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 第1章 《龙王》作者:江亭【cp完结】 文案: 龙族,共工的血脉,三界的罪族,骨子里的坏种。 龙王,烧杀抢掠、行刺帝使、挑起战争......更是宵小祸首,人人得而诛之。 直到玄乙天尊决定收龙王为侍者,对其感化教导。 三界各族:“没必要,能驯化早驯化了。天尊这是自讨没趣。” ...... 后来,天尊出席宴会,龙王侍奉周到;天尊下凡游历,龙王鞍前马后;天尊历劫遭难,龙王拼死救护...... 再后来,龙族要请回龙王。龙王:“不回了,你们自己选新王吧。” 龙族:“......” 三界对天尊的感化政策非常敬佩,帝君亲自向天尊请教:“不知天尊是如何让桀骜的龙王俯首帖耳的?” 玄乙笑盈盈拍了拍缠在腰上的黑龙,龙王这才收敛了对外龇牙的表情,用龙尾蹭了蹭师尊。 “桀骜?”天尊说:“他一直挺乖的。” 阴郁痴汉龙王攻x善良温柔天尊受 温馨提示: 1.本文主攻,年下,受宠攻,但攻追受,介意绕道。 2.本文背景环境、角色*节全为虚构,涉及对传统神话故事的改编,介意绕道。 3.角色不完美,关系不健康,介意绕道。 4.1v1, he, 隔日更新,请假在微博@江小亭 提前发布 标签:年下 正剧 修仙 双向奔赴 甜宠 he 主攻 受宠攻 第1章 天尊止战 自不周山以上三十六重天,岫霞微紫之处,有巍峨宫阙,是太初朔晦宫。 仙人们穿行于烟岚间,丹气清淡而温雅,大鹏背若泰山,垂翼成云,扶摇九万里,雄劲磅礴。 内宫,掌事大仙女鹄仙步入静室,停在门前:“师尊,恩魁星君到了。” 只听门内一声清晰、温和的应答:“请星君在莲台稍候。” 鹄仙应诺,退了出来,随即到莲台接客。 恩魁星君见到她,客气地行礼:“不请自来,劳烦你了,鹄仙。” 鹄仙回了礼,笑道:“我昨日还想着星君,星君今日就来了,可不是一种缘分?”她煮了茶,又叫仙女们奉上仙果,“我记得星君喜欢喝焦曲,这是取北海的雪水煮的,虽然没有天庭的澧泉好,但也清新自然,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焦曲茶经过雪水煮淬,茶汤清澄,有一股冷香,味苦。 恩魁星君喝了,意犹未尽:“北海的雪,苦啊。” 说话间,一位金衣玉带、和颜悦色的仙人到了。近了细看,他的法衣上绣着五方斗宿,九龙团于莲花之上,云纹缭绕,这是六御上神才能穿的法衣。 “天尊。”恩魁星君连忙起身。 玄乙天尊抬手免礼:“星君不必客气,请坐。” 恩魁每次见到这位上神都如沐春风,实在是玄乙气质宽柔:“打扰了天尊静修,本来是不应该的,但我确实是心里有担忧,所以才来求一个心安。” 玄乙知道他的来意:“星君是担心北海那位?” “正是。” “你是第一位来探望他的,你们的情谊很深吗?” 恩魁摇头坦白:“情谊说不上,都不算是认识。但龙王落到这个田地,我怕他想不开做傻事,辜负了天尊止战的仁德,所以来问候一下。” 他说的“天尊止战”正是最近三界的一桩大事。 事情起因是帝君派使者去北海访问,原本是想看看北海龙族的近况,但访问过程中使者遭遇了行刺,险些丧命北海。行刺者很快就被抓住了,是龙宫负责守门的一个龙族侍卫,他蓄谋已久,极力要致使者于死地,被抓后,也丝毫没有悔罪之心。 帝君大怒,使者受伤,犹如帝君受辱,而且龙宫侍卫行刺,说北海龙王毫不知情,就算是三岁丹童都不会信。 于是天庭派兵去捉捕龙王,却不想龙王拒捕,率龙族抵抗天兵天将。帝君一怒之下决定征讨北海。 眼看战争就要爆发,三界无数生灵都将遭祸。 为了避免战乱,六御上神玄乙天尊出面,从中调停。最终,天庭和北海各退一步,帝君撤兵,而北海龙王要为行刺事件负责,自请退位,离开龙族。 帝君本意是想废去龙王法力,终生囚禁,但玄乙天尊觉得,子欲善而民善矣*。最终,由天尊暂时封印龙威,将龙王收为下侍,由天尊感化教导。 于是,这段日子三界议论得最热闹的话题就是,北海龙王,由一海之主沦落成了太初朔晦宫里一个下等侍者。是天尊先感化龙王?还是龙王先把太初朔晦宫搅个天翻地覆? 当然,只要稍微对龙族有所了解,就能知道,以上两种可能性都不大。 龙族桀骜,北海龙族尤甚。因为久住在蛮荒苦寒的地方,他们无比骁勇、冷厉、嗜好杀虐,一向不服从天庭管理,常常袭击其他族类,掠劫食物财宝,三界之中也少有与他们交好的。 这样的族类的王,恐怕很难教化。 但龙王再威武,到底无法对抗六御上神,这三十六重天又岂是任由胡闹的?倘若触怒了上神,要他一条龙命,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在强大的自尊和更强大的威压面前,其实是看龙王怎么抉择。 三界中的大多数都觉得,龙王熬不了多久就会自绝。就连龙族自己,也这么想的。他们甚至准备好了后事,要永远纪念这位为族群牺牲的伟大的王。 第2章 看热闹的看热闹,悲痛感怀的悲痛感怀。 只有恩魁星君觉得,事情并非一定要走向极端的结局:“小仙对于天尊行感化而去刑罚的善举,感到万分敬服。小仙是真心希望天尊能驯服那龙王,为三界长留和平。” 玄乙天尊微笑:“你当初请我出面调停,我就明白你的心意。如今三界之中,这份心意实属难得可贵。你放心,龙王安好,他知道你来探望应该会高兴的。” 很少人知道,玄乙之所以会出面调停天海之战,还是恩魁去请他的。 玄乙放下茶碗,吩咐:“鹄仙。” 鹄仙在旁应诺:“在。” “带路。本尊与星君一同去看看龙王。” 恩魁很高兴。 他上回就没能见到龙王真容。玄乙出面会请帝君与龙王在天庭和谈,他则先领了停战的指令,赶去北海交予带兵的将领,以免两方真的交戈。 等他重新赶回天庭,和谈已经结束,龙王也被收了。他连一条龙的影子都没见到。所以,他一直好奇,传说中的北海霸主,究竟生得什么样子? 鹄仙带着两位神仙从莲台下来,顺着一道泉水绕过正殿到了后院,假山与玉树间,能闻到一些动物的腥臊气味。几只白鹤扑飞,盘旋落下,还能听到呦呦的鹿鸣。 “这里是弼兽园。”鹄仙向恩魁介绍道:“师尊豢养的灵兽都在这里,龙王,啊不,现在应该叫同印侍者,同印如今被分配到这里照顾灵兽了。” 同,是太初朔晦宫侍者的字辈。 恩魁听了很感慨:“天尊愿意恩赐新名,想必同印他一定会感念的。” 他们到了兽棚,灵兽环伺,最雄壮的一头麒麟立在最前,通体如墨,周身有玄火燃烧。 它的身边站着一位仙人,短袴赤膊,身长八尺,形体健美而挺括,一头乱发虬结在脑后,眼睛是苦寒北海一样深深的无限接近于黑色的蓝。那蓝,望到底,又有一种狂放的悲哀。 恩魁被这双凄沧的眼睛震撼。 鹄仙提醒:“星君,这便是昔日北海龙王。” (*子欲善而民善矣:出自《论语·颜渊篇》。) 作者有话说: 再重申一次,龙王是攻!这是主攻文! 第2章 北海龙王 果然是北海龙族。 这是幽冥深海才能孕育出的眼睛,是冰川雪原里才能长出的遒美的生灵。 恩魁星君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鹄仙唤道:“同印。” 那仙人两步迈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师尊。掌事。” 他不认识恩魁,也就不知道怎么称呼。 鹄仙介绍:“这位是恩魁星君,就是他请师尊出面调停战事的,你也该向星君道谢。” 同印二话不说就跪下来:“同印代北海龙族向星君叩谢止战之恩。您是龙族的恩人,龙族必当报答!” 他要磕头。恩魁连忙把他扶起来,没让他真的磕下去。 “不必不必,起来,”恩魁说:“我也不是完全为了龙族,只是不忍心见到战火蔓延三界,生灵涂炭。还是天尊仁厚,他能收你,是最好不过的。” 同印看他一眼,又看向玄乙天尊:“师尊待我很好。” “那就好。”恩魁松了一口气:“天尊肯定是为你好的,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恩魁扶起他的时候握着他的手,此时才注意到他手背上的异样。 只见一枚禁字符埋在左手的手背皮肤下,发着黯淡的光,光流顺经脉一路延伸到四肢百骸,表明禁符正在生效,受符的身体被封禁了所有法力和威势。 “这个,不好受吧?”恩魁知道,龙体内龙威受压制恐怕很难熬。 同印缩回手摇头:“还好。” 恩魁唏嘘:“唉,早知如此,当初你何必又那么冲动......” 他其实是不明白龙王为什么要行刺帝君的使者。 同印淡淡道:“弥天大错已经酿成了,现在受苦也是应当的。星君不必为我抱屈。” 他能想得开很难得。恩魁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药囊:“我想着,你没有了法力,又突然换了全新的生活环境,身体不知道吃不吃得消。天界和海底,到底还是不大一样的。这个药囊是我请医师配的,有固本培元、安神补心的作用,平时可以随身佩着,能好受些。” 同印看一看玄乙,上神对他微微点头。他才接下:“多谢星君。” 恩魁高兴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是用着好,我再送来。你在这里虽然难免吃点苦,但不要自轻自贱,专心跟着天尊修行,等修成证道,一定还能回到北海和族人团聚的。” 看过了龙王,恩魁了了心事,不好多打扰,鹄仙将他送出宫去。 大仙女看得出星君还有疑惑:“您还在想着同印吗?” “噢,”恩魁坦白:“不瞒你说,我是吃了一惊,北海龙王竟然生得这样堂堂相貌。” “谁说不是呢?他刚来的时候,连我也不敢相信。” “这性子……好像也不是那么粗野?” 鹄仙想了想:“自从他跟着师尊回来,一向倒安分,该做的活都是按时做完,师尊交代的功课也算勤勉,从不抱怨,也不闹事。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不大爱理人,也不怎么说话,总是独来独往,一味埋头做自己的事。满宫里都不敢和他搭话。就连我,每次交代他什么,心里也总是惴惴的。” 第3章 恩魁可以理解:“毕竟是深海里生长出来的,难免有些阴沉的脾气。况且,他以罪犯的身份到天界来,自己心里恐怕也难受。” 鹄仙与他想得一样:“师尊也是担心这个,所以这段日子让我留心着他,还好,不曾做傻事。” “他可还服从天尊管教?” “说来也奇怪了,他虽然不爱理我们,可很听师尊的,在师尊面前极驯服,没有一句忤逆。” 乐观的恩魁总是往好处想:“天海之战,北海的胜算本来就不大,天尊出面调停,不仅是救了他一命,也是为他保全了整个北海龙族。他必然感恩天尊的仁德,这是好事,说明他明事理、知恩义,那就还有教化的余地。” “星君是心善。要都是像您这么想,倒也好了。” “怎么呢?” “也没什么。”鹄仙莞尔:“到底他来的时日还是短,脾气性子一时半会儿是看不清楚的。总要等日子长了,才有个分晓。” 她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恩魁听得明白:“要我看,他本性并不坏,也不像那种喜欢演戏、算计的,不然,天尊不会愿意收他。你要费心料理宫里的事务,还要服侍天尊、照顾宫人,自然是辛苦你了,但若说这三十六重天还有哪一位能担当这样的重任,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什么时候,星君也这样嘴甜?您就只管哄我吧。”鹄仙掩面微笑:“师尊说了,您要是挂念他,什么时候来探望都行,太初朔晦宫随时都欢迎您。” 与恩魁告别后,鹄仙回到了弼兽园,就见同印正在料理灵兽们的饲料。他用一把铡刀将草料剁碎,与仙果混合在一起投入食槽里,牵引灵兽来吃。喂食后他再将食槽打扫干净,连同仙兽的排泄物一起清理掉,最后还要检查灵兽们的健康情况、清点数目…… 这些工作虽然不难,但繁重、脏污,本来是分配了好几个仙人来做。但自从同印来了,就都给他独自承担了。 倒不是鹄仙分工不公平,而是弼兽园的仙人都不愿意和同印一起工作。他们害怕龙王,龙王敢行刺帝君使者,一个情绪不稳随时杀了同僚也不是不可能。谁也不愿意和凶犯一起工作。 鹄仙没有办法,想将事情禀报玄乙天尊,但被同印拦下,只说不想为些小事打扰师尊静修,鹄仙拗不过他,才任由他料理原本三到四个仙人的活计。 但这样久了,仙人们更误解是玄乙天尊默许孤立龙王的,自此,同印处境更加尴尬艰难。很少有仙人主动和他说话,吃饭、上课、修炼、沐浴,也从来不和他一起,他住的房间门口有时候还会被贴上“罪犯”、“暴徒”的字条。 鹄仙取了两套干净的衣物和鞋袜送来:“我方才见到你上衣也没有穿,鞋子都不见了,所以拿了新的来,你试试,应该合身。他们又偷扔你的东西了,是不是?” “多谢。” 同印收了衣服就撂在一边,也没见多高兴,“只是少穿两件衣服而已,没什么。” 鹄仙耐心地劝:“如今刚入春,这样冷的时节,不穿衣服怎么行呢?会受寒的。” 同印没回话了,背过身去继续给麒麟刷鳞。 鹄仙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耐寒,偷扔东西也是不对的。你说出来,是谁扔了你的东西?我来处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该惩治一下。” 同印真的不在意:“不用。” 鹄仙反倒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了:“我是在帮你呀。” 同印抿着唇,眉头一直紧紧皱起,像是鹄仙这么帮他是在为难他。 鹄仙怕他心里有负担:“你也不必觉得我帮你是要你承情,我是掌事,这宫里所有的仙人我都是照顾帮衬的,也没有给你特殊的对待。只是,在宫里出了欺软凌弱的事情,就是我这个掌事没有做好,师尊知道了,头一个要问我的不是。” “你不说,我也不说,师尊就不会知道。” 同印粗声粗气地答。 鹄仙却是个通透的:“你以为,你方才这样出现在师尊面前,他就看不出来么?连我都能想得到的事情,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想不到?你要是不信,今晚上晚课,你去听课的时候要是还不穿衣服,我明儿铁定要吃罚。” 同印冷着一张脸,彻底不说话了。 鹄仙上前一步靠近他,龙王像一头受惊吓的动物一样小心地挪开两步。 “你都送了衣服来,晚上我肯定会穿衣服去。”他撇过头去不看鹄仙:“你也不用担心吃罚,为我,罚你一个掌事,不值当的。” “你!”鹄仙从没有见过他这样不讨喜的,她只好作罢:“真是头呆龙,好心当做驴肝肺。算了,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你爱自己呆着就呆着吧。” 她恼了就走,同印心里又有些愧意。 他不是不知道鹄仙好心,自打他到了天界,也多亏鹄仙一直接济,只是他不大习惯这样被照顾。还是个姑娘家,就更难为情了。 恼了也好。他心想,恼了就不再来了。 他先将兽棚打理干净,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去吃饭。到厨房的时候已经有点晚,大部分仙人已经领了饭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汤水和零碎的干粮。厨子正要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处理掉,见到他来,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怎么才来”。 他最终只领到了一块饼子,那饼子已经有点冷了,变得僵硬难嚼,他回到兽园里,从灵兽的食料里找出几枚果子就着饼吃,吃完了,就到泉水边上用手捧起泉水喝。麒麟在他身边来回走动,一头幼兽靠着他亲昵地磨蹭他的肩膀,他被蹭得发痒,抱着幼兽玩耍。 第4章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他离开了弼兽园到正殿里去听课。 玄乙天尊每月的初十、十五和二十晚上都会在正殿讲大课,所有弟子和侍者都可以参加。同印进了正殿后,就找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掏出纸笔认真听讲记录。 大殿里焚香清幽而悠远,除了天尊洪钟般的声音,谁也不说话。 同印听得入迷了,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远坐在堂上的上神,上神法相严慈,金衣恢弘,身后有七彩光晕环绕,左右是铜鹤衔着香片,两道长烟升起,缓缓地散进彩光里。 下了课,仙人们各自散去。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同印没有着急去浴堂,而是先回到兽园清点灵兽,确认了所有灵兽都回到了兽棚里,没有丢失一只,才到泉水边洗澡。 他其实不喜欢去公共的大浴堂,里头拥挤、嘈杂,那些仙人的注目也让他很不自在。兽园的泉水水质澄清、凉爽,还能舒缓禁符压抑龙威的燥热和疼痛,对他来说是更适合的沐浴地点。 月光下,他除去了衣鞋,一头扎进灵泉里。 水底万籁俱寂,同印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凉的水流和月光从皮肤上流淌过去。禁符的光此时更加黯淡,龙体皮肤的表面隐约幻化出一层黑色的流彩的鳞,随着泉水的流动,鳞片翕张缩展,然后又隐匿在皮肤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哗啦作响,龙王浮上岸去,每走一步,泉水自如地从他身上褪干。 重新把鞋子穿上的时候,他已经是干爽、洁净的了。 他的房间在兽园后面,一排下等偏房的最后一间,本来是个存蓄杂物的库房,临时腾出来给他住的,里头被箱笼和铺陈塞满了,墙根下摞几只大篾篓,窗户上吊一挂一挂的棉线,串着些药材晾晒,晒得被子卧具都是一股子昏昏沉沉的药味。 同印爬到床上去,被子是僵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手脚缩着,把被子上半截睡暖了,脚一伸直,下半截还是冷的。好在他一向习惯冷,天上的冷和海里的冷终究没什么不同。 没过一会儿,他就睡过去了。 案头的灯在不知不觉中熄灭。罩床的碧青色纱帘在月色里来回荡,荡出一种水波滔滔的感觉,小小的床是水上一艘小小的船,载着沉睡的龙王回到故乡的海。 海面平静,春夜的风呜呜如笛,唱着那上古的月亮,上古的神。 作者有话说: 龙王:i人社恐,勿扰。 第3章 刑台受辱 这一觉同印睡得很安稳,醒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是夭暗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他下床收拾衣容到厨房去。侍者们陆陆续续也到了,掌事鹄仙站在前头拿着账册点卯。侍者们按不同分工点清数目,拿了号牌再领活。若有迟到、旷工或请假的,都要登记在册。 太初朔晦宫里的侍者分为下等侍者、高等侍者和大侍者,另有一名掌事统管全员。其中,下等侍者数量占多,一般分配在厨房、兽园、花庭或者偏殿里,只有少部分高等侍者能够分配到正殿里,从事和天尊相关的工作。 至于天尊贴身服侍的大侍者,一共也不超过十个,都是由天尊亲自挑选。 鹄仙点卯完毕:“下个月初三是王母娘娘的生辰,瑶池诸多事务要准备,侍者不足,所以从我们宫里借了同沛去帮忙。” “这样,正殿便空出来一个名额,要负责同沛原来的工作,为师尊整理字画古籍。我请示了师尊,提调同泰侍者贴补这个空缺。”说罢,鹄仙唤道,“同泰。” 名叫“同泰”的侍者表情欣喜地上前。 “从今天起,到烟海阁工作吧。”烟海阁是玄乙天尊的藏书阁。鹄仙将高等侍者的腰牌递给他:“恭喜。腰牌要随时带着,有它才能出入正殿。” 同泰拿着腰牌回到侍者队伍里,四周都是道贺羡慕的声音—— “太好了,同泰你一直很想去书阁,这次总算得偿夙愿了。” “同泰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也该轮到他了。” “去了书阁,能看到很多天尊的真迹吧?”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什么时候我才能升上去呢?” ...... 同印站在后面,探头能看到同泰手上的腰牌,那是一块月型玉,从中可以分为两片同样形状的薄片,一片代表朔月,一片代表晦月。两片合而为一才能出入正殿。 旁边的侍者揶揄他:“怎么,你也想去正殿吗?” 同印立刻收回目光:“没有。” 同泰正好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把腰牌递给他:“你想看看吗?” 同印转身就要走:“不用。” 同泰没在意他的态度,大方地笑道:“我听掌事说,你现在独自打理整个兽园,那里的工作繁重又不好做,大家都不愿意去,你却勇挑大梁,真是难得。要是做得好,升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往后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工作。” 同印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要升,也轮不到我。” “怎么会?师尊选贤举能,只要才能优秀,大家都是一样的。”同泰说。 同印不说话,默默看着他的腰牌。 同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从下等侍者到高等侍者,不是师尊自己挑选的,而是由掌事拟荐名字给师尊,师尊只需要同意或不同意就好。所以,如果你想被提拔,首先要让鹄仙认可你的工作。” 第5章 但要得到鹄仙的认可,也不是容易的事。 何况,就算得到了鹄仙的认可,宫里能力比他优秀、资历比他深的侍者还有很多,有了空缺应该也会优先提拔他们。要轮到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同印一边苦恼一边回兽园。刚到门口就见鹄仙带着两位天庭服制的侍者向他走来。 “同印。”鹄仙叫住了他,“怎么在这儿?刚刚到兽棚没有找到你。” 同印看一眼天庭侍者:“什么事?” 鹄仙还没说话,一位天庭侍者开口:“今日是龙宫行刺者的受刑日,奉帝君旨意,请同印侍者到冥界观刑。” 行刺帝君使者的龙族侍卫被抓后,由天庭审理,现在审完了判了,要受刑了。 鹄仙用同情的目光看同印,说话也柔和不少:“方才,两位侍者带着帝君的旨意去见过师尊了,师尊说你自己是想去的,所以今日兽园里的工作就先免了,会临时安排其他的侍者的。” 同印确实想去:“知道了,现在就走?” 鹄仙有点放心不下他:“要不要,我陪你去?刑台场面怕是血腥不堪,且观刑的三界各族恐怕不少,你……独自一个龙族在那里不好受的。” 同印摇头:“没事,去看了就回来了。掌声要照顾师尊,应该以师尊为重。” 鹄仙微笑:“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刑台在冥界象耳谷,名为“象耳”,就是这山谷形似大象耳朵,口窄,腹内方正阔大,底部又收拢狭小。谷底养着百只厉鬼,受刑者被投入谷中,形魂俱被百鬼撕烂嚼碎,永不超生。 这是极刑,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非要是三界最臭名昭著的重案罪犯才考虑,千年以来受这个刑的一共也不超过五个。 同印一路从天界向下走,清天、彩云与明朗的日光逐渐被幽暗诡异、奇形怪状的山崖和枯木替代。四处暗下来,浓浓的硫磺的臭气萦绕不去,是火海翻滚着猪血一样深红的浪。热,闷重的喘不上来气,仿佛还能听到些惨叫,不知道是厉鬼还是受苦的死灵。 到了谷口,外头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仙家俗人、妖魔鬼怪齐聚,同印不仅见到了几个龙族,还能见到从太初朔晦宫里来的侍者和弟子。天庭侍者告诉他,帝君的旨意,这是三界大案,要明正典刑,所以三界各族都可以去观刑。 谷口南边搭起一座临时的观刑台,正座上是冥帝,左右是天庭派来的监刑官,后头还站一排冥界侍者。同印被带到观刑台前,最右侧角落里有一个空出来的位置,是为了他留的。 他一到场,四周有片刻的安静。左右监刑官和后头的侍者都把目光投向了同印,就连观刑台下方的三界各族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龙王。 同印被看得很不自在,还是对着冥帝行了个礼。冥帝隔着冕旒,挥了挥手,他才就坐。 这时,有监刑官上前:“时辰到,带龙族重犯——” 就见两只大鬼抬着一头血淋淋的龙出现,它浑身的鳞片被拔得一干二净,龙须剪去,龙爪磨平,皮肤千疮百孔,拔鳞后细小的密密麻麻的血眼儿爬满皮肤,远看上去像得了红疮。伤口因为得不到处理,血水和脓液把下层的肉泡得发紫、发黑。 为了避免它反抗,还拿了金锁缠起它的四肢和身体,粗硕的链条嵌进烂肉里,越是挣扎,金锁捆得越紧,法力和龙威就会被金锁自带的禁符打压,越发疼得厉害。被抬上来后,龙族就奄奄一息地卧着,眼睛紧闭,只有腹部微弱的起伏能够判断出它还活着。 饶是同印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看得呼吸凝滞,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紧紧扣着,天庭侍者站在他两侧,给他严厉的眼神示意,他做了个深呼吸,克制自己没站起身来。 监刑官宣读判状:“龙族丘禹,蓄意行刺帝君使者未遂,损害天威,挑起战争,实为谋逆大罪,现判处大辟之刑,于二月十一在象耳谷行刑。” 不知道观刑群中哪个叫了一句:“好!” 接着群情激昂,鼓掌叫好声一阵连着一阵。 监刑官读完了判状,走到准备受刑的龙族身前,问:“罪犯丘禹,你可知罪?” 那龙族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仍然静静卧倒。 监刑官又说:“今日龙族中有你的同族在观刑,昔日龙王也在,倘若你死前还有遗言,本官允许你在一刻钟之内说出来。” 龙还是没有反应。 反倒是下面观刑的各族有点按捺不住—— “龙族也来观刑?这是什么心态?” “呵!也该让他们看看同族受死的惨状,去一去戾气。想想就痛快!” “他们不会想要在现场造反营救吧?万一要是袭击我们怎么办?太危险了。” ……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监刑官等不来任何反应,于是示意两只大鬼:“行刑!” 这时迟迟不见动静的丘禹突然抬起了头!由于四肢被金锁缠住,他无法真正靠龙爪支撑身体,只能勉强抬起胸口以上的身体,朝着同印的方向恭敬地鞠躬行礼。 同印一下子也站了起来,不顾天庭侍者的呵斥向同族鞠躬。 天庭侍者将他按回座位上。这时两只大鬼则抬起丘禹,将它拽向谷口,扔进谷地。沉重的龙体撞击山壁,震得山谷颤抖,见到有“食物”滚落,饥饿兴奋的百鬼扑上去就咬! 第6章 丘禹发出凄厉的哀嚎声,本能地翻腾着身体挣扎,或是甩尾或是用四肢不断将厉鬼从身上扯开,那些小鬼虽然体型瘦小,可一旦攀咬住就很难挣脱,即使被甩开也立刻又扑上来。且它们数量众多,有的控制龙头,有的抓住龙尾,无论丘禹如何挣扎,还是免不了被压制。 筋肉被撕扯拉裂,血注迸射。小鬼们激动地吱呀乱叫,享受难得的盛宴。龙腹很快被撕咬开来了,小鬼钻进内腹中,啖其五脏六腑,把肠子拽碎生吞,连一口血液也不放过。浓郁的黑血散发着腐坏的臭气,有的厉鬼尤其喜欢,即使流到地上也要爬过去舔干净了。丘禹的惨烈痛叫在山谷间来回震荡,绵延不绝。 场面血腥恐怖,不少观刑者看不下去了,捂住了耳朵,回过身去避免直视谷中的场景,还有的忍不住作呕,直接离开了刑台。 龙族们躁动起来,有的怒吼叱骂,有的忍不住想越过阻拦前去谷口营救同族,冥界不得不动用武力镇压反抗,双方几乎扭打在一起。 场面开始有点混乱。这时,忽闻观刑台一声咆哮! 龙王怫然,强行突破了天庭侍者的压制,竭力向山谷扑去。他双瞳翻滚出幽深的寒冷的蓝光,如同雪鬼出世,吓得旁边的监刑官连连后退,一时竟没有压制得住他的。 然而,那蓝光只是闪耀一瞬,手背上隐藏的禁字金光大亮,符咒生效,孕育的龙威强行被压下,龙王吃痛地惨叫,重新跌回了地上,两个天庭侍者连忙施法把他架开。 “不能让龙族靠近谷口!”冥帝指挥镇压,冷笑道:“哼,冥界可不是任由放肆的地方。” 同印仿佛在历经一场浩劫。左手完全被符咒的金光笼罩,筋脉连心的剧痛让他抱着手蜷缩成一团。天庭侍者还对他施了法术,高强如雷电一样生生鞭笞在他身上,震得骨头都要断开。 他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谷口,身体很疼,每一寸骨血,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汗流不止,脸已经完全汗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水淋淋的,太阳穴抽搐着战栗,几乎要他晕厥。 即使这样,他仍然想撑起身体站起来,双腿实在软得厉害,他就奋力用手往前爬,一步一步从观刑台爬下去,爬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停一下,喘口气,再继续向前。跟着他的天庭侍者被他的样子没想到他意志竟然如此刚强,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施法,观刑台下三界各族噤若寒蝉,看着他用狼狈的姿态匍匐,纷纷退让回避,留出一条道来让给他。 冥界的泥土湿重而腥臭,他爬得满手满身都是泥,很快身上也是一股酸腐的味道,眼睛被过重的汗水糊得几乎睁不开,仿佛刚刚大哭了一场。再几步,连衣服的袖子也被石头勾破了,鞋子掉了一只,他就赤着脚继续。 山谷里的龙族丘禹声音开始渐渐弱下去,再过一会儿,就完全湮灭了,只剩下厉鬼贪婪进食的咀嚼,即使现在真的能把丘禹捞上来,也没有意义了。 就连冥帝都没再说话,屏息看着这一幕。 昔日北海龙王,不可一世的霸主,像一只冥界最低贱丑陋的腐尸鬼手脚并用地爬行,原本英俊的面容肮脏不堪,汗水混合污泥糊得满脸都是,衣服少了一只袖子,脚上的皮肤被石头划破,流出血来,随着爬行一路拖出一条细长的崎岖的血痕。 但他还是坚定地、毫不退却的往前爬。从观刑台到谷口,不足百步的距离,他爬了一刻钟,到了谷口的时候,已经半点力气没有,直倒在地上哼哧哼哧喘气。 这是要投谷自绝吗? 这可不好。今天要龙王来观刑,本意并非想要逼龙王自尽,如果龙王真的在冥界出了事,冥帝很难和玄乙天尊交代。那是六御上神,他最好还是不要得罪。 “你们俩,还干看着干什么?”冥帝吩咐天庭侍者:“还不快把龙王拉开?行刑结束,都散了。” 侍者领了命,又要施法阻拦龙王。然而龙王竟然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冥帝看急了:“他……他这是要投谷!快!阻止他!” 天庭侍者默念法诀,掐指运气。 同印却毫无挣扎的迹象,其实他连冥帝说了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站在谷口,腥重的腐臭的血味飘荡上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同族残余的气息让他露出一个惘然的表情。 然后,他呼出一口热气,两眼一黑,重重栽了下去。 第4章 神与传说 同印梦到儿时,梦里是真实发生的事。 那时候他龙角都还没长全,也没有继承王位,尽管部族的长老再三提醒他,海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他还是喜欢游到海滩上去看各族的生活。 当他能够变化人形的时候,他第一次走上了海滩,见到一家人类渔民正在吃饭。那渔夫看他还是个孩子,分给他鱼肉羹吃,还留他在自家的船上过夜。 晚上,他就和渔夫的孩子一起睡,渔女给他们讲大海的故事。她说,深海有龙族,龙族凶恶奸险,渔民如果不定期用活人牲口祭祀,龙族就搅弄海潮,淹死渔民,北海的渔民苦不堪言。 小龙子听得很不高兴:“不是这样的,大海本来就有潮涨潮退,有风暴雷雨,不是龙族刻意要淹死渔民的。” 渔女又说,追溯到上古,龙族是共工一脉。水神共工与颛顼打架没打赢,怒撞不周山,引发了天崩,才有了后来的女娲补天。共工是三界的罪人,龙族作为他的子嗣血脉,也承袭了共工火爆的脾气和好战的性格,所以从来不干好事,惹得人神共愤。 第7章 小龙子听得很伤心,他压根不知道这些事。不顾渔女和渔夫的挽留,他跳回海里,找部族的长老证实。 长老说:“是真的,我们的确是共工的血脉。” 小龙子不理解:“可是……可是不能因为祖先做了坏事,就说我们都是坏的吧?” 长老意味深长地说:“有的时候,坏人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所以成为坏人,而是因为人们相信他做了坏事,才成为坏人。” 同印的意识先苏醒,鼻间闻到一股清淡的微苦的香气。 是空对月,玄乙天尊惯用的一种香料。在北海,他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就是见到玄乙。 他睁开眼睛,陌生的房间,红木大床,吊着珠罗纱帐子和五彩丝络,下面缀一串串玛瑙粒儿。床边是霁青平金绣五蝠聚宝的围屏,旁边有铜胎珐琅莲纹薰炉,琉璃净瓶,琉璃缸,缸里种一蓬莲花,大而沉的书箱、匣子堆在墙根,一张小案上摆几碟子点心和七祥福果。 玄乙这时从围屏后头走过来,他穿一件绸绣三蓝水纹的长衣,手里拿一只小瓮,走动间,衣服上的水纹翻滚。 “我想你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会醒。”玄乙微笑,在床头坐下,“先把这个喝了,对你好的。” 他把小瓮送到同印嘴边,同印也不问是什么,毫不犹豫将里头的东西喝了下去。 带着丝丝甜馥的水滑过喉咙进入了腹内,奇异地安抚了五脏六腑的不适感,丹田升起一股暖流,缓缓地通向四肢百骸,使得同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哪里?”他从象耳谷回到天界了吗?为什么师尊会出现?他晕倒了?后来呢? 玄乙替他整理额发:“放心,你已经回来了。这是在我房里。” 同印一惊,要起床:“怎么好占着师尊的房间……” “是我不好,不该叫你独自去观刑的。”玄乙心里有愧,阻止了他起床的动作:“今日我本是想与你同去,只是不巧有论道会,月前就定好了的,几位老友都在,不好推脱。等结束了我赶到象耳谷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我便把你带了回来。还好你没有大事。” 同印摇头:“怎么能是师尊的不是?是我自己,明知他们要我观刑就是试探折辱,却还是着了道……”他知道自己在观刑台的表现不好,也相当于给玄乙丢脸:“师尊教我沉心静气,忍性克己,我竟都混忘了,没有丝毫长进。” 玄乙叹了一口气:“看着同族受极刑,有些情绪也是合情合理的,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同印担心上神为了他会和冥界起冲突:“那……冥帝那里……” “丘禹已经服刑,冥帝在这件事上能发挥的作用都已经尽到了,他也就可以和帝君交差了。”玄乙从容地说:“至于你,他并不是一定要为难你。” 同印惴惴的心这才放下来:“多谢师尊救我。” 玄乙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扶手背,那禁字符便消失殆尽了:“这东西到底对你的身体不好,这几日暂时就不封禁你了,等身体养好了些再说。饿么?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同印只想让他陪着,情不自禁往他身边睡过去一点:“师尊……和我一起吃么?” 玄乙像看孩子一样看他:“好。” 不一会儿,大侍者们将膳食奉进来,五色饭、香油拌鸡丝、云腿豆腐、菱白鲜,都是些清淡的东西。玄乙扶着同印坐起来,就在床上搭了一张小几同吃。 同印见到玄乙把云腿挑出来,只吃豆腐:“师尊不喜欢吃云腿?” 玄乙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他修道千年,形神合一,早已经不依赖这些俗食。如果不是同印要求陪膳,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太久没吃,一入口觉得腥得很,不大习惯。” 同印就把他碗里的云腿拨到自己碗里,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豆腐拨给他:“那我替师尊吃。” 玄乙又给他夹一筷子鸡丝:“慢点吃。不着急。” 同印反应过来自己吃相不好。他在北海粗惯了,吃饭从没有规矩,一海之主常常和普通的龙族就地坐着,大锅大盆,里头菜与肉混炖在一起,有时候干脆连烹煮一下都免了,就着生的带血的肉也能吃,往往囫囵地扒拉,东西进了肚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反观玄乙,吃个饭正襟危坐着,一口饭要嚼出十几下才往肚子里咽,筷子从不碰到碗边,碗也从不碰到碟子,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同印吃一碗饭,他的碗里才去了三分不到。 “师尊见笑。”龙王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嘴。 玄乙倒不在意:“没噎着就好。” 同印学着也放慢速度,注意到上神背后的床尾挂着山海景图。 “这是师尊的手笔么?”同印好奇:“画的是哪里?” 玄乙回头看一看,淡笑:“噢,这是不周。” 同印惊奇:“这是……不周山?” 不周山就在北海,这是北海龙王熟悉的地方。但他印象里,不周山不是画里这样。 “这是千年前的不周,和现在自然不一样。”玄乙解释。 同印把鸡丝吞进肚子才问:“师尊见过千年前的不周?” 玄乙像给他讲故事:“我曾在不周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在女蜗补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不周山还不寒冷,山脚处有村落,有人类聚居,河水澄清一直流向北海,所经过的地方田地丰饶,秋天能收获麦子。因为从不周山登临天界最近,所以山中还有许多仙族隐居。女娲补天后,不周不再是天柱,才终年被寒雪覆盖。” 第8章 同印看了看玄乙,他知道上神肯定已经长生不老,但他没想到玄乙的年纪这么大。 这么说来,女娲在的时候,玄乙就已经在了。 “女娲补天的时候,师尊也在吗?” “在,补天之惊心动魄,现在也难忘。” 龙王更加仔细认真地看那画,竟有一股怅然若失:“我出生的时候,不周已经很荒凉了,都是些冰川废土。” “北海曾经也不是苦寒的地方。”玄乙看着画中一角海水:“那里地势比东南高些,天空与地面的距离仿佛更近,晴天的时候,好似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云岚。日照非常丰富,植被旺盛地生长,有无垠无边的草野,马群与羊群自由地游荡。人类穿着牛皮做的袄子,并不定在一个地方居住,而是四处轮牧。各族互相拜访,友好地生活。” 画上海水撞击巨石,马群奔跑,玄鸟在天空飞翔,人类或打渔或放牧,自然合一,栩栩如生。 龙王看得痴了:“那师尊,你在哪里?” 玄乙低头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没有说话。 “师尊为什么会在不周山小住?”龙王继续问。 玄乙放下了碗,才点了点一处山脚:“修仙之人,难免想离天界近一些,所以住过一段时间。” 同印心想,那师尊和他能不能算半个同乡? 他只是这么想,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有点像在攀交情。 玄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说来,我还有可能和你曾祖父的曾祖父见过的。” 龙王抱赧:“真的?那时候……的龙族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玄乙不是敷衍他:“千年前,万物皆有灵,仙族广布,龙族……并不算很起眼,那时海里还有鲛人、鲲族、海马、勾蛇、水麒麟……” 龙王认真地听上神说故事,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共工是水神,统管人间一切水源和水族。”玄乙娓娓道来:“他能令海洋潮汐变化,阻止海啸,也能让河流泛滥的洪水褪去,疏通水道,不仅保护水中生灵,也能保护岸上的各族不受水灾困扰。所以,水族大部分都愿意听从共工统御调遣。至于龙族……那时候数量大约不多,还没有成为一族,所以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龙王听到“共工”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听您这样说,共工好像不是一个完全的罪人。” “共工性子确实急躁,不过他也有许多功绩。”玄乙回忆:“他帮助修理河道、发展农业,对于耕地和育种也颇有研究,为人类粮食丰收做了不少实事。生前,他还是很受一部分人类和水族的爱戴的。后来,他撞了不周山,引发了天崩,从前的功绩也就很少被记起了。” 龙王想着自己的梦还是很不好受:“他就不该撞山,一个上神,还控制不住脾气。”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他虽然性子急躁,但也是因为急性子,做事风风火火,所以效率高,功绩丰厚。”玄乙觉得他把神仙想得太全能了:“神,有长处,也会犯错,会有自己的情绪和执念,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完全由他掌控。” 龙王理所当然地问:“师尊也会犯错吗?” “自然,我也会犯错。”玄乙笑盈盈看着他:“今日便犯了个小错,不该让你独自去观刑的。” 龙王被他看得脸热,低下头去囫囵扒两口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饭吃完了,玄乙的故事也讲完了:“好了,你该休息了。” 龙王打了个哈欠,饱食后他确实有点困倦,身上懒懒的。但即使粗野如龙王,也觉得这样占着师尊的床于礼不合:“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不打扰师尊静修。” 玄乙将他按下,并为他掖上薄被:“无妨,今日已经晚了。我习惯在静室里,也不打扰。” 龙王闻着他空对月的香气,不知不觉神思就安定些。 玄乙握着他的手,耐心地说:“我知道,你远离故乡,又失去了同族和王位,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既然到了天界,不妨先搁置旧时的情绪,试一试新的生活,也许能有所收获。” “我明白。”同印很感动,能让上神体贴他的委屈,他就不觉得委屈:“没关系,龙族给了我北海的家,师尊给了我天界的家。我只是多了一个家而已,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另一个。” 玄乙眼含赞许和欣慰:“如此通透,甚好。” 等玄乙离开了室内,同印却睡不着了。 他还是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一圈,这里碰一碰,那里看一看,围屏上五蝠活灵活现,很可能是出自针神娘娘之手,琉璃缸的莲花还未开,这个时节,原不是有莲花的时候。书匣箱柜随处可以见到玄乙的真迹,他把每一副字都拿起来细细地看,手背贴着上面的字迹摩挲。 熏炉烟气袅袅,他回到炉子前地深深嗅闻,脑袋里一会儿是天尊的笑颜,一会儿是那蓝绸上汹涌的水波,滂湃的、喧嚣的,他的心跳也是那样滂湃、喧嚣。 他缓缓地靠着炉子坐下来,坐在香气形成的海潮里,他闭上眼睛的脸有点红,一只手急切地解开长绔:“唔,师尊……师尊……” 香气更加浓郁了,清苦的深沉的味道徘徊在室内,久久不能散去。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出自《庄子·齐物论》。) 第5章 结交朋友 第9章 饶是玄乙体谅,允许他休养,同印睡到第二日早上也睡不下去了,吃了早饭他就自请告退,准备回兽园里把落下的一些活补上。 鹄仙带着他从正殿里出来,悄悄往他怀里塞了两封信,压低声音说:“这是师尊让我留给你的,慰藉你思乡之愁,你偷偷藏起来看,别叫其他的仙人知道了。” 那信封上的邮寄地址写着“北海”,显然是龙族写给龙王的。 原本递送消息也不必用送信这么麻烦,龙王能千里传音,比送信快多了,但自从天海之战,天庭就明令龙王不许联系北海,以防他勾结旧部造反,所以不仅千里传音的法力被禁,连所有从北海来的信件也不许龙王收。 不过,上神如果想取巧,自然是有很大余地的。 同印许久不曾接到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时候家书是最让他高兴的:“谢谢师尊,谢谢掌事。” 他回到了兽棚里,确定四下没有其他仙人,才偷偷拆了信来看。 第一封是部族长老写来的。长老在信中询问他的近况,并且言辞恳切地劝解他不要轻易自绝,应该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同印父亲已逝,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龙女通常不与丈夫共同生活,孕育子嗣后照顾孩子的责任由父亲一方承担),所以长老是与他关系最亲厚的长辈。长辈以他的性命为重,不愿意他为了龙族的自尊丢掉了性命。 第二封信则是龙宫王臣写来的。与长老的观点相反,王臣极力谏言龙王自绝。这不仅关乎龙王作为一位王族的体面,也代表了龙族对天庭的反抗。 龙族不可被侮辱,对丘禹的极刑,本来就是对龙族极大的贬损,龙王在象耳谷的行为更让龙族蒙羞。如果让龙族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王狼狈地在冥帝和三界各族面前倒地不起、匍匐爬行,子民们会对龙王失望,会对整个部族失去信心。 一方面是来自长辈私下的关怀,一方面是来自子民对王的期许,同印两面为难。 他既不想辜负子民的期望,也不想自绝性命。 本来他自请退位,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不再担任王职之后,就是一个普通的龙族,如果他有任何不妥的行为,也只是他自己的错失,不会是龙族全族的过错。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想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心愿没有了,他不甘心赴死。 但可能是因为他退位不久,龙族还没有选出新的王,象耳谷的情况又闹开了,所以还是受到了不少关注。他曾经作为龙王的身份,自然也会被议论。 同印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反正他是不能收信的,就当他从来没看到过这封信,也不知道龙族的想法。 考虑到留着信容易留把柄,同印把信拿到灯下,就要点火烧信,突然动作一顿,他把长老的信摊开,指尖引一注细小水流,将信纸打湿。 纸面完全浸透,字迹快速地化开,大部分的字句很快洇成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只剩下几个小字岿然不动,将这些字连起来读,是一句完整的话—— 侍者同征,可襄王。 为信纸上的字施法,使特定的字不被水化,是龙族王室一种密信方式,鲜有知晓,哪怕是王臣都不被允许知道,同印也是被定为王储后,长老才告诉他了此法。 既然是长老亲笔信件,这??条藏在信里的密文,应该就是长老故意留给他的。 但这个“同征”是谁?看名字应该是一个太初朔晦宫里的侍者,既然是天界侍者,为什么会和龙族有关系?还可以襄王?他能帮助自己什么?又为什么愿意帮助自己? 最关键的是,他是否真的是一个可靠的帮手? 同印把信烧掉,看着纸灰飘散,心里既欣慰又迷茫。 倘若真的有一个仙人能帮助自己,自然是好的。可这样算不算暗中勾结?在师尊的宫里发展这样的暗线真的好吗?那个同征,需不需要先观察试探一番?直接去找他会不会引起怀疑? 他一向不大与仙人们打交道,突然主动去找其中一个,还与之交好,恐怕不妥,最好能在不声不响的情况下接近这位侍者,观察过后再做定论。 可怎么才能在偌大的宫里,上百宫人中间,默默地靠近一个侍者呢? 左思右想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同印干脆先把兽园里的活干了。他休息了两日,虽然鹄仙也安排了替补,但临时调过来的仙人不熟悉兽园,做的事情自然有缺漏。 同印重新清点灵兽的数量,又打扫了兽棚,发现一只仙鹿接近临盆期,它肚子疼得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吃东西,也不愿意走动。同印不会接生,他担心先鹿难产,急忙去找兽医。 宫里没有现成的兽医,要请医生,要到天庭去请专门的弼兽官。作为下等侍者的同印不能擅自出宫,想找鹄仙求助,却不想鹄仙给王母娘娘送寿礼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同印急得团团转,在正殿门口徘徊几次,犹豫着好不好为了这件小事打扰玄乙天尊,却见一位挂着腰牌的高等侍者正从正殿里出来。 “同印?”是前两日才得到提拔的侍者同泰:“你怎么在这儿?” 同印见他腰间坠着的腰牌,想起高等侍者是可以出入宫廷的,也顾不上许多:“仙鹿恐怕要难产,我出不了宫去请兽医,掌事也不在……” 龙王不擅长求人,开了口话却说不出来。 第10章 同泰不用他说,也明白了:“别急,我带你出宫就是了。” 两位仙人二话不说就出了宫。天庭的弼兽官见到他们穿着太初朔晦宫的服制,便明白他们是为玄乙天尊的灵兽而来。 他们回到三十六重天,临产的牝鹿已经奄奄一息。不幸的是幼鹿个头过大,牝鹿状态又不佳,没力气生产,兽医不断为牝鹿调整姿势助其发力,忙活了两个时辰,第一头幼鹿才终于诞生。到了午后,第二头幼鹿产下,总算母子平安。 因为虚弱的牝鹿和幼鹿都需要照顾,同印直接错过了午饭,等到收拾完了生产现场,将兽医送走,已经接近晚饭的时间。同印饿得饥肠辘辘,同泰便与他一同到厨房里吃饭。 “今日……谢谢你。”同印很感激同泰。他们本来没有什么交情,同泰却愿意帮他。 同泰并不在意:“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师尊常教导我们,君子先人后己。而且你也是为了工作考虑,为了照顾好仙兽们。” 同印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提拔:“以后你有需要,尽管开口。” 同泰笑了笑:“我听几位同僚说,你昨日在观刑台受了重创,本来还想着大约这几日是见不到你了,今日看你恢复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同印知道,象耳谷的情状已经传开了:“是师尊及时赶到,解救了我。” 同泰感叹:“总之,这场天海之战如今也算平息了,三界太平就好。听说,近日东海、西海、南海三位龙王都到天庭议事,帝君与三位龙王相谈欢畅,想来,天庭和龙族的关系能更加缓和些,这对龙族也是好事一件。” 同印只扒着碗里的饭,仿佛心不在焉:“议事?” “大约是和战后两方如何维系和平有关吧。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北海没去。” “没听说。只听说是三位龙王。” 同印其实已经没有资格过问龙族的事情,而且,现在的他与龙族的联系越少,对自己越好。但他感觉同泰对龙族没有很大敌意:“那……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同泰知道他思乡,自然关心同族的近况:“也只是同僚们议论的时候随便听的几句,不一定是真的。除了三位龙王与帝君议事,仿佛还说,西海龙族要集体迁居了,四处在查看迁居地。” 同印皱了皱眉:“迁居?” “可不是?真奇怪,我还以为龙族是安土重迁的族类。”同泰一边吃一边说。 “的确是千年来头一遭。” “大约西海海域不够宽广吧?四海里面,西海最小,千年以来,龙族的数量肯定增多了,海域要是不够住了,也是有可能的。再一个,西海的位置也不好,地势偏西低矮,听说一年下来天气就没有几日是爽快的,要是住得不舒服,换一个地方也是合理的。” “那要迁到哪里去?定了么?”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还在找地方,应该是还没定下来吧。” 同印毕竟曾是龙王,对五湖四海十分熟悉:“四海之内,都有原住的龙族,西海龙族迁到哪里都会碰到同族,要是真的西海太挤了,住不下,搬到别的海里,肯定还是一样的拥挤。要是搬迁到湖里,五湖都不比海大,更说不过去。” “也是。不过也不一定要是人间吧?龙能住到天上来么?” “那就要改变生活习性,千年来养成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换过来的。对于法力修为高等的龙族,也许突然改变身体能吃得消,但对于大部分普通龙族,恐怕要受很大罪过。我认为,他们不会愿意这样。” 同泰其实没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你方才说的话,比我们认识以来说的全部话都要多。看来,你还是很关心同族的。” 同印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他撇过头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同泰真诚地说:“事无巨细你都能考虑,又能以大部分普通龙族为重,对龙族来说,你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的王吧?” 同印摇头鼻酸,嗓子发沉:“呵,我算什么很好的王?” 同泰以为他想起自己退位削冠,被戳到了痛点:“啊,抱歉。我不该提的。” 同印只觉得他品性纯善,不愧是玄乙教导出来的:“你要是觉得,龙族有罪,不想和我多往来,我理解。你也不必应承我。” 同泰一愣,思忖了一下,才回答:“我也……说不好。我与龙族从前并没有相交过,虽然也听到一些关于龙族的故事,但大多都是传闻,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不好枉下定论。” 同印很惊讶。他以为仙人普遍对龙族的评价都很差。 虽然他也从未与具体的任何一位仙人交流过这个话题:“但是,我谋害了帝君使者。” 同泰也有他的道理:“那师尊还是收了你,不是吗?圣明如师尊,他愿意收你,就是一种肯定,他既然都肯定你,我作为弟子的怎么能拂逆师尊呢?” 同印明白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们吃完了饭就在厨房分别。同印再次行礼向他道谢。 同泰便约了他第二日一起吃饭:“我刚到烟海阁,大侍者和高等侍者们都不大认识,他们都有自己要好的同伴相约着一起吃饭,就单出来了我一个。不如以后我们一起?” 同印他独来独往惯了,还没适应交上朋友这个事实。 第11章 但想到,往后恐怕还有地方要帮忙,同在一个宫里,也不可能真的彼此毫无交情,他也有意愿结交这个朋友:“你不觉得我闷……就行。” 同泰见他答应,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好了。” 第6章 一场闹剧 仙鹿降世,兽园连着几日都祥云围绕,紫气团集。 两只幼鹿不仅模样长得可爱,灵气也十足,尤其是那只幼年的牝鹿,额心天然有一枚金星胎痕,隐隐泛彩光,刚一生下来就能自己站立走动,能吃草植,鹿涎低落在草地上,断根腐草重新生长,枯枝开出鲜花,如果把鹿涎收集起来,还是制炼丹药的上好材料。 “丕溪白麂本来就极难繁育,能有金星胎痕的白麂更是稀有的吉兆,预示着顺天应时,福至心灵。”鹄仙抱着幼鹿给玄乙天尊看:“弟子记得,上一次诞生这样的白麂,还是三百年前在道祖的恭华宫里,道祖后来果然就合化天道了。” 玄乙天尊欣悦地抚摸幼鹿:“是啊,确实是百年难得的瑞兽。宫里都应奖赏。” 侍者们站在后面,纷纷道喜行礼。 玄乙天尊又问:“这段日子,是谁负责照顾白麂的?” 同印犹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回师尊,是弟子。” “你帮助诞育瑞兽有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嘉赏?” “弟子只是做份内的事,不求嘉赏。” “师尊,自从同印来了兽园,就一力承担了许多的工作量,做事也一直勤勉。”鹄仙在旁边如实地汇报:“这次接生,听说过程险之又险,幸亏他应对得当,及时请到了兽医,否则白麂母子恐怕都会殒命。弟子想请师尊额外奖赏同印,也是对他这段时日以来工作的肯定。” 玄乙点头:“你说的很是。” 同印没想到鹄仙会帮她说话:“掌事平时……平时也多有照料、指导我,而且,烟海阁侍者同泰也帮了忙,并不都是我一个的功劳。” 玄乙看着他很满意:“鹄仙都这么说你,我想,你应该是做得不错的。那从今天起,由你来总管兽园,你有权调配兽园所有侍者,我也会让鹄仙再多分配一些侍者为你分担工作。” 同印又惊又喜,没想到只是帮仙鹿接生了一次,就得到了这么大的嘉奖。 “烟海阁侍者同泰,乐于助人,帮扶同僚,额外嘉赏一个月的分例。”玄乙又说。 同泰也走上前来,和同印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笑意。 此时,后头站着的一位侍者上前行礼:“师尊,弟子有异议,不知可否明说。” 玄乙把怀里的幼鹿交还给同印:“说吧。” 这侍者个头不高,瘦瘦的一张黄脸,留着须,腰间没有挂腰牌:“弟子认为,嘉赏同印侍者是应当的,但让他总管兽园,恐怕兽园里的侍者们都不会乐意。” 玄乙耐心地听他继续。 侍者更大着胆子直言:“一来,同印侍者来到天界才半年,经验并不丰富,资历也不深厚,兽园里还有许多能力比他优秀、资历更深、功绩丰富的侍者应该得到重用。二来,这次诞育瑞兽,他有功劳不假,运气的成分却也很大,让他越过了前面的侍者,弟子认为并不公平。” “再有,同印侍者的性格也不适合当总管。他少言寡语,平时不与同僚交际往来,其他侍者都不了解他,很难与他亲近。如果他当了总管,恐怕难以服众。因此,弟子还请师尊三思。” 他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 这一胎能生下来,同印是有功,但生出来的是金星白麂,其实和同印没有多大关系,说到底就是运气好。所以,嘉奖一个总管,不免就会有议论他被提拔是靠运气而不是能力。而且,同印不得人心也是事实。那侍者说很难亲近他,实际上就是不信任,一个不受同僚信任的领导者,就算真的得到了权力,恐怕也难以维护自己的权威。 那侍者刚说完,有另外三位侍者也站出来:“弟子也是这样想,还师尊请三思。” 仙人群里开始出现窃窃的议论声,不断又有其他的侍者站出来附议。 同印站在最前,脸色平静,也没有开口反驳。 玄乙天尊对提出异议的侍者说:“我记得你叫同知,你现在在兽园工作吗?” 侍者行了个大礼:“弟子从前在兽园工作过一段时间,前些日子被调派去了花房里。” “这是为什么?兽园的工作不合适吗?”玄乙又问。 同知还没开口,鹄仙反而抢答道:“回禀师尊,起先,同知是在兽园工作的,与其他三位侍者各自都分配了不同的灵兽照顾。同印侍者来了后,他们四位不愿意与同印一起工作,就请求弟子分派去了其他的地方。同印承担了原来他们四位的工作。” 同知脸色一僵,就要辩驳:“那是因为……” 玄乙深深看向他:“因为什么?” “因为……”同知卡壳了,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说:“因为他是……” 鹄仙又快一步:“因为他们忌讳同印是龙族,所以极力排斥与同印一起工作。弟子曾经想从中调解斡旋,但无能为力。因为这样的工作安排实在对同印不公平,后来,弟子想禀报师尊,被同印阻拦,他言辞恳切,不希望为这些琐碎事情打扰师尊静修,所以弟子才隐瞒下来。请师尊责罚。” 同知哗一声就跪了下来,扯起嗓子喊:“师尊,可他……他确实是凶犯啊!他谋害仙人,我们也是仙人,害怕他,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可能杀了我们啊!” 第12章 他一跪下来,刚刚申请附议的三位侍者一同跪了下来,后头也有几位侍者纷纷点头称是。 玄乙收敛起了一向温和的神态,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缓缓站起来:”为师记得,一早是教过你们的,‘不逆诈,不亿不信。’*” “预先设想他人会欺骗伤害自己,假设他人不诚实、不可靠,然后把这个预设当真,排挤和欺侮对方,不仅让他承担几倍之多的工作,偷盗他的衣物鞋子,甚至对方有了功劳,还用恶言攻击对方,实则是嫉妒,简直是毫无仁心。” 几个跪着的侍者表情都变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上神不怒自威:“同印一早被封禁了法力,其实根本无力与你们抗衡,更谈何谋害?是你们,任由自己的猜忌之心生长泛滥,欺辱同僚。为师真替你们感到羞愧。” 同知这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师尊息怒!弟子知错了。” 玄乙道:“上次恩魁星君来探望同印,我们一同见到他衣服也失了,鞋子没穿,便知道他受到了不公的对待。但为师上次没有发作,是想让你们有机会反省自己,及时改过。没想到,你们不仅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宫里若是纵容了这种不正之风,恐怕才真的要人心涣散。” 说罢,玄乙吩咐鹄仙:“鹄仙,将他们四个赶出宫去,往后永不任用。” 那四个侍者一下子都愣在了当场,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天尊会有如此大的态度转变,领头的同知反应了过来顿时就哭了起来,挣脱大侍者膝行过去想要拽住天尊的衣带。 “师尊,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怕他,我们都只是怕他而已啊……”他鼻涕眼泪沾得满脸都是,眼看就要抹到玄乙的衣带上了:“他刺杀仙人是事实啊,他会杀了我们的……” 玄乙冷冷的拂开他:“你竟还是执迷不悟,枉费为师多年教你。” 同知一心还想留下,抓着玄乙的衣带不愿意放,另外三名同伴见状,纷纷都露出了悲切的神情,口中高喊着师尊留情。 鹄仙见玄已已经不耐烦,不留情面施法将他们架开,吩咐大侍者利落地拖下去。 玄乙还发作了鹄仙:“你总领侍者,不能管教好下属、维护公义,实在有错,但是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失,就不算大错。只罚你一个月分例,往后该有所进益。” 鹄仙倒是领罚领得很心甘情愿:“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同印看不下去了:“师尊,是我不让掌事说的,不是掌事的错……” 鹄仙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拂逆玄乙的意思。同印只能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玄乙重新露出微笑,拍了拍同印的肩膀,又抚摸他怀里幼鹿:“往后,照顾兽园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为师相信你能做好。放心地去做就是了。” 同印在他的微笑下,终于还是点点头。 直到侍者们都散去了,同印回到兽园,心里还是惴惴的。 他没想到,玄乙竟然为了他,不仅处罚了掌事鹄仙,还一连打发了四个资历深厚的侍者——被打出宫去的惩罚是很大的,相当于贬谪。而且,三十六重天都不要的仙人,天庭恐怕也不会要,最后他们四个大约是要离开天界,沦落到人间去了。 同印其实对当个兽园总管这种小官没有任何兴趣。他从前是龙王,一海之主,呼风唤雨,整片海洋都听他号令,天界这些小权柄他还真是看不上。再者,升迁就必然意味着遭受妒忌和争斗,他没有心思和仙人们玩这一套。 要不是,提拔能够让他更靠近师尊,他一定是会拒绝的。 只是现在这样,他这个总管要如何当下去,到底能不能当得好,他真的有点迷茫。 等收拾完了兽园里的活计,吃了晚饭,同印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正殿。 经过偏门的时候,听见一阵喧哗,只见鹄仙正领着同知四名收拾包袱出宫去。同知撒泼嚎哭,说什么都不愿意走??。鹄仙好声好气地劝告他不要失了仙人的自持,谁想他竟越发闹得厉害,嘴上呼叫不止,还高喊玄乙名讳。 同印听不下去,走过去:“掌事,他们不愿意走?” 鹄仙正烦得要命:“我也不好硬是把他们扔出去,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要是他们去外头传些不好听的,更怕有损师尊的清誉。” 可这样闹下去,威严森重的仙宫就要成菜市场了。 鹄仙先对同知施了禁言之术:“最好还是他们自己乖乖地走,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事情到底是因为自己而起,也该由自己来收拾。有些事情鹄仙是不方便做的,但同印就没有什么忌讳了:“要不……我去和他们说两句?” 鹄仙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同知见了同印害怕,立刻停下了哭喊,警惕地退两步。 同印嘲讽他:“蠢材。” 同知露出怨恨的表情,仿佛是同印害他沦落至此。 同印靠近一步,一把揪着他的领子。龙王冷厉的双瞳蓝光一闪:“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他刻意压低声音,“是我故意扔了自己的衣服,赤膊出现在师尊面前,也是我故意拦着掌事不让她去和师尊求情。我串通了兽医和同泰,把普通的仙鹿伪装成金星白麂,反正师尊也不会天天看着它,以后用不用得上都难说,只要见过一次,看不出来就能顺理成章得一次赏。” 第13章 同知瞠目结舌,一脸震惊,却因为被施了禁言术,什么都嚷嚷不出来。 同印知道他信了,继续编:“是你自己不中用,就不要怪我。你再哭闹,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仙人,反正我已经背了一条命,是一条还是五条,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龙王微微张唇,锋利的獠牙寒光毕现,要吃人。 这才是龙族真正的样子,是传说中恶霸的凶兽。 同知真的怕了,哭得涕泪横流,不停发出呜呜求饶声,对他鞠躬哈腰,又做成拜请的手势。龙王冷笑一声放开他,他掉头就跑,包袱也不要了,没两步,又被抓了回来。 龙王像是很喜欢在吃掉猎物前玩弄猎物致死:“你以为你能和我比?你以为师尊会向着你这种货色?就凭你也配叫师尊的名讳?做梦。” 最终把人放开前,龙王啐了他一口:“滚!” 总算结束了一场闹剧,同印这才想起他本来要到正殿去。 因为白天的事情已经耽误了玄乙不少时间精力,他不想再打扰玄乙,于是化身龙形,缩小身体,游到正殿半空中,再找静室的位置向下,落在屋顶上,盘成一团,爪子拨开瓦片,想悄悄地看一眼玄乙,闻一闻空对月的香气。 谁想,瓦片刚拨开,一股巨大的力道便捕获了他!虚空中仿佛一只手猛然扼住他的七寸,往下一拽,他惊慌不及,身子一轻就掉入了温暖的怀抱。 上神本来正静坐冥思,此时睁开眼,不冷不热地看向怀里的龙族:“放肆。” (不逆诈,不亿不信:出自《论语·问宪》。) 作者有话说: 拿饭圈的话来说,龙王可能是个毒唯。 第7章 玄武二宿 同印闻到微苦的香气,脑袋一懵。 他急忙从上神怀里爬出来,现了人形,行礼请罪:“打扰师尊,弟子该死。” 上神发出轻柔的笑声:“起来吧。”他抬手扶了一把龙王:“爬到那么高的屋顶上去,万一摔了怎么办呢?要见为师,怎么不从门口进来?把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但听他的语气,是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同印像做了坏事被抓的孩子一样羞愧:“我只是想……想看一看师尊……我没想……” 上神难得逗他:“你上课偷看为师不够,夜里还要爬屋顶看?” 同印的脸唰地红透,支支吾吾半天回不上来话。 上神也没真的要他回答,站起身来。同印跟着他抬头,忽觉自己被宇宙包围。 只见室内一片银河浩瀚,无限的宇宙降临在有限的空间,上神盘坐在三垣二十八宿中央,烟海群星结成的法阵成为他的长塌,六御上神的灵智在天体万象中孕育。 “这是……”他瞠目看着远处滑过的星流,从未见过如此广袤恢弘的场景。 “盘古之前,天地混沌。天地之外,还有宇宙。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宙者,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宇宙汇合天地,天地包容万物,就是所谓大之无外,小之无内。*”上神伸手便摘下星辰:“这是玄武七宿。见过么?” 只见掌上八百星点分作七组,汇成蛇与龟的形状,其中组成龟背形状的两宿光芒更亮。 上神将那两宿抽出,星斗连成的线条形成一座屋顶。 “真美。”同印看得出神,“只是弟子不通星象。为什么这两宿格外亮些?” 上神将两宿放到他掌心上:“玄武坐北,五行主水,代表了四季的冬季,室宿与壁宿是七宿其二,因为形状如同房屋,组成了玄武龟背,所以代表的是屋室、家园。此二宿现身时,光芒发灰,预示人们要加固房屋,守护故土以待严冬。” 同印紧张了起来:“坐北主水,那不就是北海?可如今已经不是冬季,那‘严冬’的意思就是,北海龙族接下来要迎接一段艰难的时期?” 玄乙解释:“倒不一定是龙族,靠水而生的族类有许多,不拘是在水里还是在水边,像是人类渔民、游牧族类,都是临水居住。况且,水也不一定是海水,江河湖海都是可以的。此象,并不是凶象,只是一种普通的预示。不必一下子就往坏处想。” 同印听到不是凶象才放松些:“那还需要应对么……” 玄乙想了想:“室壁二宿也可以寓意重土少迁,族中近日没有乔迁、移居的大事吧?” 同印犹豫了一下,才说:“北海倒是没有,但听同泰说,西海龙族近日在找地方全族迁居,弟子就觉得不妥,住了千百年的地方说换就换。可……不知道是不是与星象对应……” “西海地处偏北,倒也算是北方。” “果然是迁居不妥?” 玄乙比较谨慎:“此事不宜过早下定论。他们既然还只是找地方,也不一定真的要搬。可以先看看事情的发展。找地方、定地方都是要耗费时间的,许是这段时间不大顺利,但过一段时间,星象变化了,时运变化了,会出现转机也未可知。” 同印还是放不下心:“那……可否请师尊递个消息给西海龙族,提点一下他们?倘若他们不听信这个,也就罢了,若是听了,少些不顺当,也是师尊的一份功德。” 玄乙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这痴儿,本尊难道惦记着龙族这点功德?一心要帮着同族,话也不会说了。” 第14章 同印被他这样碰一碰,心都化了:“弟子……弟子嘴笨,师尊不嫌弃就好。” 他们宇宙中散步漫游。日月在他们身边轮转,流星从他们面前坠落。 玄乙目光悠远:“你这样挂念他们,是不是还担心自己的过失牵连了他们?” “一部分是。”同印诚实地说。 “那其他的部分呢?” “大约……还是不相信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犯错,会不会再犯弥天大错,万一我兽性难改、无法教化,不仅会为龙族带去灭顶之灾,甚至会给三界添麻烦。” 玄乙皱了皱眉:“为何要这样想自己?” 同印低着头,支支吾吾:“毕竟我是龙族,龙族是共工的血脉,谁也说不好……” 玄乙打断:“那你也不信为师么?” 同印抬起头来看他。 “收你、带你到天界、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经过考量决定的。难道我会随便收徒吗?或者不经过审慎思虑就带回来?你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为师么?”玄乙郑重地说。 同印很感动,去握他的手:“师尊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怕万一……” 玄乙叹气:“你思虑太重了,同印,这对你不是好事。忧思过度,如何静心?” 同印咬了咬唇,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前几日,师尊不是让掌事给了我从北海寄来的信么?” “是。”玄乙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 同印坦白:“那信里,其实藏有龙族长老给我的密文。” 玄乙一愣。 “密文中交代,让我寻找一位叫同征的侍者,他可以对我有所助益。”同印一股颅脑干脆全说出来了:“我乍见到这个消息,是很欢喜的。长老必定为了我疏通了许多关系,打点了各方面才能安排同僚来帮助我。我本来想尽快与他联系上,可想了一夜后又觉得不妥。” “师尊的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逆徒,私底下接受龙族的打点,为龙族效力,而不是一心向着师尊,事事以师尊为先。倘若他被发现,传开了,不知道的会觉得他是龙族的奸细,是师尊御下不足,甚至怀疑到师尊的头上来。到时,坏了师尊的清誉,我就真是万死不足惜。” 同印越说嘴边越苦:“您看,我虽然还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给您添了麻烦。” 他跪下来给玄乙磕头:“还请师尊立刻找到这名侍者,尽快处置。但请您体谅长老,他也只是担心我在天界受苦,并非要谋逆作乱,请不要降罪在长老和龙族身上,您要罚,罚我一个就是了。” 玄乙将他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请罚。为师对你这样严苛么?” 同印不愿意起来:“此事重大,请师尊决断。” 玄乙干脆坐下来,与他对视:“起来吧。” 北海霸主眼睛微微发红,看上去伤心极了。 “你担心我,为我考虑,我很欢喜。”玄乙笑道:“你看,你都把事情告诉我了,我自然就会处置,那还叫什么麻烦呢?” “何况,这不是什么大事。”玄乙并不在意:“你都说了,长老为你打点,只是想让你在天界过得舒服些,想来,也就是找个侍者平日里照顾你、接济你一下,既然并非要作乱犯事,那也就不算是奸细。” “今日晚了。明天早上,我会让鹄仙把同征叫来,大家面对面问明白了,兴许他并非接受过任何馈赠,只是像同泰一样,乐于襄助同僚,就答应了长老,那不就变成一桩善事了?” 同印觉得玄乙看事情总是往好的方面看,不像自己,一想事情就往坏了想。 这大概才是六御上神的通达与大爱:“师尊……不怪我么?” “你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煎熬了好几日,已经受了苦,为师何必再罚你。”玄乙拥抱他。 同印蹭了蹭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师尊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玄乙拍抚着龙王的背:“待你好,难道还不好么?” 同印一头乱发往上神的怀里拱,发出愉悦的哼哧哼哧的声音:“除了长老,哪怕是同族也没有师尊待我好。弟子怕,怕哪天师尊就不待我好了。” 玄乙发出柔和的笑声:“傻。” 同印听着他的心跳,头晕目眩。 他想,他是傻啊,傻,才会喜欢上六御上神。 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同印重新化了龙形,爬进上神的袖袋里,绕着上神的手腕缠出几圈,龙头正好枕在腕骨,尾巴一蜷,便不动了。上神也没有赶他,拢了拢袖口,以免风钻进去。 手部暖和的体温熏着,空对月的香气更迷离,同印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这是他在天界睡得最好的一觉。一夜无梦。 早上他醒来,室内宇宙银河已经褪去,鹄仙正敲门而入:“师尊,时辰到了。” 玄乙嗯了一声,打开袖袋将龙王放出来。同印游到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脸颊,尾巴愉快地拍打上神的脖子,见鹄仙走了进来,这才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坐在旁边。 鹄仙见到他倒也不惊讶:“是否要备早饭,师尊?” 上神想了想:“传膳到莲台吧。你将邮亭的同征带过来一起用膳,为师有事要问一问他。” 鹄仙应诺:“不知师尊找他,是什么事?” “有关龙族,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当面问清楚了好。”玄乙说。 第15章 鹄仙去传膳。同印陪着玄乙往莲台去。 早上几缕清凉的风扑在脸上,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莲池里一波一波的荷香,仙宫里格外暖和些,荷花也早开些,粉的黄的白的一团团堆在青青的荷叶上,像碧玉盘子里托出来的酥点。 “下个月初三,是王母生辰,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玄乙说。 同印一惊:“我?我合适吗?” 玄乙将一封请柬拿给他:“是王母邀请你去。我思量着,东、西、南海龙王必然也会去,北海应当也会派遣使者,你许久不见同族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去见一见也是好的。” 同印接过了请柬看,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玄乙的后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玄乙已经为他考虑过:“帝君自然也会去,你与他关系不和,见了面恐怕会尴尬。但王母生辰毕竟是喜事,帝君要考虑王母的体面,若是在好日子里与你有了争执冲突,搅坏了瑶池盛宴,不要说龙族,王母第一个也要和帝君过不去的。何况,有我在,帝君也会给我几分薄面。” 同印明白:“我不是怕他。”他想起象耳谷的情景还心有戚戚:“只是怕,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丢了师尊的脸面。” 玄乙怡然道:“为师的脸面要是这么容易丢,这个上神也不必做了。” 同印也的确很久不见同族了,很是想念:“那好,我同师尊一起去。” 有大侍者过来传膳。只是半天不见鹄仙。 玄乙又派了侍者过去找,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鹄仙才匆匆忙忙赶回来。 “弟子有罪。”鹄仙语气还算镇定,但脸色很不好:“同征,他死了。” (*“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穷处......”出自郭象庄子注。 *“大之无外,小之无内。”出自《管子·宙合》) 作者有话说: 上课偷看被师尊发现啦。 第8章 剖丹而亡 “同征,他死了。” 同印惊得站起来:“什么!” 玄乙也蹙起眉头,但脸色是冷静的:“好好说,怎么回事?” 鹄仙如实禀报:“同征这个时候本应该在邮亭当值,弟子方才去邮亭寻他,却没找到,邮亭的其他侍者们也说没见到他。明明今日点卯的时候他并未迟到旷缺。于是弟子又去了他住的房间找,发现他倒在床上,被剖……剖丹而亡。” 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不自觉小下去。 凡人苦修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结丹成仙,金丹乃是仙人最重要的赖以生存的根本,剖丹的死法实在太过残忍。 玄乙脸色一沉,随即也站起来:“去看看。” 同印随着他们一起去。 到了侍者住的偏房,门口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到玄乙来,围观的仙人们立刻安静了,默默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他们进了房间,里头又黑又冷,日光经过糊窗的黄纸,一切的家具铺陈都染成油腻腻的酱黄色。 同征睁眼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短剑,腹部被剖开一条三寸的口子,虽不长,但极深,骨头和脏器清晰可见,还有几截段掉的肠子被挤出腹部,滴滴答答淌着血,把地板上洇出小小一滩血洼。 他的金丹在他另外一只手边,发灰破碎,看起来已然是不中用了。 有两名邮亭侍者站在床边哭。 玄乙两步上前,手掌拂过被剖出的灰丹,一缕缕紫气沉入丹丸内,丹体悬浮在空中震颤,不断发灰发亮,但始终不见到颜色的转变。玄乙又变换手势,指尖凭空捏出一枚金丹,迅速送入同征腹内,再往脉门输气,依旧不见遗体有任何变化。 同印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救人,预感到结果可能不好,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环顾四周,先查看了门窗里外,然后又看了看桌面与几只大的箱匣,最后回到床边四周检验细节,并让邮亭侍者清点同征的个人物品。 “他体内一点灵气也没有了,已然是一具空壳,哪怕用一枚虚丹顶上,体内没有灵气能运转丹体,也是不行的。”玄乙放下了遗体,皱着眉看着短剑:“凶手应该是在同征活着的时候生剖了金丹,然后耗尽同征的灵力碎掉丹体,导致他枯竭而亡。” 鹄仙脸色发白:“这……这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啊。” 饶是在天界呆了数百年,她也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死法。 玄乙俯身沾了一点地板上剩余的血迹:“血还是发红的,没有完全变黑,金丹破碎,但没有化灰,都说明,他死的时间并不长。” 鹄仙算了一下时间:“点卯的时候他还在,但没有去当值,那就应该是在点卯过后,也就是侍者们用早饭的时间内出事的。” 玄乙看了看遗体周围:“找一找,是否有遗书?” “回师尊,没有找到。”同印刚刚就已经在找了,“另外,我查看了房间环境,内外一切完好,窗户、门和陈设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发生了打斗挣扎的线索。虽然凶手可以在同征死后打扫案发现场、消抹痕迹,但那需要时间,短时间内要把现场还原得这么整洁完美不太可能,所以应该可以判断,这里没有发生过肢体冲突。” “房间里的个人物品也清点了,基本没有缺失,前几日才领了的分例也没少,不像是被搜过东西或者遭遇了抢劫偷盗。”同印补充总结:“可以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应该也不是图丹。否则,凶手应该会把丹体剖出来之后盗走,不会碎掉。” 第16章 鹄仙对同征的来历比较熟悉:“我记得,同征到天界来的时间不算长,他平时也少有机会与外面往来。一名普通的侍者,不至于和人结下深仇大怨,让对方仇杀他。” “既没有打斗痕迹,又没有图财害命的动机,那就不是他杀?可是自杀一般不是会留遗书吗?他也没有遗书。”她觉得实在诡异。 同印不相信哪个仙人会如此决绝地自尽:“或许凶手是他熟悉的仙人,他从没想过会被对方杀害,所以没有防备挣扎?” “不可能。”玄乙看着同印手里握着的短剑:“被利器刺入腹部生剖丹体,是最难、最耗时、最痛苦的剖丹方式,这个过程中完全不挣扎不太可能。其实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剖丹,但凡有点修为本事,还可以利用法术、符咒、毒药……哪一种方法都更快捷、高效,而且还不需要亲手沾血,防止留下凶器作为证物。” 同印问:“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被法术杀死或者剖丹,但凶手故意制造了一个腹部的创口,误导我们?如果被使用了法术,同征身上是不是会有受到法术攻击或者邪咒的痕迹,遗体肯定也会有异样。能否查验一下?” 玄乙在这方面不是专长,不好做严格判定:“鹄仙,去请藏牙婆过来一趟。” 藏牙,游医,既不隶属任何府司,也不效忠主君,行踪神秘不定。因为医术诡谲,擅长各类虐杀伤情,尤其爱收集奇奇怪怪的惨状尸体,她在三界之中名声大噪。 与阴森奇异的名字不同,这位三百多岁的老太太其实生得面相很和善,有一双笑眼,弯弯的眼梢,像牙齿弯弯的牙槽。只是这眼睛看不见了,所以她常拄着一支竹棍走路,棍子上吊一串牙齿,走起路来牙齿丁零当啷地响,便得了外号叫“藏牙婆”。 “劳烦婆婆辛苦一趟,想请教婆婆,能否判定是他杀还是自杀。”玄乙很尊敬老太太。 藏牙摸了摸同征腹部,又将短剑摸了一遍,再从同征的面部一直摸到足底,来回反复细验,才开口:“不敢瞒天尊,这确实是自杀。” 她指着同征的腹部详细解释:“首先,从剖腹的创口形状看,上浅下深,创口比较平整,不像他伤,否则,受害者惊慌害怕之下本能会想躲避利器,这样造成的创口就会不规则,深浅交错。这种平滑规整的创口,一般来说是自己造成的。” “其次,主要伤口附近,还有一些平行但表浅的小伤口,可能是在真正下手之前的试刀,这也比较符合自杀者的心理。往往自杀者是第一次伤人,没有经验,会造成一些踌躇创口。” 玄乙点头表示明白。 藏牙继续:“再三,这位侍者下手的创口很精准,避开了脏器、骨头,除了肠子勾断了一截,里头还是好好的,说明他知道往哪里下手,剑插进去、出来,没有犹豫,很快就把丹取出来了。如果是旁人下手——老太婆也是见过这种案例的,因为不知道丹在哪里,凶手会把被害者的肚子搅得乱七八糟,里头最后就像一锅煮杂烩。” 玄乙问:“他真的是被利器剖丹?身上没有被用过邪术或者禁忌之术的痕迹?” 藏牙摇头,这也是她刚刚细细查验的原因:“他的经脉不曾逆流,也没有中毒的痕迹。而且您应该看出来了,金丹是用他自己的灵力摧毁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没用法术剖丹。” “一个仙人运用法术剖自己的丹,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如果这个过程消耗过大,他就会没有足够灵力毁掉丹体。他要保存灵力确保最后能毁掉丹体,就必须生剖。” 说完,她向玄乙行礼:??“天尊仁慈,您已经尽力施救了,但容老太婆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这位侍者本身去意已决,您就算救他,他自己也不想回到这世间的。” 玄乙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世间苦,他是要摆脱苦痛,求个解脱。” 藏牙点头:“正是。想要知道这位侍者为什么自尽,就要知道他深受的苦痛是什么。” 玄乙把方才在旁边哭的那名侍者唤过来:“你是与同征一起在邮亭工作的?” 侍者答:“是。弟子与同征在邮亭共同工作已有五十一年。我们平时还算亲近。” “他最近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或者有无遭遇重大的变故?”玄乙问。 侍者认真想了想,摇头:“同征生性乐观友善,工作起来勤勉负责,从不怕麻烦,同僚们都很喜欢他。我们每日的工作变化不多,他应该不会是因为工作想不开,生活上......也没有听他自己提起过什么大事。” 这个说法得到了鹄仙的认同:“同征确实可靠,从不推卸工作。弟子也很喜欢他。” 玄乙皱眉:“生性乐观,如何突然剖丹?必然是他心里藏了事。他是否还有其他亲友?” 侍者这才想起来:“对了,他月前见过一次商音,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也就是那一两天,过了就好了,不像是什么大事。” “商音是谁?” “是同征的胞妹。商音是瑶池仙子。” 玄乙和同印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和瑶池有关系。 “他有说过,为什么见了妹妹不太高兴吗?” “那倒没有。这样说来,他最近好像每次见到商音都不太高兴。” “兄妹关系不好么?” “应该不是。同征非常疼惜商音,每个月拿了分例,都会给妹妹邮寄一部分,而且兄妹经常通信,同征休沐的时候还会去瑶池探望。据他自己说,他只有这么一个胞妹,是仅存的家眷了。” 第17章 鹄仙反应很快:“那弟子现在就去瑶池,请这位商音仙子来一趟。” 玄乙想了想:“同征是在太初朔晦宫里出的事,身为师尊,该是我去向他的家眷探望致歉,表示慰问。鹄仙,你去准备一份厚礼,再向王母递一封正式的拜帖,我亲自走一趟瑶池。” 同印还是很难相信,同征会自尽。 同征明明答应了龙族长老,襄助自己,为什么突然又自尽了?这里面会不会和龙族有关系?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知道了他与龙族有联系,然后逼死了他? 同征在邮亭工作,一宫的邮亭负责所有信件物品的收寄,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长老之所以会打点这么一个侍者,就是为着同征能负责接收信件,以后便于同印和北海联系。所以,如果被人知道了同征利用职权为龙族牵线搭桥,想要除掉他,也是很可能的。 可是谁能知道这个秘密?长老给他传递密文的方式是只有龙族王族才知道的,应该不可能被普通的仙人发觉。有可能是帝君吗?还是龙族王族内部有内鬼?那他们又是怎么逼死的同征? 一时间,同印脑袋里的想法很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当着众多仙人的面,他不好把同征和龙族的联系说出来,只能等散去了,才跟上玄乙:“师尊,这件事有可能和龙族有关……” 玄乙知道他想说什么:“以现在的情势,你还是避忌为好。若是让人知道了,同征与龙族有关,对你只会不利。你就不要同我一起去瑶池了,以免引起怀疑。” 同印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很难安心。 玄乙看得出他心焦:“同征死了,为师必然要去瑶池慰问他的家眷的。倘若这件事与他的胞妹没有关系,咱们也正好排除了这条线索。但无论如何,也要去问过才知道。你且留在这里,看看他房间里的东西,信件也好、笔记书本也好,能不能找到其他的线索可能和他的死有关系。咱们分头行动,效率也高一些,好不好?” 同印听到他耐心柔和的声音,胸口的燥气已经褪了大半:“那我听师尊的。” 玄乙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乖。” 同印握着他的手:“师尊要小心,我等着师尊回来。” “不要贸然联系龙族,也不要搭理龙族投递过来的任何消息,小心谨慎,不要出错。有任何新的线索或者想法等我回来了,我们再议。”玄乙走之前叮嘱他。 玄乙只带了鹄仙走。藏牙留下来整理同征的遗体,同印则负责同征的个人物品。 收拾起来其实东西不多,除了一些日常换洗的衣物、日用品,还有修习用的书本功课,真正和同征私生活有关系的东西很少。 同印在一本书里找到一张小像,上面是个女子,绛纱裙子芙蓉冠,怀里抱一支螺钿璎珞月琴。仙女正悠然抚琴,通过画像仿佛还能听到婉转清丽的曲调。看面庞,这女子与同征有几分相像,小像背后也有名字,正是“商音”。 难怪能成为瑶池仙子,就算同印看了也不得不称赞,这是殊丽的美人。 同印还找到了同征与商音的通信,被收得很仔细放在一只红木铜包角的书箱里。信件很多,足足一整箱,按照年份归类,每年一匝,一年至少十二封,多的时候,一个月甚至有两封。 因为今年只开了个头,所以今年的信只有两封。但去年则从六月到十月,有四个月没有信件。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论一个法师为什么要用物攻自杀?》 第9章 瑶池仙子 到了晚饭点的时候,玄乙才回来。 一同来的还有王母与仙子商音。 他们到房间里来看同征的遗体,玄乙领着商音先进来,同印退到门口正好与王母打了个照面。 王母比世人流传的画像更美艳,银盘似的圆实光鉴的脸,胭脂从两只眼睛下方抹到颊腮,画樱桃小唇,唇边贴珍珠花钿,宽厚的耳垂一边一只蓝玻璃镂花坠子,凤冠用一个高高的同心髻架着。 同印行了个礼:“拜见王母娘娘。” 王母认出了他,冷淡地点了点头:“龙王。” 同印本来也和她没有什么私交,便退到了旁边不作声了。 床边商音哭得哀绝,王母走过去,低声地安抚她。仙子握着兄长的手,又细细抚摸兄长的脸庞,好一会儿回过身,一头扎进王母的怀里。 屋子里回荡着仙子的哭声,显得更加幽暗冷清。 王母不断拍抚她的后背,神情隐忍但悲痛:“好孩子,以后本宫照顾你。你便是本宫的孩子……” 就连玄乙也看得动容:“作为同征的师尊,是我没有看顾好他,叫他受了苦,仙子若要怪罪我,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请顾惜自己的身体,节哀顺便。” 王母对玄乙行了个礼:“天尊言重了。能在您的宫里修行,是同征的福气。孩子大约是一时想不开才做了傻事,实在怪罪不到您身上。” 商音这时也反应过来,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怯怯地说:“哥哥与我通信时,时常提及天尊恩惠上下,泽被内外的仁德,能受到您的教导,哥哥一直感到很骄傲。请您千万不要自责,无论如何您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她这样明理懂事,玄乙反而更加愧疚:“考虑到遗体不宜放久,还是请仙子尽早决定,后续如何处置。至于丧仪,自然是由我宫里主办,请仙子不必担忧,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诉我。” 第18章 商音想了想:“哥哥说过,做仙人最痛苦的是寿数太长,要眼睁睁看着凡人亲友一个个故去,最终谁也记不得他。他其实一直很想念家乡,我想,他也应该希望自己葬在家乡。” 玄乙点头。 商音又说:“哥哥生前不喜欢热闹铺张,生活一向朴素,还请天尊置办丧仪的时候不必过于靡费,也无需讲求排场,商音只希望兄长能够安静长眠,有个该有的体面就可以了。” 玄乙示意旁边的同印:“此事,我会交代鹄仙带着同印一起去办。同印做事勤谨、可靠,鹄仙老练、仔细,后面的事情便由他们俩与你详细沟通。” 同印也与商音互相见了礼。 商音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龙王,只当他是个普通侍者:“鹄仙姐姐我是认识的,这位侍者……看着有点脸熟,不知道从前是否见过?” “这位便是北海龙王。”王母在旁边提醒。 同印只说:“如今已不是了,仙子只当我是天尊的侍者就好。” 商音点头:“劳烦你整理家兄的遗物,可否让我看看家兄留下来的东西?” 同印便将整理的衣物用品、信件书籍都拿给她看:“正如仙子所言,同征生活简朴,遗留下来的东西也并不多,目前整理出来的就是这些。邮亭里大约还有一部分他工作用的东西。” 商音首先从衣箱里挑出一件蓝夏布长衫:“这是我给哥哥做的,想着给他留到夏天穿。他总是穿着两件制服,也不舍得做新衣服,我便给他做了。虽然是最简单的料子和款式,可这是我们儿时娘会给我们做的,他最喜欢。” 她选了这件长衫、一只素银的发冠和一条帕子,是要放在棺椁里的,然后又翻到了书本里她自己的那枚小像:“这是去年我生辰的时候,哥哥给我画的,本来是说送给我作生辰的礼物,画好了他自己又想留下了。他还开玩笑说,要养我一辈子,不许我和其他仙人结侣。” 说到这里,她突然泪如雨下,眼泪沾湿了画像。 王母似乎有点听不下去,走过来握着她的手:“都是本宫不好,是本宫不该……” 话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商音啜泣着摇头:“不是娘娘的不是,若是没有您,我……我早也活不下去了,还不如随了哥哥一起去……到了那边,哥哥也不至于孤苦伶仃的……”说着说着,倒在王母怀里又痛哭起来。 同印与玄乙对视一眼,都没听懂她们的话。 玄乙当是商音伤心过度:“仙子不要这么想,同征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仙子如此自苦。” 商音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脸上因为情绪激动有了些血气。 同印也上前道:“仙子,如今不是一味哭的时候。同征死因未明,他既然这么疼惜你,怎么会断然舍下你离世,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楚才会这么做。要查明真相,他才能走得安生。” 商音睁着一双含泪的美目,显得很无措。 “同征的同伴说,月前,同征见了你一次,回来的时候,便不大高兴了。你们月前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同征问。 商音想了想:“我们确实见了一次,只是像往常一样喝茶聊天,没什么不对……” “或许他有没有对你说过烦恼?心事?” “哥哥很少诉苦,就算有难事他也不想让我担心的。对了,他……他有留下遗书么?” 同印摇头:“我们恐怕只能从他现存的遗物里找线索。”他将那一匣子信拿出来:“方才我整理这些信件的时候,发现你们基本上每个月都会通信,有时候一个月还不止一封,唯独去年六月到十月,四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一封信,是你没有给他写信吗?” 商音先看了看王母,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噢,去年……去年我和哥哥……吵了一次架,我那时候有点赌气,不想理他,所以……所以就没有写信。” 同印有点好奇:“怎么吵得这么厉害?” 王母开口:“这件事本宫也知道,说来与本宫还有一点关系。七月正是蟠桃会,因为商音的月琴弹得极好,所以本宫提前安排了她在宴会上独奏。她是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场合独奏,所以刻苦练习,把同征交代她整理族谱的事情忘了。同征知道后便不大高兴,兄妹俩吵了一架。” 商音抹着眼泪,很是愧疚:“都是我不好,答应了哥哥的事情却忘了。我那时候练琴练得辛苦,只觉得哥哥不体恤我,所以就闹起了脾气。” “原来是这样。”同印深深看了她一眼:“同征死得突然,所以请仙子来,也是想问问仙子对他的死有没有什么想法?你是最了解你哥哥的,倘若知道些什么,说出来,我们也好帮忙。” 商音攥着帕子紧紧抿唇,露出苦恼的表情:“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 王母把商音揽到身后,像是有点不大高兴了:“天尊,这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就是要问她,恐怕她脑子里正乱,即使真的知道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如这样,由本宫先带她回去休息,让她先缓缓,等她好些了再请您过来详谈。” 玄乙点头:“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时候,自然是以仙子为优先。” 同印知道王母不高兴是因为自己问得太急了,也只能按捺住性子,退到旁边。 临走的时候,商音开口:“能否让我把哥哥的东西带回去?我想亲手整理哥哥的遗物,再有,我这几日也看看这些东西,或许也能想起什么来。” 第19章 玄乙便让同印和同征的同伴,将东西装了几只箱子,一起抬回瑶池。 等同印从瑶池回来,天已经全黑了。他本来早饭就没吃,中午为了整理同征的遗物,也只是囫囵塞了点东西,晚上去瑶池送东西又顾不上,这会儿彻底是饿了。 但这时候厨房肯定已经熄火了,厨子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再生火做东西。同印就打算到兽棚里捡些灵兽们吃剩的果子应付一下,刚回到兽园,却见到鹄仙。 “师尊说你忙了一天,肯定没吃好饭,让我在这里等你。正殿里留了饭食,师尊正等你呢。”鹄仙将他带到正殿去。 同印心里暖洋洋的,想到玄乙特地为自己留饭,这一天的疲惫辛苦就都忘了。 他进了内室,就闻到一股荷叶香气,桌子上正放着荷叶蒸排骨,还有拌笋丝、冬瓜鲜、珍珠翡翠丸子汤……都还是热腾腾冒着白气的,另有两只大的海碗,里面是鸡汤银鱼面。 这是同印最喜欢的吃食。他毕竟是水生的族类,天生喜爱鱼虾,尤其喜欢用银鱼做的面条。只是这东西难得又费功夫,不好做,要取深海的银鱼,先剔干净鱼刺,将鱼肉分离出来,再剁成肉泥,与面粉相和成面团,拉成面条,做出来的面条又细又滑,真的好似普通的面条一般,最后用一整只老鸡煨出来的鸡汤做汤头,鱼肉与鸡汤的鲜美层层递进,回味无穷。 从前就算是同印做龙王的时候,这样矜贵的东西,也就是每年生日的时候才舍得吃一回。北海荒蛮,普通的龙族食不果腹,他作为龙王也不能太过奢靡。 玄乙正好把茶煮好:“我听说银鱼鲜美,龙族都很喜欢,就叫人做了面,我也尝个鲜儿。” 同印虽然欣喜,但不敢失礼:“弟子惶恐,怎么好叫师尊等我吃饭。” “好了,忙了一天,还尽啰嗦些有的没的。快坐下吧。”玄乙毫不在意。 这怎么能是有的没的呢?三界之中到了哪儿都没有尊上等下属吃饭的道理啊。 同印觉得不能这样:“师尊!” 玄乙抬了抬眼,示意他坐下:“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 同印犹犹豫豫还是拉开了椅子:“师尊这样,弟子以后不敢来见您了。” “这会儿你倒是乖。”玄乙端着茶碗乜他:“叫我等你吃饭不敢,在我屋子里自渎,你就敢。” 