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来》 一 下山 阿福拐进了一条街。 从西门进城,这一路她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尤其是女子,除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没再见过一个女的。就算是男人的脸上,也露出紧张而忧虑的神情来。 街上冷清清的样子,阿福心中不安,脚步更快了。 其实她进城时太匆忙,没有抬头看一眼贴在城门边的告示。阿福印象中那上头除了催役,纳粮,通缉……基本上能贴在上头的从没有一件好事。 这条街上更加怪异,家家都门户紧闭,连鸡鸣狗吠声都听不到。街角的卖油铺也关着,油铺子过去是锁着门的杂货铺子,然后就是自家的酱菜铺,全都关门歇业。 难道出了什么事? 这种情形阿福小时候时见过一次的,那次是老皇帝死了皇子们争位,连着一个月大家都不敢出门上街,曾经的高门大户一家一家的倒了,那些显赫了几十年百余年的府第被查抄,树倒猢狲散。 自家也是大门紧闭,阿福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看到熟悉的院门,虽然现在紧张不安,还是觉得鼻子微微发酸。 她走了两步,疑惑的转头。 街拐角那里有个人影迅速的闪没了。 那人不会是在跟踪她吧? 她用力拍了两下门:“娘,哥哥,开门!” 隔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人应了一声:“谁?” “哥,是我,阿福!”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霍然被打开,一只手把阿福拉进门里,砰的一声又重重的关上了院门! “阿福!你怎么回来了啊!” 见到一年多没回家的妹妹,哥哥朱平贵的脸上竟然全是惶急意外愕然,一点喜出望外的神色都没有。他比上次阿福见他时又长高了一点,肩膀更宽了,看起来完全是个有担当的青年人的样子,朱家的人个子都不矮,但阿福却例外,连小她两岁的阿喜个子都比她高了大半头了,她却还是维持着圆圆矮矮的样子不曾再长高过。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街上人那么少,大白天……” “唉,别说这些了,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现在回来做什么?快快,我送你出去,你快回山上去!”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我走了大半天路,先给我口水喝呀。” 朱平贵充耳不闻,急火火的要拉着她出门,忽然又停下来:“不行不行,你得换身儿衣服!” “哥!” 阿福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到一个穿青布衣裙的妇人站在门边,眼睛一亮:“娘,哥这是怎么了?阿喜呢?” 妇人挥了挥手,拦住了朱平贵。他手里正捧着一件自己的长衫硬要往阿福身上披。 “现在走不妥,城门那里许进不许出,她进来容易,出去就不易了。先进屋来,等到天黑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出去。” 娘这么一说,阿福也想起来,进城门的时候,守门兵丁是往她脸上打量了好几眼,看的比平时仔细的多,但那会儿她饥渴交迫,一心急着想回家,也没有注意这些。 “娘,到底怎么了?阿喜去哪儿了?”阿福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哥的表现,娘的神情,都象是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一样。 阿福的娘只有三十来岁,头发乌黑浓密,皮肤白皙,杏眼小口,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阿福却长的象早早过世的爹,嘴大而眼小,圆圆的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额头,圆圆的手指头——阿福无数次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简直象个萝卜……” 好在萝卜不大缨子长,阿福的头发倒是随了娘,长的又黑又密又长,皮肤也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的看不见,整个人活象一个肥圆白嫩的大馒头……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呢……”娘的神情忧虑:“难道你在山上就一点儿没听说采选的事?” 采选? 采选,知道——就是皇帝打着义正辞严的名号,强征良家女子到后宫去,长的好的那就是小老婆,长的不好的那就是当牛做马……怪不得街上这样人心惶惶,跟遭了强盗一样。可不是强盗吗?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强盗了,抢了你你还没处说理去。 阿福呆呆的摇头:“没听说……” “那你怎么偏偏这时候回家来啊!” 阿福忽然跳了起来:“阿喜呢?阿喜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小声些!”哥哥冲上来捂她的嘴:“你要让人都听见你回家来了?” 娘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愧疚的样子:“阿喜嫁人了,就是昨天晚上抬走的。” 嫁,嫁人! 阿福的嘴巴大张,别说塞个鸡蛋了,就是塞个鹅蛋也塞得进去。 阿喜才十三啊,阿福的印象里这个小妹妹还是胖嘟嘟的爱吃手指头,闹着要掐邻家墙头的花,结果被花枝的刺刮了手一路哭回家的小孩子啊! “这次连十岁的小姑娘都……”娘摇摇头:“你妹妹十三了,当然更躲不掉,只好匆匆把她嫁掉了。” 娘一边说,一边抹起泪来。阿福自动自觉的拿手绢给她擦脸,一时倒忘了自己又饥又饿又累,天不亮就动身下山,走了大半天的路才到家。 “这样赶着嫁,官府人不会找麻烦么?”阿福隐约知道这种采选期间是不允许女子急着定亲嫁人的。 “给里正和差役塞了钱,说是早定过亲的,这才让阿喜躲过了一劫……”娘的声音很低,脸也侧向一边。 早定过亲?可是他们这一带的里正不是什么好货色,没那么容易说话。再说,附近远近的人也都知道,瞒不过人吧…… 阿福忽然想起来:“阿喜嫁的什么人?” 娘和平贵哥互相看看对方,哥把头转开,阿福娘不敢看阿福的表情:“就是……刘家!” 阿福的感觉象是当头挨了一棒:“刘家?哪个刘家?” 不会是……同阿福定亲的,刘昱书家吧? 那是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替阿福和刘家订的一门亲,阿福以前还常到刘家去玩,刘家比朱家房子大,还有使女和帮佣,刘昱书小小年纪一副大人相,说话一板一眼,头上扎着书生巾,喊她总是连名带姓的“朱平福朱平福”,后来被他娘教训过,改口喊:“平福妹妹。” “刘昱书?” 阿福喃喃的吐出这三个字,看看阿娘,阿娘心虚状。 再看哥哥,哥哥羞愧状。 娘为难的说:“阿福,这事儿是对不住你,可是火烧眉毛了,要不这么办,实在是……只好让阿喜顶了你的名嫁了……” 阿福呆站了半晌,缓缓吐了口气,坐了下来,觉得身上真是一点儿劲也没有。 “这样啊……”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要做刘家妇,和刘昱书那个有点呆气,但是心地很好的家伙一起过日子……阿福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长的很,嗯,玉树临风虽然还说不上,可是念了十来年的书,书卷气是十足十的有。 阿喜嫁了他的话,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的娘人很好,奶奶也很好,他爹严厉了点,早年当过官,可是对孩子还是很宽容的。刘昱书是独子,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是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婆家。 “那也……没办法。”阿福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谁让这事儿赶上了呢,一进宫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放出来,总不能真让阿喜被征了去……” 要是,当时上山去的是阿喜,那现在…… 其实本来上山去的,应该是阿喜。 他们家境从爹去世后,每况愈下,小酱菜铺子仅够糊口,偏偏娘病了,街头的杨婆子来说,有个道姑,住山上清修的,想找个小丫头做活,本来看中的阿喜,但娘说阿喜小,最后,去的是阿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好事,永远轮到阿喜,遇到坏事时,总是自己顶替了她。 阿福真的怀疑,自己和阿喜,到底谁才是娘亲生的?难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娘抹了一会儿泪,又问:“你怎么会现在下山来?” 阿福呆呆的说:“我师傅不见了,已经快一个月了,送米送柴的那个人也不来了,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东西……” “不见了?” “嗯。” 说是师傅,其实就是主家,阿福名义上是徒弟,但实际上就是使女。这位道姑年纪不大,阿福只知道她俗家姓王。前些天她只交待一声要下山,也没让阿福跟随,就上了一辆牛车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定期来送米送柴的人不知道怎么也不来了,已经断了粮,阿福将屋子收拾一下,锁了门,先回家来再做打算。可是没想到……一回来,却遇着这样的境况。 “平贵啊,你带上钱,阿福不能留在家里……” 她的话被打断了。 门被拍的砰砰响,有人在外面吆喝着:“快开门!快快开门!” 还有人在说:“没错,看见他家女儿了。不是那个昨天嫁了的,是另一个!” 娘和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阿福却迟钝一些,才想明白门外的人在说什么,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 宫女的故事…… ==如无意外不会当上妃子啦啥的。。咳。(未完待续) 二 离家 就算再想当只鸵鸟把头缩起来,这门还是不得不开的。 里正的嘴脸看起来十足让人厌恶,身后跟着两个穿绿衣的人,阿福娘紧紧抱着阿福,虽然她也在不停的发抖。 阿福倒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最离奇的就算是今天了。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简直让她应接不暇。 “这家有两个女儿,昨日嫁了一个,这是另一个。” 里正翻着册子:“朱氏二女,生于天景十八年,没错。昨天出嫁的是朱家的长女。” 朱氏二女? 阿福慢慢回过神来。 是啊,阿喜比她个高儿,脸盘瘦,许多街坊总弄错,觉得她才是朱家的大女儿。 而且阿喜是用她的名字出嫁的。 “他叔,阿,我这个女儿她给人做婢女,是签了五年契约的,这约还没满的……论理,是不能征选的啊。” “哦?”里正的脸上的笑意看和阿福娘和朱平贵都心里发凉:“那主家是谁?把身契拿出来看看。” 呵,阿福突然明白了。里正当然知道她才是老大,所以他才这样说。不管怎么样,看样朱家都得出一个女儿了。对了,里正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不知道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当初写的那份契纸是一式两份的,朱家是有一份。但是契纸上写的当然是阿福的名字,不是阿喜的。可是,里正刚才话里已经敲定了,阿福嫁人了,那就算拿出那份契纸来,也没有办法。除非再告诉他们,昨天嫁人的不是长女是二女,那阿福才能脱身。 娘会这样说吗?哥哥会这样说吗? 阿福并不抱希望,她看看娘,又看看哥哥。 阿福是她娘生的,但是阿喜和哥哥不是。娘不是原配,爹的原配生了朱平贵之后身体极差,当时朱家的家境还好,娘是当奴婢被买来的,后来生了阿福之后,爹原来的妻子生阿喜死了…… 说起来,阿福的娘要是偏心苛刻前头人留下的儿女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可阿福的娘偏不是这样,有好吃的,新衣裳,那都是尽着朱平贵和阿喜,阿福从来都得排尽后头。要是阿喜做错了事,那挨骂的一定是阿福,谁让她没看好妹妹?过年的时候,阿喜裁两身新衣裳,那阿福肯定只有一身。阿喜个头高,早就长过了阿福,阿福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没有余钱,娘给阿喜做了两身,一身红一身绿,没给阿福做,只把去年给阿喜做,但是阿喜不爱穿的一身儿衣裳给阿福穿。 哥哥平时对她们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隔一层还是隔一层,这个时候哥哥会做什么选择,阿福想也不用想。 至于娘……阿福不止一次想,这个娘好象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才是后娘生的,要不就是街上拾来的。 况且,阿喜嫁都已经嫁了,难道把她再从刘家拉回来让她进宫吗? 阿福扯扯裙幅站起来,里正指着她跟那两个绿袍人说:“二位瞧瞧,是个齐全姑娘吧?手又巧,心又细,远近提起来都是满口的夸。” 那两个人看起来年纪都暧mei,应该不年轻了,但是脸白无须,站在那儿的时候不象一般男人那样抬头昂胸,他们的肩膀和胸都有点微微含着……和里正,还有平贵哥一比,他们……少了阳刚气。 ——是宦官! 他们看人的眼光也让人觉得不舒服,眼睛并没睁大,眼皮也没抬起,但是目光却显的又阴又利,往阿福全身上下扫一眼,微微点头,一个字也没说。 里正的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看到那人点头,又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嘿,朱家姑娘,你这就收拾一下,咱就动身吧。” 平贵哥还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给堵了回去:“我说平贵你也看见了,前面那想带着女儿跑掉的老孙家,一家人的屁股可都给打烂了。别说咱是平头百姓,就是那一二品的大官,采选使到家,那还不是得按规矩来?别多耽误啦,让闺女收拾一下,快和这两位走吧。” 阿福娘拉着阿福,紧紧的攥着她的袖子,虽然没有嚎啕大哭,眼泪却象断线珠子一样,扑籁籁的落。 娘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平贵哥也没说话。他甚至没敢和阿福对视。 哥大概是有愧。 娘也是。 事情做都做了,现在落个欺骗的罪名,也实在划不来。反正,两个女儿,注定是得出一个。 “嗨,朱家嫂子,你看看,你这有什么好不开的?这闺女去吃皇粮当差,不比做人婢女要强?再说,你不知道,人家家知道女儿要应选进宫,那还欢天喜地呢,保不齐让贵人看中了,一朝飞上枝头,那全家可跟着鸡犬升天啊!” 鸡犬升天?阿福肚里嘀咕,升天是好事?那你自己怎么不快升天去? 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母亲的泪眼,哥哥的沉默,里正的威逼,还有那两个宫使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阿福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喊了一声娘。 阿福的娘一边抹泪,一边殷切的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那是阿福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娘做饭的时候大概有点心不在焉,菜咸了。阿福默默的就着汤饼吃完,里正守着门口,大概是生怕她跑了。阿福娘瞪着他说了句:“你家的金凤,你就舍得送她也进宫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这一去,还……” 里正脸上的神情有点难堪,有点恼怒:“阿福娘,谁让你家姑娘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了?这户册上有多少适龄姑娘待选,又不是我更改的是不?” 娘又说了句:“早凑够了人,你家金凤就能免去征选了?” 里正眼角的筋跳了一跳,没再应声。 阿福娘收拾了个包袱,里面那几件,其实还是阿喜的衣裳。阿福已经离家很久,家里没有她什么衣服。 “哥,有件事……”阿福想和哥哥说一声,离开山上的时候,她把师傅平时挺珍视的那个小箱子收在一个稳妥的地方,怕万一有贼闯了门——可是那两个绿袍人已经又走了过来催促,里正只恨不得上来推搡她催逼她快些上路,阿福只来及说:“好好照应家里,不用挂心我。有机会我会托人送信回来的。” 娘只是扶着门框哭。 阿福转头看看她,嘴动了一下:“多保重身体。” 她说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娘的哭声大。 阿福想,娘是真的舍不得她的。 真的。 但是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奇异的道德规范中,她始终没有一点要松口说出阿喜的事情来的样子。 阿福记得小时候,不知道是堂姑还是表姑妈来家,指桑骂槐的数落娘。娘出身不好,没嫁妆,连纺布持家这些也都比不上原来的大娘。 那个姑娘指着阿福说:“你的女儿就吃的圆润白胖,我大嫂的姑娘就瘦成这样——” 阿喜是天生的瓜子脸,怎么吃好的也是不胖的。 阿福跟着那两个绿衣人走到街口,上了一辆牛车。车里已经有两个姑娘坐在那儿,天黑下来,可是街巷的两边却没有亮起灯。四处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阿福抱紧那个单薄的小包袱,没有去看左右的人。 牛车动了起来,轧轧的响着,朝前驶去。 ———————— 冬天真是添膘的时节啊==~~(未完待续) 三 夜雾 街上没有什么声音,阿福起先还偷偷从窗子没拦紧的缝里朝外偷看了两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判断出来,一直在向东走。 可不是得向东么?皇城在东面啊。 车子中途停过一次,又上来一个姑娘。牛车里空间不大,她再上来后几乎没位置容身,阿福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又向里挪挪,阿福也又朝里挤了挤,她才坐了下来。 四个女孩子排排坐着,虽然彼此贴的很近,可是却没一个出声说话的。 新上来的这个女孩子头上擦着头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灵,让那个味儿给呛的头晕目眩。车子最后停下画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骨碌下车的,扶着车辕大口的吸气。 有人过来吆喝她们,院子里象这样的车还停着几辆,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雾,院子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这个大院就象个荒岛,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着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领进去,走廊又深又长,灯笼的纸旧了,黄乎乎的一点光照不太远,走廊深的看不见底。在前面领路的女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绣坊里学过几个月,一眼能认出来这是上好的平绸布,没光泽,颜色也不鲜亮,但穿着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皱,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样……也没见过,是宫里的人吧? 阿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更有底气,不那么害怕。 经过的屋子都闭着门,有的窗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来,有的则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紧,阿福有点诧异的转过头,有只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同车的一个女孩子,有点胆怯的朝她点个头。 阿福没出声,前面那个女人推开一扇门:“你们今晚就先睡这里,明日一早进宫。” 原来这里还不是宫里。 “都老实些。要是犯了什么错,不光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那个女人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是四个女孩子没有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她走了之后,四个女孩子一个一个的进了屋。 屋里简陋的很,不过很干净。桌上有油灯,靠墙边叠放着几套卧具,阿福默不作声脱下鞋子,揉了揉脚。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这么多事,实在撑不住了。 “这怎么睡啊……”那个擦了许多头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条,比阿福高了一头,有一种豆蔻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清秀与稚气揉和在一起的风韵。 大概她没睡过通铺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里倒出一碗水喝,水是凉的,身体在车里困坐之后,突然凉水滑下肚,阿福打个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虽然有抱怨,但女孩子们还是很快各自铺好了位置,躺了下来。这个陌生的院子,浓重的夜雾,还有四周的安静,都是一种无言的,巨大的威慑。没离开过家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小姑娘们,也本能的知道要谨言慎行。 幸好那个头油很重的女孩子没睡阿福旁边,她抢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里,脚头处的架子后面就是马桶。 阿福没什么余暇去害怕担忧,她很快睡着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梦里,看到娘对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让她挑,让她试。阿喜也很好,端着好吃的喊姐姐……阿福还梦到自己要出嫁了,刘昱书穿着红袍骑着马来迎亲,阿福在梦里笑了,很开心。 然后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来了!” 阿福翻了个身,睁开眼。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系裙带:“外面有人喊了,让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没有脱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来。辫子辫的很紧也不必再梳头,用发绳把辫子盘子起来,从茶壶里倒出水来往脸上浇了一把。 院子里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纪大些,有的看起来比阿福还要稚气。阿福自己长的就只象十岁左右的样子。 也怪不得,娘急着把阿喜嫁了,听说以前也有采选,那是要十四岁到十八九岁的姑娘,可是现在连这么小的小姑娘都躲不过。 这么小,去那种地方做活,能行么? 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按高矮年纪把人排开。阿福顶着阿喜的年纪,,又是张娃娃脸,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处,昨天同车来的三个姑娘则分在别处。有人过来领着她们继续走。 阿福完全没有方向感,虽然天亮了,雾还没散,她们就这么呆呆的,不安的跟着领路的人。他们出了院子,踏上铺着青石板的一条路。路两旁栽着树,远处的景物都被雾隔着看不清,四周很安静,让人有种行走在旷野里的错觉。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她们被赶羊似的赶进一间大屋,脱了衣裳被长相凶恶严厉的老女人逐个检查,然后再赶进一个池子里去洗头洗澡。