裤!头发剪得短至耳迹,凸显得她五官十分清丽,乍眼一看以为是云城大学养出来的天真学生。 但是就连那些天天在街上举旗游行的学生都没有她这样张扬的,雀枝一个照面就鄙夷这个叫“施明琅”的女人,多好的名字给她糟蹋了。而且最喜大呼小叫,毫无女子姿态可言! 让人奇怪的是,在施明琅大张旗鼓搬进来之后,汕三回维多公寓的次数变多了! 雀枝向来要面子,凡是有外人,必然打扮得体,汕三这小子害得她连懒觉都不能睡了,出不了门不说,还要听他整日和他的“好表妹”唧唧歪歪。 雀枝掐着手指开始算,汕三寻常一月最多只住二十天,其余时间均在外,而如今他非但日日回家,而且还将主卧的房子让了出来给施明琅,主动搬到了右侧的书房去住。 两个人勾勾搭搭的,一副藕断丝连的样子,碍眼得很。天天表哥表妹的,黏糊得要命,说着是表妹,她瞧着像姘头。 一见着施明琅,汕三这个鬼坏头眼角眉梢都春风满面,真应该拿个镜子照照,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快堪比那红楼里的贾宝玉痴爱林妹妹了。 虽说前因如此,雀枝一向会做人,她明面上是丝毫看不出对施明琅的不满,客客气气的,反而每次被她口中的奇言怪语,噎得说不出话,不知如何回她。 好戏开场-3 二人第一日见面,施明琅直视雀枝眼睛说:“你真是漂亮的想让人把月亮星星都上天摘给你。” 雀枝:净说玩笑话。 两人相处小半月后,施明琅又说:“谁以后跟你一起准是受罪,天天装着不累吗?真是奇怪。可男人都喜欢你这个调调,贱的勒!” 说完她又自顾自得笑了起来。 雀枝:嘴不要可以捐出去。 大概快一个月,施明琅见雀枝种种做派,越发顺眼,以至于每次午间吃饭时又加了小半碗。每每食完,又要嘴上不把门说,“无论男女,果真都是色食者,食色性也”,气得雀枝总是当她面前甩帕子,作赶蚊虫鼠蚁的模样。 施明琅无意气她,只不过觉得这漂亮女人着实可爱,生机勃勃。 二女相处在一处,总是雀枝在一旁捏着帕子笑得面若桃花,听施明琅讲些奇言怪语,心里对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蠢人更烦了。 但有时又觉得她话糙理不糙,冷不丁还应对她胃口,倒是叫人难评。 总之,施明琅此女让人由衷惊奇,反衬其他细枝末节,倒是难叫人在意了,着实有趣。 起初雀枝有心撮合施明琅和汕叁二人,好让他能治治这小娘子,汕叁倒是乐见其成。只可惜那次说起这个话头后,一发不可收拾。 施明琅宣称说,她想要婚姻自由。 “叁妻四妾的日子早过去了,我只想找一个叁从四德的夫君!”说这话的时候,施明琅白嫩的脸上洋溢着憧憬, 听得雀枝嘴角一抽,心想这还不自由吗,太她奶奶的自由了,净白日做梦。 雀枝问道:“那汕叁呢?人家给你鞍前马后的,你一点都不动心?” “他一厢情愿,我干嘛要答应?难道我不答应,他还能对我甩脸子不成?那可太小心眼了。”施明琅惊异的看着雀枝,说道。 施明琅一副大小姐的张扬样子,身边向来多的是人围着她转,如今只有她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人家要男人讲究“叁从四德”,挑挑拣拣犹感不足,而她却要守着一个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的讨债鬼。 为此,雀枝心里多少带着些自怨自哀。 * 话说回来,起因是庙会将近,汕叁撺掇着施明琅带雀枝出去散心,顺便去买几件成衣过冬,百货大楼里的时装更新换代得快,近日更是上新了不少皮草、大衣。 那想得到,施明琅说雀枝最近和她“磁场”不合,别别扭扭,明摆着一副不想答应去的样子。 雀枝内心翻了个白眼,她听不懂什么是“磁场”,她只知道施明琅身上快没钱了。 施明琅刚搬来时,只带了两个箱子,东西少得很。在她彻底落脚之后,更是叁天两头往百货大楼里跑,成日逛到傍晚,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家。那些所谓时兴的化妆品、珍珠耳坠、绿松石带钻项链更是一个接一个当小玩意买,颇有挥金如土之意,更不要提隔天就去酒楼西餐厅叫菜吃的花费了。 起初雀枝跟着去过几次,后来就很少去了。 可是她近日的唇脂色换来换去都是那几个,装粉的盒子只用那个之前买的描金翻盖的,眼见粉饼都要见底了她还没换,更是连着吃了好几天奶酪果酱抹大白面包。一说上街要去百货大楼就每每推辞,不是嫌弃人多就是身体不适。 用施明琅的话来说,她再去就要“剁手”了。 