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贵妃(h 古言 1v2)》 1.掌印 应天府刚入冬,灰鸦鸦的天悬着,虽未见雪,可落霜层层凝迭,路上也结了冰印,已有寒冬之象。 芙蓉楼里却灯火通明。 苏临砚落座时,戏台上已经咿呀唱了半晌。浓墨重彩的脸,一唱三叹的调,字腔铿锵响亮,惊了满堂喝彩,十分热闹。 据他所知,内阁听曲之人不多。 只有九千岁嗜戏如命,甚至设了‘钟鼓司’,合在二十四衙门之下,日日开锣,丝竹管弦喧闹。 今日席开得早,可司礼监那位还没到。 直等戏唱了一折又一折,香炉都半熄,才等到这人姗姗来迟。 就见一群人挟着冷风簇拥围进来,中间那个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悠悠承着各方官员的问好。 闲庭信步,用两个小宦官扶着,好大的派头。 坐入正席时,大氅同腰刀一并都递给了随从,只露出里面的黑金曳撒。玉带金绦一个未漏,膝襕上的蟒纹泛着流动的银光。 端的是奢靡华贵,高调万分。 这人就是掌印薛止。 苏临砚在临安长大,家风严肃,能见宦官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是他和薛止头一次会面。 他春闱会试那时,薛止奉命北上查徭役之案,已数月未归,如此便错过了。 这般算来,薛止身为天子近臣,竟能握有军马,实是罕见。 可见是陛下亲信。 可谁不知晓,当今圣上是位幼帝。 薛止靠坐,捻着一串碧色珠,身姿松散,懒懒洋洋问:“那位左林书院来的,这届的殿试一甲,如今可在宴中。” 话音未落时,他的目光就已斜斜扫去,眼薄睫长,虽是在问,可那眸子凉浸浸,蝎尾针似的,瞥着苏临砚的方向。 薛止很白,接近透明的白,眼珠又是十分罕见的淡茶色,眼白藏痣,腥然一点红,看着不像人,浑然是个妖异。 席间人臣虽多,但大都阉党,也不知是畏惧或羞愧,竟无人敢来接话。 苏临砚脊背端直,未曾饮酒,在这群赏戏喝彩,放荡玩乐之人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不同流俗些。 他对着薛止的方向直视过去,双眸清明端正,不卑不亢:“是臣。” “瑞王初进京,刚在金陵苑喝多了酒,头风犯了,已在后阁歇下。” “剩下这些酒,就剩咱们来喝了。”薛止把玩着那串碧幽幽的珠子,视线未移,像随口一问,“叶首辅怎的没来啊。” “家师有病在身。”苏临砚音色清澈,在这酒气弥漫,熏香溢人的宴席上,一斛青玉似的,琅琅出尘。 “嗤——”薛止溢了声笑,珠串被叩在桌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病着……” 他这一笑,惹得席间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苏临砚面色未改,背端得像一尺竹。他身量格外高颀,宴席又逼仄拥挤,影子长而深地淌下来,也有些压迫之意。 不愧是世家子弟,首辅门生。大名鼎鼎的书院榜首,新科状元。 “叶老不来,我却不能失了礼面。”薛止招手唤来两名随从。 镶金檀盒,象牙制的锁扣,这还只是个匣子。 “肉灵芝,赤如珊瑚,乃上上品,这可是延年益寿的好物啊。”那随从小心翼翼捧着盒子,端持在苏临砚面前。 苏临砚没看那东西一眼:“家师特意嘱咐,说掌印事务繁忙,不劳费心。” 气氛霎时凝结到冰点。 过了好会儿,薛止才似笑非笑道:“我还是祝愿叶老,能安养天年的。” 他的字音,也咬得意味不明。 那随从更是端着盒子战战兢兢,额前耳后都出了层薄汗,面皮都红透了,看着是在抖。 苏临砚瞧他紧张,又顺手接过盒子,行云流水放在桌前,到此才鞠躬,谢了今天唯一一个礼:“掌印大人的告慰,臣会代为传达。” 随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瞬松了口气,捏着那把冷汗就退场了。 “可这赠礼……”苏临砚慢慢道,“实在是,府中不缺。” 薛止又在笑。 烛火和灯笼都在摆,光影掠动,他的笑像铺了一层玻璃纸。 总之是深长的,没有温度的,让人不适的。 苏临砚就在这样的笑下离场。 宴席上的一些官员多有不爽。 谁不想同这样一般给阉人摆脸色? 可这苏临砚他并非寒门。 诗礼簪缨,门楣显赫,又是先后外戚,称得上皇亲国戚。从小在世族学府读书,是首辅门生。甫一亮相,便节节高升,锋芒毕露。 这无人予他铺路? 众人不信。 能有多高尚,能有多清白,即便硬骨头一个,也是阁老拿来对付宦官的棋。 —— 月细细一绺,夜已深到看不清人影。 苏临砚早传信让车夫回去休息,只留了小厮提灯在楼下等着。 想着不远,便走回去。 静悄悄走了一段,路上却有辆马车突然驶 过,车轮轱碌碌的,挥鞭声异常响亮。 苏临砚心中已觉不对。 等快到叶府,那马车按理说早该不见影子,却像在等他一般停在路口。 便听一声哨响,有人从帘子里扔下什么。哐当落地,那东西重重砸在地上,分不清软硬,却能感受到异常沉重。 马车扬长而去。 走近才看清,是一具人尸。 被草席裹得乱糟糟,露出惨败的一张脸,恰有一面之缘。 是今晚递他药盒的小侍从。 肉灵芝从他怀里跌出来,珊瑚色的,赤而鲜红。 —— 2.临安 苏临砚不免心情复杂。 小厮已然吓个半死,原地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听到主子开口,“装殓起来,给口棺椁。” 小厮赫然清醒,弓着身子,准备把事儿悄悄办了,府上还在养病,不能张扬,实在不吉利。 正卧的灯未熄,从窗沿漏出半星,烛光微弱。 苏临砚朝光亮的地方走去,在门前听到里面窸窣的对话声。 有人。 苏临砚下意识止住步子,还未后退,又听到几句不太明晰的对白。 有……年轻女子。 师母早逝,叶老膝下无子,更不可能有侍女。 那这女子,又是从何而来。 苏临砚浅皱眉头。 等那头谈话结束,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果然走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斗篷罩住身子,却依旧能看出体态纤瘦轻盈,她愣了一瞬,暂停脚步,隔着不远处执灯而立。 袖袍宽大,浑身只露出一截手腕,皮肤被灯亮衬得白皙温浅,圈着只细绿的翡翠镯,冰色深透,是罕见的好料子。 苏临砚退后一步,算是给她让路。 那人却依旧没走。 苏临砚不解其意,夜很静,人声便显得清冷:“无论阁下是谁,今夜之事,我只会当从未发生过。” 过了两息,那人继续向前走,却在二人擦肩时,停住步子。 她踮起脚,把帷帽拉出一道缝,缓缓举起手中的灯。 煤油的味也顺着扑入苏临砚鼻端。 光影擦过衣袂,两个人的影子逐渐贴近,马灯里的笼心子在滚动,乍亮乍熄的,擦过苏临砚的胸膛、脖颈、下颌—— 直停留至眼睛。 眼珠平滑,双眸如墨染,倒映出跳动的芯光,愈显深邃夺目。本是端方温和的一个人,因为她的动作实在让人不适,眉头微皱,神光霎时变得清冷锐利。 她把这十分唐突的动作,做得合情合理,毫无一丝心虚,坦坦荡荡。 苏临砚喉结微动,低头,想要直视回去。 只从缝隙中看到一双眼睛,就见她落下视线,苏临砚依旧看不到她帷帽下的脸。 于是苏临砚皱起眉,后退一步,架起生人勿近的势头,像是被冒犯到:“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那名女子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 “你是之江人。” 依旧……非常冒犯。 她的声音很薄,被刻意压低也能听出异常年轻,被冷风夹杂包裹,悠悠的,像是随时可以被吹走。 “是临安来的吗?” 她竟还敢继续问! 苏临砚已经想赶人了。 那女子把马灯换了只手提,低着头,不管旁人死活,自顾自说起来。 “你姓什么。” “杭州的宅子还在吗……” “家中现在还剩几口人。” “赵夫人……” 她好像还想问什么,却戛然而断,自己止了话头。 其实苏临砚从一开始也并未回答她。 他目光沉沉。 气氛遽然紧张。 苏临砚自入金陵,从未见过她,便应当是不曾相识。这人的盘问来得太快,也太不合宜。 简直随心而欲,毫无分寸。 似是感受到灼人的视线,她轻轻仰起头,对上苏临砚的目光。 先是一怔松。 苏临砚显得有些高了,她低了半个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下颌,边缘锋利些,弧度也明晰。 她又后退一步,完整看到脸。 浓眉漆目,唇鼻分晰,气质沉静时便显深厚,可他蹙着眉,阴着脸,被灯掠过轮廓,就英俊得有些夺目了。 苏临砚被盯得难受。 他是君子,从小读四书五经,为人风度谦逊,敬老爱幼,对妇孺更是十分温和,礼度有加。 她没有攻击性。 却让人不舒服。 甚至看不到面孔。 是他在被观察,被试探。 这令人不适,可他心里疑惑更多,甚至压住了这不适感。 他语气已经是没好气,又真是觉得有些好笑,似要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在下祖籍浙江临安,礼闱及京,姓苏,老宅家中连带仆人共三十六口。赵?母亲赵氏,阁下认识?” 这本就没什么好掩饰,他的身世,本朝官员早已扒了个干净。 这女子看起来也不像寻常百姓。 她提着马灯的手指渐渐用力,天气太冷,被冻得发红。 “李伯伯呢……” 苏临砚是真的愣住了,他险些觉得自己听错:“……什么?” 她的嗓音有些哑:“那个会做,定胜糕的。” 苏临砚心里咯噔一下。 他缓了许久,才开口:“你不愿露出面容,又怎么相认。” “三十六口……差一个人……” 她又自顾自说起来,“李伯伯死了吧。” 苏临砚看着她,没甚神情。 “前年入冬去的。” “病死?” “年纪大了。”苏临砚也不管了,就这么跟她搭话。 真是奇怪了。 他能这么跟这人聊,也是奇怪了。 她不说话,苏临砚就这么低头瞧着她。马灯里的蜡烛都快没了,灯光很弱,温吞吞一笼,整个庭院又空荡荡的,显得愈发昏暗。 灯油快尽,但其实也没过多久。 说明她离家遥远。 忽的,有洒落的白簌结晶沾上她的衣物,落得越来越多,沾肤即化,冷风寒气愈重,原是下雪了。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初雪很冷。 黑夜阒寂朦胧,只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光以她向外重重散开,晦明交接之处,落下的飞雪也与之相融。 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 她歪头看了一眼,在原地默了两息,才慢慢朝发出响声的方向走过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苏临砚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于是隔着银白翻飞的雪沫与她对视。 “你的身上,有点血腥味。”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没有压低声音,还是微哑,但非常柔和,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低润好听。 又过了一会儿。 马蹄声踏起,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清楚,苏临砚才呵出一口冷气,推进了阁老的房门。 一进去,点起灯,便听见老人家在笑。 “怎么,不认识了?” 叶老纯粹拿他逗乐,苏临砚更是无奈:“师长……” 他重新煨起炉火,递上暖茶。 叶首辅喝了两口热身子,叹口气:“我年纪大了,可什么都听不到。是你站在门口太久了。” 苏临砚垂眉。 他已察觉到师父情绪不对。 便听叶首辅意味深长道:“怀墨,无论从前如何,当前境况下,前人、前境、都是往昔。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有半点牵挂。” “总之,该是不曾相识。” —— 3.白蛇 薛止派来了个司礼监火者(1)来接她。 心细得很,上来就递了手炉,动作不慌不急,低眉顺眼,说话也小声小气,恭恭敬敬把她请进了马车。 薛止身边的人,真是要比他自己,瞧着让人舒心多了。 虽已到了宵禁时分,可太监办事儿,巡逻侍卫是不敢拦的。 先帝末年,宦官擅权乱政常见,监察院下设南北镇抚司,北司专门处理皇帝钦定案件,自设案情,意指为狱。 官员一入牢狱,便是釜底游魂,苟延旦夕。 外人道,十二监夜夜审讯,死声咷气从未停歇,凄厉程度耳不忍闻。可看出如今的监察院,依旧是如日中天。 江蛮音掀帘往外看,雪粒子落得越来越急,窸窸窣窣往下坠,霰雪堆积,压弯了灰青色的枝。 她静静瞧着夜空。 眼前是冷寂长街,乌檐覆雪,合拢成一绸化不开的浓墨,黑得压人,其实和宫里也没什么两样的。 这是顺祯四年。 是祁衡当上皇帝后,南京下的第三场雪。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小火者揣着交鱼符,在宫里畅通无阻。江蛮音不想惊动祁衡,且嫔妃私自出宫,也是掉脑袋的大罪,便嘱咐了慢行,回避女侍。 她不想多生事端。 长明宫其实也没什么可回避的人。 祁衡还小,没到选妃的时候。 先帝晚年性格喜怒无常,对枕边人更是残忍冷漠,驾崩之后,宫内嫔妃全部奉旨陪葬,没留一个活口。 这后宫刚开始,只有祁衡和她两个人。 加上太皇太后那个疯婆子。 别说小皇帝,就是江蛮音初来时,也常被那些盛传的鬼魂之说吓得夜不能寐,要在枕边放一把利器才安心。 这具身体入宫太久,早没了少年时的轻灵矫健,又迎着初雪,在天寒地冻里待了那么久,当晚就发起高热来。 阁子里烧起地龙,雪炭也在盆中哔剥作响,兽炉里燃了浓浓的冬青,香烟袅袅,衬得此处格外静。 江蛮音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就这样有人还不让她安生,掀开帘子慢悠悠走进来,沾了外面一身冷气,还要用冰凉的珠子点她的额头。 江蛮音被冻得缩了下身子。 