乱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还有人水进了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害怕,发抖,慌乱,可是没什么人尖叫。周围的安静让人好象,叫不出声来。 这份安静伴随了阿福很久。 与她后来经历的一切相比,安静是这座皇宫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触。 这里的生与死,日与夜,都那样安静,静的让人压抑,让人几乎要发疯。 等她们从池子里出来,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收走了,摆在那里的是粗白布的衣衫和红棉绫的裙子。看起来虽然不象有人穿过,可是颜色却已经陈旧,阿福想或许是这些布料在做成衣服之前,已经在仓库里积了很久。那裙子的红色象是落过水一样,沉沉的,不鲜活。 换好衣服的女孩子们又被赶出来,这又是一个大院子。这里似乎就是一个一个的院子,规格大小都一样,门窗廊柱也都一样,就连抬起头看到的天,都一样是四方形,窄窄的。 一个中年宦官站在前面给这些小宫女训话,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尖,但并不刺耳,只是听起来毫无感情,平平的。他讲了一长篇话,阿福只记住了要听话这一条。 然后几个穿着灰布裙的中年女人过来,捧着册子在前头念名字。 点名点了六十多个,阿福没数准,总之不到七十个。 有人问:“有识字的,站左边去。” 阿福舔了一下唇,起来就没有喝过水,现在觉得嘴干的很。 她是识字的,但是识的不多。 要不要,站过去呢? 识字的话,应该算是一项本事,或许要干的活要轻松一点。 但是阿福忽然记起来在山上的时候,师傅说的话。 师傅说,其实不识字不看书的话,烦恼反而要少。 阿福犹豫了,不过就在她犹豫的功夫,陆陆续续几个女孩子出去,站到了左边。阿福晚了一步,上面那人又说:“学过针绣女工的,眼灵手巧的,站过来。” 这一次站过去的又多了些,几乎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家都会做针线活儿的,不过有人手巧些,有人笨些。 阿福也会,可做的不算好。跟人学几天,后来都靠自己琢磨。 但是她这么犹豫的功夫,时机又过去了。 “会莳花弄草的,站那边去。” 阿福精神一振,这个她这两年可没少干!在山上师傅常带着她种些花草,倒也让她学了不少东西。 她走出队列,站到另一边去。 有个女孩子忽然怯生生的问:“我……我家种地,种庄稼,可花没种过……” 阿福觉得她很有趣,上头的人挥一下手,于是她也快步走了过来,站在阿福旁边。 识字的那些小姑娘已经被人领走,就在上面的人又问有没有厨艺上好的时候,她们也被归拢起来,带着走向另一个方向。(未完待续) 四 进宫 带领她们的是一位徐夫人。 阿福不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看起来,不象嫁过人的样子,但是却被叫做夫人——后来阿福才知道夫人不过是宫中对女官的一种称呼,其实徐夫人本来就姓徐,她也的确没有嫁过人。 她们待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皇宫,是在皇宫靠西北边缘的地方。这一片也归属皇城,但是这一片旧房子里住的都是她们这样刚刚征纳来的小姑娘。 住的依旧是通铺,她们一共十来个人都住在一个屋子里,阿福忽然想,那些因为绣活儿好而被集中到另一处去的女孩子,人数可比她们这边多多了,难道也都住在一起吗? 到了新地方,小姑娘们都害怕,吃饭时也都不出声,吃的很快。天黑下来,去解手就不敢单独去,要叫同伴一起。阿福左右看看,这屋里的女孩子都比她小。 阿福十四岁半了,过年十五,可是册子上誉的名字应该是阿喜,阿喜是十三,虚岁。 看着屋里的其他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十岁上下的,阿福比别人大了好几岁,竟然一点也不显。 “嗯,你叫什么?” 上午那个问庄稼不庄稼的女孩子凑过来。一脸想找人说话,又有点儿小心翼翼怕事的表情。 “我姓朱,嗯,家里人喊我阿福。” “我叫姜杏。”她在阿福旁边坐下来:“我娘怀我的时候啊,突然想吃杏,吃了两个,就把我生了,所以我就叫杏儿。” 阿福想笑,这丫头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上午那么多小姑娘在一块儿,独她一个敢出声问话的。 “不知道那些比咱们大的姐姐们是住哪儿,我们同村还有一个桂花姐也一起挑来了,她比我大三岁。出来时我娘还哭着说让她多照应我呢,可谁想根本不在一处。” 她仰起脸:“我听说,在宫里当差,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过,会不会挨打?” 阿福苦笑。 这个,谁也说不好。 阿福想起来,她虽然是给师傅当婢女,但是真没挨过一指头的打。师傅待人冷冷的,可没打骂过人。山上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耳背。还有两个老妈子,一共就这么简单,后来两个老妈子烤火差点烧了屋子,被师傅逐走了,又换了一个也整天不说话的韩嫂子来,力气却很大,劈柴烧火洗衣样样能干,阿福就做些屋里的活。 “早点睡吧,你也听见了,明天得早起。” 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早上是最冷的时候,爬起来了手脚凉浸浸的。衣裙薄,但没有谁敢提出来能不能再给件夹衣穿。大木盆里浸了抹布,她们挽起裙子干活儿,把屋里屋外擦个通透敞亮,姜杏儿大概觉得只有阿福这么一个熟人,挨在她身边儿两个人一块儿擦地板,后来又擦柱子。肚子一块饿的咕咕响。好不容易干完,每人一碗薄粥两个馒头,馒头又冷又硬,阿福把馒头掰了泡粥碗里吃,能暖和软和些。旁边姜杏有样儿学样儿,也泡着吃。 吃完了就开始背宫规,上面的人念一句,她们跟着诵一句,宫规其实不长。可是很拗口,阿福努力的记住。下晌一起穿过院子出了门,在一个不大的花园里拔草。 拔草的时候没人盯着她们,大家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脚都还算麻利的。 姜杏的手正要揪起一丛细叶子的时候,阿福赶紧拦住她。 “怎么啦?” “这是兰草。” “兰草不是草?” 阿福想,姜杏以前大概真的从来没弄过花草的。 “这个叫兰花。” “哦。”姜杏儿话扯远了:“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叶子。你家种花吗?” 阿福想,我家是不种的,但要解释起来,就要说很多话了。 所以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太阳暖暖的照在这里,有些花已经长出了花苞,阿福想,如果就这么和花草打交道,当个十几二十年差,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就在她刚刚这样想的同一时间,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姜杏儿蹲在那儿正翻土,吓的一屁股坐到了泥里。 其实那声音应该离的很远,但实在叫的太惨,阿福觉得那声音简直象把刀子,直直的从耳朵眼捅进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的。 阿福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姜杏儿抱着肩膀直哆嗦,旁边的人个个面带惊恐。 不是以前就没听过喊叫痛呼,但是,阿福想,听到隔壁妇人生孩子,一脚踏进鬼门关,叫的都没有这么惨。 徐夫人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走过来,那个女人穿着鸦青色的宫装,梳着髻,脸上敷了粉,也画了眉,比徐夫人还要严肃。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小姑娘们看一眼,就又匆匆走了。徐夫人把阿福她们召集起来,拔草终止,她们又返回那个小院子。 没有人说不许议论,但的确没有一个人提起那声音。 一天里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饭和腌菜。阿福有点吃不下去,虽然很累很饿。 拔过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说话,但是不知道和谁说。 而且,别人都不说。 阿福做了恶梦,梦里的情景记不清楚了,一个接一个的,让她睡不踏实,忽然听到嘤嘤的哭泣声,阿福猛然惊醒。 不是梦里的声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坐在枕头旁边,捂着脸。月光从窗隙中照进来,屋里并不显的太暗。 “你怎么了?”刚醒,阿福的嗓子有点哑。 她吓一跳,一边抹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解释什么。 阿福没听清她说什么,但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福想了想,让她把褥单拿下来,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单洗一洗。 这个孩子大概刚十岁,阿福帮她从屋后面找了盆,舀了缸里的水一起洗,尽量不发出太响的声音,拧干水,再晾起来。绳子上还晾着她们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释,阿福只说:“快睡吧,你和我盖一条被,明天还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说。 阿福也说了名字,她红着脸说:“阿福姐,你……别跟旁人说。” “嗯。” 也许是白天吓着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或是晚饭的咸菜让人口干,多喝了水。 阿福记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里,破碎的,银亮的。 过了两天,徐夫人开始让她们背诵出宫规来,背不出来的要挨打,还没有晚饭吃。 阿福背出来了,姜杏儿和洪淑秀却都挨了打。 阿福想,这是因为自己毕竟大几岁的关系,能明白宫规讲的什么意思,在师傅那里的时候也写过字,看过书,所以背下来不难。但对美杏儿了洪淑秀来说,大概要难的多。 除了阿福,还有一个姑娘全背了出来,晚上只有她们两个坐在那里,吃饭。 不知道原因,这顿饭反而丰盛了一些,饭里掺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炖的萝卜,还有一碗汤。 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小声说:“你叫阿福是吗?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我叫慧珍,陈慧珍。” 她皮肤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长相虽然不是特别美,但很恬静,尤其是笑的时候。 她说:“我家里一直种花养花,我爹娘本来以为我进了宫是服侍贵人呢,没想以还是伺弄花草。对了,你家里做什么呢?” 阿福咽下一口饭:“卖酱菜。” “啊,那你没有跟管厨饪的人走啊?” 其实酱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欢。 因为好长时间总吃酱菜,还是腌的最差的,不好卖的那种。 咸的发苦。 过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几个女孩子头上染上虱子了,也说不清是谁传给谁的,徐夫人发现之后,脸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让人来给她们剪头发,用一种苦而臭的药汁洗头。 一个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宫人举起剪刀来的时候,忽然大声尖叫,一把推开那个人朝外跑。 屋里一下子乱了套,慌乱中不知道碰在什么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没打扫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断了头发。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里,面面相觑。 最后那个女孩子没再回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发到别处去了? 其他人的头发都被剪了,阿福的头发被剪到了耳朵下缘,陈慧珍拿着扎头发的丝绳在那儿默默落泪。 阿福只安慰她:“会再长长的。” 阿福不那么爱美。虽然以前在家也听说过为了治虱子治头癞有人把头发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没想到没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没染上……”她还是委屈,她挺爱惜容貌的,头发平时也都梳的特别整齐。 “哎,你说,那个胡家姑娘,她去哪儿了?” 阿福摇摇头。 这样单调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她们除了负责管教的徐夫人,还见过一位林夫人,她教她们穿衣,梳头,行礼,走路……教导许多东西。 在宫中昂头挺胸大步走路那是贵人的权利,她们走路时须要视线下垂,不可东张西望,步子要轻,裙幅不可扬起…… 她们也去别的地方打扫过,去别的花园里拔草。贵人从来没见过,只见过比她们大的宫人,还有宦官。 陈慧珍纳闷,晚上躺下了还说:“怎么一个贵人也没有见过?” 洪淑秀小声说:“贵人……长什么样?” 她为了怕再出岔子,晚上都不敢喝水了,再渴也不敢喝。 姜杏儿也插了句:“贵人啊,一定长的好看呗。我们村东头有个王善人家,她家娶的媳妇可俊了,穿的也好。” 陈慧珍笑,带着点不以为然:“村里头的媳妇儿,能俊哪儿去啊,” 阿福听的很认真。 眼前的生活,还算安定。但是这份安定,随时都会失去。 ———— 前面的这些生活比较平吧。。嗯。。。。。(未完待续) 五 德福宫 改变就在夏天正炎热的季节到来了。 徐夫人将这些已经初有宫女雏形的小姑娘召集了,告诉她们,自己能教她们的就是这么多,从明天起她们就要分派去不同地方当差。 姜杏儿睡觉前一个劲儿的祝祷,念念有辞眉头紧皱简直象着了魔,大概她家里人平时就这个样子的。洪淑秀紧张的僵硬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阿福也觉得惶恐,但是阿福想,她们年纪小,又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不会一上来就去伺候贵人之类,多半,还是给大的宫女打下手,跑腿打杂干些边角活计。又或者,象徐夫人那样的有身份的女官,也需要小宫女来伺候吧?这么一想,倒不觉得紧张了。 “阿福姐,你不怕吗?” “怕什么?” “要是,要是……”洪淑秀嘴笨说不出来,不过阿福明白她的意思。 “怕也没用,快睡吧。要是熬的精神不好了,明天要分派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派到苦差呢。” “啊,对!”屋里一众不安的女孩子立刻全体进入了急着入眠的状态。过了半晌,洪淑秀用可怜的焦急的声音说:“阿福姐,我睡不着怎么办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唉声叹气声。 阿福忽然想笑,急着想睡的时候偏偏睡不着,真是件让人犯愁的事情啊。 早上大家梳妆的时间都比平时长了些,陈慧珍的手巧,头发还没有长太长,但辫成辫子还成。辫子分做两股,辫好之后贴着鬓边扭出花样盘起,乌黑的头发衬着白皙的脸颊,显的份外娇俏。衣裳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她却把腰束的更紧些,因而更加窈窕。 十来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天气渐热起来,灼热的阳光晒的肩膀象是要化了一样。阿福额上出了汗,但不敢伸手去拭。 快到中午的时候,决定她们未来命运的人来了。 徐夫人陪着一个穿紫棠色的宫装,年纪更长,气质更加沉稳的女人过来,她站的要靠后半步。 “这是柳夫人。” 阿福她们一起行礼:“拜见柳夫人。” “嗯,不用多礼了,都把头抬起来。”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阿福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那位柳夫人相貌丽,不怒自威,年轻时必定是位美女,现在仍是风韵动人。她的目光缓缓扫视过这些女孩子,看到阿福的时候,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把手都抬起来。” 阿福她们抬起手,手心朝上。 “反过掌。” 一一细看过之后,柳夫人和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徐夫人捧出她们的名册来,一一勾画。 女孩子们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个个屏息凝神的等着。 阿福身旁站的是洪淑秀,再过去是陈慧珍。阿福眼角的余光瞧见洪淑秀紧张的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而陈慧珍看起来平静如常,再仔细看,发现她的手也微微发抖。 徐夫人清清嗓子,开始分派这些女孩子的去处。前头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去香沉苑。前些天徐夫人已经讲过,香沉苑就是宫中种植花卉之处。后宫中用的新鲜花卉十有八九都是出自那里。然后念到另外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她们被分去成安殿,主要职责仍然是照管花圃。 也许事到临头,怕也无用,阿福反而坦然了。 接着是她们剩下的四个人了。 陈慧珍抬起头来,望着徐夫人手中的名册。她的神情也很平静,但是阿福能感觉到她的期盼之情有多么殷切。 陈慧珍和阿福的想法不一样。她眼睛里,有一种要证明自己,要向上游挣扎的愿望。 “陈慧珍,洪淑秀,从明日起在玉岚宫当差。朱玉喜,姜杏儿,你们两人收拾了东西,随柳夫人去。” 阿福她们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人两件衣裳而已。入宫时带的衣裳,贴身的留着,外面的在宫里却是穿不着,只是谁也不舍得将那些从家中带来的旧衣扔了。 “阿福,杏儿,恭喜你们了,跟着柳夫人,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福点头和陈慧珍她们道别。这么些天的相处,多少是有感情的。 “保重。” “你们也保重。” 阿福她们跟着那位柳夫人出了院子。阿福回头看,她们住了许多天的那个院子,和其他院子看起来已经分不开了,一样的朱门,一样的乌瓦。 一样的院子里,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个象她们一样的女孩子曾经在这里度过她们的时光。她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福抱紧了包袱,离开这个院子,她们才算真的进宫了。 太阳很大,没走多远,身上的汗都快要湿透衣裳。 好在她们进了一扇深色的门之后,就拐进了一条回廊。头上有瓦檐遮挡,阿福吁了口气。旁边姜杏儿的脸也热的通红,满头大汗。 一道道回廊,庭院里盛开着鲜花,微风吹过脸颊,这里仍旧安静,阿福觉得,皇宫里的夏天的正午,似乎少了些什么。 对,没有知了的叫声。 宫里的蝉,大概是贵人嫌吵,所以早早的都粘了去。 有人同他们迎面走过来,柳夫人站住脚,来人朝她微微一揖,阿福她们不敢抬头。那女子和柳夫人显然关系极熟,声音并不拘束:“柳夫人这是从哪里来?哟,这两个是新进宫的?” “是啊。” “真是两个有造化的,跟着你,将来一准儿出息。” 柳夫人问她:“你这是往哪里去?” “去玉西宫送东西。” 阿福微微抬起头,那个女子穿着和徐夫人一样的绿衣裙,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捧着深色的漆盒。 皇宫真大,阿福不记得自己到底经过了多少道门户,她只能记下这一路来的大概方向,如果现在让她再按原路回去,她一定认不出来。这里的宫墙,宫道,回廊,还有门窗,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似的。 柳夫人最后终于将她们带进了一座宫院里。靠宫殿后侧方一排矮房子,隐在树后,不仔细看会以为这里只有一道墙。柳夫人叫了一个宫女进来。 “绿盈,你带她们两个去洗脸换衣裳吃饭,然后让她们先和刘润一起照料池子边的花。” “是,夫人。” 绿盈看起来十六七岁,脸白白嫩嫩的,一副老实而沉默的样子。 柳夫人转过脸来,看着阿福和杏儿。杏儿有点瑟缩,垂着头,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 “好好学,不要多话,有不会的就问绿盈。” 等柳夫人走了,绿盈过来挨个儿看她们俩:“嗯,都叫什么名字?” 姜杏儿说了,阿福说:“我姓朱,绿盈姐姐叫我阿福好了。” “嗯,倒是个好名字。看着也是一副有福之相。”绿盈拍拍手:“来,我们先去吃饭。” 姜杏儿眨眨眼:“不洗脸换衣裳吗?”汗湿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怎么舒服。 “我这儿还没衣服给你们穿呢。”绿盈笑起来很明快:“吃完饭我去找管库的给你们领衣裳来。” 阿福问:“绿盈姐姐,这儿是哪里啊?” 绿盈停下脚步:“你们还不知道?这里是德福宫西殿,以后,可得小心做事别犯错,知道了么?” 阿福和杏儿一起答了声:“知道。” 德福宫啊? 原来,这里是太后住的地方。 阿福和杏儿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整天嘴里说着贵人贵人的,没想到一下子,就到了离贵人这样近的地方。 “你们,还不快走?” “是!”(未完待续) 六 绿豆糕 刘润是个小宦官,阿福她们一上来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说话声音并没有到阿福家中去采选的那两个绿衣宦官那样阴恻恻的,但比起平贵哥来,当然显的尖细。 姜杏儿好奇的问:“你进宫多久了?” 他说:“到今过年就十年整了。” “啊!这么久了!”姜杏儿眼睛睁的大大的:“那你多大进的宫啊?” “六岁。”他不想多说,姜杏儿不太会看人眼色,阿福暗暗拉了她一把不让她再问。 六岁的孩子被送进宫做宦官,这其中的辛酸痛楚不是一句话能道的尽。 阿福觉得她们进宫已经算得上不幸,但是与刘润比起来,她们又幸运太多了。 “那我们都要做些什么?还请这位哥哥多多指点教导。” 十六岁的刘润看起来瘦瘦的,很清秀,若是换上阿福她们这样的裙装,那就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宦官。他看看阿福又看看姜杏儿,忽然笑了。 “不用害怕,德福宫里不比别处,我也不会对你们朝打暮骂。手脚勤快些,少听少说多做事。” 为什么她和姜杏儿看起来不如陈慧珍那样秀外慧中,却能给挑中了来顶德福宫的优差—— 大概是觉得她们刚过来,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只是把开败的花朵和萎残的枝叶修剪下来,小剪刀由刘润交给她们两个,用完了再交还给他。剪下的枝叶集中装在一个筐里,要带到外面去处理。 “为什么不直接埋土里啊?”姜杏儿不解。 刘润耐性很好,解释给她听:“有的叶子上可能有病虫,要是埋的近,或许会再让这些花草的根茎染上病。” “哦……”杏儿点头:“就和我们老家,病死的鸡要埋远些省得让其他鸡也生瘟一样道理。”刘润点点头:“对了,就是这样。” 他的平静温和,多少让两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心情渐渐也平复下来。 刘润看看她们两个人热的通红的脸,指着水盆让她们洗过手,拿出一个粗瓷碟子来,里面有两块点心。 姜杏儿看看点心,又看看他。 “吃吧。” 阿福和杏儿互相看了一眼,道了谢,一人拿了一块。 杏儿先咬了一大口:“好吃!” 阿福闻了闻,这点心有一股绿豆香,颜色也是淡绿的,制成了五瓣花形状,十分精致可爱。 “嗯,这个是梅花绿豆糕,太后赏下来的。” “太,太后赏的啊!”姜杏儿肃然起敬,两手捧着点心,活象捧着樽佛像似的。 阿福直接想到的却是,这点心什么时候做出来的?会不会已经放置很久了?有没有变质的可能?还有,不知道有没有人先试吃过,触摸过……卫不卫生啊? 刘润看她不吃,温和的说:“没关系,吃吧。这样的赏赐常有的,以后你们也会有。“ 阿福点点头,托着点心咬了一口。这糕点味道很好,甜而不腻,几乎不用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的确,这块梅花绿豆糕只是个开始, 后来阿福她们陆续还吃到过其他点心,荷叶蒸糕,香瓜饼,盐叶酥卷……不过阿福一直觉得,第一天吃到的那块绿豆糕的美味,无以伦比。是后来的任何佳肴美点都比不上的。 绿盈没有食言,很快替她们每人领来了新衣裳,不是可着身材做的,裙子长,上裳也肥大了一些,绿盈拿了针线给她们,阿福把裙腰摺进去缝起来,而不是用剪刀把多余的部分剪去。