同印心跳猛地加速,才碰到椅子的身体猛地一起,又一落,跪下去:“弟子有罪。” 玄乙被他闹得不耐烦:“好了。吃饭。” 同印听出师尊的威严,心有戚戚重新坐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做出这种丑事来,他深感羞愧,让玄乙知道了肯定要厌弃他。可看上神的态度和表情,似乎又没有动怒,他竟猜不出上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乙只是提了那么一嘴,就把话题放到了别的地方:“我知道,你心切于知道同征的死因,但是逝者家眷伤心,恐怕不好这么着急地查问。这几日不如你也歇歇,等把后事办了再说。” “是。”同印这时候不敢驳他了:“弟子一定会办好同征的丧仪。弟子只是担心……” 玄乙给他夹了一筷子笋丝:“什么?” 同印如实说:“倘若同征只是因为自己的事情想不开也就罢了,但倘若是因为不得已的隐情被逼死,那就是说,有一股力量竟然可以在师尊的宫里暗中胁迫师尊的弟子,甚至还能做得不为人察觉。手都伸到三十六重天里来了,这背后主使必然埋伏已久、居心叵测。今天可以逼死一个侍者,明天说不准还能威胁到师尊。弟子不得不担心。” 玄乙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同征死了,你失了一个助手,你反倒担忧为师?” 作者有话说: 再提示一下吧。 这个故事里一些传统神话角色比如王母、瑶池仙子之类的,会和传统故事有很多的人设上的差别。如果接受不了现在退出去就好。 第10章 一体同心 同印放下筷子:“是因为我,同征才与龙族有了关联,他的死,无论如何龙族难辞其咎。是我给师尊添了麻烦,到头来还……” 到头来,还让师尊给他准备饭食、等他吃饭。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狂悖的弟子? 他这样想着,突然一巴掌便扇在自己脸上! 玄乙来不及阻止:“唉,你这脾气,也太急了。为师看看。”他急忙走过来查看同印脸上的掌印:“怎么打得这么重?疼么?” 同印被他靠近,感受到他温凉的手指碰到脸颊,本能地缩着身体往后退:“不……不要紧。” 玄乙转身到床头小屉子里取了一瓶药瓶出来,用棉球沾了给他擦在脸上:“是该罚。头一个便要罚你自戕自辱,明儿到宫门石阶下跪一个时辰,你当初拜师入宫,宫规也是背过的,竟都浑忘了。” 同印当然记得。宫规头一条便是自尊自爱,不宜妄自菲薄。 “是。弟子甘愿领罚。”他总归心里好受一些。 玄乙给他上了药:“你如今是为师宫里的人,便是为师的自己人,自己人做的事情都不是在给为师添麻烦。何况,你也不曾做错事。你明白么?” 同印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弟子哪一天真的……真的犯了错呢?” 那玄乙还会待他好么?还会要他么? 第20章 “哪怕有一天,你当真做了错事,甚至是不可饶恕的大错,你的错,便是为师的错。”玄乙握着他的手:“为师与你,是一体同心的。无论你如何犯错,为师绝不会抛下你一个。” 同印只觉得心房被拿着烙铁烫了一下,又热又疼。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弟子……弟子配不上师尊这样好的对待。” 玄乙收起目光,只是微笑:“不只是你,这宫里任何一个,为师都是这样对待的。” 总算还是把晚饭吃了。 银鱼面已经放得有点凉了,但不失味美,做面条的银鱼应当是选取了新鲜捕捞的海鱼,肉质滑嫩微甜,鸡汤里没有放任何其他食材煨煮,只保留鸡肉清淡的味道,正好相得益彰。 “师尊觉得,今日商音仙子的说法,可信么?”同印自己把握不好,也想听听玄乙的想法。 玄乙喝了一口鸡汤:“我相信,她是真的为了失去至亲而伤心。但是,她的说法也确实存疑,单就是信件缺失一事,就很奇怪。” 同印也是这样想:“虽说兄妹吵架是正常事,可忘记整理族谱,也不是什么弥天大错,再说,因为工作耽误私事,事出有因,相互解释一下就没事了,怎么值得闹了足足四个月的脾气?” ”你觉得,她是临时编的谎话?” “即使不是说谎,她一定没有把话说全,有所保留。” 玄乙想了想:“且,这话还不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是王母替她说的。” 同印倒是忘了这一点:“师尊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有所疑虑,并不一定是真的。”玄乙谨慎地说:“这位仙子与王母的关系像是很亲近。出了事,王母不仅亲自陪她来,对她的私事好像也很了解。想必商音应该是她极其宠爱的仙子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王母会对她这么爱重。” 同印分析:“王母掌管天庭所有仙女,单单瑶池仙子就不下数百名,这还不算是其他仙官宫里的,商音在其中不能算很出众的一个,也不是王母贴身的大仙女。她会与王母关系这么亲近,也是弟子没想到的。” “也许是才艺过人,王母又极爱音律,惺惺相惜也是有的。” “师尊记得吗?王母今日对商音说过,‘是本宫不好’这样的话。这就是说,王母对商音心中或许有愧疚,至少在某件事上,或者某个方面她觉得自己对商音不好。” “你的意思是,她因为愧疚,所以爱重商音?” “对对方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想要加倍弥补,这不是很正常的一种心理么?” 玄乙本来吃面的动作一停,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正是,你说得对。” 但玄乙也觉得现在的分析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很难成立:“我??们也说不好,信件缺失到底和同征的死是不是一定有关联。也许,是同征自己弄丢了信也未可知。这是其一。其二,商音可能有所保留,隐瞒了一些事情,但这些秘密不一定就和同征的死有关。或许是有些家丑,她不方便说出来,不想让外人知道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其三,王母在这件事里面充当的角色,谁也说不好。她爱重商音,为什么爱重,其实也不能直接联系到同征的死。” 同印赞同:“证据太少了,一切都只能猜测。” 玄乙问:“你今日整理遗物,可有其他的发现?” “我只来得及整理他的书本和信件,其他的还没有碰。如今遗物都送到瑶池了,恐怕也查不出来其他的东西了。” “那些信你都看过么?里面有没有不妥?” “看了今年和去年的,里头偶尔有些小抱怨,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不过什么?” 有些事情是回过头来想才觉得不对劲的。同印说道:“就是他们兄妹那次吵架前后,信件的给人感觉不大一样。去年六月前,商音写给同征的信感觉还是乐观、积极的,虽然工作也有劳累、辛苦的时候,但是生活总是在往好处发展,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辛苦是值得的。” 玄乙明白了:“吵架后就变了么?” “是。”同印说:“倒也说不上很大的变化,只是些细微的差距,字里行间,总是有一种懒懒的、散漫的,提不起精神的感觉。” “具体说说,她如何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的?” “就好比,六月前,她喜欢和同征说,最近练什么曲子、曲子难她练不好、哪里练不好、同伴又是如何指导她的。说明,她对工作很上心,遇到困难她会想办法应对。可是十月后,她虽然也会提到练琴,但就是一两句话,带一下就过去了,没有了后面的细节。我还记得,她在今年的一封信里,直接告诉同征,她有好几日没碰过琴。现在对比想想,实在反常。” 玄乙皱眉:“看来不只是闹脾气,倒有一种消极厌世的感觉。” 同印点头:“商音一定经历了什么大事。” 玄乙觉得这个分析有道理:“且这个事不好写在家书里,她担心同征知道,不想写,或者事关重大,不能随意写在信件里留下痕迹,叫外人知道了。” 玄乙总结梳理了他们现在得到的线索—— “现下,我们确定的有五件事。第一,同征是自杀的,且没有留下遗书。第二,同征的同伴说,同征每次见到胞妹商音之后都情绪低落,但商音说法相反;第三,兄妹俩的通信缺失了四个月份的信件,商音的说法是闹脾气没通信。” 第21章 “第四,没有通信的四个月间,商音经历了一些转变,脾性变得消极。最后,王母也知道兄妹俩的私事,且她与商音关系密切,在这件事上,王母是和商音同声共气的。” 同印担心的是这个案子会无疾而终:“我们没有遗物,遗体也没有其他线索。时间拖得越久,恐怕越难查。等丧仪办完,遗体下葬了,就算原来有一些蛛丝马迹能够被我们察觉的,也会被消抹干净的。” 玄乙笑一笑:“也不一定。如今我们查得严,宫里宫外都谨慎着。如果我们放松些,对方也才能松懈,一松懈,反而容易有漏洞了。” “到头来,好像与龙族反倒没什么关系了。”同印这么总结。 玄乙说:“且看事情的发展吧。谁也说不好,往后还会牵扯出来什么呢。” 吃完了饭。同印便要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玄乙陪他走到正殿门口,临走前给他整理衣襟:“虽然开春了,夜里还是凉,回去烧了热水再洗澡,别贪快省事着凉了。” 同印有他这句话,周身就像是泡在了热水里:“师尊忘了,我是北海来的。北海苦寒,我在海里都不怕冷,这一点冷水算不得什么。” “是啊,看来我年纪真的大了,是我糊涂了。”玄乙笑一笑。 同印看到他的笑,有一种强烈的将他拥入怀抱的冲动。 但他也只敢在心里想,不敢真的去碰上神的衣角。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师尊也早点休息。”同印行了礼。 玄乙站在门下看着他走,就见他刚走出门突然又折回来了。 “师尊。”同印急匆匆的,手里捏着拳头又松开,“您……” 玄乙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同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像是在斟酌用词,他做了个深呼吸,才说:“同征的死,不是您的责任。我知道您对王母和商音仙子说的话,不是客套,而是您真的会自责,可这宫里那么多侍者,您不可能一一都看顾得过来的。这真的不是您的过失。” 玄乙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您照顾我们这些弟子,尽心竭力地教导我们,为我们好,是因为您仁爱高尚,但是最终,我们变成什么样子,选什么样的路走,不是您一力造成的,也不可能由您完全掌控。”同印脑袋发热,说话速度很快:“同征他……他在天之灵,也一定不希望师尊为此内疚的。” 玄乙眼含笑意:“谢谢你能这么对我说。” 同印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抬起手碰到上神的肩膀,见到对方没有避开,才用自己的手臂环绕过去,虚虚地揽了一把,没有真的抱住上神的身体,只是将对方环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这么一揽,他才发现,上神的身体比他想象得单薄,一只手臂竟然就绰绰有余地揽了下来。 玄乙没防备他这样亲密的接触,先是僵住,很快适应下来,伸手回抱他。身体随即被龙王用力按在怀里,坚实健壮的手臂牢牢地护着他的背部,用力得几乎让他感觉到疼痛。 “我不想见到师尊伤心。”龙王的声音闷闷的,“您应该永远幸福。” 玄乙心里一动:“哪怕是神,也总有伤心的时候的。” 龙王把头用力地埋在上神的肩膀。 “但是,知道你这样体贴我,我也就没那么伤心了。”上神柔和抚摸他的脑后,粗糙硬实的头发扎在手掌里,在他手心里留下一阵愉快的刺痒。 玄乙低笑了一声:“为师果然没有白疼你,哪怕为着你这份纯善重情、心细体贴,为师也不会放纵自己沉溺在伤感里的。” 同征这才舍不得地放开他一些,因为亲密的拥抱脸上还有点红:“弟子……深受师尊恩情,虽然没什么本事,在许多大事上可能不能为师尊分忧,但是……但是做一双安静的耳朵,或者做一个安静的物件儿,听师尊的话,陪伴师尊,还是能做到的。师尊若是有任何挂怀的心事,弟子都愿意倾听分担。弟子只希望,师尊能够安康长乐,自在逍遥。” “好。”玄乙握着他的手,很欣慰:“你的心意,为师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玄乙:宫里所有人我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特殊对待你。 亭:你刚刚才因为你宝贝徒弟被欺负裁了四个人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第11章 巧借画像 第二天,同印不忘去宫门石阶下跪了一个时辰。 宫门口来往的仙人多,出入都能看到他跪在那里,不免有些难堪。但同印没有在意,也懒得去听他们的议论,只在心里默默背记宫规,想着玄乙以后可能要考他,不能答不上来。 快结束的时候,同泰正好路过,也看到了他,便等了他一会儿:“师尊怎么突然要罚你?” 同印不好和他说昨天的事,只能随便捏了个理由:“师尊考我宫规,我没答上来。” “噢,原来是这样。”同泰把他扶起来:“别难过,我有时候也记不住,下回答上来就好了。” 同印看他背着书箱:“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同泰拍拍箱子:“师尊有一批画要拿去裱框,我就出去跑一趟。”他自从到了烟海阁,就看到了不少上神的真迹,感叹道:“师尊丹青之术高妙,最近他所作《夜泊船图》,意境隽永,笔触古朴流畅,浑然天成,颇有浪漫情怀。我能揽到为这个画作裱框的工作,实在是幸运。” 第22章 粗野的龙王不懂这些:“你确实是适合去烟海阁工作。师尊经常画画么?” “倒也不,一幅画有时候要数月才能完成,一年大概也就那么一两幅,有时候还没有。” “他平时都爱画些什么?” “什么都有,景物、人物,偶尔还有长卷故事。” 同印想起玄乙床头挂着的那副不周山景:“我只见过他画的不周山,挂在他内室的那一副,上面海水和奔马还能动,确实是有趣。” “仙画大多都是能动的。这是因为神仙作画笔力自带了灵力,可以使画像生动。”同泰说:“不仅画上的人、景物和动物能动,有的画还能进去呢。” “入画?”同印倒是听说过这种神奇的事,但没有见过:“能进入画里的场景和时间吗?” 同泰解释:“入画,自然是要灵力高等的上仙或者上神所绘制的画卷才能进入。这其实,考验的是作画者对空间和时间的掌控能力。表面上是作画,实际上是把一段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封存纸上,相当于用一张薄薄画纸承载一个时期的宇宙。这不仅要求他对所封存时空的情景细节巨细熟知,还要有调动时间和空间的能力。” “而且,就算是上神所作,也不一定每一张画卷都能进入,也要看作画者有没有在画里封存那一段时间和空间。就算是现在的烟海阁里,师尊所作能够进入的画作,也不超过五幅。” “那也不是个个都能入画吧?要有一定的法力才能进去吧?” “不仅要有法力,而且要能掌握入画和出画的技巧,这都是需要修炼的。我听资历老道的大侍者们说过,也有入了画困在里面出不来的呢,最后还要作画者去捞,闹得啼笑皆非。” 同印明白了:“你这样一说,就感觉那些表面上只能动一动的画,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同泰摇头:“那也不是。就好比人物画吧,有些画中人能说话,甚至看画的人还能和画中人对话,也是很奇妙的。” “这是什么原理?” “其实与入画的原理也差不多,就是将人物一段特定的经历、记忆封存在画纸上。所以倘若你去和他对话,问一些关于那段被封存的经历的问题,他就能答上来几句。” 画中的人物还能说话? 一个胆大的想法出现在了同印的脑海里。 “或许说不定能从画里问出些事情来。”他惊喜:“多谢你,你帮我了大忙,同泰!” “啊?”同泰一头雾水:“我帮了什么忙?” 同印想了想:“等你忙完,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瑶池。” 瑶池其实不在天庭,它是王母在天庭外建造的一座离宫。 这片神仙境地位于一重天穹,昆仑山之上,在倒垂壮观的凌云钟乳峰之间。钟乳峰吸收了昆仑浩荡的灵气,每根钟乳石柱一百年才凝出一滴至纯至净的灵水,水滴滴落汇聚,形成瑶池。池面受阳光照耀,呈现出七彩瑰丽的波光,到了冬季也从不结冰,水性温凉,不生寒气,岸边水草丰茂,殊丽的奇葩常年盛开在旁,引来灵兽灵禽栖居。 西王母宫伫立在钟乳峰之内,洞府宏大而深邃,常有祥瑞虹光流淌照耀,宫殿不仅是西王母的起居所在,还住着成百娇美的仙子以及道行高深的菩萨仙姑。仙子们身穿彩裙,发间垂落珠翠,腰饰金锁玉珮,或修习音律舞蹈,或嬉戏游玩,行动间带起幽香,好似池水翻起柔波。 “我还是第一次来瑶池,果然名不虚传。”同泰看得连连称赞。 同印没有接话。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对这个地方实在喜欢不上来,漂亮确实漂亮,好玩也是真的好玩,可看到神仙们享乐的姿态,再想想北海的龙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很难有心思在玩乐上。 带路的仙子不认得他们,只听到同印说是玄乙天尊的侍者,大概知道和商音有关:“两位侍者请随我来,商音如今总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大爱出来了,我带你们进去找她吧。” 同泰向她行礼,把事先编好的话拿出来:“师尊命我们协助掌事鹄仙办理同征丧仪,但掌事事务杂多,不方便总是亲自来,就派了我们,这次是来确认棺椁制订的一些事情,为免丧仪拖延,只有打扰了。” 仙子回礼:“多谢两位侍者用心。” 同印一路跟着她走,一路看着周边的环境:“商音仙子,还好吧?” 那仙子摇头叹气:“如何能好呀,茶饭不思的,哭得都瘦了一圈了,也听不进劝。连我们娘娘心情也不好,不想见客,这就要到娘娘寿辰了,往年这时候都门庭若市,来往道贺热闹的仙家们能把门槛踏破,今年却冷清许多。” “王母娘娘能如此体恤仙子,实在是难得啊。”同泰很感慨。 仙子点头:“娘娘从来都疼惜我们。我们在天界大多都无依无靠,像是商音这样还有亲属在天界的,已经算是少数。所以,我们能够依靠的也就是娘娘了。” 他们从曲折繁复的回廊中走过,一路上见到了几名仙家各自与仙子结伴玩乐。走到一处回廊亭中,一名绿色纱裙的仙子架着古琴弹奏,时不时翻看面前的乐谱,与身边的仙人谈笑,那仙人身影十分熟悉。 “星君。”同印认出来是恩魁星君。 恩魁很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龙王,许久不见了。怎么到瑶池来了?” 第23章 同印说了来意:“没想到星君也在这里。” “我本是来给娘娘送寿礼的,顺道来听听曲子。最近我新得了一份古谱,解出来看着竟像是伯牙遗曲《水仙操》,想着王母娘娘这儿的仙子音律是最好的,就过来请仙子一起赏乐。”恩魁笑道:“只可惜你有公务在身,否则也该请你坐下来听一曲。” 同印不通音律,也不喜欢这种交际的场合:“不敢打扰星君雅兴。” 恩魁打量他上下:“这段时间没顾得上去看你,这次见着比上次气色、精神都好些,还让天尊委任你这样重要的工作,想来大有精进了。” “只是师尊不嫌弃我罢了。” “你说你来找商音仙子?原来她还有个兄长,还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竟不知道。唉,实在是可惜。难怪这段时间见不到她出来了。” “星君也认识商音仙子?” “倒也不是很熟稔,只不过,有幸听过几次她弹月琴,与之对谈乐理,也是一位天赋极佳、造诣极深的乐师。” “能得星君的赞誉,想来是好的。” “我是个散仙,整日游手好闲,无非是喜欢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恩魁想了想,说道:“要不,我与你同去看看她吧。既然认识,又知道她家里出了事,也该去问候一声。” 于是,恩魁便于他们合流,一同去商音的房间。 路上同印把同征之死大略说了,只摘去了龙族相关的信息:“我与瑶池素来没有来往,和仙子们更是生疏。那日冒失了些,让仙子与王母不高兴了。星君既然与仙子认识,想必她也能听进去几句您的话,一会儿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恩魁拍拍胸脯:“我肯定会帮你说好话的。” 同印知道他是热心肠,才开口请他帮忙:“多谢星君。” “你这孩子,就是嘴巴太急了。”恩魁很愿意帮他:“不过,你刚才说,你想要她那幅小像是什么用途?难道那小像还能和同征的死有关?” “现在还不确定,不过那幅小像能动,而且是去年画的,商音与同征争吵也是去年的事情,说不定能对上时间。如果能让我与画中的商音能对谈几句,兴许能另找到一些线索。” “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把画像拿到手?平白无故的,那毕竟是重要的遗物,她愿意给你么?” “只能借由师尊的名义了,就说是师尊想要。” 恩魁摇头:“这样不好。要是最后查出来什么也就罢了,万一没查出来,漏了破绽,仙子问起来,还可能扯出天尊。”他思忖道:“一会儿你就不要提这个事情了,我来说。” 到了房间,商音出来应门。 她果然是认识恩魁的:“让星君见到我如此憔悴的样子,实在是羞愧。” 她脸上未施粉黛,气色自然差些,但也是个病美人。 “快坐快坐。”恩魁扶着她,“早该来探望你的,是我礼数不周。” 可能是见到同印在场,商音露出警惕的表情,退了两步。 她这样,同印就更不好马上开口了。他退到房门口,让恩魁先和她说话。 只见恩魁唉声叹气地抚弄着长须:“我就说,这几天观测星象总觉得不大对劲,荧惑星刑冲相位,预示着会有生灵离世,我本来以为可能是哪一个宫里豢养的灵兽夭折了,却没想到说的是你的兄长。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提前几天过来,兴许能避免这场悲剧。” 商音一惊,抬起脸来:“星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哥哥自尽,是……星象导致的?” “你误会我的话了。”恩魁摇头:“星象,只有预示作用,并非导致悲剧的原因。但如果能提前知道预示的具体内容,就能有所预防。如今你哥哥走了,就是验证了星象。只是……” 商音紧张起来了:“只是什么?” “只是,按道理预示得到了验证,星象应该有所改变。可这几天,我怎么觉得好像变化不大。” “难道……难道哥哥走得不安稳么?” 恩魁故作轻松:“倒也不一定,你别往坏处想。亡者刚刚离世,魂魄大多都是不安宁的,这不是丧仪都还没有办嘛。至少过了头七,等丧仪办完了,或许也就好了。” 商音摇头:“不,一定不是因为丧仪,哥哥肯定还有未了的心愿,或者、或者还有苦衷。”她突然起身,向恩魁行大礼:“请星君一定替我安抚哥哥的亡魂,商音愿意当牛做马......” “起来,起来。别说这样的话,我肯定帮你的。”恩魁没让她真的跪下去:“亡魂动荡,无非就是因为对这个世间还有牵挂,你哥哥又没有其他的亲人了,自然是挂念你,舍不得你,才会魂魄不安。或许让他的亡魂能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是好好的,他肯定就安心了。” “见我?可生者如何去见亡魂?” “不是你去见他,而是他来见你。你放心,我有法子,也不难,就是要借一幅仙子的画像。” “只用画像就可以了么?” “是,用画中人来引你哥哥相见。虽不是见到你的真容,可只要是你的样子,你哥哥见了,应该也能好受些。这画像里的场景和你的装扮,最好也是他熟悉的,他一看到就认出你才行。比如,有没有他替你做的画像?” 作者有话说: 玄乙知道同印喜欢他,主要是龙王表现得太明显了。但玄乙不惊讶,因为上神活的时间太久了,啥都见过,古往今来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喜欢他,所以只是多一个人喜欢他,就没什么好惊讶的。 第24章 第12章 徒劳无功 从瑶池出来,同印拿了画像向恩魁道谢。 “一点小事,不要介意。”恩魁摆摆手:“倘若还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也尽管找我。” 同印将他送出瑶池,才与同泰一同回三十六重天。 同泰是第一次见到恩魁:“这位就是当初请师尊出面调停战事的星君吗?” “是。”同印说:“大概他既不在天庭任职,也不隶属于哪一个仙宫,没有立场可言,所以愿意帮忙。” 同泰对这位慷慨相助的星君很有好感:“哪怕是散仙,怕也不是个个都敢出面,毕竟是可能得罪帝君的事情。” “今天是运气好,先遇到你,再遇到他。”同印感慨。 同泰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遇到我是运气好,我何尝不觉得遇到你是运气好?倘若没有你,我还未必有机会游一游瑶池。” 同印挑眉:“你对瑶池感兴趣?” “你倒会打趣我了。”同泰笑起来:“我又不是没见过仙子,就算论貌美,不说别的地方,咱们宫里,难道会比瑶池差么?” “那……” “我是觉得,这瑶池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同印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同泰想着刚刚在瑶池看到的场景:“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总是觉得不太对。我原本以为,瑶池应该是个……是个自由自在的地方。你想,它不在天庭,也并非是一个专门负责演乐文艺的府司,王母,更不是负责演乐的神,她建造这么一座离宫不就是为了能离天庭远一点,她和仙子们好过得逍遥舒服吗?怎么感觉仙子们倒都把才艺当成工作了?” “你是觉得,瑶池的仙子们像艺伎?”同印听懂了他的意思。 “哎,不能这么说。”同泰连连摆手,“或许王母只是想把瑶池发展成为一个演乐的府司也说不准。我只是觉得,娘娘本来在天庭也负有监生与婚嫁的职责,没必要给自己增加负担。” 他不说,同印还没细想,但他这么一说,同印也觉得奇怪:“我以前只有蟠桃会的时候去瑶池,最多一年一次,所以也不知道瑶池平日里是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仙子们只是在大节庆才出来表演节目,和大家一起玩乐。” 同泰以前也是这么想:“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她们到底是仙子,王母娘娘身份贵重,也不会想让瑶池陷入这种不良争议的。” 同印现在没有那么多功夫想这些:“算了,先看画像吧。” 他把小像拿出来:“我就直接对着她说话就可以了吗?要不要施法念咒?” “我来吧。”同泰把画像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手指点了点茶杯里的茶水,然后在画像上用水痕画出几笔,嘴中默念口诀,那小像透出淡淡的一点光亮来,画像上弹琴的女子表情更加生动自然了,有琴音从纸面上传来。 同泰口诀念完,将画像甩到空中,纸张凭空而立,纸上的商音这时候停下了弹奏,抱琴起身,对着两名仙侍行了个礼。同泰点头示意同印可以开始了。 同印向画里的商音回了礼:“打扰仙子练琴,想问几句话,不知方不方便?” 画里的商音重新坐下来,但没有马上开始抚琴,像是在等他开口。 同印做了个深呼吸:“你和你哥哥……是真的吵架了吗?” 商音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没有接话。 同印看向同泰:“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不说话?” “她愿意听你说话,证明她愿意回答你。但她如果不开口,可能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同泰分析:“或许她不知道你说的吵架具体是什么事,你试着描述得再详细一点。” 同印再试:“你和你哥哥在去年七月的蟠桃会之前吵了一场架,你记得吗?他交代你整理族谱,可是你因为练琴忘记了,他生气了,你们就吵架了,你很长时间不理他。” 商音摇摇头。 “我觉得她不像是知道吵架这件事。”同泰说。 同印思考片刻后继续问:“你最近有和你哥哥通信吗?” 商音这次终于点头,微笑道:“哥哥前几日寄了信和礼物来,他记得我的生辰。我真高兴。” “那你和他回信了吗?” “回了。我告诉他,娘娘恩准了我生辰那天休沐,这样我就可以与哥哥见面了。” “你这段时间都没有和哥哥吵过架吗?” “哥哥怎么会在我生辰的时候和我吵架?他很疼我的。” “那你记得蟠桃会吗?” 商音摇摇头,又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听说过“蟠桃会”这个词。 同印回过头和同泰商量:“画像上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吧?” “不会。”同泰很肯定:“画像,其实就是作画者一段短暂的记忆,也就是说,现在纸上的商音,就是在她生辰那一段时间,同征对她的记忆。如果她说没有发生过争吵,那就说明,在同征的记忆里,至少这段时间内是没有的。” 同印思忖道:“那只能确认生辰的这段时间没有争吵,之外的时间她就不知道了?” “那肯定呀。”同泰好笑道:“能封住这段时间的记忆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同印终于反应过来:“那要是,蟠桃会在她的生辰前或者生辰后,那她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是不是?因为她根本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第25章 同泰点头:“你确定她的生辰就在蟠桃会那段时间吗?” “我没想到时间精准到这个地步。”同印拍拍脑门:“我只想着他们吵架是去年,画像也是去年画的,我以为就差不多。” 同泰哭笑不得,干脆站到他身前去问商音:“敢问仙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商音回答:“四月十七。” 四月在蟠桃会之前,中间还隔了三个月之久,难怪她对蟠桃会一无所知。 同泰于是干脆跳过了蟠桃会,直接询问她同征的烦恼,依然没有得到回答。同泰又问了关于她本人的一些问题,她倒是能答上来一些。 尤其说到在瑶池的生活,她的话变得多一些:“瑶池的姐妹们各有所长,都是娘娘精心挑选过后才能进入瑶池的。进来后,就会根据所擅长的才艺分配到不同班组里,十个为一组,三组为一班。没有客人要接待的时候,我们就练习才艺,每月由大仙女考核,年底再由娘娘会同精于乐能的仙家会考,考核的成绩总算出来影响下一年的分例分配。” 好家伙!比教坊科班还要严格。 同泰和同印听得暗暗咋舌。 “倘若有客人要接待,则由大仙女分配我们去接待客人。一般来说,客人如果有相熟的仙女,就会直接指名,这位客人也一直是由他相熟的仙女接待。倘若是客人第一次来,或者没有相熟的仙女,则由管事的大仙女分配。这是在平时。” “要是遇到了大的节庆或者盛宴,则由娘娘亲自拟核名单,分配我们参加宴会演出节目,或者接待宴会客人。就好比前些日子刚刚结束的娘娘的生辰,也是天界共襄的盛会,参加宴会的仙家各族很多,往往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排演节目、培训礼仪、迎来送往……都是我们瑶池的职责。另外,帝君也常常会在瑶池设置宴会,由娘娘安排接待。” 同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王母挑选你们进瑶池,就是为了你们发挥才艺,接待客人?” 商音点头:“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选入瑶池,由娘娘培养调教。我是12岁就进来的,比哥哥还早登天界。” 同印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那你……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商音没听明白他的话:“哪里不好?” 同印还要说,同泰按下了他,对他摇头示意不要继续问下去。 商音反倒微笑解释:“我倒觉得是挺好的。哥哥迟早也是要到天界来的,倘若我也在这里,能和哥哥做个伴儿,哥哥也不会觉得孤单。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本事,只有一门琴艺还算拿得出手,娘娘对我们体贴关照,日子倒也不算苦。” 说完,她对着两位仙人行了个礼,又抱起月琴重新坐下,弹奏起来。 把画像收起来后,同泰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感觉是对的。”同印露出凝重的表情:“我原来以为,仙女们练习才艺是一种修炼的方式,却没想到她们是被王母利用,以供取乐。” 他想想觉得心惊,自己从前去瑶池岂不是也算逛花楼? “可你没听她说吗?她自己并非不乐意这样啊。”同泰觉得最奇怪的是这一点:“无论是她也好,还是今日我们在瑶池听到的其他仙子的说法也好,她们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不满,对王母也没有不满。” 同印急了:“那肯定是王母哄骗……” 同泰摇摇头:“你想,瑶池上百仙女,还有道行高深的道姑与菩萨同住,王母哄骗得了一个,能骗得了一百个吗?低阶的仙女可能被哄得住,那在这里住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难道还看不清楚吗?你当仙女们都是傻子?” “你的意思是……” “瑶池的背后,恐怕还有别的秘密。” “秘密?” 同泰细细地分析:“王母为什么要把她们当作艺伎?如果一开始就想用她们取悦客人、应酬接待,那为什么又要极尽体贴关照?这些仙女明知道自己是被拿来赏玩的,为什么心甘情愿?她们和王母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又这么亲密?而且亲密得甚至很奇怪。你不觉得,这些事情统统都不对劲吗?” 同印做了个深呼吸,点点头。 同泰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危险:“同印,我觉得,如果我们再往这个方面深挖下去,恐怕会触及到一些忌讳,很容易会招徕祸事。到时候捅了篓子,必然会影响到师尊。所以,我们应该避开瑶池,只关注同征之死,其他的,暂且不要理会了。” 同印赞同他的说法:“只要和同征的死无关,我们不一定要知道。” 可现在,同征的死仍然没有头绪。好不容易有了兄妹吵架这条线索,却无法取证。 说白了这次与画像的对谈,还是徒劳无功。 到底是他是漏了什么呢?还有哪些关窍是他没有发现的?同征的死,和瑶池的秘密真的没有关系吗?龙族又在这里面发挥了哪些作用? 同印只觉得调查了一大轮,不仅眼前的迷雾没有拨开,反而真相好像越来越缥缈、遥远。他反省自己,或许如玄乙所言,对于同征的死查证太过急躁,应当缓下节奏来,给事件发展的时间,才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于是他彻底歇了心,干脆先将注意力转移回到兽园上,只有鹄仙要他配合办理丧仪的时候才参与一下,就连商音小像的归还,他也还是托的恩魁,再没去过一次瑶池。 第26章 七日后,同征的遗体随棺葬入家乡的祖坟。 在商音的极力坚持下,丧仪办得很简薄,只在祠堂里摆了一日。除了同征的几名伙伴、商音的仙女姐妹以外,唁客不多。同征从前的家族亲人,因为都已经过世,现存下来的已经不认得他,所以竟一个来的都没有。 王母换了素服领着商音在祠堂里主持,鹄仙负责外头接待唁客,又在当地请了哭灵的来,总算还有些样子。 一早,玄乙由同印陪着过来上了香,被王母拉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同印候在旁边,见到几个年纪小一些的仙女在供台下面坐成一圈,调浆糊、剥银纸、折元宝。用银纸折好的元宝放在一只大竹篾篓子里,递到下面去烧。银纸剥落了银粉,照得一双双女孩子们的手雪白。 供台上放两盆水仙花、四色点心、五种果子,粉银缸、银碗筷,还有一对大白蜡烛。滚滚的蜡油在烛台下面堆积成一滩,下面的还没有变冷变硬,又有烫的浇下来,一股又一股。 同印望着烛台,就在那被火苗照得透明的散着金色光晕的热泪里,如同仙池水面浮出一张陈旧的洒金画纸上,神女哭泣的脸、王母同心髻上的凤冠、倒垂毓秀的钟乳石柱……缓缓地逐渐汇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所有对神仙们设定的改变都是出自我个人阴暗的想法,请不要当真。 第13章 私人名讳 玄乙与王母说完了话,同印陪着他从祠堂出来。 “你这次做得不错。”玄乙表扬了同印:“王母说,丧仪基本没有让她操心,都是鹄仙和你在经手,回去自己想想,要什么赏吧。” 同印心思不在赏赐上面:“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心里的一份愧疚罢了。” 玄乙反握住他的手,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尤其沉重些,将话题转移到别处:“那是什么?” 同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门后堆着的一摞箱匣纸包:“噢,这是送来的悼礼,里头没有地方放了,暂时先放在这里,一会儿我就打包好送回给瑶池。” 玄乙走过去细细查看那堆礼物。 这些礼物大多是由太初朔晦宫里的侍者和瑶池的仙女们送来的,无非是些摆件玩器,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礼物所装用的箱匣也多是没有雕刻装饰的普通木匣,这样,使得其中一只樟木山水纹大漆的提梁书箱格外显眼。 “这是哪位仙家送来的?光是这箱子,怕就价值不菲。”六御上神是识货的。 同印上去查看,开箱的屉子里一层放着两卷古谱,另外一层放着一封厚厚的帛金,上头写有名字——葆光。 “这是谁?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来悼唁的?”同印看过唁客们的名单。 玄乙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这是帝君的名讳。” 同印一惊:“什么?” 玄乙又翻看了那两卷古谱:“帝君在还没有登上天界的时候,在凡间也是有过名讳的,不过现在知道这个名讳知道的已经很少了。这谱子应该也是库房里私藏了许久的,商音见了必然会高兴的,可都是买都买不来的贵重礼物。” “一个瑶池弹月琴的普通仙女,自然不值得帝君送这么重的礼物。”同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约是看在王母的面子上?只不过,瑶池仙子那么多,那要是今天家里死一个、明天又伤着一个,帝君的私库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空了。” 玄乙把古谱放回书箱里,也笑:“要是商音是王母的贴身侍女,或者瑶池掌事大仙女,也就罢了,还能说是为着王母的面子。可商音连高等仙女都不是,在天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名声,还能让帝君送来这样一份厚礼,实在是反常。” 同印与他想到了一处:“而且,他还用了一个隐秘的私人的名讳。如果真的是看在王母面子上送礼,他应该直接盖一个帝印在礼单上,大大方方送到瑶池,这才是帝君送礼的正常规矩。用了这个名讳,就像是帝君私自给商音送礼。” 玄乙喜欢他的聪慧:“像是,他不想被知道了他送过礼。” 同印想不明白的是:“可为什么他要私底下送礼呢?而且,送的还是古谱,不是什么首饰法器,明显就是考虑过商音的喜好的。” “那就说明,他和商音私底下有交情。恐怕还交情不浅。”玄乙得出了结论。 一个阴暗的猜测出现在了同印的脑袋里。 商音能够接触到天庭的这些上神仙家的机会,只有在宴会或者瑶池平日里的应酬上,恐怕她接待的客人里面就有帝君。 但身后祠堂里,商音的哭声犹然在耳,同印觉得,这种时候这么想不合适。 等丧礼忙完了,他们回到三十六重天,天色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玄乙没有急着让同印回兽园:“新做的礼服这时候应该到了,你也来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不合适的好让他们拿回去改。” “什么礼服?”他怎么会有礼服? “王母生辰,你要赴宴,总不能穿着一身下等侍者的制服去,于礼也不和,所以我叫他们裁了一身新衣服给你。”玄乙解释。 同印没想到他考虑得这样细:“其实,我就当作是师尊的侍者去,也没什么。” 玄乙知道他不爱出风头:“自然了,如今到了哪里,你都是我的侍者。” 第27章 有大侍者们把礼服饰品奉上来,就见同印的礼服旁边还放着一件石青色妆花缎的大袍,用的是银线穿珠彩绣的卷枝花草图样,还有流云与飞燕围绕在花草边。 同印摸着那刺绣的纹路:“如今,已很少见到把卷枝花草和燕子绣在衣服上,真是又新颖又古雅,还与师尊相合,是师尊新做的礼服么?” 旁边的大侍者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件是天尊建宫的时候,道祖恩赐的礼服,师尊只有在大节庆或者盛宴的时候拿出来穿一穿。但这衣服的年头恐怕比你的年纪都要大了。” 同印害臊了:“是弟子浅薄了。” 玄乙摸着衣服上的花样微笑:“现在都流行绣些意头好的花样,我反倒是更喜欢这些不去就意头的。只是很久没穿过了,要不是他们提醒,我自己也差点没想起来还有这件衣服。” 同印想看他穿:“师尊要换上看看么?” 他们换上了礼服。 同印的那件是品月色的,刺绣虽然不多,但十分精巧。同印穿得有点惶恐:“这么好的衣服,要不还是算了。我也没有别的地方穿,收了也是压箱底,不如改了让师尊赏人。” “不错。”玄乙看着他很满意:“他们来给我选料子的时候,我就想,这个颜色正好衬你的眼睛。虽然,肯定比不上你从前的龙袍气派,不过也有潇洒的风度。” 同印听他夸自己,心里一阵甜蜜:“北海哪里舍得花费这么多在衣服上。我那件龙袍还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先给了爷爷和父亲,又给了我。继承王位的时候,长老拿着衣服给我比划了一下,说还能穿,没必要做新的,就套了旧的上去,连尺寸都没改。” 就连鹄仙在旁边听了也笑了。 玄乙也一边笑一边说:“天界的仙人们养尊处优惯了,早已经忘了节俭两个字。其实供奉也都是下面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要是能少向上面交纳些,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苦。” “是啊。”这一点作为龙王的同印很有发言权:“北海本来就物资匮乏,龙族的温饱问题尚不能解决,每年还要向天庭缴纳高昂的供奉,就算是有这个钱做新龙袍,我也不想花在这上面。还不如多买些食物,发给下面,能救好多户龙族不至于冻死在寒冬里。” 玄乙为他整理好了袖子和蔽膝,让他转一圈看看效果:“你能体恤民情、与民共苦,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反倒要向你多学习。” 鹄仙这时候奉了玄乙的头冠过来,要给玄乙梳头戴头冠。 “我来吧。”同印接过了鹄仙手里的梳子,站在上神的背后为上神梳头发:“师尊的头发是用什么养的?又黑又滑,真好看。” 玄乙看着镜子里的他:“也许是洗头发的水好一些,用的都是灵泉水。” 同印也在镜子里看向上神,目光相撞,他心跳不稳先把视线移开了:“噢。” 上神仍然微笑:“我让你回来的时候想,要什么赏赐。你可想好了?” 同印心里乱,突然又被问起来,哪里想得起来。 他眼神在四处一扫,就见到梳妆台子上面放着一块帕子:“师尊随便赏些什么都好。要不就……就那块帕子,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吧?” 玄乙拿起那块帕子:“你喜欢这个?” 同印低着头只顾梳头发,没有多想:“嗯。” “可这是我用过的。你想要帕子,我给你一块新的吧。” “无妨,就……就这块就好了。” 玄乙把帕子递给他,开他的玩笑:“你也不想想,我是要连着鹄仙一起赏的。你只是讨了一块旧帕子去,一会儿我让鹄仙说她想要什么,她就算真的有想要的东西,恐怕也不好张口。” 同印没有想到鹄仙,真的有点慌,要开口解释。 反倒是鹄仙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尊不要打趣他了,一会儿他真的信了。” 玄乙这才把帕子塞进龙王的手里说:“好了。你想要,就给你。” 同印终于反应过来,手里攥着帕子,那帕子上还有上神的手温和空对月的香气,他缩着发红的脖子,仿佛耳朵也冒着热气。 等衣服换回来,鹄仙把衣服拿下去,同印才把心思放回到正事上。 “关于同征和商音,弟子心里有个猜想,师尊想不想听?”同印见室内没有其他仙人了才说。 玄乙点头示意他继续。 同印先把和同泰去瑶池的事情说了:“我觉得,也许帝君就是商音的‘客人’。王母让商音招待过帝君,所以帝君才会和商音私教笃深。” 玄乙其实也想到了:“就算王母利用仙女们待客,甚至讨好天庭,以维系关系,如果仙女们是自愿的,那我们这些旁观的就不好说什么。” 同印进一步:“那有没有可能……仙女们不止卖艺?” 玄乙皱了皱眉:“这样的话不要说。你没有证据,对仙女们就是不尊敬。” “我没有对外面说,只是师尊面前才说。”同印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妥:“师尊你想,从来没听说帝君特别喜好音律,所以他和商音不可能是因为音律结下的深厚交情。那还能因为什么呢?那份礼物,明显还是为了讨好商音而选择的,堂堂帝君为什么要讨好一个瑶池的普通仙女?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仙女们小的时候,用才艺招待客人,帮助维护王母与各族的关系,等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由王母推荐给一些贵重的客人,客人如果真的想要,仙女们自然也会献身。商音就是被帝君看上,有了亲密的关系,帝君才可能给她送厚重的礼物。” 第28章 “商音兄妹在天界没有其他亲眷,又不是出身仙家名门,是凡人苦修登天的,本就无依无靠,商音若是背后有了帝君,想必日后的前程和生活都会好很多。她本来是想给自己挣个好的出路,只不过,帝君肯定不会给她名分的,更不会认真对待她。” “这些事情大约就发生在去年七月左右。事后,同征知道了,对帝君的态度很愤怒,他原本就不想让妹妹献身帝君,宁愿自己供养妹妹一辈子,为此,兄妹吵过架,因为这些事情不方便在信里写,怕留下证据,于是很长时间没通信。帝君和王母则担心同征闹事,把瑶池的秘密宣扬出去,于是就干脆逼死同征......” 玄乙终于打断他:“逼死了同征,他们就不怕商音会玉石俱焚?” “照你所言,商音真的得到了帝君青睐,王母和帝君必定对她多加关照,对同征更应该笼络安抚为主,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同征?这时候同征死了,商音难道不会怀疑他们?难道逼得商音和他们拼命,不也会闹大事情么?”玄乙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同征觉得商音可能受到了王母和帝君的蒙骗:“也许仙子不知道是王母和帝君......” 玄乙继续:“再有,同征如果早知道瑶池是这样脏污,他怎么可能让商音一直留在瑶池?哪怕他来求我出手帮忙,将商音调离瑶池,也一点不为过。为了妹妹的清白,我相信他会这么做。可他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些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胞妹。” “再退一步,商音难道就一定愿意卖身求荣?她卖艺,只是为了养活自己,也算凭本事吃饭,实在无可指摘,还是说卖艺就一定会卖身?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卖身了?还是仅凭她卖艺,就觉得她比普通女子更容易堕落?” “我知道,你一向与帝君不睦,对天界的仙官们也十分排斥。但你这番话,如果没有实证,不仅是对王母和帝君的污蔑,更是让一个清白的仙女蒙受极大的屈辱。话要是传开了,无论查不查得出真相,商音的清誉就要毁在你的手上!”玄乙痛声道。 同印心头一震,立刻跪下:“师尊教训得是,弟子知错!” “你没有恶意,我知道。可有的话该不该说、怎么说,你要有分寸。”玄乙淡淡看着他:“我本以为,这半年把你放在在兽园里锻炼,应该稳重不少,不想你还是这么浮躁冒进。” 同印知道他动气了,不敢说话了。 “你自己下去反省。”玄乙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再有下次,为师不会轻饶。”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就相当于同印在造黄谣,虽然他本意不坏,但无凭无据地猜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找糖爹肯定不好。 第14章 病势汹汹 下了一夜的雨,本来暖和些的天气眼见着又冷了下来。 早上鹄仙来侍奉更衣的时候,就将毛领又拿了出来:“师尊是不怕这一点寒气,只不过,让师尊穿少了出去,弟子一整天心里都是惴惴的。就当是为了弟子心安吧。” 玄乙也就着她,偏头听见外头的雨声:“春雨贵如油,下一下也好。” “早上王母托青鸟送来了一份礼,是答谢您为了同征安排后事的。我把东西收进库房了。”鹄仙一边为他整理腰上的带扣一边说:“王母还传了话,请您在寿宴当日详谈。” 玄乙点头:“知道了。” 鹄仙看着他的面色,又笑:“要我说,王母娘娘也不容易,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有心情办寿宴呢?今年恐怕没有去年热闹了。” 她是常年服侍在玄乙身边的,有的宴会玄乙也会带她一起去,所以瑶池寿宴她也参加过。 玄乙听出了她话里的暗示:“怎么,外头难道还有议论?” “娘娘亲自去为一个仙女的家眷守灵,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外头完全不知道呢?”鹄仙回答:“过了这一夜,怕是三十六重天里里外外都知道了。” 玄乙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等衣服整理好了,他才吩咐:“你去办一件事,不要交代下面的侍者,要亲自去,尽量悄悄地做了,回来再答复我。”他附在鹄仙耳朵边吩咐了细节,鹄仙领命。 “哦对了,”鹄仙下去前,玄乙又叫住她:“走之前去厨房,要一份点心给同印送去。昨晚,我对他说话重了点,不是真的生他的气,你要他不要放在心上。” 鹄仙脸上露出了犹豫的面色。 玄乙看出不对劲:“还不快去?” 鹄仙这才说:“同印……同印他昨晚一直跪在宫门石阶上,说是要反省错处,现在还跪着……” 玄乙一惊,猛地就转身就往门外去:“你们就让他跪了一夜?怎么不来报给我?” 鹄仙急忙跟上去:“我早上看到他确实是想把他叫起来的,可他说,是犯了大错,您让他反省……我就没敢……” 玄乙足尖一点,已经掠了出去。 他心里暗暗叫糟。春雨寒峭,又下了一夜,那条傻乎乎的龙岂不是跟着淋了一夜? 倘若同印还是龙王,有法力和龙威护身,跪这点时间淋这点雨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现在,他只是凡体,法力和龙威都被禁符压制住了,本来身体就虚,倘若再跪着淋雨…… 到了宫门,果然见到灰蒙蒙的雨丝里跪着一个深蓝色的影子。高大森重的牌坊压在他头顶,正面是“太初朔晦”,背面是“请君回头”。 第29章 同印浑身上下没有一寸是干的,发丝贴在脑袋上,滴滴答答地淌水,衣服自然是湿透了,但他跪得笔直,背竭力挺得板正,只有大腿肌肉微微的抖动能够看得出来他如何在勉强支撑。 看到玄乙,他一惊:“师尊?” 玄乙抄起他的衣领把整条龙拎起来就折返而行,同印身体一轻,就被他带到了空中,他本能地扑腾了一下,看着玄乙的脸色不确定师尊是不是还在生气。 又要开口,被玄乙冷冷地斥住:“闭嘴。” 于是彻底乖了,也不挣扎了,被拎着衣领子掠过了正殿,眼见着到了后山汤池。 这是上神私用的一处汤泉,玄乙每次来了多半是鹄仙贴身伺候,哪怕是正殿里的大侍者也很少能来。 玄乙将龙王往池子一抛,抬指在空中点两下,龙王便被剥了个精光正好掉进热滚滚的汤池。 淋了一夜的雨,同印浑身冻得僵硬,一进热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就是个喷嚏。 被久冻的皮肤刚刚接触热水,并不感觉到温暖,表皮虽然都被烫红了,但没有丝毫的暖意进入身体,反而激得体内一阵阵寒气乱撞。同印下意识抱着自己的身体抵御寒战,脑子还没从上神把自己捞回来的事实里反应过来。 玄乙看着他哆嗦的样子心疼了:“你泡着吧,我让鹄仙送姜汤和早饭过来。一会儿把汤喝了再回去休息。今日就不要去兽园当值了。” 他要走,同印拉着他的衣角:“师尊!” 玄乙停下步子。 同印本来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又要把自己拎回来,还生不生气......可话到了嘴边上了,突然他又觉得怎么问都不妥当。 “师尊……”最后开口的时候,话就变成了:“宫门背面为什么写的是‘请君回头’?” 上次罚跪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这次才把整个门牌都看细了。这个问题于是缠绕了他整晚。 玄乙先是一愣,然后叹气:“听话,先把澡泡了,喝了汤好好休息。”临走前,仿佛还不放心,又补一句:“不听话,我就真的生气了。” 上神发了话,龙王不敢不从命。 只是这一夜风雨到底不是温泉和姜汤就能马上弥补的。同印吃了早饭回到房间,越睡越不安稳,到了中午,身体竟然发起了高热,又是咳嗽又是头疼。 他这时候再胆大也不敢瞒着鹄仙了,掌事仙女立即请动了藏牙婆,开了方子配了药,玄乙来看望的时候,同印已经烧得嘴唇发紫,满头满脸的虚汗,盖了三床被子还喊冷。 上神自责:“是我不好,不该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鹄仙在旁边安慰:“师尊是好意,只是同印脾气太倔了。他到底是龙族,应该不至于淋了一场雨就出什么大问题。大概只是发热,把寒气散出去就好了。” 玄乙不放心地问藏牙:“婆婆,有无大碍?” 藏牙笑盈盈地向他摆摆手:“无妨,确实只是受了些寒。只不过……”她顿了顿,又说:“只不过,龙王心有郁结,又操劳过度,这场雨就成了一个引子,把他身体里积累久了的隐痛都催发了出来,所以看起来病势汹汹。以后,还请不要太过劳累比较好。” 同印这大半年独自承担了三、四个仙人的工作,都是硬抗下来的,熬到现在才病算好的了。 鹄仙立即应答:“是。我也会调整同印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的。” 藏牙把药拿过来给同印吃下,又熬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黑紫的汤水过来,与鹄仙配合喂着吃下去,同印睡相才安稳些,也不发冷打颤了,到了下午,药效完全发作,他发了一身的汗,给他换了衣服和被具,脸色明显地好些,额头的高热总算摸着不那么吓人。 “晚上等他醒了,再吃一次药。明日看情况再定。”藏牙想了想,又从药箱里面摸出一只青色的小瓶子,交给鹄仙:“这是预备着的,倘若晚上他有什么异动,就给他多吃一粒这个。” 玄乙看着那瓶子:“这是什么,婆婆?” 藏牙拄着竹竿,牙齿晃动叮当作响,脆脆的很是好听:“我摸他的脉,像是不止发寒症,还有一点情热。想是入春了,时节所致。不过不厉害,应当是还没真的到情热期,只是预防。” “情热?”鹄仙一惊:“这……” 玄乙的目光变得深沉。 藏牙淡定地收拾药箱:“毕竟是龙嘛,到了春天一定是不好受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倘若他跟着天尊的时间再久一些,道行更深些,自己说不定就能压住,又或者结了仙侣,自然不必让老太婆来操心。就是起头的这几年,恐怕还是得吃点药。” 说完,她看一眼玄乙,又补充一句:“您放心,我老太婆的药,不会损伤身体的。” “多谢婆婆。”玄乙向她行礼:“届时,恐怕还要请婆婆来照顾。” 等到同印醒来,已经入夜,一睁眼便看到上神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闭目养神。 他一醒,上神也就反应过来了:“感觉好些了?” 同印嗓子痒,在一阵头晕目眩里忍着咳嗽嗯了一声。玄乙给他倒了茶水,又喂他吃了一次药,探他的额温应该是退烧了。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玄乙问他:“我叫厨房去做银鱼面来,好不好?” 同印没什么食欲,心上人在身边,他只想再贪看几眼:“不想吃。灌了那么多汤水,肚子也是饱的。” 第30章 他握着上神的手不愿意放,玄乙索性脱了鞋坐到床上去,让龙王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为他梳理头发。同印闻到他身上空对月的香气,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玄乙又把窗吹开了些,能让室内有一些凉爽的气流,疏散房间里的药酸味。 “我睡着的时候……”同印仰视着面容静和的上神:“没有说什么胡话吧?” 玄乙将他的刘海拨弄整齐:“你睡觉,还会说胡话吗?” 同印的脸微微发红,一扭头把自己更深地埋在上神的腿间:“师尊尽管取笑我吧。” 只听上神发出低柔的笑声,显得入夜的房间更加静谧。 可能是烧还没完全退下去,同印觉得心跳还是有点快,脑袋胀胀的,身体里有一阵隐秘的、细小的、难以察觉的燥热使得他喘不上来气。他难耐地换了另外一个姿势,使自己的脸对着床外,能感受到一点凉风,能让脸上的热度退下去些。 他伸手又把竹青床帐拨开一些,看到床下他的一只鞋子和上神的一只鞋子并在一处,他的脚大些,鞋子也粗苯,像一艘吃力的老船。他看着那两只鞋,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两只才暖起来的脚登了登被子,从闷重的被子里探出一点来,被冷风吹了一下,又缩回去。 缩回去就热,伸出来就冷,头更晕了,这床那么窄,充满香气的怀抱那么窄小,他不敢伸展,不敢暴露自己。他只看一看那两只并排在一起的鞋子,就知足了。 “做什么动来动去的?”玄乙也察觉到他的不安,抬手把被子给他盖上:“脚别伸出来,一会儿又着凉了。”他还警告似的拍了拍他的小腿。 同印翻了个身,抱着上神的腰,拼命嗅他身上的气味,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理智的:“师尊要不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睡就是。” 玄乙好笑地拍抚着他的背:“你又抱着我,又要我走。究竟是想不想我留下?” 同印在他怀里拱,像只动物一样发出哼哧哼哧的鼻息,有点不耐烦。最后还是摇头。 “真的不要我陪多一会儿?”玄乙问。 同印抬起脑袋看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让他心惊胆战:“已经……好多了,想来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要耽误师尊休息了。” 玄乙俯身,在他发顶亲吻:“倘若不舒服,就要叫人。别自己忍着。” 同印恨不得把他锁在自己怀里,咬他的唇,把他拆穿入腹,在玄乙抬起身体的时候,他们的脸颊相互擦过,他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可以亲到玄乙的脸颊,那冰凉的带着微苦香气的皮肤从他眼睛前掠过去。 他一狠心,把上神推开了,缩进被子里:“弟子不送师尊了。等好了,再去给师尊请安。” 玄乙给他整理好了被子,把床帐子放下来,只留下一边开着的窗户,才离开。 他走了,同印呼出一口热气,终于能放开咬紧的牙关。 床帐间似乎还残留着香气,他又心动又恼怒,恼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差点当着上神的面做出丑事来。他不顾手背上的禁字符,强行运行内力,禁符发作起来,疼得他差点叫出声,但剧痛很好地镇定了心神,他凭着仅能调动的微弱的几丝龙威,强行压住了身体的燥热。 情热的余波渐渐散去些,他又是一身大汗,虚极了,也来不及更换衣服,他就昏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龙:爱是克制。 亭:春天还长,我看你能忍几回? 第15章 瑶池盛会 本来同印以为一点风寒很快就会好,却没想到与情热期撞上,竟反反复复闹了七日才好转。等他能出房间了,已经是王母的寿日。 “你要是不想去,那就算了。就说病了,想来王母也不会介意。”玄乙刚刚更换完礼服,就见到大侍者带着同印进来。 同印先给他跪下请安:“早几日就该来请安的,已经大好了,多谢师尊体恤照顾。” 玄乙把他扶起来:“让我看看。”他当真仔细地打量:“脸色还是不大好,回来让婆婆再给你切一切脉。是不是瘦了一点?” “整日躺在床上,不是睡就是吃,哪里能瘦?”同印觉得他是关心则乱。 玄乙牵着他的手往外面走:“因为婆婆说,你近期可能有情热,大概也会消耗身体,现在看来好像还好?倘若还有不舒服,婆婆留了药,你自己看着吃吧。” 他们上了鸾车,两头彩翼鸾鸟拉车,左右随侍两位大侍者,侍者手里各撑一顶罗伞,腰间配着法器。同印靠左坐,玄乙在正中,上神石青色妆缎的两条领子撑着他的脖子,有淡淡的阴影落在他雪白的两边脸颊,却又不能真的渗入那白色里,像象牙雕上蒙着一层灰。 车帷飘摇晃动,挂在车门的一只铜铃丁零当啷地响,示意六御上神的车驾正在经过。仙人们沿途避让,也有许多鸾车经过他们,车帷都是不同的颜色,蓝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同印拨开车帷向外看去,仙人们礼服上的飘带在空中被吹得高飞,那长长的千丝万缕的涤带从天边伸下来,交错勾叠,又在他的指尖一闪而逝。 天气是极好的,日光照在鸾鸟的彩翼上折射出万道光芒,鸾鸟张开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恢弘的彩光大放,极尽艳丽的明亮的颜色把整副天空都填满了,祥鸟的翅膀的颜色、仙人们礼服的颜色、车帷的颜色、云的颜色、山的颜色……全都混乱地大堆大堆地交织在一起,洗墨池子似的,层层的纹理,颜色汇合又分离,有时融合,有时又散去。 第31章 瑶池边仙女们都戴一样的花冠,舞裙长袖摇曳,她们站成两排迎客。鸾车在宫门口放下了他们就折回了,同印扶着玄乙往里走,满眼都是神仙。玄乙认识的仙家最多,走一步要打三声招呼,行五次礼。他又是许久不出来的,平时也少参加宴会,所以见到他来,都要过来说上几句话,近到跟前了,看到旁边跟着是龙王,每个都微微愣一下,反应过来了,就只当没看见这么大一条龙,行礼打招呼嘴里也只有上神。 大家都没真的见过龙王,龙王被上神“招降”感化的消息大多数都是听来的,这个说到那个耳朵里,差了一段或者少了什么,再传到下一个耳朵里,最后,每一个听到的消息都不尽是一样的。议论了大半年,总算见到了真容,都像看戏似的看着上神和龙王奇怪的组合。 同印到这里才明白,恐怕王母请他也是故意的,盛宴上自然少不了好戏,他是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是用来为盛宴炒热气氛的一段戏。 到了席上,同印最先注意到东、西、南海龙王。三位都是一样的青莲色龙袍,戴珍珠头冠,只有胸口绣的团龙纹样不一样,东海龙王是青龙,西海是银龙,南海是金龙。 他们三位的座位是一起的,最后面是北海的位置,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年轻龙族,同印没见过。 玄乙也注意到了:“来的那个龙族,你认识吗?” 同印摇头:“可能是听说了我要来,所以专门派了我不认识的龙族,反倒我不好去见。” 玄乙大袖底下悄悄握紧他的手:“不要急,现在在大殿上这么多眼睛,也不好去搭话。等会儿各自散开游玩的时候,说不定能找到机会。” 三位龙王也已经注意到同印,纷纷避开了目光接触。 同印摇头苦笑:“算了。本来今天来,也没想着真的要做什么。看到他们挺好的也够了。” 他牢记着,如今自己的行为举止都会影响到玄乙,倘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私自主动去联络龙族,怕帝君随时都可能给他扣帽子,到时候就是给玄乙添麻烦。他不能在这种场合里成为玄乙的麻烦。 才在席上,同印已经听到不少叽叽喳喳的话。什么北海失势,迟迟选不出新任的龙王恐怕整个族群前途未卜,还有说东西南海龙王与北海本来交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都是龙族,但四海也并非一体同心……同印有意想听听西海龙族迁居的事情,却没有得到只言片语。 演乐和舞蹈进行到一半,王母起身到帝君身边说了两句话,然后停住了大殿上的丝竹声。 “总是些歌舞节目,大家看多了也看不出新意来。”王母笑道:“本宫今日准备了一个给众位仙家娱乐的游戏,倘若有兴趣的,不妨乐一乐,胜者本宫准备了贵重的礼物。” 她拍一拍手,便有仙女托着一个金丝帕子盖着的托盘进来。帕子掀开露出一块黑色石头。 “此石乃殒流石,是宇宙星体剥落下来的灵石。”王母介绍:“灵石汇集日月天地之灵气,这样小的一块,倘若镶嵌在法器上,可使法器功力翻倍,倘若投入丹炉里,则炼制出灵丹的几率也翻倍上升。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入药救伤,可使仙人体内损伤的丹体快速愈合。” 同印好奇地伸着脖子去看,那小小的乌漆乌漆的石头,一点光亮都没有,仿佛太阳照射上去也能将日光吸收到体内似的。 “本宫会将灵石藏在瑶池的某处,各位对灵石有兴趣的仙家,可以自行在瑶池境内寻找,凡是没有仙女把守禁止的地方,都可以进入,先寻到者,自然获得灵石。”王母宣布规则。 语毕,已经有不少仙人议论兴奋起来。 同印坐在玄乙身后,探前身体和玄乙交谈:“师尊,真有这样好的石头吗?” 玄乙微笑:“倒也不假,且这东西难得,百年也不一定从宇宙中落下一块这样的石头。看来,王母今年也花了不少心思,这游戏倒是比演乐歌舞要有意思。” “师尊如果想要,那我就去找。”同印很高兴。 玄乙想了想:“也好。王母邀我到内室谈话,反正你坐在这里闲着也无趣,去玩一玩吧。只是,别与其他仙人冲撞了。那石头也不是一定就要。” 同印点头领命:“弟子会有分寸的。” 一刻后,仙女来禀报灵石已经藏好,殿内的仙人们开始散去寻找。同印先将玄乙送至王母内室门口,转交到王母的大仙女身边,才离开。 他的心思其实不在石头上,什么样金贵的东西想必太初朔晦宫里也不缺,他只是想寻个由头出来,在瑶池看看有没有证据,能证明王母与同征的死可能有关系。 他料想,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证据,王母必然是要谨慎地藏在宫殿里面,比如在一处暗格、一间密室内,或者至少也应该是近身的地方,肯定不会找随便找棵树挖个坑埋进去,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在外头逗留,而是直直地朝着王母的起居室去。 仙女们没有拦他,只是告诉他,王母的寝殿是不能进去的。他看了看寝殿闭合的大门,转回头来在内室里翻看。 书箱、柜子、案头的东西都看遍了,连休憩用的长塌底下都没有放过,却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同印还翻了几只放在柜子深处的盒子,又把柜子的木板、墙、地面都细细敲过,有的地方刻意推压,看是不是能翻出些藏在暗处的密格,可惜都一无所获。 第32章 他转头又想,倘若证据真的放在这里,王母必然不会让人进来,更不会让人轻易地搜查到,如果仙女们没有阻拦,说明这间房间应当就是没有问题的。 那岂不是又要徒劳无功?王母难道真的和同征的死没有关系吗? 同印从内室出来,又看了书房、琴室、画室和教导仙女们的教习室,在走廊里遇到了几位结队来寻找灵石的仙人。 “哎呦,这不是北海龙王嘛?”领头的一个仙人笑着上来打招呼:“怎么?你也在找灵石?” 同印不欲与他们多纠缠,点了个头就要走,却被挡住过道。 “虽说,王母娘娘看在天尊的面子上,邀请了你,不过你倒也真的敢来。”那仙人啧啧摇头,“果然是龙族,这恬不知耻的流氓习气,三界之中再也没谁了。” 旁边的仙人也露出鄙夷的目光:“要换了是我,早就羞愧得躲起来不敢露面了。” 同印冷冷的:“让开。” “凭什么是我们让你?要让,也该是你让我们吧?”领头的仙人也不怕他。 同印抿着唇,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那仙人看他不高兴了,越发挑衅:“你哪有资格找灵石?不会是从天尊身边偷溜出来,借着寻宝的由头,实际上想借机刺杀其他仙人吧?走,随我去见天尊。” 同印懒得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蠢货身上,撞开他的肩膀就要走。那仙人以为他要攻击自己,本能地捏了个法术就回击,同印背对他步子都没停一下,只抬了抬手,用袖子挡掉了法术。 那仙人气不过,还要动手,被还有理智的同伴拦下:“算了,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是在娘娘宫里,不好大动干戈。” 同印走到队伍最后,就见北海派来的那名面生的年轻龙族站在道中间,神色很尴尬。见到昔日族群的王,他不仅没有行礼的意思,反而挡在同印身前不让步。 “请让开。”念着同族的情分,同印对他保留了一点礼貌。 年轻的龙族张口就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自尽?你还有没有一点龙族的血性?你就甘心这么给一个神仙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吗?你曾经是王!龙族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听了他的话,几名仙人都哈哈大笑。 “看看,连你的同族都厌弃你,龙王,我看你不如现场自裁算了,我也可以给你当个见证人。” “说明龙族还是有气性的,只不过推举出了一个窝囊废的龙王哈哈哈哈。” “被一个小辈当着面来教训都不觉得羞愧,难道龙王是靠脸皮厚当上的王?” …… 同印有一瞬间是极度愤怒的,愤怒之后又是心寒。他想揪起这个年轻龙族的衣领,将他摔出去,问他到底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和未来更重要?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方根本不会理解。 他对他的同族太了解了,他们从来都没有变过,以后也不会改变。 “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为什么要这么选。”同印不再看他,撞开他径直走过去。 身后,是年轻龙族悲愤的怒吼:“你根本不配为王!龙族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王?你是龙族的耻辱!记住!就算你再回到北海,龙族也不会欢迎你的!” “天尊不要去看看吗?”王母刚刚煮好一壶茶,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倒茶的动作停了停:“怕是您的侍者遇到为难了,别起了冲突就不好了。” 玄乙坐在她对面,把手里的茶碗放下揭开,由她倒茶:“他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 他不着急,王母自然也不急:“不是本宫不相信天尊教养的功夫,只是今日来的仙人众多,恐怕并非各个都通情达理,同印又不善言辞,怕是要吃亏的。”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且由得他们说去。”玄乙把话题转向正轨:“娘娘特意设计这个寻宝游戏,引开众人,好邀我私下谈话,究竟所为何事?” 王母放下了茶壶,看他一眼,笑道:“只是想解释一些误会。再说,天尊应该也有好些话想要问本宫的。不是吗?”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出自《论语·阳货》。) 第16章 寻宝游戏 “误会?”玄乙重新端起茶碗:“娘娘这是从何说起?” 王母不和他多客套了:“本宫知道,对于同征的死,天尊难免会对本宫有想法。所以,今日请天尊来,是想消除误会。以免日后,大家彼此留下心结。” 说完这句话,她偏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两名仙女。这个动作很微小,但玄乙留意到了。 玄乙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王母叹气:“那日我和商音去看遗体的时候,顾忌着还有外人在,所以有些事情就不方便明着说出来。再加上,商音那孩子一直伤心过度,我要顾及她,也没来得及请您过来好好地谈。” 玄乙耐心地听她说。 “其实也不是很大的事情,同征那孩子就是傻,谁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痴情种?都是为了‘情’这个字。” 玄乙听明白了:“他是有了心上人?” 王母沉痛地点头:“商音有一个玩得好的姐妹,叫断香,并非瑶池的仙女,而是在天庭为帝君伺候笔墨的,因为商音的关系,同征便与断香见过几面,一来二去他就对人家有了情。但商音不希望哥哥追求断香,兄妹俩便为此有了分歧。” 第33章 “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玄乙惊讶:“不过,他们倘若双方自愿,互生了感情,也不是不可以。难道断香品性不好么?” “倒不是。”王母摇头:“断香是自小在帝君身边养大的,帝君疼爱她,当作是自己女儿一般,所以婚事自然也是帝君做主,一早订好了,要许给极武神君家的小郎将的。断香一开始就和同征说了这件事,也拒绝了同征,哪想同征竟然不甘放弃,执意要追求,甚至不怕冒犯帝君、得罪极武神君,商音哪里肯让哥哥去做这样的事情?” 玄乙反倒笑了:“他倒是胆子大。” 王母知道这位上神一向是最通情达理的:“可不是?商音如何劝解,也没有用,于是兄妹俩在去年终于爆发了争吵,四个月不曾通信。” “可他在其他信件中,仿佛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事情。”玄乙问。 “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么好写在信里。要是信件掉了,或是被看了去,那就更麻烦。所以兄妹俩也只有在见面的时候说一说,商音是再三交代了,不能对外说这些,也不好写信。” “其实他可以来找我商量的,这傻孩子。” “他大概是不想打扰您静修。商音倒是来找我商议过,所以我是知道这件事的。本来我是想,这件事慢慢地和帝君说。您也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这要是知道了,怎么能不上火?可我没料到,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帝君,他就先一步发现了。” “没为难两个孩子吧?” “同征是您宫里的,帝君觉得,您御下一向严谨,出了这种事必然不是同征那孩子的问题。所以他只是训斥了断香,断香很伤心,她严词推拒了同征,和商音也断了来往。同征失恋消沉,商音不仅和哥哥有了隔阂,还失了姐妹,也整日恹恹的。” “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和商音说,叫她好好安慰哥哥,也修补兄妹之情。到底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什么天大的隔阂过不去的?她也还算听话,去和同征见过几次,也恢复了通信,只是谈得并不大好,大约同征一时也没调整好心态。” 王母说到这里,连茶都喝不下去了:“唉,要是早知道,同征是这样痴情,因为失恋竟然连剖丹的心思也生了,我也该亲自带着商音过来好好和他谈的。我是想着,他们小辈的事情,我们这些老人家还是不要整天唠叨比较好,他们也未必听得进去……” 到此,这个故事就说完了。 玄乙明白了:“这么说来,反倒是同征的错。他冒犯了断香仙子,还差点冒犯了帝君和极武神君,该是我去向他们二位致歉。” “哪里能怪到您身上?是小孩子一时想不开。”王母再次为他倒茶:“帝君过后也有愧,是他身边的人引出了这种不体面的事情,最后还闹出了性命,他也很难过,所以还私下送了慰问的礼物来。” “多谢帝君体谅。”玄乙郑重地对着虚空行了个礼。 王母还劝解他:“您也不要自责。孩子们年轻不经事,冲动起来也是有的。” 玄乙很严肃:“出了这么多事,这么长的时间里,还差点耽误了一位仙子的婚姻,我却浑然不知,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哪怕帝君宽厚,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母没想到他这么在意:“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告诉您的。” “今日是娘娘的寿宴,自然以您为先。等过几日,我再拜访帝君,正式向他问候道歉。” “也好,天尊倘若还有所疑虑,也可以再找断香来问问。” “娘娘的说法,我并非不信,只是这毕竟是娘娘一方面的说法,既没有物证,又没有人证,我恐怕还要去找多方核实。娘娘不会介意吧?”玄乙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两个仙女。 王母笑道:“这是自然的。” 同印离开了走廊,下意识只想离仙人们远些,便尽量往僻静的地方走。 瑶池宫殿恢弘阔大,内院极深,没有仙女带路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从一处半月洞穿过后进了一座没有仙女看守、也没有任何仙人到来的院子。院门没有牌匾题字,台阶上杂草丛生,东西偏房都上了排门,有些森森寒气,像是个荒废了的殿阁。 他好奇地走到主屋,门没有上锁,他推门进去,里头是一间库房,到处是高大的架子、箱柜,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同印往架子上一摸,满手的灰,架子上立刻留下五个白白的他的指印。他因为扑鼻的灰尘打了个喷嚏,房间里回荡着喷嚏声。 这是什么地方? 王母应该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种人人都可以进出自如、还没有看守的地方吧? 同泰走到房间尽头,被架子上一尊铜狮纽香炉吸引了注意。那小炉子的铜色亮亮的,也不见到铜锈,炉盖的小狮子身上的珐琅彩磨得很薄了,露出底下的胎体。 同印伸手摸了摸小狮子,上头一点灰都没有,炉身也十分干净,所以铜色才格外亮些。他把炉盖掀起来,里头是空的,又要拿炉身,却没拿起来,三只脚都像是黏在了货架上。 他眉心一皱,扣住炉身左右旋转,香炉发出咔哒一声细微的响动,原地一扭,整座架子轰隆隆得向后退开,惊得同印连连后退两步,就见架子原位的地板上现出一口方方正正的黑洞。 是暗室! 第34章 同印兴奋起来,找了只蜡烛点上,先往暗道里照了照,然后又到门口听了听动静,确认附近没有其他的仙人,他才小心翼翼向里面走。 从地面先下十二步台阶,到了地下是一条幽深阴冷的小道,再往里走三十步,总算见到一扇石门,门上雕刻狮面,狮子两只黑濯濯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来访的“客人”。同印走过去,按下狮子的眼睛,石门哗然洞开,里头烛火通明,正是一间暗室。 同印还怕门口潜藏机关,把那石门摸了个遍,才敢往暗室里走,里头三面墙的红木格子柜,像医馆里分装药材的那种,每个小格子都带着一枚锁,室内却见不到任何钥匙,想来没有钥匙是打不开这些格子的。 暗室中间还有一张自然小几,放着些册子稿件,同印粗略地翻了翻,都是些财物记账,还有一些仙女们与客人的来往记录。 小几旁边有炭盆,里头有些已经冷掉的碳灰,同印拨开碳灰发现了一些没有烧完全的纸片,他掸掉上面的碳灰细细辨认字迹,能认出来其中半句写道—— “我会向师尊举发……” 这是同征的字! 同印整理过同征那么多的书册信件,不会认错,确实是同征的字。 但同征要向师尊举发什么?这是他写给谁的字条?为什么要烧掉?他的死是不是和这些秘辛有关系吗? 同印在往炭盆里找,却找不到其他剩下的纸片,小几和炭盆周围也没有其他信件、字条留下。 他将纸片揣进袖袋里,正想着再捣鼓捣鼓格子柜,就听到暗室外头一阵脚步声。 暗室里没有其他退路,同印情急之下,只能化作龙形,缩小身体,挤进了格子柜与天花板中间阴暗的夹缝里。 刚藏好就见到暗室的石门被推开,两个瑶池仙女快步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扎双髻,另一个年长些戴花冠,衣裙上绣着精巧花纹,应该是王母身边的大仙女。 花冠仙女怀里还抱着一个木匣,进来后四处又看了看:“你来的时候,没有别的姐妹看到你吧?娘娘说,只能是我们来处理这些东西。” “没有,”双髻仙女小声地说:“我还特地绕过商音姐姐的房间,见她没出来,我才来的。” 花冠仙女把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沓一沓的纸张,一边断口不齐,像是从成册的书、账本上撕下来的。她点燃了炭盆,让双髻仙女把木匣里的纸张都拿到炭盆里烧掉。 “动作快些,等寻宝活动结束,我们就回到大殿里头伺候,不能被发现我们出来了。”花冠仙女催促道。 双髻仙女一边烧纸一边怯生生地说:“姐姐,我的事情,娘娘有说吗?我心里没底……” 花冠仙女安抚道:“你放心,娘娘说了,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了,就送你到针神娘娘那里,反正你还没出来接过客,也没什么仙人认识你,你走了不会被察觉的。针神娘娘那儿也已经说好了,她不知道实情,只当是你自己愿意去的。” 双髻仙女扶着胸口:“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真的怕。” “怕什么?”花冠仙女的声音稍稍大了些:“商音这阵子伤心糊涂,哪里想的起来那么多?再过一阵子,她怕是也要走了,也不会记起你来的。” 双髻仙女不说话了,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炭盆边热浪滚滚,小仙女被烤得额心都是汗,红艳艳的火舌照着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她抹了抹鬓发,热得用袖子扇风:“也不知道这会子他们找没找到灵石……” 她身后,花冠仙女没有应声,她便转过头去想看看姐姐在做什么。 然而转头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极细小的几不可查的光点在她眼角闪过,她浑身一僵,被法术定在原地,头还维持着转了一半的动作,脸上是惊诧的表情。 花冠仙女叹了口气,指尖光点一闪:“实在对不起,小光,我也只是听娘娘的命令这么做。” 双髻仙女瞠大一对圆眼,恐惧地转动眼球,瞪着自己的姐妹。 “你别怨我,也别怨娘娘。”花冠仙女还握了握她的手:“事情闹得这么大了,最保险的法子,自然还是你不在了,娘娘才能真正安下心。你就当是为了娘娘,为了瑶池众姐妹,舍你一个,才能保得住大家。” 双髻仙女被施了法术,急得咿咿呀呀地叫唤,却发不出声音,显然是被施了禁言术。 “你走了,娘娘会安抚好你的家人的。别担心。”花冠仙女做了个深呼吸,抬了抬手,指尖聚拢出更大的一个光球,“闭上眼吧,不会痛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说罢,她抛起光球,咬牙朝着双髻仙女砸了过去! 室内大亮,千丝万缕的光线散射开来。 但双髻仙女并没有倒下,光球还未砸出去,被一股力道强行甩开,击中了旁边的格子柜,柜子发出闷重的一声响,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连表面的木板都没裂开一下。 施法被打断了。花冠仙女哗地站起来,警惕地望着四周:“谁!出来!” 黑龙腾空游弋,发出威武的龙啸声。同印现出人形,先把双髻仙女揽到了身后护住:“暗杀仙女,还说是奉王母娘娘的命令,你是何居心?” 花冠仙女认出了他:“龙王?你管什么闲事?”说罢,又要施法与他对抗。 第35章 “我管的到底是不是闲事,你心里清楚。”龙王冷冷地揪住她手。 第17章 暗室对峙 在玄乙和王母到来之前,同印还特地找仙女把商音也叫了来。 王母到达暗室的时候,商音也正好到,见到暗室里的情景,王母脸色当场就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还是玄乙先开的口:“同印,对仙子不能无礼。” 同印先一步开口:“回师尊,回娘娘,我为了寻找灵石迷了路,到了这个地方,见到这里没有仙女把守,就以为可以进来,没想到无意中打开了一间暗室。我在这里找寻一圈,没发现灵石,正想出去,这两位仙女就进来了,嘴里谈论到商音仙子,并把一匣子纸烧了。” “烧过纸后,其中一位就要施法暗杀另一个,我从中阻拦,把小光仙子救下,但因为听到暗杀者嘴里说,是奉王母娘娘的命令,才要对姐妹下手,我想只能请王母娘娘过来裁决。打扰了娘娘和师尊会谈,还请恕罪。” 他说得有条不紊,又把两个仙子的对话复述了,商音在旁边也听得清楚。 王母脸色有点僵:“胡说,本宫怎么可能命令仙子对姐妹暗下杀手?” 方才那花冠仙女一听,立刻就跪了下来:“娘娘!娘娘是您让我杀了小光的啊,您不能这样,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不是您跟我说,这是为了瑶池,我怎么能做呢?” “住口!”王母严厉地斥道:“你竟敢胡乱攀扯本宫。枉费本宫疼惜你。” 玄乙这时走到双髻仙子的身边,问同印:“她怎么了?” “她被施法定身禁言了。”同印答。 玄乙微笑,手指在双髻仙子的额心一点,便解了法术:“你便是小光吧?” 小光受了大惊吓,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哭得涕泗横流的,妆也花了,胭脂糊得脸上大红大绿的,显得有点滑稽。她对着玄乙深深叩头,又给同印磕头:“多谢天尊和龙王救命之恩。” 玄乙把她扶起来:“先起来吧。别怕。娘娘在这里,本尊也在,你说说,究竟怎么了?” 小光哭得抽抽搭搭的,指着花冠仙女:“是姐姐想杀我,她和娘娘想杀我灭口!”她瞥见了旁边的商音,急匆匆走过去跪下:“我自知有罪,是我替娘娘传话,威胁同征侍者自尽。倘若我活着,娘娘就永远不会放心,只有我死了,这个秘密才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王母大怒,走过来就要对她施法:“你不是小光,你是妖孽,瑶池之内岂能容你?” 玄乙拦了一把王母:“娘娘不要急。不如先等她把话说完。事关同征,本尊也想听一听。” 商音这时候也扑了上来:“哥哥难道不是为情自尽的吗?你继续说,把话说完!” 王母被围着,不好真的发作,手尴尬地缩回到袖子里。 小光刚刚几句话已经掀起了惊涛海浪,到了这个地步,这波海啸是必然要催发了。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同征死了,我才反应过来的。那天,娘娘召我去,让我到三十六重天太初朔晦宫里,找邮亭的总管侍者同征传话。我起先还觉得奇怪,倘若是要紧的事情,向来都有娘娘身边的大仙女去传话的,要说是不要紧的事情,让青鸟带个信儿也就好了。从来也没找过我。” 商音懒得听这些有的没的:“你只说,你传了什么话?” “娘娘要我一字一句都记好,不能有错漏。”小光说,“见到了同征侍者,就说,‘商音姐姐现在还不能离开瑶池,她要是走了,你肯定也要和她一起走,都离开天界了才真的危险,没有庇护反而方便娘娘动手。要是她独自走,娘娘难免为了找她,要危害你的性命。所以,为了你,商音姐姐也不能离开瑶池。’就是这样,我一字不漏地和同征侍者说了。” 商音听着她说,脸上血色一寸寸褪去,瞠目看着王母。 王母冷冷的:“这是污蔑!本宫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更不可能教她说这种话。” 小光也急了,扯着嗓子高喊:“我来瑶池的时间不长,在这里无依无靠,与商音姐姐也来往不多,我从前都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我为什么要说谎给自己揽这么大的罪过?如果不是娘娘,我哪有胆子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说你见了哥哥,哪一天、什么时辰、在天尊宫里什么地方?你与他见面的时候可还有其他仙人在场?他们能不能作证?”商音质问。 “是二月初七!我是上午去的,到了宫门口没见到守门的侍者,听说是因为那天天尊宫里有瑞兽诞生,都去看瑞兽领赏了,我就直接去了邮亭找,刚巧碰到同征侍者。只是他身边没有其他仙人,就只有我们俩。我传了话就急忙回来了。还有没有侍者看到我,我也不清楚……”她说得倒是很详实。 同印记得,金星白麂出生的第二日,的确是二月初七。那日,玄乙大赏满宫上下,宫里的侍者们都跑来领赏谢恩了。 这么巧,就出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空档,让一个瑶池的小仙女跑进了宫里,在没有任何仙人察觉的情况下,和同征传递了消息,进而逼死了同征。 王母也开口了:“笑话!太初朔晦何等威严重地,怎么可能连个守门的侍者都没有,还让你一个黄毛丫头随处乱跑?进宫、传话,又出宫,也没有一个仙人能注意到你,难道你是有通天的本事不成?本宫看你就是信口雌黄!” 第36章 “我要说谎,立刻七窍流血而亡!”小光叫起来,她哭得悲绝:“是我瞎了眼睛,蒙了心志,竟然相信,你是为了守护瑶池,守护我们,哪想你当真心狠手辣,竟然要杀我。” 花冠仙女也叫了起来,她在旁边拽着王母的衣裙:“娘娘,您不能这样,我也是听了您的命令才会对小光下手的,您不能过河拆桥啊!” 王母面对玄乙:“天尊,这两个妖女还是容本宫处置吧。她们满口胡言,恐污了您的耳朵。”她还安慰旁边的商音:“孩子,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相信我。” 商音还没开口,反而是同印先动作。他从衣袖里掏出那张没烧干净的纸片:“师尊,这是我进来时,在炭盆里找到的,这是同征的字迹,弟子不会认错。按照字条上所说,如果同征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想向您告发,被告发者的确有可能逼他自杀。” 玄乙接过纸片,看后脸色一变。 小光这时候也说:“我知道娘娘为什么一定要置同征于死地,我知道!” 商音死死地盯着她:“你还知道什么?快说!” 小光语速奇快:“因为娘娘想将商音姐姐献给帝君,利用姐姐来笼络帝君,姐姐差点就被玷污了。同征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悲愤,于是想去举发。娘娘怕事情败露,才要逼死同征。” 这个解释得到了花冠仙女的认可:“我知道的,也是这样。” 同印听出了小光的意思:“你是说,商音并不是自愿献身给帝君的?只是王母的主意?” 花冠仙女解释道:“商音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娘娘设计了,她以为那次接待帝君只是普通的应酬。” 一旁的商音瞠目结舌地看着王母。 “娘娘原来的计划是,安排商音和帝君见面,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想来商音不敢得罪帝君,也只能从了。但应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帝君已经进了商音的房间,但娘娘闯入中断了会面,并没有真的让帝君得到商音。为了给自己开脱,娘娘告诉商音,是帝君使诈想强占她,反而自己力挽狂澜,把她从虎口救下。商音一直以为,娘娘是自己的恩人。”花冠仙女说。 她还补充:“这件事就算是瑶池的姐妹们也基本都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娘娘贴身的大仙女知情。再有一个就是小光。因为传话这种事情不能被察觉,所以娘娘也不方便让我们去,就找了脸生的小光,整个天界认识她的都没几个,就算最后查起来,也很难查到娘娘这里。” 王母辩解:“你这话还不假?倘若商音不觉得是我害了她,那同征如何得知我要将她献给帝君,进而要去举发我?” 她这话说完,小光和花冠仙女都看向了她,连商音和玄乙都转过脸来,惊诧地望着她。 “怎么?本宫说的难道有错?”王母强作镇定。 商音抖着嗓子说:“娘娘怎么知道,哥哥要举发的是你?” 王母一愣。 同印接过玄乙手上的纸片:“这张纸片的确是同印所写,但句子被烧断了,只留下‘我要向天尊举发’七个字,并没有写他要举发的是谁。” “这是哥哥写给我的信,我说怎么找不到这几封了,还以为是我自己弄丢了,没想到是被娘娘拿了烧了。”商音留下眼泪:“是我告诉哥哥,帝君无礼,娘娘救了我。哥哥很愤怒,想去举发帝君。但他力单势弱,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向天尊求助。” 她望着王母,怎么也不能相信一向怜惜她的长辈如此阴毒:“我真的以为,是您救了我。我以为您一直这样庇护着瑶池的姐妹,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我还让您去给哥哥守灵,我……” 她说到这里,两眼翻白,惊痛过度竟然短暂地晕厥过去。 小光连忙扶着她:“商音姐姐!这可怎么好……这……” 玄乙走过去,让商音坐在地上,照着额心抚摸三下:“保险起见,为免她心脉受损,去请医官过来看一下吧。” 小光要走,但王母哪里肯放了她:“天尊,此事还是应该由本宫来处置。本宫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她挡在暗室门前,小光也不敢强闯。 玄乙淡淡道:“同征既然是本尊座下的,恐怕此事,本尊必然要插手了。” 他不容置喙,王母不敢真的和他较量:“你……” 玄乙吩咐小光和花冠仙女:“去请医官来,顺便,也请帝君来一趟。就说,是娘娘请帝君来私谈。正殿上的活动还可以照常进行,倘若外头问起来,就说娘娘不胜酒力,要小憩一会儿。” 说罢,他吩咐同印:“同印,你护送两位仙女去,不要让她们出事。” 这样,就只留下了玄乙在这里独自面对王母。同印不放心:“师尊……” “我不会有事。”玄乙对他点头:“快去快回。” 两名仙女得了命令,由同印护卫,离开暗室。 王母知道,她们两个今日从这里走出去,就已经预示了自己的败局。她看了看晕倒在地上的商音,闭了闭眼,长长地松出一口气,露出一个伤感的神情。 “现在,娘娘可以说了吧?”玄乙扶着商音,“只剩下你我,娘娘如果还有隐情,但说无妨。” 王母走过来,帮着他扶着商音。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确实是我。” 第37章 玄乙其实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商音应该不是头一个,您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瑶池这么多仙女,难道,她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您吗?如何还能留得下这些女孩子?” “你以为,她们这些孩子都是怎么进入瑶池的?”王母自嘲地笑了笑:“她们大多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要么是被遗弃的女婴,由本宫挑选,自小就养在瑶池,本宫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养育之恩,她们理当报答本宫。” “当然了,并非每一个我都会让她们去做那种事。”王母解释,“大部分的孩子,也就是弹琴跳舞、唱个曲子,如果客人们想送礼物就送,我们对外明言是不收打赏的。除非,真的是贵重的客人,看中了哪个孩子,一定要她,我才可能考虑值不值得做这种事。” 但这不能掩盖瑶池的本质。 玄乙的声音冷下去:“是帝君看中了商音,一定要她,还是您想利用商音笼络帝君?” 王母看了看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说:“是我。” 玄乙挑眉,没有急于问下一个问题。 “瑶池这样的情况,终究不长久,也容易引起非议。这我是知道的。”王母解释,“孩子们长此以往也不开心,总觉得自己是艺伎,不被公正对待。所以,我就想让帝君将瑶池正式纳入天庭的管辖,成为一个官方的演乐府司,这样孩子们名正言顺,我的权力也更大一些。” “所以您就想把商音送给帝君作为礼物,好达成自己的心愿。”玄乙猜到了后面。 第18章 王母认罪 王母做了个深呼吸。 “帝君的喜好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她把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他见过商音后的确喜欢,虽然没有说要她,但我觉得真的送给他,他不会拒绝。所以我就告诉他,商音是自愿的。” “那天,我本来是安排了帝君到商音的房间里,并事先告诉帝君不会有其他仙女来打扰。帝君就以为,是商音主动想献身。中途,按照平时的规矩,会安排酒菜送进去,酒是被做了手脚的,喝了能生情热。从前许多孩子我也是这样‘送’出去的。” “可我没想到,那天安排酒水的仙女一时弄混了药瓶,把情药和另外一种毒药对调了,那酒里其实下的是毒药,喝了会使四肢麻痹,体内灵气凝滞,严重者甚至会偏瘫。但我知道的时候,酒已经送进去了。那酒帝君也是会喝的,一旦喝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有办法,只能中途带着帝君的侍者闯入了房间,佯装不小心打翻了酒瓶,并以天庭有急报要处理为理由,让侍者把帝君先带走。幸好阻止及时,他们没来得及喝酒,不过事情最终也没成。” 玄乙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帝君后来知道事情真相吗?” “他不知道。他只以为是我临时反悔,因此对我有了不满。” “你从前做的那些事,他也不知道?” “瑶池并不受天庭管辖,他如何得知?” “后来商音就以为,是帝君在酒水里下了药,想强占她?” “她自然是更信我的。” “她也完全不知道从前有姐妹遭此横祸吗?一点怀疑都没有?” “从前的那些孩子,事情发生了,都不愿意说出去,毕竟是丑事,说了只会连累自己的名声。所以,即使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从来得不到证实。而且,我会告诉她们,确实有一些客人心怀不轨,强占仙女的例子,但我是护着她们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反而更有说服力。” 玄乙明白了:“你还会告诉商音,因为这次事情没成,最好不要去追究帝君,毕竟瑶池无法和天庭抗衡,你们不能拿帝君怎么样。” 王母继续:“是。可我怎么也没算到,同征一定要走这条死路。” 玄乙挑眉:“胞妹被欺负,做兄长的为妹妹争取公义,你以为这是死路?” “以卵击石,为何不是?” “如果是本尊出面,那就不是了。” 王母沉默了。过一会儿,她重新开口:“我当时也是想到,兄妹俩可能单纯,看不出此局的门道,但同征要把事情告诉你,你一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来。而且,闹开了,帝君不会任由我把黑锅栽在他身上。所以,保险起见,同征必须死。” “于是,你派了小光过去,让她假替商音去传话。同征发现,自己竟然成为了妹妹逃离火坑的绊脚石,只要有自己在,她插翅也难飞出瑶池,他才万念俱灰,毁丹自尽。”玄乙接话。 王母看着仍然昏厥的商音,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然后重新站起来,面对玄乙跪下,将头上的凤冠取了下来,散下头发,行大礼。 “事已至此,我无言申辩。事情是我做出来的,小光和其他孩子即使有错处,也只是听了我的命令行事,不应该责怪她们。还请天尊明断。”她决绝地说。 玄乙还没有说话,??外头一阵脚步声,就见同印、小光和花冠仙女带着帝君和医官到了。 