短促的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江蛮音翻身把头捂着,哑声哑气:“掌印大人,本宫还累着。” “是啊,听说昨个快到子时才回宫,您要是如此乐不思蜀,就不该让人送回来,在外面待上一宿,才算得上尽兴。” 江蛮音不喜欢他拿腔拿调的语气。 薛止的声音并像寻常宦官般尖细,音色甚至极为好听,听说先帝就喜欢听他温读书卷,为这副金玉生磁的好嗓子赏过不少东西。 薛止深得先皇宠爱,曾称赞他是金陵银鹇。 即便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鸟儿,鹇这一字,也实在抬爱了。朝中人愤不敢言,一个阉人怎配? 江蛮音却觉得他像条白蛇—— 哪都像蛇。 茶色眼睛藏着红痣,配着嘶嘶的低薄嗓音,笑着似吐信,在哪都弯靠着坐,像极了一条无骨盘踞的蛇,鳞片冷硬,霜白无暇。 她一睁眼,就对上薛止那双碧色泛透的眸。 高鼻棱唇,眉浓而深长,肤色极白,像刚烧出来的薄胎细瓷。 他似笑非笑,眼半阖,含着点冷峭:“不累了?” 江蛮音撑起身子,不去看他的脸:“谁敢在掌印面前说累。” 要在从前,她也不是不会跟薛止装模作样几回。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烧得癔症了,竟敢和他顶嘴。 薛止把指根处的碧玉珠串慢悠悠拨弄一圈,静静瞧着她。 江蛮音觉得如芒在背。 她试图掩饰什么:“昨日回宫太晚,淋了雪,夜间发起热,身体实在不适。” “叶青宗那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和他有什么聊的。”薛止眯着眼,说得慢条斯理,笑意也深不可测。 “娘娘好心思,让我打发瑞王,自个儿去跟首辅大臣推心置腹。” 他不知不觉靠近,那张白得透明的脸横在眼前。 “咱家实在是惯着你了。” 江蛮音能感觉到他轻轻喷在自己脖子上的呼吸,离得太近,美丑已经不能分辨。那双眼睛里有不同于常人的色调,红得阴冷,越在暗处就越鲜明。 他在顺着猎物爬绕,挑一个好下口的地方。 “掌印大人……”江蛮音尽力保持不动,想将一切情绪都埋藏住,“我没有瞒着你。” “你是不想?” 薛止在她耳边悠悠吐信子,轻巧地笑了。 “你是不敢。” 他吹个气儿,就有阴阴的凉风往江蛮音脖里渗。 江蛮音瑟缩一下,像打了个颤。 薛止喜欢她这副模样,不管是真是假,总看着教人舒畅。 像一切脆弱可爱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带着软羽绒毛,在拢起的手指中扑棱棱地乱撞。 江蛮音掀开锦被,伸出手,极微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她观察着这人的反应,又牵起薛止的手,一个男人的手,触感冰凉,像牵了一柄冷玉。 江蛮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声音微弱:“掌印大人何故跟我一个病人计较。” 薛止没说话。 额上的手从被她牵起就是那个样子,一直都没动过。 江蛮音也不是很敢抬头看他。 可她确实还在发热,掀开被子后,衣衫又单薄,一个大冰块在头顶杵着,即便暖炭烧得再旺,也是寒气摧心。 薛止是真的冷心冷情,一点都不带怜惜。 屋里静默长久。 他的手很瘦,但十分修长,掌心宽厚,骨节大而突出,有异于常人的冷粉色,能很轻易罩住自己的脸。 那点肌肤相触的体温,逐渐变得一致。 江蛮音把他的手移开一点,隔着指间的缝隙和他对视。 薛止总是给人一种目光低垂的俯视感,在这个角度更加明显。下颌弧度优美,长睫遮住大半眼睛,左眼瞳孔边缘的红色小痣也被挡住。 他这时候像个正常人。 薛止的手动了一下。 江蛮音压抑住呼吸。 微凉的指尖揉了揉她的眉心,江蛮音已经感受不到这个动作的轻重缓急,只知道薛止在摸她,从额到眉。 小贵妃。 他松开手,起身道:“好好歇着吧。” —— 1)位分低下的宦官。 4.贱人 江蛮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侍女才来叫醒她,说小皇帝传来消息,要和她共用午膳。 江蛮音先行梳妆。 繁复的衣服和装饰,精细到极点的妆容,眉痕修得细长,肤色白皙,眼瞳像一泊黛潭,她静坐在那里,就是尊不说话的青瓷像。 江蛮音幼时,从未想过长大后的自己,会是这副样子。 一枚被描摹纹绘的物件,浇筑在松脂琥珀里凝固的蜉蝣尸,死气沉沉,苍白无力。 怎么会是她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江蛮音呢。 —— 午膳时,祁衡如约而来。 他过完十三周岁,脸上褪去点圆润的稚气,依旧年少,却没什么独属于少年的锐利感。肤白眉细,眸色漆深,一点亮色都不沾,气质竟和江蛮音如出一辙。 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 却是带歪了,不该和现在的她相似的。 江蛮音叹了口气:“皇上,你该多笑笑。” 祁衡浅应了一声,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速来沉默寡言,让他笑,实在是勉强。 罢了,她自个儿都索莫乏气的,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用膳过半,祁衡忽然叩叩桌面,婢女们知道意思,垂着头退下。 江蛮音虽觉不解,却依然露出微笑:“皇上怎么了?” 祁衡看向她,神色担心,略带迟疑地开口:“是身体不适吗?” 江蛮音抚了下额头,失笑道:“这样明显吗?” 明明妆容得体,在镜子里看不出一点差错,她是不想让祁衡担心的。 祁衡看向桌子上的菜:“你今日吃得太少。” “感了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挂心。昨日下雪,天气愈发冷,你也该注意身体。” 江蛮音对祁衡十分有耐心,连劝慰都像在哄人:“雪落吉兆,也到了去慰问太皇太后的时候了,你多用些,鼓足精神。” 祁衡顺从地点点头。 外头白雪堆积,宫人已经清扫过地面,露出青石铺就的路,江蛮音和祁衡穿了同色大氅,一路共行。 银灰色的大氅,通体无花纹装饰,太过素净。 江蛮音笑道:“陛下总学我穿做甚么,你还年轻,应当添些更活泼的颜色。” 她牵起小皇帝的手,视线稍落,看到他漆沉的眉目,才发现祁衡已经只比她低了半个头。 江蛮音伸臂比划着二人的身量,又浅浅笑道:“长得真快,已经快和臣妾一般高了。” 祁衡顺势低头让她更方便量划。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们亲密无间,这样很好。 几年前她刚入宫时,总喜欢对着不过十岁的小祁衡说。陛下,稳重些,再稳重些。 江蛮音没有忘。 但当祁衡真的稳重时,又希望他再快乐些。 清寿宫外,远远就传来杂乱的声响,女人发出的叫喊十分尖细,把门外的山茶花都吓落一地。 “贵妃娘娘,是,是奴婢照顾不周。太皇太后又发疯病了……”婢女看到江蛮音过来,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江蛮音让她们在后面跟着,和祁衡一同走进去。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月有半月都不清醒。外人道,她是思念先皇过于悲恸,思哀成疾。 江蛮音已经习惯了。 还未见到人,迎面就有东西砸过来,进贡的龙泉粉青釉,瓷片摔了一地,碎茬都差点划伤了人。 江蛮音挡在祁衡身前,面带微笑:“儿臣给皇祖母请安。” “妖孽!贱人……” 太皇太后想扑过来,又被其他人拦住。 她已经老了,蔻丹鲜红掉色,手背也浮现出凸起的青筋,女人形容枯槁,用手指着她,吐出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太皇太后,当今皇上的皇祖母,皇室最尊贵的女人,居然把自己折磨成了这样。 她看见江蛮音的脸,更是发了狂,本就松挽的头发因为动作更加垂散,黑白发丝交杂,疯狂又扭曲。 宫人把她身边的所有利器全都拿走,她就开始抢夺砚台、笔架、书卷,总之一切可以抓在手上的,带有硬度的东西,狂乱地砸在地上。 或者江蛮音身上。 “敬妃!” 她张开血红的唇,露出将要破败的牙齿:“敬妃……你个贱妇!杀了我儿的凶手!” “江玉栀,你个贱人……你怎么还敢来我面前,我要杀了你……” 她从前没有这么疯癫。 自从今年开春,皇帝追封生母,江蛮音和姐姐越发相似,她就越发举止错乱,发病频繁。 从前那个对江蛮音磋磨不断的女人已经老成这样…… 江蛮音上扬的唇角丝毫未动,冰砌的面孔,不露情绪,慢声道:“皇祖母,您看好了,我不是前朝敬妃。” “敬妃乃皇上生母,已被追封为皇太后,葬昭西陵,谥号圣文。”江蛮音说着说着,渐渐笑了。 她口中的‘贱人’,是祁衡生母,江蛮音的同族姐姐。 “皇祖母啊,你口中的前敬妃娘娘,正在享皇家的香火供奉呢。” 她也笑得奇怪,嘴角露浅浅的弧,像皮子画开裂的小破口,也像磕碎了一角的清冷观音像。 这副神态,配着从门缝投来的白色雪光,眼角眉梢都染了薄银色,下半张脸是暗的,半明半昧,比太皇太后都更要像魑魅。 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太皇太后发出尖厉的叫声,突然挣开宫人的阻拦,朝江蛮音冲了过去。 江蛮音下意识就把祁衡拦在身后。 疯女人扑过来,一把扯掉她的发冠,长发被拽散,玉饰金簪灵灵掉在地上。 那只已经显露苍老青筋的手,急切地往地上抓过去。 她想捡地上的簪子,再狠狠插进别人身体里。 敬妃的血?江蛮音的血。不管是谁的血,只要是汩动的,哗哗流向地板的,红得灼烧视线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快慰。 她快抓到了,马上就要抓到了…… 那根尖锐锋利的簪子…… 瞬息之间,一只手带风横来,把她的手和那支簪子一起,狠狠攥住。 力气大到可以把这个老人痛得哀嚎。 是谁?谁在拦她! 太皇太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那个以前只会缩在江蛮音身后的病猫崽子,那身软骨头逐渐硬朗,竟敢挡在别人前面了。 太皇太后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眼睛瞳孔不停缩张,伴着阴测测地笑,用仅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个私胎孽障……” “皇祖母!” 一声大呵掩盖住她后面的话。 江蛮音蹲下,试图掰开他们攥住的手,尖锐的头不知道插进了谁的皮肤里,往外不停冒血。 “阿衡!松手!” 事情发展太快,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宫人们慌作一团,连忙一起把太皇太后制住。 江蛮音看到祁衡手上有淋漓的伤口。 她吸了口气。 江蛮音心里全是后怕,语气既担心又含怒意:“是我要让你挡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根小小的簪子要不了我的命,却能叫你吃好一阵苦头。” 江蛮音幼时,是跟着练家子在武场长大的。 宫中妇孺,没有伤她的本事。 可小皇帝不一样,从小金枝玉叶,在深宫教养,又无师父引导,兵器的种类怕是都没见齐全。 祁衡看了会儿手掌流血的伤口,又把视线转移到江蛮音脸上。 他面色从容安静,长睫投下阴影,苍白皮肤上镶嵌的眼眸,是跟她相同的漆黛色。 他看了江蛮音很久。 “阿姊……” 祁衡从地上摸起她被拽掉的头发,那黑长的发丝沾饱血,乌黑浓长的一绺,黏在他的掌心。 他静静拆穿她,面目在阴影里,被斑驳光线映得模糊:“你今日,是故意惹怒她的,对吗?” 江蛮音怔住,接不上话。 —— 5.江南游词 江蛮音没有想到,祁衡如今已经这么锐敏。 他已经不是稚龄幼子,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跟着自己身后叫姊姊的小孩子。 可他依旧还稚弱。 你知道他可以挺拔修长,傲然苍盛。 但祁衡现在只是一颗未褪笋衣的竹,不止风雨剥蚀,更有人为的暗算和窥伺,他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江蛮音也忧心忡忡。 她不能允许祁衡有任何差错。 “你叫我一声长姊,阿衡,你我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江蛮音摸上他手中的伤口,从裙摆处扯碎一条布料。 她把祁衡牵起,用布料给他止血:“你只需知道,阿姊永远都不会害你。” —— 江蛮音衣鬓散乱,头上的冠子都被扯掉了,是万不可能在宫中这么走回去的。 路上行人太多,不好掌控。自己宫里和太皇太后的清寿宫早被一一打点过,割舌剜眼的后果,已经让人心都清净,他们不敢议论。 祁衡传唤太医,在近处的别宫处理伤口。女侍也从她宫中拿了新衣和钗环,在隔房帮她整理仪容。 风寒还没好,又被这般折腾,江蛮音的脑子已经开始有些钝钝的。 她推开侍女弄粉调脂的手:“别涂了,头疼。” 江蛮音看看镜子,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吧。” 侍女沉吟一会儿,不好开口。 江蛮音揉揉眉心,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现在和画中的江玉栀没那么像了。 画中的江玉栀,肤光胜雪,星眸若春水,眉目含情,是枝头一枚含着露的兰花,清冷姣柔。 侍女曾勾画着她的眉毛,苦恼道:“娘娘和画中人五官神似,皆美貌动人,但仔细看来又所差甚远。” 因气质这个东西,不好模仿。 一盆花也会出两颗兰。 她不是珠玉,是块冷石头,和优雅温柔,尊贵娴静这类沾不得边。 要细细勾绘似蹙非蹙的眉,眼角唇珠都晕开浅绯胭脂,姿态和神情仿得细致入微,才能和姐姐有八分相似。 她这双眼睛深而沉,像潭底,没有情绪,也毫无情意。 不像鲜活的人。 “该见的人也见过了,就这样吧。”江蛮音插上最后一根簪子,随意道:“难道回宫还会被拦在外面不成。” “娘娘说笑了。” 祁衡那边似乎也包扎完毕,太医仔细嘱咐好了疗养事宜,留下膏药,这些人缄口如瓶,没有丝毫多问。 江蛮音其实很喜欢现在后宫的模样。 安静,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被妥帖打点好,不用害怕被欺凌作践,也不必担心祁衡的一举一动被当成消息传给暗处的豺狼虎豹。 陪着小皇帝在深宫待久了,这种生活于她而言,已是不易。 薛止…… 薛止—— 江蛮音暗念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每一抹笔画她都清清楚楚,像被用唇齿临摹含咽了千百遍。 等到祁衡叫了她一声,江蛮音才将将回神。 “阿姊?” 他看到江蛮音愣了一下,脸上说不清是迷茫还是凝重,于是又担心地问了一遍:“阿姊?” 江蛮音看向他的脸,朦朦胧胧的面孔,然后模糊的光晕开,随着视线逐渐明晰。 她缓了下神。 “确实是有些太累了。”江蛮音扶额起身,她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看到祁衡担忧的脸色。 ”朕送你。“祁衡顺势挽起她的手,等走到半路,才用她仅能听到的低语说:“今日上朝,文武百官在为我新择太傅。” 江蛮音屏住呼吸,问:“是谁?” 祁衡撕看出了她心之所想,快速回道:”内阁首辅称病,多日未曾上朝。太傅到底是谁,现在尚且不知。“ “在朝堂之上……我并非是可以定言的皇帝。”祁衡脸上有了罕见的孩子气,“阿姊……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蛮音只有心疼。 他知道外面的风言影语。旧帝荒诞无稽,躲在后宫不理朝政,宦官又极尽谄媚之能,网罗亲信,结党营私。 先皇暴毙,他九岁坐到那个位置,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掌印太监奉候在侧,士大夫对新帝不满,另有亲王虎视眈眈。 不是敬畏,在那把椅子上,收到的视线全是打量。 “会好起来的……”江蛮音深吸一口气,握紧祁衡未缠纱布的另一只手,看着地上白到刺目的雪,“她已经快死了,别怕……什么都别怕。” 更安稳的日子,迟早会来的。 —— 江蛮音在寝殿休息了好几日,这风寒之症总是时有时无,让人困乏得紧。外头那颗显贵的绿梅都开了,她也没心思去看。 新太傅还未择出,祁衡看似镇定,其实近日都在研习诗书,朝暮不休的,非常刻苦。 江蛮音闲来无事,差人往宫里送了许多香料来,对着香谱研磨。 香道用具繁多,江蛮音特意辟了高大的曲扇屏风将书房两侧分开,一边是博古书架,一边是香炉轻炭,门外及里又有纱帐相隔,整间屋子被分割三块,说不清的拥挤。 江蛮音靠伏在长案上轻眠,案上堆满了香罐香筒,染上香木油膏的帕子也落了一地。 打好的镂木香篆成片堆积,主调犀木花香,含有一丝的栴檀,木质沉静,气味内敛。 碧玉香炉还在静静焚烧,乳白色的细烟袅袅升起。 房间里安静极了。 薛止掀开纱帐,他放慢脚步,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江蛮音还在睡,头发顺着肩颈滑垂在案上,发丝和香木松脂混在一起,还沾了许多细碎的零陵花。 薛止用她案上的一方帕子在香炉熏了片刻,放在鼻端,轻嗅她合的香篆。 江蛮音最不喜檀,她嫌香味持久不散,益清悠长,又太过明冽。这种种好处,她却很是计较,说过于显眼。 薛止那时讽笑道:“以香辨人?又不是人人都似娘娘般小犬鼻子。” 挨了她一眼。 那时候的江蛮音还很乖觉,是头一回敢瞪他,瞪完之后又害怕,表情尤为生动,所以薛止记得很清晰。 可这案上摆放的木块香粉,皮腐而色紫,质坚重,味清和,皆是沉檀。 小贵妃突然转了性? 薛止放下香帕,扫视面前的书案,一本本翻过去,皆是香谱香乘,还有《墨娥小录》这类医香杂方,无甚特别之处。 他坐在江蛮音对案,拿起了剩在桌上的香膏碎脂,以竹篦轻合,慢慢调制。调香熏衣这种媚主活计,他也算十分擅长。 只是上一个用他所制之香的主子,早已死了。 沉香悬挂于水瓮之上,用明火煮开蒸腾,直到水汽不再四散,盘旋在沉香上方。 薛止的动作很轻缓,银碳也没有一丝烟气,咕噜的冒泡声让人更好入眠,等到一线香合完,江蛮音还是没醒。 也太耐睡了些。 薛止把调好的香膏随意放在案上,和江蛮音已经打好的香篆云片堆在一起。 却不经意瞥到一本被江蛮音压在臂弯下的书,薛止想细看,发现她压得紧密,依稀可辨是本《东河棹歌》,那页恰有行小字——‘灯火城河夜夜春’。 这是本江南游词。 这番动作,终于是把江蛮音扰弄醒了。 若上次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在,这次就是真的毫无所觉,睁开眼就被那从高处投下的影子吓得不浅。 江蛮音乍然惊醒,手臂从桌案滑落,差点碰到正燃的香炉。薛止眼疾手快,将她的腕子捉住。 躲过香炉,却没躲开案角,那细瘦的腕子扣上去,咔嚓一声,像是碎了什么东西。 那条水色上好的翡翠镯,是薛止随意送的,她倒也戴了许久。 如今可算是裂了。 —— 萝:你怎么每次都扰人清梦! 薛止:摊手—— 6.很怕吗 这奇珍异玩,能送进京师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再送进宫里,那可都是居奇的上好货色了。 那块通体满水的玉料,总共就那么大点。司饰的人细扣了一个正镯位,正喜不自禁呢,就看这位爷眉头一皱,硬生生改小一号,成了贵妃镯。 匠人面色不改,可心里早就扼腕叹息,还想着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小心翼翼问:“掌印大人,这玉料百年难遇,细镯倒是可以切制……可这剩下的料子,岂不浪费?” 薛止当时拿起那块开了窗的玉石,透着缝隙往里看,觉得那黛绿色像极了谁的眼睛。 他把石头丢回盘中,轻轻低笑了声。 那笑听着也凉丝丝的。 一个太监,都不是男人了,甭管当多大的官,性情也不似常人。瞧这掌印,可不就是阴晴不定,怪异多变的。 司饰局的管事在心里懊悔自己多嘴。 他与薛止只见过几回面,每次看到他那双长了红痣的眼,就觉得心中犯怵,故也不敢抬头。 就听他说了句:“串成珠子,送到我这里。” 真真是暴殄天物。 要被司饰知道这条镯子也碎了,还得让他捶胸顿足个几日。 - 江蛮音可不敢开口。 她没什么心疼的,不过一个镯子,也无甚含义,长久以来还算细心爱护,只是怕薛止因为这个又对她阴阳怪气。 现在他的手还握在她腕子上呢…… 那这可就不算她自己弄坏的。 江蛮音轻咳两声,欲盖弥彰:“掌印大人,可别伤着手了。” 翡翠是质地最密的玉石,断口锋利。 江蛮音没感觉到疼,那这血腥味,就来自薛止的掌心。 薛止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道:“我瞧着娘娘倒是挺开心的。” 江蛮音装作讶然:“怎会……这样好的玉器,还是掌印大人给的,我心疼还来不及。” 她用空着的另只手把掉在地上的玉块捡起,继而露出了压在臂弯下的那本书。 薛止像是随意问道:“娘娘怎有闲心看起了杭州游记?” 江蛮音愣了一瞬,又很是自然道:“宫里呆久了,总想着去外面瞧瞧的。” 薛止松开她的手腕,把那些碎玉半握在手里,笑道:“看来娘娘重病初愈,已是精神大好。” 还有闲心跟他阿谀奉承了。 这人…… 她不就得了个风寒,被讽得像久病不起。 江蛮音扯起嘴角,学着他笑:“那得多谢掌印的记挂……” 薛止瞥了她一眼,悠悠道:“记挂?娘娘真是多虑了,咱家忙着呢。” 江蛮音稳住脸上的表情,状作难过:“掌印大人不曾记挂本宫?本宫……还是很念着大人的。” 薛止在她面前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案上的干净香镊,先往沸水里滚了一圈,才开始处理伤口。 他摊开掌心,玉石碎屑有几枚刺进皮肤里,这么一看,果然溢出了丝丝缕缕的血。 他的手生得极好,长而匀称,如玉石莹润,却要比玉石更加冰冷,看起来毫无温度。 薛止掌心半握,指节弧度优美,因为挑捡碎屑的动作,中间两指微屈,偶尔极其轻微的颤两下。 江蛮音看了会儿,把视线移到另一边。 薛止似有所觉,抬眼看她。 江蛮音偏着头,似在发神,其实是在数今日合了几副香篆。 紫檀,绿檀,沉香木…… 都不像。 他到底还加了什么香。 薛止向来不是个好人,他睥着她,带着深长的笑:“娘娘刚刚在瞧什么呢。” 江蛮音颤了颤睫,对答如流:“看掌印大人的伤口,本宫实在心疼……” 薛止觉得好玩极了,语气如常:“既然心疼,娘娘就该再看看,何故偏头。” 江蛮音沉默了片刻,又硬生生把头扭回来:“本宫看就是了……” “江蛮音。”薛止在笑。 江蛮音顿住,她抬眼和薛止对视,看见了他藏在眼皮下的红色小痣,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处。 她与他的身高差距,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好像每次,都可以看见他眼睛里这粒血红的籽。 而这个时候,他也格外像妖物。 目光交移之时,时间仿佛都凝滞住。 “很怕吗?” 江蛮音从这句话听出了一个可怕的讯息。 他饶有兴致。 7.身世 江蛮音被这句话,问得愣神。 很怕么? 她刚进宫时,未及笄的年纪,也就跟现在的小皇帝差不多大。 江蛮音是家中庶女,由外妾絮娘生养的。 家主当时正是前朝鼎鼎有名的户部侍郎,手握实职,在应天府也颇有声望,于同僚之中更是清白廉正的典范。 这样的人,在进禄加官,名声正躁时,就会更加在乎自己的清誉。 纳妾是小事,可夫人反应极大,若闹得家宅不和,传出去也只会道江大人管教无方,尤为惧内,岂不成为京师笑柄。 他大手一挥,就将那外妾送了出去。 这一送,就把絮娘送到了湖州菰城县的乡下,那里泽多菰草,人丁稀少,是最为老旧的庄子。 絮娘是个奴家子,性子软弱。 她是到显怀的日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有身孕。 乡下贫瘠,为孩子着想,絮娘也曾找人寄过书信,只是肚子大得瞒不住了,京中也没有音信传来。 江府看来已经是不管她了。 她是被放逐出来的人,怀了孕,又无人认领,就算硬说这是江大人的孩子,也不会有人相信。 絮娘被庄子里的管家丢了出去,肚里的孩子也就成了暗结珠胎的野种。 絮娘没有谋生的本事,把身上藏起来的金银玉饰卖了干净,这才凑了些银子将她生下来。 她想给孩子一个干净的身份,只靠绣品织物卖点三瓜两枣,日子虽然清贫,也可勉强过活。 但絮娘一介寡妇,又生得貌美,肤白素净,身形细如蒲柳,这般姿色在一个乡下,总是要遭人惦记的。 絮娘带着孩子过得艰苦,有些男人,品行不端,有妻有子的,大晚上来爬墙,用扫把都赶不走。 絮娘受过几次小委屈。 她都忍了下来。 小时候的江蛮音不懂,只觉得母亲把门堵着,哭得让人心酸。 絮娘要攒束脩钱,让孩子去学堂念书,女子不能考功名,就去学个手艺,总之要混口饭吃,不能和她一样。 孩子罕见的不听。 挨了几次打,死都不要去学堂,六七岁的小女娃,嚎天喊地,非要去武堂耍棍练枪,把絮娘气个半死。 身上的银钱交不起两份束脩,武堂也需要拜师礼。她是真的想不明白,孩子是女儿家,为什么对练武之事如此渴求。 直到一天晚上,大门特意挂的沉锁被撬开,醉气熏熏的乡下汉子荡进屋里,抹黑爬了床。 絮娘拦不住,还要避着孩子,她甚至在想,孩子要去书院,有这样一个母亲,是要被学生取笑的。 于是抵死不从。 那汉子嫌她挣得扎手,抽起腰带就要打,却没想从旁边扑过来一个小矮子,上来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顿时血流如注。 男的发出痛嚎,酒一下子就醒了,拼命甩手,那牙齿扎进肉里,血肉模糊的,已经被撕下来了一块肉。 他疼得抽颤,一时间竟也甩不掉这个兔崽子。 江蛮音还在咬,耳边是男人的怒吼,还有絮娘惊恐的尖叫声。她整张脸都被脏血糊住了,只知道拼了命咬,不能卸气。 后来,她被结结实实摔在床底,腿骨断成两节,脑子里阵阵嗡鸣,双目全黑,直到不省人事,都没有卸下这股力。 絮娘看到女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滚在地上,满面惊恐,骇在原地。 那男人怒气攻心,还要拿脚去踹孩童幼小的身躯。 絮娘浑身是软的,她在针线篮里翻出了把生锈的剪刀,因为害怕,手抖得厉害。 她用颤抖的剪刀,走到他背后,猛然捅进男人的脖管里。 男人挣扎,她又捅了第二下。 直到第三下、第四下……满屋子都是血,絮娘才惊醒,这人早已死了。 外面凭空劈起了惊雷,惨白的光吞噬暗夜。 絮娘收拾仅有的银钱,抱起孩子往外跑。 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医馆离这有好一段路,行到半道,絮娘已经头昏目眩,全凭借一股劲才没倒下。 头顶乌云团簇,凝了场滚滚大雨,扑头盖脸地砸下来,雷声凄厉,絮娘在雨幕跑得踉跄。 难道是天要她们母子俩的性命…… 直到这时,一辆崭新的朱色马车拦在她面前,枣红骏马踏蹄喘着粗气。絮娘把孩子抱紧了些。 马车上走下一个人。 裙绣鞋精致素雅,裙摆雪白,缠枝纹的浅色掐丝往上蔓延,盛开几朵洁栀。那鞋子踩在污泥里,朝她走过来。 絮娘看在雨幕中清了她的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你再这么抱着,不出一个时辰,她的腿就要废了。” 絮娘心下大恸,忙跪下,悲道:“大小姐……” “上马车,去医馆。” “大小姐,是奴婢对不起夫人。” “嗯。” “大小姐……我杀人了。” 片刻寂静后。 “杀就杀了吧。” 絮娘原是江夫人的随身婢女,纳妾之事一出,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急遽紧张,絮娘也遭了厌。 江夫人侯爵之女,下嫁江家。若寻常人也罢了,偏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 她恨极了江侍郎,也恨絮娘。 