毕竟她们可能还会长高——虽然阿福长高的可能性不高了,姜杏儿总是要长身材的。衣服留有余地,将来就算再长高了还能接着穿。 “阿福姐,你的女红做的也真好。”姜杏儿十分羡慕,她自己缝了几针,歪歪扭扭。在家的时候没太做过,现在还真有些费难。 “没事,等下我帮你。” “谢谢你阿福姐。” “你和我客气什么。” 绿盈看了一眼针脚,有些意外:“手艺不错,都赶上针工坊的了。” 阿福低下头,笑笑继续补。 “学过?” “嗯,跟街坊学过两天。” “行,那赶明儿我有什么要缝补的活计还得麻烦你呢。” 阿福还是笑着点头。 话少说,多做事。 晚上竟然吃到了很大一碗白米饭,还有炖的烂烂的肉和菜。杏儿净拣那肥的大块的吃,阿福吃了两块,大概很久没吃着肉了,觉得有些腻的难受。到了半夜杏儿就闹起肚子来,一连起来几次。幸好这屋就她们两人,不然肯定要把旁人也吵醒。早上的时候她看起来憔悴的厉害,站都站不稳了。 “你还是歇着吧,等下我替你把饭端来。” “那怎么能行……” “你要是一头栽在地下了,那事儿就更大了。没关系,我去找刘润,活儿又不重,你躺着吧。” 她去的早,刘润刚收拾停当,只看见她就问起来,阿福解释说她拉了肚子,刘润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内监也在这里照管。刘润看准了一朵丁香色的重瓣茶花,用竹剪撷下来,用小盘盛着。 阿福好奇的看着他又照样剪下其他几朵花,有杜鹃,有凌波花,还有两种阿福叫不上名来,只知道都很好看。剪下来的花交给一个宫女捧走,刘润说:“那是供贵人梳头用的。再准备一些插瓶的。池子这边花多,但不算有什么景。德福宫东边园子的花池假山更好,你见了就知道,那边的花都是留着赏玩的,和这边用处不一样。那边是姚内官管着,这边主要是我在打理,以前有位涂夫人……”他说到这里,忽然住嘴不说了。 阿福用心记住刘润说的每句话,他没说的,自己也绝不多问半个字。 他脱口而出的半句,以前的涂夫人是怎么回事,阿福绝不让自己去好奇。 本来,阿福昨天也想了,这边花园这么大,刘润一个小宦官和几个老内监照管,感觉是有些怪异。大概之前那位涂夫人和这边花园有关系,但是……大概她有什么不妥当吧。 在宫里,有的话绝不能多说。 阿福手脚麻利勤快,这边的差事暂了就去领饭,把她和杏儿的一起提回来。德福宫里有小厨房,不过阿福她们的饭食却还需去大膳房领。食盒沉甸甸的,阿福往回走时,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阿福。” “慧珍?” 陈慧珍手里也提着一个食盒,远远朝她笑笑,匆匆跟着身旁的人一起走了。 陈慧珍和洪淑秀去的是玉岚宫,阿福恍惚记得玉岚宫住着一位夫人,一名公主还有个年幼的小皇子。 不知道其他人过的怎么样…… 阿福加快了步子朝回走,德福宫的前殿影影绰绰,华服丽影,隐隐听到笑语欢声传来,显的十分和乐融融。(未完待续) 七 缝补 绿盈专管伺候太后梳头的事,其他时候清闲的多,看着阿福和姜杏儿两个都是老实孩子,倒教给她们不少事情,也说了一些掌故。阿福问起玉岚宫,她也爽快说了。 “玉岚宫住的是宣夫人。她入宫时曾经得宠过,后来生下三公主封的美人。三公主十分聪明伶俐,玉雪可爱,皇上十分疼爱她。后来宣美人又生下了哲皇子,晋为夫人,入住玉岚宫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初进宫时认识的两个同伴,现在分派到玉岚宫,上晌领饭的时候碰见了。” “哦。”绿盈点点头:“大概是哲皇子身边添人了。” 伺候皇子,不知道是不是很辛苦。 阿福给姜杏儿泡了一壶茶,绿盈顺手端过来倒了一杯,茶水颜色浅绿,喝起来微酸带甘,不是茶叶冲泡的。 “这是什么茶?” “杏儿昨天吃多了油腻,拉肚子,我在园子里揪了几片草叶子回来,碾碎冲了水让她喝的。” “哟,园子里还有药草?” “也不是草药,就是早先在外头的时候,听人说这个能治泻肚子……”阿福越说声越低:“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效。” 外头有人喊了一声:“绿盈,你在屋里么?”便推门走进来。 阿福站起身来。 进来的这个宫女人明显没有声音美。刚才在外面问话的那一声,声音又软又糯,但是本人却圆胖了一些,腰身看起来——就没腰身。 “太后娘娘刚才说,把那套翡翠头面找出来给三公主。” “啊,这就来。”绿盈放下茶杯要跟她一起出去,那个宫女正要走,忽然转过头来:“我听说柳夫人带回来两个小姑娘,就是她们吗?” 姜杏儿躺在那里睡的昏昏沉沉的,阿福朝她微微屈膝:“见过姐姐,姐姐喊我阿福就是。” “嗯,我是紫玫。” 阿神乖巧的说了一句:“紫玫姐姐,以后请你多多教导提点。” 紫玫点个头,神态有些冷漠,和红盈两个人去了。 到晚上杏儿总算好多了,虽然饭里也有肉,可是她却一块也不敢碰了,扒着饭就着茶吃了。 “常听人说人穷志短,我这倒好,穷命,肠子细,吃了好的都容不下。” 阿福很想笑,硬忍住了。 大概真有这个原因吧。 “以后慢慢就好了。” “谢谢你阿福。” “好啦,这些就别说了。” 第二天刘润看她们一起等在那里,也没多说什么。 炎热的夏天,德福宫里却显的花木深深,多少抵消几分暑意。绿盈对她们还算照顾,天天不忘给她们留一份绿豆汤在屋里,有时候还能喝到难得的冰镇过了的酸梅汤。 但阿福知道并非所有的宫女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有天遇到姜淑秀,她说起那些同住一屋,但是分到香沉苑去的女孩子,还是许多个人挤在一个屋一个铺上,每天的活儿多的做不完,还经常挨骂挨罚。 “还有,我们虽然还没有俸禄,但是她们肯定也领不到几文……” 阿福不敢让她再说,冲她摇手。 “我知道……”她压低声音:“你又不是别人嘛。” “你们最近过的怎么样?活儿累不累?有没有受打骂?” “还好,慧珍姐挺照顾我的,她聪明嘛,有她提点我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儿。宣夫人脾气很好,三公主也挺好……就是哲皇子,”她忽然换了话题:“反正我就是干点杂活儿,送东西,洒扫庭院什么的。” 阿福觉得,这种安静的,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的日子,和以前在山上的生活区别不大。但是……山上可以看到广阔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自在。这里的天空,是四方的,被严严实实的框起来的。说话不能高声,走路也要轻巧,连最傻气的淑秀都渐渐变的规矩起来。阿福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这样快的改变了,但是同时又隐约觉得,最好不要去探究原因比较好。 但是杏儿却听说了原因,当然立刻告诉了阿福。玉岚宫挨着北苑,有一个也是刚进宫的小宫女因为说话不慎,被杖责二十,大概暗伤重,虽然当时还能说话,可是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淑秀好象和那个小宫女是同乡呢,一定吓坏了。”杏儿缩缩头:“幸好我们在德福宫,太后她是好人。” 太后是好人吗? 阿福也不知道,她们还没见过太后。干的都是些低微的杂活儿,离贵人的距离远的很。 但是,太后当年也曾经是后宫中无数美人中的一个。她能力压群芳,笑到最后——当然,太后现在也许是善良的。 杏儿今天热心的帮阿福揽了个活计。刘润的袖子被花枝勾破了一个口子,杏儿主动热情的表示她们来帮他补上。 当然,杏儿那手针线活,还是献丑不如藏拙的好。 她笑的很谄媚,把那件蓝灰的外衣递给阿福:“阿福姐,麻烦你……洗脸洗脚水我去打!我去领饭!你就帮我……” “你啊。” 她就算不说,阿福也会补的,刘润对她们很照顾的。 刘润啊…… 阿福想起他,觉得心情很复杂。 宫女或许还有离开的一天,等待那遥遥无期的皇帝的开恩,让这些被禁锢了自由,消磨了青春的女子能够离开皇城。但是刘润他们别无选择。 阿福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滴血珠渗出来,迅速在那蓝灰的衣料上晕出一个暗红的圆圈。 啊,糟糕!这种浅颜色的衣裳沾了血可不好洗!要是搓洗的太厉害,那上头蓝灰的颜色也会脱掉,衣服灰一块白一块可就不能看了! 阿福皱着眉头,除了皂角,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能…… 阿福在针线筐里翻了翻,还有一团浅灰的线,大约是丝的,看起来有点柔和的亮光。 阿福对着光看看,在光线下头这线看起来象一团烟雾似的,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好绣什么花样。 嗯,盖起来,应该不难办,天黑前能干完。天黑之后就不方便了,蜡烛珍贵,油灯有烟气熏眼,看不清不说,时间稍长一些眼睛特别难受。 好吧,开工。 阿福看看外面的天色,希望天黑前一定完工! 太阳快落山,屋里已经暗了许多。杏儿端了她们的晚饭来,第一眼就看到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那件衣裳。 “啊,已经缝好了?” 她把衣服抖开看,又展平了摸,眼睛越瞪越大:“这,这补的……阿福!你手艺真好!这补的天衣无缝啊!” 干了半下午活儿饿的不得了的阿福狠狠咬了一口麦饼,含混不清的说:“补过的是左襟,你看右襟看什么?”(未完待续) 八 赏花会 上 杏儿捧着那衣服左看右看,有点疑惑:“这个,摸着象补过,看着……” “嗯,还可以么?” 阿福自我感觉,这活计做的还算完美。 “阿福姐,你这一手真该去针工坊。” 针工坊有什么好?从早做到晚,个个都早早熬坏了眼。阿福虽然不知道宫里的针工坊,但是以前她去和人学手艺的绣坊,那里的绣娘都用尽一切办法保养眼睛,但仍然一个一个过早的熬坏了。 杏儿高高兴兴捧着那衣服去还给刘润,阿福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绿盈和红锦进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那个神情总是很冷淡的紫玫。 阿福急忙站起来:“姐姐们好,吃过饭没有?” “我们吃过了,你快吃吧。” 绿盈和红锦住在东屋,但紫玫并不住这屋,她又常在太后屋里上夜,贴身伺候,阿福和她碰着面的次数并不多。虽然她看起来冷淡,但是也没有什么冷言恶语。 三个人进了东屋,说话声音很小,阿福很快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正准备把食盒还回去,杏儿进来了,站在门坎那里,神情并不象出去时那么雀跃。 “回来了?刘宦者怎么说?” 应该是满意的吧?那滴血已经被丝线都盖住了,不特地趴上去,也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阿福姐……”杏儿笑的很心虚,又特别讨好:“那个,嗯……” 阿福想了想:“是不是你告诉他是你补的?那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你揽的事嘛,我替你补是承你的情。” “嗯……”姜杏儿果然把头低下去。 阿福觉得有点奇怪。 宦官是什么人,姜杏儿虽然年纪不大可也不会一点儿不知道。话说,虽然阿福总把杏儿她们看成小姑娘,可是和杏儿差不多大的阿喜都已经嫁作刘家妇了,杏儿当然也不会什么都不懂的—— 她总不会对刘润有什么想法……所以才想在他面前营造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形象,隐瞒补衣服的人其实不是她。 但是杏儿把背在身后的手一拿出来,阿福惊讶的瞪大了眼。 杏儿吞吞吐吐:“这些,都……都要麻烦……” 阿福顿时觉得眼前发黑,眼前这包衣服,都快有姜杏儿半人高了!她到底,她……刘润…… 阿福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杏儿瞅着她的表情,也不敢吭声。 阿福再打量那硕大衣服包,这么多衣服,肯定不是刘润一个人的! “你揽的事,那你就慢慢补吧。” 姜杏儿哀嚎:“阿福姐,我错了!你千万要帮我的忙……” 门帘一掀,紫玫神情冷漠,不悦的说:“你们学没学过规矩?吵嚷什么?” 姜杏儿吓的脸色发白。她就是怕紫玫,或许因为紫玫总是冷脸冷语,阿福急忙认错赔罪。 被紫玫这么一训,杏儿也不敢再说什么,自己愁眉苦脑瞅着那堆衣裳,扒了半天针线篮子,找了最粗的一根针出来,纫上了线,一针一针的做起来。阿福趁着天时暖和提水把头发洗了,回来一看,她皱着眉头瞅着眼倒是一副专注的样子。再看一眼她手里的活计,那是条裤子,上面破的地方已经缝起了大半,那副扭曲狰狞的样子活象裤子上头爬了条大蜈蚣。 阿福摇摇头,补成这样可真是……还不如不补的好。 不过刚才已经说了不帮她——也总得让她长点记性别胡乱揽事才好。 阿福到一边去擦头发,任凭杏儿一个人在那里忙活。直到阿福晾干了头发睡下,杏儿还没有吹熄灯。 “快睡吧……”阿福撩起帐子,低声说:“小心明早起不来。” “嗯,我缝完这针就睡。” 阿福摇摇头,照她看那衣服要按杏儿这补法补完了,穿上了也实在丢人…… “明天我帮你慢慢做,你快睡吧。” “嗯,就睡。” 看她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阿福吓唬了她一句:“灯光要是把紫玫姐姐引来了,那……” 果然杏儿马上跳起身来,把手里的衣裳针线胡乱一堆:“我这就睡。” 那堆衣服阿福和杏儿一起动手,补了两天半才算补完。杏儿的手艺大有长进——或者人有许多时候做出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成就来,多半是逼出来的。杏儿也是如此,虽然一开始那手艺还不能见人,阿福又拆了重新补过。但是补到最后一件的时候,虽然离阿福的差距还远着,但比起她自己一开初的水平,那已经进步极大。 刘润单独和阿福道谢,又赞她补的好。阿福眨眨眼,刘润微微笑:“杏儿毛毛糙糙的,后来姚内官他们那几件衣服,能看出是两个人补的,那个针脚粗疏的应该才是杏儿补的吧?” 阿福低下头,有点不大好意思。 “收拾好这里,我们得到东边去帮忙。” 啊? “明天太后召新晋的美人们来赏花,人是很多的,德福宫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那边要好好收拾一番,我们都要去帮忙。” “新晋的美人啊?” 杏儿凑过来:“对啊,我也听说了。阿福姐,就是和我们一起进宫的人啊。不过人家出身好,生的也好,所以咱进宫是伺候人的,人家进宫是被人伺候的,命好唷。” 命好吗? 阿福可一点也不觉得羡慕那些美人。 “明天人生不够,你们可能也要跟着伺候,可不要犯错了。”刘润提点她们。 “嗯,知道了,多谢你啊刘润哥。”杏儿甜甜的说。 阿福喊了她一眼,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揣测有了更多依据。 杏儿啊,刘润是俊秀,待人是和气——可是,宫女和宦官,这…… 阿福没说什么,抓紧弯下腰去干活。 不知不觉,阿福也有些心不在焉。 赏花会吗? 有很多美人——那,也会有很多是非吧?花开一季,固然是要争奇斗艳。那些美人,为了自己这如花的青春年纪,应该也会极力的踩低对方而让自己能脱颖而出吧? 阿福有点惶恐。 赏花会上,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就算会出事……应该也不会殃及她这小小池鱼吧? 可惜,大概阿福没有诚心祈祷,所以老天这一次,并没有让她如愿。 赏花会,还真的赏出事来了。(未完待续) 八 赏花会 中 刘润说的没错,第二天德福宫果然格外热闹,从一早所有人都爬起身来,洒扫,整理。不是说平时就不用心,但是今天所有人都好象格外的有干劲儿。德福宫中鲜花似锦,绿柳成行,阿福擦了一把汗,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晨间的凉爽似乎一刹那都被阳光烤热了,一切都显得灿亮明艳起来,阿福和杏儿逮着空子急急忙忙往嘴里塞早饭的时候,绿盈正给自己梳头,瞅见阿福,急忙说:“阿福,过来搭个手。” “哦!” 阿福走过去,绿盈示意她把盛头油的瓶子拧开。 阿福忍不住笑:“绿盈姐也忙晕头了,怎么不先打开。” 绿盈一手拈着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忙的没空回话。 绿盈梳头最拿手,不光在德福宫是头挑,整个皇宫之中能赛过她的也不多,头发梳的又快又好,样式也多。 “来,我帮你也梳一个。” “啊,不用了绿盈姐,来不及了。” “没关系,来得及,客人也得吃完了早饭才来,饿着肚子来,赏花也赏不进去啊。” 她把阿福按在凳子上,手指灵巧的把阿福的发绳解开。 “嗯,头发不错嘛。”绿盈由衷的说:“柔软浓密,还漆黑漆黑的,可惜短了些,不然啊,要梳起来根本用不着装假髻的。” 阿福笑笑。 绿盈用指将她的头发分开,利落的辫起挽上,从自己的妆奁里拿了一对翠绿的丝绳给她系上。 “哟,衬着脸儿象个小团子似的。”绿盈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今天可得格外当心,忙是忙,但不能出错的。出一次错……” 阿福点点头:“我知道,绿盈姐。” “你挺懂事的……”绿盈想了想:“今天你跟着我吧。” “啊?”阿福愣了下,早上有人吩咐她们今天在花园里站班伺候,茶房的人忙不过来她们也要给帮忙。 “你就跟着我吧。”绿盈点下头:“帮我捧盒子就行了,轻省些。” 绿盈既然发了话,阿福当然不能不听。 姜杏儿果然被叫去提茶水了。阿福在心里默默算算,花园里已经摆下了十来张案几,这是双人几,那也就是说最少有三十多个人要喝茶水啊。 那今天来的大概不止新晋的美人吧? 绿盈把一只捧盒交给阿福,小声嘱咐:“不要出声,不要乱动,站完就算当好差了。” 阿福很紧张。 知道太后跟见到太后是两回事。 有人说后宫里地位最高的是皇后,阿福想,皇后才不是最大。 最大的,是太后。 皇后还要讨好皇帝,可太后可是皇帝的娘。皇后可能会被废,可是太后不会。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皇后不一定能成为太后,但是太后的地位,基本上是无人可以动摇的。 环佩叮咚,香风微袭。 阿福十分想抬头看看太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仍然牢牢谨记绿盈的叮嘱,没抬起头来。 不过她虽然垂着头,只看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方,眼睛的余光还是扫过,从身前经过的人。 绣着繁复工丽的缠枝花朵,那裙摆就象一汪水,一掠,而过。 淡淡的香,说不上来的好闻。 阿福知道太后要用香,一定是最上品的,八成不会是自己闻到过的寻常花香气。 是檀香,还是龙涎?阿福对这个知道的不多。她乖乖跟在绿盈身后,穿过前庭。那些美人都已经到了,三三两两的站在花间池畔,太后驾临,她们一起行礼。 “都免礼吧,今儿天气好,衬着花儿也娇,人也俏。”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清朗平和,那些美人齐声说:“谢太后。” 所谓莺声呖呖,应如是。 那些美人的打扮差不多,穿着宫中现在最时兴的窄袖罗衣和碎花薄绡百褶裙,一层层的薄绡边缘有着波浪似的微褶卷纹,走动间裙幅轻摆,仿佛一层层微风拂过水面荡起的波纹浪花。 很漂亮,很有韵味。 这样的裙子,得用多少绡纱?一丈根本不够,三丈说不定都勉强,这还是质量最最上乘的贡品绢缎……阿福在心里算算,这样的一条裙子,就够自己家里人吃一年的吧?没准儿是能吃个好几年的。 这些姑娘在家中时肯定也不会穿如此奢华糜费的衣饰吧?裙子是到了宫中才新做的。 阿福小小的不平了一下,不过,穿着漂亮裙子,在人前风光的生活,阿福知道那肯定不适合自己。 一想到这儿,那点小小的不平就平复了。 太后说的没错,的确是花娇人俏,赏心悦目。粉色,樱桃色,鹅黄,杏子色,秋香色,玉色,葱黄,青莲色……那么多的颜色,各各分明,灿烂绚丽。 阿福还看到柳夫人,她也站在一旁。柳夫人是太后身旁极得力的女官,站在另一侧的是韩夫人。这两位都不管花木上的事,阿福想起那天刘润还提过一位涂夫人,只是没有说下去。 太后居中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说:“怎么阿馨这个丫头没来?我不是叫她一起过来么?难道不成最近甜汤吃的多,把我的话一起吃到肚里忘了不成?” 韩夫人站在下首微笑说:“三公主哪里会忘,可是发了太后的脾气,所以不肯来。” “发了脾气?”太后来了兴致。 “三公主说太后不是想请她赏花,是请新美人们顺带捎上她,她不想沾人家的光才能赏赏名花,所以不肯来。” “哎哟哟,这孩子嘛,说她懂事,她倒给我使起小性子来了。”太后呵呵笑,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阿福也听得出来,那位三公主也只是跟太后耍花枪撒娇而已。果然太后说:“好好,那韩菊啊,你和柳叶两个人一起去,请咱们三公主来赏花,跟她讲,是我特地请她来,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韩夫人答应一声,和柳夫人两人一起去了。太后忽然想了起来,又说:“固儿那孩子今儿身体怎么样?” 两位管事夫人一去,其他人答话并不敢那么随便。 “天气这样好,别让他老关屋子里,让他也来吧,不赏花,听听这风声鸟鸣,闻闻这花香也好。” 有人应声去了。 没过多久三公主到了,阿福对这位公主是闻名已久,却是头一次当面看见。这位公主的确有她嚣张和恃宠而骄的本钱。那皮肤好的,阿福想到以前听过的肤如凝脂这句话,却一直没有见过那样的真人是什么样。 这位三公主的肌肤,绝对是完美无瑕!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女,可以养出这样的一身细嫩娇贵来。相形之下,她眉目如画秀发如云的姿容,虽然也称得上容色逼人,底下那些新进宫美人却也有可胜得过她的,但肌肤差她极远。就好象画者作画,用一张上品玉版纸和一张黄草纸,就算画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上面,那差距是天壤之别。 “哟,三公主,三催四请方才请动,真是贵客啊。” “哎呀太后娘娘,我还以为您把我抛到脑后去了,正在玉岚宫伤心呢。”三公主敛衽一礼,娇嗔着挤到太后身斜坐下,往太后身上揉搓着:“您看您看,这眼圈儿还是红的,擦粉都没盖住。我琢磨着啊,这一次有这么多千伶百俐的新人进了宫,太后有了人陪伴说话解决,一定想不起来我了……” 太后显然非常受用,笑着拧她的腮。 三公主转头看看下面席上坐的美人:“这就是这次新晋的美人了?果然都是人才出众啊。” 接着又有人来,虽然没见过,但是阿福想,一定是太后刚才特意让人去请的那人。看装束是位皇子,仍未成年。废话,要是成年了当然不能还住在后宫里,除非他是太子——而据阿福所知,现在皇帝并没有立太子,皇后去世几年,后宫现在只有几名夫人,大家分庭抗礼谁也压不过谁去。 阿福怔了一下。 这是她进宫以来,看到的第一个男子——不算上刘润。 少年年纪不大,大概十三四岁,和阿福她们算是差不多大。他身后跟随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刘润一样宦官打扮的,一个是穿着圆领直裰长袍系着书生巾的,这打扮无论如何不会是个宦者。 “固儿,今儿天气好,又不算太热,正好叫你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太后发话了,声音里满是慈和:“哟,小韦素也来了,正好,今天人倒齐全。” 两个少年一起行礼,声音清朗:“拜见太后。” 还没有变声的少年的嗓音听起来实在很动听,太后笑的更欢悦了。 三公主站起身走过来,笑盈盈的朝他走过去,柔声说:“是啊,固弟,今天天气还好,没那么热。来,你坐这边,咱们俩坐一块儿。” 三公主挽着那个少年皇子的手,亲亲热热的入了席。 离的更近些,阿福也看的更清楚些。 这位少年皇子身形瘦颀,皮肤白的有些缺乏血色,就象一张上等宣纸似的白,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健康气色。穿着青色的袍服,更显的脸色白里透青。但他眉眼生的特别好看,阿福几乎看呆了,那眉毛就象画上画人像的眉毛一样,淡淡的,显的清雅。睫毛很长,眼睛里象是蒙着一层雾气,象是秋天早晨山间的湖泊,明明水是清澈见底的,却因为这层雾的遮掩,而一下子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阿福不敢再看,头垂下去,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漆盒上。 嗯,漆盒上雕的花纹十分精致华贵,是鸟儿,但不是凤凰,当然更不是孔雀。阿福想了好一会儿,她让自己认真的去思索,好不再冲动的抬头去偷看那位苍白的皇子。 啊,是了,是朱雀。 她正有些欣喜自己认出了这只鸟来,这场赏花会,好戏已经开锣了。(未完待续) 八 赏花会 下 这些美人还都没有封号,虽然统称为美人,但和真正的美人,还有好几级的差距。她们中有的已经伴驾侍寝过,有的却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天渐渐热起来,阿福站的地方原来晒不到太阳,但是日影偏移,大半身体都被阳光照着,绿盈朝她招了下手,阿福趋前两步,绿盈打开盒子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又把盒子盖上。 阿福眼尖,看到瓶子上的笺纸写着生津雪露丹。 绿盈把瓶子递给紫玫,紫玫服侍太后含了一颗,瓶子收进怀中。 下面美人们来赴赏花宴,却个个不是空手来的,按着座次一个一个的向太后奉上薄礼——自然,到了太后这位置上,不是什么珠玉财宝能够打动的,但是众美人的礼物却都非常雅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准备的。