雀枝嘴上没说什么让施明琅没面子的话,可神态多少露出些了然,眼神也不自觉地看向她袖子下的双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更是有新发现。施明琅左手上惯带的小金表早已不见踪影,雀枝心想难怪她去后巷典当行的时候,就看着里面展示的金表眼熟得很,估计是前几日就已经活当了。 感受到雀枝的目,施明琅立刻僵硬地把左手向后摆了一下,仿佛要遮住什么一样。 妈的,最开始她觉得这寄居汕叁家里的女人简直是个妖中带魅的天仙,谁想得到这人就是王熙凤转世精明得要死,不止有个消失的丈夫,还一身老派脾气。 只可远观,不可近身,真是吓人。 怪她一开始她没将汕叁和她说的话当做一回事,只把雀枝当寻常女人来相处,现在只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雀枝这人察言观色的功夫的确厉害! 不然什么时候被骗出老底,还要鼓掌助威,哭都也不知道上哪里。 要么说女人最懂女人,施明琅一打眼都知道雀枝心里憋的什么鬼,确实她近期大手大脚惯了,如今手头没有多少钱(可以说是入不敷出),又拉不下脸找汕叁拿,只好单着摆谱撒气。 这幅情景落在雀枝眼里,反倒是有些小女人可爱的别扭。 为茶米油盐酱醋犯愁,好比天天讲假大空的各种主义来的好,管它什么主义,不让人好好活,不让人吃饱饭,不让人做人,就不是好主义。 雀枝如是想。 好戏开场-4 后来上街买衣服的事情告一段落,汕叁本以为终于迎来短暂和平了,却在施明琅偶然听见颂禾的事情之后又变了。 家里中这两个女人变得更是会打机锋了。 可怜汕叁在中间做调解人,夹在两个女人之间俯首做小,有时还里外不是人,头疼得不行。 都说叁个女人一台戏,他这两个女人不用搭台,就能上去唱杨门女将了。 比如现在。 雀枝一时起兴,又抓着汕叁开始问起来:“这都小两月了,还是没有颂禾消息是吗?” “颂禾!颂禾!天天张嘴闭嘴颂禾,育洲成天跑上跑下的,好不容易得闲回来,还要听你念叨?烦不烦啊!”施明琅向来牙尖嘴利,在家看雀枝十分不顺眼,凡事都要呛上几句,可一出门两个人又好似亲姐妹一样,一副能把百货大楼逛塌了的架势。 汕叁大名汕育洲,是他一辈子没考上秀才的童生爷爷给起的,他在家中行叁,混江湖的时候给自己起了个这么浑名,大家跟着叫顺嘴了,后面也没多少人知晓他的真名。 毕竟“汕”这个姓氏不常见,就算是有人心存疑窦,也不会联想到边关晋城大商汕家上,更别提他这一支属实是破落,一家人逃难到云城时嘴闭得紧,没人晓得。 他爷爷带他一家到云城后就急病死了,他娘在云城水土不服,刚操办完爷爷的白事后,也跟着去了。他爹被人染了赌瘾,被追债追得走投无路,最后还差点一手子想把他卖了。 那年,汕育洲十四岁,过了十四年富贵日子,一朝落魄到如今。云城了解汕叁过往的人,几乎一张手数得过来,颂禾正是其一,两人知根知底。 初见时,颂禾当时看不惯他文邹邹的语气,故意拿云城中学的题考他,对一道给一个袁大头。 那天汕育洲赢光了颂禾的叁个口袋,也是那天颂禾才知道原来这瘦小子有名有姓有学问,叫汕育洲。 教书育人的育,在河之洲的洲。 要么怎么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以往衣食不愁只需读书的少爷,几年风雨,成了迎来送往的掮客。 汕叁忍不住笑了笑,白净的脸上再也没了读书人的傲气,他想距离颂禾了无音信大概一年零九月的时日,已经许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 反是施明琅来之后,嘴上一直还和以前一样叫,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汕叁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搞不懂女人心思,只好说道:“这事我跟着呢,没忘没忘。” 雀枝见他叁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就来气,不好再发作,拧着眉头不说话。 施明琅见二人都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嘴说道:“人啊,都福大命大,要么怎么说,有的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呢!” 