可絮娘在马车里,竟止不住泪水涟涟:“六年不闻不问,夫人消气了吗……” “消气……”江玉栀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有一丝迷茫。 她看着絮娘,又看了眼躺着的小女孩,百感交集,终究苦笑道:“絮娘,母亲在你离府那年,就已经死了。” 8.接你回去(100猪加更) 瞬息的功夫,絮娘双眼空洞无光,隔了很久才问:“夫人那么高贵的人……是怎么去的。” 赵家是开国功臣,封爵乡武侯,享世代带金佩紫,诗礼簪缨,是人之上者。 怎么去的…… 江玉栀偏头望着车顶,那顶上是朱红的木,粘了一层凝固的新漆,锈血一样的色。 她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经历:“你走之后,母亲北上散心,遇到流寇。” 絮娘眼中充血,摇头:“不可能……奴婢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 江玉栀倏而偏头,眼神凌厉如寒刃:“你以为是什么?那几十个寇贼在村庄流窜三月已久,百姓不忍受苦,处处求救。母亲正巧经过,又带了百名精英侍卫,和当地村兵联手,没有输的道理。” 絮娘以手掩面,肩膀耸动。 江玉栀又道:“这说明她不是伤心欲绝,故意赴死。” “来信上写,流寇被清除之际,只剩一人以孩童作挟。母亲深入贼窝,将人质救出,自己却中了毒刃。” 絮娘已忍不住抽泣,江玉栀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里含着讽刺:“你若私心里,还把她的死与自己扯上关系,那就是对武侯之女的侮辱。” “赵秋玉之死,是为救民济世,死得其所,无需他人来评判。” 此言一出,絮娘顿住,目光落在地上,怔怔的。 与此同时,江玉栀听见角落传来一声哼咛,她连忙去检查孩子的情况,发现了些异常。 孩子尚小,人已经毫无意识,嘴里的牙齿和舌头却还紧紧相绞,严丝合缝地咬在一起。 掰开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冒出来。江玉栀感受到她胸膛里的心跳,以及强烈,急遽飙升的体温。 粗野,像杂草,有那么蓬沛的生命力。 江玉栀问道:“她的名字叫什么。” 絮娘整个人已经塌了下去,魂不守舍,只下意识回道:“只有乳名……叫音儿。” 江玉栀分开女孩的唇,用手指探撬开那咬紧的齿,防止她弄伤自己,又拿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 她轻抚女孩儿和她相似的眉眼。 “以后就叫蛮音,江蛮音。” —— 纳入户籍,那张薄纸盖上了描红官印,江玉栀为她写下名字,力透纸背,江蛮音也在一夜之间有了名氏地位。 但她的母亲,要弃她而去。 絮娘要去为赵秋玉扶灵守丧。 她等到江蛮音身体半好,就要赶着前去北羌。 江蛮音瘸着一条腿,半跛不跛地拉住絮娘袖子,不让她走。她舌头还残着,说话的时候,嘴里似刀子刮肉:“娘亲……” 舌头的嫩痂还没好,一开口,说得急了,血就流出来。 絮娘回头,告诉她:“大小姐清风高节,不会苛待于你,跟着她,要比跟我好得多。” 江蛮音指着嘴巴,说得艰难,声音也含糊不清:“娘亲……” “不要叫我娘亲……” 江蛮音拉她袖子的手一颤。 絮娘狠心道:“你的正经大娘子,应是江府正头夫人,你要叫我,只能唤一声小娘。” 江蛮音罕见的,冒出一股小心翼翼的委屈来,她现在像是个弱小哑女,双眸泪水盈盈,口中也只能发出含混的字节。 幼时那般跳脱的性子,如今这般敛色屏气,是知道要被抛下了。 絮娘心中有隐隐的抽痛,但她很快压了下来。 她转头要走,已是下定决心。 江蛮音忙拉住她的手,拽着不松,一边努力保证字句清晰的说。 “我不听话……要学武、是为了……” 絮娘正在扯下她的手,竟一时扯不动,在纠缠之时,听到她焦虑急切的哑声哭腔,刻骨镂心。 “是想要……护着你!” 她哭得力竭,人都要晕过去,唯有紧抓着袖子的手不放。 眼泪从絮娘眼角滑落,她突然蹲下,用力抱紧江蛮音,不停摸她绑着红绸的双髻,大颗泪水滚落,淌进女儿的衣领。 “去护着小姐,别护着我了。” 江蛮音跪倒在地,看着絮娘渐渐远去。 混沌一片的记忆,暮色苍茫,她只记得自己发上的红绸落在地上,混着眼泪泥泞,像鲜血的痕迹。 江玉栀在远处问她要不要回江家。 她摇头。 于是江玉栀擦干她的泪水,问:“那想要去哪?” ‘去武馆,要学骑射。’江蛮音无声道。 仅靠着唇形,江玉栀竟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浅笑:“女儿家学这些,没有用处。” 江蛮音捏紧了她的手,眼眸盛满祈求,无声亦有声。 于是江玉栀叹气改口:“武馆算什么,你是江家二小姐,想去哪里,都随你的意思。” 江蛮音从地上爬起来。 又听江玉栀话锋一转,不容置喙道:“但你要先念书,这不得商量。” 江蛮音点了点头。 她将落进泥里的绸带捡起,发髻拆了,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暮昏时的凛凛长风,吹得发丝和红绸飞扬。 京师并不安然,江玉栀早到论婚的年纪,江府也不是江蛮音的好去处。 江玉栀把她就近安置在临安,那里有她的外亲,也有杭州最好的书院。 “小瘸子,再过两年,姐姐就接你回去。” 江玉栀是这么跟她说的。 没成想,还没到两年之约,江蛮音就听到了她进宫的消息。 江家侍郎之女,乡武侯之后,进宫恩宠无双,入宫那年就诞下皇子。那一日,圣上大喜,举国同庆,为此办了场盛大的花灯节。 于是来接她的这个约定,又不作数了。 再次相见…… 再见已是一副棺材和牌位,冷冰冰的灵堂,四周围了一圈白烛,火焰如星,荧荧通明。 房顶的星火无字幡随风滚滚而动,那位像极了江玉栀的小皇子,躲在彩幡后的一隅,与她隔棺对视。 他问,你是鬼吗。 江蛮音的样貌与他逝去的娘亲,实在太过相像。 那时候江蛮音也问他,我若是鬼,你不怕吗。 小皇子那时候才像鬼,脸皮苍青,面庞又精致,活一个刚扎出来的纸娃娃,唇红齿白,浑身黑气。 “他们说父王死了,母妃也死了,娘娘们被白绫一个个缢死,宫女都火化了,奉先殿外面全是棺材。” “你闻,味道还没有散去。” “你是鬼,那也算刚死的鬼,你什么都不知道,害不害怕?你要过来吗,这里靠着墙。” 9.怕什么 初七日出殡,十一日捡骨殖,应火化者皆火化,宫妃以上皆土葬,整体送陵。 这禁城的深宫长道像环扣一般一道接一道,墙城高得巍峨,人行走其中,会觉得异常渺小。 每一个宫道连接的路口,都会有短暂的,直射下来的苍白日光。 她低头走,看地上印着一重重阙角的影子,一片迭着一片。 忽然,影子不再晃动,因为队伍停了。 一长串的人接二连三跪下,她头都未抬起的功夫,就伏了一大片。 她当时有些大道不逆地想,这么大阵仗的人,在这宫里,不都已经进了身后的棺材吗。 江蛮音抬头,被初春寒光刺得眯起眼。 并没有看清样貌,但却能感受到很强烈的视线,是种完全不能忽略的,让人凝固的注视感,像一柄薄凉软刃,顺着面皮,把她从头刮到脚。 宫人们不知道跪了多久。 江蛮音也不知道自己被盯了多久。 直到,他开始向这个方向走来,那种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却依旧没有消失。影影绰绰看去,穿的是内侍官袍,衣绸下垂得像敛羽的鹤,每一个弧度都精致,又散漫。 面前是百人送棺,彩幡和佛经都在风中淌,他信步朝这里走过来,闲逸自在,走着走着,悠悠扯下树上的一片青叶。 他对着祁衡问好,毫无尊卑:“这不是殿下么。” 没有回应。 因为祁衡往她身后缩了一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青天白日,这里竟落针可闻。 于是他理所应当看向了江蛮音,看了许久,然后笑道:“姑娘和先敬妃娘娘,甚是相似。” 江蛮音不知他是谁,却本能觉得他来者不善,只能道:“谈论前朝妃嫔,不止不妥,乃是大不敬。”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左手,被小皇帝捏得死紧。 这也加剧了江蛮音的……紧张。 薛止不说话了,时间仿佛静止。 突然,在漫长的沉默中,发出了极细小的一声响。 是一种极薄的东西,被滋啦撕碎的声音。 江蛮音脖颈僵硬,微微弯头。 只看到薛止把手里那片青叶掰开撕碎,叶脉碎汁染绿了修长指尖。同时,江蛮音闻到空气中,炸开了一股浓郁的青柠香,涩苦浓烈。 “呀,江大人先前上奏,送女儿入住后宫,要和敬妃娘娘互相照应,不会就是这位……这位姑娘吧。” “可先帝驾崩,殿下即将继位,姑娘却依旧被送来……” 这宫里太有意思,薛止看着她逐渐骤缩的瞳孔,只觉得这些人,真是有趣啊。 “那您,不就是将来的娘娘了吗。” 薛止扔了手里的青柠叶,作势行礼,他的姿势如此标准,脊背端正有礼,却感受不到一丝敬意。 “臣司礼监掌印薛止,请娘娘安。” 逆光之中,他的眉宇似笑非笑,眼尾上挑,眼珠色浅,仿若琉璃一般。那红色的小痣,就是那玉石上瑕疵,更添邪性。 紧接着,后面的人全都动了,宫人皆行大礼,在后面跪首叩拜。 “请娘娘安——” 一声一声,如雷贯耳。 江蛮音身上汗毛直炸。 她觉得灵魂都在被这声声叫喊涿取生机。 薛止慢慢靠近她,状作不经意看了一眼她脖颈上的微汗。 “娘娘,很怕吗?” 跟现在,别无二致。 一样的语气,相似的气音,都是那种表情,那种笑意浮于表面,其实内里全是探究和取乐的表情。 薛止笑着问她:“很怕么?” 他应该很喜欢自己颤抖、瑟缩,不可反抗的样子。 她现在,可不就像茎梗上的最后一瓣儿叶子,枯黄秋蒙,泛着泥土的草腥气,风吹起,再被人一踩,连水儿都没剩多少,蔫蔫沾在地上。 薛止如此期待她逐渐失去活力,成为枯萎的枝,失羽的鸟。 他会觉得很有意思。 江蛮音总觉得,薛止有一种乖戾感。他到底在乎什么,他做这么多事情,目的是什么。他没有执念,没有目标,一切只凭兴致。 这种人,很怪异。 怪异到没有弱点。 到底要用什么和他抵抗周旋。 他喜欢自己的身体、样貌、性格?不,都不是。他只是喜欢欣赏猎物无措的的状态,被逼入绝路的惊慌。 最好再向他投入求救的眼神。 他就会餍足、微笑。 江蛮音在极速思考,这到底为什么。 宫里这么大,纪律森严,宦官升职更是难上加难,他这种人,是怎么从小太监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他到底在意什么。 薛止就这么看着她,江蛮音的表情分毫未变,他却知道她在思索、紧张,然后浓黑的眼珠骨碌一转,直直看他。 目光相对,薛止觉得江蛮音的眼睛漂亮极了,什么漆沉冷淡啊,他都不在乎。薛止喜欢这种,有穿透欲,想要能看懂人心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装在剔透的琉璃净瓶里,好好封存起来,冰冷脆弱的样子,肯定会更加生动。 倏忽,这双漆深发亮的眸子突然贴近—— 江蛮音靠伏过来,直盯着他,这样的距离已经非常危险。她眼睛一眨未眨,似是想要看清他的瞳孔深处。 他那双鹤色淡青的眸子,眼线深邃,有浓长翘起的睫毛,轻眨一下,就像蝶翅闪着红色鳞点在振。 桌案上的水瓮被推到地上,哐当一声,水也顺着地板淅淅沥沥流。 同时,他的眼珠也微怔。 因为江蛮音在笑,她逐渐贴近,靠得越来越放肆,发丝穿过薛止的面庞,透着丝缕青檀香。 薛止能感受到江蛮音呵出的气息。 “掌印大人……想让我怕什么。” 她轻问。 10.该罚 案上的书册滚落在地,连她刚合的香篆也被推到一边,江蛮音就是这般,胆大妄为的,直接爬上桌子,靠伏过来。 本就拥挤的阁屋,显得更加错落,凌乱。 暮光被筛着甫入屋内,纱帐又把光影揉得又碎又晃,飘着芒尘,薄薄的一片,在二人身上慢慢荡。 江蛮音按上他的肩膀,薛止很高,因此肩颈也宽阔厚实,即便是在绸衣之下,也能隐约摸到紧实的肌理。 他一动未动。 也是,宦官能有什么情欲呢。 他只是喜欢看她袒露怯怕的心绪。 良久,薛止眼皮一抬,他的睫毛离江蛮音的胸口,也就不足半指长。 复扫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册和香膏,都被水弄得糟乌一片,他语气深长:“咱家知道娘娘孟浪……” 薛止纹丝不动,她甚至觉得他平静无波到,可以将她一手隔开。 但他没有。 因为没必要。 江蛮音弯腰俯身,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悄无声息阖上眼睛。 江蛮音的命格硬,连体温也比寻常人高不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她的脉搏、呼吸、心跳,都异常明晰,让人难以忽视。 连血流涌动的声音,都会从皮肤贴合处传导,让人深切感知到。 薛止身上的寒意被渐渐驱散。 他终于动了一下,却是抬手给江蛮音摘下了垂散发丝里藏的零陵花:“娘娘这么弄,合了一日的香熏,可就废了。” 江蛮音心头一颤,想着那日闻到的清淡檀香,声音清寂:“不妨事的,我想要的那一道,还未合出来。” 薛止长眉微挑,边随意挑着江蛮音发上的细碎花沫,边漫不经心问:“这书上的什么香,是娘娘配不出来的。” “不知。”江蛮音闭着眼,似乎在回想那股味道,“微苦、性寒、淡而清,坚重清明。” 是某种檀香。 非常……好闻。 她意有所指,薛止笑了声,抬眉慢慢道:“娘娘说得这般清楚,应是谁身上的香。” 江蛮音摇摇头,一口咬定:“书上撰写,我只是好奇。” 薛止没继续追问,手也从她身上放了下来,他平静道:“娘娘这个姿势,不累么。” 江蛮音的上半身没有依靠,怀中空悬,只有手臂压在薛止肩上做支点,是有些费力,可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但是江蛮音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缓缓往下靠,衣袍层层堆迭到一起,薛止轻轻踢了脚案下的横杆,和地板蹭了一声刮擦的响,椅子就这么退了半步。 江蛮音顺势凑过去,于外人看,就像是滑进了这人的怀里。 薛止身上有股经久不散的冷气,冰冰凉凉,或许跟他总是出入监察院有关。