头一个于美人送上的是手绘的观音像,那观音看起来,倒与太后的眉目有几分相像,不知道是真巧还是假巧。太后虽然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纪了,看上去雍容华贵,仍然端丽如三十许。 于美人生的小巧婀娜,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说这观音是一日梦中所见,醒来所绘。恰逢太后邀宴,所以特意赶着裱了送来。太后微笑着说:“也是一番心意。”命人收起,又赐酒一杯,于美人忙谦逊说粗陋涂鸦不成敬意,接了酒饮了,脸上微微晕红,退回入座。 这一下先声夺人,有了于美人的这幅观音像,后面的绣品,丝帕,如意绦,绢扎花还有手抄佛经都不显的很出彩了。十来位美人各有各的美,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三公主时而插几句话,时而又靠着太后喁喁细语几句,逗的太后十分开怀。 皇子李固和他身旁那个叫韦素的少年却一直都很安静,李固的神情很冷淡,对眼前的繁花似锦美人如玉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韦素一直坐在他身旁,除了替他斟了一次茶,也没有说过话。 这两个人看起来与德福宫这锦秀馨香的场面格格不入,可是太后却象是对李固多有偏爱,并不因为他不象三公主一样亲近讨好就忽视了他,还吩咐人将自己席上的点心果品给李固端到他席上去。 最后是排在末座的一位吕美人,她身上的衣裳是豆绿色的,并不很鲜妍,尤其是和其他美人那色彩艳亮的服饰相比,有种落魄黯淡的的感觉。 她两手空空,袖里怀里也不象是掖带着什么礼物的样子。等所有人都已经献过礼物之后她才上前来,盈盈拜倒,声音却很动听:“吕珂拜见太后。” 别人纵然是抄佛经绣手帕也有件礼物,这无关贵贱,要只有她空着手,也说不过去。 果然她接下去说:“小女愚笨,并无礼物。不过记得一首家乡小曲,或可博太后一笑。” 其他人的神情各异,显然没料到这位吕美人倒有惊人之举。这么一来,倒又比其他人显的出挑了。 阿福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象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副貌似融洽的行乐图,繁花,名园,美酒,仕女,书画,词曲…… 她有些恍惚,听到太后说:“呀,这也很好。雅坐无趣,有曲子听倒解闷。不过今日未备乐师,丝竹管弦一概没有呵。” 三公主微笑着,端着杯坐在李固旁边,接了句:“何必丝竹乱耳管弦扰心,只清唱更好。” “好好,那就唱吧。” 吕美人微微昂起头,她身量不矮,或许不够纤窈,但是这样一站,却另有一股落落不群的大方自在。 阿福也有些好奇,在山上时,也常听着师傅抚琴按弦,和着山风松涛,令人意驰神醉。 吕美人拣了一根牙箸,轻轻敲在碟边,叮的一声,清晰明脆。她声音清丽柔婉,吐字似乎连成了一道线,却又字字清晰明白,阿福却只听到了开头一句,就象一道雷劈在头顶,整个人僵的一动不能动。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忽然当啷一声响,阿福吓的三魂七魄急忙回壳,还以为自己没捧住盒子摔了东西。可是低下头一看,自己呆虽呆,可没失手,盒子还好好的捧在自己手里呢。 那,那摔了什么? 阿福往席上看,三公主正不悦的站起身来拂拭衣裳,一旁的宫女也急忙替李固擦拭。装酒的瓷壶翻倒在桌上,里头深红的而打翻了东西的人——是杏儿! 阿福一颗心几乎不会跳了,杏儿呆呆的抬着手站在一旁,好象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公主扯着被红色酒液翻污的衣袖,眉头皱的紧紧的,韩夫人急忙命一旁的宫女收拾,眉毛都要竖了起来,向两旁的人低声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把这丫头拖下去!” 杏儿如梦如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语无伦次的说:“夫人!夫人饶了我!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倒茶,没碰着酒壶……” 三公主看她一眼,对韩夫人说:“算了,看她也是刚进宫不久,夫人不要罚她了。” 阿福重重的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紧张的她都忘了要呼吸。 三公主要不说这句话,杏儿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韩夫人说:“还不多谢三公主宽宥之恩?” 杏儿还呆,旁边宫女推她一把,她又惊慌的叩起头来:“多谢三公主,多谢三公主饶恕。多谢夫人,多谢公主……” 真是吓坏了。 阿福定定神,不必担忧杏儿,可是,刚才她听到的那几句曲词,却又一下子又兜到眼前耳边来了。 是不是听错了? 不,没错。阿福可以确定。 那么,是巧合吧?只是碰巧了,才一样的。 阿福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点头绪都整不出来。 这个世界,明明没有秦皇汉武,没有唐诗宋词,没有……阿福上辈子知道的任何历史啊! 可是这首词,吕美人唱的这四句词,是从哪里来的呢? 韩夫人伺候三公主去更衣,李固站起身来,声音冷冷的说:“太后见谅,我想先回去了。” “哦?”太后意外:“怎么?你身体不适么?” “这里人多我头晕,天也热。”他神态一直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重的疲倦厌烦,对太后也不见软化讨好些,太后却一点都不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什么怠慢不敬,忙说:“既然这样,那你回去歇着吧,喝些解暑汤,下午的课就不要去上了。” 这么一岔,吕美人尴尬的站在那儿,站不是坐不是的。太后让人好生送李固回去,三公主也不在,赏花宴上一时冷了场。 阿福现在并不关心其他,她只反来复去的想,吕美人下面是不是还有四句词?那四句,是不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吕美人她……怎么会这词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福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滚来滚去,她以为自己早忘了上辈子的一切了,叫还魂也好,叫转世也好,叫穿越也好——上一世的生命结束了,这一世开始了,只是她没有喝那碗传说中的孟婆熬的汤,所以才记得原来的一切吧? 可是,她已经想要把那些都忘记,好好开始,踏实的过好这辈子了,也这样过了十来年了,可突然又听到了这曲词,那些不安,那些迷惑,那些混乱……又全涌上了头顶。 阿福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在吕美人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哪一处都不放过,她真想冲过去问个究竟——可是她却只能让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 这两天都带儿子去医院了~~~唉,我宁愿是我自己生病。还好,挂水的效果明显,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未完待续) 九 太平殿 上 等三公主更衣回来,场面重新热闹起来,然而吕美人的好时机已经过去了,那支被打断的曲子没能让她打动太后,却让一众同来赏花的美人对她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心理。等到过了一会儿三公主提议雅坐无趣,传花行令饮酒的时候,美人们不管真高兴假高兴,大家都比刚来时放得开了,不那么拘束,有两个都唱了曲,另外当场作诗的也有一个,还有几个讲笑话的,甚至还有一个跳舞的,那身段腰身,花间风前翩翩起舞,意态动人,婀娜多姿。吕美人只说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笑话,用过午饭,天更热了,太后也倦了,才散了场。 阿福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半是因为杏儿虽然因为三公主的话而躲过大难,但是仍然被韩夫人罚跪了一下午,到晚上两个膝盖红肿不堪,人也站不起来了。阿福打了水替她敷着,杏儿两眼红肿,当着人不敢哭,回了屋里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个没完。 “阿福姐,我真的没碰着那酒壶……” 阿福叹口气,现在心里乱的很也不知道怎么劝她。 当时那旁边离酒壶最近的就是三个人,三公主,固皇子,还有杏儿。要不是杏儿,那就是另外两个打翻的了。但是那两个人—— 如果当时酒壶没碰翻,就能听到吕美人再唱出下面几句来了吧? 这个酒壶翻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杏儿今天已经很累,受了惊吓,又跪了一下午,喝了阿福请绿盈帮忙留下来的绿豆解暑汤,就沉沉的睡了,阿福也觉得累,可是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身上的汗出个没完,口干舌燥,脑子里很乱,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阿福爬起来倒水喝,杏儿听到声响,也模模糊糊出声:“阿福姐,我也要喝。” 阿福喝了几口,又拿只碗倒了水端给杏儿。 杏儿喝的太快差点呛着,放下碗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其实不过是拿我当幌子,我知道是谁打翻了壶的!” 阿福一愣,回过头来:“嗯?” “肯定是那个瞎……”杏儿咽下那个字,又改口说:“那个固皇子打翻的。” “是他?”阿福纳闷了,那位固皇子看起来冷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打翻酒壶这种事不可能是他会做的事吧? 杏儿抬起头,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对了,阿福姐你不知道。今天茶房的人告诉我,固皇子眼睛看不见的。” 看不见? 阿福本能的反驳:“不可能!” “这事宫里都知道的……”杏儿打个呵欠重新躺了下去:“不过绿盈姐姐她们不说,姐姐你又不大和别人来往,所以不知道。当年皇后生下固皇子就去世了,过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固皇子眼睛是瞧不见东西的……” 阿福觉得今天的意外,一桩连着一桩。 那双美丽的眼睛,竟然是看不见东西的? 一点都看不出来…… 阿福的注意力从吕美人唱的词上头,转移到这位固皇子身上来。 但是仔细想,他的身边一直有人,来的时候有宫女和那个韦素在身旁,三公主和他一起入座的……对了,他不看见太后的方向,如何行礼的呢?是身旁的人提醒了他还是,对了,太后先出声招呼的他。 阿福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明吗? 阿福觉得有点心酸。 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一片黑暗,或远或近的声音……也许,比惶恐更鲜明的感觉,是孤寂吧? 表面上太后宠爱他,三公主和他好象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所有人都在他心里喊他瞎皇子吧? 他的世界,旁人走不进去。 而别人的世界,他也走不进来。 阿福闭上眼。 漆黑……一片漆黑。 这个包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抹虚无的脆弱的思绪。 从哪里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地方? 这个世界同自己所知的世界,是同一个吗?又或者,吕美人和自己,是不是一样来历? 阿福在黑暗里苦苦思索,然后恍惚着,她又看到自己从高处坠下的一刻,下方的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拉力,坠地一瞬间,身体和意志一起碎裂,然后世界象是停了电,一瞬间全黑了。 阿福身体抽搐着醒过来,脸上湿湿的,眼睛又酸又热。 她扯过枕边的手帕擦眼睛。 很久没做这个恶梦了。 刚刚出生,知道自己又拥有了一次生命,可是在幼小的婴儿身体里面,却并不觉得欣喜和期待。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死亡时候的情景。 小时候的阿福不爱哭,也不爱动——阿福后来想起来,总是觉得,也许母亲和她不那么亲密,也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自己不象一个女儿。 象阿喜,象昨天见过的三公主那样撒娇,她做不来,她对待朱家母亲的态度,和她们不一样。 俗话说,会哭的小孩儿有糖吃,这句话,很有道理。 天还没亮,月光透过窗棂,清冷的斑驳的光撒在地下。阿福看着那些清冷的光影发呆。 今天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也太冲击了。 旁边床上杏儿轻声呻吟,大概腿实在很疼。阿福仔细想想,园子里的花草,有没有什么对消肿是有帮助的,明天帮杏儿敷一下——说起来,阿福觉得杏儿这次实在有点倒霉,她一直那样说,大概那个酒壶真的不是她碰翻的。 要是自己没被绿盈姐叫去帮忙,那么碰翻酒壶的责任,可能就得自己来担了…… 不是说兴灾乐祸,不过阿福真的觉得,一直不走运,遇到坏事躲不开遇到好事赶不上的自己,或许运气比以前,稍好了一些。 正冒出这个念头,杏儿又轻轻呻吟了一声,阿福刚抬起一点点头的好心情,又扑通落了下去。 阿福下床过去看,杏儿两手紧紧抱着自己,被子没有盖好,腿蜷着,人是一种蜷缩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阿福想替她把被子盖好,一伸手就知道坏了。 杏儿发起高烧了。 估计刚才哼哼就是因为烧的难受,可阿福却还以为是膝盖疼所以梦里哼两声。 她急忙在屋里翻,绿盈倒给过她两粒药丸,去风清热毒的,越急越忙乱,好不容易翻出来,倒了水给杏儿喂药。杏儿烧的迷迷糊糊的,阿福舀了水来,替她脱了衣服擦身,折腾了半夜,也许那药真的有效,也或许阿福的擦身起了作用,天亮时杏儿烧退了。一面愧疚的朝阿福道谢,但是她根本爬不起来,试了一下,连挪都没挪动一下。 “没事儿,你躺着吧,今天也就是收拾收拾,绿盈姐那里我去说一声。” 阿福和绿盈说的时候没说杏儿发烧,只说昨天跪的,腿伤了。绿盈点点头:“她算运气好的了,那你今天就要多辛劳一点。” 阿福点头。 杏儿这还算运气好? 也许吧,要是三公主没说那句话,大概杏儿现在已经不是躺在床上养病了—— 结果今天的活儿格外的多! 也是,昨天有人游了园子,自然要收拾的地方多。残花败叶要剪了去,被误踩的花草要修护,踏实的土要重新翻过……姚内官那里人手不够,刘润和阿福他们干完了西边的活又去东边帮忙。 正忙着,忽然院门口有人拍了两下手,又比了个手势,刘润扯了阿福一把,所有在干活的立刻全都退到墙沿,然后一字跪开。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从阿福前面不远经过,所以阿福看到一角黑色的袍子。 黑色为贵——阿福还看到迈步时露出来的足尖,穿着高头云履,鞋口有金色的丝绣,太快看不清花纹,只觉得黑金交映的那一抹重色深深印在了眼睛里,拔都拔不出。 能穿这鞋的只有皇帝。 说起来阿福进宫这么久了,这倒是头一次遇见皇帝。更正,是遇,没有见,见鞋不能算见吧? 等皇帝进了太后的日常起居的东莱阁,阿福她们才被暗示先退下去。 好在活干的差不多了,这忙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饭的功夫,阿福肚子空空,一想杏儿不知道有没有吃上东西,心里不免有些牵挂。 ———————— 儿子好多了,能吃能睡能玩。。。终于松一大口气。 空城第五次修稿了,修的我想死。。。(未完待续) 九 太平殿 中 皇帝没走他她们也不敢动一动,生怕挡了路碍了眼,又怕如果上头有吩咐应答不及时,幸好站在墙下能挡一挡太阳,没有那么热。站到阿福都觉得腿酸脚麻的时候,终于皇帝从里面出来,他们哗哗的齐齐又都矮一截,跪成一行。 阿福心里不是不悲哀的。 他们这些宫女,宦官……其实在这些贵人的眼中,大概根本不能算是人吧? 阿福松一口气,继续干活,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手上都是泥也没法抹拭,汗进了眼,腌的生疼。 阿福蹲下来,用袖子拭泪。 刘润用身体遮住别人的视线,低声问:“你怎么了?快起来?” “汗进了眼了……”阿福吸吸鼻子,声音有点干哑。 刘润松口气——在宫里面,他们这些人,不但没有笑的权利,也没有哭的自由。 “你到那边歇一歇去吧。” “没事儿,这就差不多了。” 阿福站起来,起的猛,头有点晕。抬起头,白花花的日光照的眼前也一阵阵的恍惚起来。 “阿福,你过来一下。” 紫玫站在廊下朝她招了招手。阿福朝她走过去。紫玫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先去洗把脸,换件衣裳。” 阿福点个头,走路的时候都有点打飘,回到屋里杏儿早就吃过了,还给她在碗下面扣了两个粗馍。阿福顾不上吃,灌了好几口水,又狠狠的洗了一把脸,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活气儿了。 “阿福姐,下午我就能……” “你还是躺着吧。”阿福一口把杏儿的话堵了回去。 “你不歇一会儿又干嘛去?” “紫玫姐叫我过去。” “哦。”杏儿马上老实了。她有点怕紫玫。 阿福绕过回廊,紫玫那屋门开着,桌上放着两个打点好的包袱。 阿福一时没想好是迈步进去还是先招呼一声再进,紫玫转头看看她,招了一下手:“进来。” 紫玫在德福宫数得上的大宫女里是最不貌不其扬的一个,平时脸又冷,平时大家说起来,都说她将来一定是要接柳夫人韩夫人的班的——虽然还没接上,但是派头已经摆出来了。 紫玫说的话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你把你的东西也收拾一下——今儿后晌跟我去太平殿。” 阿福没明白,重复了一下:“太平殿?” “嗯,你昨天也见了,固皇子身旁没什么得用的人伺候,用太后娘娘的话说‘提不起放不下,没个拿得出手的’……” 阿福脑袋空空的,没什么想法。 固皇子…… 明明昨天也只看了匆匆的几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牢牢的,连他头上拢发的玉冠的颜色都那样清晰的象就在眼前一样。 阿福觉得自己大概还在昨晚交错混乱的梦里没醒,就这么晕晕乎乎的点完头,再晕晕乎乎的回屋去收拾东西。 说实在的,小包袱比刚进德福宫的时候鼓了一点点,杏儿一听说她要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还没说话,泪珠子就叭嗒叭嗒的掉。 “阿,阿福姐,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啊……要不我也跟你一块儿去?你跟紫玫姐说说,我们一块儿过去?” 阿福也觉得鼻子发酸,忽然间又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太平殿……听起来,怎么就那么让人觉得心里头硌着什么似的,就是太平不起来呢? 阿福让杏儿弄的也不舍起来,其实,太后又不知道阿福是哪根葱,也肯定不会点她的名让她过去太平殿伺候。应该是吩咐了紫玫,然后紫玫又选中了阿福,被挑中的应该还不止她一个。 杏儿和阿福手拉手去找紫玫,紫玫正和红锦说话,红锦的眼圈儿红红的,听阿福努力镇定的把话说完,红锦声音发堵:“这两个孩子,一块儿进宫的……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儿过去吧,也互相有个照应。咱们也是一年进的宫啊,这么多年,一晃就过来了……” 事情出奇的顺利,杏儿居然还欢天喜地,庆幸着她们不用分开,扯着阿福就回去打包袱。阿福这会儿考虑的却多了。 德福宫的活儿不算重,她们一向只用做花木上的事情,到了太平殿,就不一定了。而且,德福宫的柳夫人也好,绿盈她们几个管着她们小宫的姐姐也好,都是很和气很照应人的,可太平殿的管事会不会也这样好呢?说到底阿福和杏儿还没挨过打——可是从洪淑秀和陈慧珍那里传来的消息,她们两个多少都挨过了,管事夫人的罚也好,大的宫女的人欺负也好,这些都难免的。 阿福看了杏儿一眼,没把话说出来。 杏儿乐的美滋滋的在收拾她的东西,连压窗纱的那块石头都想装进包袱里头带走。阿福愁了一会儿,看她那副小鸟搬窝的样儿,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嗯,最惊喜的一件事,莫过于她们在门口的几人的队列中,看到了刘润。 刘润也看到了她们,不引人注目的,微微抿了下唇。 她们过去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仍然从来时那扇边门出去,阿福忍不住回头看看,不过除了一带宫墙宫瓦,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太平殿…… 离德福宫并不远,阿福一肚子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的心事还没来及梳理,就已经到了地方。 太平殿听起来很大气,嗯,看起来也算大气,就是与德福宫相比,地方小了些,殿阁旧了些,人少了些。庭院里的花木大概很久无人精心打理——不是没打理,只是打理的不那么精心,所以看起来绝不象德福宫的花木那样规整精神,但是看起来葱郁浓荫,有一种自由自在的蓬勃劲头儿。 “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回禀殿下。” 服饰与柳夫人韩夫人相类,但是看起来要苍老得多的女子对她们说。紫玫客气的躬身:“见过杨夫人。以后还请夫人多照顾提点。” “紫玫姑娘客气了。” 阿福她们等在廊下,听着屋里面的声音,细微,平缓,从容……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可是那声音在这夏日的燠热午后听起来,就象潺潺的一股清泉,让人觉得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浮燥散的无影无踪。 杨夫人又出来说:“都进来见过殿下。” 阿福她们跟在紫玫身后,进了太平殿。(未完待续) 九 太平殿 下 阿福她们进了门。虽然他们不应该抬头,阿福还是飞快的打量了一眼。 大概刚从炎热的外面进到屋子里,这里给阿福的第一印象就是骤然包裹住全身的凉意。 再朝里阿福就没胆子偷看了,四名宫女四名内侍一起跪下:“拜见固皇子。” 没听到固皇子出声,还是那位杨夫人说:“你们都是太后调教出来的,规矩自然不用我多说。我也相信必然都是得力的人才指派到太平殿来——以后心里要装着这一条,说的做的想的,可都别给德福宫抹了黑。” 这杨夫人好厉害。阿福没抬头,进宫这些日子实在长进不少,最长进的就是这个膝盖,都跪出茧子来了。 这话绝不夸张,一开始跪的破皮红肿,破的了皮再结痂,痂再掉了再红肿——如此这般,茧子生出来的很快。 身体总是比脑袋,更快一步适应环境。 杨夫人这话,一下子就打掉了刚才阿福心里转过的侥幸念头。怎么说,她们都是太后拨过来的,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太平殿这边总不好把太后特意拨给孙子使唤的得力人都弄去干洗马桶挖土搬石这样的活计,打狗也得看主人对不对?但杨夫人这么一说,似乎他们要是犯点错有点怠慢,那不止是不敬固皇子,简直是往太后脸上抹黑—— 杨夫人让他们逐个报上名来,阿福声音平平稳稳,不高不低的说了。 阿福耳朵尖,听到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他还在看书? 杨夫人又开口说话,阿福急忙定下神认真听着。 这位杨夫人和柳夫人韩夫人明显不是一个作派,以后日子恐怕不好混。 不是说柳夫人韩夫人就不厉害了,这些能在后宫混到管事夫人地位的人没有一个是软柿子。但是德福宫是太后的地盘啊,山中有老虎的地方,当然没有别的称大王。可是太平殿不一样,只有一个固皇子,还眼睛不便。这位杨夫人的地位好比镇山太岁,自然不会任人糊弄。 果然,最后他们连紫玫在内的一共八个人,连一个好差事也没捞着。紫玫是太后身边极得力的宫女,到了这里只能去理一理固皇子的衣裳,别的事都不用插手。杨夫人还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说她得好好的用心。 她们住的屋子也不是德福宫里那样了,屋子小而窄,窗子小,杏儿一进屋就傻了眼,然后摸了摸泛潮的似乎都能捏出水的被褥,冲着阿福哭丧了脸:“阿福姐……”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笑:“看你,非说要跟过来,后悔了吧?现在可回不去啦。” 杏儿一甩小包袱:“谁后悔了!” “没后悔就行。” 说实在的,阿福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德福宫什么都是最好的,还有绿盈罩着,把她们当小的照顾。可是到了这,两眼一抹黑,紫玫看来是没啥指望了,还是靠自己吧。 第二天一早两个给发去洗刷东偏殿,从里干到外,累的两个小丫头腰都直不起来。 阿福情知道这是下马威,所以咬紧了牙,宁愿再累点儿,头一关得闯过去。