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唐做入殓师》 第1章 《我在大唐做入殓师》作者:凤九幽【完结】 简介: 爱我你怕了吗 永宁坊搬来一个年轻郎君,姓崔,身若修竹,眸映繁星,指尖润润如玉,好好的一个潘安貌……竟然是接那种活儿的! 太晦气了,邻居们觉得不行,纷纷上门,真心想劝这小郎君要么改行,要么搬家,还没进门,就被院里的东西吓了出来,这这这成何体统,大白天的玩人骨!他还拿着刀!还笑容亲切,有礼貌的请人进去喝茶……喝什么喝,断头茶么! 没办法,只有期待同样住在这里,闻名一百零八坊的鬼见愁了。鬼见愁姓武,行十三,是长安城不可说的内卫头子,凶残,脾气大,杀人不眨眼,只要他看不顺眼,别说让人改行搬家,滚出长安都行——啊他去了!他进门了!两刻钟都没出来!一个……时辰了? 鬼见愁出来了,却没把人赶走?非但不赶人走,回家的频率还越来越高了,一回来必去崔郎君家串门,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晚,后来干脆连自己家都不回,把崔郎君家当家了。 邻居们痛心疾首,痛定思痛,久而久之,慢慢发现这崔郎其实挺不错,可助官府看尸破案,可让大家眼睛愉悦,‘身带晦气’还能防宵小,夜里没有小偷入坊,白天孩子们随便玩不怕丢…… 帮死者入殓怎么了?谁家一辈子,能永远不办白事?自己若到了那一日,也愿将身后事交予崔郎,体面的,干净的,平和优雅的,好好和亲人,和这世间,告个别。 ———————— 相识日久,武十三郎听崔郎说过不只一次,类似‘你尽管先死,我帮你入殓’的话。 初时,他认为这是骂人,崔郎这张嘴,诅咒骂人都能如此别致。 后来,他觉得崔郎眼睛里藏着故事,不可说,不能说,无处说,是尽管做这个行当,看遍生死,也无法消融的巨大悲伤——他想知道这些过往。 再后来,他认为这句话,是世间最诚挚热烈的告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悬疑推理 爽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芄,武垣 ┃ 配角: ┃ 其它:接档文《公府小少爷找回来了》 一句话简介:爱我你怕了吗 立意:学习告别,是人生必要课题。 第1章 我姐姐,是自杀吗 晨鼓敲完三百声,天光大亮,坊门街道渐渐熙攘,西市热闹动静能顺风飘传好几个坊。 秋高气爽,白鸟清鸣,人们慢悠悠用完朝食,正是阳光最灿烂,最赏心悦目的时候。 “吱呀——” 永宁坊北巷,新换了主人的小宅门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修长瘦白的手,骨节漂亮,指甲整齐,如玉润润。 手动身移,小宅门被合上,年轻郎君转身,面冠如玉,修眉丰额,一双眼睛干净极了,似映秋湖粼波,似盛璀璨星河。他穿着玉色窄袖交领袍,衣襟理的整整齐齐,无一丝褶皱,腰身束起,极瘦,也极直极韧,像蓬勃生长的竹。 他手里提着一只素白箱子,气质疏淡,眼睛没有四外观望,就这么安静的走过街巷,穿越人海,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可能并不想引起大家注意,但邻居路人多多少少目光会放在他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艳,或是避让,他似早已习惯,从容穿越街巷,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这是不开心? 搬家新气象,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年轻街坊都不好跟这个新邻居打招呼了,悄悄走近彼此,窃窃私语,聊这个小郎君的长相,聊这个小郎君的气质穿着,猜这个小郎君是干什么的…… 长安郎君喜欢博袖宽袍,衣领也多是圆领,这小郎君穿的明显不合时兴,外地来的?不过这个交领窄袍倒是很适合他,连喉结都遮了一半,看起来内敛极了,很有一种特殊的清冷禁欲感。 “长寿坊……” 出了坊门,年轻郎君辨了辨方向,像是路不怎么熟,短暂驻足后,选择了一个方向,果断前行—— 可惜有点偏差,也能到,就是得绕个弯。 长寿坊,姜宅。 姜管家急的跺脚:“怎么还没来?你确定好好知会了人家?” “我亲自去的!”小姜管事也着急,不知道往门口望了多少回,“昨晚抢着关坊门前,亲口跟崔郎君叮嘱的,差点没来得及跑回来,被巡夜的抓住打板子!” 姜管家:“说是今早了?” “说了!按阿爷交待的,说昨天太晚了送不回来,今天一早会入城,请他中午前来,”小姜管事急的咬指甲,“一般接这种活儿,都会提前些到,崔郎君许正在路上……” 姜管家眯了眼:“呵,架子这么大,请别人吧。” “别介啊,咱们本就估不准,没说好具体时辰,人只要中午前来,都不算晚,再说灼娘子那摔的——”小姜管事似是有些不忍,声音都轻了,“要不是那么惨,咱们自己家就能张罗,何必让个外男插手……人没了,总得得份体面。” 姜管家顿了下:“你确定那崔郎君行?” “我的亲阿爷,我何时骗过您?”小姜管事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我这回收账路上亲眼看见的,那横死河里头的尸体,被鱼咬的瞧不出人样了,崔郎君照样收拾的体体面面,跟正常死的没什么两样……要不,您先盯着家里,我前头望望去?” 第2章 姜管家脸色阴晴不定,想想亲自带回来的遗体样子,心中微痛,主家灼娘子,何等温柔善良的人,上照顾瞎娘,下拉扯幼弟,一手莳花弄草做生意的本事,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对他亦曾有恩…… “你在这看着,我亲自去!” 姜管家大步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来了:“这崔郎君,长什么模样?” “这个,”小姜管事同他爹面授心机,“您就瞅着那最好看的脸生小郎君找,瞧见了立刻拦住,必然错不了,咱们这十里八坊,就没见过这么剔透的人!” 姜管家皱着眉上路,拐出门就发现门口的路被拦了,像是官府在查什么事,过不去,只能拐个方向,绕点远……没多久,就看到了一个清俊润雅的脸生小郎君。 这便是崔郎? 及冠之年,润润如玉,眸子干净清澈,的确像尊玉人,透着剔透,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孤寂破碎感。 就是太瘦了,真的能干活? 姜管家不及开口,眼睁睁看着一个小乞丐横冲直撞跑过来,撞了崔郎君一下,有点狠,崔郎君身子都晃了一下,差点没站住,小乞丐哪里是懂礼貌的人,撞完了不说道歉,头都没回,顾自跑远了,崔郎君竟也没急,没骂,拍了拍袖子,理了理衣角,仍然是体面优雅的年轻郎君。 是不是有点太好欺负了? 不仅一身脏的小乞丐欺负人,前头吕记酒肆老板也在为难人。 “这是你能走的路么?有点自知之名,什么层次干什么事!”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白箱子,素鞋子,接下九流的活儿,配站在人群堆里么?在这里装可怜给谁看!” 吕大郎抱着胳膊,鼻孔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别说今晨南衙府兵知会了,各家店待命要查,就是不知会,这路也不是你能走的!” “噫,你该不会同我说,你是来沽酒的吧?得亏你没说,你敢腆着脸要酒,我也不会卖与你!我家门口这路,你这路晦气的人也过不得!” 姜管家这才注意到崔郎君手里的箱子,薄木,白底,的确是白事会用的。 这小郎君不知是刚到,还是被拦了一阵了,很能忍,没理会吕大郎的骂,也没有自卑畏缩,觉得做这行当就抬不起头,低人一等,姿态始终安静平和。 不理会不是理亏,像是习惯了,没必要争长短,浪费时间。 姜管家心中浅叹,走上前,拱手为礼:“敢问阁下可是崔郎君?我主家姓姜,小老儿得赐姜姓,是府内管家。” 崔芄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颌首为礼:“姜管家。” 姜管家伸手引路:“先生这边请——” 他从儿子那里知道,崔郎君是外地人,初入长安,可能路不熟,往姜宅去不一定非得经过吕家酒肆,跟乱吠的狗计较什么,绕过就是。 崔芄却没动,指了指前面的胭脂铺:“我想为妁娘子买盒胭脂。” 姜管家怔住。 崔芄垂眼,纤密睫羽被灿烂阳光轻抚,如蝶振翅:“我曾见过灼娘子一面,聊起妆面,她言朱颜阁的胭脂不错……那般如数家珍,想必很是喜欢。” 看着不远处朱颜阁的鎏金飞白招牌,姜管家眼眶有些热:“是啊……我们娘子最喜欢这里的胭脂,我家小郎君每回犯了错,或遇娘子生辰,都会来这里选一盒,可惜以后再也……多谢您记挂,还请郎君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崔芄颌首:“灼娘子肤白,胭脂不要正红,不要樱粉,最好择浅柚,管家不必烦恼亲自挑选,请老板娘帮忙寻出就是。” “是,多谢。” 姜管家走得很快,回来的也很快,吕记酒肆的大郎没拦他,也不敢拦,他那一双眼睛红的有点凶,让人有点不大敢惹。 “先生这边请。” 有点凶的姜管家袖子擦过眼睛,到崔芄面前,声音放轻,侧后恭身引路,极尽尊敬。 从此处到姜宅,路并不远,二人很快走至,一路顺利。 姜家做花卉绿植生意,寻常人家要的树苗种子,富贵人家要的名品珍花,这里都有,一家子都擅种植,如今将将过完中秋,正是菊花争鲜斗妍的时候,家中初接恶耗,灵堂白幡尚未置办齐备,有些乱糟糟,唯墙角几盆浅碧美人菊,玉瓣嫩蕊。 崔芄视线缓缓自美人菊上掠过,看到了逝者家属。 娘亲康氏,已过不惑之年,鬓边微白,眼睛通红,扶着儿子的手站着,眼神不安的寻找着焦点,却看不清,显是有眼疾在身,行动略有不便。 弟弟姜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高个子,有点瘦,身上满满少年青涩感,眼睛红红,嘴唇倔强的抿紧,似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可是崔先生来了?”康氏急行两步,因看不清路,又急急停下,对着脚步声的方向,难忍悲声,“我的灼娘她……” 崔芄上前伸出胳膊,让对方能抓住他的手腕,虚虚一扶:“先行之人亦未料分别这般突然,请您保重身体。” 请保重身体,而不是请节哀…… 从昨天到现在,康氏不知听了多少声请节哀,可怎么节得了呢?躺在板子上的,是她的女儿啊……总是风风火火主持家里生意,热热闹闹教训弟弟,笑着凶着管着娘亲的乖女儿。 “我女儿……麻烦先生了。” 第3章 康氏泪流满面,略粗糙的手收回来,郑重的,深深的,朝崔芄行了个礼。 弟弟姜年则直接行了个孝家跪礼,眼泪默默流:“有劳先生。” 母子俩的请托中除了尊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哀求。 姜管家知道是为什么。灼娘子自高崖坠下而死,遭了不少罪,模样着实有些可怜,寻常人看都不敢看,想要收拾好……怕也是有点难。 母子俩只是希望崔郎君不嫌弃,能好好待她。 崔芄扶起姜年:“某自会尽力,无需如此,带路吧。” 姜管家心生佩服。 他这把年纪,人生百态见过不要太多,越是被人瞧不起,被骂被排挤的人,越容易自卑畏缩,久而久之,遇到人骂非但不敢反驳,还赔笑脸讨好,一旦有机会得到人尊敬,被别人相求时,越是会倨傲,架子大,甚至阴阳怪气加码要高价,仿佛要把受过的委屈全部补偿回来。 尤其白事行当里,极为常见。 崔郎君却并没有,别人谩骂歧视,他从容如常,别人礼遇尊敬,他同样不飘,不卑不亢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几人能真正做到? 遗体放在偏厅,几步就到,姜年手指颤抖着,缓缓掀开了覆尸布。 逝者自高崖坠落,衣裙有大大小小的挂撕痕迹,沁满血迹,左边身子塌陷,显然骨头碎了,腰侧一大片空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头脸青紫,有摔撞的伤,也有被乱石划出的口子,左颊皮肉被挂下去很大一块,露出白骨牙床,不认真辨认,都看不出她是曾经笑容灿烂,明媚娇人的妁娘子。 红红黑黑的血渍,黄黄粘粘的脏腻,乱糟糟快要不成人形的身体,普通人大概看一眼就会害怕,生理性胃部不适,逝者家人却只觉得悲痛—— 哪怕这个样子,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姜管家不忍心的别过眼,替自家少爷圆融:“不知先生需要什么?我这就安排。” 崔芄:“麻烦温水,架凳,屏风。温水盆放在架凳上,屏风——” 他看了眼房间布局,以手划出一条线:“隔在此处,家属若留下,只可在外侧静观。” 他气质疏淡,声音也没有刻意的温柔,但关怀是温柔的。 没有嫌弃逝者样子,没为自己暗示索要任何东西,连屏风都是用来格挡亲属,以免母子俩更伤心难过…… 姜管家活了一把年纪,从未见过这样的入殓师,心生层层敬意,怎会不上心?不但立刻安排好了东西,还专门沏了壶好茶,放到崔郎君手边。 崔芄看到了,但他现在并不渴,净过手,迳直打开了自己的白箱子。 箱子小小一个,内有乾坤,有机关活扣,‘咔嗒’一声弹开,足足跳出了五层,什么工具都有……姜管家一个都不认识。 可灼娘子的样子实在……姜管家担心崔郎君带的东西不够,毕竟没来前,也不知道逝者到底是什么样子不是? 他也有些气短,懦懦开口:“如有任何需要,先生皆可提来。” “我用的就这些,不过……”崔芄想了想,偏头看他,“灼娘子可有板子?” 板子,就是棺材,老年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提前给自己置办,没听说过哪个年轻娘子给自己提前买的,虽妁娘子二十五了也没嫁人,可委实算不上年纪大。 姜管家猛的拍头:“我这就去置办!” 崔芄颌首,指着灼娘子手上扯坏了的珠串:“妁娘子似乎很喜欢老山檀,若姜管事得空,不妨为她寻一寻。” “是喜欢,那我顺便往珠宝行去一趟。” “顺便备些酒吧,稍后会用到。” “行!” 姜管家很快离开,崔芄束高袖子,开始干活。 八折屏风很长,拉开后足以将偏厅分隔,又因浅纱质地,不至于看不到对面是否有人,却也看不大清,只能看到影影绰绰身影。 崔郎君看着细腰身瘦,胳膊却极有力量,需要翻动逝者时,也没有叫人帮忙,从始至终神态稳极了,让人不知不觉,一颗心也跟着静下来。 崔芄看着灼娘子。逝者死状,昨晚小管事并未详细告知,许是来报信时也不知道,许是担心说的太多,别人不敢接活,崔芄倒是不在意,只是说的若详细一点,他可做更多准备。 逝者眼皮半睁未阖,最好不要用手去抹盖,很可能过一会儿会又睁开,崔芄取出自制小棉棒,小心往上探入眼睑,轻巧迅速的往下一带,眼睛就合上了。 左侧身骨折严重,内脏破损,也没了骨头支撑,得做填塞支撑处理,还得顾及器官渗液,身上伤口,被灰尘脏污的部位得做清洗整理,还有最重要的脸上,左颊皮肉被刮擦掉,露出白骨牙床,得小心填塞,尽量与自身皮肤融合感佳,利于之后上妆。 还好他有自己研究调配的一种软胶泥,半固体,延展性极强,利于塑形…… 只是这个过程无比漫长。 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崔芄习惯了,倒也还好,家属也一直不曾离开,担心影响他,哭声都压抑着,不敢说话,似是承受不了这样的突然离别。 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 静默良久,屏风侧传来逝者弟弟姜年的声音,很涩,很哑:“我姐姐……是自戕么?” 崔芄手下动作未停,切出一小块软胶泥,延展开,小心贴到逝者脸上,捏揉出贴合逝者面部线条的形状,认真调整:“为什么这样问?” 第4章 屏风后一片安静,姜年没再说话。 崔芄垂着眉,声音平静:“我非官府,不敢断言。” 屏风后更安静了。 崔芄:“不过灼娘子身上衣裙,瞧着是外出公事,有些随意。” 没有人,会在正经外出办事的时候,突然去自杀。 作者有话说: 主角崔芄,芄,音同丸,一种植物(我没骂人),武垣,垣,音同元,五元……好像不怎么值钱的样子_(:3ゝ∠)_ 新文开更,架空唐,求收藏求留言鸭~~(づ ̄3 ̄)づ╭~ 第2章 你要倒霉 秋阳灿烂,姜管家在外面办事,跑出了一头汗。 他先去了棺材铺,十里八坊,就这家棺材铺实力雄厚,什么样式都有,临时选也能选到好板子,奈何棺材铺老板是个话唠,不知不觉灌了一耳朵八卦。 老山檀珠串不算特别名贵,但好料子仍然是稀罕货,得去珠宝行找,奈何今日长安气氛有点不对劲,南衙府兵不知道在查什么,一段路一段路的封,管家挤了很久,才终于买到合意珠串。 回来路上,还被南衙府兵兵曹屠长蛮拦住,说是巡到这一条街了。 他干脆转向,拐去酒坊,订了一车酒水,治丧总归需要。 大约今天忙得太到位,累不累另说,脾气积攒了不少,回来路上撞到上午拦骂过崔芄的吕家酒肆大郎,一身攻击性无法压抑,直接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给自己积点阴德吧!你家一辈子不办白事不死人么!也挺好,个个活成个老王八! 回到家时,日已西斜,崔郎君正在净手,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姜管家看到了躺在木板上的灼娘子,她看起来跟活着时一样,换了身新衣裙,浅杏色,素纱织锦,是平时惯爱穿的颜色风格,身上并没有哪个地方塌陷,看不出有伤,脸上……也被补上了,只是颜色对不上,撞伤的青紫未消,比之前干净了很多,就像……不小心摔伤了脸,正在昏睡,早晚会恢复。 只是……还未上妆?也没用到胭脂? 崔芄净手很仔细:“脸上修补材料需要干透,暂时上不了妆,主家可先安排报丧,逝者就放在此处,暂时不宜挪动,不可碰触,小殓可是在明日?” 姜年颌首:“是,明日午后。” 崔芄:“那明日未时我再来,为娘子整妆。” 姜年道先生辛苦,康氏着急让儿子备礼。 崔芄阻了:“不必,先好生送走灼娘子。” 康氏还是让儿子塞过来些简单东西,都是这个季节用得上的吃用。 姜年送崔芄出去,一路沉默,院子快走完,才低声道:“我见过你。你之前曾找我姐姐,说想求一株菊花,西湖柳月,那菊花娇贵,姐姐养活过,我本事不及姐姐,但一定仔细尽心,培育出一株予你。” 崔芄看着抿唇面冷,眼睛红红的少年:“多谢。” “你说我姐姐是不是被人……” 姜年胸膛鼓动,手捏拳,却也只是说了半句,生生止住,转身跑开:“明日午后,恭候先生!” 自家少爷礼数没能周到,姜管家当然要圆融补足,一路送崔芄到了大门口,嘴里闲聊着,从灵棚马上会搭好,到今日听到的八卦,比如棺材铺老板为了要价,吐槽生意不好做,说有个老头原本定了棺材,到日子了又没来,晦气的很,比如骂了那吕家酒肆的大郎一顿,可解气了。 还提醒今日路不太好走,像他就碰到了几回南衙府兵,那个兵曹屠长蛮可凶,一会儿这个坊一会儿那个坊的嚷嚷,也不嫌累…… 最后塞了一个小酒壶给崔芄:“一点小意思,先生拿着润口。” 他今晨看到吕家大郎刁难崔郎,就很想打抱不平,今天一天,见识了崔郎的人品本事,更是心生敬意,别说只是路过,就是真想要沽酒,崔郎有什么不可以的? 给他买!还得是好酒才配他! 我们崔郎值得天底下最好的酒!那吕大郎都不配卖! “时间紧,家中事忙,来不及备更好的,先生别介意,”姜管家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外面人的话……也别放在心上。” 崔芄垂眸,顿了片刻,接过精致小巧的酒壶:“多谢。” 看着年轻郎君清瘦身影走远,白箱子也渐渐模糊,姜管事才猛的拍了下大腿,糟糕,有个事忘了!说好了今晚前办好,这暮鼓都要敲了,得赶紧的! 暮鼓渐响,催人归家,街上行人脚步纷纷,有人急,有人缓。 崔芄游离在人群中,朝永宁坊方向,脚步始终不疾不徐,直到路被拦了。 一个着窄袖武人装的兵曹拿着马鞭,隔在人前,黑脸,大个子,肌肉虬结,火燎上眉,一脸凶相—— “仵作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是拉稀拉到了后脚跟么,敢跟老子说半个时辰?” “那边的汉子!挤什么挤,家里婆娘还没看腻呢?着这么大急归家做什么,让你交粮你交得出来么,给我老实点!” “还有那边的小娘子,别叹气,我们十三郎没来不挺好,他虽然长得俊,但他凶啊,把你骂哭你就高兴了?这挑男人啊,你得得法——” 围观百姓大都认识这个叫屠长蛮的兵曹,不敢不听话,反正都走不了了,比起怨声载道,看热闹的兴奋头慢慢上来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要仵作,那就是死了人?谁死了?怎么死的?跟今天长安街上的紧张神秘气氛有关? 第5章 人群里,唯有崔芄表情不一样。 他看了看天色,蹙了眉,往前一步:“此事某愿帮忙,可否准允快速归家?” 年轻郎君长得不错,春花秋月的脸,修竹玉润的气质,颇多累倦之色,看着有些可怜,着急想归家也正常。 “他手上拎着白箱子!” 白箱子! 有人大叫一声,众人愣了片刻,立刻齐齐退开,面色或是意外,或是嫌弃,或是可惜,拥挤的人群里,愣是给这年轻郎君空出了一个小圈。 崔芄眸底映着残阳余辉:“原不想打扰诸位,奈何暮鼓在敲,我家住的远。” 屠长蛮放肆的打量他一眼,吹了声口哨:“这是来了个美人啊,可见上天助我,帮我留人呢。” 崔芄面色无有波动,垂着的眼梢掠过手里白箱子:“某不才,尸体见的多,也算擅看,兵曹敢让某看一眼,某便能送兵曹一个功绩。” “哟,口气不小,”屠长蛮也的确不能不考虑时间问题,暮鼓到点敲,三百下止,不为任何人通融或改变,真等着那不干正事的仵作,今日还真麻烦,“行啊——来人,把他带过去,看一眼尸!若敢空口诓人,毫无建树,今儿个别人都能走,就他走不了!” 房间门开着,很近,走两步就到。 崔芄进去的很快,出来的也很迅速。 “死者花甲之年,尸斑紫红,色深而重,指压不褪色,翻动尸体不转移,尸僵完全消失,角膜浑浊,结膜并口腔粘膜有自溶脱落现象,右下腹见零星尸绿,有小气泡发育,右手小指及左脚脚趾皆有不规则缺损……” “死者身着寝衣,衣无破损,身无外伤,无搏斗痕迹,无挣扎痉挛,唇色可见浅绀,床头三脚圆几上小瓷瓶放有黄褐色药丸,闻辨其明显成分为川穹,冰片——” 他看向屠长蛮,结论非常快:“这位老者死亡时间至少三日以上,死因为心疾发作,当时应是在睡梦中,人未醒来,无法自主用药,死程很快,手指和脚趾的创口不规则,无皮下出血,无痂皮,无活人凝血红肿,是死后伤,大概是老鼠咬的,此人跟您的大事无关,大约很快会有家属来认领。” “阿爷——儿子来晚了,我就去接个货的功夫,您怎么就去了——” 便就在此时,有个中年男人焦急跑近,跪下就磕头,伤心不已。 屠长蛮:…… 他阴着脸,过去问了下,还真是这么回事,老头和儿子一起外出做生意,平时身体硬朗,就是有些心疾,随身带着药,从没出过差错,儿子独自离开也没太不放心,老头自己在长安玩的挺开心,还去棺材铺给自己订了副板子,谁成想突然发生这种意外…… 死在三天前,的确跟他要查的大事无关。 可这不能无关啊,无关,怎么往下追,怎么争到功劳? 不对—— 屠长蛮盯着崔芄:“你怎么知道跟我的事无关?你知道我在找东西?” 这小郎君有问题! 原来是在找东西。 崔芄眼帘微垂,寻常东西,劳动不到南衙府兵。 “哇……这小郎君厉害啊,白事行,连仵作的活都能干,人还长得这么好看,啧啧,屠泼皮得了这么个助力,不得好好供起来?” 有人在外侧窃窃私语。 “就是,活干不成,功争不了,屠泼皮会倒霉的嘛。” “那你就错了,这小郎君要倒霉了。” “啊?” “你们不知道屠泼皮还有个外号,叫疯狗么?但凡他盯的事,必须要结果,打了死结没结果,那谁害他失了线头,就自己变成线头,不想被冤死,就得乖乖帮他找方向自救……” “这小郎君可怜哪,看衣裳就知道是外地来的生面孔,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敢自己对上屠疯狗,是羊入虎口啊。” 果然,下一刻,屠长蛮就拽住了崔芄领口:“你说无关就无关,怕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是你杀的,故意调虎离山,扰乱目光——” 崔芄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东西,不好找吧?” 屠长蛮眼神危险。 崔芄:“在哪儿丢的,不确定?” 屠长蛮拳头捏紧。 崔芄眼睛不经意环视过街道:“刻舟求剑没什么意思,热闹街道,路人不少,许被哪个经过的人捡走了也不一定,重要的——难道不是时间点?” 屠长蛮猛的放开了崔芄,对啊,封查贵人去过的地方有什么用,东西不可能被偷,只会随着得到的人离开,他盯着这儿能搜出什么来,还不如精确锁定时间,当时在附近的人和动线,那才是大嫌疑! 有了方向,当然就不用冤枉别人,屠长蛮立刻整队,让百姓们也都散了。 崔芄又道:“人的精力有限,屠兵曹当注意,莫要被不相干的人事扰乱。” 你在教我做事? 屠长蛮盯着崔芄,呲牙:“你很好,好好活着啊。” 这话怎么都像在威胁。 很显然,这小郎君被盯住了,日后出什么事不好说,至少在这个阶段,他不但出不了事,还不能因为别的出事,否则屠长蛮会干什么就不好说了。 心黑点,还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借个势,告告状寻寻仇,找找别人的麻烦。 人群里,看热闹的吕家酒肆大郎惊出一背毛毛汗,躲闪不及,直接和崔芄撞了个对脸。 第6章 他头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您看您这……哈哈,您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不然晨间我也不会……” 哪敢随便骂人! “不会什么?”崔芄表情没什么波动,“不会善良告知,你家门口的路,我不配过?” 哦豁! 围观百姓还没散去的,眼神动作不要太精彩。 吕大郎狠了狠心,把等了三个月,刚刚暮鼓前才得到的,一坛好酒塞给崔芄:“郎君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崔芄推回去:“你家的酒,我不配沽。” “可不敢,不敢!”吕大郎要吓死了,把酒塞到崔芄怀里就跑,生怕慢了被还回来。 姜管事站在人群远处,正好看到这一幕,感觉……有点点爽。 不管崔郎晨间有没有多看吕家酒肆的酒一眼,是不是想沽,就得这么收拾眼皮子浅的货! 不过…… 他看热闹很及时,崔郎所有话都没错过,崔郎说疲累,刚刚的确有点像,可现在人群散去,崔郎眉目敛波,脚步利落,虽然并不想要这坛酒,但提上也不碍什么事,崔郎真的累?累的忍不了,要杠上屠长蛮? 家远……也不至于时间不够,暮鼓三百下,要足足敲一个时辰,从最北边的修真坊到最南边的永阳坊都能够,永宁坊何至于? 故意的?可谁会想要屠疯狗的关注?认识这种人有什么用,还能跟他交朋友,找他帮忙不成? 若真是故意,又怎么会精准知道屠长蛮在哪? 是了……他说的。 姜管家恍惚想起自己一天的经历。棺材铺的八卦,珠宝店的街道,被屠长蛮拦的经历,他都说给了崔郎,如果有心,又大概知道屠长蛮这一天都在哪里晃过,差哪里没逛,堵人……也不算太难? 而且棺材铺老板说别人定了棺材没来拿,正托人想办法找,可不得找到死了的那个老头? 如果这一切都巧了,那崔郎怎么知道屠长蛮在找东西?屠长蛮人品不行,也不会随便透露任务…… 他这是被利用了?不能吧,谁能算的这么准,这么厉害? 姜管家重重摇了摇头,摇完又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见到这些人,提供这些信息——崔郎君提醒的。 棺材,老山檀珠串,酒,都是崔郎君好心提醒的。 他本不该怀疑这一切,要不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办,他都不会走到这,看到这些,往这方向想…… 恰在此时,他又看到了崔郎君不小心,挨了小乞丐的撞,崔郎君仍然没有生气,还拉住小乞丐,帮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灰,将之前在姜家得的谢礼,点心,粽子糖,包括刚刚不想要的吕大郎那坛酒,都给了出去,叮嘱小乞丐可以换钱换饭。 心也太软了,怎么可能是耍弄心机之人? 姜管家摸了摸胡子,觉得自己应该想多了,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他可是个精明管事呢。 “原来是干这个的……我就说脸生,以前没见过……” “你说什么?他住哪?永宁坊!” “天爷,我就住永宁坊!昨晚听婆娘念叨,说搬来个新邻居,莫非就是这小郎君?这可不行,怎么能和干这行的做街坊,断断不行!” 有人惊的拔腿就跑,得赶紧回去看看! 不管别人怜悯嫌弃,还是提防惊艳,崔芄都没注意,他只是平静的归了家,在暮鼓声中,关门落闩,进屋掌灯。 外裳脱掉,掉出一个纸团。 小乞丐塞给他的,打开,是简短的信息提示,有名字,有地点,最显眼的——是屠长蛮和武垣。 一一看完,崔芄将纸条移到烛边,点燃。 静坐思索片刻,他转去隔间烧水沐浴,更衣晾发时,手里拿了本书册,就着淡淡烛光,缓缓翻开。 “是你么……” 修长指尖落到某处,他眉心微蹙,喃喃自语。 册子合上,封面三字醒目—— 往生录。 第3章 幸会,武十三郎 前日午后,长安城气氛突然不对劲,千牛卫右骁卫大理寺动作频频,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很多百姓都察觉到了,不知原因,也未曾想探知。 大人物的事,还是少知道点好。 崔芄也没想过窥探,他有更重要的事。 可灼娘子死了。 这般猝不及防。 应该跟他没关系,毕竟他才来长安,与灼娘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因为搬家布置,想订花植,可若想知道内里根由……他一个庶民,权能有限,需得拽官府来查。 而官府和官府是有区别的,人命案一般有几个辖处,大理寺,刑部,长安府尹,可能最快查知真相的,非武十三郎莫属。 武十三郎,名武垣,年二十四,南衙十六卫中,领左右千牛卫,职中郎将,是皇宫内围的贴身卫兵,一年前帝后改制,他现在独领特殊南衙府兵,并遥领千牛卫统帅,单分出一支,为内卫,专为查处违法贪官污吏所设,对朝廷百官有监察职责,有便宜行事之权。 武十三郎上任后,迅速办了几桩大案,能力卓绝,朝野震动,让所有人明白,内卫可不是只查贪官那么简单……因其敏感骇人程度,外面提起,少有直言内卫,仍以南衙府兵代称。 传言武十三郎俊美英邪,最爱游走在危险边缘,风浪越大,他越狂,没有不敢干的事,没有不敢得罪的人,他手下队伍也是,是长安风气最惹人诟病的一支,看看今天屠长蛮就知道了…… 第7章 崔芄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壁,有点琢磨不透这个人。 人有开朗有内向,脾性不同,但每个人的性格习惯都是有底色的,有一以贯之的偏好,君子做不来小人事,小人理解不了君子心,武十三郎很怪,有时行君子事,有时出小人言,耍赖玩横更是个中好手,手段不一而足,且他行的君子事不一定是对着好人,好官,行小人事也不是冲着坏人,恶人,似乎怎么做事,要不要搞对面的人,全凭当时心情,心情这东西,又很难界定…… 所以被人戏称鬼见愁。 若能让他感兴趣,任何案子都能破解,根都能扒的干干净净。 可人家是内卫,怎么扯上关系?凭自己是新搬来,面都没见过一次的邻居? 当然不可能。 遂他今天才一边收集消息试探,一边找着机会,准确切入,自己置身局中钓鱼也在所不惜——今夜过后,屠长蛮必然会来找他。 可惜时间有限,昨晚接到灼娘子死讯,来不及布置太多,只能做到这样。 灼娘子……对他真的很重要,只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认识,何况深谈。 突然墙头有窸窣声响,崔芄放下思绪,推开房门,走到东墙边,找到一个小纸团。 展开,上面的字歪歪斜斜,透着稚嫩,狗爬似的:你说你惹那吕大郎做甚?慈幼局的小崽子傻乎乎,都不知道被欺负了,那狗逼也不敢太过,我明天就能拽两桶夜香泼他家门口,你何必让他骂一顿?他也配? 崔芄嘴唇抿起,目光严肃。 ……他没有,是那里好探信息,他才去的。 可别人非要求着打脸,他怎么可以不懂礼貌? 狗爬字十分不客气,从酒铺子骂到街坊,最后仍凶巴巴:别人不想理你,你还不用理别人呢,咱不亏知道么! 崔芄指尖滑过最后几个字,眸色渐渐柔软。 月光皎皎,如缕丝柔,秋夜的凉已添寒意,过庭微风拂起人的衣角,提醒是时候进屋休息了。 “是该早点睡……明天该有客人了。” 崔芄转身,长发衣角随微风荡起层层涟漪。 暮鼓停,坊门关,任何人不准随意上街游荡,凡有犯者,被值夜守卫棍杖打死都不算过。坊外正街不能走,坊内串门没事啊,只要你不被人家轰出去,多晚都行。 永宁坊内,邻居们悄咪咪的串门,就今天看到听到的了不得的大事,进行会议讨论—— “确实是白箱子,我亲眼瞧见了!那么大一个!” “前几天没见着,估计这是他搬过来接的第一单活!” “这事闹的……那小郎君生的怪好看,瞧着性子也乖,好说话,我家三娘还想问问他成亲没有……” “这可不兴问啊,长得再好看也不行,这行怎么能结亲,多晦气!” “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这条路走不远,小郎君身边也没有长辈跟着,咱们这做街坊邻居的,可不得帮着看着点,得劝劝啊……这是为他好,宜早不宜迟,谁明天有空,一块去劝劝?” “我!我!我去!” 一时间,举手者众。 场面和谐极了,坊间德高望重的陈老头抚着白胡须,甚感安慰。 翌日晨间,到了约定时间,陈老头准时起床,洗漱朝食,梳发篦须,精神抖擞地,准时到了约定地点—— 没有人。 年轻郎君总是觉多,陈老头决定等一会,谁叫他德高望重,又包容慈祥呢? 一刻钟过去,没有人来。 两刻钟过去,约定地点仍然只他一人。 不,还有一只麻雀,小麻雀蹦蹦跳跳,看着是在找食吃,实则一边找,一边遍地拉屎,还好看到了,否则不得拉屎拉到他头上? “无知竖子!干不成大事!” 陈老头对着小麻雀狠狠骂了一顿,一跺脚,决定自己去! 老头背着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嘴里嘟嘟囔囔,练好了即将要说的话,上去就敲门,门一动,他就气沉丹田气势如虹,准备来一个先声夺人—— “就说你这小郎君怎么不懂点事,和邻居们打打招呼,还道你是新搬来没归置好,原来是接那种活儿——” 门开的工夫,他顺着灿烂阳光,看到了年轻郎君漂亮的无懈可击的脸,修长润白的指节,以及,夹在指节间锋利泛着冷光的刀刃。 刀……刃? 好么,不仅仅是刀,这年轻郎君背后,院子正中间的石台上,放着一架人骨!腿骨,手骨,肋骨,骷髅头……整整齐齐的一套! 陈老头倒抽一口凉气,语气立刻就变了:“原,原来是干这个的,你说你,这有什么,还不敢跟街坊们说了……” 崔芄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眼人骨:“毕竟有些特别,担心会吓到大家……晚辈观您须顺腰正,气度风雅,可是坊间德高望重的长者陈老?正好家中有上好清茗,今日有幸得您品鉴了。” 说着放下刀,就要去沏茶。 陈老头:…… 担心别人吓着,就不担心老头子我吓着?还喝茶,在哪喝,放着人骨的台子上么! “不必不必,我就是早上没事干,胡乱逛逛……当活动身体,家里老伴还等着我用朝食呢!” 陈老头拔脚就跑,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夭寿了……这小郎君是个厉害角色啊!断头茶都备上了,怪不得那些小子们不敢来……不行,这活儿干不了,得请大神! 第8章 崔芄听到门口动静,知道人走了,也没去继续沏茶。 他并不想吓着别人,自己的事又不可能不做……慢慢来吧,日久,总会见人心的。 他有些想念自己在蜀中的家了。虽算不得热闹,也从未缺过人气,总有朋友来看他。 这院子……有些空,种几丛竹子吧。 巳时,屠长蛮不怎么甘心的走到了永宁坊。 事情本来很顺利,他缩短时间范围,锁定了几个路过的嫌疑人,顺着这些人的行踪往下查,不曾想遇到了左骁卫的人,两边杠上,越斗越酣,不仅自己的事没进展,还被上峰知晓,收拾了一顿,后来他才想起来……那个背白箱子的小郎君说什么来着?对,提醒他不要被不需要的事分散精力。 有点邪性。 那小郎君怎么会知道他将要遭遇什么事? 而且这新方向…… 屠长蛮问着路,大马金刀地敲开了崔芄的门,气势汹汹:“我说你怎么这么懂呢——昨晚那些话,想到不容易吧?” 崔芄完全没有泡茶的心,眉眼平直:“哦,什么话。” “你关于‘给我功绩’的推断啊,”屠长蛮也不介意没茶,自己从桌上摸了个果子,上牙开啃,“照着你的思路,你猜怎么着,我找着了一个可疑的人,姓姜,人称灼娘子,大前日贵人丢了东西,刚刚好她在附近,她又在前天出门,午后死在崖底,姜家请你帮忙入殓——” “说说吧,怎么回事,莫非那样东西你得了,才知道这么多?” 主打一个先声夺人,甭管可不可疑,先压制了,再谈判,传说十三郎带人时都这么教,亲试有效,而且面前这小郎君不老实,人聪明,心细,一点东西就能理出诸多线索,却不大爱说话,得逼急了,才会大动。 “——灼娘子也是你杀的?我的人查到,你曾寻她买菊花?怎么你找了人,人就没了,嗯?” 屠长蛮眼神危险,唇角弧度意味深长,气势压制足足,胆小的人当场就得尿裤子,就问你怕不怕! 崔芄却只给了他一句话:“今日午后,姜宅灼娘子小殓,我去整妆,屠兵曹可同去。” 这淡定从容的,好像知道他会来,还相当贴心的为他准备了应对之法——怀疑就亲来监视监督我,如何? 屠长蛮:…… “你小子——” “请勿耽误我做事,”崔芄头都没抬,手里对着石台上人骨,编着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草绳,“这位半月后要入葬,很急。” 屠长蛮:…… 这骨头架子难道不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么!急个屁啊急! 院外街上,武垣很急。 他需要回家拿个东西。 但今天坊间气氛有些奇怪。 “十三郎回家啊……” “您终于回来了……” “快回吧,回吧……” 个个看到他,都是笑脸盈盈,眼含期盼,好像他是什么救世主,不是鬼见愁了? 以往邻居们可不这样。 有点意思,奈何他太忙,今日来不及抓个人问。 院外动静不小,屠长蛮听到了,他一路找过来,怎会不知这崔郎君就住在他们中郎将隔壁?要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那可是十三郎,竟然有人敢住他隔壁! “十三郎回来了!” 屠长蛮手里果子一扔,豁的站起,这必须得出去打个招呼啊! 崔芄看着那啃的只剩核的果子:“劝你慢些……” 屠长蛮慢不了一点,大步走出院门,和武垣撞了个对脸。 “参见十三郞!”屠长蛮什么人,见风使舵小能手,表情立刻调整成笑脸,那叫一个虔诚,那叫一个尊肃。 武垣看着戳在跟前的黑脸汉子,眉头皱起:“你谁?” 屠长蛮:…… 武垣越过他:“滚。” 屠长蛮刷的回头,眼神复杂。 日了狗了,这崔小郎君果真邪门!他说什么都对! 武垣越过屠长蛮,经过崔芄院门,并未分心,只是警惕性习惯,余光瞥到院门内有年轻郎君背影,细腰,纤手,肤白,并未深思多想。 崔芄却在武垣走过的一瞬间,心有所感,倏的转头,正好看到一双比例优越的大长腿经过门口,宽肩窄腰,身影昂藏,眉飞入鬓,六亲不认的步伐里,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幸会啊,武十三郎。 第4章 你是懂怎么让人闭嘴的 武垣在查一桩人命案。 枫娘子,出嫁一年,丈夫少归,无有生养,昨日吊死在家中,看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轻生事件,可这个枫娘子,在大前天大人物丢东西时,‘路过’现场。 枫娘子出身不显,所嫁夫婿是个商人,只能算有钱,算不得显贵,看不出跟宫中有什么交集,夫妻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情感关系可以说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都恨不得对方死。 他在枫娘子房间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何等的傲慢,何等的居高临下。 可对比字体,找不出是谁写的,甚至连写给谁都不确定,也不一定就是枫娘子的东西,可能是她从别处获得,丈夫皮承明撇得一干二净,问就是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且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跟妻子的死没半点关系。 第9章 案子刚刚曝出,线索有限,武垣发现这写字的纸张有点意思,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但市面上少有,遂拿回来对比。 “好像是在……” 翻箱倒柜一通,终于从束之高阁的檀木箱子里找到了几张一模一样的纸,色浅,微橙,洒了金底,光下不透。 这纸叫澄金纸,因造价高,适用性不广,十年前出了一批后很快淡出市场,会买的,也是有钱没处花,又附庸风雅的那类人。 纸是十年前的纸,墨却非十年前的墨,墨香浅淡,是上好的松烟墨,虽有些旧意,非最近书写,也绝不会是十年前。 商人…… 武垣弄乱了房间后,扬长而去,直奔平康坊。 “——哟,这不是十三郎?” 武垣看到偶遇打招呼的人,晦气两个字差点滚出嘴边。 李骞,出身赵郡李氏,五姓七望里的世家,虽跟皇家陇西李氏的李不一样,往上追溯几百年也是一宗,因陇西李氏称帝,越郡李氏跟着沾了不少光,世家排名都往上挤了,对李氏自也忠心不二。 李骞领十六卫中左骁卫,职中郎将,和大理寺常有往来,时不时会调往帮忙监察,难免跟内卫行事相撞,常有磕碰,他又自恃世家出身,高人一等,要优雅有风骨,君子能动口时不动手,又要压内卫一头,迫人臣服…… 倒是想的美。 “十三郎中郎将之尊,何故来这种地方?”李骞衣袍清贵,气质也清贵,说话慢条斯理,世家养出来的风度,不刻意炫耀,也彰显了高贵。 武垣视线滑过平康坊随风摇曳的红绸:“世家之足,不也踏了贱地?” 你家规矩那么足,不也来了? 二人对视,彼此心知肚明。 大前天,圣人微服出宫,归来后少了块玉珏,玉珏环形,乃精致小巧款,本不起眼,奈何回宫后面见太后,在太后面前露了怯,嘴一秃噜,就主动言说丢了块玉珏。 太后武氏,先帝时就帮忙摄政多年,一度地位和先帝相当,尊为天后,而今先帝薨逝,儿子继位,成了中宗帝,她仍然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权,没往外放一点。 中宗帝太子当了几十年,一直被母亲牢牢压制,做太子的年月基本都在‘闭门读书’,不被允许接触朝政,他现在已经登基,朝中也有请太后还政之声,他怎会不想努力一把? 奈何能力有限,他不像母亲那般有魄力有手腕,也没那么大胆子,不敢大大方方行事,只偷偷摸摸搞点小动作,太后就更看不上,母子俩的相处气氛更为紧张,对谁想干什么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 这块丢了的玉珏,想必就是个信物,中宗帝悄悄结交某个朝臣或世家力量,谈了什么交易,予出去的,可现在他说丢了,底下可不就得找找? 此刻这东西在哪出现,在谁手里……就很有意思了。 李骞:“圣人太子时期就孝顺懂礼,登基后亦倚仗太后多矣,一点小事,十三郎都这般忍不得?” 问的是武垣,实则是太后,谁不知道武垣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孙? 武垣老神在在:“丢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被谁得了才是——胆敢私藏圣人用物,可是杀头的大罪,李三郎不也觉得如此?” 不觉得,你找什么? 李骞:“寻找失物而已,非内卫之责。” 武垣:“也不是你左骁卫狗拿耗子,该管的闲事。” 李骞笑了,温文尔雅,一个武将,倒有着儒生的风雅气度:“可我听闻,枫娘子那边,其父至今连尸体都不让看,悲恸难抑,言最恨人逼迫,你不会觉得你能成功吧?” 别人不吃硬,许会吃软,这一套,他可比武垣擅长多了。 武垣哦了一声:“你的狗去过了。” “什么狗不狗,说的那么难听,”李骞笑意更深,“世家之尊,总有人自愿为我奔走,十三郎你就不一样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砰——” 武垣的回应是,突然欺近,迅速掠过他,指弹剑出鞘,剑光一闪,干脆利落杀了一个他背后的护卫,护卫身死倒地,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可见世家太大了,防卫不怎么严实,竟混进了不安好心的刺客死士——” 他掌中剑轻转,挽出漂亮的剑花,刷一声归鞘,微笑颌首:“不客气。” 李骞:…… 李骞快要气死了,家大业大的,谁家没几个别人埋过来的钉子?这个他专门放在跟前养着,就是想用来钓鱼,竟然被这么杀掉了? 武垣转身就走,扬了扬手上的荷包:“谢礼,我自取了,不必觉得欠人情。” 李骞摸了摸空了的腰际。 你倒是会挑!荷包上有玉,荷包里有钱,你哪儿学的小贼手艺! 眼看着人影远离,李骞不甘心极了,扬声道:“还忘了恭喜你!” 武垣没理。 李骞继续:“你众叛亲离,臭名昭著,连辅兴坊的家都回不了,只能委委屈屈在永宁坊置个四不像的外宅,听闻怨声载道,不得人心,能止小儿夜啼,今日回外宅却人人问好,目光殷切,看来是得人心了,还要多珍惜才是!” 武垣从不理这些阴阳怪气,邻居们态度转变必然事出有因,外人都知道了,他能不明白?邻居们殷殷问候,期盼他回去?笑话,他十三郎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了? 第10章 怎么不说以前这群人都盼着他不归家呢?他偏不回去,谁如了他们的意谁是狗! 但气人还是要气的:“多谢三郎提醒了!” 李骞:…… 谁提醒你了!老子是在嘲笑你你不知道么! 永宁坊,陈老头铩羽而归后,冲着年轻后生们好一顿不分敌我的输出,最后和大家一起仰望湛蓝天空,挨个排排坐,我的十三郎哟,鬼见愁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治治那个小崔郎君! 崔芄并不知道有人想治他,带着屠长蛮,于未时准时到了姜宅,正在面对姜家族人的质疑。 无它,小殓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要沐身的,灼娘子一个姑娘家,尚未出嫁,怎么可以让外男碰!而且这外男还带了个黑脸壮汉,长安城谁不认识这泼皮! 屠长蛮摸了把脸,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他当下就想出声问候对面这老头的爹娘,崔芄一个眼神过来,他硬生生憋住,噎的翻了个白眼。 没办法,谁叫来之前跟这小郎君约法三章了,未得准许不许说话呢?崔芄说了,只要今天全程听指挥,不保证他一定升官发财,但保证下次见面,一定让十三郎记住他。 真是信了这小白脸的邪,怎么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不过这崔郎是有点邪性,听他的话,的确有收获,不听他的话,还真倒了霉,这回就是真能成……升官发财算什么,只要能让十三郎记住他,康庄大道且有的走呢,要什么前程没有! 他果断闭嘴,当面前这口沫横飞的臭老头不存在,心说你个老不死的等着,老子真生了气,你家没报案又怎么的,老子想查就查! 崔芄看着这位族老,浅浅颌首,好说话又懂礼貌:“您说的是,的确不太合规矩,昨日情况紧急,我方才应邀而来,为灼娘子整身,既已做好,没必要让逝者再受罪,我便检查一下昨日所用材料是否干了,看能不能帮忙上妆,其它诸事,若您及几位族老愿意,可亲自出手,我便退在一侧,全逝者体面,不知可否?” 族老们气势压过了人,让小辈乖顺了,得了面子,自然满意,假叹小辈们不懂事,就得咱们这些老东西帮衬着点,一会儿乖乖站一边,看着他们来。 屠长蛮急了,杀鸡抹脖子的给崔芄使眼色。 咱们干什么来了!灼娘子的死有疑,咱们不近身盯着,失了线索怎么办,怎么可以退居一侧呢! 崔芄对族老们应声说是,表情平和,始终安静,什么都没和屠长蛮说,也没看他一眼。 屠长蛮却莫名其妙的被安抚了,这么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是提醒他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行吧。 反正这不是他的场子,屠长蛮退居一侧,看崔郎怎么表演。 转过屏风,是放在木板上的灼娘,和守着他的康氏姜年母子俩,母子俩守灵自是心甘情愿,一步都不舍得离开,族老们却是头一回看到灼娘的样子。 身上倒是没有下人们传言里的塌陷可怕,瞧着挺完整,但那脸是怎么回事,怎么左右不一样,左脸上那是什么,黄黄土色,是泥?额头和右脸青青紫紫,是摔到石头了? 不是说都修补好了么,怎么还这么吓人……不,修补的确是修补好了,尸身完完整整,是个人,可左右阴阳,明显感觉不协调,不协调就会觉得诡异,觉得害怕…… 本应该上前的族老们齐齐束手,悄悄放下刚刚撸好的袖子,没人上前。 崔芄袖子却已经绑好:“那我开始了?” “你来,你来。”这下没有人再阻止,甚至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屠长蛮:…… 你果然是懂怎么让人闭嘴的。 崔芄同样要了一盆温水,架凳,先是检查了放在逝者体内的支撑材料有没有晾干,先前做的防□□渗出隔挡够不够结实,需不需要换,才将带来的帕子润湿,替逝者进行小殓仪式的沐身。 一般自然死亡的逝者,这项工作确由亲人完成,但灼娘子情况比较特殊,经过填塞处理,别人来反而容易破坏,崔芄就得心应手很多,因昨日在处理过程中已经细心清理过,今日的沐身,更像是一个仪式,而非清洁,不用暴露灼娘子身体,手持帕子伸进衣服里,就可进行。 之后更换小剪刀,给逝者修剪指甲,手指脚趾,全部修剪成平整干净的样子。 然后是梳发。 崔芄见过灼娘子,昨日也提前询问过其母康氏,决定为其梳她平时惯常喜欢,也很适合她的发式,交心髻。 梳篦通发梳顺,修长手指灵活在发间穿梭,分出两股梳起成双发髻,两髻中心各留一缕头发,绕髻交叉盘旋,成型饱满对称,更衬女子发密颜娇。 将发饰一一别上后,崔芄放下梳子,开始上妆。 逝者血气不在,皮肤失去水气,会很干燥,不易上妆,他先用温热毛巾为灼娘子敷脸,细细擦抹上自制面脂,才拿出妆盒,为其上妆。 先是不同颜色的底膏,用很细很软的小刷子,上到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少量多次晕开,慢慢的,灼娘子肤色变的均匀,坠崖导致的青紫看不到了,左右脸因为泥胶再塑不再诡异,颜色十分和谐,对称,上最后一层粉后,整个人已经和平时感觉无异。 螺黛绘眉,唇脂丰描,胭脂染颊…… 崔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整个房间也鸦雀无声。 第11章 待他成妆,让开,众人呼吸一滞。 黛蛾眉,琼脂鼻,桃花面,微笑唇,妆感并不重,并没有大红大绿,唇色和颊色都是带着橙的粉色,很淡,只是看起来丰盈饱满了,充满鲜活气。 这就是平日的灼娘子,在最阳光明媚的清晨,精神抖擞的起床,简简单单整个妆,和家人打了招呼出门。她应该意气风发的去和掌柜们谈生意,约三五好友踏青骑马偷偷品个酒疯一疯,或眼眸如水羞涩的会情郎,而不是安静的躺在这里,人生里只剩最后一面给家人。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妆的意义。 时光无情,太能拿走东西,过往的情,过往的仇,过往的轰轰烈烈,过往留予亲人的记忆。仪式的意义也在这里,你总会记得,总会想起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光里,你曾送别这样妆面,这样明媚鲜妍的灼娘子。 她会在你心里留更久一些,陪伴着你心中的那份追忆,安抚你遗憾难挨的岁月。 有风拂过,吹起了窗浅纱涟漪,送来一只蜻蜓。 蜻蜓悬飞,落在灼娘子发边,翅膀晶莹,眼睛灵动,唯左颊侧缺了一小块……就像灼娘子同样缺失的左半边脸。 “姐姐……是姐姐回来了……” 姜年终是没忍住哽咽,眼睛通红。 康氏早已悲哭出声。 第5章 要我不就够了 这不是一般人能化出的妆面。 得对逝者多熟悉,才能把气质呈现拿捏的这么精准;得多会捕捉体会,才能这般放大逝者独特的美,让所有人震撼并遗憾;得对细节多讲究,才能是这样没一点瑕疵的呈现…… 得有多耐心,多认真,才能不在乎时间和体力的消耗,就为逝者的最后一面是好看的。 非浓妆艳抹,华丽复杂,而是人们熟悉的,和谐美好的,平时的她,人们记忆里深刻的她。 回过神来,人们震撼的看向崔芄,心中是同样的话—— 这位小郎君,不是一般人。 众人收起傲慢和排斥,行动言语间,不由自主对崔芄更尊敬了几分。 用心之人,值得被尊敬。 现场气氛的改变非常明显,崔芄之前被轻视,没有生气恼怒,现在被人敬着捧着,也并没有颐指气使,大报‘报先前之仇’,而是继续自己的工作。 沐身完成,妆面理好,接下来是换衣服。 这次的衣服,不再是逝者寻常喜欢穿的衣裙,而是寿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袢扣,皆以系带代替,绑出归整的结,示意穿上后不再脱下。 寿衣有大概的制式,不能随意,但材料质地印色暗绣,却可合逝者的年龄习惯,每家有不同调整,比如灼娘子生前很喜欢蜻蜓,寿衣的暗绣里,就有蜻蜓图纹。 先前落在她发间的蜻蜓已经飞走,而今穿在她身上的蜻蜓,会永远陪着她。 之后是以绢垫头,丝绦缚腿……覆上丧被。 崔芄始终不疾不徐,认真肃穆,力道轻柔,传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珍重。 “停灵位置可以换了,主家可便宜调整,为之后的大殓纳棺做准备,只要不放在阳光直射,过暖的地方就可以。” 八月底天气微凉,北屋阴冷,最为合适。 “多谢崔郎君……” 康氏眼睛通红,悲痛万分,被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全礼,即便如此,仍然坚持在场,颤声为女儿操持:“阿年,你去把管家备的酒食拿过来,为你姐姐祭奠。” “是。”姜年抹了把眼睛,去了。 康氏脸偏向族老方向:“灼娘无福,早早去了,劳叔伯们跟着伤心,为她一个小辈操持,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你这话说的,见外了。” “前路还长,阿年还未娶亲……唉,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节哀顺变。” “放心,后事我们都会帮忙,不会出差错,叫外人瞧不起。” 姜家族人商量着丧仪,接下来诸多仪式,都是丧家的事,崔芄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了。 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屠长蛮盯着崔芄,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你就这么结束了么!该干的事还没干呢!跟我约法三章不让说话,答应我的事呢,是准备撂挑子不干了么! 崔芄当然没忘,走出停尸房间,正好看到姜年捧了祭酒过来,脚步微停:“我可能看看灼娘子房间?” 姜年一怔。 崔芄眉心微蹙:“总感觉还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地方。” 姜年立刻招手,叫了姜管家过来:“带崔郎君去我姐姐的房间看看。” 屠长蛮:…… 居然这么容易的么!这崔郎果然有点邪性,想干什么都能成! 姜管家也觉得崔郎君不是一般人,可能并不是看看这么简单,先前自身经历实在震撼……他有点好奇这回崔郎要做什么,奈何家中办丧,他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时间关注,把人带到灼娘子房间,就遗憾先告退了。 人一走,屠长蛮精神就来了:“快快!快点找!那块玉珏没准就在这里!” 崔芄:…… 所以某个大人物丢的东西,就是玉珏? 他并没有和屠长蛮一样立刻寻找,而是先观察这个房间。灼娘子房间很大,如长安很多闺秀一样,雅致活泼,色彩不一而足,有很多华丽的小物件……什么是她最喜欢把玩的物件,她经常在哪里驻足呢? 第12章 西轩窗。 崔芄走了过去。 鸡翅木的桌子,边缘光滑整齐,一根倒刺都没有,收拾的很干净,只放着几册账本并一个杯盏,杯盏莹白细润,胎薄而坚,应该是邢窑,里面没有水,但有水干后留下的痕迹…… 灼娘子那日可能并不是匆匆出门,但一定心神不宁,盏中水未饮尽,她没有收拾泼掉,也没有洗刷干净,留至今日,才水阴干,杯内留痕。 她寻常坐在这里时,会做什么?只是看账本? 崔芄试着坐下去,窗外是一丛雏菊,嫩黄的颜色,圆而小巧的花型,刚刚到花期,迎着风颤巍巍舒展,恰是入目的好风景,有盏有茶,手边好像差了点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手往下摸,右手边有个小抽屉,打开,是一个发簪,发簪银制,并不算贵重,表面光滑,看起来经常把玩,但纹理凹陷处明显有黑色,是银经岁月腐蚀会有的颜色,这个簪子必是旧物。 灼娘子擅经营,姜家如今也不算穷,有些贵重东西想要并非难度,何况银簪,这个簪子为何这般特殊,常留灼娘子手边? 崔芄仔细看簪子上的纹路雕刻,久久,才认出是一只蜻蜓……工艺显然也很差。她坐在这里,看着窗外菊花,手里把玩簪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屠长蛮翻找整间屋子,一无所获,看到崔郎坐在窗前,拿着支破簪子:“咦?这东西哪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他虽行事有些粗鲁,办事是专业的,进一间屋子,大概齐有什么,扫一眼就能心中有数,翻找东西也很小心,不会翻的乱七八糟,尽量让房间保持原来的样子,这个簪子,他一点没印象。 崔芄低眸,看着窗外摇曳雏菊:“灼娘子经常坐在这里,缅怀……” 屠长蛮:“缅怀过去?” 崔芄垂眉:“或者,缅怀一个人。” “听闻她七岁时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十五岁方归……”屠长蛮懂了,靠近崔芄,压低声音,“姜家现在看着还行,之前有过相当困苦寥落的日子,灼娘子大概也有自己的苦,可能很忌讳那段日子?” 忌讳,就不太想别人谈起,但自己又忘不了。 说完,屠长蛮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可都言她平时开朗乐观啊……” 崔芄起身,顺着西轩窗,右手边的方向,走到梳妆台,又一次坐下,摸索,不知道从哪个小妆匣里,找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相当有年代感,揉搓的不成样子,上面的字也化开融掉,只能隐约看到四个字:恭喜,允许。 四个字,两个词,距离越远,中间或前后一定还有别的字,拼凑不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屠长蛮拿过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啧了一声,“这灼娘子,有点奇怪啊。” 崔芄通过这两样东西,大概了解到一点灼娘子藏东西的习惯,又往床边找,在床底拉出一个箱子,打开—— “卧槽这是什么!”屠长蛮瞪大了眼睛。 崔芄:“很显然,这是纸扎。” 菊花,纸扎,莫名其妙,不应该出现在年轻娘子屋里的旧物,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诡异。 屠长蛮搓了下胳膊:“她这是要给谁办葬礼?怎么偷偷摸摸的?” 崔芄:“或许,她只是在准备提前告别。” “给谁,给她自己么!她一早知道自己要死么!”屠长蛮吸了一口气,“那岂不是不是想自杀,就是知道有人要杀她?” 崔芄视线掠过窗外的雏菊:“未必。” 屠长蛮:“莫非……是想送要杀她的人走?” 这位灼娘子有点气性啊。 “也未必啊。” 崔芄似乎被这个想法方向取悦到,笑了。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春日入怀。 屠长蛮怔了下:“你该多笑笑的。” 这么好看的小郎君,何苦整日板着脸! 崔芄已收了笑,状似随意道:“听闻近日遭遇意外的,不只灼娘子。” “我们十三郎那里还有一个,叫枫娘子的,”屠长蛮啧了一声,“要不是他太忙,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底下人管,他那边更麻烦,听说家属不让仵作验尸,死活拦着,油盐不进。” 崔芄眼梢微垂:“不让验尸啊……” “你是不知道,这外头有恶心人的家属,也有不干人事的仵作,本身没多大责权,偏偏在最有限的管辖权里,搞最为恶心人的手段,”说起仵作,屠长蛮都乐了,意味深长的看向崔芄,“别的不说,就说灼娘子那样子,你收拾的那么好看,真有什么需要查的,仵作看到都得撂挑子。” 青青紫紫都遮完了,破洞填了,断骨藏了,死者周身痕迹都没了,还怎么验,仵作估计得气的骂娘。 崔芄:“要仵作做什么?” 屠长蛮:“嗯?” 崔芄:“有我不就够了。” 屠长蛮:…… “仵作和入殓可完全是两个活……” 崔芄却已经开始:“死者脏器出血严重,必然是高坠伤,骨折多发生在左侧身体,显然是着力侧,右侧身体同样伴有擦伤,严重挫伤,位置多变,伤口尘脏,可见死者落地处并非平地,而是一个缓坡,缓坡势缓,地面环境却并不友好,有厉石,有灰沙,才让死者在滚跌过程中多次擦挫,死者左颞部骨折呈星芒状,很深,结膜有出血点,显然脑部受伤严重,伴脑干出血,此为致命伤,死程很快,也就是说——” 第13章 “她唯一幸运的是,死亡过程并未维持长时间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血过多而亡。” “她出城,乃是有人有约,中秋过后,马上重阳,这段时间都是花卉需要量大的时候,她很忙,同她谈生意的是谁,可有相见,可有龃龉?她是骑马出城的,马在何处,何故中途停留,是自己停的,还是别人拦的,自己停,为了什么会停下来,被别人拦,拦她的人是谁?坠落地点高崖应该并不难找,若被人推,坠落地点可能会有抵抗,鞋子擦拖的痕迹——” “相对应的痕迹,我已在灼娘子脱下的旧衣上寻到,她的鞋底,有非常新的,因力气太大造成的摩擦痕,她的死,必然是他杀。” 屠长蛮倒吸一口气:“他,他杀?” 就这么看准了? 崔芄颌首:“她衣裙内卷有新鲜的碎果皮屑,身前,身后都有,衣裙上有少量紫茉莉花瓣,只在前侧,后侧没有——也就是说,她从高崖坠落,跌到缓坡时,坡上有新鲜的碎果皮屑,她在滚动过程中沾到了身上,身上身下全有,但紫茉莉花瓣只在前身裙上出现,必是她滚停之后,才被风吹落在她身上。” 屠长蛮吞了口口水。 崔芄看着他:“山间有野猴,申时出,采果而食,紫茉莉花只开在傍晚。” 屠长蛮懂了:“申时过后就是酉时,酉时鸡都归笼了,紫茉莉花必开,所以灼娘子必然死在申时!” “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崔芄垂眸,看着窗外雏菊:“灼娘子虽未嫁,却并非未经人事,她曾有过生育行为,她有男人,或者——有过男人。” 屠长蛮直接傻眼,这,这么厉害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仵作干活,那起子仵作,个个被衙门养的油光水滑,说话云山雾罩,端着架子,很多像说了又像没说,分明最该明明白白说清楚的活儿,到他们那,都讲究‘说话艺术’,而且没谁给结论这么快,这么稳,这么多! 这小郎君神了啊! 怪不得敢放出狂言…… 有他的确不需要仵作!一过眼什么都看出来了! 他怔怔看着崔芄,崔芄却已不在房间停留,走到外面,掐了一朵雏菊。 屠长蛮好奇,跟上去,看他掐完花,走向中庭…… 崔芄走过长长庑廊,微风拂过他的发梢,衣角,浅浅荡起涟漪后,悄悄不见。 他走进灵堂,走近灼娘子,将手中雏菊轻轻簪到了她耳边。 “她会喜欢的。” 房间一静。 姜年看着嫩黄小雏菊映在姐姐颊侧,明媚可爱,突然捂脸,恸哭出声。 第6章 崔郎,好人啊 “……姐姐喜欢的。” “小雏菊种子是姐姐问我要来,亲自种在窗外,说喜欢它们的颜色,来日开了定要簪来戴,一天一朵……比起首饰发钗,姐姐更喜欢簪花……可花才开,姐姐就……” 姜年大恸,突然给崔芄身后的屠长蛮跪下:“我知你今日来是为暗探,不用了,我要报官!我姐姐之死必不是什么意外,是他杀!” 崔芄垂眸,之前姜年几次欲言又止的难过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姜年捂着脸:“我姐姐……姐姐大概是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她曾同我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声张,为了娘,为了这个家,让我乖乖的,负起我该负的责任,让我发誓,用娘和她的性命逼迫我答应,我才……可姐姐不应该这么死,她不应该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求官府重查!” 屠长蛮:…… 这,这就成了?不用好言相劝,也不用恶形威压,这么简单么! 他以往做事,从没这么顺利过,从没这么受尊敬过。 这崔郎果然邪门! 既然姜家报案,接下来就是官家的事了,崔芄并没有顺势留下,以工作完成的理由告辞。 屠长蛮简单料理了现场,送崔芄离开,感觉不送一下,他为数不多的道德都不允许。 一边送,还一边遗憾,屡屡看过来:“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想的干这行,但凡往正道上走走,不就能出人头地了?” 崔芄提袍跨过门槛:“聪明,于贫穷者未必是好事。” 屠长蛮一噎。 崔芄:“人生在世,不过一碗饭,一身衣,一张床,出人头地还是默默无名,不都是这么过?” 屠长蛮:…… 是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末等阶级出身,再聪明又能怎样,爬到顶,也不过是世家附庸,所言所行,无一不被要求符合世家的利益,言不自由,身不自由,人不自由,并不一定能像现在这样自如开心。 是开心吧? 崔郎似乎并不排斥接这种活,还很愿意体验,帮助不同的事,不同的人。 走的也是真潇洒,真什么都不管了? 不能吧?那为什么这么积极地帮忙?难道不是有所图?难不成还真是个热心肠,所有帮助提点都只是顺便? 屠长蛮想不出其它可能性,只能被迫接受是崔郎人太好了。 不对劲…… 他拍了拍头,这回遇到的事不对劲,看到的人不对劲,自己也不对劲。 但事实无法磨灭,崔郎所言皆有根据,只是为逝者入殓,就发现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仵作也没这么大本事,他很少真正佩服什么人,上一个佩服的,还是十三郎。 第14章 “算了,先查案。” 屠长蛮搓搓手,开始盯案子,只要能搞好,都是功劳! 当然崔芄给他的信息,他是不会随意说的,比如灼娘子有男人这个事,他在姜宅一路问话,从管家下人,到族人母子……拼凑着灼娘子这天行程,什么时候起床,身上装扮,脸上表情,都做了什么,行程如何安排。 她的确跟一个主顾约好,那日在郊外姜家花场看货,主顾姓王,是位老主顾,平常生意来往颇多,关系称得上不错,但王主顾那日在花场并没有等到人,很多下人都可以作证,王主顾从未时中一直等到了酉时末。 可灼娘子是早早用完午饭,巳时末走的,姜家花场并不远,骑马过去约摸半个时辰,跟王主顾约的未时中,为何提前那么早出发? 大概率是——也约了别人。 她想在见王主顾前,把这件事完成。 她可能并不是被谁拦住,而是早就提前有约。 可姜家没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从管家到康氏母子,都言灼娘子行事大方从容,从没有秘密,这么悄悄的约一个人,做一件事,根本不像她,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 灼娘子的马也在后来找到了,说是就在不远处安静吃草,没拴——就好像要做的那件事在她的预料中,能很快解决。 屠长蛮想,这大概是个熟人作案。 但姜家没一个人知道,灼娘子这个突然出现的熟人是谁。 姜年说最近姐姐心情不太好,看上去和以往一样阳光开朗,做事麻利,可偶尔会偷偷哭,他看到了,但姐姐非说没哭,也让他装没看到。 娘亲康氏也是,看上去和以往一样祥和温柔,哪怕身体不好,眼睛几乎全瞎,还是倔强的要自己走路,不要人搀扶,可他也看到过康氏悄悄抹眼泪,同样的不承认哭了,也让他装作没看到。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姜年见惯了母亲和姐姐的相处模式,都牵挂着对方,为对方担忧,为对方难过,为对方欢喜,可偏偏不想叫对方知道,大概是因为中间八年的离别,让母女俩相处稍稍有些别扭,亲近肯定是亲近的,偶尔也会闹别扭,情绪表达的比较克制…… 就像这回,她们俩背着对方偷偷哭了两回,又不让说,姜年以为又是什么别扭,虽然阿娘和姐姐的感情表达方式让他有点不理解,但这么多年过来都是如此,他表示尊重,也没有继续关注,给她们增加压力。 但现在姐姐没了,所有敏感的事情都透着怪异,他不敢不说。 屠长蛮沉吟:“灼娘子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为什么不说亲,家中不催么?” 姜年头就垂了下去:“我是遗腹子,出生时家里条件很不好,我娘那个时候哭的太多,得了眼疾,家中每况愈下,姐姐便签契卖身数年,跟人牙子走了,说是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留了银子让家里过的好……姐姐回来时,我八岁,阿娘眼睛也治不好了,只能一天天恶化,看不清人,是姐姐撑起了家,做起了莳花弄草的生意。” “那时就有人说亲了,姐姐说上有老娘,下有幼弟,她没法放下不管,一概推了,任谁劝都不听,到这两年,我渐渐成人,劝的话又多了,她避之不及,便改口说看缘分,其实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 “阿娘总觉得亏欠姐姐,姐姐的任何决定,尤其不愿意做的事,她基本不反对,我……我就更不敢说了,我长至如今,一半是阿娘拉扯,一半是姐姐照顾,只要她开心,我以后养一辈子都行。” “我也舍不得姐姐出嫁,想养她一辈子……” 如此种种,屠长蛮并没有问出灼娘子情人这回事,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男人存在这件事。 至于那日路过街角,与圣人微服私访行程有交叉,就是个偶然,跟丢失的玉珏更似没半点关系。 永宁坊。 崔芄回到家中,脱下外衫,净手,濯衣,收拾好白箱子,回了房间。 他没留在姜家,不跟屠长蛮的查案过程,不听案件细节,是因为他都知道。 有些事,看一眼就明白了。 灼娘子房间里年代感十足的旧银簪,窗外小雏菊,为告别做的纸扎准备,康氏的身体…… 她的死必然与‘大人物’的事无关,但的确死的蹊跷。 一个悄无声息出现,潜伏猎杀她的人,就在她身边,在人群中跟踪她,在暗色中监视她,甚至曾经提示自己出现的信息,看她惊吓的样子…… 逼她不得不远离人群,要和这个人谈一谈。 凶手的动机呢?为什么一定要致人死地,是过往的什么缘由,还是其它? 崔芄坐在桌边,磨好墨,翻开《往生录》,到最新,空白的一面,取笔蘸墨,写下灼娘的名字。 出身,相貌,性格,死征,身体处理及妆面要点…… 不一而足。 屠长蛮一定会顺着过往这条线查,也一定会卡住,卡住了,就会来寻他—— 那他必然不能让别人失望啊。 时间渐晚,夜色笼罩,一豆烛光轻轻跳动,墨淡笔止,风来字干。 崔芄放下笔,合上《往生录》,净手,在沐浴就寝前,拈三支香点燃,推开了屋中极少开放的暗门。 房间不大,因只放了一张供桌,并不局促。 供桌上,是一排牌位。 第15章 屠长蛮盯着姜家查了一天,两眼发直。收获……不能说没有,但都太碎,别说杀害灼娘子的凶手,他连灼娘子当年去给谁当丫鬟都查不出来,人牙子在哪,去往路线为何,竟然全、都、查、不、到!灼娘子回来时自己所说的经历,全都是编的,无法印证,姜家人竟然也都没起过疑! 野男人到底在哪,生的孩子又被藏到了何处! 查不出来,必然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被那崔郎给坑了,崔郎是不是故意卷他入坑,以似是而非的原因引他起疑,好查这个案子! 可崔郎又没跟着查案,听说要查案,干脆利落的就走了,一点不想沾边…… 他不管!反正谁害他到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谁就要负责! 屠长蛮向来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直接就去了永宁坊。 敲门没人应,跳墙没人管,院内房间门都没挂锁……这人怎么能不在家! 不在家,但给他留了纸条。 哼,还算懂点眼色。 纸条打开,说是今天有事要做,有点远,怕会晚归,不知屠兵曹会不会来找他,特意留下这张纸条,若无人来找,顶多费了些笔墨,若来了,纸条留的便有了意义。 他给屠长蛮提了两个小建议,一个是案情方向,既有疑,便当查,过往难寻,不若查找近来灼娘子轨迹,分别在哪个时间,哪个地方,有过突然的情绪变化,嫌疑人一定在当时出现过。再根据这些地点时间,可勾画嫌疑人的大概住址,方便行动的范围,都在怎样的时间有空闲……另,此事不一定只你一人在盯,要懂得利用对手的信息线索。 再一个,就是屠长蛮现在正在烦恼的问题,要不要将这件事告知给十三郎?不说吧,好歹是有疑的方向,他这速度这么慢,真要因此误了什么大事,他负责不了,说吧,又没查出什么具体的炸裂的消息,他怕是要被十三郎踹屁股。 崔芄的建议是:邀功姿态要漂亮,现在还不合适。 不只是一句话,还分析了具体机会…… 最后很冷淡的说了一句,若有帮上忙,请屠兵曹不必记人情,以后装作不认识他,有事没事都别来寻他就好。 屠长蛮看完,晃着二郎腿,感觉一身的焦躁都被抚慰了。 崔郎,好人啊。 将纸条处理了,屠长蛮跳墙离开,朝着一个方向盯凝,眼底精光闪现——这波优势在我! 左骁卫的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武十三郎不好对付,跟也跟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的手下可不是个个都厉害,就比如一个姓屠的,不就露了马脚?原来也是在忙一桩人命案,人命案的死者,呵,怎么就这么巧,也在圣人微服私访时附近出现过? 武十三郎和手下该不会是玩什么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战术吧? 他们当机立断,分开人手,同时跟查屠长蛮的事,别说,还真有点收获。 屠长蛮乐的不行,左骁卫那可都是人才啊,世家的手段,世家的人脉,要查点东西,还真比他这个没家世没背景,一把年纪,靠各种不要脸手段才能混上兵曹的人强,他还真偷摸搜刮到了点东西。 而今时间才是最紧要的,只要最关键的信息不漏,就不信这群人能走到他前面! 崔郎诚不欺我! 屠长蛮悄悄潜伏,忙的上蹿下跳,深藏功与名。 “……你说崔郎?”左骁卫中郎将,李骞换掉略沾尘的衣裳,拿着绣了自己名字的帕子擦手,“博陵崔氏,还是清河崔氏?” 一群不知礼数,野蛮鲁莽的内卫,起关键作用的竟然是被威逼欺压,不知内里的世家小郎君?那他可就—— 属下不敢抬头:“……都不是,只是一个庶民。” 李骞倏的凝眉,目敛寒芒:“庶民,你确定?” 作者有话说: 李骞(慢条斯理盘算):听说最近内卫那边,出了一个厉害人物,本领高强实力不俗还长的很帅…… 屠长蛮(骄傲挺胸):没错,正是在下! 第7章 灯下美人 姓崔,庶民。 武十三郎比例优越的大长腿穿过街巷,在明媚阳光中拉出完美剪影。 这事可太有意思了。 突然出现,名声大起的年轻郎君,突然间频频听到,不管被嫌弃还是尊敬,这崔郎君有一手精妙入殓技术是不争的事实—— 偏偏自己手头,有一个尸体被家属守着,死活不肯让人验尸的人命案。 多明显,这小郎君冲他来的。 长安城里,竟然有人敢算计他,有点胆子。 破案不是非得要验尸,非要看,别人也挡不住,他有一万种法子看到枫娘子的尸体,但最近他刚被一堆折子参过,被太后罚了俸,行为得收敛点,有些事不宜过于激烈,既然如此—— 他脚尖转了个方向,往西边行去。 姜宅。 身体状况堪忧的康氏被劝去休息,可她根本睡不着,不管是身体苦痛,还是内心的悲恸,都让她难以释怀。听到房间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静了良久,不会再进来打扰时,她静静起身,手摸索着墙边,一路避着光影,来到了灼娘子房间。 她看不到路,但没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家。 