江蛮音环过他的肩背,抓着些衣料,一点点攥在手心。 “娘娘确实不怕。”薛止将脸贴在她耳边,哑声道,“在这后宫中,也实在放肆。” “是本宫放肆……还是掌印放肆。”江蛮音呼吸轻浅,眉目从容。 “我可担不起娘娘这般质问。” 薛止两手还平放在书案,一动未动,江蛮音挂在他身上,像稍微有些攀不住似的,正慢慢往下滑。 “掌印大人,我要倒了……”江蛮音贴着他耳边讲。 薛止颇有深意的一笑,浅眸漾起了别样的情绪,但仔细倾听,那声笑绝不是愉悦,或被讨欢的欣喜。 泛着冷,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像极作壁上观的旁客。 这把椅子的地界太小,要能合坐两个人,那必须紧紧相拥,她脚足悬空,手臂也未使全力勾扯,是真的快掉下去了。 这太监。 按以往的走势发展,就该是把她放下了。 江蛮音已经在琢磨理由把他打发走。 身子已经欲坠未坠,眼看江蛮音即将滑下去,薛止双臂一揽,力道轻缓,却擒拿得正好,将她锁在怀里。 “跑什么。” 江蛮音的下巴栽在他的肩膀里侧,这个角度很危险,脸一转,就能碰到那上下滑动的凸起喉结。 “本宫眼瞧大人……没那个兴致。”江蛮音动弹不得,说话有些微喘,但她极力控制,不想发出声音。 “娘娘这话说的,倒是对我很是熟稔。” 薛止轻笑,解了江蛮音的玉蹀腰扣,将手穿过她下面的裙裾,不顾她呼吸中夹杂的一声低吟,直接从裙底探了进去。 顺着大腿缝隙游移,摸到细腻的肌肤,一路往上,江蛮音惊得要躲,被他用另一只手牢牢压制住。 他伸进去的手,恰巧还是刚伤着的那只,包了干净布条,余半截指头露在外面,可这也够了,薛止找到地方,轻轻往里一戳。 柔软丰厚,馥绵绵的一团,薛止用指根碾过那两瓣软肉,往下摸去。 一滴水儿都没有。 干的。 “娘娘撩拨咱家,又骗咱家,该罚。” 11.指奸h 江蛮音脊背一僵,薛的手修长冰凉,灵活得像条蛇。因为始料不及,她溢出了一声极为短促的低吟。 “薛止!” 江蛮音攀紧了他的肩膀,把那快布料抓得发皱。 “嘘……”薛止轻轻笑着,“娘娘可别把满宫的人都唤过来了。” 他在取笑她。 江蛮音微偏过头,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这一下没留力气,嵌了片结结实实的红印。 “嘶……”薛止乐了,他被江蛮音咬时,整只手正好在往上探,缠着布的手掌包住阴户,指尖在阴阜处揉捏。 这么挨了一口,也不生气,剥开两瓣花唇,找到那颗发涨的软肉,不顾生涩,在中间的蒂尖处轻轻揉捏。 “娘娘这床上功夫要改改。” 薛止刻意放缓声音和动作,沙哑磨人,带着轻佻的笑,“这地方被人看到了,我也不能又说是狸奴挠的。” 身上的人明显沉默了会儿。 可江蛮音向来也是不甘示弱的,她冷笑一声,有那么丁点儿的咬牙切齿:“掌印大人还要名声?” 他们监察院的锦衣番子,哪个不是人鬼皆避,往路上一走,旁人恐怕连薛止的脸都不敢看,还敢调笑他脖上的伤口为何人而咬? 薛止手上依旧在动作。 江蛮音不愿和他在这时候多说话,下身的触感不容忽视,那几根手指灵巧,往复戳弄。如此下来,任是谁,都忍不住身体发热。 江蛮音渐渐绞紧身子,她只着中衣,也未配钗环玉饰,浓长的发丝顺着低头动作垂下。如蔓如织,像一幕黑色的捕虫细网,一动一颤。 薛止用指尖分开肉唇,旋转揉弄,又从上端找到肉珠,以中指按着花蒂,用力抵上去,把它蹭得肿胀起来。 那些没摘下来的零陵花,就顺着她极微弱的颤动弧度,一粒粒往地上掉。 她眉心紧皱,额头生汗,头用力抵在薛止的肩口。眼神异常清明,盯着房间某个角落,和身下的欲望形成鲜明对比。 “娘娘搂我搂得紧……衣服都要被扯坏了。” 江蛮音闭上了眼睛。 薛止将手指移到阴户下方,剥开肉瓣,揉弄那个软乎乎的小孔,等到花唇湿软,才将指尖浅浅探进。 他摸到里面细腻的水泽,那穴口滑而柔软,有种温热的丝绒感。薛止都没发力,就被吮进一个指节。 其他两指抓着一捻,把那淫水掐出来,漉漉的一片。 “原来是湿了。” 薛止眸光幽深,这句话音色低到近乎耳语。 那些滑溜的黏水顺着指根往下渗,落至手掌,被缠着的洁白药布吸走,一滴都没溢出来。 江蛮音浑身都涨,她不想睁眼,也不敢琢磨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身子在发热,整个人估计都红透了。 她这个时候,从来都不说话。 江蛮音把头伏得低低的,偶尔溢出一两句轻微的,几乎漏不出音调的喘息。 薛止并不着急。 薛止就着柔滑的淫液,顶开层迭收缩的嫩肉,并指入内,摸到微凸的肉腔。再往里就有些艰难,薛止用布料抵住穴肉,一蹭,布子滑至腕口,长指也全都露出,尽根插入。 青筋丰沛的一只手,凸起的蓝紫经络泛着冷,从指根蜿蜒到腕口侧边的骨骼,贴着花穴摩擦时,让人异常敏感。 江蛮低哼一声,她知道薛止在做什么,忙抓紧他的肩膀,发出了按耐不住的一声:“薛止……” 她的下半身有点轻微的抽搐,腿并得紧紧的,像是把薛止的手给钳住了。 薛止听到耳边传来的低喘声,被压得极低。叫他名字时,除了斥骂,也含着难耐情欲。 “娘娘这时候……可别这么叫我。”他轻飘飘应笑着,偏头瞧了她一眼。 江蛮音几乎整个人都伏在她身上,连脑袋也窝在他的肩颈,只露出半张侧脸。 是被几绺发丝汗透,细眉紧皱,红潮涌起的半张脸。像那种细腻温润,光泽明亮的湖中岫玉,只有沉在水里的时候,才会显出别样的透色。 如此隐秘动人。 世人大多只会觉得阉人可怖,性情古怪,在床上更是疯狂病态。 受刑那日便注定了低人一等,自卑成了恶劣的底色,心性便阴暗扭曲。 古往今来的阉人,大都只求今生寻欢作乐,因他们身子残缺,没有来生,亦不能有子嗣。 要再得了权,那就是游荡人间的恶煞,神憎鬼厌。 这些形容,薛止都觉得很是不错。不敬神佛,人间太岁,这不都是夸赞么。 薛止于性事并不残忍,非是他善良,而是觉得凄惨的叫声太嘲哳,血液沾手也太恶心,都甚是无趣。 像小贵妃这样,紧闭双唇不肯出声,把恨意藏在心里,看都不看他一眼,但又不得不竭力忍耐的样子。 才漂亮。 薛止又加进一根手指,强塞进狭窄的穴道,如蚌肉丝滑的肉穴不断推拒,但他指根全部塞进去时,水声又异常黏腻响亮,教人难以自持。 江蛮音的身子越绷越紧。 掌心的布条已经快被滴滴答答的水浸透了,他用手掌覆盖整个阴户,两指在内穴不断抽插,又用故意用那处沾了水的粗糙布料在花穴处不断研磨。 淫水成股流出,多得让人讶然。 连薛止都顿住。 他轻笑了一声,褪了腕上的碧色玉珠,就着润滑水液推入两棱肉膜中间的黏孔,那穴推拒缩紧,却还是把翡翠串珠吃下了一半。 冰凉的触感让江蛮音身子一颤,她捂住唇,死死掐住薛止的肩膀,指尖泛白,脸几乎要烧起来。 珠串塞进去,被包得妥帖,薛止按着阴阜处揉弄两下,才收回裙底的手。 他把腕上缠绕的布条解下来,单手握拧,流下一缕缕透亮黏液。 “娘娘今日……好似格外畅快。” 江蛮音坚持不住,她的身子已经渐渐瘫软,意志也开始模糊。全身红了个透,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良久,江蛮音睁开湿润的眼睛,双目涣散,失神地盯着一处。 依旧是那个角落。 目光所及,正是桌案上被推掉的,乱七八糟书籍中的某一册。 压在臂弯的那册。 江蛮音想藏起来,哪都行,她把身子极尽可能的缩小,头原封不动地埋在薛止胸口,眼前一片漆暗。 呼吸沉重,又炽热无比。 过了很久,直到薛止感受到胸前一片湿意。 他察觉不对,一手摸到江蛮音的后颈,捏起那块软肉,提起来,去探寻她脸上的表情。 “啧……” 这可怜模样,竟还是第一次。 薛止看她通红的双眼,眸子一弯,笑中却含着幽涧的凉意:“怎的,娘娘被阉人弄得爽利,是要哭成这样的?” —— 作话:薛止你别急,真的,以后有的是你急的。 12.念故人 薛止说的话,异常刻薄,连自己也骂了去。 江蛮音知道,这是危险的前奏。 但是她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心头空荡荡,要被什么淹没。 阉人二字,好像是一种禁忌和折辱,每个人说出这两字,口舌之中,都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连他们自己也不例外。 薛止处于高位,已算呼风唤雨,能让这些人的鄙夷全都变为悸惧。 可男人这种东西,总是很奇怪的。 害怕也要鄙夷,惊恐也要鄙夷,纵被阉人抄了家,砍了头,也要伸手往天一指,大声斥笑—— “你个阉……” 然后头断血流,脑袋砸在地上,双眼瞪凸,人首分离。 多好笑。 薛止早已过了会被这种目光扰乱心神的时候。 他会慢慢欣赏,看那些人将死之际时,眼里的鄙薄变成血红色的惊惧,再哭爹喊娘,涕泪肆流的丑态。 小贵妃在床上从未流过泪,因为她不曾觉被勾起欲望是侮辱,也不会因为薛止的调笑刻薄而难过。 因为她不喜欢薛止,所以不在乎,也从未放在心上。 与宦官攀附不是折辱,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薛止知道这一点,觉得甚好。他喜爱江蛮音剔透忍耐的目光。那种不在乎,但是不得不忍受的目光。 不喜欢是最好的,谁都不喜欢,这种眼神,更能长存些。 可今日江蛮音哭得让人生疑,不是痛楚,也非快慰,那深黛色的眼丸湿润发亮,眼尾通红,长睫之下,分明是委屈。 总归,这种面色,是不该出现在江蛮音脸上的。 她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薛止拿了一双薄长眼睨着,又继续问她,是淡淡的一句:“哭什么。” 声音冷清,可那语气里,也的确含着一丝丝不解。 江蛮音喉间干涩,只觉得眼前有重重幻影,耳边鸣声阵阵,颤得像枝梢在簌,什么都恍惚。 “我叫什么名字……”江蛮音推开了他捏着自己后颈的手,直直望他,那眼眸深得能倒映人的脸。 黛得浓郁,像雨天打湿的黑绿蕉叶,烈得要滴出水来。 “你快说,我叫什么。” 薛止呼吸一滞,他微愣,不解其意:“娘娘……” 话还未落,便被江蛮音拦住,她这番动作使了绞擒手法,薛止本就不予防备,一个不察,竟被她推翻在地。 椅子顺着倒下去,二人摔在一处,幸而他武力不俗,要不也是总归得见点血。 小贵妃瘫在他身上,竟拿自己当肉垫子,薛止怒极反笑,脸色也略有些难看:“你今日到底是……” 却不料江蛮音一手将他的唇封住,似是不想再听他开口。 “换一个。”江蛮音贴着他的耳根,肌肤柔软,呼吸润泽,是他二人之间,唇齿从未出现的距离。 “不要听这个,换一个……大人有没有小字,我的小字是蛮蛮。” 薛止要说的话遏在喉中,愣住了。 他翻过身来,欺之而上,将江蛮音推到隔壁靠墙的一角,被纱帐包裹,被博古木架掩住。 他慢慢靠近,似要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你说什么。” 江蛮音呼吸剧烈。 别说发红的眼睛,连面色也是润红一片,满身水泽,湿透的发丝蜿蜒在洁白皮肤上,尽是潮湿气儿。 薛止察觉到了什么。 他换了只干净的手,贴住江蛮音的额头。只觉触感滚烫,是单凭情欲达不到的温度。 薛止了然。 “娘娘,烧糊涂了。” 江蛮音都这副样子,再大的欲气也消减,薛止没了旁的心思,心下想把监察院那边的医女叫来。 风寒而已,半月都未好,太医院的人都是什么货色。 正要起身,小贵妃又将他拉住,双臂攀勾住脖子,细腻的脸庞往前贴近,竟是不让走。 贴着他,浑身热气儿往外冒,嘴里还混沌叫着:“为何……不叫我。” 哄小贵妃一时开心,也未尝不可。况江蛮音从未有过这种神色,他也觉得有趣。薛止正要依着唤她时,却感受到一只手贴覆他的胸膛,好似没了忌讳,胡乱往下摸。 薛止猛然擒住,捏得她手腕生疼。 “江蛮音。” 薛止的脸在日落昏光之下,粘了层鎏金细粉似的,眼是凤狭眼,扑棱扫过去,薄长而锋利。 他的下句话,应该吐不出来什么好词。 却不料,江蛮音突然贴近他的侧脸,二人距离不过咫尺,眼前的耳朵像一弯薄白新月,江蛮音双眼怔怔,透过他不知道像在看谁。 她问:“薛止,为什么不叫。” 她喊了薛止。 “原来娘娘还未烧糊涂……”薛止音色阴渗渗的,凉井一样沉,“那你往咱家下面摸,要干什么。” 江蛮音许久没应,她越过薛止的脸,去看窗沿,那暮光透着股赭橙色,已是傍晚。 连带着身上的温度都逐渐冷却。 她眼神清明不少,心里觉得很是无趣:“你摸得本宫,我却不能碰你,掌印真没意思。” 薛止站起身,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慢悠悠讥讽:“我倒是不怕,不过若是让娘娘瞧见了腌臜,吐得满屋子都是,岂非不妙。” 却不料江蛮音听后,倒在地上呵呵笑,她凌乱成一团,抱胸而坐,她看自己身上沾的,不是香料就是水,眼泪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真脏。 她伸进裙子,把那个裹满水液的翡翠珠串拽出来,砸在薛止前面,圆珠冷硬,竟是没碎,只响得清脆叮铛。 “你我之间,还真分不清到底谁更腌臜。” 薛止推门的步子顿住,影子斜长。他原是要走,却不知为何,低头捡过了那砸在前方的珠串。 出了屋,风吹雪落,头顶的宫灯红穗也摇摇曳曳,那细长的影子落在人脸上,光怪陆离的,辨不清房下人的表情。 * 夜间,一位素衣女官提灯而来,带了都察院的牌子,是他们派来的医女。 江蛮音躺在床侧让她诊治,正要问她情况如何时,才发现这医女是个哑巴,不能言语。 医女将药方写于纸上,一长串药材名,还有句标记的注解。 忧思过虑。 浓药其苦无比,医女从药箱拿出的梨白糖块,她服了两粒,都没压下去那股怪味儿。 江蛮音知道自己忧什么,却不敢深想自己在思念什么。 她夜里点灯,衣裳单薄,伏在地上翻找白天散落在地的书册。等找到了,又仔细清理纸页上的水渍,才如释重负似的,放在枕下。 她这几日都,夜不能寐。 在念什么—— 念着初雪那夜的青衣修影,他身上被遮掩的檀香,她念着那张脸,在回忆里因为那天的相见而明晰的脸。 日思所念,都是故人的脸。 这里插个眼,其实我不是特别反感看盗文,如果看盗文的朋友有幸看到这一条消息希望也可以去微博给给留言和回馈。po的朋友留言和评论都太麻烦了,感激每一个给我留言的朋友,这篇结束之后准备弄个抽奖回报你们,超级感谢。 13.新面孔 薛止在宫外有个宅子,离监察院不远,是先帝赐的一座豪邸。可他独身一人,宅屋异常冷清,平日也就歇在镇抚司里。 