杏儿也知道就算再苦,哭哭啼啼也没用。再说,她们在太平殿这里也不算苦差了。 杏儿自己就说:“总比发到下三门去好,人家能受,我们也能受。就算我留在德福宫,就我一个人,那也不比在这里好。” 下三门差不多就是苦役局了,最脏最累的活计都归那里头,粗笨的和犯了错的宫人被发到那里去——只听说有发去的,没听说有一个回来的。 其实,阿福想,在太平殿,也不是太糟。 太平殿,是真的名符其实,很太平。 几天下来,阿福也看出不少事。固皇子整天连门也很少出,太平殿也没有什么客人。日子是真太平,安静的白天也象晚上一样。 如果固皇子眼睛不是…… 当然,阿福知道,这种事没有如果。 杏儿摸摸脸:“我黑了吧?” 说实话,是黑了。不过阿福说:“比我白啊,没黑嘛。” “那肯定瘦了。” “好象……”阿福真没看出来她瘦了。 好象后面没下文,好象胖了还是瘦了?这个完全可以让杏儿自己发挥想象补上。 杏儿咬了一口饼,对阿福小声说:“紫玫姐早上好象被杨夫人训了。” “你听见了?” “我不是有意听的……就是正好听到那么两句。” 阿福和她头靠头:“为什么啊?” “嫌她熏香熏的味呛了。”杏儿说:“杨夫人说话……我有一半听不明白的,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很厉害的话。” “杨夫人念过书。” 杏儿小声说:“看起来那么瘦,训起人来嗓门可大啦。” 嗯……阿福可以理解,杨夫人训人时和平时的精神气儿不是一个水准。平时象木头,一要训人的时候,那就是木头浇了猛火油…… 也是,阿福想,得理解她。这辈子也没嫁人,她年纪也不小了,过了这几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日子了,不趁这会儿训人,将来想训也训不了啊。 “阿福姐,我觉得,过几年,我们要不出宫,留在宫里做个人夫人,也挺好啊。” 阿福意外的转头看她:“为什么?”杏儿不是一直惦记要出宫的吗? “唉,我也说不清,可我觉得,当夫人,挺不错的。” 阿福瞅瞅她,又咬了一口饼:“你呀,再长两个脑袋,再说吧。” “再长脑袋?”杏儿说:“你是说我笨吧?我可以学啊,上次不是听人说了嘛,有什么,事定成来着?” 有志者事竟成。 阿福咬着饼笑。 行,有个盼头儿也好。 阿福干活象以前一样卖力,不过心里隐隐也有了个盼头。 她盼的和杏儿不一样。说不上来谁盼的东西更遥远。 也许杏儿的盼头遥远,她的近。 不不,杏儿的盼头可以达到,她的……恐怕到不了。 中午时贵人午睡,她们没那个福气睡。领东西的差事她们做不来,送东西的差事还轮不着,就做针线。大些的宫女指派的,还有她们自己的。袜子破了得补,鞋底磨薄了,找些杂布来,再找些浆糊,要做鞋,得先打鞋底。这是门手艺,杏儿不会,阿福做这个做的很好,在家娘没有空,阿喜和她的鞋都是她做的。 阿喜……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刘家待她好吧?刘昱书待她也好吧? “阿福姐,你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啊。” 阿福笑笑,忽然想起件事,抬头说:“你可不许再给我揽事,我帮你打鞋底可以,可不会再帮你帮别人!” 这话有点拗口,不过杏儿陪着笑说:“当然不会啊。” 鞋面儿上可以扎花,但是这会儿阿福手指直哆嗦,裁剪还行,绣花针绝对捏不稳。 上午干的活儿有点多。 新鞋一做好,杏儿就赶紧套上了脚,在屋里走了好几步。 “怎么样?大小合适吗?” “好舒服!”杏儿用力踩了两下,又跳了两下,喜孜孜的说:“阿福姐,将来谁娶你,真有福,能穿这么软和合脚的鞋。” “去,谁跟人似的,就看重这么双鞋了。” 可是真别说,还真有人,就看重这双鞋了。 杏儿踩了水,鞋湿了,就搭在石头边儿,光着脚继续拔墙跟儿的草。 “早知道一开始就该把鞋脱了再干活儿的。这些草拔了也会再长,怎么也拔不完。” “天冷了,你让它们长,也长不出来。” 两个人都低着头干活儿,冷不防身后有人问:“这鞋,谁的?” 阿福抬起头,瘦干干的杨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们身后了,手轻轻拎着那只还滴水的鞋。 两个人一起行礼:“见过夫人。” 杏儿大着胆子:“是我的鞋。夫人,我不是有意思把鞋晾这儿,因为刚才干活儿弄湿了,所以……” “你自己做的?” 阿福抬起头:“回夫人,是我做的。” “嗯,手艺不错。”杨夫人看看鞋底,又看看鞋口:“特地学过?” “在家时做过。” “嗯。”杨夫人把鞋子又轻轻放下,掏出手绢擦手。 她走了,两个小姑娘才松口气。 “呼——”杏儿松口气:“吓我一跳。” “没事儿,没事。”阿福说,不过她也有点紧张。杨夫人看人的眼光真利——就是心里没鬼也被看的心虚起来。柳夫人欠缺她的这份气势,韩夫人呢,又没有她的心计。 第二天阿福就被杨夫人单叫了去,让她以后不必做杂活,先照着鞋样,做两双单鞋出来。 “不必花哨,舒服最好。” 杨夫人没说鞋是给谁做的。可是这宫里的男式鞋子,还能是给谁做的呢?(未完待续) 十 固皇子 上 “这鞋子,是给……做的吧?” 杏儿说到中间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变低了。 她终于知道要小心了,阿福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心酸还是欣喜。 在这宫里不小心是不行的。阿福看杏儿,好象在看自己的另一个妹妹一样。和阿喜不同,阿喜虽然在家时也依赖阿福,但是更多的时候她会找娘。阿福摸摸她的头:“嗯,你帮我把线在水里浸一浸,再阴干,我要用。” 杏儿高高兴兴的去浸线了,能帮上忙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有用处。而且,这是给贵人做的鞋啊!说不定这鞋一交上去,自己和阿福姐就不用做这些粗重活计,也不用整天穿着这种老气难看的绿颜色衣裳,杏儿觉得这身衣服的颜色真象自己家乡河汊里的老蛤蟆一样,那么丑,绿的那么暗沉。 杏儿看见过,宣夫人身旁的大宫女,穿着银红宫装,领口束着雪白的丝绢,绢上通常会绣着不一样的花纹,好看极了。杏儿想,要是自己也能穿那么一身衣裳,那领口一定要绣上一大朵杏花,用最好的丝线绣! 杨夫人给阿福的是最好的材料,不过阿福只选了贵人们不爱穿用的棉布出来。打浆子的时候打的既不稠也不稀,捶布时也特意的下功夫,最后是鞋面,阿福以前给阿喜绣过莲花鞋面儿还有白兔子鞋面儿,这些花纹当然都不适合绣在这双鞋上。也给哥哥朱平贵做过鞋,不过那是素面的,不用扎花。 阿福不知道宫里有什么花样是忌讳,有心想去找紫玫打听,结果紫玫偏偏不在,和她同屋的另一个从德福宫过来的宫女也没在屋里。 于是阿福最后交给杨夫人的,是素面青布鞋两双。 杨夫人仔细看过,没说什么,就让阿福依旧去做事情。 杏儿守在园门边,小声问:“怎么样?怎么样?夫人说什么?” 阿福摇摇头,心里也有点悬悬的:“什么也没说。” 杏儿扁着嘴,小声抱怨:“我就说那鞋面太素了,就绷了一圈线什么也没绣,夫人怎么可能看得上眼嘛……” “好了,干活吧。” 阿福昨天夜里睡得晚,她把鞋口反复揉搓,搓的软软的了。 搓鞋时她想了些事。 想到前一世,得到一双崭新的,红色的小皮鞋,高兴的很,新鞋很快把脚磨破了,还舍不得脱,忍痛也要穿着。 真笨啊,为了那点虚荣,连路都走不了了。 其实一双好鞋,重要的不是它是不是漂亮,而是穿着是不是合脚舒服。 阿福平静的干活,吃饭,补衣服,补帐子。太平殿给她们的帐子上有破洞,不知道是虫吃还是鼠咬的,前两天没发现,结果两个人都被蚊子叮了。阿福趁着吃过饭有空,把帐子简单补了起来。外面天气不好,闷热的很,一丝风都没有,杏儿提了水来两个人都简单的冲了澡,然后吹灭烛火睡觉。 半夜里的时候,阿福被惊醒了。 一道闪电,接着是一道惊雷。 阿福穿鞋下地,急忙去销上了窗子。大风扯得窗扇格吱格吱响,窗户颤的好象随时都会被刮走。 屋里漆黑,又一道强烈的电光亮起,隔着窗子依然将屋里映的惨白一片。 阿福胆子并不小,起码以前她没怕过打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雷声太响了,每一声好象都敲在胸口,敲的她坐立难安。 急雨落了下来,哗哗的雨声霎时间将空白的耳朵灌的满满的。 “啊,下雨了。”杏儿从帐子里伸头出来:“下下也好,能凉快些。” 阿福摇摇头。 热了许多天,下场雨是好事。但是,这雨太急太大了…… 久旱逢甘霖是喜事,久旱逢暴雨可算不上。 阿福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杏儿打个呵欠:“睡吧……好在没晾什么东西在外面。那些花打坏也就打坏吧,明天起来再说。” 是啊,那些花……恐怕明天一定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了。 阿福再倒回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几圈,杏儿的声音低低的传来:“阿福姐,你也睡不着?” “嗯。” “咱们挤挤吧,我也觉得今天这雷打的真让人心慌。” 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枕头挤一挤并在一起,杏儿嘻嘻笑着钻进阿福帐子里来。 “阿福姐。” “嗯?” “你想家吗?” 阿福有些迷惘,脑子里似乎有些想法和情绪,但又抓不住。 “有点想。” “我可想家了,我想我娘,想我弟弟,想我家大黄……” 大黄是条狗,杏儿家养着看家的。 “还想我们姜家村头那棵大槐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见着不。” 虽然这样说,杏儿并不怎么悲伤,也许思乡的情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累积起来,现在的杏儿,还没有那样浓的乡愁。 说着说着话,两个人都睡着了。 这雨足足下了一夜,到天亮时还是倾盆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因为下着大雨不用干活,杏儿倒是很高兴,可以偷上一天懒了。她找了根绒绳出来:“阿福姐,咱们翻绳吧?” “好。” 翻绳戏每个女孩子都会的,只是有人手巧翻的多,有人手笨容易出错。 来回翻了一会儿,低着头脖子都酸了,阿福先停下手:“不翻了,趁下雨做点活计吧。你上次不是说让我给你绣杏花的吗?” “哦,好!”杏儿兴高采烈把汗巾翻出来:“绣在这头吧。线我都预备好了。” 那是一把颜色很嫩的丝线,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哪里来的线?” “跟紫玫姐要的。” 阿福有些讶异:“你不是怕她么?” “其实……紫玫姐人还好啊,而且咱们一块儿从德福宫过来,她是大的,当然得照应咱们你说是不是?” 阿福用弓子把汗巾绷起来,拈起线来看看:“还粗,再劈作两股好。” “哦。” 杏儿老老实实的在那里择线,外面有人喊了声:“阿福在屋里吗?” 阿福怔了一下,把弓子放下,过去打开门。 门外面是太平殿的宫女佳蓉,点个头说:“夫人叫你这就过去,锦书阁。” “好,我这便去,劳烦姐姐了。” 佳蓉点个头,没多说什么就去了。 “夫人喊你什么事呢?”杏儿好奇的问。 “去了才知道啊。” 锦书阁靠太平殿后头,平时她们不用来打扫。阿福撑着伞匆匆走到回廊下,把伞收了,再掸一掸溅到身上的水,上身还好,裙子和鞋湿了大块。 两个宦官站在门前,其中一个竟然是刘润! 虽然大家都在太平殿,可是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眼光在阿福身上停了一下。 他脸色平和从容,这么看来,杨夫人找她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阿福朝他点个头,跟在他身后一起朝里走。锦书阁是两层,上了楼梯,迎面一股墨香花香。迎面的架子上除了书,还供着一盆兰草,葱绿的叶子间探出嫩黄的花朵来。 透过这绿叶黄花,阿福看到帘子那头,有人端坐在书案前。 刘润轻声说:“殿下,夫人,阿福来了。” 阿福隔着帘子行礼,杨夫人说:“起来吧。”又对固皇子说:“殿下,这就是那个做鞋的小宫女。” —————— 对不起大家,更的少了。。这两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今天着了凉,连着跑了好几趟厕所。。。(未完待续) 十 固皇子 中 外面雨声哗哗的响着,隔着帘子,那种潮冷的湿意一阵阵的透进来。只是一夜之间,昨天的暑气全给浇灭了,阿福穿的单衫,站在那里就觉得身上发冷。 固皇子眼睛不是看不到东西吗?他能看书吗? 他坐的安然,手指尖似乎在手里的竹片上轻轻移动。 啊,字是刻在竹片上的,所以他可以用手指来“看”。 阿福不敢大声喘气,规规矩矩的站着,杨夫人隔了半天才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 阿福低声回答了,她当然说的是阿喜的年纪,就算说自己的,怕也没有人信。杨夫人点点头,忽然又问了句:“识字吗?” 阿福犹豫了一下:“认得几个字,能写自己名字。” 这话说的阿福自认为是可圈可点,可进可退,果然杨夫人也很满意,接下来撂了一句:“你以后就在东院当差吧。” 阿福愣了一下,东院,固皇子起居就在东院啊。 一下子从最底下的打杂丫头变成近身的,阿福张张嘴,居然说了句:“我和杏儿一起的……” “就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姜杏儿?也好,让她一起过来吧。” 阿福觉得这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饼下来,咣当一声把人给砸的晕头转向。 说不上心里到底怎么个滋味,阿福下楼的时候觉得自己跟踩在棉花堆里似的。 刘润低声和她说了句:“路上当心。”把她的伞递过来。 阿福深一脚浅一脚的回来了,一会儿想着杨夫人的话,一会儿又想起洪淑秀说起的那个因为茶热了就被迁怒打死的小宫女,一会儿又想起透过帘子看到的那个人。 那双鞋他穿了吗?合脚吗? 阿福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一个汽球,飘飘然然的,一直到杏儿睁大眼问她真的真的吗,她才回过神来。 “嗯,杏儿……”对不住三个字阿福还没来得及说,杏儿就扑上来紧紧搂住了她:“阿福姐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不管自己去过好日子的!” 阿福下面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离贵人近,当然意味着活儿轻,事少,好处多,人都是想往高处走的,杏儿也不例外。阿福想,自己大概是个异类。她一开始想的就是老老实实的干活儿,不出头也不揽事,能盼个好时机被放出去就行了。出头会被人盯上,揽事会被人惦记甚至记恨。自己要是站的高了,那同样想站高的人,一定会想法子把自己掀下去,踩下去…… 可是杏儿才不想这么多,她高兴的很。她想着她能不再穿这老蛤蟆绿的衣服了,能把头发整的光亮亮的,还能戴绒花,不但一天能吃饱饱的两顿饭,还能吃着上好的点心——而且,还离贵人更近了。这么一想,杏儿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贵人似的,起码沾上了贵气。 去了东院,就不是人人都能吆五喝六的小丫头了,保不齐别人就会很客气的喊自己一声杏儿姐姐。 还有,刘润大概也不会总是对自己冷着远着了。 杏儿想的开心,嘿嘿笑出声来。不过她转头看看阿福,阿福好象并不太开心的样子。坐在那儿,又拿起杏儿央告她绣的那条汗巾来。不知道为什么,杏儿心里刚才的高兴也褪了很多。 这是阿福挣来的,阿福懂事,阿福手巧,阿福是城里的姑娘比她懂的多比她聪明的多。 杏儿忽然想,当时柳夫人去那个小院儿挑人的时候,要不是自己紧挨着阿福站着,要是站在阿福身边的是洪淑秀,那可能被挑到德福宫的就不是自己了,现在能去皇子身边伺候的也不是自己。 “对了,线呢?”阿福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抬头问。 杏儿胡乱摸了两把,线让她坐屁股底下了。 阿福没停手,雨一直下,她就一直在绣。一枝杏花不到天黑就绣好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杏儿把那条汗巾系了起来,那朵杏花就在腰侧垂着,隐隐约约的。 大雨还在下,可是阿福和杏儿却冒着大雨,把她们的家当又换了个地方。 她们又搬到东院了。刘润打着伞给她们帮忙,屋子比她们的上一间屋可是好上不少,虽然一看也是很久没整修过的老房子,窗框上的漆都掉了不少,但是这里比原来的屋子大了一倍,窗子大,顶梁高,一进去就让人觉得心里宽敞起来了。 这间屋里也只住她们两个人,把东西放一放。饭已经有人提了来,也是白饭和两碗菜,杏儿吃的格外香,其实这菜和她们在西院小窄屋里吃的一样没什么不同,但也许是屋子好了,饭也显的好吃了。阿福没吃下去多少,饭蒸的过头了,加的水又太多。菜有点咸,倒是喝了好几杯茶。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杏儿销窗子时说了句。 外面的雨依旧哗哗的下着。 “再下就过了,旱就旱死,涝又涝死。”杏儿小声抱怨:“我记得有一次连下了一个月雨,家里都没有吃的了。” 阿福夜里听着雨声,倒没有因为换了床就睡不好。 她睡的很沉,还做了好几个梦,梦里的情形光怪陆离的,醒来后只觉得很茫然,一点也没有记住梦中都遇到了什么人和事。 在太平殿东院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佳蓉来叫她们一起收拾屋子。当然,她们收拾的是外屋,寝室轮不到她们下手。即使是外屋,也让阿福和杏儿大开眼界。阿福站在门槛外边发了一会儿呆,汗湿的手里紧紧抓着抹布。 这屋子显的精致而优雅,没有阿福见过的德福宫太后的起居之所那样浓丽锦绣,相比较起来这里更加清新素洁,靠屋角的大花瓶里插的也不是鲜花而是数枝细长的白竹草,草茎挺拔,草叶尖细,高矮不齐的几枝草显的错落而挺拔,靠近前能闻到淡淡的青涩的香。 杏儿好奇的想看看内室什么样,不过她也看不见什么,有帘子挡住,内室更暗。 佳蓉先示范过,再让她们动手,自己在一旁看着。阿福和杏儿不敢大意,手脚麻利轻快的按佳蓉的吩咐掸尘抹拭,佳蓉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了。以后每天这个时辰你们过来。殿下上午不会回来,一般是在锦书阁那边。所以不用赶着慌着,细细的清扫。屋里的一线一纸都不可轻易挪动位置,明白么?” 最后三个字她提高了嗓门,阿福立刻点头,杏儿愣了一下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固皇子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屋里要是突然挪动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东西,一定会…… 佳蓉满意的点点头,这两个丫头倒都是挺老实的。虽然固皇子眼睛看不到,长相如何没有关系。但是就佳蓉来看,自然是长的本本份份的好。阿福和杏儿都还是没长的圆脸盘,身量也矮,佳蓉一早上就判断出来,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妥。 +++++++ 好冷好冷,据说明天更冷。。。开空调就觉得燥热,不开手指就冻的冰凉。。(未完待续) 十 固皇子 下 在抹到书案时,阿福心里微微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就算固皇子能用指尖替代眼睛读书,可是写字是绝对没办法了,这样好的一张紫檀书案……对他来说也意义不大吧?也许他拥有世上的一切,但是却终生无法看到自己所拥有的。 书案一边摆着笔山砚台,阿福拂灰时,却看到一只玲珑晶莹的玉石镇纸,形态是一只仰颈朝天的……大白鹅。 真是很别致啊。 佳蓉走过来,看到让阿福注目的那只镇纸,抿嘴一笑:“这个是三公主送给殿下的,鹅肚子下还刻着字呢。” 佳蓉拿起镇纸,让阿福看了一眼鹅肚子底下的刻字。 好吧,上面的字很小的,但是阿福的眼力还不错,头两行可看清楚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阿福呆呆的站在那儿,好在她手里的抹布并没有戏剧化的脱手掉下来,然后再唿一声盖到自己的脚背上。 这诗就阿福上辈子四岁的时候就会背了,自认为这个绝不可能记错。 这个,这个世界到底和自己来的那个世界有什么联系呢?为什么历史不同,朝代不同,甚至连地域都不相同,却有这样相似度高达百分百的诗词冒出来? 是不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阿福的手有点抖,用若无其事,带着点好奇的声音说:“这鹅可真漂亮,后面的诗也是殿下自己写的吗?” 佳蓉一挑眉毛:“这是三公主赠予殿下的生辰贺礼,诗也是三公主写的,那年三公主可才五岁呢,殿下很是喜欢。这是凉玉的,夏天把玩最相宜。可是因为殿下喜欢,所以冬天也摆着。” 三公主? 阿福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位明艳照人的三公主的形象,似乎是叫李馨吧? “你认得字?”佳蓉问她。 阿福定定神:“在家的时候,哥哥教过我写自己名字……” “哦。”佳蓉点点头,她看起来很随和,问了一下阿福兄弟姐妹几个,家里做什么营生之类的闲话。杏儿在一旁支着耳朵听着。 虽然阿福话是这样说,但杏儿觉得,阿福认识的字肯定不是三两个,说不定说她们村头念了三年书的那个二柱都没有阿福认的字多。 阿福好象有点恍惚。 杏儿偷偷的拉扯她袖子,阿福回过头来看她,神气有些迷惘,好象还没从一个长久的梦里醒来一样。 “阿福姐?” 阿福眨眨眼,好象清醒了些:“什么事?” “没事,活儿干完了,我们走吧?” “哦,好。” 还没醒,杏儿对自己点点头。 可能是阿福姐还没习惯。突然来到东院,杏儿也觉得没习惯,走路恨不得踮起脚跟来,说话绝不敢大声。当初徐夫人训练她们说话时,让她们把蜡烛放在嘴巴前面,说话时不能乱喷气让蜡烛晃动,当然更不能吹熄。要是晃动了就要被饿一餐饭的。用徐夫人的话说: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吗?那就饿一顿,饿的没力气了就好。听说别的院子有训练方法,有的是把一张薄纸挡在口鼻前,说话时不可以有唾沫星溅到纸上,也不可以让纸颤动。 阿福心里想的什么,杏儿这个小脑袋想破了也不可能猜的出来。 阿福在想三公主,还有那位吕美人。 这两个人,一定可以给她心中的疑惑予以解释。 阿福想知道,三公主怎么知道这首咏鹅诗,吕美人怎么会唱生查子。这两个问题打着圈儿在她脑子里反复来回,就是不肯走。 阿福觉得自己都要魔症了。 中午吃的菜好,杏儿几乎要啃盘子,直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佳蓉笑笑:“这菜性凉,殿下一筷子也没动,便宜你们两个小丫头了。” “啊,这是殿下的菜啊。”杏儿的表情活象想把已经咽下肚那些菜再掏出来仔细端详膜拜一样,阿福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浮在脸上的那样的,是真正的笑容。 说实话,现在问阿福她们刚才吃了什么菜,阿福真的说不出来。盘子也被杏儿刮的干干净净,看不出什么端倪。 好象是藕,又好象不是……阿福苦恼了。 下午她们佳蓉带她们又去了锦书阁,不过这次没上楼,在楼下打扫。地方本来也不脏,连浮灰也没瞧见,活儿份外轻松,佳蓉还拿了两块桂花糖给她们一人一块。 杏儿一边接,一边小声问这糖吃了会不会犯了规矩。佳蓉一笑:“不会,殿下不爱吃这些,我和佳蕙几个都怕吃坏了牙,你们要喜欢就都吃了吧。” 来来往往的,就是没见紫玫,阿福顺口问了一句,佳蓉有些漫不经心似的说:“她啊,她受了风寒,所以没出屋子。你们在德福宫,和紫玫很熟了?” 杏儿忙摇头:“没有,紫玫姐……看起来很严……” 严后面的字她忘了,光听人这么说过,记的不牢。 “严肃。”阿福给她补上。 “对,严肃,绿盈姐更和气。” 佳蓉笑笑,看起来也很和气,又把一些太平殿的规矩忌讳讲给她们听。 到了下午,因为下雨的关系,屋里黑沉沉的,简直象是已经到了晚上,佳蓉交给阿福活计,是一副袜子,说是夫人吩咐让阿福做的。一看又是副男人袜子,杏儿被佳蓉叫去帮忙抬箱子,下雨枕席都凉潮,要把厚一些的夹被找出来。 阿福做了几针,屋里暗看不清楚,她把窗子开了一线想借点光,可是一开窗,风雨就肆无忌惮的朝里灌,远远看到院门开了,有人撑着伞快步进来,阿福看着其中一个身形有些熟,好象是陈慧珍,只是离的远又下着雨看不清楚,等她们到了廊下收起伞终于能看清了,可不就是她。 阿福的心怦怦跳,很想找陈慧珍打听三公主李馨的事情,看着她手里捧着盒子,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受差遣来送东西的,绝不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况且宫规本来就不许不同院子的宫女宦官互相间随便走动的。 阿福掩了窗户坐下来,再做起活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没缝几针线缠了个死结,不得不拆了再重新缝过。没多会儿又听见远远的隐约的动静,阿福把窗户开了条细缝朝那边看,陈慧珍她们已经出来,却是空着手的,佳蓉送她们到了院门口,又撑着伞回来。 杏儿不一会儿也回来了,进门就把鞋子脱了晾着:“都到门口了,一脚又踩到了水洼边上,不知道一晚上能不能干,我没别的鞋替换了。阿福姐,要不回来你的先借我穿穿。” 阿福和她脚差不多大,凑和着也能穿。 “你不是抬箱子吗?怎么到外头踩水去了?” “嗳,刚才慧珍来过呢。三公主打发她们送了今年的新橘来,我看见她了,穿的戴的都是新的,看样子好象挺风光的。” “哦。”阿福低下头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布也是先过了水的,不象一般的袜子那样两片对拼起来,袜底有一道线脚。