院外哀乐起落,吊唁者不断,但灼娘其实并不爱这种大热闹,她喜欢坐在窗边闻花香,盘腿倚在短榻翻话本,用披帛将袖子挽起,捣鼓各种各样的花茶水果茶…… 第16章 康氏脚步缓慢,手顺着墙角摸索,一点点的,摸过了灼娘子房间里的屏风,屏风上搭着的上次出门前换过的衣服;摸过垂着浅纱的床帐,床帐上缀着的装饰绢花小蜻蜓;摸过床头矮柜,矮柜上随手放着的账册。 一点一滴,似在用手描摹回忆女儿还在的时光。 她也摸到了床底下盒子里的纸扎,眼圈微红。 最后,她坐在南轩窗下,闻到了窗外小雏菊的味道。 香味不浓,淡雅清新,很适合缅怀。 她手缓缓摸过鸡翅木桌面,看起来没什么目的性,只是眼睛不好后的习惯使然,仍然在用这个方式感受灼娘的存在痕迹,然后就摸到了右边的一个小抽屉,打开,拿出来一只银簪。 银簪古旧,不管手感还是味道,都与寻常首饰不一样,还有上面的蜻蜓纹路,不需要眼睛看,她摸就能摸出来。 她的手渐渐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流。 “灼娘……我的灼娘……” 武垣站在窗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并没有不关注这件事,这不是有底下人在跑,又有‘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入殓师郎君帮忙么? 康氏年龄并不算老,但身上充满了经穷困岁月苦难的痕迹,眼几乎瞎了,这个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可怜,但—— 武垣凌厉剑眉挑起,那个崔郎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跟屠长蛮讲? 小心思这么多,有点危险啊。 康氏,才是某个方向的关键,而他没脑子的手下,连这都没看出来。 没脑子的手下屠长蛮,在旺他的小崔郎君提点下,长出了点脑子,正以灼娘子生前情绪变化为基点,拼凑排查嫌疑人的可能活动范围和职业,脸生的,最近才来长安的重点关注。 他查到了一个叫凌永的商人,这个商人一个月前来的长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俊逸雅正的相貌气质,正是精干当打之年。凌永可以说很配合了,虽然不认识灼娘子,但问 什么答什么,为什么来长安?因为他经商啊,长安富饶繁华之地,但凡是个商人,不可能不想来发展,为什么行动范围是这样?因为他赁的院子就在附近,跑商找机会总会吧,所以才外出机会多…… 屠长蛮没从他的回话里找到什么疑点,事实上这个人的行为完全符合他的职业特点,粗查之下的确和灼娘子没有任何关系,连面都没见过,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个凌永很聪明,很懂得怎么回话,且一定隐瞒了一些东西。隐瞒的这些东西比较暧昧,丝丝缕缕,似乎又能和灼娘子的事合上…… 本人问不出,就没法查了?也不看看这长安城是谁的地界! 屠长蛮开始了胡搅蛮缠,作威作福,欺压乡里那一套,以他的‘人脉’,能查不到这个凌永到长安后每天都去了哪,干了什么?连他每天底裤什么颜色都能问出来! 坊间百姓不由叫苦,怨声载道,有些事真不记得了……谁又惹了这条疯狗! 屠长蛮完全不以为耻,他就是这么干事的,怎么的吧!骂人也挺累的,真的,口干舌燥,火气冲天,推懒驴上磨也没这么拼,谁又能体会到他的辛苦!以为他不想和和气气把事了了么,可你和气了,别人就不配合,想要速度解决一件事,就是得凶!得厉害! 辛苦大半天,一口水没喝着呢,就偶遇了迈着大长腿,悠哉悠哉经过的武垣。 屠长蛮猛的一拍脑门,崔郎真是神了!不必刻意,好好干事,机会必来,机会这不就来了! “十三——呸,中郎将!” 屠长蛮一个箭步冲过去,给武垣行礼,在对方皱眉提问为何街边这么乱前,先低声来了一通汇报。 从与圣人行程敏感交迭的灼娘子之死,到查案经过,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再到线索分析,他杀明确,嫌疑人野男人还没找到,实在不行就从生过的孩子下手……这绝对是个大杀器! 他自认汇报简洁明了,层次清晰,连今天在干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目标为何,全部分析的透透彻彻,这不得值得上司一个猛夸!尤其‘提前准备告别仪式’这个发现,堪称业界了不起的亮点! 武垣:…… 简直蠢的没法看。 “你叫什么名字?” 嗷十三郎问我名字了!果然邀功姿态要帅!崔郎诚不欺我! 屠长蛮刷的并腿,行了个军礼:“属下屠长蛮,乃是月前升功的兵曹,见过中郎将!” 这次一定会被记住了! 武垣:…… 脑子坏成这样,也不容易。 他目光中带出些许怜悯:“康氏的病,你可知晓?” “查过了,就是劳累成疾,内腑皆衰,”屠长蛮问过大夫,“大概活不过今年了。” 武垣:“所以你认为,灼娘子的告别仪式是——” “必然和野男人有关!”屠长蛮言之凿凿,“不是要弄死对方,提前祭奠,就是鱼死网破,没想着活,用来祭奠自己!” 武垣:…… “康氏和灼娘子母女关系如何?” “自然是极好,”屠长蛮还叹了一声,“虽则女人性子,偶尔会有些小脾气,可她们都把对方放在心上,都很牵挂关心对方,会注意不给对方惹麻烦,不让对方担心自己,再好的母女情也不过如此了!” 武垣不想说话了。 第17章 屠长蛮却很想说话。 有这个机会多不容易,怎么能不物尽其用! “听闻中郎将手里有个案子,家属让验尸……”屠长蛮尽量控制着,眼珠子不要转的太明显,“那尸体总得入殓吧,我近来认识一个行活儿不错的小郎君,于查案颇有助益,若中郎将需要,必义不容辞。” 某人不想掺和官府事,可这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你不想被找又如何,我偏要坑你用你! 武垣唇角勾出笑意,哑音化出慵懒:“谁教你的主意?” “谁……会教这种主意?是此人不小心撞到我手里,露了点本事,”屠长蛮才不是引荐崔芄,可引荐也是功,崔芄立了功,不就是他的功劳?面前这位可是十三郎,谁敢惦记,只有他这种剑走偏锋胆子肥的,才敢小小谋个机会,“要是不合适就算了,您当我没说过。” 腰挺的可直,眼神可正义,那一身敢为上峰舍命的忠义勇猛,演的都能让猛汉落泪。 武垣转身就走:“有空去看看大夫。” 被人利用到这份上都没察觉出来,怕是没治了。 屠长蛮不敢拦,拳捶掌心,痛失机会,思索片刻才低头翻找浑身上下,转着圈的看,终于发现右小腿后侧,膝弯下的位置,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了一下,破了,有一丢丢血迹,蹭破了点油皮。 这么小的伤十三郎都能看到?这么小的伤算伤么,还让他看大夫?晚一点怕都长好了…… 天爷……他怕不是要成为十三郎的心腹了!只有他如此得十三郎关注爱护! 崔郎君果然旺我!! 永宁坊的动静,外人都能查到,住在这里的武垣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只是还没时间‘凑热闹’,这些日子他忙的连家都不怎么回,可现在看——这位新邻居小崔郎君,似乎很想见他。 各种层面,各种意义上。 还催的这般急。 你想见就让你见? 想得美。 武十三郎最不缺的就是反骨。 他脚尖转向,改了主意,不回永宁坊,而是去别的地方继续闹腾,比如圣人丢失的东西,两桩人命案,被生父拦着不让验的枫娘子尸体,线索追寻方向的家仆和商人……甚至还去了趟宫里。 归来时,已是深夜。 长安夜禁,任何人都不能犯,可谁叫他今日‘正好’当值巡逻呢?到了换班点顺着永宁坊墙头一跳,就能溜达着回家了。 夜静云隐,虫鸣已歇,整座城都睡了,唯有一处烛光温暖,耀耀生辉,是他的院子……旁边。 跳墙归家,路过,便也顺便看了一眼。 邻居院门落了闩,房门却大开,烛光丝丝缕缕从门厅倾汇,年轻郎君坐在院中,认真研究着……一段腿骨,手中刀刃灵巧笔划着什么。 他侧身而坐,腰瘦的一把就能握住,身上明明是寝衣,质料柔软,却能穿的一丝不苟,领子压的严严实实,风能拂起衣角撩起系带,却掀不开半点领角,不多露半寸肌肤。 墨发长眉,玉面细腰,指节修长,身韧如竹,皎月之貌,风云之姿,美人灯,美人影,好一幅灯下美人图。 可惜美人手执薄刃,寒光簇簇,暗夜中似危险警告。 ——引诱你上前,又让你不敢上前。 武垣眸底冷漠,矫健身影自黑夜中无声滑过,轻灵落到自家院子,像只桀骜不驯的大猫。 第8章 美人很危险,还有点疯 漫长一夜过去,晨鼓敲响,坊门开启。 “哐哐哐——” 屠长蛮敲开了崔芄房门:“快点!我给你搞到好机会了,枫娘子那边要入殓!” 崔芄正低头检查自己的刀具:“枫娘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屠长蛮着急,“就是近来意外没的,不只灼娘子一人,我们中郎将那还有个案子,死的人就叫枫娘子,她阿爷不让验尸,非常影响查案进度,可不让验尸,总得入殓吧,我就把这机会抢给你了!” 你就说老子能不能干优不优秀!还不快点磕头道谢,给我争功劳去! 崔芄哦了一声,绕开他,往石台上的骨头架子走去:“那你加油。” 屠长蛮愣了一下:“你不去?” 崔芄动作很明显:“我很忙。” 还排着单子呢,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屠长蛮:……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功也要争,怎么可以不去! “你要是敢不去——”他眼神逐渐凶狠。 崔芄手里刀刃反射着阳光,耀目锋利:“如何?” 如何不了,这小郎君能干事,也不怕事,脑子好使,还是他的福星,说什么都会应验,坑是不能坑到底的,只能自己能屈能伸不要脸一把了。 “我就求你!”屠长蛮耷拉着眉毛丧着脸,拱手作揖,“祖宗,求你了行么,给个面子,你要什么谢礼直管说!” 崔芄眼眸淡淡如水,似乎不想搭理。 屠长蛮心一横,丹田下沉,力气聚于臂膀,直接上前,抱住了崔芄的胳膊:“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挂你身上了,让你什么都干不了!” 崔芄:…… “滚开。” “那你答应。” “滚。” “那你答应。” “好。” 屠长蛮立刻放开,还帮崔芄顺了顺衣衫:“我今早才换的衣服,不脏。” 第18章 崔芄还是转身回卧房,重新换了套衣服。 屠长蛮:…… 好像发现了制胜绝招? 收拾好白箱子,二人很快出发。 “我那边操作好了,这块牌给你,你凭此牌进,那老头排斥官家的人,我不能露面,只能在暗处悄悄看着,你得靠自己……” 屠长蛮有点不放心,一路叮嘱,崔芄却没什么情绪变化,淡定从容的,好像只是寻常接个活,完全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暗潮涌动。 这事显然不是寻常接个活那么简单。 “——你是何人,何故上门!” 死者父亲代志行满面不善,气势汹汹:“可是官府之人!我说过了,我女枫娘不可能自尽,必与她那常年不归家的丈夫皮承明有关,你们不抓了人,休想靠近我女儿!” 崔芄视线滑过覆着白布的尸体:“某名崔芄,非官府之人,携白箱前来,为亡者入殓。” 代志行盯了他片刻,从白皙俊逸,没什么表情的脸,到手上冰冷肃穆的白箱子,眼睛渐渐眯起:“我女儿自缢身死,勒的有点狠,可不怎么好看。” 崔芄眉目安静:“所以她更该被珍重对待,体面的与世间告别。” 代志行:“她的身子可都硬了。” 崔芄:“所以我们得赶时间。” 你为什么还不滚开? 代志行阴了眼:“我女儿之死牵扯极大,擅自插手,恐出纰漏。” 不是官府的人,都敢直剌剌上门,你凭什么,出了事谁负责? “你尽可让官府来寻我。”崔芄已经放下白箱子,“我可以开始了?” 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倒挂在窗外屋檐的屠长蛮差点摔下来,这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崔郎那细白颈子怕是扛不住!他要不要冲! 碧纱橱侧,武垣莫名想起了昨夜隔壁邻居手手里的刀。 寒光凛凛,不惧不屈,自我的不顾别人死活,一如现在,眼底一片宁静,惧怕警戒担心都没有,好像在说——你敢下手,我就敢死,谁不敢赌谁是孙子。 美人果然很危险,还有点疯。 代志行举着刀,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写满疯狂:“我若说不行呢?” 崔芄未动:“生死大事,入土为安,逝者去的体面,活人才得慰藉,让别人同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你,给予关心善待不好么?”他侧眸,看向代志行残了一根小指的右手,“债主都能宽容你几日。” 屠长蛮真从屋檐上掉下来了,一个紧急拧腰小翻身,轻轻落在地上,满脸大骇! 他没说这家的事啊,崔郎怎么知道的! 枫娘子是一年前被父亲代志行做主,嫁给商人皮承明的,说是嫁,其实就是卖,聘金彩礼早花完了,代志行是个赌鬼,欠着不少高利贷,而今守着尸体不让验,不让官府碰,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多讹点钱,任何能在这个方向上帮忙的路子,他怕都会听! 把事闹大没关系,可把事闹烂了,尸体腐坏不能入土为安,别人骂的可是他,若要利用这件事,挽回点名声,反而更有法子要钱,姑爷不多给点,舆论过不去,生意都做不成,眼前近况处理不好,还不是自己的责任…… 崔郎有点子厉害,这是攻心啊!上回在灼娘子家,一家人感情深,他就动之以情,迅速得到丧家尊敬和认可,现在别人在乎的是钱不是人,他循以利引,总能有说服别人的角度,好让自己接活顺利。 他猜下一刻就要—— 果然,代志行手中刀果然放下了,让开路,让崔芄干活。 碧纱橱里,武垣似笑非笑。 ——原来不是疯,是有策略。 这样的美人若是想杀人,得有多容易? 就是腰也太细了,还是衣服穿的太薄?小竹子似的,就不怕冷? 崔芄同样要了温水和架凳,只是这一次的温水,因要缓解尸僵,温度要更高一些,浸过帕子后,也并没有直接贴到皮肤上,而是中间隔了一层纸,别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过程更加肃穆了。 尤其配上死者青肿的脸,怪异的的神情,更为吓人。 崔芄动作始终不急不徐,让人们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逝者鞋跟坏了,换一双吧。” 好似只是温馨提醒家属,实则办过案的官府中人立刻就能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鞋子鞋跟坏了?不是眼睛看的到的,最容易脏的鞋面,不是摩擦最多,最易坏的鞋底,而是鞋跟,什么情况下,一双鞋别处没什么损伤,偏偏鞋跟坏了? 挣扎的时候。 后背位被制住,腿脚挣扎,鞋跟必然磨损。 枫娘子真是上吊死的?还是被勒死,被拖拽……动作如此剧烈,手上必然也会有痕迹。 果然,下一刻,崔芄似乎有点为难的看着死者的手:“指甲坏成这个样子,不易描补,得加钱。” 代志行立刻梗脖子:“叫皮承明给!他娶的妻他管!” 崔芄细看死者的手:“指甲颜色暗紫,需得涂蔻丹——” 代志行:“给她涂!皮承明敢不给钱!” 指甲颜色不对,一般两种可能,中毒或窒息,现在看,窒息的可能性大,但中毒方向,官府查案也是要排除的。 屠长蛮恨不得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他就说崔郎行!就是没想到这么行! 第19章 枫娘子尸体是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所以她应该是被人勒死后,吊上了房梁? “逝者手中有物——” 崔芄以热水化解尸僵,从枫娘子手里拿出一样东西:“翡翠袢扣,请家属收好。” 所以在被勒死时,她有过挣扎,还抓下了对方衣服上的袢扣? 不可能是她的,跟她身上的衣服不搭,个头略大,这袢扣必然是男人的,有钱,且品味不错。 “枫娘子唇脂全花,颜色有些特殊,补不了,只能全部擦掉重上……” 女子但凡上过妆,举止都会很注意,纵有喝水吃点小点心的行为,唇脂花了,也只是花一点,不会全花,能花的这么厉害…… 她生前不久,曾与男人有过亲密关系? 或是激烈缠吻,或是被人强吻,力度小了,不会是这个表现。 且唇脂花的这么厉害,会不会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迹?颜色特殊,就比一般人好找。 崔芄静静做着事,问:“枫娘子夫婿何在?” “——催催催就知道催!”皮承明揉着额头进了房间,一身的酒气未消,“她死了我的家业可没死,一堆活儿等着我干呢,她自己上吊跟我有什么关系,官府来了我都不——呃,这位是?” 代志行阴阳怪气:“姑爷可舍得回来了,怎么着,钱带少了,平康坊的姐儿没留你?” 崔芄明白,还真是巧了,人这时候回来了…… 真的是巧合么? 他视线微移,滑过对面的碧纱橱。 “某姓崔,名芄,为枫娘子入殓。” 皮承明直接后退三步,离得远远,道了声晦气。 崔芄面无波动,问:“尊夫人喜欢什么妆?” “妆?”皮承明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女人的事,你问我?不过就是寻常那些,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崔芄:“若无特殊偏爱,我便自己看着办了。” 皮承明懒洋洋坐到椅子上:“你看着办。” 所以这个丈夫,对妻子并不了解。 崔芄:“我观她发式,似是少了支发簪,常用之物还是在身边的好,不知东西收在何处,可否取来?” “呵,她这样子,不是自己弄丢了,就是给了人呗,”皮承明皮笑肉不笑,“我怎知会在哪里?” 代志行:“你少自己□□有屎,就觉得别人都不干净,枫娘的簪子没准就是不小心掉了!” 皮承明:“那起子府兵不是把我家都犁了几遍,寻到了么?” “你——” “我什么我,你不信,就去外面多寻寻,她近日经常出游,坐着那璎珞马车到处走,谁知道都去过那儿,你要能寻到,我真就不计前嫌,换你一声岳父!” “那马车是你给的!” “车是我给的,游玩地方可不是我选的,你问我还不如问马夫,她死前不是去过含光门街,不小心丢了个荷包,又走回头路捡回来了么,没准簪子也丢在那里了呢。” 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皮承明很明显,在指责枫娘子跟什么野男人私通,代志行为了好要钱,多要钱,维护枫娘子名声…… 更关键的是,崔郎就这么慢条斯理,几句话,直接把案子摸了个差不离? 怎么发生的,过程可能有什么关窍,嫌疑人,死者的人物关系……什么都有,他来一趟,案情直接一大片明了。 屠长蛮暗叹,该早点让他来的!要是天底下都是崔郎这样的人才,官府得多清闲! 点到为止,崔芄又不说话了,低头认真给死者上妆。 逝者面目青肿,有点不太好看,但化妆术就是这么神奇,崔郎有太多遮盖手法用以应对,一层层不同颜色的底膏妆粉,逝者肤色一点点改变,慢慢和寻常无异,以小小的色差打造阴暗效果,看起来比之前瘦了很多。 枫娘子本就是个纤瘦美人,鹅蛋脸,琼鼻樱唇,眉笼轻愁,我见犹怜,裙子精致,是别人绣不出的色彩和鲜活,映衬着美人面,更为娇艳动人。 她是绣娘,有一手双面绣绝活,布料是她的画布,绣线是她的颜料,她在一条条裙子上尽情泼墨挥洒,舞动着属于她的人生。 这是她做给自己过生辰的漂亮裙子,织绵耀金,灵蝶恋花,翩翩飞舞,每个针脚都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愿景。 她本该穿着它,漂漂亮亮的坐在花前,接受众人的惊艳与祝福。 可惜却成了她在世间的最后一条裙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见面,印象如何? 武垣(回味):他很危险。 崔芄(嫌弃):和传言一样。 屠长蛮(摸下巴):传言都说我们十三郎行事太狗……老大他在骂你! 第9章 你的勾人技巧有待精进 “干什么化的这么漂亮。” 代志行突然发声,有点瓮:“反正都要放到棺材里。” 房间陡然静谧,只闻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你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女儿了?” 崔芄垂眸,最后枫娘子理顺裙角,一点点抚平,一点点摆好,保证不管裙子的褶皱,还是压在身下的部分,都是平整好看的,完美的挑不出错:“她活着时,你也是这么和她说话的吧。” 对自己宽容大方,对儿女百般挑剔,你出色,外面比你出色的多了去了,翘什么尾巴?你有孝心,怎么就不懂好好表现,净送这些华而不实父母不需要的东西?父母生了你,养你长大,就是最苦最难的事,你怎么不知道感恩?你非但活着时要孝顺听话,死了也要最后为父母尽一次心…… 第20章 人世中,从不缺扫兴的父母,他们从各个角度否定你,压制你,以此满足自己在别处获得不了的统治欲,权力欲,早就忘了,你是承继他们血脉,跟他们最亲的人,你曾在他们的期待中降生,也曾获得过他们的关注呵护,你是最信任他们,曾经一次次被他们责难推开,也试图颤抖着张开臂膀,拥抱他们的人。 孩子对父母的依恋是天生的,得要受过多少次伤害,才会变的冷心冷肺。 “打扮的好看,也不是为了让你看的。” 崔芄开始收拾箱子:“女孩子并非都是为悦己者容,她们喜欢自己干净整洁,赏心悦目,揽镜看一眼,都能奖励自己份甜汤。” “枫娘子生前是个精致讲究人,必然很不想乱糟糟的面对陌生人,哪怕一个抬棺者,她会希望自己在阳光下的最后一刻,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代志行短暂沉默了片刻,见崔芄背起箱子,才感觉心里有片刻空落:“完了?” “我不是说过,不会给贵府添麻烦?” 崔芄转身的干脆:“米面麻油酒糖酱醋棉苎白封,照行内规矩,着人送到永宁坊。” 代志行:“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崔芄侧眸看他,眼神静极,“府上还有人要入殓?” 你么? 代志行立刻摇头:“没没,没有,马上去办!” 崔芄颌首,走的干脆,好像真的只是上门接了个活,接完便了,无有其它。 屠长蛮心道崔郎果然邪门,一来就搞出来这么多信息!他听懂了,自然摩拳擦掌,想要搞个大的,根本没送崔芄回去。 枫娘子是在家里‘上吊’的,现在既然发现是被勒死,后脚跟还有磨痕,那总得有第一案发现场,野男人在哪儿,怎么进来的,路径为何,有无收买下人,有没有谁的衣服和枫娘子手中翡翠袢扣匹配? 她是遇到了入室强迫的歹人,还是与外男私通?如是后者,必有诸多证据待他发现! 武垣则绕着整个宅子飞,路径并不与屠长蛮重合,屠长蛮去的地方,他都去过,倒是这个宅子布局,让他很感兴趣……他悄悄跟着宅子主人皮承明,于墙头屋檐无声翻飞,看他的行进路线,去哪里,起居哪里,在哪里停留,视线似有似无滑过什么地方……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密道入口。 非常隐蔽,一如他猜测。 但皮承明并没有进出,表现的像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经意路过。 这座宅子,是皮承明一年前为了娶枫娘子置办的,他若咬死了说不知道,没有证据,不能奈他何。 武垣并没有进入密道。早在先前深夜进来‘探索’时,他就察觉到房屋空间感觉不对,指敲空处,确定了密道的存在,密道曲折,不小,如果只用于私会,有点浪费,他直觉这里面有东西,装作不知道,才不会打草惊蛇,不若悄悄盯着,看哪条大鱼会觉得没事,悄悄出来咬钩。 “中郎将——” 屠长蛮忙活半晌,颇有收获,眼角余光看到墙头上翻过的一角,立刻眼前一亮,追了过来:“您也来啦!” 武垣:…… 还好他睿智英明,没进密道门,否则有这一嗓子,什么局都别想了。 见十三郎臊眉耷眼,屠长蛮心道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这般表情竟然也帅的别有味道……十三郎这般苦恼,一定是愁于案子未结,无有证据,机会这不就来了么,他有啊! “属下有禀!这枫娘子的确有个奸夫,她们曾有通信,就在她房间的妆匣夹层——嗷!” 话没说完,就被踹了屁股。 武垣收回腿:“都快被偷家了,还有时间在这废话呢?” 偷家? 屠长蛮愣了一下,有点委屈:“属下还没成家……” 武垣指了个方向。 屠长蛮不懂,但上峰指示了,不敢不动。 他拱手辞别,即刻翻墙出去,一路撒丫子狂奔,然后发现——日!他真的被偷家了,被偷的不是成家的那个家,是崔芄! 有人欺负崔芄?还是暗害? 大白天的蒙着脸整活,这不闹呢么!遇到爷爷算你倒霉!他眼角阴狠,抄着刀就上了! 崔芄是走出一条街后发现不对的,有人跟着他。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只不再往偏僻地方走,所选路线,一定经过热闹人群,就这么一路出巷,走向永宁坊。只是这个时间,也不是所有地方都热闹,回家的路有一段没什么人,无法绕过。 他垂了眸,脚步未停,正在调动思绪猜测是谁,该要怎么应对时—— 蒙面人现,利刃未及近身,就撞到了屠长蛮的长刀。 “仓啷——” 灿光锋利,似有火花溅出。 屠长蛮本就是个凶人,被长安人戏称泼皮疯狗,平时当街耍横简直限制了发挥,现在有机会动手,自毫无保留,直接把对方干的落花流水无法招架,要不是崔芄拦了下,他差点手下收不住,把人弄死。 就这样人也晕过去了,没法问话。 屠长蛮啧了一声,一边嫌弃地上人脆皮,一边问崔芄:“瞧不出来啊,你这修眉俊眼老实巴交的小郎君,竟有仇家?” 崔芄睨他:“难道不是你们内卫有仇家?” 屠长蛮怔了下:“冲着我们来的?” 第21章 冲着他们,为什么要搞崔郎?崔郎能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会入殓,会看尸……不不,一定不是这么简单,莫非别人知道了崔郎的邪门旺人体质,说什么什么能应验! 日哟,怕不是那起子左骁卫的狗要抢福星! “那你可不能跟他们走!我先碰到你的!”屠长蛮理直气壮。 崔芄越过他,往前走:“哦。” 屠长蛮感觉自己被嫌弃了,有点子委屈:“你怎么回事,对别人那么温柔,擦个脸抹个粉下手都那么轻,像是担心别人疼,怎么对我就这么凶!” “我对我的主顾都很温柔,”崔芄侧头,微笑如沐春风,“欢迎屠兵曹下单。” 屠长蛮:…… 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怪瘆人的。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下什么单,你是在咒我么! 崔芄:“人再不按住就要醒过来了,好好审哦,兵曹大人。” 屠长蛮看着年轻郎君远去的背影,优雅,安静,不疾不徐,风度翩翩……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指派他?十三郎也就算了,你崔郎算哪根……想想崔郎那邪性劲,他默默改了骂街方式。 你崔郎算哪块小点心,也来指派我?我刚刚救了你还没道谢呢!你等着的! 因归途意外,崔芄耽误了点时间,过坊门时,很多人午歇刚醒。 大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以往只是偷偷看,现在更多了点期待感,像是预设了什么事发生,迫不及待要看。 崔芄眼梢平静,推开自家院门,提袍走进。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他回来了!那小郎君进家门了!” “不枉我没午歇就等着,他终于回来了!” “这回鬼见愁都自己来了,看他不敢乖乖听话!” “要么搬出去,要么改行!我们坚决不要接这种活儿的邻居!” “鬼见愁这回怎么这么懂民心,咱们之前期待那么多回他也没来啊……” “管他呢,鬼见愁的心思你还想猜?反正这回他来了,这事就没跑了,指定能成!” 阳光灿烂,崔芄在院子里褪去外衫,束袖,净手,收拾白箱子,把该清洗的工具洗干净,晾到一边架子上,烧了壶热水,泡上清茶,才拎着茶壶,推门进堂屋。 房间正北,主位圈椅上,坐了一个人,剑眉星目,阔肩窄腰,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右手手肘抵在膝盖,支着下巴,左手修长指骨敲了敲桌子,分明等久了不耐烦,密睫遮挡的眸底,却闪过了一丝兴味。 全无私闯民宅的愧疚和抱歉。 崔芄将天青釉茶壶放到桌上,倒了两盏,一盏给自己,一盏推给对方。 武垣敲着桌面的指节停下:“看到我,你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执盏:“十三郎来的有些晚。” 武垣翘了唇角:“崔郎的勾人技巧有待精进。” 崔芄:“查出我没问题了?”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突然与我内卫所查大事相关,还不是无故卷入……”武垣盯着崔芄,“你的确有些小聪明,藏得很好,但我会找到的,到时你就惨了。 ” 崔芄面无波澜:“只要你舍得。” “我为什么舍不得?”武垣缓缓倾身,欺了过来,“崔郎,长得好看不是为所欲为的——” 他并未收起慵懒姿态,只眼底兴味变得冷厉,如霜凝结,冰冽锋利:“我不好色。” “中郎将不好色,但想听我说话。” 崔芄抬眼,直直对上武垣的眸:“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10章 你对我很重要 秋日灿阳活泼,碎金子似的铺在地面,跳跃在俊俏郎君面庞指尖,让人的心跟着暖洋洋,莫名慵懒,容忍度很高。 武垣有一种被夸奖了的错觉。 他调侃崔芄的色,崔芄并不否认自己有色,淡定表示自己不仅仅有色,而能不为‘色’扰,透过‘色’之表面看到更多……的他,非常优秀,值得肯定和称赞。 武垣想到了刚刚那口茶。 崔芄的茶不是坊间惯爱煎的那种茶,加姜盐料相佐,醇厚味丰,而是很简单的清茶,茶叶似乎只做了简单的烘焙炒制,既保留了本身清香,又未添加任何它物味道,入口清爽解渴,齿颊留香,如同人置林间,心神骤然安静平和,连初入口的那点微涩,进喉后都化成了甘,回味悠长。 茶如其人。 有想法,有手段,有脾气,还会哄人。 怪不得能把屠长蛮使唤的团团转。 武垣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慢条斯理:“康氏身体不好,不善表达,与灼娘子的母女关系观感微妙。” 崔芄心有所感,抬眼看他:“过往岁月让她吃了太多苦,她一直在受人照顾,又愧疚于这些照顾,最不想的就是麻烦别人,她从不曾亲手种出一株花,但姜家所有花植,她都如数家珍。” 武垣:“姜家生意能至如今,她查漏补缺,提醒细节的功劳甚大。” 崔芄:“她眼虽半瞎,但心明神清,得知自己病危不治,并不希望儿女跟着担心,故而隐瞒——” 武垣:“且正在思考怎么跟他们告别,能让大家都不那么伤心。” 崔芄:“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思虑终是伤感且有痕迹的,灼娘子发现了,却并没有上前责备她为什么不说,而是思考后,想照她意愿,悄悄准备一个告别仪式,包括但不限于纸扎花,过往物,忆陈年,只是想法还没完全构建完成,就遭遇了意外——康氏并不知道这件事,灼娘子死后,她发现灼娘子房间里的纸扎应该会很难过,并以为这些东西可能与灼娘子的死有关。” 第22章 武垣:“不只康氏,姜年也这么想。康氏背着人哭,是因为即将结束的生命,灼娘子背着人哭,是因为将要告别亲人,难过又有点无措,只有姜年什么都不知道——” 崔芄颌首:“是。” 武垣盯着他:“你没跟屠长蛮说。” 崔芄:“他又没问。” 疏淡眼神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预料——不说,你不也知道了? 武垣莫名受用。 没错,是别人太蠢。 有些角度并非匪夷所思,是有人脑子木,不往这个方向想。 “不觉得灼娘子不孝?”武垣低眸,“娘还活着,就想着怎么送娘走。” 崔芄顿了下,摇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竟然没有时间告别。” 人都有生老病死,离别在所难免,可大部分离别都太突然,约定的事,展望的将来全部戛然而止,才有了那么多的遗憾,无法慰藉。 他并不觉得康氏想法无法理解,也不觉得灼娘子做的不对,只是…… “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先离别的人,竟是灼娘子。 武垣觉得,崔芄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尤其面对死亡的解读。 “——你觉得,这是桩人命案,存在凶手。” “必然。” 武垣:“野男人?” 崔芄:“极大可能。” 武垣意味深长:“屠长蛮找不到野男人,开始找孩子了。” 崔芄:…… “我只说灼娘子有过生产行为,并未说过她有孩子在人世。” 流产也是生产行为。灼娘子的日常及房间行为表现,并不像一个做娘亲的人。 “灼娘子这些年生活按部就班,圈子固定,若排查不出问题,曾经有亲密关系的男人,无疑是重点,”崔芄眉睫凝着思索,“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在长安。” 武垣:“之前却未必。” 生产行为是多年前的事,真有什么藕断丝连,不至于现在才开始纠缠,二人一定是长久未见,长久未见,为什么突然就起了杀心? 崔芄颌首:“观灼娘子行事,利落洒脱,也不算太低调,除了认为曾经这个男人很大概率找不到她,更多的,应该是她对过往并没有愧疚,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事。” 武垣眸底微闪:“但这个男人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她该死。” 崔芄目光灼灼:“杀心这般重,认为她必须得死,又为什么放过了这么多年?” “——那只能是,以为她早死了,”武垣唇角勾出弧度,“他来到长安,看到灼娘子时,大概也很意外。” 崔芄颌首,眉目端肃。 配着他掩的过于严实,半寸肌肤也不多露的衣领,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武垣忽又说起枫娘子:“你觉得枫娘子也有一个关系亲密的男人。” 崔芄:“必然,有可能还是熟人。” 武垣:“她其实也有准备告别仪式。” 崔芄眉目平静。 武垣:“你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她指间有亲折黄纸才会留下的纸屑和味道。” 武垣:“那你没说?” “中郎将方才,在碧纱橱吧?”崔芄看着武垣,“应该已经找到了证据?不说,也不着急问我,又是为何?” 当然是死者死因存疑,现场有嫌疑人,又人多眼杂,有些关键细节反倒不方便往外说。 武垣:“你胆子很大——” 崔芄:“嗯?” 武垣突然旋身欺近,手掌为刃,抵在崔芄颈间:“不怕死?” 是方才在巷子里面对追捕也没有压迫感。 过近的距离,过于锋利的眼眸,交缠在一起的气息。 陌生男人的味道,危险又强大,于阳光中弥漫,于阴影中欺近,最终丝丝缕缕,缠绕到自己身上,与地上落下的影子一样,纠缠在一起。 崔芄仰头看着武垣,眼神和唇色一样淡,有疏冽,有冷漠,甚至有一点点意外,唯独没有害怕。 武垣倾身,更为欺近:“真不怕?” 崔芄:“不是你性格。” 武垣眉锋如剑:“哦?我什么性格?” “我死了,是你的无能,”崔芄看着他,“——我很重要,不是么?” 诸如不久前暗巷的危机,你看不惯我,也要救我。 现在,更不可能随意杀掉。 “不错,你对我很重要。” 横在颈间的掌忽然变的温柔,轻轻抚过年轻郎君过于严实的领口,替他拂走不知何时沾到的桂花,武垣笑得意味深长:“所以乖乖的,别作妖,懂?” 崔芄懂。 欺近的距离,漫不经心的戏谑,别有所指的挑逗,对方看起来像个浪荡子,实则从始至终,眼神从未迷蒙过,始终冷静,可能觉得他有趣,但并不会为他蛊惑。 手段和内心,是两回事。 这便是武十三郎。 崔芄睫羽微动:“十三郎的威胁,应该不仅仅是口头这两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带劲。 武垣弯了唇:“半年前,靖恭坊来了个小乞丐,和别的小乞丐不一样,他有名字,叫桑七,十一二岁,半大小子,胆子大,脾气比胆子更大,明明有脑子,却不爱走正道,就喜欢撒泼耍赖街溜子那一套,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买,滑溜的像条鱼,而你崔芄,于十日前延兴门入长安,无有长安人脉,连赁房子都得打听名声好的中人——能让他收你东西,给你递你想要的消息。” 第23章 崔芄平静:“一个小乞丐都能知道的事,官府想知道更容易,应该不犯法?” “当然。” 武垣退后两步,阳光下的笑脸亲切极了:“我应该还会在你这里看到他?” 崔芄静了片刻,方道:“他受我雇佣,偶尔会过来帮我打扫院子。” 武垣满意了:“记住了,别坏我的事。” 他转身离开,兜头扔了件外袍过来,罩在崔芄身上:“不必急着还,最近我不归家。” 是一件带着软毛领的披风。 崔芄之前没看到武垣穿在身上,或许他没穿,随便放到了椅子后,或许他也不是穿着来的,等待的过程中无聊,翻墙归家拿了一件,现在扔了过来。 披风有些大,罩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拖地,褶皱很明显,该是从未上过身,领子上细细白毛茸,很温暖,也有点。 穿堂风袭来,崔芄情不自禁的扯紧了些。 他不知长安秋日这般凛冽,午后阳光是真的暖,风也是真的凉,早晚能冷的人手想缩到袖子里,一点也不像蜀中,连天气变化都是温和的…… 冬衣,他还未来的及置办。 崔芄转身,已看不到那个高大身影。 怪不得顶着鬼见愁的名声,也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拥趸者众,这人靠的不独是太后宠爱,他心细如发,见微知著,手段雷霆威慑,亦有体恤下属之心。 这便是武十三郎。 他原本打算好好结识此人的,奈何…… 也罢,这样认识也不错。 第11章 谁在馋崔郎 “出来了出来了!鬼见愁出来了!” “那小郎君呢?吓哭没有?” “哭哭啼啼喊着搬家没有!” “好像没有啊……” “嘶……个不争气的男人,定是被美色给误了!我偷偷瞧了一眼,那小崔郎君正好端端喝茶呢!” “我的亲娘……十三郎不行啊!” “啧啧,我看十三郎是太行了,他是懂看哪里的……” “这小崔郎君有点东西啊……” 邻居们捶胸顿足,气的不行,恨铁不成钢小声批评十三郎后,又看着同样没用的对方,长长叹了口气,互相安慰。 咱们长安都是体面人,这赶人不也得讲究个先礼后兵?今儿个必然只是前菜,要是人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鬼见愁定也不会轻饶! 咱们说好了,一块孤立这小郎君,谁都不跟他说话,看他不臊的慌!就这破院子,以后没人串门,也就乞丐会去!哼! 阳光向晚,里下无人的时候,小乞丐桑七进了院子,一进来就看不顺眼,骂骂咧咧。 “不是说聘我扫院子么,聘金我都收了,郎君何故自己干活,就没见过这样只付钱,不让干活的!”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哪怕穿的不讲究,身上蓬勃朝气也是喜人的,一双眼睛圆溜溜,干净又机灵,跑到崔芄身边:“我同你说,就你在查的那个事,那武十三郎和左骁卫姓李的中郎将都查到了平康坊,要找一个什么商人,寻一种纸……那枫娘子呢,还真就是个可怜人,从小被父亲压榨,卖过不知道多少回,她前些日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把自己珍爱的东西都舍了出去,没给亲爹,也没给丈夫,说是就想寻真正喜欢的有缘人……” 崔芄看着他:“谁让你去查的?” 桑七邀功的得意瞬间止住,眼珠微颤,有点慌,又理直气壮:“你说只需我帮那一日的忙,可银子予了那么多,实不匹配,我不得多打听点……” 见崔芄转身,桑七憋红了脸:“我错了行了吧!你每回都这样,遭人白眼轻贱赚银子容易么,全这么舍了,偏要叫别人心里过意不去!” 崔芄面色静肃:“我叮嘱过你,不许做多余的事。” 桑七泄了气,丧丧垂头:“我真记住了,你别生气。” 见崔芄面色未有缓和,他立刻身体力行,蹲到墙根边拔草表现,拔了两下觉得不对:“这是……什么?” 崔芄抿唇:“我种的竹子。” 桑七:…… “你生气归生气,咱别祸祸东西行么?” 崔芄唇抿的更深。 “……算了,你想种就种吧。” 桑七把那丛蔫竹栽回去,心里计算这竹子大概几天会死,他得寻什么时间悄悄过来换了,不被崔郎发现。 天色渐暗,暮鼓催人。 坊内炊烟渐起,灯火阑珊,忙碌一天的人们归心似箭,将墙角磨磨蹭蹭的人衬得更加显眼。 屠长蛮挡着脸,在熟悉的小院门口悄悄走了几个来回,被暮鼓催的汗都要下来了,仍然没决定好要不要进。 他又卡住了! 案情线索明明在增多,他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抓不住要点,十三郎都记住他了,他埋在线索之中却破不了案立不了功,能是什么印象,升个屁迁有个屁个未来啊! 以他性子,当然是谁让他卡住的,他就来找谁算账,这不就来找崔郎了……可崔郎这人聪明又邪门,点肯定能点对的地方,让他豁然开朗,但事一丝一毫都不能瞒着。 官府案情细节,怎么能说与外人?要叫人举报到上峰,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两只脚就是有自己的想法,拦都拦不住。 说起来,今日崔郎上门给枫娘子整妆时,十三郎也在,只是没露面,后续也没问崔郎的事,只贴心提醒他被偷家,让他去救崔郎……虽那蒙脸客没招,但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他们内卫的死对头左骁卫那头,也馋崔郎了! 第24章 有真本事,对手在馋的人,十三郎又讳莫如深,没有表态……是不是该给点机会?没准十三郎觉得崔郎给出了惊喜,也馋崔郎,但不熟悉,想再多看看。 没准十三郎也在盯着他屠长蛮,看看他能不能干对事,正确领会上峰心意? 一旦往这个方向想了,念头就像被八匹马拉着跑,怎么也停不住,外头暮鼓又催的人心烦—— 算了,不管了,干他娘的! 他长了个心眼,没敲门,悄悄翻墙进院:“咳咳,真是吵死了,哪哪都闹腾,都没地方给我整理思路,这家那么安静,应该没人,正好给我捋捋案情!” 一边粗着嗓子吼,一边瞪着窗子,崔郎你可懂点眼色,别说话知道么! 只要两个人不见面,不搭话聊天,他说案情再细也是自己整理,被听到了不关他的事,顶多治一个失察之罪…… 屋里的崔芄:…… 屠长蛮很满意,崔郎果然通透人,会整活,会办事! 他当即‘顾自’嘀咕起来,从灼娘子说到枫娘子。 灼娘子那边非常邪门,愣是查不出她卖身为奴的那几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也查不到任何她与男人的瓜葛,查来查去也就是和母亲弟弟的相处氛围有点奇怪,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这俩人干的了,灼娘子身边能作案的熟人真不多,做生意也向来以和为贵,没什么仇家,他经崔芄提醒找的那些灼娘子过往细节,关窍是关窍,就是没锁定相对应的人,唯一一个倒卖文玩的商人凌永,查来查去就是没有任何交集,反倒是枫娘子那头,跟这个凌永有点交集。 枫娘子肯定是存在一个相好的,从她妆匣里都搜到了信,但此人是谁,目前没查到,她的马夫说她爱出门,但地方从不固定,时间频率也是,没见过什么可疑的,只是她最近研究一种新绣样,总是喜欢看画,买画,是以认识商人凌永,但凌永也不是她自己认识的,是她提出要求,府里世仆申伯帮忙找的人,交易钱画也多是申伯出面,枫娘子本人行为并无不妥……不过她家有密道,很可能是利用这个隐藏行迹。 枫娘子这边,还搜出价值不菲的纸页,上书: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纸很贵,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东西来自哪,是谁写的,又是给谁,反正肯定不是皮承明,不管他的人还是字,都跟字条搭不上半点关系,代志行也表示,他虽‘卖’了女儿不少次,试图索取更多的钱,但女儿向来不怎么听话,总能自己逃出来,也从没机会接触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总之现在的问题就是,嫌疑人非但没有精准锁定,反而似乎变多,发展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不管灼娘子还是枫娘子,都有点有别于常人的奇怪,搞得屠长蛮现在甚至觉得这些都没用,没准就是因为‘贵人之物’真被她们转过手,才引来意外的杀人灭口,跟什么情啊仇啊怨的无关! 房间里,崔芄手里攥着一串羊脂白玉手持,无意识摩挲。 字条,灼娘子那里也有个残破的,依稀只能看出四个字,恭喜,允许。若没有其它提示,剩下的痕迹难以接凑出完整的话,但枫娘子这边也找到一张……那很可能灼娘子的纸条上也是这句话: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她们身边都有一个关系隐秘,不为人所知的男人。 灼娘子的告别仪式,看上去还未完成,只做了一小部分,为的是康氏的心结,至于她自己,可能预料到了一些事,但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什么,枫娘子则是表面上不显,实则准备好了与这个世界告别,未完成的纸活只是来不及,但生平珍爱之物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好了。 看上去像是有共同点,但不多。 这么用力查都没有查出什么交集,两位娘子似乎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生活圈子没半点交集,不存在共同的熟人,只是巧合的个例。 真的是巧合,个例么? 必然不是因为‘贵人失物’被杀人灭口,否则不会是这样的案情表达和线索呈现,武十三郎也不会是这样的面貌状态。 行凶时间,行动范围……凶手狡猾,隐藏太深,那死者呢?有什么细节重点,被错过了? 崔芄微微阖眸,羊脂白玉手持轻捻,鲜艳南红塔坠辗转在修长指节,映的肌肤更为白皙莹润。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滑过,见过的人,听到的信息,去过的地方,看到的景象…… “邢窑。” 他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南青北白,北地多邢窑,南方用越窑。” 长安虽两者都有,但邢窑后起之秀,不若越窑普及更早更广,姜家器具按习惯偏爱,全部都是越窑,唯独灼娘子房间茶具,用的是邢窑的白瓷。 照她对别人提及的过往,生在长安,幼时签契卖身,去了富庶苏杭做丫鬟,何以有了用邢窑白瓷的习惯? 她去的是北地! 第12章 你敢肖想我的人 “她去的是北地!” 屠长蛮懂了崔芄的提醒,猛的拍了下脑门:“凡经牙行签契者,过洛阳必留档,我正好有个兄弟在那边,我这就去问问!” 他就说怎么找不着,就差把周遭牙行犁一遍了,原来找错了方向! 灼娘子一案,最要紧的是什么,野男人!什么野孩子更是没影!办案子不怕嫌疑人多,就怕找不到嫌疑人,找准了灼娘子的过去,还怕揪不出野男人来? 第25章 先在北地,最近来长安,再跟他划出来的行为轨迹地图有交叉点……呵,藏的再好,苟的再深,爷爷也能把你抓出来! 屠长蛮翻墙就跑,什么圣人失物,全部扔在了脑后,而今破案最大,崔郎旺他,这波绝对优势在他,他要立大功了! 崔芄:…… 普通如他,拦不住不请自来的闯客,也阻止不了闯客没礼貌的跳墙离开。 不过不着急,有些事急也无用,真相,总会一层层剥开。 崔芄点燃灯烛,继续之前的活儿,为院中石台上骸骨编竹藤,白玉南红手持安静放在桌边一角,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夜悠长。 天亮后,崔芄起身洗漱,浇了浇墙角蔫哒哒的竹子,继续干活。 外面光线好,每日晨间,他都会把骸骨带出来,放到石台,开始一天的工作,晚上再收回屋,哪怕长安天气干燥无云,他仍然认真对待主顾,不让主顾淋雨受风。 这次的主顾仅存骸骨,是一位老丈打听着,追到长安城门送到他手里的,说是没见着最后一面,人去的悄无声息,也没个葬礼,怪可怜的,请他帮忙整理入殓。 这活不好干。 不知从哪里起出,随意埋过的骸骨,留存的东西有限,失去了血肉支撑,连骨头都是散的,他得先把骨头摆好,串好,缺失的部分以自编支架撑住,再塑外形,使其丰盈。 诚然,他有自己调配的泥胶,可再造体型,不能都用泥,这样重量就不对了,他做事讲究,整理入殓的主顾,最好和生前一致,容貌,胖瘦,甚至重量,都差别不大。 他忙起来有些忘我,忽略了地上斑驳光影的移动,也未觉得渴饿,直到手边材料不够,才蹙了眉。 简单收拾收拾,他起身净手更衣,出坊,去了东市。 被空气中过于热闹的食物香气分神,他才意识到,又忘了午饭。 街边酒肆饭庄生意兴隆,伙计小二待客忙的脚不沾地,菜名都快报出花来,小摊小贩也洋溢着笑脸,招呼客人,一条街从头到尾,变得烟火气无比,让整座城都变得亲切起来。 胡饼,蒸饼,汤饼,毕罗,鱼脍,辣卤,雕胡饭……还有专门卖饮子的,甜汤酒酿花果茶米儿酒,朴素或豪华,应有尽有。 崔芄眼睛在卖桂花酒酿小圆子的摊贩停留了很久,老板娘巧思,拿了薄竹做盛器,方便好拿还成本不高。 他很喜欢这个,没想到长安也有。 摊子边排队的人很多,可见不只他喜欢…… 崔芄垂眸看到自己的手,顿了下,越过了摊子。 辣卤……喜欢的人也很多。 崔芄避让着人群,一路下行,最后在一个人可罗雀的摊贩前,买了只软胡饼。 胡饼是发面的,捏着软软的,表皮酥脆,沾了芝麻,咬一口里面有糖馅,算得上好吃,只是这个摊贩做的是朝食生意,马上收摊,才没什么人。 “郎君不必如此自卑——” 耳边传来声响,崔芄停住,看向来人。 李骞负手而立,眉目清雅,气场明亮,身上衣料低调中彰显奢靡,沐在阳光下,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两个字:清贵。 他看着崔芄:“崔乃大姓,纵你出身非博陵,清河,联宗寻亲并非没有路子章法,往上走总是比寻常人简单些,远不必如此卑微——行要避人,食不同堂。” 崔芄蹙眉,放下咬了一半的软胡饼。 李骞微笑:“忘了介绍,我姓李,赵郡李氏,名骞,家中行三。” 人傲,出身傲,连话都说的格外傲气,透着一股我不用多说,你也该懂了的高高在上的提点—— 我都亲自来找你,话点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惊喜若狂,搭话上交? 崔芄看着手里胡饼,甜甜糖馅已被他吃完,本来挺软糯的饼,突然有点腻,吃吃不下去,扔又觉可惜。 “你来晚了。” “嗯?”李骞挑眉,似乎很意外。 崔芄将小半个胡饼收起来:“昨日亲仁坊外,阁下不是试过了?” 派蒙面客截他,试的是他的本事,还是武垣那边的动静,想必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李骞不再遮掩,面上笑容更有深意:“所以崔郎是决定跟着武十三干?你可知他名声?真的觉得和他在一起能安全,安定,前程无忧?” 街道对面,酒幌子暗影遮掩下,武垣黑着脸,十分想冲出去,把姓李的剁了。 李三眼瞎,看错了这小美人,崔郎可不是一个会自卑,怯懦,胆子小的人,也并不在乎名声……可看到这一幕,仍然很不爽,看李骞越发不顺眼。 李骞在等着崔芄回话,武垣也是。 ——你最好给我好好说话。 “名声,择我这一行,怕是不能有了。”崔芄声音浅淡,和他的人一样,“多谢你提点,但我不需要。” 武垣倍感舒适,心情就像手里竹壶装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清甜微醺,糯糯旖旎。 美人危险又野性,无人能驯服,偏对他——引诱又忠贞,只想跟他玩呢。 “不想有和不能有,是两回事。” 李骞上前一步,迎着阳光,笑意更加优雅:“若那凡鸟有幸栖了梧桐木,谁知你是假凤,还是真凰?崔郎,人生在世,须尽欢哪。” 第26章 谁是凡鸟,哪里是梧桐木,人生该怎样追求……橄榄枝几乎是明着抛了,世家向来清贵自持,只跟圈子里的人玩,何曾这般亲切随和?换了别人,早就一脸惊喜,不知如何回报才好了。 崔芄却仍然疏淡,表情没什么变化。 李骞复又上前:“崔郎……” 许是影子靠的太近,许是市井烟尘味道有些难忍,崔芄退了半步:“不过也仅是单次合作,武十三郎这次来的早。” 李骞立刻懂了:“那下次我快些?” 崔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李骞还是明白了对方没说出口的话,聪明,俊美,做人留一线,讲诚信……这次他慢了一步,小郎君敌不过武十三强势,哪怕是被迫,做了交易,就不会毁约,那下次他早一步,不就没武十三什么事了? 武垣:…… 要不他还是把这桂花酒酿小圆子砸了吧。 不过灿阳之下,崔郎腰身更显瘦弱,皮肤莹白几欲透明,怎么看怎么可怜,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大声骂街,只能嫌弃后退半步,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应付……更显的李骞面目可憎了。 果然他看李骞不顺眼是有原因的,这人怎么敢明目张胆欺负人,挖他的墙角,肖想他的人?是被打折过的腿骨又痒了? 李骞本打算今日必要拿下崔芄,利诱也好,威逼也好,总之不能给武十三添助力,现在突然改了想法,有些人挺有意思,那有些事继续下去,也会很有意思。 “与人相处,来往在心,而某类野犬,是没有心的,此间缘分,只会在你我——崔郎伤过心,下一回,可要记得守好了,待我来结缘。” 说完想说的话,李骞退后,曲指勾了下,让身后下人送上特制点心匣子:“方才冒犯,一点心意,还请崔郎不要介怀。” 点心匣子雕花金漆,一看就价值不菲,里头的点心肯定也很贵。 可惜点心没能见天日,点心匣子都没送到崔芄手里,就被一只大手截了胡。 “不干净的东西,当心拉肚子。” 武垣不但抢过点心匣子,随手扔了,还把手里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塞给崔芄:“吃这个。” 李骞:…… 崔芄被清甜软糯的味道吸引,很难不低头看。 武垣凑近,压低声音,不让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听到:“不是看了好几眼,怎么,不想吃?” 崔芄接过:“想吃的。” 李骞:…… 武垣斜他一眼,没说话,嘲讽明显,还不走,等着被赶更没面子么? 李骞气的甩袖离开,跟粗鲁不懂理的人没话说,至于崔芄,方才不是约定好了?下次他会来更早! 桂花酒酿小圆子由小竹筒装着,打开竹筒盖就能喝,方便快捷,不用找地方坐着,连买东西都不耽误,崔芄双手抱着,眉梢眼角可见的舒展,脚步都轻快起来。 武垣没打扰他喝东西,也没走,就这么慢悠悠跟着,眼神时不时落在身侧郎君身上,全然不怕周围人的视线和窃窃私语。 崔芄也不在意,别人看他不看他,身边人是谁,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别人不说话,他便只专注自己的事。 东西有些多,见俊秀郎君为难,掌柜微笑:“不知郎君家住何处?若不远,小店有伙计,可为您送货上门。” “永宁坊,武十三郎家隔壁——” 武垣掏出钱袋,自认笑的和蔼可亲:“谢了。” 掌柜脸有点僵,谁?十,十三郎? 崔芄却拦住武垣,自己付了银子:“某姓崔,的确住武十三郎家隔壁,不过他惯常不在家,也管不到邻居的事,不用害怕。” 说完又转向武垣,眼神疏淡:“我的单主很大方,无需劳动他人帮忙。” 武垣唇角弯出弧度:“崔郎好会伤人心啊。” 氛围过度暧昧,崔芄退后一步,对上他的眼睛:“你我之间,不是可以随意使用金钱的关系。” 武垣:“你我有合作。” 崔芄:“合作没这规矩。” “现在有了。” 武垣看着年轻郎君,伸出两根手指:“规矩一,无论何时何地,不许拒绝我的靠近;规矩二,金钱或是它物,我若想给,你不许不要。” 作者有话说: 武垣(强硬):我想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得要! 崔芄(气笑):所以你现在想给我什么? 武垣(突然羞涩):……你不能听。 第13章 她十年前就死了 街角风吹来,有些妖,任性卷起行人衣角,迷住眼睛,人们不得不挥袖遮眼,溜着墙边走,能避一些是一些。 崔芄让出路,看着灿阳炽亮下理直气壮的武十三郎,突然想起不久前被他扔掉的那个,过分华丽的点心匣子。 他想,他似乎猜到了这两条规矩的来由。 内卫和左骁卫见面就算不掐,也得放两句狠话,谁都不服谁。左骁卫皆是世家出身,世家根基庞大,人脉结成网,声势浩大,内卫虽由太后一力推动组出,可不管干的活,还是选的人,都比较偏,气势上可以说,完全靠武垣一个人的脾气声望撑着,老大要是让了,底下人怎么办? 遂任何时候,武垣都不能输,对上了,还得更狂。 于此时此刻,于他而言,李骞能做到的,武垣得能做到更多,李骞能给的,武垣也得能给更多? 第27章 当一个动作代表的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更多利益牵扯,拒绝起来会更麻烦。 崔芄默了下,安静的接过了武垣的钱袋子。 武垣:…… 竟然这般听话?接了他的钱,还认可了他认的规矩? 完全不像那个危险的灯下美人。 果然不该让李骞那种道貌岸然的玩意儿活着,多见几面还得了! 武垣盯着崔芄:“记住了,在我身边乖一点,我这个人很大度,可以允许很多事发生,唯独不准背叛。” 他不笑时,如剑眉锋更为凌厉,狭长凤眸下压,配着高鼻薄唇,很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淬炼出的危险感,会让人忽略他过于优越的相貌,不敢看,不敢听,只想躲避逃跑。 崔芄很清楚对方在威胁什么:“既入本案,自会有始有终,无需你不允许,我本就不会做多余的事。” 他们二人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合作关系,没有明言约定,也没有签契制约,不过是之前聊过后的默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自由心证——彼此心知肚明。 “屠长蛮!” 武垣突然转身,点了点街角藏着的人:“给我滚出来!” 屠长蛮刚刚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不是故意藏的,是撞到两个人好像在说什么严肃的事,才没现身,而今上峰召唤,哪敢不出来? “属下在!” 虽然十三郎从面若春花到面上结霜,看上去凶极了,他却没有害怕,天爷诶,崔郎真的神了!十三郎真的记住他了!不仅精准支使他干活,还记住他名字了! 武垣指了指崔芄:“你招来的人,你自己护着,他若出事,你死罪。” 屠长蛮胸脯拍的啪啪响:“中郎将放心,属下必替中郎将舍生忘死守护崔郎!赴汤蹈火,舍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武垣:…… 什么叫替我舍生忘死守护,会不会说话!你是把脑子扔掉全部长四肢去—— 再一看面前黑脸壮汉的体型,好像的确不应该过于苛责。 “还愣着干什么?滚去干活!” 眼不见为净。 屠长蛮就委屈了:“我就是干完活儿来的啊!” 他真的是过来报告案情进度的,连夜出城加班,一晚上没睡觉……能被上峰记住名字不容易的,真的。 “崔郎!我照你提点,去查邢窑,北地的线索,果真有收……”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崔郎不怎么隐晦的提示眼色,提醒他某人还在呢,敢不敢说的再直白点! 昨天傍晚连案情都不敢正面和他说,生怕有麻烦,今天当着武垣就敢直接说,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 屠长蛮:…… 他看了看武垣,又看了眼崔芄,前者没拆穿没骂他,后者也没鼓励没提点……你们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十三郎你到底是不是纵容崔郎,崔郎你是有恃无恐还是在挖坑?我也是你们之间对抗拉扯的工具么! 看了半天看不懂,他干脆不管了,直接硬着头皮说,是奖是罚您二位稍后看着给! “灼娘子卖身为奴那几年,并非去了江南大户人家做丫鬟,而是去了路州窑场给窑主家做工!” 邢窑之所以叫邢窑,是因为大部分窑厂都在邢州,最好的工艺也在那边,路州这家姓周,原是邢州搬过去的,干了老本行,路州窑场少,非常好查,灼娘子消失的那些年,一直在他家做工,说是丫鬟,伺候内宅,其实干的活比管事妈妈都不少了,后宅琐碎,里外采买,闲时帮厨,忙时上窑,非常能干,周家老爷夫人都很器重……按理说,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过往,哪儿都能挺直腰板说,没必要隐瞒。 “……这灼娘子不但能干,人也开朗大方,还很聪明,什么活计都难不倒她,认识的人都夸,就是因为身份所限,拘在周家宅子里,与外面没什么交际,也没什么熟人,圈子不大,运气也不太好,染了一次重疾后,身体就不太好了,肺腑不佳,恐寿数不长,更没有说亲。” “牙行办事算得上规矩,周家夫妻也大度,契约到了年限,再舍不得也未强留,赐下一大笔赏银,准了灼娘子的请辞,十年前,灼娘子就是从他们家离开的,因感情深厚,还约定了以后要信件往来,因周家夫妻女儿将要出嫁,灼娘子与她感情好,还约定了归家之后,选买些长安风物为她添妆,但奇怪的是,灼娘子此后并未寄过信件到周家,也未给闺中朋友添妆……” “灼娘子在周家住了多年,离开时未能带走所有的东西,说是还有东西落在周家,周家寄了信,托了人转交……” 说到这里,屠长蛮咳了一声:“被扣下了,我这兄弟有点门路,又是刚好撞到他知道的事,便连夜给我找来了。” 崔芄:…… 武垣:…… 什么有门路,什么刚好,怕是东西顺着牙行当初的记录过去,周家夫妻又大方,东西里放了给灼娘子的贵重物品,或者干脆就是银钱,被截贪了。 至于为什么灼娘子没留长安的家地址,大约离家太久,中间音信不方便,知道搬了家,并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得回来自己寻一寻,当时没办法说的太准。 “周家人说灼娘子性格如何?” “提及未给女儿添妆时,是否状似不经意?” 崔芄和武垣突然同时开口。 第28章 屠长蛮有点懵,这……这两个人表情是不是突然变了?他说了什么关窍么?连夜出城忙这些,脑子都木了,他想不到。 但话还是要回的,他按着那兄弟问了好多,但凡经历过的细节,那兄弟都说了。 “好像的确是不经意的一提,”他先回答武垣,“似乎抱怨灼娘子没按约定添妆,但现在想,好像是周家故意这样说的,只是当时没人关注这些细节。” 他又看崔芄:“说灼娘子开朗大方还聪明啊,从不畏难,什么事到了她面前不用害怕,还善良热情,有恩必报,跟周家小娘子感情那么好,就是因为她生病的时候,周家小娘子救过她,所以才必须要亲选长安风物为她添妆……” 说着说着,屠长蛮懂了。 为什么约定了写信却没有,那么重要的添妆也没有下文,灼娘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灼娘子……出事了?” 那时候就出事了? 崔芄:“周家当年应该就有怀疑,此举为试探,你可亲去路州追查,或许他们的试探并不止这一次,比如打听到长安来,灼娘子的家……” 武垣:“周家按下不再提,这些年再无动静,要么是看到事已成舟,无法挽回,要么,是他们本就知道灼娘子家中情况,有个‘灼娘子’帮忙照顾老娘幼弟,本就是灼娘子心愿。” 屠长蛮双眼放光:“我现在就去!” “等等——” 崔芄叫住屠长蛮:“请兵曹着重留意灼娘子身体状况,病况如何,有没有受过什么大的伤,在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比如骨折之类,分别多久痊愈。” 武垣:“坐辆马车去。” 屠长蛮感动:“中郎将如此体恤,手下必赴汤蹈火——” 武垣:“路上睡觉,醒来正好干活,不耽误。” 屠长蛮:…… 他还是走快点吧。 人走后,崔芄和武垣视线对上,异口同声。 “银簪子。” “雏菊。” 放在手边总是把玩,刻着蜻蜓纹路的旧物,种在窗前,随时都能看到的雏菊,‘灼娘子’怀念的是什么,追思的是什么,缅怀的是谁? 床下箱子的纸扎旧物是为康氏做的特殊准备,银簪子和雏菊确实很早之前就有的。 “还有和康氏别扭奇怪的相处方式。” 女人敏感多思,性格不同,与人相处方式也就不同,但康氏母女明显不太一样。 “——康氏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原本的女儿。” 她虽眼睛半瞎,女儿又是走了多年之后再回来的,年少期间成长面貌身形发生巨大变化,她还是发现了,她内心大概有很多挣扎,比如从害怕警惕到无奈愧疚,情绪很复杂,悲哭的一声‘灼娘’,融入了太多太多东西。 “姜年却并不知道。” 姐姐走时他太小,根本没记事,他认识的,只是回来后孝敬母亲照顾家,悉心教养他的姐姐。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 “若灼娘子已经死了十年——” “现在死的那个灼娘子是谁?” 崔芄和武垣对视一眼,思路一致:“去姜宅!” 去姜宅,有些事就很微妙了。 因入殓一事,姜家对崔芄观感很好,武垣包括整个内卫组织,民间都不是很喜欢,畏惧少话是常态,想在姜宅获得更多东西,威压比起怀柔,效果显然不一样。 崔芄微微理袖,自然而然走在了前面。 武垣默了一下,无声跟上。 崔芄:“我说话时,你不得有异议,我让你动,你不准不动,我不允你上前,你不许擅自行动——” 武垣:“没这规矩。” “现在有了。” 崔芄侧头,弯眸含笑,灼灼灿灿,如春日入怀,冬日可爱。 武垣:…… 美人都是这么记仇的么? 第14章 你摸我手了 姜宅。 康氏母子已为灼娘子大殓,遗体纳棺,留盖未盖,与世间,与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崔芄上前拈香,问了出殡日子,言说要备路祭,康氏泪眼婆娑,悲不能抑,连声道谢,在崔芄关切过案情进展,遗憾小殓那日时间有限,未能找到更多痕迹证据帮忙时,康氏直接命儿子叫管家过来,言家中所有地方,没崔先生去不得的。 “……小女之事,先生襄助良多,我与犬子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今便厚了脸皮,求先生再为襄助,先生大才,心善悲悯,此番若再能有助,乃是小女运道,若不能,也请先生莫要自责,也……是小女的命。” 康氏眼瞳无法聚焦,可见哭了几日,眼疾越发严重,话说的哽咽又小心,想求崔芄帮忙,又担心给崔芄带来负担,卑微极了。 崔芄知其哀痛,安慰几句,道会尽力,便随管家离开了。 武垣收敛浑身气势,无言随行,直到四周无人,才走回崔芄身边:“崔郎好生能干啊。” “客气,”崔芄微笑,“十三郎也很乖。” 乖? 多少年没人用这个字……不,从来没人夸过他乖。 “你胆子真的很大——” “姜宅不小,敢不敢比不一比?” “跟我比?”武垣看着站在庑廊,衣角随风摆荡,裹出更为细瘦腰肢的崔芄,“你确定?” 今次查找范围很大,是整个姜宅,所有灼娘子的痕迹,所有用物,屠长蛮从好兄弟那里截来了周家送还的灼娘子遗物,刚好搜出来对比—— 第29章 需要脑子,更需要体力。 崔芄:“若十三郎连我都赢不了——” 武垣:“便让你见识见识!” 目送人背影远去,崔芄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走了。 灼娘子身上的秘密很多,他有想看清的部分,菊花……一手莳花本领,是从哪里习得的?西湖柳月娇贵,不得其法,可是种不出来的。 原以为重点在姜家,结果这个灼娘子,并非姜家人,那她来自何处,姓甚名谁,真正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习惯什么…… 十三郎太过敏锐,若一直在身侧,他担心会漏出点什么……或许十三郎并不是受不得激将法,只是故意配合,但没关系,自己能有所得就好。 他敛气凝神,开始集中心力,探索寻找。 武垣飞出老远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故意调开他,是想探查什么?某人秘密有点多啊。 的确得给出些空间,不让别人有收获,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些收获是什么,动机是什么? 他懒洋洋掸了掸袖子,眼梢微眯,身形如大猫般,矫健起落。 二人迅速行动,路线方法很不一样。 武垣仗着体力好,武力强,大开大合,搜索范围极大,从最偏僻的犄角旮旯,到别人不能至的屋檐房顶,但凡他感觉可疑之处,都会看一看,辨一辨,而他本身并不缺乏敏锐度,很快有了收获。 崔芄则是目的性非常强,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完整个姜宅,便由点及线,从灼娘子最擅长的莳花弄草本领,追溯她在做这些事时的习惯,喜好,大概会用到什么东西,倾注了多少感情……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总归是不一样的。 很快,厅堂里堆的东西越来越多,分为两小堆,泾渭分明。 一个半时辰后,崔芄的探索之路到了尽头,思考良久,手伸向一尊小巧精致的琉璃盏—— 摸到了武垣的手。 武垣先一步摸到了琉璃盏,感受到覆在手上的温度,如遇莹润的触感,似笑非笑:“我倒是没瞧出来,崔郎对我这般中意。” 崔芄:…… “这般情不自禁,想来为我魂牵梦萦,心驰神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武垣笑容愉悦,“崔郎倒是早说啊,我这人大度,一点点小愿望,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崔芄静静看着他:“这般耍赖不认输,并不会显得你特别高大。” 武垣抛了抛琉璃盏,轻松接住:“你要不要看看外面那两堆东西?我输?” 崔芄当然看到了,武垣找的比他多很多:“我只是一个入殓师。” 双方行业不同,位置不同,他少很正常。 武垣笑了:“所以现在是谁在耍赖?不管怎么样,不管我比你多多少,你都没输,是我输了?” 崔芄淡淡看他:“我可没这么说。” “所以还是我自己承认输了?”武垣把玩着手中琉璃盏,莹莹有光,炫目通透,有点像眼前人,“崔郎有点傲啊,怕输?” 想想之前在大街上遇到,游离于人群外,不与人同堂,不与人同坐,习惯了顾及到别人忌讳,自己不往人群里凑,连喜欢的饮子都因为周边人太多,不会上前的崔郎,武垣差点都觉得前后不是一个人了。 崔芄已经走出房间,去到外厅:“时间不早了,干活吧。” 武垣啧了一声,跟了出去。 既然不必再比输赢,或者说,本也没打算真的比输赢,地上的两堆东西也没必要泾渭分明了,两人蹲下来,开始重新分,把这些东西打乱,重新分成两堆—— 区分的规则当然是,不一样的性格习惯,差别迥异的特点。 两人分东西的动作迅速又安静,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意见,稍微没那么肯定时,对个眼神,一两句话,就能迅速辖定归属,没有判断不出来的东西。 很快,东西被重新分成了两堆,一堆是原本的灼娘子,一堆是现在的灼娘子。 现在再看,就很明显了。 “真正的灼娘子从小胆子大,不仅喜欢蜻蜓,还喜欢各种虫子元素的东西,五毒头花饰品她是一个不少啊,”武垣抱着胳膊,“喜欢比较酷的东西,喜欢颜色鲜艳漂亮的红色。” 崔芄颌首:“如今的灼娘子,比起昆虫,更喜欢柔软可爱的东西,比如毛茸茸的猫咪,兔子,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比起热烈绚烂的大红,她更喜欢浅淡的粉色,碧色系。”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欢样式挺阔,看上去利落,方便干活的衣服款式,比起裙子,似乎更中意男装样式。”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虽也勤快爱干活,明显更喜欢柔软的裙子,哪怕需要用披帛把袖子绑牢。”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喜欢一切新鲜的玩意儿,比如琉璃盏,比如自己会动的木头马车玩具。”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喜欢传统的东西,比如玉,金——老山檀手串。”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擅瓷器。”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擅植莳。” 武垣:“真正的灼娘子毕竟是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喜好,比如——水果茶。” 崔芄:“如今的灼娘子时常会煮饮水果茶,但她真正喜爱的却是清茶——她在扮演真正的灼娘子。” 她会假装喜欢蜻蜓,大约别的昆虫实在接受不了,就反复重复这个点,不是发饰要有,就是衣服帕子上要绣;明明不喜欢大红,还是会每季做一两件,时不时穿几次;偶尔受不住了,水果茶里都要煮几根清茶叶,丰富一下味道……她将本身喜好小心藏起来,生怕别人会发现。 第30章 “要假装,前提是了解——”武垣眯眼,“两个灼娘子必然认识。” “但认识并不深,可能只见过一两次。” 崔芄目光滑过地上的东西:“你看这些东西,像不像了解一个人的过程?” 最明显的蜻蜓元素,‘灼娘子’自归家就有了,红裙子,却是几个月后才有,水果茶一开始就有,类似男装的款式几个月后出现,之后渐渐的,特殊一点的,酷一点的摆件,才慢慢增多。 就像是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慢慢认识真正的灼娘子,了解她,假扮她,学习她,成为她。 武垣:“十年前灼娘子离开路州,再无回音,该是出了意外,而这个‘灼娘子’,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她。” 崔芄:“观姜家‘灼娘子’表现,认真生活,孝顺母亲,抚养幼弟,并不像有愧疚,或者赎罪——原本灼娘子的意外,应该与她无关。” 武垣:“但她借用灼娘子身份,为自己少了麻烦,会觉得对姜家有所亏欠,会感恩,会弥补。” “或许两位姑娘当年聊过些什么,”崔芄沉吟,“真正的灼娘子曾告知提点过什么,不然‘灼娘子’不会一来就能假扮成功。” 再或许,对于姜家,灼娘子有一定托付,而假的‘灼娘子’迫切需要一个身份躲避什么,双方达成了共识。 真正的灼娘子十年前就遭遇了意外,那现在死的这个是谁?当年灼娘子的尸身又在何处?因何而死? 庭外丧乐高起,似是新来了吊唁的宾客,康氏母子悲戚哭声难以压抑,弥漫在庭院。 崔芄垂眼:“小殓那日,姜年曾提起姐姐的偷哭,姐姐让他用母亲和她的性命发誓,不准告诉别人,而姐姐自己,也用娘亲和弟弟的性命发了誓,说真的没什么,姜年才没有重视,以为是姐姐和母亲惯于的相处模式习惯。” 她敢用母亲和弟弟的性命发誓,是因为她早就没有了,誓言无用,姜年却当了真。 很明显,当时就是有事,她遇到了来自十年前的危险。 武垣:“危险来找她,她不想连累姜家,哪怕害怕,也想自己解决掉。” 崔芄:“姜年因年龄所限,知道的太少,康氏却未必。” 她的悲痛,在于清楚的知道,两个女儿都没了,却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个人说,她必定怜惜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因这十来年的患难扶持,对成为他女儿的姑娘有复杂的情感。 她为这两个姑娘难过。 武垣:“该要和她好好聊聊。” 她可能会为自己的无能懦弱感到无力,为自己的自私逃避感觉到卑劣,但不会不想抓到害她两个女儿的凶手。 崔芄看着武垣,目光明亮安静:“我愿前往。” 武垣顿了下,笑了:“崔郎,你为何迫官府查这个案子?” 崔芄讶异对方这个时候问这个,他当然是想借官府之力,但不会承认:“十三郎说笑了,我哪来的本事指挥官府做事?” “我看你不光本事大,胆子也很大。” 武垣看着阳光落在崔郎发间,瞳孔干净透明,像剔透的琉璃盏:“不过没关系,此事便允了你,你去问,我等——” “崔郎,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哦。” 第15章 她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你来了。” 康氏坐在女儿房间的窗前,双目凝望远方,无云无鸟,最空茫之处,微微颤抖的手里,摩挲着桌上茶具。 