倒不是怕寂寞,那狱昭夜夜有人受刑凄叫,声势之浩大,可比别处热闹多了,听着也赏心悦耳。 他手下的锦衣番子凑在一块,还会设局开赌,押哪个官犯叫得最大声。也有交不出钱,贡不出证据被刑罚熬死的,这庄家设局的银子,就都收在了左使的腰包。 大都是无家可归,无后路之人,赌便赌了,后果自负,薛止只会当没看见。 更何况,这才算什么。 应天府如今就是那摇摇欲坠的锦绣高堆儿,穿金戴银的,一汪肥油,其实已经从外腐到内,哪都烂透了。 前几月去北上查的徭役之案,账本子还在柜子里摊着呢,一撇一捺,都是贵族豪绅刮的民脂民膏。 可这跟他有何关系。 宗室、勋戚、仕宦、皆为勋贵,这金陵城,三人里随便指一个,皆是皇族贵胄,高管显要。掌了半国财帛,这天下万姓,都在往里面汩汩输血。 破败灯火下,狱诏里斑斑血迹已是久腻的锈红色。薛止踏进去,迎面就有浓厚的臭气,还有即便被冬雪遮掩,也能闻出的尿骚味儿。 里面卧着一个身着囚服的人,衣衫褴褛,刚被浇了一桶水,颤颤巍巍道:“薛止……你不得好……” 显然是没进过狱昭的,底下人还未等他话说完,便淋头又浇一桶。 这水不是寻常水,掺杂了特殊料子,可使伤口日日不愈,犹剥肤之痛。 这张大人在地上抽搐,显然是吐不出来别的话了。 “我知张大人是个烈性君子,进来几日也未招供。”薛止把腕上的翡翠冷珠捻在掌中,拨弄转着,玉石摩擦的声音在牢狱里清晰骇人。 薛止言辞似有疼惜之意,可熟悉他的人便知道,这言语里饱含的兴味,实在危险。 果不其然,他笑着低语,眉眼浓烈,眸色浅得像淬雪:“那您觉得自己的嫡孙子,能撑到什么时候?哎呀,不足十岁的孩子,这般乖巧伶俐,被抱走的时候还在喊人哥哥呢……” 薛止半靠在椅子上,以手撑额,像一条倦怠的冬蛇,说话也慢慢悠悠,疼惜之意尤甚:“拶刑一上,手都要烂了,你们书香门第的……这冬天要是没熬过去,怕是连笔墨都不得碰了。” 此话一出,下头安静得很,连疼痛的喘息声都倏忽停歇。 只需半晌—— “薛止……薛止!”张常释跪在地上,笔直的骨也佝偻,他慢慢爬过去,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嗫嚅,“招,我招。” 番子呈上一盆清水,随意洗濯了他伤痕累累的手,张常释笔画极慢,过了三刻有余,薄薄的一张纸都没覆满。 薛止看得烦了,按住张常释的手,音调森冷如蛇鸣:“张大人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你要好好考量,到底该如何落笔。你撑得愈久,暗牢里另一个小儿,遭罪也越久。” 张常释苦不堪言,江州徭役之案,贪污者数人,可皆权柄惊人,如今他身陷囹圄,左右都要被剥皮实草。 可他九族之后还有妻儿老小,呈上幕后主使,亲人焉有命在。 张常释做了一辈子清官、直臣,没想到会是这般下场,下狱受刑都未弹泪,如今却左右为难,老泪纵横。 薛止听一个暮年老朽涕泪交加,声泪俱下,他长指轻叩木质扶手,竟面不改色。 却听门外传来熟悉的步伐,只听一声细长的的调子,喊着‘哥哥’,可那嗓音仔细辨听,分明是男的。 下一秒狱门大开,凉风涌入,这人一身红底织金的锦衣飞鱼服,直闯进来,乖张肆意,面庞妖美万分。 那红衣袖间还卧了一条细小青蛇,顺着白得发苍的手腕绕圈盘,色浓鳞亮,在他虎口处冬憩。 宦官肤色都白,他两人更甚。 “小星。”薛止听到声音就知来人是谁,眉浅浅皱起,“你怎么来了,那孩子呢?” 这监察院里,只有左使会这么穿。 监察左使时星据说出身娈童,心狠手辣。 孙儿竟由他亲自上刑……张常释心头悲凉,身子霎时就冷了。 “刚受夹刑叫得厉害,被人闯进暗室带走了。” 还未问被谁带走,便听时星笑嘻嘻道:“哥哥,那人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三法司之一。新面孔,看着不及而立,甚是年轻。” “叫什么?” 薛星摸着袖口那熟睡的蛇头,不甚在意:“没问,好像是姓苏?旁边那孩子母亲叫他苏大人。” “刑部来要人,你就给了?” 时星顽劣的皮笑:“他官儿比我大啊。” 审讯之时,为了震慑官员严惩家人,虽算滥权,可以往的刑部的人都怕宦官报应,从未敢拦。 薛止嗤了一声,正要出门去看,刚走一步,竟被脚下的张常释拽住衣角。 “稚子无辜……”他声音凄苦。 薛止听后,非但没同情,脸上竟露出谲然冷笑,脚一弯,抖开了张常释的手,走前还弯腰慢慢观察他的惨状。 他像带了极浓的恨意:“稚子无辜?真希望十八年前,你们也能对狱昭之人说一句,稚子无辜。” 等人走尽,张常释依旧匍匐在原地,他双膝已失,手指破落,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因这句话,有了缘由。 他这辈子,于官途披肝沥胆,唯做错两件事,一是现在,二是十八年前。 薛止……当真叫薛止吗。 * 京中早已落雪如絮,外面的风声更大,竟隐有呼啸之意。朱雀巷暗色无边,深邃幽径,唯有监察院门口两枚檐下灯。 月白灯明,像极鬼火荧荧。 薛止涉阶而下,在这灯火之间,和巷间那人遥遥对视。 他于朝堂数十年间,已经很少见到这种人。 仿佛就似山水墨画染就,身影浸在风雪里,极暮极肃。 他怀里抱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还执了一柄伞。 那伞倾斜,他肩上落满了雪。 隔着风雪,透过天青色的伞面,二人皆看清了彼此的眼底,有星火燎原。 14.似曾相识 薛止没动。 他原以为,苏临砚也不会动。 却看到那个身影稍倾,应当是将怀中幼儿交予身旁妇人,这人仪态出尘,一定是有百年积累的世家子,才能蕴养出这等风度。 濯濯耀眼的风度。 应是从未弯过腰,从未趋奉过人。 多好啊。 多顺畅的人生—— 三元及第,接着攀蟾折桂,又登科入院,翰林讲学,直官至九卿。若非时局动荡,应该是必然的入阁登台,位极人臣。 什么叫相门有相。 这般畅行无阻的官途,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薛止都不禁想,这种人的一生,真的会有坎坷与烦忧吗。 偏还善良……温润如泽。 如此完美的世族公子,真是,让人厌烦。 薛止最厌恶,完美无暇的玉。 苏临砚朝监察院门口踏雪走来,向着薛止的方向,且步伐端正,眼神平移,从未躲避他的视线。 于是薛止更厌恶了。 不惧奸权,为非亲之人赴汤蹈火,更让人厌烦。 苏临砚缓步而来,叫了声薛掌印,态度和他的人一样内敛平和。 薛止自是没理的,还扯了一把冷笑。 苏临砚置若罔闻,在隆隆冬雪下,声音沉静而淡漠:“北征徭役之事,波及众多人等,你我皆知,这查不出来结果。张大人家眷日后便要流放,何故处以极刑。” 就算查出结果,白纸黑字写上幕后黑手的名姓,他们也不能动。 恶疮焉能一下止溃。 薛止看着夜幕风雪,竟觉得有些好笑:“苏大人是要管起我监察院的案子?” 此人在外颇有恶名,苏临砚本也不想跟他争论是非,只道:“张大人因证入狱,却并非九族之过,其子孙辈,你无权动用私刑。” 苏临砚看似是不想跟他多言,转身欲走。 “慢着——” 薛止踩着刚落下的新雪,一步步来到苏临砚面前,他步子悠悠,和苏临砚简直是两个极端。 总是在笑,但浅眸色冷,目色流转之时,从未见光彩和感情,十分寒凉。 他总是在笑的,却让人听着就觉得不安好意:“苏尚书以为张常释是什么人。” 苏临砚眉目依然清冷:“我并非言官,无权评判旁人。” 薛止听到就笑:“那我告诉你。” 薛止从肩头取了一抹凉雪,放在指尖慢慢捻化,道:“张大人算什么,算世人中的清官,朝堂里的正直之臣。可你猜他府中被搜出多少,足有万两,都还在监察院一箱箱摆着呢。” 多么?与旧案相比,绝不算多。 可他也绝不清白。 当官哪有真正的清白之人。 你管得住自己,管得住下属同僚,或提拔上来的三亲六故?官场久了,诸人抱成一块铁板,严丝合缝,同贪污共进退,谁能独善其身。 和其光,同其尘。好好坏坏混淆在一处,便都是污遭。 “那你知道为何这案牵扯几十人,又是张常释来扛鼎。”薛止又问。 苏临砚查询过案薄,他知道答案。 是张常释一人抗下了罪责。 薛止看出他脸上的肃穆,却依然走近一步,优游不迫地看着他,轻慢道:“因他耕农出身,毫无世族积累,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但他收了钱,就是犯了错。 总归是要死,他不死,有人视他为眼中钉,有的是办法拉他下水。他抗下罪责死了才好,妻儿老小流放有了后路和保障,他也能死的安心。 而薛止要的东西很简单。 他审讯消息一放,各路官员都削尖了脑袋来送银子,万两白银算什么啊,众人都知监察院最难疏通,要的比贪得还多。 反正他不要名声,只要钱财。 你看,这对大家都好。 薛止在笑,昏拢的灯光洒在眉眼,神情像看了一出好戏。 “苏大人可以回去告诉叶首辅,他内阁无人,六部已然名存实亡了。” 苏临砚眉目不为所动,依旧如墨水般沉透。 他只是盯着薛止,平静道:“我今夜下狱,只为救张大人的亲眷。镇抚司乃特立机关,三尚六部往后该如何,跟监察院无关,亦跟掌印无关。” 薛止当然是没什么好心的,他仇恨官员,清臣佞相在他眼里都一样,他只是想看苏临砚这平静无波的眼,漏出别的情绪。 可他无动于衷,漠然置之的态度,就显得他此番这么多似讽似嘲的话,成了笑话。 叶宗青这首辅都会偶尔骂他几句狗太监。 这苏临砚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薛止兴致缺缺,转身要走。 却突然在寂静的夜里,风雪漫散中,闻到似曾相识的清檀味。 明洌清醇,极微弱,要比一般的檀香更温和些。 檀香历史久远,在诸多香谱上皆有记录,实在不是什么独特的味道。 正如苏临砚,在薛止眼中,也并非是什么独特的人。 于是并不在意,薛止并没有停下脚步,转身回了监察院。 —— 是是是你不在意,酸得都冒泡了还不在意,有你急的。 15.奇怪 京中下了一夜厚雪,第二天竟放起晴,只不过那日色毫无温度,光也比雪更青白,寒冷刺骨。 年末快过去了,这么冷的天,百姓呵着气,揣起手来,也要在城下看热闹。 拒说又是一位贪官污吏被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供大家谈指。 还是那位监察院红衣左使亲自执的刀,这位大人性情无常,嚣张狠戾,最爱用那把烧琅弯刀拖着人尸走于暗巷。 今日天还未亮,夜幕尚还挂星时,路上就传来了刀尖拖地的铮亮响声。 像骨骼与生铁相互刮擦,颇为渗人。 朝中官员被处决,宫里自然也有了消息。 太傅依旧未选,叶首辅也仍在家称病,已满月未上朝。 自祁衡登帝以来,凡民生或官员考绩相关奏折,都是由内阁来决策,但政案和刑查的政务,其实都会递给监察院来处置。 他们维持了一个,很微妙的平衡。 当内阁之首不问政事,这个令人难以评价的平衡,就失控了。 叶阁终究是老了,他已无力在万马齐喑的朝堂斗辩争论,历经两代荒唐帝王,也无力用年迈之躯革除旧制。 那天夜里,江蛮音不以后宫妃嫔的身份,而是以周朝百姓的身份来请求,也只是换了句。 “若他日我也死于非清之身,还望娘娘替我捡敛衣冠。” 他说这句话时,苍老的脸是带笑的。 是江蛮音看不懂的笑。 朝中动荡,江蛮音虽身在后宫,却也能从祁衡那里窥之八九。 其实什么都摇摇欲坠,那么,转机又在何处。 江蛮音正要到玉禄阁去。 这是祁衡的书房,离寝宫算远。江蛮音踏着靡靡雪地往前走,只觉得越走越冷,她裹紧厚氅,微低头,远看地上的枯枝败叶。 身旁小太监却忽然道:“娘娘停步。” 江蛮音脚步顿住,抬头只看到一道绯色身影,仙鹤补子是袍服大氅的一角,衣袂翻飞的折痕都有股清列气。 只是背影,但……是个完整的背影。 小太监缓了口气儿:“刚那位是新来的太傅,大抵今日是第一天,走得晚了些,差点与娘娘撞上。” 江蛮音微愣,直到进了祁衡的书房,整个人还是怔怔的。 祁衡看她的脸色白得吓人,连忙问道:“姊姊?” 他扶江蛮音坐下,看她神色恍恍实在异常,又久叫未应,已经想要找太医了。 正要开口,一只微凉的手却拦在他的唇齿上,他能感受到江蛮音的温度和气息,脸色变得奇怪起来。 自从十二周岁后,他们私下里,已经很少有这般亲密的举动。 摸头是不算的。 祁衡也愣住,清瘦的喉结滚了一圈。 过了几息,他听到江蛮音轻轻问他:“刚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祁衡和江蛮音幼时日夜相处,日积月累中,几乎了解她每个表情,包括眉毛微蹙的起伏,嘴角勾起的笑容。 很少有这种魂不守舍的时候。 祁衡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稚气和欣喜,尽管眼神漆暗。 而江蛮音根本没有察觉到。 “姊姊看到他了吗,内阁推举出来的新太傅,学识渊博,讲解也铄古切今,只是没想到这般年轻……” “姊姊?”祁衡摇了摇江蛮音的肩膀。 他看到江蛮音的瞳孔逐渐有了光影。 祁衡笑了笑:“姐姐怎么啦,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16.记得 祁衡能感觉到江蛮音在摸他的眉眼。 纤细的指尖划过眉尾眼角,只略微流连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放下了。 江蛮音看着逐渐要成长起来的祁衡,突然感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祁衡也像她的成长印记,她从少时那位木讷沉闷的少女变得满头珠翠,恍惚已经是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四年。 但终究是,物是人非。 “姐姐很想念从前吗?”祁衡在书案旁坐下,看着剩下的奏章,像不经意问了一句。 他对江蛮音的从前一知半解,只是幼时缠着,让她讲了许多外面的光景。只知道她是在杭州长大的,并不是京府人。 她初来时也有水乡音调,吴侬轻清,现在是听不到了。 祁衡总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丝涟的线索。 刚与江蛮音相遇,让她神色苍白的那位太傅,也是临安人。 这个念头将将在他脑中接连吻合,还未牵连成串,可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脑海那根极细弱的弦,倏忽一崩。 