帝君魏然地站在暗室门口,背微微弓着,他有一张阔大方正的脸,皮肤白得像涂了粉,下巴宽,鼻梁鼓,从鼻翼切出两道深深的皱纹向下延伸到嘴角。 “天尊。”他见了玄乙,客气地行了个礼。 玄乙回了礼:“劳动帝君过来,一是因为事情牵涉到了您,二来,也是因为娘娘在天庭供职,如何处置必然还是要过问您的。”他把事情简述了,“如今物证、人证、供词俱在,确凿无疑,本尊想向帝君要个处置权,将娘娘交由本尊处置,望帝君能准允。” 第38章 帝君先训斥王母:“你这贱妇,简直无法无天了!竟然在天界圣境,做出这些下三滥的事情来,枉费孤信任你,要你统管仙女。你如何对得起孤?对得起孩子们?” 王母再向帝君磕头认罪:“帝君教训得是。一切都是我的错。” “祸及天尊,也是孤管教不力的缘故。”帝君向玄乙赔礼,“照道理,死的是您宫里的侍者,也应该把这贱妇交给您来处理。只是,此案受害的不止同征一个,这些瑶池的孩子们也是无辜遭罪,更不知道还有没有牵涉其他仙人的性命。不如,案子交由天庭彻查,将过往案例尽数查清了,拟一个判状,再呈交天尊定夺。” 他说得也有道理。 但玄乙没有答应:“不是我不放心您,但娘娘本就归属天庭,天庭恐怕应该就此避嫌,否则自己查自己,终究容易被议论。” 他向旁边走了一步,到角落里用眼神示意帝君单独谈。 帝君随他挪动了步子,只听玄乙压低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这案子还是不要彻查比较好。一来,受害的仙子们名声要紧,真的公开来查,以后要仙子们如何处世呢?二来,真的要查下去,涉及的各族贵胄恐怕不少,帝君以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能否很好摆平?倒不如,案子就停在同征一个身上,不要再扩大了。” 帝君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连连点头:“天尊通情明理,孤也正是这个想法。” 玄乙淡淡道:“娘娘到底是天庭的仙官,本尊自然会考虑天庭和帝君的体面。帝君可以派请司法过来协助整理案情和卷宗,如果有任何不放心,我们私底下事情好商量,但是这个处置权,本尊必然是要的,也请帝君考虑本尊的体面。”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有六御上神的尊位在上,帝君不好再驳:“交由您处置,孤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司法那边派个笔录官过去走个过场就是了,如果还有什么需求,您也尽管提。” 玄乙欠了欠身:“还要劳烦帝君到正殿安抚众位仙家,找个妥帖的理由解散寿宴。散席后,请增调可靠的仙官负责封闭管理瑶池,在案子核定公告前,不宜再对外接待客人了。” 帝君一一应下,并吩咐了随身的侍者安排。 玄乙又将王母扶了起来,将她和商音交由同印:“同印,你送娘娘和商音仙子回太初朔晦,务必小心护卫,不要有闪失。为师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过后再回。” 同印领了命令,先带着王母和商音回去,鹄仙正等在宫门口。 “师尊千里传音回来,我们已经在打扫收拾屋子。先委屈娘娘住在偏殿,您看看有什么缺的漏的,或者不合意的地方,尽管提出来,我们能及时调换增设。”鹄仙又安排了其他侍者照料商音:“商音仙子住的地方也已经安排好,藏牙婆婆还在宫里,一会儿请她再切个脉,再开个方子,把身子调养好才是最要紧的,不要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商音方才在暗室里由医官施了针,已经转醒。 她醒来见到王母,是要与之拼命的,被同印及时拦下了:“师尊一定会为你和你哥哥讨回公道,你就不要把自己的性命再搭进去,否则你哥哥在天之灵,不是更难安眠?” 商音有他拦着,一路上两个仇敌才勉强相安无事。 王母看着商音被藏牙婆婆带回房间,露出愧疚的表情:“她要我的性命也是应该的,我这一条命哪怕能赔她的哥哥,还不够赔她遭的罪。” 鹄仙听了只是微笑:“娘娘不要多想,先更衣休息吧。” 王母觉得她为自己安排的地方太好了:“劳烦你为我周全,只是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住不起这样的屋子,随便安排我在柴房或者仓库就好。” “判状没下来,娘娘就还是娘娘,况且,这也不是我的主意,自然是师尊的安排。”鹄仙扶着她进屋,“只是娘娘这些日子就不能随处走动了,屋子外头会有高等侍者把守,定时也会来送饭食和更换的衣物,倘若有什么话想递出来,就叫侍者来通知我。” 安排好了王母和商音,同印才跟着鹄仙出来。 他也觉得鹄仙对待王母的态度不对,但他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等到晚上玄乙回来,他们去复命,他才把话说出来—— “师尊是不是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王母罪行并不确凿?” 玄乙由他服侍更衣,牵着他的手去后山汤泉:“累了一天,你陪为师泡一泡。” 同印本来只是想来讨论案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我?不必了吧。” “你寒症还没好全,婆婆说,多泡泡热汤对你身子好的。”玄乙宽解了衣带,往池子里走,“下来吧。你替为师按按肩。” 同印犹犹豫豫,手都不敢往衣扣上碰。 玄乙已经下了池子。洁白的池水泡着洁白的神仙,他长长的黑发散开,漂浮在水上,随水流环绕在身体周围。在泉水升腾的被灯火渲染的金色的朦胧雾气里,那一缕发像一条缠在他四肢肩膀的龙。他们亲密无间,耳鬓厮磨。 同印大气不敢喘一口地盯着这副画面。他很难不去想象上神被汤水泡得滑腻的湿润的温暖的皮肤,还有颈间跳动的脉搏。 “来。”上神从雾气里走出来,伸出两只湿淋淋的手去解他的衣扣。 龙王任由上神解开了衣服,他被拉下了水,上神一直目光温柔地凝视他,神的眼睛里和汤泉一样,雾气弥漫。他被看得手心捏汗,不自觉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点虚张声势:“师尊不要这么看我。” 第39章 他听到上神的低笑。长发在龙王眼前闪过,上神带着水汽的身体靠过来:“为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生得实在很好看。北海龙族,也都像你这样好看吗?” 同印鞠起他的头发,把头发放到他的身前,自然地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师尊喜欢吗?” 上神从容地倚在龙王怀里,让他给自己捏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见美丽的事物自然我也会喜欢。” 龙王没说话,手指抵住两片薄薄的肌肉,骨头埋在下面,很细,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他产生了一种掌控住这位六御上神的错觉。 上神自顾自地说:“其实,我是在想,要不要把你调到我身边来伺候,虽然鹄仙她们周到老练,可到底是姑娘家,像是沐浴这样的私事,还是不方便……” 随着肩膀肌肉的放松,他完全贴在同印身上,水下肌肤摩擦亲密,让同印更加紧张,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分出来听他在说什么。 同印把头低着,几乎低得要埋进玄乙的肩窝里,上神圆润光洁的肩膀露出水面,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水珠顺着锁骨滑落。同印不敢正眼去看,他干脆闭着眼睛,眼前一黑,上神的身体、头发和温泉的热水、雾气更加汹涌地聚拢、包围他。 他体会到一种星辰天体脱轨的感觉,宇宙倒悬,黑色的头发编织出黑色的宇宙,不断滑落的水珠就是流星剥落陨石,当空流逝。耳边是轰隆巨响,星辰与星辰撞击、爆炸,旧的宇宙裂开一个新的宇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头晕的感觉更重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发出笨重的喘气声,身体仿佛又发起高烧,可皮肤上仿佛冷极了,冷得他不断打颤。他把头抬起来,正好迎上上神关切的疑惑的目光。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上神抚摸他的脸颊和额头,看他是否又发了寒症。 他猛地一把将上神推开,水流冲击发出啪的一声。但他顾不上,转身就往岸上爬:“我……我不太舒服,师尊,我先回去了。” 上神看着他匆忙狼狈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龙:他说他喜欢我的眼睛,等于他喜欢我! 第19章 再次情动 同印只来得及套上外套,几乎连滚带爬回到自己的房间。 ——药!药!药在哪里? 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踉踉跄跄的脚步一下、又一下,擂鼓一样重。他顾不得许多,爬到床上就去翻屉子,瓶瓶罐罐被碰倒了也不理,好不容易找到藏牙给他留的药,急切地倒出药丸,连水都懒得找,囫囵嚼了两口就干咽下去。 身体抖得很厉害,血液甜蜜而混乱地翻腾激荡,他想调动龙威,引发禁符的反抗,利用疼痛压制汹涌的情动,刚刚运气,就听到房间门外轻盈的步履。 “同印!”房门没有关,上神轻松地掠进来,带起幽幽的香风,席卷到床边。 同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残存的理智与这股香风抗争:“唔……走……走开!” 他凶悍朝上神哈气,眼睛翻滚出寒冷的蓝光,连尖牙都露出来了,想表明龙族的情热非同小可,他没有信心控制得住自己的兽性。 “嘘。”上神没有退却,反而握住他的手,柔和的带着馥郁气味的吻落在他的发顶,安抚了他的燥动:“为师在。” 但同印把身体更往床脚退,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他嘴里发出烦躁的低吼声。 上神耐心地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再把他紧扣的身体关节一一拉松,把他往自己怀里带。龙族触碰到上神的寝衣,冰凉的衣料提振了他混乱的神志。他们十指交缠,同印手上的禁符消失,没有了压制,龙威翻涌,龙王眼睛里的蓝色更加深邃。 “离我……”同印竭力抵挡着兽性,将上神往外推,“离我远点......” 玄乙置若罔闻,手按在他的脉门上,一股绵长的、深厚的暖流通过经脉进入龙王体内:“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 同印却忍不了。脑子不断有声音在怂恿他—— 好香。咬他!扑上去!是我的,都是我的,把他变成我的! 嘴唇不经意碰到上神的脸颊、脖子、耳朵,任何细小的摩擦都在他的心房里无限放大,他想用力地亲吻、吮吸,他一定是在做梦,梦里他都不一定能和他的神如此亲昵。 仅剩的理智狼狈地在另一边拉锯,告诫他,不可以,即使在梦里也不可以,连念头都不可以有,那是亵渎,是伤害。 也没有闲暇去思考,六御上神,岂是他可以随意伤及的。 他觉得自己滚烫的呼吸可能会燎伤神的皮肤,而对方还不知死活地拥抱着他,他们十指交缠,他猛地一翻身,将神压下,双手桎梏在那张美丽的脸的两侧,腰抵住腰,让对方明确地感觉到当下自己经历的剧烈的情动。 “离、我、远、点。”龙王做出最后的警告,双眼已经完全变为蓝色,瞳孔竖成细细一条缝,张嘴间有青色焰气在唇齿间翻滚。 上神愣了一下,肩膀还缩了缩,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讶,好像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冷酷强势的一面。 他们之间太近了,龙王的嘴唇离上神只有一寸不到。 玄乙挣动了一下喉咙,他本来张嘴是想说话的,被情热的脑子一团浆糊的龙误以为是索吻的信号。龙王发出囫囵地吼声,低下头来亲吻他,嘴唇触碰的一瞬间理智灰飞烟灭。他尽情地吮吸,玄乙唇上微微刺痛,显然是龙王咬得太过用力把嘴唇破了。上神忍不住想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上有没有血,舌尖刚探出来就碰到龙王的唇,被越发大力地攫住,连舌尖一起包裹在滚烫的龙息里吮吸。 第40章 上神闭了闭眼,有一瞬间呼吸的频率乱了,连搭在龙王脉门上的手指不自觉松了松。 同印的意识其实已经是模糊的。 但从脉门渐渐扩散开来的暖流使冰冷的皮肤不知不觉在回温,空气中甜腻的气味好像没有那么重了,他能感受到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心跳平复下来,心脏从嗓子眼重新落回了心房,连带着萦绕在耳边的嗡鸣也减弱了。身体里胡乱撞击流窜的燥气在放缓,暖流引导着乱流,加快催发药物。药效渐渐升起来,体温回落,他还是不免出了一身大汗,但体内没有那么热了。 倒悬的宇宙洪荒回到了天平上,星辰按着轨道重新转动,爆炸停止了,轰隆声也停止了,他徜徉在爆炸形成的碎片间,碎裂的星体倾倒下来,银河一样地倾倒下来,又形成新的星河。 他昏沉地睡过去。再醒来,身上衣服已经换了干净的,被具也一应是新的,床头屉子瓶瓶罐罐整齐地在原位。 窗户外头大亮,日头看着应该已经接近中午了。 同印坐起来,身体还有点沉,为了防止万一,他把藏牙的药找出来,又吃了一颗,才从床上下来。 说起来,昨天的事情他记得不是很全。 他知道玄乙跟着他回来了,也知道玄乙为他疏散情热,可过程中他有没有说什么胡话,有没有僭越的动作,他记得不是很清楚。 师尊有没有看到他的丑态?他会不会对他很失望?会不会觉得他兽性难驯? 门外这时有敲门声:“同印?你起了吗?” 同印听出是同泰的声音,拍拍自己的脸,努力镇定一下心神,把帕子收好:“嗯。请进。” 同泰拎着两个食盒:“掌事让我来给你送饭,说是你寒症还没好全,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会不会留下病根?是不是再请医官过来看看?” “不要紧。”同印清了清嗓子,把食盒接过来:“多谢你。” 他先去洗漱,又煮了茶水过来,一对好友坐到桌子前吃饭。那食盒里的菜看着比平时给下等侍者的要好些,应该是鹄仙特意吩咐另做的,但同印心思还停留在昨天,没什么胃口,舌根苦苦的,吃几口筷子就再也动不下去了。 同泰以为他病还没好,所以没胃口:“要不我去向厨房要点山楂蜜饯,开胃的。吃了好吃饭。” 同印摇头,把筷子放下来。 “怎么了?”同泰问。 同印端着茶杯,在茶水表面看到自己蹙着眉的表情,好像有点过于严厉,他放了放表情,“没怎么,就是......”他也实在想说,再憋着,就要憋坏了,“我看上了一个仙人。” 同泰看他的表情,也停下筷子:“谁?怎么突然就看上了?” “不是突然,有了一段时间了。”同印把茶喝了,“你别往外头说,现在谁都还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没说。” 同泰越听越莫名其妙:“那你是......预备和她说么?” 同印摇头:“我是担心,会不会唐突了人家。” “你做了什么唐突了人家?” “就是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是那日在瑶池见到了他,喝了点酒,有点醉了,所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记得不太清楚。” 同泰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是谁?你怎么与她认识的?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同印不能告诉他真相,只能胡扯了些来龙去脉:“他在天界的地位比较高,我现在这个身份自然是配不上他的,所以我也没想着真的要他。只是我那日……在瑶池见到了他很高兴,一时没有控制得住自己,所以就……” “地位高?是哪一个仙宫的掌事仙女吗?还是道姑菩萨?”同泰误会了。 同印继续编:“他……是个散仙,只是资历比较老道,所以很受天界仙家们尊敬。” 同泰明白了:“噢。那你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呢?” “他对我有恩情,”同印想着玄乙的脸,不自觉嘴角浮现柔和的笑意:“很大的恩情,他是三界之中心地最善良、最美丽的仙人。” “这也难怪。”同泰明白了:“那你还唐突人家,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同印也懊恼,但他的确是控制不住自己。 同泰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原来你还是个情种,可你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对你有意,不是吗?”同泰分析:“她既然愿意帮你,对你施以恩情,至少心里也是认可你的。或许你向她坦白心迹,她说不定也正好喜欢你,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同印这点自知还是有的:“他只是心善高尚,可能换一个人,他也会帮忙。” 同泰却不这么觉得:“哪怕她现在不喜欢,你也可以追求她不是吗?你既然可能唐突了人家,那至少要去解释清楚,把话说明白了,并表达为此负责任的态度。这才是大丈夫该有的作为。” 同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你也不必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同泰觉得他太消极了:“你好歹是龙族王族,三十六重天的侍者,师尊对你信任有加,怎会不如一个散仙?再说,君子忧道不忧贫*,你就算现在地位财富并不突出,只要德行兼备,修君子之道,我想,她也会因为你的为人品格而喜欢你的。” 同印觉得他真的很会安慰人:“你这张嘴巴,留在烟海阁里整理书籍画稿是可惜了,下次师尊论道会应该带着你。” 第41章 “你要是真的能结下良缘,我也高兴呀。”同泰拍拍他的肩膀。 吃了饭,同印要去找玄乙,同泰也要回正殿当值,所以两位仙人正好顺路。 同泰还在感叹:“我还以为,你的婚事会有你的长辈做主,已经许了哪一位美丽的龙女给你。没想到,龙族也愿意和仙人通婚吗?” “龙族婚配自由,没有长辈为晚辈做主婚姻大事的习惯。”同印解释:“当然了,倘若我心中有许,自然要给长辈过过目,但他们不会干涉我的选择。只要是我喜欢的,又不是来路不正的坏人,他们一般是不会反对的。” “但是龙族和天界到底有矛盾,我以为,龙族不会喜欢仙人的。” “确实是很少有龙族与天界通婚的例子。但要这样说,龙族与三界其他各族通婚的也少。” 同泰觉得这种习俗也不错:“那反倒是天界的规矩更多一些。” 同印不熟悉天界的规矩:“仙人们不是这样的吗?” “天界礼教严格,仙家名门里,大多是由长辈为晚辈做主婚事。倘若像是我这样的,并非仙家名门出身,是由凡人修行升天的,则一般是由我服侍的主上做主。这样一来,我的婚事就应该是由师尊为我做主。”同泰解释。 同印一愣:“可这宫里上百侍者,师尊都会一一为你们考虑婚事吗?” 同泰说:“像我们这些平时和师尊关系并不亲近的,自然是轮不到师尊亲自为我们考虑,一般如果我们有了心仪的对象,要自己禀告师尊,由师尊定夺。他老人家要是同意,就会为我们向对方的主上联络,再进行赐婚。要是大侍者,或者鹄仙姐姐,师尊肯定会为她们留意的。” 说完,他又补充:“师尊仁善,自然不会违逆我们的意愿,擅自给我们婚配,必然也会尊重我们的心意。可并非所有的主上都这么仁善,许多仙官或者名门的大仙,也会为了门户联合、利益往来,强硬为子女或者下属的仙人做婚配。” 同印明白了:“这倒成了一桩生意了。” “我看,师尊很喜欢你,说不定,他会为你留意婚事的。”同泰打趣他,“你不妨先和师尊提一嘴,倘若有师尊出面,或许对方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也会对你更加青睐。” 同印只应付地点头:“行。我看着机会说吧。” 他才不想让玄乙为他留意婚事。如果可以,他只想下半辈子都在玄乙跟前服侍就好。 只是,同泰也提醒了他。堂堂丈夫,心有所许,就该勇于追求,而不是做出暧昧的姿态,这是对对方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但,玄乙会愿意他追求他吗? 他们进了正殿,大侍者通传将同印带进了内室。玄乙正交代鹄仙工作。 同印要行礼,被玄乙扶了起来:“怎么就出来了?” 有鹄仙在,同印不方便提起昨天的事情,只说:“已经好些了,所以想着来给师尊请安。” 鹄仙是个机灵的:“师尊,弟子还要去看看商音仙子,先告退了。” “好。”玄乙吩咐她:“你到库房里把上次大宛山君送来的那一盒参片取了一并送去,让她一定调养好身子,不要着急着见王母。” 作者有话说: 同泰:今日功德+1 第20章 回到原点 鹄仙下去了。 同印顺着刚刚的话问:“商音还是着急找王母算账?” “倒不一定是算账吧?”玄乙答。 同印看着上神温柔的侧脸:“师尊没有以对待罪犯的方式来对待王母,是不是也觉得,这个案子还是不妥?” “你倒是说说,不妥在哪里。”玄乙让他先说。 同印分析:“按照王母的供词,她欺瞒了商音,本想将商音暗中献给帝君,却因为酒水出了问题,她不得不中途打断,让商音以为自己是被救,而后她又逼死同征,以免事情败露。” “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实际细究起来,有许多不通的地方。假设我是王母,商音的事情到底没成,就算同征想要向您举发,他没有实际的证据,您很难相信他的说辞。退一步,您就算相信了,也不好去找王母和帝君说什么,因为您也是无凭无据,只要他们咬死不承认,您不能将这么大一个罪名直接扣过去。所以,王母根本不需要那么害怕同征举发,反而逼死同征更容易暴露。” 玄乙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其次,她让小光把同征的信烧了,却不知道信里面写了什么。这也很可疑。她既然烧信,就证明她知道信不能传出去,要判断信不能被传出去就必须要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所以,她必然是看过信的,也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不可能说错同征是想举发她而不是帝君。” “所以,你觉得,她是故意说错的?” 这是让王母认罪的关键,但也是同印最想不明白的地方:“说错就等于认罪。如果是故意说错,那就是故意认罪,只是这么大的罪名,她为什么要认?” “如果,她就是想认罪呢?”玄乙反问。 “您的意思是……她的目的就是认罪,她必须认领这个罪名?即使同征不是她逼死的,也要她来背这口黑锅?是幕后真凶要她顶罪?” “如果是真凶要她顶罪,那么一开始她和商音来认领遗体的时候就可以自首,不需要大费周折,设计寻宝游戏,引你去找烧得刚刚好只剩下最重要半句话的纸片,还要在暗室里演一出谋杀仙女的戏,让你又抓住了人证。” 第42章 “是了。一个游戏,就被我同时找到了物证和人证,也太巧了,就像这场游戏是为了给我机会把证据找出来一样。” “所以,真凶并非要她顶罪,反而是不希望她顶罪。她开头编了另一套殉情的说辞来搪塞我就是这个原因,她身边的侍者还在监视她,留意她会不会自首,就是不想她认罪。因为如果王母有罪,瑶池的秘密就会暴露出来,幕后真凶要保住的是瑶池。他可能觉得王母在这件事上天然地和他利益一致,毕竟保住瑶池,就等于保住王母自己,但他没想到,王母和他离心了。王母不想保自己,于是她设计了一个游戏,让我们去找罪证,最后逼她认罪,就不算是她自首。” “那就是说,王母是主动想替真凶顶罪。可顶罪对她有什么好处?” 逼良为娼、谋害仙侍,两条重罪加在一起,王母的这个职衔肯定是不能要的了,如果判得轻一点,至少也要被废除仙骨,贬谪为凡人,要是往重了判,甚至可能付出性命代价。不论哪一种结局看起来都不像是善终。 即使这样,王母还是要认罪,认这个不是她犯下的罪。 除非,不认罪,对她来说更加生不如死。 同印明白了:“她要的是摆脱王母这个身份!因为只要她是王母,她就受尽摆布,幕后真凶对她的控制就不会停止。她宁愿失去性命,也要摆脱这个身份,摆脱这种身不由己的生活。” “而且,罪名一旦坐实,瑶池是必定要解散的。”玄乙目光悠远。 同印一拍大腿:“对!她要的就是这个!瑶池那些仙女,她们过的也是非人的生活,被迫接待客人,甚至卖身求荣,一旦瑶池解散,这些仙女们就算是获救了。” 王母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换仙女们的自由。 “所以,王母必须认罪,舍了她一个,能颠覆整个瑶池,就是莫大的益处。”玄乙叹了口气:“只可惜,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一步。” 同印冷笑:“但帝君现在也不好受吧?他本来是想保下王母的,保下整个瑶池供他继续寻欢作乐,现在是什么都保不住了。” 玄乙也嗤笑了一声。 同印继续:“王母再三申明帝君什么都不知道,是她主动献上商音。其实是她不敢供出帝君。一来,她可能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帝君强迫商音、逼死同征,所以我们不能拿帝君怎么样。二来,她只要不扯帝君下水,帝君或许还能念在她一直乖顺听话的份上,放过其他仙女。否则,帝君必然会事后报复。” “帝君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玄乙当初一听王母的否认,就知道她说谎了:“那个同征殉情的故事,就是她和帝君串通好的。她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我肯定会去找帝君求证。帝君和王母必然要先通过气,我去求证的时候,才不会出错。” “帝君既然会和王母事先串词,那就证明,帝君不觉得自己在同征兄妹俩的事情上无辜。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何必配合王母串词?”玄乙觉得最好笑的是,“再说,一个男子,到了瑶池这种地方,却说女人都是自己贴上来的,不是他主动要的,这是什么笑话?” 这也是为什么玄乙一定要向帝君要处置王母的权力。这个案子到了他手里,王母才能真正“获罪”,仙女们才能重获自由。如果落回了帝君手里,那王母前番一切都有可能白费。 “他和王母关系亲密,和瑶池走得近来往多,也是众所周知的,说他完全不知道瑶池里的勾当,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母当年,如何被他强迫带到天界,后来,又如何成为了现在的王母,现在知道这些的仙人已经很少了,所以他才觉得我们会真的相信所谓的自愿吧。” 同印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深的渊源:“真的?” 这个故事就比较久远了。 玄乙慢慢地说:“王母来到天界之前,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因为长得漂亮,又会唱歌,所以在邻里间有点名气。她的父母将她许给了一个开药铺的远房亲戚,亲上加亲,婚后小夫妻共同经营药铺,还有过一个孩子,本来该是很美满的家庭。” “但是有一天,王母出门送药的时候,被当时在凡间游历的帝君碰到了。他一开始想诱骗她走,王母不愿意,后来,帝君就以她的孩子为要挟,将她强行掠走。王母作为凡人,无力与神仙对抗,只能屈服,但她不让帝君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也不愿意缔结正式的仙侣关系。所以在表面上,他们只是分属君臣。” “起头那些年,帝君十分宠爱她,后来大约慢慢兴致减淡了,却也没有完全抛弃她。王母在磋磨中学会了忍辱负重,并暗中积累自己的实力,招揽权柄,先是得到了正式的仙官职位,掌握婚事和生育权,后来又统管了天庭所有仙女,使自己能立足天庭。” 同印实在忍不住骂:“帝君这个混账王八蛋!” 玄乙继续:“瑶池的设立,是不是帝君授意的,恐怕很难找到切实的证据。但是,没有他的默许,瑶池肯定不能长久地在天界生存下来。如果不是背后有极强大的势力撑腰,王母怎么有这个胆子、这个能力设立这么大一个暗娼场子,还经营数百年不曾动摇过?倘若真的这么容易就能够经营这种场子,那怎么天界千年来也只有一座瑶池,看不到其他的地方?” 第43章 同印觉得有理:“而且,瑶池的设立对帝君来说只有好处,几乎没有坏处。一来,瑶池不受天庭管束,相当于是编外的地方,帝君去那里寻欢,便不受天庭那套礼教的管束,还不需要对仙女们负责;二来,瑶池出了问题,帝君也不会受到牵扯,不会损害天庭的威严。再三,瑶池是各族贵胄交际应酬、消息往来互通的一个重要场所。帝君不可能真的让王母单独把持。那会成为对他的一个极大的不利因素。” “很久之前,也就是瑶池刚设立的时候,我记得,是不对外开放的。”玄乙回想起来:“后来才慢慢地对外接待客人。帝君大概一开始只是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后花园,可后来,他发现了这里能够笼络各族贵胄,互通消息,于是慢慢地开放,并越做越大。” 渊源讲完了。 但同印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如此说来,王母应该也不是真的害了商音吧?商音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王母应该的确救了商音。”玄乙分析:“帝君是真的想强迫商音,但王母识破了帝君的花样,中途把商音救了下来。所以商音才会和她关系如此亲厚。王母应该暗中救护了不少仙女,免于他们遭受帝君或者其他贵客的迫害,仙女们才会与王母一体同心。” “那……商音现在的这些反应,也都是演出来的?”同印问:“那干脆他们来看遗体的时候,就演出一副她们关系不好的样子,不就省事多了?后面还要绕一圈,不是很麻烦?” “因为刚得知同征死的时候,她们没想好怎么演。”玄乙说,“我第一次去瑶池,王母和商音是匆匆得知同征死了的消息,没有时间给她们策划怎么认罪、怎么演戏,就跟着我来见遗体了。就算王母那时候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她没有单独的机会和商音商量怎么演。” 同印又问:“那同征呢?如果不是王母逼死了他,那就是帝君?但帝君为什么要同征死?就算同征要去举发他想强占商音,可事情没成啊。帝君也不必怕同征吧?” 玄乙总算说到了这里:“那就说明,同征自尽,不是因为商音,和瑶池也没有关系。” 同印恍然大悟:“那就是和龙族有关系!” 绕了一大圈,最终他们回到了原点。 同征根本不是因为妹妹商音自杀的。他当然知道妹妹的遭遇,并为此愤慨,冲动之下他的确想去举发帝君,但商音应该劝告了他,事情没有成,不好举发。同征也不是傻子,他冷静下来想想,会知道暂时隐忍,以待来日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最终,他还是死了。王母得知同征死了,发现这是一个解救自己和仙女们、解散瑶池的好机会,于是,王母与商音、小光她们演了一出戏,将同印和玄乙的注意力拐到了瑶池,利用同征的死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实际上,同征只是一个邮亭的侍者,他除了妹妹商音,在天界并没有与其他仙人过多往来,也不可能结出什么深仇大恨。他唯一的秘密,就是曾经答应龙族长老,要暗中襄助同印。 如果帝君知道了这件事,他想逼死同征,让同印孤立无援是很合情理的。 只是,同印觉得现在再往这条线索来找,恐怕很难查出端倪:“帝君阴毒狡诈,他必不可能亲自对同征动手,事后肯定也会销毁证据,处理掉所有知道底细的人。我们耽搁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查证时间。” 玄乙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同印以为他在担心自己:“您放心,既然王母的事情已经清楚了,那么同征我会暂时搁置,静观其变。不会让师尊您难做的。” 玄乙知道他想岔了:“你觉得,同征是帝君逼死的?” 同印皱眉:“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帝君如何能得知龙族请了同征襄助你?你们王族密信的方式,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龙族长老难道也遭受了他的胁迫?以你对长老的了解,他会因为遭受帝君胁迫,就出卖王族的秘密吗?”玄乙一连串的问题扣了下来。 同印听出他的暗示,一阵阵心寒。 玄乙在袖子底下握住他冰冷的手:“同印,长老已经不可信了。龙族,也不可信了。” 同印露出一个骇然的表情,一步没有踏稳,身体晃了晃。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是瑶池宴会上,那个年轻的龙族看他的鄙夷的目光。 — 卷一 · 犹在瑶池醉歌舞 完 — 第21章 刺杀真相 所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同征并不是来帮助同印的,而是长老和帝君找来监视同印的。为了让同征屈服,可能帝君以商音为筹码要挟。但前番已经有商音差点被糟蹋的事情,同征绝不可能帮助坑害妹妹的仇敌,更不想妹妹因为自己再蒙劫难,于是他绝望自尽了。 他是自己赴死,帝君并不想让他死。相反,他要的是同征活下来,为自己所用,成为天庭插在太初朔晦宫里的一枚暗哨。他以为,只要有商音在手,拿捏同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只可惜,他低估了同征。 他还低估了王母、商音和瑶池的所有仙子们。 同印想不通的是,长老为什么要倒戈?为什么要把王族的秘密出卖给帝君? 以他对长老的了解,利诱和胁迫都不足以让长老出卖王族秘密。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长老主动叛节了。如果连长老都叛节了,那龙族的贵族王臣恐怕也有不少倒戈的,他们为什么轻易地倒戈了?还是他们从前就有倒戈之心,只是在他退位后才显露出来? 第44章 这里面还有没有可能存在误会?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同印不是没怀疑过长老和同族。他知道,龙族对他“苟且偷生”的决定非常失望,他也知道,在他退位前,就已经有一部分龙族对他不满意,包括王族、王臣之中也有许多成员与他面和心不和,阳奉阴违,表面上遵从他的意愿背地里又搞另外一套,他都知道。 但他们只要不危及全族的利益,不害他的性命,他不想管那么多。 在他心里,他们只是政见不和,这是很正常的,是可以求同存异的,可以沟通谈判的,并非只要不和就是敌人。 他不想做一个多疑、专断而擅长与王臣贵族做权力斗争的王。他并非没有见过那样的王,因为耽迷权力,导致部族内耗严重,普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龙族本就清苦,如果上层再过多内斗,普通龙族会更加难以生存。他希望自己作为王,能够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为百姓谋利上,而不是整天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猜疑这个、制衡那个。 他退位,也丝毫没有留恋那顶王冠。 因为他知道,退位是对龙族最好的结果,他退位能换来大部分龙族的安宁,那退位就值得。 但他没有想到,已经退让至此,他的同族依然容不下他。 玄乙看着他的脸色,怕他太难受,把他扶到座位上:“别多想。别为难自己。” 同印两眼黑沉,苦笑了一下。他觉得疲倦,累极了。 玄乙心疼得要命。他没有一早把这个事情说出来,等到了同印来找他、只有他们两个了才慢慢地说,就是防着一个最坏的情况。 他很了解这条龙,心里有苦从来不往外面倒,只会闷头做事情,更不可能让外人来担心,这是龙族的自尊,也是作为王的担当,习惯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但凡关于龙族的,就默认自己的事情,但其实他也没多大,还这么年轻,怎么经得起这样日夜地耗? “无论如何,在我心里,你是最称职的一个王。”上神握着龙王的手:“他们不知道你,我知道。总还有我在,以后什么事我还能与你一起担着。要是真的难过,你就想想我。你难过,我心里何尝好受。” 同印其实没有往极端的方向去想,但六御上神这样沉痛地看着他,他实在看不得上神这个样子:“来。” 玄乙毫不犹豫地往他怀里靠。龙王手臂一揽,把上神搂住。就这样搂着,他心里不自觉就安定一点。 到头来,同族都不在了,竟然是这样一位神仙在他身边,和他说,他难过,他也会难过。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自然了,为了师尊,我也不会冲动做傻事的。”同印现在心里有了他,就还有牵挂:“我还要与师尊长长久久的。” 玄乙听到他这样说,总算脸色柔和下来。他把脸贴在徒弟的胸口:“那你要答应我。不许变卦。” 龙王低笑了一声,他微微低头能看到上神温顺美丽的脸:“好。”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一会儿。 “师尊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丘禹刺杀帝君的使者吗?”同印想把前情说出来了。 玄乙摇头。他确实不知道,也没有问过。 同印娓娓道来:“使者出访北海前的一个月,帝君曾经召请我、东海、西海和南海四大龙王到天庭议事。根据帝君的说法,有很多水族和水岸边生活的族类向天庭投诉,龙族经常侵扰他们的生活,还偷盗抢劫财物,希望龙族能迁出四海。” “帝君说,他不能不考虑其他各族的诉求,所以让我们四大龙王考虑是否要搬迁。我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认为,如果龙族真的侵扰其他各族生活,大家可以谈条件,制定规章法则,约束彼此,龙族做错的,龙族受罚,如果他族诬告,他们也应该有所惩处。这才公平。而不是一有投诉,就是龙族搬家。” “当时,南海龙王是赞同我的,西海和东海龙王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帝君认为,这些投诉并非一时的个例,而是持续了数百年,积累了大量案件,足以证明三界各族对龙族的不满是很大的。所以我们应该做出退让,以平息三界的怨气。反正最后谈得不是很愉快,不欢而散。” “难怪西海龙族最近准备搬迁,看来他们是打算听从帝君的旨意。” “帝君也是有理的。所以我只能自己提出反对,没办法说服其他龙王。” 玄乙猜出了他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所谓投诉只是借口,帝君只是想把你们赶出四海?” “我不确定,因为我没有证据。但是北海是我的家,我必须守护自己的家,否则别人不会来帮我守护。”同印回忆起来,当时做决定的时候,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回到北海,把这件事情公布了下去。一开始龙宫的贵族王臣,也是分为两种声音,一种是愿意搬迁,一种不愿意。” “愿意搬迁的龙族认为,北海苦寒,既然生活环境太恶劣,去找一个环境更好的地方居住,对大家都好。不愿意的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认为帝君是在侮辱龙族,要把我们赶出生活了千年的故土。在贵族中间,不愿意的声音居多,毕竟贵族的生活条件比普通龙族好些,贸然搬迁不一定能获得更好的条件。但是普通龙族,尤其是一些年轻的龙族,他们就更希望搬走。” 第45章 玄乙也能理解这种分歧:“这是难免的。” 同印现在想起来也情绪也已经很平和了:“我无法平定两方的声音,但帝君给我们决定的时间非常短。很快,他就派遣了使者过来,说是考察,其实就是为了说服我们搬迁。他这样动作急迫,反而给了我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特别想让我们搬,而且,搬的后果一定不会好。” “所以你决定刺杀使者反抗他?”玄乙到这里明白了。 同印点头:“我知道刺杀使者就等同于向帝君宣战,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因为帝君没有给我其他路走。我只能带着同族和帝君背水一战。如果有奇迹,胜出了,我们就能守住自己的家园。如果败了,那至少我们做出过反抗,我们不是任由摔打的软骨头。” “再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同印看向玄乙:“我真的没想到,师尊会出面。我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了,却在天庭见到你,你对我笑,告诉我不用担心,我就知道,龙族保住了。我不在乎我自己如何,只要北海龙族能毫发无损,这就比我想的结局已经好太多了。” 玄乙不自觉地勾着唇,好像也在回忆天庭的初见。对他来说,那一面也是美好的回忆:“你应该早和我说这些。” “因为在这整件事的过程中,帝君确实是占理的,他没有给我抓住任何把柄,反而是我落在了下风。我想,如果能等到我找出帝君一定要龙族搬迁的原因,再把事情说出来,会更有说服力一些。”同印抚摸着他温凉的长发。 玄乙保住了龙族,保住了他,他已经很感激了。他不想让玄乙在帝君面前难做。 玄乙捧着他的脸:“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会信的。” 同印覆着他的手深深地看他:“是啊。到头来,反倒是师尊最信我。” “北海龙族应该感激你。没有你的反抗,他们很可能就像现在的西海龙族,要全族搬迁了。”玄乙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不过至少,丘禹是信的,他至死都一直维护着你。就算龙族都背弃你了,他没有。” “是。”同印想起丘禹惨死的情状,咬牙:“所以为了丘禹,为了可能还在等我的、相信我的同胞,哪怕他们暂时与我离心,我也应该坚持下去。这就是我没有选择自尽的原因。师尊为我保下了龙族,现在,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守卫他们,不能让帝君的阴谋得逞。” 玄乙欣慰地看着他:“好。这是我认识的北海龙王。” “只是,来了天界大半年了,也没什么机会和帝君接触。这次瑶池的案子,虽说也牵涉到帝君,可王母有心把他摘出去,我们也不好硬拉他下水。”同印知道帝君不好对付,却没想到这么不好对付,“帝君在天界威严深重,权柄高强,王母都畏惧他,我们也必须小心。” 玄乙倒觉得,瑶池的案子是一件好事:“虽说王母要把他摘出去,可仙家们也不是傻子。瑶池是什么地方,本来就有争议。王母一获罪,帝君少不得也是要被议论的。” “也是,名声也是很重要的。”同印想想觉得痛快,“而且帝君又是极重名声的。” “而且一旦议论的口子撕开,谁也不好说,会撕出什么。” 同印挑眉:“我们要做什么吗?” 玄乙冷笑:“帝君既然喜欢助长对龙族粗暴好战的偏见,那我们找各族说一说他老人家如何贪色、如何逼良为娼,应该也不过分吧?” 同印没想到一向主张仁德行善的上神也有这样一面。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来,师尊也有这样狡诈的一面。”他想了想“狡诈”这个词,好像也不妥,“我不是说师尊不好的意思。”相反,他爱极了上神这副模样。 玄乙也并非一味讲究以德服人:“‘君子以人治人。’*为师觉得这话,有时候也是有道理的。” 同印想起瑶池,还是忍不住感叹:“瑶池曾经多么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盛,却没想到是仙女们和王母的血泪堆积出来的。盛景,竟然也是惨烈绝望之景。” “这样的盛景,覆灭了也好。”玄乙一点也不可惜。 同印还在想玄乙要如何结案:“师尊决定如何处置王母了吗?” 玄乙点头:“王母也算受害者,或许她在帝君的威势之下,不得不做过一些恶事,但她到底能够保持清醒,等待时机,解救仙女们,这一局也算将功赎罪。我是想,先让她在这里住一段日子,等卷宗整理完了,流程走过,将她变回凡人,剔除在天界的记忆,她在人间还留有血脉,或许,能和自己的子孙后辈团圆也是一种幸福。” “师尊是怕,帝君要灭王母的口吗?” “她跟着帝君数百年,自然是知道帝君许多事情的,所以帝君肯定想让她不能说话。” “她要是没有记忆了,就不会成为帝君的阻碍了。” “而且,她从前便是凡人,不幸才成为了神仙。凡人的日子或许更适合她。” 同印想了想:“可是,她住到了这里来这么长时间,无论她有没有对我们泄露帝君的秘密,帝君肯定都会怀疑的。师尊做好准备要和帝君翻脸吗?” 玄乙觉得他在质疑自己:“你觉得为师会怕吗?” “我不是说你赢不过他的意思。我是担心你。”同印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水准。 “怀疑就怀疑吧,他还不敢把手伸来我这里的。”玄乙淡淡道:“否则道祖也要降雷劈他的。” 第46章 (君子以人治人。出自《中庸》) 作者有话说: 师尊对同印特别好其实也是因为,同印被同族背叛了,只剩下自己了,他是同印最后的心里支柱。 第22章 全族搬迁 玄乙担心的是瑶池众多仙女:“瑶池是一定要封的。帝君也会想要把瑶池封起来,再不启用。这样,他的这些丑事才能掩盖过去。” 同印想事情都是往坏的方面想:“就算封了,恐怕也还会有下一个,只是会更加隐秘罢了。” “是。所以瑶池仙女们的去处最为重要。倘若再由天庭掌管,无非就是新瓶装旧酒。最好,是找一位更负责任的,有担当的仙门、神宫接管也是可以的。”玄乙就是没想好可靠的选择。 同印稍作思忖:“可不可以干脆放开对所有仙女的管辖?” 玄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就说,外头物议如沸,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谁来掌管仙女们都不好,还不如让她们都成为自由之身,是要去别的宫里还是成为散仙,由她们自己选择。”同印说道。 玄乙问:“有许多品级低阶的仙女,倘若没有仙家接纳,她又没有能力独立呢?” 散仙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总要有供奉来支撑四方游历的生活。 同印答:“可以让仙女们自己组成一个不受天庭管辖的非正式的府司,找一处地方给她们集体居住,然后让愿意留下来群居的仙女们自己推选管理者,能者优先。这样推举出来的仙女才是最能为所有仙女考虑,能把大家的利益放在首位的。总比其他仙门更放心。” 玄乙觉得这个想法很好:“这样好,而且不允许任何仙门府司插手仙女们的组织。这样,保证她们能够完全独立,又能相互照应。” “我看,瑶池也不一定要封,倘若她们愿意继续留在瑶池,那就住在瑶池也行。倘若不愿意,再另找地方搬迁也不迟。” “那就照这个想法来。你这两天拟一个条陈过来,具体如何善后管理,写详细了,到时候我拿了去与帝君谈。” 同印能帮上忙也很高兴:“是。” 至于龙族的消息,同印虽然没有在瑶池寿宴上探听到,但他觉得,可能王母能从帝君那里知道一些。他不着急,等条陈拟完了,玄乙批注修改过,拿着条陈去和帝君谈了,把整个对仙女的安置方案定下来,他才拿着这个去和王母谈。 仙女们的安置不仅玄乙担心,王母更忧虑。只有得知仙女们安置妥善了,她才会愿意开口的。 同印这段时间回到了兽园里。他这个主管现在统辖兽园十五名侍者,权力也算不小,鹄仙又把侍者们都更换过一轮,同僚们相处起来虽然也亲密不到哪里去,但比从前还是好些,起码这些仙人愿意听从他的安排,彼此沟通也还算顺畅。同印选了三个能干粗活的与自己在兽棚里照料灵兽们,其他的就还照鹄仙从前的安排分工。 每日中午,他都和同泰一起吃饭,上课下课也是和同泰在一起。平时兽棚里的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同印还会跟着同泰读书、修炼。他从前在北海虽然也有师傅教课,但龙族好武,往往把功夫多花在武学上,大大地忽略了文教,所以写作论道的进度比同泰他们差得远,同泰也愿意耐心教他,同印若是做功课的时候有疑问,不好事事都去打扰玄乙,同泰就是更好的选择。因为同泰的关系,他还认识了几名在正殿工作的高等侍者,渐渐有了融入宫中的趋势。 偶尔,同印也会去看望商音。 商音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兄长同征搭了个简单的供台,牌位香炉和贡品一应俱全,她每日起床到供台前为兄长上三炷香,有时候也帮着宫里的侍者们做一些精细的活计。 同印有一次在正殿后面看到她、鹄仙和几位大侍者坐在围桌旁剥杏仁,给玄乙做杏仁茶。她穿着一身孝,在一群侍者中间看起来尤其素丽清秀,气色看起好些了,能和鹄仙说上几句话。捣杏仁的时候,她们又顺便捣花汁染指甲。 等夏天到了,莲台里的莲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司法把同征案的物证、供词和卷宗整理好,与判状一同交给了玄乙。玄乙带着判状与同印拟的安置条陈去与帝君会谈。 同印不方便跟去,只能在兽园等消息。鹄仙提着一只绸布盖铜花大鸟笼过来,见他心不在焉地给麒麟刷鳞片就发笑:“仔细把鳞片刷掉了,正好藏牙婆婆要麒麟片磨粉做药。” 同印现在与她熟络了,看着鹄仙的鸟笼:“这是什么?” 鹄仙把盖着鸟笼的绸布拉开,现出华光熠熠的一只青鸟,有半人高,好似整块翡翠雕出来的,只有两只眼周各有一圈银白色的绒毛,长尾如孔雀,花纹繁复殊丽,尾部带眼状斑纹。张开翅膀时,羽翼宽大,丝丝日光在层层叠叠的羽毛上淌仿佛是绣娘的针在绸缎上走。 “这是王母的信宠青鸟。”鹄仙介绍:“王母不爱豢养灵兽,唯有这么一只神鸟为她传信,这一只养在身边已经有七十几年了,名叫昭伯。” “娘娘的鸟,果然是极佳的瑞兽。”就连同印见了,也不得不惊叹青鸟的华美。 鹄仙打开鸟笼,将青鸟小心翼翼放出来,托付给同印:“瑶池封了,娘娘也获罪了,仙女们还能彼此照应,就剩下这只鸟儿竟然谁也顾不上它。好歹是神鸟,娘娘就恳请师尊代替照料一段时日,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看怎么处置这鸟儿。” 第47章 “无妨,多一只也不多。”同印摸了摸青鸟柔软的羽毛:“师尊这里也养了些仙鹤翠雀,把这青鸟与它们放在一起,应该问题不大。” “对了,”鹄仙知道他关心王母案:“你不是说,想单独见见王母?正好师尊今日去帝君那里,你这会子要是有空,我带你过去吧。” 同印便和她去偏殿。王母正在做夏衣。天气逐渐地热起来了,她身上穿的是和侍者们差不多的夏布衣,未施粉黛,发髻上也只有一只绒布花。但可能是心境换了,她反倒看着情绪很开朗。 见到同印来,她倒了茶水来,请同印坐下:“我听说,天尊今日去见帝君了。想必是我的案子可以结了。” 同印还是行了个礼:“是。娘娘不必担心,您的心愿师尊会为您实现的。” 他说得很笼统,没有提“心愿”具体指什么。 但王母听懂了:“天尊通达敏慧,又有一颗慈心,我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说罢,她站起来行大礼:“多谢天尊与龙王成全,我代瑶池上下向二位谢恩。” “不必。快起。”同印赶紧把她扶起来:“是师尊感念娘娘舍己为人的大德。我没做什么。” 王母被他扶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龙王为了龙族,何尝又没有牺牲自己呢?” 同印与她其实是一种处境,自然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今日来,龙王是想问问龙族的消息吧?”王母知道他的来意。 同印点头:“娘娘既然明白我的处境,自然能理解我的焦虑。” 王母知道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我与帝君虽然关系亲密,但那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到了如今,我和他来往已经减少许多。一来,是我自己刻意避着他,不想知道太多,以保护我自己;二来,他对我也逐渐冷淡,再加上他并非完全信任我,对我也有所保留,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帮上你的忙。” 同印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要娘娘知道的,都可以,不拘是大事小事。”他向王母保证:“娘娘就当是说闲话,我也只当是听闲话。出了这个宫门,我与娘娘也就没有什么交情了。” 王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要说起最近的消息,我知道的,大约是西海龙族迁居的事情。不过,这不是从帝君那里听来的,是从另一位贵客嘴里。” 她没有说贵客是谁,就是暗示不便牵扯过多。 同印猜测贵客大约也是和帝君走得很近的仙官:“我也知道此事。只是要搬去哪里?” “化川。”王母答。 同印皱眉,他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 王母点头:“帝君希望四海龙族都能搬迁过去,仿佛是因为各族对龙族的投诉很多,为了各族能够不被打扰,所以就让龙族干脆住在一起,自己和自己玩儿。自然了,这很有可能只是个借口,并非帝君真正的用意。只是我也不知道帝君还想干什么。” “化川在什么地方?”同印实在没有想起来。 “在西南腹地内。”王母留心着多打探了一些:“这个地方,据说是帝君为龙族挑选的,说那里僻静、开阔,旁边鲜少有族类居住栖息,而且化川足够宽大,水质清澄,非常适合龙族生存,西海龙族派了使者去探查,回来之后表现得很高兴,于是龙王下令全族搬迁。” 同印摇头:“这怎么可能?如果三界中真的有一条大川能容纳四海龙族,水质优秀,我们这些做龙王的都不知道,反而帝君发现了?” “那我就不知道帝君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地方。”王母也觉得惊奇:“但既然西海龙族已经去考察过,或许真的有?也许不是在人间,是在天界或者冥界?也可能是在三界交接的地方,边界之处的确少有烟火,倘若出现了这么一条大川,也未尝不可能。” 同印心里还是存疑:“您说,是帝君亲自挑选的这个地方?” “正是。”王母很肯定:“帝君想让龙族迁居,却不可能强硬地把龙族赶出四海,那龙族没有可去的地方也不行。于是他亲自派遣仙官到处游历寻找,找到了这么个地方,也算是给龙族一个妥善的安置,这样,龙族才好顺理成章迁居。” 但同印觉得,帝君不可能亲自为龙族挑选迁居地,这不符合帝君的作风,要说他直接把龙族赶出四海而不给迁居地,倒是有可能。 王母的理解是:“帝君虽狠毒,但也伪善,表面上装也要装出一副仁慈的嘴脸。说他亲自挑选,也可能是编的,让手底下哪个仙官随便找个地方,糊弄一下西海龙族,也有可能。” 同印又问:“如今只有西海龙族要迁居?那东海和南海呢?” “南海不愿意,东海似乎是在等着看西海的反应。”王母分析:“倘若西海搬过去觉得好,东海大概也会搬迁过去。等东西海龙族都搬了,那迫于形势,南海不搬也是难事。” “他们什么时候准备搬?” “我记得是六月初。” 那不就是现在?同印一惊:“这么急?” “恐怕现在已经在搬了。”王母也觉得不妥:“确实是太快了。全族搬迁这样大的事,比一国迁都恐怕还审慎重要,竟然三个月就能决定下来。族中竟然也没有反对意见,实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已经在搬了,恐怕就难以打断阻止了。只能等搬过去后的消息。”同印紧紧抿着唇,拳头握着。他应该早点介入的。 第48章 王母安慰他:“不妨等一等,倘若西海龙族在那里过得真的不好,想瞒也瞒不住的,到时候再看看东海南海的动静就知道了。” 他们正聊着。外头有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打开来,鹄仙扶着玄乙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商音。 作者有话说: 龙王现在属于还没开窍,不知道怎么和神仙谈恋爱。 他很快就会开窍了。 第23章 在桧树下 “我想着,你们应该也是在这儿。”玄乙把判状放下。 王母和同印向他行礼。他扶起了王母,让同印、商音一起坐下。 同印问:“师尊还好吧?帝君可有为难?” 玄乙知道他担心自己:“谈得还算顺利。帝君对判状和安置仙子们的条陈没有异议。娘娘可以放心,瑶池的仙子们也可以放心了。” 王母相信玄乙能说服帝君:“多谢天尊。” “只是要委屈娘娘,要剔除了记忆回到凡间生活,这天界是不能呆了。” “能有这个结局我已经心满意足。何况,我本来也不喜欢天界。这神仙,不做也罢了。” “至于商音,倘若你还想留在天界,可与要好的仙子们在一块作伴,倘若不想,本尊可以为你安排,回家乡也是可以的。” 商音看了看王母,说道:“哥哥去世不久,且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想回家乡为他守孝三年,尽一尽作为妹妹的孝道。等孝期过了,再回到娘娘身边照顾娘娘,就当报答娘娘解救我的恩情。” 王母反而惭愧:“我将你招到瑶池来,已经是对不住你,哪里还算对你有恩情。” “娘娘也是无奈,何况,在瑶池这些年,您也尽力庇护我了。”商音握着她的手。 “那往后,你就做我的女儿,我只当你是自己的女儿来养。”王母很喜欢她,“你哥哥自然也就是我的孩子,守孝我与你同去就是了。” 这样就算圆满。 同印觉得自己还欠商音一个道歉:“你哥哥是因为被牵涉进了龙族的事情,才走到最后这一步。我代龙族向你和你哥哥赔罪。往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王不必自责。”商音很明白事理:“本来就是帝君的不是,哥哥能够持身端正,不助纣为虐,我只为他感到骄傲,不然,他就愧对了天尊多年的教诲。” 王母最后还有一个请求:“我此去了凡间,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唯独,我豢养的那只青鸟,叫昭伯,它在我身边伺候有七十余年,也算尽职尽责,如今它年纪不小了,我不想将它送与其他仙官再多劳累,只希望它能够回到家乡安养。还请天尊替我周全。” “这不是什么难事。”玄乙应允了下来。 从王母那里出来,同印要回兽园。玄乙说很久没有去兽园看看了,便和他一起去。 按理说,同征之死的真相水落石出,王母和商音安置妥当,同印应该松一口气,可得知迁居的新消息使他的心又吊了起来。 化川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是这个地方?西海龙族如今是否安好?北海的情况又如何了......无数问题徘徊在他脑子里。但眼下他不仅难以联系同族,还要提防着对方暗算,稍有不慎可能掉入帝君设好的圈套。要怎么获取可靠的讯息,是摆在他面前最迫切重要的问题。 玄乙看得出他有心事,把左右大侍者都屏退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我让鹄仙联系上了丘禹的家眷,他是家里的老幺,上头还有父亲和一个哥哥。哥哥丘融在龙族军中服役,因为弟弟的事情受了点牵连,从校尉之职被贬为了一等兵。” 同印来了精神。他差点忘了丘禹还有家眷:师尊是什么时候……” 玄乙笑道:“我罚你反省的那次,就暗中让鹄仙去做了这件事。虽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但鹄仙一与丘融联系,他就非常关切地问了你的情况,他说,你从前是对他有过救护的恩情,所以他们全家一直记着你。” 同印本来是不想提这些事的:“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有一次丘融生病了,他的上司不喜欢他,明明病情很重,硬是不批假。丘禹就来求我,我给他批的。” “你救护过他一次,所以丘家全家上下才十分忠诚于你。丘禹宁死也是与你一心的。” “我救他的时候没想要他以性命想报。” 玄乙又说:“我已经让鹄仙安排下去,过两日就悄悄带着丘融到天界来和你见面,你们可以彼此互通消息,交换联络方式。丘融如今还在军中,对于龙宫和龙族内部的消息应该还算了解,他又对你忠心,不至于叫旁的势力利用了。” 同印先是大喜,然后又有担忧:“风险是不是太大了?叫帝君知道了,师尊会受牵连。”帝君肯定会密切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鹄仙办事,玄乙很有信心:“这你不用操心,为师安排好的,自然不会出错漏。” 有仙鹤飞扑到玄乙身边,徘徊鸣叫。玄乙抚摸仙鹤的羽翼:“丘融还说,自你离了北海,军中和龙宫经历了几番大变,将领和王臣经历了好几轮更换,与你亲近的旧臣都被撤职或者贬谪……” 他说着说着,没听到同印搭话,就撇过头去找同印,正撞上龙王深沉的目光。 “怎么了?”玄乙还以为脸上沾了仙鹤的羽毛。 第49章 同印把目光移开一点,落在玄乙身后一棵桧树上。兽园的灵泉岸边有很多桧树,长条个子,尖尖的顶,塔一样的形状。他们正站在这些绿色的森严的宝塔的中间,树木蓬松的香气和严密的阴影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他把玄乙半带在怀里,为他整理头冠:“我口出轻狂,言语不当,侮辱了商音仙子,师尊表面上生气,实际还是在为我想。” 玄乙倚靠着桧树,被他一条手臂圈住,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你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是为你想的。”上神没有推拒,自然地环着龙王的腰。 同印一颗心已经软得要化了。怎么能有这么好的神仙,全心全意地信他,为他好,犯了错训斥几句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吃一丁点苦都见不得,好像苦在自己身上似的。就算是北海冰川这么捂着也要给捂化了,叫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师尊还记得么?我刚到宫里来的时候,你带着我在宫里熟悉环境。到了兽园,你说,这种树叫桧树。”同印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种如果拿刀斧砍它,斧刃上会留下香气的树。” 玄乙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落在桧树上:“嗯。确实是我说的。” 同印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里的香味:“我当时想,师尊是在教我,做仙人就要像做桧树。” 玄乙笑了。其实他没有这个意思,但同印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不过,”同印顿了顿,“我自己从心里知道,我是做不了桧树的。”他并不是在自嘲,只是在陈述:“我的性子我自己知道,不要说什么高风亮节、光明坦荡,就连许多同族都说我想法消极阴暗,不适合做一族的首领。我也承认,我确实就是这样,恐怕往后也改不了了。” 玄乙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只是性格不同,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所以,我每天每天看着这些桧树,”同印低头看向神仙的眼底:“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你。” 玄乙一愣,失笑摇头:“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同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碰了碰上神的脸颊,见对方没有抗拒,才慢慢顺着颊腮抚摸:“我每天都想着你,工作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见桧树会想到你,听见泉水流动会想到你,闻到香气也会想到你。” “本来,”他做了个深呼吸,“春天的时候,我就想找个机会和你好好谈谈的。我唐突了你,这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在情热期。我怕你觉得,我是因为情热期冲动,才这么说。所以等到了夏天。” 龙王摊开另外一只手,从交合的掌心聚出一团银亮的光,光芒淡去形成一颗黑珠,珠体通透像黑玻璃一样。 “这是……”玄乙一惊,大约已经有了猜测。 “以龙族的习俗,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备上八金八宝,再把我的龙珠奉上,才算有个体统。”但龙王觉得上神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些俗物,“只是我现在实在凑不齐这些东西,家里也没有长辈,不过龙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就先用它做个订礼吧。” 龙王把黑珠捧在手心里:“有了它,就等于有了我的法力和威势,可以随意调动我,或者运用我的法力。而且,我是王族,我的龙珠,可以统御水源,呼风唤雨,还是很好用的。您也不用担心,没有了龙珠我就不行了,它只相当于一个法器,和仙人的丹体不一样。” 这一大段话终于说完了。 他把珠子奉上:“我活到那么大,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谁,师尊是第一个。这是我的心意,是我的全部,师尊愿意接纳它吗?” 玄乙像是被他炽烈的要吃人的目光吓了一跳。 他看着那颗珠子,犹豫了一会儿,嘴巴开开合合不知道怎么说:“同印,我......我不是......” 同印眼神一暗,心开始往下沉。 “我不能收这个,”上神推了推他的手,把那颗珠子推开,“抱歉,我一直只把你当成我的徒弟。我没有……” 同印尴尬地捧着自己的龙珠。 “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上神反应过来了:“我没有想要让你误会的意思,同印,我希望看到你高兴,幸福。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你也不要觉得唐突了我,你没有真的对我做什么,不需要对我负责......” 同印打断他:“我不仅仅是想要负责任。”他急切地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房上,“我要的是你。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玄乙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了,他低着头,好一会儿,只说出来:“对不起。” 同印闭了闭眼,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 他是不是真的想错了?他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他以为,玄乙待他好像比其他侍者更亲近些、更体贴更温柔些,为了他打发了同知那些资深的侍者;有什么好的东西,也总是能想到他;会照顾他的情绪,即使情绪不表露出来,也会有所察觉……他就以为,在玄乙心里,他是有些特殊的,和别的仙人是不大一样的。 即使这种不一样不是出自男女之情,但他还是有机会可以争取到一个追求上神的资格。 说到底,还是他配不上玄乙。不说财富地位这些东西,即使是才能、品格,他又有哪一点能够与上神并肩呢?既没有出众之处,那么凭什么指望上神会青睐他? 第50章 见到他难过,玄乙很不忍心:“不是你的问题,同印,你不要多想......” 同印退开一步,把他从怀里放开:“是我的问题。是我一厢情愿。” 玄乙反而追上来抱他:“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不要担心,不论百年、千年,我都会一直一直地在你身边,不会离开。即使没有那样的感情,你也不会失去我,不会缺少半点我对你的疼惜。这样难道不好吗?” 桧树若有似无的平和的香气与上神身上空对月的苦味交融在一起,以往同印多么向往着这些缥缈香气,这个时候他就多么强烈地想逃离。 他任由玄乙抱着,失神地呢喃:“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是他第三次这么问玄乙了。第一次是在驱逐了同知之后,第二次是吃银鱼面。 “我没有什么比其他弟子更特殊的地方吧?就算曾经是龙王,现在也不是了,现在什么都不是。你没有必要对我好,我回报不了你。” 玄乙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在和自己说话:“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只希望你幸福。” 同印要被他逼得笑出声来,他抹了一把脸,认命地点点头。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的这位神仙到底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他往后退,从玄乙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你还有哪里是需要我的吗,师尊?”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玄乙听得竟然有点失落:“我......你只要做你就好。我需要的同印,就只是同印而已。” 同印做了个深呼吸,郑重地行了个大礼:“既然是师尊的希望,那弟子遵从就是。” 作者有话说: 亭(摸摸龙王头):不要气馁,一次就给你追上了那还叫什么上神?加油哦! 第24章 会见丘融 王母下凡的日子定好了。 因为玄乙那天有论道会,不能亲自送行,就由鹄仙代劳护送王母。同印早上到厨房吃饭前,去宫门口看了看,王母与商音正好登上鸾车。 见到他来,鹄仙从车上下来:“你怎么来了?” 同印把一个包裹递给她:“这是从邮亭整理出来的,同征剩下的一些物品,我想,商音仙子可能会想要。请掌事代我转交吧。” 鹄仙摇头:“王母与商音都被剔除了记忆,这些旧物还是不要带在身上好,恐怕会引起她们回忆旧事。要是让帝君知道了,就不安全了。” “也是。”同印差点忘了这茬:“只是这些东西留着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时,王母挑开帘子朝他们这边望过来。见了同印,她好像见到陌生者一样,既不打招呼也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是全忘了个干净。 鹄仙怕耽误时辰:“要不,你去请示一下师尊。今日路程还多,我就先走了。” “也不急,还是等你回来再请示吧。”同印让开身体把过道留给鸾车:“掌事一路小心。” 鹄仙登上了车,坐在驾坐上牵起缰绳,那彩翼鸾鸟仰头嘶鸣一声,双翅一震,飞驰而去。 同印从宫门往回走,在去厨房的路上和同泰汇合。 “我听说了王母娘娘的事情。”判状下来后整个天界都议论纷纷,同泰自然也知道了:“希望娘娘此行顺利,平安康泰,后福绵长。” 同印觉得很难:“只要在世间生存,恐怕都少不了吃苦。只不过,现在她受到的牵制少一些,更自由一点。” 同泰觉得他经历了这件事变得有点不同:“你好像感慨颇多。” 同印望着鸾车离开的方向:“只是觉得,神仙也不容易罢了。以前在北海,看着天界的神仙们都跋扈嚣张、高高在上,就理所应当地觉得神仙们的日子是再好没有了,没想到他们也并不都是安乐的。” “幸好师尊待我们是极好的。”同泰说:“倘若有一个帝君那样的主君,那真的是噩梦。” 提起玄乙,同印只是勉强笑一笑,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他们到了厨房里,取了饭食。同泰说起今日的论道会,心驰神往:“听说,今日不仅有汤邑三神君、用元天尊这些德高望重的名家,连西天的沙罗仙姑也会来,场面十分盛大。倘若能在场下听一听名家们的箴言,一定能有巨大的进益。” 同印其实对论理谈道兴趣不是很大:“嗯。” “一般论道会可以带两个弟子去,我打算下次求一求师尊,带上我,哪怕听不懂呢,去见一见世面也是好的。” “你爱读书,又上进,肯定能去的。” 同泰看同印兴致不高:“你怎么了?有心事么?” 同印一愣:“没有啊。” “往日提起师尊,不论是哪个方面,你总是很感兴趣的。今日是怎么了?”同泰察觉了他的不对劲:“这些日子你也不往正殿跑了,从前还常常来请安的。是被师尊训斥了吗?” 同印低着头,烦躁地用勺子不断捣弄食盒里的饭,米粒给他捣得碎碎的,就是不往嘴里送:“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是打扰他。” 同泰觉得他的态度更可疑了:“是谁告诉你,你打扰他了?” 玄乙自然不会说这种话,那就是鹄仙或者是哪个大侍者说的。 “没有谁。”同印不想谈这件事了:“嗐,你别操心了,没事。” 他不愿意说同泰也不好问:“只要不是闹了矛盾有了嫌隙就好了。师尊他老人家平时日理万机,肯定会有顾不上你的时候,总不能每一个都顾得来,偶尔几次你别觉得是他冷落你。倘若是为了别的仙人嚼舌根,就更不值当,情分这种东西,亲近起来不容易,但要疏远却是很简单的事情。” 第51章 同印自嘲地笑一笑。情分?他和他,哪里能算得上什么情分呢? 他这句说得声音很小,同泰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同印回过神:“噢,我是说,看缘分吧。” 这一点同泰倒是很赞同:“说起来,你上次跟我说,喜欢的那位散仙如何了?你们有缘分么?” 今天这个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同印一再被戳痛点,叼着勺子更不耐烦:“没,被拒了。” 同泰明白他消沉的原因的了:“她有说什么原因么?” “那不就是没看上我。还能因为什么?”堂堂上神,难道真的看上一个下等侍者?真当这是神话故事? 同泰不太相信:“她这么说的?” 同印彻底没有胃口了,干脆把食盒盖起来,往旁边一扔,在花坛子里拽了根草放在手上搓。同泰知道他又陷入了自我封闭,他现在已经很清楚龙王的脾性了,心里闷着事情绝不会主动说,就算被问起来,他也不会表达。越是这样,同泰就越是要拉着他说。 “你说嘛。到底你们是怎么谈的?”说出来了,起码心情也好一些:“说出来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 龙王斜眼乜他:“你也还没结侣吧?”能参考什么? 同泰有自己的理由:“总归我在天界的时间比你久,对仙人的了解比你多啊。” 龙王又沉默了。手掌心里那根草被他搓烂了,沾了点绿色的汁水在手心里,他又换一根搓。 “你就当说闲话。”同泰把他的食盒拿过来,从里面捡肉吃:“你不吃我吃了啊。吃饭聊天么,不就是说点有的没的,我也只当闲话听。” 好一会儿,同印盯着那根草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也不说,问了好几次了,一问就是只希望我高兴、幸福。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人家都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死皮赖脸地缠着?那不成骚扰了?” “那肯定是借口。一般来说,什么‘你很好’、‘希望你幸福’都是借口。”而且还是比较敷衍的那种借口。同泰没忍心说,又觉得依照同印对对方的形容,不像是对方能说出来的话:“她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不能说?” 同印现在不在乎秘密不秘密的了:“算了。原也是我,痴心妄想。” “哎,你别啊。”同泰就是不希望他往这方面想:“感情这种事,可能是时机不对,也可能是性格不合适,很多原因的嘛,怎么也不是你一个的不是。而且你是龙族,她是神仙,你们本来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她可能就是还不够了解你,没发现你的好呢?” 同印都被气笑了:“我好?我能有什么好?” “你身体健康,工作有前途,责任心又强,踏实、稳重、不虚荣。哪里不好?”同泰看得比较开:“就算是龙族,那又怎么了?龙族也有龙族的优势嘛,善武功,重情义。你别老拿神仙的那一套衡量自己啊。那拿龙族的标准衡量我,我也什么都不是。” “你要发挥自己的长处,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喜欢他。你想,你就是把一个神仙做得再好,能有她认识的神仙好?关键是,她认识那么多优秀的神仙,也没见她喜欢谁呀,所以说不定她就是不喜欢神仙呢?说不定你这个反而新鲜点,她就能喜欢上呢?” 同印给他说得越来越混乱,摆摆手:“我再想想吧。” 他打算冷静一段时间再想玄乙的事情,如今他更期待的其实是和丘融见面。 鹄仙果然按照玄乙的吩咐,等王母和商音安排妥当了,就带着丘融到了天界。为了不被察觉,她还特地挑的傍晚时候进宫,趁着所有仙人都在厨房吃饭,安排丘融在同印的房间里等。同印下了值,急匆匆回来,就见到她守在房门口。 “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抓紧。”鹄仙交代他,“我在这儿看着,免得有其他仙人来。” 同印向她道了谢,走到房门口,又有点局促,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他鼓起勇气进去,丘融正坐在桌子边,身上穿着下等侍者的服制,外头还罩着兜帽和披风,应该是为了方便混进宫里来才做的打扮。 掀开兜帽抬头,龙族深蓝色的眼睛才暴露出来:“王!” 他立刻跪下来行大礼。 同印扶着他,见到这张与丘禹相似的脸很是心酸:“是我对不住你们。” 丘融也很激动:“鹄仙姑娘来联系我,我还害怕是这些仙人们使诈,要暗害您,不敢来。现在能见您一面,什么都值得了。您怎么样?过得还好么?您是忍辱负重,是为了龙族的未来,我知道的,您绝不会对不起我们。” 同印甚至觉得愧对他:“我好。我很好。我就是担心你们不好。” 他们坐下来谈话。同印倒来了茶水,还拿出私藏的点心。 “慢慢说。”同印想知道一切关于龙族的消息:“北海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情况怎么样?” 丘融先喝了一口茶水,才说:“您刚退位,离开了北海,军部和龙宫就宣布被长老院接管了,说是特殊时期特殊管制,还要大将军将兵符交给了长老院。我们本来以为,这种特殊时期不会很长,接下来会有过渡方案之类的,可什么都没有,过了半个月,大将军就被撤职了,然后副将、军师、各级将领都开始裁撤换人。” “这些裁撤更换的指令是哪里颁布的?长老院?”同印问。 第52章 丘融点头:“是。用印也是长老院的官印。” “你们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吗?军方是有权利提出异议的啊。” “根本没有用。大将军一开始也和军师去长老院商议,但是还没进去就被长老院的府兵要求卸除武器和甲胄,不然就不允许进去。后来,听说有一天晚上,长老院的府兵直接进了将军府把帅印带走的。事先都没有通知过一声。” “长老院的府兵?长老院是议政司,哪里来这么强悍的府兵?” “这就不知道了。”丘融也觉得很奇怪:“大将军当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的确穿着长老院的服制,而且法力都很高强。” 同印思忖:“长老院最多只有一百护卫,这我是很清楚的,他们断不可能凭空生出来一支战力强大的府兵。必然是有其他势力冒充。” “大将军被夺了兵符和帅印,彻底就被架空了,很快他们任命了新将军。” “谁?什么来历?” “我们也不认识,好像原来是深海边境一支巡防队的队长,手下统共不到十条龙,突然就被提调上来当了全军的总将。你说荒谬不荒谬?” “然后呢?他们是不是也把你撤换下去了?” “因为阿禹的事情,我本来就被牵连,阿禹被抓后,我和父亲很快就被控制了起来。一开始,他们没有把我们抓进水牢,只是困在自己房里,全天都受监视。后来大将军被撤掉了,他们才把我抓了进去。”丘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进去后就把我拷打了一番,我咬死确实对阿禹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抓不住把柄,只能把我放了,降为了一等兵。” 同印明白了:“水牢也被长老院掌管了吗?是谁抓的你,对你用刑的?” 丘融想了想:“抓我的是水牢的兵,用刑的也是,但是抓我的时候有一纸长老院的抓捕令,我看了,应当是水牢也被他们掌握了。” 同印的心慢慢往下沉。 水牢是刑部掌管的,如果水牢被长老院掌握,代表着刑部也沦陷了。在龙族,龙宫、军部和刑部是三方势力,彼此制衡,相互有监督的权力,就是为了防止某一方势力过大,产生贪腐和权力的滥用。如果长老院统领了军部和刑部,长老院的权力就空前的强大了。 “估计龙宫如今也在长老院的控制下了。”同印不抱侥幸,总是往最坏的方向想:“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拿下三方势力的。” 丘融想事情比较简单:“必定是帝君贿赂了长老,然后借了他们天兵天将来夺权篡位。” 同印不这么觉得:“长老院九位长老不可能都被帝君贿赂,肯定会有同意有不同意的。这些老头子,平时议政尚且能为了小小的条陈吵得不可开交,何况叛节倒戈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有内部意见的不统一。而且,帝君也不敢明面上借天兵天将到北海,要是被发现了,等于送把柄给龙族。” “龙宫如今的情况我也打听不到很多。但军队里面现在已经是军心涣散,新将军上任之后,根本不懂管理庞大的队伍,任意地下指令,下面的不愿意听他的,他要么开除要么重罚,许多同族已经自请退伍,又或者直接当逃兵。”丘融说起来很不甘心。 作者有话说: 要开展一些推拉了。 第25章 爆发争吵 同印知道他们这些留下来的士兵都不容易:“辛苦你们了。” 吃苦对龙族来说是再稀疏平常的事情,丘融已经习惯了:“我吃点苦不算什么,只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我们龙族是尚武的族类,全民皆兵,军队不仅凝聚民心,也能抵挡外族侵犯,是使龙族在三界立足的根本。千百年来,天界不敢轻易动龙族,不就是忌惮我们的武力么?” “一旦军队管理混乱,以至军心涣散、兵力不足,相当于把龙腹暴露在了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全族都岌岌可危啊!” 同印紧紧握着拳头:“长老院一直都不满军队权力过于强大,找到机会肯定会有意打压军队,加强自身的权力,这是自掘坟墓。” “而且,我看上面迟迟也没有选举新一任王的意思,估计也是长老院刻意拖延,想把持大权。” “还没开始选?” “连候选名单都没有公布。” 同印有点想不明白:“不应该,哪怕选个傀儡出来,也有利于稳定民心。” 丘禹分析道:“长老院可能还想利用您转移民众对他们的不满。因为很大一部分民众现在的注意力都还在您身上,对您的意见分歧也很大,整天吵吵嚷嚷的,抱怨的抱怨,自然就不会留意到长老院的这些恶政。” “他们还是很不满我留在了天界?”同印很了解自己的同族。 丘融不想打击他,说得很委婉:“也有一部分兄弟是相信您的,就像我一样。您从前在军中很受兄弟们的拥戴,您别担心。而且我相信,等您决定反击的那一天,大部分同族都会明白您现在的苦心。” 同印在乎的是丘融的生存:“你们现在也不要轻举妄动,保住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军队真的严酷到了吃不消的地步,当逃兵也没什么,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活下来。” 丘融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是。” “能活下来一个,就活下来一个。只有活下来,我们才有未来。在这个基础上,如果你们能够打探到一点消息,那就更好。不行就算了。” 第53章 “我愿意留在军中为您打探消息!我不怕吃苦。” 同印看着他:“我倒宁愿你先退出来。已经没了阿禹,你们兄弟俩,我至少也要保住你,不然我是死也没脸见你弟弟的。” 丘融拼命摇头:“您对我有恩情,这本来就是应当的。虽然其他队伍我不敢保证,但我从前做校尉带的那一支兵,我可以保证他们对我忠诚,对您忠诚。我们都会留下来,做您在北海最后的力量。任何时候您需要我们,我们都在。” “好。”同印很感激他:“你们也不要担心,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而且,有天尊作保,帝君现在还不敢轻易动北海。你们暂时是安全的。” 丘融又问:“那以后您有什么计划吗?” 同印在心里已经有计较:“我想先调查清楚西海龙族迁居的事情。我有预感,这件事可能关联着帝君一个很大的阴谋。” “是啊,他们已经搬了一段日子了,也没听到什么后续的消息,到底化川那地方是好,还是不好,一点说法都没有。” “你们那里也没有消息么?” “这件事在北海的关注度还是挺高的,但确实没有消息。不过说到底,也是他们自己同意搬迁的,又不是帝君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搬的。就算不好,最多是他们自己吃些苦头,能怪到帝君身上吗?” “搬迁只是一个手段,不是目的。”同印分析:“帝君是要先把四海龙族都聚集在某一个地方,然后肯定还有下一步。要调查清楚帝君背后的真正目的,说不定能抓住他的把柄,将他的阴谋揭发出来。到时候,不用我们鼓动,四海的龙族也会联合起来反抗的。” 丘融请缨:“需不需要我们去化川实地看看?” 同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们去得了么?” 军中是有严格的纪律,不能无故离队,就是今天丘融过来,也是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休沐,晚上就要按时回去。去化川少说也得花十天半个月,还不能向上明说缘由,肯定不好请假。 “现在军中乱得很,将领们都无心带兵,我就说父亲生病,要回家照顾,反正缺我一个也不缺,倘若不批假再说。”总要试过了才能知道。 同印不希望他涉险:“你突然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肯定会引起注意。说不定现在天庭还在监视你的行动,你去实在风险太大。可以让你的兵去,你就不要冒进了。” “我会妥善安排的。”丘融问:“那往后,还有什么消息,我该怎么联系您?” 这一点同印已经和鹄仙安排好了:“寄信的方式太容易被察觉,所以不要用书信。我教你个法诀,你每次有了消息,把消息写在纸上,用这个法决把纸化了,鹄仙那里就能收到同样的纸条。她收到后,再把消息转给我。这样更保险。” 丘融还不清楚鹄仙、玄乙这些仙人和龙王的关系:“王……信得过这位鹄仙姑娘吗?” 同印对他笑一笑:“天尊对我很好,鹄仙也多有照顾。你只管对他们放心就是了。” 外头鹄仙在催促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同印把丘融送到宫门口:“你和兄弟们一定好生保重,不要担心我,也不要为我冲动行事。” “没想到,到了这一步,反而是天界的神仙们在帮我们。自己的同族却拖后腿。”丘融感慨颇多,“您也要保重。下回……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同印被他说得也有点鼻酸,握着他的手不愿意放:“记得去阿禹的墓前替我磕头。” 丘融连连点头。鹄仙实在是催得厉害了,两位龙族才终于放开了手。 目送丘融的车离开,同印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本来如果见不到同族,完全没有这个念想,他倒没什么,现在见到了,不舍和思念之情就更加浓厚,使得分离也更加难以忍受。 鹄仙看他的表情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总归见到了,往后也能联络了,可以安心些。” 同印向她道谢,却不多说话。 “对了,”鹄仙给了他一个好消息:“师尊说,打算给进度落后的弟子们开个小灶班,一共十个名额,每个月初二、初三和二十补课,你想不想来?我把你的名字加进去?” 同印拒绝了:“名额有限,大家一定都抢破了头想进,不如留给更需要的弟子。” 鹄仙以为他是怕不公平:“没事的,你的进度确实比较靠后,也应该上小班补一补,你进去,不会有不满的。” 她没说,玄乙开这个班就是为了他。 “还是算了。为了我,同知一事才过去没多久,我也不想再多生事端。” “可是……” 同印打断他:“师尊今日上完晚课有没有片刻的空闲?我想向他请个假。” 鹄仙疑惑:“请假?做什么?” “你要去化川?”玄乙皱眉。 同印向他行大礼:“我担心西海龙族迁居后的情况,想自己去看看。此事我一定小心谨慎,不暴露身份,大约需要十日左右,请师尊准允。” 玄乙没有马上接话。鹄仙站在旁边,看看上神的脸色,便招呼着旁边伺候的大侍者们都先退下,把房间留给上神和龙王两个。 内室安静下来,玄乙回座:“先起来吧。” 同印能听出来他虽然语气温和,却不愉快。看来自己提请假的时间点不好,大约今天上神情绪不佳,早知道应该换个日子提的。 第54章 “我听鹄仙说,你不愿意进小灶班补习?”玄乙没有马上答化川的事情。 同印低着头不敢看他:“我修为太浅,实在不必劳动师尊亲自辅导,跟着同泰他们这些高等侍者先学着就是了,小班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应该还有不少瓶颈期的弟子们亟需补习。” “是你觉得没必要劳动我,还是你不想补习?”玄乙淡淡地问。 同印又跪下来:“弟子不敢。” “我这些日子总也见不到你,往日的请安不来也就罢了,如今连课也不愿意上了。为师是这样教你躲懒的吗?”上神语??气里已经隐隐含怒。 同印嘴里发苦。他有意避着玄乙,是想把不该有的感情放一放,也是不想让上神见了他心烦。可这样的话他不好说出来。 “我知道你担忧同族,可今日也见过了,就应该收收心,把精力放回到修习上。不然你想一直被仙人们看不起?”玄乙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同印只能婉转地避开话题:“师尊,丘融他们如今在北海过得艰苦,处处受监视和排挤,若是让他们去化川探查,恐怕离了北海就再回不去了。他们还都是有家、有亲眷的,逃一个出去可以,总不能拖家带口都逃出去,家里老小如何不受牵连?我不一样,我没什么掣肘,去看过了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回来。等我回来,一定收心。我只想去确认一下迁居是否安好。” 玄乙脸色仍然沉着:“难道你没想过,你去,我会担心么?” 同印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我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你怎么保证?”玄乙质问:“出了这里,你知道帝君的眼线在三界布置了多少?他这时候最缺的就是龙族的一个把柄。你要是私自出去,被他抓住了,我到时候再难保你!他还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整个北海龙族都拿捏住。” 一向冷静自持的上神,难得的拔高了声调,嗓子里竟然有了微微的颤抖。 “那就不要保我了。” “什么?” 同印淡淡道:“倘若被抓住,就不要保我了。师尊已经保我到了今日,本就格外恩厚了。我自知无以为报。可我也实在放心不下同族,不能看着他们进了帝君的圈套,遭了暗害。我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要尽全力一搏。” 他重重地给玄乙磕了个头:“我此去,倘若事情败露,师尊只管把自己摘出去就好,舍了我就是。等我到了冥帝那里,就请他将我投入畜生道,下一世变成牛马,再来还师尊的恩情。” 玄乙竟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他震惊地看着龙王。 “好、好、好,”上神扶着座椅的手不稳:“我管不住你了,你去吧。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同印一抬头,就见上神伤心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保你?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把你留在我宫里?你不明白吗?我教你忍性克己,为的什么,难道不是为的龙族的长远吗?”玄乙很失望:“我什么时候不让你挂念你的同族?我什么时候不允许你为你的同族着想?就一定要冒这个险,舍了性命,最后输得什么都不剩了,你就甘心了是吧?” 他气急了,抄起旁边的书册就往龙王头上砸过去:“让你学,让你修炼,就修成这个样子!只会想着鱼死网破,玉碎瓦全。永远不长进!” 龙王任由他砸,书页飞过来把他嘴角划破了,也不躲,直挺挺跪着,等他砸完了才敢膝行过去去摸上神的衣角:“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是我的错,我错了,你再打我几下,别伤自己的身子......” 上神跌在座位上,闭了闭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就一定要走?” 龙王何尝不是心如刀割,但他还是点点头。 “你想走,就走吧。但我只有那句话,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就当从来没有管过你的事情,也没有收过你这个徒弟。”上神撇过头。 同印觉得他在赌气。他不得不说实话:“我不是想走。我怎么舍得走……” “可是,让我天天在这里看着你,我真的没办法……”他一只手搭在玄乙的膝盖上,抚摸着上神的膝盖呢喃:“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真的受不了了。” 玄乙听得一愣,被龙王搭住的膝盖极微弱地抖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玄乙天尊,六御上神,修道千年,法力和智慧宇宙最强,对龙王发动大招:扔书。 使龙王受到物理伤害-1,精神伤害-100000。 第26章 青鸟昭伯 龙王觉得上神根本不知道他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能这样,整天地在我眼前晃,哪条龙能受到了自己喜欢的对象整天在眼前晃的?吃饭要管,穿衣要管,生病了要管,思乡了也要管……一会儿牵个手,一会儿抱一下,明知道我还在情热期!” 那么漂亮的一个神仙,浑身擦得香香的,细腰细胳膊细腿,瞪着一双又大又无辜的眼神见面就笑,还总是没分寸,床给他睡,澡也要一起洗,怎么能这么折磨他!怎么忍心!他六根没那么清净! “你也想想我,”龙王一股颅脑全讲出来了,“我每天抱着你的时候你知道我都在想什么?我难道不愿意多尊敬你一分,我不想只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我的君上?你以为我每天扮一个守规矩的徒弟扮得很容易?很轻松?” 第55章 上神听不下去了,想为自己辩解:“我不是......” “你要是,你以为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儿?”龙王蓝色的阴沉的龙瞳凝视他。 上神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下子想起那天在简陋的偏房里,在那竹青色床帐四面飘荡围拢过来的小床上,如同在海风凉凉的水面,银黑色的龙把他困在双臂之间,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光是眼神就足以心悸。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是谁,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吃掉。 “你现在放我走,还来得及。”龙王深吸一口气,捏着拳头:“我出去一趟,就当是为了斩断私情,倘若回不来,那就没有以后了,若我回来了,以后我就只是你的徒弟。” 玄乙很愧疚:“对不起。”他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想的。” 他不知道,喜欢是要承受这样具体的繁重的身心困扰。喜欢,不仅仅代表一种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的体征,它能令人欢喜令人忧愁。 “你没有对不起我。”同印撇过头去,“是我先对你有的非分之想。你是尊上我是下属,本来这就是僭越,从前你只当可怜可怜我好了。” “我从没有可怜你。”玄乙更加心酸,做出了退让:“算了,你既然下了决心要去,我也不会阻拦你。只是……” 龙王等待着这个“只是”的后续。 “只是,你独自去太危险了。”玄乙把他扶了起来:“最好还是有个可靠的同伴。” 同印想了想:“要不然让同泰……” 上神咬着唇幽幽地盯着他。 “你别想!”同印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先听我说。你去,就是私自下凡,西海龙族很容易就能认出你,如今他们都听从帝君的指令,万一去帝君那里指认,你等于把自己白送到帝君手上。”玄乙柔声劝说:“但是有我在,性质就完全不一样,我下凡游历,你是作为服侍我的侍者随从,不算是有违下界禁令。” “你去化川,为的是探查西海龙族迁居的情况,找到帝君隐藏的秘密。只有活着把这个秘密找到,安然无虞地回来,龙族才有希望,才会有未来。此行必须安全,不能出差错,你错了,意味着龙族全族就败了,再难挽回。我去,能最大程度帮你把事情办成。” 同印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说要去探查龙族,也不是说着玩玩的。但他要的是独行,要的是从离开玄乙身边一段时间。 “有我,你连乔装改扮都不需要,正大光明就可以去。”玄乙还找到了一个极佳的理由:“正好,王母的青鸟要归乡,青鸟的故乡在隅谷,那儿也在西南,离化川只有一百里不到,我们可以先护送青鸟回乡,顺道再去化川。” 同印完全没想起来青鸟这回事:“青鸟不是会飞么?它不能自己回乡?” 玄乙解释:“这只青鸟,很小的时候就到了王母身边,自打跟了王母,全年无休沐,再也没有回过乡。七十几年过去,它自然是不记得家乡在何处,又要如何回去,所以王母才会请我将它带回。这是王母下凡前最后一个愿望,我也该替她周全。” “本来,我是想让鹄仙代我去送青鸟,可她这些日子已经忙得分身乏术,再加上,如果她离宫太久,反而会引起猜疑。倘若有客人要见我,见不到,还可以说我闭关了,往往静修时日不定,不见客也是有的。但只要有鹄仙在,外头就不会猜测宫里出了变故。” “你想和我一起去?”龙王挑眉。 上神也知道他不想让自己跟着,所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有点委屈又不敢太委屈。 “你知不知道,与我同去,意味着什么?”龙王露出玩味的表情。他上前一步,他们之间只有两步距离。 玄乙不自觉地往后退:“我……”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心里有你,我受不了你的。还是要和我去?”龙王步步逼近,把上神堵在了座位上,“可能要去十来天的时间,全程只有我们两个,我和你,天天在一处。还想去?” 上神十根手指紧张地绞着,指头绞得通红发疼,最后轻轻地点点头。 龙王都怀疑这是不是他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你是不是就是喜欢跟着我、看着我,把我掌握在你手里,你就开心了?” 上神瞪他:“你放肆。” “我放肆?”龙王彻底笑出声,从来没觉得这么开心,他捏了捏上神通红的耳朵尖:“我还能更放肆,你要不要试试?” 没想到上神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好......” 好艰难才逼出这个字。 “你想做什么都行,都随你。但是你要让我留在这儿,你去,我做不到。”他嗓子都是抖的。 眼睛也红了,真的委屈了。他做不到,他是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条龙去冒险。他怎么安心?他的心难道就是铁打的? 真是天生来降龙的。 龙王认输了,哪里还敢多逼一句,他把这神仙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真是拿你没办法。”龙王低沉的无奈的声音传到耳边:“好好好,一起去。” 玄乙还怕他不高兴:“我不是想控制你,也不是可怜你……”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神仙:“我不问了。以后都不问了。” 他不愿意说,那就不说,他只要知道这个神仙一心为自己好就够了。 第56章 玄乙抬起手,回抱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喃道:“以后,你会有机会知道的。等时机合适了,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的。” 同印觉得无所谓了:“没事,你可以不告诉我。永远也不告诉我都行。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上神的诺言自然是一字千金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至少,化川之行是得到落实了的。 同印试着往好的方面想,有了玄乙一同前去,他有信心能把化川的秘密挖掘出来,只要对龙族有益,他的私情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他回到兽园准备交接工作,经过仙鹤栖息的矮松,就见树干上卧着一个赤脚绿裙的仙子。她一头蓝发,小小的脸,绿色眼睫密密地盖在眼睑下,两把羽毛扇子似的,身上曳地的绿裙在日头下金光闪闪,裙尾带有眼斑花纹。 只是这样一个绮丽绝艳的美人,睡颜却十分忧郁,眉头紧紧蹙着,眼皮不时挣动,仿佛是受噩梦困扰。 “昭伯?”同印猜想这应该是青鸟昭伯的人形。他怕她一会儿从树上掉下来:“醒醒。” 昭伯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坐起,果然没平稳住身体,往前一晃就栽了下来,同印眼疾手快将她接住。 好轻!小小的一只青鸟,衣裙间带着甜腻的熟果似的香风。 她还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男性怀里本能地推了一把:“龙......龙王?” 同印本来想解释自己只是看到她睡梦魇了叫醒她,眼角余光却瞥见青鸟乱了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臂,皮肤上有一道疤,白色的,至少有一指宽,从手腕下方的位置一直扭扭曲曲钻到袖子里面,很长,应当是外伤愈合后留下的。他皱着眉扯过她的手:“这是什么?怎么伤到的?” 他以为是在兽园里伤到的,怕是照顾不周。 昭伯迅速缩回了手盖上袖子,有点恼了:“你这龙,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天尊御下,竟这样没有规矩么?” 同印也知道是自己先失了礼数:“抱歉。我是看你睡在了树上,怕你不安稳。” 昭伯没好气地拢着袖子,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你受伤了。”同印耐着性子问:“我去叫大夫来看看吧。受了伤怎么也不说?” “不必了。”昭伯生硬地解释:“只是儿时受的一点伤,有许多年了,已经无碍,你不必担心是你的过错。” 说得好像关心她完全只是怕担责任。 但凡龙王稍微心胸狭窄一点,都要发脾气的:“那下次,别在树上睡了,我送你回你的笼子吧。” “你们......是不是要送我回隅谷了?”昭伯猜到了他出现的原因。 同印点头:“三日后出发。师尊会亲自送你。” “也好。这些时日我承天尊照顾,你去帮我通传一下吧,我想去给他老人家谢个恩。” “今天晚了,师尊这个时候估计休息了,而且我也没有资格通传,不如明天我们再去正殿,请大侍者通传一声,师尊应该很愿意见你。” 昭伯没有再多说。刚刚睡梦魇的小脸还是白的,眉头一直没松下来,她扶着自己的脑袋揉了揉太阳穴,散落的头发在两侧颊腮上留下深深的阴影。同印只当她是被噩梦惊扰,又是王母精心豢养娇宠出来的鸟儿,难免任性傲慢些,也不想和她多计较。 第二天早上他兑现承诺带昭伯去了正殿,鹄仙通传后便带他们进去。内室里,藏牙正在为玄乙把脉,同印不好插话,就先站在旁边等。 藏牙把好了脉收起药箱:“天尊保养得当,没什么可担心的。老太婆我也就安乐了。” “把平安脉这种事情实在不用劳动您,下次,请个下面的小医师过来就是了。”玄乙不想让老人太劳累,“鹄仙,我记得,上次论道会用元天尊送了一对砂州犀角,你去取来,这东西放在我宫里也没有什么用,听说是难得的药材,婆婆应当知道怎么用。” 砂州独角犀是一种古兽,只在荒漠里才有,如今已经是见一只少一只了,它的角用来入药,有上佳的解毒功效,还能为女性活血生阳,调理体寒宫虚。 “确实,确实是砂州独角犀的犀角。”藏牙摸着那对黑漆漆的犀牛角,“不过,这太珍贵了。” “婆婆不用客气。”玄乙亲手把装着犀牛角的盒子递给她。 藏牙收下了盒子,听到鹄仙传唤了同印进来,便问:“同印侍者近日还好吧?既然老太婆在这里,不如也把个脉。” 有玄乙点头,同印才敢把手伸过去:“多谢婆婆关心。” 藏牙一边听他的脉一边微笑:“虽还有点肝火,但不打紧,饮食注意清淡,切记忧思过度,趁着年纪轻,让天尊早点给你指门婚事,免得每次春天都要亏身子。” 同印不敢去看玄乙,囫囵应了一声就算了事。 玄乙也没搭话,气氛稍微有点沉默。上神见到旁边站着的昭伯:“你有事见我?” 昭伯期期艾艾地上前行礼:“这些日子以来多承天尊照拂,想着来给您请安谢恩。请受昭伯一拜。” 玄乙扶着她没有让她真的跪下去:“照顾你是应当的。我正好到隅谷那附近有些事情要办,便顺道送送你。” “有天尊安排,昭伯一切听命就是了。”昭伯答。 藏牙这时候为同印把好了脉,本来提着药箱准备告退,昭伯正好与她错身而过,她步子一停:“这位姑娘,身上好香啊。不知道用的什么香料熏的衣裳,老太婆对制香算是略知一二,闻着仿佛不像寻常可见的香料。” 第57章 昭伯不认识她,只当她是玄乙宫里的医师:“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不用熏香的,可能是从前在王母娘娘房里染上的吧?” 作者有话说: 上次告白某龙还是比较收敛 这次才算是真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第27章 客途春喜 藏牙笑呵呵地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她转身朝玄乙欠了欠身:“方才听说天尊要去隅谷?可是神鸟青鸾的故乡?” 玄乙答:“正是。” “如果方便,能否捎带上老太婆一起?” “婆婆也要去隅谷?” 藏牙闭眼闻了闻空中的香气,仿佛在回忆:“是了,有一位故友住在那附近,许久没有去拜访了,突然想起来,是时候去看一看。” 于是两日后,一行四位出发前往隅谷。 他们先从昆仑山下天界,到了山脚再往南,早上还在白雪茫茫的山道上,下午的时候,眼前已经换成了绿树森森的湿地。地势仍然高,但明显地暖和了起来,银杉大团大团的绿云一样的树冠压在头顶上,一眼望过去,连路上的阴影也是这种蓬松而深绿的颜色。腹地深处渐渐起了雾障,湿漉漉的雾闷重地贴在脸上,不断能听到水声,可就是见不到溪流。 玄乙许久没有下凡游历,兴致很好,把马车让给了青鸟和藏牙,自己骑马走在前面,同印则负责驾车。马蹄踩在湿土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车辙笨重地吱吱呀呀地叫。走了一天,黄昏的时候,他们才见到路边刻有“隅谷”的地界碑。 隅谷,意为太阳将沉之地。 “师尊,”同印停下马车:“天色不早,我看前头仿佛是家旅店,要不今日就先在这里歇息。” 玄乙点头同意:“也好。你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同印领了命,从车上下来,便往那写有“春喜客栈”字样的招牌去。走近了,就见到两间土气的瓦房,用木栅栏围了半圈算是有个院落,后头还有个空落落的马棚。同印进了屋,里头倒还亮堂干净,一股干燥的炒辣椒的香气传来,前台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店家!”同印喊了两声:“有人吗?” 一阵轻柔的脚步从楼梯后头绕过来,是个戴头巾的年轻姑娘,可能只有十五、六岁,脸生得极标志:“来了来了,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同印问:“还有空房么?我们一共四个人。” 姑娘答:“今儿只剩两间了,够么?” 同印本来想要四间,可料想这么小一间旅店统共应该也没有几间房,有两间已经很不错了。他便说:“我去问问我们主人家再来答你。” 姑娘也想多招揽生意:“客官是要进隅谷么?不如今晚就在此将就一下吧。咱们这儿是谷口最后一家旅店了,进了谷,可不容易找地方休息。房间是宽敞的,一间住两位足够了。” 同印回到马车旁和玄乙如实禀报了情况:“就是要委屈一下师尊,这里和宫里肯定不能比。” 玄乙没有介意:“出门在外,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婆婆年纪大了,赶了一天的路,怕是吃不消的,你把好的那间腾出来给婆婆和昭伯。” 同印扶着他下马,又将藏牙和昭伯接下车来,向店家姑娘要了房,另有一名伙计帮他们栓马停车,店家姑娘带着他们上楼看房。 “丁字房向南,更暖和些,里头床褥都是新套的。一会儿我再拿一床褥子过来垫着,老人家能睡得更舒服。”姑娘说话做事都很伶俐:“丙字房窄些,不过,这个位置在角落里,更僻静,上楼下楼的都听不到。客官们,晚饭是在楼下吃,还是送到房里?吃得辣么?咱们这儿口味重,一顿少不了辣椒,您要是不吃辣,我让厨子少放点。” 玄乙觉得这姑娘看起来就像是会做生意的:“麻烦姑娘把饭菜送到房里来吧,酒就不要了,要两壶热水,我们自己带了茶来。” “您叫我春喜就好。”姑娘能看得出眼前这位公子气度不俗,态度也客气周详些:“您晚上要沐浴么?我给您多留点热水吧,店里子时就不烧热水了,要早上卯时二刻厨房开了灶,才有热水。再有,谷地里入了夜不大安全的,您几位晚上可千万别往里头走,等白日里再进去。不然,性命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同印从来不怕吓唬,要问个仔细:“不安全?什么意思?” 春喜露出个神神秘秘的表情:“晚上谷里有妖怪出没,什么都吃,还吃人!” 同印反而来了兴趣:“什么妖怪?” “我们都没见过。”春喜摇头,“没人真的见到了妖怪还能活着出来的。” “既然没有人证,怎么证明有妖怪?” “能听到声音啊。晚上的时候,能听到从谷里传来的异样的嚎叫,偶尔还会伴有惨叫声,大概就是那些妖怪在捕猎进食了。再一个,能找到被妖怪啃食过后的尸首,明显就是被撕咬过的。振保,噢,就是我们家厨子,他从前认识一个猎户,常到谷里打猎,收成好的时候也会把野货卖到我们店里,后来有一天人突然就消失了,有其他猎户进谷去找,只寻到了他的头颅,脖子是生生被咬断的。” “那些……”同印捕捉到了重点:“那就是不止一只怪物?”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头:“因为有时候叫声明显不只一个声源,此起彼伏的。” 第58章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妖怪的?” “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那也有一段时间了。”同印明白了:“难怪这里看着人烟疏落,谷里难以找到人家和旅店,这样凶险的地方,恐怕就是有人,也都搬走了。” “是的。”春喜解释:“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这里往来做生意的不少,因为过了化川再往西走,就到边境了,会有一些西方民族来往通商,所以这一带曾经也热闹过。可自从隅谷出现了妖怪,做生意的就都走了,一些本地的村民也渐渐待不下去,最后就剩下我们这一家。我这店子是从祖母手里传下来,所以我不舍得搬,要不然我也走了。” “难道官府没有组织过村民或捉妖师去围捕妖怪么?到底是一起生活的地方,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拱手让给妖怪吧?”遇到问题总要想办法。 “怎么没有?找了好些道士、术师来帮忙,但都没能成功。”春喜叹气道:“有一次还请了一位仙人过来,可是那仙人还没进谷,只在外头占卜了一下,就摇摇头离开了。连仙人都无可奈何,可想妖怪多么强大,平凡的族类怎么敢与之抗衡?” 同印看了玄乙一眼,上神露出思忖的表情,并没有马上就春喜刚刚的话做一个真假判断。 同印又问春喜:“听说,隅谷里有青鸾,是真的么?就是传说中给王母娘娘做信鸟的神鸟。” 春喜点头:“确实是有。从前隅谷就是以青鸟故居出名的呢。” “神鸟不能保护这里的人类和其他生灵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青鸾虽然是神鸟,可法力并不强大,它是以貌美出名的。客官你既然听说过青鸟,想必也是因为它的美貌而得知。” “那如今它们还好么?不会给怪物吃了吧?” “应该不至于,偶尔这儿还能见到青鸟出没得。青鸟喜欢湿地,习惯在湿地居住,隅谷是西南这一片儿最好的湿地,听说青鸟已经在这里住了千年了,应该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地方生活。”春喜顿了顿,“您几位是对神鸟感兴趣所以来这儿的么?” 同印随口编了个理由:“噢,我们是来访友的,听说能看到青鸟就顺便想看看,毕竟传闻长得那么漂亮,能长长见识也好。” “你确定你那友人还住在这儿?”春喜摆摆手,“我看多半已经搬走了,谷地里现在哪还有什么人住啊。” 同印笑一笑:“无妨,都到这儿了,总要去看看的。” “反正我是提醒过你们的了。”春喜又多交代了几句:“白天往里走走还可以,晚上尽量还是别去。今天晚上若是听到那怪物的叫声,你们也别害怕,把窗户关严实了睡觉就好。它还从来没有跑出来过。” 玄乙拿了点赏钱给她:“多谢春喜姑娘提醒。” 他给的不少,春喜羞答答给他行了个礼:“公子万福。” 她退了下去,同印先将藏牙和昭伯送进房安顿,刚刚把店家送来褥子铺好,一转身就没见到青鸟的影子了。藏牙笑盈盈指了指窗外,同印朝外头看,一只碧莹莹的大鸟停在银杉梢头,在绿叶的掩映下,它并不明显。看来,这是打算今晚就歇在在树上了。 她喜欢那么睡,同印也不想劝。从丁字房退出来,他又去看了马和车,再到厨房里拿晚饭出来,和热水一起端着送上楼:“师尊,吃饭了。” 他推门便是一惊,房间里头哪里还是之前的样子?仿佛他又回到了太初朔晦宫的正殿内室,一应家私器具都是齐全的,连陈设都没有变,红木床头吊着的五彩丝络和不周山景图一一俱在。他退了一步还特地看看房门口挂着的“丙”字房号牌,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玄乙正笑着把手里一只乾坤袋收起来:“外头的人看不出来的,只有仙族才能看见。” 乾坤袋容纳万物,何止一间房,哪怕要将整座太初朔晦宫都装进来怕也不是难事。同印从前虽然听说过这宝贝,但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 “有了这个,倒也不拘是住在哪儿了。”他绞了热毛巾递给上神:“师尊先擦把手洗个脸吧。” 晚饭是茭白烧肉,青岩豆腐和盐水煮野菜,店家还送了他们一小碟子糟辣椒。西南地区口味重,烧肉也做成是辣的,汤汁赤油浓酱,茭白吸饱了肉味后香辣鲜嫩,确实是绝佳的下酒菜。同印都有点后悔没有要上一壶酒。 “这些东西倒是新鲜,我还从来没吃过这种野菜。”玄乙难得吃到没吃过的东西,也愿意多夹两筷子,“还不错,汤也很鲜甜。” 同印也是刚刚在厨房里听到厨子和春喜聊天才知道:“这是西南独有的一种野菜,叫凉血藤,好像也是一种药材,祛湿的,因为西南湿气重,所以当地人都喜欢拿这个煮汤。” “果然是要出门,才能了解世情。”玄乙笑了笑。 同印不仅听了菜名,还打听了去隅谷和化川的路:“厨子说,去化川,最近的道就是从隅谷直穿而过,骑马的话,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咱们驾车,慢点走的话半天肯定也是到得了的。而且,这条路必经隅谷腹地,应该能够到达青鸟的故居。” “那倒方便了。” “要是明日早点出发,快的话说不定咱们中午饭前就能把昭伯送回故居,回来还能赶上午觉。” “婆婆说,明日她就不跟着我们了,等拜访了友人,再与我们在客栈汇合。” 第59章 同印脑子里想的还是刚刚春喜说的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师尊信春喜说的那套么?” “我看,她说得很细,也还算周全,倒不一定全是唬人的。”玄乙是觉得有趣,“强大的一群妖怪,十年前出现在了隅谷,白日隐蔽,专挑晚上出没,捕食生灵和人类,也有点意思了,嗯?难得出来一趟,要是什么也碰不上多无聊。” 也就是他这位六御上神能够说出这种话。同印以前倒没看出来他也有这样爱玩的一面:“师尊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明日进了谷,或许还能顺手解决了这些妖怪,想必这儿的各族也会感激师尊的善举的。” “且等明天看看再说吧。”玄乙说。 饭后收拾了碗筷,同印见着上神那张宽大的红木床,抱着一床被褥就准备出去。 “要去哪里?”上神蹙着眉头。 同印不想和他在一间房里:“一个屋子总归不方便。我去马棚里睡,只一个晚上,没事。” 玄乙还要叫住他,龙王已经飞快地卷着被褥闪出去了。 没见到上神追出来,同印松了一口气。他把被褥铺在干草堆上,还算宽裕舒服。玄乙的马和他亲,是他在兽园里喂养了大半年的,坐下来倚靠着他,他就把头枕在马身上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浅,很快他就醒了,月亮还没到中天,算来应该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马在他身边发出烦躁的鼻息声,不一会儿,它不耐烦地甩着头,似乎想要重新站起来。马棚里闷闷的,弥漫着浓重的动物的臊味,没有一点风。 同印蜷着身子没有动,重新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 突然,隐约有利器破空而出的“咻”一声响,一阵尖锐的冷意从身后袭来! 作者有话说: 正式进入第二个副本地图了。因为考虑到他们基本上都是神仙,所以设定上就是去哪儿都很快,不会真的像古人一样走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到目的地。 第28章 午夜刺杀 惊马的嘶鸣终于划破了静夜。 同印侧身在地上快速地滚了一圈,敏捷地躲过袭击,却见原来躺着的地方并非箭支暗器,只有一枚翠色羽毛。 黑暗里,龙王发出低沉的龙啸,皮肤上银光闪闪的龙鳞若隐若现。他反手一挥,从马棚的水槽里掀起一道水柱朝刺客的方向攻去。 水柱在空中幻化出一只手臂,张开五指,精准地攫住了刺客的一只脚。对方被绊了一下,并不惊慌,手上一把羽扇利落地斩断水柱,连退几步重新站稳,面对同印露出一个愤恨的表情。 同印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蒙面者,个头比他矮些,四肢纤长,一对绿眼,更像个女子。 “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吧?”同印不愿意伤人,“为何深夜来袭?” 对方冷笑,果然是女声:“但凡龙族,我见一个杀一个,不相识又如何?拿命来!” 说罢,她抖开手里的羽毛扇,挥动间数片翠色羽毛挟风飞来,左右齐开,封死同印的两侧,白色硬质的羽轴犹如银钉,针尖锋利,直直锁定了同印颈部。 同印抬起手臂,生生挡下最前两片,羽毛刺破衣服,哗啦一声将袖子扯开一个大口子,袖管顷刻裂成布片。皮肤有龙鳞保护,被刺发出“铮铮”脆响,犹如兵刃交锋,终究羽毛不敌世上最坚硬的甲胄,弹落而下。同印担心伤及旁边玄乙的马匹,连续做出几个后翻,从马棚中逃开,躲去了剩余几片羽毛。 但那刺客哪里肯放过他,手中羽扇挥得风声赫赫,带有眼状斑纹的长羽却比精巧的暗器更加锐利,在空中射出一道道绿幽幽的直线,紧追着同印不放。 同印逃到空旷的院落里,就在柴堆旁边见到一口井,他调动意念,手在空中画出两圈,井下一阵轰隆,汹涌的水柱冲击而上,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水盾,及时击落了所有追来的羽毛。水柱又分开无数支流,反向朝着刺客而去。 那刺客见势不好,足尖一点,纵身腾空而起,跳到院落旁的银杉上,水流追到她脚下,并未截断,而是向上一拐,窜到了树梢,水花冲击枝叶发出婆娑声,树叶大阵大阵地落下来,断枝残叶和着水流淌了一地,仿佛下过一阵雨似的,空气中青叶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同印也追了上去。 那刺客知道躲避无用,并不是一味地逃,几次灵巧地抽身用手中羽扇与水流交击,但每斩断一次,就立刻有更多的细流扑上来,她又一惯擅长暗器远攻,到了近战搏击的时候不容易讨到好处,于是十招过后渐渐有了吃力的感觉。 他们绕着树跳上跳下,眼见着水流又一次追近了,她本能挥出羽扇,那细细的蓝色的小手仿佛已经预知了她的下一步,及时套住她的手腕,打断了她挥扇的动作。 刺客双手被擒,咒骂了一声,奋力地挣扎。她没想到这次遇到的龙族法力如此强大,对水的掌控力超出了她的见识。 情急之下,她变换手势默念法诀,背后数道金色光线结成巨大的一枚眼状法阵,巨眼缓缓睁开,光芒大亮,同印只看了那诡异的金瞳一眼,就被定住了身,四肢不受控制,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四周景物在快速地旋转中逐渐模糊、异化。 他努力地摇摇头,想要甩掉脑子里的眩晕感,不断眨眼调整视线,对面的刺客离他忽远忽近,一会儿怒斥着要他的龙命,一会儿又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第60章 他迷迷糊糊地想要往前走,身上一阵阵发冷,寒意缠着他的四肢,让他忍不住想要瑟缩身体。他做出个抱臂的姿势,低头才发现一青一紫两条蛇正顺着他的腿爬上来,毒蛇发出嘶嘶声,吐着红艳艳的蛇信,张口能见到獠牙上准备低落的毒液。紫蛇攀升到他的大腿,蛇头两颗黑眼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口对着他的肚子就咬下去! 同印大叫一声,拼命挣扎,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身体陡然轻了,坠落的失重感将他从巨眼咒生成的幻境里拽出,他这才看清楚自己实际上是从树梢上掉落了。 银杉极高,掉下去恐怕摔得不轻。 可无论同印脑子里如何挣扎,四肢就是僵硬不动,就像有蛛丝牵制住了关节,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度不断地降低,背部撞开一道道树枝却没有任何一道能接住他。 然而预料之中的触地并没有到来。 一阵流萤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温和如豆灯大的光点越聚越多,在同印的背后形成一道无形的柔软的风窝,将龙王承接住,坠落的速度放缓了,最终他安稳地落回到地上。 “这是……”同印眨眨眼,四肢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中。一只流萤落在他的指尖,细看,并不是萤火虫,只是一团发亮的光点。那光点一闪,又从他指尖飞走。 是星星点灯! 六御上神玄乙天尊的秘术。 光点不断飞舞向上,变换组合形成星系,最终由星系结出法阵,光芒柔和而清淡,一只素色锦鞋从虚空中伸出,六御上神从日月星河间踏风而来。 “师尊。”龙王也被带到了阵中。 玄乙微笑刚好扶他一把:“没摔着吧?” 龙王还没开口,对面的刺客却耐不住了:“你这臭道士,管什么闲事?一边儿去!” 她不认得玄乙,也不知道这星河法阵代表了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挣得一点优势,全被对方搅去,连从来不曾失手的巨眼咒,此时也失效,怎么能不恼怒? 说罢,她就重新抖开扇子,将整把羽扇甩出,扇面展开无数眼斑羽毛,空中应时亮出大大小小无数眼睛,轮次睁开,作势要将上神也封印住! 龙王这次有了教训,及时闭眼:“师尊别看那些怪眼,诡毒的很。” 玄乙犹自微笑,一手将龙王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手掌往空中一立,作出个停的手势,那扇子竟然自动停了下来。眼睛们睁视着玄乙,却不见对方有任何被牵制住的征兆,它们好像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的还眨巴两下,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 玄乙再一挥手,那扇子突然调转方向,猛地一甩尾,向着自己的主人袭去! 刺客大惊,怎么也没能预料到有朝一日要被自己的武器追着跑。 然而这时候要跑也来不及了。她也看到了那些睁着的眼睛,咒术生效,她被定在空中动弹不得,一阵阵头晕里,她被自己的羽扇击中,蒙面束发的纱巾划破掉落。 绿发散下,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连同那五官样貌仿佛十分熟悉。 “青鸾一族,自古以来与龙族仿佛没有什么交集……”玄乙终于开了口。 上神洪钟般沉冷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法威深重。 “同印与你,也素无来往,不知是什么原因,引得你要将龙族置于死地?”玄乙走近了被定住的青鸟,“你叫什么名字?又是怎么知道他是龙族的?” 那青鸟冷冷看了同印一眼:“哼,龙身上那股海腥味儿还不好辨别么?” 同印上前把她的脸抬起来,看仔细了才发现,她与春喜有些神似,难怪看着熟悉。 “你认识春喜么?你和她什么关系?”同印觉得她们之间恐怕不止是同族。 青鸟往同印手上啐了一口:“拿开你的爪子,臭龙!你不得好死……” 玄乙眯了眯眼,还在骂骂咧咧的青鸟突然一停,然后伸长脖子作出目眦尽裂的表情,无形中仿佛有一股力道狠狠摁住了她的喉咙,她张大嘴巴徒劳地呼吸,很快就因为没有空气脸色涨得红紫,眼睛里逐渐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动物的本能提醒他,龙族身边的这位仙人,要比龙族危险十倍甚至百倍。 但这是谁?为什么会和龙族在一起?天界不是一向对龙族颇有偏见么?一个龙族哪里结实的法力如此强大可怕的仙人? “天尊请手下留情!”另一只青鸟从不远处飞来,落在玄乙的阵上。 昭伯化成了人形,跪下行了个大礼:“昭伯代同族向天尊请罪。我已经拿下了刺客的同谋,不如一起审过,再做处置为时不晚。” 说罢,她指了指下方客栈院落里被捆起来的春喜、厨子和伙计。显然,这几位是脱不了干系的。 玄乙仿佛考虑了一下,才收回神力,挥一挥袖子,将两鸟一龙带回地面。 刺客青鸟突然回复了呼吸,歪倒着身体抱着自己的脖子用力咳嗽,鼻涕眼泪一下子都出来了,样子狼狈。春喜冲她喊了一声“阿朱姐姐”,露出个悲痛的表情。 “神仙大人恕罪,我姐姐并非故意冒犯,她性子直……”春喜对着玄乙磕头。 “你闭嘴!小孩子知道些什么?”阿朱满脸写着不甘心:“什么神仙?在我青鸾辖境内,欺负我族,算哪门子神仙?” 同印觉得她简直毫无廉耻:“是你先刺杀我,怎么反倒变成我们欺负你了?” 第61章 “是你们龙族先侵略我们青鸾,我们是在护卫自己的家园!”阿朱瞪着他 同印从这句话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侵略?什么意思?” 阿朱还要说话,却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道冷冷的深沉的目光,她转向了身侧。 是昭伯盯着她:“阿朱?” 阿朱还抱着自己的脖子,刚刚愤懑的表情一转,露出一个笑容,但她呼吸还没恢复,笑着笑着难免咳嗽两声,那笑声异常尖刻:“哎呦,我说这是谁呢?这不是淑芬嘛?真是贵客啊!王母娘娘近来可好?” 昭伯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她。 “怎么,不认得同乡了?”阿朱也不怕她:“也是,您现在身份尊贵,到了天庭,做了神仙的信使,还取了个漂亮名字,自然是与我们不一样了。不过你从前那些事儿,神仙们不知道,我们可都是知道的。” “阿朱姐姐,算了,别说了。”春喜着急想要把她拉开。 昭伯终于开口:“没错的话,我刚刚还救了你一次。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意思是如果刚刚知道是阿朱,就不救了。 阿朱丝毫没有感激之情,连正眼都没给她,还向同印和玄乙道:“别说我没提醒您几位,这位昭……什么来着?哎呦,我叫淑芬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口,咱们这位淑芬小姐,一向是拜高踩低,贪名爱利,当年为了攀王母这个高枝儿可是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如今王母获罪遭贬,她在天庭混不下去了,必然上想着另寻仙门依附,比如遇到刺杀抓几个同族邀功论赏什么的……” 昭伯撇开了脸,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阿朱只是一个泼妇。 同印和玄乙互相对视一眼,问:“你们认识?” 这次没等阿朱开口,昭伯先行了个礼:“天尊,龙王,既然刺客与同谋已经抓获,昭伯先退下了,您请自便。” 她到底是神鸟,有傲气,振翅一飞走了。 龙王和上神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只怕今夜是无法安生的了。 玄乙将几只青鸟全都带回了旅店,先把阿朱、厨子和伙计安排在柴房里,只将春喜提出来单独审问。 比起嘴快刁蛮的姐姐,妹妹春喜反倒显得沉稳一些。 同印给她倒了茶,没有束缚她的手脚:“给你一点建议,下次马棚里要拴几匹马,你说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只剩两间房,可马棚里却没有马,也没有其他停车,在这荒僻谷地,你的客人们难道是飞来住店的吗?”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警惕了。”春喜没想到是马棚的问题。 “还有你的易容也有问题。”同印指出:“虽然你拿头巾包住了头发,又改换了眼睛的颜色,可皮肤和容貌还是太精致了,这方圆几里地独一家旅店,店家还青春美貌,是个正常人都觉得奇怪的。” 春喜接过了茶,怯生生望着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玄乙:“我经营这旅店,不是为了害人!真的!我也劝了阿朱姐姐,可她不听我的……” 同印问她:“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刺杀我?龙族侵略青鸾族的家园,又是什么事情?” 春喜看看他,露出个幽怨的眼神,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只有说实话:“最近,西海龙族全体搬迁到化川了。化川属于隅谷,自古以来,隅谷是青鸾的辖境,所以青鸾族才觉得龙族侵占我族的领地。” 作者有话说: 王母信使,三界第一貌美的神鸟, 小名淑芬。 第29章 搬迁详情 “西海龙族搬到化川,没有提前和你们商量?”同印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根源。 春喜为难地摇头:“我们甚至是在完成搬迁后被通知的。” 那难怪青鸾族生气,换谁谁能不生气? 同印立刻把态度放低了:“我们来此地,其实就是为了探访西海龙族搬迁的情况。春喜姑娘,此事还烦请你从头讲讲。” 春喜见他态度并不像其他龙族那样跋扈,也愿意坦白:“这几年其实陆陆续续一直有一些龙族来这里住,但数量很少,而且,他们大多数深居简出,平时见不到影子,也不和任何族类打交道。因为不碍着什么事,我们就没想管太多。直到上个月,西海龙王带着全族浩浩荡荡地搬来,我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龙王刚到,就拿出一副帝君的旨意,要和我们划分地界,强行把化川夺走,并且不允许我们再往化川那边去。我们派了使者想和龙王进一步商谈,他也不见,化川边上只有龙族重兵守卫,稍微靠近些就要和我们开打。” 玄乙也坐下来,提问:“帝君的旨意是明旨吗?还是口谕?” 春喜答:“明旨,盖了帝君的官印的,可旨意上只写了同意他们搬到化川,没有写我们怎么安置啊,天庭也从来没有和我们通过消息。所以同族们都觉得被侮辱了,怎么能完全不管我们呢?” “那你们有没有去找帝君?” “怎么没去?可他不是说在议政,就是出门去了,不在天庭。去了几次都见不到,我们就知道,他根本不想见,也懒得管我们。龙族这样是他默许的。” “好歹你们也是仙族,也属于帝君管辖。不该是这样。” 春喜叹气:“我们与天庭本来关系就不近,从前还可以通过王母娘娘来维护关系,现在娘娘获罪了,听说是丢了帝君好大的脸面,想必帝君恼怒王母,大约也迁怒了我们。” 第62章 同印理解了:“所以你们就干脆找机会刺杀龙族,希望能借此把龙族赶走?” “请你们谅解,我们实在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了。”春喜解释道:“龙族来了之后,地界被划分得极其不合理,不止化川被霸占去,还把几条支流和一大片谷中的湿地也让他们拿了,使得我们没有了重要的水源,部分巢穴被毁掉,大家现在都是躲躲藏藏地挤一起过日子。” 她还不忘为了阿朱辩解:“不过,姐姐的行动并不是族长和长老们允许的,很多同族也不赞同,只是她和一些同族自发的行为。我们知道龙族善武,用武力进行对抗讨不到什么好处,姐姐她们只是实在气愤龙族霸道的行为。” “隅谷应该不止青鸾一族居住,其他族类也没有提出异议吗?”同印问。 春喜答:“这里居住的仙族只有青鸾,其他族类力量比较微末,而且数量不多。化川中本来还住有一些水族,比如玄龟、南鱼,听说他们已经打算搬走了。” 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糟糕的地步。 同印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账王八蛋!”他骂的是帝君。 春喜虽然不知道他是北海龙王,但想着他既然是龙族,也许知道的内幕消息更多:“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青鸾和龙族本没有什么仇怨,为什么突然要这么为难我们呢?” 她觉得这件事最大的过错在于龙族。从青鸾的角度来看,她的想法也很正常,是龙族霸占了自己的家园,也是龙族获得了实在的好处,帝君最多是推波助澜。 而且,同印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西海龙族搬迁是受到了帝君的胁迫。所以这个哑巴亏必须是龙族自己咽下去。 “搬迁一事确实有蹊跷。”同印拿出了诚恳的态度,“但已经给你们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作为龙族,先代我的同族向青鸾道歉。” 他郑重地给春喜行礼。春喜连忙把他扶起来:“也不是你做的,请起。” 同印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迁。而且迁居之后,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所以我们才想来探访个究竟。但我想请你相信,不是所有龙族都愿意搬迁,也并非所有龙族都侵凌弱小。” 春喜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信息:“我们有听到消息说,过不久也许东海、南海、北海龙族也会搬过来,所以这不是真的?你们的意见还没有统一?” “至少我知道的是不统一的。北海和东海都是不愿意搬的。” “不愿意搬?那就是有人想让你们搬,你们不愿意。是帝君?” “是。” 春喜思忖了一下:“但你也不知道帝君为什么要你们搬。所以你来这里查。” 同印点头。难怪春喜年纪小却能经营着一家旅店,这脑子比她姐姐好使多了。 春喜又问:“你是......”她看出来他不是普通龙族。 “我是从前的北海龙王。”同印大方地表明了身份。 春喜看看他旁边坐着的玄乙。她知道北海龙王刺杀帝使并退位的事情,那想必身边的这位神仙就是调停战争的玄乙天尊。 她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小店里有一天竟然得两尊大佛降临。 “这件事发展到了现在,青鸾已经视龙族为仇敌。”春喜坦白,“大多数的青鸾心里是很厌恶憎恨龙族的,族长和长老们日夜都在商量如何反抗和应对。” “姐姐她们组织了一支自愿军队,由族中一些擅长法术和对习武有兴趣的青鸾组成,她们的规模和武艺肯定都远远不及龙族,可是意志丝毫不比龙族软弱。” “族长们也在想办法打点与天庭的关系,与从前有善缘的仙人们增进来往,希望能够找到和帝君谈话的机会,或者借助仙人的力量来促成和龙族的商谈。” 同印很佩服他们:“你们的家园被强占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正义的。” 春喜只是苦笑了一下:“正不正义的,我们也不那么在乎,只是我们青鸾除了貌美,没有多少生存的本领,所以即使被仙人们看中,也只能当信鸟。如今家园遭侵犯,竟然连守土安家都难以做到,又何尝没有我们自我荒废的缘故?” 同印摇头:“守土安家,岂是单纯靠武力就能做到的。” 龙族如此善武,为了守住四海的家,他们不一样吃力? 气氛显得有点沉重。 玄乙这时候伸手握住了同印,终于开口插话:“春喜姑娘,既然谷中寻找不到住处,那么接下来这几日,恐怕还要借住在贵店了。等天一亮了,能否烦请你给我们带带路,去探一探化川的情况?” 春喜却拒绝了:“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但是恕我不能给龙族带路。” 同印其实是理解她的,换了他,他也会拒绝。 春喜有自己的原则:“抱歉,我虽然不赞同姐姐这样见了龙就杀,但也实在无法带着龙族进入自己的家。这点骨气我还是有。” “你不是带我进去,是带他。”同印指着玄乙:“我虽然是龙族,但龙族已经不认我了,所以你可以不当我是龙族,我现在只是玄乙天尊的侍者,来隅谷是陪着天尊探访的。天尊下凡游历,你是带着他进去。” 春喜很好奇他的动机:“既然龙族不认你了,那龙族的事情也和你们没有关系了吧?为什么还要来探访龙族迁居后的情况?” 第63章 “他们不认我,但我不能看着他们被坑害。”同印向她保证:“我们不会打扰龙族,也不想动什么干戈,只是去看看。看过了,就走。你不必担心会被龙族报复,或者,对不起你的同族。” “我可以带你们进去,但我只带到化川边上就走。”春喜给出了条件,“我带完路后,你们能放了阿朱姐姐和我的其他同伴吗?” 玄乙同意了:“那就麻烦春喜姑娘了。” 于是,四只青鸟暂时留在楼下,由昭伯看着,同印和玄乙去准备进谷的事情。 同印不太放心昭伯:“师尊信任昭伯么?” 玄乙有他的道理:“昭伯和春喜姐妹的关系似乎很不好,从前应该有过矛盾,不至于放走她们的。” “师尊不好奇阿朱说的昭伯的丑闻?” “那是她自己的私事,如果与龙族无关,就没必要打听。”玄乙指着身边的一只坐垫,“你坐下来。我看看刚刚有没有伤到。” 同印差点忘了自己打了一架:“没事,我现在有法力和龙威,阿朱伤不到我。” 玄乙没说话。 龙王体会到了上神的威压,乖乖地坐到了垫子上。 上神捋开他的袖子和裤腿,仔仔细细查看了,又看了背上和胸前,要解开腰带的时候终于被按住了。 同印讨饶:“真的没事。就是被那个奇怪的眼睛定了一下,也没摔着。这些鸟儿武力的确不强,却没想到会这么诡异的咒术。” 玄乙解释:“那是眼斑咒,由青鸾羽毛上的眼状斑纹形成的,是她们最拿手的咒术,轻则使被施咒者头晕失神,重则能够产生幻觉,倘若被施咒者灵力不高,或者是普通凡人,心志不坚定者可能因为一次被咒,就沉沦在幻境中,从此疯癫如狂,丧失心志,精神被击垮。” 同印听得连连皱眉:“这么厉害?” “也不算厉害吧,不是有失灵的时候?” “对师尊,自然是失灵的。” 玄乙因为他的嘴甜微笑:“春喜没说谎,青鸾天然没有什么擅长的技艺或者法术,使用飞扇和眼斑咒,都还是后来跟着王母修习来的。而且,青鸟并非每只都会修习法术,阿朱的水平在族中大约已经是上等了。” “所以他们平时的精力都拿来维护容貌?” “容貌出众,自然最在意容貌。” “但说容貌,能做到每一只都那么漂亮也不容易,而且容颜不老。就算是仙人,大部分也都是会老的吧,要维持长生之姿要很深的道行。”同印觉得美貌也算一种本事。 玄乙纠正了他的一个误区:“只是容颜不老而已,青鸾的寿命其实比凡人长不了多久。” “原来如此。那王母不是要频繁更换青鸾?” “是,王母每百年就要更换一只。等青鸟的年纪大了,渐渐就负担不起长途飞行的辛苦,王母就要把它送回来,再由青鸾族遴选新的信鸟送到天庭去。像是昭伯这个岁数的,已经算年纪大的,只是单看她的容貌,看不出来。” 同印是同情她们的:“说到底,是龙族的不是。挨她们一顿打,也是应该的。” “那也不是你来挨打。”玄乙语气严肃起来,“而且,她是想杀你。” “她杀不了我的,那些羽毛根本动不了我的龙鳞。”同印不太在意。 玄乙淡淡地挪开脸,不说话了,只是帮他把衣袖和裤脚都捋好。 同印趁机把他拉到怀里哄:“好了好了,哪有那么娇气的?我在战场上受过的伤不知道比这严重多少倍的都有。况且,自来天界,这也才算第一次吧。” 玄乙听前两句已经听得心惊胆战。 他的目光正好落在龙王肩膀上一处很淡的圆形伤疤上。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那个疤:“这个也是?” “嗯?”龙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 “这个……也是你打仗的时候受的伤?”上神的语气不自觉放得很低。 龙王覆上他的手,像是在回忆:“噢,这个啊,这是几年前和冰夷族打的时候,被它们头领的角刺穿的。”明明是惨痛的重伤,但他回忆起来很酣畅:“我当时驱逐着它们的主队到了北海边境,头领极其难缠,我与它连过两百招没分出上下,它那对冰角十分凶悍,把我直接钉在了冰柱上。” “我当场掰断了它的那只角,从肩膀拔出来插进了它的眼睛。”那是峥嵘岁月,他还是豪迈勇武的龙王,“我是刻意留了这个疤,也算留个纪念,那可是冰夷头领!” 玄乙即使不在当场,也能听出他的自豪。他想象着骁勇的龙王大战冰雪怪兽的场景:“疼吗?” 同印已经不记得了:“还好。” 上神附身轻轻在伤疤上亲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师尊现在开始不是龙族的事情已经没兴趣了。 第30章 进入鸟巢 他亲得郑重,满腔酸楚。 他当然知道龙王不在意这点痛,但他心疼的也不只是一块伤疤。 这条龙原本应该是叱咤一方的霸主,统御北海,号令万千,他是属于战场的,从一出生被训练出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只有在战场上,他才自由、痛快、干净。他可以昼夜不停地行军赶路,可以在疲惫的午夜随时起身抵抗偷袭者,可以和一头怪兽连续过两百招……受伤也好,失败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上,能上战场就有希望,他有希望,龙族就有希望。 第64章 可现在呢?到了天界,守着重重的规矩,一步一个礼仪,一句一个辞令,原本是那么骄傲的一条龙,从来不把任何神仙放在眼里,帝君的使者说行刺就行刺,大不了就打!但在玄乙这个神仙面前,一次次毫不犹豫地跪着,为了他的颜面当众被嘲笑也不生气,什么杂活都愿意干,忍着情热,忍着脾气,忍着一份希望不明的生活……只要能讨得他高兴,只要能换来他一点点的喜欢和青睐,整副身心都已经剖出来给他了。 那到底当初调停战争是不是真的对这条龙好呢? 所谓的保全,到底是保全了这条龙,保全了龙族的未来,还是只为了保全玄乙自己的一点私心?如果放龙王回到战场上,哪怕战败,是不是他心里更舒服自在些?他会不会想念战场,想念过去,他想念自由和荣耀? 他真的觉得,失去曾经的骄傲是值得的吗? 想到这里,上神心绪难抑。 龙王被他恻然的眼神吓了一跳,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都说了不疼了,怎么了?我说错话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伤早就好了啊。”他以为玄乙还在为今晚的事情担心:“我保证,以后不随意冒险了,好不好?今日是我错了,是我大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玄乙更愧疚了。他看着那枚伤疤失神地呢喃:“如果你真的想走,我可以放你走的。” 同印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要是想回北海,想回去过从前的日子,我可以……”纵然舍不得,但是如果他真的想,那也是可以舍得的,“我不再束缚你了,好不好?” 同印终于明白他在想什么了:“那你呢?你怎么办呢?” 玄乙低垂着眼睫毛,没有说话。他想说没关系,但说不出来。 龙王失笑:“我不是想回去,刚刚说那些也不是因为想打仗了。” 上神抬起眼睛。他们目光相撞。 “不管是龙还是人还是神仙,难免还是会怀念过去的。只是怀念,不代表一定就想回去。”龙王刮了刮上神的鼻子,“在这里也很好,在你身边,我也很满足。” “可这不是你喜欢的生活……”上神想让他过他想要的生活。 龙王握紧他的腰:“可这是我喜欢的神仙。” 玄乙皱眉:“喜欢,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不能这么重要?” “喜欢我,应该是一件很折磨你的事情吧?”是龙王自己说的,他的心为了他备受煎熬,“我不能给你回应,你还要诸多忍耐……” 这个傻乎乎的神仙到底又想岔到哪里去了? 同印让上神坐在自己的腿上,露出一个很严肃的事情:“抬头,看我。” 上神听话地环着他的脖子,看他。 “师尊,喜欢就是受折磨。”龙王郑重地说。 “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为了他痛苦伤心,即使得不到回应,即使难过煎熬,也还是控制不住想要他。你明白吗?”龙王说:“不是因为喜欢,所以忍受痛苦,而是宁愿痛苦,也要喜欢。” 智慧贯通宇宙时间的上神露出一个半知半解的表情。 “就像师尊刚刚明明舍不得,明明难过,还是要放我回北海。”龙王听他那么说是高兴的:“这也是一种喜欢,虽然是师傅对徒弟的喜欢,但你不会因为自己难过就不疼我,对吗?” 上神点头。 龙王觉得他不是不明白:“那我也是一样的心情啊。” 上神明白这个道理。但有一瞬间,他还是被多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捕捉。 他好像最近变得有点情绪化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很久没有这样起落过。他想得过多了,因为这条龙,好像遇到关于这条龙的事情他变得容易思虑过重,这不是好事,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可能有几百年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这么多的情绪。 他觉得有一点脱力,像是身体连起码的呼吸和心跳都无法负荷。他闭着眼睛软倒在了龙王的怀里。 “别多想,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同印看得出他情绪有点不对,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这句话令上神心安,他从鼻尖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气的“嗯”作为回应。 龙王轻轻拍抚他的背部,把周围的灯灭掉,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你今天是累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抱你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玄乙确实觉得有点累,他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觉得累,作为神他是不应该感觉到累的,可能是龙王的怀抱太温暖了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点了点眼睫表示同意。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玄乙竟然真的睡过去了,到了外头日光发白的时候,才醒来。 师徒俩赶紧换衣服准备出门,藏牙过来给他们道别,她要去会友,暂时与他们分别。 同印本来还担心让藏牙一个人走不安全:“婆婆身边怎么也没个服侍的小医女?” “她没事的。”玄乙还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婆婆一直都是游医,四处行走已经是很习惯的事情,要是需要帮忙,她一定会向我开口的。” 同印有点好奇玄乙和藏牙的渊源:“我从前以为婆婆这个人只是一个传说,关于她的过往渊源、人物手段都太过玄妙,却没想到当真有这么一个人,还和师尊交情这么好。” 第65章 “其实也没什么。”玄乙回过神来:“她曾经有过一段低谷期,我碰巧对她施以援手,婆婆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后来我的身子就一直由她照看了。” “越是天才,恐怕越躲不开命运的跌宕沉浮。” “做大夫的,一向和生死打交道,更是这样了。” 他们下楼去找青鸟们,只见到阿朱和厨子他们仍然被绑着,没有见到昭伯,春喜用眼神指了指店门。同印推门去看,就见院子里整整齐齐跪了一地翠服貌美的青鸟。 哗,好大的阵仗! 领头的一只见到他身后的玄乙,行了个大礼:“天尊驾临贱地,青鸾有失远迎,还请宽恕不敬之罪。” 身后跟着的青鸟们全伏倒在地。 同印皱了皱眉头。没看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他让开身,请出上神。上神淡淡地抬了抬手:“请起。” 青鸟们仍然跪得一动不动。 昭伯站在门边解释情况:“天尊,这几位是我青鸾族的族长和长老。因为阿朱夜半刺杀您的侍者,还对您有所冒犯,族长是特意过来请罪的。” 玄乙走过去亲自扶起青鸾族长:“我与侍者都无碍,族长不必请罪。” 青鸾族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都是我们管教无方的缘故,才纵得阿朱闯下大祸。虽然天尊仁慈,可我们不能失了规矩。请您挪动尊驾到主巢,我们准备了致歉的礼物,万望勿拒。” 玄乙没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大:“我此来隅谷,只是为了周全王母娘娘的愿望,送回了昭伯,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就不方便耽搁了。” “您有任何事情要办,我青鸾都愿意效力。”族长又要跪下。 玄乙托着她没让她跪下去:“您不必担忧,阿朱那孩子的事情我已经了解了,她并非故意冒犯,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致歉实在是不必,我是不讲究这些虚礼的。” “您来到隅谷,住在这简陋的地方,本来已经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被孩子们闹得不安宁,叫我们如何心安呢?”族长言辞恳切:“您放心,不耽误您很多时间的,只是想请您去坐一坐,看看孩子们,她们都非常仰慕您,您若是肯点拨两句,就是她们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她说得这样卑微,玄乙不好严词推拒。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六御上神的这个位置很麻烦,到了哪里少不得都是应酬交际,要是这一趟不去,那青鸾族恐怕真的会以为得罪了他,往后就更没完没了,但要是去了,谁也不好说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看了看背后的龙王。同印不愿意他为难:“要不,师尊就过去看一看吧。” 玄乙这才对族长点头:“那有劳族长了。” 于是行程临时变更,取道青鸾主巢。 本来青鸾还准备了华丽的步撵,准备八抬大座把这位六御上神请进去,但玄乙看到那个缀满宝石珠子花里胡哨的撵抬,摇了摇头,说了句“太招摇了。”同印把他的马牵了来,龙王化为龙形,趴在上神的肩膀上,由青鸾们前后簇拥着浩浩荡荡往谷地里进发。 进了林子后,湿冷气更重了,树叶、草芽上都结着露珠,从林道穿行而过斗篷上和鞋袜上都沾了水汽,一会儿就渗透到了袜子里头,把脚指头浸得冰凉。泥土因为饱含水分也是软烂的,马蹄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但在青鸾的引导下,他们顺利地避开了好几处沼泽。 地势不断下降,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进入谷地深腹。阔叶植物出现了,橡胶树大片大片遮蔽如盖的叶子从头上垂下来,苔藓顺着泥土爬上树干,结成黄绿色如同菌丝一样网,密密麻麻地将整个树干覆盖住,又四面八方地在地面不断扩散,所到之处皆是这样深浓如同痰液一样的颜色。不远处能听到水流声,像一条大河。 同印看着树干在地面的投影计算着时辰,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后,他们在一处溪流旁边停下来,稍作休息。同印用水壶取了点水,弯腰打水的时候,他一步没有踩稳,脚尖磕到了什么东西,他用脚把盖得厚厚的落叶和湿泥拨开,现出一副鸟的骨架。他皱了皱眉,又把落叶拨了回去。 拿着水壶回来的时候,春喜正在和玄乙谈话。 春喜介绍说:“过了前面那口山洞就到了,山洞中有一处分叉,左边是通往主巢的,右边通往化川,如果从右边出去,就能看到龙族的暗哨,明天我再带你们去那边。” 她没有趁机中途跑掉,玄乙就已经觉得很不错了:“多谢春喜姑娘。”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她说的山洞,外头一片浓雾笼罩,望不见里头到底有多深。 “想必您已经从春喜那里听说了龙族搬迁的事情。因为龙族的打压,我们不得不把主巢迁移到了更隐秘的地方,这口山洞算是主巢前一处防卫布局,龙族是不知道的。”族长指引着青鸾们点起火把照亮通道,“只是这里从前本来是个废弃的地方,所以疏于打理,近期才重新被启用。您留意脚下,地上脏污不好走。” 玄乙挥了挥手,有光点纷飞而来,围绕在他们四周,还有一些在前头探路,火把与光点将浓雾和山洞照亮,马才敢往山洞里面走。 寒气更重了,丝丝的凉风扑在同印脸上,从头顶的山壁上不时低落一些水滴,星光照亮的山壁上也结着厚厚的苔藓,还有蘑菇连串地围绕岩石生长。马蹄声回荡,一匹马走出了行军队伍一样的声音,同印不由得紧了紧衣襟,只感觉这山洞太骇静了。 第66章 他看着脚下,鞋子上沾得满是湿泥,这些软烂的泥土又粘稠又脏污,泥土下方不时裸露出一些白色的骨头,从进入甬道开始,一直一直延续到甬道的深处。 他看得心惊,抬头和玄乙的目光相撞,上神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白骨累累的通道。 “族长,青鸾是不是以土葬为主?这儿不会原来是你们的墓地吧?”龙王忍不住开口问。 族长向玄乙解释:“让天尊见笑了。您可能不知道,我们青鸾族不重葬仪,鸟儿如果过世了,一般就将遗体抛在山洞或溪流边。所以谷中各个山洞都不免有些遗骨埋存,因为从前,我们也没想过会把主巢迁过来这里,重新启用这里后,还没来得及打理。” 凡间的族类不像神仙那么讲究,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不同族类习俗各异,有的会保留一些原始的、在神仙们看来可能不是很文明的“陋习”,像是这种不重白事的,也是有的。 玄乙微笑点头:“我来西南不多,此次也算见识了不同的风土。” 他们越往深处走,雾也越是浓郁,一开始火把还能照亮前头十步的地方,后来就只能照亮三步,再然后,同印只觉得连一步距离之间都难以分辨清晰。到了春喜说的分叉口,他们走进了左边的通道,再走不到五十步,隐隐能见到外头的光亮。 从山洞里出来,景色完全不一样了,树木不那么密集,视线开阔起来,到处可见的恶心的苔藓消失了,露出土地原来的颜色,一些巨大的怪石错落站在山坡上。青鸟们嘶鸣着从头顶飞过,它们的数量很多,向着山坡齐飞,还有些化了人形的也匆匆往同一方向走。 族长领着他们上了山坡。巨石形成一个怪阵,这些石头的形状很难分辨出事后天经过雕琢的还是天然的,有的中间挖空形成环状,有的瘦长犹如人形,中间那块最高大最壮观的成一棵松塔状,圆座尖顶,高耸直指着云端。 青鸟们停在石头和草地上,当它们见到了上神和龙王,纷纷侧目行礼,有的露出惊异目光,像是很惊讶为什么会有龙族进入这里。 作者有话说: 师尊开窍第一步:情绪化 第31章 选美盛会 玄乙被安排在距离中心的松塔巨石最近的座位上,青鸾族长和长老们分坐两侧,同印和昭伯坐在他们身后,青鸟们包围在四周。有侍者将阿朱和春喜她们带了下去。 当族长走到松塔巨石下,场面安静了。 “今日,是我青鸾族百年一次的选美会。本来按照惯例,我们会从二十名候选者中间遴选出一名优胜者,成为本届选美会的魁首,代表青鸾一族送入天庭,成为王母娘娘的信鸟,为我族延续荣光。”族长顿了顿:“但今年情况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娘娘获罪被贬,我们没有了信鸟的职位。所以,今日举办选美会只是延续一个传统的形式,并不是为了给天庭选出信鸟。” “不过,请大家不要保留,发挥所长。我们今日有幸请到了三十六重天六御上神玄乙天尊亲自来观礼,倘若有谁能得到他老人家的认可,这名参赛者将会被赠予天尊,以表青鸾对天尊的敬意。能成为天尊宫里的灵兽,也是一份莫大的荣耀,各位务必展现出应有的风采。” 他说完,向玄乙鞠躬行礼。 同印这才明白他在客栈外头说的“致歉礼物”究竟是什么。虽然预料到了走这一趟会有幺蛾子,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现下当着所有青鸟的面,玄乙肯定不好直接说不,但是如果真的接受了这只青鸟,往后恐怕就都不得安生了。青鸾这哪里只是想送一只鸟儿赔礼道歉,它们是打算用这只青鸟和玄乙搭上关系,好让上神成为青鸾族在天界的依靠呢。 想到这里,同印的脸就黑了下来。 这些鸟儿打得好算盘,先让阿朱行刺,然后打着致歉的名义来送鸟,实则为了攀高枝。他都要怀疑昨晚的行刺到底是阿朱的自发行为,还是族长们默许的了。 这个所谓的百年一次的选美会怎么就刚巧在他们进谷的这一天举行呢?恐怕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说不定,在他们知道玄乙要送昭伯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策划这些事情了。主意打到了六御上神的头上来,真是不知死活。 “呵。”有人发出了一声冷笑:“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同印转头看了看昭伯:“你别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有什么骂不得的?”昭伯不以为然,“他们以为能算计得了上神,把神仙当傻子,自己不要脸,难道还不能被骂?” 同印有点好奇她的态度:“好歹也是你的同族,况且,她们是被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吧。毕竟,再不找一位神仙做靠山,自己的家都要被入侵者占了。” “自己的家,难道不应该由自己来护卫吗?找靠山,就一定守得住?”青鸟反问。 同印点点头:“可惜,不是所有青鸟都明白这个道理。”他问,“对了,这个选美会真的是你们的传统?为什么要这么选?” “今天这场肯定是特意安排的时间,不过选美会的确是青鸾最重要的传统。”昭伯神色鄙夷:“青鸾族是以容貌来衡量一只青鸟的族群地位和价值的,所以,每只青鸟生下来就会相看体态、五官、羽毛......由大族长挑选天生更美丽的青鸟着重养护,养大的这些青鸟每百年再进行一次选美,最美丽的一只胜出后送到天庭。” 第67章 “但是美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特定的标准不是吗?我可以觉得你最美,他觉得另外一只最美,这怎么评选?”同印很好奇。 昭伯摇头:“所以,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统一标准,建立一个所有青鸟都认可的标准。当然了,这个标准也要让神仙们大致上是认同的。” 同印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就像仙女们虽然各有风韵,可总体还是有一个标准的,”昭伯继续解释,“身形要窈窕,不能过于丰腴,也不能太过瘦弱,皮肤要干净,四肢要纤长,五官方面,大眼睛总是比小眼睛好看的,挺鼻子总比塌鼻子好看。” “青鸟也是一样的。羽毛颜色越接近翡翠色越好看,要丰盈有光泽,杂毛少自然更好,翅膀的大小比例也有讲究,过于庞大显得壮硕,太小又会显得头大,尾巴的斑纹要清晰、精致,尾羽数量也要适中,历年的魁首尾羽一般在113根到121根之间......” “113根和121根差别很大吗?” “121根以上尾羽会过于累赘,113根以下就不够丰盈。” “8根而已。” “当一个族类的所有个体容貌都很美,选起来自然就精细繁琐。” 同印实在忍不住讥讽:“西南还是环境太好了,养得你们一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都拉去北海呆一个月试试?保证除了捕食生存,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 昭伯竟然也没有反驳他的话:“所以才说上不得台面,整个族群都不把心思放在正经的营生上,靠旁门左道来生存,上位者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肆鼓励这种作风。这样的族群还存在了千年,实在是可笑至极。” 同印笑了:“你才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吧?你不是上一届的优胜者吗?” 昭伯没有回话了。她的表情阴沉沉的。 他们的前方,只听负责主持选美的青鸟吹出一声口哨,停在左侧一堵巨石上的5只青鸟振翅高飞,环绕巨石阵一周,优雅地落在停在玄乙面前,昂首挺胸排成一条整齐的横队。 这些青鸟在同印的眼里其实差别不大,只有羽毛上翠色的分层有不同,当它们把尾羽展开成扇形,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是青鸟们在比较不同的候选者之间的特点和优势。 “这要怎么选?谁来选?”同印觉得每一只都挺好看的。 昭伯解释:“选美一共分为初选、复选和终选三个环节,先由全族投票,从20名候选者里面选出8名进入复选,然后由长老复选出3名进入终选,最后应该是天尊指名魁首。” 场下,主持开始依次介绍5只青鸟的名字和它们的外貌特点—— “第一名候选者秀娥,是来自溪头部族的青鸟,芳龄14,高7尺9,双翼展开8尺2,尾羽118根。秀娥的眼周有靛蓝色绒毛点缀,眼睛在日头下看也有靛蓝色泽,完美地传承了溪头部族的优势。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秀娥的尾羽斑纹为金色,且是色泽极佳的赤金色,请各位细看。” 说到这里,一号候选者秀娥抬了抬下巴,骄傲地提着一只腿独脚站起,尾羽一抖,哗啦散开,那金色的眼状斑纹绽放,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有惊叹声落在了同印的耳边。 同印又问:“金斑青鸾,很稀奇吗?” 昭伯显得心不在焉:“在青鸾里面,斑纹的颜色越明亮灿烂,意味着姿色越出色,金斑确实已经不容易,但现在金斑青鸾的数量慢慢也多起来了。再往上只有彩斑了,不过那是千年难遇的,上一只诞生的时候还是女娲娘娘在世时。” “那就是说,今年这个......秀娥中选的可能性也很大咯?”同印不喜欢那些斑纹,他看着头晕。 昭伯摇头:“斑纹不是评价的唯一标准,秀娥的双翼尺寸和身高的比例并不是最佳的,双翼过宽大了,再看看其他金斑青鸾吧,她们还有比试的可能。” 同印的重点不在这些细节上:“你们青鸾好歹也是仙族,怎么起的名字都这么的乡气?这个秀娥还好,你不会真的就叫淑芬吧?” “是啊,这就是我从前的名字,”昭伯倒是很大方地承认了,虽然听到“淑芬”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脸还是扭曲了一下,“不过,我不喜欢它,不是因为它乡气。” 那是因为什么?同印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妥当,就没有问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昭伯的袖口,不由得想起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当时昭伯说的什么来着?那是儿时受到的伤。究竟是什么能造成那么大的伤疤?为什么一只幼年的青鸾会受这么大的伤?是意外还是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按理说,昭伯是族中最美的青鸾,不应该从出生开始就受尽宠爱和保护吗?又怎么会能出现意外呢? 这道伤是不是隐藏了她一段不愿意提及的过去,所以连同代表过去的名字也成为了一个伤口?这段过去和阿朱口中的丑闻又是否有关联?昭伯和阿朱、和整个青鸾还有什么过节,以至于她如此冷眼看待自己的同族? 场下,主持已经介绍完了第一组候选的青鸾。 有青鸟过来给同印和昭伯各分发了一枚小石子。一枚石子就代表了一票,如果有看中的候选者,则将石子投在候选者身前,表示支持。每只观礼的青鸟手里都有一枚石子,玄乙的手上也有一枚,直到终选结束,他都可以投票,他的这一票有最终决定权。 第68章 同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一轮候选者上场,他想找机会和玄乙谈谈,看看玄乙有什么应对之策,但玄乙坐在他前面,要交谈他就要俯身到玄乙的耳边说话,这个姿势有点亲密了。他不想在青鸟面前和玄乙表现得太亲近。 青鸾厌恶龙族,他的存在本来就让在场的青鸟们警惕,如果让这些青鸟知道玄乙是偏帮着他的,恐怕对玄乙的清誉不好。 当第三轮候选者上场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插曲。其中一只要上场的青鸟似乎是怯场了,她是被几只青鸟半推上去的,小小的鸟儿一边走一边犹犹豫豫地看向场下。 “要不还是算了吧,姐姐......”那声音听着也很熟悉。 另外一只青鸟用头蹭了蹭妹妹的脖子,将它顶到前面去:“你可以的,别紧张。有信心。” 同印辨别出了这对姐妹的声音,是春喜和阿朱。 上场的是春喜。回到青鸟形态后,它的体型显得比同排的青鸟更娇小些,好像年纪也更小,还没完全长开似的,头冠的羽毛直直耸立,从头部到脖子的嫩青色圆形羽毛一点杂毛都没有,在日头底下像满缀着铜钱一样金光粼粼,尾羽很长,比刚刚所有候选者都要长,华服似的曳在地上,即使还没展开已经能看到上面彩色的眼状斑纹。 当它缓缓展开尾羽,七色的眼状斑纹怒放,虹光曜曜。 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四周的青鸟都停止了交谈声。 同印也看得屏住了呼吸,脑袋被绝对的美的冲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再回神,巨石阵里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和喝彩声,不断有石子抛向彩斑青鸟。 主持站在春喜身边,露出骄傲的神情:“春喜,是我青鸾一族千年以来,第二只彩斑青鸾。她今年芳龄15,高7尺1,双翼展开6尺9,尾羽117根,这次代表我苔地部族参加选美,请各位长老和同族多多支持。” 其实不需要她作更多介绍,已经有青鸟带头开始叫春喜的名字:“春喜!春喜!” 春喜显得很局促,缓缓上前一步,向观礼者行礼。 昭伯这时候哗一下站起来,甩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师尊一会儿收容龙,一会儿收容鸟。 第32章 无理取闹 同印本来想追上去,但玄乙还在,他不能把上神单独留下,于是没追。 等上午的初选结束了,他们被青鸾长老盛情邀请用午饭。春喜和进入复赛的几名候选青鸟也在,美人华服将六御上神拱卫在正中上座,夹菜的、倒茶的、负责说笑逗乐的......好不热闹,后来是同印黑着脸把挨在上神身上的一只青鸟拉开,夺过了她手里的茶壶,场面才不至于完全失控。 到了下午,同印已经完全失去耐性,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想控制,如果不是为了玄乙的体面,他是一刻钟都不想在这个什么选美会上呆着的。 “挨肩搭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在瑶池也不至于这样!”龙王拒绝了晚饭,硬生生把上神拽走回了客栈,要不然青鸾族还要为他们安排住处。 “你也知道,她们不过是想在天界寻个依靠,又不是真的对我有情。”玄乙站在围屏后面更衣,听着他怒气冲冲的抱怨觉得很可爱。 一双手臂从后面把他抱住,坚实的胸膛堵了上来。 龙王的声音在上神耳边:“我不是生她们的气,我是生师尊的气。” 嗯,胆子越来越大了。师尊的气也要生了。 “师尊为什么不拒绝?”龙王其实是拿不准玄乙的心意:“你不喜欢她们吧?若是论貌美,太初朔晦的侍者们也很漂亮,可也没见到你动心。” 玄乙转过身来,面对他:“你不喜欢我亲近她们?” 龙王理所当然:“除了我,你最好是不要亲近任何人啊鸟啊鱼啊神仙......” “连鹄仙也不行吗?”玄乙好像有点苦恼:“她在我没成仙的时候就已经跟着我了。而且,她一贯是贴身服侍我的。” 同印把他搂得更紧一点,像是随时会失去他:“师尊不是说想调我贴身服侍?那以后就不用掌事那么辛苦了,好不好?” “原来你也是会介意鹄仙的,但你之前没有说过。” “师尊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你不是这样的性子,我知道。” “如果我是呢?” 玄乙觉得他最近越来越有龙族霸道的气势了。他很惊讶。 “自然了,我无理取闹也是师尊宠出来的。”龙王蹭了蹭他的脖子,埋头闷笑:“师尊要是不对我格外的好些,不同我特别的亲近,我就不那么贪得无厌,不会整日里只想着怎么让师尊只看着我、只关心我、只同我好,连体面都顾不上。是师尊纵得我恃宠而骄的,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反倒成了他的错了。玄乙没好气地瞪着没良心的龙王:“你还知道我宠你,你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但师尊心里是明白的吧?”龙王将他耳鬓的散发拨到耳后,抚摸他的脸颊:“正因为我喜欢师尊,非师尊不可,所以才会想要这些,即使无理取闹也想要你只对我特别,给我的东西都是不会给别人的,是我独一份的。” 玄乙觉得这也不是很难满足的事情:“我不会让青鸟们这样抱着我,也不会让鹄仙这样。这样算吗?” 第69章 龙王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那......我亲一亲师尊可以吗?” 玄乙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很排斥龙王亲他。 龙王见他没有拒绝,低头小心翼翼在他的嘴角碰了一下,只一下就退开了。 “这样,讨厌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 玄乙摇摇头。 龙王做了个深呼吸,重新吻住他的嘴唇,克制地吮了一下他的下唇。 “这样呢?”几乎只有气音,却饱含着感情。 上神呼吸不稳,双手搭在龙王的胸口微微用力把对方推开一点:“可......可以了。” 龙王见他脸上没有不高兴的表情:“师尊是不是没有亲吻过?” 玄乙想说有,上次你情热的时候不就亲过?但说出来龙王肯定又要自责,他掂量着摇摇头。 龙王大喜,捉着他一只手在掌心里搓揉:“再来一次,好不好?这次慢点,我们慢慢地调息。” 玄乙抬起脸来,上神的目光纯澈明净。龙王的唇抵着他,很快把他吞没。 一刻钟后,同印先从围屏后面出来,到窗边煮一壶新茶。 他把窗户支开,让煮水的烟气散出去。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林子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黄光,把浓绿树叶间的疏冷气消磨了,小虫生动地吱呀叫。玄乙换好了衣服才出来,耳根仍然有诱人的淡淡粉红。 “以后,不能亲这么久。”上神做出约法三章。 龙王拉过他的手,给他整理腰带,让他坐在自己怀里:“可以不亲那么久,但是每天都要亲。” 上神有点无奈,但看到他欢喜至极的神色,本来想推拒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说出来。 同印给他把茶水吹凉了喂到嘴边:“等回了宫,就让我贴身伺候师尊吧。分例不用加,也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职衔,只要让我贴身跟着就好。” 玄乙看着他熟练地使用茶具,已经比刚入宫的时候进步不少:“好。” 算了,既然都已经宠了,也只能宠到底,确实也是自己宠出来的。 师徒俩坐在窗边慢慢把一道茶喝完。傍晚林子里的凉意起来了,抱在一起正好,玄乙手脚都给龙王捂得暖洋洋的,茶汤喝到胃里舒服极了。 于是身体生出了点懒意,上神把头靠在龙王的肩膀上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被惬意的感觉占领了心神,突然就觉得被这样抱着也很不错。昨天他在他怀里睡的那一觉也久违的舒服,龙王像个烧着的土炕一样整晚都是暖的,把湿冷气全隔在了外头。而且,男性这样贴身伺候无妨,换了鹄仙就不能这么随意。是早该把龙族调到身边来的。 “倘若要把青鸾这件事定下来,恐怕就要多耗几日。”同印把说话的声音放低放轻,“师尊真的打算接受青鸾的‘赠礼’?” 玄乙有自己的考量:“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不好拒绝,不过,我会告诉青鸾族长,中选的那只青鸾还需要经受我的考察,如果考察不通过就退回来。” “师尊是想拖延时间?” “是,至少要拖到我们查出帝君在化川的秘密。” “有必要么?” “我觉得有。青鸾族误以为搬迁是龙族自己选择的,帝君只不过是帮了一把,并不是主导者。它们记恨的是龙族,不是帝君,将龙族赶出隅谷是首要目的,必要时,不惜和龙族暴力对抗也是可以的,这一点从阿朱的做法可见一斑。”玄乙和他详细分析。 “之所以还没有发展到大规模的暴力对抗,一来是因为青鸾自身实力不足,二来也是因为它们还在找可依附者。如果找到了,必然第一时间借力打力,实施报复。既然它们这么想攀附神恩,那不如我来。我至少是帮着你们的。” 同印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么深:“还是师尊考虑得周全。” 玄乙最在乎的是:“我们必须避免两族战事。打仗对两族都没有好处,最后结局不仅是两败俱伤,还会遂了帝君的意愿,他很可能就是想让两族交戈。” 同印想起了半年前在北海刺杀使者的自己,也曾是这样决绝,昨日龙族之境况今日又一次发生在了青鸾族身上:“挑起各族互相仇恨,进而内斗,然后帝君坐收渔翁之利,是他一贯以来的手段了。这样他不仅隐居幕后,躲开矛盾,而且,两族实力都被削弱后,加强的只会是他的权力。” “等龙族的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把青鸟归还回来。园子里如今也够你忙的了,没必要再多加劳碌。”玄乙本来也不喜欢这份“赠礼”。 “三日后才选魁首。这两天我们还是空出来的。”同印已经有了主意:“我想今晚再进谷地里探一探。师尊要不要一起去?” “晚上?你是说那些怪物......”玄乙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同印点头:“师尊不是觉得春喜也不全是唬人么?去看一看也无妨。” “你觉得和龙族会有关系么?” “既然同在一个地方,总会有那么点影响。隅谷的秘密、化川的秘密还有龙族的秘密,必然是有关联而不可割裂的。” 玄乙往窗外看了看院落里:“我昨晚倒是没有听到什么怪物的叫声,但也可能是我光顾着注意你和阿朱了。今晚留意一下,若是有,就去看看。” 同印心头一暖:“等再晚点吧,这会儿谷里的青鸟大约还没休息,等过了子时再出去。”他把书案上的书拿过来,“师尊不是要给我开小灶么?现在讲吧,我听着。” 第70章 师徒俩当真专注地讲经论道起来。 一壶茶喝了三道,等茶汤已经很清淡的时候,同印又去沏了新的来。这时外头的天色完全沉下去了,谷地看上去是一整片黑色的安静的阴影。他们讲到宋元君画图的故事的时候,先是听到了两声鸦叫,过了一会儿,隐约从远处有一声凄厉的嘶哑的惨叫传来。 玄乙放下了手里的书,本能是想起身把龙王护在身后,但是龙王更快,已经把他按下:“我先去,师尊小心。” 话说完龙已经飞出去了。玄乙乍然从他的怀抱里脱出,竟然觉得身上一阵寒意不适应。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下,伸出手,袖口飞出点点星光随着龙王去。 同印两步已经掠到了谷地里。叫声是从南边来的,他听得很清楚。而且是把粗粝的声音,又干又哑,不像人的声音,的确像是兽类。 他化了龙形,循着声音在空中游弋。林子里黑漆漆的,重重的树影随风晃动,看哪儿都很可疑,那声惨叫消弭后,一时间四下更加骇静。 再往南边飞出一段,能见到化川的一条支流,这里应该属于化川的下游了,离白天春喜带的那条路已经很远,完全在巨石阵的反方向。河流隐藏在遮蔽如盖的枝叶下方,形成细细一条黑色的近乎透明的涤带,如果不是龙王天生对水的敏感度高,恐怕很难发觉这条涓流。 他从空中下去,降到河面上,四处看了看才扎进水里。 化川流淌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多了,水声轰隆如惊雷,奔腾着由北向南,途经岸边的石头或者大树,水流发出撞击声激起高高的浪来。同印顺流而下,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中还要快,水下一草一石都看得极清晰。 他俯身往河底扎,越到下方四周越是安静下来,陆地上的声音被屏蔽了,他放慢速度在河底的泥里打了个滚。水流从他的鳞片上筛过,把龙鳞慢慢打开,水质温凉、干净,没有任何异味,河泥里没有垃圾,虽然没有海里那么宽敞,但作为一条河流来说,这个环境他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居住。 再往南游一段,河道越来越宽敞,可能是前面就要汇入主流了。同印有点兴奋,正要加速向前,眼角余光瞥到石崖上两个隐秘的身影,他缩小了身体藏在一棵水草的后面仔细看,应该是西海龙族设在这里的暗哨,龙族的巡卫兵会在附近巡逻。 作为龙王,同印最清楚龙族是怎么设暗哨的,这些哨岗的巡卫兵本事都不小,精锐部队里面挑来的,用好了对防卫海域能起到关键作用。看来西海龙族的确重视化川,离着主流恐怕还有一段路呢,连支流里都设立了暗哨。 前头肯定是过不去了。 同印这时候不想和西海龙族起正面冲突,他本来就是“私访暗查”。但如果不进化川,又怎么能查出来个东西呢? 他往上走,回到了岸边,从水里慢悠悠爬出来,抖了抖鳞片把水甩开,周身有荧光围绕了上来。他知道是玄乙,心里很感动,在星星里扑腾了两下,只听背后一声低低的叫声响起!与最开始听到的怪嚎有些相似。 声源离着不远,很近。 他抬头,沿着河岸看去,在前方一棵断裂银杉下面出现了一条龙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开始进入谈恋爱的状态了。 第33章 两名伤患 玄乙等了一会儿,实在有点不放心,就要出门,黑龙从窗外闪了进来。 同印身上还驮着一条龙,进了屋子就急切地把对方放下来—— “我在化川的支流旁边找到它的,师尊看还有没有救?” 玄乙蹲下来细看,是个普通龙族,龙体细细瘦瘦的,鳞片发灰,吐息微弱。他翻看了龙瞳,神是散的,手掌拂过龙身,一缕紫气将龙鳞照亮,缓缓沉降到龙腹内,那本来昏迷不醒龙族突然抽搐了一下,嘴一张,哗地吐出一口黑血,血腥味和浓重的臭气一下子充斥着房间内。 同印沾了一点那血在指尖,闻得直皱眉:“内伤?” 玄乙不大确定:“心脉损伤严重,但也不像是被打伤的......” 昏迷的龙族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呻吟声一下粗重,一下又低弱下去,玄乙持续向它的腹部输气,又让同印从案台上种莲花的琉璃缸里取了一点水来让龙族喝下,不一会儿,龙族的尾巴动了动,又吐出一大口污血。 “我也只能让它把污血吐出来,”玄乙探了探龙族的脉搏,还是很弱,“最好要知道它怎么受伤的,要是婆婆还在就好了。” 同印把龙族挪到更宽??敞的地板上,给它擦拭干净身体,并翻找到一块名牌,上面刻有龙族的名字——“边丹”,他认出来这是龙族军的名牌。正想着这是属于西海哪一支部队,龙族这时不安地翻了个身子,猛地睁开了眼睛,它一双红瞳睁大,瞳孔眯成细细一条竖线,随着高亢的咆哮,尾巴用力一甩它就朝着龙王和上神扑过来! 上神身形一晃,飘飘然轻松地避过袭击,连衣带都没被碰到一点。龙王一动没动,龙瞳颜色微微泛出蓝光,强劲深厚的龙威朝着同族迫去,那龙族扑到它身前猛然停下,神情有点犹豫,瞳色中血红褪去一点,步子谨慎地往后退,应该是认出了龙族王族的血脉,本能使得它不敢冒犯上位者。 当同印稍微收了收龙威,它的眼睛又立刻变成深深的红色,戒备地看着龙王,抬起头部,摆动尾巴做出随时要攻击的姿势,发出警告的低吼。 第71章 被下位者威胁,龙王暴怒,他现出龙形,以龙王的威势全力压制同族,龙族连连后退,直退到墙根上,瑟瑟发抖伏低身体做出臣服的姿态。同印怒吼一声,龙族呜咽着将自己蜷缩起来,受惊之下两眼翻白又晕了过去。 “好了。”玄乙拉住了龙王。 同印还在生气:“谁给它的胆子!” 玄乙思忖:“我觉得,它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反倒像是神志不太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同印反应过来:“心脉受损,所以疯魔了?” 玄乙点头:“它控制不了自己。畏惧你,完全只是因为本能。等婆婆回来了,还是要请她看一看。” “师尊从前见过这样的例子么?” “神志不清的倒是不少,但是神志不清还不分敌我就攻击的,却不多。” “是,它根本没认清楚我们是谁,就想攻击我们。” 玄乙想着刚刚龙瞳里的红色:“龙族,有红瞳的么?那瞳色可能是天生的么?” 同印摇头:“至少我活了这么久,没有见过红瞳的龙族。” 玄乙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为了避免昏迷的龙族转醒后又要攻击他们,同印找来了软绳将它束缚住,又给他喂了一点莲花水,关在房里。他本来想要一点吃的,给龙族补充体力,可在店里转了一周都没见到春喜,就连厨子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最后只能在厨房里找了些昨天的剩菜。 “这也奇怪了。昭伯也一晚上没回来。”同印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应答,他踢门进去,床都是铺得整整齐齐的,“这些青鸟都到哪里去了?” “昭伯是什么时候走的?”玄乙没有留意她。 同印简单概括了选美会上和昭伯的对话:“她和阿朱互相看不顺眼。就是不知道两只鸟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或许两方都是真的。”玄乙说,“阿朱刻薄冲动,昭伯傲气任性,两只鸟儿性格本来也不和,会有矛盾也正常。” “该不会是当年阿朱选美没赢过昭伯,记到现在吧?”同印开玩笑。 玄乙努了努嘴:“也不是没有可能。青鸟们从出生开始,彼此就存在激烈的竞争关系,总要被比较谁更美更漂亮,谁更可能被送到天庭。长久下来关系恐怕很难好起来。” 在龙族看来,这种糟糕的族群内部关系是不可想象的,“同族之间就应该团结,挖苦、内斗、恶性竞争......族群怎么可能有大的发展?” 玄乙微笑看他:“是。你说得很是。” 同印见他并不在意青鸟这档子事,自然就懒得去管:“等天亮如果昭伯还不回来,我就去主巢那边问问吧。她要是已经回家了,咱们就算了了这桩事了。” 然而他们等不到天亮了。 才打理好了受伤的龙族,同印去洗个手的功夫,春喜和阿朱回来了。 阿朱怀里抱着妹妹,昨天晚上还彪悍泼辣的刺客此时泪眼朦胧:“天尊,求您一定要救救春喜,求求您!” 玄乙推开门,就见到春喜在姐姐怀里挣扎着发出尖锐的唉鸣,她的翅膀不正常地扭成奇怪的角度,尾巴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原本光泽丰满的翠色毛发有点黯淡,尾羽脱落了好多根,上面五彩的眼状斑纹发灰,没有了原来明亮七彩的颜色。 玄乙让同印收拾出来一张长椅,将春喜从阿朱怀里接过来放在长椅上。就转了一次手,他怀里、手臂上全都沾上了青鸟的羽毛。玄乙又摸了摸春喜的翅膀,手掌在翅膀上拂过,一点力道都没敢用,大把大把的羽毛抖落。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的?”他问。 “是昭伯,是昭伯!”阿朱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白着一张脸,眼睛瞪得浑圆:“是昭伯要害她,是昭伯要害我们......这个贱货一定是回来祸害我们的!” 怎么牵扯到了昭伯?玄乙没听懂:“是昭伯和春喜起了冲突吗?” “是昭伯要毁了春喜,”阿朱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毫无因果逻辑:“我当时就不应该让春喜自己去,我没有多想,族长当时又在和我说话,我就没分得了神,就让她自己去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她要害春喜,她就是回来害春喜的......” 春喜还有一点意识,她虚弱但不安地在长椅上翻腾,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疼......疼......” 玄乙到床头屉子里找了一瓶丹丸出来,让同印扶着春喜,把她的口打开服药。春喜吞咽困难,同印给她揉了好久的喉咙终于才让她把药吞下去,动作间身上也沾了不少羽毛。 同印觉得掉毛掉得太夸张了:“这样掉毛,正常吗?” 阿朱流泪摇头,心疼得不得了。她掬起一尾发灰的尾羽,原本翠色的部分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您看看,不光是羽毛,皮肤也......” 拨开长长的密实的羽毛,露出下面被掩盖的皮肤,奇怪的疮包一颗一颗冒出来,发红发黑,玄乙按一按那疮包,疮皮擦破,流出点点血水。 春喜服了丹药,过了一会儿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神志更清醒一些:“天尊......” 玄乙柔声问她:“没事了,你现在是安全的。哪里还疼?” 年幼的青鸟受到了不小的创伤:“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72章 玄乙将她小小的爪子握在掌心里:“不会的,你是仙族,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大夫马上就会回来了,是最好的大夫,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阿朱跪在旁边嚎啕大哭。她哭得哀绝,就连同印听了也忍不住叹气。 玄乙反而比较平静:“春喜,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不着急,慢慢说。” 春喜连说话都疼:”傍晚复赛结束后,族长命我跟着您回来,但昭伯找到了我,说要和我单独谈谈。她说她作为上一届的选美魁首,又在天界待了七十几年,经验丰富,知道神仙们喜欢什么,可以指点我,能让您在终选上指名我。所以我去了。” “我们一见面,她话也不说就攻击我,我躲的时候扭到了翅膀。”她说得很有条理,很清晰,“然后,她用一瓶东西泼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看清楚,被泼了之后皮肤很疼,她就泼了一下,很快,泼了就走了。我自己想办法回去找到了姐姐......” 玄乙拧着眉头,像是听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故事。 同印也有所怀疑:“昭伯虽然傲慢,可从前没听说过她害过谁。你确定吗?” “她就是想毁了春喜的容貌!”阿朱尖叫起来:“因为春喜比她更好看,她自己被王母抛弃了就见不得其他青鸟比她更得意!” 同印知道妹妹被毁容她很伤心,可她只是单方面指控,不能算证据:“当时,只有你们两个在现场吗?有没有其他青鸟能证明你们见面?” 春喜摇头:“她特地说要单独见面的。不过现场她攻击我有留下一些打斗的痕迹,你们可以去现场取证。” 同印问她:“昭伯有说她为什么要攻击你吗?” “她什么都没有说。”春喜说得很谨慎:“我不确定她为什么要害我。” 同印是旁观者,更加理智:“按理说,昭伯和你其实不存在竞争关系。她已经为王母服役七十余年,王母也没有牵连到她和青鸾族,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功绩仍然被天庭保留记录着,至少在明面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你,只是普通青鸾,天尊收不收你也还不一定。你作为晚辈,没有可以威胁到她的地方,她就算害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阿朱冷冷地插嘴:“龙王,那是你不了解昭伯。” “你想说什么?”同印问。 阿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玄乙:“昭伯的虚荣心是我见过青鸟里面最强的。她不仅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得了选美魁首,还在青鸾族里带起了一股子歪风,间接害死了不少同族。她声名狼藉,不信你们可以随便找一些青鸟问问,这里根本不欢迎她。” 见上神和龙王不搭话。阿朱放慢语速:“昭伯从前根本不漂亮,不要说漂亮了,她根本谈不上什么姿色,算是最末等的青鸟。之所以她会一跃成为选美的魁首,是她吃了药。她从一位大夫那里,拿到了一种叫甘仁丹的药,吃了之后容貌大改。最终,在选美会上一举夺魁。” 同印觉得很不可思议:“吃药就能变美?真的是药?” “其实是一种毒,而且一开始发明出来是用在死人身上的。” “为什么要在死人身上用毒?” “西南湿重,多瘴气,人死之后很快会腐烂发臭。于是就有人发明了这个东西,让遗体口中含着药丸,就不容易腐坏,能够在下葬前维持生动的容颜。但这东西只能含着,让药力缓缓地一点点渗入体内,如果整颗服食下去,虽然能短时间地令容颜焕发,可毒性也是很剧烈的......”阿朱顿了顿:“长久地服用,只能维持皮相上的美貌,内里会被腐蚀殆尽,说白了,就和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为了掩盖脏器腐烂的臭味,丹丸里加了不少香料,使得长期服用者身体会有一股异香,格外甜腻。这就是甘仁丹最明显的特征。” 同印一下子想起来,他的确经过昭伯身边都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阿朱快速地说:“因为昭伯的成功,吃药之风在青鸾族内蔓延,但是甘仁丹价格高昂,普通青鸾很难长期负担,一停药则迅速死去,危害了很多性命。长老会于是严令用药的青鸟永远无法参加选美,这股风气才稍微得到了遏制。但还是有一些侥幸者倾家荡产吃药,还有的求成心切,药量过度暴毙。昭伯虽然不是直接害死这些同族,但青鸟们是因为想要成为第二个她而走上邪路。” “昭伯因为天生容姿不佳,极度自卑,因此才不折手段也要变得比其他青鸟都美貌,有任何比她漂亮的青鸟她都一定想要害死它。” 同印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们知道她是吃药变美,怎么不禀报王母?” 阿朱说:“王母要的是一只最美丽的青鸟,至于这只青鸟是天然美还是后天美不重要。如果揭发她,难保不牵连全族获罪,王母一旦不相信青鸾族,那么全族的前途就更加迷茫。我们只能面上保着她。”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话?”同印觉得吃药和害人是两桩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药我有,我还认识吃药的青鸟,我可以把她们带来作证。” 但是对于春喜的伤,她的确没有切实的证据。 玄乙这时候站起身来:“究竟如何,验过就知道了。”他转身看着客栈门口,露出微笑:“婆婆回来得正是时候,倒还省得我去请了。” 同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先听到一阵清脆的丁零当啷的响声。 第73章 只见谷地浓浓的白障之中走出来一个老妇人,她支着竹竿,竹竿上一串白色牙齿在浓雾中寒芒闪烁。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小春喜,她是无辜的。 第34章 探访故友 藏牙来了就好办了。 她先“看”了春喜,摸到扭曲的翅膀,果断地下手,复位骨头,用树枝和纱布固定,春喜疼得吱呀乱叫,让她拿纱布堵着嘴,再去切脉和探查皮肤。 “保性命可以,恢复容貌是不行了。”她下了判断。 玄乙问:“婆婆,知道是什么让它毁容的吗?” 藏牙答:“是西南这一带一种特有的古老的毒,用苔藓和树袋蛙的唾液混合调配出来的,撒在皮肤上能令皮肤腐烂生疮,羽毛掉脱,从而毁掉容貌。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毒了。如果能拿到解药,我能帮她把皮肤治好,但是要想再生出漂亮的羽毛,恐怕是难的。” 阿朱不能接受:“您再想想办法,她是千年一遇的彩斑青鸟啊!” 藏牙指着大片脱落的羽毛裸露出来的疮痍满目的皮肤:“再这么溃烂下去,皮肤都会坏死,连肉一起脱落,就剩一副白骨。还要什么漂亮?你们这些鸟儿真是的,轻重都分不清楚。” 阿朱的眼泪流下来,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玄乙替她做了决定:“劳烦婆婆先救性命。” 藏牙把玄乙给她的砂州犀角拿了出来:“这个可以缓解毒性,保下它的性命,但最好还是有解药。谁下的毒手?下毒者抓到没有?对方手上是否有解药?” 阿朱咬咬牙就往外面冲:“我现在就去找她!” 同印怕她冲动做傻事,先拦了一把:“解药能否现配呢婆婆?”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老太婆我手上没有那么多现成的东西,要先找材料,还要试验配比,配得出来怕是这鸟儿等不了那么久。”藏牙说。 阿朱哭得涕泗具下,她恨啊,她真的恨。 玄乙听出藏牙话里有话:“婆婆,这毒是不是还有蹊跷?我想,昭伯应该不会制毒,但她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种您都许久不见的毒药来。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这毒可能从哪里来?” “昭伯?”藏牙挑眉:“是昭伯向这只鸟儿泼的毒么?” 玄乙谨慎地说:“这是春喜说的。我们还没有查实。有什么不对么?” 藏牙若有所思:“那昭伯呢?怎么没见她?” 阿朱插嘴:“她害了春喜,怎么可能回来?这时候早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吧。” “我确实认识一个人知道怎么制这种毒,或者说,他就是这种毒的发明者。不过,我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此次前来,我就是要拜访他的。”藏牙向玄乙欠了欠身,“天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这位昭伯姑娘谈谈,她可能知道我那故友的详细住址。请天尊帮忙。” 玄乙听不明白了:“婆婆那位故人,没拜访成么?” 藏牙点点头:“昨日我到曾经的地址去拜访他,可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人不在了。所以就没拜访成。”她顿了顿,补充:“如果老太婆推测得不错的话,春喜姑娘中的毒,应该就是出自我这位故友。” “您确定,昭伯是从他那里拿到的毒?” “昭伯服用甘仁丹,那东西也是我那位老友的杰出之作。他们肯定是有联络的。” 同印和阿朱对视一眼。阿朱抹了一把眼泪:“您知道甘仁丹?” 藏牙答:“我闻到昭伯身上的香气就知道,她一定从我那故友那里拿的药。这药只有他有。” 阿朱明白了,她站起来:“我知道卖药的人在哪里,不一定非要找到昭伯。青鸾族现在还有一些鸟儿私底下在吃这个药,她们都是从那个人手里买到的药。” 同印已经有点被绕进去了:“婆婆,也就是说,春喜中的毒,和昭伯吃了变美的药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就是您的故人。那您去找他干什么?也和这些毒药有关?” 藏牙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她明明是看不见的,眼睛里都没有神,可同印就是有一种自己被凝视了的感觉。 玄乙接过话:“既然婆婆觉得重要,那自然是要去的。阿朱姑娘,不知道方不方便带路?” 阿朱救春喜心切:“我可以去,但至少要留下一个在这里照顾春喜。” 她提醒了同印。屋子里还有一条受伤的龙。 同印把她引到昏迷的龙族旁边:“婆婆,还要请您看一看他。我在化川边上发现他的,您小心,他像是神志不清,只要醒过来就会随意攻击人。” 藏牙摸着龙族的鳞片,又去查验了对方的伤口,一直皱着眉头。 同印看她的表情觉得不好,又不敢催。 “它的眼睛是不是红了?”这是藏牙问的第一句话。 同印恳切地说:“是。它是不是也中了毒?” “不是中毒。”藏牙摇头否认:“虽然症状看起来有点像中毒,但不是毒药。如果要验毒的话,是验不出来的。我猜测可能是一种邪术,应该属于术法之一,中了术法的对象会陷入类似中毒的状态,神志不清,攻击性极大地增强。” 玄乙在旁边眯了眯眼,露出严肃的表情:“猜测?所以,您也不能确定是吗?” “它肯定不是中毒,也并非药物或者蛊类所致,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术法,但我对咒术的研究没有那么深,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只是靠排除法来确定。” 第74章 “那您能救吗?。” 藏牙很慎重:“这咒术看起来对他的影响已经很深了。最好还是知道到底施的是什么咒。要不然怕解错了,可能对他也不好。我记得……天尊的书阁里似乎有些关于邪咒的古籍,可能要劳烦天尊查一查,找出来是什么咒术,可否有通用的解法。” “这倒不难。”玄乙千里传音回去很快:“我让同泰把这几本古籍找出来送来就是了。”他迅速分配了任务:“同印,你护送阿朱和婆婆去找那位故人吧,我在这里照顾春喜和龙族。” 