汕叁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要是雀枝看,施明琅这张嘴今天怕不是被菩萨开了光,难得说一句好话,还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这么一想,雀枝反而不拧巴了,一时间天晴风清,堵在胸口那口气散了少许,在雀枝心里,她坚信不见棺材不落泪,只要没见着尸骨,人便是活着! 雀枝没有多言,问得再多也是徒增烦恼,她挥了几下扇子,又开始对着窗外发起呆了,手腕上的佛珠被她褪了下来,捏在手中只图安心。 如今她身上,除却颈上一条印着西洋女人小像的金项链,已经许久没在带过其他首饰了,手腕空荡荡的,只好拿一串佛珠放上,显得不是那么素净。 一百零八颗血檀子,将将拴住她的魂。 * 殊不知在异地一隅,就连老天爷也难得大发慈悲和雀枝几人心有灵犀了一回,早在一年前的兵荒马乱中留下松了松手,留下了颂禾这条小命。 只不过阴差阳错救下颂禾的那一行人望着躺在炕上面若金纸的颂禾,发起了愁,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这都两个月了,人还不醒?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放眼望去,那屋子不大,连桌椅都只有一套,却挤了七八个人,说起话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起来像几十头鸭子在叫。 谈话间其他人隐约以坐在中间的男人为主,领头那人一身深蓝色短打,腰上别着一把弯刀,皮肤略黑,中分头浓眉吊梢眼,手上把玩着烟斗,光是大马金刀往那里一坐,就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豪爽劲,他清咳一声,说道: “治!凡事最忌前功尽弃,这小兄弟当初救了兄弟几人一命,只要有气就接着治!总有醒过来那一天。” 其他人应声:“是,大哥。” 领头那人一锤定音,其余几人虽相顾无言,依旧没放弃救治颂禾。 好戏开场-5 hait ang wo.co m 时间总是在眨眼间溜走,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这边雀枝已经在云城躲躲藏藏撕了一年零九个月的日历了。 那颂禾呢? 当时齐公馆闯了,白玉牌没了。 人杀了见血,命也快没了大半。 以上这情形简直是小儿没娘,说来话长。 事情还要从汕叁筹备好与颂禾去齐公馆盗白玉牌那一天说起,这一说就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了。 当时颂禾和雀枝又搬家不久,到了新房落脚后,汕叁就上门了。贺喜之余,汕叁就讲白玉牌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 颂禾听后没直接答应,反而说,他考虑考虑。 汕叁一打眼就知道,这事情有门!于是乎,汕叁一边叁天两头跑来给颂禾递消息,一边筹谋怎么搭桥做成这单生意。 就在他费钱费时一个月终于和内地牵上线后,才说动了颂禾,他才肯答应出山。 没办法,最近风声又紧,事情又急。汕叁在这方面只信得过颂禾,没有颂禾的名头,他也拿不到这笔生意。 要知道颂禾此人天生耳聪目明,后又跟着黄老七请的师傅习武多年,手上的暗器机关术出神入化,不仅杂家学问触类旁通,就连八卦风水、盗墓倒斗、寻龙点穴的本事也学过,真是让人啧啧称奇。 再加上他为人向来心狠手黑,做事不留痕迹,如此一来主顾还多了起来,到后来来钱的路子也宽了,只不过像白玉牌这种大单子,实在是极为少见。 毫不吹嘘来讲,颂禾的轻功在云城他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从小打的功夫底子加上后来老贼头子黄维新积年累日的悉心“教导”,飞檐走壁不过寻常,赤脚追蒸汽火车,蒙眼躲飞镖都是他玩腻了的,就是让他同火枪子弹的速度相比,他也敢比上一比,在私底下更是被人起了诨号,称作“云城小盗圣”,被汕叁笑了许久。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出了事,他也有信心全身而退。于是颂禾深思熟虑后,才答应下来。 汕叁一番布置后,便拿着罗列得清楚明白的齐公馆布防图、云城市政厅地图以及齐郡养在外面的小公馆位置布局图,连忙找来颂禾,开始正式“密谋”。 齐公馆防守最严,最需从长计议,两人意见一致,先按下不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探查。 