阿福剪布的时候已经留出整片布做袜底。上好的本色布,摸着又柔软又温暖,要是配那双新纳好的鞋……一定很舒服。 第二天雨小了些,上午当差,过了午阿福已经赶着把袜子做好,带子也打好了,用块帕子包着给佳蓉送了过去。佳蓉正赶着要出门,接了袜子也没有细看,连着帕子一块儿拿去了。阿福想和她说,要有什么去玉岚宫跑腿的差事,自己可以去,也没来得及说。 院子里的花被两天的大雨打的都不成样子,一片凌乱的花瓣叶子半浸在泥水里,阿福想,明天要是雨停,收拾这些,可够忙一通的。 身后有人喊:“阿福。”转过头来,紫玫扶着房门,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进了屋。 这屋里有一股不太新鲜的气味,床有些不大平整,紫玫刚才大约是躺着的。 “紫玫姐,有事么?”看她脸色发白,阿福问:“你身体好些了么?” 紫玫没答她的话,却问:“你怎么到东院来了?” “哦,杨夫人把我和杏儿一起拨过来了,或许是这边人手不够吧。” “人手不够?”紫玫嘴角微微一撇,有些尖酸怨怼的神气,一闪而过,看着阿福说:“你也算老实谨慎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阿福抿一抿嘴,没接话。 紫玫还想说什么,佳蓉却在门外说:“谁在屋里头?” 阿福看看紫玫,应了一声。 佳蓉站门口没进来:“阿福过来,正找你。” “哦。”阿福站起身:“紫玫姐,那你歇着,我去了。”(未完待续) 十一 美差 上 佳蓉叫阿福的确是有事。 一个美差落在了阿福头上,杨夫人钦点的,阿福以后就专做鞋袜。至于衣服,那些自然有针工坊的按季按制的送来,倒不用太平殿的人自己动手。不过这些小东西,象发带绦子佩饰袜子之类,外面送来的却总不是那么称心,杨夫人对阿福的态度挺温和,一点没有疾言厉色,说她做的鞋子袜子都不错,以后就专做这些。 阿福有点愣愣的,一时没想起来应该赶紧表态,先谢谢领导栽培,再表忠心发誓愿,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领导信任。不过她呆呆的样子倒让杨夫人很喜欢,觉得这孩子肯干又老实,居然还破天荒的和颜悦色起来,让人拿了两个小银锞和一对耳扣给她。 回去后佳蓉笑吟吟的说以后就是好姐妹了,还拿了一身儿衣裳过来,说是新的没穿过就小了,给阿福穿正合身,还让阿福这就试试。 阿福觉得实在盛情难却,把外面的裙褂脱了,换上佳蓉拿来的这件。嫩嫩的水红色衬着白白的脸儿,整个人一下子亮了起来。佳蓉微笑着看着她,阿福长的就象她的名字,圆润,有福气的样子。杏儿也是差不多的脸盘,但是比起阿福,显的呆了一点,乡下姑娘嘛。阿福到底是城里长大的,透着一股让人喜欢的老实气。说起来,德福宫这次到太平殿来的四个宫女,两个大的,白香已经被杨夫人明升暗降的弄出去了,紫玫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两个小姑娘根本就是刚进宫的小白菜,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么? 佳蓉越想越是放心。 德福宫里的宫女,大大小小全是阿福这种脸蛋的。 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惯喜好。虽然太后自己是生着一张瓜子脸的,虽然上了年纪,那皮肉仍然细嫩,看起来风韵犹佳。 阿福看着佳蓉在那儿微笑,明显是走神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心情大好的佳蓉给杏儿也找了一件衣裳穿,这件衣服不知道是哪件做的,料子很薄,不过的确是上等好绸缎,杏儿见了那衣裳恨不得就扑上来抢了去,不用人催,自己连忙就脱了身上的绿裙子试衣裳。褂子裙子是淡淡的鹅黄色,佳蓉拍巴掌一笑:“这下可真成了枚杏儿了。” 杏儿小心翼翼的转了一圈儿,自己看看袖子又看看裙摆,那神情别提多么虔诚了。 阿福晚上躺在床上,脑袋可没闲着,纠结的把吕美人和三公主扯到一块儿比较来比较去,得出的结论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现在自己都没法儿去找她们问个究竟。三公主如果对她不满,伸个小指头就能碾死她。吕美人虽然刚进宫没有根基,可是她毕竟也是被人伺候的,是皇帝后宫预备役里的一名美人。 再说,阿福想,如果知道她们和自己,是一个地方来的,又怎么样?难道还能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开个茶话会,回忆回忆从前,再畅想一下将来?还是三个人可以组成一个穿越同盟军,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福可没有那么天真。如果三公主李馨也是穿越来的,那么那天她听到吕美人唱生查子的时候,就…… 就该怎么样呢? 阿福忽然想,那个酒壶,如果不是固皇子打翻的,也不是杏儿打翻的,那就是三公主自己打翻的。 她是因为意外吗?还有,有心为之? 阿福忽然打个了寒噤,把薄被拢紧了一点。 夜里凉。 这场大雨终于停了,在太平殿里也能听到一点外头的消息,京城内外有人家房倒了,有的地被淹了,阿福倒不是太挂心家里,因为知道家里的房虽然旧,却是爹在世的时候翻盖过的,这场雨不会怎么样。杏儿挂心了两天,可是担心也是白担心,又没有消息。 阿福她们的活儿又多起来,虽然粗重活不用干了,但是帮着佳蓉把柜里的衣裳拿出来晒,还有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书,也都搬到太阳下来去去潮气。 阿福用把一本本书在太阳底下摊开,然后坐在一旁守着,今天有些风,不能让风把书给吹跑了。 阿福疑惑,这些普通的书,并非那些在竹片上刻出来的有凹痕的字,固皇子要怎么看书? “有韦公子啊,韦公子念书那声音,好听的很。”佳蓉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闪亮的光彩,即使容色并不是很动人,但是因为这点亮,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和平时都不同。 阿福觉得自己好象窥视了旁人的秘密,急忙低下头去。 韦……公子? 哦,记得,那个人好象叫韦素,在德福宫的赏花宴那天见过。 阿福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也是瘦瘦的,惊鸿一瞥能记住的,就是这个人站在固皇子身后时,腰背挺的特别直,不象阿福平时在宫里见的人,大家全低着头缩着肩,见不见人都矮三分。 这是当然的事情,他不是这宫里面的奴婢,他是大臣的儿子,将来,应该也会做官,当然不用这么卑躬屈膝。 阿福把书页翻过去,争取让所有书页都能被太阳晒到,去去霉气。 摸着那纸张的时候,阿福有点恋恋不舍。 上辈子,纸可没有这么金贵,生活中处处都是纸制品,一天浪费掉许多也从来不觉得心疼。这时代可不一样,连上茅厕的草纸都是按张领来的,用起来还粗粗刺刺的……咳,其他方面更就不用说了。阿福以前在家里,朱平贵是兴致勃勃的教过她写自己名字,可那是用柴棒在地下划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傅也教过阿福写字,可那也是沾了水在桌上写的,等她确定阿福写的字还算端正之后,才给她纸笔让她代抄经卷。 阿福实在忍不住,看看左右无人,低下头来看着翻开的那页书。 不看不知道! 阿福刚才把书摊开时并没注意这是什么书,一低头发现,居然是本……小说!! 太震惊了! 那,看起来沉静的不象个少年人的固皇子,还有怎么看都是一本正经的韦公子,他们也会看这种讲游侠儿快意恩仇视律法于无物的小说杂谈?他们在一起,不是应该讨论正经学问,或者,吟诗作赋,或者,讨论什么国家大事吗? 虽然书写的不好,比起阿福记忆中的那些精彩又经典的小说差得远,可是依旧吸引了很久没有过“看书”这种精神享受的阿福。 也许她享受的不是看这本书,而是看书这件事本身。 阿福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从前的样子了。 没有变成现在的阿福时候,那个喜欢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在别人悲喜离合的故事中流自己眼泪的多愁善感的女生。 现在的阿福……很少做梦,脚踏实地的一天一天过着日子。曾经想着嫁为刘家妇,安份踏实的生活下去。现在则想着好好在宫里活下去,吃饱穿暖不惹事,太太平平熬到出宫。兴许那时候她年纪也不是很大,能攒一笔养老的钱,说不定,还能嫁个人。不要很有钱,也不必有才华或是长的特别英俊潇洒,老老实实的最好。 这书写的真烂,老旧又单调的套话,英雄惜英雄,英雄救美人,英雄赤手空拳闯天下,一文钱都不用带,这英雄吃什么喝什么?难道餐风饮露?换洗衣服也不带,难道十年不换衣服?那把绝世名剑就更夸张了,时隐时现,不用时就消失,要用时就凭空拔出…… 阿福实在没忍住,嘿嘿的笑了两声。 身后有人问:“你笑什么?”(未完待续) 十一 美差 中 阿福吓一跳,原本蹲在那里的,结果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所以说…… 人不能得意,得意也不能忘形,真的。 忘形的后果,就是没人打没人骂,阿福自己摔屁股墩摔的自己生疼生疼。 阿福赶紧爬起来,不知道固皇子和韦素两个人什么时候站到她后面来的。 匆匆的行一个礼,即使匆忙,阿福这个礼行的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你刚才笑什么?”韦素又问了一次。他大概正处在变声期,声音不是孩子的清脆也不是成人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并不严厉,倒是有几分兴味。 “回,回公子……”阿福定定神:“只是想起一个老家的笑话……” 在这宫里,哭或笑的自由都不是自己的。今天这事,说不好,保不齐就是个大罪过。 “什么笑话?”果然韦素又追问了一句。 笑话,笑话……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这么空过!她就象是站在了一间空屋门口,急忙想从这屋里掏出东西却什么也摸不出来! “就是……”阿福干巴巴的说:“就是说,包子和米饭打架,包子身强力壮,把米饭打趴了。米饭叫了帮手去找场子,结果路遇肉丸,就把肉丸狠揍了一顿,扬长而去,甩话说,就算脱了衣服也照样认识你,照打不误……” 一阵风吹过来,栏杆边小桌上摆的几本书,摊开的书页被吹的哗啦啦的作响。 固皇子沉默,韦素也沉默着。阿福觉得嗓子里干涩的简直象是噎了一团烂茅草。 这什么笑话啊——这两个人可不是能随便唬弄得罪的,搞不好,今天要掉半条命!可是刚刚脑子里就只抓着了这么一个还算得上是笑话的,这还是因为早起吃了南瓜馅儿的包子恐怕才记得。 过了半晌,忽然韦素哈哈笑了起来,连固皇子也唇角上扬,一张沉静如画的面容瞬间鲜活起来,仿佛是微风吹拂过的一池春水,涟漪荡漾,美不胜收。 敢情这两位是才反应过来啊—— 阿福肚里嘀咕,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儿。 “我说,这,这包子脱衣服……哈哈哈,是肉丸,敢情儿这还是个肉包子!” 韦素笑的前仰后合,全没了贵公子的风范。固皇子听他笑的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才摆了一下手:“行了,你的风寒还没好,小心再咳嗽。”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没退。 “你认识字,是吧?”固皇子问。 阿福谨慎的说:“认识少少几个。” 韦素一边拭眼角一边问:“嗯,你刚才在瞧书?书上的字能认识吗?” 这个人怎么这样多嘴呢?固皇子才是阿福的大boss,但他是看不到阿福刚才在盯着书页看的。 “认识……几个。” 韦素点点头,招了一下手,远远的在花墙那边的两个小宦官走过来,他们动作麻利把手里捧的垫子放在一旁花坛边的石凳上。而固皇子好象眼睛根本不盲一样,很准确的,很自在的,坐了下来。 “念念吧。”固皇子说。 呃? 阿福试探着把那本书拿起来:“念这个?” “嗯,念吧。” 阿福捏把冷汗,认真的从这页开头开始看。 “只见场中那大汉,身高九尺,身宽体阔,手持一柄宝剑,寒光闪闪,腾挪之际却又极灵活,两人只一个照面,也不多言便交上了手……” 这是一段很激烈的打斗,可是被阿福听起来又和软又平缓的声音念起来,感觉十分怪异。韦素又忍不住笑,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笑的那么失态。 阿福尴尬的停下来,韦素止了笑,问:“怎么不念了?” 阿福寻思着你笑的这么碜人还要问别人?不过当然她不能这样说,只能说:“下面的字……不认识。” 韦素不知道信了这句话没有,但也没有让她再继续念下去。 “已经难得了。”他转头问固皇子:“你觉得呢?” 阿福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 阳光炽烈,韦素和固皇子都是典型的书生样子,一个长的白,另一个更白。固皇子的皮肤白的几乎象瓷器,不,象玉器,那么晶莹,仿佛镀着一层水晶的膜,光华四射。要是没有阳光,大概这种没有血色的白看起来绝没有这么动人。 阿福又把头低下去。 韦素说:“好了,终于有件有点儿意思的事儿了。我说,这个丫头不错,我来不了的时候,就让她给你念书,你觉得如何?” 固皇子微微笑着,看起来脾气极好的样子:“你的嗓子好好养着吧,我听杨嬷嬷说了,这时候要是坏了嗓子,一辈子就跟个破锣似的再也好不了。我这里没事,你不用挂心。至于这个丫头嘛,虽然识字不多,可是说说笑话也能解闷,对吧?” 固皇子是真的笑了:“也好。” 阿福莫名其妙的,又兼上一个差事了。 ——给固皇子念书。 韦素那天走时,又问她:“你那肉包子的笑话,还没有没?” 阿福傻傻的摇头。 韦素不知道想到什么,兴许是又想到刚才那个笑话,笑着一步三摇的走了。 等佳蓉知道这个信儿,杨夫人也知道了。 阿福有点局促的站在杨夫人面前,这次杨夫人的审视就认真的多了。 “你能念书?” “不,不太能。”阿福小声说。 “算了算了,既然韦公子这样说,殿下也同意了,那白天就到锦书阁伺候吧。不过,书房那地方,一纸一墨都不可擅动,若有什么不妥之处……”最后半句话她拖了长音。 “我一定谨慎,绝不会给夫人添麻烦的。” “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杨夫人仔细看看阿福,似乎要重新认识她一样,挥挥手:“你去吧。” 阿福觉得最近换差事换的自己都目不暇接了,地位也是坐火箭似的直线上升。她和杏儿两个,都让这巨大的变化弄的反应不过来,晚上坐下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杏儿先说:“阿福姐,恭喜你……” 阿福苦笑,还不知道是喜是悲呢。 第二天白天她就去锦书阁,刘润守在门前,朝她微微笑。阿福想想头回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来着?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雨很大。 另一个小宦官上楼去取东西,就刘润一个人在楼下,阿福小声问他:“固皇子脾气怎么样?” 刘润声音也轻:“没见他打骂过人。” 不过他们来的时候都短,就算有什么坏,也看不出来。 阿福上楼时颇有些凄凄惨惨的,好象这不是上楼是上刑场一样。 到了楼上,固皇子也已经到了,佳蕙站在一旁,见她过来,指着一旁的小杌子。 阿福走过去坐下,然后看到身旁案上摆着两册书。 固皇子坐在窗前,衣裳一种淡淡的雪青,衬着整个人象假的一样:“念吧。”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瞅着这个人,觉得他象假的。不过假人可不会说话。 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晨光,新一天开始,有时候会觉得厌倦,不知道生活要这样拖到哪一天。 可是阿福觉得,自己虽然是宫女,李固是皇子。可是李固却不如自己活的幸福。 “……帷中流熠耀,庭前华紫兰……” 佳蕙站在一旁,阿福的声音温软柔和,象是一股淡淡的微风。(未完待续) 十一 美差 下 这事儿虽然没被传的太平殿上下皆知,但是很快所有人也都知道了。连杨夫人也特意来了两回听了阿福念书。杨夫人以前当然也听韦素念过书的,但韦素念书,那是读书人的念法,讲究个抑扬顿挫,有时候念两句,还会和固皇子一起研讨两句,说的都是杨夫人听不大明白的话,让人觉得不可接近。阿福念书很……和韦素很不同。大概是在山上和师傅一起念过经,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柔和平静的意味,哪怕是念很枯燥的文章,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哪怕你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依然觉得很有意思,想继续听下去。 所以阿福这个差事,居然还极顺利的,长期的当了下来。不但当下来了,而且当的如鱼得水,惬意非常,名利双收……呃,扯远了。 阿福不念书的时候,就做做针线。固皇子的鞋袜里衣,都是出自阿福之手。 杏儿曾经很好奇的偷偷问:“固皇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阿福想了想:“好人。” “嗟,这什么话啊。” 杏儿想,不是好人,难道能说殿下是坏人? 阿福却想,好人这两个字,不能随便给呢。 前一世,男生们一提起被发好人卡,就忍不住要泪流满面。但是在这里,这个皇宫里,能称得上好人两个字的,可真是不多。 不过,好人是好人,就是…… 阿福想想,有时候和固皇子在一处,常出些意外的事情。 就象——昨天下午,明明天气很冷,外面起了风,固皇子却非要出门到花园里去散步。正好,杨夫人又不在,没人能劝说。 八成他就是趁杨夫人不在,才提的这个要求。杨夫人要在的时候,他可是规矩呢! 就好象……大人不在家中,想要自由自在离经叛道一回的小孩子。可是这个离经叛道,也实在离不多远叛不到什么地步,顶多就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做一点小小的,不合宜的事情。 阿福冒出个念头,他总不会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吧? 话说,好象也差不多。阿福上辈子看的书里也是说,男孩子的叛逆期来的早,十三四就差不多。现在的固皇子,可不就是那个年纪了么! 既然镇山太岁杨夫人不在,她们也拦不了,只好给他穿裹厚些,到外面去走了走。其实阿福觉得,天气冷倒不是问题,出来走走还能适应适应冷空气,减少得风寒的机率呢。 当然,这话她不能说的。 佳蓉跟在固皇子身后,亦步亦趋,三步一叹五步一劝,总之是十分尽职尽责的想劝他回屋去。固皇子倒是神情轻松,到了望秋亭的时候要上台阶,佳蓉扶了一把,固皇子却说:“不用扶。”自己就稳稳的迈步上了台阶。 这个人,还真不把自己当盲人啊。 当然了,太平殿里的一草一木他大概都熟记方位,这台阶有几阶他心里恐怕也数了不知多少遍了。 李固在亭子里坐下,亭子里原来没开窗,李亭让人开了两扇,佳蓉不大乐意,知道李固看不见,只开了一扇,另一扇只推开了条缝。李固坐在那里,很安静的样子,风从窗子吹进来,他鬓边的发丝被吹的轻轻的飘动。 佳蓉劝:“殿下还是回屋里坐吧,要是杨夫人知道了……”下面的话她没说,不过意思是显而易见。 这是拿着杨夫人来管着固皇子了。 阿福觉得佳蓉有点拿大。杨夫人是夫人,可是固皇子是皇子啊。 固皇子点点头,但没站起来:“你去把我床头的那个香包取来。” 佳蓉点个头,吩咐阿福他们当心,就匆匆去了。阿福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望秋亭旁边栽着松柏树,虽然天冷,可是亭子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松柏。 阿福轻轻眯眼,不知道是外面松柏树的香,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你说,天会不会下雪?” 阿福朝窗外看看,天色有些阴下来了。 “十有八九,看样会下的。” “见过雪吗?” “见过,这几年京城冬天都下了好大的雪。”有一年天冷,水井都冻上了。 “雪白吗?” 这话换个人问阿福肯定要觉得是个神经病,不过眼前这个人问,而且神情显的很……认真。 他是认真的在问。 他根本除了黑色,对别的什么颜色都没有概念。 雪很白,但是他看不到。 “嗯,其实,我听人说,雪本来是透明的,没有颜色,但是被光照了,就变成白的了?” “真的?”固皇子想了想,又说:“你就是会异想天开,没有颜色,那成什么样子。” 阿福噎了一下,心想这是自己活该,难道和古代人讲光折射吗?就是个明眼人都未必能讲清楚,何况这个人是盲的。 亭子里就站了阿福,刘润和另一个叫崔岭的小宦官在外头守着,固皇子说:“你到我跟前来。” 阿福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些。” 难道要打人? 不,不会的。 从来没听说过固皇子对人动过手。 阿福又站前一大步,现在离着固皇子就一步远了。 固皇子抬起手来,他虽然坐着,可是抬起手就碰到了阿福的下巴。 阿福吓了一跳,硬忍着的,站着没动。 碰的也不重,也不疼。 “嗯,你比我想的还要高一点点。”固皇子的手缓缓抬起,再落下来,掌心轻轻靠在阿福的头顶:“头发很密。”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倒挺软的,和我想的一样。” 要是换个男人这么又动手又摸头的,阿福非得大叫非礼不可!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是不一样的。 他看书时是用手指代替眼睛,或是用耳朵代替眼睛的。 就当,他是在打量自己吧。 阿福抿着嘴,屏着息,站着一动没动。 “嗯,眉毛不浓……鼻子肉了点,不过常言说,鼻头肉肉的好,活到九十九呢。” 他的动作很轻,弄的阿福有点痒痒的,又不好躲,心里觉得既有些惶恐,又有点好笑。 谁说鼻头长的肉就能活九十九?阿福爹不就是早早的去了?别说九十九,就是四十九也没有啊。 不过,阿福不太记得了,爹的鼻子肉吗? 时间隔久了,阿福当时也真没有注意,就是阿福爹还在世的时候,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对着阿福的时候就更少了。阿福使劲儿的想,好象,爹的鼻子也并不肉。 她出神的时候,固皇子的手指尖轻轻触到了她的嘴唇上。 阿福惊了一下,本能的朝后缩。固皇子的指尖在空中停滞了一下,也缓缓的缩了回去。 “我还以为你的嘴唇是薄薄的呢。” 他就说了这么句,也没再往下说,阿福也没出声。 外面脚步声响,佳蓉回来了。 —————— 这更是补昨天的啦。。。(未完待续) 十二 冬天 一 阿福觉得有些不安。 是的,固皇子眼睛不好,用手代眼,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但是也不见他摸过别人啊。 阿福安定下来之后,托人朝家里捎过口信,家里也回口信说一切都好。这一切都好四个字并不能让阿福放心。哥哥娶了嫂子没有?娘的旧病有没有发过?阿喜在刘家过的如何?这些她都不知道。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阿福又给固皇子做了两双厚底的鞋子,絮的棉花又软又暖,还打了几双毛袜子,太平殿的其他宫女也都学着织起这种袜子来,杏儿也学着织了一双 只是没有阿福织的那么好,针脚不够匀,阿福织的那袜子,看着让人想把脸贴上去而不是把脚。 “阿福姐,你手艺真巧。”杏儿感慨:“不进针工坊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阿福可不觉得。 正因为她不是专业的女红宫女,所以杏儿她们才惊叹她的手艺好。如果她是专业的,那肯定不管做多好大家都认为——这是应该的嘛,你是专业的做不好专业的东西那才不象话。 就象她会读书一样,其实一开始进宫时被挑出去的识字的小宫女一定念的比她好。 所以阿福觉得自己轮到这样的优差和优待,并不是自己比别人优秀很多,而是因为,运气好? 运气这种东西——总算让自己赶上了? 阿福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运气,好事总轮不到自己。但是从进宫后,好象慢慢开始好转了。也许是坏运气以前都用完了,所以现在生活开始向光明的平坦的方向前进了?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相比于外界的暗潮涌动危机重重,太平殿可以说——比德福宫还适合养老。虽然固皇子是已故的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可是哪朝哪代,也没有眼盲的皇子当上过皇帝。所以固皇子地位,就显的超然而微妙了。他有名份,有才学,有背景,可是他却没有登上九五至尊位置的可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新晋美人中已经有一个被发到下三门去了,大概这辈子咸鱼翻身的机率不超过两成。有两个得了封号,一个就是那次赏花宴上见过的于美人,现在得称于才人。还有一位白良人,据说颇得圣宠。但是阿福一直念念不忘的吕美人,却没有听说有什么动静。 不过阿福有种预感,吕美人即使没动静,那也是一时蛰伏。 果然让阿福猜中了,没过几天,就听说吕美人的消息了。 吕美人现在真成了吕美人了,不象以前,对各位新入宫的宫人统称美人,而是真正的,美人的份位,犹在那位先声夺人的于才人之上。那话怎么说来着?后来居上,果然有理,这可不就是后来居上了么? 但是吕美人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对前头人来说算是后浪,可她身后,还有无数的后浪等着她呢。 