是藏牙要拜访故友,如果玄乙去,就会变成六御上神莅临一位毒师的家,难免喧宾夺主不妥当。再者,春喜中毒对玄乙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青鸾不打招呼就给他送鸟的事情,他没追究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派了婆婆和同印去找解药,已经给足了青鸾族面子。 同印是很想和上神一起留下来的,可转念想到,他就在化川周边转了一圈,还没摸到主流呢,就捞回来一条受伤的龙,谷地里的情况确实还值得摸摸。于是,他只能走之前的时候趁着几位不注意偷偷拉着玄乙的手。 “等我回来。”他揉了揉上神的手心。 玄乙把他手背上的禁符消掉,偷偷对他笑:“骑我的马去吧。” 阿朱驾车,藏牙坐在车上,同印骑马进入谷地。 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往西,进了林子之后反而先向北,走了一个时辰再往西。天一直阴沉沉的,一层一层的云压下来,中间还下了一点雨,更冷了,好在雨下了出来把林子里的雾瘴浇下去一些,冷是冷,可远近高低都看得更分明了。 同印淋了一点雨却觉得舒爽,他恢复了龙威和法力,这点雨浇在身上让他想念起在北海终年飘雪的日子。他明显感觉到这一片的气温比巨石阵那里更冷,潮气却没那么重,隐约他能听到滔滔的河流奔腾,他知道,他们其实一直沿着化川在走。 过了一处山门,阿朱就把车停下了。 “前头走车是过不去的,要劳烦婆婆下来了。”她把老人家扶下来,望着陡峭的石壁,“这路不好走,要不,我背您吧。” 出现在眼前的这条挨着石壁的阶梯十分玄妙,由一行悬浮在空中的石块构成,石块和石块之间足有一人宽,从一块石头到下一块石头只能跳过去,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跟着下头极深的潭水一起卷进化川。 阿朱和同印都可以自己走,可藏牙看不见,她怎么能从这种路上过去呢? 老妇人摆摆手,拒绝了青鸟的帮忙:“没事,我自己走吧。” 她手里的竹棍在地面点三下,上头拴着的一串牙齿落下来,把她的腰和竹棍绑在一块,竹棍哒哒地跳动起来,带着老人家从第一块石头稳稳当当地跳到了第二块上面,很快顺着石块往上走。 阿朱与同印对视一眼,青鸟笑了:“是我不该小看天尊的人。” 她挥动手臂化成青鸟,嘶鸣一声,飞上高空,同印垫后,那悬浮的石块一共整整六十六块,盘旋向上,到了顶处现出开阔的一片苔藓地。阿朱正好从空中飞下来,落在一棵皂角树上,皂角树巨大巍峨,比寻常的皂角树起码大两倍,扁长的皂角从枝叶间垂下来,像倒垂着一把把绿光幽幽的小刀。 “到了?”同印知道这是到了的意思。 阿朱飞下来,化回人形,从树上摘下一枚皂角,用它割破手指把血滴在皂角树的根系上,血滴顺着粗壮的根脉流了进去,整棵树都发出更加翠绿的光华。 土地震动,苔藓分裂开来,皂角树沉入地缝后代替浮上来的是一道石门。 石门咿呀分开,一股黑雾喷涌而出,小童打着黄澄澄的灯笼从黑雾里走出来,他两只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仁,看起来有点骇人,却是很有礼貌的:“客人请进。” 藏牙好像认得这个小童:“阿贵,好久不见了。” 小童朝她行礼:“托您的福,师傅知道您来,他老人家很欢喜呢。” 他声音是娇滴滴的,但脸色没有任何表情,说起话越发听得人瘆得慌。 阿朱胆子到底不大,往同印的背后藏,龙王让她牵着马走在她前面,跟着藏牙一起走进了石门。里头一下子阔大明亮起来,假山园林鸟语花香,暖和的风直往面上扑过来,从一处小拱桥上过去,娇美的侍女们托着果子和茶具与他们擦身而过,湖心亭里还有阵阵琴声,仿佛是有歌女在唱歌,听得人心都是暖洋洋的。 同印和阿朱对视一眼,阿朱用口型暗示:“障眼法。” 同印料想也是,在阴冷的谷地里呆久了,突然地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景色,着实容易让人迷失心志。有了阿朱的暗示,他更加警惕。 小童阿贵把他们领到正厅里,已经有香茶和点心奉在桌子上,一人一龙一鸟坐下,阿贵去请主人家,不一会儿,就有侍女领着个白发男人过来。他面相并不很老,约莫是凡人知天命的岁数,但头发全白,穿一件雪青色绉纹的长衣。 “妹妹来了。”他看到了藏牙,嘴里的辈分让人听得迷糊。 藏牙站起来,没有行礼,像是很不高兴,抱怨着:“换了地方住也不说一声,要不是这些鸟儿,你就看着我就在谷地里瞎转,可把你高兴坏了。” 男人笑盈盈的没有分辩,看一眼阿朱,他是认识阿朱的:“阿朱姑娘。”又看一眼同印:“龙王。”显然也知道同印,“龙王应该是第一次见,鄙姓张,单名嵩,山高嵩。” 第75章 同印看在场所有人都不行礼,他也端着架子:“张先生。” 藏牙打断了一人一龙的客套:“你把解药给我。” “什么解药?”张嵩像是不明就里。 藏牙点着竹竿:“你给昭伯那鸟儿的毒药,泼伤了她的同族。我要解药。” 张嵩慢悠悠坐下来,先喝茶:“我能不能问一句,妹妹为什么突然给这些鸟儿治病了?” “你管我?”藏牙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在这里却变得毫不讲理:“你给是不给?” “你要,我自然是给的。你要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不给过?”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可话说在前头,那毒不是我给昭伯的,是她偷的。昨日她来我这儿取药,趁着我不注意,就拿了。可不是我叫她去泼别的鸟儿,解药我可以给,却不是我欠你的。” 他说话很温和,却有一股很强的气势。 藏牙却不怕他:“哼,你成天做的亏心事还少么?这会儿撇得倒是干净。” 男人没有反驳她这句话,一会儿,小童阿贵就把解药取了来。藏牙验过了,便交给阿朱。 “一滴解药化在一碗水里,用干净的布擦在皮肤上,一天三次,三日就能好转的。”藏牙交代阿朱:“你要是着急,就和同印先回去,我还有些私事要谈。” 作者有话说: 藏牙和张嵩的故事,后面会说的。 第35章 每日亲吻 阿朱好半天没有伸手去接解药,而是恨恨地盯着张嵩:“你这丧心病狂的庸医,害我青鸾族至此,春喜容貌倘若不能复原,我必取你性命!” 要不是同印拦着她,她就要上前和张嵩较真。 张嵩并不把她放在眼里:“阿朱姑娘,你自己也看到过你的同族来求药的场景。我从未逼迫她们用药,如果不给,反而是她们跪在我门前哭求。那药,我给出去,是好是歹我都和她们说清楚了的,吃或不吃,全看她们自己,难道是我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逼她们吃么?你不去劝你的同族擅自珍重,反而来要我的性命,这是什么道理?” 阿朱觉得他说的是歪理:“她们求药难道没有付你药费?你不就是靠倒卖这些药,才有了现在的华屋轻裘?说得倒好像你是被迫的一样。” “那我倒真的不是靠卖你们青鸾几颗药丸子赚来的钱。”张嵩笑了笑,“制药的材料本来就值钱,赚你们的真的不多。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藏牙婆婆?” 藏牙没有开口。但她给了阿朱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辩。 张嵩又说:“再有一个,我制这药,初衷也不是为了你们青鸾,是为了西南的乡亲们的体面,做白事用的,你们都知道,但你们还是拿去用在了别的地方。归根结底,是青鸾族把容貌看得比性命重要,这样的想法观念总不是我教你们的。” 阿朱气得接不上话,不甘不愿还是接过了解药。 拿到了解药,至少春喜就能有救,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成。 “张先生,”同印把阿朱护在身后:“除了春喜,你应该是昨天最后一个见到昭伯的人。不知道你对她的去向是否知晓,我们正在找她。” 张嵩对他倒是很客气:“我与昭伯只是普通的买卖关系,她求药,我就卖她药,剩下的确实没有太多了解。不过......”他稍稍思忖,“昨天我给她切过一次脉,她所剩时日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劝她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完最后一段日子算了,哪里想到她转身就去偷我的毒。看来是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 同印差点忘了昭伯吃药:“她还剩多少时日?” 张嵩看一看藏牙:“凡人要是持续服食甘仁丹,三年以上就没救了。她吃了数十年完全是因为仙族的体质和王母的优待撑着。照我看,她是随时都可能暴毙的。” 同印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倘若先生要是有她的消息,方便的话递个话出来。我们好找她。” “好说。”张嵩对他行了个礼,还把他送到正厅门口:“阿贵,送龙王和阿朱姑娘出去吧。” 他们原路返回,同印仔细看这一路的假山花鸟风景,虽说知道是障眼法,却也做得太精细了,池子里的锦鲤活灵活现,每一条花纹都不一样,连同一蓬蓬莲花莲叶散发出来的香气也如同真的一样。照理说,一个毒药师,制药制毒才是专业,障眼法也如此了得,想必修为不简单。 “这张嵩也算是个人才,居然甘愿隐居在这种荒僻的谷地里。”同印越看越好奇。 “不就是一点法术?”阿朱还是很不满:“迟早我一把火烧了这地方!” 同印觉得这鸟儿比龙族还要暴戾顽固:“人家说得也没错。你们青鸾族自己的观念不对,要是趁早改一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还帮着那庸医?”阿朱难以置信。 同印有点不耐烦:“也是快百岁的鸟了,性子就不能稳重一点?你又没有证据证明他卖了毒药给昭伯害春喜。况且,害了春喜他也没有好处啊。” 阿朱嘴快:“我没说是他害春喜,但他助纣为虐。” 同印本来懒得和她再继续下去,但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被他忽略了一个晚上的想法—— “等等。你怎么确定,张嵩不是要害春喜?” “你刚刚才说他害春喜没有好处的啊。”阿朱翻了个白眼。 第76章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确定不是其他人,而一定是昭伯要害春喜?”同印本来就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是你说的,她就是回来害春喜的。昨天晚上我听得很清楚。你很确定就是昭伯要害春喜,她没有其他帮凶或者幕后,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阿朱被他问得一噎:“我......我那是说急了。我们知道她的丑事,她肯定对我们又恨又怕,每天提心吊胆我们要揭发她,必然先下手为强啊。” “但所有青鸟都知道她的丑事,她难道所有青鸟都要害?而且,她是随时可能要死的,她害你们也没有好处。” “所以我说,她就是嫉妒,就是见不得有青鸟比她好看。”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同印觉得她有所隐瞒。 阿朱脸色很不好:“现在受害的是春喜,为什么你要用质问犯人的态度质问我?难道不应该去问昭伯?” “你知道昭伯小时候的事情吗?你们年纪相仿吧?她小时候受了一次很严重的伤,你知道吗?”同印直接问。 阿朱冷漠地摇头:“我不知道!谁和她熟了?要不是她突然赢了选美,你以为我想知道她那种末等鸟?” 同印又问了她几个问题,比如昭伯的父母亲友、家族部落以及参加选美前的经历生平等等,阿朱都一概回答不知。后来,她很明显地气坏了,同印也知道这样质问不太妥当,只好作罢。 他们带着解药回到客栈,谷地外头已经是午后了。阿朱给春喜用了解药,将妹妹带回休息照顾。玄乙和同泰则在房间里头翻阅古籍,查找龙族身上的咒术。房间到处摊的都是书册卷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玄乙倒是优哉游哉,盘坐在一朵云上面晃,同泰也跟着他学,只是没有云,就是两只脚荡在空中飘。 同印刚打开房间,同泰正好飘到门前,一龙一仙差点撞上。 “哎呦,你吓死我了。”同泰一个急停,往后跌在摞起的书册上。 同印拉了他一把,对着壮观的“书房”感叹:“怎么这么多?” 同泰让他进来的时候小心:“小心,有的书已经很老旧了,容易踩碎。” 玄乙也从后面晃了过来:“回来了?” 同印喜欢看他坐在云朵上的样子,漂亮白净的一个人儿,像神龛里一尊玉像,让人心痒难耐:“出去了大半天也没吃上东西,师尊这儿有点心么?赏一块给我吧。” 他明明知道玄乙房里向来不放吃的。这神仙没了他就不吃东西。 同泰很积极:“我去厨房找点东西吧,也不知道厨子这会儿在不在。” 等他走了,同印才伸手把上神从云朵上抱下来:“师尊这是把整个烟海阁都给搬过来了么?还要劳烦您一本一本地找,那龙儿福分不浅。” 话说出来反倒像是吃醋了一样。 玄乙自然地环着他的脖子:“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好些书我自己也许久没翻了,看一看能温故知新。”他说完了,就闭上眼睛。 同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嗯?” 玄乙等了半天没等到,睁开眼睛,很疑惑:“不是你说每天都要......” 龙王反应过来了:“每天都要什么?”他有了逗弄的心思。 上神耳朵尖微微发红,长而密实的睫毛扇啊扇,眼下到颊腮一片粉粉的羞怯。 这样过分的可爱,再不亲就对不起自己了。龙王俯身就去就上神的唇,一腔柔情蜜意,恨不得溺死在两瓣柔软的唇中间:“师尊这么乖,今天奖励多亲一次好不好?” 上神睨他。究竟是奖励你还是奖励我? “张嘴。”好也是好,不好也是好,反正是由得龙王做主的,他贪婪地吮吸,把舌头勾出来嘬,上神胆小的舌尖还想往里头退,被他攫住了不放。 玄乙有点不适应,这和昨天的和风细雨不一样。他还是调整不过来吐息,鼻间的翕张越来越急,让他有点头晕目眩。从唇舌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连同浑身血液好似都要热起来一样。 太激烈了。他轻轻地推一推好徒弟:“等等......” 龙王还有点理智:“怎么了?” 上神不知道怎么形容。其实也不是不舒服。他垂着眼睫,想掩饰自己的紧张,但抖动剧烈的睫毛已经泄露了秘密,只看得龙王更加心猿意马。 “你......慢一点。”他只能这么说。 龙王还含着他的唇:“那师尊自己来,好不好?多慢多快,我就着师尊。” 哪里有这样的无赖,又变成他就着自己了!明明是他想要的! 上神不想理他了,挣脱他就要走。 “师尊不想试一试么?”龙王好声好气地搂回来哄着,“就试一下?一下就好。” 上神的目光不自觉地定在他的嘴唇上,心都战栗起来,却没有十分抗拒,他伸手摸了摸龙王的下巴,有点胡渣,扎得指尖痒痒的,他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才垂着眼睛凑过去,轻轻地碰一碰那双唇。 龙王捉紧着他的腰,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做得好。” 上神要退开,被他一把按着腰贴紧了,又陷入深吻里。 至于亲了多久,他脑袋昏昏沉沉是记不起来的,反正现在还有了奖励的次数,一次时间到了,那就再奖励一次,多久都是龙王说的算。 惦记着同泰随时可能回来,龙王才在最后关头把上神放开。他心满意足往人家脖子上咬一口,留下了浅浅的记号。玄乙被他咬得缩肩膀,一边锤他一边嘟囔:“你放肆。” 第77章 怎么还喜欢咬人?什么龙,就是狗。 “自然了,是弟子的不是,罚我抄宫规,好不好?”便宜都占到了,嘴上自然要学会认错。 真的要罚又舍不得。上神哼了一声:“你去那边,别挨着我。” 等到同泰端着饭回来了,就见到这师徒俩闹别扭似的一个坐在门口,一个坐在窗户边,隔着好大一段距离各自翻着书,也不说话,屋子安安静静的。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会儿就闹矛盾了? 他都有点不敢进门,用口型问同印是不是又挨骂了。同印笑了笑摇头:“师尊吃饭吧。” 玄乙这会儿脸色才自然些,一边指点同泰收拾书册一边说:“这些古籍里面记载的邪术,大多都能令人神志不清,行迹癫狂,却没有出现血瞳、攻击性强这样的症状。我对邪术的研究不深,看来还是要请专门的术士来看看才好。” 同印给他舀饭盛汤,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先试过一遍了,才往他的碗里夹:“没事,不着急,吃了饭我也跟着一起找。” 同泰把他去厨房前看的那本书拿来了:“师尊,弟子倒是找到一个有血瞳的,但好像不是一种邪术,是一种心法。叫......决疑心法。” 他举着那本书,封面上写着《决疑法要》。 “说来听听。”玄乙吩咐。 同泰如实地按照书中记载转述:“说是这种心法本来是给毫无修为的稚童打底子用的,可以用来凝神定心,锻炼意志。但如果是有修为有灵力的仙族修炼,就容易和原有的心法冲撞,进而出现疑心症,如果长时间地修炼,则会神志混乱,气血倒逆,严重者呈血瞳,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同印皱眉:“那就是说,得要这个仙族自己自愿修炼这种心法,而且要长时间地修炼,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才会血瞳。” “对。”同泰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既然都有修为了,也不会好端端的自己跑去修炼一种奇怪心法吧,那不是傻么?算了,还是应该往邪术那个方向找。” 他把那本《决疑法要》放到旁边去吃饭。玄乙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龙王开窍了,知道要怎么谈恋爱了。 第36章 复仇真相 “我看看。”他把书拿过来。 同印也凑过来看,书上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文示意,几个歪瓜裂枣的人盘腿而坐,像是在修炼冥想:“有什么不妥么?” 玄乙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既然查了这么多古典专著,没有一条是合适的,那可能要考虑并非单纯的邪术。心(s)(w)法这个东西,你我都知道,练得好了是固神定心的,练不好,再强大的心法也可能导致走火入魔。这东西本来就是要两面看的。” “师尊是觉得,边丹真的有可能是自己练成这样的?” “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既不是贵族王臣,也没有深厚高强的修为,一个普通龙族,身上不该背着深仇,要被施下如此邪恶的咒术。” “且不说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上古的东西,我们龙族是有些通用心法的,适用于所有龙族,大家从小打的底子差不多,往后才有利于共鸣同契。他何必再去找其他的?” “他出身不高,如果没有好的老师指点,很可能摸不清楚门道,杂七杂八的心法都修一点,就很容易出岔子,这在普通仙族里也是常见的事情。” “但练着练着难道不会觉得气血不对,越练越糟糕?只要不傻,半途应该就能停下。” 玄乙也没完全想好,蹙着眉头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同印忍不住想去抚他的眉头,手伸了一半了想起来旁边还坐着一个同泰,改成把那本书抽回来放下:“先吃饭吧,不差这一会儿。要真是自己不小心练坏的倒好了,能治就治,不能治就交还回去。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玄乙埋怨地看他一眼:“现在说得轻巧,一会儿看到人家犯病,急的还不是你。” 同印在桌子底下讨好地蹭他的脚背:“我倒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晚的怪叫声,我和师尊都听见了,我循着声音就找到了边丹。可如果怪物是龙族,那吃人的传说是怎么回事?” “你确定那声音就是龙族?”玄乙问。 同印还想到了其他的细节:“春喜说,龙族是十年前零零散散就搬过来的,这怪物也是十年前开始出现的。时间也正好对得上。但是我敢打包票,龙不吃人。我从来没有吃过人。” 同泰开他的玩笑:“你不吃而已,不代表你的同族不吃。” 同印拿筷子敲他的头,被他笑着躲掉了。 玄乙挑了挑眉毛:“如果它们疯了,不分敌我地攻击遇到任何生灵,那就不一定吃不吃人了。” 同印表情也严肃起来。龙族吃人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声誉就更不用要了。 “而且,这就说明,不止是边丹一条龙有这个症状,它不是个例,”玄乙看着同印,“那就肯定不是它自己不小心练成这样,可能会是一个普遍现象,背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阴谋。” 同印再次看了看旁边那本《决疑法要》:“吃了饭,我和你们一起研究。还是要找到它们血瞳发疯的根源才行。” 同泰不好插嘴,只埋头扒饭。同印把鱼肚子最肥的那块肉夹了出来,刺挑出来之后完整的鱼肉放在上神的碗里。 第78章 玄乙转移了话题:“阿朱她们有东西吃吧?一会儿还是要去问问春喜的情况。” “春喜是恢复不了容貌了。青鸾那边还要继续举行选美么?要不师尊干脆借着这个机会回绝了吧。”同印答。 “早上他们的长老过来过一次,说是要延期,并且诚恳地想让我留下进入复赛的另外两只青鸟中的其中一只。我回绝了。” “师尊是心疼我,兽园那一群崽子就够我忙的了。” 玄乙本来也不想要青鸟:“等春喜的伤势好些,我再去看望一下,礼数上也就算周全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昭伯,我总是不安心。” “阿朱肯定比我们更着急找她。等着吧。” “我仔细想,总觉得昭伯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动机谋害春喜。我们可能漏掉了什么。” 同印把回来路上和阿朱的对话简单复述了:“我觉得阿朱可能和昭伯儿时受的伤有关系。我提起伤疤,她那反应不像完全不知情。有没有可能阿朱小时候伤过昭伯,所以昭伯要报复,才毁容春喜的?” 如果害人完全得不到好处,那就只有可能是出于泄愤心理。 玄乙到现在才知道昭伯还受了伤:“昭伯说过是谁伤她的么?” “没有。她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我就没问下去。”同印看他的表情一点点沉下去,“怎么了?就算她真的和阿朱是这样的私仇,也只是她们之间的事情吧?让她们自己去解决不就好了?” “不,”玄乙摇头:“这不只是她和阿朱之间的私仇。阿朱为什么要伤害昭伯?你想过么?” 同印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同泰一拍大腿:“因为昭伯天生不好看!容貌劣等的青鸟在族群里必然受冷待,甚至被欺凌也是可能的。阿朱曾经欺凌过昭伯,致其受伤,所以昭伯铆足了劲儿吃毒药也要变美,当选魁首后再报复!” 同印打了个冷战,他迅速站了起来:“那肯定不只是阿朱欺凌过她......不行,要赶紧找到她!” 饭还是没办法吃完。 他们分头去找青鸟,同泰去找阿朱,玄乙去打听昭伯原来在隅谷的住址,同印则去瑶池。王母获罪后,瑶池就被封了起来,四处都是天界的侍卫值守。仙湖倒映着钟乳石柱,湖边繁花盛开、灵兽栖息的盛景仍在,只是没有了仙子们的歌声和倩影。 因为持有玄乙的令牌,侍卫们识相地没有拦截同印。同印进了王母的寝宫,轻轻地推门进去,里头一盏灯都没有点,昏沉沉的,靠窗边的立着一根包铜祥云纹栖杠,杠上立着翡翠色美丽的鸟儿。 同印是脱了鞋进来的,袜子踩在地板上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走到窗边去:“昭伯。” 青鸟没有转过身来,它对面的窗户是已经贴了封条的,但它望着那窗户,就好像还能望到窗外的景色。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些。” 同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宁愿死在这里是吗?比起在隅谷,还是瑶池更好一点是吗?” 青鸟转过身来:“换了你,你选哪里?”她反问:“长得不好看的时候受欺负,长得好看的时候成为供仙人们赏玩的宠物。换了是你,你选什么样的生活?” 同印没有正面回答:“你没得选,但春喜有。天尊不会收他的,它可以不成为仙人的宠物。” 昭伯“笑”了“笑”。作为一只鸟儿,它本来是很难呈现出“笑”这样的表情的,可她歪着脑袋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同印觉得她在笑,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 “那只能怪她运气不好了。如果我能为娘娘服务到寿终正寝,也挺好的,可偏偏让我回来了,回来了又遇到了阿朱。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有丝毫变化,一样的狭隘,一样的浅薄......”昭伯露出阴鸷的眼神:“一样地觉得我好欺负。” 这就是等于承认了:“你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对吧?” “怎么,阿朱没告诉你,我的伤怎么来的吗?”昭伯从栖杆上飞下来,落在地上,变成人形,翡翠织金的华丽礼服与她美丽的脸蛋相得益彰。她把礼服哗一下褪了:“这样,可以看清楚了吧?” 龙王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女人从胸口到小腹的皮肤上横亘着各种形状的疤痕,大片的伤疤很明显是烧伤,皮肤暗红色,表皮凹凸不平坑坑洼洼,还有的伤疤足有男人的手指粗,长长的密密麻麻的白虫爬满女性的肚子上,就好像那个地方曾经被某种锐器一次又一次开膛破肚。其中一道不知道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从大腿一直蜿蜒到背后,顺着背部绕一圈回到肚子,仿佛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脐带没有剪,就这么融入了皮肤。 昭伯两只手顺着疤痕摸下去,她冷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你知道,一只长得不好看的青鸟,在青鸾族里是怎么长大的么?你知道她能够长大需要多大的运气么?你知道为什么青鸾族里所有鸟儿容貌都那么出众么?你知道那些不出众的鸟儿最后都去了哪里么?” 同印走过去,帮她把衣服穿好:“她们长不大,她们会在欺凌中丧生,所以最后,长大的都是长得好看的鸟,这就是青鸾族容貌格外出众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这后面是这么残酷的淘汰法则。 “是啊。”昭伯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应该长不大的。我运气好,遇到了张大夫。但我也运气不够好,因为我变成了一个例外,一个令阿朱和长老们都恐惧的例外。她们每天都在害怕,害怕我会把秘密说出去,把青鸾族的秘密说出去,害怕青鸾族的荣光就败在我手上。” 第79章 同印明白了:“所以,你回来一定要报复。因为你不下手,她们也会想着抹杀你。” “难道我不应该报复吗?”昭伯抬头看他,“换了你,龙王,你不想报复吗?” 同印理解她的心情:“阿朱罪有应得,但春喜当年没欺负你,她那时候都还没出生,即使现在她也才十五岁,只要接受好的教养她可以所有改变,甚至可以带着她们这一代青鸟改变。” “我还不知道,龙王竟是这样一个仁厚圣人。”昭伯嘲讽他:“不会是在玄乙天尊身边呆久了,也开始相信神仙们以德报怨那一套了吧?” 同印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能真是受了玄乙的影响,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青鸾族是不会变的。”昭伯觉得他把改变想得太容易了:“千年了,这个族群都没有变过,要是能改变,早就改变了。你觉得龙族会变吗?你的那些同族会因为你的变故有所改变吗?” 同印说:“我在努力让他们改变。” “好吧,”昭伯不再和他辩论,“那你是来……” 同印说:“你在这里不安全,青鸾族迟早会找上来。我带你回天尊身边。” “谢谢天尊的好意,”昭伯是摇摇头:“但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我就在这里挺好的。” “你不属于这里。” “娘娘虽然获罪了,但没有剥夺我的身份。我当然属于这里。” “可如果你的罪行报告到天庭呢?”同印逼问:“青鸾族受天庭管辖,你又是王母信鸟,你谋害同族,阿朱可以把你告到天庭,天庭会受理。罪名落实,到时候天庭必然来捉你,你是觉得在天尊身边比较好?还是落在帝君手里比较好?” 昭伯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仿佛铁石心肠。 同印继续劝说:“你放心,春喜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被毁了容貌。考虑到你在王母跟前为青鸾族贡献多年,想必长老也不会愿意重处你,更不可能公开你的罪行。否则会伤及全族颜面。天尊会出面和青鸾族协商,将你带回太初朔晦,颐养最后一段日子,你到死可以是体体面面的。” “但是如果帝君知道了这件事,他正为王母娘娘失责而震怒,肯定不会怜惜你的。你现在送上门去,正好还给他一个青鸾族的把柄,他能正大光明把你们全族驱逐出隅谷,给龙族腾地儿。” “哦。”昭伯慢慢走近他,她看起来比前几天多了点倦意,眼下似乎乌青深了些,使得她的眼神更加阴郁,“那这不是对龙族挺好的吗?龙王应该也乐见其成啊。” 同印觉得她是在装傻:“帝君要是真的出手,到时候青鸾可能面临灭族的下场!” 昭伯愣了一下,继而大笑:“原来你还在担心青鸾啊。” ”同印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笑的。 昭伯明白了,她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那真是抱歉,你来晚了。” 同印眼皮子一跳,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的背后不远处有了一阵整齐的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都在颤,他冲到窗前把那窗户拉开一条缝,穿着天庭制服的兵已经到了正殿门口,领头的一位仙官腰间缀着“刑”字玉牌。 这些是天庭刑部的部兵。 “你向天庭投案了?”终于还是印证了最糟糕的情况。 昭伯从他身边风一阵的掠过去了,留下甘仁丹甜腻发酸的香气:“可不是我哦,是阿朱。她找不到伤害妹妹的真凶,情急之下向天庭求助,天庭才找到了藏匿在瑶池的我。” 她替阿朱报案,就是要把这个把柄送给帝君,让帝君把青鸾全族赶出隅谷。 春喜毁容只是前奏,是复仇的第一步,只是伤害春喜并不能让昭伯满足。她要报复的是整个青鸾一族,借帝君的手将全族赶尽杀绝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要的就是让青鸾灭族! “你怎么能真的......”同印来找她就是想阻止她投案,没想到她还是快了一步。 昭伯仿佛是在笑他傻:“我为什么不能?凭什么她们伤害了我,我还要为她们的利益着想?”她指着虚空的窗户怒斥:“我就是要她们死,全都得死!一个病态的、扭曲的、虚荣至极的连基本生存都保证不了的族类,有什么资格留存下来?早就该淘汰了,早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她们应该感谢我帮她们!” “反正我是要死的。”她张开双臂,青绿色如同瀑布一样的发丝当空飞扬,“她们就得陪着我一起死!” 作者有话说: 青鸟的故事差不多啦。 然后,这个文会在12月24号入v,v章总共不会超过40章。我尽量早点把它搞完。谢谢大家对它的支持(鞠躬)。 第37章 青鸾结局 同印急匆匆地往回赶,到达春喜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客栈灯火通明,门口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同印没从正门上楼,直接翻二楼窗户进房的,上神立在房门口,看着士兵们上来带走阿朱和春喜。 阿朱不可置信地看着文官手里的案状,摇头:“这不是我报的,我从来没有报过案,是昭伯,是那个贱货!”她尖叫起来,护着怀里的妹妹不肯撒手:“春喜是无辜的,我妹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做过,你们休想带走她!” 春喜重伤未愈,虽然已经用了解药,可伤情本来也有拖延,这时候连站都不能站起来,整只鸟儿靠在姐姐怀里,身上的羽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满是疮斑的粉色的皮肤。阿朱为了护着她,少不得也要碰到伤口,有些疮口重新破裂又崩出血来,疼得她咿呀乱叫。 第80章 士兵们过来拉扯姐妹俩,强行将阿朱扯开,阿朱抖开羽毛扇作攻击状,领头的一个士兵快速地打掉了扇子,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阿朱姑娘,我们只是带你回去询问,你是报案者,刑部受理了你的案子,就要向你询问案情。倘若问清楚了,没有你和你妹妹什么事儿,自然会让你们回来的。但你如果不配合我们办事,还要袭击我们的话,那可就不是询问那么简单的了。” 袭击天庭士兵,光是一个对帝君的大不敬之罪,就够青鸾族受得了。 阿朱还不算慌到完全失去理智,这么一说,立刻停下来了动作,那士兵将她扯开,把她怀里的春喜丢给了旁边的兄弟。 春喜离开了姐姐的怀里恐惧而失措:“姐姐!阿朱姐姐!” “我跟你们走!我走!是我作孽,春喜是无辜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过她,我妹妹她还小,她才15岁,她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朱哭嚎不止,为了妹妹求情。 士兵们并不领情,拽着两只青鸟从房间出去,哭闹声才渐渐小下去。 玄乙只是立在旁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帮忙。 后头一个仙官上来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大礼:“深夜叨扰天尊,实在是不该,只是这两只鸟儿牵涉进了一桩重案里头,帝君十分看重案子,怕拖延太久误了案情。还请您包涵。” 玄乙淡淡地点头:“左右与本尊无关,你们办你们的差事就是了。” 见到后头同印从窗子里翻进来,仙官又说:“说起来,还要感谢您身边的同印侍者,有他带着,我们才知道重案嫌犯昭伯的下落。如此大功,等回到天庭交差,下官必定会在帝君面前表明清楚的。” 同印懒得理会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 “多谢大人美言。”上神微微颔首:“同印,替本尊送送大人吧。” 那仙官连忙摆手拒绝了:“下官还要去谷中请几位青鸾族的长老,天尊早些休息,告辞。” 这群仙人呼啦啦地离开,同印把房门窗户都关上,经过案前见到刚刚上神抄了一半的书,《齐物论》正抄到“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他叹了口气:“是我不好,昭伯的事情我一直没上心……” 玄乙自己也没过问:“怪不到你头上,本来也不是为了她才来隅谷的。” “那师尊要不要救?昭伯的罪名要是落实,青鸾全族危在旦夕。”他知道他是最心善慈悲的。 “其实我不想救。”玄乙坐下来:“但就算我想救,这件事恐怕回寰的余地也很小。” 他都这么说了,同印知道挽救青鸾的希望很渺茫了。 玄乙慢慢地说:“只要昭伯被捕,她肯定会说出青鸾族的秘密,多年来它们如何互相残害、同族相轧,为了保住王母信鸟这一殊荣,保住三界第一美貌的头衔,做出无数丑事……甚至她可能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一起说,往最坏了说。” “当然了,帝君并不是真心关心这些,他只是要这些丑闻让青鸾族声名狼藉。等外头物议如沸、群情激愤的时候,他老人家再出面,为了安抚各族的不平情绪,他决定重惩青鸾全族,剥夺仙族身份,将它们驱逐出隅谷,流放到冥界随便一个荒芜的死地,任由自生自灭,也算是为三界各族做一个警醒的案例。” “而昭伯,她那时候或许已经死了,但她能活到今天本来就算是万幸,不仅实现了复仇的目的,而且她死后,会有一个好名声。人们会同情她、理解她、悼念她,她以一己之力揭开了青鸾族长久以来掩盖在华丽外表下肮脏的真面目,她的死是值得的。往后数百年、千年,她都会以英雄般的姿态被人们记住。” 同印不得不承认:“其实听到她说要拉着全族陪葬,我从心底是有一点快意的。” 玄乙笑了:“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想起看到的那些狰狞的伤疤,同印还能体会到一瞬间涌到胸口的磅礴的愤怒:“你没看到她受了多少伤,我在龙族军队里见过最糟糕的伤兵,除了残废的,也差不多就是她那样了。她不是靠王母的供养和仙族的灵气活下来的,完全是靠意志。” 玄乙想起了前往巨石阵前隧道里的森森白骨,那些鸟类的尸骨,大约就是被戕害至死的无辜的青鸟,是昭伯口中运气不好、没能像是她一样活下来的青鸟。 “不过,我也不是不可以把春喜保下来。”玄乙征询他的意见:“我可以和帝君说,春喜原本是已经指给了我的,帝君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春喜可以放在我的宫里慢慢养大,青鸾一族的血脉就不至于完全断了。” 同印顺势把他搂在怀里。他奔波了一天,确实累了。 “她还小,观念还没有完全定型,而且,她和阿朱还是有些不同的,我觉得好好教化是可以改变的。”但玄乙拿不准龙王到底想不想。 龙王用额头蹭他的额头,鼻尖点着他的鼻尖:“你知不知道,今天昭伯怎么说我?” 玄乙露出疑惑的眼神,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扯到自己身上去了。 “她骂我妇人之仁,心肝太过慈善柔软,因为我替春喜说了话。”龙王亲着他的鼻头,“还说,我是和师尊学坏了。” 玄乙有点生气了:“胡扯。我哪有教坏你。” “自然赖不到师尊头上。”龙王亲他的嘴角:“其实我也懒得理那些鸟儿的死活,反正就算它们倾尽全族之力,也不是龙族的对手,对不对?” 第81章 他知道,玄乙要保春喜,无非是为了给龙族积德。毕竟青鸾灭族,明面上直接获得好处的就是龙族,而且有帝君在,这位神仙能保证青鸾到灭族都一直记着龙族一笔,认定灭族背后是龙族助力。但凡以后青鸾没能死绝,留下哪怕一只,没准都要找龙族复仇的。 那还不如现在就保下一只来,好好教着,给龙族省去些危险因素。 龙王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比熨帖。他下辈子都不够给这位七窍玲珑的神仙还功德的,他亲吻他的脸颊、嘴角,下巴,缓缓跪下来,虔诚地在他的胸口、小腹和脚背上亲吻,他怎么跪他都是应该的,怎么顶礼膜拜都是不够的,可又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玄乙被他亲得倒抽气,要把他拉起来,还是拗不过,看着龙王吻在自己的脚背上,隔着袜子,那吻还是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他双腿发软,一下子一把火从脚心烧起来,脸撇过去,紧紧抿着唇。 “起来。”再这样他站不稳了,说话声音都抖,“你起来!” 龙王小心翼翼捧着他,吻他的面颊和额心,一路亲到头发缝儿,还嫌不够。 玄乙扶着他的肩膀,气息才调整跟上:“脏的。” 他说的是袜子。 “不脏。”龙王满足地嘬了一口嘴巴:“师尊哪里都不会是脏的。” 玄乙嗔他一眼,正事都没说完,莫名其妙就亲:“我也不光是为了你,青鸾好歹是古兽,也是三界的一份子,真要是全族皆灭,对三界来说也是损失。” 龙王点头附和:“是师尊心怀天下,见不得古兽灭亡。” 这样就算是达成了共识,春喜是要保下来的。 “可说好,到此为止,不许再收阿猫阿狗的了。”龙王去打热水绞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我还没教化完呢,又来一只鸟儿,整个三界你还能都往园子里揽?也不嫌累。” 上神想横他一眼,兜头一条湿热的巾子打下来,揉面团似的在脸上揉两圈,把额发都揉乱了。他哼了一声,顶着鸟窝似的头发:“你嫌累了?” 真是个祖宗。 龙王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只能忍着笑:“我是心疼以后接管兽园的同僚,反正我到你身边伺候了,那个倒霉蛋才是要多管一只鸟儿的。” 他把玄乙两条袖管捋上去,从里面抽出纤细的白净的两段小臂,像洗净削皮的莲藕一样漂漂亮亮的,仔仔细细擦了手,又跪下去给神仙脱袜子,再把脚和小腿擦干净。 上神乖巧地坐在床上,陷在一团被子里,雪团里面冒出来一个精灵一样,腿都不必抬一下,从前鹄仙也未必能做得这样精细。 他真的当自己是个孩子一样伺候。 所以,这样贴心的侍者疼一点也是应该的呀。他被温热的毛巾捂得有点发困,迷迷糊糊地想。道行不深怎么了?有自己在,难道还真的用得上一条龙的道行?消极一点就消极一点吧,谁的性格没有点缺点呢?况且,如今也好一些了,以后日子还长,说不定还能改改呢?就是改不了,也无妨,自己也不会叫他吃亏的。 就是每天要亲这个事儿...... 算了,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算是龙,也总要有安全感的呀,又没有家又没有亲人朋友,要是自己再不多怜惜一点,那就真是孤零零的了。 “困了?”龙王给他换上寝衣,把他塞进被子里头:“折腾了这几日,抱着睡一会儿好不好?” 上神点点头,伸出两只手臂来。龙王欣然将他整个纳到怀里。 以前怎么不知道被抱着睡原来是这么舒服的?就这两、三天的时间总被这条龙裹着,手脚一直暖暖的,从来不爱觉的他都开始贪睡了。 大约还是西南地区湿冷的太厉害了吧? 床头还有一点灯亮着。 “等婆婆从那毒师那里回来了,咱们就回宫吧。”龙王给他掖好被子,把帐子拉下来免得那点亮点刺他的眼睛:“今天晚上这么一闹,帝君肯定要怀疑我们到隅谷来的真正目的,不好再冒进,回去安全点。” 他们本来就是来送昭伯的,现在昭伯的事了了,他们没有借口再在隅谷逗留。 “只不过这一局到底是遂了帝君的意。”玄乙还是有不满:“隅谷现如今完全被帝君掌握了,成为了他的一个秘密。不会有人再关心隅谷,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化川离隅谷其实非常近。” 昭伯虽然不是故意要遂帝君的意,但她的复仇计划的确帮了帝君很大一个忙。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龙王可惜的是,化川的事情到底没有查出个什么来,只救了一条中邪的龙,“我们可以把边丹一起带回宫里,他身上说不定还能找出些其他线索来。” 想起那条龙,玄乙差点忘了告诉他:“我今日白天传书了几个老友,想请他们到时候到宫里来组织一次会诊,他们之中也有咒术大拿,或许看得更准些,反正多参考些意见总是好些,毕竟是要影响到脑子和神志的。” “那哪里当得起?”龙王知道,能请到这些“大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为了一个普通的龙族如此兴师动众实在不妥。 作者有话说: 师尊的心态其实也有点毒唯:我们家孩子只剩我了,全世界都对我孩子不好,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对他好的。 第38章 调虎离山 第82章 玄乙提醒他:“如果边丹的中邪是帝君的责任,那就当得起。” 同印也很想找到两者之间的关联:“你是想说是帝君害得边丹如此?可我们没有证据……” “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下的毒手,但可以定他的责任。” “这怎么定……” “边丹不是个例,这是群体性患病,且不是西海龙族搬来后才出现的这个问题,而在之前。” 同印一拍脑袋:“对啊!龙族是十年前就出现在这里的,它们陆续中邪,成为了隅谷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这就证明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安全,有隐患,也不适合龙族居住。帝君还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他事前失察,自然有责任。” 玄乙分析:“我觉得,帝君本来应该是这样打算的。先秘密地找一群龙搬来化川,小范围地对他的计划进行试验。等小范围的试验进展顺利了,他再召集龙王们准备搬迁。这样他心里先有个底,化川究竟好不好,适不适合执行他的计划;二来,有了一部分龙族先行,只要保证表面上它们在这里住得还行,到时候去和龙族协商大规模迁居也更有说服力。” “可西海龙族也事先派遣过考察队伍来考察,它们怎么没发现异常?” “考察队伍巡视都是订好行程的,肯定都是在白天,没有谁会晚上进谷地里吧?春喜也说了,一旦到了白天,怪物们就不见踪影了,要入了夜才会出现。二来,帝君肯定也有所准备,他不会让考察队伍发现那些中了邪的龙族。” “帝君错不该自己挑化川这个地方。现在只要有边丹在,他逃不了责任。” 这也是玄乙为什么如此重视边丹:“我们先不着急去问他的责。如果能够搞清楚边丹是怎么中邪的,找到帝君在这里面发挥的作用,再数罪齐发,争取一把把他拉下来。” 像是在回应玄乙的预言,窗外响起了骇人的嚎叫,即使离得很远,还是让同印难免想起象耳谷里遭受百鬼撕咬的丘禹。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无论什么时候让他知道自己的同族在受苦,都很难让他不心惊肉跳。 一只手伸过来碰到他的眉头,轻轻地抚了抚,一下一下把他的眉头熨平。他抱紧了怀里的神仙,这个时候也只有玄乙能够抚平他的痛苦。 “我会留下一些小东西替我们勘察。”玄乙手指间捏出一枚小小的星点,它绕着同印飞了一圈,然后砰地抖出些金粉来,化成一只金蝴蝶,扇扇翅膀,从帐子里飞出去,往窗外去。 同印看到,旁边放洗脸盆的台子上面梳头用的铜镜这时候画面变了,原本昏暗的房间场景变成了黑漆漆的树林,林道不断向内延伸,两旁高大的银杉树缓缓后退,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谷地里一个熟悉的岔路口,是他们跟着春喜去青鸟的主巢时经过的路口,应该是蝴蝶也飞到了那处。 玄乙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别担心。小东西会记录林子里的那些怪物的,如果再有更多的发现,我也会及时知道。” 他这么说了,同印把他更往怀里拢:“嗯。” 等上神睡过去了,他又看着镜子好一会儿,镜子里一成不变的树林看得乏了,才闭上眼睛。 但他没睡着,叫声持续了整夜他就听了整夜,直到一阵敲门声插入他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有个急迫的声音在门外催促:“天尊,天尊!” 同印反应过来怀里已经空了。上神在门口。 门外是个小老头,又矮又小,黑黢黢的跟个煤球似的,衣服上是脏兮兮的苔藓,操着西南的口音向玄乙行了个大礼:“拜见玄乙天尊。” 同印本来就有点不高兴,下了床:“谁啊,让不让休息了?” 小老头瓮声瓮气的:“小神乃是这隅谷的土地公,未曾远迎天尊,实在失礼......” “就说什么事儿吧?”同印打断了他。一个土地公,早不来拜见,这时才来干嘛? 玄乙让了让身,先让老人家进来:“有话屋里说吧。” 土地公摇摇头,用袖子抹了抹鬓角的汗,四下看看才压低声音说:“是藏牙婆婆托我来的。哎呦,好险呐,差点就连我也没命了。天尊请跟我走吧,婆婆遇到了事儿,请您去救急呢。咱们得快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婆婆怎么了?”玄乙一听是藏牙,表情认真了起来。 土地公不敢瞒他:“她本来是从她朋友那里出来了,回来路上被一条可凶猛的龙缠住了,她哪能和龙抗衡啊,已经受伤了,正想法儿躲着呢。” 又是龙族。 同印这才把鞋袜穿上:“要不我去吧。师尊不必劳动了。” 龙族惹事,还得是他这个龙王。 “算了,我去吧。你该睡一会儿。”玄乙想着他昨天已经跑了两趟了,又是送藏牙去拿解药,又是去瑶池,深夜才回来,又没能睡,再往外面跑真的伤身。 同印不放心他单独去:“这老头别是唬人的。师尊信得过他么。” 玄乙抄了见外袍就要走:“婆婆常在四方游历,她对各地的土地公应该是很熟悉的,我就去看看,倘若没什么事最好。你与同泰打点行李吧,等我回来就回宫。” 同印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跟着土地公掠了出去。 等同印把衣服穿好洗完了脸,毛巾把下巴上水珠一抹,还是觉得不安心,决定追出去,刚到客栈门口身后就有声音喊他—— 第83章 “同印!哎等等我!”是同泰。他刚刚听到了土地公的叫门:“你去哪?” 同印着急,懒得和他说:“我去找师尊。” 同泰已经追了上来:“我和你一起去。刚刚那是谁?找师尊什么事?” 他们从客栈门口出去,没走出两百米,林子都还没进,风速就变了。同印想都没想,丰富地战斗经验让他对危险的预警能力快得不可思议,仿佛已经是身体里的一种本能,他拉着同泰就往后退:“不对劲,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同泰转身之间,只有一道细长的深色影子从他臂下穿过,他甚至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感受到袖子被风带起,唰地一声,小臂一凉,他再往下看,袖袋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挂在手臂上一截布料。 他吓得大叫一声,被同印一只手臂护着脑后带进了院落里。 他还没来得及找刚刚撕裂他的袖子的凶器是什么,后头无数的“冷箭”已经追了上来。绿色的羽毛如同一阵雨似的,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至少也有四、五十支,羽管尖头应该是抹了毒,闪着发紫的精光。 好险刚刚只是碰到了袖子,要是皮肤接触到,不一定现在手还能不能要。 同泰慌忙去摸腰上的佩剑护身,他虽然精修文理,可也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剑道是有修一点的,自保应该还不成问题。 这时,耳边一声雄浑的龙啸,龙王化为了龙形,游到空中,展开身上坚硬黑沉的龙鳞,粗壮的龙尾一扫,将那些羽毛“箭”一把甩了回去。 “快回去!回客栈里!”龙王朝同伴怒吼。 一阵阵羽毛还在朝他们倾泻,同泰在龙王的掩护下勉强退到客栈院子里,不想里头已经等着另外的一群杀手。黑色遮面下,十二位杀手严阵以待,整整齐齐列成一行挡在了客栈门口,手上的羽毛扇已经展开,密密麻麻的眼斑纹盯着退回的仙人。 同泰看得头皮发麻,却不得不应付:“同印!这里也有!” 龙王才回身,已经是人形,身上披着龙鳞铠甲,左手一挥,院子里那口井一道水柱被抽起来打开形成水盾,再次挡掉一波射来的羽毛,右手也不闲着,正好拉一把同泰让他躲过从后面偷袭而来的杀手。 两方正式交戈。 同泰的剑与羽毛扇铿锵击打,已经是挥出了最佳水平才勉强接住了十招。但他左右都被夹击,护住自己已经是非常勉强。这些杀手身手也不低,显然是受过了训练的,同泰到底不擅长武学,十招之后就开始吃力了。 “如果扇子上的眼睛睁开,不要去看!”旁边同印交代:“最好闭着眼打!” 同泰回头看他果然是闭着眼睛的:“我睁着眼睛都不行啊!” 他怎么能和龙王比? 同印如果只是独自一个,还更好应付些,但身边有个同泰要看顾,就多了掣肘,再加上对方数量确实多,他还不便下死手,难免就伸不开手脚。他眼望着离他们不到十步距离的客栈大门,心想如果能进客栈里面,至少也有个能防卫的地方,哪怕同泰一个人进去,只留自己在外面也好。 他这样想着,俯身先躲掉从左侧袭来的羽毛扇,反手一劈,将那扇子打落,手肘顺势毫不留情地痛击在杀手的胸口,下了十分的力道,一点没保留,那鸟儿飞出足足两米远,摔落在地上,抚着胸口直接咳出一口血。 同印为防着她们施那个大眼咒,出手极迅速准确,上来最先肯定是要把扇子打掉,打掉就往身后的水墙里一踢,压根就不给这些青鸟任何施咒的机会。有的鸟儿见扇子没了就直接追到水墙上去,被连扇子带鸟卷进去,打得个透湿。 “我明白了。”同印抢了一把扇子敲晕另外一只青鸟,护着同泰又向客栈门口近一步:“那土地公肯定是扯谎,他编个谎把师尊引开,因为他们知道有师尊在根本没有胜算。等师尊一走,再来围堵我们,就是不想让我活着走出隅谷。” 同泰已经额心冒汗,拿剑的手臂发麻发酸,他还受了一点伤,腿上吃了两次羽毛扇子的剐蹭,口子虽然不是很深,但在流血。 他现在不想听分析:“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真的要不行了!” 不仅是他不行,青鸟们可能也没想到龙王这么能打,十二对二(实际上是十二对一)愣是没能近龙王的身,别说要这条龙命,一片龙鳞都没刮下来。 同印这时候也有点不耐烦,手势一变把水盾一收,张开的水面聚拢合成一股水流鞭子似的甩出一周,将不断继续围上来的青鸟一把扫在地上,其中一只被水流卷过来拉近龙王身边,紧接着一把扇子就抵在了她的喉咙。 “都别动!”龙王挟持住了她:“不然我不介意在这儿烤鸟吃。” 青鸟们果然不再靠近,互相对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决断力。 龙王挟持着青鸟,身后护着同伴往前,五步就走到了客栈门口:“往后退。再退!” 被挟持的青鸟被扇子抵着,有点害怕,浑身发抖,但面上仍然没有流露出恐惧的表情:“你杀了我也没有用,反正我们都是要死的。不如多拉你一个垫背的!” “你也太瞧得起自己。”龙王冷笑一声:“你要死就死,我可不给你当垫背。” 他们已经退到了客栈里面,龙王眼神示意同泰关门。 第84章 同泰赶紧把门插上,又搬来椅子和凳子堵住门口,见外面杀手没有硬闯,才松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婆婆要立个大功了。 第39章 穷追猛打 同印去厨房找来绳子把青鸟绑起来,先帮同泰处理伤口。 好在客栈里什么都有,他不仅找来了纱布,还有一些伤药。处理完同泰的外伤,他还想给青鸟杀手的伤口做包扎。那青鸟一看他上来拉扯自己的衣服,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发出嚎叫声,同印随手拿了抹布堵了她的嘴,怕她嚎得惊天动地的再让外头的青鸟攻进来。等伤口弄好了才和她谈。 “我可以不封你的嘴,但我问一句,你要答一句。”处理战俘,龙王经验丰富。 青鸟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同印才把抹布拿掉。 “我去看着点门口那里,你们谈吧。”同泰不放心门口,坐到了外面去。 同印问青鸟:“谁派你们来刺杀的?” 青鸟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你们龙族,强占他族的家园,现在还设计把我们赶尽杀绝,难道不该杀你们吗?” “你别混淆逻辑。”同印不相信:“龙族搬迁到西海,受的是帝君的旨意,至于要把你们赶尽杀绝的,更不是我们龙族,是你们自己多行不义,戕害同族,一心要走死路。” 青鸟不说话了。 她不说,同印大概也能猜到:“是帝君是不是?”他甚至能猜到那老头儿是怎么和青鸟谈的:“他肯定是跟你们说,昭伯这次吐出来的丑闻足够让你们灭族的,但是他心软仁慈,考虑到你们到底是上古神兽,为王母也服役多年,就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杀了我,他就考虑从轻处罚。” “帝君也是老了,出的什么糊涂主意?”龙王嗤笑一声:“龙族乃三界第一善战的族类,让你们这些毫无武学根基的青鸟来刺杀我,你说他仁慈吧,他也是仁慈,毕竟还是给了你们机会,不过这个机会实在不怎么样,和送死好像也差不多。” “那难道你能比他仁慈?”青鸟觉得她们并没有其他选择。 龙王不这么想:“我可没说我比他仁慈。不过......” 他刻意吊着话,青鸟的心也跟着他的话吊着。 “不过什么?” “我确实不仁慈。不过我现在说话也不算数,你也是听从我的尊上。你觉得帝君和玄乙天尊,谁更仁慈一点?” “玄乙天尊为什么要帮我们?” “仁慈,不就是没有目的也会帮助别人吗?” 青鸟并不轻信:“你是他的侍者,那他肯定也会先帮着龙族,怎么可能帮我们。” 同印被她逗乐了:“你们这些鸟儿真是的。难道龙族和青鸾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三界就不能同时容得下青鸾和龙族?他为什么不能既帮着龙族,又帮着你们呢?他能帮助龙族,也才能真的帮你们不是吗?不像是帝君,前一天好像是帮着龙族占领你们的家园,后一天就翻个脸又帮着你们来杀龙族。” 那青鸟思忖片刻,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你的意思是,帝君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我们两败俱伤,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削弱了龙族,三界再难有武力能威胁到天庭。青鸾衰弱,隅谷这片宝地就全掌握在帝君手里,这些都不算好处吗?”同印反问。 青鸟做了个深呼吸:“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不用做什么。你只要活下来就行了。”同印把手里的羽毛扇擦拭干净,那上面沾着青鸟的血,“活下来,等到帝君的阴谋需要被揭发的那一刻,你出来作证。” “那样,我们能够回到隅谷生活吗?龙族能从化川搬走吗?”青鸟不依不饶。 “那我可保证不了。”同印露出一个无赖的表情:“你们是自作孽。能不能留在家乡,你们要问埋藏在故土下面被你们折磨致死的那些同族的亡魂。” 青鸟差点一口气噎着没上来,当场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不帮我。”同印也不是一定要她帮忙:“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们如果继续听信帝君那糟老头儿的话,你们只会死得很惨。” 青鸟把头低下去,怔怔的,好一会儿子没有说出话来。 等同印把羽毛扇擦干净了,去同泰那边查看了情况:“怎么样?” 同泰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奇了怪了。她们既没有进来的意思,好像也没有要退出去的想法。就这么一直守在门前,这是要给我们值守吗?” “可能是在等援兵。”龙王很冷静。 “什么?”同泰吓得不轻:“还来?青鸟还有兵力吗?” “不是青鸟的兵力。”龙王分析:“如果帝君真的想让我死在隅谷,不可能只派青鸟来杀我,他知道青鸟不是我的对手的。保险起见,肯定还会有别的增兵。” 同泰不知道帝君和龙族之间那些弯弯绕绕的渊源,只觉得对手相当可怕:“你们和帝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他会派天庭的军队下来吗?你能打得过天兵天将吗?” 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大逆不道。 “我为什么觉得对抗天庭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啊?”他觉得自己需要反思:“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同印,没有和谈的机会吗?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嘛。” 第85章 “我倒是想和谈,关键是帝君不给我机会啊。”他知道同泰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你放心,他不会派天兵天将下来的。派遣天兵天将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那毕竟是正规军,所谓师出要有名,我又没有触犯任何天条,他不能让天庭军来杀我。我估计,可能是一些土匪山贼吧,或者征调别的族类的军队。” 他走回青鸟的身边:“你知道帝君后面的计划吗?他还跟你们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杀你,其他都不知道。”青鸟回答。 她只是一只普通的青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周详。 同印有点烦躁。他还担心玄乙的处境:“那土地公你们认识么?他只是负责把天尊引开?” 青鸟也听说了跟在龙王身边的这位神仙十分尊贵强大:“你在担心帝君会伤害天尊么?既然玄乙天尊法威如此厉害,应该不怕帝君吧?” 如果正面相抗确实不足为惧,怕就是怕帝君背地里还有什么阴诡的手段。 尤其是如果他察觉出来玄乙是偏向龙族的,帝君必然会产生忌惮之心。他未必一定要伤到玄乙,要让一个神仙吃亏,方式方法有很多种,帝君最爱钻研这些东西,他有没有可能是想给玄乙一个警告?小小地提示一下上神不能失去中立的位置? 想到这里同印就坐不住,要不是同泰实在护不住自己,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 同泰这时突然叫了起来:“来了来了!增兵!” 这么快?同印两步迈到窗户前面看。 果然,远处阴云笼罩,天似乎都暗了下去,很明显有大群部队在向客栈的方向靠拢。不一会儿,就能见到云层上领军兵将的头甲,在日头下流淌出铁灰色光泽。 同印远看只觉得那头甲的形状很熟悉,再近些,才看清楚那是龙头头甲。 增兵是西海龙族的部队!领头的将军他还认识,是西海龙族的大将仲顺。 “怎么会是龙族......”同泰也认了出来,不忍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伴:“帝君真的这么恨你?” 同印只觉得一口血已经涌到喉咙里了,他硬是压下那腥甜的味道:“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有龙族能够杀了我。呵,这还差不多,倒不算轻辱了我。” 同泰觉得太过分了:“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在意这些有的没有。你难道真的想被自己的同族打死?” 当然不想。 但同印也不会向自己的同族挥刀。他这时候脑子无比冷静,他绝不能中了帝君的阴毒之计,如果他真的与自己的同族相杀,无论他今天是输是赢,他都是龙族的叛徒,四海的龙族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容得下他。但如果他坐以待毙,真的死在同族的刀下,又会让帝君得逞,往前的所有努力尽数白费,玄乙也会伤心。 是了,他的师尊必然是会大恸的。 他那漂亮的善良的见不得他吃一点苦头的神仙,到时候该会是多么的懊悔悲痛,他见不得他掉眼泪的,别说掉眼泪了,皱一皱眉头他都不舍得。他绝不允许任何事情、任何人让他的神仙难过,哪怕是他自己。 他看了看身边的青鸟,果断地一掌将她拍晕,然后扔进柴房里。 “我们先上楼。”他拉着同泰,“去师尊的房间。” 打不起,总躲得起。 他们回到房间,屋子里还是太初朔晦宫正殿里的样子。玄乙刚刚走得急,并没有把房间收回到乾坤袋里。同印想他既然带了乾坤袋,或许屋子里还能找到点其他什么宝贝,能给这个屋子做个结界之类的,抵挡住龙族短暂的进攻。 玄乙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土地公的不对,说不准现在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他只要躲到玄乙回来,这一场还是有胜算的。 然而他不知道,这一次他等不到玄乙了。 因为玄乙赶到谷地的时候,藏牙的确身处险境,危在旦夕,而且环伺在她身边的不止一条龙。幸好藏牙找了一处兔子洞钻了进去,那洞口极小极深,而且还不止一条道,所谓狡兔三窟,她就在这兔子洞里与龙族周旋。三条眼睛发红、毫无理智的疯龙根本钻不进那么小的一口洞里,想强行刨开洞穴抓人,那埋在地下三尺的甬道极长,刨好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影子。 玄乙掠到洞口的时候,三条龙还在洞口瞎转,找不到另外的出口,不时发出龙啸声,威胁猎物自己出来受死。土地公被龙族吓得面色发白,踩了踩地面化成一股烟酒溜了,留下上神哭笑不得地面对着三头龙。 龙族闻到他身上空对月的香气,一下子聚拢了过来,咆哮着往他身上扑,上神面无惧色,视若无物地往前走,衣袖带起一阵流萤,龙族在半空中被定住,还维持着张牙舞爪的狰狞动作,只能睁着眼看着流萤将洞府深处的藏牙带了出来。 “婆婆受惊了。”玄乙扶着藏牙,检查她的伤势。 藏牙的胳膊被龙咬了一口,左臂连袖子扯下好大一块肉来,血肉模糊,她的药箱也在躲避龙族的过程中丢了,只能私下另外一半袖子勉强包扎伤口。但因为失血过多,她走路走得不太稳,鼻息喘得很厉害,面色惨白。 “多谢天尊相救。”这是他第二次救她,她十分感激:“没想到,我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太婆,竟然值得龙族穷追猛打。” 她走过来的时候差点还撞上一只定在空中姿势奇异的龙,它尖锐的爪牙勾到了她的衣服,她嫌弃地把那龙爪拍开,有点不高兴。 第86章 玄乙挥了挥手,三条疯龙编成一股麻花结,头尾一扎,掉在地上,刚刚还攻势凶猛的野兽即使是脑子不太好,但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比自己强大不止一个水平的威压,本想挣扎着从麻花结里挣脱出来逃离现场,却越是挣扎打结得越厉害,威武的龙族在地上扭得像毫无自尊的虫一样。 “它们大约也是中了邪,行动已经不受理智控制,婆婆看在它们并非故意冒犯,宽容一回吧。”玄乙微笑着帮她处理伤口,这会儿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藏牙也感觉到了龙族的异常:“和同印救的那一条症状相似么。” 玄乙点头:“血瞳、无差别地攻击、失心疯症,应当是一样的。您是在哪里发现的它们?” 藏牙判断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后指着身后:“就在那宅子出来不到一百步。” “宅子?”玄乙望了望,他没看到这附近有什么宅院。 藏牙带着他又沿着悬浮的石阶走到皂角树旁边,要学着阿朱把那张宅的门召唤出来,却发现,皂角树上的皂角仿佛一天之内全落光了似的,一枚都没有了,更别说什么宅子。 玄乙摸了摸皂角树,手掌贴在树干上,那树干周身一亮,整棵树化成流萤哗一下散去,他们脚下站着的地面则轰隆隆地动了起来。玄乙扶着藏牙站稳,随着地面缓缓沉降,最终停在了第一块悬浮石阶的高度,停稳后,盘旋的石阶飞速地变换重组位置,平铺成一条直道,跨越了中间的裂谷和溪涧,连向了对面的谷地。 第40章 隐入深牢 只见谷地白茫的雾气里,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牌坊。 “那棵皂角树是个幻象。婆婆你这位友人幻术确实极佳,差点连我都被蒙过去了,不摸上去都看不出来树是假的。”玄乙笑道。 “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的。倒像是那家伙的作风。”也说不好这句到底是夸奖还是贬损。 玄乙看着浮动的石阶思考要不要过去:“不过,您确定那些中邪的龙族是在这附近出现的吗?您的友人,怎么会和龙族有关系?” 说到底这是别人的私宅,就算玩点花样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不好冒昧地往里面闯。如果和龙族没有关系,他考虑着就不进去了,把老人家送回去治伤更要紧。 “进去也无妨,”藏牙哼一声:“就在他屋子外头不足百步伤了,我倒要问问他的不是。” 为了安全,玄乙将身上的衣带解下来,一头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系在了藏牙的腰间,系好后,他们便隐入了周身的环境,玄乙牵着藏牙从石阶上走过去:“平日很少听您说起他。” 藏牙摆摆手:“孽缘。” 那就是有一些情谊在的。 “我年幼的时候,他和他母亲逃饥荒流落到我们家附近,母亲病死在了街头。我父亲看他一个小孩儿可怜,把他带到我们家养了不到一年,还替他母亲送了葬。所以他认了我父亲作义父,叫我妹妹。”藏牙娓娓道来。 玄乙明白了:“后来怎么就这么快断了关系呢?” “他偷了家里一个很值钱的花瓶出去卖,父亲知道了很生气,就把他打了出去,从此断绝关系,对外也不承认养过这么一个孩子。只不过偶尔他会给我写信。” “小时候缺少父母教养,所以藏了不好的习性吧?” 藏牙摇头:“他这个人,一向是不走正道的,天性就非善类,在我看来与后天的教养倒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联络我,我也很少回信,后来我家道中落沦落到了冥界,在遇到您之前,他接济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对我的医术也有指点教导,算是承了他的情。” 玄乙问:“恐怕,承这样一个人的情并不好受吧?” 藏牙只是一哂,并没有接话了。 玄乙看她的表情大概明白她和张嵩的关系恐怕复杂而深切,并非他这个外人可以随意审度,既然藏牙不想多说,他就没有追问下去。 他们穿过了牌坊,原本看起来牌坊后面的树林立刻就变了,现出一栋宅子。 要说它是宅子也有点不妥当,因为显然没有民宅是长成这样的——玄黑的大铁门,包铜门钉做成鬼面形状,各个青面獠牙,有成年男性的大臂那么粗,石墙高而厚,墙头布满尖锐的铁蒺藜,石缝中间爬着些黄绿的青苔,使得整面墙都发着寒冷的青色。与其说是民宅,倒不如说这是一座牢房,只有关犯人的地方才长成这样。 大门是关着的,不过阻挡不了上神,他挥了挥手,门嘎吱一下就开了。 一道楼梯往下延伸,里头有些火光映照出来,玄乙牵着婆婆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小声地描述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楼梯引领着他们进入曲折的暗道,这里一下子冷了下来,风在空荡的甬道里呼啸,不断有水声在耳边缓慢地滴答,还隐约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像是老虎或者狮子的低吼,但并不是很明显。 这时,从暗道对面走过来五个一队穿着灰衣的男人,其中四个走在后面抬着一副春凳,上面盖着厚厚的一条毯子,遮盖住下面鼓鼓囊囊的东西。 “快点快点!”走在前头的男人行色匆匆:“扔到老地方就行了,别管了。” 他们从玄乙和藏牙身边快速地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有隐身的闯入者。一行走过去后,藏牙闻到了浓重血腥味,朝那副春凳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不对劲。” 第87章 玄乙也闻到了。不仅仅是血腥味,还有一股腐烂腥臭的死肉味道。 他们加快了脚步,走到了一处拱门,血腥味越来越重了,拱门后面豁然开朗了起来,现出空旷的一个大间,火光煌煌地照出整齐排列地六、七巨大的铁笼,每只都足有一丈多高,至少也比寻常的牢房宽敞两到三倍,又深又黑,一下子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有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不是凡人能发出来的,仿佛是某种兽类。 玄乙见到铁笼尽头有另外四人值守,穿着和刚刚抬春凳的那些男人们很像。他们围坐在桌前聊天,这时候有一个男人从左边第三间笼子里走出来,他手里提水桶和扫帚,可能是刚刚做完清洁工作。 “搞干净了?”一名值守给他倒了一杯水,“啧啧,这几天都第几条了?” 负责清洁的人把水喝了:“妈的,浑身都是臭味。再死一条你去搞。” 值守拍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下个月咱们这儿要准备关了,到时候,应该会派我们去别的地方工作,就不用整天在这儿给这些龙族收尸了。再忍忍,没多少天了。” “老子是一天都不想干!”清洁往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谁想整天在这深山老林里干这些脏活?” 另外一个值守却来了劲儿:“真的?下个月就不用搞了?为什么呀?” “那是上面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西海龙族最近大批都搬迁过来了。那就是要关,咱们这儿肯定也放不下那么多龙啊。是不是张先生觉得这儿小了,想要扩建?” “你笨不笨?扩成多大能把那么多龙装下?既然龙都在这儿了,那还要牢房干嘛?你不知道是帝君的旨意让他们搬来的?来了就跑不掉!” …… 他们七嘴八舌,完全没有察觉身后危险已经靠近。 那负责清扫的男人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踢到了身边的水桶,哐当一声两脚一阵湿,水桶倒了,里头的污水打翻出来。他骂了一句娘,连忙从桶旁边挪开,他的同伴要伸手去把桶扶起来,嘴上还抱怨着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然而,很快他们注意到事情不对劲了——桶扶不起来,它就像被钉牢在了地面,污水从桶里汹涌而出,那显然不是一个水桶的容量,污水混合着血液浓稠、酸臭、深红,大股大股地在他们脚下蔓延,污水舔着水舌将清扫员冲倒,水面眨眼间已经上升到了小腿腹。 “怎么......怎么回事!”值守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他还要喊,污水翻着红浪一头打在他脸上,从水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来摁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墙根上,他惊恐地睁着双眼,很快发不出声。 与之相对的是清扫工歇斯底里的惨叫。污水像是有意识似的,顺着他的腿不断地往他身上爬,一会儿就把他全身都打湿了,他像是泡在血水里面,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水流冰冷地、快速地在他皮肤上游动,在他自己的视角里,他是被投入了蛇坑,无数冷血动物缠着他的四肢,甚至能听到蛇信斯斯作响,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 一名值守跑得快些,从涌动的污水中奋力地跑出来,头也不回地往通道外面跑,两侧铁笼夹成的中间狭窄的通道里,又阴暗又冷,他喘着粗气,后面的污水追着他,他一边回头看一边跑:“别......别追我!走开!” 逃跑不看前路的后果就是撞到了东西。身体遭受了猛烈的撞击,使他停了下来,他惊惶不安地看着前面,明明身前什么都没有,可手一伸,立刻就触碰到了阻挡物。 他奋力用身体撞击,眼看着污水已经追到了脚下,男子汉大丈夫急得眼泪出来了:“不不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污水没有理会他的挣扎,卷起一股水柱直接灌进他的嘴里,将他的身体拍到旁边的铁笼的栏杆上,他被强制打开了嘴巴,双脚仍然在奋力挣扎,手扶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可以阻止污水往喉咙里灌。 实际上并不能,他要窒息了。 ——他会死掉的。死期就在今天了。 临终前的大彻大悟出现在男人的脑海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的身体僵硬起来。 然而索命的黑白无常并没有出现,污水下一刻褪去了,让出来一个美丽而严肃的人。可能也不一定是人,那样的气质那样的仪态,倒像是天上来的神仙。他站着的地方干干净净,水流都绕着他走,就好像世界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天生地和他没有关系,也不沾边。 “我问,你答。我不会伤你性命。”他说。 值守其实他根本没有看到他开口,那声音是在他脑子里自动响起来的。他拼命地点头:“我说,我说!别杀我。” “你们口里的张先生,是谁?” “张、张、张嵩。” “这个地方,是他的?” “是......是吧?” “嗯?”污水顺着腿又爬上来。 值守吓得两眼翻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负责看守,我不知道上面的事啊!” 玄乙接受了这个解释:“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地方,知道吗?” 值守点点头:“十年前,这个地方十年前就有了。我是第一批到这里来工作的,刚来的时候我还帮着建了一部分这里。我家里原本就是隅谷的。” 第88章 玄乙相信他的话:“这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男人没有马上回话,他惊惧的表情仿佛是在掂量说出来对方会不会更加生气。玄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铁笼,幽深漆黑的笼子像口洞穴,一条已经分辨不出来是什么颜色的龙趴在地上,它身上爬着老鼠和各种各样的虫子,它们兴奋地啃食龙族身上的污秽,但它仿佛并不在意,把头深深地埋到角落里。 但玄乙还是看清楚了,它的脑袋上戴着巨大的口枷,细细的锁链从龙角上面钉过去,一直延伸向下缠住它的两只前爪。可能是因为注意到外面的骚动,它笨重地喘着气微微抬起了头,向玄乙的方向望了望。 两只血色浓浓的龙瞳,翻滚着诡异的恐怖的红光。 “你别光看着我啊!”同泰急得一头汗。 同印收回目光。但没有说话。 回答同泰的只有楼下轰隆的撞门声。 同泰已经把室内翻了个遍,把能找到的宝贝都找出来了:“乾坤袋、沧海瓶、元天妙成印、雁头笔......这些东西都不能用来打架啊,你总不能指望用乾坤袋把外头那些龙全部收到里面去吧?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不会用这个东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脚上的伤有点崩裂了,又渗出些血丝。 “不行我就出去投降。”同印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赌一赌,帝君是不是立时三刻一定要我的性命,我手上如果还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不愿意马上杀我。” 同泰反问:“那你有吗?” 龙王露出个没好气的表情。他要是有也不至于在这里干耗。 他又检查了一遍窗户,干脆把围屏挪过来堵在窗户上,以防龙族从窗户这边破进来。但这也坚持不了很久,他知道,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玄乙还没有回来,可能就是真的被什么绊住了,他现在只能靠他自己脱身。 他有点焦虑,于是本能地往香炉旁边走,空对月很能安抚他的情绪。幸好香炉里的香没有熄灭太久,淡淡的余香笼罩在炉子周围。他闭眼深吸了一口,睁眼就看到床脚上挂着的不周山景图。 图上,马群与海水奔腾,神鸟围绕着不周山飞翔。 “砰——” 好大一声!是龙族在外面砸窗户了。 同泰紧张地看着他。 同印把他扶起来:“你说过,画是能进去的是不是?” 同泰一下子看到了那张不周山景,眼睛亮起来了:“可以!对!我们可以试试!” 书画的东西他平时感兴趣,研究得多,这时候自然能派上用场。他跪到床上去,对着山景图默念口诀,画轴飘然而下,停在空中,淡淡地生着光。 楼下的门这时候已经破了。能听到龙族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同印并没有催,手心却也捏着一把汗。 同泰还在念口诀,他念得很专心,画轴的光芒慢慢地变亮了起来,能听到从画轴里面传来的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连澎湃的浪涛也能听到了。 龙族已经上楼了,他们在一间房一间房的搜查,窗户发出脆弱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很显然,它撑不下去了。 “好了吗?”同印终于问了一句。 同泰睁开眼睛,挥舞左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向着画轴一指:“入!” 光芒大放。龙王不得不被刺眼的光逼得用袖子去挡眼睛。就这么挡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他,把他猛地扯了过去! 他失去平衡,最后听到的是窗户支离破碎的声音。 —卷二 完— 第41章 回到过去 同印明显感觉到在坠落。 风呼啸着从他的耳边刮过去,削得耳朵疼,不是西南的风,是北风,他很熟悉,一种干燥凌厉的带着咸苦味道的冷风。那是家乡的味道,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是北海。 他坠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背没有受一点伤,土地在他身下震动,他还没反应过来,一行快马从他身前疾驰过去,差点把他撞飞,他的身体比脑袋反应快,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了马,离他最近的一匹黑马堪堪擦着他的脚边过去。 同泰就没有那么幸运,这位可怜兮兮的书生结实地被马踹了一下,摔出了五步远,同印好不容易爬过去把他护在身后,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齐纳金!齐纳金!呼嘿——” 他拉着同泰站起来,一个穿游牧民族服饰的壮汉跑过来把他们拉到木栅栏后:“你们!对!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走开走开,乱跑什么?马场是随便乱跑的吗?” 他的口音同印听得非常亲切,果然是乡音:“这里是......” 那壮汉听到相似的口音,却见他们“奇装异服”,面孔十分陌生,很确定这不是自己部落里的人:“你们是谁?哪个部落来的?” 同印的脑袋转得飞速:“我们是修仙的。” 壮汉勉强相信了他的话:“那也不能随意进赛马场啊,多危险啊。没受伤吧?” 在别人的领地上要学会适当低头。同印赶紧道歉:“实在对不住。我们不是有心的。” “最近来修仙的人越来越多了,啧啧。” “听说从不周山可以登临天界,所以我们才来的。” 壮汉发出爽朗的大笑,挥了挥手:“天界?你看看这里,不已经是天堂了吗?” 第89章 同印不自觉顺着他的手势把目光放远,眼前是喧闹的人群,牧民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围绕在一批叫齐纳金的马周围,它刚刚夺得了赛马的魁首,迎来最热情的欢呼和一只粗犷而嘹亮的歌,骑在马上的牧民高举着手里的马鞭,把额头的毡帽抛起来。 他的头顶天高海阔,白色八角帐篷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撑起来,像生命力旺盛的雏菊,炊烟垂直升起,雄鹰在??炊烟中间翱翔。有一股油腻腻的奶茶和烤肉的香气夹杂在马粪的气味中间,天气并不很冷,太阳光熨帖在皮肤上暖融融的。 同印扬起嘴角。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北海可以这么漂亮。 “喂!”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是个瘦脸长须的男人,他牵着另外一匹马:“就是你们!赛罕,就是他们碍着了我的马,要不是他们两个,我的格根就第一了!这次比赛不公平,我要求重新比赛!” 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同印和同泰,身后那匹马是刚刚踹到同泰的黑马。 “你别那么激动,哈尔巴拉。别吓到客人们。”赛罕挡在了同印身前。 哈尔巴拉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我在马上感觉得很清楚,我的格根被他们绊了一下,它虽然及时稳住了身体,可是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了。”他反复地强调,“不只是我看到了,苏日娜他们也看到了。这不是公平的比赛。” 赛罕把他拉到旁边去:“你听我说,哈尔巴拉,我也看到了。我知道格根被绊了一下。可是要它拿魁首是不可能的,它的年纪都这么大了,根本不是齐纳金的对手,齐纳金已经是连续三年的魁首,就算重新比赛,格根也不可能赢得过它的。” “我不管。”哈尔巴拉抚摸着爱驹柔顺的鬃毛:“这是我的格根最后一年参加比赛了,它值得一个公平的比赛,我一定要给它这份荣誉。” 那黑马亲昵地磨蹭他的脸颊,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脖子,发出一连串的哼声。 同泰也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这位大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闯入马场......” 哈尔巴拉打断他:“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阻挠赛马?谁派你们来的?” “他们不是这里人。”赛罕在旁边安抚他:“好了好了,哈尔巴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格根当然值得一个公平的比赛。我们一起去见阿古达木,请他来决定要不要重新比赛,怎么样?” 哈尔巴拉好像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把他们两个也带上!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好像闯祸了。 同泰的脸色有点白,他的腿本来就被青鸾伤了,刚刚又被马踹了一下,这会儿屁股和腿都很疼,还搅坏了人家部落重要的赛马,恐怕接下来麻烦不小。 “没事的。”同泰捏了捏他的肩膀,搀扶着他:“等下你别说话,我来。” 同泰知道他要为自己背锅,有点愧疚:“我也可以的。”他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钱袋:“幸好还有点钱在身上,实在不行给他赔偿就是了。” 同印保他也是为了保自己:“保护好自己要紧。我们还要靠你出去的。” 只见名叫赛罕的壮汉叹了口气,向他们走过来。他看出来同泰受了伤:“恐怕要劳烦两位和我去见一下我们的首领了,首领那儿有巫医,顺便也给这位兄弟看一看吧。” 到底是他们理亏。同印对他行了个礼:“有劳了。” 赛罕扶着同泰,与他们一起往不远处大帐篷走。 “等会儿见到了首领,请两位跟着我们行礼,以表示对首领的尊敬。”赛罕交代他们礼仪,但也安抚他们:“我们称呼首领为阿古达木,他是我们的英雄,是个非常勇敢但仁慈的人,请不要担心他会惩罚你们。” “多谢大哥为我们说话。”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草场中间最大的一顶白色帐篷处。 帐篷前插着写有部族名字的旗帜,中间一把鹿角椅,椅背打磨得光滑锐利的鹿角向外突刺,阶梯前铺着两块虎皮,象征着首领的权力。主座左右依次各有是把椅子,左边坐的全是男人,大约是部族的贵族和首领的臣属,右边则是首领的女人们。 帐前的侍卫替他们传了话,将他们引到帐下,首领不在位置上,他左边的第一把椅子也是空着的。侍卫告诉他们,首领去迎接贵重的客人了。 于是同印三人在帐下先向贵族们行了礼,坐着等了一会儿。大约过了一刻钟,听到帐外一阵谈话的声音,贵族们纷纷站起来迎接。赛罕把同印和同泰也拉了起来。 首领阿古达木皮裘毡帽,是一个伟岸而潇洒的男人,头发是红棕色,厚实的一对嘴唇,围绕着嘴唇的长胡与五色小珠编成几个小辫子。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握长杖的青年,大约就是他迎接而来的“贵客”。 同印跟着在场的下跪行礼,那手握长杖的青年从他跟前走过去,他心有灵犀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熟悉的面孔撞入视线。 “师尊!”他哗地站起来。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在画里,玄乙应当不认识他。 但来不及了。青年回过头正看向他,明显神色有一瞬间的讶异。 阿古达木注意到了他:“这位是?” 赛罕赶紧上来介绍:“阿古达木,这是两位修仙人士,因为无意间闯入了马场,导致哈尔巴拉的格根被绊了一下。哈尔巴拉想请求您允许,重新进行一次比赛。” 第90章 哈尔巴拉也走了上来,先对首领行礼:“阿古达木,我的格根你是知道的,它已经年迈,能来参加这一次比赛已经很不容易,我只想请您给予它一次公平的机会。” 阿古达木坐下来:“可以确定的确是这两位闯入了马场导致格根被绊吗?” “是。”赛罕说道:“是我亲眼所见。”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那就再比一次吧,这有什么?刚刚我正好没看到齐纳金的表现,赛罕,你去准备吧,我要亲眼看着齐纳金夺得魁首。” 赛罕领了命,但没有着急退下去,他在等首领是否有对同印和同泰的处置。 阿古达木先把同印叫了上去:“你们叫什么名字?”等同印报了名字后,他又请出身旁站着的长杖青年:“你认识我们的虞候?” “虞候?”山神?同印从来不知道玄乙还做过山神。 青年虽然恍惚了一下,却没忘记礼数:“在下不周虞候帛燕,这位同道我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同印看着这张脸,一千年了,玄乙的脸都没有变过,对方却不认得他了。 “失礼了,”他按捺下心动:“是我认错,虞候大人和我的一位友人很相像。” 帛燕并不在意,微笑道:“如今来不周山修道的人越来越多,想必大家以后也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今日先认识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同印不知道,这位虞候大人并不时常开口结缘,也很少主动说要认识什么人,他是个内敛自持的山神。 “既然是虞候的同道,那也就是我们堪卓部落的客人。来人,给客人添桌椅和酒菜!”阿古达木热情地招待他们:“今日是我堪卓的好日子,大家尽情地吃喝!” 同印接下来都没有心思看什么赛马了,他的目光忍不住一直往玄乙身上瞥。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玄乙,样貌、身段、风姿始终如一,草原后面的雪山一样遥远而美丽,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周身的氛围已经与寻常人不一样,使这些热闹和喜庆也变得容易忍受些。 可玄乙怎么会是不周山神?他明明告诉他,来不周只是小住,而且是还没有成神的时候就来了,那现在是怎么回事?玄乙在说谎?他那最纯善、最真诚、最温柔的神仙不仅有秘密一直瞒着他,还对他说谎?那还有什么是没有说的、是说了谎的? 很多问题盘亘在同印的脑袋里,他恨不得直接上去揪住这个可气的神仙问个明白。他怎么能对他说谎?连这种关于过去身世的事情都说谎,以后他还能信什么? 熬到了赛马结束,同印先将同泰送去巫医那里治疗腿伤。他回来的时候,众人正升起火堆开始宰羊开席的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接近玄乙。 一个侍者将几串烤好的羊肉递给玄乙,虞候正要伸手接过来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拦下了,把肉还给侍女:“他不喜欢吃调味过重的肉的,麻烦烤几串没有用香料研制过的肉来,只放一点点盐就够了,肥腻的部分也请剃掉。” 那侍者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 “去打一壶热水来。再泡一壶清茶。”他把那几串肉从树枝上扯下来,用热水洗过了羊肉重新放到玄乙的盘子里,自己先夹一块试了试味道,才说,“吃吧,应该可以了。” 玄乙看着他做这一切,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 他不是不能吃,他只是不喜欢吃,为了入乡随俗吃一吃也不是不可以。 “看来,你和我那位故人的喜好也很像。”同印对他笑一笑,顺手伺候他用餐。 玄乙其实第一眼看他就觉得熟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是人类吧?”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不是,我是龙族。”同印对他说,“而且,我不属于这里,你相信吗?” “你不属于这个时空。你是从别的时空来的。我们在你的时空认识?” 不愧是神仙,这种悟性他不当神仙没人能当神仙。 “是。”同印点头。 玄乙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这就对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龙族身上有他熟悉的感觉,当他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很安心、很愉快。知道他们相识,他毫不意外。 “我是你的师尊吗?”玄乙听到了刚开始他对自己的称呼。 龙族深深地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我最重要最心爱的人。” 虞候先是一惊,他的筷子正夹住一块羊肉,筷子一抖差点把羊肉掉出来。篝火冲天的红光照在这位山神的脸颊,垂着的细密的眼睫在粉红色的眼睑下羞怯地颤抖。 作者有话说: 玄乙是师尊的道号,他私人的名讳叫帛燕。玄乙就是燕子的意思,所以之前玄乙的礼服上绣燕子就是合他的名讳。 第42章 水神共工 同印知道山神在想什么:“你不相信?” 帛燕摇头,他把那块羊肉吃了下去。香料的味道确实很淡了,肥腻的部分也被刻意剔除只剩下瘦肉,是他的口味,自从来到北海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察觉他其实不习惯这里的饮食。 “所以我们是道侣关系吗,在你的那个时空?”帛燕问。 “在未来,是。” “我只是在想,我们为什么会相爱。” 同印也说不好为什么想说这个谎:“我们算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第91章 山神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怀疑。 他很难想象自己会产生男女之情。他对自己很了解,活了也有百年了,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有太大的欲望,也不曾对任何男男女女有过冲动。同道友人都说他是天生做神仙的料子,少受七情六欲影响,他自己也承认,他对宇宙、时间、风的流动和山的迁移更感兴趣。 但他的确面对这个龙族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就好像,他是他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吗?”同印,他们是心心相印。 同印喜欢这个解释,眼底不自觉有柔情:“你倒不曾这么和我解释过名字。只是,因为这个名字是你取的,我很喜欢,所以决定以后都用这个名字。” 山神偏着头看他:“那我也可以这么叫你么?” 同印把剩下的处理好的肉放进他的盘子里,又帮他把奶茶换成了清茶,倒茶的时候,他的手碰到山神的手,他们的手挨在一起。 “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龙族气定神闲地问,“虞候怎么称呼?” 不周山神眨巴了两下眼睛。他好像还没准备好突然多出来一个徒弟,不,不是一个,如果认了这一个的话,那么旁边那个叫“同泰”的恐怕也要认下来。 他下意识地不大喜欢“师尊”这个称呼。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冷漠骄矜的神仙。他不想做一个那样的神仙。 山神自认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你也可以叫我的名讳。” 龙族唇边的笑意扩大。那个名字浮现在他的心头的时候,他只觉得更加心猿意马。在桌布的掩盖下,他握住了山神的手:“燕燕。” 帛燕因为过于亲昵的称呼心头一震。 正当此时,从篝火堆旁边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是魁首齐纳金和它的驯马师赛罕出现在了篝火堆旁,人们欢迎魁首的到来,女孩子们围着篝火开始跳舞,并拉着阿古达木邀请他同舞。阿古达木没有拒绝,他把一个小女孩顶在头顶,拉着她的手臂挥舞唱歌。 没有人注意到龙族和山神。 同印脸上的笑有点刻意的坏:“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没人的地方?” 帛燕被他握着手,做了个紧张的吞咽动作。 神使鬼差的,他轻轻点了点头。龙族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从桌子边慢慢走开,他们首先向着篝火堆的人群走去,就好像他们其实是要去跳舞,进入人群后他们往后退,在巨大的火焰的遮挡下退到了帐篷外面。 一旦到了外面,同印撒开腿就跑起来。 他们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跑,一直一直跑到马场上,那里已经空了,看比赛的人们现在都在帐篷旁边,只有几匹备用的马懒散地甩着尾巴吃草。龙族把山神放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四肢摊开躺下。他直视着天上模糊的发黄的一块云,分不清那是云还是太阳。 “真想多留一会儿。”同印看着在他旁边坐下来的帛燕。 帛燕不解:“那为什么不能留?” “因为我在那边还有很重要的事。而且我不回去,你也会担心我的,你见不到我就会很心急。”他入画只是为了避免和同族相斗,等龙族在客栈里找不到他、撤退之后他就应该出去了。 “哦。”帛燕有点失落。他才认识他的道侣,他对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他就要走了。 “不想我走?”同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帛燕垂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调整好了心态:“没关系,我们肯定还会相见。到了我该认识你的时候,我肯定会认识你的。” 同印喜欢他的淡然:“你真的从来没有变过。” “嗯?”帛燕没听出来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我喜欢的你就是这样的。”同印对他笑:“看到你没变,我就安心了。” 帛燕也笑:“如果我和你认识的我不一样,你就不喜欢了吗?” 同印反而被他问得一愣。 “世上的事情真的很奇妙。以后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我们在这里相见过。”