暮色将近,外院不再有新客上门吊唁,哀乐渐息,内院静的出奇,许是天晚欲寒,今日夕阳也不怎么暖,是鎏着银的白金色,衬的人肤色泛冷,难觉温和,唯有瓷器光辉不变。 干净漂亮的白,温润丝滑的釉色,正是邢窑白瓷。 “我女儿,原本是做这个的,对么?” 康氏耳朵动了下,听到来人脚步,并没问是谁,只是摸着茶具的手更抖了:“那些年……太难,灼娘并不经常来信,走了八年,一共只有五封。” “每次都只报平安,信短语惜,只说一切都好,从不言天气变化如何,冷热是否与长安相似,不提吃食咸还是辣,是否吃的惯,不说外地人可欺生,有没有被欺负……她从不说自己的事,可若真的过得好,怎会不愿说?” 要么被欺负的苦,不好说,不敢说;要么忙的心累体乏,没空说,没精神说。 “……我的灼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崔芄惊讶于康氏的敏锐,灼娘什么都没说,她却猜到了邢窑瓷器这个点。 假的灼娘子想成为灼娘子,有很多东西需要学,需要演,唯有一样不需要,就是真正灼娘子离开家以后养成的习惯。 真正的灼娘子不想让家人白担心,只报平安,不言身边事,那她之后形成的生活习惯,对邢窑的熟悉和擅长,都可以不必带来长安,假的灼娘子与灼娘子有相遇,按理来说只能在路州,又因自身经历特殊带来的恐惧和警惕,她完全可以抛弃邢窑瓷器这一点,不让它出现在长安的姜家。 她也做到了,整个姜家,只有她的房间里有一套邢窑茶具。 再有对过往经历的恐惧,她也仍忍不住对逝者的思念和缅怀,不然窗外那一丛雏菊是为什么种下的? 她只是从心而为,没想到只这一点点举动,就被康氏猜准了,母亲与女儿的情感牵绊,从来都是深切细微的。 第31章 崔芄没有隐瞒的必要,缓步走近:“是,灼娘子有一手极好的制胚本事,她烧出来的瓷器内行人都惊讶赞叹,身边人都很喜欢她,说她性格开朗,聪明能干。” “这就好……这就好……” 康氏颤抖的手指擦去眼泪:“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我只盼我女儿那些年过得没有那么苦,那时候……也没那么痛苦。” 崔芄听懂了,假灼娘子过分小心翼翼,不会透露这些,或者可能她并不知道,她跟原主并没有那么亲近,而这么多年过去,康氏已没办法不接受现实,她的女儿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只希望女儿在人世间经历的并非只有苦痛,有享受的开心的事,如果遭遇意外离世,希望过程不要那么难受。 “官府在查,”崔芄坦陈,“今日与我一同过来的正是内卫中郎将,武垣武十三郎,您的家人应该已经认出来了?他虽性子说不上好,做事却没出过差错。” “我知你来找我,想问什么。” 康氏微微颌首,声音哑涩:“但很抱歉,我知道的也不多。” 因近几日劳累悲痛,她身体情况不大好,说话很慢,好在她并不抵触,愿意跟人聊一聊这些过往,崔芄便帮她沏了盏茶,坐下来慢慢听她说。 她的确知道归家的灼娘子并不是她的灼娘子,初时一家人中得团圆的喜悦掩盖了太多,她是后面才慢慢发现的,但所有她的发现和猜想,她都没跟任何人说,‘灼娘子’以为她不知道,一直都很尽心,尽心扮演好离开多年的人,尽心替这个人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 感情的相处都是有迹可循的。 ‘灼娘子’很努力地在融入这个家,认真孝顺母亲,仔细照顾弟弟,温柔又坚韧,遇到什么事都不怕……或许也曾怕过,但哪怕手指在袖子里颤抖,也硬气的,坚强的,用瘦弱的肩膀担起了所有事,这个姜家,的确是她一手撑起来的。 小姑娘几乎是用自己所有生命力在拼,没有对不起谁的愧疚,没有任何赎罪意味的难堪,有的只是想亲近,想依赖……想要有家人。 这样的小姑娘,谁看到眼底会不发酸? “她和我的灼娘一个年纪……都应该是被宠爱,被呵护的小姑娘……” 康氏怎么忍心口出恶言? 她明白,不管女儿出了什么事,定然都与这个小姑娘无关,大约这小姑娘受了女儿托付,才来到她们家,与她们成为家人,互相照顾依赖,但凡这小姑娘有父母家人,但凡有人疼爱支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也是个可怜人。 不是没有过情绪不好,想法极端,恨不得立刻拆穿这一切,质问亲生女儿下落的时候。女儿生下来小小一团,从没过过好日子,又卖身为奴不知在怎样的环境里奔波难挨,她不可能不思念,不难过,不后悔……可谁想这样呢?没人想这样的。 她不想和女儿分开,女儿也不想死,这个小姑娘不想没有亲人呵护照顾,一切不过是…… “……都是命。” 康氏哽咽,一句灼娘,悲哭了两个女儿。 她心中的难过痛苦无处诉,跟谁都不能说,跟外人不可以,她们一家人已经如此,谁都不能再出事,哪怕是名声;跟‘灼娘子’不可以,她已经足够努力,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不能让她愧疚难堪;更不能跟姜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跟回来的姐姐感情很好,彼此扶持,正是一般人家姐弟应该有的样子。 “……我知她不是我女儿,她再好,我也没有事事麻烦她,指使她的道理;她知道我不是她亲娘,再孝顺亲近,敢管我管的很严,也总会守着分寸,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谁知我……” 康氏闭眼,无力哀叹:“谁知我还没死,她 先走了。” 崔芄一一听过这些过往:“您可知她是哪里人?” 康氏摇头:“她对过往很警惕,从不提起,但平日相处,总会漏一些细节……” 比如埋在骨子里的习惯,穿着喜好大都是后天培养,但胃知乡愁,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人会想吃小时候就熟悉的,喜欢的东西。 或者特别能共情,感同身受的事,当喜欢和厌恶情绪特别浓烈时,很可能本身就经历过类似的事。 康氏活了这么把年纪,世情通透,大约能猜到,小姑娘大概出生江南,可能小时候生活还不错,不算太富裕,也是吃穿不愁的,对别人讽刺独生女的话尤其反感,对‘吃绝户’的行为厌恶到极致,大约也经历过类似之事,比如自己就是家里独生女,父母意外离世,族人侵占了她的东西,或者还算计了她什么,让她小小年纪背井离乡…… 她很抗拒说亲,平日看不出特别恐惧男子,但她拒绝和男人一起过日子,一个性格那么温柔的人,在这件事上尤其执着,大约是吃过什么亏,很苦很苦…… 暮色渐染。 崔芄在在房间里和康氏对话的时候,武垣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壶酒,屈腿坐在屋顶,就着残阳朔风,慢悠悠的品。 酒清风冷,岁月微凉。 突然他站了起来,看到远处坊市动静,唇角勾出一抹嘲讽弧度,随手扔掉空了的酒壶。 崔芄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武垣若无其事一个小翻身,稳稳落下的同时,抓住了那个空酒壶,随手塞给一个路过下人,稳重严肃的走过来:“问好了?” 第32章 崔芄目送那个下人离开,看向面无波澜的武十三郎:“嗯。” 他并无多余的话,快速地将自己得到的信息整合一遍,连同自己的猜测,一并讲与对方听。 “宣州啊……”武垣表情有些微妙。 崔芄:“你还知道有别的宣州人?” 他突然想到今日街边偶遇,真的是偶遇? “十三郎今日堵我,所谓何事?” “唔,时间刚刚好,”武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身,“跟我走。” 崔芄便不再问,只静静跟着武垣。 二人一路穿越街巷,看着夕阳把影子拉的长长,第一声暮鼓敲响时,来到一处夹巷,前方不远处是个商行,有人正在交易…… 武垣指了指玉色圆领袍,相貌不错的年轻郎君,又指了指一身低调显贵,颇有些干练精明的中年男人:“商人凌永,世仆申伯。” 商人凌永,崔芄知道,早些天屠长蛮就找出来了,说他极为可疑,和灼娘子很多微妙节点撞线,按照灼娘子的行为轨迹,精神状态分析,这男人绝对有事,还不老实,看似配合,其实隐瞒良多。 世仆申伯,则是枫娘子家中,其夫皮承明的管家,提供了不少信息,皮承明的家不大,人又经常不在,对枫娘子最熟悉的,就是这个管家。 而两边都是商人,本身可能就有走货往来,加之枫娘子有购画需求,申伯曾为中人,介绍凌永卖画。 现在看起来,两个人像是在完成单契交付,虽然家有白事,可曾经谈好的货品还得如期交付…… “……不错,数量对了,”申伯很满意,“下一笔单如果来的快,可一起送来。” 凌永面带微笑,很能让人如沐春风:“不知给您送到何处?” 申伯敛了目:“凌郎何出此问?” 凌永:“毕竟家中治丧,恐有不便——” 申伯:“为什么不方便的,后日申时,送到北门。” 崔芄感觉有些违和。 二人并不只说了这几句话,站的略远,他也并不是所有都听清楚了,但二人交谈时的表情神态,配合话音的试探之意,都让他感觉很微妙。 一般有钱人家的宅子,不会只有一个门,有大门有侧门有偏门有后门,大门一般不开,需得主家大事才开,侧门就在大门侧不远,平时进出都走这个门,西侧偏门多给下人使用,采买什么的一般都是西门,而北门,则是宅子后侧开的小门,一般走隐晦的,不与外人道的东西,比如夜香,比如未能预料到,突然急病横死的下人尸体…… 主人家,无论死活,都不可能从北门进出,申伯为什么会要求给主家采办的东西,从北门进?而且还是一个下午比较晚,不怎么算方便的时间? 凌永表现也很微妙,看似笑得如沐春风,实则很有些试探之意,这种试探的强烈,申伯已经察觉到,并警惕了。 他们真的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 凌永看起来别有目的,申伯也很奇怪,不管穿着谈吐气质,还是傲慢精明度,都像是世家底蕴养出来的世仆,却屈身伺候皮承明这个商人? 皮承明崔芄见过,至少那一面,他没看出皮承明在驭人之术上有多厉害。 武垣问,崔芄就把这些想法都说了,顺便思考武垣带来他的用意:“你在怀疑谁,凌永还是申伯?” 武垣没答反问:“查这个案子,对你很重要?” 崔芄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说—— 你在有意介入,你看起来别有目的。 他似乎很好奇,自己想做什么。 “两桩人命案,看似没交集,实则细节交融暧昧,凶手仍然在潜伏,或许杀了不止这两个人——”崔芄看着他,慢声反问,“人命于十三郎,一点都不重要?” 武垣盯着崔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崔芄不躲不避:“所以‘找东西’,对你也没那么重要?” 一切根由都脱不开‘贵人失物’,破案不着急,是不是意味着,这人对皇权也没那么恐惧? 武垣眸色渐敛。 崔芄:“东西,你是不是找到了?所以才不需要着急。” 武垣突然笑了:“你竟是个有仇必报的。” 想起之前在姜家那点试探攻击,还没过去多久,人立刻就还回来了,美人果然不好欺负。 “客气。” 崔芄只是问,并不认为对方会回答,抬眼看了看天色,暮色渐浓,悄悄晕染的夜色似乎没那么平静,让人心中不安:“十三郎再辛苦一下,送我归家吧。” 武垣挑眉,一脸你怎么敢提这种离谱要求。 崔芄眉目平静:“我如今可是你很重要的人,不能送?” 第16章 你挺浪的 “只要你敢,我没什么不敢的。” 武垣转身,笑容嚣张微妙中,带着一丝危险。 能有幸得他押送的,会是什么人?上一个,坟头草都尺高了。 崔芄表情全无变化,好似根本没听出来:“十三郎,请——” 二人转身回坊,脚步看起来和谐极了,连夕阳下的影子都格外缠绵契合,如果不是格外关注,都意识不到他们之间气氛有些怪异,看起来非常像个怀鬼胎。 “救命啊——杀人啦——” “我的摊子——” “娘喂,是逃犯!大家快避开!” 第33章 街上突然横生变故,正是暮鼓归家时分,街上人很多,动静也就特别大,视野有限,崔芄依稀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不怎么讲究的背影,这个背影蹿的非常快,武力值很高,且下手非常狠,只顾往前冲,不管谁挡了他的路,他都会立刻动手,显然不管别人死活。 手突然被握住,拉到了墙边。 武垣挑眉:“让我送你归家,嗯?” 知道会有意外发生? 崔芄垂眸:“你并未反对不是?” 你不也知道会有事发? 又为什么没反对? 武垣握着他手的力度突然加大,不明所以的笑了下:“要辛苦崔郎了。” 辛苦? 崔芄还未明白这话间隐意,陡然视野变幻,身体突然腾空,又突然下落,心脏跟着一空,又一紧,全无准备,脑子里瞬间全是危险两个字,连腰间过紧的臂膀都不是在意优先级。 他被武垣抱着蹿上了墙! 不只蹿上墙,武垣还在各墙头屋檐纵跃起落,像只被抛在空中藤球吸引的大猫。 街上动静热闹极了,有喊追小贼的,有喊是逃犯的,更有官兵应声而动,隔绝开百姓,或喊话维持秩序,或分出人手前往追击贼人,百姓们纵使无法再上前,也闹哄哄的没有退,甚至哗啦啦聚了更多人…… 暮鼓催的不再是人们归家的脚步,而是战斗的号角,是过于刺激的心跳。 崔芄只觉得恶心。 突如其来的起纵跳跃高度让他很不适应,视野转的太快,眼晕头晕,耳边风声呼呼过耳,胃腑不由自主翻腾,非常想吐—— “……放我下去。” “不放!”武垣中气十足。 崔芄艰难的在晃动视野中寻找方位,艰难抬手远指:“那里……你可以把我放在巷墙转角……很安全。” 武垣:“不放!” 崔芄闭了闭眼,忍住了没做失礼的动作:“不敢拖累十三郎,我有自保之力。”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武垣只有两个字:“不放!” 甚至崔芄越抵触,他越有这种特殊的表现欲,越来越快的脚步动作里,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不是对我魂牵梦萦,朝暮盼眼,现在我如你愿,怎的还不开心了?哦我知道了,非是不开心,崔郎是害羞啊。” 还出言调侃,十分的不尊重。 崔芄很难保持理智,气的掐指拧他。 “猫爪子挠似的,这么轻,崔郎是恨我,还是怜我?” 胳膊内侧最容易痛的位置,武垣竟然不在意,哈哈大笑着,继续飞檐走壁,顶多改变姿势,让崔芄舒服点,不至于真吐出来。 崔芄:…… 初时的兵荒马乱过后,视野不再那么晃,倒也慢慢看清楚了。 这好像不是一场逃亡追击战,而是……刺杀?冲着武垣来的? 起初那狠人汉子奔的并不是武垣方向,也没人知道武垣会在哪个方向,可一段兵荒马乱后,那汉子冲着武垣来了。 他的确是个逃犯,身上穿的是囚衣,脸上有受过刑的痕迹,眼神里的凶狠也和普通人不一样,不管本身气势,还是逃命架势,抑或下手不顾一切,全然不管别人死活的表现,他或许不只是一个逃犯,而是个——死刑犯。 看起来像是慌不择路,只想跑,踩翻了百姓摊子,不知道从哪里抢了把刀,伤了人,刀尖有血,因为被官兵追赶仓促转向,不知不觉就冲着武垣来了。 “都别拦老子,否则见谁杀谁!” 百姓们知道厉害,热闹会忍不住看,但并不会走的太前,不知不觉空出的空间,竟也直直通向武垣。 这奇奇怪怪,突然重合的路线,逃犯像是被追赶,无路可选,只有这个方向,可为什么只有这个方向呢?必然是包围圈‘有疏漏’或‘来不及’,只漏了这个口子。 “仓啷——” 思考间,武垣已经跟那个逃犯对上,双方武器碰撞,激出危险火花。 逃犯的刀是在行动过程中抢的,竟然很不错,质刚而厉,非常有重量感,若是迎面重击,恐难以抵挡,武垣手中的是一枚短剑,质薄而韧,看起来似乎不占优势,可他极熟悉这柄兵器,角度力道拿捏到极致,非但能挡,还能挡的很漂亮,手腕灵活一转,转手就转手为攻,杀招凌厉! 逃犯越狱逃命,是拼死的心气,断不会退,凶性十足,武垣怀里抱着一个人,单手应对,竟也能不落下风,甚至招招压制。 “——大理寺逃犯?嗯?” 大理寺…… 崔芄眸底微动。 这人一看就被关了很久,跟他们眼下的案子没关系,可突然发生的节点方式,都很微妙,而且—— 他凝目细看,街上跑得飞快的马车,好像是枫娘子夫家的车标?皮承明在这里?还是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想干点什么? 穿着轻甲的官兵追跨长街,已然在前,翻爬上墙,欲抓逃犯,谁抓到都是功劳,让别人抓到就不是自己的功劳,看似群策群力,实则抢的推的划水的,不一而足,本来武垣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变成一群人相互制约,更有甚者,几个眼色会意,暗戳戳攻击武垣。 所有时机都危险又微妙,有人故意引导,有人浑水摸鱼,有人借机搞事…… 这一场大戏,谁得了好处说不准,但武垣要是没抓到逃犯,就是错处,要是还不小心让自己受了伤,就更贻笑大方了。 第34章 谁组的这个局?武垣又知不知道? 看起来……是知道的。 “你经常遇到这种事?”崔芄声音融在风里,并不真切。 武垣一脸夸张的感动:“心疼我了?” 崔芄:…… 武垣的确经常遇到,他做的事,大多会触碰到别人最敏感的利益网,本就凶险,虽受太后撑腰宠爱,但也因此成了靶子,想要他死的人非常多,陷阱算计更是一个挨着一个来,破得了,算他本事,破不了,死了活该。 所有人都有帮手,他没有,也不能有,孑然一身,以孤胆悍勇行走世间,倒也畅快肆意。 他没说,崔芄却看懂了,突然觉得…… 武垣:“觉得我可怜?” 崔芄摇头:“觉得你挺浪的。” 不怕死,甚至享受在生死边缘试探的感觉,很少人有这种直白的胆气。 武垣一怔,笑了:“崔郎这么了解我啊……” 崔芄鼓励:“你可以更大胆一点。” 武垣:“嗯?” 崔芄:“死了,我可为你入殓。” 一副要接生意的样子。 “哈哈哈哈——” 武垣笑的有点停不下来:“行啊,连殓骨人都有了,我这福气有点大啊!” 一边笑,还能一遍更凌厉的出招,剑啸即出,没人能拦得住,没人敢不让锋,纵使有人心怀鬼胎对付他,不让他抓到人,仍然阻止不了他的脚步,纵使逃犯侥幸钻个空子飞出,下一刻人会落到他手里! 他的脚步哪里是踩着暮鼓声点,是踩着人们心头! 崔芄被剑锋护的很好,并没有受伤,但屡次发现空档,武垣都没放他下去:“为什么不放开我?” 他并不想跟着胆战心惊,一起冒险一起浪。 武垣啧了一声:“底下有人正等着英雄救美呢,我现在放下你,不就是给别人机会?” 崔芄:…… 他其实看到了远处李骞的身影。 左骁卫和大理寺关系好,帮忙追捕逃犯,李骞会出现在这里很正常,甚至可能今天这一幕的发生,与他有很大关系。 “没必要吧……” 不管是为了破案,还是为了他这个人,值当整这么大活? “小意思,”武垣大手将人搂的更牢,“崔郎辛苦点,抱紧我,我呢,尽量稳点,不让你吐,真忍不住吐了也没关系,吐我身上,别客气,我衣服多。” 崔芄:…… 想起武垣扔给他的那件厚披风,早晚有点离不了…… 算了。 “你欠我一次。” “崔郎有点不讲理啊,”武垣跟人交手,还有空撩闲,“我这又是抱你又是护你的,还倒欠你一次了?” 崔芄干脆别过头,不理他。 武垣大笑,胸膛鼓动。 他打这一场架,并未尽全力,有戏耍别人的成分,有借机观察的意图,有故意调侃崔芄的兴趣,到现在,感觉差不多了,一手执着短剑,一手抱着崔芄,交手错身时,长腿突然如鞭扫出,狠狠一挥,再一踹—— 直接将逃犯踹下了墙! 力度之狠猛,逃犯有点没反应过来,顺着墙面滑到了地上。 武垣跳下墙,将崔芄稳稳放到地上,大脚直接踩上了逃犯的脸,还狠狠碾了碾:“跑啊,怎么不跑了?” 逃犯脸都变了形,根本说不出话。 “好!” “十三郎威武霸气!” “十三郎厉害啊!” 围观群众鼓掌叫好,官兵也很快围了过来。 动静这么大,又事关自己上峰,内卫们不可能不动,瞬间上前,列阵武垣身侧。 武垣指了个人来接手,朝远远走过来的李骞微笑:“就不劳三郎你襄助了,此番功劳,某愧受了。” 李骞看看被折腾的说不出话的逃犯,再看看好好站在一边,颊畔甚至有点红的崔芄,气的一口气梗在喉间,差点把牙咬碎。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武垣完全不给他发挥的机会,拉着崔芄就转身,大手在空中摆了摆:“我还要送先生回家,没空寒暄,三郎见谅啊。” 话说的慢悠悠,脚步走的兔子还快,生怕崔芄心软,招呼都不让打。 暮鼓停时,武垣和崔芄走到了家门口。 天色微暗,晚风已寒。 崔芄推开院门,突然转身,朝武垣伸手。 武垣不懂:“嗯?” 崔芄:“钱。” 武垣更不懂:“什么?” “钱啊,你不是说要给么?”崔芄提醒他之前的承诺,“方才你动作太大,我荷包掉了,晚饭没着落。” 武垣:…… 我是说我给的你不准不要,没说你可以生要啊! 算了,今天心情好,不跟美人计较。 他解下腰间荷包,扔给崔芄,同时倾身靠近:“我可再予你一个奖励——” 崔芄:“什么?” 武垣压低声音:“贵人失物,我并没有拿到。” 崔芄了然,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但你知道它在哪里?” 武垣没说话,只笑的别有深意。 “走了。” 他转身离开,却突然看到远处跑来的手下,气喘吁吁,很着急的样子:“怎么了?” 那人递上蜡封的信:“头儿,屠长蛮送来的东西!” 第35章 屠长蛮送来的,就是和案子有关了?这么快? 武垣就没继续走,转头看了眼崔芄,直接拆开了信。 信息不多,多的查探正在过程中,无法迅速传回,但屠长蛮正好问到了一些东西,正好相熟的镖局朋友回长安,他就让人捎回来了—— 说的是灼娘子的身体情况,比如染了肺疾,牵连心疾,天气变化总会风寒发热,咳嗽不止,病严重的时候经常咳血,呼吸短促,时不时头晕,若是在走路时犯了病,晕过去,很容易摔跤,摔跤就会导致身体损伤,比如她的左小臂右腿骨都曾有过骨折,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右脚小指都曾有过严重挫伤骨裂骨折,得是十二三年前吧,她特别倒霉,摔了两回,床上躺了两个月,半年多才痊愈,小小年纪愁的,左边槽牙都掉了一颗…… 屠长蛮将自己打听到的信息一一告知,末了问了一句,为什么崔郎要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用? 武垣其实也好奇,为什么要问这个? 刚想出声调侃,就见崔芄脸色突然变了,直直盯向院子里—— “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哪了。” 第17章 尸骨在我家 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突然晦涩的声音,暮色都压不住的明亮的眼睛…… 十年前那具尸体,真正的灼娘子,还能在哪里? 武垣沉眸,也看向院子:“在你家。” 崔芄提袍跨过门槛:“嗯。” 武垣冲属下摆了摆手,让人去忙自己的事,也跟着进了院子:“你最近忙活的那副骨头架子?” “尊重一点,那是一位姑娘。” 天色已暗,崔芄却一反往日习惯,将收在厢房的骸骨端了出来,摆在廊下石台,烛盏也多燃了几支:“十三郎不是有事要做?” 武垣一点没客气,崔芄做事的时候,非常利索的沏了壶茶,给自己倒了一盏慢慢饮:“不急,先看看你这的骨头架——姑娘。你怎么确定她是灼娘子?” 这不是别人追到城门求请的活,有主的? 骨头已经拼好穿线,崔芄再次仔细观察,颌首笃定自己没看错:“左小臂,右腿骨都曾有骨折,十二三年前受伤,床上躺了两个月,半年才痊愈——你看这里,颜色比周围浅一些,有雾状,这是骨痂,骨折后痊愈的标志。” 武垣看明白了:“若是如此,她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右脚小指都……” 果然有!拿过的屠长蛮的信件一一比对,竟然全都对得上,一丝都不差! 崔芄:“信上说灼娘子因为病情,摔倒比别人多,经常碰伤头,但头骨是人体最坚硬的骨头,她只是破过头皮,并没有伤到骨头,骸骨表现应该是颅骨浅表有擦搓痕迹,但很浅。” 武垣看到了,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分不出这是擦搓痕迹,只认为这骨头长得粗糙了一点,或者下葬又被起出,摩擦伤到了。 崔芄继续比对来信信息:“腰椎伤过,有骨刺,左侧槽牙缺了一颗……” 仍然对得上。 “说到牙齿,”崔芄仔细看了看,“磨牙全部长齐,所有牙齿仅牙尖顶和边缘部分稍有磨损,智骨尚未萌出,她的年龄一定不超过二十岁。” 武垣:“看齿也可知龄?” “当然,”崔芄目光仍在骸骨上,“佐以看骨,估测会更精确,比如她,颅顶矢状缝尚未愈合,肱骨桡骨掌骨骨垢愈合,胫骨腓骨骨垢未愈合……这是一具正在成长的年轻身体,年龄大约在十四到十六岁。” 再由肱骨胫骨推测身高,也与屠长蛮信中调查的差不多。 相仿的年纪,相似的伤病痕迹,差不多的身高,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世间会存在两个一样的人,有差不多年纪,差不多的骨折又痊愈的痕迹?巧合或许存在,但办案时,最不该信的,就是巧合。 武垣面色凝肃:“城门口拦住你的那个人,当时怎么说的?” 崔芄:“那位老者姓王,追我追的很急,说手上有其它难事突发,必须得赶去处理,签了契付了订,就急匆匆离开,约定好半月后来见,对尸骨说的倒是不多,只叹其年轻可怜,请我务必手轻怜惜,他甚至连男女都没来得及说。” 武垣:“但你知道这是个女子。” 崔芄:“看到尸骨就知道了。” 男女骨骼相差量多,光是盆骨就足以鉴定性别。 “——年轻女子,且无分娩伤疤,没有生育行为。” “半月后来见……也就是说,没有办法找到这老头问话了。”武垣有些遗憾。 崔芄颌首:“是。”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具尸骨与长安城即将发生的命案有关,只当寻常客单,谁知…… 武垣:“你来长安落脚,住的先是客栈,后又赁了院子,搬到永宁坊——对方不知,届时如何寻你?” 崔芄:“他知道我会住哪家客栈,我离开前,也在客栈留了信给他,届时掌柜的会替我转达,且双方也有信物,哪怕客栈出了岔子,也不会随意被骗。” 武垣:“信物?” 崔芄递过来一根长方形竹签:“这个,我自制的。” 精致小巧的竹子,用刀尖刻出简易山水画,刀剑之锋利,下笔之神韵,少一样,都刻不出这样的牌子。 “对方手里也有一个,刚刚好和我这个能拼起来,十分对称。” 第36章 “你有没有想过……”武垣眼神有些复杂,“若别人没来,尸骨岂不是会赖上你了?” 崔芄表情平常:“所以我每一单,都会收一半订金。” 价格并不低。 “这不是钱的事……” 别人不来接,骸骨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到时帮忙入葬的,不就是你了?墓地棺材祭品,哪样不要钱,哪里没点忌讳讲究,多晦气? 但崔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好似怎么样都没关系,他既做了这一行,就坦然接受所有可能的变故和意外。 武垣垂眸:“对方有没有说人是怎么死的?” 崔芄:“说当年是失足溺死,找到时面目全非,都没人样了,又是夏天,不好留,只好先草草下葬……” 现在看来,事情更微妙了。 夏日失足溺死,多么不引人怀疑的死法,面目全非,认不出来,若没有好的仵作,大概只能凭衣服辨人,多么方便李代桃僵? 结合之前线索推断,有个方向很难忽略。 崔芄看武垣:“会不会当时的尸体死状混淆了凶手的视线,凶手认为,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便不再寻找,不再放在心上,直到此次再来长安,偶然发现人还活着,才觉得不对劲……” 武垣:“灼娘子可能是溺死的,可能不是,但所有根由——都与凶手有关。” 若不是这具尸体的偶然出现,若不是崔芄故意拽内卫入局,可能姜家‘灼娘子’的坠崖也会被当成意外,这些事都会过去,当年,现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 “半个月……” 武垣沉吟:“有些晚了,你擅入殓上妆,可有办法复原她相貌? ” 崔芄笑了:“你以为,别人为何不辞千里,追那么远也要来寻我?” 自然是有些拿手本事,别人不会,只他会。 “只是需要些时间。” 总该要让康氏看一眼亲生女儿的。 且两女出现对比,亲眼直面的证据,总比淹没在时光里的记忆线索更为直观震撼。 “这样,”武垣很快有了决定,“你继续你的活,专注于此,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其它不用管,我会去查那个王老头并案子相关细节,屠长蛮那边恐怕一两日回不来——有了进展,我会寻你。” “好。” 人走后,崔芄顾自忙碌,直到手脚冰凉,不知夜深几何。 起来活动僵了的手脚,往外走时,陡然意识到,从起初到现在,喝到的茶一直是热的,往厨房走,灶间热着,有热水,也有温着的饭菜,院子到处打扫的干干净净,之前买的东西也被收好了,理的整整齐齐。 桑七来过了? 崔芄仔细回想方才忙碌的过程,全无印象,但现实很明显,人来过了,又走了,而且—— 储物格架上东西少了不少。 倒是不客气,知道自取了。 崔芄舀温水净了手,端了饭菜到桌边,一边慢慢用,一边想自己的事。 姜宅假的灼娘子,宣州人,江南,有一手种花的好本领,若非耳濡目染或经人指点,不会到这种水平,西湖柳月,可不是谁都能种出来的。 但她年纪很轻,尤其十年前,正是人生遭遇低谷意外的时候,那期间市面上流通的西湖柳月,一定非她所种,他曾暗意试探过,她言种植是回姜宅后才有的兴趣,谁知竟然如此有天分,一做竟成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师从何处?从哪里知道的西湖柳月,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方法,尝试多年后,竟然成了? 想不通时,他会翻一翻经手单子手记,到现在已经是厚厚一本的《往生录》。 曾经遇到过什么,领悟过什么,遗漏过什么,遗憾过什么,该要如何反思复盘,应对现在的思考和疑虑。 “……嗯?” 指尖落到某处,他突然眼神一顿。 深夜,有人难题未解,有人酣睡梦乡,有人悄悄行动,有人暗中观察。 皮承明正在和世仆申伯吵架,怒不可遏,眉目俱厉:“这是什么时候,怎么敢这般明目张胆!” 两个人站对面,申伯这个下人比主子更有气度,无论穿着话语还是脾性:“您又没干什么,心虚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平和有风度……” “可院子里有——” “放心,别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空打探。” 暗暗夜色里,皮家宅子的密道开启又合上,都快要踩出了花,奈何夜色掩映,宅大声寂,根本无人察觉。 穿着黑衣,蒙着面巾的凌永悄悄过来,似乎想要跟踪追看,奈何没工夫底子,也无足够的警惕,时不时就会踩空个步子,碰到些拂枝,小心又迅速的探查宅子地形…… 武垣当然是没插手,暗自观察着傍晚那一出戏后的所有小动作,看,他不着急,咸鱼摆烂,别人不就急了?以为趁机暗度陈仓了,没人知道呢…… 他这个人呢,就是有那么点难言的胜负欲,贵人失物要找,案子也要破,所有‘拖延散慢’,都是为了这一刻。 他身形不断在长安天空飞掠,忙的乐不思蜀,根本想不起回家。 自己的家不回,倒是愿意去‘拜访’一下别人的家。 “让我瞧瞧你都藏着什么……哦豁,大发现啊。” 长方形竹制牌子,刀锋凌厉雕刻的山水,不就是崔芄给出去的那枚? 第37章 第18章 你想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武垣现在在商人凌永家。 别人偷偷摸摸干自己的事不着家,岂不就方便了他?他还不用特别小心,忙了一晚上,最后来的这,结果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在这里找到了崔芄的契牌—— 得,老头也不用查了,必然是凌永的人。 真正灼娘子的尸体,被凌永找到,被凌永送来长安,他是认识灼娘子,还是认识假扮灼娘子的那个人?若是认识灼娘子,为何不直接送到姜家?若是认识假扮灼娘子的人……为何有意搭上枫娘子? 凌永是生面孔,到长安还不足一个月,动线并不难查,出入各大商行,参加或攒了不少次酒席,广结人脉,签单订契,看起来是在认真做生意,唯一微妙的就是与枫娘子的接触,他表现的很克制,但在内行人眼里,已然非常明显。 做生意很高调,长安城商行如今没人不知凌郎,做人却很低调,亲送尸骸来长安,却不自己露面,而是找人托付于崔芄,与枫娘子的接触更是隐晦,枫娘子又知不知道他的意图? 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顿住,武垣耳朵微动,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他将竹牌归位,翻身跳出窗外,却并没走,长腿一翻,好整以暇倒勾在屋檐,等着房间主人归来。 不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凌永回来了。 他摘了面巾,脱去黑色夜行外袍,认真真洗了手,走到桌边喝了半盏凉透的茶,深深吐了口气,才走到圆角柜边,拿出一幅画轴,轻轻展开,小心翼翼。 “柔娘……” 倒勾在屋檐底的武垣心内哦豁一声,还是个熟人。 画中姑娘豆蔻年华,桃腮樱唇,眉目灵动,明媚羞涩,有着少女独有的柔软线条,若闭上眼睛,皮肤骨骼感觉再紧致一些,可不就是姜宅新死的那位‘灼娘子’? 原来她叫柔娘。 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这幅美人图,凌永主要做古玩字画生意,美人图是很大的一个分支,这个房间有不少美人图,新旧都有,时间有限,他还没来得及翻找到。 凌永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面庞:“十一年未见,表妹……好不好?我有点来不及了……当年是我的错,没能回来带你走,没能为你入殓,听闻崔郎本领奇高,不知能否见你最后一面……应该可以吧?若他都不能,世间也没别人能了,上天对我,应该不会这么残忍?” 崔芄睡得很晚,可能因为之前干活太专注,脑子绷的很紧,时常计算描绘骸骨的相貌,睡着了也总做梦,梦里有个看不见脸的姑娘,一直在叹息。 半梦半醒中,他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木头发出的,像不小心踢到了门槛? 猛的醒来,才发现不是错觉,窗子像被蛮力弹开了,有纸条随着小木箭钉在窗上。 起身过去,打开,铁画银钩飞扬跋扈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武垣的字。 崔芄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床,这人肯定不是担心吵到自己,应该只是顺便经过,没时间,也懒的进来,才扔了这么个玩意儿。 看完上面的字,崔芄想了想,收拾整齐后,去了姜宅。 新的一天,阳光一如既往普照大地,什么都看起来很有希望。 凌永的铺子今天很忙,该是之前的努力开拓有了结果,送货全挤到了今日,从清晨到下午,掌柜伙计们都没歇过,到最后一单时,都有点走不动了,很难才凑出一支队伍,连凌永这个东家都换了送货伙计的衣服,帮忙干活。 申时,马车拉着货物,一路走到皮承明的宅子,北门,早有申伯派的人等在门口。 “东西有点多,有点重,要不别累您的人了,劳您指个路,我们给您搬过去?”凌家商队非常有礼貌。 能不累自己当然好,那人点了头:“随我来。” 东西的确有点多,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中间还不小心撞到宅子里下人,小闹了一下,耽误了点时间,有送货伙计内急,说借府上官房一用,久久没回来。 所有货物搬好,理好,皮家小管事按规矩签印,确认东西的确收到了:“就你们几个?” 他怎么觉得好像少了人。 “就我们几个,”商行的人赔笑,“并非不重视府上这单生意,实是铺子上太忙,分不出多的人手,瞧着少了点声势……” 他熟练的给小管事塞了个小银饼:“您体谅则个。” 小管事拿了银饼,笑容真切很多:“活儿没耽误就行,气派不气派的,申伯又没瞧见,不碍事。” “多谢您了!” 商行的人收整队伍,很快离开了。 凌永则躲在官房侧,静谧无声,顺着护院们的巡逻时间和巡逻路线,艰难辗转,一点点的,挪到了前院。 暮色降临,过于安静的建筑像黑暗的巨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引诱着什么,四处无灯,暗色凄凄,夜幕之寒,犹如人心。 凌永很久都没有动,不惧黑,不知冷,直到很久以后,院子的主人,皮承明回来。 似乎喝了点酒,但不多,皮承明有些亢奋,哼着小曲进了房间,行动并无不便,他随手脱了外裳挂到屏风上,叫一路跟随汇报同时送茶的小厮离开,坐到桌边,舒舒服服的饮热茶。 惬意舒服的状态,像是感慨满足,忙了一天终于能歇着了。 第38章 陡然间,脖子一凉,他惊的酒意都吓没了:“谁!” 凌永转出来,让他看清楚:“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皮承明怒,“想干什么!” 凌永手上匕首抵近他颈间,目光逼视:“我想干什么,你不是最清楚?” 皮承明怔了下:“我同你无冤无仇……生意上的让利,都可以谈,凌郎没必要这么气吧?” “无、冤、无、仇,”凌永刀刃欺近,“你在杀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和你也是无冤无仇?” 皮承明眼角一跳:“妻?你到底是谁!” 凌永:“路州,柔娘,不过十年,这么快就忘了?” “柔娘……你是他什么人?姘头?”皮承明嗤笑一声,“呵,不安于室,水性杨花,所以你也知道她死的活该了?” 凌永眯眼:“她是怎么死的!” “溺死的,”皮承明眼角阴阴,“干出这种事,妇德不修,是要被浸猪笼沉塘的,她运气好,自己失足淹死了,还省了我的事。” 凌永:“是么?我怎么觉得是你推的呢?” 刀尖越发欺近,渗着厉厉寒光。 皮承明感觉自己闻到了血腥味,疼都察觉不到了,吞了口口水:“你……你不能杀我,我每天在哪里,都干了什么,何时回的府,身边都有谁,官府都知道,你跑不了的……” “你以为他们现在不知道?” 凌永视线滑过窗外,黑黝黝的大宅建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通道:“昨天你干了什么?那些藏起来的枫娘子死亡现场的证据,被你转移了?你以为自己行事很机密?” 皮承明怔了一下:“你看到了?我就说昨天动静不对,原来你来偷看了!那你就这么过来,不怕别人知——” 凌永:“我怕来不及,不能亲自杀你。” 他手一抬,朝皮承明嘴里喂了颗药丸。 皮承明不想咽,可脖子被抵着,哪敢反抗,硬生生咽了,噎的直翻白眼:“这是什么?” “软筋散。” 凌永数了十个数,看着皮承明在药物作用下瘫软无力,撤了匕首:“接下来的问题,你答的好,我给你留个全尸,否则么——我这刀,其实并不是很锋利,割在身上,保管你享受够,还死不了。” “劝你别想着喊人,你的密道在晚上很显眼,下人也都离得太远,不管谁走到这里,不如我的刀更快。” “你知道密道?”皮承明还真没喊。 凌永:“昨晚看到了。你怎么处理枫娘子的死,有什么秘密,又在躲着谁,我皆不在意,今夜来此,是想听你说说柔娘。” 皮承明笑了:“看来是真喜欢了,我的柔娘长得好看吧?勾人吧?那么喜欢,当年怎么没给她收尸,自己悄悄跑了,还得我给她安排草席下葬……看来你这感情,也不深啊。” 凌永手捏成拳,匕首蠢蠢欲动。 皮承明:…… “真不是我杀的,我的确容不下女人给我戴绿帽子,的确起了杀心,但她真是失足落水溺亡的,你知道的,我对她不一样,她当年那么难,家都被叔伯堂兄弟们占完了,我娶她,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很感激我,乖顺听话,也敬我爱我,我是真不忍心杀她,对她真的感觉很痛心……” 他觑着凌永脸色:“哪个男人不想在外打拼归家,有热汤热饭热炕头,哪个男人不心疼自己的婆娘?她那么乖,我对她真的很大方,可惜女人终究都是贱货,受不了寂寞,也受不了诱惑,只因我行商,总是离家太久,她就勾搭了野男人……让我想想,除了你,好像还有一个,当时家里请的年轻花仆?她特别喜欢种花,不太懂,时常请教这个花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要说恨,我对那个花仆更恨,要不是他跑的快,我没逮着,必杀之而后快,对柔娘,多少是有点愧的,我若能时常回家看她,她可能不会勾搭野汉,你说是不是?” “撒谎。”凌永盯着他,“柔娘不是这种人。” 皮承明:“你怎知她不是?人都是会变的……你也行商,最该知道钱财富贵,能让一个善良人变成什么样子。” 这次沉默很久,凌永才开口:“她的遗物呢?” “原来是要东西的……” 皮承明哦了一声,眼神闪烁:“那你算找对人了,她的东西,当时是我收的,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凌永:“她从宣州老家离开时,带走了一尊金镶红宝太平有象,那本是我家的东西。” 皮承明眼底一转,亮的出奇:“这不巧了?你说的这尊太平有象,我还真见过,只要你放了我,我立刻找给你!” 凌永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又问:“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皮承明想了想,摇头,“若真有留,应该也是后悔吧,后悔不该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 “你还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既不想活,就去死吧!” 凌永匕首挥起:“没有什么金镶红宝太平有象,那是我编的!” 不管柔娘有没有留下话,这人也必定不知道! “啊啊——不要——不——” 森寒流光和惨叫在房间里同时出现,杀戮时刻,从不管黑天还是白日。 “铮——” 突然一颗石子从窗外飞进,击飞了匕首。 第39章 皮承明瞬间松了口气。 凌永则大怒转身:“谁!” 窗外无人,一息之后,门被推开,两个男人并肩走近,一威武昂藏,气势似剑锋长枪,一体纤肩下,如林中翠竹,正是武垣和崔芄。 看到武垣,凌永气势瞬间就散了,嘴唇翕动:“为什么……为什么你们……” “柔娘。” 崔芄看着他:“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 ” 第19章 我怎会认不出她 见她最后一面…… 凌永下意识往前两步:“好了么?这么快?” 他记得当时签契时,崔芄说的很清楚,只有骨骼,再无其它,重建人身很复杂,需要很多时间,这才几日……就好了? “不,你送来的骸骨,并不是她。” 崔芄无意挑动凌永神经,话音很快:“我知道她在哪里,跟我走,我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凌永放开皮承明,脚步踉跄:“好……” 什么事,都不如这最后一面来的重要。 武垣深深看了皮承明一眼,没说话,也转身离开,好像这次过来,就只为击飞那个匕首。 长安街道有宵禁,多年如此,除非特殊圣旨,从不破例,执行很严,可法理都不外乎人情,坊门也不是说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能开,非常特殊的情况,比如白事,可报知坊正后,批特殊牌子开启坊门。 崔芄的行当,今次的事件,多多少少算和白事沾边,再加上武垣的威压,坊正也不愿意事情闹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很快,三人来到长寿坊,姜宅。 姜家治丧,夜间不歇,灯烛大亮,如同白昼。正堂放着一副棺材,大殓过后,‘灼娘子’尸身就被放到了里面,不盖盖,方便吊唁的人缅怀哭丧,见最后一面,是以视野很清晰。 花信年华的姑娘,桃腮樱唇,乌发白肤,安详明媚,一如生前模样。 凌永走到棺前一尺,就再也走不动了,颤抖的手指甚至不敢往前,触碰棺中人的脸,腿软的站不住,又不甘心跪下,看不到棺中人,他用力扒着棺材,眼角通红,泪珠不由自主滚下。 崔芄:“你上一次见她时……她大概不是这般模样。” “十三岁……我上回见她,她才十三,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凌永很想维持体面的微笑,可他笑不出来,用力绷着脸:“可我怎会认不出?她生的……像我姑姑,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生下来就不爱哭闹,别体贴娘亲,所以取名叫柔娘……她从不同人吵架,身边小孩不管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她都操心照顾,小小年纪就被人称为善菩萨,街坊都说街坊长大了,一定像她娘亲一样温柔漂亮,宜室宜家。” 他颤抖的手轻轻摸上柔娘的脸:“我该听她的话,不该鲁莽冲动,学什么游侠,不玩乱七八糟的路子,也不会犯了事,背井离乡三年,归来一切都变了,姑姑没了,姑父没了,她也消失了,茫茫人海,无处寻,无处找……” “……她喜欢种花,又生性害羞,怕别人笑话她,就养了习惯,日常体会事件都写下来,时不时观看总结;她喜欢吃甜甜糯糯的东西,比起面食,更喜欢吃米;她有藏东西的小习惯,那些不想让人看到的,她会觉得害羞的东西,都会小心藏起来,不过也因为性子纯直,藏东西都没那么多心机,总藏在自己种的花植间……终于能归家时,我满怀期盼,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玩的小玩意儿,可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年也愣住了,小心牵了牵康氏袖子,低下声音:“娘……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我姐姐么?” 康氏握住姜年的手,闭眸叹息:“你记住了,她……永远都是你姐姐。” 姜年似乎明白了什么,指尖颤抖,突然泪聚。 今晨崔郎过来,单独见了见娘亲,他觉得很意外,记得娘亲好像也有些意外,当时说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可这是他姐姐啊……他的姐姐。 康氏牵着儿子的手:“娘饿了,你陪娘去用些汤饼。” 姜年不太愿意,但不想娘难受,就跟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凌永痛快哭一场,面上痛苦不在,或者已经能成功压下去,唯眼睛通红,声音里带着哑意:“柔娘……为什么在这里?” 崔芄没立刻说话,看向武垣。 武垣微颌首,示意他随意,今晚这局带上崔芄,为的就是让一切更明朗,虽竹牌是他发现的,纸条是他通知的,来姜宅谈,让康氏知道且接受,也需要崔芄,崔芄值得。 崔芄便看向凌永,问:“我院中那副尸骸,是你让人送的?” 事已至此,凌永不可能再瞒,也瞒不了:“是,我以为那才是……” 崔芄:“这才是柔娘,十年前死的,是这家女儿灼娘,柔娘顶了灼娘名字,在这里住了十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 “屠兵曹问你时,你可没配合——”崔芄提醒,“当时你认出来了?” “没,我没见过她,屠兵曹问灼娘子,我也不知那是她,若我知道……”凌永白了唇,不知是后悔没说实话,还是后悔没早点来,早一点见到柔娘。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那么近…… 第40章 “我不配合,是因为‘灼娘子’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同她没有任何往来,若我早知灼娘就是柔娘,我早就会寻来,断不会允许她出事,在长安城,我只算认识枫娘子……” 说到这件事,他脸色微变,咬了咬牙:“我表妹十年前出的事,我很难才打听到点东西,她当年的死必与其夫有关,所以我想寻出事实,也想提醒和我表妹际遇相似的人,小心皮承明,你们刚刚为会么……” 崔芄:“他不一定是凶手。” 凌永有些激动:“你怎知他不是!他自己娶的人,他照顾不周,他害死了他的妻子,他该死!” 崔芄:“你也是这么和枫娘子说的?你想救她脱离苦海?” 凌永垂了眸:“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成为下一个柔娘。” “说说吧,”崔芄看他,“来长安后,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枫娘子说过什么?” 凌永看看崔芄,又看看武垣,今晚被抓个现行已经让他足够认识到形势,加上看到表妹新死的尸体,尽管情绪仍然激荡,也知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去推动,根本没想撒谎的念头。 “此来长安,一是寻到你,我为表妹殓骨,想她也不愿意待在欺负她的人安排的坟里,我想为她重新置办葬礼;二是找到皮承明,事情过去了太久,路州当地打听不出太多东西,我便想找到皮承明,问清楚我表妹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与皮家搭上话并不难,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听到点他家的事也不难,他家现在都在说枫娘子与人通奸,嫁进来一年,越来越不守妇道,皮承明脑袋上这顶帽子绿的发光,还越说越不好听……我与枫娘子本不相识,但她因绣样,在找一些古画,管家申伯牵了线,我即与她见到了,便是缘分,我总感觉这些流言不对劲,不想她成为下一个柔娘,就暗暗提醒了她一下。” “也不知我表达的清不清楚,她听没听懂,还是对陌生人的话不敢信,之后并没有动静。” “但你再次提醒了她?”崔芄问。 凌永颌首:“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夜梦到了表妹,刚好第二天又要给枫娘子送画,我便给他讲了个故事……我表妹的故事,还给她看了我表妹的画像。” “画像?”武垣挑眉,“你房间里那幅?” 凌永点头:“全当为我表妹积福,她能听懂就听,听不懂就算了,我仁至义尽……其它的,我都不知道,枫娘子想做什么,做了什么,也不会说与我这个陌生人。” 听到这里,崔芄和武垣同时转眼,默契对视。 恐怕枫娘子不但听懂了,还有了自己的想法,连‘遗物’都好办法处理了,大概是存了鱼死网破的想法,要么祭奠害她的人,要么祭奠自己。 崔芄又问凌永:“你对枫娘子了解多少?” “她应该是个戒心很强的人?”凌永想了想,“她看起来很柔弱,相貌也是生的我见犹怜的那种,但她其实有点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真正在意的人或东西,少有露给别人,她想藏什么,怕才是永远不会让人找到。” 有个赌鬼爹,成长之路惊心动魄,不长出点心眼,保护不了自己,大概现于人前的柔弱,我见犹怜的气质,都是她用以保护自己的武器和手段。 崔芄:“别人都言她通奸,你知道这件事么?” 凌永摇了摇头:“只听到过传言,未见任何实证,更不知传言里的那个野汉是谁。” 夜深寂寂,时间还长。 崔芄武垣听凌永说了很多,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柔娘的,有枫娘的,算是对两个人的经历了解更多,一个温柔善良,一个聪明且有些疯劲,温柔善良的姑娘逼着自己变得坚强,一力肩挑家庭,聪明有疯劲的姑娘可能有疯狂的计划,别人无法理解的想法,但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温柔的规划了去路,到真心喜欢它们的人手里去。 让人把凌永带下去后,二人安静了很久。 武垣:“在想什么?” 崔芄沉吟:“说了这么多,那个通奸的男人还是没找到,像是消失了一样……” 一个个的人命案,看起来没关系,实则根由全系于此,前后的‘通奸野汉’是一个人么?不是一个人,为什么专门挑着皮承明的后院作乱? “男人为恶,女人不相识……我总觉得,东西还没找完。” 武垣颌首:“至于柔娘子照习惯,肯定藏了东西,有了凌永指点,倒也不难寻。” 崔芄:“待屠长蛮回来,我们会知道更多。” 武垣看着崔芄:“为什么说皮承明不一定是凶手?” “你不觉得很割裂?” 崔芄蹙眉,不信武垣没看出来:“他自身的形象气质,和世仆申伯相处的感觉,到底谁是主谁是仆都很暧昧,我现在有个怀疑——皮承明根本不是柔娘子和枫娘子的丈夫。” 武垣:“他在替别人娶亲。” 第20章 今晚跟我住 跳跃烛光中,二人对视,默契的自己都不敢信。 武垣笑:“崔郎,你很敢想啊。” 崔芄:“你不也一样?” 皮承明说着别人不守妇道,实则并不怎么为妻子的心思感到难过,就好像丈夫很久不在家,妻子在和别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渐生情愫,背叛丈夫很正常一样。 第41章 就算嘴上说出不齿的话来,心里其实是不在乎的。 再加上平日的性格形象,和申伯相处时的画面,对家里管束的不上心……怎么想,这里头都有事。就好像表面是一个人,行动里藏着的是另一个人,表面上想法不重要,只要能把场面应付过去就行。 所谓的‘奸夫’是谁?是一个,还是两个不同人?观枫娘子死亡表现,被人亲吻,被人杀害,更像是这个跟她好的男人干的,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下手杀害?是被发现了?还是认为继续这样下去风险很大? 皮承明在替谁娶亲?这个真正的丈夫,就一点都不可疑么? 大脑思绪转动,崔芄突然一怔:“所以……这就是你没有当场抓皮承明的原因?” 武垣:“他家中,有个密道。” 崔芄哦了一声:“你跟踪过了。” 武垣:“我没有。” 在他说这三个字的同时,崔芄已经顾自摇了头:“不,跟踪会被察觉,打草惊蛇,与其不知其貌跟踪,不若守株待兔——” 想想昨天傍晚那个逃犯闹出的动静,那种混水摸鱼,暗度陈仓的架势,尤其皮家的马车…… 崔芄会意:“所以昨晚,主人用过那个密道了?” 武垣摇头:“主人非常谨慎,仍然是下面人用了一回,但这一次,凌永露了马脚,还被我抓个正着,昨天下午到今天晚上的部署已经不够用了,需得计随势变,我猜申伯和皮承明必定会文明礼貌的商量一下,怎么报告主子。” 还得尽快。 没准现在就已经在朝廷了 崔芄抬眉:“那你最好别回去。” 回去了,别人怎么表演?还得忙着提防你,都没法尽兴。 武垣:“我找了一个毫不起眼,没人在意的手下去盯着,想来能跟踪到信息。” 申伯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瞧不上皮承明,又不得不为了真正的主子,跟皮承明打交道,不管是做脏活擦屁股,还是策划做局,都少不了他,内宅通奸的外男是谁,到底有几个,他不可能不知道,等整条线的人物都齐了,人物关系搞清楚了,锁定凶手就很容易了。 毕竟杀人时间,微妙的跟踪柔娘子的范围,恶意的戏弄交叉,崔郎都已经帮忙画出来了,届时一一比对不在场证明,凶手想狡辩都很难。 崔芄:“那现在我们——” “回去休息。”武垣看他,“忙了这一天,你不累?” …… 皮承明眼睁睁看着三个大男人出现又离开,没人管浑身瘫软在椅子上的自己,不知该庆幸还是生气,直到申伯过来。 “出息。”申伯抱臂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倨傲又轻蔑。 皮承明提醒自己尽量忍住,别翻白眼:“都这样了……和他说一声吧。” 申伯冷笑:“怎么,不愿意干了?” “哪敢,”皮承明行商多年,早练出市侩油滑的厚脸皮,一点时间调整,就已经能谄媚赔笑,“我是什么人哪,地上的泥,被人踩烂了都得小心托着别人的脚,让别人踩的舒服,有今天全靠主子,愿意一辈子为主子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那就老实一点。”申伯阴笑,“你以为你肖想枫娘子,主人不知道?” 皮承明举手发誓……举不起来:“天地良心!我为避嫌,连家都不敢回,见都没怎么见过夫人,更不敢让夫人认出我才是娶她的丈夫,意外偶遇,都得行礼谄笑装卖货的,我容易么?这等胆大包天的背主心思,万万不敢起啊! ” 申伯:“是真不敢,还是干了不能认,你自己心里清楚。” 皮承明收了笑,直直盯着他,突然道:“你的发根忘染了。” 分明不太老的年纪,却让人称为申伯,还把黑发染白……你心里,又藏着什么鬼呢? 申伯:“主子的事,你没资格过问。” 他转身要离开。 “等等!”皮承明有点慌,他这还动不了呢,“你去哪儿!” 申伯:“自然是向主子汇报。” 皮承明:“可刚刚武十三郎来过,可能此刻离此不远,万一被他发现,连累主子,你——” “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蠢?” 申伯手抄在袖子里,下巴抬高:“得了凌永,他迫不及待要在这个人身上挖点东西,如今人在长寿坊,哪有时间搭理你我?” 皮承明吞了口口水:“如果他察觉到,重新返回来了呢?” “自有拦着他的事。” 申伯不再多话,理了理衣角,推门离开,好像过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皮承明笑话。 回到自己住处,他换了身衣服,玄色,贴身,还披了个巨大披风,带兜帽的那种,保证于暗夜中不易察觉,轻手轻脚出门,警惕贴墙边走,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平日那个优雅骄傲的管家。 他非常谨慎,但仍然并未察觉,有个高大身影早早坠了上来,就在他身后不远。 屠长蛮感觉老大真是神了,这假老头还真出来了!他今日傍晚才回的城,没人知道他回来了,可不就方便行使跟踪之事,别人还想不到是他? 等干完活儿,他得回去吓吓崔郎,他一定不知道他回来了! 长寿坊。 崔芄发现进来容易,出不去了。坊正突然很不给情面,不愿意开特殊牌子让他们出去。 第42章 再看外墙,好么,巡逻队伍突然严格,还就溜着这边墙边走,他站在坊内都能听到外面动静,值班的好像是左骁卫……不怕他们出去,就怕他们不出去,正愁没理由整武垣呢。 坊正显然不想被拉进这潭水,干脆就硬气起来,管你怎么说,反正就是不行,坊门今夜不可能再开。 崔芄不愿为难旁人,拉着武垣走远一点:“十三郎好大魅力,总有人故意截你呢。 ” 和之前逃犯那一处没什么区别。 武垣低眸看着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所以啊,我不好离开他们视线,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谁都可以的,得崔郎这般俊秀通透雅郎君,才能让我乐不思蜀,不愿归家。” 崔芄甩开他的袖子,才不信他的鬼话,别人既然是来拦他的,他当然得让别人看清楚他没跑,随便围观,那些背地里会进行的脏活才会明目张胆的继续。 “李骞……”崔芄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些,“左骁卫不也想寻贵人失物,破案有功?为何要帮忙拦着你?” 这边进展快点,他们顺便能蹭到的信息更多不是? “蠢呗,被人当刀使了——” 武垣看到一家客栈,乐了:“不用管他,崔郎委屈一下,今晚跟我住?这客栈正好余一间客房呢。 ” 崔芄面无表情:“辛苦十三郎给别人现场表演睡觉,我去姜家借住。” 武垣啧了一声:“好生无情。” 崔芄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了回来。 武垣笑的白牙露了一嘴:“改变主意了?崔郎果真对我——” 崔芄:“你派去干活的人,还不会是屠长蛮吧?他回来了?” 武垣:…… “劝你现在去休息,立刻,马上,否则开了坊门,怕是没时间了。” “我好好睡觉,四下静安,方便给你机会找东西对么?”崔芄太知道武垣要干什么了,“那后半夜,十三郎要当心了。” 柔娘子亲手栽植的花植太多,哪里藏着东西,可并不好找。 姜家的确不会反对崔芄的借住,相反,还很热情,好似崔芄带给她们的,对于逝者离开的安抚和慰藉非常非常多,他们不知道如何回报,房间准备的非常贴心,什么都不缺。 一夜悠长。 崔芄是被屠长蛮喊醒的。 “崔郎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 有点晃,崔芄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里? “别人家办白事,一大早的就有来客吊唁,方便不方便都不说,吵肯定是吵的,你在那不合适,”屠长蛮百无聊赖靠在车壁,“我本想吓你一跳,但十三郎说你猜到我回来了,啧,你说你这么瘦,到底长了多少个心眼子?” 崔芄坐起:“我怎么到车上来的?” 屠长蛮:“肯定是十三郎抱的啊,我哪敢!” 崔芄:…… “你为什么在这里?” “得跟你汇报啊,”屠长蛮冲他挤眼睛,“你也算混进我们内卫组织了,十三郎说信息线索不必瞒你,我都不用辛苦,假装自言自语了!” 崔芄:“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屠长蛮就兴奋了:“可不得了!你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假的灼娘子就是柔娘子,柔娘子嫁过人,丈夫也是皮承明?但你肯定不知道,皮承明根本不只娶了柔娘子和枫娘子,他娶的小娘子多了去了,我那细细一查,还有五六个呢!” 加上他们知道的这俩,可就七八个了。 “皮承明是个商人,天南地北哪儿都走,钱多,哪都有产业,我问出来的有这么多,没问出来的呢,你觉得有没有?” 这么多妻妾,得要多少钱,多少精力养?他天天要做生意,哪来的时间? 崔芄:“所以你昨晚跟踪人,看到了谁?” “那可了不得……” 屠长蛮压低声音:“跟圣人一个姓呢。” 第21章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跟圣人一个姓,必然不是简单的姓李,圣人这一脉是陇西李氏,屠长蛮说的这个人,必然也是同宗同支,来头不小。 屠长蛮:“乐康王,听说过么?” 乐康王,崔芄当然听说过。 太宗皇帝政变继位,兄弟死的七零八落,有幸活下来的,距离政权都很远,而为了安抚人心,消除负面影响,总要挑一个出来刷名声,乐康王就是这样一个吉祥物。 乐康王一支,从祖父到孙子,每一个身上都写满了佛系气质,不搞事,不闹腾,在封地过小日子,知足常乐,圣人这边不需要时,低调的都看不到人,圣人需要时,立刻出现,朝拜虔诚乐呵呵,对圣人一家全是溢美之词。 总之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配合的非常好,也就是说,这个乐康王在本朝是另一种意义的地位超然,被好吃好喝养着,有点小毛病或小问题都不算大事,只要不造反,就能活得非常滋润,还没人敢惹。 屠长蛮:“乐康王传到这一代,世子意外去世,现在还没有新世子,你知道么?” 崔芄摇头,这他就不知道了。 “他们这一代倒霉,遭遇过时疫,子嗣单薄,本也没关系,有世子在,足以支撑门庭,可世子这一没,事就有点难办,从现有的男丁里扒拉扒拉,竟然没个能担事的,要么身残要么病重,竟然只有一个庶子看起来身体还行,能顶住,可这庶子也有点……” 第43章 屠长蛮话形容了一番,说的很隐晦:“总之,这个庶子到现在也没被封为世子,可乐康王家没啥人了,皇宫那边恐怕将来捏着鼻子也得认,现在这个庶子已经被人私底下尊称小王爷了。” 崔芄:“小王爷?” 屠长蛮:“小王爷,李闲。” 皮承明背后,竟然是个宗室。 还是个很特别的宗室。 崔芄低眸:“十三郎去寻他问话了?” 皮承明点了点头:“本来我也想,咱俩能不能跟着一块,但是不大行,毕竟人家姓李……” 是啊,不行。 崔芄视线滑过窗外长街,阳光无差别的普照大地,却总有些地方照不到。 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是他去不了,不配去的。 或许武垣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但他应该不怕,希望能不受影响的解决吧。 …… “圣人安心,李闲那边,没人可以不给面子,年前太后还专门恩抚赏赐,必然出不了事。” 皇宫,含元殿,左骁卫中郎将李骞压低声音,正在同中宗皇帝汇报。 中宗帝眉微皱,不怎么放心:“你说东西过了他们的手?还丢了?” “此事始料未及……” 李骞垂目,腰板的笔直:“圣人放心,我一定会寻回来。” 这事闹得有点离谱,什么鱼虾都想混一笔,捞点东西,个中细节不方便细表,但他早有布局打算,案子破不破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要的只是圣人不小心丢了的东西,为此,‘被人当刀使’也在所不惜。 圣人看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细节全部卷进命案,只怕有人要故意与你不利。” 李骞眸底有暗芒滑过:“李闲知道怎么说话,跟谁亲近,他可是……姓李。” 不仅他姓李,他将来的儿子孙子全都姓李,又不姓武,跟别人交心除了失去,没有任何益处。 “万一那十三郎——” “他不敢。” 永嘉坊,“哐”的一声,乐康王府侧门被踹开,武垣大摇大摆,嚣张的往里走。 门房都吓傻了,张大的嘴半天阖不回来:“你怎么敢——” 就是所有人都预料到他不敢,他才更要这么走。 武垣慢条斯理:“我又没踹你正门,不就是一个破木头侧门,这般不结实,一脚就坏,算算多少钱,我赔就是。”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来人——”门房气红了脸,当场就要摇人。 “哦,要动手啊,”武垣双手交叉,活动手腕,指骨发出啪啪啪声响,眉目锋利,杀气腾腾,“可别怪我提醒,打架,我从来没输过,这么好的院子,砸了哪碰了哪的,我可就不赔了,毕竟我一个小人物,不像你们李家大姓,穷的很,没那么多钱。 ” 门房:…… 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了。 武垣大马金刀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善意体贴的提醒:“还不快点进去通报?万一叫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反正不会害臊脸红。” 还真是! 门房气的脑门直突突,拦拦不住,赶赶不出去,至少主子的体面不能丢! 武垣看着一群人呼啦跑到他前头,试图拦他,又投鼠忌器,不敢随便行动,再看着这群人呼拉一下离开,不知道去哪里禀告保护主子,危险气氛翻涌,一点都不怵,就这么一路往里,走到了正院。 庑廊下,李闲一边系衣带,一边手忙脚乱的走出来,看到来人,气的不轻:“武十三!你怎么敢!” 屠长蛮之前跟崔芄聊天,对他的讲说讳莫如深,着实可以理解,李闲此人,相貌生的有些过于奇特。 个子身材倒是还好,就普通人的样子,但那一张脸……总之给人感觉就是山脉崎岖不平,湖泊森林草地安的极为任性,没一个对称和谐的地方,小眼蒜鼻厚唇,恨不得凑在一起给脸腾地方的组合,丑的别具一格。 生气狂吼时五官都要飞出去,更惨不忍睹:“你才被参过!” “所以啊,我这不得给别人一个开启下一轮的机会?”武垣上前,懒洋洋行礼,“内卫武垣,参见小王爷。” 李闲衣带差不多系好了,眼阴阴看着武垣:“你还知道这是我乐康王府啊,怎可如此无礼?” 武垣:“我递了名帖,您没回,没办法,我只能这么上门了,小王爷高风亮节,想必会体谅我小小的失礼。” 李闲:“你什么时候递名帖了?” 武垣指了指廊边漆柱,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不足掌大,长方形的暗金名帖,一角深深插戳进柱里子,其它暴露在视野中,牢固的痕迹——起码风吹,是吹不掉的。 痕迹很深,名帖很新,一看就是刚刚干的事。 武垣知道乖乖递名帖别人也不会允见,又不能让自己没路走没话说,当然要提前一两步搞点事,这对于武功高强的他来说,并不难。 李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事已至此,人赶肯定是赶不走的,武十三郎堂堂大名,滚刀肉一个,不安抚了他,今天这事没完。 他闭了闭眼,甩甩手,让下人准备茶水,就放在旁边小亭石台上,连厅堂都不让武垣进,很‘大度’的伸手:“十三郎——请吧?” 武垣也不介意,大步走过去:“多谢小王爷款待,我就知满长安城,您最懂礼,若不懂礼,哪来这满园富贵,福寿康宁?” 第44章 李闲:……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以为小王爷应该知道?难道不是准备好了,等我上门问?”武垣饮了口茶,挑剔,“茶味不错,椒盐多了点,减两分刚好。” 李闲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不请自来,不让进厅也能怡然自得,还要指点主家礼仪茶水,脸皮厚的令人发指。 “可是我那妻子偷人的事?”李闲挑眉,“找不到奸夫,锁定不了凶手,是你十三郎无能,竟还有脸来问我?我要知道,我的枫娘子还能被害?” “所以啊,我这不是来帮你了?你不配合,我怎么帮你?” 武垣全然没被指责的羞臊,甚至语重心长,真诚极了:“你知不知道外头知道这件事后,都怀疑你了?你还不替自己分说澄清,难不成到最后要到圣人和太后面前去说,到时候丢不丢人?” 李闲眸微暗:“只要十三郎不往外说,谁会知道?” 武垣大义凛然:“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等小官食君之禄,自然要报效朝廷,对得起百姓,内卫有案必查,永不沦为庇护官权的工具!” 不但得说,还得真相大白! 李闲磨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得知道所有细节,才能好好帮你对不对?”武垣眼神殷殷,话音切切,“一个大男人,多娶几个妻妾算得了什么?莫说宗亲,寻常百姓富了,都想纳个几房,算不得什么事,来,跟我说说,这些年在外头,您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朝廷哪里没做好,让您叫别人欺负了,这点小事都不敢言语?” 这话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有点让人感动。 反正人也赶不走,李闲默了默,声音暗下去:“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武垣:…… 这话问的,你丑成这样,脾气还不好,别人怎么…… “当然不会,您对自己挑剔不自信,才会觉得别人也这样,”武垣目光尽量保持平和,“你要相信,世间像我这样的好人虽然少,但还是有的。” 李闲:…… 他伸手,遮了自己的眼。 “我也不想如此,我也想说,长得丑不是我的错,我之期盼,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现实告诉我,全是妄念,她们……都会背叛我。” 第22章 她们全都背叛了我 秋风瑟瑟,枝叶扶疏,连阳光落在地上的斑驳光影都透着白,没什么温度。 一个相貌有瑕,暗声讲述过往的年轻人,多多少少加重了寒凉氛围,让人觉得人心很冷。 “……说出来大概外人不敢信,我,陇西李氏李闲,唯一乐康王继承人,时年二十有八,仍无正妻,”李闲很难过,“是我家没钱,还是在朝廷面子不够?都不是,只不过是贵女们都不嫁我,看不上我,而我之身份,又岂能屈就庶民?” 高门贵女瞧不上,门当户对的也不愿意嫁过来,哪怕是低就小官之女或世家旁枝,没相看还好说,相看了立刻没了下文。 “没人敢当面骂我,但他背转过身会说什么,我都知道,这等屈辱,我已承受了二十多年,旁人只道我家显贵,却不知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眼,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你知道那种遗憾么?他们没骂我,却比骂了我更甚。” 李闲盯着武垣:“我想娶个妻子,有错么?” 武垣:“男大当娶,没错。” “可我娶不了,又不敢自专,怕朝廷想管时没了机会,只能悄悄的娶,哪怕是偷来的时光,也想感受一下夫妻间的不一样,我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李闲叹气:“那些小娘子……我是真喜欢,才娶回家的,我也想时常陪着她们,可没法子,我得现于人前应酬,有些时候就顾不上……寻常人家的郎君,也不可能时时在家陪着娘子吧?总是需要忙活生计,赚钱养家的,可别人家的娘子都能理解,为何我的不一样?” “也罢,她们不守妇道,水性扬花,我也就不要了,天下女子多的是,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真正接纳我,喜欢我,愿意陪我的……” 李闲简单讲述了这个行为的心路历程,除了一点点阴森,更多的是漫天遍野的孤独,无人能理解的寂寞,听上去很有些可怜。 既然被找上门,大概明白武垣知道了点什么,他并没有隐瞒,十分干脆:“灼娘子和枫娘子都是我娶的夫人,皆与皮承明无关,他是被我拽进来的好友,替我娶亲的幌子,毕竟我身份特殊,有些事不能与外人道,他知我根底,不敢捣乱,此次无妄之灾,于我是,于他亦是,十三郎既然要秉公查案,还请不要牵连无辜人。” “好友……” 武垣指尖摩挲着茶盏:“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位好友皮承明,看上了你的人?” “谁?”李闲眨眨眼,“莫非奸夫……是他?” 另一边,马车进了永宁坊,一路送到家门口,屠长蛮与崔芄说完这几日经历,得到的线索,摸着下巴:“莫非是奸夫,就是皮承明?” “你看,这近水楼台的,多容易啊,而且他帮李闲干了这么多事,挡了这么多视线,李闲对他很是纵容,真犯点什么小错未必不能容,而且甩锅也方便啊……” 屠长蛮凑近,小声同崔芄说:“我跟你说,这些行商的人都奸,别看那皮承明看起来是个老油条,憨憨的,其实人精明的紧,而且哄骗女人到手而已,又不是真爱,玩过了,也就那么回事,看到有风险,立刻回来处理或者杀了,对他来说好像不太难?” 第45章 不管道德上,还是行为上,做这种决定都很自然且轻易。 崔芄下车:“那为什么不怀疑申伯?他不是也很方便?” 申伯是世仆,却不是皮承明的世仆,而是李闲的,不管宅子和女人,所属权都不在皮承明,而是李闲,作为代主人管理的仆人,申伯在宅子里的权利比皮承明可大多了,他的行动还很自由,所有做的一切,只有主人李闲可以过问,李闲不知道,不问,那他就可以做任何事。 屠长蛮腾的从车上蹿下来:“有道理!贼喊捉贼,高明啊!” 崔芄推门进院,换了套衣服,就开始干活,收拾整理那句尚未完成的尸骨。 屠长蛮见他回来就忙,干的活儿也不懂,现在又没事可做,也不客气,跑去灶间烧了水,泡了茶,找出把椅子放在屋檐外面,刚好被太阳晒到的地方,捧着杯盏,慢悠悠的喝,一边喝,一边围观崔芄处理石台上骸骨,全当辛苦几日的休息了。 “这位……才是真正的灼娘子?” “嗯。”崔芄点头。 “真看不出来……” 屠长蛮再次觉得崔郎有点神,光凭一幅骨头架子,打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就能确定逝者身份,是有点了不起的。 “你说……那群男人,知道灼娘子和柔娘子换了身份么?” “哪群?” “所有的啊,”屠长蛮掰着手指头数,“辗转这么远把尸骨送过来的,天天伺候过人家的,真正当人丈夫的……这群男人眼是瞎了么?” “你可知道,柔娘子当年并没有死,和一个姑娘换了身份,在别处努力生活?”永嘉坊里,武垣问了李闲同样的问题。 “换了身份?什么身份?” 李闲似乎很意外,皱眉回想良久,缓缓摇头:“我只知枫娘子死得突然,却未料到你们非要把她的死和姜府灼娘子绑到一起,更不知你现在说的,十年前就没了的柔娘子曾换了身份……她现在在何处?为何不来寻我?” 武垣:“你很想见她?” “倒也不是,只是往事已矣,我不想再计较,若她过的不好,我愿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予一些帮助……” 李闲说到这里,似乎才明白过来:“你该不会要说,当年的柔娘子,顶了姜府灼娘子的身份,在长安过了十年,前些日子才死?” 武垣:“哦,小王爷猜到了。” 李闲:…… “我原本并未过问枫娘子的事,想着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做,信任你们一定能破案,却没想到瞒了这么多,在这等着我呢。” 武垣微笑:“所以小王爷认不认识这位姜府‘灼娘子’?” 李闲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七夕酉时三刻,莲花桥边;七月初十巳时正,吕家酒肆外;中元夜戌时一刻,姜宅角门西侧;七月二十未正,云记商行门口……” 武垣点出了几个时间地点,全都是当时屠长蛮按照崔芄分析提醒,勾画的‘灼娘子’情绪变化会有异动的节点:“你当时是否在?” 李闲立刻摇头:“没啊,你说的这几个时间点,我分别是在宴客,在家,酒醉在路上……我也没去过什么云记商行。” 