阿福摇摇头。 她替别人操什么心?人家走高空钢丝那是人家愿意,自己一个小小宫女,做好伺候人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宫中最短暂的就是这种荣光,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子的姿色。说实在的,即使是在宫女中,你也找不着歪眼斜眼的丑八怪——都是挑了又挑捡了又捡的,有痣,有胎记,有疤痕,有体臭……这些全都会在一开始被刷下去。 “怎么不念了?” 阿福回过神,自己刚才翻页的时候竟然出了神,净顾胡思乱想了。 “算了,不用念了。”固皇子换了个姿势靠着,外面正下着雪,未到掌灯时分,屋里已经燃起了香烛。 “你有兄弟姐妹么?” 阿福轻声说:“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固皇子脸上似乎有点淡淡的笑,也或许没有,是烛影摇动所以看不清楚。 “我前面,也应该有三个哥哥。” 应该有。 也就是说其实没有。 阿福知道,他之前三个皇子都夭折了。 这时代孩子本来就不易养活,所以所有人都要尽力生孩子,阿福还知道,有人家生了七个,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的惨事。 沉默了一会儿,固皇子问:“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哥哥啊……”阿福想起朱平贵的样子:“哥哥很孝顺母亲,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也念过书,父亲去了之后,就照顾家里的铺子,奉养母亲,还要管着我和妹妹,是个好哥哥。” “哦。妹妹呢?” 阿福迟疑了一下。 妹妹啊…… “妹妹爱撒娇,喜欢吃甜的。糖也贵,娘也说怕她牙坏了,不让她吃,她偷偷吃,一有空就央哥哥给她带糖回来。街上卖的糖有的熬的粗,吃起来不怎么好吃。有次过年买了些好糖,做了面果子什么的,睡到半夜里家里人忽然听到悉悉簌簌响,还以为闹耗子了,起来点灯一看,原来阿喜在偷吃预备过年待客的果子呢。”阿福想起来,忍不住笑笑:“她嫁人了……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在家的时候因为她是最小的,所以家里人全让着她,她年纪又不大,到了婆家,不知道能不能侍奉公婆操持家务。” “你还没有嫁人,妹妹先嫁了?” “嗯……”阿福不想多说这事。 她想起刘昱书在阳光下显的羞涩又温柔的笑容。虽然谈不上爱上他,不过心里也会觉得微微发酸。 阿喜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阿喜的。 “宫里皇子公主不少,但是……我觉得,相处时并没有你说的兄弟姐妹那种感觉。”固皇子没有再说。 佳蓉再端茶进来,阿福和固皇子仿佛有一种默契,刚才的话题便搁下来,阿福重新开始念书。 其实要以阿福的眼光来看,这些书并不适合休闲消遣,不是太枯燥就是太严肃,有两个话本小说之类的话,又写的实在太……阿福总觉得憋的很内伤,神怪类的太虚无缥缈了。虽然书的整体水平不让人满意,但数量是让人太满意了。太平殿的藏书不少,一本本挨着读,估计也可以读个好些年。 阿福从屋里退出来,寒风扑到脸上,一瞬间皮肤绷的紧紧的。雪片无声的飘落。 阿福抬起头,这是进宫后的第一个冬天。 —————— 啊啊,,又开始改稿地狱了。。我不怕写字,我就怕改稿,,感觉七痨八伤的,怎么改都不满意。。。(未完待续) 十二 冬天二 远远的,阿福看到刘润和杏儿在回廊下说话,杏儿低着头,离着很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然后刘润转身走开了,杏儿还站在原地不动。 阿福走过去,杏儿抬起头来,阿福吃了一惊,杏儿脸上全是泪水。 她忙把杏儿拉到屋角处,左右看看,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净脸。 “怎么了?你和他斗嘴了?” 杏儿摇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福拉着她回屋。她现在这样待在外头让人看见不行。 无论阿福怎么问,杏儿什么也不肯说。 “喝点热茶,你睡会儿吧。” 阿福把茶递给她,转过身去铺床。 “阿福姐。” “嗯?” 阿福的手停下来,不过没有转身。 “我跟刘润说,我不想出宫,将来我想做管事夫人……” “我送给他袜子。” “他没要。” 送袜子的意思,阿福明白。 她慢慢直起腰,转过身来。 这和她给固皇子织袜子做袜子不是一回事。袜子这种东西,只能做给家里人,或者是,象阿福这样,奴婢做给主子。 但是杏儿送刘润袜子…… 阿福慢慢走过去,抱着杏儿。 “阿福姐……”杏儿的脸埋在她身上,声音变的闷闷的:“我心里难受。” “乖。”阿福揽着她:“他不要,是他没福气,将来他会后悔的。” “会吗?” 杏儿好象抓住了一点希望,抬起头来。 “会。将来他会知道他错过了杏儿这么好的姑娘……” 刘润,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是不愿意耽误杏儿。虽然宦官与宫女的感情,这宫里不是没有,据说连杨夫人,当初都有一个相好。但是那毕竟是假的。 也许他…… 阿福想不出来。 杏儿大概哭累了,脱了鞋上chuang,阿福替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 外面雪还下着,起了风,碎雪扑的窗纸上,飒飒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从心里冒出来,然后又沉下去。 阿福闭上眼,抬起手来。 指尖先触到鬓边,然后缓缓的移动,毛茸茸的眉,软软薄薄的眼皮下面是眼珠……鼻子的确肉肉的,嘴唇是有点厚。 阿福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但是,她没试过,在黑暗中想象自己的模样。 她们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早梅开了,被雪一映,花瓣象玉雕的,还很香。 阿福想折两枝插瓶,退开两步正仔细端详这株梅树,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身后喊她:“阿福!” 阿福回过头来,佳蕙正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阿福交待了杏儿一句,朝佳蕙过去。 “怎么了佳蕙姐?” 佳蕙一张脸绷的紧紧的,说:“你跟我来。” 她的脸色让阿福有点不安,一路上什么也没说,等进了正屋的门,就看见地下一片水还没收拾净,不知道摔了什么。佳蓉不在屋里,让阿福有点意外。 佳蓉在太平殿固皇子面前的地位,打个比方说,就象红楼里头,袭人在贾宝玉面前的地位差不多,她是大丫头,太平殿里除了固皇子,能压她一头的只有杨夫人。 这种时候,别人不在,她也该在。 “进去吧,殿下心情不好。” 阿福也不知道这个心情不好该做何解释,慢慢朝前迈一步。 内室她没进来过。 她只在西屋,在锦书阁服侍。 地下铺着厚厚的毯子,把足音吸的一干二净。固皇子趿着鞋坐在榻边,他只套着件单袍,还没系腰间的带子。 阿福进的动静虽然轻,他却抬起头来,脸朝着这个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那双眼睛象蒙上了一层重雾一样。他的头发散着,乌黑的,披在身上,看起来清秀的象个姑娘。 阿福施礼,轻声唤:“殿下。” 固皇子没吱声,站起来,张开手。 阿福自动的走过去替他把袍带系好,然后再拿起长衣,罩衣,一样一样替他穿好。 “殿下今天还出门么?雪停了,西面园子里梅花开了两株,我刚才过去瞧了,香的很,不折两枝回来香香屋子真可惜。” 阿福说着话,已经扶固皇子坐下,替他把头发梳拢,插上簪子。 没人和她说刚才固皇子发什么脾气,阿福也没敢问。佳蓉明显是受了排揎,不知道有没有责打。 应该不会的吧—— 阿福直觉得不会。 镜子里固皇子的脸上有种沮丧的怒色,渐渐的消退了。阿福适时的问:“早上不知道是甜粥还是咸粥,要是有香面团子就更好了。” 固皇子终于开了口:“有什么好?” “嗯,我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我爹还在世,有一次下雪,我爹回来的晚,到了家,从口袋里掏出两团白白的,我还以为是团的雪球呢,原来是赤豆面团子,外面沾了白色的粉面儿,咬下去一股甜香味儿。后来看到点心铺子里卖,不光有豆面的,还有别的味儿别的馅儿的,可是有点贵,没舍得买过。” 固皇子问:“象雪球一样?” “嗯,咬起来软软的,外头沾的面儿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发干,不香。少了呢,里面的团子又粘牙……” 固皇子一点头:“御膳房会不会做?让他们做了送来。” “那可是托了殿下的福了。”阿福微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加轻快平和:“我可想了好久了,要是能再吃上一个,这整个冬天肯定都有好运气。” 快乐的情绪是有传染力的,固皇子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完全看不出愠色。梳洗完毕了,早膳也摆上了桌,虽然没有阿福说的那种团子,但是热气腾腾香喷喷的,也很引人食欲。 阿福侍候了一半早饭,瞅空子出来。去园子的时候鞋上沾了雪,进了屋暖和,鞋子里觉得潮乎乎的,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外面的雪化了水浸进去。 刚才看到固皇子要发怒的样子,阿福并没觉得害怕。 大概是心理年龄比他大不少,阿福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象个发脾气的孩子。 因为天阴下雪的关系,杨夫人已经两天没让他出屋子,连锦书阁也没去,就算是条小狗,总关在屋里也会闷出火来。 撤了饭桌,阿福问:“殿下今天想听什么书?” 固皇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找找架子上,要是没有就去锦书阁找找,要有菜谱食记的,拿本来消遣。我记得韦素拿来过几本的,一直撂着也没功夫理会。” 食记?阿福心里嘀咕着,不会是让自己早上说的团子,把固皇子的馋筋勾上来了吧? 屋里没有,阿福得去锦书阁找。 她掀帘子出来,就看见佳蓉站在门外头,脸色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寒气有些发青,冷冰冰的看着她。 “佳蓉姐。” 佳蓉倒是笑了,不过那笑意看起来跟大冬天掺了冰碴子似的井水一样,凉透人心:“阿福,你可真本事啊。” 阿福静静看着她:“不过是尽力尽心罢了。” 不知道怎么着,阿福想起一句话,有人浮上来,就会有人被挤的沉下去。 佳蓉一定不想沉下去。 但是那些浮上去的,真的就是交了好运吗? —————— 又过了一年啊,真感慨。 祝大家圣诞快乐! 愿我们都不要虚度时光。 开了个新坑,重生文,在鲜那边,有想看耽美的朋友可以移步过去。(未完待续) 十二 冬天 三 太平殿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对阿福和佳蓉两个人来说,变化极大。 佳蓉被调离了太平殿,去膳坊做事,品级倒升了一级,也不大不小是个管事宫女了。 杏儿还羡慕了半天,和佳蕙一说,佳蕙却摇摇头。 “佳蓉一夜没合眼,早起来两眼跟烂杏一样。你觉得品级升了是好事么?” 杏儿点头。 “有句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膳坊里的管事宫女少说二三十名,负责宫室饮膳之事。上面还有内官,坊官,正官,事多繁杂。佳蓉在太平殿四年,除了殿下和杨夫人她服过谁?将来的日子……” 阿福默默的做着针线。她绣了一个香囊,把前两天刚开的早梅花花瓣装在了里头,正在收带尾。 这就叫明升暗降,阿福不会以为自己这么有本事挤掉佳蓉。她被遣走,一是她年纪大了的确升一级也说得过去,二是她已经渐渐不服杨夫人的管束,明里暗里没少仗固皇子的势抬高自己。或许她以为将来自己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留下来,就算王妃没份,做个娘子,内女,总是十成里六七分的把握。 可惜她道行比杨夫人差多了。 固皇子身旁,佳蓉和佳蕙呆的最久,原本也只有她们两个在内室伺候。佳蓉一去,空出的缺紫玫没轮着,却让阿福补上了。 “太平殿已经是宫里难得太平的地方了,别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样……” 佳蕙没有佳蓉那么要强,但她细心,对杨夫人也一向恭顺…… 阿福想,要在太平殿久待,这一点一定得明白,不然死了也得咬着舌头没地方去诉冤。 但杨夫人并不是奶娘出身,她是凭靠什么?从紫玫的事上看,她也不是太后那条线上的人。 阿福想不明白,把线咬断,拿小剪子把绒面剪平,又拿小刷子刮起细茸毛。 杏儿凑过来看:“好漂亮——好香!” 那一股香就在鼻头飘,但用力去嗅,又没有了。 “给殿下的?” “嗯,这梅花能一直香到初夏,白撂在雪里泥里太可惜了。” 杏儿小声说:“那,能不能……给我也……” 阿福呵呵笑:“你自己没长手啊?动不了针线?花瓣这里还有,你自己做个香囊装起来不就得了?” 杏儿就笑,跟小老鼠惦记灯油似的:“我这手笨嘛。” “行,明天找点布,给你做。” 杏儿能把心思挪开当然好,她要老惦记刘润,那只能钻进死胡同了。 可是明天并没有做成。 杨夫人遣走佳蓉的事情没避人,这也避不了,宫墙再高挡不住人的眼和耳。第二天就不约而同有人送宫女过来,且说了,都是调教好的,一准上手就能伺候,绝不添乱添事,让固皇子将就着用。 这一送就是四个。 阿福在障屏后头,杏儿在廊下偷偷给她使眼色,比划着让她看。 阿福透过障屏的抠花往外看,站在外面的四个宫女里,排头的那一个一头乌发,相貌着实不错,却是个熟人。 陈慧珍。 这么着,她是被宣夫人送来的了? 但是随即外面杨夫人和另一个管事的女人说话,原来不是宣夫人的意思,却是三公主的意思。另外三个人,分别各是几位夫人送来的。 佳蕙看了一眼,贴过来声音细的不能再细,把那三个人原来的主子是谁说了。 阿福仔细听着,除了宣夫人,还有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分别各送了一个人过来。 阿福只这么看她们的相貌神情,就知道都不是什么面瓜角色。 为什么陈慧珍也在里头呢?虽然按岁数说,她不算太小,但是论起资历,进宫还不满一年呢。难道三公主觉得她特别出挑,特别送得出手? 怪不得杏儿让她看,原来是来看陈慧珍的。 阿福回屋去,没多会儿,杏儿也进来了,搓着手就往炭盆前头凑。 “好冷好冷,鼻子都要冻掉了。”杏儿说:“好在屋里暖。往年我们在家,屋漏风,跟外头一样的冷,被子也不暖,睡到半夜会冻醒。” “谁让你在外头站半天,看见了就回来呗。” 杏儿小声说:“你也看见她了吧?我听人说,其他人都是送来当差的,她算是撵来的。好象是三公主嫌她服侍哲皇子不好。” “啊?”阿福倒茶的手顿了下:“你听谁说的?” “嗳,听说听说,听谁说才不要紧。” 阿福点点头:“这倒是。” 不过服侍不好,不是打板子惩戒贬走,而是送到太平殿来。 事关那位三公主,阿福就会想多些。 小宫女叫蕊香的来喊阿福,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蕊香也是今年进宫的,不过当时没和她们分派在一处受管教,一张脸稚气未脱,每次阿福见她小小个子却要装大人样的老成就觉得心酸。 从十来岁到三四十岁这段时间,宫女最好的时光都泡在宫里了,真正的成长,也是在宫墙里。有好些人,大概没来及长大就已经凋零。 谁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离开?或者,总遇不着放出,就总也走不了。 宫里放人没有定数,有时候遇着灾年,宫里说要省用度,就会赶一批老弱病残走。那时候放人不是恩典,每个人手里只有一点钱,还有人就两身衣裳,出去了也就是饿死。 下晌阿福在固皇子跟前的时候,杨夫人领那四个新来的宫女过来了。 杨夫人躬身行礼,低声说:“殿下,这四个人,留两个在东院?” 固皇子手里把玩着一只温玉球,声音听起来冷冷的:“我就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人跟前晃悠。” 杨夫人又是一躬身,平时她也是谨守礼规,但是今天特别严肃,阿福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眼皮也不抬。 “是,那就先在西院当差。” 在西院,基本是没可能见着固皇子的。他的一应起居都在东边的锦书阁,宁中阁和华昌轩,中间一道门卡住,太平殿的人习惯了称这边为东院,那边为西院。 等杨夫人带她们出去了,固皇子信手把玉球放在桌上,佳惠急忙收起。 佳蓉那天就打破了东西,她可不想再被杨夫人揪着。 固皇子脸色不太好看,阿福轻声说:“殿下,我找着本食记,年深日久了,恐怕过时了呢,还念么?” “人一天三顿,吃来吃去还不是五谷菜蔬,那有什么过时的说法。”固皇子脸色缓和些:“念吧。” 那食记是一个姓顾的人写的,此人家有恒产,不做官不经商,整天挖空心思琢磨饮食,然后记述下来。阿福念了一篇如何做饼的,又念了一篇那主人试吃狗肉,忽然听到咕噜一声响。阿福抬起头来,很不可思议的…… 固皇子脸上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大大方方的摸着肚子说:“这个空着肚子听不合适。佳蕙,端些点心来。” 阿福特别想笑,硬掐着手忍着,继续朝下念。 ———————— 儿子今天在柜子前滑倒,他胖爹不肯抱他起来,他气的趴那儿哭着拍地,拍的啪啪作响……我实在忍不住,大笑。 儿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 愿大家都能够快乐。(未完待续)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上 以后若是冬天看书,切记不要看食记。 阿福把这话在心里默念几遍,要把这句话牢牢记住。 写食记的人描述的那些生动鲜活的色香味,成功的勾动了读的还有听的人,舌头和肠胃一起快乐的运动起来,肚子咕噜咕噜的搅动,舌头一个劲儿的分泌唾液——阿福也不例外。 而且几天下来,阿福有了新发现。 一,人在嘴馋时嘴里分泌出的唾液,好象有点甜又有点酸,很淡的味道。 二,阿福发现自己的脸,似乎,好象,大概是,又变圆了。 好吧,本来就是圆脸,最近虽然吃多了点,动了少了点,脸又胖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福掰着手指算,最近他们一边读书一边实践,吃了不少东西。阿福印象最深的是吃了一次鸡汁豆腐皮虾肉卷,那味道……鲜的让人想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固皇子从开始读食记起,就对吃萌发了无比强烈的兴趣,大概,眼睛看不到,所以听觉,嗅觉,乃至触觉和味觉,都比平常人要灵敏起来了! 还有鱼头脍冬瓜——好在冬瓜这季节有,所以固皇子说要弄这个来吃,也还能办到。 阿福想想,下次要是看到和黄瓜有关的什么菜,万万不能念。不然白勾起馋虫来,这时候却没地找黄瓜去,那可不是这时节的菜。 还有各种点心,阿福最喜欢那一口酥,香香酥酥的,一口一个,这名字起的真形象。固皇子也对那个赞不绝口,指定那个要常备在屋里,随吃随取。还有杏仁茶,又甜又烫,喝一口咽下去,那股杏仁的奶香好象从每个毛孔透出来。 阿福吸吸口水……这个冬天吃的多动的少,可以预见等到穿春衫的时候,自己一定圆滚滚的象水桶一样。 阿福合上镜盒。现在她的小箱子里也不少的东西,绒花,耳坠子,香包,银簪子——好吧,其实这些家当不算什么。 杏儿还没回来,雪没化也没什么事做,大概又去找蕊香说话去了。阿福想趁这会儿没事把头洗洗,可是天实在太冷,不想去提水。 “阿福,你在屋里吗?” 阿福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门。 陈慧珍站在门外,朝她微微一笑。 院里积雪未销,一片白皑皑的清冷颜色,衬着她一张脸特别秀丽。 “我都过来几天了,也没找你说说话,你不生我气吧?” 生气? 阿福转身,把茶端给她:“你刚来,当然不方便乱走了。怎么样?还习惯吗?” 陈慧珍急忙起身把茶接过去,又坐下:“这里清静,也没什么活计做。我闲着无事绣了块帕子,算是一点心意,你可别嫌弃。” 那是块碧缃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枝玉兰花,倒是很清雅精致。阿福急忙道谢,又说不敢当,两个人推让扰攘完了,才重又坐下。 “屋子冷不冷?” 阿福和她聊来聊去都不过是些闲话,一句敏感的都没有。就是吃的好不好,衣服好不好,今年雪大,又说起院墙那里的几株梅花。 陈慧珍也相当沉得住气,聊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告辞。阿福要送,她说:“就两步路,有什么可送的,再说外头冷,你别出来了。” 她前脚走后脚杏儿进来了:“咦,有客啊。” 桌上两个茶杯。 “嗯,慧珍来坐了一会儿。” “她啊……”杏儿凑过来:“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 杏儿眨眨眼:“她是想来东院吧?” 阿福说:“你又知道了?人家告诉你了?” “这还用人告诉?西院有什么好?谁不巴着想来西院啊。”杏儿顿了一下:“阿福姐,你会帮她吗?” 阿福只一笑,把茶杯收拾了。 杏儿跟在她身后,她向前她也向前,她向后她也向后:“她倒眼快耳尖,这么两天就知道你在固皇子面前正得用了,要不就不会来找你了。” “杏儿,你不喜欢她?” “也不是不喜欢。”杏儿嘟着嘴:“她看人的时候,嗯,那种眼神我不喜欢。感觉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样的。” 杏儿的直觉敏锐之极。 阿福笑笑:“你放心,别说她没开口,就是开了口,我又不是杨夫人,哪有那个本事调人呢。” “可是,别人都说,我是沾姐姐的光才过来的。” 这句姐姐让阿福愣了下,有点恍神。 阿喜…… 阿喜也总是这么喊她。 不知道阿喜现在过的还好吗? 杏儿打开点心盒盖,里面整齐的码着九个小贝壳样子的点心。 “这是什么?” “一口酥,殿下赏的,你尝尝。” 杏儿马上捏了放嘴里:“好香!真酥……好吃!”她又看看阿福:“你没拿她待客啊?” “没。”阿福那会儿真没想起来招待陈慧珍吃点心。 杏儿笑的得意起来:“嘿,我就知道姐你还是和我亲嘛。” 从阿福姐变成姐姐,又变成姐,杏儿叫的是越来越亲了。 阿福也拿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旧雪未消,新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太平殿里多了四个新人,宁静中倒也有些小小波澜。先是几位夫人,美人轮流过来关心了一番固皇子,又不动声色的敲打了杨夫人。宣夫人倒没来,三公主来了,笑嘻嘻的陪固皇子说了一上午的话,后来兴致来了又要找琴弹琴。但天气阴沉,琴声发涩,有些让人扫兴。 三公主前脚刚走,太平殿来了位不速之客。 说起来倒也巧,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公主的同母弟弟哲皇子。 阿福本来听说过,哲皇子不过十一岁,心里想着那来的肯定是个小孩儿了,可是等人通报了,哲皇子大步进来,阿福立马傻了眼。 这个,比她高一个半头的,人高马大活象个大男人的,就是,就是哲皇子? 天哪,这孩子平时吃的是什么?难道是化肥激素不成? 哲皇子披着一件锦面紫貂裘,急冲冲的进屋,匆匆朝固皇子一揖手:“见过大哥。” “哲弟不用多礼,坐吧。”固皇子语气温和,但是阿福却能听出一股疏离的意味来。固皇子对着三公主的时候那是真正的语气温和,耐心十足。但对着哲皇子,似乎就只是一点客套情分。 “天冷,哲弟怎么这会儿想起来看我?” ———————— 嗓子疼。。。。咳。。。(未完待续)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中 哲皇子忽然站了起来,两步走到固皇子身前,沉声说:“大哥,弟弟有一事求你。” 固皇子微微意外,身体微微朝后仰,似乎不太习惯这样和人接近:“哲弟有什么事情?愚兄又能帮上什么忙?” “前些天馨姐送来的宫女……” “阿哲!” 阿福转过头,三公主竟然自己掀帘子进了屋。 哲皇子的表情顿时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下来,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三公主似笑非笑,明艳的脸庞上有一层戾气,让人看了不由得心惊:“我刚才喊你一起来,你说没有空不想出门。怎么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 哲皇子唯唯诺诺,他不比三公矮,但是在三公主面前,恨不能把自己的缩了再缩,一直沉到脚底下去。 阿福听说哲皇子脾气不好,谁都不服,可就是三公主能吃住他,这个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一见他这个同母姐姐就象老鼠见猫,别提多老实了。 三公主刺了他两句,也没揭破他来这里是为什么事儿。八成三公主没走远,看着哲皇子摸上太平殿的门,又急匆匆的赶来杀了他回马枪。 这一对姐弟走了之后,固皇子先是笑了,可是阿福觉得那笑意有些无力。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试着去推开窗子。 当然他推不开,窗子销上了。 佳蕙轻声问:“殿下可是觉得气闷吗?” 他摇摇头,有些意兴索的放下手来,也没有说要开窗子。 