帛燕感叹,“到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真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就变成了重逢,不是吗?那现在呢?到底算是重逢,还是初见呢?” 同印是永远不会想这种问题的:“很重要吗?是重逢还是初见?” 山神的眼睛印出他的样子,他的眼睛就像不周山一样隽永、恒久:“是啊,就是因为不重要。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会不断重逢,不断认识,不断地相爱。” 就像斗转星移、日月升降,山川会移位,海洋会侵蚀陆地。他们现在身处的生机盎然的草场在经过了千年的时间后会变成冰雪终年覆盖的不毛之地。人类会大批地死亡,马、羊、鹰、鱼,所有生灵也会消失.....天柱断裂,日沉月坠,现在的一切都会变成悲剧。 然后,同印会出生在这个荒芜而寒冷的地方,继承父亲的王位,刺杀帝君的使者,在准备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场仗之前,他会见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神仙,他会庆幸自己运气好,得到了神仙的眷顾。他没有想过,或许那不是运气,或许从他出生在北海开始就不是运气,而只是命运安排他走向他的小小的一步而已。 在漫长的千年的时间里,他们以无数种方式重逢、相识、相爱。他不需要再担心,也不需要焦急,当每一次北海的海浪舔到山脚的巨石,他们都会相爱一次。即使他不记得了,下一次,当下一次他回到他怀里,他还是会爱他的。 第92章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了。 同印的胸口涨得满满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释怀。 “阿燕!”有叫声从他们背后传来。 帛燕转过身去,同印越过他的肩膀能看到来“人”是个男性,上半是人形,下半是龙身,蓝眼蓝发,背上和尾部都有鸦青的鳍,尾巴上围绕着一圈细细水流。 面对这位不合时宜的搅扰者,同印有点不高兴,有一种莫名的属于雄性的领地被侵入的紧张。 对方见到他显然也不高兴,瞪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阿燕,他是谁?” “我来介绍一下吧。”帛燕说:“同印,这位是我的朋友,水神共工。阿回,这是同印,他是......”他停顿了一下,但他没停很久,“他是一位龙族,是我的道侣。” 同印皱眉。这是共工?水神共工、他的祖先? 水神一把将山神拉到了自己身边:“你们在做什么?你什么时候结侣的?为什么我不知道?龙族?听都没听说过,哪里来的?” 同印沉着脸:“原来大名鼎鼎的水神共工是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燕燕,你这位朋友不太讲礼貌啊。”祖先怎么了?祖先没礼貌就不能说了? “登徒子!是你轻薄他在先,我都看到了!”共工从虚空中拿出水神戟,二话不说就要攻击。 帛燕往中间一挡,厉声道:“阿回!” 共工更怒:“你还护着他?!” “他是我的道侣,我是自愿亲近他的。”山神的脸微微粉红,“他原不是这儿的族类,因缘巧合才来到这里的。再过一阵,他就要走了。你何必为难他?” 共工不甘不愿地收了武器,没好气地瞪着自己的晚辈:“我知道你结识的朋友多,人脉广泛,可也要提防着有心之人哄骗,光天化日的就这样轻薄你,像什么样子。” “他没有哄骗我。我能分得清。”帛燕笑着摇头。 同印顺势把山神的手牵过来:“他都亲口承认我是他的道侣,你在质疑他的眼光?” 共工说不过他,朝他龇牙,发出威胁的哈气声。 龙王也朝他哈气,龙鳞都从皮肤里冒出来。谁还不会哈气了? “阿回,”帛燕只好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来看赛马的吗?” 共工回过神,差点忘了来意:“你又没有说你要来,要不是阿古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凑这种热闹。这些日子你都在这里么?” “我以为你还在研究种子的保存方法,所以就没有打扰你。”帛燕坦白:“阿古请我来不仅是看赛马的,他想推行部落之间的货币兑换制度和通商条约,我们最近在拟条陈。一会儿,我也把新改的一套拿给你看看。” 共工知道这件事:“阿古和我说过,我不看好这事。自己人还好说,图吉他们肯定不同意。” “所以才要推动交流嘛。”帛燕觉得这件事并非不可能:“这段时间我们会去南边多走动的,争取和高阳他们谈谈,多让他们几分利,把各项条约放得宽松一点,总是有办法的……” 同印走在他们旁边,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插话。 帛燕不忘和他解释:“你大约还不了解。北海如今分为六大部落,北边的堪卓、苏尼和巴什腾,南边的图吉、乌亚尔和厄兰沁。因为每个部落的货币都不一样,货币的价值计算方法也不一样,所以部落和部落之间,通商来往非常不方便。阿古和我就想制定统一的货币兑换制度和通商条约,帮助商人们的同时,也发展部落的经济。” 这里的商业发展比同印想象得要简陋原始很多:“这是好事。” “是的。北边的部落还好,大家彼此熟悉,平时多有议政交流,但南边就没那么亲近了,他们的治政风格也和这边大不一样,所以推行通商主要是要与他们达成共识。” “为什么南北风格会有这么大差异?首领的理念不一样么?” 帛燕想了想怎么和他解释这个问题。 只听共工冷笑一声:“他们首领又自大又蠢呗。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帛燕无奈地说:“你啊,说了多少次了,就是嘴巴太急。都要竞选帝位了,怎么也不知道改一改?这样怎么能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呢?” “他们爱支持谁支持谁。” “那你甘心把帝位让给他?” 共工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是让你学夸夸其谈的那一套,我只是觉得,你做了那么多实事,又花了那么多心思,完全当得起这个帝位啊。”山神耐着性子柔声劝解:“只是我们要改一改说话、做事情的方式方法,让大家更能意识到你做的这些事,他们肯定会更喜欢你的。” “这个货币兑换制度也是为了帮你竞选的,等到制度推行下去,南方的部落会对你有所改观的。我和阿古这么支持你,你就不能为了我们,也改一改坏毛病吗?” 水神看起来还有点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但他把手悄悄伸过来握了握帛燕。 这就算是示软了。 “我才是他的道侣。” 龙王一把把他们的手打断了,挑衅地看着水神:“等你赢了颛顼再来吧。” 作者有话说: 赢是不可能赢的,所以牵手也是不可能牵的。 第43章 多留一会 共工看了看帛燕:“阿燕,你告诉他姓姬的事了?你怎么什么事都告诉他?” 第93章 “不是他告诉我的。但我知道。”同印很得意:“我不仅知道你和颛顼竞争帝位,我还知道你的支持率没有他高,差了不止一截,对吧?颛顼更得人心,但没多少人喜欢你......” 帛燕打断了他:“同印。可以了。” 同印也没打算继续说了,总不能把结局也说出去。 帛燕看向共工:“阿回。你先去和阿古吃点东西好吗?我一会儿就过来,等会我们一起讨论通商条约。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你留下来讨论。” 共工冷冷地看了一眼同印,最终他丢下一句“那你快点。”向着阿古达木的帐篷游去。 同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帛燕向他道歉:“阿回的脾气确实不好,但他是个踏实肯干的领导者,为部落联盟做了很多实事。我相信,只要他的脾气肯改一改,他会当得起这个帝位的。” “我倒觉得,他不适合。”同印做过王,他知道做王要承担什么:“他会是一位很好的政务官,也可以做一个农务专吏,但他不适合做王。” 帛燕好奇:“你很了解他,也很了解竞选的事情?” “他和颛顼争帝是大事,会流传千古,自然我就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原来和他的关系这么好。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和他是朋友,你还帮助他竞选。” “我刚刚来到北海担任不周虞候的时候,对这里一切都不熟悉,也不适应这里的水土,是阿回主动来和我打招呼,带我认识部落里的人,几次生病也是他在照顾我,所以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为了朋友。” “怎么还生病了?”同印很难想象帛燕会生病,总觉得上神是不应该生病的。 帛燕露出一个腼腆的表情:“我刚刚做神仙不久,守护不周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虽然我很想把它做好,但是有时候确实......有点吃力。也幸好阿回他们肯帮助我。” 帛燕和玄乙不一样,这是一个刚刚得道的小神仙。 同印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他觉得这样的他更生动、真实。 帛燕抬头望向被云层覆盖的不周山顶:“女娲娘娘指派我来守护不周的时候,我自己都挺吃惊的,比我资历深厚、能力优秀的神仙还有不少,可娘娘指名了我。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这个职位,可来到这里后,我就很少再想这个问题了,这里很美,这里的人也都很善良、友好,我喜欢这里,我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如果我有能力为这里做些事情,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也愿意。” “这可能也是我愿意支持阿回的其中一个原因吧。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我们有相似的地方。我们都有明显的不足,常常体会到无力感,都不是完美的,但我们对这里充满热忱,所以也能更理解彼此的心情,帮助彼此。” 这话同印听得就发酸了:“你比他要好多了。” 帛燕觉得他对共工成见太深了:“你对他了解还不够,和他相处久了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他有他的魅力,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这里。” 但最终他守护不了,他会怒气爆发血逆而亡,北海会陷入冰封,草原、人类、舞蹈和歌声都会永远消失在这里...... 要不是帛燕笑起来实在好看,同印不忍心扰兴:“自然了,有你支持他会如虎添翼的。不过输赢乃常事,如果结果不是很理想,你也别太伤心。” 他不在乎共工,只是希望帛燕以后不要太失望,太痛苦,当他发现他的愿望不能实现...... 帛燕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结果了?”毕竟他是从未来而来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但是你想知道吗?”同印反问。 帛燕想了想,摇头。 “没事的,结果不重要。”他捏了捏他的手,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等时间过去,千百年以后,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重要。你还是你,还保留着自己最初的愿望和心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回了帐篷。 欢庆的歌舞仍然在继续,烤肉和奶茶的香气飘荡不散。阿古达木跳舞跳累了,就地坐下,举着羊肉串和共工分享,他们大口地喝酒,用烤肉串的树枝敲打节拍给姑娘们祝兴。 “在说什么这么高兴?”帛燕坐了过去。 阿古达木喝得满面红光:“阿回在说他新研究的保育种子的办法,是个不错的奇思。” 共工一条龙尾巴甩到前面,用尾巴比划示意:“......就和我们春天烧田是差不多的道理,长了一个冬天的杂草烧了,不仅可以给土地增加营养,而且有利于防止害虫。如果把草木灰和水、种子混合在一起保存,也能保持种子不受害虫破坏。” 有几位牧民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说。 “南边的日头出来的时间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晒种子,咱们这里不一样啊,晒种子的时间不够的,我们和他们保存种子的方法就要不一样,不能完全照搬他们。”共工很兴奋:“我打算接下来建一个大的种子仓,用来专门保存种子,我研究过了,这个方法肯定可以。阿古你要支持我,我要一百个人。” 阿古达木挑了挑眉:“要那么多吗?” 共工的尾巴用细细的水流在空中画出一个五边形:“要。我们选一个地势高点的地方,最好靠近水流,挖一个很深很深的大窖,把窖里面烘干,底下铺一层草木灰,然后一层种子一层苇席一层种子一层苇席的往上摞。最后用烧土和油混合封住。这样可以一次性把整个部落的种子都保存起来。我已经挖了一个小小的做试验用,效果不错。” 第94章 这恐怕就是最早期粮仓的雏形。 “我哪里变得出来一百个人给你?”阿古觉得不太实际可行,“马上就是换毛季了,羊都要剃毛,大家都忙着呢。” 共工据理力争:“这比羊毛重要,真的!我保证,今年种子都会保存得很好的!” 阿古和他讨价还价:“我最多能给你二十个,你自己去和苏尼他们再讨人吧。” “三十。堪卓三十,图吉三十,巴什腾三十,也就差不多了。” “那不能全是男人。没有那么多男人。” 共工还在犹豫。 帛燕在旁边开口:“女人也行嘛,肯定不都是体力活,总还需要打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吧,种子仓建好了,对大家都是好的。” 共工发出了欢呼的雀跃声。这就算是达成一致协议了。 他们还要挪腾进帐篷里面去讨论通商条约和竞选策略,同印识相地先请告退。他去看了看同泰,堪卓部落的巫医给同泰看了腿伤,断定他是腿骨骨折。这时医术还发展得很不成熟,各方面条件都简陋,骨折到了这里属于比较严重的伤情了,巫医直接到帐篷外面折了两根树枝固定了同泰小腿腿骨,并告诉同泰他必须静躺休息,不能走动。 同泰坐在简陋的床上,一边吃着同印给他送来的羊肉一边叹气:“还是要回宫里才行。干脆现在就回去吧?龙族们应该已经撤退了吧?” “我想......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同印改变了主意。 同泰直觉他有事:“怎么了?” 同印把刚刚和帛燕、共工相认的事情简单地复述为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共工最后还是撞断了不周。我想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说,现在守山的神官是师尊,他那么负责任,又是共工的好友和帝位竞选团队里重要的成员,他不可能放任共工撞断不周啊。” “你的意思是......师尊可能和不周山被撞断有关系?” “是肯定有关系。只是不知道他在这件事里面发挥的作用是什么。”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可能后来出了意外?或者他和共工后来闹掰了?总不可能是他故意让共工去撞的,而且,这些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吧?”外头还一大摊子事儿呢。 同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龙族是共工的血脉?” 同印瞠目结舌,逐渐露出了明白的表情。 同印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小的时候也是无意间才知道了这个事情,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讨厌共工。就因为他,龙族生下来就好像带着原罪一样,被三界所有族类都看不起。但现在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他是怎么撞山的,为什么会走到撞山这一步。我觉得,搞清楚了这件事,可能就能搞清楚龙族的命运和未来。” 他还在意的是玄乙对他说了谎。他想知道玄乙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要瞒着他,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玄乙要瞒着。 但这不好和同泰说。他也不需要知道那么详尽。 同泰理解他的心情:“你确定要留下来看结局吗?” “画里的时间和外头是一样的么?如果我们得在这里呆十天半个月......” “一般画里一天对应外头一个时辰。” “那还好,就算半个月也就是一天的时间。应当不至于耽搁太久。”同印还担心这一点,“我们的出现,会不会改变原画的结局?” 同泰摇头:“这不是真的回到过去,你要记清楚。这幅画只是作画者的记忆,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一段成型的东西,外来者只能旁观,不可以改变。如果强行要改,可能会被作画者的记忆排斥,把你送回画外去。” 同印点头:“我尽量不插手,只旁观。只是要委屈你陪我一段时间。” “我倒没什么,反正我现在这样也帮不上你的忙,只能躺着。”同泰从容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就是怕我们不见了太久,师尊也会担心。” “师尊慧达,肯定知道我们在哪里的。他能把我们从画里捞出去么?”同印问。 同泰点头:“他是作画者,自然有这个能力。” 同印决定赌一把:“那就看,是他先把我们捞出去,还是这幅画的故事先走到结局吧。” 作者有话说: 共工和燕燕只是好朋友,他们没有暧昧关系的。 第44章 张嵩此人 玄乙还在牢房。 被他捉住的那个值守说:“其实我......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们每天做的就是看守这些龙。它们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们记录下来,禀报给上级。要是死了,就把它们丢到外面的那条河里。上面说,其他的我们都不用知道,也不要多问,拿着钱做事就好。” 玄乙看得出他没有说谎,他换了一种形式问:“这里一共关了多少龙族?” “我们这一边关了有十二条,后头东厢应该还有十来条,总数不超过三十。” “全天都只是关在这里,不要做其他的事情吗?” “对,它们一天都是关在这里的。不过隔一段时间,会换地方。比如把东厢的换到西厢来,再把西厢的换过去。” “隔多长时间?” “一个月左右吧。” “张嵩会过来查看吗?” “噢噢,他来。他经常来的。他一旬就要来两、三趟。每一条他都会仔细地查看,有时候还会进牢房里近身和那些龙说话。” 第95章 “说话?” “对。”值守被他提醒了,“他有时候会点出其中一些龙单独进他们的牢房谈话。谈完了再送回来。我们每天记录的龙的异常行为和反应他也会看,看完了还会告诉我们哪些需要重点记。” 玄乙想了想:“可否有在册记录?” “都有都有,都在柜子里。”值守指了指后面,被污水淹没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些清洁工具,工具旁边有个小木柜,“那些都是这一年来的册子,早些年的就在库房了。张先生比较关心的主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发脾气,多久发脾气一次,发脾气的时候都有些什么反应,还有一些具体的自残行为。” 玄乙只看了那木柜一眼,柜子自动打开,里头基本册子飞进了上神的袖口。 “这些龙族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受了伤还是没受伤的?”玄乙问。 值守点点头:“我们这边的是受伤比较严重的,眼睛已经很红了,东厢那边的好一些,不过东厢那些就更加难管,它们伤得没那么厉害的,反而更容易发脾气,发起脾气来有时候这些铁链是根本控制不住的。” “你们从来没有给它们用刑过?有没有喂过毒药或者施加咒术?这里有没有类似刑房之类的地方?”玄乙提醒他,“想仔细了再答。” “没有。”那值守很肯定地摇头:“我们哪里敢碰这些龙。它们很强大,我们十几个人都压制不住一条,何况要给它们用刑?至于咒术,我们也不会啊。” “你们不会,那张嵩是会的。”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张先生的事情我们肯定是管不上的,而且我确实也没见过他出手伤龙。我在这里呆了十年了,别说刑房和刑具,它们闹起脾气来我们还要安抚呢!这是真的,不是我们伤了这些龙,它们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我们也不知道。” 玄乙难以置信。布置障眼法、将一座森严的牢笼隐藏在西南谷地的密林中,只是为了关押一些受重伤的龙族?为什么? 那值守怕他不相信,又吐露了更多细节:“你没有见到它们发脾气的样子,很可怕的,闹腾起来撞墙,撞得天摇地动的。所以,锁住这些龙也不是为了虐待它们,是它们发脾气会自残,我们是为了防止它自残。” 玄乙皱眉:“除了撞墙,还有呢?” “当然也会攻击人,有的龙族会法术的,会攻击我们,所以我们不拴着他们,等于自己找死。但也就是拴着,仅此而已。每日饭食、饮水都是供应周全的,还会给他们上一些简单的药。” “刚刚不是说没用过药么?” “之前是会给用药的。但是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它们对我们敌意很深,不愿意我们太靠近,所以没办法给它们上药,就没用了。那药,我们自己都用,不是毒药,我们自己平时干活不小心擦伤都会用,就是普通的外用金创药水。” “饭食和饮水是由哪里提供的?” “这儿有厨房,给我们自己做吃的,也给他们做。吃的都是普通的东西,有时候还会给他们生的鱼虾。它们爱吃生的鱼虾。水就是河水,我们自己也喝。” 玄乙还要问,藏牙突然往他身边靠近:“外头有人来了。” 玄乙脸色冷下来,松开手让值守滑落在地上。那值守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喘息,但他是很机灵的一个人,自己都没喘上来气就大喊:“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人也没遇到,你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我家里还有孩子和老人,我不能死的......” 玄乙打了个响指。不远处,那装着污水的水桶突然自己立了起来,蔓延的不断上涨的污水也一下子就收回了桶里。原本溺水的几个值守和那清洁回到了座位旁边,或趴在桌子上或仰躺在座位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刚刚恐怖而诡异的污水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可以把你的记忆也抹去,但是我觉得留着你还有用。”玄乙看着身前的值守,“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为我收集证据?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值守看得出他比张嵩厉害更多。他很识时务,拼命点头。 玄乙很满意:“我会再联系你。” 外头已经有开门声,话说完他拉着藏牙一卷衣袖,消失在原地。 其实他们也没有在张嵩那儿呆多久,不过就是一刻钟多一点的功夫。 然而回来的时候确实是晚了。 客栈已经面目全非。从表面上看,院子里的栅栏都已经破损,门窗全碎,楼梯不知道为什么裂成了齑粉,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地的碎渣子。二楼没有坍塌恐怕只是出于幸运,因为支撑着房屋的承重柱都已经摇摇欲坠。 藏牙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能从浓重的尘土气味和脚步间踢到的残垣断壁感受到现场的惨烈。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玄乙检查了自己的房间,基本上是完好的,没有东西缺失,重要的大件也没有破损,应该是闯入者知道这是他的房间,到底不敢造次。 “是我不好。”藏牙反应过来了,“他们放出龙族攻击我,就是为了把您拖住,再趁机进攻客栈,对同印不利。” 玄乙觉得不能怪她:“您别这么想,您出了事情,我怎么也该去的。”他看到了掉落在床上的不周山景图沉默了。 “同印,不会有危险吧?”藏牙知道那条龙是这位上神心尖上的宝贝。她走过来摸到了那张山景图,“这是......” 第96章 “只要他们没抓到他就好。”玄乙叹气:“有些事情,早晚他也会知道的。” 藏牙安慰他:“同印是个好孩子,即使他知道了,他也会理解你的。” 玄乙没有接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婆婆,关于张嵩这个人,我恐怕要知道的越详细越好。只要是您知道的,都可以说出来。” 藏牙也不是不愿意说:“好,我就从头告诉你。”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很长。 “他到我们家里来的事情,先前已经和您说过了。”藏牙慢慢地开口,“后来他被赶出我家后,家父追查过他的底细。他确实家里贫寒,父亲是个还俗的道士,会一些拙劣的卦术,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因为爱赌钱,被债主打死了。张嵩之后找过债主,第二天债主就吊死在了自己家里。当时张嵩10岁。” 玄乙皱眉:“小小年纪,下手也很狠。” 藏牙点头:“邻里都知道这是个顽劣的角色,偷蒙拐骗无所不会。离开我家后,他先是去了东瀛十五年,每年都会给我寄信。在信中他告诉我,他拜了师傅,是一位大术士,并深受对方的倚重。我当时听说,东瀛的法术阴诡狠毒,是极损阴德的,想来也正合他的路子。” “第十五年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了家里的药铺,并告诉我,他和师傅闹翻了,接下来准备去冥界,他也要学医。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一枚玉牌,说如果家里出了事,我无处可去了,可以去冥界找他。” 玄乙听到这里:“他预测到了你们家不久后的那场灾祸?” 藏牙现在说起来仍然匪夷所思:“是。他走后的一年,我父亲得罪了地方官员,死在了狱中,母亲自尽,我本来也要被绞死的,绞死前遇到了皇帝大赦天下,于是改判流放。流放途中,我们被冥界的一伙流放犯冲散,人鬼混在了一起,我就误打误撞进了冥界。后来我才知道,是张嵩安排的冥界流放犯,为的是把我从流放途中截下来。对我来说,也的确是去冥界好些,若是流放到边境,我恐怕是活不下来的。” “在冥界,他对我很照顾,我们在一起共事了几年。他比我晚学医,但是那时候他和我的水平已经差不多了,在制药方面他甚至比我好。他在冥界也吃得很开,给冥帝看病,和冥帝的关系也很不错。” 玄乙问:“你知道他是和谁学的医?又是怎么搭上冥帝的关系的吗?” 藏牙解释:“冥界有一个叫程秦青的鬼医,您知道吗?” “程灵桥?”玄乙听过这个人的名号,“也是有名的毒手。” “张嵩在程的手底下学了七年,靠着程的关系搭上了冥帝。因为那时候程是冥府的御用鬼医。” “他倒是本事挺大。程那样的名家,轻易应该不会收徒。” “因为张嵩替他杀了一个人。是程的仇家。程才答应收他为徒,他出师后又给冥帝看了二十年的病。我到冥界的时候,张嵩已经在冥界已经如鱼得水,他在冥界的关系网极阔大,但是行事很低调,名声甚至不及师傅的十中之一。实际上,后期冥帝更倚重他而不是他师傅。” “他是不是不止为冥帝看病?应该还帮冥帝做过不少事。” “冥帝喜欢研究毒,他手底下养着很大一帮毒手专门为冥府制毒,一部分是用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另外,冥帝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需要他们去处理。张嵩因为既会制毒,又是幻术高手,作风手段都非常适合处理这些事情。他暗杀过很多冥府的高层,也暗杀过神仙。有一些名字我是知道的。” “他本来想要邀请我和他一起为冥帝做事,我觉得和他的理念完全不一样,就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我。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在冥界有幸遇到了您,您帮我离开了那里自立门户。至于他后来是怎么离开冥界的、离开之后去了哪里,都没有告诉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七十年前,他邀请我到他的新家做客,就是在隅谷。他说是厌倦了冥界,想换个新鲜地方换些事情做。因为他毕竟曾经在流放途中救过我,也照顾我了几年,所以即使我们理念不合,没有完全和他断了来往。” 时间上其实是对不上的。 “春喜说,张嵩是七十年前就到隅谷来了。应该是他来了没多久,昭伯就找到了他。”玄乙梳理了时间线:“但是龙族和这座牢房出现的时间却是十年前。那中间的六十几年??他就只是在这里行医扶伤么?所以他一开始来到隅谷可能不是为了龙族?” 藏牙也觉得奇怪:“我从前倒不曾见他对龙族感兴趣。” 不是他自己感兴趣,那就是别人。“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和冥帝有关系?比如是冥帝授意他这么做?张嵩有没有可能人不在冥界,实际上还在为冥帝做事?” 他觉得以张嵩一人之力,断然办不到在隅谷设下这么大一座牢笼,囚禁如此多的龙族,甚至随意将龙族抛尸。他的背后必然有更强大的力量做支持。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真的不为冥帝服务了。”藏牙分析:“张嵩喜欢刺激新鲜的东西,他很难长时间地重复做同样的事、也不会永远效忠某个君主。即使他为某个君主服务,也只是因为刚好这份工作有他喜欢的地方,或者有他需要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选择这里,这么对待龙族,是因为他喜欢?并非他和龙族有仇?”玄乙不是没有考虑过是否是龙族得罪过张嵩。 第97章 “天底下和他有仇怨的多了去了,也并非各个都能够让他费心思。”藏牙冷笑道:“总要让他觉得有趣味有兴致,他才肯玩这些阴诡的游戏。” 第45章 画外画内 玄乙相信藏牙对张嵩的了解:“值守们其实不认为他们在伤害龙族,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实际伤害龙族的事情。您觉得呢?” 藏牙回想着刚刚在地牢里听到的信息:“从牢房里头的情形来看,我觉得用‘实验’这个词来形容,更加准确贴切。” “实验?” “龙族就是样本,把样本分为两组,分开观察,仔细记录它们每一个的情况,对于不同的反应和情况又进行不同的调整。样本之间可以有对比,样本组之间也有对比。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调整样本组......这些对于我们学医的来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试验过程罢了。” “可实验要有目标。”玄乙好奇的是这个,“比如,您制了一种药,用在不同的药人身上进行反应观察,你的实验目标就是测试这种药的药性。张嵩要测试的是什么?毒药?邪术?” “用毒太明显了。”藏牙试想,换了她也不会用毒,“邪术更好,发作慢、效力长久且常人很难观察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龙族们逐渐失去理智,达到自残的效果,最终因为耗尽心血而亡,就算是仵作来验尸也很难出来,这才是符合他一贯狡诈、奸险的作风。” 玄乙也知道很多术士研究一门精要的术法要很多年:“几十年的时间,研究一种新的术法倒也合理。” “张嵩先是专攻术法十五年,后来又做了二十年的毒师,如果制毒让他觉得无聊了,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术法,他觉得有趣,又想回头研究一下,也是很可能的。”藏牙分析,“一项术法从初创到成熟,往往需要漫长的研究时间,耗费几代人的精力都是正常的,几十年已经算短的,有时候光是突破瓶颈期可能就要这么多年的时间。” “他有可能来到隅谷的初期,先自己研究这门术法,并且利用一些当地的生灵或者药人做实验,然后循序渐进才施加到龙族身上。就像是药师做实验一样,先在小动物身上做实验,一步一步最后才用在人身上。” “所以他来到隅谷的时间,和龙族开始搬迁到隅谷来的时间才对不上,中间会有一段时间差。”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来了:“您相信,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对龙族做这些实验?他靠自己就能在隅谷建立这么大一座牢房,人不知鬼不觉在这里做了七十年的实验、没有任何人察觉?有没有可能背后有扶植他的势力?” 藏牙认为这个问题靠分析是解决不了的:“那我们就要找证据证明有人扶植他。” 至少在表面上,张嵩没有和帝君有过任何关联,他的生平纪事压根和天界没有产生过交集,充其量也就是他为冥帝暗杀过几个神仙。 而且,玄乙也没有办法证明,张嵩是在谋害龙族。因为没有任何纸面记录、物证或者人证能证明,张嵩给龙族施加了术法,在值守们看来他也只不过是和龙族说了几句话而已。整个地牢甚至连一件刑具都没有,他们无从给张嵩定罪,说他的这些试验对龙族造成了伤害。 玄乙觉得还有必要继续探查:“恐怕还是要好好清查一下整片隅谷。只是......” 只是他现在缺乏一个适当的理由留在隅谷。 之前还有归还青鸟的借口,现在昭伯复仇也已经尘埃落定,他如果再不走,帝君一定会察觉他是偏帮着龙族的。他倒不是很介意帝君察觉,就算察觉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总归对同印是不利的...... “谷地这么大,从头清查要到什么时候?要查出他与帝君有没有暗中勾连,不如直接找源头。”藏牙很干脆爽快,“我与您分头行动,我再去我义兄府上喝杯茶,您则去会会帝君。” 为了保住春喜,玄乙本来也要见一次帝君的,但他担心藏牙的安危:“那张嵩放出发疯的龙族就是要攻击你,你断不可再送上门去......” 藏牙摆摆手,笑了:“无妨。我从前也想杀过他。这一次算扯平了。” 玄乙看得出她和张嵩的关系也很微妙,张嵩害了那么多人,却对这个只有几个月缘分的义妹一向手下留情,而且还长久地联系。 但藏牙没有将他们的关系说明白,他也不便多问。他很感激藏牙肯帮他:“您对龙族有大恩。等这件事办完了,我让同印给您磕头。” “我也很喜欢那孩子,大概是我们俩有缘分吧。”藏牙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天尊是想念他了吧?” 玄乙想到了床前的山景图,点了点头。 只是分开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在想念龙王的拥抱了。 牢房里的湿冷气仿佛还盘旋在他周身,他想念那条大黑龙给他捂着手脚的温暖,想念窗边为他煮茶听他念书的安逸,想念他们每日亲吻的约定。明明是他先开口要求每天都会亲一亲他的,现在又把他单独落下,怎么可以这样? 等他回来的时候,还会像从前那样拥抱亲吻他吗? 同印守着同泰,等同泰睡过去他才在旁边的长椅上打了个盹。 他也累极了,先和青鸾族打了一场,入画之后又一直在各个人物之间周旋,他本来又不擅长交际,实在身心俱疲,眼睛一闭就睡着了,等醒来外头的天都暗了。 第98章 阿古达木派遣了侍者过来,说是为他和同泰安排了住处。侍者把他们带到了一顶圆顶帐篷里,里头布置陈设虽然简单古朴,但很有部落特色,颜色鲜艳图案绚丽的地毯铺满整个帐篷,床上也有许多五彩可爱的枕头,两张矮桌直接架在床上,除了食物还有一个同印从来没有见过的像是烟壶一样的锡具,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彩漆绘花枝图案的柜子,旁边挂着一些装饰的织物和单弦乐器。 同印谢过了侍者,知道这样的住处在部落里也应该算是上乘的了,估计是阿古达木看在帛燕的面子上才有这样大手笔的安排。他向侍者问了帛燕的住处,出了帐篷就去找他心爱的山神。 到了山神的门口他被鹄仙拦下来了。 鹄仙没有见过同印,只当他是普通的部落居民,便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虞候这时候正忙,吩咐了不见客的,请您明日再来吧。” 同印对她很有礼貌,把怀里一块帕子递给鹄仙:“劳烦鹄仙姐姐帮我通传一下,如果虞候真的不见,那我就明天再来。”这是玄乙之前赏过给他的那块旧帕子。 鹄仙很惊讶,这帕子是帛燕的私物,从没给过人,于是进去通报的时候不免问一句:“这位同印公子是什么来头?我不记得认识他呀。” 帛燕笑盈盈地放下笔:“他不是什么坏人,让他进来吧。” 鹄仙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帛燕晚上一般是不见客的,如果是在工作那就更需要安静专注。这段时间要准备竞选,他写文章改策论改到深夜是常有的事情,除非天塌下来了鹄仙一般不愿意去打扰他,哪怕是阿古达木都知道尽量不在这种时间拜访,这个“同印”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帛燕连最重要的工作习惯都丢了? 再出去的时候她对同印的态度就很谨慎了:“公子请。” 同印对她依旧很恭敬:“鹄仙姐姐当值辛苦,不如早点休息。这里有我伺候虞候就够了。”他很顺手接过了鹄仙手里的夜宵。 鹄仙看了看帛燕,虞候对她点点头,她揣着一肚子惊叹还是先告退了。 她走了,同印顺便多拿了一盏灯过来增加亮度:“你也该休息一下,这么晚还看这么小的字,仔细眼睛看坏了。”那桌上一卷一卷的羊皮,字只有芝麻大。 帛燕要接过他手里的宵夜,一勺子炖奶正喂到他嘴里,他张了张口就着勺子吃,一双温暖的唇突然覆盖上来,从他嘴里又讨了一半甜品过去。 帛燕吓了一跳,不妨他就这样亲上来:“等……等一下!你......” “抱歉。”同印只是见他唇边沾上的奶渍脑子就蒙了,“我忘了现在是过去。” 帛燕的脸有点红:“我们......在以后也会这样?” 同印又喂了他一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帛燕垂着眼睫把东西吃到嘴里,也不着急咽下去:“也......没有不喜欢。” 他刚刚只是没有做好准备。 同印心里一动,把他的脸抬起来,迫使他看向自己,山神紧张地眼睫毛还是垂着,龙王慢慢靠近亲掉他唇边的奶渍,一点一点顺着唇边亲过去。山神没有拒绝。 一碗炖奶就这样你吃半口我吃半口吃了好一会儿才吃完,龙族把山神压在桌子边上亲,碗都空了还没亲够。原本桌子上的羊皮全乱了,笔也胡乱地丢在一旁,上半身几乎躺倒在桌子上。 嘴巴里的奶香味持续萦绕不去,帛燕脑子发热,直到龙族揽着他的腰的手开始往下,他才把龙族推开,嘴巴都有点肿:“好了......好了!” 同印啄了啄他的嘴角终于把他放开,即使被瞪了也毫不在意。他越看他的小山神越满意:“又没人看着,只有我与你,道侣之间亲近一下不是很正常?” 明明是他自己放人家进来的、允许人家亲的,这时候只能在桌子上找了半天终于把刚刚改到一半的文章找回来当挡箭牌:“我......还在工作。你来了就来了,不能打扰我工作。” 同印很配合从后抱着他,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你改,我看着。” 被这样抱着,帛燕哪有心思改:“你也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改的地方。” 同印拿过来认认真真地读了:“这就是你下午说的通商条约?” “我刚刚根据下午讨论的结果又修改了一稿。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能够推行这个条约,促进南边的部落和我们通商,想必商人们对共工的支持率就会上升。而且,通商能够发展经济,长远来说,经济发展好了,人们有了富足的钱财,也会更拥戴首领。” 帛燕已经在展望未来:“通商还能带动其他一系列的活动,两边部落来往多了,文化、政治上的交流也会更频繁。” “这个想法很好。可是颛顼也不傻,我们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一定也会看出来,如果他不想让共工支持率提升,条约恐怕很难通过。”同印有担忧。 “我倒觉得他不一定会拒绝,”帛燕回答,“我之前和他接触过,他对商业发展很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也很明白商业对于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而且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个决定,是能够惠及更多的普通平民的。” “这就是在考验领导者的心胸了,看他是否能把普罗大众的利益放在个人的支持率之上。” “颛顼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领导者,他的支持率常年高居不下肯定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觉得他会认真为平民的利益做考虑,我们说服他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第99章 龙王挑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山神:“你说谁有个人魅力?” 帛燕没有听出醋意,只是单纯地答:“颛顼呀。你没见过他吧?也是,见过他的人对他都会有深刻的印象,他比阿回长得更好看些,而且博学渊源,不仅熟读古典,对于天文、算数、地理、音乐都非常有研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带你也见见他。” 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夸别的男人,这是要造反了。 龙王一把掐住他的腰,往自己的怀里按:“你对他也有深刻的印象,也忘不掉是吧?” 作者有话说: 天尊一块帕子用了一千年,好节俭。 第46章 初见颛顼 帛燕这个时候再感觉不到危险,就是傻子了,他下意识觉得危险要跑,被捉住了衣带子扣在龙王的怀里,热烈霸道的吻就罩下来,本来推拒的手搭在了龙王的肩膀上被吻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直到喘不过来气才求饶地推拒。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羞恼起来,这条龙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龙王的目光却是要吃人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帛燕脸红得要滴血:“我只是觉得他在政事方面有他的一套。”他大着胆子主动亲龙族的下巴和嘴角,“你和他......自然是不一样的。” 龙王低下头来狠狠咬他的唇,故意问:“怎么不一样法儿?” 这条龙真的坏!难道现在这样还不算区别对待么?他什么时候允许其他人这样近他的身?他自己都没想过能这样亲密对待什么人。 他以为他不会喜欢这些过分亲密的接触的。他独自一个已经惯了,实在很难想象有另外一个生命突然这样闯入他的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写字工作也要伺候,只要这条龙出现,仿佛周身的空气一下子就都是它的味道了。他应该紧张的,应该担忧自己的生活被如此重大的变化搅乱节奏和秩序,至少也应该有一点不适应才是正常的。 但好像没有,这些情绪通通都没有出现。他仍然是平静而安宁的,甚至他是喜悦的。 这还不够神奇么?实际上他认识这个龙族统共没有一天! 有些事情,反倒是他需要向这个龙族搞清楚。 他把龙族推开一点,露出个认真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你想我走?”同印亲亲他的脸颊。 帛燕不轻不重地横他一眼:“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我哪里管得住你?” 同印笑了。他也知道欠他一个恰当的解释:“好,你想知道什么?我自然知无不言。” 帛燕当真问:“你先回答我,不是说马上就要走了吗?外面的事情又不着急了?” “也没有那么着急。”他不能完全说实情啊,总不能说我留下来是为了搞清楚你为什么骗我,“我错过了你一千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给我个机会多了解了解你,我就是看看你从前是什么样的、经历过什么事情。” 帛燕理所当然地问:“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从前的这些事情?” “一千多年呢,哪里能讲得这么齐全清楚。” “我才刚刚得道,有什么事情值得说的。”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来这里是为了躲追兵,实在没办法才用了这一招,总得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去。我的家世、门第和生平你要是想知道,我也可以给你讲——我本来是住北海的,只不过是一千年后的北海,彼时海里最主要的仙族就是龙族。我投胎投得还可以,继承了父亲的王位,只不过北海赤贫,不像东海南海那样富庶,所以做王也是一个落魄的王,风头一点没有,苦头倒是不少。” 帛燕认认真真地听他讲,一边听一边提问:“那我们岂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海里,是如何认识的?” 同印低下头又亲他一下,把刺杀帝使、调停战事以及后面的瑶池隅谷之事简单地说了,这些倒是没有一句谎话的。帛燕听得惊奇,问题也多,同印都一一仔细地答了,只是把他瞒着自己的细节隐去了。这样讲到了几乎后半夜里,同印干脆也不回去了,一龙一神裹着被子手足相抵就这么瞌睡过去,帛燕迷迷糊糊做梦都是自己成为了六御上神,在天海之间与帝君、龙王谈笑风生的样子。 无论神情仪态,他都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第二天一早还要去会见颛顼的。自然没睡够,起床互相瞪着对方的黑眼圈发笑。 同印提出也想见见颛顼,帛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不过你只能跟在后面听,不要贸然地介入。” 同印也不想真的介入这场竞选:“我只是去看看大名鼎鼎的颛顼长什么样子,就当长长见识。” 他们吃完了早饭和阿古达木、共工汇合,乘一架马车往南边的部落走。到达了边境的时候,有守卫查验了他们的身份才放他们的车过去。越往南,人类的数量也越来越多,街上出现了摊贩、铺面,熙熙攘攘像集市一样热闹,商贩中男性女性都有,他们不仅贩卖食物、皮货、手工纺织品,还有出售胭脂水粉、首饰、玩具......商品种类繁多复杂,琳琅满目。 从集市中间过去,他们还途经了居民区,除了帐篷和窑洞,茅草搭建的屋子出现了,房子盖得阔大,都没有院子,家家户户敞着门(有的干脆就没有门这个东西),自己家里的人和客人们出入通畅,牛羊和鸡鸭满地乱跑。一个牧民牵着老牛身上从他们的车架旁边走过去,他吹着陶笛,他的妻子坐在牛背上唱歌,是首欢快的曲子。 第100章 “南边的商业比我们发展得更好。”帛燕向同印介绍道,“颛顼发明了集市,在每个月的其中一个特定的日子,所有人都可以到一个指定的地方摆摊售卖自己的货品,官方不收取任何税钱。南边的集市因此发展得很大。他们的人就有钱盖房子、养殖更多的牛羊......养殖规模扩大了,又能赚更多钱,是一个良性循环。” “颛顼还发明了婚姻制度。男娶女嫁,结婚需要经过特定的仪式和官方的认可。结婚后,结婚的双方组成一个家庭。在此之前,北海没有婚姻制度,男人和女人随意的群居在一起,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意,生了孩子就是大家的孩子。” 同印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看起来比北边发展得更好。” 他们走过集市到达一处宫殿——这里的宫殿当然不能和三十六重天的仙宫相比,它哪怕连同印住的下等侍者的偏房都比不上——屋顶也是茅草搭建的,石阶则是直接用泥砌成,糊墙的泥土有些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木骨结构。然而,它中轴对称、四围向心的整体形制还是能够看出对于贵族权力的体现,也一定程度上和普通的民宅有所区别。 宫殿里有点暗,灯点得不多,大约是要节省蜡烛用。颛顼坐在正座上,他生得有点女相,脸盘短而丰盈,大眼高鼻,嘴唇饱满宽厚,是很有福气的面相。他祖父是蜀地人,母亲是蜀地有名的美女,这样优秀的容貌应该是继承了母亲。 “阿回。”他微笑着先和共工拥抱,“我还以为你是不肯来的。” 共工翻了个白眼,在他怀里很僵硬,直到颛顼把他放开,他赶紧往阿古达木的身后躲,像是调皮的小孩子见到了邻居家优秀的孩子。 阿古达木和颛顼行礼解释:“他嘴上不说,昨天我们讨论的时候还是很兴奋的,刚刚一路上看到集市里繁荣热闹的场景,比谁都高兴呢。” 颛顼回了礼,去扶帛燕:“阿回不来,你也来得少,我差人送过去的赤豆你吃了么?我记得你喜欢吃赤豆煮的甜汤,新下的第一茬赤豆我专门让人给你留了一袋。” 帛燕还是把礼行完了:“这样太靡费了,赤豆种植不易,我也吃不完那么多。” “只是一袋赤豆而已。”颛顼看到他旁边的同印,这是他不认识的,从前一贯是鹄仙伺候在帛燕身边,“这位是......” 帛燕介绍:“这是同印,我的道侣。他只是到这里游历一段时间。” 颛顼很惊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样大的喜事怎么我都不知道呢?”说罢,他吩咐侍者去准备贺礼,“阿燕你也该早点告诉我才是,是我欠礼数了。” 共工很不耐烦在旁边啧了啧嘴巴:“我都是昨天才知道的,你还想早到哪里去?啰几把嗦的,还要不要讨论正事了?” 于是他们坐下来进入正题讨论。 帛燕把拟好的通商条约和货币兑换制度递给了颛顼,并做了简单的讲解说明:“如果您觉得哪里还有欠缺的地方,我们可以商量和修改,两种不同的货币兑换换算的方法可能也不一定周全,如果您有更好的想法我们很乐意改进。我相信,通商来往后,对南北两边都是有益处的。” 颛顼把两卷厚厚的羊皮看完:“据我所知,六个部落现在一共有五种不同的货币,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牧民他想把一张羊皮从最北边的部落卖到最南边,要兑换四次货币,且不说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复杂的换算损失的钱,让一个只会放牧的牧民怎么掌握换算四种货币的算数呢?” 帛燕也想过考虑过这个情况:“所以,我们建议设立兑换驿站,由专门的财务官来为牧民和商人兑换货币。这样,牧民只要把钱给财务官就可以了。” “那么,首先要教授这些财务官算数,然后要搭建驿站,最后还要每个月出钱雇佣财务官让他们从事这份工作。这些成本是各个部落自己承担吗?你确定每个部落都愿意出这笔费用?” “可以从每个部落缴纳的税费里出这一笔钱,财务官的雇佣和教育则由首领统一调配。” 颛顼收起了羊皮卷:“与其如此麻烦,为什么不干脆在六个部落推行统一的货币?” 帛燕吃了一惊。他转头和阿古达木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燕你的想法很好。”颛顼说,“我其实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后来我发现,哪怕不去考虑其他的成本,仅仅是要找到一种所有部落都满意的换算方法很难,哪怕只是在南部三个部落之间就能吵翻天,因为大家都希望自己的货币价值更高。后来,我就想,那干脆大家统一货币吧。” “但是......”帛燕咬唇道,“统一货币也不是每个部落都愿意的......” 要说服部落首领们更换货币,比兑换货币更不容易。 颛顼揣着手微笑,他是温和但不容置喙的:“所以,这件事我希望是我登上帝位之后,推行的第一项政策。到时候,作为整个部落联盟的首领,我就有这个权力在六大部落中落实这个制度。不仅统一货币,也统一货币的价值算法,并由专门的财务官来规定商品的售卖价格,这会是一个很宏大的前所未有的制度。我的文官们已经在草拟这份制度了,并且在根据制度收集各个部落的意见。等到有了一个比较成型的东西,我会召集六大部落来商议的。” 在一片沉默中,他补充:“通商条约我是赞同的,这是一个有利于大家发展经济的条约,我会和我的部落全力支持通商,如果通商过程中有任何需要我们周全的地方,我都义不容辞。” 第101章 “我觉得他其实更像一位君主。”在回程的路上,同印真心地说,“阿回和他比起来,不足之处很明显。” 帛燕挑着车帘子懒洋洋看着回程路上的风景:“你更喜欢他?” 同印看得出他在想什么:“我认为他更适合当皇帝。他了解民情,熟悉基层,财务能力出众,而且眼光长远开明,他做皇帝是会对大家更好的。但我不喜欢他。” 帛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回虽然脾气暴躁,但是性情率真诚实,相处起来更像朋友家人。”同印说,“颛顼就不同了,就刚刚那么一会儿我看着你们打官腔都累。所以,我也更喜欢阿回。” 帛燕点头:“我承认,高阳会是一个明君。但我想,他这样的君主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肯定都不会少的。如果是阿回,或许他能开创新的风气,能做一个不一样的君主。”说罢,他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颛顼出场啦~ 第47章 颛顼之请 可能是自己做过王,同印观点不同:“君主要有民心所向的魅力,能讨得人民欢心,哪怕是装出来的,也是一种本事。高阳和阿回相比,显然高阳更得民心。” 当然,在民心所向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太多资格说话。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得民心的王。 即使他永远把龙族的利益放在首位,即使为了全体龙族豁出他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他仍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龙族不认可他。可能有小部分认可,比如丘家兄弟,但大部分龙族现在都以他这个龙王为耻,甚至看着他长大与他关系亲厚的长老、王臣都抛弃了他。 换句话也可以说,他是个失败的王。 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只有颛顼那样的人才适合做王。 “你怎么了?”帛燕看出他情绪不对。 同印整理了一下表情:“没怎么。你继续说。” 帛燕不认同他:“我不觉得装出来的魅力是魅力——这不是说高阳没有魅力,我知道他是有的,但我认为为了讨人民欢心,装得亲和有魅力,实际上是虚伪。一个君主不应该虚伪。” “哪有君主不虚伪的?不要说君主,这个世界上但凡能思会想的,哪有不虚伪的?” “难道君主不应该尤其坦荡、无私?一个普通人当然可以虚伪,这是人性使然。可既然做了君主,作为统帅和模范,就应该品性高尚、道德美好,即使不能做到十全十美,至少要向着那个方向努力,用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难道因为其他君主都虚伪,所以虚伪就理所当然?” 同印觉得他的设想太理想化:“我觉得一个好的君主只要是为民着想,以民为本就好。你看,颛顼能赞同通商,因为他知道通商对大家都好,他能把百姓的利益放在个人的支持率前面,这就足够成为一个好的君主了。” “反而是阿回,”同印点明:“他本来应该主动邀请颛顼来商议,现在变成了作为客卿的你劝着他哄着他来工作、议政。来了也没有礼貌,对别人出言不逊。至少颛顼面子上是很尊重他的。做君主的,怎么能这样没有气度和礼数呢?” 帛燕也承认:“他不是不愿意来议政,只是不喜欢这种客套交际的场合。但你说得对,如果以后要成为君主,这个脾气是该改一改,不能任由着性子来。” “首先他要意识到这些问题,要愿意调改。” “慢慢来吧,脾性这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换过来的。” 同印有点好奇帛燕和颛顼的关系:“我看颛顼好像也很礼重你,你们也是朋友吗?” 帛燕莞尔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恐怕他就是想做颛顼的朋友,也要看这位高阳君乐不乐意和他称兄道弟,“高阳确实请过我到南边来做他的客卿,他可能觉得我在治政上还是有一些才华的吧。” “你拒绝了他?” “我毕竟已经答应了帮助阿回。而且,我与阿回的关系也更亲近些。” “高阳给你的条件应该很不错。” 帛燕看中的并不是那些条件:“我相信即使没有我,高阳也能招募到不少优秀的客卿的。但是阿回不一样,我在不在他的团队里会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也是他选择共工的原因之一,颛顼客卿无数,他能发挥的作用和在共工团队里发挥的作用完全不一样。 他们回到了堪卓,帛燕决定单独去找共工谈谈。怕共工不喜欢同印,他没让同印跟着。 同印心里惦记着同泰,正好打算回去看看,还没到帐篷,一个脸生的小侍者从后面喊住了他—— “同印公子。请留步。” 同印认出了他,他们刚刚在颛顼的宫殿里见过:“什么事?” 侍者对他行了个礼:“高阳君想请同印公子单独一叙,不知道是否方便?” 同印挑眉问道:“高阳要见我?为什么?”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公子若是方便的话,后日的早晨我再来单独接公子。此事还请不要告知虞候。”那侍者说完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这就有点意思了。 颛顼应该是第一次见他吧?找他能谈什么呢? 同印实在好奇,还是去了。这次没有在颛顼的宫殿里见面,车子拉着他过了边境,颛顼出现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帐篷里。这里看起来像一个他出巡访问休息用的房间,书桌上堆着不少羊皮卷,箱子柜子都乱放着,同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和一位部落的政务官讨论草场蓄养的问题。 第102章 见到同印来,他先屏退了政务官,然后把侍者们也都遣到了外面去。 “你不会是想让我劝说燕燕到你这里来当客卿吧?”同印开门见山。 颛顼换了个坐姿,笑道:“阿燕有谋国之略,是难得的大才,但我也知道,他本性纯正赤诚,他和阿回的友谊不是我能够介入的,想必公子也未必能够说得动。” 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请他来? “所以,此次不是想请阿燕帮忙,而是公子你。”颛顼端着水杯笑道:“如果我猜得没有错的话,公子不是这里的人吧?或者说,你不仅不是这个时空的人,甚至不是人。我高阳广纳天下奇才,公子这样的奇异者自然也是欢迎的。” 不愧是黄帝的孙子。 “我是帛燕的道侣,你要撬他的墙角?”同印也笑。 颛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撬墙角”是什么,但他能结合上下文猜出来:“道侣就不能各为其主么?情投意合,不代表政见上一定也要一致吧?” 同印摇头:“我是钦佩你的胸襟和才华的,也很高兴你愿意请我做客卿,不过燕燕重视情义,他放不下阿回,我自然站在他那一边。您还是另谋高就吧。” 他觉得没有别的可说了,站起来要走。 颛顼叫住他:“阿回注定是要失败的。你是知道的吧?” 同印脚步一顿,回头的时候目光很冷淡。 “你从未来而来,所以你一定很清楚这场竞选的结局。阿回不仅会失败,而且以他的性格,败得不会很好看、很体面。”颛顼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位置上,手里转着小小的水杯,仿佛那不是一个水杯而是整个部落联盟,“但你没有告诉阿燕,你不想让他失望。对吧?” 同印觉得他未免有点自大:“是他自己不想知道。” “他只是觉得阿回不一定能赢,但他不知道阿回会输得很惨。”颛顼说。 哪里是很惨,干脆都毁天灭地了。 颛顼说:“我理解你爱重阿燕,但你明知结局却继续支持他,对他、对阿回来说就真的好吗?就真的是爱护吗?阿回就是因为阿燕、阿古他们纵得太过了,保护得太好了,才会有今天这个坏脾气。我听说,他最近都在看大夫了,你觉得他的脾性是看大夫就能调整得过来的吗?” 同印想了想,走了回来重新坐下:“所以,这和你要请我做客卿有什么关系?” “你或许可以改变这个结局。”颛顼说。 同印故作惊讶:“我能让你输?” 颛顼也知道他是故意,笑道:“阿回一定会输。但是他可以输得好看一点。他体面了,最后事情就不会闹得太难看。” “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牵头南北部六大部落的首领长老们和我达成一个协议,他们支持我登上帝位,条件是我称帝后必须把统御水域及联盟的农业事务权柄交给阿回,并且,永不剥夺共工作为水神的地位和尊号,还要进行加封予以尊崇,如果我做不到,他们就不支持我。” 同印吃惊:“你不打算让自己的人来管水域和农业?” 颛顼淡淡道:“他管得一直很好,我没有道理不让他继续管下去。而且,我知道他很受到水族的爱戴。我这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他。” 但这是两项非常重要的权力——农耕是国本,农业是一个君主最看重的东西,北海又多水,水域广袤,同时掌管农业和水域的权力是空前庞大的,掌权者将不亚于一大诸侯,且万一心怀不轨,很容易动摇国家根基。 同印自省,如果换了他是颛顼,必然是将这两块交给信得过的肱骨之臣,最不济也要从民间遴选可靠忠诚的新官。得有多大的胸襟,一位君主愿意把这两项权柄交给自己曾经的竞争对手?这不就等于卧榻之侧,容人酣眠? 况且不止是放权,共工作为水神的地位尊号还会得到加强,这是在肯定共工的功绩。共工自己不擅长宣扬功绩,颛顼就帮他宣扬,以此引导民众喜欢、尊敬他。 最重要的是,这些权柄和尊位是六大部落的长老们去向颛顼“争取”来的,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民意对于共工的看重。共工知道后心里必然会有所安慰。 老实说,如果没有帛燕,同印真的可能考虑颛顼的条件。 他对颛顼产生了敬重之心,但没有马上表现出来:“你和阿回是竞争对手,而且你现在的支持率也大大地超过了他,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顾及他的颜面。留他在你身边,往后,以他的个性,他会是不小的麻烦。” 他想知道为什么颛顼能够容得下共工? “其实我不是为了他。”颛顼也很坦诚,“我有一种预感。他输了之后会大闹一场,恐怕鸡犬不宁,连带整个部落都会受影响。” 这种担忧是很正常的。历来帝位之争,输家引发后续的暴乱都极其常见。 “我希望这次竞选能够以尽量和平、平稳的方式结束。因为一旦出现暴乱,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目光望向远方,“不是只有你们觉得北海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同印公子,我也一样,我爱片土地和人民,我不希望这个美丽的地方被毁掉。” 同印心里一个咯噔。 颛顼已经预感到了,如果共工失败,可能会毁掉北海。 第103章 “那为什么要由我来做这件事?”这是同印最后一个问题,“你门下应该有很多客卿吧?他们应该已经在你的指示下,去接触游说了各大部落的长老首领们。我才刚来这里几天,连人都认不全,你确定让我来做?” 颛顼自然不是真的让他去游说:“自然,我的客卿们已经私下和他们谈好了,你只不过是在明面上走个过场罢了。我看中的是你的身份,正因为你并不熟悉两方阵营,算是比较中立的一个,由你来牵头达成这个协议才更合适。” 他顿了顿,补充:“当然,我也不是一定需要你。也还有别的人选可以做这件事。但如果是你就更好。” 同印明白了:“六大部落的长老们其实已经同意了这个协议,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抬到明面上来。一旦事情上了桌,就等于在逼共工退选,你不确定他一定会退,毕竟,你容得下他,他不一定甘愿屈居人下。你需要人在他旁边劝着他、和他说明退选的好处,让他更容易接受这个结局。他那么信任燕燕,那燕燕身边的人来做这件事效果才最好。” 这样一来,整场竞选才可以避免掉激烈的、戏剧化的或者暴力的冲突结局。 颛顼点头,转过身来朝同印行了个大礼:“还请公子襄助。” 同印赶紧扶着他:“不必。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不过恕我不能答应您。”他解释:“此事若要进行,燕燕必然会为难。我实在不愿意看他尴尬。” 说到底,还是把共工算计进去了,他觉得以帛燕的纯善心性不一定会答应。 “此事重大,公子可以多考虑些时日。”颛顼理解他。 这时,外头一个侍者通报外头有牧民来给颛顼送皮货。 “是申家媳妇,您半年前给他们家的牛请了大夫,还免了诊金,现在牛卖了好价钱,还收了牛皮,他们专门从南边走了大半天的路,一定要送过来。我实在不好推脱。”那侍者也有点无奈。 颛顼只好先随他去接待客人:“我请人叫车送你回去,公子不妨在此稍等。只是不能相送了,我愿等公子的好消息。” 同印留在帐篷里等车。 他细细想着颛顼刚刚和他的对话,眼睛不自觉地瞥到颛顼的书桌上,一卷卷羊皮摞了两大堆——这时还没有发明纸,连竹简都还没有,书写都是在羊皮上面,写完后羊皮卷起用细带扎成一卷,再在面上写下标题标记内容。左边那堆看标题都是些政务文件,右边的则更像是颛顼的读物,古典圣训、宗教经书、游记故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甚至有的看标题同印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觉得有趣,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平时都看些什么?他随意地翻了翻那摞羊皮,其中一卷标题看得他瞳孔一缩。 他拿起来细细审阅标题的字迹,再三确定字迹不错,正是《决疑法要》。 作者有话说: 我对颛顼的幻想是他是一个好皇帝,但他也会有点虚伪傲慢,有点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白皇后一样。 第48章 疑从心起 为什么颛顼会有《决疑法要》? 他练这心法吗?怎么可能?他会在竞选里赢了共工,然后效法黄帝德政,成为明君,而不是出现失心疯症、血瞳或者随意攻击他人。 但共工会。最后是共工疯了要撞不周山。 那就是颛顼要把这本心法给共工吗?他要害共工?刚刚他们讨论的那些话都是哄人的?还是说颛顼两手准备,如果同印答应退选这条路,就保下共工,如果不答应,就将共工逼疯?那他又打算怎么说服共工练这个心法呢?共工本来就讨厌他,他推荐的心法共工真的会练吗? 同印握着那卷羊皮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 颛顼的侍者进来告诉他车套好了,可以出发了。他于是向那侍者旁敲侧击:“我见这心法十分有趣,这是高阳君自己修炼的么?” 侍者是颛顼的贴身侍者,很了解情况:“是。我们大人最近因为竞选的事情操劳过度、神思倦怠,还常有噩梦,睡也睡不好,看了好几个大夫也没有什么效果,后来经人推荐了这本心法,说是能固心培本,安神静心,所以有点空闲时间就练。” 同印真没想到是颛顼在练:“那......有效果吗?” “大人还没练多久呢,大概不会这么快有成效吧?说是要长久地坚持才行。” “这是哪位有名的大夫推荐的吗?” “是一位巫医推荐的,说是从盘古就传下来的东西,本来是刻在石板上的,我们大人自己解出来后觉得有趣,抄在了羊皮上。” “他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自己解?” “大人博古通今,也喜欢解文,从前解了不少的古书呢。” 同印掂量着那卷羊皮,目光带笑:“要是练得好,我也想跟着学学。我最近也经常睡不好觉,提不起精神。” 侍者知道颛顼礼重他,对他也很客气:“公子若是感兴趣,大可以跟大人说,想必他不介意把书借给公子看的。” “既然是高阳君的爱物,我自然不好横刀夺爱。”同印把羊皮放了回去,“无妨,我就是好奇问两句。” 他回到堪卓,就想立刻找帛燕说颛顼的事情。但走到了帛燕的帐篷前,正撞上共工拉着帛燕出来,共工难掩鄙夷的神色,帛燕反而愣了一下。 第104章 “怎么了?”他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让他们这么看着。 帛燕避开了他的目光:“你跟我进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同印心道不好。进了帐篷后帛燕还是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阿回告诉我,你刚刚去见过高阳了。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去见他?” 同印转头看向了共工:“你跟踪我?” 共工叫嚷:“什么叫我跟踪你?根本就是你心怀不轨,你是姓姬的派过来的细作!你别有用心地接近阿燕,背地里却在帮那姓姬的忙!总算被我抓住你们单独见面了,你敢说你没有在和他勾结?” 同印一阵头疼。共工应该是一早就怀疑他,所以一直在留意他的动向。 此时和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同印在乎的是帛燕的看法:“你相信他说的?” 帛燕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说:“我想听你的说法再下判断。” “我不是细作,也没有和高阳勾结。”同印认真地说,“既然他跟过去了,他应该也听到了我和高阳的对话。高阳是想请我游说北边部落的长老们,以保全阿回的前提条件下,支持高阳登帝。他是在为阿回着想,想给阿回一个体面......” “放屁!”共工愤怒地打断:“我要他来施舍我体面?他不过就是拐着弯儿的想要支持率!他以为他现在承诺保全我的权力和地位我会相信吗?不过都是为了得到支持说的好话,等他登基了,焉有我的活路?” “我没有答应他。”同印向着帛燕说,“我也在考虑他的话的真实性。而且,我和他明确说了,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如果要我背着你做这些事,我不愿意。” 帛燕的脸色有所松缓:“你去之前也应该告诉我一声。” 同印拉着他的手:“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我没想到他会让我做这种事,我们都不认识,我出现在这里才没几天?我根本不知道他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还让我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 共工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你别避重就轻。我听到你说了,你钦佩他的胸怀,还觉得我会输得很惨。你就是帮着他的!” “你讲一点道理好不好?”同印都气笑了,“你现在的支持率,谁觉得你会赢?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支持率你觉得自己会赢吗?如果他能做出保证,竞选之后保住你的位置,给你权力,难道不比你输得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更好?” 共工哗一下站起来,把桌子掀了。 “我不需要!”他一把揪住同印的领子:“我输了就是输了,我不需要姓姬的为我考虑......” 帛燕拦着他:“阿回。别这样。” “你现在还帮着他?”共工异常愤怒:“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他才来几天?你真的相信他的鬼话了?” 帛燕踉跄了一下,同印手快扶了一把,将他护在身后,把共工推开:“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像个打手屠户似的,哪里有一点君主的仪度?” 共工彻底暴怒,拳头朝着他就挥过来。同印也不怕,转头躲过拳头,反手扯住他的手腕腿就扫了过去,共工跳起躲过了这一腿,肘击过来强迫他放开自己的手腕,一龙一神扭打在一起。他们两个的武学其实是一脉相承,走的都是刚硬彪悍的风格,以攻击为主,拳拳到肉,即使不用武器,每一下都是朝着对方的命门去,又快又狠,看得帛燕在一旁着急。 虽然按辈分来算,同印属于孙辈,可龙王打出生就没享受过太多亲情,爹娘都没孝敬过,更不要提共工这种往上数了不知道多少辈子的长辈。除了他心爱的师尊,其他祖宗他是一概不认的,更不要说好言好语地伺候着。不就是打架么?不就是掀桌子么?谁还不会了? 他跳上了桌子,躲过了共工扫过来的水神戟,翻身下来后一腿把那桌子踢了过去,共工那杆长戟劈过来,将矮桌生生劈成了两半,摔在地上。同印又把椅子往他身上扔,那椅子还没有碰到长戟,一阵风过来将桌腿卷到了旁边去,但水神戟已经挥出来了,共工收不住力道,武器劈了个空,他自己跳起来也没着落点,差点被刚刚劈掉的椅子绊一跤。 落地之前他咬牙将水神戟一扔,这兵器与他是共生的,是靠着他的灵力孕育出来的,与他能共鸣同契,他已经有了杀意,水神戟与主人心灵感应朝着同印就砍过去。同印没有防备,他们本来就是在帐篷里打,四处都有铺陈摆设,他已经被逼到了床旁边,左边是床右边是柜子,没地方躲了,那长戟封着他的喉咙就砍过来,作势要将他脑袋直接削去。他只能俯身去躲,风从他的头顶卷过来将那长戟卷住向上,终于没能碰到龙族。 帛燕一只手拎着椅子另一只手接过风脚卷来的水神戟,淡淡道:“够了没有?” 同印到底不想让道侣动气:“行了,我认输。”他也懒得再打了。 共工悻悻然白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只瞪着龙族。 “阿回,你先回去吧。我和同印单独谈谈。谈完了我再去找你。”帛燕把水神戟还给他。 共工走了,同印收拾了一下现场,他摸不准帛燕现在对他是什么想法,去见颛顼没有事先说的确是他的过失,帛燕要生他的气也是应该的。 他先去扶帛燕:“你别气坏了身子,是我的错。” 帛燕睨他一眼,坐下来:“错哪里了?” 第105章 龙王奴才一样站在他身前,低眉顺眼,认错认得非常顺当:“错在没有事先告诉你就去见了高阳,不该和阿回顶嘴,不该纵着他打架。” “还有呢?” “还有......” 帛燕要被气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什么感受?我是要管你去见谁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吗?你以为我是喜欢管着你?” 同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阿回怀疑你了?” 帛燕冷冷地说:“他现在还没有怀疑到我头上,但那是他肠子直,不计较。你觉得事情换到高阳身上,我现在还能在这里吗?” 同印是他带到了共工的身边,带着接触到共工的竞选团队的,同印行为不轨就等于帛燕行为不轨。共工要是但凡心胸小一些,更多疑一点,他就会怀疑是不是帛燕授意同印私自去见高阳的,进而怀疑帛燕的忠诚度。共工没有怀疑,是他单纯重情义,但换了颛顼,就肯定不会出现同样的待遇了。 在感情上,帛燕可以顺着自己的感觉,但在政事上他不能要求自己的首领也顺着自己的感觉,他必须给共工一个明白的交代,并且对共工负责。 “我去和他道歉,澄清此事与你无关。”同印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这对好友的关系。 帛燕扶着额头:“你去和他说,他能听得进去吗?只能我说。”他睨了同印一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也别怨我,我既然答应了阿回要支持他竞选,至少在竞选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出差错,这和输赢没有关系,这是我对他的情谊。” “我理解。这是肯定的。”同印点头。 “这段时间,你还是不要和我多来往了。”帛燕站起来,背过身去不看他了,“你就留在堪卓好好照顾同泰吧,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接触任何部落的政务官、长老、首领。有什么事情,你托侍者带消息来给我就是了。” 同印见他是认真的,不好讨饶了:“是。只是你身边总要有人照顾......” “鹄仙会照顾我。”帛燕下了赶客令:“你老老实实呆着,就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 被赶出了帐篷,同印心情自然不好。 他还是想去找共工说个明白,顺便也要提示一下对方警惕那本《决疑法要》。 这本东西是关键。它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颛顼的桌面,它的出现暗示了共工最终暴怒撞山有很大可能是和它有关系的。只是它到底是怎么从颛顼的桌面到了共工的口袋里的?为什么共工会练到暴怒撞山?帛燕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为什么没能阻止? 从因果关系上看,恐怕帛燕真的是完全不知情的。 如果他知道,不会任由共工练到暴怒撞山。再一个,在隅谷的时候,同泰拿出那本《决疑法要》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反应。当时,玄乙的表现完全不像是知道有这本东西的存在,他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那是共工没有告诉帛燕自己在练这东西吗?为什么没有说?难道共工其实对帛燕有所保留,并不完全信任?有没有可能像同泰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发生了变故? 同印一下子不好判断。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共工真的是因为练决疑心法出的问题,那么,龙族的失心疯也必然是因为这本邪书。 帝君是想效仿共工的败局,让龙族走他祖先的老路! 作者有话说: 燕燕其实不是不相信同印,只是正事在前,他也要顾及共工的情绪。 第49章 访问帝君 天庭的侍者们见到玄乙都很恭敬:“天尊请稍后。帝君马上就到。” 玄乙端着茶碗微笑:“不妨。帝君这里的茶极好,本尊慢慢喝。” 他一向和颜悦色,在天庭名声载道,仙人们见了他就没有不喜欢的。 帝君来的时候就见到他正和侍者聊到今年收的一种新茶,是从南海边的盐地里种出来的,下嘴味道苦得很,但香味非常醇厚,是个新鲜玩意儿。侍者们在天庭供职,鲜少有出去游历的机会,玄乙见多识广,讲故事又有趣,一个个小仙人听他讲南海趣闻听得聚精会神的,场面十分热闹。 “您应该常来坐坐,孩子们都喜欢听您讲故事。”帝君笑呵呵地由着侍者搀扶出来:“要是平时工作修炼能这么专注,我可要谢天谢地了。” 玄乙起身和他行了个礼:“叨扰帝君。” 帝君挥了挥手,屏退了侍者们:“天尊是为了青鸾一族来的吧?” “正是。”玄乙也不多客套了:“春喜那孩子,原本是青鸾一族指给我作为宠物的,我与那孩子在隅谷相处了几日,觉得很有缘分,虽然她如今容貌不在,但我到底是先答应了人家的,不好言而无信。故而,想请帝君网开一面,把那孩子留给我。” 帝君没有马上接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茶放下:“天尊言信行果,我实在自愧不如。本来杨氏的事情,我就应该登门重谢的,如果不是有您保全天庭的颜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您放心,春喜那孩子我一定找最好的兽医医治,等她好些了,就送到三十六重天去。” 杨是王母从前在凡间的姓氏,杨氏指的就是王母案,玄乙当初没有彻查瑶池,给了帝君一个面子,现在把春喜还给他就等于还了这个人情了。 第106章 “那就多谢帝君。”玄乙当真是很满意的样子,“青鸾案恐怕又会是一个震惊三界的大案,接下来一切还要劳你操心,我是没有精力去想的了。” 他刻意不细说这个“一切”里面包括什么,是仅仅指青鸾族后续的发落,还是包括隅谷里面所有发生的事情他都不会插手。 帝君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他猜不出这位上神到底知道多少,又想干预多少:“让您见到了这样的丑事,是天庭管辖不力的缘故,我实在惭愧。” “隅谷山高路远,天庭哪里都管得过来呢?况且,这是青鸾自作自受,总不能哪个族类有个风吹草动都让你管,那帝君不要过日子了,五湖四海一日日巡视都不够的。” “青鸾是古兽,我要是罚得重了,说我残忍,要是罚得轻了,又不足以震慑三界。我真是头疼脑热,正好您来了,我还想请教天尊,应当怎么平衡各方才好?” “我哪里懂这些?这方面我倒是不如你了。” “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做这个帝君,都像您这样逍遥自在才好。” 玄乙发出轻柔的笑声:“我是只顾得上我自己宫里。??不过,说起处置青鸾,我倒觉得还有一个人帝君也应该一并处置了才是。” “哦?还有漏网之鱼么?”帝君挑了挑眉毛。 “我听那些青鸟们说,昭伯就是吃了隅谷一个毒师的药才从一只灰羽青鸾变成了金斑青鸾,进而蒙骗了王母和天庭。就连春喜受伤,也是被他的毒药所害。”玄乙慢悠悠抱着茶碗在手掌里转,“要我说,这样心术不正的毒师也该处理了才好。” 帝君眼睛转了转,好像才想起来这么一号人:“噢,我看昭伯的供词都招了,是一个叫.....叫......”叫了半天:“好像是姓张的。” “倘若没有这个毒师挑唆,昭伯也不能如此戏弄天庭。要说他无辜,本尊断然不信。” “天尊是怜惜春喜,要给她讨个公道,连我都觉得那孩子真有福气。” “我是怜惜她,也是替自己不值当。本来么,漂漂亮亮的一只鸟儿,放在宫里看着多舒心,无端端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我还没地方找说头去。” 帝君哈哈大笑,一拍桌子:“叫天尊心里不舒坦,自然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必定捉拿了那毒师,从严发落,好叫春喜安心,也给您出口恶气。” 玄乙把茶喝完了,总算是满意给出他想要的答复:“帝君放心,本尊去隅谷只是为了送还昭伯。如今事情了了,我在隅谷看到的、没看到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就全当作不知道,往后也懒得管。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帝君咬着牙根,面上仍然是笑盈盈的。 处置掉一个张嵩如果能换来玄乙再不插手隅谷之事,也值得。 帝君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好您过来,昭伯那孩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您若是想见她最后一面,不如就今天见了吧。” “这么快?”玄乙叹气,“也好,也该有个正式的了结。” 帝君引着他去偏殿,走到一处精致的小阁,侍女们来回的脚步声都更轻了,到处弥漫着一股汤药的酸味。 玄乙轻轻推门进去,就见到一张软塌上躺着虚弱的青鸟。它的羽毛完全没有了原来翡翠色的色泽,全变得灰扑扑的,尾羽的斑纹也褪回了原来发白的颜色,即使没有靠近,玄乙都能闻到室内猛涨的香甜气息,与汤药的酸气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昭伯其实已经不大清醒了,它整日陷入昏睡,一天之内能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就已经算是好情况了。兽医在旁边一勺一勺喂她喝药,她挣扎着喝下去一些,但大部分都吐出来了。见到玄乙,兽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昭伯?”玄乙坐到软塌旁边叫了叫青鸟。 青鸟没有反应。玄乙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动了动眉头,总算睁开了眼睛。玄乙等她眼里有了神,才摸了摸青鸟冰凉的额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您还是叫我淑芬好了。”青鸟的声音微弱,却有心情玩笑。 玄乙觉得她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他相信青鸟这时候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辛苦你了,这么多年。” 青鸟一下子流下泪来。她拉住了玄乙天尊的手。 “我哪里算得上什么辛苦呢?娘娘带我很好,我养尊处优地过了七十年。到了这会儿,还能躺在这么舒服的地方,有仙人为我伺候汤药,这算得上辛苦吗?”她摇着头说,“那些没有长大的伙伴、那些没有来得及活到看到这一天的伙伴们,她们的艰辛、惨烈甚至都没有人知道。” 玄乙握紧了她的手:“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你让他们都知道了。” 青鸟急切地说:“我......我还有一个愿望。天尊,能否劳烦您......”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玄乙为她拍抚胸口。青鸟的眼神慢慢开始涣散,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了。 “你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玄乙承诺。 青鸟的声音虚弱下去:“替我为那些枉死的孩子们,立一座碑吧。就立在隅谷的入口,不要写名字,也不要写悼词,就只要一块碑,让后世都记着,不要再重复青鸾的悲剧......” “好。”玄乙说:“我也会让人把那些青鸟们的尸骨都掩埋妥善,必然不叫她们再这样躺在洇湿的隧道里。” 第107章 青鸟微笑了一下。她吐出了一口气:“我终究是做到了,我终究是做到了......”她一直重复喃喃着这句话,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去。她是自己闭上眼睛的,玄乙感知到她的脉搏停了,才放开她的手。 他走出室内的时候,天边的紫云淡淡,巍巍天门金光辉煌。 鹄仙候在旁边,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安慰道:“弟子会妥善安葬昭伯的,青鸾族的事情师尊不必再忧心了。” 玄乙由她扶着叹了一口气:“古兽灭绝,该是惨淡不祥之景,你看这天庭,却依旧紫气不断。” “祥瑞与否,哪里是几片云彩决定的?”鹄仙笑了起来,“不过就是仙人们凑个喜庆的景儿,看着心里头舒服。” “是啊。”玄乙也微笑:“我们这些仙人和青鸟们也未必有什么不同。” 鹄仙听明白了他的话,自心头涌上一阵悲哀。 过了一会儿,玄乙才重新开口:“对了,边丹那龙儿现在如何了?” 边丹被送回了太初朔晦,玄乙请了道友来会诊查看。鹄仙现在全权负责照顾边丹:“今日用元天尊和沙罗仙姑来看过了,两位讨论后倾向于认为,那龙儿是外功和内功不匹配,练岔了道儿。但凡修练之人都知道,内功与外功必须相合相辅,则修练起来就得心应手、事半功倍,但倘若不配合,相佐相克,则会加剧灵力和体魄上的内耗,甚至气血大伤、走火入魔。想来,边丹应该就是心法练岔了。” 那就确实是那本《决疑法要》的问题了。 鹄仙又说:“天尊与仙姑已经为边丹梳理了气血和经脉,那龙儿现在的血瞳已经褪去一些了。只是,想要完全恢复,可能性不是很大,他灵力耗空、身体已经虚极,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玄乙推测:“边丹应该是昏过去后,被张嵩的那些值守误判为死亡,于是将它扔进了化川。但其实他没有死,他自己挣扎到了岸边,被同印救了起来,成为了幸存者。所以,我们必须保下他,让他恢复理智,他经历的一切和它的证词会成为张嵩最佳的罪证。” “是。”鹄仙应诺:“弟子会着侍者们小心关照看护,最好的药都用上,谁也不允许把消息传出去。想来在我们宫里,那些歹人们不敢随意把手伸进来的残害边丹的。” 玄乙点头:“同泰留下来的那本《决疑法要》你交给用元和沙罗研究一下,有他们两位作证,就能落实张嵩对龙族施行的阴诡计谋。” “弟子只是不懂,张嵩怎么能让这些龙族心甘情愿练这种明显不符合外功的心法?”这是鹄仙最想不通的地方。 玄乙也有这个疑问:“你去打听打听边丹的身份和经历,看看有什么不妥。我那儿有从张嵩的牢房里面搜来的册子,你也看一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我现在还只是猜测,边丹应该是张嵩先于西海龙族搬迁前征调过来的零散的龙族,他们这批龙族有可能都是重犯、逃兵或者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无依无靠,即使长时间地失踪没有消息,也不会有亲友发觉。所以征调他们也很容易。” “所以,要让他们听话也很容易,给口饭吃,或者给个地方住,一些蝇头小利,再哄骗几句就能上钩。反正即使不是在张嵩这儿,日子也不好过,本来可能也是活不下去的。” “是,这些龙族法力和地位说不定都很低微,不太容易看得出门道,等到他们觉得不对了,已经身处桎梏。” 鹄仙感慨:“这个法子实在巧妙阴毒,即使像是边丹这样的幸存者存在,被鉴定出来,也只能得出是他们自己练功失误的缘故,又找不到张嵩虐待他们的实际罪证,就很难给他定罪。” 玄乙觉得藏牙不会辜负自己:“希望婆婆这趟回访也能够有些收获吧,倘若她能拿到张嵩给这些龙族练习决疑心法的证据,那么张嵩我们就一定能定罪了。” 鹄仙还有一个疑问:“虽然法子难以定张嵩的罪,可是也很难成功啊。要让这些龙族练成气血两崩、走火入魔,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可是在这里做实验做了十年啊——这么长的时间,出一点岔子、有任何意外,不说被人发现了惹上麻烦,时间不够、火候不足这些龙族可能都不一定会死,计划不就泡汤了?为什么不用一些更高效、快速而且死得更透的方法呢?他要的不就是斩草除根吗?” 玄乙意味深长地说:“那就说明,他能确保这个计划能长久地运行,不会被发现。” 鹄仙了悟:“他只是一个毒师,一定背后还有极大的势力帮他维护这个计划,保证他不会发现。” 玄乙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帝君要被天尊坑了哈哈哈哈 第50章 一个乌龙 玄乙还有一个隐忧。 为什么张嵩一定要让龙族陷入疯魔?龙族疯魔了,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三界对龙族本来就有很大的偏见,如果龙族集体疯魔、行迹癫狂、无差别地攻击所有族类,无疑坐实了偏见——龙族就是骨子里暴力、桀骜、凶恶的族类,同他们的祖先共工一样,最终会成为三界的共敌、灭世的罪犯。 张嵩就是要完成这个“宿命论”。一旦龙族的命运被落实,三界就有了围剿龙族的最好理由,到时候根本不需要张嵩动手,龙族也只有灭绝的下场。 第108章 兵不血刃、借刀杀人,这才符合这位毒师和他背后那只黑手的作风。 共工。阿回。 这个名字出现在上神的脑袋里,引起一阵悲切和痛苦。 同印现在见到了他们吗?他在做什么呢?他知道了多少真相了? “同印……还没有回来吗?”玄乙问鹄仙。 鹄仙摇摇头。从隅谷回到太初朔晦后,她小心地把不周山景图放在内室里,着侍者们一刻不停歇地看管,画卷有任何动静都必须通知她。 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异常。这时候离同印入画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了。 “画里的时间比外头要快,想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鹄仙安慰上神。 玄乙看着那副图景,有点烦躁。 千年生涯,他头一次有种不耐烦的感觉,一刻、一个时辰他都不想等了,他太想见到同印了。哪怕就是立时给他判了死刑,也好过这样煎熬地等着。 他抚摸着画卷的边沿,手指触碰到卷轴的地方微微发亮。 鹄仙一惊:“师尊,您这是要......加快画里的进程么?” 玄乙抿着唇露出一个倔强的表情:“反正该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不如速战速决。” 同印还是先去找了共工。 他本来还担心共工不想见他,会被拦在屋子外面,结果共工身边根本没有人伺候,他独居在北海旁边的一处窑洞里面——没错,大名鼎鼎的水神就和普通的北海人类一样住在简陋的人工挖掘出来的窑洞里,甚至连顶专属的帐篷都没有,洞府不设门,不立牌子,也没有侍从,四周只有一些他用来研究农事的试验田。 同印虽然知道千年之前的生活简朴,茅屋属于是贵族们才能享受的“宫殿”,却着实没想到共工的住处会如此原始粗陋。他从洞府门口钻进去,顺着地道走到一处开阔的“房间”,就见到共工钻在桌子底下,外头只露出一截蓝黑色的尾巴和短短的水流,尾巴摆荡来去,打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啪啪”声。 同印走过去点了点尾巴尖。 水神敏感地嗷了一声,尾巴尖快速地收了起来,从桌子底下窜出来。他动作太大了,导致桌子翻倒在地,上面的东西打落了,就连桌子底下箱子盒子也全都掀了,掉了不少东西出来。 “你干什么啊?”共工本来心情就不好:“还嫌没打够是不是?” 同印蹲下来帮他收拾:“我和你赔个不是,刚刚不该和你争执。我知道你担心颛顼在竞选中使诈,我可以和你保证,我和颛顼没有来往,以后也不会来往了。” 共工觉得他突然弯腰低头更可疑:“你别以为我会信你。” 同印把箱子里掉出来的小木雕、小皮鼓和一些其他的玩具装好:“信不信随你。不过,我也劝你,最好不要再在燕燕面前和我吵,他会很为难。就当是为了他,人后你要是想和我打,我随时奉陪。” 共工把他手里的箱子夺过来:“你别碰!这是我的东西。” 同印只好去扶桌子,桌子压在了一些书卷上面,同印低头才看到最上面的那一卷正是他早上才在颛顼帐篷里看到的《决疑法要》。 他赶紧去捡那卷羊皮,被共工伸手过来夺下:“让你不要动我的东西!” 同印收敛了一个严肃的神情:“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什么从哪里来的?”共工表情有点虚:“这是我的,为什么要解释给你听?” “这东西不能练!”同印气急:“你听到了我和颛顼侍者的对话是不是?然后你就从那里把这本法要偷过来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共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不是好东西那他自己练得那么认真?不是好东西他也不告诉别人,自己一个人练?他可以练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不可以练,这东西练了气血会坏的!” “你怎么知道?你练过?” “我......”他确实没练过,而且他拿不出佐证的案例...... 共工就当他是见不得自己好:“怎么不说了?是不是怕我练好了赢了姓姬的?” 同印懒得和他去讲道理了,伸手就去夺他手里的羊皮卷:“给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你不可以练这个。给我!” “不给!”共工躲着他:“姓姬的自己偷偷摸摸藏着好东西,我都看到他练功了,是他练完了把东西忘在了旁边才遗失的,怎么能算我偷?” 同印觉得他简直不可救药:“你堂堂水神,能不能有点正人君子的作风?” “行啊,我是小人,”共工叫嚷起来:“那姓姬的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收买人心、拉票贿选、勾结部族里面的长老,难道就是公平竞争?既然他给我玩阴的,那我就陪他玩!看看最后谁笑到最后?” 同印竟然接不上他的话。 “这个事情,你决定蹚浑水也好,不蹚也罢,我难道还怕你不成?”共工有点趾高气扬:“别说你刚到这里不久,什么人都还不认识,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就算是燕燕,未必全然信你,他只不过是从前没有结侣过,现在贪新鲜和你好一阵,你别以为真能左右他在政事上的考量。竞选这样的大事,和你这个小道侣比起来,孰轻孰重,他心里是分得清楚的。” 同印做了个深呼吸,竭力克制自己揍人的冲动:“行,我提醒过你了,这东西绝练了不仅会让你气血逆流、心智失常,还可能走火入魔。是你自己不听,出了事,不要说我没提醒过。” 第109章 共工紧紧攥着羊皮卷:“我身体是否安康,不劳你操心。” 同印觉得自己错了。 他不应该来找共工。帛燕是对的,共工不信任他,他费劲口舌也于事无补,甚至还会起到反作用。共工现在对那本《决疑法要》莫须有的好处深信不疑,同印越是反对,共工越会觉得这是颛顼在藏宝。到头来,同印成为了那个让共工信任《决疑法要》的关键要素。 同印一开始还以为,这本东西是颛顼用来设计谋害共工的。但既然共工都见到了颛顼在对照修炼,那就说明颛顼留下《决疑法要》的确是自用的。共工是跟踪同印偷听到了与颛顼侍者的对话,才顺走了《决疑法要》,并误练出了问题。而颛顼因为心法被偷无法继续练功,反而躲过一劫,最终在竞选中胜出。 所以,水神共工暴怒疯魔、撞山而亡,其实是一个乌龙。 这个乌龙看起来像是个意外,实际上又必然会发生。哪怕不是同印在这里,也必然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替代同印的角色。因为颛顼说了,他已经私下里接触过部落的长老们,和他们达成了共识,最后他只需要找一个相对中立的人(这个人选这次只是恰好落在了同印身上,但历史上真实的情况可能是任何一个不属于两个阵营里的人)来牵头完成一份书面协议就好,只是走个过场的问题,牵头人是谁并不重要。 而共工很可能上一次也是跟踪了这个牵头人。这个牵头人不一定要察觉到《决疑法要》的存在,因为在他回去后,共工必然会多停留一会儿,然后他一定会看到颛顼在练功,他会好奇颛顼练的是什么,再一次顺走那本《决疑法要》,回来偷偷练习,没有人告诉他这种内功和他自己的外功不匹配,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在练功,因为这本东西来路不正,他必然不会告诉其他人,包括帛燕。 当然,颛顼在这场竞选里面也并非完全光明磊落。 他与北边部落长老私下联络游说的时候,是否有用物质钱财进行收买、用空头承诺进行哄骗诱导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即便这个协议表面上的确是想给共工一个体面的退场,但改变不了政治游说的本质。 