武垣哦了一声:“过去这么久,小王爷还能记得这么清楚,真是过目不忘啊。” 普通人连前天晚上吃了什么都得想一想,过去这么久的事,还能立刻就答,答的这么干脆,真的是记得清楚,还是背的牢固? 李闲一噎,垂眸饮茶:“没办法,谁的人生都有点那么记忆深刻的时刻……” 合着你这记忆深刻的时刻,全在这几天了? 武垣:“不只柔娘子枫娘子,小王爷好像还娶了几个别的姑娘,分别放在不同地方,她们……好像也全都死了?” 李闲叹:“可能我运气不好。” “方才为何不说?” “十三郎也不也问?” “你觉得你运气不好?” “我身边从没留下过任何人,长辈如此,兄弟如此,女人也如此,”李闲捧着茶盏,看着杯内氤氲雾气,“我不像十三郎,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风流多情没良心,还能勾得别人心向往之,为你死都不怕,我没这个福气。” 武垣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闲看了他一眼:“所以这个奸夫……有方向了么?” 武垣笑了,笑得眉目舒展,有些瘆人:“我总会抓到的,小王爷届时要不要参观行刑问供?内卫的手段,不怎么好挨,也不怎么好看,但足够刺激。” “不用了,”李闲低眉,抬手举了茶,笑容在他的脸上,格外的怪异,“祝你成功,十三郎。” 武垣:“承您吉言。” 对话结束,他从院子里出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连赶车的马夫都放开了勒着马的缰绳。 马夫? 武垣脚步忽的一顿,盯了那个马夫几眼,突然脚尖转换方向,去了皮承明家——枫娘子去世的那个宅子。 问遍下人,这里的马夫不见了,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待要再看,他突然听到墙边动静:“谁!” “我我是我!”屠长蛮麻利的从墙头跳下来,“头儿你怎么在这?” 武垣皱眉:“你缘何来此?” 屠长蛮:“崔郎嫌我话多太吵,把我赶出来了。” 第46章 武垣:“把你赶出来,你就来了这?” “不,是崔郎说,”屠长蛮看看四周,走近些,低声,“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人在案子里隐身,消失了一样,仔细捋了遍过往,跟我对了对话,突然脸色大变,让我过来寻这里的马夫,找到了一定不要放人走……” 武垣:“你说了什么,让他脸色大变?” 屠长蛮:“就这里的马夫啊,我此前问过话的,崔郎刚问我对他印象怎么样,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就说啊,这个马夫总是佝偻着腰,不爱抬头,身上总是有点臭味,脸也有点脏,自卑又怯懦……我得把他绑了,不能让人跑。” 武垣:“绑不了,人失踪了。” 屠长蛮脸上那叫一个晴天霹雳:“失踪了?还是死了?该不会他就是那个奸夫吧!” 作者有话说: 文文将在本周六(11.25)入v啦~成绩好不好都是它啦,作者会认真完成,求宝贝们支持啦(づ ̄3 ̄)づ╭~ 第23章 一面缘,一世交 刚要找马夫,马夫就失踪了,那不管他之前有没有嫌疑,现在都是嫌疑最大了。 都不用武垣特意下令,屠长蛮直接抢答了:“查!得立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人活着,什么时间去了那里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出坊门有没有出城门,总有痕迹,人死了,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哪,死了多久尸体臭没臭亲朋好友都什么反应……我现在就去找!” 武垣颌首,没说话,但态度肯定,肯定就是支持,支持就是赞赏。 屠长蛮心情那叫一个激动鼓舞,转头就跑。 跑出去一丈远,又转了回来:“头儿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武垣想了想,道:“先去查,晚上到永宁坊。” 永宁坊有什么,除了十三朗的家,就是崔郎的家,屠长蛮应的那叫一个干脆:“是!” 崔芄倒是不知道武垣安排,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曾经的骨头架子现在已经被他填充丰盈,材料使用多种多样,从竹片藤条到棉花泥胶,从柔韧的马尾线到经过特殊汁药浸泡过的猪皮,他一点一点,把骨头架子撑起来,在上面再造人体,慢慢的,体态看上去和常人无异,重量也是,只要动作不特别粗鲁夹带破坏欲,搬抬挪动都没有任何问题。 最后,只剩下脸。 本来纯粹靠自己计算,这个过程还要更长一些,但在姜家,他看到了康氏年轻时的画像,灼娘子小时候就经常被人说长的像娘,那她成长到十五六岁,跟康氏年轻时相貌定然更为相似,他仔细观察颅骨骨骼走向后,更为确定了这一点,接下来的过程就不会那么难,也不会那么慢了。 这几天他日夜不歇,基本没怎么睡觉,现在只剩最后的工作,反而有些松懈,面部处理是遗体处理最关键的部分,需要更专注更仔细,精神饱满时处理最佳。 也许是熬的狠了,他并没有多少困意,人又懒得不想动,干脆掌了灯,拿出《往生录》,慢慢翻动……想起上一回翻时,突然飘过,又没抓住的异感,这一次,他翻的特别认真,到后来,眼神清明,越来越凛然。 屠长蛮带着炸小鱼,酱牛肉,芝麻软胡饼到时,崔芄正衣裳整齐走到门前,似乎要出门。 他不得不提醒一句:“暮鼓已经敲了……” 崔芄看到他来,果断退了一步:“我只是来闩门。” 闩门你穿的这么俊…… 屠长蛮大步往里走:“头儿马上到,来找你说案子,门也别闩了,不然他还得翻墙,大晚上的,叫别人看见了不像话。” 崔芄:…… 你们十三郎干的不像话的事还少么? 虽然没闩门,武垣也没有讲礼貌的从正门进,还是翻的墙……没办法,他这边过来太顺腿了。 一进来,他就朝桌上扔了本手札:“柔娘子藏的东西,找到了。” 崔芄和屠长蛮正拿着软芝麻胡饼,裹着酥脆香甜的炸小鱼吃,现在立刻放下,翻看这本有点厚,看起来像是分别从几个地方找到,订在一起的小本子。 柔娘子从小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照顾别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有什么想法想不通,或者有什么感想不方便和别人提时,就会写下来,用油纸包了,藏在自己养的花旁边,她觉得这样很安全,不会有人发现。 这个小本子是从姜家找到的,记录的也都是来姜家后的心情,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嫁人为妻的时光,这上面都没有,或许藏在它处,或许离开夫家时,一并毁了,都没有提,这本从时间上看,是从遇到灼娘子开始的。 她认识灼娘子,但并不熟,算有一面之缘。 纸上最开始的话,是轻生之语。她不理解日子怎么过成了这个样子,分明在努力,分明一切都很好,突然都变了,丈夫疑心,自己小产,未得到任何关爱难过不说,家中里里外外的话越来越难听,她想,她怕是活不了了,与其被人逼死,不若自己结束…… 她想跳河,被归家的灼娘子救了。 灼娘子自己都肺上不好,身体状况不佳,却愿意以身试险,救一个陌生人性命……柔娘子非常过意不去,赶紧给她寻医买药,细心照顾她。 但有人是真想杀她,竟然雇了人,一路寻着她的踪迹追来,不想再让她活。 第47章 她本就心存去意,世上再无牵挂和依恋,也没人会管她到底冤枉不冤枉,死便死了,没什么关系,可灼娘子刚刚救了她,又因救她,旧病复发,没人照顾不行,她咬了牙,背着灼娘子东躲西藏,荒庙住过,山洞睡过,短短两日,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也是最温暖的时刻。 灼娘子很聪明,虽睡睡醒醒,仍然给她提供了很多帮助,比如怎么躲怎么藏,病人不该多忧思,她一面愧疚,一面给灼娘子讲述自己寥寥无几的,有趣点的经历,比如从小到大中过的那些花。 她没想过抛弃灼娘子,她这条命本就不想要了,能为这个心善的姑娘做点什么她很愿意,她希望能把灼娘子健健康康送出包围圈,托付给淳朴村民也好,技术高超的大夫也好,都行,为此自己可以做诱饵,也可以死。 灼娘子却最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病早在过往四季岁月里一天天加重,每一次犯病都有可能会与世长辞,她人生中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的,从不后悔,也不想 要别人的愧疚,一边把柔娘子哄在身边不让她去涉险,一边也讲说些自己有趣的事,比如烧窑,瓷器,宽慰开解柔娘子。 两个女孩年纪差不多,都是很善良的人,只不过一个温柔,一个有点强势,但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好朋友,她们竟然很聊得来,每开启一个话题,都有很多话说,很多时候是‘你竟也是这么想的’惊喜,偶尔也有不同意见,但不管认不认同,有没有被说服,都很理解对方的想法,交流起来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时刻。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每个人在世间的路都不同,成长不同,见识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哪怕是发小邻居,也不一定长大后仍能做好朋友,同频共振很难的,不管寻伴侣,还是找知音。 两个小姑娘相见恨晚,一边感慨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一边感激幸好能认识,没有错过。 可这样的日子,一共也没有几天。 外面追杀柔娘子的人越来越凶,越来越不管不顾,灼娘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之前说的预期不好的话,一一应验,她们才刚认识,就要面临离别。 柔娘子决定了,她本就没想着活,跟那些追着她的人对上也没关系,只要能让灼娘子活下去;灼娘子决定了,她本就活不了了,不若给柔娘子找道生机,她们两个,总要一个人能活的长长久久才好。 两个姑娘都有了自己的想法,都尽量安抚对方,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计划,灼娘子更为果断,棋高一招,早了一步。 她说自己有点馋,支使柔娘子捉鱼找菌,点火烧烤,狠狠累了她一日,在她睡熟后,慢吞吞的跟她互相换了衣服,撕下一小片自己裙角,就着树枝碳灰,写了一段遗言……自己走向河边,纵身一跃。 她的计划很严谨,躲了这么久,大约熟悉了别人路子,也知道了山间地形,前进方向也是她前两天就开始引导,让柔娘子这么走的,从这个河边跳下去,水流很快会将她带至一处炎热之地,尸身腐败速度会很快,只消三五天,别人就会发现面目全非的,‘柔娘子’的尸体。 柔娘只消好好躲着,不要动,不要现于人前,难个三五日,待那群人带走她的尸身,就安全了。 她已经安排好了,让柔娘子顶了她的名字,自此以另一个方式,活在阳光下,好好过日子。 她久久未曾归家,也未曾写过几封信,家中人对她并不熟悉,好看的小娘子相貌多少有些相似,她早早将所有记得的,有关家里的事都说了一遍,觉得柔娘子完全可以取代她。 担心柔娘子太过愧疚,做出什么傻事,她还发话威胁,说她舍了这条命,总该得到点什么,让柔娘子替她活着,替她看看世间,看看家里,家中娘亲眼睛不好,弟弟还未成年,至少帮她照顾个十年,能成亲最好…… 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柔娘子很难过,恨自己慢了一步,可灼娘子已经没了,她若冲动,就是毁了灼娘子所有心血,还不能帮灼娘子完成遗愿,在娘亲膝下尽孝,照顾弟弟长大。 十年…… 是灼娘子担心柔娘子轻生,故意提出的一个年限,希望她能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想着这个时间差不多,自家娘亲弟弟性子很好,应该能和柔娘相处好,形成新的羁绊牵挂,若是相处不来,十年后,柔娘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无需绑在姜家。 她想的很好,处处考虑周到,没想到天意弄人,柔娘子只活了十年。 这十年间,从没一日忘记她,房间里的邢窑,窗外的雏菊,银簪上的蜻蜓……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缅怀她。 一面缘,一世交。 我成为了你,却始终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公府小少爷找回来了》,文案分别如下,求个收藏—— 十五年前上元之乱,温国公府丢了两个小少爷,哥哥八年前找了回来,弟弟才找回来。 哥哥虽是庶子,却温润才高,八年间名冠京城,是家里最宠爱的孩子,弟弟虽是嫡出,在乡野养了十五年,宛然是一个小乡巴佬,穿着土,说话土,没规矩,走到哪都被人笑话。 温琅穿成了这个嫡出弟弟,一过来就就被庶出哥哥踩着好好‘教了教’规矩,又被庶出哥哥哄着学会享受生活。 第48章 “你看这个多头鲍,是不是很香,听说最好的都送到五殿下那了……” “你看这个柔丝锦,睡起来是不是很舒服,听说江南最好的蚕桑商都是五殿下的人……” “你看这个飞角凉水亭,夏天是不是很凉快,听说很不好造,五殿下家却有好几个……” “只要你跟五殿下做朋友,这些都能享受哦,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温琅听劝,和五殿下交了朋友,含泪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富贵日子,因特殊脾性作为,成了大佬们的团宠,不但不被任何人欺负,还让欺负他的人无路可走,最后被五殿下捧江山为聘,求他一生之约。 哥哥温瑜再也不想过上辈子那种日子了。五殿下根本就是个变态,面甜心苦,手段狠辣,根本就没有心,害他吃了那么多苦,被轻视欺辱,每天生不如死,夺嫡失败还要陪葬,被骂恶毒愚蠢,反倒是弟弟因勤俭乡土,帮了未来探花两次,被人记在心里,求娶回家,宠上了天,成了人人仰望的权臣夫人。 这辈子,温瑜趁那个皇家婚约未曝出时,迅速把弟弟温琅和五殿下推作堆,自己则卡着时间点,换上粗衣,抢了帮助未来探花的机会。 看着灰头土脸,还未考科举,不敢正眼看人的书生,他一面表现勤俭持家气质,一面安慰自己,再等等,等这人娶他就好了。 一年后弟弟名声大盛,他一边烧火做饭伺候夫君,一边乐观的想,夫君马上就要成探花了,五殿下夺嫡必会失败,他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不会有好下场。 他这一等,等了足足三年,恩科都加了,他的夫君还没成探花,反倒等来了五殿下登基,弟弟做皇后的消息。 第24章 出殡 柔娘子的手札并非事无巨细, 什么都记录,也不会长篇累牍,繁杂冗长, 她只是随手记录自己的心情, 困惑或遗憾, 讨厌或尊重,每次只有两三行字,至多不过五行,非常精简。 但从字里行间解读她的经历,并不难, 尤其时间具有连贯性的时候。 崔芄很轻易就能给这些事件排序, 看到柔娘子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 有着怎样的不安和难过, 她努力抛却自己身上胆小怯懦的那部分, 逼着自己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逼着自己成为灼娘子那样明艳大方,聪明勇敢,人情练达于心, 对所有事务游刃有余,在别人眼里永远不会被事情难倒的姑娘。 她欣赏喜欢,钦佩向往, 想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可爱姑娘。 屠长蛮手里的饼都不香了:“原来女人之间,也能有这样的情分……” “都是人,为什么不能有?” 崔芄垂眸,至此, 柔娘子与灼娘子的故事已然明晰, 可惜柔娘子之前的经历仍不清楚, 他看向屠长蛮:“想杀她的人是谁?你去路州,真的查不到?” 屠长蛮摊手:“事情过去太久,当真难查,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很像,明面上娶妻的是皮承明,但他行商,常不在家,查问就有清楚的不在场证明,真正娶妻的是李闲,李闲又从头到尾隐身,查不到半点明面上的行动痕迹,更何况当时宅子里还传言有一个野男人奸夫,说是花仆,可我去问,半点行迹都没有,连名字都不知道,像是这人干完坏事,凭空消失了一般,具体是谁买凶追杀柔娘子……真的很难确定。” 他找到的东西不算少,奈何证据不足,无法锁定到个人。 崔芄沉吟:“枫娘子呢?她的事我有进展?” “那进展就大了——” 见武垣没说话,上来就抢了块酱牛肉裹饼,像是没吃晚饭,饿的狠了,屠长蛮就替他说,反正自己被交代的那些活儿,自己都知道:“杀人现场就在枫娘子卧房外的茶厅,她当时不是掉了只簪子么,还是你提醒的,那簪子就落在凶手身上,跟他的衣服一起被转移了,哦,那件衣服上还有枫娘子指上蔻丹,你不是说颜色特殊?衣服后肩上有蔻丹蹭下去的颜色,还有一点残缺的指甲痕迹,跟枫娘子的手正好能对上,还有一样也能对上,你猜猜是什么?” 崔芄:“枫娘子死时手里攥着的翡翠袢扣。” “没错就是这个!扣子和这衣服还真就是配套的!”屠长蛮鼓掌,“当时咱们为什么没找着呢,因为这些东西通过密道转移了,而密道咱们又不知道,是以直到现在才……” 崔芄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武垣。 未必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密道的存在,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某人没动。 屠长蛮还在继续说:“……枫娘子的动线也非常明确了,野男人,她肯定是有一个的,她房间里还藏有与这男人的信,奇怪的是,保密做得很好,别人都只是传言,没谁亲眼见过,她没有手札,心里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但与凌永见过后,可能听过柔娘子的故事,或者本就知道自己行为是飞蛾扑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开始准备动作,告别的纸扎有些突兀,看起来不像给自己准备的,与对‘遗物’的处理相比,透着那么一股子嘲讽感觉,感觉像是给男人留的,或是丈夫或是野男人,她自己喜欢积攒的小玩意,辛苦周转好几道,送出去不为钱,只为了给真正喜欢的人,这似乎才是她原本的告别本意……” “她应该是想杀人的,要么就是杀了这个野男人,把过往事平了,要么是杀了丈夫,从此跟野男人不再有束缚,但她好像被对方预判到,反手杀了她,这个时间感觉有点仓促,但凶手感觉游刃有余,似乎很熟练做这种事的样子……” 第49章 重点嫌疑人,仍然是皮宅这几个,皮承明,申伯,李闲,还有那个失了踪的马夫。 前三者在十年前路州,柔娘子事件里同样都存在,后者和当年那个花仆一样,凭空消失,无有音信。若按时间线排查,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有人基本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最后所有证据只能扣到失踪了的马夫身上。 崔芄:“让我猜猜,找出来的这些证物,是不是被安到了不知道在哪里的马夫身上?” 屠长蛮伸大拇指:“要不说得是我们崔郎呢,活儿跟自己亲自干过似的,猜的真准。” 崔芄:……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武垣:“安过去没用,我知道是谁干的。” 屠长蛮眼睛立刻睁大:“谁?” 武垣没继续:“他招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屠长蛮:…… 不是,到这个时候了还瞒有意思么?咱们大家齐聚一堂,为的不就是分享线索,共同破案,谁都藏着,案子怎么破? 崔芄倒是若有所思,没再追问,从袖间取一张纸条:“这几个人,你们可以去查查。” 怜娘,亭娘,淑娘…… 都是姑娘,死亡时年龄特点都有。 现在这个时候,给出这样一个名单,绝不是无意义的事,必与本案有关。 武垣挑眉:“怎么知道的?” 崔芄已经把《往生录》收了起来:“偶然得知,并不确定,盼十三郎详查。” 不想说啊。 行,先放过你。 “小王爷李闲那边……”崔芄似乎非常关切,“十三郎问的怎么样?” 武垣垂眸饮茶:“预期结果。” “预期结果啊……” 崔芄眉心微蹙,那就有点不妙了。 屠长蛮没懂,眨眨眼:“别人交代了,难道不好?” 崔芄:“交代当然好,不好的是,对方太配合。” 屠长蛮:“配合难道不——” “当然不好,”武垣膝盖一抬,大长腿搭到崔芄的矮榻边,“话说的那么快,那么乖顺,我还没问呢,自己就都交代了,是不是很像——怕我试出别的东西?” 李闲,必有秘密。 屠长蛮:“皮承明也说谎了,他嘴里简直没一句实话……那个申伯也是,看起来稳重能办事,实则更会骗人,杀人的会是他么?” 想了想,他又摇头:“还是这个失踪的马夫嫌疑更大,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如果是被灭口被当成替罪羊了,那也该有痕迹才对啊……”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人找不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烛影跳动,将崔芄眉眼映的朦胧,如有暗潮涌动:“如果没有这个人呢,如果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呢?” 屠长蛮懵了:“没有……怎么可能呢?我亲眼见过这个马夫,问过话的,虽然他自卑瑟缩,一直耸着肩,垂着头,看不大清脸,但我记得很清楚,他皮肤总是脏脏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马粪,这个味道密道也里有,他必然走过这条路,密道这么机密的事,私会这么隐秘的关系,他一个马夫怎么可能靠的近,必是有人告诉他,除了枫娘子还能是谁?” 说着他又想起了一个人:“还有那个凌永,真的不是他?他看起来是招供了,奔着柔娘子来的,可他无法否认和枫娘子接触过吧,万一他说谎了呢,万一他其实才是隐在背后的人呢?你想想之前那一幕,他冲动到要杀皮承明,为柔娘子报仇,可他千里迢迢送尸骨过来,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见表妹最后一面?如果他杀了皮承明,关进了大牢,怎么见表妹最后一面,柔娘子对他来说,是真正的意义所有,还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个倒不难。” 崔芄视线掠过放在外间的尸骨……已经不能叫尸骨,该叫遗体了:“我可再行试探确定。” 屠长蛮:“啊?” 这也行? 崔芄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当然行。 今夜三人碰头,整合了现有线索,清晰列出所有时间线,人物关系,证据指向,大概锁定的嫌疑人,接下来的具体展开方向,不同分工……进程可谓丝滑,如拼图一角一角逐渐嵌人,案子肉眼可见的清晰,想来很快,就可以缉凶认罪了。 之后大家各自安寝,各忙各的事。 崔芄要做的仍然是那具尚未完成的遗体,接下来的是没有在自己家,而是去了姜宅。 柔娘子和灼娘子的友谊,与破案关系不算太大,除了一些关键性的信息,倒是没必要瞒着亲属,且康氏本就有所猜测,姜家丧仪做的真诚隆重,凌永也有所感,知道了两个姑娘的交往,更为唏嘘,商量着葬礼要不要一起办。 她们两个活着时做了朋友,却没能长久相伴,现在共赴黄泉,若知道对方就在身边,定然欢喜。 柔娘子在姜家十年,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姜家女儿,她自己也喜欢在这里的日子,凌永不忍心将她接走,康氏和姜年也舍不得,可另一头的灼娘子也是亲人,如何能放得下,崔芄说在这里做灼娘子最后的遗体整理,她们眼泪掉个不停,直说欢迎。 崔芄整理观感不太好的遗体过程,是不怎么提倡亲属参与的,因为一定会伤心哀恸,到现在这个阶段,反而不需要那么紧张,他真就在姜家准备好的院子安顿好,活做累了,还可以休息一下。 第50章 虽然只剩最后的面部整理工作,可这个工作也是最细致最庞大的,同样需要时间,他做的很细致,也不介意任何人过来看。 已经入殓纳棺的柔娘子他也看过了,凌永财大气粗,已经用上了冰,且他当时在处理遗体的时候,就用了一定的防腐手段,遗体保持完好,不用担心,遂他整个过程都很平静,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傍晚时,姜年来了。 没有打扰崔芄,就默默蹲在一边,看崔芄做事,看着他手下女子的脸,一点点丰盈起来,轮廓线条柔和,眉弓鼻尖又撑出气势,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姐姐长的,同娘亲很像。”他声音微哑,慢慢的,“家中长辈以前总说,姐姐长的像娘,我从没这么觉得,今日方知,是我错了。” 崔芄手中动作轻柔:“额头脸型像你娘亲,眉弓和鼻高,却是同你很像。” 亲姐弟,一母同胞,哪有不像的。 姜年眼角有点红:“我总是陪着柔姐姐,我姐姐……会不会难过啊。” 崔芄手停下,看向他。 姜年眼角有点红:“我小时候对姐姐没什么印象,回家的是柔姐姐,陪我长大,教我东西,同我拌嘴,会教训我,也会心疼我的,都是柔姐姐,我不知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以为我只有这一个姐姐,姐姐带我长大,我怎么尊敬心疼都是应该,可谁知我的亲姐姐并没有回来……” “我听娘亲说过亲姐姐的事,也知道亲姐姐和柔姐姐的来往,柔姐姐是带着亲姐姐的遗愿,过来照顾我和娘亲的,柔姐姐是真心,亲姐姐也是真心记挂着我和娘的,她也很疼我,很关心我,牵挂我是不是过的好,能不能快乐长大,会不会好好成家立业……若是有机会,她一定会和柔姐姐一样,对我这么好,可我却没那么心疼她……” 他很愧疚。 一直陪伴他,疼爱他的姐姐去世了,他想陪在姐姐身边,可这边这个,才是他的亲姐姐,他不该厚此薄彼…… 崔芄:“我想,你姐姐并不介意。” 灼娘子在十年前作出决定时,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为了平息柔娘子的麻烦,她的尸骨不会回到长安,她会在陌生的地方很久很久,直到柔娘子平安顺遂走完一生……她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快回来,对于预料中的结果,她并不在意。 “你们和柔娘子情感至此,是灼娘子的心愿。” 她本就希望柔娘子能有一个家,有家人陪伴,有温暖的情感牵绊。 姜年:“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为什么就……” “对不起,”话说了半截,姜年停下,袖子擦过眼睛,“柔姐姐说过,已经过去的事改不了,与其难过当下,不若抬眼看未来……灼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孝顺娘亲,好好成家立业,生几个儿女,热热闹闹的过一辈子,你……你也好好的,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是坏人,你和柔姐姐一定都会顺顺利利,能结伴一起走,一起聊天一起玩,缺什么一定要给我托梦,我给你烧……” 少年人情感真挚,倔强的忍着不哭,却又忍不住,想多留一会儿,又恐打扰了崔芄做事,没待多久就跑了。 他离开后,一道更为高大的身影出现,与青涩少年不同,肩膀更宽,气势更强。 是凌永。 那日棺前失仪后,他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虽着素麻,戒餐水,仍不掩相貌俊秀,气质优雅,行商之人中,少有他这样的气派,比起商人,他更像一个君子。 但他本人的情感牵挂是柔娘,对灼娘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我只是想,我该来谢谢她,”凌永看着一点点丰盈鲜活起来的姑娘,“谢谢她照顾我的柔娘,让柔娘有了一个家,有了可以依靠依恋的家人……这原本,该是我来做的。” 崔芄:“两位娘子的墓地,可安排好了?” 凌永:“安排好了,依山靠水,紧挨着的两块风水宝地,她们俩感情好,挤一块睡,应该会很开心。” 崔芄:“什么时候下葬?” 凌永看着板子上的灼娘子:“你今晨说晚上能好……遂,后日。” 崔芄:“入土为安啊。” 凌永视线移开,看向姜宅主厅的位置:“怕再久了,我舍不得。” 默了片刻,他又问崔芄:“案子,快能结了么?” 崔芄:“快了吧,大约后日?” 凌永怔了一下:“后日?” “嗯,大概,”崔芄看着他,“你要来么?” 凌永轻轻摇了摇头:“虽很想见证大快人心的时刻,但我的柔娘更重要……真的不能再多等一日?” 崔芄:“我也只是自己估量,并非得到官府提前通知,或许,能有幸都参与见证迟到的正义也不一定。” “正义……呵,庶民,有何正义可言?只盼天没那么黑罢了。” 凌永并未多留,转身离开。 屠长蛮不知什么时候猫在墙头,这时翻身下来:“你不是说试探凌永么,怎么没质问他,到底是报仇杀人重要,还是见柔娘子的最后一面重要?” 崔芄活已经干完,起身收拾工具:“他不是已经给了答案?” “什么答案?”屠长蛮想了想,“他没说啊。” 崔芄:“他说庶民身份,难得公平,没有正义。” “所以他大概认为,无法为表妹寻回公道,只能亲自下手?”屠长蛮想着,“可他也没真正杀了人啊……” 第51章 崔芄:“他当时与皮承明对话,提到了‘没时间’,恐他知道我们疑他了,无法自行申辩,不如趁此机会帮官府找一个突破口——而他本身就很怀疑皮承明,若能亲自问出点什么,一举两得。” 但今日,随着官府动作,他似乎看懂了武垣带领下内卫的决心,就更放心了。 屠长蛮:“所以他当时并不介意自己是否真的找对了凶手,只要能逼出点什么,都是自己赢,就算用性命拼一把,也不是不值?” 崔芄已经收拾完白箱子,拎起转身:“大概吧。” 屠长蛮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你自己瞧瞧你这小身板,还想熬呢?眼底都青黑了,再不好好睡睡补补,走方郎中都该卖你补肾丸了。” 崔芄:“他呢?” 屠长蛮不用问,就知道他问的是谁:“你还想跟十三郎比?他是跟你一样,没白天没晚上的,忙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但他比你强点,好歹有武功,就算连轴转,看上去也精神奕奕,有空找茬,不是把自己累死,而是要把别人气死。” “那就好。” 崔芄的话融在风里,淡淡的,像这夜的烛光。 很快,一日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这日天阴,有风,黄历上说,宜会友,祈福,祭祀,安葬,诉讼。 崔芄准备好了路祭的东西,走出坊门,还未等到柔娘子灼娘子的丧仪队伍,先看到了枫娘子出殡的队伍。 好巧……竟然都安排在这天? 案子尚未了结,官府未公布细节,别人不明就里,也就没什么人质疑,带头打幡,为枫娘子送葬的,竟然是没什么实际关系的皮承明。 另一侧,是枫娘子的父亲代志行。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作为死者父亲的人不可能半点没察觉,没意见,没说话,甚至乖乖的跟着队伍送葬女儿,显然是得到的好处足够多,真相是什么,女儿的丈夫到底是谁,都不重要。 哀乐奏响,队伍沉默,漫天洒出的白纸,像冬天的雪。 人群外,屠长蛮粗鲁的推了下小王爷李闲:“您可是枫娘子真正的丈夫,你妻下葬,你就不送一下?” 李闲被推的一个趔趄,好悬没站住,眼角都立了起来:“你敢!” 屠长蛮啧了一块:“又不是我把你弄这来的,你冲我吼什么,有本事找十三郎啊。” 李闲磨牙:“他在哪儿!” 屠长蛮腿一叉:“我哪儿知道,那可是我的上峰,你见天没事跑去问圣人太后在哪干什么么?” 李闲:…… 本来好好在家呆着,突然被捂了嘴劫持,扔到大街上,他真的很想找武垣算账,奈何人家会武,一溜烟跑的不见人影,谁都没看到,要不是他没失忆,还真会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想象的错觉。 他有点慌,不知道武垣此举何意,还命令屠长蛮看着他,但他四下环视,很快看到了同样隐藏在人群里左骁卫李骞……慢慢就稳住了心神。 内卫行事向来不守规矩,但玩的再花又如何,能奈他何?案子跟他没关系,他是苦主,都没在杀人现场出现过,他还是板上钉钉的乐康王,无论圣人还是太后都关爱纵容的存在,谁敢给他扣帽子欺负他? 武十三郎再厉害,再胆大敢干,不也得靠太后的恩宠活着?真看不清太后的心,坏了太后的事,太后还会保他? 想来他这么大年纪,一定能想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李闲越想,越有信心,看向屠长蛮的眼神越来越蔑视,可怜这个黑脸大块头还不知道,他或许就是武垣推出来背锅的,稍后出了什么事,都得他扛。 屠长蛮:…… 莫名其妙,你那什么眼神? 李闲不但怜悯屠长蛮,有心情了,四下一望,还看到了崔芄,没办法,崔芄相貌过于出众,在哪儿都很显眼,根本挡不住。 “这就是你们找的那个会帮人入殓画脸的崔郎君?”他啧了一声,“长的也不怎么样嘛,就这都能被你们捧上天夸?” 周遭陡然安静。 不仅离的最近的屠长蛮,稍微离远一点,刚好听到他所言内容的百姓,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你是以什么心态,说出这样的狗屁话的? 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对面的崔郎,一个丑的特色,一个美的出奇,对比如此惨烈,你还瞧不起别人的相貌气质,认为不怎么样,那你觉得你自己呢?你是真的审美有异,觉得丑就是美,美就是丑,长成这样还自恋,还是羡慕嫉妒别人又不肯承认,直接打压拉踩? 你难道觉得别人会跟着你的话,点头赞同崔郎长相真的不怎么样? 李闲:…… 这群人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谁么! 一群肤浅的人,看人只知道看脸,不知道看出身,有你们吃苦的时候! 他将唯一赞赏的眼神,投给了人群中的左骁卫中郎将李骞。 李骞却没有看李闲,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今天街上这么热闹,据他所知,会有三女出殡,皆与案件有关,长安百姓都忍不住出门围观了,街上家丁护院内卫左骁卫各路衙门包括那个崔郎,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连李闲都到现场凑热闹了,为什么武十三不在? 这种大热闹,他能错过? 李骞感觉不对劲,注意力从哀乐棺材中调开,四外留意观察,退到更为不显眼的地方,下了个指令。 第52章 很快,派出去的人就来回来报告了。 武十三的确贼,哪里是不想看热闹,是不能,他趁着所有人在这的工夫,偷圣人丢的那枚玉珏去了!他果然知道在哪!他定然要进行说不得的栽赃之举,让太后疑心圣人并打压! “我就知道……” 什么破案扬名,真相大白,哪里有战斗的胜利,上位者的爱宠,权力的偏移重要! 李骞必不可能让他得逞。 “给我追!” 现场这点热闹不重要,或许就是专门留给他,制约他,绊着他的,武十三故意要算计他!这些破事根本不值当管,圣人丢的玉珏才是头等大事! 左骁卫的人跟着李骞,很快全部消失,专注看热闹的人没察觉,崔芄却看得很清楚。 武垣的行事方法,总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有用。 人对恶意实现都是很敏感的,崔芄蹙眉,直直对上了李闲,他并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小王爷,但不妨碍能认出来。 李闲一看这视线就怒了,这个下九流干白事行的小子竟敢挑衅他! 刚想骂人,想起刚刚周遭震耳欲聋的沉默,不怎么甘心的憋了回去,眼睛四处找李骞,左骁卫中郎将在,他的底气就在,只要李骞冲他礼貌客气,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会拜服—— 李骞竟然不见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去哪了!不是说好这几天力挺他,支持他保护他么!圣人的事不办了么! 李闲气的磨牙,阴着眼环看四周,行,无所谓,光天化日,这么多人,谁还敢动他不成! 哀乐声近,棺材在漫天纸钱中,缓缓靠近。 “听说这枫娘子可怜啊,从小日子就过得苦,早早没了娘,爹是个不干人事的,卖了她一回又一回,只为还赌债,要不是她自己机灵,回回都能自己跑回来,早教人蹉磨没了……” “长大了日子也没过得多好,长得太好看了,再聪明,没人护着,没钱傍身,就是艰难,嫁人都身不由己……” “这个姓皮的商人瞧着有点钱,但日日不着家的,这一年,他压根就没怎么待在长安,娘子有没有被欺负,日子过得好不好,他怕是丁点不知道……” “怪不得这小娘子要偷人……” “听说她死的不怎么好看,就是被这奸夫杀的……” “我倒是离得近,听说了点内幕消息,说这个奸夫衣服穿的不错,还挺有钱的……” “嘶……你说他图什么?这么有钱,平康坊都不够他造么,勾搭别人家的妻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偷来的多刺激?” 人们窃窃私语,聊的热闹,白事队伍已然离得很近,不可能丁点听不到,最前面的皮承明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作为丈夫,对这些事好像全然不在意一样。 屠长蛮看着气氛烘托到位,李骞走了一会儿了,有人远远来了,拽了把试图保持距离的李闲:“小王爷离那么远干什么?看到眼前这一幕,就没点什么感想?” 李闲皱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有感想!” “这些,是你的吧。” 突然一个包袱甩到他面前,神隐很久的武垣随之出现。 包袱扔在地上的力道太大,绑系扣结直接崩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枫娘子丢失的簪子,临死前握在手里的翡翠袢扣,和翡翠袢扣正好搭配的男人圆领长袍…… 李闲:“你怎么会有——” “怎么会找到这些?”武垣拍拍手,好整以暇站着,慢条斯理,“你以为申伯帮你处理了?不,没有,他其实只是藏了起来,并不想去处理,变态主子有个变态世仆,不是正好搭配?你的那些事他全看着,你用过的东西他全收着——只能看着你玩,自己又不能说,不能参与,多无趣,总得留点纪念品,丰富一下想象空间不是?” 李闲眼瞳颤动,脸色铁青。 武垣:“不仅仅是这回哦。” 随着他手指往前滑的指令,屠长蛮走近白事队伍,直接把申伯给踹了出来。 申伯是紧挨着皮承明,作为管家为女主人送葬的,非常显眼,这么一踹,哀乐停了,送葬队伍也停下来了,周遭寂静无声,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李闲:“荒唐!你难道要在大街上审案不成!” “为什么不行?”武垣环视四周,扬声问,“我可以在这里审案么?” 周遭安静无声,围观百姓一时不敢答话,这可是鬼见愁,武十三郎,万一说错了话,往后可没好果子吃…… 崔芄站在人群里:“枫娘子大概也不想稀里糊涂的入土为安。” 有勇士带头,百姓们纷纷跟上—— “对啊,谁想死不瞑目,冤枉没处说!” “枫娘子活着时,身边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都没有,死了也没人为她仗义执言,多可怜!” “今日出殡,是要入土为安的,真相都没有,怎么安得了!” 围观人群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方才大家聊着,就觉得这姑娘可怜,现在一看更是,丈夫没丈夫样子,听到什么话都不难过,不关心妻子,也没有保护意愿,当爹的一脸无所谓,就好像捞够了钱,竟然还要走这最后一遭路,早点走完早点完事的不耐烦…… 被踹出来的管家申伯就更可恶了,听十三郎那意思,没干过好事?再看看一脸铁青,脸色都藏不住,明显有问题的李闲…… 第53章 已经有人认出来,这位是那个乐康王府那个,因为丑的别具一格,朝廷都有点不太想封世子,至今只能悄悄被称为小王爷的李闲! 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人?那这案子必须得破啊,不管在哪都得破!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武垣。 十三郎虽然性子傲,喜怒不定惹不起,很多时候办事没什么规矩,全凭心情,但破案抓人,他倒是从来没冤枉过无辜,这案子莫非…… “这丑东西不对劲,干他!” “丑人多作怪,以为骂了别人,自己就不丢人现眼了,什么玩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还没封世子的庶子!” 一下子群情有点激愤。 李闲有点慌,眼瞳乱颤,到处找李骞的影子,找不到。 关键时候这混蛋去哪了,为什么不在这里! 再看到好整以暇,站在对面的武垣,李闲眼底狠狠一震,明白了:“是你做的对不对,你故意——” 武垣:“我什么?” 慢条斯理,一脸泰然,明明只三个字,却说出了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气势。 李骞当然是他引开的,他早就知道圣人玉珏在哪,一直引而不发,就为这种关键时候扔出去,叫别人咬钩—— 这东西对他不重要,对某些人,至关重要。 别人管了那头,这头当然就顾不上,也分不出身管了。 李闲:…… 他心情很不好,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李骞不在又如何,他有的是倚仗,不差这一个。 他瞪着地上散开的包袱:“这些东西你从哪找的,找谁去,同我没关系,不是我的!” 武垣便看向申伯:“你主子说不是他的,你呢,你怎么说?” 围观人群哗然。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谁是谁的下人!娘喂,皮承明这是偷了别人的家,还是被人偷了家!这么刺激的么! 武垣提醒:“你置的秘宅,亲自收在箱柜里的藏物,因为丢失,今天一大早就神情不安直至现在——你可别说没见过这些东西,不知道,不认识。” 申伯往日挺拔笔直的背,这一刻佝偻了下去。 “……是我的。” 武垣:“做件袍子都得配翡翠袢扣,凭你的月钱,可负担不起,偷的主子的?” 申伯看了眼皮承明:“也不用偷,家主有钱,偶有赏赐,我手并不紧。” 武垣:“哦,得了赏钱,就能消费起了。” 申伯垂头:“是。” 武垣:“那你穿上给我看。” 申伯:…… 没办法,只能往身上穿,这一穿,问题就大了。 “哦豁,衣服小了啊。” “在哪找的绣娘,手艺不行啊!” “可别丢人现眼了,再使劲套袖子就绷了!” 围观百姓都瞧出来了,这衣服明显不合适,穿在他身上太窄。 申伯盯着武垣,与其说慌张恐惧,倒不如说愤怒难堪:“都是我捡的东西,看着挺贵,应该能卖不少钱,就悄悄留下了,我要脸,不想被嘲笑就没说,十三郎应该可以理解?” 武垣:“哪捡的?” 申伯:“皮宅墙外。” 武垣:“什么时候?” 申伯:“枫娘子去世当天——也因时间地点过于敏感,担心说不清,这才没同任何人说。” 武垣:“为何不报官?” 申伯:“报官了,东西充公,我哪还有悄悄卖出得钱的机会?” 武垣:“哦,你在乎钱。” 申伯:“是。” “那刚刚还说主家时有赏赐,连加翡翠袢扣的衣服都穿的起,手不紧?”武垣指了指皮承明,“你要不要帮你这位世仆证明一下?当时你也看到了不是?枫娘子是被谁杀的?” 皮承盯着地上的袍子,明头皮发紧:“我……” 武垣:“你就不用试了,穿不上的。” 皮承明:…… “我不知道。” “现在说,举报有功,待我都问清楚了,你才跟着交代,”武垣上前两步,唇角弯出弧度,“那就是从犯了。” 李闲在前头,申伯在身侧,皮承明谁都没敢看,嘴唇翕动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 “行,你们都不说,我说。” 武垣眼神突然锋利:“枫娘子成亲已有一年,婚书上写的是你皮承明的名字,娶亲时是你皮承明亲自接的亲,拜的堂,你是商人,生意忙碌,时常不能归家,我很理解,但你偶尔归家,在枫娘子面前却自称走商,而非夫君,却是为何?” 皮承明:“……夫妻情趣而已。” 武垣:“到底是情趣,还是事实,需要我把宅中下人全请过来问一遍么?世间金钱好使,有时候也没那么好使。” 皮承明没说话,头都没敢抬。 武垣:“夫妻成亲前,的确有不能见面的规矩,成亲时女方要凤冠霞帔,看不清夫君的脸,我都能理解,可都已经入过洞房,枫娘子却仍然不识得你,以为你是经常来往家中的走商,是怎么回事?” 皮承明快速看了眼李闲,李闲别开了头,没跟他视线撞上。 武垣:“看他干什么,他都招了,你这个妻子,并不是为自己娶的不是?别说情趣,你连靠近她,都不被允许,是不是?” 皮承明:…… 第54章 他都招了,你还问我这些废话! 但听到周围围观百姓的抽气声,他明白,这话不是武垣不知道,是问给不知情的人听的。 他只能认了:“枫娘子是我替小王爷娶的女人,又不是我的妻,自然要避嫌,平时不能见面。” 武垣:“不方便见面啊……那你可心仪她?” 皮承明抖了一下,对上李闲阴寒的目光,更加瑟缩:“不……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 武垣:“但你也瞧不起她,她的确与外男有染,对么?” 皮承明这次点头很痛快:“是,我见过的,一个离开很快的男人背影,枫娘子对着那个背影,表情很不一样,有平日难见的娇羞明媚,也有隐在眉眼里实实切切的担忧和恐惧……她在偷人。所以我才……” 武垣:“所以你才觉得,别的男人可以,你也可以试试,是这女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你甚至可以以此为威胁,让她从你,但她拒绝了你?” “你怎么……”皮承明没想到武垣连这么私密的事都知道。 武垣当然知道,一切证据成链,有些事实顺利就能推出来:“为何没向小王爷有告发她?” 皮承明:“告发她,还得解释我怎么就注意到了,是不是回宅子次数太多,看到过她太多次——我不想要麻烦。” 武垣:“你可曾见过那个奸夫的脸?” “没有。”皮承明摇头,“对方很谨慎,我只见过那一次背影。” 武垣:“你怀疑谁,申伯?” 皮承明原本是真的怀疑:“他染头发,别人都是把白发染黑,显年轻,他却要把黑发染白显老练,每天装腔作势,傲慢充高贵,他还经常背着人收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确很像不甘居于人下,想要侵占享受主子级别待遇的样子。” 现在感觉不对劲了,难道真不是他? 武垣看向申伯:“你想替代你的主子?内心觉得……擦屁股的事能干,享受的事为什么不可以?” 申伯没否认,只是闭了眼:“我不是奸夫。” 武垣:“但你知道是谁,让我猜一猜——马夫?” 申伯表情一滞,快速看了眼李闲,李闲叹息一声,在别人察觉不到的角度,缓缓点了点头。 申伯:“枫娘子总有出行需求,马夫近水楼台,二人总有交流,丈夫久不在家,日常只有书信,枫娘子许是孤单寂寞,不知何时,就跟着马夫勾搭上了……我亲眼看到过他们抱在一起,奸夫就是马夫。” “这样啊。” 武垣顿了下,又道:“马夫不过一个下人,日常起居在皮宅,并不起眼,两人要暗通曲款,走什么路不行,好像没必要用密道?” 现场一静。 “哇……贵圈真会玩,家里还有密道呢。” “藏污纳垢,玩的够花啊。” 申伯听着窃窃私语:“我没说过他会用密道。” 武垣:“他没用过?” 申伯:“没有。” “没有,为何密道中有马夫来往的痕迹?”武垣声声数着,“鞋底的马毛,不小心挂撕的粗布衣角,不怎么愉悦的马粪味道……不是他进出,是你跑去马圈里滚了一圈,替他走这一趟?” 申伯:…… 武垣:“你是忠仆,替主子看着这个宅子,监视枫娘子,并宅子里所有人,所有动作,皮承明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能察觉到,马夫干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不但知道,你还亲眼看着这些事发生,为什么不阻止?因为那个马夫,也是你管不了的人,对么?” 申伯表情一僵。 武垣看向李闲:“小王爷,我说的可对?” 李闲咬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受害者!” 武垣拿出两张纸条:“这个,小王爷应该认识?” 澄金纸,傲慢的姿态,居高临下的字眼。 ——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第25章 我杀的,怎么了 “天爷……好刺激。” “这什么意思?问他认不认得, 那肯定是认得啊,这纸条是小王爷写的?” “如此傲慢高高在上,的确像贵圈世家口气。” “世仆能管整个家, 能管有钱的假主子皮承明, 连女主人都能监视, 他管不了的人……还能是谁?” 这一幕指向不要太明显,围观人们反应过来,一个比一个抽气声大,这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武垣却没有拖泥带水, 直接质问:“你想要一个妻子, 却不敢三书六礼, 明媒正娶, 挑中了, 让别人代你娶,娶回来不让别人见,自己也不见,暗地里偷窥观察, 一边满意自己有了妻子,一边又不足于此,不敢让自己的丑陋现于她前, 便乔装打扮,改换身份接近,各种小意温柔,让她心怜于你, 心悦于你——你便有了审判她, 杀掉她的借口了。” “你不仅仅是小王爷李亲, 你还是马夫,花仆,小厮……所有可以接近你妻子的角色。” “你并不是在娶妻,你是在玩一个特殊的杀人游戏。” 现场一片静寂。 仔细一品,已经不能用会玩两个字调侃,这是什么垃圾行径! 李闲阴着眼:“猜测之语,就别说到大庭广众之下,扣莫须有罪名了吧?这澄金纸我便是见过又如何,只凭它,就想定我的罪?你怎么不想想,枫娘想杀我可是事实,她买的毒药匕首,你不是已经查到了?我是受害人啊。” 第55章 武垣:“你这不是没死?” 李闲:“那是我跑得快!要不是我看出她眼神,主动——” 武垣:“主动什么?” “你诈我!你在套我话!”李闲跳脚,“我没干什么,是她露了行迹,被我察觉到,我远远跑开了,什么都没干!” 武垣:“遇到这种危险,还不说,不动作,不报官?” 李闲:“家丑罢了,何必麻烦外人?” 武垣:“是不能说吧,果真传扬出去,被人发现你杀了枫娘子,可如何是好?” “我没有!”李闲跳脚,“你拿出的这些证据,我都不认识!” 武垣也不急:“行,那既然说到了枫娘子,她为什么想杀你?” 李闲:“她勾搭了野男人,想要和别人双宿双飞,我自然是妨碍。” 武垣:“不对吧,她是不是猜到你是她真正的丈夫了?” “那你得去问她,”李闲看了眼地上的棺材,嫌恶的别过头,“问我有什么用?” “也是,她看出来了,也不会同你说。” 现场气氛绷的再紧,武垣都不会紧张,始终松弛:“那就说点你知道的。你让皮承明替你娶了枫娘子,自己却不出面,也不让皮承明出面,自己顶着皮承明的名字,时常给她写信,看起来就像是,你这个丈夫为了这个家在外奔波,实是无奈,忙的没工夫回来,也是迫不得已,但该给的你都会给,家用礼物,并没有少过,可是如此?” 李闲这次点了头:“我的女人,我自不会亏待,除了没陪在她身边,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 武垣:“与此同时,宅子里低调进来了一个马夫,靠近她,关怀她,照顾她……你纵容并推动,想知道枫娘子会不会冰清玉洁,不为所动,为你守贞。” 因为没有点出马夫就是他,李闲这回没立刻反驳,但也没承认,就是没说话。 武垣盯着他:“宅子是你置办的,置办时筛选条件甚至很苛刻,连密道都要提前改造好,你要所有一切了然于心,尽在掌握,枫娘子被娶进来,安置在这里,看似自由,实则这个自由是有限制的,你的‘游戏规则’允许下,她行动自由,不允许,她的所有合理要求都会被申伯‘合理’拦住,让她办不到……” “她像一只蚕,被困在茧房里,所有知道的信息,都是你故意放出来,想让她知道的,不可以知道的,四面八方瞒的死死,她很难意识到不对,比如皮承明这个人,全长安都知道他是个商人,长什么模样,是什么脾性,枫娘子作为住在宅子里的‘枕边人’,却一直都不知道,你很满意你的谋划布局,尤其看到她自然自如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样子,你会更开怀。” “如此控制欲强的人,怎会不知道马夫的存在,不把人控制住,却眼睁睁看着他染指你的妻子?” 武垣点出此间漏洞,不合常理。 如果李闲控制欲不强,没有‘特殊游戏’瘾,想要女人,正常纳妾不就行了,世间本就没那么公平,男人丑一点就丑一点,只要你不肖想什么名门贵女,寻常百姓家相貌周正点的女儿,未必纳不到。 可他没这么做。有控制欲,有偷窥欲,不允许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那马夫的存在就不合理,除非——这个马夫是他自己。 以内卫之能,这么多天过去,竟然没办法对这马夫查个底掉,那些能打听出来的出身来历,全部是人为假做的,失踪后的行程又丁点都没有,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不走路不睡觉没有任何痕迹在世间? 除非这个人不存在。 而把见过‘马夫’所有人证口供取了,拼出来,看得到的时间线,与小王爷李闲的比对,正好严丝合缝契合后,事实过于明显。 “有时候,真的不能小看女人,对么?” 武垣看着李闲:“你虽然很得意自己的布局,但枫娘子很聪明,她会有自己的怀疑,比如马夫和有钱人,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出身和经历,怎么会有相似的地方?尽管你尽量演得像,会易容,会穿脏衣服,会亲自去马圈和马亲近,沾上不怎么干净的气味,佝偻起背,脸永远不抬起来,看起来很卑微,但打小养尊处优,你自己并未意识到的小习惯,会让你暴露,比如对于用物不由自主的挑剔,比如一个底层马夫,认得字有见地,能在不方便的时候给她写情信……” “你在欣赏枫娘子的挣扎,她不愿意背叛你,又从未享受过一份来自他人毫无回报要求的爱,她会一边陷入,一边自责,不安,有隐秘的愉悦感,也会有唾弃自己的时候……你很喜欢看她这样子,甚至为了让她情绪更深,会专门挑这种时间给她写信,丈夫的,马夫的,你换手写字,换不同写法,自以为游戏天衣无缝,玩的很开心是不是?” “可没有人喜欢被耍弄,枫娘子挣扎的太痛苦,察觉到真相的那一刻,一定会想杀了你。只是她没想到,在此道上,你早已经验丰富,哪怕并未察觉她的想法,仍然在她动手的那一瞬间发现不对劲,实施了反杀——你从背后制住了她,勒死了她,并伪造了上吊现场。” 地上包袱里的东西,还有澄金纸,都是证据。 李闲没第一时间反驳,因为他听到了‘你在此道经验丰富’几个字,难道这人知道了…… 见他不说话,武垣微笑:“哦,你不想聊这个,想聊聊柔娘子?” 第56章 恰在此时,北边街道来了一支送葬队伍,不,是两支,因为送葬的人一样,哀乐一样,连进退脚步距离都一样,看起来像一支。 及到近前,两抬棺木都未继续,而是停了下来。 有人认了出来:“是姜家!姜家的灼娘子?” “那怎么有两个棺材,另一个是谁?” 当街已经有三口棺材了,看起来多少有些瘆人,好在阳光不错,风也温柔,现场一堆人,倒是没谁说害怕。 有知道点内情的,浅浅叹息:“入土为安之际,有真相相送,倒也不错。” 武垣并不介意气氛如何变化,仍然盯着李闲:“柔娘子,是你开启这个游戏,让皮承明代你娶的第一个女人,对么?” 李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武垣:“第一个,总要特殊点的,你知道她家情况,亲自出现,算是救了她,她从始至终都认你是她丈夫,只是以为你的名字叫皮承明。柔娘,人如其名,简直是温顺乖巧的代名词,她让你看起来很舒服,是不是?” “她之后的所有女人,你都是以写信联络夫妻感情,又乔装打扮成另一个人的方式靠近,和枫娘子一样,用其他身份陪伴,诱惑,让她们或是心怜或是心疼,最后和这个‘野男人’身份有首尾,你再理直气壮处置她们的不守妇道,这样你就是无辜的,她们的下场是他们活该,唯有柔娘子,或许是第一次不熟练,计划不完备,或许是真心对她有几分喜爱,你从一开始就陪着她,和她生活,但她太温柔,太善良,不只对你,对所有人都一样,你不喜欢她对别人笑。” “路州宅子里,的确是有花仆的,你起初愿意给柔娘子一些自由,只要她听话。柔娘子本身好静,不喜欢往外边跑,你很满意,她喜欢种花也由着她,但她总有不懂的地方,会见花仆,跟花仆商量……你看那个花仆不顺眼,把他杀了。” “没错,我查到了!” 屠长蛮适时举手:“我亲去路州,查到了当年细节,当时宅子里的确有花仆,前后不只一个,前头死了两个,出身经历皆可查,唯死亡死的蹊跷,而在他们之后,宅子里最后出现的花仆就没那么好查了,出身经历全是编的,之后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什么都查不到,据当时曾在宅子里伺候过的下人供言,该花仆总是佝偻着腰,从不抬头正眼看人,脸上有好大的烧伤留下的疤,着实吓人,让人不敢多看。” 这样的描述,和今次的‘马夫’何等相像? 只除了那个让人不敢多看的烧伤疤痕。 而疤痕的存在,本就是易容需要,让人认不出来,于枫娘子,她本身没见过丈夫,李闲从始至终没有以丈夫身份出现过,只写了信,她亲眼看到的,只有马夫,马夫只需要简单乔装,符合假扮的身份就好,脸上倒没必要多扮,丑就丑,马夫反正也不是什么漂亮身份,柔娘子这就不一样了,柔娘子见过李闲的人,他再想扮成花仆靠近,就得在易容上多下点工夫,他丑的太有特色,怎么掩盖是个难题,往脸上做一大块烧伤的疤,反倒方便很多。 武垣:“柔娘子并没有和花仆有什么,你仍然觉得不满意,你盼着她为你守贞,又觉得‘花仆’这般殷勤体贴,值得她笑颜,她不关心你,你难受,她关心你,你也难受……” “你把她关在你打造的笼子里,控制她的行动,控制她的自由,甚至想操控她的意识,她怎么做你都不开心,你用两个身份,没把她逼疯,却把你自己逼的进退不得,无法释怀,你更觉得她错了,你想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你就不会有烦恼了。” 而杀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有夫之妇,什么借口最好用呢? 当然是名节。 何况李闲扮做花仆,演了这么些天,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再方便不过。 于是有了不守妇道,必须沉塘一说,于是有了这之后的追杀,柔娘子慌不择路下,和灼娘子的情分。 武垣从怀里掏出一份手札:“这是柔娘子手书,你嘴上再不承认,这也是事实。” 这份手札,屠长蛮第一次去路州时并没有找到,当时还不知道柔娘子有写手书并藏起来的习惯,后来问过凌永,知道这一点,再针对性的去找,就很容易了。 只是长安离路州有段距离,就算事情单一,目标明确,东西好找,来回路上也需要时间,这份手札,今晨才到。 还好没误了事,也还好,个中细节,与那夜同崔芄坐谈,大家一起推出的真相相差无几。 “柔娘子此后经历也已明晰,她发现原本的救赎不是救赎,想要一心依恋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事事扫兴,被怀疑,还危机在前,她没什么牵挂和希望了,轻生之时,遇到了路过的灼娘子……” 人生就像一阵风,吹过我,也吹过你,有朋自远方来,又赴远方。 我们曾手牵手抵抗风雨,而今两口棺木并行,也算同了路。 人们看着棺材,不由唏嘘。 李闲看着两口棺材,却有些慌:“你说这些都没有用,我当年……我当年没杀她!” “你当年的确没杀她,你是十年后的今次,才动的手。” 温柔微风里,武垣声音变得凛冽:“你之身份敏感,虽在长安有王府,却不能常在长安,十年内,你只来过长安一次,就是去岁先帝大行,你来奔丧,当时你并不知道柔娘子没死,也没遇到她,但今年你再来长安,你偶然看到了她,你当时也很震惊,是不是?缘何早在十年前死了,你亲眼看到过尸体的人,突然出现在长安?” 第57章 “你亲自跟踪,确定了是她,还屡屡出现吓唬她,玩着你最喜欢的那种把戏,直到发现她并不像当年那么好欺负,她变得坚韧强大,有能力也有底气处理任何危险,你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约了她见面。” “你很谨慎,那日没有人亲眼看到你行凶,但有人看到你准确的出城和进城时间,且老马识途,你的马被我悄悄借用了一下,你猜它把我带到了哪里?你当天办事穿的鞋,你那好下仆仔细的紧,也替你‘好好收藏’起来了,你鞋子讲究,鞋底花纹也很特别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 武垣看向人群中的崔芄:“申时至,山间野猴出外觅食,有一种很特殊的山间野花叫紫茉莉,每日天黑前开放,柔娘子死时,衣裙内卷有新鲜的碎果皮屑,身前,身后都有,却只有衣裙前侧有少量紫茉莉花瓣,身后没有——感谢为她入殓整理的崔郎,我们非常精准的锁定了她的死亡时间,正是申时中后,酉时未至之时。” 两厢对比,不管时间还是找到的痕迹,都能精准锁定李闲。 武垣朝崔芄招招手,让他上前来。 崔芄顿了下,并未反对,站到了武垣身边。 一高大,一清瘦,一威慑霸道,一优雅疏淡,完全不同的气质,站在一起竟然不抢彼此风头,甚至相辅相融,就好像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为了彼此辅助,扩大战果,接下来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更为汹涌的事实浪潮。 武垣:“崔郎为人整理入殓,入行小十年,经手遗体少说得数百,见过的不要太多,与本案相似的女子遗体也有——” 李闲突然扬声:“是我杀的又如何!” “哦豁。” “他认了他认了!就是他干的!” “娶妻来杀,好变态的心思!” “嘘——都安静点,听他招!” 围观百姓小范哗然后,又安寂无声,目光静肃的盯着李闲,等着他招认。 李闲抬高下巴,左手背在身后,配上华贵合身的衣袍,拗出贵圈世家的风范,倨傲,傲慢,蔑视,居高临下—— “女子适人,合该贞静,贤淑,上服侍长辈,下抚育幼儿,将家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以夫为天,一心一意跟随,不可怠慢半分,我上无长辈,下未得幼儿,我的女人只需要以我为天,一心一意跟随不怠慢而已,很难做到么?” “我予以她们住所,庇护她们不受外人骚扰,她们该要感恩戴德;我予以她们银钱,让她们衣食无忧,她们该要顺从乖巧,不让我烦扰生气;我出门在外,为了养她们奔波,她们该要理解心疼;我久久不归,她们该要为我守贞!” 李闲眼皮微撩:“现场这么多汉子,你们谁敢说一句,自己的女人勾搭野汉,完全不在意,也不觉得不对?” “——我只是杀了两个不听话,不安于室,背叛通奸的女人,怎么了?” 第26章 你不配 ——我只是杀了两个不听话, 不安于室,背叛通奸的女人,怎么了? 李闲的话, 说的似乎非常理直气壮, 可静下一想, 就会发现不对劲,女人不安于室,故意给家里男人戴绿帽子,那肯定不对,可要是女人行为是被男人逼的呢?或者, 这绿帽子根本没戴上, 是男人臆想的呢? 这个小王爷看似在讲道理, 实则对于自己干了什么事, 那是一点没说啊。 武垣看着李闲, 啧了一声:“小王爷果然没让我失望。” 李闲眯了眼。 武垣:“当预见会有更多的麻烦牵扯,又不想牵扯这么多时,小王爷就会非常配合。” 上次如此,这次也一样, 好像这样做了,不足够麻痹别人,忘了牵扯更多。 这个世道其实没那么公平,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诛臣,一个大不敬理由足够,臣却不可妄言君过, 说话都得有技巧;子弑父, 到哪儿都是不孝, 死罪,父杀子,却可以是大义灭亲;夫休妻简单的不行,理由都可编造,妻想合离,却是千难万难;妻杀夫不判死的少,丈夫打骂妻子是常事,致死也不过罚些银子判些杖责,最多关个几年。 而今我朝已经算很不错,太后以女子之身站于朝堂,做到了很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权柄在手,基本是朝廷话事人,可尽管如此,她能做到的仍然有限,做不到的还有更多更多,相比男人,她要做成一件事的难度也更大。 李闲敢这么有底气的承认杀人,无非是不管按律法,还是按情理,他的罪罚都不会很重。 两个没有家族维护的寒门女子,还‘自身有污点’,李闲可是高贵的小王爷,未来的乐康王,太多东西可以操作。 可两个人分量不够,更多人呢? “怜娘,利州人,五年前春嫁于行商者皮承明,八个月后传言与借住表亲有染,畏罪自尽,从八层佛塔坠下身亡……” 崔芄声音肃冷:“亭娘,金州人,五年前冬嫁于行商者皮承明,半年后被发现与小厮有染,还意图私奔,众人追击时慌不择路,不小心遭遇狼群,亡于兽口。” “淑娘,邓州人,三年前秋嫁于行商者皮承明,七个月后同样是与人有染,夜间偷情时视野模糊,不小心滑入塘中溺亡。” 一个一个,他连着数了好几个名字,有从他的《往生录》里找到的,有屠长蛮深入过往线索查到的,《往生录》的逝者,皆由他亲自经手入殓整理,记录在列,记忆清晰,从身上伤口到当时大概情况,全都清清楚楚。 第58章 柔娘子是第一个李闲让皮承明代娶的姑娘,她‘死’之后,其后十年李闲可没闲着,每年都会物色一个新的女人,娶进来,玩他喜欢的偷窥引诱游戏,玩腻了就杀掉,再娶一个,继续重复这个过程。 每个女人都‘与人通奸’,给丈夫戴了绿帽子,丈夫每次下手,都是‘迫不得已’,是她们做错了,连杀人手法,都做的很像意外,要不就是没脸见人,畏罪自尽。 而这些‘妻子’的选择标准,都是出身不好,不被父母家族重视的寒门姑娘,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这样‘做错了事’,‘不小心身亡’后,才不会有人心起怀疑,为她们出头鸣冤,有,也可以用钱财解决。 “我想皮承明应该不会说,这些女子是他娶的?”崔芄看向皮承明。 皮承明头皮发麻,缩在一边恨不得别人看不到他,这时候哪敢说话? 没事的时候,贵圈世家的势是好借,乐康王名头尤其好使,他四处经商,靠着这棵大树赚下了别人想象不到的钱财,得人追捧,也愿意为之驱使,帮点小忙,可大势倾颓的时候……谁愿意把命赔进去? 又不是自己的事。 眼下形势很明显,他是替人娶亲,又不是自己娶亲,大家都明白的…… 皮承明眼瞳颤动,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尤其武十三郎……他现在考虑,做个人证还来不来提及。 “不……不是我娶的,我是……替人娶亲,不被允许回宅子,不被允许见那些姑娘,我和那些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众人狠狠瞪向李闲—— 你仗着你小王爷的身份财力,都干了些什么! 李闲没想到崔芄连这都知道,很明显武垣也知道了,甚至跟着去查,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刚刚就感觉不对劲,想先招认杀了柔娘子和枫娘子,其它以后再说,现在…… 人太多,有点不好搞了。 他本来有朝廷的看重,有李骞的保证,不管遇到什么,都该万无一失才对,可现在他还没有被封世子,李骞也抛弃他,不在现场,不知道去哪干什么去了…… 这么多人盯着他,视线冷漠,挑剔,轻视,瞧不起……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审判他,不知怎的,心中戾气忽起,不想再压抑。 崔芄看着李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李闲突然捂脸,低低笑了:“因为我丑啊。” 话说出来,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他盯着崔芄,目光十分不善:“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吧?从记事起就被人嘲笑,排挤,看过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别有深意,嘴上说着可怜我,实际全部都是看笑话,瞧不起我,可谁能想到呢,被人瞧不起的我,却有一日因缘际会,成了人上人,成了所有人必须低头行礼,爱护尊敬的存在——” “我大度,不同这些人计较,可那些难堪的岁月,谁能还我?我发过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再有人敢瞧我不起,我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娶的这些姑娘,她们都瞧不起你了?”崔芄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她们中间大部分人性格温柔善良,比如柔娘子,屠兵曹在查案过程得到的线索,柔娘子对脸有烧伤疤痕的花仆都不有异样眼光,甚至比其他普通人都更为照顾。” 李闲冷笑:“不过是假仁假义,装的自己高尚而已,没有人真正喜欢丑陋的人,可对丑陋的人好,就会让别人以为她很好。” 崔芄指出:“在你的游戏里,你扮演的丑陋的人,不乏成功获得你妻子爱意的。” 道德只能约束行为,约束不了内心,长久的陪伴关怀和理解,总是比从未真正出现,只有几份书信的人有温度。 李闲:“可她们最终不还是要跑?她们所有人的选择,都不会和丑陋的人在一起。” 崔芄:…… “这难道不是你逼的?” 纸里包不住火,姑娘们再天真,也总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蛛丝马迹,不是她们要背叛谁,是她们早在一开始就被背叛了,她们在被戏耍,被愚弄,谁受得了这个,谁又会想和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在一起? “没什么逼不逼的,她们瞧不起我,哪怕嫁了我,也并不属于我,她们的心思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哪怕最心怜我的时候,也想过分开会如何,还没真正在一起,就想着要分开了——” 李闲唇角勾起:“只有死了,她们才完全属于我。” 何等变态的话,现场围观人们无不为之震惊,甚至后退了几步。 崔芄没有后退,面上讶色转瞬而逝,静静看着李闲,眉目疏淡:“为什么会觉得有人活着是不属于你,死了就会属于你?因为尸骨在你身边,你安排的地方,永远也跑不了了?可十年前柔娘子的‘尸身’并不是她自己,可见谁陪着你都没关系,从山间捡一副狼骨入你的坟,你仍然会觉得满意。” 李闲:“那是她耍了花招!她活着是是我妻子,死了更该埋在我身边!” 崔芄:“你喜欢她们什么?容貌,脾气,笑容,还是柔软善良,会为你落泪的心?” 李闲回答不出来,他都喜欢,所有女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身上有他喜欢的点,脾性或有不同,有人温柔善良,有人喜欢耍小性子,但都是好看的,笑起来能让人心中轻软,落泪让人心中发酸的。 他都喜欢。 第59章 崔芄:“可在她们死后,这些都没有了,不会在世间重现,哪一样都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真正属于你的,只有你的记忆,你和他们相处时或愉悦或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时光,你如果想要的是这个,离开她们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杀掉?” 李闲感觉这话不对劲,又不知如何反驳。 崔芄淡淡看他:“不要再给自己找理由,你杀人,并不是觉得自己可怜,从未拥有过真心,想要得到这些真心,永远封存,你只是本性丑恶卑劣,单纯想害别人。” 李闲:“我不——” 崔芄:“你说你喜欢她们,怀念她们,可在你对她们下手时,她们是讨厌你,害怕你,恐惧你的吧?她们不会再想靠近你,她们用尽全力挣扎,想要离开你,你问问你的心,你喜欢这些记忆么?” “你向往世间的美好,却又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些美好,自己脏,就要拉别人一起染脏,这样大家就都跟你一样了,你担心这样仍然不够,对方仍然会抛弃你,所以决定先抛弃对方,杀了她,就不会有别人知道你的卑劣,重新遇到另一个人,你仍然可以无瑕的重新开始。”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美好,你其实实实在在的获得过,柔娘子从未嫌弃过你,不是么?是你自己先预设了她一定不会跟你走到永远的结果,在这个结果上各种试探和坚持,才有了‘没有永远’的结果。” 李闲疯狂摇头:“不,我没错,是她们的错,是她们做错了,我才杀了她们!我最初娶她们并没想杀的,并没有……” 竟然到现在还不肯认,还要为自己开脱,多么自私卑劣,脸还要么! 围观人群震惊,这不纯纯的变态么! 你丑你有理么,所有人都该把你捧在掌心?别说长的好看,长的丑,就算街上有一条狗瘸着一条腿走路,大家都会下意识看两眼,有时并不是歧视谁嘲笑谁,只是眼前有和普通认知有点不一样的经过,就是会多看两眼,下意识的,一般人不会带有恶意。 当然,也有一些人说话不当,表达方式不当,或者真的就带恶意,就是歧视你了,可人生在世,谁没点缺点,谁没经受过异样的审判目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不都要经受点伤痛磨难,怎么就你那么特殊,扭曲到要杀人了?哦,还要指责是所有人的错。 李闲万万没想到,会在大街上被逼到这个程度。 这原本该是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就算外面有三个女人下葬又怎么样,枫娘子,他的女人,目的是他亲选安排的,柔娘子,顶了别人的名字躲过十年的,他的女人,今日葬在别处,他也有办法日后偷回自己的地方,就算被武垣强行带出王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杀两个女人而已,认了又如何? 可他在这里认下的,不只两个,听到他说这些话的人也不只几个,现场三口棺材,送葬队伍,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听到了。 该要怎么收场。 李闲瞪了眼让他情绪变得不对的崔芄,看向武垣,目光阴阴:“我以为你是个识趣的人。那日你到我府上,我给你面子,想着说了那么多,你也该懂分寸,适可而止。” 武垣笑了:“你同我讲分寸?要不要让现场这些百姓告诉你,我十三郎最学不会什么?” 现场人们根本憋不住,齐喊:“分寸!” 十三郎要是懂分寸,怎么在这长安城混出‘鬼见愁’的名声?他要是真的懂,也不会隔三差五被太后赏板子,被所有同僚躲着走,至今仍孑然一身,身边一个同伴都没有。 李闲:…… “跟我作对,就是跟乐康王府过不去,就是跟朝廷作对!”他瞪着武垣,“你可当真想好了,上头怪罪下来如何自处!”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这么狂妄,武垣稍稍有点没想到,回应慢了一拍。 就慢的这一拍,被李闲敏锐揪住,认为自己占上风了,迅速想对策,大脑转动效率前所未有,很快指向崔芄:“十三郎向来勤勉,敏锐公正,此次办案有误,定然不是自己能力不足,而是受他人误导,我看这个姓崔的很有问题!” “寒门白身,莫名其妙来到长安,盯准了时间把自己扯进命案,搬弄是非,搅弄风云,惑乱人心,此时不治更待何时!我劝十三郎即刻拿下他,到内衙严刑拷问,所有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也会给十三郎面子,该配合的全都配合!” 现场一静。 左侧传来“噗”的一声。 屠长蛮捂住笑开的嘴:“抱歉,没忍住。” 围观人群也很快笑了出来。 这人怎么想的呢?