下一刻,祁衡就听到江蛮音低柔的涩笑。 “方走出去的那位大人,和我旧时相识。不过现在……或者说,往后,姐姐都不是很想见他。阿衡,年后灵谷寺的祭奠,还有之后的鹿鸣宴,你都得帮我与他错开。” 她非皇后,不必受万民朝拜。 笔刚沾墨,浓饱的末端正是欲坠未坠时,祁衡手一歪,御笔便在奏折下留了鲜红痕湿的印。 祁衡把那道折子放在案首。 他原想问是旧识吗,神思一转,问:“是旧友?” 何种旧识需要她这般为难? 江蛮音靠着椅子,双目阖上,她神情宁静,眉梢歇了缕冬晖,眼窝积满了旧银般的细光,像是睡着了。 祁衡放缓动静,宫中书房的熏笼渥的都是红萝炭,许久未添也还尚有余温,能撑上一阵。 想到姐姐还在装睡,他嘴角弯了弯,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么难回答吗? “是故人……” 却听江蛮音的声音轻轻回荡在那片窄小的区域,是恰能被祁衡听到的音量,带着怀念,格外清柔。 那年江玉栀差人送她从湖广到临安,在杭州之北,是她母家亲眷的住处。无论南北,每家每户的女眷都是称之夫家姓氏,而赵夫人一直都是赵夫人,可见她身份之尊贵。 赵夫人心思也玲珑,那时江蛮音太小,若以女子之身收进府中,对外传是别家小姐,于她清誉也有损。 就称做是表少爷来养。 苏临砚也正去书院长修,那不是私塾,管制严格,至多一月归府一次。他在学业上天赋惊人,幼时成名,惊艳四座。只是迟迟未参加科举,一直在东林书院进修。 他的文章见的让几名夫子都自叹弗如,因此破格当了讲师。 少年老成,钟灵毓秀,有人欢喜有人忧。 赵夫人觉得自己这个孩子无趣极了,比不上外甥女那边送上来的小娃娃。 多可爱一个小姑娘,虽然腿有点瘸,舌头也坏了,一双眼睛却泓水清透,会说话似的。还喜欢练武打拳,拿着她曾经的红缨枪爱不释手。 赵夫人只恨这孩子不是自己生的。 江蛮音那些颇有技巧的身法,都是赵夫人替她打下的基础。 只是她性格孤僻,极怕生人,特别是男子,对身形高大的男子反应尤为激烈,看一眼都会神色慌张,有次苏伯父去捏她小脸,给孩子吓哭了一天。 江蛮音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不像别的孩子般大喊大叫,只一双透亮的眼儿蓄满眼泪,随着浓长的眼睫往外掉。 大夫说这是某种惊吓的后遗症,万幸持续的时间不长。 赵夫人很是心疼, 特意辟了别院,只留下几个婢女婆子,随着江蛮音的长大,下人也越来越少。 直等到身姿初长,眼看年岁已要过去,两个春日的时光,却传来了江玉栀进宫的消息。 江蛮音当日未发一言,晚上却敲了赵夫人的门,葳蕤流动的灯火下,她面容清秀稚嫩,却异常澄澈。 她恳求能去书院。 姐姐走前让她要读书。 犯难的是,她亦也想学骑射。骑射课只收男子,纵然在天下名声最盛的东林书院,也不例外。 赵夫人惆了许久,道:“总不能真的扮做男子去上课,我幼时也没这般肆无忌惮过。” 江蛮音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眸逐渐亮起。 赵夫人后悔提了这个想法,却依然给她收拾行李。又一边劝服自己,反正书院男女混读,也只武术课全是男子,再让怀墨多照料一点,总不能出什么乱子。 临别时她还道:“被欺负就打回去。” 江蛮音乖乖点头。 苏大人第一次动用人脉关系,是为了给她安排一个独立住宿,他叹息好久,念叨着晚节不保。 江蛮音踱着步子走过去,仗着自己年幼,去晃了晃苏大人的袖子。 也是第一次。 苏大人捻着薄须,向夫人感慨:“看,还是女儿好。” 赵夫人颇感同意。 临别前,陆夫人还再叁叮嘱:“多找找你那个哥哥,记得吗?一年不着家几次的那个,瘦瘦高高……” 她怕江蛮音记不清,直接道:“人群中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了。” 江蛮音嘴角勾起,道:“记得。” 17.蛮蛮 东林书院是世族学府,反对空谈理学,主张经世致用,不管是何身份,进去后都不论尊卑。 江蛮音化名江蛮,在里面安安稳稳读书,她是低年级的学子,和苏临砚很少相见。 可每次苏临砚得空来看她,都能一眼瞧见。 于人群中,自有内敛光华,乌眉俊眼,好似颜色都比旁人沉下一色,可堪入画。 实在特别。 像披了一层虚无的春晖,连江南连绵的烟雨都不能遮掩其身上的夺目光彩。 身量高瘦,带着少年的清濯气,会蹲下给她一块糖,又细问学业如何,功课能否妥善解决。 声音低柔温润,没有半点不耐。 可再俊秀的哥哥,也是不能问这些东西的。她头都不敢抬,脸红得要滴血。 江蛮音当时除了骑射拔尖,其他功课都特别差!倒数!是会被夫子节节点名的下第生。 她每次还没说完两句话,就把糖紧紧攥进手心,一副想跑的架势。 苏临砚却知她幼时惧男,迟疑是自己的问题。 于是他并不刻意接近,相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一天,江蛮音和同龄学子有了冲突。 苏临砚在路上听夫子复述现场,江蛮音发髻全乱,压在一个比她还高的男孩身上,两人绞扯在一起,打得有来有回。 苏临砚赶到时,两个学子早已被处罚靠墙,各站一边。他老远就听闻一阵哭声,因此走得格外急。 却看到那个模样俊俏,十一二岁的男童,好像是季家将军的儿子,正以手拭泪,啜泣不止,满脸羞辱。 江蛮音这边也不见好,她低着头,一头鸦青乌发垂着,挡住了半张皎净的脸。 再往下看,红绸发带紧攥在右手里,那只袖子也被撕碎,隐约露出细白肌肤。 苏临砚快步走过去,第一句话,不是安慰,也不是问此事的是非对错,而是在她面前半弯腰,半贴着脸问:“他知道了吗?” 江蛮音有些无措的道:“不清楚……” 她又有点委屈,跟苏临砚说了前因后果:“他要和我比试,输了又不服气,我不想再比一局,他便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都是哥们’这些话,不知道摸到哪……” 苏临砚皱眉问:“摸到哪?” 江蛮音连忙摇头:“不是那些地方,就……肩膀。他说‘好你个江蛮,怎么跟个女的’,还没说完我就把他摁住了。” 苏临砚在思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想什么:“然后呢……” 江蛮音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打起来了。本还不算激烈,后来他骂我……‘名字倒粗野,人怎么像个娘们’这类,我生气了……就彻底、扭到一起了,不知道他发现没有。” 她说到最后,还看了看苏临砚的脸色,小声道:“能不能不要告诉姨母。” 苏临砚用手中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未回话,走向那季将军儿子面前。 江蛮音捂着脑袋,支起耳朵也未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没过一会儿,苏临砚就回来了,跟她道:“他并不知情,只为了跟你打好关系,反而被挨了一套,心中委屈。” 江蛮音大惊失色,最后憋出一句:“我真的不是很懂这些同窗郎君……” 苏临砚听后,露了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们两个最后都被带走,各自加量了功课。 江蛮音主修的策论几乎全是赤字,被苏临砚看到,凝视良久。 她头低得抬不起来,在心里微怨那个姓李的同窗,要不还能瞒上十天八月。 那天苏临砚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 他含笑,颇有一丝无可奈何:“这个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母亲?” 江蛮音羞愧难当,一时不知点头还是摇头,只道:“我会努力赶上功课的。” 苏临砚似乎有些不能忍受,下了命令:“以后每日这个时候,都要来我的书房再温读一边。” 那天苏临砚帮她校阅文章,直到很晚。 那天夜间还下起春雨,洋洋洒洒,又细又密,即便门窗紧锁,屋内也飘进了春潮的湿闷气。 还夹杂一股苏临砚身上的沉檀香。 她那时没心思赏雨赏人,只记得自己心中已经纷乱成结。 为此还问了一句:“苏哥哥,若是你有一个妹妹,会给她取‘蛮’这类,注解粗野,可能受人取笑的名字吗……” 当时苏临砚正提笔修文,闻言顿住,墨水漉漉沾湿笔端,顺笔杆淌入手心,湿凉微黏。 “被白日之事扰乱了心绪?” 江蛮音闷闷嗯了一声。 苏临砚取一张新纸,以手沾墨,写下了她的名字。 “蛮蛮。” “她应该是祝愿你,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野蛮生长,茂盛充沛。” 灯火摇曳,窗外雨声沙沙。 江蛮音一直记得那天。 苏临砚肩背落满灯光,长指沾墨,淅淅沥沥地往纸上淌。模糊氤氲中,少年眉眼浓烈,又温润动人。 18.滚下来 sa nyes h uw u.vi p 江蛮音在玉禄阁小憩,伴着祁衡书页落笔的摩擦声,假眠终于成了真寐。 待醒来时,已是晌午。 阁中空无一人,她身上不知何时被披上狐裘,整个人淹进绒绒厚毛中,额间都出了一层薄汗。 抖开裘衣,凉意又直涌而入。 熏炉将灭,她弯腰透过勾缠雕花镂空往里看,几块虚炭渥在那,面都起了屑白的霜。正要叫人,转身却看御案前还放着一道折子,鲜红的一笔贯彻首尾。 江蛮音撑直背,盯了片刻,将折子反手收入袖中。 她叫来朝堂侍奉的太监,在书阁问了一个时辰。 顺桢四年,正月十七,正是两天前,张常释死的前一天。 一名官员上书怒斥内阁首辅久不上朝,不屡其责,弹劾动议。后又有官员接连上奏,称圣上应早日亲政,好让瑞王安心归北,镇国守疆。 却忽有人从中站出,职责掌印擅乱权政,重用私党,此为一。二是劝谏朝廷滥征滥派,税政不合治国之法,应早日推行变法,避免竭泽而渔。 首辅之位悬空,朝堂已是阉党一言之堂,监察院手下的五虎十犬遍布六部,甚至地方督察,也全是薛止的爪牙。 竟有人敢弹劾他。 还敢推税法,把手伸进官绅的口袋。 不要命了。本文首发站:s e xiaosh u.c om 江蛮音手里拿的,就是弹劾那位‘不要命’的折子。 她叫来的这太监细眉细目,姿容尚可,在她身边已是熟面孔了,名字叫长柔。 讲也倒罢了,又对那位上奏之人言辞尖酸,指责他目高于顶,毫无尊卑。 他正夸夸其谈,却不料听到两声轻笑,音调低而清冷,在静屋中似有回声。 长柔抬头,看到江蛮音唇角微扬,眼眸却如平静湖面,不起一丝皱澜。 “你刚刚说……谁是尊,谁又是卑。” 长柔霎然惊住,头一低,腾一下就跪着了,脑袋伏在冰凉的地板上,轻轻道:“当然是……这宫中之主,圣上和娘娘才是尊。” 江蛮音看着他在抖,神情未变,一只脚却踩上去,缂丝蝶纹的绣鞋状似飞鸟,在他肩上旋了个深印。 “告诉薛止,我要见他。” * 正是深夜,芙蓉楼这几日热闹非凡,掌印薛止包了场子,又派钟鼓司这内廷宫人敲锣开唱,许多人都来捧场。 监察左使时星在门外亲自接客,这小阎王爷最是不好惹,一身织金飞鱼服,腰上胯着烧琅弯刀,肩膀还盘了尾雾萤萤的青蛇。 看到客人因蛇大惊失色,这监察左使就乐不可支,哈哈长笑。 就是个疯子。 大家都知道他是薛止手下的疯子,疯子想干什么,谁管得住。 时星看这些人的嘴脸,看够了,笑够了,才乏味挑眉,展臂微扬,搭着青蛇悠悠往后走。 他眼神尖利,看到有辆马车往悄寂的后门驶,正要转入院中。 时星迈着步子,将细蛇放入脖里,跟了上去。 他拦住驾马的那位太监,直截了当问:“这里面是谁,怎敢不露脸就往楼里走。” 驾车太监也不知里面是谁,掌印上面派的活计,他哪敢窥伺,可被时星这厮撞见,他也要褪层皮。 他支支吾吾的样子惹人烦躁,时星不顾阻拦,跨步而上,直接一手撑开墨色车帘。 这时才听到那小太监说,“是薛掌印要的人。” 晚了。 这车间狭窄,坐了位身形纤薄的人,纵披了雪白狐裘,帷帽遮面,却挡不住那双瘦小玲珑的脚,白而脆弱的颈。 “女的?” 时星啧了一声,兴致尤浓,眉梢扬起乖戾的弧度,笑道:“敢给哥哥送女人,你们真是不要命了。” 他反转刀柄,正要打落帷帽,看看这人的真面目。 那小太监已经跪软在车外了。 时星原只想挑落她这帽子,没曾想这姑娘是个有身手的,往旁一侧,偏身躲开了。 这让他更是好奇,正要钳住她的双手,反而被这女子抽了一记手背。时星笑了,整个人塞进车厢,用刀背抵住她的脖子,反手扣紧。 “你们给哥哥送了个这么张牙舞爪的小妓子,别说他,我都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江蛮音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可听到妓子二字,心中已经在冷笑。 她靠着旧时擒拿术的功力,猛然撞开这人手里的弯刀,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准备反绞回去。 却突然摸到条冰凉滑动的软条长物,她从帷帽缝隙往下看,瞧到一只发亮的碧色蛇头,眼珠凉得渗人。 时星趁机压制回去,妖异秀美的脸邪邪一笑,把她的帷帽掀起,那玉蛇镯直冲到江蛮音脸上。 “这个是假的。” 他笑声嘻嘻,顽劣非常,把袖口一敞,雾青色的细长小蛇就这么掉进江蛮音的膝盖,在她腿上盘绕。 “瞧,这个才是真的。” 时星差点被一个女子反绞,心中不痛快,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油润的药丸子,直接塞进江蛮音口中。 那药丸香腻非常,入口即化,江蛮音被死死按住,露在外的皮肤都开始泛异样的媚粉色。 时星翻开她的身子,打起火折,正要好好瞧瞧这人的模样。 这女子眼尾泛起薄红,眼瞳却漆黛雪亮,盛了一泓清水似的,在暗夜中也波光流转。 他心中一动。 却不料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气。 “时星,你给我滚下来。” 19.给你找个男人 时星霎然愣住,动作一顿,火折子也随之熄灭,留下道细长的烟痕。 “哥哥……” 这道叫声倒没有以往的拉长嗔笑,藏了些敬缩。