只能说,颛顼并没有主观上想要谋害共工,他甚至是为了政治对手退场做了打算的,只是他不会想到不经意间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共工撞山的时候他可能都想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到底哪里出了错。 同印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失落感。他虽然早就明白画里的事情自己无法改变,但在去找共工的那一刻,他还是抱着有可能避免悲剧的诞生的希望,即使他的阻止本来也无法改变客观真实的历史。 现在唯一他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只有—— 帛燕为什么最终没能阻止共工撞山? “师尊肯定劝阻了。只是这时候师尊才刚刚得道成仙,无论是术法还是灵力,都不可能和上神的共工较量,他就算想阻止,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泰是这么分析的。 同印还没有想到最后:“我的意思是,在撞山之前,其实师尊还有很多机安抚共工。你想,练功也不是一蹴而就,共工不是一天之内就走火入魔的,他会有个逐渐恶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师尊肯定有很多机会察觉不对劲。他会很明显感觉到共工脾气越来越糟,一点就燃,他难道会无动于衷吗?为什么他会任由事情发展到了两个人要面对面较量的那一步呢?” “有没有可能,共工在师尊面前脾气一直都很好,只是对别人才发脾气?” “也是。他们情谊深,共工很少在师尊面前展露坏脾气的那一面。” “毕竟师尊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了。所以师尊很难发现他的变化。” 这是目前同印唯一觉得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漏了什么。 如果真如同泰这么分析,最终玄乙没能守护住不周山,在和共工的较量中落败,让共工撞山而亡。那他想要瞒着自己的是什么?这里面有什么好值得瞒着的?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注意到的?是玄乙不能让他发现的? 帛燕现在不愿意见他,共工那里去了又没用。同印一时间竟然空闲了下来。 他索性留在帐篷里休息并照顾同泰,只想等帛燕冷静几天把情绪缓和过来了再去商谈,至少要让帛燕了解到《决疑法要》的重要性,既然同印劝说不成,恐怕只有帛燕的话是共工唯一能够听进去的。 他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倒头就睡,醒来看到有吃的就随便吃两口。从入画以来他的确没有好好地休息过,这一场大觉他就没刻意控制住自己。 从体感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只是睡了一天而已。但是当他想下床出去溜达溜达的时候,外面已经失控了。 他其实是被外头的喧哗吵醒的。刚刚睡醒的他只以为这是部落的又一次庆典。 第一个闯进帐篷来的是鹄仙,她脸色难得有点慌乱:“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睡?起床!快跟我走!” 同印这才扶着同泰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鹄仙拉开帐篷帘子让他们看到外头的场景:“共工和颛顼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师尊开启了剧情二倍速播放。然后同印刚好在这个时候睡觉去了,醒来发现,咦,进度条危。 第110章 第51章 共工行刺 天是两种颜色。 红与蓝冲撞交织。太阳堪堪悬在地平线上方不足一个指节高的地方,火烧云从它身后滚滚奔腾过来,咆哮着、翻涌着一行一行发紫发黑的云浪,如天兵压境,列成长阵向着北边发起进攻。深蓝色如同海水一样的天围拢过来,将云四面八方地围在中间,冰冷的天空中间,云层不断爆发出浓艳的血色。 过了一会儿,云散得更开了,火舌舔遍了天空的每一寸,整个天空都烧起来,太阳坠落到海平面上,海水沸腾起来,巨大的白色的海浪张开狮口,朝红云扑去!深蓝色的海水中心迸射出万道金光,土地都震动了,山摇地崩,澎湃的海水和轰隆的爆炸不绝于耳,一块草皮被烈风掀了起来,在空中摇晃飘荡了一下,迅速被风暴卷了进去,在空中只闪过针尖般一点绿光。 同印只是站在帐篷口几乎都站不稳,他必须扶着旁边的柜子:“怎么会这样?” 鹄仙解释:“长老们打算支持颛顼的协议,来劝共工退选,共工不愿意退,他要刺杀颛顼夺帝!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她帮助同印扶着同泰出去,“虞候让我来通知你们一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带你们出北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快和我走吧。” 鸾车已经在帐篷外候着了。 同印没有着急上车:“那你们虞候呢?他现在在哪里?” 鹄仙在风里大喊:“他去劝战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同印吩咐鹄仙:“你带着同泰先走吧,我后来。” 鹄仙完不成命令也不好交差:“这个时候,两位能帮上什么忙呀?先保住自己就是帮虞候的忙了。还是快走吧!” 同泰也觉得不宜多留:“同印,你改变不了画里的结局的。这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情,我们先走,不要给师尊添麻烦了。” 同印觉得不对劲。事情进展得太快了。 他应该只是睡了一天而已,为什么事情就已经快进到了颛顼和共工之战了?鹄仙的说法也是漏洞百出,长老们是怎么在这一天之内就签署了协议的?阿古达木和帛燕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阿古是堪卓的首领,他的意见呢?帛燕呢?从签署协议到劝说退选,为什么共工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他不是已经通过偷听提前知道了吗?他没有采取别的阻挠行动吗?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呢? 还有,共工手里那本《决疑法要》还在吗?他练到什么程度了?怎么会这么快就暴怒入魔了?不是要练一段时间才开始奏效吗? “今天是初几了?”同印问鹄仙。 鹄仙不明所以地报了日子给他:“怎么了?” 同印和同泰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他们整整睡了半个月! 同印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同泰,画里的时间有没有办法加快?” 同泰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睡觉的时候时间被加快了?但只有作画者才有这个能力......” 那就是玄乙。同印已经可以肯定:“我不知道师尊是想刻意让我们跳过中间这一段,还是有别的其他目的,但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我们不能把时间倒回去了是不是?” 同泰摇摇头:“师尊是作画者,他对自己的画有完全的掌控能力,他已经把持住了整幅画的进程,我们没有办法了。” “那这样,”同印交代他:“你先出去,我等到所有事情结束了后自己出去。” 同泰坚决否定:“不行。后面就是灭世了,就算是有女娲娘娘兜底,但谁也说不好中途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万一你要是在画里丧生了,你就再也出不去了。我们在画里受到的伤都会是真的,要不然你以为我的腿为什么会真的疼成这样?” 同印不这么想:“不会。师尊既然知道我在画里,真的出现危险了,他会把我捞出去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先出去,师尊也会更放心的。” 同泰抿着唇,终于还是同意了:“那我把出画的方法告诉你,你如果有危险,或者事情一旦搞清楚了,就不要多留,能自己先出来就早点出来。” 这也是一种方法。同印拥抱了他一下:“多亏了你。出去后我请你喝酒。” 他们分别。同印独自上了鹄仙的鸾车。 “去不周。”同印心里有数:“要是师尊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鹄仙拉起缰绳吹响口哨,催动鸾鸟出发。鸾鸟振翅高飞,车架从草地上腾空而起,跃入云层中,金红色的云流迅速从他们身边掠过去。 他们是唯一朝着不周的方向走的,周围不少灵兽和飞禽则往反方向奔逃,车子差点还撞上一只玄鸟——这些灵兽感应到了神仙们的斗争,对即将毁灭的世界感到恐惧使它们本能地逃散,同印低头还能看到草场上的人类成群结队地赶着牛羊和马车离开家园。在高空中向下俯瞰,这条迁徙的长队犹如蚁群匆忙地移动着。 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草场燃烧了起来。天火携陨石坠落在草原上,一场焚世大火,树木、房屋、动物无一幸免。红色的火舌在滚滚浓烟中闪烁。鸾车驶入浓烟中,视线暗了下去,他们甚至看不到方向,鼻子里都是一股焦味。 同印唏嘘不已:“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打了起来?” 鹄仙捂着口鼻咳嗽,“咳咳咳......共工可能没有刺杀成功,被颛顼发现了,他们就打了起来了。” 第111章 “从头说,签协议的事情怎么回事?” “长老们被颛顼说服了。共工很愤怒,他觉得长老们背叛了他。长老们也不高兴,明明他们也是为了共工着想,退选起码能保住现有的权力。两边闹得很不愉快。师尊被夹在中间,他一直劝说长老们不要放弃共工,但长老们也担心,现在不支持颛顼,等颛顼未来获选登帝,他们这些从前支持共工人的老人恐怕难以保住在部落的地位。” 同印觉得龙族的长老支持帝君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呵,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后路着想吧?保住共工不是最重要的,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鹄仙觉得长老们无可厚非:“总归人强硬不过局势的。长老们只是普通的凡人,他们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也算人之常情。” “那后来呢?协议签了吗?” “共工不愿意退选,协议签不了,最后两方不欢而散。但不少长老们经过这件事站在了颛顼那边。师尊那天晚上计算了一下,即使按照最乐观的情况,共工最终的支持率恐怕会比颛顼低三成以上。共工对这个结果非常沮丧,他认为是颛顼贿赂了长老们,于是起了刺杀的念头。” “所以他就这么去了?师尊没有阻止吗?” “他没有当着师尊的面说。他当然知道师尊会阻止他!他只给师尊留了个口信,侍者过来传信的时候师尊才知道,但已经晚了。” 其实到这里事情的进展还没有超出同印的预料。 颛顼有备而来,那份协议他是十拿九稳的,恐怕不是帛燕和共工轻易可以应对防范。所以最终,共工必然面对众叛亲离的场面,他的愤怒、冲动也都在情理之内,别说是刺杀颛顼,他哪怕把长老们都当场砍了,同印也不觉得意外。 到了这一步,帛燕能发挥的作用其实就很小了。共工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被背叛后他可能还会变得多疑敏感,越是身边亲近的人,越是容易遭到怀疑,帛燕将首当其冲。他们之间的友谊还能维持多久,都不好说。 同印还有一个悲观的想法。 共工不是颛顼的对手,他和颛顼这一场较量是一定会输的。而且,输就意味着死亡,因为颛顼现在不需要对他留情面了——在此之前,他们虽然是竞争关系,但不是敌人。竞争关系和敌对关系是有区别的,竞争对手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谋求合作,把竞争关系转化为合作关系。但敌对关系就只有你死我活的局面——共工一旦选择了刺杀,颛顼就只能把他当成敌人,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存活下来。 同印虽然从来不认为共工能赢得帝位,但他没想过让共工死。他相信帛燕也是一样的想法。 鸾车在浓烟里找不到方位,鹄仙不得不降低高度,为了避开大火和爆炸又放慢了行车的速度,绕着发生火灾的地方转了一大圈,等他们到达了不周山脚,见到的已经是恶战后的狼藉场面。 黝黑的焦土被炸得坑坑洼洼,别说草了,连一星半点的草根都见不到。几棵老树被炸断了树干,拦腰倒在路中间,压死了中途逃跑的一只羊。羊的脖子断了,死的时候吐着舌头,两只眼球爆出。在老树后面,有一条浅浅的战壕,应该是临时挖出来的,还不到半人高,里面半盖黑土半盖尸体。 他们越过了战壕往军队驻扎的营帐走,颛顼的军队看起来人数多一些,他们有统一的服制,还有军旗,比较好辨认。因为这场战争之前他们事先没有太充足的准备,他们打得十分狼狈,伤亡惨重,尸殍遍地。一些存活下来的士兵正在为他们的同伴收拾遗体,他们将遗体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并且辨认身份登记造册。 大部分遗体是完整的,也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残损,士兵们尽力将他们缺少的部位找回来,但能找到的希望很渺茫,尤其还有一些无头尸,只能靠贴身带着的一些私人物品去辨别他们的身份。登记好的遗体士兵们用白布盖着。 同印找到一个士兵询问情况:“停战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士兵即使灰头土脸,情绪是激动兴奋的:“是啊,暂时应该是停了,高阳君抓住了共工!” 同印又问:“高阳君现在在哪里?” 士兵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一顶小小的被浓烟熏得乌黑的帐篷,应该是临时搭建的。 同印在帐篷前被卫兵拦了一把,他报了帛燕的名号卫兵们才让他们进去。 颛顼正在拍桌发火:“我留他的性命,他想过给我和我的士兵们留命吗?是我容不下他吗?我都已经答应保留他原来的权力了,我想通过和谈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是他不想!是他大晚上跑过来刺杀我,来攻打我的部落!我容下了他,外头那些战死的士兵我怎么和他们的亡魂交代!怎么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他也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披着甲胄,左手因为受伤了,巫医正在为他止血并包扎伤口,可能是因为流血太多,他的脸色不太好,面上是青白的。 帛燕跪在座下,一直低着头。 同印进去后先向颛顼行了个礼,然后才去扶他。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有一点点虐师尊。 第52章 好友决裂 “你怎么来了?”帛燕看到他就着急:“不是让你和鹄仙走......” 同印握着他的手:“没有看到你,我始终不放心。” 第112章 帛燕抿着唇,他难堪极了。刺杀事件不仅让他毫无准备,也把他放在了一个极尴尬的位置。 他是共工的好友和谋臣,共工刺杀颛顼,他这个谋臣也很难脱得了干系,说是他在背后为共工谋划刺杀的,不会有人不相信的。所以,颛顼不仅可以处决共工,甚至可以一并把帛燕也处决了,还能让帛燕好好跪在这里替共工说情,就已经是颛顼大度了。 但帛燕也不能不来。作为谋臣,他没有劝谏好自己的君上,犯下了大错,他应该来请罪;作为好友,他不可能看着共工葬送性命,他也应该来求情。 “我没事。”帛燕面上仍然是冷静的:“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同印心疼他:“你救不了阿回的。何苦为难自己呢?” 这句话总算说得让颛顼舒服些:“阿燕,你回去吧。我知道,阿回这次的事情你没有参与,我也不会怪罪你,从今往后,你还是你的不周虞候,即使我登帝了,也不会改变你的位置,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但是阿回,我是肯定不会留下了。” 帛燕求他:“说到底,是我没有劝得住阿回,纵容他犯下了大错,我也有罪。您要罚,就将我一起罚了吧。” 颛顼冷冷的:“你以为我不敢罚你?” 帛燕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去劝阿回,让他向您认罪,从今往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我只求留他的性命,其他的都不要,您可以剥夺他的神格、他的法力、他的一切......只要,只要他能活着就好。我保证,他绝对不会成为您的麻烦了。” “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颛顼拔高了声音,“你都没能阻止他这一次,你还想让我怎么给机会?我给的机会还不够多吗?” 帛燕闭了闭眼,流下眼泪来。 颛顼气坏了:“你是重情义啊,你心肠软,全天下你们两个情谊最深,我就活该为你们俩的情谊陪葬,所有人都活该陪葬!你去外面看看那些逃难的百姓,去看看那些伤兵,你怎么有脸皮跑来我这里求情?啊?我看你不是重感情,你就是无知!” 帛燕流泪朝他磕头:“是,您说的对。我有罪,我愿意和阿回一起受罚。”他嗑得很重,一下又一下,额头很快就破皮流血了。 同印看不下去,挡在帛燕面前:“高阳君,阿燕是一时情急糊涂了,您别和他计较。” “我哪里敢跟他计较?他是女娲娘娘亲自任命的不周虞候,我一个小小的皇帝,怎么敢打女娲娘娘的脸。”颛顼哼了一声,“行,你要真的想留阿回的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帛燕眼睛一亮:“您说,只要我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我会剥夺他的一切神格和法力,终生囚禁在北海最深处,永不见天日,还会有重兵严加看管把守他,直到他死亡。”颛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周虞候,则要成为我的臣子,负责拟写他的罪状和判状,并昭告天下,剥夺神格的刑罚也将由你来执行。” 帛燕僵住了:“这......” “你不是只想留他的性命吗?为了他的命,牺牲你们之间的情义应该不算什么吧,嗯?” “但是我不可能......” “做不到?也行。我现在就处决了他,你可以把他的尸体领回去。你自己选。” 帛燕冲口而出:“我做得到!” 颛顼傲慢地抬着下巴:“不要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是要你亲自剥夺他的神格和法力,对着他、对着全天下人宣读他的罪行,每一条、每一款都要读出来,然后,看着他被押送去北海,以你的新身份,也就是我的新任总政务官的身份来做这一切。你想清楚了,你做得到吗?” 同印觉得有点过了:“高阳君......” “让他自己回答。”颛顼冷酷得像一个真正的神。 “我......”帛燕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我可以,我会做到的的,这样您就能留下他的性命,对吗?”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颛顼总算满意,把自己的侍者叫了过来:“给我们的虞候准备一顶休息和办公用的帐篷,从即刻起,他就任总政务官,有关共工和战俘的事宜由他来管理调度。”他特意提醒帛燕:“阿回的罪状书什么时候拟好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去见他。” 帛燕对他行了个大礼,才由同印扶着出王帐。直到他们完全把王帐抛在了身后,他才双腿一软,呼出一口热气往下栽。 同印心疼得不得了,把人抱回了帐篷,又是喂水又是拍胸口山神才转醒过来,醒了也是讷讷的,靠着床头好半天才白着脸流下一行眼泪。 “对不起。”他低声地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知道我不应该为阿回求情,是他惹得战火纷飞、百姓流离,他是罪人;我也知道,他不适合做一个君主,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他;他任性冲动、暴戾恣睢......这些我都知道,我根本就不应该和他做朋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对不起。”帛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骗了你,同印。我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值得尊敬爱戴的师尊,也不是什么全能的六御上神。我……我选错了君主,背离了百姓,为一个罪犯求情,最后……最后又背叛自己的好朋友。我……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上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爱我,我甚至……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都不知道……” 第113章 同印叹了一口气,伸手揩去他的眼泪:“骗我可以,燕燕,但是不要继续骗你自己了,我也不会继续骗我自己了。” 他们都曾自欺欺人,可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的。 “我和你都要接受一个事实。”同印苦笑着拥抱他:“阿回犯了大错,他是个罪人。无论是什么原因使他犯下这个大错的,无论他在犯个错之前做过多少好事,有过多少攻击,最终是他刺杀在先,挑起战争。你的好友、我的祖先,他是个罪人。我们都不要再骗自己了,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帛燕靠在他肩膀上的头点了点,有眼泪落在同印的颈窝,留下一阵冰凉的感觉。 他们拥抱着坐了一会儿。 帛燕没有心情休息,也没有时间给他休息。共工的罪状书还要他拟写,外头也有不少战事的后续事情要他打理。他先草拟了一份罪状书呈给颛顼批复,该列的该写的倒也老老实实都写进去了,颛顼又把他召过去一次,两位神仙详细修改了一稿出来。同印全程都跟在他身边伺候,颛顼看上去对帛燕“识时务”的转变很满意,他答应在行刑之前帛燕可以先去见一次共工。 共工被押解在临时的地牢里。这里其实本来是一处山民居住的窑洞,因为打仗住处才被临时征用了,就连门口设置的栅栏都是抓到要犯之后才请了木工赶工制造的,还只是修了一半,另外一半还没修好,所以实际上能限制住共工的只有一副铜制镣铐,另有一队十人的卫兵两班倒看管着他。 这些卫兵都是颛顼身边资质最好的勇士,都参与了前几日的那场旷世神仙大战。劫后余生使他们兴致很高,一直在回忆谈论战况细节,同印和帛燕经过的时候也听到了几句—— “......那尾巴力气大得很!我被扫趴下那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腰都断了,他就打在这儿,你看,现在还有淤青还没消。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什么,就被狠狠抽了一下,后来才反应过来,噢!可能是他的尾巴。” “阿晋和我追着陛下一起先到了这儿,就在山门石那附近,共工只剩下十三名水族随身,离我们只有五十步不到。他手里一杆水神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水神戟,看着白白的细细的一杆,像玉石一样,也不见得多沉的样子,挥出来的发蓝光,可漂亮,一刀下去,轰一声就把海水分开了两半,那些水族都跟着他过去。他们一过去,那海水又收拢起来,横在我们中间,就把我们挡住了。真是开了眼界了。” “我听说水神戟是用深海巨鲲的鱼骨做的,灵气十分旺盛,难怪打起来山摇地动的呢。” “凭它是什么奇兵神武,难道陛下的就比他差么?陛下的剑一出鞘,那也有龙吟虎啸之声呢!” “这倒也是。陛下御剑穿越海水的英姿我至今也难以忘记。听说那剑是女娲娘娘亲赐,专门斩一切有不轨之心的妖魔鬼怪,共工肯定很害怕看到那把剑,陛下就应该当场斩了他。” ...... 守门的一个卫兵见到帛燕,知道他是新上任的总政务官,对他的态度还是很客气的,提醒他:“别靠得太近,他见了谁都喊打喊杀的。要是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叫我们就是了。” 帛燕对他行了个礼,同印掏出一点钱给那卫兵:“各位辛苦,政务官请你们喝酒。劳烦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卫兵们很乐意中途休息一会儿,于是将他的几个兄弟们都带了下去,把窑洞留给山神和龙王。 这口窑洞开在向阳面,白日里太阳光能照到洞府里,即使不点灯,里头是明亮干燥的。共工蜷在干净的草堆上仿佛睡着了,他的尾巴和双手都被扣上了镣铐,身上的外伤也经过了处理,同印发现他的背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粗黑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被颛顼的剑斩掉了。 “阿回。”帛燕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回荡在洞穴光滑的墙壁之间。 共工猛地抬头,看清楚了来人后他露出喜悦的表情,腾地立了起来:“阿燕!太好了,你来了!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找到我的,快,帮我解开,让我出去......” 同印可以看到他的瞳仁微微发着红光,虽然还没有完全变红,但是隐隐已有血光。 帛燕只是站着:“阿回,我不是来帮你的。” 共工一愣。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吧。”帛燕说得很艰难,“高阳同意了留你的性命,但条件是要剥夺你的神力和神格,并且将你终生囚禁在北海。我......”他尽量看着共工眼睛说,“这是我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我不需要!”共工烦躁地用鼻子喷着水汽,“你想办法帮我解开这个镣铐,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帛燕摇摇头:“你赢不了高阳的,阿回。再给你多少机会你都赢不了他的。” 共工瞪着他,这一瞪让他发现了帛燕身上的不一样。帛燕的服制不是他熟悉的,腰间还坠着一块腰牌,刻有“政务官”的字样,腰牌上镂刻的图腾和花纹是颛顼部落的纹样。 “你......”他一把去抓那块腰牌,“你怎么会有这个?你为什么穿着姓姬的客卿的服制?” 帛燕退了一步,拉扯间腰牌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脆的声音。他俯身把腰牌捡起来:“因为......我现在是高阳的政务官了。我答应了他,会为他效力。” 共工震惊地看着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突然他扭头转向了同印:“是你!是你对不对?还是姓姬的?还是你们联合起来,让阿燕背叛我的。自从你来了之后,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变了,一定是你对阿燕施了什么妖术......” 第114章 “和同印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自愿的。”帛燕挡在了同印面前。 共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帛燕也很激动,急促地呼吸让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你说别人都变了,那你呢?你就没有变吗?我认识的阿回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是个急脾气,有点任性冲动,但他绝对不会杀人,不会发动战争!是你先刺杀高阳的!” 共工大笑:“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啊,我们在竞选帝位,这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的结局,不是吗?” “他本来不想杀你!”帛燕对他也很失望:“他给你留了后路,他一直在寻求更平和的解决方式,哪怕你不喜欢他的提议,你可以和他谈,总是可以先用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共工觉得他太天真:“你相信他?你相信那个伪君子的话?他是为了支持率才装出来一副容人的样子,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你不是一直讨厌他的就是这一点吗?怎么,现在又突然喜欢上了?”他本来就敏感而多疑,这时候连帛燕也不相信了,“还是你其实一直就喜欢他这样的?你也只是骗我的,是不是?” 帛燕觉得和他继续说下去没有意义了,他一下子心灰意冷了。 第53章 长庚食昴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帛燕放弃了和他沟通,“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罪状书已经拟好了,等高阳批复下来,判状也会一并通发昭告天下。你会被剥夺神格和法力,终生囚禁北海。” 共工觉得这是在侮辱他:“他要么就直接杀了我!” 他粗暴地挣扎起来,身上的金制镣铐发出微弱的光华,一下子压制了他即将爆发的神力。他痛得满地打滚。 帛燕即使心疼,面上只有一副悲哀的表情:“你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现在可以说出来,我会去请示高阳,或许还可以帮你实现。等再过几日估计他也就没有时间想你的事情了。” 共工疼得蜷在地上,两只眼睛充血发红:“滚!” 帛燕闭了闭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张开了口又没说,抹了把脸出去了。 同印跟着他出去,又交代了值守的卫兵务必看护好共工,再让鹄仙盯着帛燕吃饭和休息,他自己去找颛顼,要求颛顼在不周山的各个上山入口布置兵力,以防共工逃狱。他没有直接说共工会撞山,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他担心引起新帝不悦,以为自己质疑他对要犯的管控能力。 颛顼也有难为之处:“不是我不想加强防卫,而是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刚刚过来的路上看到了,我们和水族大战了一场,我方损失很惨重,上午统计出来的数字,我这里至少死了六百多人,这还没有算伤兵。剩余的防卫能力并不充足。” 同印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我也会提醒燕燕,让他多加留心的。” 颛顼很疲累。他自己伤得也不轻,还要不分昼夜地巡视安抚伤兵及家眷、召开政务会议处理战后事宜、准备登基大典......从这位新帝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要登基的喜悦,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富裕繁盛的国家,而是疮痍遍地和无数灾民。 想必换了谁在这个时候登帝,心情都好不起来。 “阿燕还好吧?”他揉着太阳穴,难得露出一个软和的表情,“他是不是......很恨我?” 这个问题让他一下子看起来像个刚刚痛斥完孩子,又忍不住担心孩子会讨厌自己的父母。 同印有点不忍心:“他迟早也要接受这个事实的,等这阵子情绪过了,他会想明白的。况且,你还给了他机会继续为重建北海尽一份力,他以后会记着这份情义的。” 颛顼听到这话心里很熨帖:“你多劝劝他吧。” 同印难得看见他真情流露的一面,不禁有点好奇:“你真的要留下阿回?” “你以为我想留?”颛顼烦躁地哼了一声,“天底下都再找不到我这么窝囊的皇帝。” 同印笑了起来:“反正我是不懂当皇帝的。我只知道,后世对你的评价还可以,史书上但凡提及你都说是宽厚仁义的明君,颇有你爷爷遗风。” 颛顼只当他是溜须拍马,却也笑了出来:“你能劝好阿燕就算了,劝不好,这张嘴我看也不用要。” 同印站起来告辞,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你是不是丢了一卷心法?” 颛顼挑眉:“你怎么知道?” “丢了是好事,以后也别练了。你现在内功和外功相配合宜,不需要额外练一门心法。”同印说:“我只是好奇,你从哪里得来的?谁告诉你那东西好?” 颛顼的表情严肃起来:“一个巫医。” 同印点点头:“其心可诛。查实了能处理掉最好就处理掉吧。医生应该是你身边最牢靠的人,不能有差池。” “怎么回事?说清楚。”皇帝不是随意能糊弄过去的。 同印也不瞒他:“那是一卷邪术,练功者久而久之会气血倒逆,走火入魔。阿回那天偷偷跟着我到了你这里,看到你练功,把你那卷心法偷走了,自己跟着练,现在两只眼睛都是血红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他刺杀你,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想登帝,他自己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颛顼皱眉,吩咐侍者:“去把辛未找来。” 侍者很快把这个叫辛未的巫医带来了。他穿着花里胡哨的巫师袍,宽大的帽子盖在头上,从那黑洞洞的帽子里伸出来一个皱皱的鸭梨样的鼻子。 第115章 “这心法绝对没有问题。”他说话铿锵有力,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我随侍陛下六年有余,倘若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有无数机会下手!没必要用这种曲折又费力的法子!” 但很快,侍者们从他的住处里搜罗出了一些物证,包括他和几位情人之间的通信,内容暗示了他对颛顼怀恨。他的一名情人被抓了过来,证实了他的奸计。人证物证俱在,颛顼没有太多犹豫,吩咐将巫医拉了下去,斩首示众。人拖出去就在王帐外面不足百步的地方砍的头,脑袋拿去挂到集市门口。 “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巫医和巫术。百姓们因为过于信奉巫术和占卜,各个整天求神拜佛,钻研鬼神之道,而不把精力放在生产上,这样对于经济没有好处。”颛顼被这一连串的闹剧搞得头更疼,“所以我想着要削弱巫医和巫师在部落里的地位,他们想要害我也是自然的。那本心法其实我也就是有空的时候比划两下,没有真的想练出个什么,我自己不信这个的。没想到被阿回当成宝贝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阴错阳差永不停歇的。 同印也无法解释:“大约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本来那巫医要害的是你,最后害了阿回。阿回那样想赢你,想杀你,却无意中为你挡了一灾。” 颛顼赢得并不怎么高兴:“罢了。他为我挡了一次灾,又刺杀了我一次,也算是两清。要是他能好好地呆在北海,我也不想追究他太多。你告诉阿燕,行刑就不公开了,秘密办完把他送到北海就行。” 这也算是对帛燕的安抚。 帛燕自从在窑洞和共工争执后一直有点恹恹的,听到这个消息才稍微有点精神。鹄仙正好在服侍他用饭,趁机就往他碗里多夹了两只虾,非要盯着他把东西吃下去才松一口气。这段时间光是用饭都已经耗尽她的心力,怎么劝都只是吃那一两口鸟食,厨子都变不出花儿来了,这才刚刚做神仙呢,辟谷也不是这么辟的。 同印看一眼桌子上的菜,干脆叫撤下去:“吃不下就算了,硬塞也不好。晚点再说吧。” 帛燕等鹄仙出去了,才把桌上的茶水拿过来喝:“不知怎么的,吃多了就恶心。” 同印帮他顺着胸口的一股气,顺着顺着就往肚子上摸:“自然是我这个做爹的没伺候好。” 帛燕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被龙王掰过他的脸就亲了过来。他这时候也没有亲近的意愿,慌忙就要去推,被捉住了手压在桌子上,反而亲得更用力,嘴巴被撬开来,龙族强悍的气息灌进来,嘴里搅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里很快也全乱了。 “该求的情也求了,该讨的恩也讨了,仁至义尽了啊。”龙王用牙齿厮磨着他的唇瓣,警告道,“再想着他,我就要醋了。你能不能也想想我?” 帛燕红着脸:“我不是想着他......”话没说完,看到龙族熬红的眼睛和黑眼圈,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愧疚一下子就涌到了心头上。 他只顾着自己不舍难过,差点忘了他的道侣。同印应该不比他好受。 毕竟,共工是龙族的祖先,好不容易回到过去认识自己的祖先,大抵也想证明世人是以讹传讹,往事并没有那么不堪,却不想到头来是一场空梦。龙族原罪的烙印摘不掉,自己骨子里流着的的确是罪人的血。 多么无力多么失望,往后再被人指着脊梁骨戳的时候,又要怎么站直身子反驳? 想到这里,帛燕的心就疼起来。他主动环住龙族的脖子:“都是我不好。你别和我计较。” 龙王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只手捏捏他的脸蛋。 没良心的小神仙,以后就变成没良心的上神,骗他骗得好苦。但要说生气,倒也不至于,只是不忍心见他一味地沉溺在伤痛里。他们两个都是有所失去的人,本不该独自承担包袱,抱在一起取暖才对。 缠缠绵绵地温存一会儿,你一口我一口地亲,都是不带任何欲 | 望色彩的,只为彼此安抚慰藉。 这时候鹄仙进来,慌慌张张地气都没喘匀:“师尊,不好了,共工跑了!” 帛燕拨开同印就站起来:“什么?” “就刚刚发现的事情。”鹄仙后头还跟着一个守地牢的卫兵,那卫兵显然也是懵的,“我们把饭食和水送进去给他,谁想到那装水的陶罐里藏了一只很小很小的水族,就把镣铐的钥匙偷走了。这让我们怎么防得住?但凡能让他接触到水不就都会遭殃?” 鹄仙整理了一下衣容:“派人去追了没有?我去看看。” 同印扶着他:“他肯定是往山上逃的。”顿了顿,补充一下,“我让陛下加强不周山周围的布兵防卫,驻军又都在山下,他往山下跑就等于是自投死路,所以肯定只能往山上跑。告诉追兵往山上搜,他跑不远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没有补给。” 鹄仙已经备好了马:“师尊骑马去吧,快些。” 这时候刚过傍晚,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中天之上星云缭绕而朦胧,像一团湖蓝的雾气。不远处,一颗巨大而明亮的金色星辰正缓缓向星云移动,逐渐将星云覆盖,雾气因而变得更加暗淡、缥缈起来。 帛燕咬牙看着星辰的移动:“长庚食昴*,主大凶。今夜怕是不安宁了。” 追兵们抄着火把搜山,帛燕与同印从距离窑洞最近的山南一侧走。山上冷,越高越冷,马被冻得不愿意走下去,同印干脆化了龙驮着帛燕在林子里游。山神趴坐在他的龙头,先是闻到一阵隐隐的血腥味,顺着味道找到了一些血迹,最后才看着树林里一道蓝色影子窜过去,他没开口,同印已经伏低了身体,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第116章 共工确实没多少力气跑,而且他的背鳍被颛顼斩掉后,行动起来很难保持平衡,跑得跌跌撞撞的。同印让追兵分为两队绕道两侧包抄他,自己从背后跟上,将水神堵在了薄雪覆盖的山道上。 “阿回。跟我回去。”帛燕从龙头上跳下来,“你这个样子打算去哪?” 水神朝他吼了一声,二话不说扑过来就攻击。帛燕晃了晃身体躲过,被他扑了个空,不想身后还有夹击,同印一条龙尾就甩到了他的腰上。他要躲已经来不及,惨叫一声被甩出十步远,重重地撞在一根树干上。 同印现出人形,又去捞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反击同印,绕开就跑。 帛燕预判了他逃跑的方向,将他拦截下:“阿回。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这又是何必呢?” 共工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他受了重伤,又竭尽全力地逃跑,这时候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在昔日好友的围追截堵下,他露出个自嘲的表情,眼眶微微泛红。 “我最不应该认识的就是你。阿燕。”他这么说。 (*长庚食昴:也称太白食昴,即金星移动到金牛座的位置,挡去了金牛座的光辉。金星古称太白,傍晚出现时又称长庚;昴,即昴星团,位于金牛座。不少著名历史事件比如秦王杀白起、玄武门之变发生的当天,都出现了此星象,所以这样的星象被认为是大凶的预兆。)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颛顼是真的不太喜欢巫医和巫术的,他上位之后就大大削弱了巫师的地位和权力。 第54章 天柱崩塌 “我最不应该认识的就是你。阿燕。” 帛燕抿着唇,一动不动地挡在好友的身前。 共工也是真的伤心:“我以为你会和他们不同,我真的以为,你是理解我,明白我的。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帛燕开口:“我现在也是和你站在一边的。但你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吗?” 共工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他看了看四周,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阿回。”帛燕放软语调,“我只是想帮你。我不会害你的,害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能清醒地思考。你没有发觉吗?你情绪很不稳定,想法很极端,这是很不正常的,你需要大夫,我们回去看大夫,好吗?” 共工被他这么一提点,犹豫了一下:“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被人下蛊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帛燕艰难地和他解释:“没有人对你下蛊。只是你练的内功出了问题,这是个意外,你想杀高阳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没关系,现在调养还来得及。” 共工明白过来了。他看了同印一眼。 同印附和:“我没骗你,那本心法真的有问题。给高阳推荐心法的巫医已经被处决了,他不满高阳想削弱巫医的地位,所以想害高阳。谁想会被你拿走?你原本的内功是没问题的,练混了能不出问题吗?” 共工笑了一下,他摇头:“好吧,就算我内功练出问题了。我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就凭这点东西,就能左右我的行动和思想?他能让我杀一个我不想杀的人?” 帛燕哑口无言。 “我知道自己想杀姓姬的。”共工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微红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很邪恶,“是我自己想杀他,和任何人、任何心法内功都没有关系。想到杀了他,我很......”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很兴奋。” “阿燕,你说我变了。其实我没有变。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我想杀高阳,我一直都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是这样子的?你没有接受真正的我,最后还反过来怪我变了?” “我知道我输了,我时运不济,我也接受这个结局。但我不会接受屈居人下,更不会接受余下的半生都被囚禁在深海里。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宁愿过那种生活呢?换了你,你能接受吗?在你的心里,我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吗?” ...... 同印心道不好,共工已经有了自绝的想法。 他眼神暗示左右包抄过来的卫兵们不要逼得太近,以免一击不成,第二回再抓就没那么容易了。钓过鱼的都知道,鱼上钩第一次就要抓到,放走了就不太可能有第二次咬钩了。 颛顼这会子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增兵很快就会追上来的,等大部队到了再抓把握会更大一些。 帛燕和他交换眼神,心有灵犀,继续用话拖着共工:“是,是我不好。也许在我心里面一直都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但这份希望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我对自己的蒙骗。但是阿回,杀人始终是不对的啊。” “那你去问问你亲爱的高阳,他没杀过人吗?”共工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么单纯的话,“他难道手上就干净吗?怎么他杀人的时候你没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呢?” 帛燕梗着脖子说:“如果他毫无理由地杀人,我也不赞同。我从前也没有支持过他不是吗?” 共工丧失和他继续的兴趣。他感觉到了身后不断围拢而来的卫兵们。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阿燕。”共工无视了卫兵们:“就这样吧。你回去告诉高阳,就说,我甘拜下风,不陪他玩儿了。祝他做个千古流芳的圣帝,就像他老子的老子一样。” 第117章 这显然是嘲讽。 但话里的那股熟悉的孩子气还是让帛燕心酸起来。 山神还想说什么,却见眼前的水神忽闪了一下蓝色的身影,突然迅速地膨胀扩大,整个身体一下子撑了出去,周围挡道的树啊石头啊一下子都被他撑开了,在眨眼间他就膨胀到比寻常人大十倍的地步。 他浑身都变成蓝色,蓝得透明,像一汪水凝成的,只有两只眼睛发着红光。 卫兵们开始向他射箭和投网,用剑斧往他身上又劈又砍,企图把他拿下,但丝毫没能伤到他半分。他怒吼一声,把卫兵们吓得不敢再往他身上靠近,他朝帛燕走过来两步,蹲下来,用那张巨大的蓝色的北海一样冰冷的脸蹭了蹭帛燕的头顶。 山神一下子流出眼泪来,他想伸手摸摸共工的脸颊,但共工避开了,他发出低沉的吼声,猛地向着山腰一头撞了过去—— 同印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脚下的山体闷闷地哼了一下,就像老人中风之前会出现的那种颤颤巍巍的哼声。然后才是天摇地动、轰隆震耳。 一抬头,天上的云朝着他的肩膀压了下来。 他迅速化龙,将帛燕驮了起来,使本来因为山体崩塌而滚落的巨石和断裂的树木没能压到他们身上。他们腾空而起,刚刚踩着的山道正裂开一条蜈蚣似的大缝。 这条长虫迅速由上至下地爬伸,一些不幸站在裂缝上的卫兵们掉了下去,缝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大,所经之处草木动物都没能幸免,迅速地被吞没,只剩下惊恐的惨叫声一遍一遍回荡在山林中间。 飞鸟们被惊动了,大群大群的鸟雀呼啦啦从林间飞出。同印跟随在一群惊鸟后面,还没有完全离开山体,就感觉尾巴后面一阵寒意,回头才发现雪崩了。 终年覆盖在不周山山顶的积雪深厚、盛寒,大雪携寒气澎湃而汹涌地向下倾泻,照得天都亮了几分,将那中天之上的星云压得更加沉滞无光。 同印只觉得视线炸白,雾气铺面而来,他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是鲜少有的,北海龙王如果都抵抗不住的寒冷,那世上没有多少生灵能扛得住——雪崩带来的巨大的震动和能量冲击到了他,他几乎维持不住平衡,身体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勉强没有飞出去,帛燕紧紧抱着他的龙角,也不住地发抖。 但他不是因为冷,而是被更高远处的景象震撼。 云真的塌下来了。 围绕笼罩在天柱顶端的云层被顶开了一个窟窿,有什么东西大块大块随着雪一起落下来,直直地往下坠,比雪的颜色深一些,是一种混浊的青色,就像仙女裙子上装饰的玉佩,大串大串地破碎、崩塌下来。 长空夭暗无光,月晕涣散开来,一圈一圈围绕在淡淡的青灰色的如同鱼钩一样的月亮周围,阴沉气更重了。天柱终于完全断裂,顶部整一块山体倒头滚下,伴随着剧烈的雪崩朝山脚下的驻军营地砸过去。颛顼的王帐还有三千驻军将士都在那个地方,更别提周边还有村庄和人类! “先去救高阳!他肯定已经在山道上了。”帛燕抱着龙王。 同印不敢耽搁,顺着山道而下,雪崩已经靠近山脚了,颛顼和增兵这时候已经快到山腰了。因为感受到了共工那一猛烈的撞击,颛顼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调转马头就带着士兵们往回撤。 然而还是晚了一点,地裂的速度比马快多了,而且马匹还受到了地震的惊吓,跑起来非常不好控制,一些士兵勒不住马直接连人带马摔进地缝里面去的。跑得快的接下来还要躲过雪崩,层层雪浪翻起数十丈之高,拍在人身上骨头渣子都见不到一点。 颛顼的马也受惊了,但他还算冷静,不断鞭笞马匹向山脚下赶。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寒气就像无形的狮口里喷出来的吐息笼罩着他,越来越多的雪把他的披风都吹白了,头发、脸上、靴子上、手上都沾满了雪粒,耳边的轰隆声越来越大,可能是雪崩加上地震,已经盖过了马蹄和心跳。 再过一会儿,他的耳朵就听得不是很清楚了——是被震得短暂性的失聪了,但他抓着缰绳的手一点都不敢松。 视线晃动而不稳定,他其实都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在往哪里逃,树影和四处逃窜的动物从他身边纷纷地掠过去,他的马可能还中途还踩到了一些小动物,颠簸了几下,然后又是地震,颠得他屁股钝钝地疼。他张了张口,一口白气呼出来,嘴唇已经完全冻僵了,这口白气的热度也只是在嘴唇上一掠而过。 副将的马踉跄了一下,马惊叫起来翻滚了出去,副将从马上摔下来。他想去把人拉到自己马背上,后头的雪已经追上来将人和马一口吞没。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这才发觉身后竟然已经没有人了。他拽着缰绳调转马头,一个转弯堪堪躲开了身后追击过来的雪流,但马匹自此偏离了主道,小道不远处就已经现出悬崖尽头! 他急得勒马,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哪里是一下子就停得下来的,况且雪地本来就容易打滑,这样急停,一个搞不好马就会摔出去。 “高阳——”声音是从头顶来的。 颛顼只觉得领口一紧,整个人倏忽一下子腾空了。他一抬手,一条大黑龙爪子正勾着自己的披风毛领,用力把他往上一甩,就甩到了龙背上。不周虞候也正坐在上面。 帛燕松了一口长气:“没事吧?” 第118章 颛顼摇头,过度的惊险让这位帝王难得面色有点发白。他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恐怕海边情况也不好。” 同印也有不好的预感。他是北海龙王,他和这片海洋可以共鸣同契,一旦海洋发生了些什么事他是能感受到的。他的太阳穴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突突地跳。 北海海啸了。 海水反扑陆地,渔船打翻了,大部分的渔民们没能及时逃脱。海浪掀起来比山看起来都要高,浪头几乎能舔到云层,然后又与被压将下来的排云一同落在陆地上。这一浪才打下来,后面已经掀起新的浪潮。 哪怕同印统御北海多年,也从未曾见过这样恐怖的海啸。它的怒气更像是源自于一种深切的悲绝,是绝望孕育了毁灭的力量,因为它的主人神陨身逝,它从此没有了主人,这自然是要伤心至极的。没有水神的控制和安抚,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是要让全世界都为它的主人埋葬! “我要下去。”颛顼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先得把百姓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帛燕担心他:“您会不会不安全?下面现在太危险了。我想去请女蜗娘娘出面,您要不和我一起吧。” 颛顼摇头:“我是皇帝,这个时候,我必须和百姓在一起。” 帛燕微红了眼睛,他无比内疚:“都是我不好。” “去请女蜗娘娘吧,要快。”颛顼握了握他的手。 同印还是避开了海啸暂时波及的区域,找了一块相对来说没那么危险的地方先把颛顼放下。落地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恍惚,视线晃了晃,他以为是地震影响,没有太在意,但当他准备驼起帛燕再次起飞的时候,剧烈的头晕向他袭来,他本能地甩了甩尾巴,把背上的道侣直接甩了下来。 “同印!”山神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就来扶他。 同印其实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意识到,这幅画恐怕要结束了:“我......我可能要走了。” 帛燕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瞠大一双美丽的眼睛,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刻和他告别。 “燕燕。”同印握住了他的手:“保重。等我。你会等到我的。可能时间有点久,但是你一定会等到我的。” 帛燕流下眼泪来,他扑在龙王的怀里:“你也......保重。我会等你的。” 同印也不想留他一个人面对这孤绝的灭世。但他真的要走了。他感觉到了那股拉扯他的力量。 他想再看清楚一眼他的小山神。他想告诉他,不要自责,也不要难过,他还想说声抱歉,不能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陪他,他都已经张开口了,却只是发出了一个喑哑的短促的啊声。 下一刻他就被猛地拽住,拖进了虚空里。 作者有话说: 第三个副本结束啦 第55章 请君回头 这回倒是没摔着,一张柔软的长塌恰恰好接住了他。 再次闻到了空对月的香气,同印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睁开眼睛。 守画的两名大侍者很高兴:“终于回来了。师尊等你好久。” 同印看到那珐琅香炉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他有一种急切的冲动:“师尊在哪里?” 大侍者把他扶起来领到兽园去,玄乙站在桧树下面正抚摸一头仙鹿。 那是同印接生下来的金星白麂,它长得大了一些,毛色已经发出来了,雪堆里面滚出来的精灵似的,玄乙蹲下身来抚摸它的鹿角,它用头蹭了蹭仙尊漆黑顺直的长发。玄乙把它抱起来转身,正迎上龙王的目光。 大侍者们先退了下去,同印去把他怀里的小鹿接过来:“它现在大了,抱起来容易弄皱你的衣服。” 小鹿有点不高兴,它喜欢可以和美丽的上神亲近。它朝龙王蹬了蹬蹄子,不满地发出呦呦叫声。 “没良心的,我养了你多久,就离开这么一会儿,就不要我了?”龙王也不高兴,揪着鹿角,“那是你能随便蹭的吗?我还没抱他呢,呆一边儿去等着,什么时候轮到你再抱。” 玄乙本来很紧张的,听到他的话又无比心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看着他。 龙王把幼鹿放下,朝他伸手:“过来。” 上神乖乖地走到他怀里去。 “师尊自己说吧,该怎么罚?”龙王有心逗他,故意摆出个脸色。 玄乙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那么生气,可说到罚了,自己也确实有挨罚的道理,他把不准龙王到底想罚到什么程度。 同印自顾自地说:“你是师尊我是徒弟,我是肯定不敢叫你去跪宫门的,那是犯上造次。要不,你就放我回北海,从此咱们两不相干,也算是扯平了,行不行?” 玄乙瞪着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休想。” 龙王笑起来,满意地亲他的嘴巴。玄乙被他亲得迷糊,舌头都被吮麻了也不记得要推开他。 这样乖,这样合心意,龙王哪里能忍得下心多说一句责备的话。 “师尊想我了没?”还含着尊上的嘴唇,龙王就这么问。 玄乙睁开眼睛,湿漉漉的鹿一样的眼睛看他,点点头。 龙王现在反应过来了:“想我想得加快了画里的进程?好早点让我出来是不是?” 玄乙被他揭穿也不恼,一口一口啄他的嘴唇,讨点心吃一样。都亲成这样了,还堵不上这张龙嘴。 第119章 “到底是我对不住你。”玄乙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喘得眼眶微红,“是我没能守住不周,是我放弃了阿回,龙族世世代代背上的这个罪名,我难辞其咎。你若是怪我,也是应当的。” 龙王亲了亲他的发顶:“所以你一直觉得亏欠我,亏欠龙族。” 玄乙抬起头来看他:“三界都只知道我是六御上神,是这三十六重天的至尊无上的主人,只有鹄仙知道,我是怎么爬上来的,是如何从不周山脚一步一步登上这三十六重天的。如今,你也知道了。” 即使他不说,后面的事情同印大致也能推测得出来。 他请来了女娲娘娘补天救世,挽救苍生黎民于水深火热,颛顼效法黄帝仁治天下,他又辅佐新君做出了不小的政绩……时间总会过去的,面对这位不周虞候,很少有人再想起他曾经是水神共工的挚友,即使偶然间被提起,后来的“弃暗投明”也足以堵上任何谣言。更多的人只知道,他是女娲娘娘钦点的不周虞候,又是他促成了女娲补天;他拟定了共工的罪状书,并昭告于天下;他与颛顼君臣融洽,如手足腹心...... 帛燕还在女娲补天后道行突飞猛进,法力与灵智不断突破瓶颈,女娲爱重他、道祖亲自指点他,他很快从不周山登上了天界,开府建宫,收纳弟子,世间出现供奉他的香庙神寺,他从小小山神到位列仙班,小乘、中乘、大乘,他一步一步往上走,一重天、十重天、三十六重天......他披着道祖亲赐的礼服,衣袂之间星河流转孕育宇宙,紫气围绕着他,祥云都向他靠拢,他就是无上和真理本身。这个世间,三界之内,再没有比他更高的存在。 站在巍峨的仙宫身前,他点石为门,高耸雄伟的牌坊立在云间,前面写“太初朔晦”,后面写“请君回头”。 请君回头。 他多少次站在这座宫门前,多少个日夜他的灵智在这里静思回望。他提醒自己,永远记得回头,永远记得过去,记得自己怎么从青青草原走到这白雪皑皑,他如何软弱无力,如何抛弃朋友,又如何在朋友死亡后迅速地突破晋升,就好像他是踩着朋友的尸骨爬上去的一样,即使那不是他主动想要的结果,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他思考宇宙和时间,能参透苦乐生死,能直视天堂深渊,却也没想明白,他的命运如何因为世间的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高高的云端上——没有比这里再高的了,他已经坐在了最高的地方——成为六御上神,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成为一个像颛顼一样圣明的神,成为他自己一开始都没有选择的那个神。 他被囚禁在了云端,永恒地深陷在巍峨的仙宫里。 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这是他本来就应该背负的荆条。 没有人知道他的罪,也没有人能够赎清他的罪。 直到有一条龙出现了。 他早就关注了龙族。毕竟,那是一个因为阿回而世代背上骂名的族类,一个和阿回长相、脾性都那么相近的族类。他怎么可能不关注? 但他一直是默默关注,偶尔有点小忙能帮上就背后帮一帮。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为这个族类做什么。 直到那条龙出现。 从他刺杀帝君使者开始,他就知道了。他知道的时候差点哭出来。是的,他一个活了千年的神仙,早就超越了悲喜的上神,差点就当着恩魁星君的面哭了出来。 他要救他。他一定要救他。他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再为阿回做一点什么,这是阿回的血脉,是阿回仅存的血脉。 “其实一见到你,我就想告诉你的。”玄乙眼眶发热,微微哽咽:“可是你每次看我,都那么真诚,那么开心,你觉得我好,你总是觉得我是最好的。你那么听话,那么乖,我就不想告诉你了,我不想跟你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根本不配当这个上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当上的......” “我厌烦透了当这个上神,我宁愿自己不是。你说的没错,神仙们高高在上,不知疾苦,我和他们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倘若不做这个上神,我今日连帮你的机会都没有。帮了你,大约我这个上神做得才有点意义......”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多。被龙王突然用手指抵住嘴唇,又凑过来亲他:“傻。”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都让他愈加恻然。 “我是我。我的祖先是我的祖先。”龙王觉得他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他自己觉得如果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真的太冷酷太像个真正的神仙了。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他,一个当事人来为他盖棺定论,也只有同印有这个资格说这番话,免除他的罪,“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龙族,更没有对不起阿回。可能有一点点吧,但是是他犯错在先的。你那一点点算不得什么了。” 玄乙抵在他的唇上,他能尝到自己的眼泪的苦咸。 “没事了。没事了。”龙王拍抚着他的背,“不怪你,我不怪你,我是龙王,我就代表龙族,龙族也不怪你。师尊还是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是我的师尊,我的救命恩人,永远都不会变,好不好?” 玄乙流泪不止,一千年的眼泪啊,都累积到这个时候才哭出来。 “你们神仙啊,有时候就是想得太多了,总是坐在那儿干想,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钻牛角尖。不好,有时候还是要学学我们龙族,少想点事情,不行就拿起武器打,打到服气为止。”龙王亲他脸上的泪和鼻尖,“阿回要是活着,我看他也不一定记怪你到今天,他没你想的那么多,没准早就把你忘了。” 第120章 上神哭得抽抽嗒嗒的:“反正你是认祖归宗了,他又不在,你就只管拿他哄我。” 认祖归宗?他哪里敢认那么一号祖宗? 同印低下头来就他的唇:“祖宗,你行行好,我这儿就只有你这么一位祖宗,再多我真供不起了。” 要是从前,白日在自己的宫里,又是在外头,人来人往的随时都有可能会让侍者们看见,上神怎么也不可能和自己的徒弟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耳鬓厮磨,成何体统。 活了千年的礼仪脸面都不要了,可玄乙发自内心的轻松。做了神仙那么久,从未有过这样如释重负的感觉。久到他自己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真的能等到这么一天。 他是如此幸运,遇到了这么好的一条龙,礼仪脸面哪有这条龙重要,哪有这个怀抱这个亲吻重要。要是可以,他立时三刻就不做这个神仙了,和他回北海去,从此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他也是愿意的。 好好的一个吻,亲着亲着要着火。 在隅谷还知道害羞的一个神仙,小别过后就这么热情。龙王怕出事,及时退开一点,上神还在他嘴上蹭。要不是听到后面有脚步声,龙王只怕控制不住:“有人。乖。” 上神红着脸被徒弟挡在了身后,面对自己的掌事大仙女。 鹄仙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也不愿意来打扰:“师尊,边丹醒了,您要不要和同印一起去看看?” 同印眼睛一亮:“走。” 鹄仙领着他们进了偏殿,藏牙站在最里面,用元天尊和沙罗仙姑也在,同印还看到了丘融父子。受伤疯魔的西海龙族边丹已经可以化人形了,他醒着躺在床上,面对如此多的仙人和陌生的同族,他脸上还有警惕的表情,但比起在隅谷的时候,他明显眼中能凝神,意识看起来清醒了不少。 龙王越过人群走到床前,边丹认出了他,血脉的压制让他不得不低头:“龙王。” 作者有话说: 师尊的故事就算讲完啦,后面就是和帝君斗智斗勇了。 第56章 消息汇总 同印见他能说话,口齿也清晰,很欣慰:“你能醒来着实不易。师尊花费了大量心血救你,总算你自己也争气。” 其实边丹没有看起来那么的清醒,他感觉到龙王对他没有敌意,也放松了戒备心,但对同印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明白,只能用迷茫的目光回应。 用元天尊在旁边解释:“他的心志到底是受损了,恐怕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或者他自己不愿意去想,龙王,你只当他现在是个三岁孩童就好。” 龙王握着边丹的手,问他:“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边丹摇头。龙王把床头挂着的一块名牌给他看:“这个,记得吗?这上面的是不是你的名字?” 边丹看着那块锡制名牌,好像不太确定。 同印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身上疼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为了使他好理解,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伤口,又去探他的额头的温度,让他知道自己在关切他的身体。 边丹反应了一会儿,好像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疼。” “你记得是怎么受伤的么?”同印指着伤口,“有谁打你吗?谁伤害的你,记得吗?” “伤害......?” “有没有人打你?或者把你关在房间里不让你出去?不给你吃饭、喝水?” 摇头。 “你记得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吗?家在哪里?” 摇头。 “你爹娘呢?家中还有没有亲人?有没有朋友?” “爹......爹做饭,娘织衣......爹做饭,娘织衣......” “不是儿歌,是问你的爹娘。” 摇头。 “你认得这个人吗?”同印吹了口气,显出张嵩的头像来,“你见过他吗?” 边丹一看到他,吓得喝了一声,就往床脚缩,“走!走!”他挥着手把张嵩的头像打开,一下子现了龙形,躬身猫背对着张嵩哈气。 同印连忙收了那口气,边丹还是很谨慎看着他,他眼睛里的血色已经看不见了,露出原来黑蓝色的瞳仁。 玄乙拉着同印的手:“再问下去恐怕问不出太多东西了,他才刚醒,让他再歇歇吧。” 同印点点头。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到院子里喝茶详谈。玄乙向用元和沙罗行礼拜谢。 用元天尊先开的口:“我和沙罗力尽于此了。那决疑心法对练功者的心智和气血影响都极大,几乎是摧毁性的打击,我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例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是想慢慢研究透的,只要看龙王是不是有这个时间等。” 龙王也向两位上神行礼:“尊上施恩于龙族,龙族没齿难忘。怎敢因为小小龙儿继续打扰您。” 沙罗把他扶起来:“龙王也不必太过悲观。虽说边丹还不大会讲话,理解能力也不好,不过,可以看出,他是认识张嵩的,也十分惧怕此人,想必,他和张嵩打过交道,张嵩和他的伤情很难逃脱干系。” “另外,我和用元这些时日一直照看着他,也用了好些药,发现这龙儿身上应该还是有过用药的痕迹。他的身子对一些药物已经不起反应了,说明之前可能大量频繁用过类似的药。” “很有可能是为了研究心法在他们身上的影响,为了延缓他们入魔和失心疯的进程,在途中不断又对他们做一些治疗,保持他们一部分的理智,直到最后彻底疯魔。所以说,这些龙族是完全自己练功练坏的,也不准确,中间还是有人为的干预。” 第121章 “如果后续需要我和用元进行这方面的作证,我们都是很愿意的。我已经拟写了一份判卷,这样一来,即使那龙儿说不出口自己是怎么被害的,这份判卷也能有所证明。想来我和用元的意见,天庭应该还是会重视的。” “多谢仙姑大恩。”这样一来,化川被害龙族和《决疑法要》,就切实地联系上了。 但沙罗的话也提醒了玄乙:“只是,倘若边丹不能恢复心智,他知道的再多,恐怕也无法说出口,哪怕说出些什么,天庭也不会采纳一个失心疯的龙族的言辞作为证言。我们是不是该寻找更多的幸存者?” 藏牙摇了摇头:“找自然是要找的,但是不能报太大的希望,这些幸存者恐怕不会比边丹更清醒。天尊也在苦牢里见到了,里头关押的龙族,已然都不济事了。” 玄乙这才想到她:“婆婆那一趟回访还好吧?那张嵩没有伤着您吧?” “他伤不了我。”藏牙摆摆手:“他倒是对放了那三条疯龙的事情一概承认,不过他不承认这些龙族是他弄疯的,只说他捡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他是捡了养着好玩儿的。他从前在冥界也的确有养宠的习惯,毕竟是毒师,有时候制毒过程也要靠这些有毒的小玩意儿。” “养这些龙族也是为了制毒么?” “他没说,很可能只是个借口罢了。” “哪来那么多龙给他捡?一条就算了,一捡捡三条。” “他对您到隅谷的情况也一概推说不知道,只说放出那几条龙是无心之失。我说我要一个交代,他就把我们在牢里问话的那个值守找了来,说是他看管不力,当场杀了。” 玄乙眉心一跳:“真死了?” 藏牙点头:“就在我面前杀的,说是给我赔罪。” 好厉害的手段!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证人就死了。 “他是料到我们发现了那座牢房,干脆就先下手为强。”玄乙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毒师的精明心思:“是我不该贪心,不该让那值守留下来。” “他也承认了那座隐牢,却说是用来收纳医治龙族的。” “他是准备好了,一旦被发现了,这么解释也站得住脚。而且单凭那座牢房的确没证据证明他伤害了龙族。” 尽管有藏牙事先提醒,但张嵩此人比玄乙想象中更缜密、阴险,倘若一个人只是技艺高超术业精湛也就算了,心思还可以如此细腻周全,不可不谓之奇才,也难怪此人能够在冥界吃得如此开,甚至频繁易主还总能全身而退。 如果张嵩真的成为了帝君的爪牙,帝君可谓如虎添翼,单单是这位毒师就不容易对付。 玄乙愁得直皱眉头。 藏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张嵩还告诉我,他其实已经对治疗这些发疯的龙族有了一些成果,他带着我进了那座牢房的东厢,看到了一些病情没有那么严重的龙族。” 玄乙一惊:“他的意思是,他反而在治好这些龙族?” 这也是藏牙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我一开始也觉得他在扯谎,但这种装善人的事情不像是他的作风。他这个人虽然险恶,可从来不伪善,不会假惺惺做出一副好人样子。” “那您相信他的说法了?” “他说治,那就应该是在治。但是这治疗到底是不是对龙族好,不一定,也可能是他认为的对龙族好。”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很可能自作主张地给龙族做了一些试验,他背后的主使可能不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好玩儿,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像幕后主使一样,盼望着龙族走共工的老路。” 玄乙和同印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藏牙详细分析:“张嵩不可能暴露他幕后的主使,至少现在我们没有看到这种可能性,他谎称龙族们是被捡来也能说明这一点。所以,他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事情,肯定都是把主使摘干净的。也就是说,恐怕都和主使无关。” 玄乙理解了她的逻辑:“那有没有可能是他编出来的一套说辞,为幕后主使做掩盖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我认为,以他的城府,他也不可能真的完全听命于主使,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甚至觉得,从一开始他和主使目的就不一样,只不过他隐瞒了对方。主使可能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他和主使并不是一心的,他们之间存在着分歧和异见。” 玄乙其实也有所怀疑:“他放出龙族杀你,其实是为了把我从客栈引开,好趁机攻击同印。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增加了被查的风险,其实没必要一定用这些龙族,既然身边毒物那么多,随便放出个一只两只也是可以的。” 藏牙微笑道:“所以,他就是想让我知道这些龙族。换句话说,他想让您知道有这些龙族的存在。” “是了。但他的幕后主使肯定不会希望我察觉。” “我猜,当初的情形是这样的,是主使给了张嵩一个命令,让他想办法引开您,但并没有让他用这些龙族做诱饵。是他违背了主使的意愿,把龙族放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你在查龙族的事情,放出这些龙族,你才会感兴趣。” “那他这算不算是在帮我们?既然他和主使并非一心,我们能否劝他倒戈?” 第122章 “那也是很难的。”藏牙摇了摇头:“他和幕后主使有异见,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对方行事不仁,或者他对龙族怀有慈心,而仅仅是因为张嵩这个人就是个很难把握和掌控的人。他和他的每一任君主都这样,他不会完全听令于他们,也会干很多阳奉阴违的事情。” “他故意放出龙族、引我们察觉,最大可能性只是因为他觉得有意思,一些疯了的龙族、一个落难的北海龙王、天庭位高权重的神仙,还有您这样一位至尊的六御上神。这么大一局棋,这么有趣的游戏,他只会想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玄乙想起了和帝君的那次会面:“就怕张嵩和帝君是真的齐心,那会很难对付。现在反而是好事。” 同印看见他笑了:“师尊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我是想先除去张嵩,就以他害了昭伯和春喜之由,让帝君处置他,给我一个交代。帝君应允了。”玄乙简单交代了和帝君的谈话:“想来过段日子应该就会有个结果。若是帝君能够处置他,就当是剪去帝君身边的一只羽翼,若是帝君不舍得,有所回护,那就能坐实二者狼狈为奸。” “帝君愿意放弃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我倒觉得,帝君或许还没把张嵩放在眼里,只当对方是颗待价而沽的棋子,虽然舍弃有点可惜,但只要不妨碍大计进行,也不是不可以。” “这倒是像他的处事风格。而且,如果帝君发现,张嵩其实有异心,背后小动作颇多,只会更愿意把张嵩处置了。只是没了张嵩,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李嵩、王嵩,世间毒师那么多,帝君再找个人做替代也不是不可能。” 玄乙觉得以张嵩的行事不会坐以待毙:“我的想法是,如果帝君真的能对张嵩下手,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策反张嵩,他可能不一定愿意帮我们,但是他绝不会再帮着帝君。他知道帝君很多事情,对龙族计划接触得很深,如果能从他那里拿到帝君迫害龙族的罪证,那我们的胜算就会大很多。”说罢,他看向了藏牙:“婆婆,您觉得呢?” 藏牙已经知道怎么做了:“我会暗地里递个消息给他,告诉他警惕背后,他会明白的。” 同印只觉得痛快:“看着这些小人窝里斗,也是一种乐趣。” 鹄仙也带来了新的消息。 “师尊命弟子去查边丹的身份,并整理从牢狱中带来的账册。弟子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她说:“边丹的确是个逃兵,他原本是西海龙宫边境巡防营里最微末的一名巡防兵,西海地处偏北,边境之处苦寒难熬,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好像是因为一起事故受到了重罚,于是当了逃兵。那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同印很了解龙族军队:“边境巡防的确是军队里最苦的差事之一,不仅条件艰难,很难升迁,一旦出了事故还会罚得特别重,毕竟守边的责任干系重大。” 鹄仙又说:“当了逃兵后不久他们就从西海到了化川,后来怎么在化川生活的就很难查到了。但通过张嵩的那本账册可以查到,最早一次边丹出现在了牢房里是在一年半前,他先是被送入了东厢,两个月后又被送到了西厢,他的病情也在这两个月时间内迅速恶化,刚来东厢的时候,‘眼睛微红,偶有暴怒之象,未见自残痕迹’,但两个月后,就已经是‘瞳色深红,爪齿具烂,伤痕累累’。” 第57章 以正名分 同印总结道:“首先,他是自愿到的隅谷,其次,来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就是三年,最后,他被送入牢房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疯魔,但在两个月内迅速恶化。” 鹄仙继续:“账册上还详细记录了另外十几位龙族的情况,虽然记录不全,但也能总结出一些规律信息。比如,送进牢里的龙族大部分都是在两到三个月内恶化,恶化之后多数只能活一年左右,能活到一年以上的十成中最多占一成。而且,越是后面来的龙族,存活的时间就越短。” “再比如,有一些药物是明显对龙族有效果的,可以延缓病情,我列了一个单子,把这些药物记录了下来。但是它们只能起到延缓病情的效果,并不能真正治愈。相对而言,还有一些药物则是可以迅速加重病情的。看起来这些药都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有的甚至只是一些寻常食材。或许婆婆可以看一看。” 她把一张药单递给了藏牙。 藏牙细细地看了:“嗯,我会继续研究一下这些药的。” 鹄仙最后总结:“账册里面还记录写了病程恶化的顺序,首先是易怒冲动,然后才是出现气血逆流、瞳色泛红,最后心志受到损坏。倘若已经到了最后一步,那么病情就不可逆转且无药可医了,但倘若心志还没有被损害,那么尚有办法回天挽日,药单最后那一项提到的‘和脂白’就是可以帮助恢复的奇药。” 同印也看到了那张单子:“这个‘和脂白’是什么?” “我也好奇呢。”鹄仙补充:“这东西虽然在账册上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只要用到,都可见效果奇佳。” 藏牙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很精妙的药,就是用丕溪白麂的唾液与天庭澧泉的水稀释调和而成的一种内服药,可用于治疗气血逆流,也有安心定神的起效,所以用在这些龙族身上倒是对症下药的。只不过,要调和出这种药来,所用白麂的唾液和澧泉水都不易得,先不说澧泉水,天庭就那么一口泉,都紧供着帝君用,那丕溪白麂还不能是普通的白麂,非要是头带金星胎痕的白麂的唾液,才是效果最好的。” 第123章 鹄仙与同印对视一眼,都笑了。 “怎么了?”藏牙莫名其妙。 玄乙也在旁边捂着嘴笑:“婆婆有所不知,前儿个弼兽园里,同印正好接生了一只金星白麂,因为这是三百年一遇的瑞兽,宫里上下都觉得这是吉祥之兆,如今看来,确实是极大的祥瑞,往后要福荫龙族全族了。” “看来是天意也不愿见到龙族被害。”藏牙也高兴起来。 玄乙的心思却不在白麂身上:“方才婆婆您说,那澧泉水是只供帝君的?这我倒也知道。我在帝君那儿喝茶,也只有他的茶水是用澧泉水泡的。旁的仙人若是有,只能从他那儿得来。也不知道张嵩从哪里来的澧泉水?” “所以张嵩配这和脂白,必然是从帝君那里拿来的澧泉?”同印大喜,“是啊,这就能落实张嵩和帝君其实是勾连在一起的!太好了,正愁找不到证据呢,这不白送上来的么?” 玄乙吩咐藏牙:“婆婆,还劳烦你将这和脂白的配比方子列一下,我宫里应该还收着一些节庆时期帝君赠来的澧泉,加上白麂的唾液,配成药后也算是一个证物。” “这倒不难。”藏牙轻松地答应了下来:“天尊还有什么需要老太婆的么?” 玄乙笑看同印:“婆婆这回帮了大忙。同印,给婆婆磕个头吧,你们龙族往后的性命安危全要仰赖婆婆了。” 同印二话不说跪下来,给藏牙磕了个头。 这个头他磕得心甘情愿,再大的礼也表示不了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 玄乙梳理了一下他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和信息:“今日收获颇丰。我们至少掌握了两个切实且重要的证据,一是龙族的伤情确实由决疑心法引起,这东西损伤心志气血,且不可逆转;二是,张嵩的背后就是帝君,二者党豺为虐,帝君把专用的澧泉水给张嵩配药,用作对龙族的研究上。” “现在我们还需要查实一些事情,首先,要确定是张嵩让龙族练的决疑心法;其次,帝君也知道张嵩做的所有这些事情。查实了这两件,基本上就能落实帝君的阴谋了。这两件事最好是能让张嵩自己来说,帝君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他若是能够倒戈,也能省去我们很大力气。”玄乙顿了顿,“婆婆,就烦请您密切和张嵩联系。” 藏牙身上的任务是最重要的。 “鹄仙,你还是继续照顾边丹,倘若有所进展第一时间通知我和用元、沙罗。”玄乙吩咐。 沙罗也有表示:“我还可以在这里继续留一阵子无妨,鹄仙姑娘身为掌事,琐事繁多,我也能帮衬一二。” “同印,”玄乙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龙王身上,“继续搜索化川边上龙族幸存者的事情,就要你和丘融去统筹了,如果能够找到心志未被损害的龙族是最好的,或者能将张嵩身边的值守带回来也可以。” 同印自己肯定去不了化川,具体的事务必然要丘融去做:“回头我和兄弟们具体安排一下。” “我恐怕还要再去见一见帝君。”玄乙端起茶碗,“希望帝君这一次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惊喜。” 众神仙各自散去。 同印先和丘融汇合。他去了一趟隅谷,后来又入画,险些把丘融父子忘了。 丘融汇报了龙族军的近况和龙宫一些王臣的变更信息,还提到帝君再次派遣了使者访问北海。因为他远离中枢、在权力核心圈层又缺乏交际,所以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多,也缺乏时效性,同印没能发现太多用得上的东西。 他看得出丘融父子在北海过得艰难,想来是受到排挤,他和鹄仙商量将丘融父子先安排在太初朔晦住下,只等帝君这一篇章翻过去了再做打算。 和丘融父子吃过了晚饭,他才回到正殿里。 玄乙刚刚沐浴结束,只裹了一身寝衣头发还湿着靠在长塌上看书。虽然他是擦过头发了的,可一把湿发垂着很快还是在寝衣上洇了一片长长的暗色的湿痕。同印走过去先捉着他一只没穿袜子的白色脚丫,冰凉的,顺手把另外一只也拿起来放到自己胸口上捂着。上神这才把书拿掉,脚趾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龙王面上是不动的,只低下头来捉着他的脚趾亲,被上神倒吸一口气猛地蹬了一下。龙王退开一点又捉到了上神寝衣的衣带,将整个神仙拉到自己的怀里。玄乙手上还拿着书,就着屈腿的姿势和他亲吻。 “我进来的时候碰到鹄仙和几位大侍者,她们也没问就让我进来了。”同印在他唇瓣上低喃。 玄乙发出轻柔的哼声。 同印喜欢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再没有别的什么仙人来打扰:“虽说是贴身服侍的,可要是真的与上同起卧,我这个祸水恐怕要坏了师尊的清誉的。” 还知道自己是祸水,那就不算太坏。 玄乙还沾着对方气息的唇弯起笑道:“龙王是在找本尊要名分?” 同印心里是很紧张的,他自己也没想好。在这种事情上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经验,一条活了上百岁的龙,外人看来是贵族、龙王、北海霸主,身边应该不缺漂亮可爱的龙女,最起码找个伴侣不至于是个很难的事情。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和看着他长大的长老知道,他根本没有功夫想这些事。父亲去世后他被推上王位,光是学怎么当一个龙王就够他受的了,每天起床睁眼就是数不尽的国务要处理,年少时节甚至产生过干脆退位放弃的念头,晚上睡觉前只会庆幸又撑过了艰难的一天,而不会在意身边有没有个暖床的。 第124章 就像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光是为填饱肚子就已经耗尽了心血气力,至于饱暖之后的事情根本没想过。 虽然这个比喻用在一个王身上好像不太恰当,但从感受上来说,同印觉得是差不多的。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要贡献给身下的王座、头顶的金冠。可能是命运到底对他还怀有怜悯,把他从繁重的责任和无止境的义务里抽了出来,一下子从深海到了天堂,还给他身边塞了个美丽如日月星辰的神仙,他才觉得,龙生焕发了些新意。 动心的那一瞬间,不止是情感的迸发,是另外一种生命力的涌现,他让他看到了生命不同的可能性。 但他不确定的是,上神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思念他,生活上是依赖他的,也愿意同他亲近,就是不肯承认爱他。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或许情爱对于一个神仙、一个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来说,并不重要,比起宇宙啊、时间啊之类大的命题来说是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只希望,玄乙能理解这份爱对于他来说的重要性。他心里有他的位置,愿意留他在身边,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所以说要名分,龙王是万万不敢的,他还没有奢想到这个地步。 即使人人都说他宠他,他也不敢真的这么想。 “我想要,师尊就愿意给么?”他抚摸着上神的发鬓,还是一副轻松口吻。 玄乙哪里能看不出他的紧张,握着自己的手指尖都抖起来了。 笨蛋。哪里找来这么笨的一条龙。 内疚起来心疼的终究是自己,他低头去亲那双粗糙的常年拿兵器的手,还是有点羞,不敢抬头直视龙王:“从来你要的,我有一样是不给你的吗?” 可能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这条龙格外的贴心、格外的乖顺,又怜惜他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朋友,才难得允许让他近身。可每日这样搂着依偎着,唇齿厮磨的亲密,情绪有没有反应、身体到底有没有反应他自己是很清楚的。 他虽然??寡欲淡薄,却不是完全不识得红尘里的事情。从前不敢有所表露,也不愿意表露,是因为终究自己欺骗过他、亏欠过他,在没有袒露全部过往之前,就连回应这份感情他都觉得是不道德的,是虚伪的。 短短两日的分别,饱尝了相思和心焦的滋味之后,他终于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倘若往后要离开这条龙,他是万万不愿意的,只要想到有可能他会离开,他的胸口就有一股锥心之痛。 心痛,这种感觉在阿回撞山之后,他就再没有在任何生灵身上体会过。 他会心痛了。总是要到心痛的时候,才知道动情了。 这条龙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不过是个名头,为什么会不愿意给呢? 除了给他还能给谁? 他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这样和他独处一室,同床共枕?还是他会任人这样搂抱亲吻?他以为,如果不是因为愿意,他真的能够亲近自己?他要是真的不愿意三界之内还有谁能强迫他? 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献上去给他亲了:“还是说,难道我就不能想要你么?”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再多的他也不会说了。 龙王紧紧捉着他的脚踝的手过于用力,都把他抓疼了:“要了可就不能收回去了,也不能给别的人了,从此我只能是师尊一个的,师尊也只能是我的。师尊也愿意么?” 刚刚还是不敢想,现在已经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了。 上神攀在他肩膀的手下滑,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嗯。” 作者有话说: 龙王:已通过结婚拿下天界绿卡,正式移民。 第58章 欺师灭祖 龙王扯着上神的手腕把他抓到怀里,热烈的吻当面笼罩下来。 十指相扣,腕部贴着腕部,鼓起的青筋相互抵着,连埋藏在皮肤之下的强烈的勃勃的脉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眶热起来,热得发酸发疼,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被帝君以全族安危相胁迫的时候没有哭过,孤身到天界吃苦受欺凌没有哭过,亲眼看着祖先撞山而亡的时候也没有哭过,却是在得到心爱的神仙的回应的时候没出息落了泪。 可他怎么能不哭呢?他从没有许过什么愿望——他是一条不擅长许愿的龙,从小到大他就没有什么愿望是实现过的,北海就不是一个能实现愿望的地方——他已经尽量不报希望,不去想这份感情破灭之后他要怎么自处,他都没有想过真的能得到回应。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是啊。从来他要的,他就没有不给的。 到底他是宠他的。人人都这样说,人人都看得出来,只有他自己不愿意承认。 不愿意承认自己值得,也不愿意承认对方好,其实是辜负了彼此。 不断的热吻和安抚,龙王气息不稳,突然一个起身,将上神打横抱起往床榻上去。玄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先看到珠罗纱帐子掩盖的床——也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从隅谷回来后换过了寝具,正好是一床枣泥红色的鸳鸯被堆在最上头,可不应景么? 上神一下子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头狂跳,逃避般地往龙王怀里缩,趴在龙王的背上不愿意转头。 同印见他的反应只觉得可爱,托着腰的手拍了拍他的腰:“怕么?” 第125章 笑话。他一个六御上神有什么可怕的? 可扣在龙王肩膀上的手实实在在是在颤抖的,连摇头否认都显得太快,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龙王滚烫但柔和的吻落在他的耳边,每一下都让他心跳更快:“我也是第一次,可能会弄疼师尊。如果我做得不好,师尊只当疼我不懂事吧。” 他其实也是紧张的。并不比他的神仙要轻松。 但这是他们都要渡过的一道关,他要鼓起勇气,相信自己能做好。这是他最喜欢的神仙,他也理所应当为他做好。 过了今夜,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道侣了。 守夜的大侍者等到过了二更,才见到龙王从内室出来,要了一盆热水和一块热毛巾。她们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是鹄仙吩咐好的,所以热水整晚整晚都烧着,就等着里面的龙出来。 龙王只穿着寝衣,拿了水和毛巾很快又回去。他先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室内的焚香有点太过浓郁了,不仅仅是空对月的香气,还掺和着另外一种情热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目眩神迷,如果不是因为上神被折腾得太累了,他恐怕会完全迷失在这股香气里,记不起来世界上还有“收敛”二字。 其实玄乙没有受伤,身上也是爽利干净的——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清洁并不是一定需要水和毛巾——只是龙王心理上过意不去,一定要给他再擦一遍身子。这就和天冷了鹄仙一定要给师尊戴毛领子是一个道理,主要看重的是伺候的那个人的心意。 那床枣泥色的鸳鸯被也不能再用了,洇得一块一块全是暗色的湿斑,早抛到了床下面去。寝具又重新换了一套,上神浑身还是酥的,连手指尖儿都没有一点力气了,懒懒地枕着枕头蜷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月白色的脸蛋,皮肤上一道一道淡红的纹路,细看就知道和枕面是一样的。这是方才他趴着,脸都整个压到了枕头里压出来的。 擦完了身体,玄乙才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别忙了,我没有不舒服。” 实际上是被子里开始冷了,他想要龙王温暖的拥抱。 龙王丢下了毛巾才重新上来,亲他的脸颊和嘴唇。一亲,就听到对方发出倒抽气。唇都肿了。 “不要!”玄乙推开他,只想睡觉:“抱着就好。我要睡了。” 龙王低低笑了一声,才把被子给他掖上:“好,不动了。睡吧。” 玄乙这次静修的时间有点长了。 他足有十日没有从正殿出来过,再长一点时间就要赶上闭关了。 鹄仙谢绝了一切客人来访,并歉意地告知对方师尊没有说明静修时长,什么时候出来谁也把不准。这期间恩魁星君来过,用元天尊也来访过一次,再有就是帝君的侍者也陆陆续续来了两、三拨询问情况,还把伤病初愈的春喜送了过来。鹄仙自作主张回了礼,面对帝君侍者的疑问,她只是微笑回答,这样长时间的静修的确少见,倘若帝君真的有急事相商,她就去敲门。 那侍者摇摇头,连声道不敢叨扰天尊静修,等出关再说。 “春喜的状况还不错。弟子已经安排了另外的厢房给她。那侍者再没说其他的了。”鹄仙笑着将一只羽毛软垫抱来,垫在玄乙的背后,好让上神能坐得更舒服一些:“弟子看他走的时候不大满意,恐怕是帝君那边情况不大好。但问他具体是什么急事,他又不说。恐怕还要劳烦师尊亲自和帝君详谈。” 玄乙连羽毛软垫坐着都觉得腰酸,实在不舒服,他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把椅子挥开,召了一片云朵来,干脆坐在云朵上飘。云朵轻软,是任何羽毛都比不了的,他才稍微适意些:“知道了。递一封正式的拜帖去天庭吧,想来是张嵩不大好对付,他自己也着急起来了。” 同印蹲在地上给他穿袜子和鞋子:“多休息一天就是了,有什么可着急的。” 玄乙只想一脚把他蹬开。第三天开始他就是这么哄他的,师尊累了么?那就多躺一会儿吧,外头的事情自然有掌事应付。一边说龙王一边从背后栖身过来咬他的脖子和耳朵。他是想睡的,那会儿就只想睡觉了,嘴巴也疼,哪里都疼,但是耳朵被含在龙王的嘴里,很快又热起来随着那个温暖的怀抱翻到被子里去了。 于是第四天、第五天......到了第十天,他再不信任何他的话,什么休息静养都是骗人的,他就没好好休息过!整晚整晚折腾,一个整觉都没睡好。活了一千年了,从来没有这么困过,再不出去,他都怕出不去了。 骗子。小猢狲。欺师灭祖。 怎么就把自己给了这么一条恶霸的龙? 后悔得要命。还不能说后悔。唉。 “你去看看春喜吧。这儿有鹄仙呢。”他见了这条龙就烦。 龙王很委屈,又不敢表现得太委屈:“师尊觉得弟子伺候得不好吗?” 怎么能这样,下了床就扔。 “我这样子现在也不好去见春喜。你就替我去吧。”玄乙又有点不忍心,“我等你回来用膳。” 龙王亲了亲他的脸颊抄了件外袍从内室出去了。 他在走廊上先碰到了同泰。 同泰看起来腿好了一些,虽然走路的姿势还是有点奇怪,但已经不用夹板固定腿骨,脚踝上的纱布也拆了下来。因为他携同印入画躲过了隅谷龙族的攻击,玄乙对他进行了嘉奖,将他升为了烟海阁的副管事,允许他休息到腿伤愈合后再回来当值。只不过这位嗜书如命的仙人实在舍不得离开书阁太久,还是每天要到正殿里溜达一圈。 第126章 “你这又是忙什么?腿还没好就多歇息。”龙王帮他抱着怀里的书卷。 同泰笑得很不好意思:“躺在房间里发霉也是无聊,还不如回来找些活干。放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同印一低头就见到那一摞书卷最上面正好是不周山景图:“它怎么在这儿?”难怪这几天没在内室里看见。 “噢,师尊说,这幅画现在可以收到烟海阁里去了,他觉得没有必要摆在内室里。”同泰没有待到最后的结局还很好奇,“我也奇怪呢,摆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又不摆了。你最后还好吧?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同印也不好和他说太多,只是敷衍道:“没事。就到撞山那里就停了,后面的女娲补天都没看到。” “你还想着见女蜗娘娘呢。” “天地创世之女神,旷古烁今的绝景,谁不想见见?” 他们一边往藏书阁走一边聊。一路上见到几位书阁的侍者纷纷停下来向他们行礼。 “你如今是出息了。”同印衷心地恭贺他:“三个月内连升两次,再进一步就是书阁管事了吧?” 