不会到这会儿,还以为有退路吧?人家崔郎就只是长得好看了一点……就这么戳你肺管子,你非要生拉硬扯,栽赃陷害? 武垣的动作则更直接,直接往前两步,掐住了李闲的脖子:“别把自己跟朝廷比,你不配——” “你敢!” 李闲大力挣扎,掏出了袖间匕首:“不过杀几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而已,算得了什么?你再不放开,我就——” “就怎样?” 武垣收拾他根本不需要力气,一踢一踹,打掉匕首,直接把他踩到了地上,踩着他的脸,还碾了碾:“哦,我的确跟你不一样,不敢随便杀人,小王爷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在大街上。” 第60章 李闲:“你个疯狗——” 武垣蹲下来,在他耳边低语:“本来是考虑过保你的,但谁叫乐康王这脉,不只你一个继承人呢?你家有个更小的庶子,你还打骂过的,记得么?” 李闲想起了那个今年才十岁的弟弟,眼睛睁大:“可是他胎里就弱,身子——” 武垣:“弱症而已,可以补的么,已有名医荐过去了,好好养个几年,定能顺利成亲,诞下子嗣……乐康王只要有人能承继,谁是世子不都可以?” 李闲终于害怕了,他是要……被放弃了么? 武垣拍拍他的脸,微笑:“你不是一直期待被放弃,认为所有人都会放弃你,现在如愿得偿了,怎么样,心情是不是很好?你安心,乐康王府没了你,朝廷会更加恩抚,这一脉不会断,惩治了你,反而还能彰显国家法度——你看,朝廷是真的很需要你嘛。” 李闲瞳孔颤抖:“不,不可能……谁干的这些事!” 他那个弟弟,不可能…… “当然是我。” 武垣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你以为这么长时间,我都在干什么?” 第27章 为什么一定要哭 皇宫。 李骞风尘仆仆, 求见中宗帝,终得召见,跪于殿前, 双手奉上玉珏:“禀圣人——骞不负使命, 终于寻得失物, 可证圣人清白!” 中宗帝腾的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拿过他手中玉珏,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几遍,心中大定:“果然是朕的那枚……三郎, 此番你可是立了大功。” 李骞一个头磕在地上:“为圣上尽忠办差, 是骞之职责使命!” 中宗帝亲手把他扶起:“上有母后压制, 外有群狼环伺, 外面不想朕好的人太多……三郎差事不容易, 朕怎会不知?” 李骞想起这些日子的不容易,跟武垣那只疯狗斗智斗勇,三十六计都使上了,好不容易在今天抢到的结果…… “不敢言辛苦, 只要圣人安好,一切足矣。” “朕这便去见母后!”中宗帝有些急,“前先说了是丢东西误会, 这么多天,终于能澄清,不能再拖了!” 中宗求见,太后允准, 然国事繁忙, 桌上一堆折子还没批, 时间委实有限。 中宗在太后面前一如既往谨慎,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声音太大,之前无论是畅快笑容还是急切脚步,全部收了起来,只规规矩矩行礼,轻描淡写的说之前去宫外,不小心丢失的玉珏寻了回来,好在东西还好,未有损坏…… 证明他只是丢了东西,并没有趁机结交外臣,搞什么小动作。 太后肯定听懂了他的话,却没有任何表示,只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注意力仍然在手上的折子上,随意叮嘱儿子,说一点小东西不值得挂在心上,圣人有什么缺的,叫下面人备上就是。 简单的会面,简单的几句话,说完就散,早已是母子会面常态。 中宗帝离开时,脚步轻松,显是很满意此番表现,他说了微服出宫只是体查民情,回来腰间少了玉珏,是丢了,不是交给谁当信物,而今东西找了回来,证明他没说谎,谁再疑心不仅仅是小气,政治素养都存在问题。 显然,他觉得自己赢了一局。 因为东西虽然找了回来,证明‘他没说谎’,但外臣,他是真的联络了啊。 宫门外,冯太监看着中宗帝轻快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东西本身,太后想知道的,是这个东西都到过哪里,经过谁的手。圣人从小养在深宫,未被允许结交大臣,而今登基,认识的能有几个,又能有多深?胆敢悄悄结交联络的,必有反她之心,这些人一共有几个,是否结成了网络,未来朝堂该当如何应对,怎么提防…… 东西最后在哪里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路走来的过程。 圣人乖顺了那么久,终于登基,怎么可能没想法?有想法,就会有行动,这一点根本不必怀疑,怎么自证都没有用。 武十三郎抓准了这个点,早早盯上玉珏下落,自己不插手,顶多推动危险境况,就看着它怎么挪,怎么脱离开内府视线,都曾经到过哪里,谁为了它着急上火甚至聚会密谋…… 名单,已于一个时辰前,递交到太后案头。 甚至最后不亲手拿到这玉珏,非是能力不足,十三郎故意放这玉珏回到圣人手里,就是为了让圣人自证,且以为成功……对太后的提防就会小,没有打草惊蛇,日后太后收拾这些勾连的人,更为神不知鬼不觉。 而武十三郎借着让出玉珏的机会,顺便在长安街头破了个案,为太后解决了看不顺眼的丑八怪李闲,乐康王府的问题……太后满意,十三郎还给出李骞一份人情。 一石数鸟,一劳多得。 这一局,到底是谁赢了呢? 长安街头。 武垣踩着李闲的脸,远远看到了自宫中而来,传旨太监的队伍。 命案发生,真相固然重要,但能不能惩治凶犯,更为重要。真相,只要主官有能力,想查,就一定能查得清,惩治凶犯,却不得不被法理人情,朝廷风向等等外因制约。 他想做的事,当然里里外外都得痛快! 李闲还在挣扎,想方设法劝服武垣放开他,却没了机会。 “圣旨到——” 别的不需要,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足够让人心振奋。 第61章 案子本来里里外外都捋顺了,该有证据的地方有证据,该讲事实的地方推出了事实,凶手自己也认了,现在连圣旨都下来,言说国家律法最高,不容侵犯,还有什么可说的? 皮承明和申伯没别的路选,只能做证人,辅助官府把所有细节都严丝合缝对上,不然就一起治罪。 “姐姐——冤死昭雪,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少年一句嘶哑悲鸣,恸彻心扉。 凌永扶起她,双目微红,声音喑哑:“起棺——” 早先停在这里的送葬队伍,此刻重新开始,再次赴往旅程。 哀乐起,白纸散,未及冬冷,已然像雪。 “怎么敢的啊……” “李闲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姑娘!” “你怎么敢的啊!” 李闲被按在现场,还未来的及扣押离开,先受了围观百姓们一顿唾沫。 有人还叫崔芄,说这混蛋刚刚冒犯你,还想拉你下水,你不多啐他两口是便宜了他! 崔芄却摇了摇头,不想跟烂人计较,顾自整理路祭,点烛,燃纸…… 小辈出殡,长者本可以不用跟随送葬,康氏身体也不好,但她跟了,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她也想和女儿们一起。 姜年扶着她,一边照看姐姐们的棺木,手里拿着白幡,还能一边记得照顾她……看上去太明显,应该是知道康氏的身体情况了。 见到崔芄路祭,姜年遥遥一拜。 此时不方便说话,但崔芄看出来了,少年脸上有着悲痛不舍,更有坚韧勇敢,好像在说,姐姐都能强忍悲痛,照顾娘亲情绪,不想娘亲有遗憾,好好送别……他也可以。 他会带着姐姐教过的东西,立身于世,认真生活,好好走过这一生。 姐姐们去了,过往记忆不会消失,他的生命里还会有很多个秋天,但没哪一个,会如今秋。他会带着姐姐们留在他身上的教养痕迹,替她们好好看看这世间,等再过几十年,下去诉说与她们听。 崔芄受了他的礼,微颌首,目光鼓励。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很难不动容。 成长的少年很让人欣慰,能得丧家如此尊敬的入殓者,也很了不起。 哀乐渐轻,送葬队伍远去,街上再无热闹可看,人们也就渐渐散了,只有连绵不断的哭声一直在风中飘荡,时不时能听到几声,悲切且寂凉。 人犯由屠长蛮带人押走,武垣却没离开,抱着胳膊等崔芄。 崔芄收拾好东西,见他烦躁地掏耳朵,问:“怎么了?” 风太大,吹进了沙? 武垣:“风太大,总能听到哭声。” 崔芄也听到了:“嗯。” 武垣:“生老病死,人间常事,为什么一定要哭呢?这般悲痛,天上的人看到了,岂非更难过?” 崔芄垂眸:“十三郎觉得,悲伤的尽头是什么?” 武垣:“是什么?” 崔芄:“爱。” 父母的爱,夫妻的爱,兄弟姐妹的爱,友朋的爱……悲伤本就源于爱,所以不是为什么一定要哭,是根本没办法控制住不哭。 默了片刻,武垣笑了:“那看来,我没有这种金贵玩意了。” 所以你是在谁的葬礼上,没有哭? 崔芄有点好奇,但并不想触碰别人私密的事,安静片刻,问:“十三郎等我,可是有话要说?” 武垣真就盯着他,眼神很深:“你在找什么” 这副瘦弱的小身板,是怎么有这么大胆子的?故意把自己搅进命案,故意身涉危险,就不怕出师未捷身先死,小命先交代在这里?如今又收获如何,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崔芄没答,而是直直对上武垣的眼睛:“十三郎呢,又在等什么?” 这个案子办的有点慢,没那么利落,真的是布局需要,还是你想要一个更深更凶险的境况……更危险时,会有什么出现? 武垣同样也没答,只是笑了:“我很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暂时不会抓你。” 我会盯着你。 崔芄垂眼:“我也希望十三郎能得偿所愿,祝好。” 武垣等在现场,似乎只是想问这么一句,话说完就走了,并没有送崔芄回家,崔芄不需要他送,自己拎着小篮子,转身没走多远,进了坊门。 回到小院,收拾了东西,净了手,回屋无事,崔芄习惯性的拿起《往生录》,缓缓翻看,没多久,又合上了。 “……不是你。” 在小屋牌位前敬过香,突然有些困倦,左右无事,他又回了房间休息。 过往旧梦翻涌而来,不知因谁难过,泪湿了枕畔。 一个月后,他得到了姜年培植的菊花,西湖柳月。 种在浅盆里,花瓣一层一层,外面有一层浅浅柔软的绒毛,微微往里弯起,颜色浅黄,明艳纯正,让人一看就心情很好,无端联想起宁静的湖水,盈静的皓月,随风轻拂的岸柳。 崔芄很难不赞叹:“它真美。” 姜年这才松了口气,脸颊微红:“也不能算是我的功劳……这花娇气,我姐姐先前在你邀买时,担心有意外,就同时备了好几株苗,其它几株因疏于照料,都没活下来,仅有这株有性子,我照着姐姐留下来的本子认真救治,悉心照顾,没想到还真养活了……” 崔芄接过花,想要伸手摸一摸,又恐碰坏了:“种出来很不容易吧?我听闻这种花养育难度很大,没懂行的老师傅教,很难养活。” 第62章 姜年挠头:“是有点……我光是照着姐姐本子上说的就很不易了,不过我姐姐是有人教的,她曾同我聊起过,说是有个手上有疤的中年男人,叫忠叔的好像,曾教过她,那人才最专业,头些年江南那边卖的西湖柳叶全是这个忠叔种的,后来没了消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西湖柳月这种菊,也是江南那边最为偏爱,咱们长安要的少,我听说好像只有户部杨大人家女眷喜欢……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一个月过去,姐姐离世的悲痛仍在,但也能组织好心情,认真生活了,见到熟悉的人,有点憋不住话头。 崔芄摇头:“没有,我喜欢听。” 姜年看到小院墙角枯萎的竹子,似乎有点懂了。不擅种植,又喜欢此道的人,就是会对这些感兴趣。 他指着那丛竹子:“先生喜欢竹子,要不要换个品种?这种的确难活,大多时候栽下去活不过七日,天冷更是……” “活不过七日?” 崔芄有些诧异,这些竹子他已经种下去一个多月了,还叹它怎么长不大,每天都蔫蔫的…… 姜年擅此道,断不会骗他,该是那个小乞丐,又在哄他。 他抱着菊花:“多谢你,我的确很喜欢这西湖柳月,之后如果还有,请皆卖于我,有主顾不能卖,让我赏一眼也好。” 姜年不太理解为什么崔郎喜欢这种花,西湖柳月的确好看,但爱菊者,不会只盯着一种花看,想赏的会很多很多,但崔郎喜欢,又不是不可说的怪癖,他这边也方便,很乐意成全。 “那以后但凡有,我就送先生赏一赏,听闻西湖柳月前些年培植出了新变种,更为明妍可爱,只是现世的很少,我也从未见过,若有机会,一定请先生同赏。” 他今天过来就是送花的,话说完了,就准备告辞:“这一株正值花期,我调教好了的,先生不会养也没关系,三五日浇一次水,不要放在院外,最好放在窗台,半个多月后花败,我再来取。” 崔芄颌首:“如此,多谢你。” 姜年便告辞了:“外面冷,先生留步,莫要再送。” 崔芄目送姜年背影离开,小院再次冷寂。 是啊,天冷了,连阳光都不再有什么温度。 西湖柳月,他见到了,顺着往下找,总能找到那个人吧? 第28章 初雪 冬月初十, 长安迎来了第一场雪。 初雪温柔,每一片都小小轻轻,自天空洒下, 飘逸灵动, 让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崔芄结束了几单生意, 难得 清闲,在廊下架了小桌,找来红泥小炉,炭盆上隔好铁网,一边煮茶, 一边温酒, 还能顺便烤点花生板栗小零碎…… 悠闲坐在桌边, 一边烤火一边赏雪, 冬日最美, 也不过如此了。 没多久,院门被推开了。 “还好我来的快,雪还没扫!” 十二三岁的少年跺着脚蹦进来,搓着手找扫帚, 下一刻就要积极干活,正是小乞丐桑七。 “停——” 崔芄赶紧叫住:“薄薄一层,算不得妨碍, 不用扫。” 桑七看看桌上炭盆酒茶,看看地上的雪,再看看手放在毛茸茸袖套里,一身厚实冬袍却并不显臃肿, 反而更显俊美优雅, 看上去心情不错的崔郎,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踩了还不是得脏……”桑七叹了口气,嘟嘟囔囔的放下扫帚。 “来的正好,”崔芄招手,叫他到廊下来,指着厨房外架子,“一会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桑七:…… “你好歹给自己留点,马上要进腊月,各家各户都要置办年货,你倒好,全都舍出去。” 崔芄:“我也用不完。” 他这一行的收入,钱财其实并不多,按规矩,主顾只会封个白封,其它谢礼都是日常所需用物,米面蛋油菜蔬,不一而足,什么都可以,看主顾哪样方便,有钱的大户人家嫌麻烦,会多予些钱财,家里不足的人家多会以物相谢,有什么给什么,有回的主顾家里是榨香油的,突逢意外手头紧,实在没什么好给的,给他拉了两大桶香油和一大桶芝麻。 香油是贵物,可他一个人,又能吃得了多少?留了一些,其它尽数送了出去。 像是油盐糖之类,能放的久些,不用着急,新鲜菜蔬却放不了那么久,他做这一行,愿意来往的人不多,倒是小乞丐和慈幼局不嫌弃,慢慢的就送成了习惯。 桑七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脾气不好,顽皮又聪明,他难免多看这着,谁知这孩子竟赖在他身边,不愿意走了。 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前程? 可他管不了桑七,这孩子性子倔,总有自己的歪理。 “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小孩子少操心,”崔芄拉他过来,“烤烤火,喝点茶。” 桑七挣脱他,在廊下跺了跺脚,拍了拍身上的雪,干净点了,才慢吞吞走过去,眼睛溜向温着的酒:“喝什么茶,我要酒。” 崔芄给他倒了一盏茶,塞到他掌心暖手:“你还小,不可以。” 桑七撇了嘴:“……凶死了,又不是我亲哥,管的这么厉害。” 崔芄微笑偏头:“嗯?” 桑七立刻坐直:“崔郎说的对!小孩怎么可以馋酒呢,现在就馋,长大了还得了!我回去就这么教慈幼局的崽子们,保证他们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乖顺!” 第63章 崔芄:…… 什么叫跟鹌鹑似的乖顺?你是教别人,还是用拳头威胁别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孩子们可还好?” “用得着你操心,人家打小长安长大,冬天什么样最清楚,自己会找暖和地方,冻不死,”桑七似乎不喜欢听他操心别人,“倒是你,大冬天的多吃几口肉吧,瘦的丑死了。” 他喝了两口茶就放下了,伸手拿炭网上的烤花生,烤花生太烫,他飞快拿起飞下放下,摸了下耳朵,才慢悠悠一边吹一边剥了,将飘着焦香味的花生米放到崔芄手边的小碟子里,还嫌弃:“这么好的炭火,就搞这么一点小东西,会不会选,瞧我的!” 他眼睛早瞟到了厨房架子上的红薯,小跑着过去拿,这才是冬天该烤的玩意儿! 崔芄:“那些都打包好了——” 桑七:“有什么要紧,待会我再包上!你净知道心疼别人了,谁心疼你?一群没良心的小崽子,长大了不知道和谁好,去孝敬谁呢,谁记得你!” 挑了几个形状细长,容易烤熟,但个头不小的红薯过来,小孩还操心呢,眼角斜了下旁边院墙:“隔壁的……没欺负你吧?” 崔芄听这话音不对:“欺负你了?” 桑七摸了摸鼻子,看一边:“算不上,就……势均力敌吧。” 崔芄看着他,不说话。 桑七顶不住,一边闷头剥花生,一边别别扭扭的说了:“大街上碰到过……他明明知道我跟你好,你又帮了他那么多,还一点面子都不给,拆穿了我要骗人的局,还把我赚的碎银没收了……都不问问我要骗的那人是什么狗东西!这人可坏可坏,就喜欢拿别人寻乐子,你离他远点,别给他欺负你的机会。” 崔芄想了想,道:“不会,我好像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桑七顿时松了口气,想起什么,笑出小虎牙:“正常,他没时间,最近内卫跟左骁卫又干起来了,武十三郎好像仗着上回给了别人一个人情,各种得瑟索取,折腾了人家一回又一回,后来那李三郎反应过来不对劲,好像自己吃了个闷亏,又不干了,反回去找武十三郎麻烦,这还不纠纠缠缠,打成一团?” “最近太后不是办了几个贪官么?坊间都知道的,也就是你,成天接活忙碌不打听,酒肆茶寮看乐子看的掌柜嘴都要笑裂了,天天生意爆好,武十三和李三斗的风生水起,连那个屠疯狗都跟着大出风头…… 哼,一个没什么正形的黑脸汉子,也不知道借了谁的运沾了谁的光,竟然突然混的这么好了……”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酸溜溜的看了崔芄一眼。 崔芄听着有趣的紧。 上次的案子,案情是清晰明确的,可武垣暗地里做了什么,他只是大概能猜到,尤其有关‘贵人失物’的方向,身为内卫,受太后看重,武垣在里面一定干了不少事…… 他一边听着桑七聊坊间八卦,一边吃掉桑七剥的花生栗子,顺便添了热茶给他,不只一杯:“冬日干燥,多饮些水,莫要嫌麻烦就不烧。” 桑七哼了一声,乖乖喝了,记得下次来前遮掩点开裂的嘴皮,别那么明显。 他知道崔郎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人长得清冷优雅,偏偏喜欢这些烟火气,烤着火暖洋洋的,人也懒得动,红薯还没烤好,他就继续说:“要说这回太后治贪官,下狱的可不少,牵连的也多,以前可有脸的那个户部当官的谁,杨家,好像都被罚了,这家可是姻亲遍地,世家勋贵没一个不熟,往上数都能算和太后论上亲戚,太后姓武,可太后的娘也姓杨呢……” 户部,杨家。 崔芄指尖微动,有女眷喜欢西湖柳月的那个? 姜年送过来的那一盆,花期已过,已经还回去了,此后再也没消息,倒不是大家不努力,而是天气渐冷,西湖柳月已经过了花时,确难见到,再想见,怕要等到明年。 他倒是不急,左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等等也不差,户部杨家这种门第,也不是他能等闲结交得上的,消息也不好打听,可现在倒是有了机会? “弘农杨氏?” “不算,弘农杨氏那可是世家大族,这家就是硬凑上来的,说什么祖上是一家,拿着不知道哪来的族谱,编出个什么前因,非要联宗,杨家那边大概收到的好处足够多,又瞧着这家人的确有才能,就没反对他们各种蹭……” 知道崔芄对这家感兴趣,桑七也兴致高昂,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提到这个杨家就说户部,其实在户部做官的只是这家的当家老爷杨成安,官更大的其实是他阿爷杨志康,老爷子是太常寺大夫,和礼部一起,管着皇家礼仪相关,最懂规矩,也最重规矩,家中大事小情都有个条例,严格遵守,一直是长安城里说得上名号的‘典范’,也就是老爷子这几年病的不轻致仕了,不然提到这家得说是太常寺杨家。” “杨老头这病,要认真说得有小十年了,五年前病的下不来床,乞骸骨致仕,当时太医就说过,想吃点什么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干点什么,随心就是,结果谁知道他这一扛,扛了五年……你可别觉得这五年是他的福气,病治是治不好的,只会越来越重,还只能用猛药吊着口气,吃不了喝不了,什么福都享不了,疼的睡不着觉,能舒服的了?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第64章 桑七凑近崔芄,压低声音:“我听说那老头亲自跟大夫求,说太疼太难受了,本来说还有两年,他这都又活五年了,已经很够本,很满足,只想早日解脱,求他别再给猛药了,大夫给人瞧病,见惯生老病死,哪能不懂?他心里应该是同意的,到这份上,给什么药都一样,除了增添痛苦,别无它用,但老头的嫡子,咱们户部大人杨成安不同意啊,亲爹这还活着呢,怎么可以放弃,直接跟大夫说,治,必须得接着治,用什么药,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崔芄懂,无非是立场不同人的各自坚持,如果他是大夫,也不会想和家属聊怎么治疗,只想跟他们聊怎么迎接死亡。 “你说到底什么是孝顺呢?” 桑七给烤红薯翻了个面:“是让长辈满意,还是让自己好过?杨家这事,我怎么瞧着两种都不是,濒死的长辈觉得自己孝不孝顺没关系,自己心里认为自己孝不孝顺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得让别人,所有外人觉得自己孝顺。” “这就是大户人家赖以传承,拼命守护的规矩呢。” 炉边‘噼啪’一声,考好的粟子爆皮,发出清脆响声。 “——你这都是过时的事了,我刚刚听到的消息,那老头死了!” 院门被推开,一个黑脸壮汉走进来,正是屠长蛮。 桑七嗖的蹿到墙边,翻墙跑了。 崔芄:…… 他知道小孩不喜欢隔壁这些人,只叮嘱了一声记得过来拿东西,就随便桑七了。 屠长蛮是见过桑七的。自打见识过崔郎本事,发现只要听崔郎话,一定有好事后,他就经常过来看崔芄,忙不忙都来,见过这小孩在这扫院子,说是受雇干活,小孩挺机灵,就是跟他们气场不合,见了就跑。 孩子还小,没什么可计较的。 他端着一箱桔子进来,走到廊下,客气的掀袍坐下,扔一个给崔芄:“这季节果子可不好搞,你自己吃,别给别人,知道么?” 崔郎喜欢送东西给小乞丐和慈幼局的事,这么多日子下来,他早知道了,明明自己也不富裕,还喜欢干这些事。 他看看桌上的小火炉,烧得旺旺的炭盆,隔网上烧的甜香的红薯花生:“几日不见,崔郎过得挺滋润啊。” 崔芄擦手,低头剥桔子:“还行。” 屠长蛮瞧着烤红薯眼馋,伸手去拿,烫的直抽气:“长安冬天冷,崔郎可还习惯?” “地龙不错,很暖和,”除了有点干燥,都挺好,崔芄宁愿承受这点干燥,只要不冷,而且,“雪不错。” 蜀中很少有雪,长安的雪听说能积的很厚,他还未见过。 他看向屠长蛮:“你刚刚说有了新消息,杨老爷子没了?” “嗯,今天才死的,听说熬了大半个多月,水米都进不了,天天喊疼,今天早上卡了口痰,硬生生憋死了,大概太难受,死相不太好看,一点都不安详……” 屠长蛮终于又是吹又是晾,终于拿稳了烤红薯,剥开了软软的皮:“不过更热闹的不是这个,是老太太闹起来了。” 崔芄:“老太太?老爷子的妻子?” 屠长蛮点头:“嗯,老太太高氏,日夜伺候老爷子那么久,身子也有点熬不住,她年纪也大了,本身也带着病,担心自己这回也过不去,要跟着没,就提前提了要求,说要是死了,不想入祖坟,不想跟老爷子合葬,豁,这下可就炸了窝了。” 崔芄剥桔子的手停住:“看来这对老夫妻感情不怎么好。” “是不是有点没想到?”屠长蛮笑的可有深意,“他们家,外面人说起来都是规矩好,夫妻和乐,子孙孝顺,老头活着时,老太太尽心尽力伺候,几十年没有一句怨言,结果老头死了,她竟不愿意和人睡一个坑?” 崔芄:“生同衾,死同穴。” 屠长蛮:“对啊,真是没人能想到这一出,老太太给老爷子生了两儿两女,老爷子病的这十年,她也任劳任怨,一力照顾,很多时候都没让儿女插手,男人梦想里的妻子也就这样了,再贤惠不过,既然这时候说出这种话,你说为什么?” “可见这辈子受了不少委屈。”崔芄垂眸,“活着的时候受够了,死了不想受了。” “还真是!” 屠长蛮对崔芄伸出大拇指:“老太太说,忍了这老不死的一辈子,年轻时想和离,父母不允许,说不想丢人,也不准她丢人,说女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叫她忍,后来有了孩子,家中有姨娘有庶子,她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就这么忍了一辈子,憋了一辈子,而今没多久好活,就想痛快轻松,没有任何遗愿,就这一个要求。 ” 崔芄仔细撕去桔瓣上的白膜:“我猜,她的儿女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立刻就炸了,这多丢人啊!他们杨家在长安名声多旺,可是最有规矩的人家,怎么能出这种事呢?我抱着桔子过来的时候,听说现在杨家奔丧都是小事了,一个两个治丧都不好好弄,就死劝老太太,跪着劝,哭着劝,围着劝,连族人都跑过去了,怎么着都得让老太太答应跟老爷子合葬! ” 屠长蛮快速干掉一个烤红薯:“你说老太太会答应么?随便了一辈子,最后这个坚持,应该能硬气点?老爷子没了,她现在是杨家最大的了,她说出的话,儿女不同意就是忤逆,怎么能不孝呢?” 第65章 崔芄却摇头:“不一定。” 他见到过类似的事。做这一行久了,人生百态,什么都不会意外,杨家老太太的事,于他而言都不算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大都是老爷子去了,老太太说不想合葬的,老太太去了,老爷子说不想合葬的倒是少,一般这话说出来,儿女们都会过来劝老太太,各种好听的话,什么为你好也是为后代好…… 大部分老太太都会妥协,一家人皆大欢喜,其实也只是儿女族人欢喜,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不欢喜。 不同意的,儿女族人们有的是‘相劝’的法子,可能是平时吃用,可能是其它,总有让你不惯不适的法子,总归接下来过的不会如意,除非你硬生生忍了,不然就得改口,随他们的意。 “我倒是希望老太太能坚持。” 崔芄低眸,一辈子随波逐流,终于能有自己的主意,不容易的。 屠长蛮叹了口气:“你说他们怎么不请你过府,为老爷子入殓呢?不然我也能蹭个热闹看。” 他跟杨家非亲非故,没有任何来往,本身还是受人嫌弃的内卫,不好随便登人家门。 崔芄倒是理解:“一般老人家寿终正寝,沐身小殓并不难,自己就能收拾,的确用不上我。” 今日初雪,景美心闲,茶香酒醇,不用匆匆忙碌,倒也适宜。 屠长蛮提了盏酒饮着,的确美滋滋:“可惜十三郎太忙,没工夫与你我同赏……唉,也没办法跟你蹭热闹看。” 不过这话还是早了,三天后,他再次风风火火跑进小院,连声催促:“快快崔郎来活儿了!赶紧收拾你的白箱子,咱们去杨家看热闹!” 崔芄:“你说谁?” 屠长蛮:“杨家啊!上回说的那个杨家,老太太放话说不跟老爷子合葬的那个!” 崔芄:“这都三天了,老爷子还没小殓?” “嗐,不是他,是他小儿子杨成玉!今天上午不小心,被突然倒下丧棚砸死了,哎哟,身子乱糟糟的,怪可怜!” 屠长蛮尽量保持对死者的尊重,别笑得太开,可兴头极大的眼神里,全是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和他的上峰某十三郎一模一样。 第29章 中毒 不管别人情绪如何, 对于工作,崔芄一向认真,听到有人离世, 请他上门帮忙, 他立刻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 屠长蛮为即将能蹭一波看热闹的机会兴奋, 就想帮忙收拾点什么,过去一看,豁,哪样东西他都不认识,能收拾得了啥, 干脆视线转向别处, 想为崔芄拿件衣服。 外头那么冷, 总得有个披风吧? 看来看去不知道选哪个, 都太素淡, 只有一件襄着毛领,泛着浅浅珍珠蓝的还不错,抄手就拿上了,转回身一看崔芄正好收拾好, 就往人身上一披—— 别说,还挺搭,就是这披风好像大了点?又宽又长, 哪家绣娘做的,身都没量好么? 崔芄:…… 你拿哪件不好,偏拿武垣扔在这的这件? 他想换一件,屠长蛮还不让, 按住了:“挺好看的, 外头那么冷, 长一点正好,连小腿都给你护住了,别换了,人家着急等着呢,快,咱们过去看热闹!” 崔芄:…… 只能最后给自己戴个毛茸茸的暖袖这样子。 屠长蛮抢过白箱子自己背着,催崔芄往外走,嘴里还不停:“我跟你说,这杨家老爷子有两个嫡子,都是老太太高氏所出,哥哥杨成安就是在户部做官的那个,现在是当家老爷,杨成玉是弟弟,说是小儿子,今年也三十六了,本命年,看来运气也不大好,这不是老爷子没了,家中治丧么,所有人心思都在怎么劝老太太上,搭棚什么的就疏忽了,这两天风雪太大……雪不能算大,第一场雪挺温柔的,风就不行了,夜夜嚎的那叫一个凶猛,你晚上应该也听见了?应该是风把棚脚给吹松了,大家都没注意到,杨成玉倒霉,今天上午经过,刚好撞上丧棚承不住劲,把他整个砸在下面,怕是当场就死了,大家手忙脚乱把他挖出来的时候,鼻息早没了……” “丧棚是竹子搭的,倒也不能把整个人都压扁,可冲着一个地方砸的劲道不算小,尸体有一部分不太好看,而且竹枝锋利,好像脸什么的也划伤了,这不是听说你之前给坠崖的柔娘子整妆整的漂亮,立马就着人打听你,正好我在旁边,干脆给了这个人情,过来找你了……快,上车!你瞧我连马车都备了,是不是很体贴!” 崔芄:…… 车上有炭盆,四面不漏风,他便将暖袖取下,伸手烤火:“所以你想看什么热闹?” 屠长蛮一脸‘这还用说’的兴奋笑意:“为长辈治丧,小辈突然意外跟着走了,多晦气?杨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向来比别人规矩足,派头足,惯常借着太常寺的风头,‘威压教导’别人家规矩,别人心里能没点儿怨气?当场就有人说,出了这种事,必然是在天上的老爷子不满意,杨家小辈怕是不够孝顺,听说老爷子走的很惨,老太太在家里也受委屈……杨家听不得这话,自认孝子贤孙做的够够的,怎么能是不满意呢,定然要找个由头转移视线……” 崔芄懂了:“老太太不想合葬的事。” “没错,就是这个!”屠长蛮拍大腿,“你说关老太太什么事?不就一个突发意外,外头这传言一波三折,戏都换了好几出了,又是迷信又诅咒又是报应,最后落到老太太身上,现在一堆人跪在老太太那,请她收回不合葬的话,别让这个家更惨了!” 第66章 崔芄:“杨成安呢?他是当家老爷,不做点什么?” 屠长蛮:“能干什么,人家孝顺啊,给老爷子跪完灵,又跪求老太太,心力憔悴,晕过去啦,现在里里外外都是他妻子,宗妇郑氏在忙碌安排……” 车上没事,他干脆给崔芄说了说这杨家的事。 老爷子杨志康一共有三儿四女,嫡子两个,分别是杨成安和杨成玉,还有一个庶长子杨成仁,照祖宗规矩,嫡子承家,杨成仁身份就比较尴尬,庶子,又居长,显然当年是给了老太太高氏没脸的,这个庶长子的生母早逝,本身是个乖顺的,外面人都说没什么脾气,仁善爱笑,也不怎么抢风头,就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自己考功名自己挣钱花,简直是庶长子典范,唯一让人挑剔的点,是他娶的妻子姓韦。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人的妻子,就姓韦。皇后一族非世家,也没什么功勋,但沾了外戚二字就不得了,都姓韦,自然是能攀得上点亲的,虽有点远,杨成仁和韦氏也从没有过任何攀附的行为,可只个姓氏在这站着,别人就不敢随意小看磋磨。 四个女儿,老太太高氏生的两个女儿都远嫁,行路不便,现在还没回来奔丧,跟前伺候的是庶女,两个庶女早都嫁出去了,个顶个的贞静乖柔,都没什么主意,在娘家说不上话,无非是跟着哥哥们,哥哥们怎样做,她们就怎样做,老太太跟前跪求的,当然也少不了她们。 崔芄被迫听了一耳朵八卦,下车看到武垣,都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武垣看到他,眉梢跳的别有深意。 ——就这么喜欢穿我的衣服? 崔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披风,默默转向屠长蛮,你是不是故意坑我的:“……十三郎也在?” 屠长蛮看向武垣。 武垣淡定回看:“你没告诉他?” “嗐,我给忘了!”屠长蛮这才一拍后脑勺,拉住崔芄,小声嘀咕,“杨成仁的妻子韦氏,虽然姓韦,生母却姓武,算起来……也和武家沾亲带故呢。” 崔芄:…… 屠长蛮低声:“不是什么重亲,只是能扯得上,过来看一眼没毛病。” 崔芄颌首,却并不觉得武垣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亲戚关系,要不这父子俩死的有问题,要不这杨家还有事……先前太后办的贪污案,不就牵扯到了杨家? 然而这些都跟他没太大关系,与他相关的只有工作:“遗体在哪?” “这边。”武垣带路,引他们去了一个房间。 很偏僻,空间也不大,还没有地龙,这个时节进去,如置冰窟,宛如上刑。 “这么冷……”黑脸壮汉屠长蛮忍不住搓胳膊。 崔芄:“人死会腐,自然不能放在暖和的地方。” 冬季更适合遗体保存,不易腐败,但就不适合干活了,冷的难挨。 见崔郎放下箱子,挽起袖子,连披风都脱了,腰身瘦的仿佛一折就能断,屠长蛮又搓了下胳膊:“你不怕冷的?” “习惯了。” 崔芄拿出工具,准备干活:“逝者家属何在?” 武垣:“担心看到会难受,影响先生干活,提前回避了。” 崔芄微颌首,没再问。 每次干活前,他都会先问一声家属,一来尊重,二来的确他的工作过程可能会让家属看到难受,需要安排回避,不过这次,别人是真难受这边,还是更担心另一边老太太的问题? 尸体样子不怎么好看,屠长蛮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你们先忙,我出去看看!” 武垣颌首,抱臂倚在柱边,没打算出去。 崔芄走上前,先看尸体。 死者摔倒时应该是俯趴位,脸上有大量擦伤,掌心有抵抗性擦伤,骨折及身体塌陷出现在右侧臀部大腿,大腿骨折,砸压出的淤伤大都在后背,却有一根细细竹竿从腹部穿过,去势应该是从前往后…… 再看鞋底,有清晰的滑擦痕迹。 “他应该是踩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身体止不住往前冲势,滑趴前摔,正巧遭遇了这根细竹,不小心插入腹部,丧棚也在此时倒塌,整个压在他身上——他的死亡过程很快。” 至于腹间这根细竹,可能是风刮来的,可能是他在往前滑走时慌不择路踩到的,也可能导致仔滑倒的,就是这根细竹。 如果是意外,那的确有点巧,如果是人为,那借助这根细竹……并不完全可控。 崔芄有点理解为什么武垣没走了。 他开始清理死者身上脏污痕迹。这本也是一个观察判断过程,从四肢到头脸,他做的很认真,很仔细,心无旁骛。 “咦?” “怎么了?”武垣靠近,停在崔芄身侧。 崔芄撩开死者眼皮:“瞳孔过于散大,有出血点。” 一般来说,死于窒息者,眼内有出血点正常,死于外伤者,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非常少见,而且瞳孔散大成这个样子……不该是外伤或内出血急死的征象。 武垣见过的死人多,一般常识也有,并不需要崔芄过多解释。 这具尸体有问题。 崔芄突然鼻翼翕动,示意武垣再上前些:“十三郎试试,可曾闻到了什么味道?” 离远些尚未察觉,进了就很明显,武垣挑眉:“他饮了酒?” 第67章 父亡子哀,该守的孝得有,到哪都一样,老爷子还未大殓入棺,儿子就喝上酒了? 不,不对。 转瞬武垣就驳回了自己的话:“应该不是饮酒,味道太淡。” 那是吃了什么有酒味的东西? 崔芄眸底微动:“洋金花,富有毒性,服用过量可致口干,皮肤潮红,瞳孔散大,心跳过速,眩晕,幻觉……” 死者瞳孔散大很明显,皮肤潮红也有,因冬日天寒,又因摔倒皮肤擦伤,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但仔细分辨,是能看出来的,口唇也的确干燥,没往毒上想时,可能只会认为是冬季风大加地龙上火双重导致。 “……又名醉酒花,服用后有淡淡酒香,毒性对有肾病之人更为明显猛烈。” 酒味,很明显了。肾病的话…… 武垣眼梢微眯:“他肾虚,不然也不会在早年丧妻之后,再无续弦,也无有妾室。” 有中毒,有重伤,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人到底是毒死的,还是突然被砸受伤太重身亡? 崔芄:“酒味明显,瞳孔出现特殊散大,洋金花的效用一定是出来了,但有没有到死亡的临界点,不一定,死者身上的外伤却非常明显,腹部被穿透,出血量太大,又被倒塌的竹棚死死压住,呼吸不畅……” 他的想法侧重,大概是外伤及压塌导致的死亡,比毒完全发出来要快一步。 但毒明显是起了效果,死者应该有幻觉产生,那这个毒什么时候下的,就很关键了。 武垣:“洋金花只能服食?” 崔芄点头:“必要入口,经过体内消化进入血液,毒性才最丰。” 武垣:“一般服下多久见效?” “因人而异,”崔芄看着死者被插破的胃,“不过幸运的话,这次我们可以知道他什么时候吃下的洋金花。” 武垣:“嗯?” 崔芄回头,礼貌微笑:“死者胃脏有损,为防更多溢出,加重腐败过程,我先做缝合处理。” 武垣:…… “——请。” 胃袋破损,想要做缝合处理,周遭就得清洗干净,要清洗,当然最好要将胃袋里的东西挤出来,不然不好操作,挤出来……不就能看到胃里的东西,推断吃下这些食物的时间? 崔芄做这种事很熟练,明显不是第一次,武垣却看的……大开眼界。 非是恶心……恶心也是有一点的,活人胃里吐出来的东西都味道可怖,何况死人?崔郎还用手碰触这些脏物,认真处理,武垣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干净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不会敬而远之,只是有点不可避免的心疼眼前人。 卿本佳人,奈何做这些事? 崔芄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也从来没在意过,而今只关注手里的事,寻找,清洗…… “有了!” 他用小竹夹夹出一小片东西:“十三郎快看,这是什么!” 武垣看清楚了,虽然边缘不怎么清晰,还是能认出来:“花瓣?你说的洋金花?” 崔芄点头,微弯的眉眼里带着兴奋:“准确的说,是经晒干炮制过后的洋金花花瓣,仅边缘模糊,未被消融殆尽,逝者吃下它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武垣垂眸看着这样的崔郎:“而又已经有边缘模糊的迹象……” “吃下小半个时辰才会消化成这样,”崔芄一脸你真聪明,“所以找找逝者死前半个时辰见过谁,吃了什么东西,尤其吃的这个东西经过谁的手,方向就有了。” 只是不知道这些,对武垣是否有帮助。 武垣还没答,屠长蛮跑回来了—— “果然被他们劝动了,老太太收回前言,不再说以后不跟老爷子合葬的话了!” 屠长蛮一脸憋屈:“一群人皆大欢喜,都感动的落泪了,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把不懂事的老太太给劝了回来,谁管老太太哭没哭,又是为了什么哭的呢!” 搞得好像老太太在作妖,故意折腾儿女族人似的。 “还有人说到了这个杨成玉的死——” 屠长蛮看着躺在板子上,孤零零可怜巴巴的人:“说他也算死的其所,虽然横遭意外,总算没白死。” “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家里上下竟然一个都不关心,兄弟姐妹大小族人谁都不管,也不来看,全不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 第30章 喜欢我,还是喜欢花? 屠长蛮并不认识杨家的人, 之前也没有任何来往,谈不上是否有什么感情,单纯觉得这事不太像话。 估计杨家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 那边老太太松口后, 想起这边还有个死者为大的事, 终于过来了,家主杨成安,和他的庶长兄杨成仁一起来的,看上去很重视的样子。 “抱歉,一直在阿娘面前尽孝, 还没用的晕过去两回, 都没顾上弟弟这边……” 杨成安和武垣见了礼, 就往板子上扑:“三郎啊……我的亲弟弟, 你怎么就这么没了啊……” 他哭的极为奔放, 嗓音嘶哑,眼泪说来就来,看上去悲痛极了。 杨成仁比较克制,陪着哭了一会儿, 才把杨成安扶起来,声音哽咽:“二郎也要注意身体……先是阿爷,再是三郎, 我知二郎你难,心里苦,可往后家里还要你主事,切莫过度伤心, 身子撑不住……” 杨成安还要往板子上扑:“可这是我亲弟弟啊……他才三十六……不能这么没了啊……” 第68章 杨成仁用力拽住他, 声音比他还悲痛:“家里已经没有了阿爷, 没有了三郎,断不可以再没了二郎……” 崔芄:…… 屠长蛮:…… 武垣:“逝者已去,还望节哀,之后之事还要你们操办。” 内卫,姓武,太后最宠爱的侄孙,凶悍脾气大,不好惹,他身上的每一个标签,都在提醒别人要谨慎应对。 杨成安这才被杨成仁拽住了,没再往板子上扑,袖子擦过眼睛:“十三郎说的是。” 武垣:“事情的确发生的太突然,你们悲痛我也能理解……你们最后一次看见杨成玉,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 杨成安和杨成仁互相看了一眼,分别道:“大概是早上吃饭的时候?阿爷去世,阿娘有点想不开,拧了性子,全家上下都没心思吃饭,可日子还长,不吃东西怎么撑下去,晨间我妻郑氏哄着劝着,让大家一起用了点粥,那时我看到了三郎,不过大家都在愁怎么说服阿娘的事,别的没怎么关注,后来他去了哪,做了什么,我都没什么印象,但总感觉他没有走远,时不时就会在眼前晃一下这样。” “二郎说的不错,确是如此,三郎之前就帮着家里忙点庶务,而今阿爷大丧,他分到的事不少,跑进跑出的,不过三郎孝顺,总不会离太远,偶尔错眼就会看到他,没人想得到丧棚怎么就塌了,更不知三郎怎么那么倒霉,当时就在那里……” 也就是说,杨成玉活动范围有限,并不曾走很远,就算偶尔消失在众人视野里一会儿,这个时间也不会很长,如果这件事存在凶手,凶手的动作一定非常快。 武垣:“我方才一路行来,见你家的菜不错,酒肉都是上品。” 杨成安:“那是给客人备的,别人愿意前来吊唁阿爷,我们该当心存感激,至于我们丧家的吃食,都是分开的,不会有荤腥,何谈酒肉。” 武垣:“分的很好,井井有条,不会紊乱,厨下事是谁在管?” 杨成安:“十三郎谬赞,是内子郑氏掌理中馈。” “荥阳郑氏,的确家学深厚,”武垣微笑,“既然过府,少不得进一柱香,我可能去前堂?” 杨成安立刻伸手引路:“自然,十三郎这边请。” 武垣并没有立刻走,而是回头看了一眼崔芄。 崔芄冲他微微颌首,示意自己这边还需要时间,就不凑热闹了。 武垣遂迈开大长腿往外走,屠长蛮跟上,但屠长蛮并没有乖乖的跟着一起走,而是找了个理由,把杨成安和杨成仁调开了。 武垣转了方向,去厨房看了一趟,又绕了个弯,从外院过,打路过的下仆托盘里抢了一小壶酒,才走到前堂,看到正在外侧忙碌,只会吩咐下人干活的郑氏。 她穿着一身素白裙子,头系白色丧巾,站在风里有股端肃雅正之美,相貌不是令人惊艳的那种,但教养气韵,让人很难忽略。 长安城没有不认识武垣的,尤其贵圈之中,郑氏垂眸,行了个礼:“十三郎。” 武垣拎着小酒壶:“夫人掌理中馈,厨下看似井井有条,东西却并不难弄到。” 郑氏垂眸:“我只做好我分内之事,别人若不愿守着规矩,非要偷吃,我也没办法。” 这话并不是在指武垣,对方提这话头明显有因,她便也隐晦答了,家中治丧,合该所有人一起守孝,断荤腥,可有人断不了,她做的再好,也管不住有人背地里偷吃。 武垣也是发现,洋金花不在任何膳食单子里,厨下和各种材料里也没有,纵使是晒干的花瓣,也足够大,不是粉末,不溶于水,杨成玉总得有一个吃它的渠道,哪来的,去哪了? “你看到了?” “不用亲眼看到,翻看管事每日食材用物报损就知道了。” “府上可有洋金花?” “那是什么?”郑氏意外,“未在食材单子上见过。” 武垣看着她眼底淡淡青黑:“你好像很累。” 郑氏帕子按了按眼角:“公爹去世,小叔跟着走了,身为宗妇,掌理中馈,合该承担起所有。” 武垣之前见过杨成安,对方的疲惫流于表面,更多是演的,郑氏的累倒是结结实实,看得出的消耗:“为何不叫你丈夫帮你承担?” “宗妇之责,宗妇自担,郎君自有郎君该做的事。” 正说话之际,郑氏视线凝于一点,突然皱眉:“朗哥儿呢?祖父去世,叔叔也去了,他不在灵前守着,跑去哪里了!去给我找!” …… 崔芄这边,正在整理遗体的时候,注意到门口多了个小孩。 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小心翼翼扒着门框,整个身子藏在门外,一双眼睛偷偷往里看,又不大敢的样子…… 崔芄不太希望小孩看到这样的画面,因为小孩子会害怕,但现在手上沾血,不方便转身,只能装没看见,用身体把遗体挡得更严实些。 “朗哥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个年轻女声出现,拉着人离远了。 “叔叔说给我好吃的……”小男孩声音没什么底气,不大舍得走,鞋底和地面发出摩擦的声音,“让我今天来……” “他都死了,能有什么好吃的给你?” “……说特别好吃,本是给他亲儿子准备的,谁知没机会,就让我……” 第69章 “乖,他骗你的,不能信,他亲儿子早就走丢了,很多年的事,再有吃的,留到现在也不能吃了,他跟你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乖一点,听他的话……你祖父没了,你虽是嫡长孙,年纪太小,容易被人看轻,你不想在灵前守着,可有的是人想守着呢,到时该你的东西,可就都是别人的了,你乖一点,跟我走,嗯?” “我不……” “你看这是什么?” “糖!”小男孩声音干脆。 “跟我走,这些都是你的。” “我乖,姨姨最好了……” 声音渐渐远去,崔芄也就不再绷着身体遮挡,年轻女人的声音温柔轻灵,很是动听,小男孩叫她姨姨,是姨母,还是姨娘呢? …… “表姨。” 武垣于内院见到了韦氏。韦氏是杨家庶长子杨成仁的妻子,姓韦,生母却姓武,是武垣堂伯做主牵的线,从家中旁支嫁过去的姑娘,算到韦氏,辈份上比武垣长一辈。 他敢这么叫,韦氏却不大敢应,避过他的礼:“家里乱糟糟的,怠慢十三郎了,来,进屋喝杯茶。” 外面都在忙碌,到处吵闹,没个说话的地方,韦氏带武垣进的,是她起居之所,厢房外花厅,雅致安静,亲戚说话,倒也不失礼。 武垣有些意外花厅的摆设,该有的都有,富丽堂皇,屋主品位不俗,他意外的不是这些用物,是窗前帘下各种不同形状小几上的花,除两盆翠绿盆景外,全都是盆栽鲜花,隆冬时节竟然开的绚烂,争妍斗艳,馥郁芬芳。 而他这位表姨,公爹去世,跟着守孝,表面疲态该有的都有,眉眼却可见的鲜活,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驻足于一盆嫩黄娇艳的花前,轻轻碰了碰叶子:“这是什么菊?” “西湖柳月。” 韦氏笑答:“本来早过了花期,不是季节,谁知有巧匠暖棚培育出来了,前几日才好,让我抢了个先。” 武垣记得在崔芄那里看到过这种花,好像是一个多月前? 摆了那么久,他应该是很喜欢。 “天这么冷还能培育出来,花匠手艺不错。”至少姜年那这个季节是没有的。 “嗯,我年轻时认得一个不错的花匠叫忠叔,现在老了,做不动了,送这盆过来的是他的徒弟,说是过完年要伺候师父回老家养老,下次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韦氏突然止住,“我是不是话有点多?对不住,说到喜欢的事,总是忍不住。” 武垣摇了摇头:“我瞧你这盆花摆在角落,该不是最喜欢,可能予我赏两天?” 韦氏有些惊讶,但并不妨碍她立刻点头:“自然可以。” 她的确喜欢菊花,越珍贵越稀缺的品种越喜欢,西湖柳月她也当然喜欢赏,但的确不是最爱。她看得出武垣不爱此道,不是给自己要的,那就是给别人……会送花,是有心上人了? 她不敢打听,只笑道:“一盆花而已,便送于十三郎了,若花时过了,还想要,支会个人过来说一声便是,我去帮你寻,那花匠能在暖棚里种出第一盆,就能种出第二盆。” 武垣笑着应了:“不过我来,可不是专门占便宜的。” “有话你问。”韦氏懂事极了。 武垣:“听闻这几日家中没少吵闹?” 韦氏浅叹:“都是劝婆母的,那话说的,着实让家里郎君没脸面。” 武垣:“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可有说法了?” 韦氏垂眼:“都在劝老太太,哪里有时间拉扯这些……” “也就是说还没有,”武垣指尖搭在菊花叶子上,有些漫不经心,“按规矩,都应该给嫡长子。” 韦氏眼底滑过暗芒:“规矩,也是长辈说了算的,我夫温良谦雅,这么多年对家中照顾颇多,尽心尽力,从无二心,公爹看在眼里,很是满意,遂这几年时常有说,他就三个儿子,不像别人家多,也没别人家那么多事,挣下的家业,大家一起分了……” 武垣:“所以还是要理论,要抢的。” 韦氏没说话。 武垣:“杨成玉死的巧啊,无妻无子,要抢的人少了一个。” 韦氏仍然没说话,微笑着,给武垣添了盏茶。 “老爷子留下的东西,”武垣没看这盏茶,“你可知有多少?” 韦氏摇头:“家财从未在我手中过过,如何知晓,便是家中宗妇也……” 武垣:“看来老爷子藏了不少。” 韦氏:“或许吧。” 武垣:“杨成玉死时,你在何处?可知他都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韦氏摇头:“家中办丧忙碌,他又是男丁,多在前庭支应,我没怎么见过,倒是弟妹应该知道点,三弟负责一部分家中庶务采买,弟妹掌理中馈,两人时有协作……” 武垣:“郑氏和杨成玉,叔嫂关系可好?” 韦氏:“算是还行?三郎可怜呢,妻子早早去世,也没续过弦,有过一个儿子,又早早没了,孤零零的怪可怜,生平没什么多的爱好,就是喜欢和狐朋狗友一起喝点小酒,赌几把,手里钱不够了,难免在管的事里调些银钱,三个月前还在商贾皮承明那输了把大的呢……家里人心疼他,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弟妹掌理中馈就有些麻烦,账目总是对不上么,不过弟妹世家出身,有魄力有手段,总能把这些事圆上,这叔嫂关系么,我瞧不出好还是不好,总归叫外人挑不出理来。” 第70章 武垣挑眉:“你说,他认识皮承明?” “——你说谁?皮承明?” 崔芄这边,听在外头跑完一圈回来的屠长蛮讲说信息,皮承明竟然和杨成玉有来往,甚至今早来吊唁过? 屠长蛮也是没想到:“对啊,谁知道这两个人竟然是狐朋狗友!” 皮承明做生意是把好手,虽然在长安的时间不多,可来来往往的生意没少过,但凡来,总会攒局搞花活儿,与杨成玉的来往不算特别多,可也不算隐蔽,想查都能问得到。 “上回那案子,你懂的,他非主犯,只能算帮忙,提供了自己的名字,进去以后积极交代,人证做的不错,又有钱打点,李闲判了斩,他被罚了银打了板子关了小两个月,就放出来了,前天吧好像,才放出来的。” 结果一放出来就不消停,杨家名头不小,家有白事,他来吊唁不算无礼,说再多顶多算会钻营,可他一来又出了事,杨成玉死了! “你说这事寸的……怎么这么巧呢?” 屠长蛮笑话完皮承明运气不好,到哪都沾命案后,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他做生意的路子都那么干净呢?他挣的是不少,可更大头的,都给了别人,他来杨家真的是心血来潮的专营,还是别的什么事……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点什么算计?” 崔芄不知道,只是感觉难免微妙:“听你之前讲述,好像所有人都没不在场证明?” 屠长蛮:“反正现在问不出来,比起别人有什么杀机,杨成玉自己反倒有点不对劲,家里这一摊子事,他似乎有点特殊想法……” “想法……” 能是什么想法,家产。 崔芄低眸:“他无妻无子,也没在朝上做官,真有什么想法,总得找个助力……” 往哪儿找,找谁呢? 屠长蛮突然一拍大腿:“皮承明啊!” 他们不就是一起玩的狐朋狗友么!好哇,皮承明今天还真不是简单过来钻营的,他们有事! “我现在就去找找看!” 屠长蛮想起就跑,还不忘叮嘱崔芄:“我送不了你了,马车就留在门口,一会你赖住十三郎,他那性子不稀罕欺负弱小,肯定送你!” 弱小? 崔芄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屠长蛮是没看到他身上沾的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遗体整理的差不多,该清理的清理了,该缝的缝好了,该支撑的地方支撑起来了,逝者看起来安静安详。 和家属交接后,崔芄提着白箱子,走出院子。 刚到转角,就看到了倚在门前,单手端着一盆花的武垣。 崔芄眼底一怔。 是西湖柳月。 武垣单手端着花走近:“喜欢?” 崔芄很难控制表情变化。 武垣似笑非笑:“喜欢我,还是喜欢花?” 第31章 你爹找你 崔芄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刚刚反应有点大。 之前故意入局,让自己卷进案子,别人看不出来, 武垣心里不要太明白, 不只一次挑明会盯着他, 对他的怀疑始终未减。 虽最近安静无波,他只是安分过日子接活,没干别的事,武垣也没出现,可他并不怀疑武垣视线其实并未远离, 一直在他附近, 不然……怎么拿来了这盆菊花? 武垣自己是不喜欢花的, 该是知道他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盆, 且非常精准的, 就是这个西湖柳月。 所以这句话不是在问喜欢他还是喜欢花,而是在宣告—— 我知道你有不与外人诉的目的,与这花有关,你可以选择坦白, 或求我帮忙。 崔芄没有坦白,也没有请求的话,只伸手轻轻摸了摸菊花叶子:“是在大夫人那里拿的?” 武垣目光微深:“哦, 原来你知道她那里会有。” 崔芄抬眸看着他,目光安静,不逃避,不畏惧, 也不说话。 武垣挑起这个话头, 拉起了紧绷气氛, 却没再继续,而是又凑近些许,手往前伸,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披风:“崔郎这么喜欢我的衣服啊,一直也不还?” 崔芄垂眼看了看衣服:“你真的期待我还? ” 武垣想了想,点头:“还真挺期待的,毕竟那样,我们就又可以有来往了——一月未见,崔郎就不想我?” 崔芄:…… 他有点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想到底干什么?” 武垣轻笑,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脸:“简单,送你回家。” 崔芄:…… 行,起码不用像屠长蛮说的,要赖着求。 “崔郎——请吧?” 武垣抱着花盆,在前面开路,很快到了马车前。 崔芄上车,把箱子放好,套上自己的毛茸茸暖袖。 没办法,这么久过去,车上的炭盆早熄了,现在燃也不会立刻暖起来,还是暖袖靠谱。 武垣把花安排好,不知从哪掏出来个小手炉,塞给崔芄抱着:“今日在杨家,感觉如何?” “……家财颇丰,很是富贵。” 崔芄因工作所限,并没有去太多地方,但就经过的这些,也足够有印象:“不管装饰摆件,还是日常用物,皆非凡品,白事采买选材更是讲究,很有排场。” 家中挂白,用物需得撤换,有些换下来的还没收起,肉眼可见的价贵,而置办白事,最能看出一家家财,这种事要风光大办,花销基本没有上限,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来。 第71章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官员俸禄能负担得起的样子。 杨家只是技巧性联宗,并非弘农杨氏主枝,没那个底蕴,也没那个财富积累,家中娶的妇人,也就郑氏出身好,嫁妆丰厚,可平时过日子,断没有让媳妇补贴嫁妆的道理。 他们哪来的钱,足以支撑这么富贵的生活? 武垣:“不错,说到了点子上。” 比不靠谱的属下屠长蛮强多了。 崔芄眨眨眼:“遂于杨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家财?” “别人想象不到的家财,”武垣勾起唇角,“让人头破血流,不惜性命也要抢的那种。” 所以皮承明的用处,是在这里? 那他是给人挣钱的,还是想要过来分一杯羹的? 一家三兄弟,本就不算多,现在还死了一个……为的也是这个?多少家财,多么敏感,会让人不舍得跟别人分一点? 崔芄侧眸看向菊花,这个……又有没有关系? “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马车停了。 武垣啧了一声,视线从崔芄脸上收回,不悦的敲了敲车壁:“怎么了?” 前面驾车的是他的长随,声音低低:“主子,家里来人了。” 武垣沉了脸:“嗯?” “家主有事,请十三郎回去一趟,”一道中气十足的老年声音压过了长随,走到车前,拱手行礼,“还请十三郎赏脸。” 武垣推开车门:“我若说不呢?” 老管家不动声色,垂目束手:“十三郎自不会如何,左不过老奴回去受些板子。可家主有事相询,十三郎若不归,家主恐要亲至长宁坊,届时动静确许会有点大,坊间若不大惊小怪,或十三郎早已习惯,今日确可不归。” 崔芄听明白了,这是亲爹在找呢。 先以自己一把年纪受板子卖惨,再以亲爹找上门,定有争吵,街坊邻居受惊八卦威胁……武垣这是多不爱回家,把家里逼到这份上? “半个时辰,”武垣明显不高兴,臭着脸,“滚。” 来请人的老头倒是干脆,听出人会回,行了个礼麻利离开。 武垣看崔芄:“先送你回家。” 崔芄:“倒也不必……” “我要送,”武垣目光不善的看过来,“你有意见?” 崔芄:…… “没有。” 之后车内一片寂静,两人再也没别的话说。 崔芄看的出,武垣不愿回去,这人的不高兴很明显。 他倒是听说过,武垣跟家里人关系不太好,但并不知全貌。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侄子,太后有两个特别亲的侄子,是堂兄弟,一个是武垣堂大伯,此人有能力,有心计,在长安贵圈跳的有点厉害,仗着太后这层关系,什么人脉都敢结交,什么事都敢做,盼着太后好是肯定的,毕竟一个姓,可又思考着以后,对太后也不是那么一心一意,他也和圣人交好,和圣人的妻族韦家,也是感情甚笃,总之就是谁都认识,都有利益往来,轻易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不敢得罪他。 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小侄子,性格比较怂,胆子也不大,很少涉及朝廷正事,也不怎么给太后办事,有前头哥哥的名声比着,他简直是个小透明,奈何身份在那里,成天被哥哥耳提面命,带着推着,也干了不少事,不过相对而言,低调多了。 武垣父亲脾气怂,运气也不怎么好,坊间传言有点克妻,嫡妻一共娶过四回,前头的走了,没多久就会续弦,妾也纳了不少,儿子不算少,武垣是他第三任妻子所出,这个妻子是第二次生产时大出血死的,孩子也没保住,那年武垣两岁,受了惊吓,大病来来回回好不了,他舅舅本来想带他回去养,嫌武家乌烟瘴气会害了外甥,可武家之势,哪能允许儿子给别人,两方坐下来商谈很久,结果是把武垣托付了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武垣并不是在自己家中长大的,成长过程中不知经历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得太后青眼,外界也并不知道,好像突然就出现了,有能力脾气大,是太后用的顺手的一把好刀,而且和家里,尤其亲爹,关系不好。 街坊邻居聊他最多,他好像从来不受威胁,尤其硬梆梆的臭脾气,从来不会妥协,谁找都一样,不然哪来的鬼见愁名号?可这次为什么答应了…… 难道是顾及自己在? 崔芄指尖摩挲着暖袖里的毛毛,缓缓摇头。 肯定不是,自己没有这么大分量,想来武垣还是在意街坊邻居态度的,谁喜欢天天被人骂,谁不想被人喜欢? 眼前滑过熟悉的街景,到家了。 崔芄迅速收拾东西:“多谢。” 武垣斜着眼看他:“这就算了?” 崔芄:“不然?” 多说两遍谢谢? 武垣伸手,抢走了他手上毛茸茸的暖袖:“这个借我。” 崔芄:…… 你要不要看看它的颜色质地,跟你搭么? 暖袖厚倒是厚实,但不是什么上好的皮子,也没什么整齐的针脚,做工有些粗糙,比例也没那么合适,是慈幼局小孩做的,说是谢谢哥哥给的吃用,毛茸茸的蓬松度,是小孩子偏爱的那种,颜色也是照小孩子喜好,选的暖暖的软软的白,有些过于可爱。 他自己都是背着人用,除非太忙没时间找别的,随手揣上,十三郎这硬汉身材霸道气质…… 第72章 武垣倒是不挑剔,把暖袖抢过来,就套在了手上,还对着一脸惊讶的崔芄摆出略凶的眼神:“怎么,不可以?” 崔芄低眉,没忍住笑:“你愿意就可以。” 看到他的笑,武垣怔了一下。 崔郎真的应该多笑的,长得这么好看,随便就能幻花别人的眼,让人心向往之,怪不得史书上历久弥新,到现在仍然最有用的计策里,美人计赫赫在列。 武垣相当庄重的坐在原处:“下车。” 崔芄:…… 你要是不抢我东西,我早就下了。 “带上你的东西,你的……花,”武垣绷着脸,“还用我提醒你?或者亲自给你提回家?” “不用。” 崔芄不想理这个跟自己也跟别人较劲的男人,非常干脆的拿好东西,迅速下了车,回家。 他下车后,武垣脸色更沉。 甚至嫌马车太慢,武垣也下了车,运着轻功,一路到辅兴坊的家,一脚踹开了大门—— “老头在哪儿?不出来我走了!不是我不回来,是你不在,下回别找我了,烦!” “你个臭小子——” 门房远远看到武垣,就提前小跑着去禀告了,武承嗣最知道儿子什么德性,一路骂过来,看着儿子横竖不顺眼,尤其儿子手上戴的,那是什么玩意! “跟我进屋!” 进了房间,关了门,也不用给谁留面子了,武承嗣拍着桌子骂:“你看看你手上戴的什么玩意!我是生了个姑娘么,是不是得给你配点胭脂水粉,你在外头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丢不丢人! ” 武垣大马金刀坐下,暖袖是一点也舍不得脱下,还往上举了举:“不挺好,白软可爱,暖手暖心,怎么就非得是姑娘家才能用了?不过倒也是,跟你这个富贵堂皇的家格格不入。” 武承嗣一噎:“你是真不把这当家啊,不想姓武了?” “不啊,”武垣果断摇头,“不姓武,怎么在太后面前混。” “你还有脸提太后!”武承嗣指着儿子,手指都颤抖了,声音狠狠压下去,“太后一个女人,再厉害,又能走多远……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而今大权在握,呼风唤雨,百年之后呢?你堂伯跟圣人……” 武垣突然眯眼:“我劝你别太掺和。” “这是你跟你阿姨说话的态度?” 武承嗣气的桌子都要拍烂:“我这苦口婆心的,是为了什么!咱们不图多大富贵,至少留点后路吧,现在那边看着是烈火油烹,你十三郎仗着势横着走,没人敢惹,可等上头的大树倒了,猢狲都得散,全部清算,一个都别想得了好,最危险的就是你!” 武垣手指摸着毛茸茸的暖袖:“你决定扔掉我时,也是这么想的?觉得我危险,会连累你,连累你一大串的儿子女儿?” 武承嗣:…… “这根本就不——” “阿娘死时,我就跟你们没关系了,”武垣站起来,“以后别再找我,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今天会来,不是记得你是谁,是给别人面子,下回不会了。” 武承嗣看着人走到门口,抄起一个茶碗砸了过去,可惜不会武功,没砸准,砸到了门框上:“你还有脸提你阿娘,要不是你那个师父带你走——” “别提我师父!” 武垣突然回头,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不配。” 武承嗣:“老子是你阿爷!” “是么?”武垣拉开门,脚踏了出去,“我怎么记得,我没这玩意。” “你等等!” 见压不住人,也留不住,武承嗣胸膛剧烈鼓动几下,缓了口气,低吼:“杨家那事……你好歹上点心,别净想着查案,秀你那手本事,好处都叫别人占了!韦氏是你堂伯那边做主做的媒,不一定亲你,你问人人也不一定说实话,你得多长个心眼,想个法子……” 回答他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武垣走了。 像是忍不了一刻,翻墙走的,戴着手上的毛茸茸暖袖,走的那叫一个干脆。 第32章 失踪 “冬月天真冷……话说大觉寺又要放佛饼了, 你家去不去?” “当然去!祈福去秽,护佑平安,大觉寺除了每年初一头香, 就是这佛饼有名, 平时可是舍不得放的, 怎么能不去!我家还有孩子呢!” “唉……不好抢啊,得早点过去排队……” “一家再多能有几口人,再早排,也比不过那些使了银子的……” 长宁坊街头,人们讨论着城外大觉寺的佛饼。 大觉寺香火鼎盛, 在长安颇负盛名, 每年冬月都会有这样一个活动, 免费给香客施放佛饼, 东西不算精致, 送的是一个福缘,百姓们很喜欢,就是一年比一年难抢,早先早点过去, 提前排队就行,现在天不亮到那都不一定能排得上,长安城门晨鼓敲了才开, 肯定赶不上,为了这个佛饼,甚至需要早一天出城,最好直接住在附近, 或者想办法住到寺内厢房。 有需要, 就有钱赚, 商人看到机会,各种替买替排队,花大价钱转赠寺内厢房机会…… 什么操作都有。 大觉寺做佛饼本不是为了赚钱,被搞得乌烟瘴气,就做了个限赠制度,按时发现,按人头给,不加数量,还增加了其他的馈赠渠道,可再怎样,也制止不了商人层出不穷的钻空子。 第73章 百姓们也愁,每年为了这块佛饼,都快抢破头了。 “要我说,要是得不到,就……”有人抄着袖子,朝崔芄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低,“虽然行当不怎么样,人挺大方的,街上的小乞丐,孩子成堆的慈幼局,他都舍得给东西,咱们厚着脸皮要上一两块,他没准会予……” “可他怎么会有?他好像不大爱出门,会去大觉寺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回姜家那姑娘,还有乐康王府李闲那事,他帮忙破案来着,官府那边有没有奖励咱不知道,可他那手活是真好,予逝者体面,予生者慰藉,听说对死人比对咱们活人温柔多了,那个商人姓凌的,哦对,叫凌永好像,去大觉寺为那什么柔娘子点过长明灯,寺里住持听了,赞崔郎大善,大觉寺这两年规矩谁不知道,凡住持亲口赞过的人,必有福缘呐!” “嘶……那是的,住持近几年少有赞人,崔郎要真去了,区区佛饼不在话下!” “那保不齐咱们还真能沾个光,咱也不要多,请崔郎分出一块,咱一人分一点就够了……” “可……嗐,咱们还没跟崔郎说过话呢!早先谁都嫌弃人家,不搭理人家,现在……丢不丢人!” “咳,其实也没什么,我瞧着崔郎是个大气的,跟咱们计较这小心眼?大不了往后,都别这样了,还抱团排挤,治不了别人,全治了自己了!” 两个多月过去,邻居们其实已经适应崔芄的存在,这人太有分寸感,大概知道自己行当遭人忌讳,从不往人多热闹的地方挤,少有跟别人搭话,连买东西都主动避让,初时大家觉得你就该这样,时间久了,让人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都是人,别人凭什么被这么欺负? 近来人们基本没了挑衅的心思,而且抱团不理排挤也没用,人本身就是性子冷淡,不爱凑热闹的人,只是很难亲近的起来…… 被讨论的崔芄,现在正在家里,写《往生录》。 这个记录书写的过程,是让自己思考复盘,发现问题考虑如何解决,开拓思路的过程。最初这样做,是想自己技术更为精进,后来,是想记住一些逝者。 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人亲朋,身边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的关爱,有些人孑然一身,无人挂念,或者不是孑然一身,也没有人爱,过世时寂静无声,于这世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而他这个殓尸人,因为对身体各种细致观察,对过往经历有了推断,反而是最了解逝者的人,如果连他都不记得,那这个人就完全消失,真的没在世间存在过一样。 他并没有想过要承担这些人的因果,或者去关心不忍这些人的遭遇,单纯只是想这样做,之后就形成了习惯。 杨成玉,是一个看起来花团锦簇,生活无忧,实则并不怎么被重视的存在。 出身好,生活富足,有父母高堂兄弟姐妹,可好像没有人真正关心他,死的这么突然,没人思忆伤心,有过妻子孩子,却没什么痕迹,好像只是所有人都有,他也必须得有这个过程,这样才不丢人,只要这个过程走完,不丢人了,就不会有人管,有人问了。 没人问,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知不知道有人给他下了毒,有没有防备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为什么会死在倒塌的丧棚下……他做了什么,引起别人的不满,非杀不可? 皮承明跟他关系如何,是不信任只一块玩的狐朋狗友,还是可以帮忙抢一些东西的帮手?他们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么? “坏了坏了!” 屠长蛮冲进来,大冬天的带着满头的汗,显的跑的特别急:“皮承明失踪了!” “失踪?”崔芄一顿,“怎么回事?” 屠长蛮拎起桌上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这不是咱们感觉他出现在杨家不对劲么?我就去找他,发现找不着,他不在以前常住的宅子,不在自家商行,惯常谈生意的茶坊酒楼都没有,我跑的鞋底都蹭出火来了,一根毛都没看见……唔,也不算,还是看到几根毛的,我去了他家,这人习惯还行,挺爱干净,房间挺整齐。” “他这刚从牢里出来,见过的人少,问都问不到,从掌柜到管家长随一路问下来,除了前头问生意的事,准备重新开始,去了大觉寺一趟想搞佛饼的事,就只知道他见过杨成玉,两回,第一回 时备了礼,第二回就是今天,可能有点忙,今天出门好像特别仓促,特别快……就这点东西,找得到什么,我从哪儿找去,可累死我了!” 跑跑腿不算什么事,可跑了腿没收获,就很难受了。 崔芄:“从杨家出来,他就没回去?” 屠长蛮:“是啊,直接失踪了,你说好不好笑?是不是有人把他给……” 崔芄静了一会儿,道:“你说他习惯很好,房间整洁干净?” 屠长蛮点头:“嗯,真挺干净的。” 崔芄:“他身边的人说,今天出门仓促,很着急?” 屠长蛮:“忙嘛。” 崔芄:“既然这么着急,哪有时间整理房间?” “房间自然有下面人整理……”屠长蛮突然一顿,“你的意思是?” 崔芄颌首:“我见过皮承明,他的个人气质和卫生习惯并不像非常讲究的人,可你又说他房间干净……” 第74章 屠长蛮点头:“是,我亲自去看过,的确干净。” “你想想看,是怎么个干净法?”崔芄声音低缓,“是地面整洁,床铺不乱,茶杯干净……还是东西很少,显的整齐干净?” 屠长蛮怔了片刻,突然拍桌子:“不对!他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牢才回来,房间有下人整理,肯定是干净的,比如阁架摆设,比如桌椅衬垫,就几天不可能糟蹋成什么样子,可茶杯内有残茶没收拾,被子整齐,枕头却被掀到了一边,房间屏风上搭着衣服,衣柜里面却有点乱,最重要的是没有钱……” “他可是个商人,身边最常见的就是各种荷包银票碎银,为什么房间里那么空,什么都没有,定然是被带走了啊,他要跑!” 屠长蛮越说眼睛越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好好的,没事他跑什么?定然是心虚啊!杨成玉的死,一定与他有关,这怕是杀人潜逃!” 崔芄:“确定了是凶案?” 屠长蛮:“应该,我听同僚们说,除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洋金花毒,那个突然倒塌的丧棚好像也有问题,现在正在盯着查,杨成玉的死,要么,就是有两个人想害他,遇一块了,要么是故意造成这种假象,想把事推到别人身上去……不行,我想这个地方还没去,得赶快走!” 崔芄推过一盏茶去:“喝了再走。” 屠长蛮的确渴的不行,干脆喝了,屁股都没坐就要走,刚转身又想起一件事:“明天大觉寺放佛饼,你要去么?” 崔芄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佛饼?” 屠长蛮只得又和他说了遍大觉寺的事,从往年传统到佛饼发放:“……我怕是没时间了,但皮承明之前去过,想在这里头找什么商机,或许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如果我找不到他的话,或许……” 没准人在这里藏着呢? 崔芄终于想起来:“早些日子小七好像跟我提过这个地方,邀我前去,我没答应,现在想想,倒是可去。” 翌日云乌,天气不怎么好。 冬日天亮的晚,晨鼓敲的慢,人们也不愿意太早起,今天却不一样,城门口早早有人排队,聊天兴奋期待,可见大觉寺的号召力。 崔芄不欲与人挤,到于大家争抢期待佛饼,也没什么想法,出发的晚些,到错过了人群拥挤的高峰,一路行去体验良好,寺庙在山上,风景甚佳……除了风更寒凉。 到得寺内,他也没怎么凑热闹,大家排队领佛饼,他没去排,队伍太长,等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殿内有香客虔诚烧香磕头,他也没往里走,始终游走到人群之外,看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实则该观察的全部观察了一遍。 这里很热闹,但热闹的很正常,并没有发现跟皮承明有关的东西。 崔芄在偏僻廊下歇了会,想了想,去了后山。 这里没什么景,也没什么香客来,今日寺里忙碌,连内部僧人都少,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收获,只是撞上运气,但显然,今天运气不错,因为没什么人,在这里的人说话反而没那么顾忌,说话声音都大了。 “……皮郎君还没来么?那说好留下的佛饼,到底还给不给?” “急什么,只答应了留一会,他能拿走就拿,拿不走,回头大师父该查了,他也知道,提前把这些转走不就是了……” “可这是因为采买价便宜了七成,换成的留饼机会,当时不给他留,他拿不到,让咱们补全银钱怎么办……你说他家里连口人都没有,要那么多佛饼干什么!” “商人重利,还能是什么。” “那咱们怎么办嘛。” “就这么办,来了,就给,没及时来,拿不到,也不是咱们的错。” 声音渐行渐远,到慢慢听不到。 崔芄垂眸,松开手里拿扒着的树枝。 所以皮承明是利用提供做饼材料低价,换取了拿到佛饼的机会,相当于是提前预定了……数量很多,都给谁?卖出去么? 那他过来大觉寺,就是单纯的商业行为,跟杨成玉的死无关? 崔芄不到来了后山,他还去了别的地方,奈何接下来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这么长时间的走动,腿都酸了,都没有任何收获。 “崔郎——” 有意外的声音自远即近,崔芄转身,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李骞。 李骞一如既往,衣着低调中彰显华贵,站姿有一种舒展的昂扬,那是世家出身予以他的底气和优雅:“他山偶遇,你我二人,着实不能说没缘分。” 崔芄看到他手中提的佛饼:“显然你更有佛缘。” 李骞笑着拎起佛饼:“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这些便予以崔郎。” “不必,”崔芄摇头,“我不好此道。” 李骞不信,但他也不喜欢上赶着硬塞:“可惜崔郎还没成家,若有妻有子,一定拒绝不了。” “或许。”正好一群孩子从不远处跑过,笑声欢快,崔芄眸底微暖,“孩子们总是可爱的。” 既然说到这里…… 李骞意有所指:“可惜了,杨成玉没孩子。” 崔芄一顿。 李骞看着他:“崔郎不是去过他家,见过他的尸体?” 崔芄迎上对方的视线,不躲不避:“是。” 