他扭过头,只看见夜幕下,薛止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薛止发冠未束,有些凌乱的披散着。那颜色比乌墨都要浓,长发接近腰部,又深又寒,像融进暗夜里。 他应是从卧间赶来,连外衣都未着。 时星更加不可置信,他双目瞪大,带着股孩子的逞气:“哥!” 薛止走上前,给了他利落的一掌,那巴掌扇在脸上,极为清脆。 他语气却异样的平静:“什么都敢动?” 时星捂着脸,一言未发。 过了会儿,他又不忿,重重哼笑了声:“哥哥什么时候有了女人?你要什么我也要什么,不如就让这女人陪我们兄弟二人一起……” 啪。 又是一掌,这次比上次力度大,时星竟从嘴里尝到丝咸腥味儿。 “跪在这儿,什么时候收收你那疯劲儿,再起来认错。” 时星舌尖顶住渗血发肿的腮边,却真就跪在了雪地里。 不过气是要对旁人发的,时星把脸扭到一旁,盯着那个唤人来的小太监,用一张妖美面庞阴森森笑。 真是小阎王一个,也就掌印治得住。 院里早已跪了一大片,皆不敢抬头,透过余光看见薛止把马车里藏着的那女人裹着狐裘抱走,只一双缠花鞋尖儿悠悠荡荡,连脚踝都未漏。 走到半道,怀里的人还半声不吭,薛止心中腾起丝疑惑,掀开裘衣一角,却看到一张潮红湿透的脸。 他几乎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就知道她被喂了什么。 乌丸。 一种药用剧烈,见效极快的春药。 这在外面是仙丹妙药。 可在这里,就是独属于监察院和东西厂的,让人咂舌,且生不如死的惩罚。 薛止发现自己却并不生气。 他知道江蛮音应该对这种感觉很陌生。 薛止甚至缓下步伐,感受怀里人的每一个颤抖,那两只手臂无助地抓着他的腰背,越攀越紧,像潮湿树林里攀爬的藤蔓,要用柔软的身躯杀死巨树。 薛止低低笑了。 他低头看江蛮音现在的模样。 在痛恨,也在压抑忍耐。但这控制不住欲望的燃烧。 她浑身是汗,发丝被粘湿成绺,从白皙的侧脸盘踞到锁骨,继续往下,末梢滑进胸口,随呼吸一起一伏。 似乎从内到外都湿透了。 已经陷入欲望,在泥泞中挣扎了吗? 他发现自己低垂的长发会掠过江蛮音的侧脸,伴随着每一次扫动,都能留下莫名的红痕。 痛苦,忍耐,这种表情出现在江蛮音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薛止凑到江蛮音耳边,那语气,是他自己也没发现的低沉迷乱。 “娘娘……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多可怜。 江蛮音终于睁开闷潮的眼睛,她瞳孔中含着猩红色,眼神幽幽泛光。 江蛮音已经快神智不清,她浑身发软,有前所未有的隐秘欲望狂涌而入,要穿透她的脊椎,浇扑她的灵魂。 薛止—— 她在脑海中叫嚣,近乎疯狂的想要杀了他。 她确定自己叫出了声,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线:“薛止……” 薛止笑出了声,胸腔传来震动,在她的耳中像响尾蛇的低颤:“娘娘叫得好听,但要小声些,还没到地方呢……” 他略微低头,那垂散的发丝仿佛带着异香,全都顺着面颊,灌进江蛮音的脖颈和略微敞开的胸口。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乳尖的涨意,把里面的柔软衣料撑起挺立的弧度。腿间也软又黏腻,已经完全湿透。 力气被完全抽干,身体几乎滚烫,她瘫软无助,手臂毫无力气,甚至要往下倒。 薛止牢牢抱住了她,手顺势滑近裙踞里,他撕开了里面乱七八糟的布料,那布料上也沾了黏液。 入口湿软,两指直探到底,热得烫人,插进去的黏液已经顺手指往下淌,有些被衣裳吸走,有些落在地板。 甬道水热绵软,包裹指尖,一下下往里吸。 江蛮音也瞬间弓起了腰,她埋在薛止怀里,衔咬他的的衣服,已经扯烂了那胸口处的锦绣纹样。 她听到头顶传来薛止的声音。 “娘娘凶猛,咱家可承受不住,要么给你找个男人……” 江蛮音用尽力气,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20.可口 她用了劲儿,可那轻飘飘的一掌落在薛止脸上,只指甲刮了几缕细痕,实在隔靴搔痒。 江蛮音反而因为身体之间的摩擦,每一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泛出腻粉的红,连指骨都是化不开的深色,使得身体更加难耐。 薛止笑容愈深。 他抽回裙底的手,就用那只手抹去下颌被刮出的细小血珠,而后轻含住指尖,将那几滴血连带蜜液舔了去。 “娘娘可口。” 薛止按住江蛮音被折磨到不知所措胡乱攀附的手,浅箍住腕子,稍微摸了摸她颈窝,安抚了会儿。 他脚步却未显匆促,悠悠哼着一曲玉阑干,浑像在散步,这才推开了房门。 入目是一宴珍馐贵局,酒水尚满,前头的小型戏台还堆着戏袍乌冠,还有胡乱扔在地上,用来打赏戏子的鹤顶、玳瑁、龙脑等金银物什。 薛止边用脚将这些踢开,边惋惜叹道:“原还想和娘娘吃酒看戏……看样子是不成了。” 江蛮音已经难耐到神志不清,在他口中吐出囫囵的句音:“水……薛止、我要水。” 薛止把她放倒在地上,这一身软香温玉的肌骨被锦绣金银环绕,连包裹的狐裘都是名贵好物。 她缩进裘衣里瑟而发抖,衣服被自个儿扯得乱七八糟,里面已经大汗淋漓,芙蓉带雨。 薛止笑了:“娘娘啊……” 江蛮音手握成拳,越掐越紧,掌心已经被掐出了鲜红的印。 连那点零星的痛都要变成似鸩的毒药。 只剩下涣散喘息,双眼盛满了迷乱浑浊的欲望,她瘫软在地上,如溺水之人一般重重呼气。 还在忍耐。 还没有恳求。 薛止又问:“只要水吗?” 江蛮音把脸埋进裘衣里,药已经达到最极致的效果,她的身体像成了一团烂泥,好似下腹的每一寸肉都在绞绞缠缠。 挣扎的扭动,像濒死的鱼,血肉也犹如万蚁过境。全身又痒又麻,疯涌聚集在腿间的某处令人难堪的地方。每一次磨动,都觉有激流窜进身体,根本无法遏制。 江蛮音已经觉得会死在这里了。 她尽力呼吸,汗与泪一起砸进厚重的雪白裘衣,灵魂脱离了身体,只剩下呼吸…… 吸气,呼气。 江蛮音努力让自己保持在,可以活着的节奏里。 直到这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从她的血肉注进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她才从喉中溢出一声呻吟。 “啊……” 她张开嘴,舌尖不知何时被咬破,流了一丝腥甜的血,正要发出下一声尖叫时,一股凉意渡了过来。 陈透而冰凉的,带着茶香的水。 江蛮音迫不及待凑了上去,去汲取这点水源,几口尝到嘴里,流入肺腑,缓解了一点痒意,只是太过杯水车薪。 她甚至没察觉到这是谁的唇舌,只自顾自伸出舌尖探尝勾动,那舌尖带着伤口,在唇齿交融中,别人也尝到了她的味道。 薛止忽然想到,最初的那一天。 也是雪夜。 江蛮音跪伏在地上,在宫巷的一角拦住他,她撕开自己身上华美的裙摆,露出白净细腻的腿。 他当时半阖着眼,带着一丝讽刺和嘲笑:“娘娘自荐枕席也要看是不是拦错了人,臣可是太监。” 那时江蛮音像没听到她这句话似的,又微张开了自己的唇齿。 红而艳软的舌尖藏匿在深处,慢慢伸处一截。他在雪下的月光中,看到那鲜红的舌侧,有一个微小的残口。 江蛮音当时问他:“掌印看到了吗?” 薛止有些疑惑的挑眉:“什么?” 她又把裙子从下往上卷起,一寸一寸,露出清瘦的一条腿,在溶溶月色下恍若生光。 那条腿,自膝及大腿内侧,有一道细长蜿蜒的疤痕,应是极凶险的伤口,才能有这样的印记。 可诚然说,那缠绕的细疤,只像绕她纤细肤白的腿攀爬附着的梅枝,依旧是美而惊艳的。 她又问:“掌印看到了吗?” 薛止当时静瞧着她,一言未发。 她漆黛色的眼睛里,盛着雪色和月色,还有不可描述的微光。 江蛮音那时说。你看,掌印,我也是残缺的。 过了多久?应是冷风汹涌,在她肩上堆了片片雪花。 他微俯身,揉开了她的唇瓣。 长指伸进嘴里摸索,摸过唇舌、齿尖、柔软的内壁。 她也张开嘴让他探寻。 直到最后,薛止好像忘了自己,是弯腰还是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舌尖探进去,尝了味道。 又软又甜,香滑可口。 和现在的味道一样美妙。 她让他杀掉太皇太后,他答应了。 21.吸舔h 江蛮音应该从未想过,用吻来描述他们两人之间的唇齿试探。 可惜她现在意识不清,也不可能有眼神的交错。 于是薛止伸出舌尖,舔过她的齿尖和舌侧,不停往深处进,重新探寻那道她幼时留存的细疤。 只有一点不平整,和其他部分差异并不大,却好似格外敏感,用舌尖划过去时,能感受到她津液的泛滥。 她说这是残缺。 薛止倾身,用力咬了上去。 情香拢在鼻端,江蛮音没有一点瑟缩,反而急切地从他嘴里渴求什么,不似往常冷寂,是异样主动和妖娆,香软舌尖舔过他每一个角落。 竟让薛止也有了一种,二人是在亲吻的错觉。 悄寂的屋内,只有吞咽和喘息的声音。 薛止揽住她,稍微抱起一点,江蛮音就如金丝藤一般缠绕上来。她仰起脖颈,疯狂汲取,又探不到止渴的凉液,焦灼得到处嗅闻,胡乱黏咬。 像一只并不乖巧的恶兽。 待她醒来,眼里应该还藏恨意。那种眼神,应该会很夺目。 薛止饮水渡她,甚至有些享受江蛮音在他身上索取的感觉。不过药效欲烈,眼看她已不能忍受,薛止这才抱她上榻。 江蛮音出宫穿的是素衣青裙,颜色沉闷,很不惹眼。 不过早已被蹭得不成样子,里面的亵裤也被撕烂,一动就会露出白而媃素的腿,半遮半掩。 昏暗的室内,她裸露大半肌肤,犹如上好的白玉,被不显眼的皮质包裹,而薛止,就是那个剥玉之人。 她双眼的光慢慢溃散,已经不自觉把手伸进衣裙下摆,不得章法的往里摩挲。 雪白的肩膀露出来,柔软饱胀的胸口也敞开大半,一点红色乳尖挣在外面,也在暗室里瑟瑟发抖。 薛止轻笑一声,在她逐渐饱满的乳处揉捏,另一只手去锁住她自己抚弄的腕子:“我知道娘娘忍得紧,不过……你还是让咱家先看看。” 江蛮音紧闭双眸,好像发出了一声似泣的音,之后双肩颤抖,腿也无助的乱扭起来。 终于哭了。 薛止慢慢撑开衣裙,跪在她的腿前,俯身凑过去,闻到股浓厚的潮香,似梨似麝,扑鼻而入。 总觉得是甜的。 “娘娘可知,为何左使会随身携带香药,监察院全都是太监,这药对他们可起不了效果。” 薛止打开她的衣裙,入目就是一片湿红黏腻的阴阜,两翅媚肉已经被水液粘黏在一块,薛止用指分开,在肉珠上面轻轻按压。 江蛮音瞬间弹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 他略微撩拨两下,江蛮音就觉得欲不能发,快要被折磨至死了。 她目下一片模糊,这并不妨碍薛止自顾自念着,也并非像说予她听的。 “这可是祖宗留下来折磨人的手段,若有人犯了错,喂以乌丸,丢到一旁。太监又无欲根,便不得释放,疼欲两方交织折磨下,便是死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屋里,都不是奇事。” 薛止又揉了揉那阴蒂上饱胀充血的肉珠,只觉得每捻一下,都有春水潺潺流出,裹满指尖。 他捻出了一根长而带珠的晶莹水丝。 薛止舔过去,把那几道黏腻的丝线吃进嘴里,罢了才笑道:“可娘娘莫怕,你大抵是能泄出来的。” 说罢,他便把脸埋进去,吸吮那块柔软馥嫩的阴肉,舌头轻卷肉珠,最终停在下面的缝隙,顶开阴唇,一下下深入进去。 江蛮音立刻发出一声尖锐的呻吟。 这种感觉太奇怪,也从未经历过,是一种可怖又模糊的快感,像热流穿涌翻搅她的脑海。 这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的极端。 她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被薛止的每一步动作,完完全全掌控桎梏。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穴口,那舌头蛮横地伸进去,左右扭动,在内壁戳刺,吸卷了许多潮湿黏液。 薛止的脖颈修长白皙,喉结大而精致,随吞咽的动作一起一伏,凸起滚动,极为煽情。 他的鼻梁抵住缝隙上端的肉珠,在上面极尽研磨,穴口水声粘稠,顺着臀缝漉漉下流,又被舌头舔个干净。 舌尖深入穴里,越钻越深,深到她腿根发颤,似有电流通达全身。 太深了…… 到底还要多久。 江蛮音失去神智,因为快感又酸软发抖,只知道舌头进出的每一下都让她颤抖尖叫,腿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敞开。 水还在流,多到吃不尽,舔不尽。 薛止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笑了两声,他掰开江蛮音已经松软的大腿,整张脸贴了上去,试着用尖齿去咬她的蒂珠。 不知是痛是爽,她挺了挺小腹,五指抓住床单,那玉一样修长的指,指盖都染了欲望的色,像是粉雕的。 薛止茶淡的眼珠一转,左眼里的红痣愈发鲜艳,明明是眉浓鼻挺的人,却像极了幽幽勾魂的妖鬼。 倒腾了妖异骇人的情欲。 他缓缓道:“娘娘,不许躲。” 江蛮音身体颤抖,依旧想把小腹从下面抽出来,太过刺激,完全不能承受。 薛止猛然抓住那浑软的臀,穷追不舍地吮了上去。 江蛮音下身紧绷到空悬,她匆匆喘气,情欲从皮肤的每个毛孔渗透进去,又从穴口流出,循环往复。 她呻吟到哭出来,无法控制抽气,已经忘了自己所在何处:“薛……薛止” 眼角有湿润的水光,像一颗握在薛止手里熟透的桃,戳开薄软的皮,里面全是鲜嫩丰沛的汁,淋淋漓漓。 明明身体已经要干涸,但所有的水源都似血液一般往身下涌,汩汩不停,已经到释放的边际。 江蛮音尖叫出声:“薛止——” 薛止听出来这声音饱含情欲与莫名的怨恨。 但她也只能叫他,他是她手里唯一能抓住的草,即便是茅草,边缘有锋利的刺,她也只能拼尽全力抓他。 这种感觉…… 太让人着迷。 薛止张开湿红的唇,吸吮她流出来的所有粘液,大片清透的水渍从穴口喷出来,有一大半都溅在了他白瓷般的脸上。 吸气,呼气。 他闻到了蓬勃的欲望。 从她身上传来,也从自己身上传来。 交融到一起。 好像有什么,已经控制不住了。 —— 薛止不是真太监,设置成真的我怕他在po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