同泰不以为意:“什么职衔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看了看同印,“说来我也要恭贺你了,如今只有你贴身服侍师尊,大侍者们这下子都清闲了,你现在才是整个宫里最让人羡慕的那个。” 同在一个宫里,统共也就这么些仙人,再加上从隅谷回来后,同印与玄乙的关系一下子拉进了许多,别的不说,光是这十日的静修已经是不同寻常,多多少少他们这些侍者也都能知道龙王和上神的关系。 “我和师尊……”同印其实没想瞒着同泰,只是他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一定所有仙人都能接受,“你都知道了?” 同泰埋汰他:“你也真是的。一开始就直接告诉我好了,还编个幌子,什么道行高深的仙姑,搞得我替你悬心了许久。咱们俩的交情你都不同我说实话。” 同印有点惭愧:“那时候确实不好说出口......” 一来事情成不成他根本没有把握,成不了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二来,这种以下犯上的僭越之事,也不是谁都能接受。尤其是这帮仙人们每天都把道德伦理挂在嘴边,说不定他现在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形象。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师尊会和你结道侣。我还以为他已经参透情爱,不在五行之中了。”同泰感叹。 当事龙自己也没有想到:“岂止是你......” 他还要继续说,一位高等侍者拿着一张纸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到了龙王先是愣一下,然后转头向同泰行了个礼。 “管事,我刚刚从二十七重天回来,就见到天街上好多地方都在张贴和派送这个。实在是太可恶了,怎么能这样污蔑师尊呢?我们是否要禀明师尊,看如何处置应对?” 他将手里的纸递了过来,同泰一脸莫名其妙,接过来一看脸色才大变。 同印站在旁边扫一眼就能把纸面看得很清楚,上面是一副仙画,正是千年之前的帛燕跪在颛顼座下替共工求情的场面。因为是仙画,那上面的人物能动能说,帛燕与颛顼的对话分毫不差地记录了下来,在画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演放,纸上还有四句题诗做注释—— 燕子与百劳,一西复一东。 天空信寥廓,翔集何时同。 知己怅难遇,良朋非易逢。 怜君心相亲,与我家又通。* (诗句出自《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作者岑参。) 第59章 去意已决 同印虽然读书不多,但是这几句诗还不算难懂。 题诗者表面上是在把帛燕和共工比作燕子和百劳,惋惜二者友情深厚但不得不东西分离的结局,实际上却是在暗讽帛燕交友不慎。两位“良友”越是惺惺相惜,带给曾经的三界的灾难就越是深重。帛燕这样一个只顾私情而毫无大义的神仙,最终还成为了六御上神,实在是讽刺至极。 这样一幅画要是张贴流传开来,对玄乙的名声和地位打击将是致命的。 “你说天街上到处都在张贴这个?”同印攥紧了画纸:“很多仙人已经看到了吗?” 那高等侍者点头:“可不是?大家都在争相抢夺这些画,我这张也是从另外一个仙人手里抢来的。大家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呢。街上甚至还有小仙童传颂这几句诗。这肯定是有心的歹人做出来谋害师尊的啊,可怎么办才好?” 同印仔细看那画纸并抚摸墨痕就能发现,这仙画的确不是手工画上去的,恐怕是先有人画了一幅原稿,然后开模拓印了数百份甚至上千份,再到天街上去张贴传颂。这的确是有心策划的阴谋,而非恶作剧。 同印心乱如麻,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了,“无论如何,也要先禀报师尊才行。” 玄乙好不容易吃了一点东西,正由鹄仙一边锤腿捏背一边写文章。这是他在下隅谷之前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一篇道论,本来已经写了一半了,后来因为青鸟之事耽搁了,如今才又记起来。 他的文章难得,几十年未必有一篇,但凡写成了的,必然会引起三界之内修道者讨论学习,每隔一段时间再由烟海阁的侍者们专门收集他的文章整理编册,大量拓印,送往各个仙宫府邸,就连帝君的书房里也少不了一套。 鹄仙见他写得专注,本来是不愿意叫人打扰他的,只是见了同印和那幅“求情图”,才道不好,急忙忙进去通报。 第127章 “我的想法是,首先要找出原画作者,先堵上他的嘴,再作澄清。”同印过来的路上就在思考应对策略:“此事必须否认,坚决否认到底,不能让师尊的清誉受到丝毫的影响。” 鹄仙也是这个想法:“能够大量拓印仙画,绝非普通仙人力及,依弟子看,肯定是有强大的势力在后面助推的。而且,既然是在天庭散布张贴,帝君理当管一管。”她倒是一针见血:“还能大肆张贴派送以至于仙童们都开始传颂,要说没有帝君的默许,弟子怎么也不会相信。” 同印愧疚得抬不起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帝君多疑而敏感,他就算不确定玄乙是不是在帮扶龙族,经过隅谷一行也肯定对玄乙起了忌惮之心,散播此画就是为了攻击玄乙,削弱三十六重天的力量。玄乙一向宽和、仁善、广施恩德,要挑出这样的一位上神的错处是很难的,唯一的弱点就是他的过去,就是在他作为不周虞候与水神共工产生的这段友谊。此事要是真的被翻出来落实了,玄乙至少也是个助纣为虐的罪名,而且要洗脱这个黑点绝非易事。 毕竟事到如今,还详细知道千年前那一段过往的神仙基本上屈指可数,也不会有人有耐心地去分辨为什么玄乙会和共工成为朋友,为什么他们有如此深厚的友谊。外人只会看到,被女娲娘娘任命为不周虞候的帛燕,不仅没有履行好保护不周山的职责,反而成为共工的幕僚,为共工求情。千年之后,他又出面调停了天海之战,并且收纳了龙王,也就是共工的血脉为弟子,甚至明里暗里对龙族有所帮扶。这会让外人怎么想? 是觉得这位六御上神真心爱惜和平,还是他居心叵测,想慰藉昔日好友的亡魂?他是不是还想培养出下一个共工,重蹈昔日灭世的结局? 当年,是有女娲娘娘补天救世,才让三界生灵免遭涂炭灭绝,如今女娲娘娘不在了,万一龙族再出现这么一个祸害,那可怎么办? 阴谋论总是最受人喜欢,也最容易被接受的。帝君又正好缺一个玄乙的把柄,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换了同印,他都觉得这个事情实在太好发挥了。 他轻易就可以把上神和龙王打造成毁灭世界的反派,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对玄乙和同印下手,只要把事情传播出去,到时候,仅凭三界对玄乙和龙族的恐惧和仇恨,就能把他们拉下三十六重天。 要是只有他自己,同印也不觉得有什么,龙族就没被人喜欢过,他也习惯了受人冷眼。 可玄乙不应该和他一起遭受这一切。 他帮扶龙族和自己,就像他当年义无反顾和共工站在一起。他知道可能会输,他也知道前路艰险,他甚至明白这样做是容易受人诟病的,但他还是帮了自己,还是选择出面挽救龙族。同印不能让他再经历一次非难、痛心、绝望,在同印也明明白白地亲身经历了一遍那样不堪的过往后,又怎么舍得他的神仙再经历一次? 如果真的要经受这些,他宁愿玄乙一开始就不帮自己。 “要不,我从明天开始先回北海避一阵子吧。”他脑子里乱,只想先把自己和玄乙切割开:“师尊不仅要澄清,还要立刻告知三界,将我逐出师门,与我断绝来往,不能再和龙族扯上关系。” 玄乙皱眉看他:“不可能。” 同印劝他:“总要先做个样子给外头的人看看,这种时候你离我这么近,没有任何好处的。” “你休想。”玄乙警告他:“我太初朔晦是什么客栈酒楼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不需要在意外头的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是我的弟子,是太初朔晦的一员,这是既成事实,绝不会更改。”他拿着那副“求情图”,只看了一眼:“这上面所画也是事实,否认做什么?我看不必,就干脆承认了又如何?” 同印怕他为了自己受委屈:“何必呢?你千年的道行清誉,不能就这么毁在我手里。” “不是你毁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上神没觉得千年的道行清誉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我本就没有想过要当这个六御上神,因缘际会当了,也不是一定要一直当下去。我看做个散仙也很好。况且,这是我自己的过往,我自己做过的错事,我自己担着。如何又变成是你毁掉我的?” 同印大骇。这可不是说着好玩儿的。 玄乙淡淡的:“我不会否认,也不会澄清。帝君要是来问,我自己去见他。你们谁都别管。” 这就是心意已决,不可更改了。 同印与鹄仙对视一眼。鹄仙到底在玄乙的身边时间更长,更会应对这位上神的脾气:“师尊倘若不想理会这些流言,弟子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应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闭关一段时间也好。只是,咱们自己宫里,还是应该约束一下风气言行,外头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情,自己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同印趁机附和:“此事,恐怕也要在宫里清查一番。帝君是怎么知道师尊这段过往的?他登临天界的时间没有师尊长,整日又在天庭与我们来往很少,必然是有歹人告诉了他,他才同意传播这些画出去。这个歹人说不好就是咱们宫里的,师尊绝对不能容下这样的内鬼。” 玄乙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有个名字已经顶到了同印的舌头尖上,但是没有证据他不好这样随意指控,而且,他自己也还不愿意相信。 第128章 他需要去求证:“师尊放心我的话,我来处理这件事。鹄仙姐姐毕竟也是知道这段过往的,恐怕要避嫌才好。” 鹄仙倒是爽快答应:“若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告诉我就是。” 玄乙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了:“辛苦你们了。”他又吩咐鹄仙:“去告诉宫里所有人,若是在这个时候想要走的,尽管走就是,本尊绝不强留。若是想留下来,还按往日的功课来安排。这段时间,轮休的仙人就先不要离宫了,当值的也尽量少往外面跑。同印看着点藏牙婆婆,不要让她因为我的事情分心了。她与张嵩的联络是最要紧的。” “另外,”玄乙想了想,补充:“请恩魁星君来宫里一趟。” 恩魁星君本来在东海的小岛上看大象,巨象群集壮观,神力雄浑,他骑在象背上看见了玄乙天尊送信的仙鹤,一个不稳差点被大象颠下来。他紧赶慢赶到了三十六重天,也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玄乙仍旧在莲台与他喝茶,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流言影响:“劳烦你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恩魁已经猜到了玄乙请他来的意图:“天尊是不是想托我联系天庭?” 玄乙微笑:“想来你也听说了这几天的事情了。我本来是想见一见帝君,与他商量如何处置此事,只是递了几封拜帖上去,都没有回应。想来他老人家杂事繁多,顾不上我。我在天庭一向交际甚少,恐怕要请星君替我走一趟。” 恩魁在路上已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那幅流传很广的仙画也看过了。他虽然性格散漫、自由,可做成了神仙的就不会是傻子,脑袋一转就能想清楚其中关窍。 “看来帝君是刻意避讳着您。”恩魁也觉得好笑:“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他老人家乐见其成吧。” 玄乙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转了转手里的茶碗。 恩魁其实没觉得那仙画是什么大事:“您也不用太忧心,我看未必大家都会在意。都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真的要往回翻旧账,谁还没有个做错事表错情的时候了?这三十六重天上上下下有几个神仙真的经得起这样考究的?哪怕是帝君他老人家,未必受得起吧?” 玄乙也笑了:“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要是能博得众仙家一笑,也值得了。” “您过谦了。除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喜欢乱嚼舌根的,许多仙家都未必会如此关注世情,像我这样,整日不知道在天涯海角什么地方晃荡的,要不是您寄信过来,我还真的看不到。” “多谢星君宽慰。有劳星君走一趟。” “天尊是想请帝君如何处置此事呢?您给我交个底,我也好把话带到。只是您得心里有个准备,小仙我的话,他老人家不一定听得进去。” 玄乙其实并不盼着帝君愿意处置,恩魁人微言轻,在帝君面前还没有那么贵重的分量,他只是想要带个话过去:“一来,他答应我的事情希望他能办到,我请他处置一位毒药师,这人没有抓到我始终悬心。二来,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等过一阵子我安置好了宫里的事务,我就会宣布封宫退位,请他老人家不用太担心我。” 前半段也就算了。后半段听得恩魁一惊:“封宫退位?您这是......已经想好了么?” 玄乙从未做一个决定做得如此痛快,他是发自内心高兴:“我还愁没有个名头做这件事。如今,帝君恰好送上来一个,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恩魁观察他的表情面相,看得出他是去意已决。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猜是谁把师尊的过往捅出去的? 第60章 自命不凡 同印拿着画回到烟海阁,却没见同泰,便随意逮了个侍者问:“你们管事呢?” 那侍者摇头:“他最近一直在休养,可能回屋去了吧。” 同印在对方的指引下找到同泰居住的房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屋里的陈设布置倒和他自己住的那间差不多,只是略微宽敞些,桌子柜子到处都摆了书,还有一些他自己写的字画裱挂在墙上,虽然东西多,但拾掇得干净、整洁,窗台上养了两盆金色刺玫,黄灿灿的花骨朵儿嵌在窗框里,看得人心情爽朗开阔。 同泰见了他来本来想下床的,被他按住了:“躺着吧,别动了,你也真是一刻闲不下来,都躺着了还看书。” “看点东西心静,不然干躺着容易胡思乱想。”同泰问,“怎么样?师尊还好吧?事情严重么?” 同印看着他:“可大可小吧。不过师尊情绪还可以。” “那就好,你多安慰安慰他。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人捅出来这种事,换了谁都不好受。” 同泰吃了一惊:“自己人?已经抓到了作画者吗?” 同印把画揣在手里,语气很平和:“师尊的意思是,让我先和你私下谈,他不想声张。好歹,你在宫里服役了一百多年,既勤勉又上进,他本来是很欣赏你、有意要重用你的。即使你犯了错,也还是想着顾全你的体面。”他顿了顿,“只是,我们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画这幅‘求情图’,还把事情捅到帝君那里去?” 同泰没有马上接话,只是垂着眼睫看着那副“求情图”。 “你这件事做得可实在不聪明。一共只有我们俩进了那副画,能知道详情的也就是我和你,宫里的最多再算上一个鹄仙。但鹄仙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要是有一点背叛师尊的想法,也不用等到今天。”犯人实在是太好排除了,容易到同印甚至觉得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能瞒过去:“也不可能是我,那就只剩下你了。” 第129章 “如果你是有什么苦衷或者隐忧,现在就可以先说出来。”同印刻意放软了语气,他也更倾向于相信同泰是被胁迫的:“是不是帝君抓住了什么你的把柄?你的家人亲朋在他手上吗?还是说从前犯了什么错误被他抓到了?说出来,师尊和我都会帮你的。” 同泰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翻了个身,迎向他的目光:“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的理由。”同印很真诚。 过了一会儿,同泰开口:“我没有什么苦衷。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对的事情。” “我没有把这件事捅到帝君那里,我没有和他有任何联络。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他,或者和他说过话。当然,后来他肯定利用了这件事并且刻意放大传播了。”同泰解释:“但我不是想害师尊,或者害你。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知道真相。你能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 “现在在我看来,没有区别。”同印说。 “因为你们现在是道侣了,你见不得他伤心?” “他教导你、照顾你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也不浅,你希望他伤心吗?” 同泰露出一个苦笑。他摇摇头:“是啊,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一向敬仰他、崇拜他,这一百多年来,从我进了太初朔晦开始,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他的敬意。我觉得他和所有的神仙都不一样,他亲切、温柔、正直,对待我们这些资历不深、修为不高的小侍者从来也耐心十足,甚至经常给修炼进度落后的侍者们补课。他身边的大侍者们,哪一个不是品性优良、处事公义?掌事鹄仙更是能力出众、面面俱到。” “我虽然知道自己天赋不高,不敢妄想能够与他齐肩,却也暗下决心,要不断精进自我,修身修德,哪怕能够成为他身边一个大侍者,也是极有荣耀的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哪怕在今年夏天之前,在和你入画之前,我都没有动摇过这样的信念。” 同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入宫大半年,同泰是除了鹄仙之外对他最友善的一个。 同泰继续:“其实,我一开始知道他为共工竞选也没觉得什么。共工待他好,他们是朋友,这也合情理,只是他选的这个朋友资质不足,不够成为一个好的君主而已。我觉得,聪慧如他会想明白,颛顼对百姓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他可以为颛顼效力,也不妨碍他和共工做朋友,对吧?” “但他好像没想明白。他不仅继续纵容共工,而且在共工刺杀之后仍然向颛顼求情。”同泰说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就好像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玄乙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看来,玄乙就像是被下蛊了一样,突然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尊了。 “这些都算了。他与共工有过友谊,为了这份感情去求情,我也能说服自己去理解。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经过撞山后就完全否定了自己。他把后来与颛顼创造的功绩、自己获得的突破和成就完全否定了,就因为他曾对不起共工,他犯过一个错误,他就觉得自己不配坐在这三十六重天,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为神。” “他知道有多少修仙者羡慕他的修为和道行吗?他知道我们这些天赋平庸、资质不足者有多么向往他的境界吗?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道,不都是为了向他靠拢,为了能够成为他那样的神仙吗?这些成就他自己全然不珍惜,也不看重,对我们这些弟子也并不是真正的在意,只是沉浸在悔愧当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这个上神?既然觉得那么对不起共工,那么不愿意做这个神仙,干什么不和共工一起去死算了?”同泰拔高了声调:“他享受着三界最崇高的地位、灵气最旺盛的仙宫、所有族类的崇敬和膜拜,还有无数供奉和资源,却要说自己不喜欢这一切,不想要这些东西,这都不是他追求的。呵。这算什么?” “所以你就想把他拉下这个位置?”同印听明白了。 同泰淡淡道:“他的确德不配位。” “那他没有对你倾囊相授吗?你在宫里的时候,他有没有尽心点拨你、锻炼你?衣食住行任何方面他亏待你了吗?还是他做了哪一件事情对不起你了?” “我......” “他有哪方面没有尽到作为一个师父的责任和义务?你列一件事给我,哪怕只有一件也好,他做得对不起你的。你列出来,我就不追究你画的这幅画。师尊那里问起来我顶着。” 同泰沉默了下来。 同印觉得他就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傻了:“对,师尊犯过错,但他没有对不起你,他怎么悔愧怎么自省那是他的事情。他没有用卑劣的手段获得今天的成就,现在他享受的一切,是他自己取得的,他也熬了千年才到今天这个境界,他要怎么想自己的地位和功绩,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你呢?你明明资质平庸——可能在同辈里还算可以的吧,但是比起他来是肯定不足的——运气好,被他挑中了,进了三十六重天,你享受到的待遇一点不比这天界任何一个仙人差吧?你有最好的师傅,最公平稳重的掌事,你住在灵气最旺盛的仙宫里,一百年了,你呢?你精进了多少?升了管事就很好了吗?他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女蜗娘娘钦点的不周虞候了。” 同泰忍不住了:“资质不同,生活的时代也不同,这么比较有什么意思?” 第130章 “是我在做比较吗?比较的是你!”龙王难得严厉:“你羡慕他,又觉得他不配享受今天的地位和名声,这不是嫉妒吗?做比较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自己能力不足,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贬低对方,抓住了对方一点错漏就死咬不放,这就是你推崇的君子之道吗?” “说到底,不是师尊德不配位,只是他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完美。你一边强加给他完美的形象,一边又嫉妒他。实际上,你只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最了解他、和他最相像,你才应该是那个和他坐在一起、享受这一切的神仙。” 龙王把那张画纸拍在他床上,啪一声,像一个耳光。 同泰仍然坚持自我:“我做这件事就没想着能瞒下来。你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但你们阻止不了三界的公论,我是做了一件公义的事情,大家会明白的,他们会认清你们的真实面目。” 同印都气笑了。这书呆子已经没有救了:“师尊没想着真的要处置你。他其实挺高兴你把这件事散播出去,反正他是不留念这里的。过一段时间,他应该就会封宫退位了。” 同泰一惊:“封宫?他......他要封宫退位?” “是。”同印看着他。 同泰紧紧地抿住两瓣唇。 “你不是说他不应该留在这里吗?正好,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从前没有退位,只是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来弥补龙族,弥补自己心里的愧疚。” “不过……我看你比较喜欢这里,不如就把你留下来守宫好了。”同印望了望这房间上下:“往后这座仙宫肯定是不会再有其他神仙住进来的了,就算哪天另有大乘神仙要登临三十六重天,估计也会另外开宫。所以从此以后你可以独享这太初朔晦了。” “师尊不会剥夺你的法力和神格,但你会永生永世都被囚禁在这里,不能出宫,不能去任何地方。你的名字会从天界的神仙名录上面抹去,三界之内再也没有你的存在,你就会变成这座仙宫,它在你就在,它不在了,你也会永恒地消失。” “对于师尊而言,这里曾是一个牢笼,如今,你可以尝尝和他一样的心境了。” 同泰脸色慢慢白了下去,他摇摇头:“不,我不要永远待在这里......” 同印没有理会他,兀自站了起来,吩咐跟随他而来的另外两名侍者:“把房间封上,定期送饭食和水过来就可以了。不要虐待他,也不要理会他,任何人都不许和他交流沟通。” 他走出门去了同泰仍然在他身后喊:“同印!你不能这样!让我出去!同印!” 同印顺便绕道去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了一点东西。 他心情不好,处置了同泰并没有让他觉得爽快酣畅。整个太初朔晦,除了鹄仙,同泰与他关系最近。他仍然记得当初他主动向自己伸手,将出入正殿的月型玉牌给他看,这份情谊如此难得,他本来以为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友。 收拾房间能够振作心情,他也正好要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正殿里去。提着包袱从偏房去正殿的路上,他碰到了藏牙。 “婆婆这是要去见师尊么?”他见藏牙形色匆匆,“是张嵩那里有消息了?” 藏牙刚从宫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大乌木箱子。那东西很沉似的,她提得有点吃力,走得气喘吁吁:“我回了一趟隅谷,去见了见张嵩。帝君把那座隐牢封了起来,将我那义兄一并囚禁在了里面,说是等审问清楚了罪名,再将他押解到天界来交给天尊处置。所以他没办法往外头递消息了,只能我悄悄去见他。” “我来吧。”同印将那个箱子拿了过来,确实有点沉,“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家伙搞得神神秘秘的,说是让我带给天尊的礼物,只能天尊亲启,我不能打开。”藏牙嘟嘟囔囔地抱怨:“不过你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他和我保证过了。” “您见到他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如天尊所料,他不愿意帮我们。他有信心帝君不能把他怎么样。” “难道帝君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要不然,就是他认为他能从帝君手底下逃脱。其实这个道理我也能理解。他现在不是犯了帝君的忌讳,就还容易逃脱,逃走了帝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之,如果他帮了我们,那就是真的和帝君为敌。如果我们不能击败帝君,那到时候他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同印点头:“是个聪明人,到了这一步了脑子还能这么清醒。” 藏牙看着那个箱子:“虽然不能明着帮我们,但一点小恩小惠是可以给的,这份礼物算是在天尊面前卖个好,往后如果帝君败了,我们也得惦记着他今天的这份人情。” 作者有话说: 同泰的戏份杀青了,本文进入完结倒计时。 第61章 身首异处 同印陪着藏牙到了莲台。恩魁刚刚离开,玄乙静坐在莲花间。 如今是夏天里,莲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粉的白的黄的从荷叶间??冒头,风中有莲子的清爽的香甜。煮茶的水是荷叶上的露水,鹄仙又让侍者们把莲子剥了一大盘,特地把芯剃去了,放在茶里一起煮来吃,或是直接生吃都是极好的。 见藏牙过来,玄乙起身为她倒茶,又把新鲜莲子换到她前面:“婆婆爱吃莲子,这是今儿早上才剥的,您尝尝。” 第131章 藏牙向他行了礼:“灵泉水里面养出来的莲子,自然是上佳的。” 同印把那只乌木箱子放到玄乙面前,也先喝了一口莲子茶。 “那张嵩倒是会两面讨好。”玄乙笑盈盈把箱子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同印坐在他手边上,也好奇地探头看:“这是什么?” 玄乙伸手把那团东西拉出来,是一颗灰色的头颅连带着头发。 一看那张脸,正是帝君! 连玄乙都大惊失色,手没稳住那头颅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下来,帝君的脸正对坐着的三位,眼睛都没闭上,显出一副受惊的表情,显然他自己死前也经历了巨大的恐惧。他的脖子像是被野兽啃断的,断口坑洼不齐,皮肤上还有不少血沫和骨屑。 “怎么了?”藏牙看不见,却感觉到了气氛的突然转变:“有何不妥么?” 同印站起来,去把那颗头捞了起来:“这......这真的是帝君?帝君死了?怎么会这样?” 藏牙也是一惊,去摸他手上的头,越摸脸色越沉。 只有玄乙没有动:“恐怕,真的是了。”他不认为张嵩会做出一只假的帝君的头颅作为礼物。 藏牙证实了他的说法:“这确实不是幻术,是真实的神仙的头颅。” 同印把头颅放到箱子上面,像是怕弄脏了玄乙,连一根头发都没让碰到上神。一神一龙一人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时间他们面对着这颗头颅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同印率先打破了沉默:“张嵩那小人,实在是歹毒。这东西放在师尊这里恐怕不妥,天庭若是发现了,师尊百口莫辩。要不然我先送回隅谷,再同张嵩问个清楚。” 玄乙摇头:“恐怕已经晚了。他既然杀了帝君,就没有任何神仙能够把他束缚在隅谷的牢房里。我想现在他很大可能已经离开隅谷了,就算我们把这东西送回去,也难以找到他这个人。反而,带着这东西下凡的一路上还有很多不定因素,太容易招来麻烦了。” 藏牙很自责:“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把它带回来。我没有想到......” 谁也不可能想到这里面会是堂堂帝君的头颅。 玄乙认为不能责怪藏牙:“您能一趟一趟辛苦地为我们跑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同印仍然很难相信:“张嵩真的能杀掉帝君吗?他只是一个凡人,最多就是幻术和毒术高明一些,可对方是帝君啊!帝君的道行是随便一个凡人、一些毒药和幻术就能杀死的吗?” 玄乙把那颗头重新拿起来观察:“仅靠张嵩,的确是很难杀死帝君。但你不要忘了,隅谷还有那么多龙族。” 同印眯了眯眼。 的确,如果是龙族和帝君打起来,还真的不好说帝君是不是对手,如果帝君身边又恰好没有武力高强的护卫的话。而且,张嵩豢养在身边的那些龙族,还不止是普通的龙族,都是练决疑心法练到走火入魔、攻击性极强的龙。 “师尊是觉得,张嵩放出龙族杀了帝君?”同印连忙去看那脖子上的断口:“这样说来,这脖子确实像是巨兽的牙齿咬出来的。龙的咬合能力我清楚,咬一颗头下来不费事。” 玄乙是这么推测的:“帝君把张嵩关在隅谷就是一个致命性的错误,他可能是打算先和张嵩‘串供’好,再把那座牢房处理干净,以防被我抓住把柄。但他想不到张嵩会直接在那里要了他的命。” “以张嵩的性格,只有他背叛他的主君,没有他成为弃子的事情。帝君透露出任何一点想要放弃他的意思后,他应该就决定了,先下手为强。” 藏牙肯定地点头:“他不会在乎对方是帝君还是上神,任你是什么族类,想要害他性命的,必然都要做好自己先丢掉性命的准备。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把帝君放在眼里,对他来说,帝君和那些被用作实验的龙族没有区别。” 玄乙继续:“帝君应该是去隅谷私见了张嵩,因为这座牢房以及化川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去的时候也不会带很多护卫在身边,去了之后他们要秘密商议怎么把事情圆回来。帝君可能会诱骗张嵩,只要张嵩按照他们‘串供’好的应付我,他最后会保下他。但张嵩这么聪明的人,他不会真的相信帝君。他要的就是这次见面的机会。” 同印惊叹:“但杀了帝君并不就是结束,堂堂帝君被杀,天庭肯定会追他到天涯海角。他就算逃到冥界,都不一定能躲过去。这一招实在是太险了。” 藏牙却觉得很值得:“招虽然险,但是他没有别的退路了。帝君必然放弃他,沦落到了天尊手里,他的下场也不会好。毕竟他对龙族做出如此残酷不仁的事情,天尊不会放过他。那还不如杀了帝君,他起码有逃的机会。” “而且,在帝君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帝君死了,对我和同印来说,是莫大的好处。他把这颗头献给我,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那么他谋害龙族的事情,或许有机会将功抵过。”玄乙道:“哪怕不能,我也不至于真的要他的性命,他活下来的几率就增加了。” 此人不仅脑子清醒、精明,胆色极大,而且手段利落狠绝,下手从不犹豫,也不会失败。 帝君恐怕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一个凡人毒师手里。上百年的道行、三界所有族类绝对的君主、天庭至高的掌权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西南谷地的一个隐秘牢房里,被十几条疯了的龙族围攻而死,最后落得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的下场,实在是让人唏嘘。 第132章 而且这死亡太过突然,也太重大,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正如同印所想,帝君的死不会是结束。天庭突然之间失去了君主,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各方势力恐怕会立刻展开激烈的权力斗争,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天界都不会安宁了。 但如果只是权力斗争也还不是最糟糕的,天庭向来权威深重,不然不能统御三界如此多年,一旦天庭没有了强势的主人,三界各族是否还能够听信天庭就不得而知。到时候,如果出现了造反势力,恐怕还会带动战争,维持了几百年的阶级秩序都将会被打破,整个三界将面临着一场大换血。 当然,对于龙族来说,帝君死亡的好处是远远大于弊端的。 起码龙族不用再思考被迫搬离故土的问题,东海、南海和北海龙族守住了自己的家园,也不必担心种族灭亡的危险。可以说,龙族的燃眉之火算是被扑灭了。至于天庭选上来的新任君主对龙族有什么想法,那就是未来的事情。 眼下,龙族至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觉,进行自我修整了。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恐怕龙族是很难搞清楚的了。 那就是帝君到底为什么要对龙族做这些事情。 现在看来,帝君的阴谋很明显,他希望龙族通过练习错误的心法走火入魔,然后自相残杀而亡。这是灭族的大祸,但帝君为什么要灭了龙族呢?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还是他对龙族怀有什么仇怨? 要对一个族类进行灭族总需要一个理由,即使这个理由不合法理,至少也要合情理,否则任意灭族只会引起民怨沸腾,伤害自身的权威。但从帝君暗地里任用张嵩、把先行实验设在隅谷秘密的牢房里,并私自去和张嵩密谋就可以看出,整个大计,天庭知道的神仙都屈指可数,哪怕帝君身边亲近的仙官,都不一定知道,因为要让神仙们同意实施这个计划,帝君给不出像样的理由,也说服不了身边的仙官。 那么他很可能就是怀着某种私密的怨恨,这种事情不好放在台面上说,只能私下进行。 同印觉得不爽快的是,堂堂帝君,说要对龙族灭族就灭族,龙族到最后,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死都闹不明白。 边丹损失了心志也不知道为什么遭此横祸,还有那些已经在化川受苦的龙族,那些尸沉化川的龙族,他们的公道谁来还呢? 还有张嵩。他现在也还是一个不定因素。 帝君虽然死了。但张嵩还在,他对龙族又是什么想法?他是不是也和龙族有仇怨,所以愿意帮助帝君?即使没有,他现在愿意放弃这个计划吗?还是他想继承帝君的“遗志”?他还知道帝君多少秘密? “婆婆。”同印觉得还是有必要找到张嵩:“您还联系得上张嵩吗?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找到他。” 藏牙能想明白同印的意思:“我可以尝试和他联系,但他不一定会回应我。我先试试。” 玄乙也还有话要问张嵩:“婆婆,如果可以,请他与我们见一面,他可以选择见面地点和时间。你还可以告诉他,他的礼物,本尊收下了,请他不要担心。我们只是想把话说清楚。” 藏牙想了想:“或许,我知道怎么打听他的去向。” 冥界。 同印来冥界的次数不多,上一次就是去象耳谷观刑。但那次去的时候,身边是天庭侍者,他自己的心情也沉重,根本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冥界的风光,所以他对于冥界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象耳谷百鬼贪食的惨景里。 再次来到冥界,景色就没有那么恐怖了。刑场之外的地方和人间的城镇差不多,尤其入夜后街上张灯结彩、百鬼游行,十分热闹。 藏牙领着同印和玄乙走在前面,从一条繁华的巷子直穿而入,道路两边店铺都开着门,摊贩们支着红艳艳的招牌,有卖糖水的,有卖古玩器具的,还有糊纸灯裱字画的......远远的能闻到一股酒香,还有烤肉的味道,从巷子尽头还不时传来欢呼、喧闹声。走在群鬼之中,鬼太多了,肩膀挨着肩膀,前脚跟着后脚,有的大鬼不得不将鬼童顶在肩膀上,那小鬼也穿着红夏布短衫,头上扎着双髻,手里小鼓摇得嘚嘚响。 他们穿过巷子往冷清些的岔道上走。 同印牵着婆婆,替她拿着药箱走在前面。按照婆婆的指引,他们找到了门口挂着一把艾草的一户“人家”。 “在冥界挂艾草,可真是好玩儿。”艾草是驱鬼的。同印觉得有意思:“张嵩就在这里吗?” 婆婆敲了敲门:“这是从前张嵩一个手下的住处。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我想,他应该会知道多一些消息。” 她刚说完,大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灰白色没有瞳仁的眼睛。 这眼睛,一下子让同印想起了在张嵩身边贴身服侍的小童阿贵。再加上婆婆眼睛也不好。感情这毒师专门挑眼睛不好的交际呢。 “阿冉。”那鬼认出了藏牙,阿冉是藏牙的闺名,“进来吧。这两位是......” 藏牙看了一眼上神和龙王:“这是我的两个新伙计。”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也可以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所以帝君不是大boss嘿嘿。 第62章 寻找张嵩 这位张嵩的手下自称“十雨”,也是一位毒师。 他将藏牙一行三位引入宅子,并拿出点心来招待他们。藏牙趁着他转身的功夫,口型示意同印和玄乙不要吃任何东西,同印就连茶水杯子都没有碰。 第133章 “怎么,师傅连您的消息都不回了嘛?”十雨没想到藏牙会找上门来。 藏牙这一次的确没有得到回应:“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来找你了。” 十雨告诉他们,张嵩的确在两日前曾经联系过自己:“但他说,他不准备来冥界。因为他之前和冥界的渊源太深了,很容易被察觉。而且,在这件事上,冥帝不想帮他,怕被牵连进去。” 显然,他是知道帝君被杀的事情了。 藏牙问:“冥帝也知道了?” 十雨同时也在为冥帝工作:“冥帝不知道他杀了帝君,他只告诉冥帝,他惹了麻烦,和龙族有关。冥帝就拒绝了帮他。象耳谷公开行刑,冥帝已经被龙族记恨上了,他不想再和龙族有牵扯。估计冥帝是看出来玄乙天尊想要帮龙族,他认为帝君和龙族之间的争斗不一定就是龙族输。万一帝君没得逞,让龙族喘过气来,他也难免被报复。” 同印挑眉:“脑子挺活络的嘛。” 十雨继续:“不过,冥帝也答应不会向外透露师傅和他联系过。”他称呼张嵩为师傅,“这也就算是帮了师傅了。毕竟,事情一旦败露,冥帝恐怕逃脱不了天庭的追问,到时候他能为师傅拖延一段时间以争取逃跑时间。” “那他怎么联系的你?和你都说了些什么?”藏牙问。 十雨倒是答得很坦率:“是阿贵送来了消息。阿贵还让我替师傅取了一些东西,有一些是从前师傅寄放在我这里的旧物,还有一些是制毒的药材。我把东西都交给阿贵后,他说,师傅以后会再联系我的。” “旧物?什么旧物?” “一件软丝罩衣、一面青铜绛叶纹的镜子还有一把团扇。” “连罩衣都带上了,看来他也觉得此次真的凶多吉少。” 十雨用茶碗盖子盖着笑意盈盈的嘴:“我也许久没有同师傅联络,他在隅谷的这些年我们就疏于来往了。您也知道,他这个人去哪里、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少和我们这些徒弟提及,总是要帮手或者要东西的时候才出现一下,或者让阿贵从中联络。何况,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轻易透露去向。” 藏牙却说:“至少他杀了帝君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十雨放下茶碗:“您如果还想再在冥界逗留,可以在我这里住着,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但师傅的事情,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恐怕爱莫能助。” 藏牙站起身来向他微微鞠躬:“如今,你已经是冥帝身边最得力的鬼官,我们不好打扰你。我们来只是想知道嵩哥的下落。既然你也不知情,那我们就不多逗留了。” 十雨也站起身来,陪着他们一路从正厅送到院子门口:“阿冉你太客气了。我们这些徒弟都知道,师傅最在意的就是你。倘若知道你如此关怀他,师傅他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藏牙只是笑笑不说话。她前脚都从门槛里迈出去了,突然又收了回来:“对了,你说的那把青铜绛叶纹的镜子,我好像见过一次,仿佛也是一个法器。” “是。”十雨解释:“虽然不像天庭的照妖镜那么神奇,可也是个好宝贝,任何被施了幻术的东西,让这个镜子一照,都能现出原型。听说,这是师傅从前拜师的东瀛的大术士送给他的礼物,那东西上面镂刻的妖怪图样,一看就知道是东瀛的妖怪。” “东瀛……离这里很远吧?”藏牙挑了挑眉。 “远着呢。”十雨意有所指:“不过那么远、那么偏僻的地方,恐怕天庭都难追过去。您说是吧?” 从宅子里出来,藏牙还是想先问玄乙的意思:“如果要去东瀛,此行山高水远,一路舟车劳顿。天尊实在不必受这个苦处,要不派遣几位弟子同老太婆一起去就是了。” 同印也觉得玄乙没必要去:“同泰那副画流出去之后,现在外头对师尊的议论仍然没有休止,师尊还是少走动让人察觉了的好。何况,天庭这时候找不到帝君说不定已经陷入混乱了,接下来三界哪里都危险,不如在宫里安全些。我驮着婆婆飞去东瀛,也不要那么久,来回三日也够了。” 但玄乙这时候在宫里也坐不住:“凭他们议论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这时候呆在宫里只能干着急,还不如走动走动。说来我也还没有去过东瀛,就当是去一次长长见识也好。” 同印其实也不愿意和他长久分开,只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不想去冒这个险。 “刚刚那鬼官也说了,东瀛偏僻遥远,反而远离尘世,这不是正好?外头乱就由他们乱去,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找不到东瀛来。我们在那儿反而安全些。”玄乙自有他的道理。 同印握着他的手,目光扫一眼四周热闹的夜景。他们正站在台阶上,身前是庞大的鬼怪游行的队伍,不远处一串串红灯笼高高挂起。 这样灼热的艳丽的红色,是阴曹地府里唯一能够看到的太阳。想来即使是鬼怪,也还是想看到太阳的,于是就拿红灯笼来哄一哄自己,就和寺庙里的和尚用豆腐做成鱼的样子一样。 然而这样装扮出来的热闹与繁华景色,又还能维持多久呢? 因为路途遥远,且去了东瀛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张嵩,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找到、找到了还会有什么危险,甚至去了能不能回来都未可知,所以同印和藏牙对这一趟格外慎重。 第134章 他们先回了一趟三十六重天,由鹄仙谨慎打点好行装,再妥善安排了宫里的事务,休息了一日再准备出发。 鹄仙这几日反而轻松些了:“前些天访客确实多,哪怕是负责采买的侍者们也不敢多出去,外头传成什么样的都有,只是这几天好像一下子就清净些了。弟子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虽然天庭如今封死消息,什么都问不出来,可越是这样,人心越是慌,帝君死了的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张嵩弑君,反而解了玄乙的困。 毕竟说起玄乙天尊,其实很多仙人都不熟悉,有的甚至只听过一个名头,见都没见过一面,这样一位很少参与政务和应酬的神仙,法力和地位再高超卓越,终究与普通的修仙者们没有太多的交集。 但帝君就不一样了。帝君是天庭的实际掌权者,他的一举一动关系着天界上下成千上万修仙者们的实际生活,有很大一部分修仙者甚至就是直接服务于帝君的。帝君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比玄乙天尊与他们的更近,帝君要是有个三病两灾的,那就是天庭的大事,何况是他死了。 而且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甚至很可能不是自尽,是谋杀。 谋杀帝君,光是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已经够惊悚的。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自从存在了天庭这么个地方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哪一任帝君是被谋杀的。是谁谋杀了他、凶手是何方神圣、怎么成功的......这里面的故事足够说书先生们说一百年不止。可比什么共工和颛顼争帝这种翻来覆去说了一千年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自然,三界的注意力也就从玄乙的身上移到了帝君身上。 “当然了,也有猜测,就是您下的手。都说,是您为了平定外头的纷纷议论,所以将帝君杀了来掩盖自己的丑闻。”鹄仙说起来都觉得好笑:“这些个没脑子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神仙的,您听了就听了,别放在心上。” 玄乙也笑:“我听个趣儿,不然天界总是这么无聊,也没个打发时间的事儿。” 同印还是有担忧:“那......师尊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么?” 他只关心玄乙的前景和名声。 “其实在这一点上,弟子是赞同恩魁星君的。仙家们其实没那么在意您这件事,那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就算现在挖出来,也碍不着如今的神仙们过活,在意它做什么呢?”鹄仙分析:“至于龙族,虽说名声一直不好,可这些年也都这么过来了,名声再差也没见龙族真的把天捅出个窟窿吧?” 同印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在帝君死了,他们没工夫想这些,以后总会琢磨过来......” 玄乙接话:“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封宫退位,早不知在什么地方游历,与他们也没有关系了。” 鹄仙又说:“如今,弟子瞧着,帝君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瑶池被封后,对于帝君好色贪婪、残害仙女的议论就多了许多,再加上,他平时寡恩专断、玩弄权术的风评也一直有,此次真心吊唁者恐怕不会多。” “神仙也好,人类或者龙族都好,无论他什么身份、地位,平日里处事手段、待人接物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谁也不是傻子,这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大家心里都是有秤的。日后史书工笔,该是他的功绩不会少,罪过也一样少不了。”活了一千年,这也是上神看得透的原因。 同印很是赞同:“日后即使师尊离开了天界,你的功绩、名声,三界也会有公论的。眼下这些说风就是雨的,都不必在意。” 鹄仙把整理好的行囊都放进了玄乙的乾坤袋里,又额外收拾了一些茶包和茶点:“听说东瀛那儿粗陋,饮食也匮乏,弟子备了不少点心,师尊要是不习惯那儿的饮食,就记得拿出来改改口味。” 她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让同印看了都笑。 “鹄仙姐姐这是太贴心了。我们也不是不回来,这是要把整个厨房都搬进来么?”同印说:“或许等我们回来了,天庭这儿都还乱着,我还想回来看看新一任帝君到底是谁。” 鹄仙这时候收敛了一个正经的表情:“这么说起来,弟子也还想请师尊的示下。帝君的头颅,弟子一直存放在库房最深的密室里,按照您的吩咐,那地方只有弟子知道,其他侍者都不知。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下一步该如何处置这东西,还请师尊明示。” “张嵩不知道会把帝君的尸身留在哪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他是毒药师,他想要让一具尸体完全消失,也不是做不到。现在,恐怕天庭比谁都更着急找到这具尸体。”玄乙顿了顿:“就让他们先找着吧。倘若找着了,你就把头颅放到尸首附近,一并让他们找到就是,倘若长时间找不到,你看着个时机,什么时候把那头颅悄不声儿送去。” 鹄仙应诺领命:“虽然不是师尊有意借此遮掩,但帝君也算为师尊挡了这次风波,这头颅就当作是谢礼吧。” 玄乙拿起乾坤袋想点一点里头的东西,刚伸出的手又放了下来:“遮掩?” 鹄仙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弟子的意思是......” “是了,我差点疏漏了。”玄乙站起来,看向同印:“张嵩不在东瀛。他让阿贵去拿东西,就是遮掩之计,想把追缉他的人引到东瀛去。东瀛路途遥远,去了那里还要找人,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 第135章 同印明白了:“可如果他不在东瀛,那能在哪里呢?” 玄乙分析:“张嵩与帝君并不同心,他背着帝君还有其他的目的和作为,但是在与帝君‘合作’的这数十年里,帝君并没有发现异样。那就说明,张嵩遮掩得很好。这是自然的,他擅长幻术,幻术其实就是一种遮掩之计,他对帝君说不定也会用幻术,以一层表象来掩盖真实之象。” “他对帝君用的幻术是什么?”鹄仙没听明白:“什么是表象,什么又是真实?” 玄乙一拍桌子:“是那座隐牢!那座隐牢还是幻术。皂角树是一重表象,解开之后的隐牢又是一重表象。帝君这么多年肯定去过不少次隅谷,他也去过那座隐牢,他没有发现不妥,就是因为那也只是张嵩想要呈现给他的东西。实际上,那座隐牢还不是真象。那是二重幻术!” 同印明白了:“他还在隅谷,他就藏在那座隐牢背后。” 第63章 终极武器 师徒俩带着藏牙赶到隅谷,玄乙照旧先解开了皂角树的障眼法,坡地沉降现出了隐牢,他们走到牢房门口,玄乙摸了摸那兽头门钉,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这一层不好解。”玄乙沉吟:“可能要先找一找破绽。再强大的幻术也好,细节上不可能做到毫无缺漏,找到破绽之处就比较好解开了。” 同印上下打量沉重的石门,又去摸那门环,坚实冰冷的铜环触感十分真实:“东瀛的幻术真的如此厉害?这地方这么大,恐怕得分头找。我先去东厢吧,师尊在西厢。婆婆就别进去了,守在门口也安全些。” 师徒俩一东一西分开。同印化了龙,缩小身子直接跃墙飞入,先在空中详细看了看牢房布局,然后才往东厢窜去。进了东厢,他便小心起来,尽量躲在阴影里,怎料几间牢房都是空的,并没有任何值守看管。 里头血腥味儿仍然重,同印一进来就能感觉到扑鼻的腐臭。他细细地检查每一间牢房,除了一堆废弃的镣铐和脏污的草垛,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考究的。他贴着砖墙细细抚摸砖缝,指甲刮下一层细细的泥灰,如果不是玄乙说这里是幻境,他都不敢相信。 值守们的休息区也是空荡荡的,桌椅板凳、清洁用具都还在,只是见不到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帝君为了不被发现这里的秘辛,让张嵩提前将龙族和值守们都清空了。但清空的人和龙总要有地方去,不可能凭空消失,难道都被张嵩转移到了最后一层的真景里吗? 同印把所有抽屉柜子、箱匣暗格都翻了个遍,玄乙所说的那些账册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工具铁器。他还找到了藏在墙面里面的一间暗格,但里头也已经搬空了。 从东厢出来,同印拐到了旁边的偏房。这里可能是值守卫兵们休息的房间,都是统一的大通铺,一些旧棉被随意地堆着,摸那铺盖是冷冰冰的,人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了。偏房的门口就是一口井,井边吊着木桶,同印把栓桶的麻绳解开,将木桶放下去,绳子都快放完了桶还没有打到水。 玄乙正好这时候从西厢出来,与他在井边汇合,就见到徒弟手里拎着一只空桶:“这是在做什么?” “这井里没有水。”同印说:“那做这么一口井干什么?他们平时用的水都从哪里来?” 玄乙往那黑洞洞的井下望了望:“何必要井呢?化川不就在边儿上么?去河边上打水就是了。” 同印如醍醐灌顶:“是了!这口井不应该在这里,这是一个多余的东西。” 玄乙摸了摸那砌井的石头,冰冷的石头发出微弱的光芒,紧接着,脚下的地面轰隆隆响动起来,他一个不稳,龙王站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师徒腾空而起,就见到四周的房屋、墙体、回廊快速地拆分并重组,看似坚固完整的铁壁铜墙一下子被拆解开来,不同的部位变换位置,并随着原来的地面沉降下去,等地面再升起来的时候,院落和围墙都不见了,平地上只有一座高塔。 塔楼足有七层,高耸穿林,通体木质,阁楼制式,一层一层的八角攒尖檐自下而上叠去,塔顶立着明珠,檐下八角都挂有铜铃,在风里琳琅作响。除了这些风铃,墙壁、斗拱、栏杆上都没有任何装饰雕刻,连一块牌匾都见不到,实在是一座“素净”至极的塔,所以从外表上也看不出这塔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建在内陆的塔大抵是三种用途,一种用于供奉神佛和祖宗牌位的祭塔,往往这些塔会有明显的宗教特色和部族特色,雕刻装饰有指向性的特征;第二种则是用作登高望远的名胜建筑,因为本身就是一个景点,这样的塔一般会修得很精美,大量的装饰物是必备的;最后一种就是用于军事上,充当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据点,这种塔楼虽然在不像前两种那么漂亮,但相应的会有一些军事痕迹。 而眼前的宝塔,实在很难判断它是一种什么塔。塔底的基台很厚,足有两层楼高,绕了半天也没见到门在什么地方,没有楼梯,窗户全部紧闭锁死,只有顶层阁楼上开着一扇门。看来这是专门为仙族而立的塔,不然如果是凡人经过,不会飞是断然进不去的。 同印能闻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觉得这地方阴气太重了:“我先飞上去看看吧。师尊看着婆婆。” 玄乙扶着藏牙,将袖口里的星点放出伴随在龙王左右:“小心点。” 第136章 龙王腾云而上直飞阁楼,从那扇仅开的门闯进去,里头黑乎乎的,一点灯都没有,只有从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能把阁楼顶层照出个概貌——围绕塔壁一圈一圈的木梯盘旋向下,中心是中空的,直直地通往下方的塔底,连阳光都照射不到那如同深渊一样的塔底。 四周安静极了,但龙王感觉到了同族的气息。他向下方的深渊凝望,肯定有龙在下面。 他想往下游一段,耳边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踩着木梯正走上来,楼梯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颗黄豆大的灯点随着人的脚步移动,不细看的话,同印会以为那是玄乙身边的星点。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只等那人走到上面来。 是张嵩身边的鬼童阿贵。他手里提着灯笼,像是毫不意外同印会出现在这里:“龙王。” “你师傅呢?”黑龙游到他身边去。 阿贵答:“他不在这里了,您找错了地方。这里只剩下我了。” 黑龙眯了眯眼,一时间没有办法判断他是不是说谎。 阿贵一双没有瞳仁的白眼笑盈盈的:“有玄乙天尊这样高强的上神在,识破那隐牢的障眼法只是迟早的事情,师傅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三天前就已经走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里,他没说。” 他太坦白了,反而让同印觉得不可信。 而且,阿贵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很不舒服,像被嘲讽了。 他一下子窜到了阿贵身边,龙尾绕过小童的脖子绞紧,将阿贵勒住:“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给你师傅发个信儿,约他见面,就说有急事要商议。你应该知道怎么联系他吧?” 阿贵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灯掉了出去,在木梯上滚了两圈,从阶梯边缘直直往塔底落下去,不一会儿,豆大点的光就完全被吞噬在黑暗里了,连触底的声响都没有,仿佛任何东西落进那黑暗里,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师傅不会相信的。他肯定能看得出这是个套。”阿贵强作镇定地回答。 同印还要说,就听到脚下仿佛一阵“卡啦卡啦”的声音,像是某些脆制的东西爆裂折断开来。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整座木塔猛然震动了,一声巨大的咆哮贯穿了他的耳膜,震得他差点从楼梯上飞出去,尾巴也放开了阿贵。 他腾空飞高,紧急往门口退去,谨慎地盯着塔底幽深的、骇人的黑暗。 一双红色的龙瞳从那深潭一样的黑暗里浮现出来,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随着龙啸,闪着深浓血光的硕大的龙头猛地窜升上来,窄小的阁楼骤然被三条龙挤破了,无力支撑的木梯和木墙爆开,连同屋顶一起被顶飞,整个阁楼在瞬间碎成了齑粉。 同印躲得快,没被冲击到,他迅速后退升高,看清楚了这三条龙才大吃一惊——那不是三条龙,那是一条龙,三个头,它浑身鳞片都是红的,在日头底下看着鳞片上流淌出晶亮的恐怖的艳光,一条龙身上长出了三个脑袋,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血瞳,三只脑袋可能有点影响动作的协调性,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伸着,作出敌对的表情。 阿贵站在中间的龙头上,一只手扶着龙角,另外一只手腾出来还摸了摸龙脑袋:“怎么,龙王连自己的同族都不认识了吗?它只是在外形上和你有一点区别而已,但血脉上来说,实实在在还是你的同族哦。” 同印冷冷的:“你们不会以为,一条龙长三个脑袋,就比普通龙族厉害三倍吧?” “厉不厉害,龙王可以自己来领教一下。”阿贵用阴鸷的目光回敬他:“至少,帝君试过后是很满意的。” 不,这不可能是帝君能想得到的东西,这就是张嵩隐瞒帝君私下里在捣鼓的秘密。 张嵩并不是想让龙族灭族——可能他也不介意龙族灭族吧,这和他的真正想法也不矛盾——他想要的是培养出另外一个物种,一个连龙族都会害怕的东西,不仅是龙族,哪怕是天庭神仙都会胆寒的东西。 一头三头红龙,没有多余理智和思想,但又足够听话,指哪打哪,要它杀谁就杀谁,一个仅仅代表暴力的存在。帝君应该就是丧命于这个可怕的生物嘴里。张嵩肯定是得意的了,他根本无需害怕,能拥有杀了天庭帝君的终极武器,还要怕什么?六御上神?谁知道呢?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胜算? 同印迅速在心里分析了一下对战的必要性。 他一时间还真的估计不出自己的胜率有多大。如果对方只是普通龙族,哪怕是龙族军队的最高将领,他也丝毫不会怯战,四海龙族每个能打的他心里都有数。但面对这头已经不知道算不算同族、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算“龙”的龙,他一无所知,张嵩对它做了什么、除了脑袋和鳞片还改造过哪里、会不会哪些奇异法术......他都无法判断。 而且,打这一场也没有必要。 现在,找到张嵩才是关键。如果张嵩不在隅谷,那么打这一场就只是浪费时间、浪费体力,还可能增加受伤的几率,对同印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他还在考虑着避战的理由,身边一股清风环绕,熟悉的香气让他立刻感受到了道侣的存在。 玄乙护着藏牙升了上来。藏牙坐在一朵云上,显得优哉游哉的:“嵩哥,你这副模样我可看不惯,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第137章 同印还以为张嵩会从什么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却见那站在龙头上的鬼童阿贵突然嗤笑了一声,他缓慢地抹了一把脸,面部模样随着动作变化,身高也在抽长,当他的手从下巴处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正常身高,而那张脸,正是被三界通缉追捕的毒药师张嵩。 第64章 宝塔镇龙 “张先生,”玄乙向他行礼,“你无需戒备。本尊这一趟来,只是想和你谈谈。” 张嵩看了看他,又看同印:“天尊只想谈,那龙王呢?” 同印见到那三头红龙实际又惊又怒,面上却还能维持冷静:“我已不是龙王,只是天尊的侍者,自当遵循师命。” 张嵩审度了一下他这话的真实性,并不大信任他的样子。 “你应该知道,本尊与天庭向来没有交情,帝君的想法只代表天庭,与本尊无关。他一定要你的命,本尊却不是一定要。”玄乙企图和他说理。 张嵩也不信他:“你也不必要诓我,是你让帝君对我下手,他才起了杀心。” “我没有让他杀你,我只让他把你交给我。但是交给我之后,我如何处置你,那是我的事情了,他干涉不了。否则,你知道他那么多的事,就算我不出面,迟早他也会杀你的。” “这么说来,天尊是在保我,我还要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了?” “倘若你愿意即刻对龙族停手,承认是帝君让你谋害龙族的,并交出帝君参与这整个计划的证据,本尊可以让你离开。你的礼物,本尊收下了,这个情面我是记在心里的。” 张嵩像是还有犹豫。 玄乙又看了看身边的藏牙,笑道:“你的功劳自然不止这一桩,当初要不是你截堵了流放队伍,保住了婆婆,又培养了她的医术,本尊也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享受婆婆的照顾。自从有了她,就连本尊宫里上下都受福荫,日常上的保养自不必说,哪怕出门在外,也是随传随到,她又讲情义,仁心极厚,本尊大幸,才能得到这样一位圣手照拂,这里面少不得有张先生你的一份功德。” 张嵩挑了挑眉也笑:“阿冉妙手仁心,我却阴毒狠辣,您这是在讽刺我啊。” 讽刺之前还给人戴高帽子,讽刺得能不让人生气。不愧是六御上神,真正棋高一着。 玄乙面上仍然是淡淡的:“先生是聪明人,我从未将先生看作是敌人。龙族也没有。龙族的敌人只有帝君,帝君既然已经死了,龙族的帐就算完了。先生没有理由将龙族视为仇敌,相信我,你也不会想要与四海龙族为敌的。” 张嵩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说实话了:“我可以交出我有的证据,把我知道的东西说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你出面保我,让天庭停止追缉我。” 这就比较难了。而且玄乙也没有义务帮他:“恐难从命。” 同印冷笑:“你虽不是主犯,可你残害龙族至此,还培养出这样有违天和的怪物,不问你的罪已经是天尊格外开恩。你就别想着提条件了,早点把东西拿出来,至少我们这一关你今天可以迈过去。” 张嵩抬着头表情很倨傲:“看来你们今天不是来商谈的,是来施恩于我的。” 玄乙挡了一把龙王,示意他稍安勿躁:“看来张先生压力不小,难得糊涂了。在本尊看来,阻止天庭追缉你其实毫无必要。” “哦?此话怎讲?” “天庭现在追缉你,是因为帝君死了,总要有人负责,这样轰动三界的大案,没有个公论像什么话呢?但如果这时候,有另外一件更大的丑闻被爆出来呢?而且是关于帝君他老人家的丑闻呢?” 张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要把化川的秘密公之于众?” 玄乙点头:“你把证据给我们,龙王自然会把此灭族的大阴谋昭告天下。到那个时候,三界就会知道,帝君为了一己之私而残害龙族全族,其心可诛,他的死,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反而是死得其所。而你,对龙族做的事情虽然残酷,却是奉命行事,你杀了他,也是将功赎罪。” “届时民意沸腾,所有注意力都会放在龙族和帝君身上,天庭面对滔天民愤会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有多余的精力追缉你。如果你供出的证据足够多、揭发的罪行足够大,民众对你的想法会偏向于‘弃暗投明者’,而非单纯的帮凶。” “一旦民意对你的看法定调了,那么天庭再要定你的罪、一定要你死,难度就会成倍地增加。到时候,你根本不需要躲藏,天庭也很难真的拿你怎么样。他们对你的追缉,将会从合法的‘惩凶’,变成不合法也不合理的‘公报私仇’。” 玄乙总结:“我要是你,我就会尽早把东西拿出来。提供罪证不只是帮助龙族,对你,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张嵩的表情总算松动了一些:“那龙族呢?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反应过来的,我其实才是整个计划的实施者。” 玄乙慢条斯理地说:“那我可就不保证了。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万全之策,不是吗?” 张嵩点头:“也是。对付龙族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顿了顿,指挥着红龙慢慢沉降,将他放在了宝塔露出的阶梯上。他看了看已经破顶的塔楼:“天尊可能不知道,这里曾经镇压着一头龙。” 第138章 镇压着龙族? 同印不记得龙族出过这样著名的事件。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龙王当时可能还没出生吧?不过就算是现在老一辈的龙族,记得的也很少了。”张嵩解释:“毕竟被镇压的龙族不是王公贵族,也并非身怀绝技,出身、能力都极其普通。” “那为什么他会被镇压......”有什么值得专门建一座塔压着他? 张嵩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连他自己恐怕都想不明白,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遭此大劫。他那年才刚刚成年,是西海一户石匠家的儿子,父亲在采石场工作,他平时就是帮父亲打打下手。” “这是份辛苦体力活,赚不了几个钱,而且还经常遇到客人拖欠款项,父子俩往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有一天,他们去客人家里送石料,那小龙族实在是太饿了,就从客人家的供台上偷了一个饼子吃。” “他没注意到供台上供着什么神仙,只看到堆着的供品很多。他想着,只偷一个饼子的话应该看不出来。事实也是,连主人家都没有察觉。” 同印反应过来了:“那是供奉帝君的供台?” 张嵩点点头:“一个做石匠活的龙族偷了帝君的供品,就触犯了天威。帝君专门在隅谷建造了一座塔,将它镇压在下面,永世不得翻身。当然,这件事没有对外大肆宣扬,帝君也没有因此祸及龙族的贵族和龙王。可能是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做法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你的意思是,帝君对龙族的厌恶,就是因为他的供品曾经被龙族偷过?” “当然不是,灭族之恨,怎么可能是仅仅一件小事就能催生的,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龙王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有了这个借口,他就能推行他的灭族之策了。” 张嵩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龙族的名声为什么一直不好?明明你们其实并没有犯过什么实际性的滔天大错,甚至你们有心与外族交好,也不讨喜欢?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你们是共工的血脉?这些偏见到底是怎么日复一日地巩固下来的?”他顿了顿,“有了这座塔和塔下面的龙族,龙族的名声就永远不会好,它是一个力证,它能让龙族永远无法洗刷偷盗、粗鄙、暴力的罪人形象。” “帝君恐怕到最后自己都相信了他一力促成的这种偏见。” “他从一开始就是信的。” 同印挑了挑眉。 张嵩说:“帝君并不是从这个偷供品的小龙才开始厌恶龙族的,他从一开始就确定好了要龙族灭族的目标,只是他忍了很久,筹谋策划了数百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龙族完全引入歧途。” 就连玄乙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当真痛恨龙族到如此地步?” 怎么会有如此无缘无故的深恨? “他从骨子里深信龙族是三界最卑劣的族类,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于他为什么会累积出如此大的仇恨,我也不是很清楚,就连他身边最贴身、服侍时间最长的侍者都不是完全明白他心里所想。”张嵩回顾道:“他找到我的时候,就明确告诉我,他想让龙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让我不用顾忌,放开手去做,民意方面的事情他会顾全。当我把《决疑法要》给他的时候,他很高兴,即刻批准了我的计划。” 玄乙让藏牙把张嵩的话用纸笔记录下来:“你的证词我们到时候会公开的。” 张嵩不太在乎:“我大概花了十年的时间来研究心法对于龙族的影响,到如今已经很成熟了。相关研究记录的账册和笔记都在阿贵那里,他会拿给你们的,包括帝君从天庭的库房里给了我许多宝贝用于研究,每一项物资出入都有记录。等研究成熟了,我认为可以大规模开始运用到龙族身上了,帝君才启动四海龙族的搬迁计划。” 同印插话:“所以,搬迁到化川就是为了集中全体龙族,进行灭族?” “他一开始会说是为了平定各族对龙族的投诉,给龙族划定一块新的领地;等龙族到齐了他会以‘龙族心性太过暴戾,需要改造’的名义让龙族修习心法,愿意修习的龙族就有资格继续在这里生活,不愿意的则要被流放到冥界,再在冥界进行私密处决。冥帝对帝君一向忠心,他不会违抗帝君的旨意的。” “包括利用使者挑事,让北海对天庭宣战也是他的计划之一,即使龙王不刺杀使者,使者也会故意激怒侍卫,引起冲突受伤。一旦龙族对天庭宣战,他就有理由给龙族打上‘战犯’的罪名,更好让龙族听话。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打仗,打仗太耗费时间和财力了。即使天尊不出面调停,他也会和龙族和谈的。天尊出面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连六御上神都要算计。只是帝君没想到,玄乙会和龙族有那么深的渊源,更不会想到一向不问世事、专心求道的上神从一开始就是偏向于龙族的,他忽略了这股来自三十六重天的力量。 藏牙把张嵩说的话记录了下来,厚厚一摞纸交还给玄乙。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帝君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张嵩结束了陈述:“天尊会遵守诺言的吧?” 玄乙看了看他身后的三头龙:“这龙族是......” 张嵩摸了摸那三头龙深红色的眼睑:“噢。这只是我额外给自己奖励的一点小玩意儿而已。毕竟,如果我不改造它,它就没有机会从这宝塔下面出来,所以我也算是它的恩人。不过天尊放心,它很听我的话,不会随意伤人。” 第139章 原来这就是三百年前被帝君镇压在宝塔下的那只偷了供品的龙族。 同印看着自己的同族,红龙的眼睛混浊而空洞,他却能从这副狰狞的面孔里看到悲哀。 他游到红龙身边,小心翼翼用龙角碰了碰对方的龙角。 这是龙族交流亲近的一种方式,同印想试试对方是否还能辨别出自己是同族,对同族是否还有亲近的本能。但那硕大的与身体毫不相称的三颗大脑袋脸上同时流露出戒备,向龙王龇牙,并发出吼声。 “好了好了,”张嵩摸了摸红龙的脸,安抚道:“不可以无礼,阿太。” 龙王又蹭了蹭红龙的龙角:“帝君把你压在塔下三百年,三百年后你又杀了他,也算是报仇雪恨了。”他问张嵩:“把它留给我吧。我带它回西海。它应该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张嵩却没放手:“我实在很喜欢阿太,再说,往后的一段时日对我来说不会太好过,它在我身边我也安心些。”说罢,他看着那三颗大脑袋笑道:“阿太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那红龙朝他发出低沉的哼声,真的像是在回应他。 作者有话说: 帝君其实有点像元首,他就是觉得龙族是劣等族类,他要做种族清洗。他不是因为具体什么事情恨龙族,他就是有种族歧视。 第65章 尘埃落定 既然人家是自愿的,龙王也不好强行违拗人家的意愿。 他有点灰心地游回师尊身边,朝师尊拱了拱脑袋。玄乙喜欢他撒娇,也摸了摸他的眼睑。 龙王驮着师尊回到地面,那张嵩也由红龙驮着从塔楼下来。玄乙与他互相行了礼,鬼童阿贵这时候从塔楼后面钻出来,将一箱子笔记卷册交给了藏牙。 “往后,先生打算去哪里呢?”玄乙客套地多问了一句。 张嵩答:“现在还没想好,或许会到处走一走。我也曾经是游医,四方流浪的生活我也挺喜欢的。” 玄乙看着他身后的红龙:“带着这样招摇的宠物,处世不易,先生要善自珍重。” 张嵩不置可否。红龙本来匍匐在他身后,可能是注意到了上神的目光,它往前了两步朝着上神哈气,三颗巨硕的龙头摇摇晃晃的。张嵩想制止它发脾气,中间的龙头伸出舌头往他脑袋上舔。 张嵩笑着躲开那条充满腥气臭味的舌头,他伸手做出了个推挡的姿势,怎想红龙没有停下来,它大张着嘴巴,突然栖近了自己的主人,一口将张嵩的脑袋从脖子上咬了下来! 龙族闪着紫光的獠牙咬合力是很恐怖的,张嵩的脖子只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断裂声。 颈椎扯断,鲜血迸射,热滚滚溅了红龙一脸,红龙甩了甩脸嫌弃地把脑袋吐出来,还呸了一口唾沫在毒师脸上。张嵩的身体轰然倒地,他的脑袋顺着身体倒地的方向滚了一圈,直直滚到了龙王同印的脚底。 鬼童阿贵尖叫起来!在刺耳锐利的叫声中,它砰地化成了一阵黑烟,消散在空气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只在眨眼之间。 谁都没反应过来,就见红龙一脚踩在毒师的尸体上,仰头发出巨吼,转头就冲着玄乙猛地窜过来! 龙王一个激灵本能地挡在了玄乙前面,被三颗脑袋六只龙角直接封死了喉咙。对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霸道得很,同印竟然一时间没能抵挡住,被撞得连退十几步,爪子在地面拉出两道直直的竖痕。 所幸龙鳞坚硬,要不然喉咙可能当场被龙角顶穿! 同印怒了,王的威严遭到的威胁让它暴戾咆哮,一个转身尾巴朝着红龙甩过去!红龙没能躲开,被龙王抽中,重重地摔在旁边的银杉树干,树干都被压弯了,杉针婆娑的响动哗然,惊起一连串飞鸟啁啾。 红龙还要起身回击,龙王张口吐出海水,滂湃海潮涌出,蔓延之处草木立刻结成冰块。红龙敏捷地腾身躲掉海水,在王的血脉压制下,它不仅没有丝毫怯懦反而更凶猛地反扑,三颗龙头齐齐张大嘴巴将獠牙对准龙王,这对獠牙才斩获了天庭帝君与诡谲毒师的首级,它有信心要将龙王也拿下! 龙王确实没想到它会正面往自己身上扑。 它来不及收嘴,口中的海水已经迸射了出去! 北海海水携深重的寒气在空中迅速形成大片冰棱,尖锐的如同铁刺的冰荆棘直插向敌方。红龙竟躲也没躲,直挺挺地撞了上来。第一道冰棱插进了它第二颗头的左眼,下方另外一道紧接着贯穿它的腹部,将龙腹顶了个对穿。 鲜血顺着冰柱缓缓流下,那红色在发亮的冰面上格外的鲜艳、浓郁。 从它袭击上神和龙王,到被冰棱穿刺而亡,也不过就是五招不到的功夫。寻常人若是眼力拙些的,压根连招式恐怕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只能见到幽暗林地里一黑一红两道如闪电般的影子交缠了一下,瞬息间便已终结。 畸形龙体如同呈放在精美展示台上的一具陈列品,由数十根透明水晶一样的冰棱支起全副身骨。它的身体甚至维持着向上的体态,三颗脑袋高高地扬起,因为头部占据的比例过分庞大,显得它的身体格外纤细。 热血不断流出汇聚,将整片水晶荆棘铺满,冰面融化时猩红与银白不断融合、分离,在地面上形成交错纹理,使得整副“展示台”具有一种流动性的、极残酷又华美的壮丽。 第140章 即使是同印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同印!”身后是焦急观战的上神前来查看情况。 龙王反应过来迅速收回了冰棱。没有了支撑物,红龙摔倒在地上。死亡并没有马上击倒它,它的另外两个脑袋还能活动,嘴里发出痛楚的呻吟,龙爪在持续地抽搐。 “阿太,不,不不不,”龙王并没有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也有点慌张,游上前确认红龙的反应:“阿太!” 红龙的第二颗脑袋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左边的龙头睁开眼睛,虚弱地看了龙王一眼,突然抬起头来,用自己的龙角轻轻地碰了碰龙王的龙角。 龙王明白了。原来它是有理智的,它一直有理智。 方才在张嵩身边的驯服只是为不让张嵩起戒心。它能认出来同印是龙王,是自己的同族。 它本不想和同印打。刚刚的袭击,也并非抱有敌意,而是自我了断,是一心求死。 龙王用自己的角回应地碰了碰它,它发出轻柔的喟叹,有眼泪从发红的眼眶里流出来。 “你怎么这么傻?这是何必?”龙王舔了舔它沾血的脸:“我带你回西海好吗?你想回家吗?我们回家,好不好?” 红龙轻微地呜了一声,摇摇头。 它已经没有家了。隅谷塔底漫长的三百年,家族亲人早已离世,也没有龙族记得他,他其实已经死了。 就算回到故乡,这样的模样又有谁能接纳它呢?那里已经不是家园了。 龙王心如刀割:“我会记得你的,阿太。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我还会把你的事情也告知四海,你受的苦、你为龙族牺牲的一切,我都会一一告诉他们。你的碑会立在西海里,一代一代龙族都会记得你,你不是白白吃了苦的。” 红龙微微点了点头,终于放松了神态,它又看了一眼龙王身边的上神。 玄乙走近了它,俯身将手掌放在它的七寸处,红龙舒了一口气,完全闭上了眼睛。它的身体迅速地剥落成大片大片的红色鳞片,鳞片又很快化为一片发亮的星点,与玄乙袖袋里的星点汇聚在一起。 上神重新站起来,掌心摊开向上,其中一枚光点飞到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掌照亮。 上神慈悲地凝视它:“它原本就不应该活这么久,它的寿命本来只有一百七十年。可帝君强行延长了它的寿命,让它在塔楼下面永无天日地忍耐煎熬,张嵩又在它身上进行了极其痛苦的改造试验,它是靠着恨意活了下来,如今,对帝君和张嵩的复仇已经由它亲手完成,它自然没必要继续留在世间受苦了。” 原本只是普通的石匠家的儿子,因为饥饿偷吃了帝君的供品,被帝君镇压在宝塔下三百年。 三百年后,它又亲自杀死了残害自己的神仙和毒师,以血深仇。最后,自撞冰棱而亡。 如此生平,也算是一代传奇英雄,合该让世人同族代代相传称颂。 同印看着上神掌心的光点,难掩悲哀之情:“我倒宁愿,它不吃这些苦,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匠,继承父亲的手艺,平平淡淡活一遭,既不富贵荣华,也不会蒙受大劫,也就罢了。” “它能隐忍三百年之久,又从张嵩的手底下熬出来,获得张嵩信任,将它视如宠物,如此心志,非常人所能及,哪怕是神仙也不一定能比得上,即使没有遭遇帝君之难,恐怕也不会是池中物。”玄乙也不得不佩服。 同印神色暗淡:“只可惜,命运从来喜欢磋磨心志不凡者。” 到底是命运喜欢磋磨坚定的心志,还是因为习惯受挫所以才磨练得心志坚定,恐怕就连上神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把那枚光点送到龙王的手上:“好在,即使命运磋磨,它不曾屈服。龙族,当为了有这样的同族而感到骄傲。” 龙王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终于露出微笑:“师尊说得是。” 藏牙支着竹杖,缓缓地走到张嵩的尸体前。竹杖上的牙齿叮当响动。 她蹲下身摸到了她这位义兄的脑袋,费力将它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土,又找到了断头的尸身。 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张嵩的脑袋放在了尸身的断口处:“您请节哀。” 藏牙默哀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与他,从来也没有情分,他死了就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他是罪有应得。死了得好。”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死了好,死了干净。” 玄乙见到她微微湿润的眼角也不拆穿。 张嵩死了,藏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算得上亲眷的人也就没有了。即使流眼泪也是应该的。 “我们闹得动静这么大,说不定化川边上的龙族已经察觉了。如果他们察觉,那么天庭很快也会知道的。”同印看了一眼那破败不堪的塔楼,又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此地不宜多留,要不我们先回宫。” 玄乙问藏牙:“张先生的遗体,婆婆想带回去吗?” 藏牙蹲下来掰开张嵩的嘴巴,只从他的口腔里拔出了一颗牙齿,收到了药箱里:“就让他躺在这儿吧。天庭还需要一具尸体为帝君的死交差,不然后头还不知道要闹得多乱呢。” 玄乙让同印又在宝塔内搜寻了一翻,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帝君断了头的尸体。 它就躺在束缚着红龙阿太的宝塔底层,大约是张嵩将那遗体放在里面给阿太虐玩的,所以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红龙啃得没一块儿是好的,腹部裂开,脏器全都掏空了,四肢也是缺断的。唯一能够用来识别身份的只有他的丹体,因为那是帝君的丹,红龙还不够道行破坏它。 第141章 不过,堂堂帝君死后被如此毁尸,而且还是被生前痛恨至极的龙族这样对待,也算是轮回报应。 同印将这具尸体放在了张嵩身边,还在宝塔内找到了一些帝君与红龙打斗的痕迹,想必是帝君死前挣扎留下来的。他没有动塔内的任何陈设布置,将它留给天庭来寻尸的神仙们。 离开之前,同印驮着上神和藏牙婆,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化川。 奔腾的大河从高空中看上去,只有细细的两指那么宽,在如同深邃暗绿的绸布的谷地上像一条浅浅淡色的折痕。谷地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送还昭伯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经过了几番折腾,它仍然保持着沉默。 即使,这里刚刚死了天庭帝君,死了一个鬼才毒师,还死了不少龙族。 但这仿佛和它没有任何关系,往后,它也会十年如一地坚守在这里,维持着自然本来的运转规律,丝毫不会动摇。等到百年后、千年后,人们如果还能记得起发生在现在的这些如同神话故事里的事情,又会如何谈论呢? 或许那也不重要了吧。他想。 第66章 吉无不利 半年后。 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冷得兽园里的仙兽们都不愿意出窝。 其实本来也不剩下几只了——玄乙天尊最近到处应酬交际,见了神仙就送小动物,仙鹤分派给了用元天尊,白麂两只给了后土娘娘,两只给了针神娘娘,斗霄真君一早就看中了天尊的墨麒麟,这次也一并送去了,还有几只养在灵泉里的九天玄龟,一窝打包全部给了玉台老祖。 那窝玄龟养得极好,体型饱满,龟背上面的刀刻纹清晰、干净、金黄灿灿,各个分量十足,老祖因此把库房里一套藏了许久的《佛国记》原本掏了出来作为回礼。 鹄仙觉得回礼太过贵重,埋怨自家师尊:“他老人家给,您还真的拿啊?” 玄乙淡淡道:“他舍得,我有什么不敢拿的?他宝贝书多着呢。” 说是这么说,转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滋滋有味地抱着书啃得废寝忘食,别人家里,都是斗蛐蛐斗上瘾才不吃饭不睡觉,他那个劲儿比斗蛐蛐还要大。还不好说他,他可不是“玩物丧志”。 鹄仙费尽心思想哄他适当休息,说不动,往往只能找龙王。 龙王其实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手段把师尊从书本旁边扯开,他只有一招,把这神仙往床榻带。 看书不觉累?那就多做些容易累的事情嘛,体力消耗了,自然就累了,累了就知道休息了。讲道理他是一定讲不过他那博古通今的大神仙的,但是比体力,他绝对不会输。 把神仙哄睡了,下了床,龙王还能回兽园里把剩下的小动物们周全好。 春喜如今也在兽园里,龙王在下雪前就已经给她的笼子里铺了厚厚的毛毡毯子,水都换了温水,好让小青鸟能过个好冬。剩下就是玄乙的几匹马还有恩魁星君从东海小岛上送来的岩兔。 这些岩兔本来生活在南方的温暖环境里,到了天界很不适应,开头十天里还死了一只,后来是龙王给他们建了暖房,小木屋子下面烧地龙,才把残酷的秋天熬过来。熬过来了就好了,各个玉雪脂白,溜肥圆润,养得像一头头小香猪似的,来的时候只有5斤不到,秋膘就贴了一倍不止。 本来玄乙想将这些兔子也送走,已经宣布封宫退位了,带不走那么多小东西。可他抱着兔子的样子龙王实在喜欢,一只大兔子抱着一窝小兔子的样子,于是龙王做主就不送了,反正伺候一只大兔子是伺候,一窝也是伺候。 兔子不用喂水,草料和蔬菜要洗得干干净净把表面水分都擦干净了才能放进去,不新鲜不够甜的还不吃——这点倒是和睡在正殿里那只大兔子很像——暖房里地龙也不能断,一日十二个时辰持续地烧,晚上还要专门有侍者看着。 同印把胡萝卜剁碎放进暖房,出来擦了把手就发现平时烧地龙的侍者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副熟面孔。 他皱了皱眉,手里还攥着手巾呵斥:“让你回去就回去!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龙族心惊胆战地垂着脑袋挨训:“您和我一起回去吧。” 这个月,同印听这句话已经听得烦厌了:“爱走不走。” “大家都很想您,大家都想您回去,不止是我。”丘融近乎哀求他:“北海是您的家啊!” 同印毫不领情:“行啊,我回去,回去了就必须我做主,不娶妻、不生子,我的位置旁边要有王妃的位置,王妃在北海要和我享受同样的待遇、权力,能做到吗?能做到我就回去!” 听听这叫什么话?哪有王不娶妻、不生子的。继承人怎么办? 还要找一个神仙做王妃,且不说龙族多恨神仙,就算退一万步,真容得下,那还是个男子呢!简直是胡闹! 丘融不敢回话,就听龙王冷笑一声:“你回去和那些老头子说,我没觉得他们对不起我,也不用三天两头派人过来这里做这些腔调,该选新的就选新的,没有就培养。真把北海玩完了,去给我爹和我爷爷磕头,别什么事都想赖我头上。” 丘融叹了口气。 他真的没想明白为什么同印不愿意回去继任。 要说他心里没有同族和家园吧,被同族背弃的时候,他愿意隐忍退位、屈居人下,被年轻一辈当着面羞辱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挽救全族的信念。但苦也吃了,委屈也受了,阴谋查实了,真凶揭露了,该死的都死了,该报的仇也报了,现在外头对他的呼声和赞誉最高的时候,他反倒不愿意回去了。 第142章 问就是现在有了道侣了,要以道侣为重,只想做成双成对的快活神仙。 但丘融一直以为他这只是借口。毕竟同族从前对不起他,他心里有点怨气也是应当的。可每个月每个月过来一趟一趟地请,好歹都说得口干了,还是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当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那漂亮的龙女也很多嘛,干什么非要这一个神仙呢?是,玄乙天尊是对龙族有大恩,但报恩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啊,没有必要让北海霸主以身相许吧? 丘融想着来之前长老们的殷殷期许,脑子一热就说:“我知道,天尊封宫退位,您这种时候当然不好撇下他。我们也不是要您马上就回来嘛,您想多照顾陪伴天尊,我们也觉得是应该的啊,等他老人家安顿下来,度过这段低谷期,到时候您再慢慢将重心放回来也可以嘛。相信以天尊的仁善,也不愿意见到王背井离乡、终生无后吧?” 龙王听到最后一句,眯了眯眼:“你们去游说他了?” 丘融立刻听出他的隐怒:“没有没有......” “最好没有。”龙王警告他:“让我知道他耳朵里听到任何一个相关的字眼,你弟弟那份情面就别怪我不讲了。” 龙王威严深重。丘融吓了一大跳,怎么好好的,阿禹的情面也不要了呢? 龙王其实也心惊胆战。这要是让玄乙知道龙族打这个心思,那神仙的床上还能有他的位置? 他烦躁得很:“你以后也别来了。我真没心思回去。那个位置也不适合我。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你们也不欠我的。往后,有时间的话,我跟师尊会回去看看的,但是这个王我肯定不要。” 他说得已经很绝。丘融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沮丧地想着是不是应该告退了,一抬头就见龙王身后站着淡淡如山岚一样温柔美丽的身影。 “天尊。”他赶紧行礼,后悔不知道这位大神听了多少刚刚的话进去。 龙王也是一惊,赶紧脱了身上的披风迎上去:“要什么叫我一声就是了,怎么还自己出来呢?” 上神打了个哈欠。他睡了一半越睡越冷,身边的火炉没有了,自然就醒了。 “你们在说什么?”上神眨巴着纯真的眼睛地龙王:“谁终生无后?” 龙王差点呛得咳嗽:“没有。阿融自己讨不到媳妇儿,我们随口聊聊而已。” 丘融也只能应和着:“对对对,穷当兵的家徒四壁,哪有龙女看得上呢。” “原来是这样。”上神微笑道:“我听同印说,你最近已经重新回到北海军中,还升了职,也该恭喜你一声。想来你这样上进勤勉,以后日子必然会越过越好的。” 龙王怕再说下去迟早露馅,赶紧逐客:“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不留你用晚饭,赶紧回去吧。” 眼风凌厉,就差没把“滚”字刻两只眼睛上。 龙族灰溜溜地离开了。 龙王陪着上神回到正殿,却一个拥抱亲吻也讨不到,方才还笑意款款的神仙眨眼间就变脸了:“不要。你出去。” “怎么了?”坏了,肯定还是听到了。神通广大的六御上神,怎么可能这点耳力都没有。 玄乙抿着唇,露出一个倔强的表情。 龙王陪着笑脸:“哎呀,你和他们较什么真?他们知道什么?为了骗我回去,脸皮都不要了,好的歹的还不是任他们说去!你要是真的听进去了,那才是傻了。” 上神抽了抽鼻子,真像一只大兔子,鼻头红通通的,然后眼眶也变得红通通的:“我欠阿回的不够还,如今欠你们龙族的更是还不完了,给我拐走了一个王,背井离乡、终生无后,我何德何能!” 龙王一个头两个大。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明明以前不是爱哭的性格啊,怎么最近水做的一样,说两句就要哭? 他见不得他哭,一哭就丢盔弃甲,输得心服口服,一点办法都没有:“祖宗,你做个好人,你饶了我好不好?我欠你的行不行?我才是欠了你一千年功德。” 其实他是真心这样想。要不是为了他,也不会封宫退位。他知道他不在乎名利,但在不在乎和有没有是两回事。熬了一千年才有的成就,说不要就不要了,真就那么轻易?丘融不知道这里头的渊源,这个傻神仙也想不明白吗? 这么好这么善良的一个神仙,一心一意就为了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在那些江山、霸业上? “明天我就正式写一个公函,昭告四海,我自愿放弃王位。要不然他们总是歇不下这个心。”其实不要别人说,龙王也早有这个心思:“反正后天咱们就走了,以后他们也找不到我们,你也别想这个事了,好不好?” 上神垂着眼睫,过了一会儿,才说:“要不就回去看看,他们也好安心。总没有必要把事情做那么绝。” 他不想让他留有遗憾。何况,那里总归是他的故乡。 “回去看看可以,但是不能再有这些什么你欠我的,欠龙族的话了。”龙王提出严肃的要求:“一个字的想法都不要有。要不然我就不回去。” 上神这才去搂他的脖子,磨磨蹭蹭地挨过来:“我就不能为你多想想?” 撒娇撒得越来越熟练了。 龙王很满意,搂着他亲他的耳朵和脖子:“你就是为我想得太多了,我倒宁愿你少想点,多为自己想想。” 第143章 “以后日久天长,”上神说到这里总算露出笑容,想到他们的未来,想到只有他们两个的未来,他无法不欢心愉悦,“有你,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长相厮守,这四个字出现在龙王的心里,也是一阵甜蜜。 他们接了个吻。 “回去一趟也好。”龙王也还有一些仪式没有办,“总要带你见见我爹,我爷爷。你们神仙有没有这些习俗我不知道,在龙族,伴侣还是要带去见一见家长的。” 玄乙想起刚刚丘融的话,觉得不妥:“我就不去了吧?龙族不是很不喜欢神仙?” 龙王吮着他的唇:“你又不是普通神仙,你对我们龙族有大恩,他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这能混为一谈吗?玄乙昏昏沉沉地想。 他要应付龙王的吻,又要想这些纲常伦理,脑子就不够用了。 “我是怕冒犯了祖宗们,我们结成道侣的事情,终究不是所有龙族都能接受,何必扰得祖宗们不安宁呢?”所谓入乡随俗,嫁龙随龙,总要换位在龙族的立场上面想想。 龙王愤愤地一口咬他,都亲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想些有的没有。他抱起神仙悄悄挪了个身,已经挨到了床沿。 “几个牌位而已,有什么安不安宁的。”他觉得应当给神仙立立规矩了,“师尊还是管管我安不安宁吧!” 整天两面夹击、心惊胆战,他才是真正的不安宁! 守夜的大侍者等了许久,没见内室里面叫人,打了个哈欠。 这是她最后一日在宫里当值了,过了今夜,明日他们这些侍者们便要各自到师尊为他们安排的新的仙宫去。后日,太初朔晦就正式封宫,三十六重天也要真正的空出来了。 她其实是有点遗憾的,她本来以为,会在这里一直呆到自己合化天道,却没想到突然迎来这么大的变故。往后,去了新的师尊那里,有新的同门和同僚,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前途未来更不得而知。 可世上的事情大约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是真的一成不变的,哪怕是神仙日子,也是逃脱不了变数。 如此想来,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变数难道就一定是坏事么?师尊常常教导他们,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说明并非变数就一定是不利的,总有好的那一面。 且留待慢慢看吧。她一边瞌睡着一边乐观地想,千年万年,神仙们的故事还长着呢。 —完—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出自《易经》))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撒花花~ 谢谢一直陪我到这里来的每一位,这篇文写得不尽人意,我自己也得到了教训和反省,但还是要谢谢肯陪着我到这里的大家。(鞠躬) 明天会有番外,就不放在佩佩了,你们知道的。 提前祝大家新年愉快,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