李骞微笑:“唉,也是个可怜人……杨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第75章 崔芄摇头:“不怎么知道。” “崔郎应该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李骞笑意更深,“这次我提前一步,你同我合作。” 所以这个案子,大理寺要插手了?上次是因为什么‘圣人失物’,比较敏感,这次又开始双方争锋……杨家的事,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崔芄一时无话,像是在认真思考。 李骞也没催他,循循善诱:“不知你今日来,是否因关注到了皮承明,我这里呢,知道点他的秘密……你来长安,故意卷进命案,想来是有什么事想做,我跟某些人不同,我不会干涉监视你,甚至你若愿意说出来,我还会帮忙—— ” “所以,这一次,你要不要考虑同我合作?” 第33章 还没死心 “啪——” 李骞话刚说出口, 尾音都没来得及收,突然一个雪团砸过来,正正砸在他的脸上, 来的太近太快, 他都来不及躲, 硬生生用脸接了,雪花碎沫飞溅。 崔芄虽然有点不忍,还是立刻后退了两步,不想被溅到。 长安的雪的确很有个性,尤其山上, 几天过去都没化, 被扫到一边的还挺厚, 能捏雪球, 就是……稍微脏了点。 “放肆——” 李骞抹脸就要骂, 不想干坏事的人根本没躲,反而迎上来:“考虑个屁。” 宽肩窄腰,长腿逆天,光是个背影就完美演绎了嚣张两个字, 正是武垣:“谁跟你说,我跟他的交易只有一次?” 一看就听到了不少,不知道悄悄藏了多久。 “君子非礼勿听, ”李骞磨牙,目光不善,“十三郎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武垣:“所以,谁说的?” 李骞:“他自己说的!” “哦, 他自己说的啊, ”武垣看了眼崔芄, 青年面色一如既往疏淡,“那你觉得,我跟他之间,谁说话能算数?” 李骞:…… “你这是威胁。” 威胁崔芄让他不敢说实话,不敢作出自己的决策! 武垣拿出一只毛茸茸暖袖,拉过崔芄的手,给他戴上:“天冷,怎么也不记得照顾自己,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对我很重要?” 崔芄:…… 这人只有不正经时,才会这样调侃说话,而十三郎在别人面前向来不怎么正经,便也分不出什么真心假意,看上去好像是真的一样。 他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得到李骞的脸色,对他们关系的揣测。 不过逛了这么久,的确冷,暖袖,他不可能往外推。 这并不是自己被抢走的那只,这只更精致,走线细密,版型整齐,没一点歪歪扭扭,毛毛更厚,更轻,却更暖,只颜色和自己的那只有相类之处,是小孩子审美会选的那种,暖暖的白,毛茸茸的很可爱。 武垣当着李骞的面,对崔芄笑容暧昧:“崔郎予我一片心意,我怎能不还礼?” 隔着暖袖,他暗暗捏了下崔芄的手,让他别乱动,唇间话语还在继续:“我表现这么好,崔郎也舍不得放开不是?” 崔芄看着他,眸底笑意微漾。 交易只有一次……怎么可能呢? 当时这么说,只不过想博个机会,只要有一次共事的机会,他抓住了表现,对方发现他好用,就会继续,或者——发现他别有目的,发现他危险,都不会放手。 接近武垣,他本就是故意的,只有靠近这个人,他的机会才更多,他想做的事,他想找的人,才会更顺利。 所以,他怎么可能放开? “多谢。” 他接受了武垣的暖袖,道了谢,才转向李骞:“抱歉,十三郎先来的,阁下提议,我不能答应。” 李骞:…… 分明是自己先来的!武垣是卑鄙的偷窥,偷听,又威胁,逼着崔芄说什么先前有说好,其实就是现在被威胁,不得不答应了! 也是,一个没有出身,没有功名,干白事行的小人物,哪有什么底气跟内卫杠,崔芄还非常运气不好的,跟武垣做了邻居……也是可怜。 有多少气,他都不会冲着崔芄去,盯着武垣:“欺压弱小,威胁强霸,小人之举,你不觉得丢人么?” 武垣非但不觉得丢人,勾起的唇角还写满了得意,拉长了声音:“放弃吧李三郎,你干活不如我,受宠不如我,长得也不如我,不能博美人心,怪得了谁?” 李骞:“你——” “杨家的事,你想碰也行,”武垣突然欺近,“不怕丢脸的话。” 他看起来是在笑,实则是耀武扬威的傲气和威胁。 跟人比,他从来没怕过,而且每回都能赢,一样的事,他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最终都会有收获,别人折腾,跟他较劲,一定会丢人。 李骞气的,要不是从小到大的世家教养撑着,手都要抖了:“你放心,这次丢脸的,必然会是你。” 武垣浅浅叹了口气:“何必呢?我可劝过你了。 ” 李骞实在看不下去这张脸,甩袖子就走,还不忘跟崔芄告别:“天寒人冷,不该让你涉险,崔郎放心,我对你只有欣赏,并没有其它,告辞。” 武垣啧了一声:“还没死心。”又回头幽幽看了崔芄一眼,“怎么这么招人呢?” 崔芄:…… 难道不是你故意造成的局面? “他说他有我不知道的事,”他提醒武垣,“有关皮承明。” 第76章 武垣:“想知道?” 崔芄怔了下:“所以你也知道。” 武垣:“我可以告诉你。” 崔芄静心凝神,准备听。 武垣却话音一转:“叫声哥哥听听。” 崔芄:…… 你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对上这双过于清澈纯正的眼眸,武垣转开眼:“行,看戏的人走了,也不用演了,时间差不多,带你吃点东西,拿了佛饼,我们就下山?” “佛饼?”崔芄有些意外,“不是说很难得到?” 武垣拉了他的袖子,带他往北走:“这里的大和尚听说你来,给你备着,被我给抢了。” 崔芄:…… “已经收好了,稍后给你,”武垣很快带他走进一间厢房,“斋饭也备好了,来,先吃饭。” 崔芄有点不明白:“大和尚?” 他不认识这里的人,一路逛这么久,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但武垣嘴里的大和尚,显然不是一般人物,为什么会留给他佛饼? “要不说你招人呢,连和尚都躲不过。” “十三郎。” 武垣听懂了,声音这么重,是提醒他尊重:“行行,不乱说了,之前柔娘子的那几桩命案,凌永在这里替两个姑娘点了长明灯,寺里大和尚听说了,对你于逝者的态度很是赞赏,言若有机会,想与你一见,今日你上山,他知道了,奈何太忙,抽不出时间,只能以佛饼相识……” 崔芄:“可我并不懂什么佛法。” “老和尚见人,也不是为了聊佛法的,”武垣把筷子和碗塞到崔芄手上,“隔墙有耳,有些话稍后再说。” 崔芄懂了,乖乖吃饭。 可能今日人太多,后厨来不及,桌上斋饭算不上特别美味,却也不平淡,是有烟火气的滋味,从菜名到味道,都朴实无华,放大了食材本身的感觉。 就是天太冷,菜也冷的有点快。 吃完饭,二人慢慢下山。 上山时体力消耗大,走起路来没那么冷,下山时天气更阴,风更大,往下走体力消耗没那么大,感觉就很冷了,武垣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崔芄,可披风得贴合身体才有隔风保暖效果,风这么大,一吹把衣服吹鼓起来,不贴身,哪里还暖和? “等着。” 不知道武垣去了哪儿,很快手上拿着根深绿色藤条过来,不知道从哪扯的,还很新鲜,味道清新。 他大手环住崔芄,将藤条给崔芄绑在了腰上。 披风瞬间牢固,风也穿透不过,身上立刻暖和了。 “怎样?”武垣得意,“我挑的不错吧,还挺好看。” 崔芄:“多谢。” 一路往下,越来越偏僻,也没什么人,武垣便开始了话题:“你对皮承明,有很多疑惑。” “是,”崔芄点头,“他在杨家出现的时间,自身的逃跑行为,曾经做过的事,我感觉都很敏感,可若说他杀人潜逃,以现在所知,又很难这样推测,杀机是什么?” 对杨成玉,他有什么不得不杀的理由?是什么生意没谈拢,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我要杀一个人,不会选择在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不是忌讳什么,而是人多眼杂,环境又不熟悉,太容易被发现,皮承明上门吊唁,突然决定要杀人,一定是被什么事激起了杀意,而这种激情作案,会伴有暴力行为,现场凌乱,这些特点根本没办法避免,但杨成玉的死很明显不是,不管毒物还是不结实的丧棚,都要提前做准备,皮承明一个外人,就算之前去过杨家,又怎么能完成这些事?” 武垣:“所以你并不觉得他是凶手。” 崔芄:“他的行为说不通,携细软逃跑又太微妙,我现在只能怀疑……他和杨成玉有什么密谋,被别人知道了,这个别人同样很关注这件事,做出了行动,对杨成玉实施杀害,皮承明知道了,害怕了,只能逃跑。而事情发生在杨家,很难和杨家人没有牵扯,你之前提过杨家家财颇丰,让人忍不住抢的那种丰,我现在只能往这个方向想……会不会皮承明知道点什么,只要把他找出来,一定有收获。”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他在哪里。 “屠长蛮几乎找了所有他可能存在的地方,都没有,会不会跑出了了长安?” 武垣摇头:“不会。不要小看内卫的网络,且——杨家也在找他。” 崔芄脚步一顿:“因为杨成玉的死?” 武垣颌首:“我们能感觉不对劲,他们也会感觉到,为了杨家的面子,他们也会找一找,不过或许也有其他理由——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找皮承明。” 几方夹击,皮承明根本不敢动作太大,出了长安城更显眼,更容易被找到,倒不如藏在城中,玩个灯下黑。 崔芄若有所思:“那他会躲在什么地方呢……” 武垣:“他认为安全,别人一定想象不到的地方。” 崔芄:“ 杨家人找他,用的什么由头? ” 总不能对外说怀疑他杀人,或伙同杨成玉谋家财,杨家是要脸的人家。 武垣:“佛饼。说是皮承明答应了必能抢到大觉寺的佛饼给他们,突然找不到人没法联系了,心中着急。” 崔芄:…… “那刚刚李骞说的,我不知道的秘密,也是这个?” “大概。”武垣不太想提这个人。 第77章 崔芄:“这个家财方面的事,我能知道么?” “想知道?”武垣话音慢悠悠,“也没什么不可以,叫声——” 崔芄:“不知道李三郎有没有下山,或许我现在追过去来的——” 武垣:…… 你是知道怎么拿捏我的。 “你知道,<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贪污各有手段吧?” 崔芄想了想,点头:“总不能明要,太容易被抓,最好隐晦一些,叫别人看不到,看不出来。” 所以杨家的家财…… 武垣:“本身无甚底蕴,却靠联姻交际识得大量人脉,上有世族豪强朝廷网络,下有小官小吏下层商者,有人有权,想要钱,却碍于安全考虑不确定伸手的方向,有人想借势,手边最多的就是钱,奈何身份低微,敲不开上层人的门,想送都送不出去,杨家的存在,就很重要了。” 崔芄懂了:“掮客?” 中人,替买卖双方介绍交易,从中赚取佣金…… 武垣颌首:“杨家很会玩这个,我同你说他们其中一种做法,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或者干脆不存在的假名,画些山水画,然后圈子里吹嘘,说这个画好,大家都说好了,你说要买它是不是花很多钱?” “但其实不值钱,”崔芄若有所悟,“这个画,会在某位大人手里?” 武垣一脸就知道你聪明:“欲行贿者,会花大价钱买它,如果事发,顶多是两个人被市场奸商给骗了,怎么能说行贿呢?谁没在古玩店里打过眼,谁没吃过这种亏?” 崔芄:“若觉得这样做有失风度,显得自己不会鉴画,可以给这个画编个来历,它可以不值钱,但有个特定向的故事过往,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偏偏和行贿者有关,比如长辈遗物,那就花多少钱买回来都值。” 武垣:“也可以不是字画类,瓷器,古玩,海外舶来新鲜玩意儿,别人没见过的东西,你说它值多少钱,它就可以值多少钱。” 而这,只是他们操作的一个小分类,他们有的是办法行贿行的低调隐秘,无人知晓。 第34章 死亡现场 崔芄懂了武垣的意思。 杨家是别人行贿受贿的中间商, 哪怕只收取佣金,因业务多,赚下的家财也很多, 而事关朝廷官场, 一定有很多隐藏的秘密, 这些事就必须做得隐蔽,哪怕是家人,也不会全部告知,真正交接给了谁,谁基本上就能横着走了。 巨大的财富当然馋的流口水, 可除了这些钱, 还有隐藏在这些交易中的权……杨家嫡子会想要, 庶子也会想要, 女人们知道, 都会想能不能染指。 崔芄沉吟:“杨成玉……也想要?” 这个人比较特殊,虽是嫡子,但居幼,且无妻无子, 算起来没有什么牵挂落处,从找到的这些证据里,也看不出太大的野心, 与其争这些东西,不若牢牢扒在家族里吸血,反正杨家最重名声,不可能不养着他。 “所以这就是问题, ”武垣凝眸, “他如果强烈的想要, 是为自己么?” 崔芄:“他还找了皮承明……” 皮承明失踪的这么快,是提防谁?他在杨家中间商交易的过程中,是否扮演着什么角色? 武垣:“其实找到皮承明,并不难。” 崔芄低眸,快速思考:“需得掌握要点,比如一,此人在长安;二,所有他明面上习惯的,去过的地方,都一定会被追查,他绝不会在;三,最好消息灵通,起码能得知一二杨家动向,好揣测意图……” 武垣看着崔芄:“杨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要脸要名声,一个不怎么干净的指令蒙上不知道多少遮羞布,怎会露出来?” “所以最好是一个与杨家有关系的人家,看上去不在一块,实则很懂杨家做事风格的人家,”崔芄猛的抬头,“几位夫人的娘家?” 武垣微笑颌首:“孺子可教。” 崔芄知道武垣在引导他思考:“所以是韦家,还是郑家?” 庶长子的夫人,还是嫡子宗妇? 今天大觉寺这么热闹,都没看到屠长蛮身影,他被派去哪儿了? 常乐坊,屠长蛮带人封了一个院子,看着房间内尸体,叹了口气:“通知头儿吧,人不是失踪,是死了。” 房间有点乱,炭盆已经烧完,窗子开着,人倒在血泊中,左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死不瞑目。 屠长蛮上前摸了一把,虽然不怎么多,还是有余温,这是才死没多久?肯定超不过一天。 “你倒是坚持的久一点啊……” 他视线犀利地观察房间,或走或蹲,缓慢细致,同时记得自己不留下太多痕迹,他看到了一行脚印,像是有人翻窗走了?桌布上湿痕,好像是茶水,凑近 闻,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芬芳…… 茉莉花茶,还是茉莉花熏香? 得问问街坊邻居,这处宅子平常有什么动静,都有谁来过……还有这个宅子,到底在谁名下。 …… 永宁坊,崔芄还没到家,就看到了街上跑着玩的孩子们。 小孩子不像大人那么怕冷,冬天也爱在外面跑,尤其今天,大觉寺热闹,大人们热情很高,对孩子们没那么管束,孩子们也比平时更活泼,跑来跑去,时不时尖叫大笑,个个小脸通红,血气十足。 崔芄已经拿到了武垣给他的佛饼,不太多,拿纸包好,绳子扎着,一包四个,一共三小包。 第78章 去这一趟,他已经知道这个饼对孩子好,看到这群活泼到堪称淘气的孩子,拆开一小包,分给他们。 “哇——我认的这个,佛饼!” “哇——好香!” “哇——哥哥好厉害,谢谢哥哥!” 小孩子对零食热情总是很高的,远不及大人那么看重价值,他们只要有,就会很开心,说谢谢说的可快了,有的年岁稍微大点,懂的多点的,除了会说谢谢,还会脸红害羞。 也有小孩被大人叮嘱过,不准靠近这个长得好看,但是做忌讳行业的哥哥,小孩子不太懂大人的忌讳,平时其实也没什么机会和这个哥哥见面,但是现在…… 大着胆子伸出小手,接过掰开的小饼,抱了下崔芄的腿:“哥哥好!” 远处有大娘看到这边动静,忍不住小声唠咕。 “什么人的东西都敢接……” “这么金贵的东西,就这么给外人分了……” 再一看,自己的小儿子,大孙子也都在孩子堆里,话就咽了下去。 “自己也不留点,崔郎真是的。” 待到门口,二人便该分开了。 崔芄站在自家门口:“多谢十三郎送我。” 武垣点了下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不远处有人小跑了过来,满头是汗,面色焦急——他的属下。 招手叫人过来,那人附耳,小声禀报了几句话。 武垣凝眸,沉思片刻,看向崔芄:“崔郎接下来应该不忙?” 崔芄有些意外,摇了摇头:“确是无事。” 武垣:“那跟我走一趟?” 崔芄猜,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武垣:“皮承明死了。” 崔芄非常惊讶,一是皮承明的死,二是……这种事,武垣也跟他说?新案发生,该当低调,他也不是衙门相当人员,不是这规矩。 武垣自是懂了他的表情,眉梢挑起:“我内卫行事,自有考量,何时要看别人规矩了?” 常乐坊。 屠长蛮忙得上蹿下跳,听说十三郎来了,赶紧过来汇报,发现来的不只十三郎,还有崔芄?那他该不该说? 武垣:“讲。” 屠长蛮拍了下脑门,是了,他怎么傻了,十三郎既然带人过来,就说明没问题,可以让人参与……他立刻整理信息,一边把人往房间里引,一边讲说自己所得。 “他杀,凶器就在现场,匕首入左胸,正好心脏的位置,位置没那么准,凶手应该不会武功。” “炭盆很满,一般放那么多炭,该是晚上,睡前,预备着夜里不太冷的,全部烧完,没有新添,那大概率就是人根本没活到白天,应该添炭的时候。” “窗子内外有脚印,该是有人这般进出过。” “昨晚房间应该有客人,虽然茶具看上去很干净,不像用过,但桌上有茶渍,来的是客人?这个茶子的味道我闻着有点奇怪,有点像花香,什么茶会放花,茉莉花茶?” “不知道这个客人是不是凶手,是不是大晚上过来的,我反正感觉皮承明死在夜里,但不会看尸,仵作又没来,不知道被哪儿扣着呢……崔郎来的正好,头儿真真睿智!” 刚刚还不大确定要不要说案子呢,现在就夸上上峰了。 可惜崔芄没时间吐槽,先去看尸体。 “死者侧躺位,尸斑聚集于左侧肩膀,大腿,色深,指压褪色,尸僵明显,要害心脏被刺,出血量极大……他死亡至少六个时辰以上,的确应该是夜间出的事。” 这个死亡现场很明显,没什么疑问,就是房间…… 精巧雅致,摆设甚至有鲜花,崔芄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一个男人会住的房间,尤其窗边的菊…… 不是西湖柳月,但他现在很敏感,只要是菊花,他都忍不住往别的方向想。 武垣也看到了那盆菊花,实在显眼。 “十三郎说杨家人也在寻找皮承明,”崔芄蹙眉,“找的由头总不能是花吧。” 武垣摇头:“是佛饼。” 屠长蛮带二人看过现场,还没汇报完:“正好等你们需要点时间,我顺便查了查别的,街坊邻居说这个院子空置很久,之前没有人住过,这几天也完全没感觉到有人住进来,但这院子明显是有主人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下铺过来打扫整理,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空置的房产。” “可房间有点乱,看生活痕迹,肯定也不止住了一天,皮承明躲在这,吃的用的都是事,他怎么解决的?我就想,可能是提前放过来的,他过来住后,根本不用出门……” “可总这样不是个事,总得有人过来看他,跟他说点什么吧?那应该是大半夜来的?夜里长安有宵禁,不可能从外面大街走,只有坊内可以行动,所以经常过来,给他提供这个住处的,一定是这个坊的人!” “宅子的主人怪有品位的,装饰摆设都不俗,肯定有钱……” 武垣直接问:“宅子,在谁名下?” “嘿嘿,我还真查了,你猜怎么着?”屠长蛮眼底闪着兴奋,“是一个商户名下的私宅,而这个商户呢,只是个掌柜,管这两家铺子,东家姓郑,但又不是郑家产业,是分出去的嫁妆。” 崔芄立刻想到了杨家宗妇,嫡子杨成安的妻子:“郑氏?” 屠长蛮:“本来的确是她的,嫁妆给了女儿,就是女儿私产,可以随意处置,这郑氏呢,不愧是世家教养,为人大度良善,将这两个铺子送给了庶妹。” 第79章 所以这个宅子,是妹妹小郑氏的。 “听闻有人寻我……” 忽的,外面一道声音传来,是个年轻女子,声音脆甜,让人过而难忘。 崔芄感觉有几分耳熟。 杀人现场不好公示,武垣带着二人出去。 屠长蛮看到来人,清咳一声:“没错,找的就是你,本该我过府亲问,但你好像不在家?”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武垣崔芄使眼色,示意眼前这年轻女子,就是宅子的主人,小郑氏。 小郑氏柳眉高眉,明眸皓齿,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似是有些害羞,红着脸行了个礼:“见过十三郎。”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崔芄更加确定,此音耳熟,他的确听到过,且就在近日…… 不就是在整理杨成玉遗体时,和小男孩说话的女声? 姓姓,原来是姨母。 当时的小男孩,是杨成安妻子郑氏的儿子。 这个小郑氏年岁尚轻,看发式,该是云英未嫁,却似乎很懂哄小孩子,当时的小男孩就很听他的话。 她竟然与皮承明有关系? 武垣:“这个宅子,是你的?” “是,”小郑氏点点头,脸色有点白,“这本是姐姐的嫁妆,虽说允了我,我也不大敢动,荒置了很久,从未来过,若不是您的人寻到我,我都忘了这里……” “是出了什么事么?” 第35章 那女人勾汉子呢 小郑氏眉目隐有担忧, 想往里看,又不大敢,一副很忐忑的样子。 屠长蛮挑眉:“你不知道这个宅子正在被别人用?” “被人用了?”小郑氏扬眉, 不大高兴, 世家长大的脾气就出来了, “无有允准,无有邀约,贼子无礼,竟敢冒犯到我郑家头上,中郎将——还请查清, 抓出贼子加倍惩罚, 以安民心!” 连鬼见愁十三郎都敢使唤了。 武垣这回却没脾气不好, 稳的很, 老神在在, 只是没接郑氏的话:“所以你不知道这件事。” 小郑氏:“是。” 武垣:“那屋子里的人,你也不认识了? ” 小郑氏:“还未曾见过,自是不知道。” 武垣看着她:“那他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 “死, 死了?”小郑氏伸手捂嘴,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我这宅子……竟成了凶宅?” 不过转瞬, 她好像明白过来什么,立刻撇清:“中郎将容禀,此事于我,于郑家毫无干系, 一个荒置的宅子, 我们寻常想都想不起来, 怎会在这里害人,竟然是有人栽赃陷害,或者看这里无人,想要借地办事,反而遭遇了意外!” 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桃腮粉面,身姿绰约,急的都快掉眼泪了,端的是让人心怜。 武垣却没半点怜香惜玉,话音淡淡:“勿急,事实真相,官府自会查清,不是你做的,自不会冤枉你,是你做的,你也跑不了。” 小郑氏:“……是。” 武垣:“近日你可来过此处?” 小郑氏摇头:“没有。” 武垣:“可此处整洁干净,显然一直有人在收拾整理,甚至有新鲜花植做点缀,我是个麻烦事。” 小郑氏想了想,道:“可能是长姐……这宅子原本是她的嫁妆,也是她养的下人在打理,虽给了我,记到了我名下,但我现在未有成亲,并不方便亲自打理,仍是长姐的人在干这些活,长姐惯会调教下人,这些人做事一贯体贴,我来不来,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以防万一。” 武垣:“嫁妆都给了你,你和你长姐感情很好?” 小郑氏笑了:“长姐出嫁时,我才刚出生没多久,又非一母所出,算不得亲近,可嫡母心善,见我生的可爱,总是带我过府看望长姐,感情都是处出来的,长姐怜我,看着我一路长大,颇多照顾,我自也同长姐亲近,时常想回报一二。” 武垣看着她:“所以你常去杨家?” 小郑氏点头:“嫡母和长姐都说,我还未嫁人,规矩没那么多,常来常往无碍,我也很喜欢长姐,心疼她日日忙碌,遂的确常去。” 武垣:“那你对杨家很熟了?” “倒也算不上,郑家有郑家的规矩,再是亲戚,毕竟是外姓家,我顶着郑氏门声,自要克己守礼,不给长姐添麻烦,”小郑氏解释,“我过府从不乱走,也不会乱见人,除了对长姐所出一双儿女熟悉,其它的都不怎么知道。” 武垣:“你方才说,你姐姐天天都很忙?” 小郑氏点头:“是,为人妇,上孝顺老人,下照顾孩子,中间还有伺候夫君,掌理中馈,长姐的确很忙,从晨昏定省到一家子的衣食安排,公账整理,全都要做的,好事不提,所有的麻烦事,坏事,都会找她,她时常连坐下来的工夫都没有,没时间看孩子,孩子还小,不懂事,见娘亲总是不在,以为娘亲不喜欢自己,跟长姐都不亲了……明明日日操劳,却不被任何人记着好,长姐心里苦呢。” 说到最后,她微微垂头,声音低轻的几乎听不到。 崔芄记得她在停尸房门口哄孩子的事:“你和你长姐的孩子,感情很好?” 小郑氏叹气:“长姐为了生这两个孩子,几乎拼了命,当娘的哪有不爱孩子的?可总这样下去不好,我时常过府,又没什么事,就帮着带带,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也算亲我。” 第80章 一排三人中,崔芄离小郑氏最近,早就闻到了似有似无的味道:“你身上似乎有点甜味。” “甜?” 小郑氏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把粽子糖:“你说的可是这个?” 屠长蛮凑近,闻了闻,甜香甜香,带着茉莉花的味道。 小郑氏:“哄孩子的。” 这个味道有点太敏感,武垣三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仍是屠长蛮开口:“哪来的?” “从长姐那儿拿的……”小郑氏突然脸色发白,“有,有问题么?” 吓得连睫毛都颤抖了,像个小可怜。 屠长蛮感觉自己离这么近,不大合适,这还是个姑娘呢:“你可曾说亲?” “尚未……我姨娘两年前去世,生我一场,总得为她守孝,也感谢嫡母大度,没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小郑氏脸色还是白,轻轻摇着头,“我长姐人很好,最是懂规矩,又聪明有分寸,必不可能做这种事……求中郎将细查,莫要疑我长姐!” 武垣:“官府查案自有流程,此间事宜,非你能过问,你先归家,稍后有问题,我们会再问你。” 小郑氏纵有很多话说,还是得全部咽到肚子里,行了个礼道别离开。 “怪可怜的,就是眼神有点飘……”屠长蛮摸下巴,感觉自己这回很有慧眼,“怎么感觉她好像隐瞒了什么?” 崔芄:“要么,知道点什么,没说;要么,以为长姐做了点什么,欲要为其遮掩。” 武垣:“查吧。” 问供,找线索,寻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分别跟踪锁定嫌疑人…… 事情还很多。 大家开始忙,崔芄也重新去看了一遍尸体,认真做好记录,才转回家,并没有要人送。 很快,两天过去。 崔芄没见到武垣屠长蛮,手边又的确没活,便提着东西,去了慈幼局,看桑七和孩子们。 天气冷,街上没什么人,崔芄走路时,看到一个老者带着两个老仆,悠哉悠哉的走着,很是惬意,奈何长安冬日很冷,先前才下过雪,阴处地面仍然有冰,老者不察,一脚踩上去—— “小心!” 崔芄赶紧快跑几步,在老人摔倒前,扶住了他。 “多谢……”老人显也受了惊,“一把老骨头,还真是不中用了。” “天冷路滑,您当心。” 崔芄扶老人站好,视线不期然掠过街角,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小郑氏,穿着厚披风,戴着兜帽,行路非常谨慎,沿着街角,避着人走,到一店铺门前,看看左右,才迅速敲门进去。 这样子……好像是要会什么人? 为什么人要这样神秘? “崔郎……崔郎,你怎么了?看什么呢?” 崔芄回神,看到了桑七的脸,刚刚的老者已经道过谢离开,桑七看到了他,远远迎过来,却看到他发呆,冲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 “没看什么,”崔芄按住桑七头顶,把小孩脸转过来,“走,去看看孩子们。” “好!” 桑七应的干脆,看起来像忘了这件事,实际却没忘,看着一群小崽子们和崔芄玩,兴奋的尖叫,看着崔芄跟小孩玩越来越沉浸,又是讲故事,又是教认字,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眼底微转,招招手叫两个小的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声,俩小的点点头,手拉手跑了出去。 和孩子们玩了一下午,一起做了一顿饭吃,崔芄才离开,桑七代表孩子们送他。 桑七知道崔芄不愿累他,可他就是想送,最好直接把崔芄送回家,在崔芄说话前,先说话了:“那谁,李骞找我了。” 崔芄蹙眉:“他找你干什么?” 桑七手抄在袖子里,笑的可有心眼:“知道我和你走的近呗。” 崔芄:“那你怎么说的?” 桑七拉长了声音,有点懒洋洋:“我说你的事,我管不了呗,没办法,你又不是我亲哥。” 崔芄没想到李骞行事这么不讲究,会牵扯到小孩子,世家就是这教养风骨?会不会有点没底线? “你不用发愁,”桑七把这事说出来,并不是想崔芄担心,只是想延长一点送他的路,“他找我,我知道找谁。” 崔芄:“嗯?” 桑七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那姓武的,白戳在那干站着的么?” 崔郎自己被他欺负不说,身边人也跟着担惊受怕,他怎么敢,怎么忍心的?崔郎可不是好欺负的人,万一真生气了,那不管谁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芄知道桑七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刚要叮嘱什么,突然怔在原地。 他又看到了小郑氏。 这是会完人,出来了? 还是那个披风,还是那个兜帽,还是谨慎小心的举止,可披风上有了褶皱,走路姿势也没方才那么肃正,眉目舒展,眼角带媚……这神态不应该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该有的。 她并非独自一人出门,绕过小巷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路线…… 不是回郑家的路。 要么,她不是回郑家,目的地是别处,要么,她在故意绕路转圈。 崔芄看了看天色,马上暮鼓要敲,一个姑娘家,不回家能去哪?她在躲谁? 桑七压低声音,凑过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女人勾汉子呢!” 第81章 崔芄:“嗯?” 桑七:“我刚刚——” 崔芄脸板起来:“你去偷看了?” “我没有!我这小半天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哪有空出去搞事!”桑七委屈的喊了两嗓子,眼睛看别处,“可小崽子们顽皮,谁管得了?他们跑出去玩,看到了……” 崔芄加重声音,叫了他的名字:“桑七,我说过,不许你自己,或支使他人涉嫌。” “我知道!我哪里敢!你的规矩我什么时候破过!”桑七急的直跺脚,“这不就是巧了么,那俩小崽子嘴馋,想吃糖,你今天又过来了,宠着他们,个个都给了零花钱,他们憋不住,瞅着空就跑出去一趟,结果就听了那么两耳朵……真的不多,他们人小,根本不懂,也怕我,我说不让说,他们一定不会跟别人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崔芄定定看着他。 桑七豁出去:“那你要不要听嘛!” 崔芄:“没有下次。” 桑七眼睛一亮:“俩小崽子说,一男一女打架呢,声音奇怪,跟猫似的,又哭又叫的……小孩懂什么,肯定是两个人干那种事!” “你也是小孩,才十三呢,”崔芄气的磨牙,“不准打听这种事!” 桑七:…… “谁专门打听这种事了,”他脸有点红,“这不碰着了么,这种事我才懒的好奇,脏死了!” 崔芄看着小孩红红的脸,没再继续:“所以,他们说了什么?” 桑七松了口气:“女的说什么一直在努力,这辈子的心愿,什么永不负君,什么肯定如愿……男的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非你不娶……就那点事。你放心,小崽子们听话着呢,没敢干什么,就是买糖路过窗边,听了两耳朵,什么事没有。” 要不是崔芄管的严,人又聪明,干了什么一会儿能猜到,他怎么也得让小崽子们顺便认个脸,看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男人。 崔芄叹了口气,摸了摸桑七的头:“你……注意分寸。” 桑七乖乖点头。 “ 我之所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一直都知道,”崔芄看着桑七的眼睛,“不要让我再失去了,知道么?” 桑七身体一震,别开眼:“我又不是……” 崔芄:“你是我弟弟。” 桑七不敢看崔芄:“我才不当你弟弟,跟你一块被人嫌弃。” 话说出来,也不送崔芄了,转身就跑,眼眶通红。 他一个小乞丐,所想所念,不过是一个家人,不嫌弃不丢弃他的家人,很多很多事,崔芄都替他做了,护着他,宠着他,教着他,管着他,就是嘴上凶,从来不让他跟,说跟着干白事的没前途,现在却…… “就会让人难受。” 他没有父母亲人,却早已有了家人,那群小崽子够幸运,和他一样。 他回头得好好训训这群崽子,都得乖一点,好好长大,一个都不准掉队。 桑七这正壮志踌躇准备强硬手段带孩子,一回来,被小崽子们拽到桌边—— “哥哥吃糖。”嘴里被塞了一块糖。 “哥哥喝茶。”一个茶碗端到嘴边,晃晃悠悠,不喝就要洒。 “哥哥拿着这个。”一个画着衣服的纸团。 小崽子们正在玩过家家,拉他当道具。 偏偏人又太小,不好打不好骂的。 桑七:…… 什么时候才能省点心。 刚才那个大点的小孩蹭过来,跟他说:“今儿个那木匠店东家又来了,问哥哥要不要去当学徒,说是好前程呢。” 桑七:“不去。” 小孩子懂什么好前程,他顾了自己,哥哥怎么办? 崔郎可是头一次松口,认他是弟弟呢。 弟弟怎么能离开哥哥,反正他还小,还可以再蹭两年。 暮色里,屠长蛮脚步匆匆。 他在查皮承明的圈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头都大了。 皮承明是商人,来往接触的人太多,从牢里出来,瞧着最近最可疑的,大觉寺算一个,可查来查去,发现方向好像错了,这边没问题,反倒是往杨家找,一堆暧昧不清的。 比如他是商人,拿手本事是挣钱,也能帮别人挣钱,平时不算能跟杨家搭的上,但谁让杨家干着点不可说的活儿呢?他非官场中人,但他会办中间的事啊。 与其说皮承明和杨成玉是狐朋狗友,经常一起玩,实则他和家主杨成安的关系才更紧密,碰到有些事时,杨成安会让他去做,两边有交易往来,但很少见面,也不坐在一起吃喝联络感情,很多时候甚至只是信件来往…… 从这个方向看,皮承明和杨成玉的来往就有点微妙了,比起狐朋狗友,更像是帮着带孩子,让杨成玉有个安全的玩乐环境,消磨时间经历,也不会浪费太多钱,在杨家允许范围内。 皮承明和杨府也有采买生意往来,虽说这部分庶务有杨成玉负责,但合账批银的都是杨成安的妻子,掌理中馈的郑氏,皮承明与杨家打交道最多的,竟然是郑氏。 加上那个可疑的嫁妆宅子……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事? 得告诉十三郎。 第36章 有点刺激 暮鼓过, 天色渐暗,坊间陆续掌灯。 武垣回了永宁坊,却并没有回自己的家, 而是一翻墙, 来到了崔芄的院子。 崔芄刚刚泡了一壶茶, 放在桌边,烛火跳跃,映的眉眼朦胧,指节修长。 第82章 听到声音,他微转头, 面上并无讶异警惕之色, 一如既往平静淡然。 武垣走近:“你就不怕?” “为何要怕你?”崔芄执壶, 多倒了一盏茶, 推到对面。 武垣:“不是我, 是夜有闯客——危险之源。” 崔芄捧起茶盏,慢慢饮着:“已经进了屋,我害怕,也立时赶不走, 熟人不必怕,生人,可谈。” “哦?”武垣眸底闪过兴味, “谈什么,怎么谈?” 看来十三郎今天心情不错,亦有闲暇。 崔芄看了他一眼,道:“坊间这么多人家, 偏偏夜探我的院子, 想来是我家有什么东西吸引到了对方, 若于我而言有危险,身外之物没什么不能舍的,冲着我来也可以——” 武垣一口茶差点噎住:“冲着你也可以?” 崔芄看着他:“十三郎可是冲着我?” 武垣:…… 美人果然危险。 崔芄放下茶盏:“十三郎夜间来寻,可是案子有了进展?” 武垣看了看整洁的厅堂,穿着一丝不苟,衣领扣的严实,也未换寝衣的崔郎:“你可是在等我?” 这么确定他一定会过来寻? “不然呢?”崔芄并未反对,“你亲自带我去了案发现场,任何细节都不避讳……你是不是想召我进内卫?” 武垣摇头:“内卫有严格标准,你暂时恐怕不太行。” 崔芄:“但是?” 武垣:“允许特殊情况,你可在我身侧,暂担仵作之职。” 崔芄:“你们还没找到仵作?” “没办法,有人非要卡着,”武垣叉着手,坐姿相当闲适,“好仵作难找,不够优秀的仵作,用来查案反倒拖后腿,案子最后能查成什么样,跟仵作关系不大。” “怎么关系不大?” 这话崔芄就不同意了:“命案既发,尸体身上的线索是最直接也是最丰富的,在我看来,仵作是关键。” 武垣:“所以,你很关键。” “你——” 崔芄闭了闭眼睛,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开玩笑。 “世间庸人太多,总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找不到重点之处,”武垣看着崔芄,眼神诚恳极了,“所以你才更珍贵。” 崔芄不太想继续这种没营养的聊天:“你今夜过来也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武垣难得看到崔郎情绪被调动,很想继续这种没营养的聊天:“想我了,为什么不去找我?” 崔芄:…… “……你倒是在家啊。” “那我以后出门,都跟你说一声?” “不用,没必要,”崔芄直接说正事,“今日我看到了小郑氏。” 武垣:“哦?” “下午她独自去了一个地方,会了一个男人……”崔芄将看到的事一一讲述,“她虽云英未嫁,却非没有意中人,似乎已经认准,二人已有鸳盟之约。” 武垣:“男人?你看到了?” 崔芄摇了摇头:“只是偶然看到小郑氏,见她行踪有异,神情不对,故而多关注几分,会的男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却并不知晓,也并不确定是否与命案有关。” “有。” 武垣直接给了他答案:“那个男人,是杨成安。” 崔芄惊讶:“她长姐的丈夫?你看到了?” 先后死了爹跟亲弟弟,这男人不应该在灵堂跪灵,哀恸伤心么,怎么能有时间出来,还跟女人做这种事? 武垣便道:“不管杨成玉还是皮承明的死,杨家几人的存在都很微妙,我安排了人监视他们,但人家治丧,多少得给点尊重,我行动不好太过,只叫人远远盯着,不得接触冒犯。家中守孝,吊唁者众,人多眼杂,按常理,杨成安的确去不了什么地方,可是,他又晕了一回。” 崔芄:“哭晕?” 要么劝老太太改变主意,要么哭亲爹,杨成安在他记忆里,可不止晕过一次了。 武垣:“咱们这位杨老爷孝顺呢,只要提起过世的阿爷,就悲痛不止,难以自抑……今日午后,又晕了一回,治丧时间还长,总这样怎么顶得住?遂被众人精心伺候着,搀到后面休息——大概有一个多时辰。” 崔芄:…… “所以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他根本没在家里好好休息,而是出门了一趟,跟自己的小姨子……” 武垣:“因派去监视的手下比较克制,离的有点远,并没有亲自盯着他休息,时间长了没任何动静才发现不对,报到我这里说人失踪时,我还挺惊讶的。” 崔芄:“你看到他和小郑氏了?时间卡的这么好,可是有约?” 武垣却摇了摇头:“发现的太晚,等再找到他时,他正在归家的路上,我没看到他和谁见面,做了什么,但他样子太明显,眉眼餍足,一副打野食吃饱了的样子,但凡眼神利点,都能看出来。” 崔芄:“那你怎知他和小郑氏……” 武垣:“他自己说的。可能这个事太让他得意,在外面还得压着,不能让人看出来,回到房间后可就憋不住了,乐的都浪了。” 崔芄:…… 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场面。 “所以小郑氏才经常过府,和长姐感情好,还帮忙带两个孩子,哄的小孩跟她关系最好,甚至埋怨娘亲不在乎他们,”有些事细思极恐,崔芄垂眸,“原来是早就打算好了,想要当别人的后娘。” 第83章 “哄的小孩跟她关系好?”武垣倒不知道这件事。 崔芄便起之前整理杨成玉遗体,有个小男孩跑过来偷看,被一个女子,也就是小郑氏哄走了的事:“……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谁,后来跟你去皮承明死的那个宅子,看到小郑氏,听到她说话,才明白。” 当时并不知道是否与案情有关,所以也没有提出来,现在就很明显了,小郑氏哄孩子别有目的,就是想上位。 “所以她这么大年纪未有说亲,其实跟守孝无关,是自己先找好了地方,想办法铺好了路?” “可惜,”武垣啧了一声,“杨成安死了爹,按规矩得守孝三年,小郑氏计划怕是要受阻。” 不能嫁进杨府,一定很难过吧。 崔芄又想起一点,眼底微沉:“她想进府为妾,还是想替代长姐大郑氏,成为继妻?” 武垣也想到了:“世家女子,岂能为妾?就算她是庶出,寻个不错的人家也非难事,便是她自己想为妾,家中也不会允许,世家丢不起脸,不想让家中安排正经结亲,还可以去死啊。” 崔芄:“那就是想替代她姐姐,大郑氏了。” 想替代,就得人死了。 可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掉? 自己身体健康,处理家事游刃有余,没有任何过错,被指摘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别人算计了…… “小郑氏想杀她姐姐?” 那只是计划,还是已经实施了?如果实施了,用的是什么方法? 崔芄快速思考,偏向小郑氏已经实施了计划。 她和杨成安已然到这种程度,万一有了身孕怎么办?且男人贪新鲜,他不知道她和杨成安到这种程度多久,但聪明的女人不会不考虑这个问题,她的时间到现在,算是很有限了。 “杨老爷子的死,她可能根本没想到。” 老爷子这个病,已经拖了很多年,年年大夫都让杨家准备着,年年他都没事,小郑氏可能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一定会在意外来临之前做成? 他看向武垣:“……一般内宅这种阴私算计,是不是用毒颇多?” 武垣:“是,但大郑氏样子,看起来没什么不对。” 崔芄低眉想了想,才又道:“你应该见过大郑氏?感觉这人怎么样?” 武垣想了想:“冷静,聪明,有脑子,有手腕,不怕我。” 世家出身,一家宗妇,她担的起。 崔芄:“不怕你啊……” 这有点难的。 武垣又道:“屠长蛮怀疑她和皮承明有事。” 崔芄意外:“为什么?” 武垣把屠长蛮查到的东西简单说了下:“……皮承明似乎是帮杨家跑腿做事的人,看起来和杨成玉走的近,实则和杨成安关系最牢固,只是明面上来往不多,和杨成玉在一起,更像是帮杨家带孩子,少麻烦,但走账往来都要经主母的手,他其实和大郑氏见面是最多的……” 而杨成玉搞出那么大窟窿,大郑氏都能填,皮承明这也没出过问题,屠长蛮这才发散思维,感觉两个人有事。 崔芄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大像。她太忙了,操持着一大家子的事,有儿有女都没时间照顾,没时间也不方便找外男。” 武垣:“也不能这么说,光看杨成安那样子,就知道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又被逼的这么忙,女人压抑久了……也会想要找释放。” “可就算要找,聪明人是不是应该有聪明人的考虑和眼光?”崔芄想,“至少不能是明面上来往的多,走的近的,而且这种目的找男人,男人至少得有点魅力吧,长相,气质,脾气……就算一见钟情,也得有点色相。” 而皮承明有什么?有中年男人的市侩油滑,有横向发展的身材,不怎么爱干净的形象,找她图什么? 武垣唔了一声:“倒也是,这个皮承明此前还是平康坊熟客,最喜欢教伎子规矩……” 那些聊天内容普通男人听了都不适,何况女子,正常女人大概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 “大郑氏知道这件事么?”崔芄看武垣,“妹妹和丈夫有了首尾,想害她这件事?” “所以我来邀请你。” 武垣看着他:“我欲明日上杨家亲自看看,崔郎可愿一起?” 作者有话说: 生病了,头晕的难受,感觉整个身体都是木的,明天请假一天,不更新_(:3ゝ∠)_ 第37章 忙碌的宗妇 杨家, 郑氏一大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比以往更早。 她是儿媳,公爹过世, 必须得在堂前跪灵, 她是宗妇, 家中上下琐事,还是丧仪所需,与客往来之事,突发状况的应对预案,样样要料理好, 族里别人家挂白, 她都得过府帮忙操作, 可到了她自己, 没人有这个义务帮忙, 都得自己来。 不能叫来客看到她没在堂前跪灵,所以在客人们过府吊唁前,她得把所有事情处理完。 天还黑着,先在小花厅处理每日事务, 前一天的安排有没有落实,可有遇到意外,怎样解决, 今天以及明天的安排要怎么来,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哪样是必须立刻去办,哪样可以缓一缓……从没这么早过, 掌事婆子们手遮着唇, 小心翼翼打哈欠。 一样一样安排下去, 天光仍然未亮,她问了句厨房的参粥可有熬好,起身去亲自端了,走向婆母的院子。 第84章 老人家觉短,高氏已经起身,看到儿媳过来,面色尚算正常,看到她手上那碗粥——缓缓别开了头。 郑氏走近:“母亲,用些粥吧。” 高氏摇头:“吃不下。” 郑氏:“公爹已然过世,过于哀痛伤身,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母亲何必自苦。” “是啊……丈夫死了,我合该哀痛。” 可她的难过伤痛,难受的吃不下饭,并不是因为这个。 高氏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媳,岁月带走了她身上的少女痕迹,皮肤不再鲜妍弹润,手指不再嫩如削葱,世家教养的气度却越来越明显,不着华服,不力威慑,低调时也能不失气质,年岁越长,越发通透。 “你向来聪明,做事周全,为所有人着想……为自己想过么?” 郑氏垂眸:“西有饿殍,北有荒民,南有蛮夷,世间诸多困苦,没有谁的人生真正完美遂意,蚂蚁之力如何撼天,何不让自己轻松一点,莫要自苦。” 高氏:“男人生来恣意,女人老了,也不能任性。” 郑氏没说话。 高氏看她:“但你应该不会像别人一样骂我。” “有身体才有其它指望,”郑氏垂眸看着手上的参粥,“公爹才去,还未下葬,您若是这时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话音不高,仿佛也没带什么深意的样子,可高氏听懂了。 先前闹着不想合葬,已然不成,若是现在死了,合葬就是必行之事,再无更改,可若是能活得久些,更久些,等到了合适的机会,未必不能筹谋。 “粥拿来。” 高氏喝了。 从婆母院子出来,天边已经泛白,郑氏转身去看孩子,妹妹小郑氏已经在帮朗哥儿穿衣服。 小孩子觉长,总是不愿早起,近日起的更早,难免有些起床气,一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一边嘟着嘴,可被妹妹逗两下,就咯咯笑出了声…… 她的这个儿子,和女儿一样,都亲妹妹。 小郑氏一边手脚麻利的帮小孩穿衣服,一边笑着夸赞长姐:“还是姐姐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了老太太,老太太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事,外面提起姐姐,谁不道一句贤惠?” 郑氏垂眸,拿过柔软麻绳,给儿子拴在身上:“我做这些,并非为了贤名。” “我知道,姐姐幼承庭训,人品端正,贤善那是天生的,心中有大义,所有人都排在自己前头,所有人都比自己更重要,我们朗哥儿都得靠后呢,是不是啊朗哥儿?” 小郑氏抓住小孩不老实的小手,送到唇边亲了下,小孩不好意思,咯咯的笑,也凑上前亲了亲她:“姨母最好啦!” 没看自己的亲娘一眼。 郑氏见儿子活泼好动,神色没有任何病态,检查过衣服用物也正常,便没停留:“前头还要忙,我先走了。” “姐姐只管去,朗哥儿他们有我呢,”小郑氏拉着小孩的手,“来,跟娘亲说,我们会早早过去,乖乖跪一天的。” 小孩不愿意,撅着嘴哼唧几声。 大人都不愿意一跪跪一天,小孩又怎么会愿意? 他现在就知道,所有不喜欢不愿意的事,都是娘亲安排的,娘亲一定不喜欢他,姨母最好,总会想办法照顾他,不让他受苦,能让他玩的高兴。 伺候过婆母孩子,郑氏走到前院,伺候丈夫。 杨成安正在用粥,也没叫她一起,看着她问他身边之事,衣服鞋袜,三餐安排:“看过孩子了?” 郑氏忙的抬不起头:“有我妹妹帮忙带着,还好,挺听话。” 杨成安:“你家的姑娘的确都不错,郑家教养就是好,不过她如此助你是情分,你该当记恩。” “我知,”郑氏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公爹的大事完了,我会好好谢谢她。” 杨成安放下粥碗:“我知你一向周全,这次必也不会让我失望。” 郑氏轻描淡写:“嗯。” “ 阿爷和弟弟先后离世,家中诸事忙乱,都亏你一力担着……” 杨成安走过来,握住郑氏的腰,低头往下,似要吻住她,不过这个吻非情难自抑,也非情之所向,他本人似乎也不怎么愿意,就像是……妻子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何该给予奖励,这个吻,就是天大的奖励。 “为人妻者,不敢居功。”郑氏不动声色避过,“守孝期间,规矩与往时不同,妾身也会好好管理,不让人抓到错漏。” 即是守孝,自该克制,男女之事更是万万不可为,叫人抓到把柄。 杨成安得了个没趣,退后几步,回到桌边抄了盏茶喝,面色自不见愉悦。 “皮承明出事了,外头动静闹那么大,恐怕你也已知晓,死哪儿不好,偏偏死在你的陪嫁宅子里……” 他回头看郑氏,面色有些不善:“先前弟弟出事,他也在现场,跟咱们家也不是没什么来往,官府这么安静必然是另有所图,一定会来问,我这几日身子不好,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晕倒,你小心回应,能了尽量把这事儿给了了,知道么?” 郑氏垂眸:“是。” 从丈夫所在房间离开时,天光已大亮。 院子四外已打扫干净,灵堂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下人们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抓紧时间吃饭,休息,稍后又会是忙碌的一天。 难以言喻的安静笼罩整个宅子,灵堂显得更空,更寂。 第85章 郑氏站在桌前,饮了一盏茶。 便是这样的安静也不会很久,马上就会有来客了…… 崔芄和武垣这一次来杨家,带着目的重新审视观察,很快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各院所用下人,按理直接由主母管辖,分派不同工作,可这杨家不太一样,说懂规矩吧,起码外头人都这么说,说不懂规矩吧,多看看就能看透,这些下人非直接听令郑氏,他们有听郑氏的,也有听杨成安的,且因杨成安是当家老爷,承宗嫡子,地位更高,听他话的人,头抬的更高,更为颐指气使,谁都看不上。 责权不分明,很容易引来争斗。 遂宗妇郑氏看起来主理中馈,说一不二,其则有很多掣肘,能里里外外打理的这么好,在外还颇有贤名,全是她自己的本事。 但杨成安这么做,要隐藏一些事,也不是不可以。 “小郑氏又来了?”崔芄在前院拐角看到了她的身影。 武垣:“或许昨夜根本就没走,直接留宿在杨家。” 崔芄:“又是来给姐姐帮忙的?” 说是来帮忙,其实是和杨成安有什么首尾吧? 这两个人能约着在外面见面,行那种事,总得有个约的机会不是? 武垣:“还挺能装的。” 的确挺能装。 小郑氏在人前矜持极了,非常守规矩,不见外男,不见外客,甚至和杨成安也不怎么见面,不靠近,不说话,就只是认认真真帮忙照顾孩子,哄着孩子不哭不闹,灵前不失礼。 低调又懂事,还不怕辛苦,未嫁妹妹的形象非常完美。 周遭哀乐声大,崔芄手盖唇,凑近武垣:“皮承明的死亡现场……你觉得和这姐妹俩哪个相关?” 宅子是大郑氏嫁妆,是给了妹妹的,记到妹妹名下了,所有权明晰,可一直以来,又仍然是姐姐的人在收拾……如果此事和妹妹有关,很可能就和杨成安有关,如果和姐姐有关…… “要不要去问问?” “不急,”武垣看了看日头,“时间还长,先看看。” 时间一点点往前,杨府越来越热闹,前来吊唁的人非常多,郑家也来人了,男人们自然去灵前慰问杨成安,说些往昔怀念之雨,女人们则多看郑氏这个出嫁女。 “母亲——” 听闻家里来人,小郑氏过来的非常快,微笑着迎上去:“您怎么今日来了?早先家里都来过了,待老爷子出殡时再过来已是全了礼数,倒不必日日过来,派我过来帮忙还不够么?” 郑夫人见到小女儿,笑容欣慰,拉住她的手:“还不是心疼你,不想你这么累。” “母亲。” 大郑氏处理完一桩突发事件,过来给郑夫人见礼。 郑夫人眉头微皱:“婚丧嫁娶,礼仪规矩,家中又不是没教过你,何以这般不堪重用,累到自己不说,叫你妹妹也跟着受苦,眼看都瘦了?” 大郑氏不反驳,也不叫苦,屈膝行礼:“母亲责罚的是。” 仿佛一拳打到棉花里,郑夫人憋的难受。 她眉头皱的更深,将大女儿拽到一边,又道:“你回头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可还能看半分?我早同你说了,妇人病没法治,断不了根,男人嫌弃你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多注意,你继续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能得夫君喜欢看重,怎么不叫别人家嫌弃耻笑?” 崔芄看着,感觉有点不大对。 “若我没记错,这个郑大娘子是嫡出,是郑夫人的亲生的女儿?” 怎么在郑夫人面前,还不如妹妹有脸面? 第38章 不一样的母女 偏爱小女儿严苛大女儿, 郑夫人表现的太明显,崔芄都不好装看不出来。 “大郑氏是嫡长女。” 世家的事,武垣知道的不要太多:“世家看似持重风骨, 实则都重男嗣, 尤其这两代的郑家, 主枝男丁不丰,旁枝倒是开枝散叶枝繁叶茂,嫡长房压力很大,郑夫人年轻时嫁入郑家,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 指望她一举得男, 可偏偏, 她第一胎生了个女儿……还生产不易, 差点大出血死了。” 崔芄立刻听明白了, 公婆长辈的期待,丈夫的期望,都因为这胎是女儿落空,郑夫人在这短时间的担心和煎熬恐难以与外人道, 还生产过程不易,差点出了意外,她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女儿。 “可我观郑夫人教养上佳, 学识谈吐做事都不错?” “世家大族自有规矩,”武垣慢声道,“嫡长子怎么教,嫡长女怎么教, 庶子怎么教, 庶女怎么教, 都有章程,如果仅仅是因为不喜欢便不教养好,丢的是世家的脸,积年底蕴可不能这么毁。” 崔芄:“那这个妹妹……” 武垣:“是郑夫人陪嫁丫鬟生的女儿。这个丫鬟从小跟在她身边伺候,对她极为忠心,先后生下三个儿子后,她给这个丫鬟开了脸,提为妾室,不过这个丫鬟命不太好,生孩子时大出血没了,留下一个女儿,郑夫人瞧着可怜,就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 “这样啊……” 崔芄若有所思。 没生儿子前,郑夫人不喜欢长女,生了儿子后,嫡枝有继,有些情绪就会淡下,对长女的不喜……总会有一点点愧疚,可做人父母的怎么会有错呢,郑夫人那些年心情一定很别扭,而陪嫁丫鬟的女儿出生时,长女正要议亲,马上要嫁出去,这些年的遗憾似乎有了填补,谁不想儿女双全呢?养了儿子,就会想养一个甜甜软软乖乖的女儿,长女她已经错过了,这个新来的不是正好? 第86章 “妹妹是郑夫人亲自养大的?” “是,”武垣道,“直接记到了她名下,身份虽仍然矮一截,但也不是普通的庶女。” “你听到郑夫人说到长女的病了么?”崔芄直觉这个有问题,“妹妹想要顶替姐姐,那姐姐就得腾位置,身上的病会不会就是计划里的一环?” 姐妹俩的娘亲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知不知道这些,心中偏向哪个女儿,是否也出了一份力? 武垣:“走吧,再多看看。” 他也属实是没想到,一个小小杨家,竟然有这么多的事。 崔芄点头:“好。” 直接问,肯定没人会说,倒不如多观察,而且死了的杨成玉不是中了洋金花毒?当日厨房各处都寻不到,其他地方呢?今天顺着这个角度找,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他和武垣一起,继续在杨家行走。 治丧事多,难免发生点意外,比如大郑氏的儿子哭闹,说不想跪,跪灵的确消磨人,成人都顶不住,何况一个孩子?可规矩摆在那,他做为嫡孙,祖父离世哪能不跪?大郑氏不允他离开,哭闹也没用,还是小郑氏过来,又是哄劝又是安抚,终于把人给哄住了,郑夫人看到,远远叹了口气。 小郑氏行动无失礼之处,全程只关注孩子,大郑氏仍然情绪稳定,不为任何言语左右,积极的处理问题……只在无人之时,泄露一二情绪。 “……谁?谁在那里!” 送通家之好的老夫人离开,大郑氏转过亭子,得一二喘息,微微阖眸深呼吸,却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崔芄只好站出来:“抱歉,我无意打扰夫人。” 他刚刚和武垣走到附近,武垣发现了点什么,要悄悄离开一下,让他在这里等,他就坐在小亭侧的石凳上,全当休息一会儿。 郑氏也看出来,是别人先来的,垂眸敛裙,端正一礼:“是我打扰了公子。” 周遭安静,远处声音更明显,哀乐,客至,孩子的哭闹声,年轻女子的轻哄声,周遭的夸赞声…… 崔芄看到郑氏指尖微紧,看来有些事并不是不知道。 “不难过么?”他问郑氏。 郑氏愕然,看着年轻郎君眼里的温润通透,她很知道对方在问什么:“难过……又如何?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 崔芄:“你很冷静。” “不冷静,难道所有人一起死么?”郑氏垂眸,“她们可以死,可我又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把命搭进去?” 崔芄:“你的儿女……” “他们总会懂事的,”郑氏道,“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天真,长大开智,就会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崔芄:“你不准备做什么?” “做什么?” 郑氏笑了:“我好好活着,就足够有些人寝食难安。” 所以不是没应对,也不是甘心受欺负,她早有自己的想法。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躲懒!” 崔芄和大郑氏还没挑明了说话,就见杨成安走了过来,可能是远远看到了大郑氏停在这里,面色极不为善的过来催促。 走到近前,杨成安才看到因为角度问题,被遮住的崔芄,眉头皱紧:“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在这里丢人现眼?” 崔芄:……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了什么?杨家家主就这素质? 此时阳光正好,落在人脸上,灿烂绚目,年轻郎君修眉俊目,好看的耀眼,仿佛合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杨成安一看就不喜欢。 男人长成这个样子,做那种行当,登他们家的门,怎么敢的? 郑氏:“夫君,这位崔郎君曾为小叔收殓。” 杨成安:“已经理完,为何还要来?也不嫌晦气。” 崔芄:…… 你家正在办白事,你说别人晦气? “此言差矣,”旁边小径一个老者路过,可能是看不下去,直接驻足开口,“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谁家都会遇到,不是忌讳不提,就不会发生,我曾听闻崔小友名声,一手好活,重造逝者颜面,让死者有尊严,让生者得抚慰,如此本领心性,非大仁大爱者难成,何况还真真切切帮到了你家,怎么到你这里,就只剩晦气两个字?我若到了那一日,必嘱咐儿女奉崔郎为座上宾,好好为我收拾整理。” 崔芄一看,有点眼熟,可不就是前几天在路上偶然扶了一把的老者? 因那日老者穿的低调朴素,没乘马车,就自己带着两个老仆在路上慢慢走,他心思又关注在别的事上,并未看出其身份,今日再见,老者其实气度不凡,尤其换上不那么低调的衣服,更显的不一样……许是朝廷大员? 再一看杨成安反应,就知自己猜对了。 “卢老说的哪里话,”杨成安陪笑,“您德高望重,家风清正,儿女孝顺,必然长命百岁,可不好说丧气话。” 卢老哼了一声:“不说丧气话,也已是个丧气人了,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该登你杨家的门,多晦气不是?小友走,我们去别处聊。” 他根本不想和杨成安说话,拉着崔芄就走。 杨成安:…… 他就知道,男人长成这个样子,一定没好事! 狠狠瞪了崔芄背影一眼,又骂郑氏:“你看看你管理的中馈,上上下下都成什么样子了,再这样下去,你连跟我合葬的机会都不配有了! ” 第87章 放完威胁话,转身就走,特别有气势。 郑氏却笑了,差点笑出眼泪。 这个家,都这么威胁女人了么?若是如此,她还要和这个夫君道一声谢。 不远处管家在唤,转过身时,她收了笑,眉目凛冽。 崔芄跟着卢老离开,看得出来老人家是想跟他聊聊天,他也没拒绝,奈何卢老的家仆找了过来,说是家中有急事处理,需得问过老爷子,根本来不及聊,老爷子就得先走,留下话说以后还有机会。 周围再次陷入安静。 崔芄等不到武垣回来,就自己在附近转了转,欣赏花植,看花,顺便找找有没有花仆聊聊天。 高门大户为了装点门面,总会有诸多设计,花植是不可缺之物,伺候植物的花仆,谁家都会养几个,只是寻常不会往人前走,崔芄往偏僻处走,还真找到了几个,一一浅聊几句。 很快,他知道了,杨家多种养绿植,少养会开花或花期很长的花植,像是去世的老爷子不喜欢,花开多了就会打喷嚏生病,早成了习惯,到现在仍然四处没什么花朵。 不养花,宅子里对花认知的也少,寻常能见的或许认识,稍偏门一点的,就一定不知道。 可贵圈往来,多有打着雅致名号做事的时候,琴棋书画轮腻时,就得需要其他眼前一亮的东西,花,算是上场比较多的东西,不然长安大大小小那么多花宴,赏的是什么? 何况杨家还牵涉官员贪腐的问题,小动作很多。 崔芄就问遇到类似花宴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家里人都不认识花,也拿不出一盆像样的来? 花仆就说,他们这种家养的本事不大,也就日常维护,遇到这种时候,虽然得请外面的高人,比如一个叫忠叔的,一手莳花弄草本事堪称出神入化,什么都能种,什么都能养,就算濒死的花植,到他手里也能回春…… “忠叔?”崔芄很难不激动,“你说的可是一个手上有疤的人?他现在在哪里知道么?” “是,手上有疤,早前老接这边的活,这两年接的少了,连韦夫人都不大常找他了,我仿佛听闻他之前搬过好几次家,仍然感觉不对,好像要离开长安养老……好像说是这两天走?” 崔芄:“你可知他最后搬的家在何处?” “这你问我就对了,他那人脾气怪,做事我行我素,特别喜欢搬家,每回人问都不是一个地方,可谁叫我刚好看着了呢,五天前吧,我看到他进了一个宅子,好像是嘉会坊来着?” 第39章 你敢不敢这么听话 嘉会坊? 总是搬家, 行踪低调带着点神秘,可能这两天就会离开长安,去不知道哪的地方养老…… 没时间细思, 崔芄问清楚了地点, 离开杨家, 直接去往嘉会坊。 脚步快速穿越街巷,冷寒风声过耳,崔芄跑动中,脑中思绪很难停止。 这个忠叔和命案……是否有关? 先前柔娘子的案子,这个人没什么存在感, 若非他有意往这个方向找, 都不会发现。 柔娘子是自小对栽植感兴趣, 且是在小时候, 江南老家遇到过此人, 得过一二点拨,也没什么太深的缘分,之后遭逢家变,成亲, 辗转路州,到来到长安的十年,都是她自己琢磨种植之事, 于此道上不算有老师,有,也只是书本。 她有记录日常的习惯,所以有藏起来的手札都已被武垣他们找到, 记录中并未提过忠叔, 所以她的案子, 与这个人并无关系,名字被他关注到,只是意外。 可这回不一样,这个忠叔与杨家有些似是而非的关系,杨家命案关键有洋金花,行贿手段也要创造‘奢贵之物’的条件,而名花,刚好在这个范畴内—— 时令当季稀少娇贵限量限时,哪一样不让听者向往?且赏花是雅事,名花亦难得,这忠叔,偏偏就是个很擅长栽植名贵花植的人。 比如那盆很漂亮的西湖柳月。 这个忠叔是谁?忠是真名字么?他姓什么,哪里人,都有什么家人,身边是否有朋友,忠这个字,忠的是谁? 崔芄深深呼吸。 不能急,不要急。 他至少已经触碰到一个人了,只要找到这个忠叔,那个隐在背后的,腹有纹身的人一定能问到。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在身上纹菊花,但他终会懂,只要找到这个人…… 寒雨,大火,倾覆的家宅,逝去的家人…… 只要找到这个人,他就能报仇了! 崔芄脚步不停,越走越快,全然没注意到,已经被人盯上。 很快跑到了目的地,不大的宅子,门户大开,车马嘈杂,穿着短打的人们忙忙碌碌,正是在搬家,而且是搬家过程到了尾声,大件的家具物什都已搬空,现在走的都是小件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不行,得赶紧去问。 崔芄继续往前,欲要追上那辆即将要走的马车—— “咻——” 他没追上,一支箭矢破空,射到了他脚边。脚尖前,三寸,但凡往前一步,必会被扎个血窟窿。 这是警告,告诉他再往前,伤的可能就不只是脚,而是命了。 崔芄立刻抬头,可举目四望,都找不到弓箭手,甚至连箭自哪个方向来,都没那么确定。 但他确定这支箭,不太一般。 箭为利器,若为战场所制,要的是锋利,迅捷,杀人为先,不会有太花哨的款式,而这支箭周身鎏银,尾缀白羽,还不是一般的白羽,是精心挑选的,洁白漂亮的白羽。 第88章 精致,昂贵。 且射箭的人准头很好,力道也强,箭在他脚尖前入土三分,压迫感十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花仆,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保护?是他自己很重要,还是背后的人不想被窥探? 崔芄睫羽微颤,缓缓闭上眼,深深呼吸。 他找的方向没错……就是与这个人有关! 机不可失,错过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他人警示在前,再往前走,势必会有性命之忧,去,还是不去? 崔芄睁眸,眼底一片暗色。 他已然活得够久了。 他已经学好了本事,通晓了世事,结交过友人,游历过山河,也已亲侍祖母天年,亲手送别了她,到现在了无遗憾,也无牵累,赌一次而已,为何不行? 死……便死了!也不一定真的是他死! 前方车马渐渐走远,崔芄快速观察了下四周环境,迅速往前跑,借着高墙视角遮掩,竟躲过了连续射过来的三支箭…… 让他看到点东西!一点点就行! 然而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本领高强,他会转换位置,弓箭手也会,且他不会武功,就算看到了什么机会,速度上要慢很多,弓箭手拿捏他简直不在话下。 “笃笃笃笃笃——” 一排五支箭,整整齐齐列在脚边,封锁了他的路。 光天化日,对方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可见是不想事情闹大,但若他再继续,可就难说了。 崔芄嘴唇紧紧抿起。 今天就只能这样了么? 他很少有冲动的时候,但今天好像冷静不下来,追了这么多年的线索,始终飘渺无着,而今终于有点痕迹,他执拗地想要看到点什么。 当然不会只能这样! 他抬脚继续往前冲—— “你疯了!” 突然一道身影旋近,搂住他的腰,带着他旋身,转进墙角阴影,“不要命了!” 正是武垣。 崔芄两眼直勾勾盯着远处马车:“不要管我,去抓他们!” 武垣五感超绝,已经发现改换位置潜藏过来的弓箭手,抱着崔芄一个纵跃,跃进一条暗巷:“你现在很危险。” 崔芄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说,不要管我,去抓他们。” 神情平静,声音平静,墨黑瞳眸里暗色浮沉,满是执拗。 真疯。 武垣眯了眼梢。 侧头远望,耳朵微动,他快速判断出弓箭手的位置,带着崔芄转向暗处,把人按在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里:“等着。” 迅速踩上墙头,离开。 崔芄安静的蹲在墙边,等着。 马车已经走远,弓箭手也没再出现,可能是认出了武垣,不愿跟他对上,也可能警惕心更强,防卫重点不再是突然冒出来的谁,而是帮助马车撤离,或隐藏关键的东西。 这个时间无比煎熬。 崔芄不知道等了多久,可能时间并不长,可他就觉得很久,久到像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武垣回来了。 崔芄腾的站起,因为蹲太久忘了,脚有点麻,不得不扶住墙:“怎么样了?” 武垣看着他,没说话。 崔芄一怔,闭了闭眼,声音艰涩:“查不到,对么?” 武垣过来,扶住了他。 “我站的住。” 崔芄推开他的手:“我早该想到的……该转移的东西,早转移了吧?故布迷阵之事,亦非多余,而是想要将窥探视线引向别处……” 武垣叹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那个宅子的人,早在三日前就搬走了,便是那个宅子,也统共没住几日,一应重要东西也跟着搬走了,今日只是些杂物,弓箭手刚才故意出现,针对于你,大概是觉得你很鬼祟,有疑,他想试试你的目的。” 不管崔芄拼不拼,结果都是一样,想要知道的信息或证据,全部得不到。 崔芄显然也想明白了,手捏成拳,肉眼可见的不甘心。 “我虽不知你在找什么,这些人与你有什么意义,”武垣拿出刚刚弓箭手射出过的羽箭,“但这个,我认识。” 崔芄震动:“你认识?” 武垣眉头微皱:“你这是什么表情?帮你还不高兴了?” 跟看仇人似的,没良心。 崔芄闭了闭眼:“对不起,我只是情绪有点激动,非针对你。” 过去这些天,武垣见过聪明的崔郎,低调的崔郎,沉稳的崔郎,各种各样的崔郎,这个人看着不合群,实则有自己的坚持和小脾气,可骨子里大气,从未真正生过气,或真正示弱,可今天红着眼角,白着脸,像个小可怜。 武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话调侃开玩笑逗他,只是解了身上的披风下来,给他披上:“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行贿暗路?” “记得,方式多种多样。” 崔芄垂眸,拉好衣服,点了点头:“我也是从杨家问到了花仆,想到了这个点,花植很特殊,时节性稀缺性观赏性都很特殊,还是消耗品,是极易有高溢价还不让人怀疑的品类,若要混进这些行贿手段里,非常好操作,若能比价叫拍,则更容易产生风潮,非常可疑……才过来追踪的。” 武垣盯着他:“是么?” 他一个字都不信。 崔芄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自己给出了解释,急急问他:“这支羽箭,十三郎在哪里见过?” 第89章 “拍卖现场。”武垣道,“你有一点说的很对,不管古玩字画还是花植,想让它们溢价更高,当然是广聚宾朋,待价而沽,越是多人竞拍,越是会有高价,而任何一种拍卖,不管大型还是小型,公开还是隐蔽,总要防卫安全——” 崔芄:“所以这是防护所用之箭?” 武垣:“是,我曾见过会上有黑衣护卫以此箭警告闹事之人。” 崔芄垂了眉,声音微低:“所以我的方向并没有错……” 武垣:“是没错。” 但你是不是有意混淆,隐去别的目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手里拿着箭,与之相关记忆浮上,武垣想起了一件事:“我还曾亲眼目睹,拿这支箭的人与杨成安说过话。” 崔芄沉吟:“那我刚刚就在杨家,又追到了这……对方这个行为是想杀人灭口,还是藏着什么其它的想法?” “此先不提,”武垣盯着面前人,咬牙切齿,“危险来了不躲,知难而上,你找死么?谁给你的胆子,和这些势力周旋?你可知道,你的命于自己而言珍贵无比,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 崔芄垂眸:“我知道了。” 他双手拉着披风的边,眼角湿润,鼻头微红,看上去又乖又可怜,都这样认错了,谁还舍得苛责半分? 而且刚刚弓箭手那么凶,他又不会武功,一定吓到了。 武垣气的磨牙。 认错倒是快,死性不改是吧,下回照犯是吧? “你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 “你。”崔芄竟然大言不惭抬头,看着他,“不是你说的,我们的合作不会只有一次?” 武垣眯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崔芄:“所以我实话答了啊。” 行,你清高。 武垣退后:“你自己回家吧。” 崔芄从善如流:“嗯,不敢耽误十三郎正事。” 竟然乖乖转身就走。 武垣目瞪口呆。 这是你崔郎干出来的事?不是之前还各种拿话术要挟,逼我送你回家,现在又不了?这么听话?你敢不敢说说,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让你自己回家么! 你怎么敢的! 武十三郎气的狠狠踹了脚墙,咬牙切齿转身,旋身轻功上墙,离开的那叫一个潇洒。 你最好别来求我! 第40章 十三郎生气了 屠长蛮觉得这两天日子有点难过。 忙是肯定很忙的, 接连两桩命案,隐隐约约跟朝堂上贪污大案相关,当官的都绷紧了皮子, 大理寺和左骁卫也见天的查案抓人, 他们内卫职责分工不同, 行的是更隐秘之事,查的是更深更广更不能为人道的秘密,他不懂为什么十三郎放着那明摆着的牵连官员不查,执着于杨家的事,但十三郎惯会办事, 想来这里才是关窍之处。 于今年夏挤进内卫, 汲汲营营努力, 终于在秋天的时候托崔郎指点让上峰记住, 之后顺风顺水发展, 未来光明有望,他虽然忙,但是忙得很有心气,也愿意这么忙, 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够刺激,有意思,这活儿他可以干一辈子! 可为什么上峰突然变了…… 那可是十三郎, 可能听不懂人话,可能不干人事,手段市井流氓,只要他想办的事, 没有办不成的, 所有都是手段, 哪怕是周身匪气,也让人看着感觉安全感十足,什么时候这么心浮气躁过! 把他们指挥的满长安转,今早还说要查这个人,到下午改弦更张,到晚上更了不得,重新指两个地方让查,好么,满打满算不到一天,他们能把长安城转好几遍! 线索这种事,跟着一条往下顺藤摸瓜,才是最大收益,这东一榔头西一镐的,前头的还没结果,又去关注新的,怎么聚线成网,找到突破方向? 这还不止,早早晚晚,十三郎还要揪他们出来操练,说什么身体不锻炼就会掉队,天地良心,这一天从早跑到晚了,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不是没动手,还不算锻炼?是怕他们累不死么! 每早布置任务,晚点有收获的,可以少挨点揍,没收获还喊累的,十三郎会勾勾手指让人让前——让你更累。 而且十三郎盯上他了! 对别人的要求有十分,对他的要求就有二十分!他哪怕做到了别人的双倍成果,也会被十三郎拎过去操练一顿,又是训又是揍,说还不够!骂他又懒又馋又丑脾气还不好,怎么混的这么好的! 武垣:…… 我可真是谢谢你不嫌弃了!托谁的福你不清楚么,我回回去小院你不知道?有本事你去骂崔郎,骂我算怎么回事! 简直莫名其妙! 桑七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他今天正在街上走呢,突然偶遇武垣,他不喜欢崔郎这个邻居,自来看到就跑,这次也一样,可还没跑两步,就被武垣拎住后脖领,教训了一顿。 桑七:……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衙门的人好了不起哦! 天地良心,他今天真没干什么坏事,连坏人的钱都没讹,这人是抽哪门子风! 不过看武垣不高兴,他竟然有点幸灾乐祸的愉悦。 