他一身苍色的袍服衬着身后粉白的墙,看起来仿若一张画。 那样的好看,可是又很孤单。 阿福去取书,步音在长长的回廊里显的很空旷。 经过庭院转角时,阿福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团紧,用力掷向庭中那棵树。 扑的一声响正砸在树身,树枝摇晃着,雪粉簌簌的落下来。 下午阿福念了几页书,停下来喝水润喉。固皇子眯着眼半靠在罗汉榻上,他的手腕很细,薄薄的一层皮包裹着骨节,肤色很白。 阿福觉得他睡着了,轻轻合上书。 “我要是也有个亲弟弟,亲姐姐,就好了。能说笑,能打闹,能有个人管着你,惦记你……” 阿福没吭声,她不会说那种“三公主就是你的姐妹,哲皇子就是你的弟弟,大家都是手足”那样的话,固皇子也绝不需要听那种冠冕堂皇的安慰空话。 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 阿福低声说:“我和我哥哥妹妹,也不是一个娘生的。” 固皇子的脸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睁开。 阿福知道他听着,就说下去:“哥哥妹妹是大娘生的,我娘是买来的奴婢,后来大娘去了,爹也去了。其实,平时大家都一样和气的,哥哥疼阿喜也疼我,娘也是……不过为了不让说闲话,娘没偏疼过我,有好东西都先尽着阿喜。哥哥倒是对我们都一样的。”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我若犯了错,娘就罚跪罚打,从不姑息。阿喜要是犯了错,娘一定好言安慰,说不是阿喜的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照顾管好她。人家要个丫头去做活,娘让我去。宫里征纳采选了,娘让阿喜嫁了人……” 阿福觉得自己是不介意的。 因为她两世为人,虽然前世的印象大多数都模糊了,可是她一开始也没有在这一世的娘身上寻找母爱。但是人的心就是这样的,东西没有不要紧,少也不要紧,可要是瞅着旁人得到的比自己多,就会觉得不公了。 “小时候我带阿喜一起玩,她跌了,邻居还有说是我害的。那个邻居看不起我娘的出身,连带看不起我,她们说,阿喜的娘当初带来的嫁妆,将来是要给阿喜出阁陪送用的。她们说我们母女一定是盼着阿喜活不大,好把她的嫁妆占了……我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世上没我,或是没阿喜,都好。虽然那念头只是一瞬间,可是也很卑劣了。我也想,要是阿喜和我是一个娘生的,那一切烦恼也就都没有了。” 当然了,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娘说,都是命,命中无时莫强求。” 阿福低下头不说了。 忽然固皇子的手伸过来,在榻边摸索了两下,稳稳的握住了阿福的手。 他果然不象刚才那样消沉,落落寡欢的神气从脸上消去了。 阿福本来也就是想让他不再想着三公主和哲皇子姐弟俩的,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却真的难过起来了。 “没事,我没什么事。长这么大也没怎么饿着冻着过。” 固皇子重重的又握了一下,才放开手。 佳蕙端茶过来,嘴角弯弯的。固皇子问:“送三公主他们回去了?” “嗯。”佳蕙说:“小文他们说,玉岚宫一关门,就听见三公主教训哲皇子,哲皇子叫的那个惨啊。” “他过来做什么?话也只说了一半。” 侍蕙显然是知情的,但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固皇子再三问,她才说:“前几天三公主送来那个宫女,原是伺候哲皇子的。宣夫人不太喜欢她,三公主就送给到咱们这里来了。刚才哲皇子来,八成是想讨她回去吧……这是奴婢瞎猜的,或许不是。” 这个或许不过是佳蕙谨慎才补上的,其实这事也不算秘密了,玉岚宫的事太平殿多多少少也都听说了一些。 只是阿福没想到,陈慧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哲皇子顶着被三公主收拾的险跑来要把她讨回去?真是……看不出来啊。 固皇子也好奇了:“是么?就是那天四个宫女里的?” “是,姓陈。” 固皇子想了想:“倒没有印象。” 佳蕙说:“说话声音软乎乎的。长的也不错。” 太平殿人形容起人来都很有特点,先说声音,再说长相。 固皇子先笑:“长的是该不错,不然阿哲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要人。” “听说他还在宣夫人面前顶砖打旋的磨矶呢,不过宣夫人再宠他,这回是铁了心没松口。” 固皇子点点头:“这是自然。” 自然什么他没说,不过阿福想,连固皇子身边还没有那种“暖床”功用的女人,哲皇子虽然个子大,可是年纪只好算个儿童,连少年还算不上,这种事情是太早了些。 阿福有点出神。 哲皇子很看重陈慧珍吗?那,慧珍来找她,到底是想回玉岚宫去,还是想到固皇子身边来呢? 阿福有点糊涂了,也许先前她和杏儿的猜测都错了。 —————— 喉咙肿的厉害。。。抱抱大家。。。泪奔。(未完待续) 十三 新人新气象 下 屋里门窗紧闭,难免会有些炭气和其他气味,所以要时时熏香。即使如此,从屋里出来,阿福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带着雪味儿的空气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甘甜,在屋里人很萎靡,到了屋外一下子就感觉清朗起来了。 早起来两个人忙而不乱,阿福梳好了头,杏儿看见自己肩膀上掉了两根头发,随手捏起来丢进炭盆里。 阿福看她小心翼翼的揭开镜袱,从墨盒里拿出一小段眉墨来,对着铜镜仔细的描画眉毛,微微惊讶,站在那里看了几眼。 杏儿什么时候…… 杏儿把眉毛描长了,顾镜自赏,似乎很满意。阿福看着,倒觉得那一对眉毛末梢上挑,并不衬她的脸型。而且杏儿原来眉淡肤白,看起来很可爱,这一对眉毛画的浓了,就好象一幅渲染粉桃画上,突然伸出了两根枯柴枝,突兀之极,整张脸就只能看到这对眉毛了。 杏儿转头问:“好看么?” “你哪儿来的墨?” 托人买的么?阿福知道那些小宦官常与出宫的采办们打交道,宫女们要用脂粉墨黛什么的都请他们帮忙。 “嗯?慧珍给我的。” “哦?”这什么时候的事,阿福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们都画呢。”杏儿拿了一朵 雪青的绒花别在发间,看了看,又拔下来扔在盒里,拿了一朵大红的戴上。 阿福摇摇头:“你收了人家的的礼物,要是人家有事求你呢?” “这算什么礼物?况且还是她用过的呢。”杏儿说:“你没看慧珍的盒子,她有一对嵌红宝石的簪花呢。而且她还会往身上洒香露,或者是洒在帕子上头。”杏儿从袖里摸出块手帕:“喏,这也是她给我的。上面洒了好几滴香露呢,你闻闻,香不香?” 阿福初时还以为只是阿杏自己有变化,可是再仔细看,好象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一些新来的宫女的影响,除了佳蕙和阿福,其他人或是头发换了个样子梳,或是涂了颜色比平时鲜艳的口脂,还有人大概是往荷包里塞了香草香丸之类的,走过时裙角摆动,带起一阵隐约的香风。 好象一夜间,清寂的太平殿忽然染了些玫瑰色泽。 真是新人新气象啊。 阿福感慨之极。 天寒,韦素来的少,三公主倒是多来了几趟,每次都带些新巧精致的礼物来,其中就有一串贝壳羽毛的风铃。挂了起来,风吹着羽毛,贝壳轻轻互撞,发出叮叮呼呼的声音,清脆悦耳。皇子道了谢收下,阿福十成里有八成能确定,三公主应该是和她一个来历的。 即使阿福克制自己不去和她说话,但是目光每落到她身上,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怀中揣着一个秘密,无人可以说。看着三公主明媚的笑脸,阿福发起怔来。 “咦?你怎么了?”三公主常来常往,也知道阿福这个人。 “啊,我在想,这铃真好听。” 三公主一笑:“这个挂在檐下,不拘谁都能听着。只要一听着叮叮的响,就知道外头又起风了。要是风小就响的轻,风大,那就响成一片了。” 她转头对固皇子说:“对了,你可知道,昨日有位宫人受幸,得了个封号玉美人?” “我哪有你的你消息灵通。” “是啊。那次赏花会上没见这人,好象那天是偶染风寒才没去赴会。我还没有见过呢,只听说确有倾城倾国之姿……”她顿了一下,慢悠悠的说:“有几分当年元皇后的品貌呢。” 固皇子手里的茶碗盖落回茶盏上,佳蕙急忙把茶盏接过来,扯了帕子替他拭去滴在身上几滴茶水。 固皇子没说话,三公主小坐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元皇后?那不就是固皇子的生母吗? 阿福看他坐在那里,半晌一动都没有动。那双眼睛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走不进去。 阿福听着风铃叮叮,叮叮的响,忽然觉得这声音如此无聊,惹人烦恼。 三公主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太平殿里这股玫瑰色的旋风还未成气候,就劈头盖脸的被打压下来。 晚间杨夫人把她们召集起来,阿福和佳蕙几个人待遇好些,站在屋里,其他的那些宫女宦官站在廊下,一阵北风吹来,吹的人瑟瑟发抖。杨夫人将她们训诫一番,特别点出两个小宦官为了烤火险些烧了床账,每人罚了五板子,大冷的天扒去了衣裳,就在庭中打了起来,那木杖一端圆,握在手中,一端扁是用来行刑罚。一下一下的,啪啪的声音象是抽在每个人脸上心上。天冷,皮冻的紧,不过两下臀就破了,血点溅在雪里,红白交映鲜明,让人触目惊心。然后又指出两个小宫女衣容不整,在滴水檐外罚跪,并扣了一个月的月钱。 杨夫人发作完,又容色又缓和下来,夸了几句佳蕙服侍用心,赏了她一个袄一个裙,阿福也跟着沾光,得了一件袄子。 杨夫人这是分明杀鸡儆猴,不但敲打她们,更是敲打那四个新来的。 阿福暗自警醒,自己决不能忘形,不然杨夫人这冷面虎那是说吃人就吃人的。 杏儿也给吓的不轻,晚上睡的不安稳,惊醒两回,挤到阿福床上来一起睡。 她身子凉,一进被窝带进一股冷意,阿福朝里挪挪,让出一半被子给她,两个人并头躺着,杏儿小声说:“阿福姐,你身上真暖。” 阿福眯着眼应了一声。 “我觉得我可能做不了管事夫人了……” “怎么?” “我不识字。”她靠的近了一些:“哪个管事夫人不识字呢?起码自己得记下来宫人名册,会看账会写信……” “嗯,我听说杨夫人,好象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书知礼,进宫就是女官的……和咱们不一样。”阿福含含糊糊的说。 “阿福姐,你能教我识字不?” 阿福昏昏沉沉的说:“有话儿明儿再说……” 杏儿不再出声,滴漏一声一声的。外头的雪光映在窗子上,太平殿的夜,依然静谧。 —————— 难受死了,这次感冒怎么这么重。。鼻子里象塞了十斤棉花,头疼,憋闷,眼睛疼头疼喉咙疼……(未完待续) 十四 病 上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受了些惊,出汗又吹了风,又或是夜里面杏儿掀被来同睡着了凉,一早阿福想过来,只觉得头沉沉的。 杏儿在她头上一摸:“哎呀,这么烫!” 阿福苦笑,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在外面的时候,每年冬天也总会得一次半次的风寒, 到了宫里看来也不例外。 “我,我去回杨夫人,请御医来给你瞧瞧吧?” “不用……”阿福眼皮沉的厉害,强打精神说:“你给我弄碗姜汤喝,我躺着养会儿就行。” 杏儿答应一声出去,过了没多会儿果然弄了一碗姜汤来。因为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太后说御膳房的饭菜送了来再端上桌,等入口时早已凉透,在几位夫人的宫院都设了小灶间,想吃热茶热饭可是随时举火烧煮,要不然这姜汤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阿福把满满一大碗热汤喝下去,蒙被盖头睡了一觉,到了午后并没发汗见轻,倒是周身发沉,烧的更加厉害。杏儿急的满屋乱转,只能跑去找旁人讨主意。晚间杨夫人来看了一次,交付给杏儿几粒丸药,杏儿找了热水来给阿福送服下去,这一夜阿福就没有睡的踏实,辗转反侧,一时冷一时热的。早上来了人给阿福把了脉,也只说是外感风寒,开了汤药。阿福的热一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可是却又咳嗽的厉害起来,白天还稍好些,晚上简直咳的难以入睡,杏儿忙前忙后,既要当差又要照顾病人,眼见着脸就瘦了一圈儿,倒让阿福十分过意不去,心里也焦急不堪。病虽然没加重,可是却又迟迟不见轻,再拖的话,杨夫人只怕会把她迁出去——阿福是知道永寿堂那个地方的,虽然叫永寿,可是因为有病迁过去的宫人宦官,迁去的多,却不是个个都能齐全回来。 阿福下不了床,睡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忽然有人轻声唤她。阿福心里明白,可是身子太沉,挣扎不起来。那人伸手推她。 “阿福,醒醒。” “你……刘润?” 阿福用力眨了下眼,没看错,就是他。 “你……怎么来了?” 阿福的嗓子哑的不成样了,一句整话都说不了。 刘润看了一眼门外,低下头来飞快的说:“这个给你,我明天再来。”他把一个纸包塞进阿福手里,迟疑了一下,他又说:“可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福一怔,可是脑子转的慢,还没反应过来要问这是什么意思,刘润如同来的时候那样,又匆匆的开门出去。 阿福看看手里的东西,纸里包的是一把灰扑扑,药草研碎磨的药末儿。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阿福想起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虽然是躺着,还觉得头晕目眩,连忙紧紧闭上了眼。 这种事只有以前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怎么猜,也猜不着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看看药包,吃还是不吃? 阿福没思索太久,总之现在病没起色是事实,刘润没有必要害她。 伸手从床头拿过一个茶杯,伸长手臂摸着了茶壶,颤抖着倒了杯水。那个药末儿闻起来并不刺鼻,阿福把药末儿倒进嘴里,用力咽下。嗓子肿着,只觉得那药末儿好象黏在上腭和咽喉处,涩涩的,急忙喝水,茶水半凉了,猛一喝下去,阿福机伶伶打了两个寒噤,无力的倒了回去,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刚才的事情,越想越心惊。阿福只觉得脑子里塞满了烂草,扎扎戳戳的疼,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药有问题?是谁的问题? 杏儿过了一会儿回来,脚下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般端着一碗药进来:“阿福姐,吃药了。” 阿福嗯了一声。杏儿把药放在桌上,过来扶她坐起,还放个枕头在背后让她靠着。 “你身上怎么样?觉得好点儿了吗?” 阿福摇摇头。 “来,喝药吧。” 酱色的药汤闻起来就让人觉得嘴里心里一起发苦。阿福皱起眉头,杏儿看看她:“喝吧,不喝病怎么能好。” “不想喝。” 杏儿也有些苦恼:“药哪有不苦的,那,我拿果脯来给你压一压?” 阿福接过药碗,杏儿转身去柜子里找杏脯,阿福只喝了一口,侧过身将药倒在床头与墙壁之间。药汁沿着床腿淌下去,无声无息。反正这屋里已经一股子药气,污浊不堪,再多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杏儿转过头来的时候,药只剩下两口了,阿福摇着头:“不喝了。” “好吧,反正剩的不多了。”杏儿把果脯盒子递过来,阿福拿了一块含在嘴里。 “杏儿,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你看,你又瘦了。” “我没事。”她也伸手从盒里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等你病好了,记得多弄点糕饼谢谢我。” 阿福仔细看着她的脸,杏儿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太大不同,不过眼睛下面微微的发青,这两天的确辛苦,晚上又睡不好。 阿福一肚子的疑惑,又偏偏得不到解答。 第二天刘润果然又趁屋里没人的空档来了。杏儿这个时候去煎药,屋里只有阿福自己。 “昨天的药你吃了吗?” “嗯。” 刘润又摸出一个同昨天一样的纸包来给她。 “前天我过来,你睡着,我替你把了下脉。” “你……懂医术?”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学过一点皮毛。”刘润说:“你的药对症,但是其中少了一味要紧的,这样喝下去,再喝十天半个月病也不一定好得了……”他站起身来,顺手替阿福掖了把被子:“自己多小心。” 佳蕙和其他几个宫女来看过她,也不过是说两句话就出去了,以免过了病气大家都麻烦。 陈慧珍也来了一次,她穿着件水红的袄子,腰间系着葱黄的裙带,头发梳的光滑齐整,看起来格外精神。相比之下,阿福一脸病容,声音嘶哑,蓬头垢面,实在狼狈。 “哎,别起来别起来。”慧珍忙紧走两步按住阿福:“你快躺着吧。” “真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还劳烦你们来看我。” “看你说的,这还不是应该的。”陈慧珍陪她说了几句话,也就起来告辞。 阿福看她走了,闭上眼,今天见过的人的面孔轮流在脑子里闪过。 刘润的话让她知道,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虽然不是要毒害她的性命,但是希望她能病久些,拖长些…… 这种事,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自己,究竟挡了谁的路,碍了谁的眼? 一时间,似乎人人都有可能,又似乎人人都不会。 -———————————— 俺病,阿福也陪俺病……好吧,真的只是凑巧,俺绝不是借着阿福来发泄自己的怨念。。。。 感冒轻了点,昨天晚上太难受了。(未完待续) 十四 病 下 刘润来的时候,发现阿福沉静依旧,没有着急着向他问东问西,问他为什么药里少了药材,问这事情是谁做下的,问刘润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刘润松一口气。 因为她没问。 可是心里又隐隐的觉得失落。 因为她,没问。 刘润一直觉得,阿福不象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和杏儿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个子,却有着一种沉静的温柔的力量,让人觉得她非常可靠……非常安全。 是的,安全。 刘润走出那个院子,冬日的冷风吹的他鼻尖发红。 靠近她的时候,刘润常常想起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没那么久。 他以为自己都快忘了。 那时候母亲温柔美丽,不肯让他吃太多糖果糕饼怕他坏了牙。 那时候他什么都有。 无忧无虑。 刘润眨眨眼,似乎那里从来没有湿润过。 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现在只拥有不完整的自己。 刘润迈开步,象往常一样,平静的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阿福看着刘润走了。 她知道刘润一定能告诉她些什么。 刘润的眼睛,那双安静的眼睛,似乎总在默默注视着身周发生的一切。 不过她没有问。 这次病倒,只让阿福明白了一件事。 她太软弱,也太天真了。 不管敌人是谁一样。 这里就是这样的。 杏儿搓着手进来,她把提盒放在桌上:“阿福姐,今天有鸡汤,我给你要了一碗。” “是吗?”阿福坐起身:“你一说我还真馋了。” 杏儿笑盈盈的给她装了一碗,阿福接过来,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听说里面放了人参的。”阿福说:“不知道是给殿下还是给夫人预备的,反正现成的便宜咱不占是傻子。” 汤很汤,阿福舀了一勺小口的喝了,杏儿在一边看着,眼睛里露出渴望的光亮。 阿福很熟悉这种目光,阿喜想要什么东西时,就会这么瞅着那东西。 “来,你也尝尝。” 杏儿摇摇头:“不要了……你快吃吧,吃了病能快好。” 她显然还想说什么,不过又没有说出来。 “怎么了?”阿福轻声问:“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她说:“不过,今天杨夫人,把慧珍调到东院了。” “什么?” “因为你病了,她说她能给固皇子读书,杨夫人竟然同意了。” 阿福似乎并不太意外:“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她就会过去……” 杏儿停下来,阿福和她同时听见了什么动静。 很远,关着门窗,又有风,听不清楚。 阿福和杏儿惊讶的对视了一眼,杏儿说:“我去看看。” 阿福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去。” 直觉那不是好事。 杏儿回头看她一眼,那神情很迷茫。 “等下也会听说的,现在别过去,万一有人乱发火撒气怎么办。” “哦。”但是杏儿还是坐的不是很安生,看样子外面的事让她很关心。 “算了,想去就去吧。”阿福放开了手。 阿杏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又坐下了:“算了,外面也冷。” 阿福慢慢的,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那碗鸡汤放在那儿,上面油很厚,渐渐变成了一层黄色的膜,腻腻的。 不用她们出去,消息自己也会传进来的,是蕊香来说的。 “夫人又打人板子了,这个月还没过,都第二回了……”蕊香的脸色发白。 “打的谁?” “丽夫人送来的那个宫女。” 杏儿好象松了口气似的。如果不留神,就不会发现她神情细微的变化。 “那怎么这么吵嚷,打人不都是……”不许出声这四个字杏儿没说出来。 “嗯,她说她冤枉,还扯着别人……算了,不说那些,反正啊,那些夫人调教出来的,都不是省油灯。”蕊香坐到床沿:“阿福姐你好些了吗?” “嗯,快好了。” 蕊香笑着说:“你答应我教我绣那个花样的,可不能赖的。” 阿福摇摇头:“不会的。” 一切看上去象往常一样。 阿福安静的养病。等她终于康复,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消失了很久的韦素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早上进了宫。阿福几乎以为这个人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销声匿迹了,再看到他时愣了一下,然后才矮身行礼:“见过韦公子。” “咦?你瘦了。” “是吗?”阿福摸摸脸:“得了场风寒,刚好。” “我说呢。”韦素摇摇头:“这个天冷的很,可得当心。” “是啊,病了一次,可得了不少教训。” 他们在走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杨夫人迎面走来,微微颔首:“韦公子来了。” 韦素笑嘻嘻的一揖手:“夫人好。” “来了就好,殿下可惦记你呢。这次去了这么久啊?” “是啊,先回的双寄,陪祖父母待了段时候,后来又去了七贺的外祖父母那里,折腾下来,回来的路上还一场接一场的下雪,路特别的难走。” 杨夫人微微笑,难得看到她有那样温和表情:“怪不得,一脸风霜的样子。” “啊!”韦素的两手啪一声捂到了脸上:“很丑么?很老么?” 他那副样子让阿福忽然想到一副名叫“呐喊”的名画,她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忍住笑。 杨夫人也给逗的前仰后合,阿福突然发现她笑起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原来那严肃的线条全被温柔取代了,原来杨夫人也是如此秀美的一个女子。 “你啊……”杨夫人觉察自己有些失态,用袖子掩住口,清清嗓子,转向阿福:“你养好了?” “是,多谢夫人关怀照顾,我都好了。” “以后要用心当差。” “是夫人。” 阿福直起身,望着杨夫人离开的背影。长长的回廊,清冷的庭院,深色的漆柱与回栏,杨夫人深色的衣摆拖曳在地下。那背影显的修长窕窈,腰肢格外苗条。 “走吧。”韦素说。 “嗯。” 韦素在别人面前端的高高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他对阿福很和气,阿福也奇怪,对着他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紧张。 感觉不是一个刚认识的人,而是认识了很久的人一样。 至于第一印象……不算赏花会的话,阿福就记得自己摔的莫名其妙的那个屁股墩儿。 后来很久之后,她问韦素那是为什么。 他说,我见你第一眼,就想着,我要是有个妹妹,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 俺好多啦,,抱抱大家。。 就是还在咳嗽。。 零九年过去了,我觉得很舍不得。 虚度了很多时光,希望新的一年,我们大家都过的更加充实精彩。 新年快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