市政厅多慈善宴会,人多眼杂,好混进去,但恐怕一时半会难有收获,只能守株待兔。夲伩首髮站:powenxu e3.com 唯有齐郡在外置办的小公馆最是方便,一探究竟不在话下。 两人说好,颂禾只出人出力,汕叁不仅要牵线搭桥,事前情报事后扫尾也是归他。事成之后,二八分账,颂禾拿大头,汕叁两头收钱,都不亏。 说干就干,颂禾那日当晚立即出门去踩了个点,而后准备选个合适的日子去探个究竟。 只能说天公作美,就在颂禾夜里二探小公馆时,他见主卧的灯亮着,顿时心生疑窦。 颂禾心想,他和汕叁明明算好了齐郡外出的行程,此时的他断不可能在外面睡女人,那这屋子里的人深夜为何点灯? 一身黑衣的颂禾,身子如轻燕般不动声响地落在侧窗的栏杆旁,轻推早已撬开的玻璃窗,顺着露出一条缝隙往里看去,窗边镜子上倒映出他惊讶的眼神。 只见白花花的两个肉体正迭着交媾! 他眼睛一眯,方才看清男人的面貌。 嚯! 齐郡独生子齐飞云光着身子,将齐郡养在外面的女人压在雕花大衣柜上,正捏着她的脖子上下挺动! 好家伙,当儿子的亲手给他亲爹送了顶大绿帽子!! 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别看齐飞云是全城出了名的混子,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但是他对他那个好爹可是个大孝子。 宁愿守着一个云城市政厅秘书处总书记官的小岗,也不沾军队,市政厅大大小小的相关事务基本都要经他过手,每天累得跟孙子一样还要说是在帮他爹身先士卒,这一下子试到女人身上咯! 颂禾看免费的活春宫看得目不转睛,险些要笑出声来,视线从男人移到他身下的女人,看了会觉得这滋味不太对,伸手在前空抓几下,才黑脸反应过来。 哦……雀枝的胸脯没这女人大…怪不得看着不对味… 随着男人一声低吼,女人身体开始抽搐了起来,几声厚重的喘息后,颂禾耳边传来两人的说话声音。 “飞云,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那女人柔声道。 “怎么,是你先霸着我爹又勾引我的,还不愿意我肏你!”男人漫不经心地回道。 女人的声音有些急,好似急着自证清白一样,只听她连忙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最近城里风言风语的,说什么白玉牌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们齐公馆连着苍蝇过不去。” 齐云飞问道:“你个女人家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从哪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 “好少爷,巧儿心里好奇得不行,您就说嘛~巧儿保准让你舒服就是了!”女人细声细语说着话,半跪着的身子往男人身边靠,手又开始往男人腰腹间伸。 齐云飞笑了声,搂着女人的肩,顺着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得意着说:“外面那些话都不当真,但是那白玉牌可不是在公馆,在好地方安稳着呢!” “哎呀,巧儿笨,你还和巧儿打谜语猜,哼。”女人佯装不愿,将他往外推。 “好赖话听不懂!你家少爷在哪里,哪牌子就在哪!”多余的他便一句未讲,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颂禾耳朵一竖,心中窃喜,好消息买一送一,果然不虚此行,兴奋得他都要吹几声口哨。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齐飞云这小子真是坑爹的一把好手,读书读得稀烂就算了,玩他爹的女人还把不住嘴,颂禾心里一下子就笑开了花。 常言道,男人在床上对女人说的话,自古以来都不能信半个字,其他的无心之谈倒是格外真。 不管齐飞云的话有几分准头,总归比现在当无头苍蝇来得强。再说,是真是假,明日市政厅一探便知。 半响,齐飞云声音低沉说道:“父不在,儿愿服其劳,乖巧儿,再来一次…” 木床吱嘎作响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娇笑声又响了起来,而此时窗外竖在墙上的那道黑影早已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