呵,叫你老欺负我们崔郎,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结果还不是有被世情压胁,为难发愁的时候! 待跑远了,又一想,这个十三郎惯会装模作样,平日里高兴不高兴,哪次被人瞧出来过?这回不但没忍住,露出来了,还不收拾别人,专门收拾他——这个跟崔郎走的近,崔郎护着的小孩,那来猜猜,惹到他的是谁? 第90章 必然是我崔哥啊! 我哥牛哇! 不行,我得过去劝劝。 桑七两条腿捯的飞快,跑到永宁坊,劝崔芄……再接再厉。 “……可算为劳苦大众出了口气!他鬼见愁也有今天!你怎么气着他的?算了不管,建议继续!反正他又不敢收拾你,只能拿旁的撒气。” 崔芄仔细打量了一遍桑七:“他打你了?” 炉网上的烤红薯好了,桑七分了一半给崔芄:“你瞧他敢真的下重手么?揍了我,让你不高兴,他的日子能好过?” 崔芄:…… “说的什么话。” “就是这个话啊,这么好的事儿哪找去,让他那么嚣张,我早看不顺眼了,你可争点气,气死他!”桑七吹着烤红薯,一点点剥皮,“不过你到底怎么气到他的?我瞧着,他气得有点狠啊。” 崔芄:“小孩别管。” 话说完了,还蹭了块烤红薯,桑七哼唧了一声,往外走:“行,我不管,我扫院子去!” 吃了烤红薯,心里热腾腾,小孩拿扫把的尽头都透着轻快,一边干活,一边哼小曲,时不时感叹,今天可太高兴了,是个好日子,回去给小崽子们加个餐,大家同乐! 崔芄:…… 他垂下眼梢,看到茶盏里茶叶沉浮,安静而舒展。 气性这么大啊…… 这两天他没见过武垣,武垣也没来过,好像根本没回家,都在外面忙。 坊间也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 “十三郎都多久没回来了?” “他不回来不正常?他往常就不老回家。” “年轻人少有回家吧?十三郎不爱回家都是多久的老黄历了,自打隔壁住了个崔郎,他就经常回来,见不见面不一定,反正着家了,可这几天怎么回事,竟然又不回来了?这么忙么?” “忙也不耽误回家啊,该不会吵架了吧?” 十三郎不回永宁坊,街坊邻居们却是得出门上工赚银子养家的,坊里见不着十三郎,外面会偶遇啊,十三郎往常气势就有点吓人了,这几日更是肉眼可见的凶,那一眼过来,他们连小话都不敢说了…… 总这样不大好吧?过日子气氛都紧绷了。 有心想去劝劝崔芄,又不大好意思,前一阵他们还联合起来想要排挤崔芄离开呢,现在发现大家相安无事,这份心思淡了,可又怎么好意思劝人帮忙? 屠长蛮也绷不住了,跑过来找崔芄:“祖宗!你到底怎么得罪十三郎了,赶紧帮忙给哄哄!他这些日子把我们训的跟孙子似的,村口的驴也不能这么使啊!” 崔芄:…… “他不是吃这套的人。” “你没试过怎知不吃?”屠长蛮道,“或许你这套他就吃了!你好歹试试!” 崔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屠长蛮:…… “都什么时候了,你只记得这个?” 崔芄指尖搭在茶盏沿:“哦,不能说。” “能能能!”屠长蛮赶紧道,“十三郎虽抽风,指挥我们活没少干,也没下令不准告诉你,自然能!” 他果断把最近查到的和崔芄说了。 比如不管怎么查,杨成玉皮承明的死,都与杨家人有关,嫌疑人也就宅子里那几个,杨家的门户把的很严,若想出去不被别人知晓,只有杨成安和郑氏办的到,杨成安是家主,郑氏是主母,其他人不管谁进出,都会有记录,而杀皮承明这事,是在外宅进行的,杨成安这对夫妻嫌疑就很大了。 另小郑氏是郑家姑娘,虽日日在杨家治丧帮忙,却不是日日住在杨家,经常要回家,皮承明死那晚,她就不在杨家,不是没嫌疑。 至于庶长子一房,韦氏居于内宅,查不到进出痕迹,杨成仁因是官身,公务忙碌,有时回家会很晚,治丧一事来的突然,他虽为亲子,需得立刻跪灵守孝,但官府那边的事总得交接一下,不方便在白天有客之时,便只得晚上…… 不在场证明特别清晰的,只有韦氏一个。 “……案子查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凶杀之恶,牵扯越来越大,太后前段日子办的贪污案……你该听说过?好几个人被抄了家,现在又翻出点新东西,大理寺立了功,左骁卫李三郎上蹿下跳,都不往这边挤了,反倒提防咱们十三郎朝他那边的地盘下手,防的那叫一个严实……弄的好像现在破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脉络庞大的贪污案,各官员背后的利益链条牵扯。” 屠长蛮看了看左右,凑近些,低下声:“杨家这事,最关键的是,不要经手的东西丢了,这个什么贿赂的凭证来的,老爷子死的太急,没传下来,或者说传下来了,但被人给藏起来了,许是想要私吞,许是想卖个好价,反正现在去问,整个杨家的人都说不知道在哪儿,一团乱。” 崔芄沉吟:“所以这两桩命案的杀机,是这个?” “很有可能。” 屠长蛮长叹气:“这几天我们忙得跟孙子似的,十三郎虽然脾气不好,但也真正跟着忙疯了的,如今只能肯定,东西一定在杨家,并没有出去,就是不确定在哪……” “到底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根本找不到方向啊,难不成得再来条人命,打破这个困局?” 屠长蛮发誓,他只是随口抱怨,没别的意思,哪知这回乌鸦嘴了,小半天过去,他再来找崔芄,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第91章 “——娘喂还真又死了一个!杨成安死了!” 崔芄:…… 他立刻起身,收拾箱子,披上披风:“走吧。” 屠长蛮:“嗯?你要过去?” 崔芄:“我现在不是你们的编外仵作?” 你过来难道不是请我的? 他顿了下:“当然,如果你们找到了其他的仵作——” “去哪儿找?哪儿找的来?都跟你说过了,别人干不过十三郎,故意在这方面卡着呢,那群仵作个个仗着世家发话,理都不理我们,我的意思是——” 屠长蛮眼角刮了下隔壁:“那谁也在呢,你敢去?” “为何不干?” 崔芄已经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了,阳光洒金,落在他身畔,暖融融温柔柔,无惧无忧,我自从容,跟画一样。 屠长蛮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要不得说我们崔郎呢,就是厉害,谁都敢惹,谁都不怕! “等等我啊——” 屠长蛮快步跟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见面就见面,要是十三郎忍住,动手揍崔郎,他就出来拦一下…… 不过应该不会? 十三郎虽有时候很没个人样,但向来不对弱小出手,崔芄瘦巴巴有没有武功,小腰细的一掐就能折,十三郎应该不会上手吧? 作者有话说: 病的有点凶,明明吃了药,竟然更严重了,再请假一天,明天不更新哈_(:3ゝ∠)_ 第41章 我其实是希望他死的 崔芄和屠长蛮一起, 去了杨家。 一路浅浅聊着,有个问题更加清晰——于此时代,嫡长子的存在分量很是不同。 若说之前杨老爷子的死, 家人已经准备了好多年, 连寿衣都放旧了, 老爷子去世,大家明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老爷子, 至于后事, 按照规矩办就是, 难过伤心可能有, 但并不会太多。 杨成玉的死, 很突然,大家或许会惋惜,毕竟他还年轻,曾经过往也令人唏嘘, 不是那么美满,但这个人本身并不上进,小毛病太多, 属于烂泥上墙都扶不起来的那种,在家里被养着哄着,还拎不清,时而要闹点事出来, 意外之后, 大概也是安心居多, 日后总算不会因为家族名声要顾及他了。 可嫡子杨成安死了,就不一样了。 现今嫡长宗子承家,所有财产和权柄都是由嫡长一系传承往下的,他死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交给谁?他儿子还小,没到能立住的年纪,庶长子却当着官,日常交友广阔,可想而知这家业落不到下一辈手里,可庶子取而代之,乃是乱家之源,多少人家这么没落了下去…… 到了杨家,果然气氛沉闷,家中上下很是凝重。 老太太高氏亲自带着所有人,就等在儿子房间门口,案发现场不让进,就静静等在外面,看崔芄和屠长蛮过来,主动让出一条路,目送他们进去。 她们可能并不是影响官府办案,但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为之后做打算。 崔芄进去,看到了武垣。 并不意外。 武垣也只看了他一眼,又专注房间本身,快速解说现在了解到的一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单只说给崔芄,也说给屠长蛮:“说是哭灵太过悲痛,又晕了过去,被搀回这里休息,未时初过来,关了房门,末时末发现人死了……” 尸体倒在血泊中,喉咙被割破,凶器匕首就在现场,落在血泊之中,也不知凶手是故意没带走,还是因为脏了不想要了,没带走。 这很明显是他杀,跟当时发现的皮承明有点像,也是匕首,也是死者倒在血泊中,不同的是受害位置,皮承明是心脏,杨成安是咽喉。 “多明显啊,凶手除了是杨家人,还能有谁!”屠长蛮啧啧有声,“这人胆儿挺肥啊,先是杨成玉,再是皮承明,现在连杨成安都敢下手……呃,我说的没错吧,这三桩命案,是一个人干的吧?” 房间一片安静,没人理他。 崔芄正蹲在地上,认真查看死者尸体,武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去,和人一起蹲在那里。 屠长蛮:…… 我就多余。 “死者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出血量这么多,很明显,一刀毙命,伤口右前深,左下浅,长度特征与匕首相符……死因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就是匕首所致。” 崔芄仔细观察尸体,俯趴位,头眼盯向门口的位置,似乎是瞪着凶手离开的方向,凶手离开时,他还未死透;尸体身上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很近,未时末被发现时,应该就是新死不久,再要精准确定,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为什么不叫呢?被人割喉也不会立刻死,再快也总有个过程,那时喊一声,不就有人来,当场抓获凶手?”屠长蛮摸下巴,“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他不舍得?” 那就是个了不得的方向了…… “他叫不出来。” 崔芄却摇了头,指着尸体喉部,“你看他的伤口,很深很重,气管也被割破,喉咙突然被割成这个样子,一般人是叫不出来的,想也不行。” 不是不叫,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屠长蛮:“那……” “更重要的,是这个。”崔芄指着死者后脚跟上的湿痕,“这里为什么是湿的?” 屠长蛮一眼就看到了滚落在地上的茶盏:“多明显,是打翻了茶盏,水溅上的呗,你看那茶盏滚过的地方,都有未干水渍……定然是他被杀的时候,手里握着一盏茶!” 第92章 崔芄自是看到了:“离这么近,为何没被踩的到处都是,他死前不是挣扎的很剧烈,连血泊都不规则?” 屠长蛮仔细一看,也是。 人被割喉,当下就叫不出来了,可并不是即刻死,总得挣扎个片刻,这片刻,死者就把自己流的血蹭的满地都是,偏偏这个茶盏滚落的痕迹非常清晰,一丁点没被破坏过,从哪开始滚的,转了怎样的圈,都看得清清楚楚,且就死者后脚跟有一点水渍,鞋底都没有…… 这怎么搞上去的? 他濒死只祸祸自己的血,保护茶水一丁点不犯? 怎么可能! 崔芄大脑快速转动:“最后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武垣:“其妻郑氏,曾在未时三刻听到他生气,摔了茶盏。” 崔芄:“不可能,撒谎。” “你说我撒谎?”武垣挑眉,“我有必要?” 屠长蛮感觉两个人之间气氛明显不对,立刻近前:“没没,崔郎肯定不是那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句话的人在撒谎。” 崔芄指着死者的鞋:“他只有鞋后跟有湿痕,脚底没有,茶杯内不止有水,还有茶,但所有茶叶尽洒于地上,死者除了脚后跟,半分没有沾惹,也就是说——他死在茶盏落下之前。” 也就是说,未时三刻之前,这人就已经死了,万不会摔什么茶盏。 武垣:“你觉得,我会被嫌疑人骗到?” 屠长蛮赶紧又过来:“没没,崔郎定也不是这个意思,十三郎办案经验丰富,问供之能更是无人出其右,对方是否撒谎,您一眼就能看透,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总感觉武垣今天不对劲,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往常不是聪明着呢么?怎么今天他都能听出来的意思,十三郎听不出来了?不可能他突然变聪明了,十三郎突然变笨了,那就还是在闹别扭。 祖宗,你能不能看看这什么时候,不是你说的,公是公私是私,不准以公挟私? 崔芄却似全然看不懂气氛似的,一本正经道:“或许,郑氏并不知道自己撒了谎……她当时听到了声音,可能是房间里有第二个人存在,可能是房间里有什么动静,是那个时候一定会有的。” 武垣:“郑氏有事寻丈夫谈,当时听到动静,感觉不是时机,虽离开了,却吩咐了一个小厮看着门口,如若杨成安出来立刻禀报她——小厮不错眼盯着,从这时起到发现杨成安尸体,没有任何人从这个房间离开。” “那会不会是从别的路……”屠长蛮看看一眼就能看完的屋子,所有窗子都关的严严实实,没有打开或被人经过的痕迹,而且这是府里男主人的专用屋子,最好的地段,窗外也是四通八达,真有人走,不可能不被看到。 崔芄:“茶盏必然有必。” 武垣:“水渍……” 屠长蛮正愁的不知道怎么圆的时候,这两个人突然异口同声:“冰!” “冰?”什么冰?他又懵了。 崔芄唇角微勾:“现在什么时节?” 屠长蛮看了看外面,想说崔郎莫不是傻了:“冬天啊!” 崔芄:“冬天什么最易得?” 屠长蛮都已经被提醒了,哪能不知道答案:“冰……可这是杨成安房间,烧了地龙的,有冰也是会化的啊!” 武垣眸色微深:“要的,就是它化。” “不错,”崔芄指了指死者近前的圆桌和官帽椅,“你不觉得,这个椅子离桌子太近?” 屠长蛮看了看:“是有点……” 挨的太近,椅子一大半推到了桌底,这样的距离根本坐不了人,很像是谁起身后,为了说话做事方便,把它推到了桌底,椅背和桌面差点挨着,也就一拳的距离,偏偏只有一个椅子这样,其它的都不。 “凶手杀了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找了一方冰块,长条一点,薄一点,架在桌面和官帽椅中间,再将一盏茶放到冰块上,如你我所观,房间里有地龙,很暖,过不多久这块冰就会融化,它融化的时候,茶盏落地,啪一声,发出动静,滚落……” 崔芄话音循循,“如此,死者才会沾不到一点,只湿了后脚跟,外面人以为房间里的人在发脾气,摔了杯。” 屠长蛮一寻思,还真是这么回事,再看武垣,这位一言未发,看向崔郎的眼神温柔又赞赏,显也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这么麻烦?” “当然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崔芄微笑,“既然茶盏落地被听到了,确定是未时三刻,出去问问谁在这个时候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明,谁嫌疑就大。” “没错,就是这样!”屠长蛮悟了,摩拳擦掌就要出去,刚走没两步,又问,“那凶手是怎么卡的这么死的?正好让郑氏听到?莫非——” 他脸色微变,凶手就是这郑氏,她在贼喊捉贼? 崔芄:“或许,但也不一定,冰块化完的准确时间不能完美估量,但估个大概是可以的,凶手只要保证在这之前有人能到这间房附近,听到里面有动静就可以了。” “那必然得找个什么由头……”屠长蛮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 崔芄又在房间里和武垣一起观察良久,细致讲说自己所得,推测方向,不管武垣情绪怎么样,有没有仔细听,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 第93章 之后推开门,走出房间,武垣也跟着出来了。 屠长蛮似乎是出外去确定什么了,并不在院外,老夫人也不在,剩下的人却没有走。 既然如此—— 武垣就问郑氏:“我听闻近来跪灵,杨成安因身体不支,经常晕倒,都是你亲自照看?” “不一定,”郑氏轻轻摇头,“前头事多,我不一定走得开,大多时候会让下人过来看。” 武垣:“这么忙,嫡子不能总不在,会记着时间过来叫杨成安么?” 郑氏还是摇头:“也未必,每天和每天的忙碌不一样,时间上便也不一定。” 武垣:“今日为何亲自来?” 郑氏:“正好有事要和夫君商量。” “嗯?” “门房那边来了个结账款的,但这个账款我并不知晓,说是我夫君一力下的单子,因事由紧要,连他的长随都不知道,家中治丧,不好闹出什么事,少不得要亲自问问他。” 所以这个事是意外。 那 谁有意推出来,就是微妙之处了。 武垣视线环视在场人:“未时三刻,你们都在何处?” 韦氏看了看丈夫:“我和夫君在跪灵。” 杨成仁颌首:“我的确和妻子韦氏同在灵堂跪灵。” 二人能互相为证,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明。 小郑氏脸色惨白:“我在……灵堂外面,想着偷偷给朗哥儿备点什么,他还小,熬不住……很多人都看见我了的……” 稍微模糊的不在场证明,说别人看到了,得找到这个看到她的人,才能证明她没撒谎。 但她明显遭受到了巨大打击,精神明显萎靡不振。 武垣又问:“老爷子那边,得用上冰了吧?” 郑氏:“是。” 虽然冬天,尸身能放的久些,可还是会腐坏,且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有规矩,小殓大殓出殡入葬各有流程,一整套下来要很久,什么尸体都扛不住这样放,且灵堂也不可能那么冷,总得生些炭火,孝肯定要守,人不好生病,所以到了一定的时间,尸身周围都要用上冰。 不管谁存了心思,要悄悄取用都很方便。 “杨成安是怎么死的,你们想必都知道了,”武垣看着众人,“凶器匕首哪来的,可有人看到过?” 郑氏摇了摇头。 韦氏眼梢瞟了瞟四周:“我家肯定没有那东西,”她看向小郑氏,“郑妹妹是外客,近来也与二弟走的颇近,许是认识也不一定。” 看似平静的话音眼神中,窥探看热闹意味明显。 果然事情做过就有痕迹,你有的心思,以为自己瞒的很好,实则有心人都能看出来。 小郑氏下唇咬的泛白,盯着韦氏:“你跟老爷子那点事,非得让别人说出来?” 哦豁,这里头还有扒灰的事呢! 屠长蛮正好回来,听到了这一句,迅速眼了眼武垣,手势请示了一下,见武垣点头,乐颠颠上行:“行了,都别吵,一个个说,来人——给我分开问!” 他领了人走了,武垣也没闲着,跟着暂时离开,看都没看崔芄一眼。 崔芄并没有走,现场还需要记录处理。 他并没有妨碍底下人办事,所有记录工作做好,尸体可以移动后,他让人让尸体放到卸下的门板上,打开箱子,拿出针线…… 死者的头脸没事,对他的处理,大都是伤口处。 缝好,遮好,清理干净…… 打理后,人变得能看,全然不似趴在血泊中那样恐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安详,从容,所有活着时为人处事的难堪,难看,仿佛在这一刻过去了,剩下的只有那些淡淡的怀念。 “我其实是希望他死的。” 郑氏站在光影之下,如是说道。 第42章 给你个机会向我道歉 崔芄看到郑氏, 有点意外。 武垣和屠长蛮都不在,显然是带嫌疑人们出去问话了,这边留下的人并不多, 大都是杨家下人, 和内卫专事记录工作的下属, 郑氏会出现……是武垣有意安排的么?留给他,让他问话的? 崔芄刚刚打理完逝者,摘下隔袖,去净手。 窗外阳光很浅,淡淡撒在地上, 隔出明暗阴影, 一面是逝者, 一面是生人, 郑氏看着丈夫的遗体, 有些怔怔的,未有上前,眼神里的东西也与往常不一样,像是很熟悉, 又很陌生。 她有多久,没这么仔细看丈夫了? 崔芄擦净手上水渍,看到郑氏眼圈有些红:“你好像受了不少委屈。” “没什么, 我是正妻。” 郑氏眼角微红,神色却很平静,能让人看出来,她的委屈难过, 并非是为了躺在板子上的丈夫, 而是她自己:“既是正妻, 便该当德言容功,贤淑贞婉,主理中馈事事得宜,孝敬父母处处安心,服侍丈夫体贴小意,开枝散叶教养儿女,要成为贤妻典范,让夫家用的顺手,让娘家有面子,让外人夸赞羡慕……我一直是这样做的,直到有一次,累病在床。” “吃过药昏昏沉沉,不太想理人,也的确时睡时醒,我母亲唤了我几声,我没应,她以为我睡熟了,拉着庶妹在屏风后小声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向来性子硬,多有不让母亲如意之处,但杨家这门姻亲很重要,郑家不想失去,偏生女儿不与娘家亲近,让郑家在外头错失了很多机会,母亲便想送人过来,原是想送美色与夫君为妾的,我没应,她很不满,似乎下定了决心,想要人取代我,而我那个庶妹,从小跟着母亲来杨家,对这里很熟悉,也对我的日子很羡慕,她是庶女,按世家规矩,未来嫁娶不若嫡女,便是挑最好的,家财富贵也不及杨家,遂早有了心思,和母亲简直一拍即合。” 第94章 “她们准备给我下药,让我生病,一点点严重,到不治,而在这个时间段里,妹妹要利用我刷名声,亲自来照顾我,照顾我的一双儿女,顺便和夫君培养感情,这样我一死,夫君要续弦,她简直是完美人选……” 很显然,她知道崔芄想问什么,并且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比之上一次的隐意,这次出奇的直白和真诚。 崔芄:“你当时不难过?” 郑氏垂眼:“难过还是难过的,毕竟是生我的娘亲,和隔着肚皮的庶妹,我自来以为血缘至上,不想有些利益,比血缘更重要。” “没想过质问,拆穿她们?” “有些是不追问,就会少很多欺骗,没必要。” “那你的打算是?” “不打算做什么,”郑氏视线掠过板子上的丈夫,“小心入口之物,不让自己中毒或生病,我只要活着,就是对她们最大的嘲讽。” 她是主母,一府中馈尽在掌握,除了丈夫身边几个人,府里的事,她全部捏在手心,不管母亲还是庶妹,在府里都算是客人,只有她算计她们的份,她们算计不了她。 若这二人真当急切起来,借用丈夫的人搞事,也容易,她不让那几个人近身就是,纵使身边有雾,看清楚雾里的刀到底在哪里,有几把,做好防御也并不难。 “我那个庶妹等不下去的,翻年她就十九了,母亲再疼她,她也不得不说亲嫁人,家里丢不起那个脸,我不死,她取代不了我,只能去她不喜欢的人家。” 崔芄:“她现在应该知道你没中她们的计,在防着她。” “知道又如何?”郑氏微笑,“我知道了这些,她不应该更心虚?” 崔芄:“她与杨成安有私情,你可知晓?” 郑氏点点头:“她等不及了,原先还矜持,不敢让男人太快得手,可我一直不‘生病’,她想让我夫君帮她。但男人嘛,送上门的便宜当然要占,别人的要求却未必会答应,他们清楚地知道对自己有利的是什么,我虽不才,杨家这个宗妇位置做得很好,很稳,他很满意,等闲不会想换。” 崔芄:“可她不但与你夫君有染,还笼络了你的孩子。” 郑氏这才闭了闭眼,有一瞬间的痛苦:“近来我的确太忙,孩子们怨我,我知道,待丧事过,我会拘着他们,他们终会长大,会懂事,会明白的。” 崔芄看着她:“你不准备对付杨成安?” 他可是背叛了你。 郑氏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想过,但不会去做。世间对女子苛刻,有些事我不是做不了,是做完之后如何收场,如何让生活继续下去……他活着,我就是宗妇,杨家所有与后宅相关的事,我可说一不二,我的孩子们,也会得到最妥帖的照顾,他若死了,我就是寡妇,很多事都要退场,儿女又还小,多有力不足之处。” 崔芄是以懂了她之前的未尽之语:“所以你才说,你其实是希望杨成安死的,毕竟她待你并不好,但你不会杀他,因为你的生活里尚需要他。” 郑氏颌首:“是,我希望他死,但并不是现在,我不会杀他,望你相信。” 崔芄:“我相信没用。” “崔郎说笑了,怎会没用?”郑氏看着他,“你虽不是内卫的人,但身有大才,十三郎信你,你的话就有分量。” 崔芄没接这话,而是又问:“所以你是不是认为,你庶妹并不是凶手?” 郑氏叹了口气:“虽我希望如此,心思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但的确如此,我不认为她杀了我丈夫,她的目标计划想要完成,需要他活着,她连身子都给了,这赌明显很大,优于任何之前。” “韦氏却指认了她。” “她不敢指认了韦氏?”郑氏不认为这是大事,“不过都是想拖别人下水。” 崔芄:“韦氏和你公爹,果然有首尾?” 郑氏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 小小一个杨家,还真是藏污纳垢…… 崔芄静默片刻,才道:“老爷子留下的家财,特殊牌子,你们都想要。” 郑氏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原来你都知道,那便没什么要防的了……是,公爹手里掌握着杨家财富的关键,但这是机密之事,照他的话,仅能家主知晓,他没死之前,大家可照着他的吩咐分别做事,不用接触背后那个极为重要的人,也用不到牌子,待他去后,牌子传予谁,谁便可接手这些,按规矩,他该给我丈夫的,但据我所知,一直没有。” 崔芄:“老爷子有私心。” 郑氏颌首:“韦氏委身伺候,老爷子承情,生时就允出去不少东西,只未想到,死时竟连规矩都忘了,有些东西现在都没露面。” 崔芄:“杨成仁知不知道?” “崔郎说笑了,”郑氏浅叹,“住在同一屋檐下,枕边最亲密之人,杨成仁如何不知?” 崔芄难得顿住。 所以丈夫并非不知道这件事,不反对,不追究,甚至有可能鼓励? “他们夫妻二人刚才替彼此作证,看起来感情似乎不差。” “感情归感情,利益归利益,”郑氏看着崔芄,“崔郎尚未成亲,大概不懂,至亲至疏夫妻,情爱易逝,利益长存,有些东西有人在意,有人却不在意。” …… “头儿!”屠长蛮找到武垣,汇报自己所得,有关死者杨成安的时间线,人什么时候‘犯晕’的,什么时候回的房间,在此之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到房间后睡了多久,中间是否有曾出去过是否有人看到…… 第95章 “……他去过外院假山石那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还有有关韦氏的情报,也一一讲说,她跟死去的老爷子的确有一腿,自己办事儿还没怎么遮掩,这个家里的聪明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杨成仁根本不管,甚至为了亲爹和妻子私会安全,帮忙打过掩护!也就是因为这对夫妻太上道,老爷子才生前给了他们足够多的好处,死前还死死拽着手里的东西,临死都没给嫡子杨成仁…… “崔郎那边问过郑氏了,好像没什么问题,事办完,他同我说了一声,先回家去了,”屠长蛮替他交待,“您别担心。” 武垣挑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担心他?” 屠长蛮:…… 不是,十三郎咱能别嘴硬么?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他好心建议:“要不我晚上帮您备点酒菜,您回去到隔壁……” 武垣视线冰冷:“上峰的事你少管。” 屠长蛮:…… 行吧,我就多余说。 天黑之后,夜色寒凉,万家灯火。 武垣在院墙边转了好几圈,靠近又离开,离开又靠近,终于一个翻身,跳进了崔芄院子。 崔芄合上《往生录》,有些意外这个熟悉的动静,熟悉的人。 大手推开门,大剌剌进来,武垣理直气壮:“给你个机会,跟我道歉。” 崔芄垂眸,看到他手里提的酒菜—— 让我道歉,你买酒水? 武垣眯眼:“你该不会……不知道我在生气吧?” 崔芄从善如流:“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和你说话。” 武垣哼了一声:“哪样?” “不太礼貌,”崔芄执壶,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你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哪怕不敢相信,也不能那般伤你。” 武垣坐下:“信我不好?” 崔芄:“听说相信你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武垣:…… “若你有呢?说我让你有呢?” 他眼神直白热烈地看过来。 崔芄伸手去拿他放在桌上的酒:“那我敬你一杯?” 武垣按住他的手,也按住酒:“别想这么混过去。” 崔芄叹了一声,收回手:“那你罚我?” “这可是你说的。”武垣指尖点了点桌面,“坐好。” 崔芄坐好了:“然后?” 武垣从腰间取下一袋子松子,扔到他面前:“给我剥。” 崔芄:“啊?” “啊什么啊,”武垣下巴指了指,“剥给我吃!” 崔芄看向酒坛子:“可这酒……” 武垣:“谁说今天要喝了?” 崔芄:“那你——” 武垣心说馋不死你:“今晚有正事,给我谈案子,理出进展,顺便剥松子,但凡有一样让我不满意——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崔芄:…… 行吧,剥就剥,就哄哄你。 他对松子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往常也想不起来吃,可这回不知等的,自己辛辛苦苦剥的,自己吃不到,全都要给别人,就有点…… “你一把,我一把,行么?”他和武垣打商量。 武垣十分冷淡:“不行。” “你一把多的,我一小把少的?” “不行。” “你两把,我几颗总行了?” “不行,全都是我的。” 第43章 大腿都不会抱 崔芄从未想到有一天, 自己竟成了剥松子的工具。 白嫩喷香的松子在武垣面前都堆成小山了,自己这边一颗没有,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你说你又不爱吃, 让我剥那么多干什么! 奈何自己心虚, 惹着别人了, 别人都给机会来要道歉了,还不用自己想办法哄,就这样吧。 跳跃烛光下,年轻郎君垂眸敛眉,认真剥松子, 衣襟一丝不苟, 气质润润如玉, 腰板细的跟小竹子似的, 修长指尖因为剥的太用力, 泛出淡淡的粉,与表情极为反差的,透出那么一点点可怜。 该! 武垣心里那叫一个解气,叫你不听话! 也来了这么久了, 长安城什么地方不知道?鱼龙混杂,权贵遍地,讨生活的底层人也遍地都是, 逐财,逐利,哪怕为了活的好点,也有人敢剑走偏锋, 不计一切手段, 到处都是有心眼的人, 你之所图,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胆子倒是挺大,也不是不聪明,可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会死的知不知道! 我都伸大腿给你抱了,你还不矜持着不过来,蠢不蠢? 需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盯着他的人也多着,不知多少人等着抓到他把柄掀翻他呢,不趁现在把事办一,万一以后……这小竹子想过以后么! 虽然他也不会随便倒就是了。 不过…… 武垣看了崔芄,年轻郎君始终安静,松子剥的不疾不徐,自有姿态,这人是不是都知道,所以才这般任性? 算了,不跟他计较。 不说就不说,总归他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你——” “我就知道头儿在这呢!” 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屠长蛮。 本来看到窗子上二人对座的剪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不用再操心,结果推门走进来,发现气氛还是有点不对劲,一个认真仔细的剥松子,一个指尖一下下点在桌面擎等着吃,两个人不对视,也不说话…… 第96章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的,可桌上松子这么富裕,谁能忍住不抓一把? 手还没碰到,就被人拍了下去。 武垣眼梢斜过来:“是你该拿的东西么?” 屠长蛮:…… 又不是什么机密,也不是什么难得之物,松子是稍稍贵了点,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买不起的,桌上这么多…… 他有点委屈:“那我馋么。” “想吃自己剥,”武垣指了指崔芄,“他剥的,都是我的。” 屠长蛮:…… 他默默觑了一眼崔芄。 看不出来啊,你私底下这么惯着武垣呢?不怕把人惯出恃宠而骄的毛病? 崔芄默默阖眸,提醒自己不要生气:“我什么都不知道,要吃问他。” 屠长蛮又看向桌边放着的小酒坛,天香楼出品,价格和口味都不凡。 崔芄视线掠过:“酒也是。” 屠长蛮:…… 松子松子不让碰,酒酒不让尝,十三郎今天干什么来了,专门气人么? 把别人都整幽怨了,武垣气顺了,指尖敲了敲桌面,严肃正经,可有气场了:“行了,先聊案子。” 屠长蛮也不敢要酒了,抓了一把没剥的松子,一边剥着玩,一边先汇报自己的思路:“杨成玉,皮承明,杨成安,三人的死是同一个人干的,我都回过神了,你俩应该有共识?” 武垣和崔芄都没说话,只都点了点头,后者在剥松子之余,给了一个赞赏目光。 屠长蛮满意的抛了颗松子,拿嘴接住:“杀机到现在很明显,必然是为了杨家财富,老爷子要传下来的那块牌子。杀杨成玉,肯定是这人作了点什么妖,皮承明是被卷进去的,他主动携细软逃跑,必然是知道点什么,自己也在防着,但还是被找到了……” “若杀皮承明是灭口,那杀杨成安是为什么?莫非那块牌子到最后终于到了杨成安手里,凶手按耐不住?” 屠长蛮将自己所得所想全部汇报一遍,讲说自己的怀疑方向:“我感觉真正的嫌疑人就在三个人之中,庶长子杨成仁,他的妻子韦氏,还有杨成安的妻子,杨家宗妇郑氏。” 此三人皆卷在这个核心利益之中,其他人不管任何恩怨情仇,都不是优先级,于查案的他们来说,都是干扰项,至于口供,尤其小郑氏那边,人都是会撒谎的么…… 崔芄:“那块牌子现在在何处,是否有人真切见过,知道落在谁手里?” 屠长蛮摇了摇头。 武垣却道:“我知道在哪。” 屠长蛮刷的看向他,十三郎又闷声干大事!还非憋着不说,等着他还是崔芄意外震惊的目光呢!他……就算了,肯定是等着崔郎夸呢。 崔芄果然很意外,剥松子的手都停了,眼睛亮亮的看着武垣:“杨家人还没拿到?” 武垣淡定极了:“没有。” “但他们都很想!”屠长蛮也双眼放光,“那咱们岂不是可以钓个鱼?” 崔芄问屠长蛮:“皮承明去过大觉寺,可以查出更细节的东西?” 屠长蛮:“要不说还是得咱们十三郎呢,咱们此前不都逛过一回,没什么大发现么,十三郎觉得不行,让再去查,我这才查明白,皮承明不但做着寺里的生意,还在寺里长期包了个厢房,用的假名,租了,却并不住,只是非常偶尔的,会在那里和人见面……你猜猜这人是谁?” 崔芄眸底微动:“杨成安?” 屠长蛮:“对啊就是他!可他现在死了!” 崔芄想了想:“他们约在那里见面,绝非为了掩人耳目那么简单。” “不错,”屠长蛮靠近桌子,低语,“大觉寺香火鼎盛,在长安城名声颇好,可能寺里的和尚不知道外头这点脏事,但借用他们的地方,的确可以掩人耳目,是极安全的,你知道皮承明的生意做的不简单,与杨家来财路子有暧昧不清楚之处,有些老爷子交代给杨成安做的事,会在那里通过皮承明的手,铺开做局……” “而杨成仁,也去过那里,见过皮承明。” 这个就很重要了,崔芄剥开一颗松子:“老爷子雨露均沾呢。” 哪个儿子都给机会,哪个儿子都疼,可惜传家权柄这种事,不宜分散,养大了所有儿子的胃口,别人怎么可能不争抢?不兄弟相残? 所以当初皮承明失踪,杨家人都找他时,说什么是皮承明答应了给他们弄佛饼,其实佛饼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他们要找的,就是皮承明这个关键人。 屠长蛮:“皮承明帮杨家干脏活,杨家用得着他,他本不必死,但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比如那牌子在哪?” 武垣:“或许凶手的杀人过程。” 崔芄:“或许即将被凶手安排顶锅。” 屠长蛮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十三郎和崔郎脑子默契,不是第一次见到,可这一次,两个人眼里有光,互相倒映着彼此的影子…… 他的存在是不是多余了点? 而且他说的很多好像是废话诶,人家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也猜到了。 “咳咳——” 屠长蛮赶紧迅速汇报完自己搜索到的信息:“至于为何此人死在小郑氏的宅子,个中细节我已查清楚,那宅子虽然平时没人住,是姐姐大郑氏的人在负责打理,但就是因为没人住,看管并不严,既已过到小郑氏名下,小郑氏的人进出完全不是问题,两边下人彼此认识,小郑氏的人根本不用请托行个方便,大郑氏调教出来的人极有眼色,瞧着别人可能要用,自己干脆就带人避一段时间,不出现……” 第97章 “小郑氏和杨成安‘私交密切’,这咱们都知道了,那她知道点杨家的事,杨成安的事,是不是很正常?皮承明是个商人,脑子活,猜度到她的心思,也不难,皮承明发现自己陷入了危机,想要再看看,想知道杨成安什么意思,小郑氏也想借机会立个功,有个会办事的形象,在杨成安心里分量更重,两个人一拍即合……” 不管这中间谁主动,谁顺势而为,但最后结果明显是没成事,前方等待着皮承明的,是杀他的匕首。 原本杨成安是最可疑的人,但他死了,很明显就还有一个人隐在暗处,悄悄看着这一切发生……果断做决定达到自己的目的。 屠长蛮所有讲述的一切,都有证据,小郑氏和皮承明确有来往,宅子是小郑氏安排的,但杨成安去没去过,他没查到证据。 房间安静片刻,崔芄才出声问:“杨成安死时,上门要账的人是怎么回事?” 屠长蛮摇了摇头:“瞧不出是谁指示,但这笔账款确实存在,随便谁知道了,都可以利用。” “匕首哪来的?”崔芄沉吟,“两个凶器都是匕首,来处应可查?” 武垣:“都是杨家的。” 大户人家都不缺这个,或是护院或是防身或是单纯买来鉴赏,并不难找。 “这两枚匕首,都是以往老爷子收藏的。” 也就是说,有人偷拿了老爷子的东西作案。 崔芄:“洋金花呢?有没有人认?” 屠长蛮摇头:“没听说谁认。” “我先前在杨家转时,同那里的花仆聊过,花仆说家中多绿植,少有养花,因先前老辈的人闻到花香就不适,可能是一种花粉过敏症状,而这个特点有一定的遗传性……” 崔芄提醒:“症状可轻可重,可随着年纪减轻治愈,也可能一辈子不能摆脱,但不管轻重,年幼时一定最为严重——或许可调杨家人从小到大的脉案,看看谁有病史。” 武垣懂了:“你的意思是——” 崔芄:“洋金花有毒,但某种情况下,也是治病良药。” 一定有人认识。 认识,就会被提醒过用法禁忌,就知道怎么用。 武垣抬眉:“你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对么?” 崔芄捧着茶盏:“屠兵曹说的对,钓鱼之法大善——十三郎可不要舍不得消息。” “走吧。” 武垣起身,顺便把还在剥松子的屠长蛮拎走:“好好睡觉,不许饮酒,乖一点,松子……吃几颗也行。” 说是允许崔芄吃几颗,其实一颗他都没带走。 第44章 是你 今日天晴, 北风萧朔,宜出殡,祭先人。 杨家里外挂白, 整个府邸呈现出一种苍白的伤逝感, 哀乐声扬, 凄凄婉婉,宾客无不泪洒,杨家人似乎是哭伤了,接连失去父子三人,伤痛都麻木了, 有些心不在焉。 宾客们为此际遇伤感, 并未计较杨家人表现, 只话音中更多安慰, 却并不知道, 他们的心不在焉,可能并不是接连遭受打击麻木了,而是被其它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老爷子留下的牌子突然出现了! 有人露出口风,说是藏在了水榭角落, 夏日他最喜欢乘凉小憩的地方。 若是家中别人漏的,他们可能不会立刻行动,会查一下, 确认一下,以免是别人故意放下的饵,可这是内卫不小心露出来的消息! 内卫查到的东西还能有假? 朝堂上因为贪污案闹得乌烟瘴气,太后不知为何肝火大怒, 非要彻查到底, 很多派系被连根拔起, 前日还高高在上,一般人想摸都摸不到的门庭,今日可能就被抄了,她似乎对很多事零容忍,今时今日终于不装了,要将朝堂换个干净模样,圣人都被她逼的没地方站了,惶惶不敢开口……而所有太后手里的倚仗,铁一般的证据,都是内卫给她寻来的! 没人知道,武十三郎怎么那么能干,看似随意慵懒,悠悠闲闲的就把事给办了,他在风口浪尖踩浪忙碌,你提防没用,想杀杀不了,他隐身在暗处,看似默默无闻,办别的案子去了,你觉得没必要提防,改天他就能给你个大惊喜,他好像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布局,想要什么,立刻就能查清。 甭管他脑子怎么长的,时间都从哪来的,怎么带领内卫在朝堂上闪现,时而拉仇恨时而看不见,内卫这里的消息,一定是真的! 内卫等闲不会出现错漏,这次不小心有了漏洞,不抓住的是傻子! 必须得铤而走险了…… 不然牌子就是别人的了! 有人蠢蠢欲动。 家中治丧没关系,人多眼杂没关系,总有能钻的空子…… 水榭建在湖边,从灵堂过去有点远,冬日天冷,地面微冰,越往近走越觉得寒气盈面,身子忍不住瑟缩,全无夏日时的悠闲与惬意。 终于踏上通往水榭的木质游廊,嘴里忍不住嘀咕:“老爷子怎么想的,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 “果然是你——” 周遭安静,丁点声息全无的水榭,突然转出来三个人,武垣,崔芄,屠长蛮,尤其屠长蛮,看向他的目光颇有内容:“杨成仁。” 杨成仁驻足,目光闪烁:“什么是我,我怎么听不懂?家中事忙,您几位别开玩笑。” “这个。”屠长蛮手从背后伸出来,在杨成仁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要?” 第98章 很漂亮的长方形牌子,玉质细腻,雕工上佳,细小精致,一掌可握,仔细看就能认得出来,是一个篆体的‘杨’字,正是老爷子手里那块牌子。 杨成仁不错眼的盯着这方牌子,看着它在空中荡啊荡,眼珠也跟着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这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要!还请几位莫要多事,请还给我。” 屠长蛮啧了一声:“给你?是你的么你就要?” 杨成仁声音都变了,阴着眼:“这是我杨家家事,内卫也无权插手,几位执意如此,恐会引来祸端!” “你小子跟谁说话呢!” 屠长蛮最讨厌被威胁,牌子收起来就撸袖子往前走。 武垣伸手拦住了他,看向杨成仁:“你幼时哮喘吧,或者花粉症?该是自祖辈遗传的毛病?” 杨成仁没说话。 “看来是是了,那你应该也认识洋金花?”武垣盯着他,“洋金花味辛,归肺经,平喘止咳,解痉定痛,于你的病颇有益处,然此花有毒,举凡医者用药,一定会跟病人说清楚,此药虽于此病有独特疗效,可毒性很强,与曼陀罗性属同类,一旦使用不当,会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死亡——这些,你应该都清楚?” 杨成仁眯了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指控我杀了杨成玉?” “我可从来没说过杨成玉是因为洋金花中毒死的,”武垣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我也确定,内卫在查案过程中并未走漏有关死者的消息,你如何确定杨成玉是中毒死的?谁告诉你的?还是——本就是你做的?” 杨成仁一怔,脸色大变:“我没有,我不是,都是你猜的,我才没有什么病,也不认识什么洋金花!” “不,他得过哮喘。” 不远处,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媳走了过来,视线淡淡掠过杨成仁:“他胎里弱,生下来就见不得花,和我公爹的毛病一模一样,老辈的人都知道,洋金花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一个庶子,我从未刻意关照,但他的确被他姨娘用尽心机调养着,一年比一年好,十几岁后,再也没有这个毛病。” 韦氏扶着老太太,看了眼丈夫,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很平静:“我也曾听夫君聊起过幼时种种不幸,除了嫡母不慈,下人瞧不起,便是这恼人的喘症,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当年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若家中有一人懂这类药草,甚至利用药性杀人,除了他没别人。” 郑氏站在另一边扶着老太太,浅浅叹了一声:“老爷子去世前,虽则我们都在,但我们都离开后,三弟杨成玉回去过一次,他其实是最后一个见到老爷子的,但当时我们并不知晓,后来,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你怀疑老爷子告诉了他什么,是么?若三弟因此而死,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 杨成仁大怒,手指颤抖着指向她们三个:“你,你,你们合起伙来整我!” 对啊,这三个女人怎么突然跟联盟似的了,像要搞杨成仁,搞了他,她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么? 屠长蛮有点不大懂,他只是知道今天的大概计划,牌子十三郎拿到了,用来钓鱼妥妥的,确定了凶手后,其他人会被十三郎在暗处的人请过来,有个对证,可对证这么容易么?这些女人没意见? 十三郎正在问供,没时间理他,他只能看向崔芄,眼神示意——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 崔芄微微颌首,让他稍安勿躁,仔细看看就会明白。 杨家从老爷子,到嫡子杨成安,杨成玉都死了,现在只剩一个庶长子杨成仁,剩下的三个主子都是女人,利益与家里男人相悖,如果杨成仁没事,可想而知,就只剩这么一个男丁,按规矩,家里以后肯定都是他的,所有人都要仰他鼻息过活,可如果这个男人没了呢?如果杨家没有成年男丁做主了呢? 于老太太而言,辛苦一辈子,委屈一辈子,仰人鼻息一辈子,及至今日老了,没多少年好活了,她之所有诉求,不过是将来不跟老爷子合葬,活着委屈够了,不想死后还委屈。她生的儿子全死了,不管是恨是怨是爱是悔,过往一切全部消磨,一个庶子而已,凭什么想要继续拿捏她? 她已经付出了一辈子,最后该为自己想想了。 于韦氏而言,她嫁给杨家一个庶子,从此同他休戚相关,利益与共,要依附于他,听他的话,甚至要委身老爷子……真的是她自己愿意的么?女子在世间过活本就艰难,她一个庶女,又是家族联姻推出来的工具,每一步都是早早被安排好了的,连反抗都没法子,谁又知道她心里苦不苦?但凡有一点别的路,但凡她的丈夫品行端正,能护着她愿意护着她,她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丈夫只是利用她,她也不必对丈夫有感情,丈夫如今起了邪念,大势已去,还帮他做什么?不踩个高兴,都对不起这些年吃过的苦。 于郑氏而言,嫡支跟庶支本就存在利益冲突,她夫君杨成安活着时,夫妻两个都要和杨成仁斗心眼抢东西,杨成安死了,她一个女人不管从规矩立法还是其它,都立刻变成了弱势,抢过本身当官小有人脉资产的杨成仁更难,他出事不是正好?以后府里主子只有三个女人,大家都是寡妇,她还可以继续当她的宗妇,主理中馈,任何规矩大义都越不过,她还生有儿子,嫡子,好好把孩子养大,这个家还是能撑起来,府里家财起码足够三代人消耗,之后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到时死了也管不着,小辈们自己折腾去。 第99章 之前事实不明,家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内卫已经确定了凶手,她们都不用商量,互相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走过来的速度甚至有点急切,是真心实意帮忙的。 屠长蛮看懂了,忍不住唆牙华子。 怪不得昨晚崔郎就料到凶手是谁了,还真是那回事,就看谁得到的利益最大…… 他晃了晃手里的牌子,就好奇一点:“内卫的消息‘不小心’漏给了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不过来找,真就不着急?” 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 老太太叹气:“老了,小辈的事,早就管不了了。” 韦氏则并不感兴趣:“就算我拿到了又怎样,还不是得交出去?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未有过自主权,事能不沾就不沾,拿了,也变不成我的,不能让我立刻顺心如意,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我是真没空。” 郑氏遗憾的看了一眼牌子:“宗妇太忙,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我连杀人的空闲都寻不到,何况翻找东西?” 第45章 你敢动我的人? 三个女人不仅姿态鲜明, 一个个恨不得掀完杨成仁老底,之前因为各种顾忌,隐瞒的东西也都说了。 比如凶器匕首, 老爷子房间里收藏展示的东西, 于在场众人来说, 算是公共空间,谁都有机会进去拿,杨成仁再背着人,偷拿匕首时再周遭没人,没人看到, 但他离开自己院子, 在老爷子院子周围出现……杨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到处都有下人, 郑氏掌理中馈, 很容易就能通过他的实践路线推测他干了什么。 比如行凶时间,韦氏做为枕边人,别人不知道杨成仁于哪个时间干了什么,尤其晚上, 韦氏可太清楚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时身上沾染了什么味道,是否有血迹,脏衣服怎么处理的…… 屠长蛮看的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再让这两个女人回想分析下去, 杨成仁每日行踪活动都是透明的了, 还有他们官府什么事, 他就没见过这么摧枯拉朽,各种锤这么硬的破案方式!杨成仁再不招,这两个女人说出来的,恐怕就不止这次案子的事了,到时罪上加罪…… 武垣看着杨成仁:“还不招?” 杨成仁瞪着在场三个女人,愤怒的浑身发抖:“阿爷和两个弟弟都死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家中上上下下,合该我继承,你们几个合该在我手底下讨生活,你们怎么敢的……怎么敢!就不怕我报复你们么!” 他是万万没想到,会输在这里,输在三个女人身上。 “怎么会就只你一个男人?”郑氏优雅垂目,朝正院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还有我儿子?” 杨成仁怒吼:“他还小!连十岁都不到,能干得了什么!根本不敌他人一合之力——” “所以,我这个做母亲的得帮他守着,”郑氏面无波澜,通身世家养成的气度,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身为杨家宗妇,理中馈,顾宗族,撑门户,本就是我该做的事,以我之声望能力,守个二三十年甚至更久,有什么难度?” 老太太拍了拍儿媳的手,面色慈祥:“我是信你的,想来族里的人也一样。” 她还指望着死后不跟丈夫一起合葬呢,这种事男人帮不上忙,儿子帮不上忙,守寡的儿媳却可以。 韦氏也笑眯眯看着郑氏:“弟妹心善,向来不磋磨女眷,本性高洁,不爱占便宜,我也是最放心的。” 虽则她嫁给了庶长子,和郑氏这个宗妇天然立场不同,往日不是没交过手对过局,可郑氏聪慧通透,向来是阳谋,对男人下手比较狠,对女人的确没什么阴招,她自己嫁妆丰厚,也看不上别人手里的东西,两个女人对彼此本身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且相处久了,最懂彼此脾性,如果丈夫都没了……还真是可以做朋友的类型。 杨成仁难以置信,盯着韦氏:“你我夫妻一体,本该最亲密,同仇敌忾……” “我倒是想跟你站在一起,可你选择过我么?” 韦氏看着他,视线淡淡凉薄:“你将我推向你父亲的时候,你把我拉在你身前挡刀背锅的时候,可曾想过夫妻一体?我们的确本该最亲密,可你亲手把我推进深渊,让我同别人亲密……那就没办法了,你无情,休怪我无意,你的仇人在别处,我的仇人里,却有你。” 杨成仁不敢相信,经营这么多年,最后功亏一篑……什么时候开始,日子过成这种糟糕模样? 武垣:“还不招?” 屠长蛮可算笑话看了个够:“别急嘛,再聊会儿,这戏码多有意思。” 杨成仁涨红了脸,阴着眼:“为什么一个一个都在羞辱我,只因为我是庶子么?凭什么家业不能由我承继,就因为我是庶子?我才学比弟弟们好,脾气比弟弟们好,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自己挣来的,我是这个家里最优秀的男丁,凭什么辛苦事都是我的,好处都是嫡子的!” 屠长蛮哦了一声:“所以你不甘心,想杀了两个弟弟。” “他们都死了,家业不就是我的了?既然全都欺负我,视我于无物,我便抢过来给他们看看!”杨成仁眸底迸发出疯狂,“但是不能大的先死,让他们起了警惕心,小的就不好杀了,虽然是个废物,但也是嫡子,没人会帮我……本来是想靠韦氏哄住阿爷,让阿爷把关键的东西传给我,没想到阿爷便宜要占,安抚人的小好处会洒,关键的东西却一直拽在手里,不露半分,死了都不撒手,女人就是没用!” 第100章 他瞪韦氏。 韦氏却笑了,笑的特别阳光妩媚:“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要被带走了,日后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也是我的——”她还看了眼郑氏确定,“是吧弟妹?” 郑氏同样笑的明媚温柔,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们庶长房的事自己管,我虽是宗妇,也没那么多精力替你们理东理西。” 妯娌两个亲密无间,感情看起来不要太好,是有房头烦恼的人们看起来会羡慕嫉妒的存在。 杨成仁:…… 所以老爷子的死,不存在任何问题,问题是他死了以后。 屠长蛮朝武垣和崔芄眨了眨眼。 崔芄亲自看过老爷子的尸体,知道不存在问题,不过现在,杨成仁似乎有点撑不住了。 杨成仁的确有些颓丧,被家里的女人联合起来锤,起初愤怒不甘,可形势无法转变,他渐渐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一句句讲说自己做过的事。 “我的确想用洋金花弄死三弟,又怕中毒看起来太明显,我不想到时候被找到自己身上,有些犹豫,偏偏这时候,我看到了皮承明。” “皮承明帮我家干着点脏事,算是二弟的人,也被二弟派去哄着三弟,不让三弟闹出更多的麻烦事,他会帮二弟,帮三弟,甚至和二弟妹互通有无,偏偏不待见我,他一个外头行商的小人,竟也敢瞧不上我!” “我当即有了一个绝佳的好主意……杀了三弟,嫁祸给皮承明,再弄一个皮承明畏罪自杀的假象,我便能隐身在其中。我知道皮承明会什么时候来,提前弄松了丧棚系绳,只要我稍加引导,三弟就会过去,被丧棚压住,我怕只丧棚的力度压不死他,还提前找他避着人聊了一会儿,给了他一杯加了洋金花的热茶……如此便无后顾之忧,三弟必死。” “连茶杯我都处理的很好,那是我自己的茶杯,给三弟饮完后又拿了回来,我唯一未料到的是,皮承明似乎看到了我对三弟做的事,我稍后找他时,遍寻不到,他虽是没什么分量的底层人,但心眼着实不少,我意识到他发现了我的目的,跑了。” 杨成仁眯着眼:“我并没有太担心,以他之心眼眼界,不会立刻离开长安,很可能会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察我家后续之事,他靠着我家赚了不少钱,这个关系,他不想丢掉。我知道他经常会去大觉寺,那你还是我阿爷身子康健时挖掘的秘密地点,之后就都由二弟负责,二弟和皮承明时常在那边见面,我想着,他一定会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我让人盯了好几天,愣是没看到他的影子,我只得另寻它法,他不是一定会想找二弟么?阿爷没了,二弟跪灵守孝,不太走得开,跟二弟近的人却可以,比如他那个小姨子……” 他看向郑氏:“你不怎么好对付,你那个妹妹倒挺懂事,心里知道偏心男人,看准了谁,就会私底下帮谁,发现皮承明有重要的事需得见面杨成安,她就帮忙悄悄安置……她怎么就没及时弄死你上位呢?要是她在你的位置,我能省事很多。” 郑氏微笑:“没被你轻而易举的蒙骗,还真是抱歉啊。” 看来妹妹想要上位替代姐姐这件事,聪明人都看出来了。 杨成仁气的磨牙:“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不配活着,我杀皮承明轻而易举,他你那个陪嫁宅子里看到我非常意外,我说我可以跟他谈笔交易,他是商人,也信这个,还真想和我谈,可我并不想谈,只想杀了他,趁他不备就行了……你的陪嫁宅子,送给了你妹妹,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把这件事嫁祸给她不是顺理成章?” “官府查到那个宅子竟然一头雾水,要不就怀疑你,要不就怀疑你妹妹,你妹妹干过的脏事那么恶心,必然能吸引足足的视线,人的确是她安置的,事的确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的,她就算百般强辩又如何,谁能帮他?杨成安么?他那么现实,占便宜的事可以干,帮人,呵,算了,他甚至为了少麻烦,甚至可能编造出皮承明和她早有私情的话。” “你觉得遭遇这些事,哪个女人能受的了?被骗了身子骗了心,骗着做了那么多世情不容的事,前头早已没了路,难过之下,把真正的情夫杀了,是不是很有可能?” 屠长蛮哦了一声,懂了:“你想把杀害杨成安的事也算到小郑氏头上!” “二弟妹也行。” 杨成仁眸色阴阴的看着郑氏:“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想弄死她,丈夫明明知道,却不闻不问,最后所有人都没得逞,她自己安然无事,或许一切都在她掌控中也说不定?” “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妹妹,反正这姐妹俩脱不了干系,跟我一个庶子有什么关系?” 武垣:“继续,你是怎么杀杨成安的。” 杨成仁呵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家里的事,我帮的忙比二弟做的事多的多,好处全是嫡房的,坏事都得我背,我都已经把阿爷伺候成那样子了,他都不告诉我牌子在哪,他死了,牌子找不着,别人也认二弟,不认我,那他为什么还活着!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的!” “事已至此,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崔芄看着他:“你早就打算好了杀他们,先杀谁后杀谁也准备好了,你并不无辜。” “你个卑贱庶民知道什么!”杨成仁气的朝崔芄扑过去,“凭你也敢瞧不起我!” 第101章 武垣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脖领:“你确定要在我面前,动我的人?” 杨成仁绷紧了拳,还是没敢动:“你们不是都知道了!还拿牌子钓我,其实早就知道是我了吧,今日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让我出丑!” 他话音悲愤又委屈:“老爷子跟我妻的丑事,家里人都知道,没人管;二弟和小姨子出了丑事,家里聪明的也都明白,没人问;怎么到我头上,这个丑我就非得出不可!” 第46章 你好像受过不少委屈 阴云漫卷, 滴水成冰,湖边寒意侵人。 杨成仁满腔悲愤:“这个家里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二弟么!不孝不悌, 不仁不义, 不慈不和, 阿爷的身体,他有一天真正关心过么?他没有,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位置,自己能得到的东西,自己在外头的名声!母亲他有孝顺过么, 他也没有, 每日晨昏定省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除此之外没一点真正心意, 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上次竟然要生病的母亲饮冰酪,纵然天热,可冰酪那种东西是体弱老人能用的么!他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会关心, 别人都明火执仗要谋算他妻子性命了,他竟然纵容旁观,只因这人是年轻女子,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阿爷没了,所有人都要跪灵守孝,就他天天偷懒假装身体不适晕倒,二弟妹这个又要忙碌又要跪灵的宗妇都没有病的晕倒, 他天天晕?他是真晕了么, 不, 我这位好二弟一刻都不休息,借着这个空子还不忘和女人苟且,这样的人怎么配承家!就因为他是嫡子么!” 他气的直喘,一通话掷地有声,周遭却一片安静。 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想理他! 杨成仁顿觉没什么意思,闭上眼,深深呼吸:“他是离阿爷最近的人,杨家一切他都顺理成章继承,有没有牌子都无所谓,但他好像快要找到了,我不能允许,必须得杀了他。” “我的计划很完美,匕首是从阿爷房里拿的,老爷子房间以前把的最严,等闲不让人进,现在却谁都进得,匕首这种东西,谁想拿就能拿到,我还做了一个小小的设计,拿了阿爷身边的冰,做了个能弄出声响的延时装置,只要我估计好时间,让这个动静被听到,且从当时开始我身边就有一直有人,从未进入过杨成安的房间,我就是安全的,任谁都不会怀疑到我,光二弟妹就比我嫌疑大非常多……” “为什么你们要怀疑我?为什么破坏了我的计划,为什么这么聪明,连冰块都能想得到,我本来可以悄无声息的置身事外,为什么会这样,上天不公……就因为我是庶子么?” “天底下庶子何其多,都像你一样杀人了么?你本就立心不正,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今天,是你自己的问题,少找乱七八糟的理由,不会有人同情你。” 屠长蛮差点直接呸出来。 世道的确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公平,有些规矩的存在他本人也很不理解,所有人都在努力争取向上,让自己过得更好,有人心善良,也有人心卑劣,可夺人性命,实在是最无法被美化被原谅的事。 他现在更加佩服崔芄,这个案子里里外外,还真和崔郎说的一样!他怎么就这么聪明,什么谜题都能解,什么案子方向都能想得到! 事实既定,凶手本人也认罪,交代了犯罪过程,接下来的事,按程序过就行,有下面的人跟着处理,不需要他们亲自办。 至于老爷子留下的那个牌子,当然不会还给杨家。 内卫卷进这些事为什么来的,真以为是查命案么?命案有权限查的部门多了,天下之大,每日都有新的命案发生,内卫盯着这个,自然有该盯的道理。 事关贪污受贿网络渠道,他们不但要把杨家查个底朝天,还得上溯源头,杨家这份特殊的富贵,以后就别想了。 杨家也没再想这个,老爷子没了,嫡出两个儿子没了,庶长子因为杀人马上进去,没多久必定会被判斩刑,家中没有成年男丁,想想也想不了。 三个女人礼数作全,又是感谢武垣几人,又是包了谢礼,又是亲自送出家门,根本没人提牌子这茬。 屠长蛮回头看了一眼,和崔芄小声嘀咕:“她们真不想要么……刚才头儿拿那块牌子钓杨成仁,她们可是都看到了。” “财富,谁不想要?”崔芄手抄在袖子里,看了看天色,感觉这天沉的有点吓人,“可聪明人会知道,哪些自己能谋,哪些断不会有自己的份。” 三个女人,不能入朝堂,不能立功业,没男人撑家,就算想要,去努力了,也会被别人联手排挤,抢不来,也守不住。 人生在世,谁能圆满,谁能要得了世间所有财富?她们都是聪明人,私产嫁妆不凡,东边不亮西边亮,机会又不只这一种,玩点自己能入手,能擅长的生财之道不就行了? 看明白了,想通透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当然,知道是知道,眼里的遗憾还是有的,毕竟这可是泼天富贵的机会…… 屠长蛮又扭头看了眼,视线掠过郑氏,叹了口气:“杨家这摊子事里,我感觉最不值的就是这个宗妇了,别人死了也是该死,可她是真无辜,受了那么多委屈,不难受么?” 可这个女人看着很能淡然处之,脸上看不出什么,你说她逆来顺受心地善良吧,好像并不是,她处理起家中大小事务,收拾别有心思的下人,有手段着呢,对待各式各样的族人也是,不然坐不稳这位置;要说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吧,也不是,她似乎很有原则,什么事该怎么办,心里自有一套规矩,认为不应该做的事,一定不会做。 第102章 他有点看不懂。 崔芄也回头看了一眼。 郑氏和韦氏正在扶老太太往回走,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错,妯娌两个神采也很好,不知韦氏说了句什么,老太太被逗笑了,郑氏也眉眼弯弯,笑容温婉,面上不见一点郁色,整个人状态都很舒展。 有下人匆匆跑过来,要请示接下来的安排,逝者出殡,宴请宾客,一堆事情要忙,在郑氏手里却井然有序,随着她一句一句,不疾不徐的安排下去,下人们脸上的焦色都少了,脚步快了,心却定了。 “你可知,世间真正的强大是什么?”崔芄问。 屠长蛮:“什,什么?” 崔芄:“是允许发生。允许你的人生有遗憾,允许人性的愚蠢,丑陋,虚伪,允许你的付出没有回报……让花成花,让树成树,让他成为他,让你成为你。” “你对一个人好,可这人是白眼狼,最终背叛了你,只能证明你好,这个人不行,世间并不都是坏人,你也不一定永远运气那么差,因为这些遭遇,变成和这样的人一样,不值得,也不划算。” 屠长蛮若有所思:“学会原谅?” “不,不要原谅,是学会认识到这些,学会提防,学会远离,学会怎样处理,”崔芄话音很轻,“如果别人坏的程度没那么重,偶尔也要适当学会算了,人生不是事事都要有结果的,就是存在各种各样恶心你的人和事,有时候厌恶仇恨,对别人没有任何影响,只会让你自己的生活兵荒马乱,不若好好过,活的漂亮自如,让别人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屠长蛮悟了:“不愧是宗妇,郑氏聪明啊!” 的确就如她所说,不用做什么,只要好好活着,就足够打那个妹妹的脸了。凡事错过就有痕迹,妹妹干的事,自以为隐藏的结实,实则聪明人都看到了,姐姐只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活的漂亮,就足够断了妹妹所有的路,还会让她名声尽毁,日常沦为别人的谈资,以后没一天好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一种生活态度,豁达自如也是,选择一种适和自己的,不会被伤害难过的就好。 屠长蛮感觉还是崔郎更厉害一些,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懂这么多呢? 待要再说什么,那边武垣点了他的名,交代他去做一些事。 屠长蛮倒不建议干活,只是崔芄那边…… 他刚看过去,就听武垣道:“不是还有我?” 屠长蛮瞬间没话了,拱了拱手,下去干活。 武垣安排好手下,走到崔芄身边:“看来,你受过不少委屈。” 崔芄立刻意识到,刚刚和屠长蛮说过的话,武垣全听到了,距离这么远,也听的到?还听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和郑氏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认为这是攻心为上,很厉害的一句话,效果果然不错,现在……仍然是。 武垣:“走,送你回家。” 崔芄下意识拒绝:“不用……” “闭嘴,不准说不。”武垣看着他,渐渐眯了眼,“你现在可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不得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还是说,这么拒绝我送你,可是藏了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 崔芄:…… “你爱送就送。” 他转身就往前走,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武垣也没安静,好像真就是单纯的,送他回家。 好像。 到了家门口,武垣并没有走,而是跟着他的脚步,进了小院,非常不客气的推开门,熟门熟路的找到放到架子上的那坛酒,掂了掂:“现在可以饮了。” 房间里有地龙,很暖和,脱掉外袍,手脚都立刻温暖起来,崔芄很难不放松,视线流转间,看到了窗外梅枝。 已近腊月,早梅迫不及待含苞,有风吹过,枝头颤颤巍巍,似乎有些害怕,却仍然傲立枝头,等待绽放,有零星雪花,悄悄自天上洒落,轻轻拂过它。 这样的天气……崔芄突然觉得,饮杯酒也不错。 他找来红泥小炉,烧茶温酒,寻来些干果蜜饯,甚至快速拌了个小凉菜,两个酒盏,一人倒上一盏酒。 武垣看着他:“不想和我说话,是担心我知道的更多?” 崔芄:“嗯?” “西湖柳月,”武垣眼神微深,“你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花,甚至说得上讨厌,你只是在找一个人,与此花有关——仇人?” 崔芄捏着酒盏的手收紧。 武垣看着他泛白指尖,声音微低:“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叫忠叔的花仆,而是他背后的人,你不知道此人是谁,也担心打草惊蛇,但对方背景明显很深,纵不知你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也已经记住了你,你现在很犹豫,对不对?” 崔芄闭了闭眼:“你还知道什么。” 武垣:“你经常写的《往生录》,小房间里供着的牌位……” “你并不是想和我喝酒。” 崔芄睁开眼,看着对方,眸底一片明悟:“是觉得,饮些酒,有些事我能接受得了?” 武垣浅叹:“你之敏锐聪慧,总是让我意外。” 崔芄:“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武垣看着他:“你要找的那个花仆,忠叔,死了。” 第47章 你乖一点 “忠叔死了?” 崔芄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讶:“可我打听到的是搬家?他不是要离开长安, 回老家养老?什么时候死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103章 “昨晚。” 武垣声音不疾不徐,很能安抚下急躁:“长安城外二十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 大约死在七八天前, 身份确定是他无疑, 他衣着并不精致,身边带着远行的包袱,风尘仆仆,应该是离京路上被杀,可能他的死早在别人的计划中, 他就该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死在那里, 也可能是他离开京城, 有人想到了什么, 派人过去杀人抛尸——” “专业刺客, 一击毙命,现场打扫的非常干净,很难查出是谁干的。或者,查出来也没什么用, 别人专门豢养用来杀人的人,不会留下活口让官府查到主人。” 崔芄突然想起那日在嘉会坊遇到的背箭人,射箭技术精准, 锋芒毕露,连武垣去追都没能追到人:“是他们么?” 武垣知道他在说什么,略沉吟:“我并未亲至现场,并不确定, 但很可能是。” 崔芄感觉后背有些泛凉:“这些是什么人?” “别人豢养的刺客, 死士, 或者,”武垣指尖滑过酒盏,眸色微深,“个别组织里的人。” 崔芄感觉他想到了什么:“比如?” 武垣看着他:“我是否同你说过杨家卷进官场的贪污受贿手段?” “嗯,利用或制造特殊东西的高溢价,操作它们在官员手里一进一出,造成‘不犯法’的价差获利,他们甚至会为了打造这个溢价,举行拍卖会,”崔芄突然怔住,“你该不会……” 武垣颌首:“嗯,我看到过。” 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与贪污受贿有关,还以为只是奢靡贵圈的专属游戏。 面前人突然安静,眸底似敛了什么,武垣心有所感:“想去?” 崔芄并不意外会被看出来,这个男人一向敏锐:“我……” 武垣:“有机会带你去。” 崔芄:“真的?” 武垣颌首:“嗯。” 崔芄声音有点轻:“谢谢。” “既说了谢谢,”武垣指节缓缓叩在桌面,看过来的眸色微深,“崔郎可有更多话同我讲?” 房间一片安静,窗外雪落枝头,似有簌簌轻响,有雪花调皮,顺着风吹过廊下,敲打窗槅,炭炉上的水烧开了,沸腾着顶着顶,催人去取。 崔芄伸手取下了烧开的水壶,给武垣和自己续上茶,眼梢微垂:“十三郎可曾见过……一个人,腰侧有菊花刺青?” 菊花? 武垣瞬间想到了:“西湖柳月?” 崔芄颌首:“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男人,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上下,心狠手辣,恶事做尽,曾去过海上……其它的不知道。” 武垣看着他:“你的仇人?” 崔芄手指攥紧:“若能目睹此人身死,我死亦无憾。” 武垣视线掠过年轻郎君的脸,这种表现很明显,该是有仇。 “我帮你找。”他声音微沉,带着笃定的力量感,“你当知晓我本事,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但是,我有要求。” 崔芄坐正:“你讲。” 武垣看着他的眼睛:“听我的话,任何时候不准冲动,不准擅自行动,有任何想做的事,或者意外得到的消息,要先同我商量,胆敢不顾死活横冲直撞——我保证,你的仇报不了一点。” 崔芄:…… 这是在威胁他? 武垣晃着酒盏:“非是威胁你,只是此事复杂,自忠叔的死就可见一斑,贸然行动,被对方盯住提防,你的小命很容易被自己玩没,连我去追查,都需要时间——你当知晓,此事急不得。” 崔芄不是执拗的人,懂了对方在提醒什么,立刻点头表态:“是,我必谨慎小心,听你指挥,不给你添麻烦。” 武垣看着他,唇角微勾:“乖了。” 乖? 不等崔芄再开口说话,武垣饮尽盏中酒,起身:“走了。” 酒未残,茶未尽,高大身影离开暖融房间,卷入朔风之中,风雪裹身,昂藏傲然:“关门落闩,注意门户。” 崔芄嗯了声:“谢谢。” 他的声音裹在风雪之中,显的有点轻浅,武垣还是听到了,翻墙时看到了年轻郎君扶着门框的身影。 肩太瘦,腰太细,衬得过于白皙的肤色都有些不健康,唇也是淡粉的樱色,没什么血气,偏偏腰背笔直,像压不弯的竹……这人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容易惹人心怜? 武垣敛眉,收回了视线。 他何尝不知,认识的最初,崔芄是故意入局案件,有意引起他的兴趣,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与他比邻而居,本就是有心而为,想借他之身份权力做点什么,所以他提防,他观察,他分析……明明都知道,明明都懂,还是一步步踩进了坑。 不是崔芄做的不好,是这人根本就没好好干,说好的勾引呢?美人计呢?怎么戛然而止,全都没了?可就是因为没了,他反而陷进去了。 人哪,就是不能有良心,有良心,会狠不下心骗别人,有良心,发现别人下不去手,反而怜惜心软,更想帮忙…… 美人,果然很危险。 可他十三郎最擅长的,不就是应对危险? 武垣对自己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后悔,现在也没觉得烦恼,觉得还挺有趣。 风雪凛冽,天地苍茫,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子很热,心也很热,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酒,还是人。 第104章 一个月过去。 除了月前那场雪,竟再无雪天,每日阳光灿烂,却并不觉得暖,一出门北风呜呜的吹,刀子一样,刮的人脸生疼,一点美感都没有。 崔芄有些想念那日雪天的酒。 他知道武垣是做什么的,知道这个人的优秀,这个人的敏锐,这个人的手段,自也知道,只要自己接近了,早早晚晚,武垣一定能猜到他的事,可能会提防,可能会以此挟制,可能会警告他离远点,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还这么干脆。 上次见面是半个月前的事,一面匆匆,并未聊很久,也未聊起任何敏感的事,武垣最近在忙什么,太后交代的事,还是什么别的,有没有帮他关注那个身有刺青的男人? “想什么呢?”屠长蛮过来串门,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怎么跟个小傻子似的,外面有什么?” 崔芄视线从窗外收回:“在想什么时候下雪,很久没看到了。” 屠长蛮哦了一声,不客气的走到桌边,拿起扣在托盘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像是快了?这几天瞧着天有点沉,怕是会有雪,每年冬天不都有那么几场,放心,够你看的。” 崔芄捧着茶:“你今日来,是有事?” 屠长蛮:“来跟你来说一个人。” 崔芄:“人?” “嗯,”屠长蛮点了点头,嫌弃的啧了一声,“头儿让我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贪污案过后还有党派攻讦,拉帮结伙,排除异己,朝堂上那些官一天都闲不下来,我们内卫也跟着忙成狗,待查待办的事一堆一堆的,年根底下都想快点忙完快点松快,他偏偏把我遛着团团转,支使我这支使我那,还不忘指派我过来,跟你说说这些事,可这个人跟你又没关系……” 崔芄耐心的听他抱怨,眼梢微抬:“或许只是想让你忙点?” 屠长蛮一拍脑门:“坏了,该不会是被他发现我摸鱼了吧!他这是在提点我,好好干活,不准摸鱼?” 崔芄意味深长:“说不定呢。” 屠长蛮急了:“那你回头可得帮我说说好话,我真不是偷懒不干活,这人是肉做的,偶尔总会有点累需要歇歇……你说是吧?” 崔芄给他添上茶:“所以,他让你跟我说谁?” “就那个贪污案背后的事,”屠长蛮叹气,“太后治了一堆贪官,这事儿看似完了,其实没个完,罢免的官位总得有人顶上吧,谁上谁不上,哪个位置怎么抢,抢不到怎么坑别人……这起子当官的心最脏了,干出什么事都不新鲜,里面有个人呢,很可惜。” “厉正初,今年三十有五,财富五车,风骨斐然,十七岁就过了科举,同年派官,为官十八载,两袖清风,声名远扬,是一个人人称道的清官,救市安民,平灾灭乱,没谁在做县令时有他这样的功绩,是不但有才华,还很有能力的人。所有人都赞他,为官清正,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别的官员处处排场,就他仍然过着未当官前的清贫日子,家中请不起仆人,妻子带着孩子辛苦操持,因老母常年生病用药,银钱不支,他家不敢有什么额外花销,身上衣服上的补丁都是一层又一层,厉大人连内裤都是带着窟窿的……” “别笑,是真事,我们内卫亲自查过的,假不了。” 屠长蛮清咳两声,继续:“他这样的人百姓喜欢,圣人太后喜欢,他的同僚上司却不喜欢,一直在打压他,他似乎也认命,升不了官也没关系,一辈子做县令也行,在不同的地方做县令还能多见识见识国土风光,日子虽然过得苦些,但他好歹是有俸禄的,总归能过得下去不是?他很知足。” “这样的官很难见,我们这些外人都极佩服,也都很尊敬,本以为他会清廉一辈子,让我们见识见识人的道德上限,可两年前,他突然变了。” “摇身一变,风格大改,身上的补丁衣服全都不见了,穿金戴银,富丽堂皇,吹捧油滑,长袖善舞……任谁都能看出来,他贪了,他攀附钻营了。” “世人也奇怪,天底下贪官那么多,却不敢去招惹,这种青天大老爷转变的,指着鼻子骂,好像别人多对不起他们似的……好吧,其实我心里也挺遗憾的,世道惯来如此,想看到一个干净的人实在太难,很想看到一些奇迹,却终究失望了。” “你道这厉正初怎么说?”屠长蛮看着崔芄。 崔芄:“怎么说?” 屠长蛮:“他说,凭什么贪官过的好,清廉之人却得一辈子辛苦,贪官不过得是人几句骂,还是背地里的,得到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他那们两袖清风的,虽得了些轻飘飘的夸奖,日子却越来越难过,老母得不到好的药材医治,终究走了,妻子没有好的生活条件,身子也操劳坏了,孩子打小受人欺负瞧不起,别的小孩能享受的,从来没享受过……他说不公平,不应该是这样子。” “他说他已然对不起逝去的老母亲,不能再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他可以死,但总得为妻子和孩子留下点什么。” 屠长蛮声音有些沉重,看向崔芄:“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遗憾?” 崔芄没说话。 他只在想,为什么武垣要让屠长蛮给他讲这个人的事。 “这位厉大人……”他突然想到一个方向,“是不是很喜欢花?” “你怎么知道?” 第105章 屠长蛮有些意外:“厉正初早年是真君子,为人清廉,品位也优雅,君子之好,梅兰竹菊,没他不喜欢的,传言最为爱菊,可惜没两袖清风,兜里比脸还干净,没钱赏珍贵品种,给野菊的诗倒作了不少。” 崔芄是以明白,武垣还真没忘记帮他调查,所以,这个厉大人,应该跟他要找的人有关。 “厉大人如今在何处?” “你想见他?” “是。” “怕是见不了了,”屠长蛮叹,“这人死了。” 崔芄:“死了?” 屠长蛮颌首:“嗯,死了。” 崔芄立即站起来,开始收拾箱子。 屠长蛮:“你干什么?” “去看啊,”崔芄一样样清点要用的东西,“你来寻我,不就是让我去看尸?” 屠长蛮叹气:“看不了。” 崔芄:“嗯?” 屠长蛮:“这个,是人家大理寺那边的案子,不归我们管。” 第48章 怪不得他要拉你入伙 “不归你们管?” 崔芄有些意外, 收拾箱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内卫不能插手? 屠长蛮咳了一下:“我们内卫虽然有点嚣张……咳,我们十三郎脑子活, 想管的都能管, 不过一般做事都有方向有计划, 不是所有死人的命案都往自己这边划拉,而且最近把左骁卫那边欺负的有点狠,把人惹太急了鱼死网破也不好,这事别人都开始干了,没什么特殊缘由, 咱们也不好明抢……” 崔芄懂了, 不是不能, 是得有合适由头。 “那你们应该有消息渠道?这位厉大人怎么死的, 可都知晓?” “没那么清楚, ”屠长蛮道,“厉正初原本是地方上的小官,为官这么多年,到处做县令, 这两年突然改变风格,才突然平步青云……呃,也算不上平步青云, 他这些年在地方上的功绩,早就够他不知道升多少级了,就是脾气又臭又硬才被人一直按着,而今‘醒悟’了, 想提拔他的大有人在, 毕竟这么聪明有能力会干事的官, 也不好找着呢。” “他是今年秋调到的京城,之前太后办的挺大的贪官案,都没涉及到他,他来的晚,没赶上趟,不过这回一起子贪官抄家赐死后不出的位子,他赶上了,朝堂上各个小团体拉帮结伙斗的飞起,他肯定会被安排一个位置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死了。” 屠长蛮感觉有点不对劲:“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他现在是被各方势力拉拢的人,应该没人舍得他死,大理寺那边,也是查别的案子的时候,发现他是嫌疑人那边的关联人,想要上门问话,才发现他死了,死的非常突然……” “这本也不关我们内卫的事,别说天底下,就说这长安城,死人的事多了,咱哪能什么都管,我这本来也是当个稀罕事听,可最近十三郎不知怎么回事,特别附庸风雅,又是品茶,又是赏花,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这个厉正初喜欢花,还喜欢君子菊……一句话没说上,人就这么没了,多少有点心气不顺。” 说到这里,屠长蛮突然话音顿住,凑近桌子,小声:“你说,十三郎会不会是想抢这个案子办?会不会他支使我遛来遛去,并不是因为我偷懒摸鱼,而是因为我没有正确领会上峰意思?怜悯那起子怂货左骁卫干什么,我就该强硬点,过去直接抢,硬干,看看那群怂蛋有没有鱼死网破的胆!” 崔芄却想到了另外一个方向:“既是大理寺辖下命案,他们有仵作的,对吧?” 屠长蛮点头:“他们正经办案的衙门,能没仵作?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内卫不方便插手,”崔芄看着屠长蛮,“你就不能偷偷过去看看?” 屠长蛮懂了,比了个手势:“你的意思是,悄悄的,偷偷的……” 崔芄:“不插手,不代表要做瞎子聋子,知道点总比不知道好,咱们又没明抢,可若是耳聪目明,又实在运气太好,把案子摸透了,凶手抓住了,难道是我们的问题?” “那必然不是啊,是那群怂蛋没用嘛!” 屠长蛮噌的站起来,眼睛越来越亮:“这是他们自己管辖的案子,要是咱们先一步找到真相,他们的脸得有多黑!哇崔郎你可以啊,心脏的和十三郎不要太像,怪不得他要拉你入伙……不行了,我等不及了,我先过去探个风!” 他是真的等不及,推开门跳墙就走了,崔芄连一句小心都未来得及叮嘱。 一个半时辰后。 屠长蛮蹲在大理寺仵作房外,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本来还考虑过,要不要先报告给十三郎,毕竟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十三郎最擅长,规划路线本领一流,他还可以发挥专长帮忙把风,可他实在意气风发,急的不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直接单干了…… 在大理寺遇到左骁卫的人时,他还非常机敏,并没有和人正面冲突,再嫌晦气也忍了下去,以正事为先,还目标精准的迅速找到了验尸房,哪知道这起子仵作这么废物,他蹲的腿都麻了,清鼻涕都流出来了,这群人还没个结论! “奇怪啊,这尸体身上无外伤,无出血,衣服上也没丝毫破损痕迹……这人是怎么死的?” “一般这种情况,该要考虑中毒……” “可举凡中毒,尸身必有征象,比如口唇颜色,比如指甲发绀,比如七窍流血,抑或肢体痉挛……不同的毒有不同表现方式,但再奇再怪的毒,总会有不同于正常死亡的表现,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中毒?” 第106章 “莫非伤在内在?” “可他身上没有任何跌摔痕迹,骨头我甚至一截一截摸了,全都正常,没有骨折,他身上也没什么隐疾,其家人小厮都说了,前一天还好好的,所有一切行动正常,吃饭甚至比平时都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猝死?” “他虽穷困多年,身子骨有点弱,但也不至于猝死,我看过他的脉案,无心疾无肝肾疾病,只要不做与平日习惯不同的事……比如突然爬山或大量奔跑,一般不会猝死,他也并没有进行此类运动。” “有点让人看不透啊……他到底怎么死的,不是病死不是猝死,急死也得有理由啊……” “本人身上没有任何征象,只是肚子鼓了点……莫非是吃多了?” “你的意思是撑死的?呵,撑死的你我又不是没见过,就这程度,你觉得像?” “那他是怎么死的,总得找个死因出来吧?” “找不出来就编?谁教你的规矩!” 一群人围着尸体,何止是没结论,这是连方向都没有啊! 他们很愁,屠长蛮也很愁,很想过去说一句你们都闪开,没本事就滚蛋,还专业仵作呢,到底行不行,尸位素餐多了,连正经活都不会干了是吧!我们崔郎看一眼就能知道的事,你们竟然掰扯半天没个结果?你爷爷腿都蹲麻了…… 屠长蛮换腿换重心蹲,不仅麻,还冷,他的脚都快没知觉了,这群人到底能不能行。 算了,他感觉今天是听不到有用的信息了,这群人连死因都看不出来,瞧着这会天都黑了,人们散衙,想着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犯罪现场的记录条陈,总都有吧?那个不需要听别人分析,他自己就能看出点东西。 散衙的点,人们走的慢,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周遭安静,他才悄悄动身,去往文书卷宗房。 这一来,就走不了了。 这个案件正在跟踪调查中,文书资料不要太多,他看的目不转睛脑子飞快转动,不要太投入,直接忘了时间。 他原本只打算看一会儿,找到点东西回去请功,谁知这一看直接把暮鼓声耗完了,外面坊门都关了,他走不了了! 娘喂……谁要在大理寺这种破地方过夜! 而且大理寺是有自己的轮值防卫机制的,他白天来,在一起子文吏中能顺势隐个身,现在夜了,就他一个人岂不是很显眼,被抓到了怎么办! 当然,他自有武功,也有内卫该保持的警惕性,保证机灵会躲,可他对大理寺的防卫机制并不熟悉,什么时候换防,哪个位置薄弱,都不知道,就凭自己的本事来回躲……夜还长,人总有累的时候,到时候怎么办? 夜半子时,他有点撑不住了,正跳到一个暗处,突然被人捂了嘴掼到一边墙上—— “噤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屠长蛮才没挥拳头,那一瞬间眼泪都快下来了:“呜呜呜——” 十三郎,我的好领导,您来的真是时候!就是怎么才一天不见,您就胖了这么多…… 夜色下看人有点模糊,他顿了顿,才发现武垣不是胖了,是他手里还抱个人,细腰,白肤,夜色里一双眼睛仍然清澈润泽,正是崔芄。 “你……” 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 崔芄看着他:“你一走就没了回音,夜长酷寒,怕你难熬,就请十三郎过来看看。” 今日武垣大概很忙,都快亥时了才回来,他听到动静推门出来,发现武垣正蹲在墙角逗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狗,小狗很可爱,应该是年纪很小,圆滚滚一团,很乖,给吃的就给揉,还舔武垣的手,但一看到他,就一溜烟跑了…… 他有点尴尬,道了歉,说了事,武垣为救属下,来是来了,但以他吓跑了他的小狗为由,强掳了他来作陪。 就是这话有些不好说。 屠长蛮兴奋之下,根本没刨根问底问理由,而是眼睛亮亮的:“机会难得,要不要大家一起看看?我知道尸体在哪里,那起子仵作这时候肯定也走了!” 武垣艺高人胆大,扣住崔芄的腰:“带路。” 崔芄:…… 只能同去。 屠长蛮一边带路,一边讲说之前见闻:“要我说那起子仵作是真不行,一堆人围着尸体研究,这个方向也不对,那个方向也不行,聊了半天,什么结论都没有,连死因都确定不了……来来崔郎,你来看看,能不能瞧出来?” 要躲过巡查防卫队伍,旁的事就简单了,停尸房放的都是尸体,平日防卫力量并不严,倒方便了他们。 崔芄过来,仔细看万正初遗体,时不时以手碰触,或观察或轻按。 “……无外伤,无中毒现象,无猝死症状,无骨折,只腹内微鼓……” “对啊,就是什么都没有,那群仵作才没辙了,”屠长蛮压着声音,“撑死的猜测都来了,可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不可能,撑死的人肯定不是这样。” 崔芄:“腹内鼓,也不一定是吃多了东西。” 武垣眸底微闪,看出来了:“还有可能是——” 崔芄:“内出血。” 他打开死者的嘴,让屠长蛮帮忙掌灯过来,仔细观察,又微凑近,闻了闻味道……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死法,也没什么根据,就是突然想到了。” 第107章 屠长蛮着急:“什么死法?” 崔芄看着他:“你可知道,为什么老虎须不能摸?”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三次元忙,要出门,请假一天,不更新 _(:3ゝ∠)_ 第49章 贪官之死 “虎须?” 说这个屠长蛮可精神了:“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么?老虎哪哪都摸不得!” 武垣却看向崔芄:“你想到了什么?” “虎这种动物比较特殊, 仅是我们国土,东南西北品种都不同,凶性也不一样, 我曾听闻往东往南有一种特殊种类, 身体并不巨长, 但虎须极为坚硬,如果剪碎给人吃,就像吃了……呃,摔碎的琉璃,你们可曾见过?” “我见过!锋利, 细碎, 一个个跟小刀片似的, 极难打扫干净, 稍不注意就会被划出一道口子, 非常痛,流血也非常多,而且这类东西划出的伤口还不好好……” 屠长蛮猛的转头:“你的意思是厉正初吃了这种东西?” 崔芄:“是有这个想法。” 屠长蛮骇然:“那岂不是伤口无数……” “是,”崔芄颌首, “从食道到胃腑,小肠,举凡入口之物会经过的地方, 都会被划伤,造成大量出血,积于体内。” 武垣沉吟:“如此,他的死亡过程该会十分痛苦。” 崔芄也是因此比较犹豫, 没有确定死因就是这个, 厉正初遗体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现, 诸如手脚的挣扎,身体因痛苦的蜷缩痉挛,全部都没有,脸上表情甚至可以用安详来形容……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若一切如他推断,死者不该是这种表现,可除了这个方向,他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想要论证知这点,难道只能开腹取胃? 既然会划伤内腑,那种东西就消化不了,只要剖胃或肠来看,一定能找到,他也不是不会。 “睡着了!” 屠长蛮突然想起自己在文书房看到的卷宗:“这个厉正初有病啊!” 崔芄看他:“病?” “对啊他有病!”屠长蛮道,“大理寺的人不是已经去他家调查过了?他有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病,晚上睡不着觉,经常需要服用安神汤助眠,因这一年来病情恶化有点严重,他的安神汤都是寻大夫开的特调方,效果奇好,服用之后的两个时辰内无知无觉,雷打都叫不醒……” “文书房那边有现场勘查记录,他床前有个空碗还是没有来着……一晃眼好像看到了,又好似记错了,若厉大人饮了安神汤,那的确会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崔芄:“文书房在何处?” 屠长蛮也觉得有必要再仔细看一遍:“我知道在哪,走,咱们一块过去再看看!” “稍等。” 崔芄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一边快速观察死者遗体,一边用简易碳笔迅速记录……写的东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走吧。”他速度很快,并未耽误多久。 屠长蛮头前带路:“咱们悄悄的,别说话,外头有巡查队,头儿你看着点,别叫崔郎被发现了……” 武垣:…… 你在教我做事?这种事用得着你说? 他直接把崔芄扣到怀里,脚底腾挪纵跃,也根本用不着屠长蛮带路,自己选择着陡峭视野和陡峭路线,直接且快速的到了文书房外。 屠长蛮看看空无一物的周遭,他话甚至都还没说完。 得,有十三郎在,他操的什么心。 他轻轻打了下自己的脸,自己躲着巡查队视线,往文书房去了。 也不用他安排提醒,武垣和崔芄到了文书房,很快找到了该找的东西,翻开来看。 武垣速度很快,崔芄也不慢。 “有些奇怪啊……” 崔芄说话的时候,屠长蛮也已到了文书房,确定了他看过的东西,有点兴奋:“是不是是不是?我当时看到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场勘查记录里说,厉正初房间桌子上有两个茶杯,是干净的,没茶没水,却并不是扣在茶盘里,床头有个空碗,碗底有一点点褐色残渣……” “空碗装的肯定是安神汤,汤药熬的再好,总会有一点点渣,厉大人睡觉前绝对喝了,桌上两个茶杯,明显是在招待客人,厉大人睡前房间里曾来过人,大概这个客人很渴,或者他们见面的时间稍稍有点长,杯里的水喝完了,但因为时间太晚,厉大人并没有自己收拾或让下人进来收拾,就这么任桌子如此,第二天清理不迟。” 当然也可能是故意把茶杯倒空了,可如果这样,为什么不顺手扣起来,做成没被使用过的样子? 屠长蛮感觉还是自己现在的猜测更靠谱些。 崔芄:“厉大人身上穿的是寝衣。” 屠长蛮:“所以这个客人来的很晚啊!他把人送走后没精神了,才没收拾,喝了安神汤就睡了!” 崔芄:…… 屠长蛮:“我……说的不对么?怎么这么看着我?” 武垣:“深夜相见,身着寝衣也未觉失礼——这位客人是个熟人。” 屠长蛮这才懂崔芄的意思。 “熟人作案啊……”他嘶了一声,“厉正初是一个人到长安来的,家人皆未跟随,都在老家,下人都是来了长安才买的,为官交际也是来长安后的事,他哪来的熟人?” 可以夤夜相见,寝衣不觉失礼,怎么也得是认识很久,信得过的? 第108章 这样的人就算有,也不会多。 “呵,喂虎须的熟人。” 别人选择这么干,当然因为不容易被发现,但也一定知道这么做,对方的死亡过程会很痛苦,什么都知道还会下手,所谓的熟人,能有什么正向的感情偏向? “所以这也是问题。” 崔芄看着武垣:“厉大人能以清贫之身,清廉之名,在各处做县令,作出显而易见的功绩,而不为上峰排挤罢免,应该并不容易?” “很不容易,”武垣给予肯定,“他很厉害。” 人人都知道,天子脚下是权力中心,为官者汲汲营营,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地方,可正因为是天子脚下,有些手段反而要隐晦,不能太明显,地方吏治才是最直白粗暴的地方,所有倾轧排挤甚至都会明着来,在那些地方,你一点不贪,真的两袖清风,你就是异类,依然会被排挤打压,厉正初能扛住压力,没被收拾的罢了官,还能有所功绩,是真的很厉害,很有能力。 崔芄眸底微闪:“有胆识,有魄力,能干实事,能避风险……这样的人,必然很懂洞察人心。” 旁的不说,能不让别人弄死他,就是本事。 这样一个人,机敏和历练都不缺,识人本领只会往上涨,与人交往中,别人有恶意,他怎会看不出来,还乖乖喝了别人递过来的送命茶? 屠长蛮终于听懂了二人的话,插言发表观点:“有没有可能是被胁迫……厉大人什么都好,聪明能干,可他不会武功啊。” 武垣敛眉:“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屠长蛮非常高兴被肯定:“我就说…… ” 崔芄却听懂了武垣的未尽之言:“但厉大人很聪明。如若被人胁迫,交易,说服,很多东西都可以应变,再不济,也可以悄悄留下某些记号,以利后来人知晓曾经发生过什么……可这个死亡现场,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做。 武垣颌首:“这不是一个聪明人有水准的应对,也不是一个对命运不甘心,从清廉堕落到贪官的人会有的应对。” 屠长蛮有些迷茫,所以就算死因能确定,这个命案仍然很诡异?从凶手到死者都是? “还有这里——” 崔芄指着一份现场记录文字:“说是厉正初有厚厚的本子,自两年前开始贪时,所有东西记录的清清楚楚,都收了什么钱,银票,金子还是东西,数量分别有多少,分门别类放到了哪里……” 几乎所有东西,他都没有花用,日常所用都是自己的俸禄,出外交际,酒席都是别人出钱,也就是他身上显贵的衣服,是别人送来,按照他尺寸做的,没法做别的处理,就穿在身上了。 屠长蛮:“这看起来有点像铁公鸡啊,只进不出,一毛不拔……是穷惯了,舍不得?” 武垣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但嫌弃意味明显。 屠长蛮赶紧拽回自己的思绪:“哦哦,重点不是这个,我先前过来还说呢,这回大理寺挺能折腾,带回来的信息这么多,原来并不是他们努力,而是死者太努力,给出的东西太多,反倒方便了他们……话说哪个贪官跟这位厉大人似的,贪污明细都记得这么清楚?记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感恩吧?” 崔芄:“你有什么想法?” “莫非是不敢花,怕被发现贪污事实?”屠长蛮道,“我抓过类似的人,有些当官的胆小,又贪婪,的确是会这样的,贪了一大堆钱,不敢享受,只敢藏起来……” 崔芄垂眸:“那你看到的这类人,会对贪污行为时时记录么?” 屠长蛮摇头:“那没有,他们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呢。” 崔芄:“所以——” 屠长蛮回过味来:“厉正初是故意的?他图什么呢?” 崔芄:“而今看来,他似乎就是想有朝一日,让别人知道这些。” “他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 屠长蛮戛然而止,是了,这不就是有朝一日了:“你的意思是,他预料到自己会死,提前做好了准备? ” 崔芄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他就是这么想的。 屠长蛮嘶了一声:“为什么?他是撞到什么秘密了?反正都卷入这种脏事破事里了,要是自己出事,谁都别想独善其身,全都一块死?” 崔芄不知为何,想起了不久前的事。 武垣非要带他一起过来,原因是他吓跑了他的小狗,他要他赔,可其实他们俩应该心知肚明,小狗只是借口…… 厉正初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今他们看到的,是厉正初的起初意愿,还是早就找到的借口? 武垣显然也有此意,安静良久后,道:“什么人,会突然转变?” 一个有所坚持,两袖清风,清廉风骨世人皆知的人,为何突然变成贪官,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因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 崔芄:“他会不会有什么仇人?” 武垣:“先看看他都在接触什么人吧。” “我瞅瞅……”屠长蛮手指滑过文书卷宗,“要说最可疑的,还得是这个琴娘子。” “琴唔……” 崔芄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被捂了嘴,拽到一边,武垣速度快极了,直接把他拽过窗子,扣在墙角。 屠长蛮也反应迅速,立刻吹熄了灯,隐在门侧。 第109章 崔芄感觉自己后颈被轻轻揉了揉,武垣动作轻柔小心,似在安抚。 所以是有人过来了? 三息后,他听到了有脚步声,自远及近。 “……你说有人?这叫有人?” “我方才仿佛见到了烛光……” “你眼花了吧……又下雪了,有点亮。” 第50章 我恨他 外面又下起了雪, 夜很冷,风很寒,坊内没有预警, 外院也没异常信号, 内院巡查的人也就不怎么上心,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随机开两个房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 文书房里,屠长蛮松了口气, 并未立刻重新点燃灯烛, 只压低了声音:“我们还看么?” 夜色太暗, 崔芄连面前武垣的脸都看不清, 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温热呼吸, 此刻正落在他颈侧。 “先离开?” “可是这么多东西……”屠长蛮有些遗憾。 崔芄:“我都记住了。” 屠长蛮惊讶:“这么多,你看一遍就都记住了?”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武垣也说话了。 屠长蛮:…… 所以你也记住了是么!你们的正常和我的正常不一样! 武垣大手扣在崔芄后腰,没有离开:“夜深人乏,还有巡查队骚扰, 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 行,你们都聪明,就我一个笨行了吧。 屠长蛮觉得有必要提醒这两个聪明人:“但外面仍然有宵禁。” 武垣:“我许了别人方便。” 屠长蛮:…… 武垣垂眸, 和崔芄解释:“同人换了班,辛苦我一个,圆满一小班。” 这个意思是…… 崔芄抬眉:“现今街上值守的,是内卫的人?” 武垣颌首:“是。” 自己人, 当然能行更多方便, 只是得悄悄的, 不能让别人知道,被举报了也不是摆平不了,多少有点麻烦。 他朝屠长蛮打了个手势,让他自行归家,又朝崔芄伸出手:“走?” 崔芄看了眼屠长蛮头都不回,潇洒离开的背影,眼梢垂下,乖乖把自己手搭上去:“嗯。” 接下来的路很长,夜很静,崔芄被武垣带着,要牵就牵,要抱就抱,非常配合,乖极了。 怀里抱着人的感觉很好,很暖,心里也跟着柔软了。 武垣身影极快的掠过坊墙,躲过内外人视线,声音低到有些哑意:“方才害不害怕?” 有那么两次,他行动惊险,差点要被发现。 崔芄摇摇头:“不是有你在?” 武垣手似乎紧了下,没再说话了。 崔芄感觉有点点怪,回头看了他一眼。 若照往常,像这种时候,武垣必然会忍不住逗他,说一些看似暧昧,实则开玩笑的话,最近却不太会了……这个人近来多了很多礼貌,像一个君子。 或者说,这人像是真正接纳了他,把它当做同伴,放在并肩而行的位置上,必须要给予尊重,不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人。 到了小院门前,武垣开口道别:“今夜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带去找那位琴娘子。” 崔芄有些意外:“你有空?” 武垣唇角微勾:“我忙碌这么久,为的不就是想做自己的事时有时间?” 他轻轻按了下崔芄的头,转身离开,背影那叫一个潇洒。 崔芄:…… 所以这个自己的事,是查案子,还是其它? 他垂眉转身,将夜色关在院外。 第二日。 崔芄起得有些迟,不过武垣也没有太早来,用过午饭,才忙完事过来找他,一起去找琴娘子。 去的是教坊司。 “所以这位琴娘子曾是官家女子?”崔芄问武垣。 教坊司跟外头的青楼楚馆不同,属于官方机构,练习舞乐,以备官衙需要时使用,按规矩,没有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是。 当然,只是‘按规矩’。 武垣颌首:“琴娘子苦练多年成名,一手琴技名扬四方,人美,性子傲,来处讳莫如深,如今已然难查,但身上仍有傲骨,听闻从不奴颜婢膝,学不会伏低做小,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姑娘……” 二人一路往里,被请进了琴娘子的房间。 雅室香兰,暖意融融,琴娘子的房间高雅别致,布置的很讲究,和她本人气质相类,长眉凤目,梨花面,清冷颜,一身风情融于纤骨,十指葱葱,正百无聊赖拨弄着琴弦……她的美,必须得会品,才能领略。 “梁大人不日要举办宴席,琴曲下午便得定下,稍后我便不得空,两位有话尽管问。”琴娘子人美,说话风格也别具一格。 武垣携崔芄坐下,也很直接:“你可认识厉正初?” “厉大人,”琴娘子眉梢微扬,“清廉贪腐,风骨奸险,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算是叫天下人开了眼界,谁会不认识他?” 武垣:“那你可知道,他死了?” 琴声停住,琴娘子垂眸浅叹:“也不知是谁干的,叫我没了机会。” 房间陡然安静。 这话不可能是随便说的,琴娘子很敢,竟然也很坦诚,这话也不能随便听听就算,若未品出弦下之音,就会丢失一些机会。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杀他,”崔芄看着琴娘子,“而你,对他也有杀意?” 第110章 甚至可能不仅仅是一点杀意那么简单。 “这位郎君说话有意思,生得也俊,我喜欢,”琴娘子微笑看向崔芄,“郎君贵姓,从何处来,家中可有娶妻?” 武垣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略大声响:“他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人。” 琴娘子看过来,笑意更深,额间花钿妖艳,一脸我懂了的表情,继续叮叮咚咚懒散的抚琴,说厉正初:“都说他是好官是吧?起码过往十几年,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官,人人称道,处处赞歌,刻好官最有风骨,最有坚持……也最无情,他对大多数人好,就会对一部分人特别不好。” 武垣多通透的人,立刻看出了这些话间的未尽之意:“你曾被要求,接近过他?” 琴娘子叹:“十三郎见多识广,我这种人过的什么日子,不必说,您也能猜到。教坊司不是外面的青楼楚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会遭遇,看起来轻松很多,实则上头对我们的管教更严,要求更高,你得懂眼色,你得会攀附,你得会看形势,你得听得懂那些来言去语中隐藏的东西……当官的说话,可不像外面人,全都七拐八弯,不肯点透,一个听不准,丢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性命,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茶,伺候人的本事,反倒是末端小技。” “我那时年轻,初入行,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经验,整日怕的不行,他也只是个县令,除了清廉名声,最为人知的就是穷,那些当官的当面赞他一声,背过身就嘲笑他……” “当时有个堤坝条陈的事,我被派去讨好他。那是我第一桩任务,做的好,未来我日子就好过,做的不好,未来……我可能就没有未来了。我得想方设法让他接受我,让他允许我靠近,他甚至不需要喜欢我,哪怕配合我一点点,让别人看到就行。” “所有人都知道他清廉,直到他持重自律,有自己的坚持,也没有非要贿赂他或怎样,只要他稍微行一点小小的方便,很小很小的事,比如装作没看到一些事发生,比如有些‘没必要’写在公文上的事就不要写,真的很小很小,不耽误他的大义,也不耽误他的名声,可他不。” “让我使尽百般解数,抛却所有骄傲,从努力变得卑微,苦苦哀求,甚至自轻自贱,他都丝毫不动。” 琴娘子垂眸:“当时我不懂,后来我想明白了,派我去的人未必真的想让我办成事,厉正初脾气秉性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大约只是想以我的青涩无助让厉正初怜惜,非男女之情也可,只要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就能证明一些事,方便一些事,我若办不成,回来正好给我紧紧弦,教教我规矩,让我心甘情愿叩头认命,想好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教坊司不似外头青楼楚馆,但历来传承,调|教姑娘的法子,是外面人想都想不到的,惩罚女人从来不会是明面上的鞭子,多的是让你尊严全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那次任务,是别人给我的杀威棒,我当时不懂,但厉正初这般通透之人,怎会不懂?他故意无动于衷,冷眼看着我经历这些,亲手把我推进这深坑,可能还在侧嘲笑腹诽,甚至没提醒我一句。” “我的任务于他而言,真的是无足轻重的很小的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心有坚持,一腔热血皆是为了百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和该得人尊敬,可他连一个病的要死的小乞丐都不会放弃,偏偏不会怜惜我一点。” 琴娘子纤长指尖抚过琴弦:“罚我的人说,因为我不配。乞丐再卑微,也是个人,而我不是,我是个物件,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赏玩的东西,在他眼里也是,一个物件,要什么人的尊严?” 她的声音很轻,在房间里却清晰的让人后背发寒。 崔芄想,或许那个时候的琴娘子,在明白这一点时,比接受那些令人羞耻的惩罚更难过。 这是对她人格的摧毁。 “你恨他?” “是,我恨他。”琴娘子收了笑,“若我想不到这些,更惨一点苦一点都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一日日过下去也就罢了,可我想明白了,就没办法没心没肺的过,我跟教坊司所有姑娘一样,又不一样,每一次献舞交际,于我而言都是酷刑,他害我如此,我想杀他,有什么不对?” 说着,她冷嗤一声:“而且他现在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了,他成了贪官,干过亏心事,害过人,跟那些他瞧不上的人没什么两样……他原也是该死的,我想成全他,有什么不对?” 武垣:“你动手了?” 琴娘子摇头:“都说了,我还没来得及,挺可惜的。” 武垣:“为什么觉得他是被杀的?” “我这样的人都想杀他,何况那些被他抢了机会的人?贪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卷进那些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看这世间贪官,哪一个有好下场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琴娘子看着武垣,笑的别有深意:“十三郎在我这里,就没必要互相哄骗了吧?这官场上,哪有那么多意外,畏罪自杀……不全都是人为?” 这话,似乎又是话中有话。 崔芄便道:“你既想杀他,想必对他有所了解?可知他平日习惯,最近在忙什么事,同谁接触最多?” “还是这位郎君说话中听,没白长这么俊。” 琴娘子眼梢瞥了下滴漏,或许的确时间有限,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啰嗦,也没有任何坐谈调笑的意思:“他平日习惯么,也好说,所有穷人有的习惯他都有,所有富人的习惯他都不适,比如当年青涩可怜的我,他尚能体面应对,远离就是了,现在名满长安的我,到他面前,他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可笑的紧。” 第111章 “至于近来忙什么事,十三郎不是最应该知道?前些日子朝廷一下子惩治了那么多贪官,哪来的口信证据,不都是十三郎辛辛苦苦弄到的?这一下子空出这么多缺,不得要补?厉正初既然走了这条贪路,怎会不汲汲营营,纵他不想快,别人也会推着他走。” 崔芄便明白:“他是在跑官。” 琴娘子:“他近来与吏部一位卢大人走得很近,卢大人呢,要为他引荐梁大人,哦,就是这几日要办宴的梁大人……你说厉大人也是,想要认识梁大人,找谁不如找我呀,我与梁大人也算能说得上话,既做了这贪官,又不愿借女人的裙带关系,呵,男人。” “还有一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说……” 琴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突然闪烁,低眉垂目:“原是不该说的,可是呢,我这人瞧着别人不爽,自己就开心。有个地方,厉正初很喜欢,去买过花,”她朝武垣眨了下眼,“十三郎查贪官之事,应该知道这个地方,不若带这位小郎君去看一看?” 崔芄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51章 我害怕,你保护我 琴娘子眼波妩媚, 欲语还休,崔芄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转目一看—— “品仙阁。” 武垣还真知道。 琴娘子眼神暧昧地滑过崔芄, 重新落到武垣身上:“这是十三郎自己想到的, 可不是我说的, 回头被算账,可不能怪我。” 崔芄:…… “哦,要是别人问起来,还请十三郎给个面子,别把我给卖了, ”琴娘子叹气, “不然奴家可活不下去了。” 一盏茶已经在对话过程中饮完, 琴娘子没叫人进来添茶的意思:“两位可还有事要问?” 武垣站起:“今日没了, 以后说不准。” 琴娘子手抚琴上:“那千万不要再选这种时候, 都要忙死了……不体贴的男人,没人会喜欢。” 她浅浅一叹,不知是在抱怨,还是提醒。 崔芄知道, 武垣是故意的,故意挑别人最忙的时间来问话,让别人没有调整拖延的机会, 十三郎什么人,长安城大名鼎鼎,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别人不想耽误自己的事, 就得让他满意, 让他满意, 就得说实话,提供足够多的东西…… 他们便能以最快速度,最快效率,获得想要知道的信息。 将要离开时,崔芄听到内帘有簌簌声响,不似寻常,很难忍住不回头看。 “哦,我养了一只宠物,小东西害羞,怕人。” 琴娘子起身相送,不忘提醒:“两位若是想探探这品仙阁,今日正是时候,听闻那边晚间会有大人物莅临,热闹的紧,就是不知道——” 她看向崔芄,轻轻眨了下眼:“小郎君去没去过平康坊?奴家这里有个忠告,千万不要落单哦,会被吃掉的。” 她不仅看崔芄,还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武垣,眼底很有内容。 从教坊司出来,崔芄看武垣:“今晚要去品仙阁么?” 武垣:“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崔芄丝毫没犹疑:“必然应该啊。” 不是要破案么,线索在那里,怎么可以不去? 武垣:“那你就得去。” 崔芄:“为什么?” 晚上太冷,说实话,他是有点犹豫的,可武垣似乎没给他第二个选择。 “没听琴娘子说?在那里男人不能落单,会被吃掉,”武垣面无表情,“我害怕,你保护我。” 崔芄:…… 你好好说话,谁保护谁? “小心。” 武垣把崔芄拽到身边,避过急行而来的马车,眼睛四下看了看,很快落到一处:“先吃饭。” 他们午后才去的教坊司,因琴娘子忙碌之下非常配合,这个问话的过程比想象中短,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可也确实没必要专门折回家,来回浪费时间,崔芄基本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他以为只是吃饭,没想到武垣选的地方还不错,有包厢,私密性很好,地龙足够暖和,窗外风景也不错,茶汤适口,点心味美,还可以忙里偷闲,玩几局棋。 这是他第一次和武垣下棋,感觉却并不陌生,对方的棋路和性格很像,都是捉摸不定的那种,不去思考别人布局,只专注自身,反倒能势均力敌,一局棋玩的酣畅淋漓。 从下棋到吃饭,他们没怎么说话,气氛却很自如,吃完饭,暮鼓时,天色渐晚,他们起身并肩,去了平康坊。 这是崔芄第一次来平康坊,长安城最有名的北城销金窟。 这里只做晚上的生意,整个坊间几乎都是青楼楚馆,坊内为数不多的百姓,做的也是与这行当相关的下游生意,坊内面积很大,规格也是三六九等,地方大小不同,姑娘数量不同,会的东西不同,去的客人不同…… “看哪呢?”武垣把崔芄拉到身边,“眼睛都不会转了。” “这里的房子都很漂亮。”崔芄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装潢,用色之大胆,结构之巧妙,是它处没有的,而且各种各样的浅纱颜色制造出了特殊的朦胧效果,配上各种各样的灯盏,可谓如梦似幻。 “你喜欢的话……” 话刚开头,又被压了下去,武垣面色严肃:“也不能常来。” 崔芄:…… 武垣语重心长:“男子行事当持重,不可放纵。” 第112章 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再想想说什么话合适?全长安城最放肆的就是你十三郎了吧! 崔芄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对方讨论,心思用在了观察上。 本朝明面上的规矩,官员不准狎妓,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喜欢狎妓的人不少,圈子里有互相庇护的力量,不差钱,底下也愿意为这些事筹谋奔走,要的就是钱,大家各有所需,合作愉快,是以平康坊的这些楼馆,也是分三六九等,大门暗门的。 但那个神秘的品仙阁也在这里…… 崔芄若有所思。 他跟着武垣,一路七拐八弯,明明是从最亮堂最热闹的地方进来,脚下的路却越走越静越来越偏僻,不仅穿花拂柳方位难辨,甚至还有几个地下通道,走的久了,竟一时分不清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抑或是——已经出了平康坊,通过地下去了别的坊? 已经数不清走过多少道门,终于灯光再次亮起来,气氛再次热闹起来,品仙阁的装潢感觉,比外面那些不知高档多少。 崔芄有些眼花缭乱:“你曾经……就是在这里看到过拍卖?” 什么买花,贪官,拍卖,特殊行贿方式……根本不必特别告知,他就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武垣点点头:“按照我朝律令,拍卖并不犯法。” “可这么长的地道,这一看就藏了不少秘密的地方,”崔芄道,“官府就不管?” 武垣只说了八个字:“与人方便,于己方便。” 崔芄瞬间明白。 不是不管,是收益不大。 这里会有这样的安排,本就是为了官员们行方便,真要去管,法不责众,所有人都会和稀泥搅浑水,最后除了一地鸡毛,很难得到预期的收获,且别人还会狡兔三窟,另寻它地,重新搭建一个类似乐园,遂与其摧毁,倒不如留着,假意随波逐流也好,偶尔查一查紧紧弦也行,真想在这里知道点什么东西,总能探一探,甚至会有意外收获—— 别人不想让你知道更大的秘密时,总会告诉你一些小秘密,予你方便,能交差,他们也不麻烦。 还真是利大于弊,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崔芄:“今日前来,我是可以顺便看看看的吧?” 虽然是在查厉正初的命案,但有些线索竟然重合,那…… 武垣颌首,显也猜透了崔芄心思,并不反对,只是:“规矩莫要忘了。” 崔芄:“是是是,不贸然行动,不冲动鲁莽,不离开你附近。” 武垣轻轻按一下他的头:“孺子可教。” 进门后,又是一个长长的通道,崔芄看到了两侧护卫,皆穿深衣,负羽箭,关键这个箭,他还认识,十分眼熟,不就是当初忠叔门口,射在他脚尖前,用来警告他的箭矢? 他往武垣身边靠了靠。 武垣用自己身形遮住了他,唇角微不可查勾起:“现在知道怕了?” “不是怕,只是有点紧张,”崔芄清咳一声,“你知道的,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武垣牵住他的手:“那就乖一点,跟在我身边。” 崔芄没有拒绝,武垣的手很大,也很暖,尤其这种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安全感。 武垣拇指滑过崔芄柔润手背,声音放轻:“他们对付过的人那么多,不少你一个,你莫高调出头,就不会被记住。” “嗯。” 崔芄乖极了,亦步亦趋跟随,走完长长甬道,才发现武垣停住了,视线盯着一个人。 “嗯?”他小声询问。 武垣:“记不记得琴娘子说过,厉正初最近跟一个人走得很近?” 崔芄看着那个中年男人:“卢大人?” 武垣颌首:“吏部卢瀚。” “既然今日正好他也在……”崔芄眉眼清澈,笑意舒展,“要不要去问问?” “当然。” 武垣带着崔芄一起过去。 名动长安的十三郎谁不认识?况且他还备受太后宠爱,带领的那内卫已经是满朝上下惹不起的存在。 卢瀚看到了,当然会过来打招呼:“这不是十三郎?怎么也会来这种地方?” 武垣没答,从容往前,找位置坐下:“我好像未曾听闻,卢大人爱花。” 品仙阁今日开拍卖会,堂前摆设暗意很清楚,今日会竞价花植。 卢瀚干笑:“非是不爱,只是未曾往外说过而已。” 他找了左侧下的位置坐下,一边说话,一边视线在崔芄身上掠过,暗意不要太明显——这是带谁来这里了,不介绍介绍? 武垣还真就不介绍,看着卢瀚:“这里的花植,似乎有些贵啊。” 卢瀚:“听闻今日还会有暖棚种植的菊花,姿雅枝洁,君子之选,美极傲极,价格的确要高些,但下官很喜欢。” 暖棚种植的菊花…… 崔芄垂下眼帘,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 武垣执壶,倒了杯热茶,递给崔芄,视线却一直看着卢瀚,未有转开,一副要长聊的样子:“这时节还有菊,哪来的?” “哪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 卢瀚看看左右,清咳两声:“这品仙阁的东西,只要买到了,就会有好运气,十三郎当然也听说过,不知今夜来此,是否也有此意?” 什么叫好运气,官场上要办的事一定能成?到底是运气,还是因为买运气的这份价格? 第113章 武垣似乎有些意外:“你不是帮厉正初跑官,现在为自己了?” “十三郎怕不是在试探下官?”卢瀚浅浅叹了口气,“厉正初死了,整个官场都知道,我要是装不知道,才是心里有鬼吧” 武垣盯着他:“所以你心里有没有鬼?” 卢瀚:…… “不瞒十三郎,此前下官的确受托,要为其牵线,可现在他都死了,机会总不能白白错过吧?在官场混,谁都不容易,十三郎可能给个面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四外看了看。 武垣身份实在特殊,做事风格也是,经常上一刻说的好好的,下一刻直接翻脸不认人,举凡当官的,都不大想和这位靠近,甚至与他走的近的,会被大家观察疏远一阵,看到底有没有麻烦上身。 卢瀚只是碍于面子礼节,既然遇到,不敢不和武垣打招呼,但他也只是想打个招呼,并没有想陪着坐,陪着聊很久……误会怎么办? 真要说,可以找一个私密包厢单聊么。 武垣当然发现了,甚至他坐在这里,好整以暇和卢瀚聊天,就是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到底是品仙阁,这个椅子坐着就是舒服,我都不想起来了。” 想尽快结束这个见面,全看你能给我提供点什么了。 卢瀚:…… 闻弦知雅意,他怎会品不出武垣意思? 没办法,只能从了。 第52章 听我一句劝 卢瀚闭了闭眼, 表情没半点失礼之处,甚至还很随和:“这哪儿哪儿都是事,十三郎也给个方向, 不知下官能帮到点什么?” 武垣手里拈着茶盏, 直截了当:“厉正初的死, 你知道多少。” 这几乎不是暗示,是明示了,说的让我满意,我就不做纠缠,予你方便, 不让我满意, 你就等着别人私下议论同我走的近, 跟你短暂保持距离…… 近来朝堂官员变动频繁, 这个节骨眼被迫淡出, 可不是什么好事。 卢瀚根本不必提醒,果断开说厉正初:“我其实跟他也不算熟,他这两年才‘迷途知返’,到长安的时间也不长, 能有多少交情?这不是最近朝廷上……他托人请到我这里,想寻我帮忙,调动一二。” “可我只不过是一个吏部小小官员, 外头看起来风光,实则能有多少实权,十三郎你肯定清楚,我做不了主, 最多是消息灵通些, 可予些方便, 但这方方面面都得打点不是?谁知这还没谈好,事都没说定呢,他就死了,你说多晦气?” 武垣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多少有点倒霉。” 随意接着话,却未有任何松动,很明显,说这话谁信呢?这波要是不给点什么实在东西,怕是过不去。 卢瀚一边心骂干什么那么聪明,一边也真认了命,老老实实说:“不过他死的那日,我午间曾约过他,想在晚上跟他聊更多跑官细则,但他说他没空——” 武垣何等聪明,光他这一个停顿,就看出来了:“他有约了?” 卢瀚:“没直说,但应该是,我瞧的出来。” 如此,约了谁,就很重要了。 周遭安静,无有人声,十三郎没什么反应,没说要走,也没让他走…… 所以,不够。 卢瀚看看左右,微微倾身,低下声音:“不知十三郎可有听说过厉大人的香艳往事?” “往事,香艳?”武垣眸底微闪,想到了一个人。 “琴娘子啊!”说起这个,卢瀚就精神了,非但一点都不抗拒,反而很主动,“教坊司那个琴娘子!人美腰细,梨花面,多情眼,那双手简直绝了,抚琴时柔情切切,叫人看了只恨那手抚的是琴不是——” “咳。”武垣拳抵唇前清咳,提醒对方说话小心。 卢瀚看到他身侧的崔芄,瞬间懂了,清咳一声,尽量端重:“这二人啊,可是有过前缘的,听闻琴娘子入行的第一单,接的就是这厉正初,奈何厉正初当时年轻啊,又是个‘风骨斐然’的君子,全然不知如何消受美人恩,把那琴娘子给憔悴的哟……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琴娘子是谁,教坊司那么多女子,偏她能杀出重围,名扬四外,自是有点东西的,听闻今年的事不是没成,是成的太过,一对男女的心都伤了,这么多年天各一方,相思惆怅,藕断丝连……十三郎可能不知道,这厉正初到长安以后,就没有女人近身过,唯一的例外,就是这琴娘子,那约于夜间不能为外人道之事,不能诉之于口的人,十三郎猜猜,还能是谁?” 武垣:“你的意思是,当晚与他有约的,是琴娘子。” “我可没说,是你猜的,”卢瀚连连摇头,“毕竟我没亲眼看到,不能随便做口供,我只是笃定他那晚有人与约,至于约了谁……只是联想猜测嘛,猜测。” 武垣:“你见过二人见面?” 卢瀚颌首:“大家都是同僚,出外宴饮游玩,总会碰到么,虽然市井流言多不可信,但二人相处画面,我亲眼见过,气氛非常微妙,绝非一般,不是有爱恨情仇纠缠,不会是这样子。” 武垣:“你在暗示我,琴娘子有杀人嫌疑。” 卢瀚笑容收敛:“这我就不知道了,得十三郎你们来查嘛,不过我却曾听说过,琴娘子曾私底下提起,看厉正初极不顺眼,很想杀之而后快,而且——” 他看看左右:“婊子无情,教坊司虽不是青楼,里头的女人跟那烟花女子也没什么差别,嘴上说着同你情深意切,背地里情深意切的男人多的是,她和厉正初不一般,和别人更不一般,女子裙带多为男子所迷,她身上的人脉,可比我厉害多了,也有旁人求上她跑官的,厉正初的竞争者不在少数,她嘴上哄骗厉正初,实则计划构陷杀人,为别人腾地方……也不无可能啊。” 第114章 武垣:“你知道谁求上了琴娘子?” “这个我倒真不知道,说话是说话,调笑是调笑,我可没那个心思时间到人家床下听动静,”卢瀚呷了口茶,“总之谁都有心眼,谁都不无辜,这事肯定跟我没关系,还望十三郎明查啊。” 武垣:“你最后见到厉正初,是什么时候?” “就那日上午,我出外送呈文书,正好路过他家附近,顺便就过去看了一眼,想同他约晚点的时间,细聊跑官之事,”卢瀚摊手,“奈何他早已有别的约,没空。” 武垣:“你约他,可有计划?” “有啊,”卢瀚指了指地板,“我本想约他来这里的,当官的进了长安,没有不知道品仙阁的,我同他说了,想要‘好运气’,就得往这来,正好他不是喜欢菊花么?我先前就有小道消息,知道这里会有,想跟他聊聊这里头的事,比如怎么买,怎么筹钱……” 武垣静静听他说完话,又道:“我怎么听闻,他找你,是想通过你结识梁栋?” “你怎么知——算了不重要,”卢瀚道,“我的确要介绍梁大人给他,那是另外的事,到品仙阁与此不冲突,甚至可相得益彰,更为便宜,何乐而不为?” 武垣指尖轻轻点在椅侧:“厉正初和梁栋,不认识。” 卢瀚:“那肯定啊,要是认识,还用着我介绍?” 武垣:“他们没见过?” “那倒不一定,毕竟都是同僚,”卢瀚面上笑意微深,“可十三郎懂的,见过和认识,不是一个概念……哟,美人!” 有呈送酒水的女人路过,环佩叮当,浅纱踝足,训练有素,别人不招揽,她们就观鼻鼻观心,安静路过,别人出言调笑,她们自也闻弦知雅意,帕子轻轻拂过来,就是一袭香风,眉梢眼角风情万种。 卢瀚轻轻握住美人抛来的帕子,帕子又被美人抽走,在他脸上轻轻滑过,他深深嗅闻,表情极为陶醉。 不只这队美人经过,不远处还有一个面巾绣蝶的蒙面美人美目莹莹,看向这里。 武垣放下茶盏,起身:“我离开一下。” 话说的清浅,人也走的潇洒。 送酒美人留下一盏酒,也已翩然离开。 之前如坐针毡,着想逃离的卢瀚现在却不动了,抓起酒壶饮了一口,看向崔芄,似笑非笑:“他竟放心把你扔在这里。” 崔芄微微一笑。 他可太懂了,武垣此前一直自己主导,没让他说话,营造他弱小无辜不谙世故的形象,其实都是故意的,这样的形象能让人不设防,也更方便打探消息。 他笑容腼腆,音量也不高:“十三郎带我来,也是想让我见见世面。” 卢瀚一脸我什么都懂,你就别骗我了的高深表情:“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别看人家生的好看,对你温柔就沦陷了,有些人跟随依附可以,但别动心。” 崔芄正色:“崔某受教,多谢卢大人。” “我也就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就行,”卢瀚很满意,又送了崔芄一个消息,“我同你说,这品仙阁有位娘子花名蝶烟,正值芳华,美人倾城,听闻十三郎三五不时就会过来看一眼呢,都说是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为了她,十三郎不惜与家人作对,不说亲不成婚,至今住在永宁坊外宅,连家都不归呢……” 崔芄垂眸:“是么,蝶烟姑娘啊……” 可是面覆纱巾,巾上绣了蝴蝶的姑娘? “她可是喜欢蝴蝶?” 卢瀚眼神更深,看热闹的情绪盎然:“女人家嘛,不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崔芄:“我却不喜欢,还是男人玩的东西更吸引我,这里既叫品仙阁,能进来的一定不是凡品,不知可有这样的东西,威猛一点的,更有趣一点的……” 卢瀚:“你的意思是……” “比如说虎,”崔芄无聊赖饮茶,“不知卢大人可喜欢?” 卢瀚上上下下打量了崔芄一遍:“别说,你虽年轻,不想竟是同道之人啊,虎这东西谁不喜欢?威猛,危险,偏又诱人去捕,虎骨可泡酒,虎鞭可强身,就连那虎皮……” 他突然想起什么,笑得暧昧:“你大概不知道,之前十三郎提起的那个谁,教坊司的琴娘子,她就最喜欢虎皮啊,听说到处打听收集,别人为了认识美人,博美人一笑,也会千方百计去找这玩意儿……你要是想要,倒也不麻烦,品仙阁还真有,就是价格么,也不知十三郎舍不舍得买予你。” 第53章 菊花刺青 嘴里说着‘也不知十三郎会不会买予你’, 脸上表情到眼底内容全是看热闹的兴味,卢瀚似乎很想知道,他面前这个被武垣带来此处‘见世面’的年轻郎君, 在武垣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所有看得见的信息, 在官场都有用。 崔芄觉得很有趣。 做一个好官, 你只要精进自己的本领,锻炼自己的能力,让该办的政务融会贯通,让现在待的位置离不了你,不管你脾性如何, 能不能和别人交好, 都能过得不错, 可要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官, 不在这方面努力, 就得在别处补回来,比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长袖善舞……所费心力并不比做一个好官少,甚至更辛苦。 武垣的离开,似乎关闭了某种危险信号, 卢瀚非但不走,还换了个位置,坐到崔芄身边, 说到兴处,会往侧里靠一靠,二人距离更近,他身上气味纷杂, 有熏香, 有残酒, 有方才姑娘帕子上的脂粉香,还有一点淡淡的腥气…… 第115章 这个腥气,崔芄说不上很熟悉,但肯定闻到过,只一时想不起来。 “卢大人这般通透,看来颇善此道,”崔芄没答那个十三郎会不会给他买的问题,垂眸饮茶,“身边想必不少红粉知己?” 卢瀚便笑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这平康坊叫得上名号的姑娘,哪个我没见过?教坊司的琴娘子,生意不也是大家捧的,他厉正初再和人有一段缠绵往事,也不影响人赚钱营生不是?便是梁大人在这的相好,也不会只见梁大人一人。” 崔芄:“梁大人今日也在?” “不然我为何着急和厉正初约定,商量到此,让他买花?”卢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不过不一定现于人前,除了他那相好,别人想找他可能有点费劲,除非……有特别的缘分。” 说到最后这几个字,他神色意味深长,崔芄懂,这个‘特别的缘分’,是要靠买的。 今日此处要拍卖的花植,大约有梁栋名下提供的,拍卖款届时也会给他。 “这个时节开得最盛的该是梅花,红梅傲艳,绿萼清雅,白梅结子为母,宫粉香浓,香红甜重,桃红雄蕊四射,难得妖娆,”崔芄正好看到有美人捧梅展示,浅声点评,“都是难得胜景。” “原来你懂花?”卢瀚一怔,神色更为热情,“那你帮我看看,我稍后要拍哪一种?” 崔芄眸底微芒闪烁:“要拍哪一种,不是提前就瞄准了?” “那是厉正初那种事,本官不一样,本官是正经需要买来送人的,选买这里的银签物什就好,”卢瀚需要一株梅,“你帮我看看?” 崔芄颌首:“好。” 他随即大谈特谈,把所有对梅花的知识说出花来,让对方连连点头的同时,开始头大。 这颜色从朱砂红到淡粉白到红萼到黄香,花瓣从单瓣到复瓣到重瓣,花型从花苞到碗到冠,就连梅枝都有垂枝跳枝龙游,真正会赏的人都有偏好讲究,送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若要送梅,不能送到对方心坎上,不若不送。 所以送哪一种好呢? 卢瀚是真不懂,他现在有点明白,怪不得武十三对这个年轻郎君不一样,这崔郎的确有点本事,不张扬,不掐尖,却顾自绽放,很有点东西…… 他还真在这些建议下明白的重点在哪里,有了选买的对象,对崔芄便也更加不设防,更加亲切,瞧着武垣半天没回来,他也没走,就和崔芄聊天,市井流言,八卦香艳事,什么都聊,年轻郎君很乖,他聊,他就听着,不抢话,不多嘴,但你知道他肯定在听,因为每次的重点,他都会懂,都会回应,不知从哪开始,又重新聊到了这里,品仙阁。 品仙阁品仙阁,这里的东西的确都非凡品,除却那些标红的特殊‘交易’,银签的贵重物品不少,有珍玩有奇宝,谁都可以拍买,都是这里东家四处搜罗来的,方便客人们作为礼物送人,他也借此大赚,那这些贵重玩意都是从哪来的呢,年轻郎君很好奇。 卢瀚正值兴头,就和他说了个秘密:“你可知这世间生意,什么最赚?” 崔芄垂眸。 商业的本质是交换,近处的物品交换,因为大家都熟悉,差价不会很高,越远,越稀少,却不为人知,越可以高价,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东西,价格几何,岂不是你说了算? 且刚刚卢瀚提到的东西里,很有异国色彩…… 崔芄便道:“海商?” 卢瀚无声鼓掌,啧啧有声:“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十三郎喜欢你了,崔郎通透啊!不错,就是海商!海船行于海上,有狂风巨浪有海匪奸狡,危险重重,稍不注意就会全员覆灭,可一旦幸运存活,赚的何止十倍百倍……你早说对这些感兴趣啊,你若愿日后继续这般帮我,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引荐,我认识那边的人……” 脱口而出这些话时,卢瀚有些后悔,实在太交浅言深了,他怎么可以跟一个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聊这么多,这么深? 可又一想,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陌生人,这是武十三的人,武十三这个人有多不好搞,全长安都知道,他并不想合武十三走太近,影响官路,可武十三位置实在特殊,若是能与崔郎交好,顺便通过他了解到点武十三的东西……不也是挺好的机会? 而且这崔郎识眼色,会来事,一句就能点透,很多话他能听明白,却不会因此挂在脸上,还懂很多东西。 再开口时,卢瀚就多了几分真心:“我同你讲,这商队里头有个大人物,品仙阁的东家外面谁都见不到,只他能见到,他还能以商贾之身,让很多官员尊敬结交,一般小官都没机会走到他面前,非常神秘,我也是一个特殊时机,有幸见过此人,他非常喜欢菊花,会品,会赏,好像自己也会种,这菊花品种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西湖柳月,对,就是西湖柳月!听说他太喜欢菊花了,还在身上纹上菊花……” 崔芄突然捏住他的胳膊:“你说此人身上有菊花刺青?” “是,是啊,”胳膊有点疼,卢瀚不知这崔郎哪来的力气,拍拍他的手,“只是听说,当不得真。” 崔芄已然回神,松开手,声音微哑:“抱歉。” “无妨无妨,”卢瀚看看左右,“怎么了?可是十三郎回来了?你怕他?” 崔芄轻轻摇头:“只是猛然听到刺青,有些吓着了,这人多大年纪,是喜欢菊花后,才在身上刺青的?” 第116章 卢瀚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他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身体很健壮,擅使刀,人称御刀郎……” 御刀郎……海商…… 是了,他的娘亲,就死在海边村落。 卢瀚说了很多,崔芄心里却很乱,勉强听着,逼自己记住,提醒自己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清楚,他现在已经找到人了不是么? 想做的事,会做成的。 “崔郎?”卢瀚在崔芄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崔芄看别处:“只是在想,十三郎怎的还没回来。” 卢瀚便又笑了,呷了口茶,小声提点他:“其实跟着武十三也不是不好,他这人呢,谈不上好人,也谈不上坏人,但如果能让他成为你的人……这长安城,还不随你横着走?到时候可莫忘了下官,装不认识啊。” 崔芄指甲掐了掐掌心,注意力专注在此刻,既然卢瀚想结个善缘,那便予他个善缘,他低眸垂目,假作思索后,道:“知道今日为何十三郎寻你么?” 这话一听就是要提点啊,卢瀚便笑:“刚才他问了厉正初,自该是这个案子。” 崔芄看看左右:“他其实无所谓得不得罪谁,要的是效率,真相,若此事真与你无关,你不若说句实话。” “还不是怕说多了别人更不信……” 卢瀚看看左右,靠近些许:“我悄悄同你说,你若觉得行,便帮我卖个好,这事真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一个中间人,我不仅应承要帮厉正初搭线,还帮了王华大人呢,你不信去问王华,我做这些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有规矩,童叟无欺,正经买卖,谁出得起价码谁上,不过厉正初起来的太快,虽得很多上官喜欢,但也遭人记恨呐,他想走的路子,你当别人不想走?这竞争对手多了,难免生些矛盾,断人前路,如杀人父母,这里头要是有性子烈的手段狠的,可不就……” 他说了厉正初的竞争对手王华,说了他的顶头上司梁栋,说了教坊司的琴娘子,所有他知道的,厉正初与人的来往,以及爱恨情仇。 但是更多更详细的时间线,却是不知道了。 崔芄知道,他说的这些悄悄话,也未必全都是真的,只是为显坦诚,拉近距离,不管亲眼见过的,还是道听途说的,他全都说了,且说的都是于他自己无害的那种,里面的东西哪个能信哪个不能信,得自己分辨。 “哟前头那个小娘子似乎是御刀郎相好……不行,我得去打个招呼!”卢瀚突然站起来。 崔芄跟着起身,不动声色:“那我也一起——” “不合适,”卢瀚笑眯眯拦了,“不知是不是本人到了呢,下回吧。” 看,所有坦诚坦率交朋友,都是虚的,真正触及到利害时,人拎的清楚着呢,哪里有什么激动上头真朋友一见如故? “是我逾矩了,您请。” 崔芄只得脸颊微红的笑笑,与人告别,并在人远远离开后,悄悄坠了上去。 奈何他对这里不熟,别人却熟的很,脚步飞快,身影在槅扇间忽隐忽现,他很想跟住,还是跟丢了,意识过来后,发现不对劲,前头似乎是个死胡同,有人压低了嗓音再说话。 他没想偷听,但现场气氛明显不对劲。 第54章 吃醋 偏僻的通道角落, 不引人注目的房间,晦暗无灯,四外无声, 若不是隐隐传来似有似无的说话声, 几乎不会让人觉得有人在这里。 房间里的人很谨慎, 说话声音很低,奈何这里太僻静,所有声音都被衬托出来。 崔芄收住脚步,不敢再动,不能往前, 也不能往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追的人, 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今天的货……有些既定主顾没来……” “安心……卖得完, 咱们品仙阁, 什么时候缺过主顾, 这个没来还有那个……这次的风浪还行,海船两日前已到港,再出去得过完正月……尾巴处理掉……” “海图的事……” “哪里有什么海图,咱们有的是御刀郎的脑子, 郎君钓鱼钓了这么久,总算不用憋着,能直说了……” “御刀郎果然好本事……” “所以跟着他没错, 少让外头那些当官的给忽悠了,他们到咱们御刀郎面前,不还是得跪舔……” 话到这里还算正常,应该是久久不见的组织伙伴互通信息, 聊了风险和接下来的计划准备, 顺便吹嘘一番自己的上司, 感叹自己找到了一份好活,可接下来,就有些微妙了。 “……这些钱怎么送,圣人……” “噤声,贵人的事,岂是你我能插嘴的?” “可那边总要有个交接的……” “不是有韦家……” 或许触碰到最敏感之处,话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崔芄怔住,这里头还有皇家的事呢? 圣人已是天下之主,纵与太后有些矛盾,也是母子之间,他仿佛从未听闻事关钱财之事,不管圣人还是太后,都不缺钱,可这些人似乎就在做送钱的事,甚至不止一次,且数额巨大,至于韦家……当今皇后,圣人的发妻,就姓韦,韦家乃是外戚,在朝上无实权实缺,不过的确家财颇丰,这个家财,原是别人送的么? 还有海船,商路,这些,武垣知道么? 第117章 “谁!” 突然一声响动,房间内相会二人警觉,立刻翻窗开门,追了出来。 崔芄惊了一下,才屏住呼吸,并不是他,他方才一直没动,是别人,也有人就在附近……偷听,在他对面不远处,隐隐一个影子,看不清男女,与他同房间的距离差不多,听到的音量动静大概也差不多,这人应该是想听清楚些,下意识往前走,弄出了动静,让房间里人发现了。 房间里冲出来两个男人,都穿着黑色衣服,身量差不多,一个长脸,一个小胡子,冲着发出动静那人就去了。 崔芄感觉不好,不想跟着倒霉,赶紧往后退,同时心里祈祷,不要被看到不要被看到…… 并没有被房间里这俩男人看到,但他发现了在场偷听的另一个人,那个人也知道他的存在,且比他对这里熟悉多了,甚至连逃跑路线都规划好了,很快没入人群。 但只要别人在追,就不会永远安全,遂这个人做了件事——甩锅,朝崔芄跑的方向扔了颗小石子。 房间里那两个男人偶像被扔出去的骨头吸引的狗狗一样,迅速朝这边来了。 崔芄:…… 我谢谢你。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从容,不动声色拉开距离,不被那两个人怀疑,不被追到,一不小心,走进了送酒的女侍堆。 这里的女侍受过严格调|教,有自己的理解规矩,客人们不理会,不调笑,她们就始终安静低调,规规矩矩走路,客人们过来,有意亲近,在她们的理解里,就是你想玩,想要被关注,她们自也热情对待,什么花活都有。 崔芄瞬间就感觉一堆帕子滑过他的眉眼,遮了他的视线,迷惑了他的鼻子,有点想打喷嚏,还有姑娘拉住他的手,靠往他的肩头…… 美人气息如兰,媚眼如丝,可惜他无福消受。 这些香味太浓了,他有点想吐。 这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之前琴娘子提醒的那句话——不要落单,落单会被吃掉。 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出强硬拒绝的样子,这些姑娘不会为难他,可他现在正在被怀疑,表现的特殊……并不是什么好表现。 可又实在忍不下。 他已经看到那两个男人过来了,视线犀利如鹰,扫视四外。 “郎君可是生奴家气了……”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拽出姑娘堆:“抛却奴家到这里,是想让奴家吃醋么……” 梨花面,美人颜,素手纤纤,气质出尘,正是琴娘子。 她一边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说着亲亲热热的话,一边眼色示意他噤声,别说话。 很快到一个转角,很巧妙的一个角落,周遭喧嚣,此处却蔽人视线,很有些隐秘。 “崔郎——” 琴娘子扑到崔芄身上,做出亲吻姿势。 虽则暧昧十足,但二人身体并无太多接触,只琴娘子的手搭着他的肩膀,头侧过来,不管谁过来看到都会以为他们在亲热接吻,实则他们只是头脸相侧,皮肤都未接触到一点。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脚步声传来,两个男子经过。 崔芄认出来,这就是刚刚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两个男人,一个长脸,一个小胡子。 琴娘子似乎习惯了这种意外,红了脸颊,娇嗔假羞:“啊呀,崔郎真是的,干什么这么猴急,地方都不选选,奴家都被瞧见了。” 崔芄:…… 两个男人似乎认得琴娘子,也见惯了这种男人猴急的事,或者说,在这个场子里,不这么表现才不正常。 这是个非常正常的男人,非常正常会发生的事,自然不可疑。 二人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面无表情路过。 崔芄松了口气。 琴娘子却拽着他衣角,没有放开:“嘘——不要以为这样,就安全了,若引起他们第二次怀疑,事可就大了。” 崔芄:…… 停顿良久,他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琴娘子就笑:“奴不在这里,怎么救郎君呀。” 崔芄:…… “我是教坊司的人,下午见面时还说很忙,要排琴曲,你觉得我不该在这?”琴娘子美目顾盼,气息如兰,“没办法,有人在这里点了我的名,我就得出现。” 距离太近,崔芄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不似方才姑娘们身上那么浓,是清新淡雅的梨花香,但他仍然觉得不自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琴娘子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人:“那你推开奴家呀……” 崔芄:……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大手,将他拽了出来。 个高腿长,肩臂有力,是武垣回来了。 “琴娘子不是要排练琴曲,怎么有空过来抢我的人?”他声音不高,眸底光芒微寒。 琴娘子看看他,再看看崔芄,笑的意味深长。 站好了,扶了扶鬓发,她慢条斯理:“排练完琴曲,就不能来了?那个宴会又不在今日,今夜我也有别的要陪的人嘛。” 武垣眯了眼:“你之事,我不计较,但你也要懂分寸。” 话不重,语气却很重,眉眼间甚至有锋利之色,血杀之气,看起来是妥妥的威胁了。 琴娘子怔住。 崔芄蹙眉:“她只是在帮我。” 武垣看他:“你在心疼她?” 崔芄感觉气氛诡异,看向琴娘子:“你先走吧。” 第118章 琴娘子通透,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东西,自也不想在这里招人厌,福身一礼就转身离开,告知的话都没敢多说。 “你想护着她。”武垣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我很可怕?还是,你喜欢她?” 崔芄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不比十三郎,有红颜知己在这里,惦念牵挂,时时来看。” 武垣眉梢一挑,表情变得奇怪:“你说蝶烟?卢瀚跟你说的?” 气氛也变得很奇怪,莫名其妙让人感觉有些恼怒。 崔芄绷着脸:“我……”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武垣拽走:“人多眼杂,这边走。” 崔芄也意识到,来来往往的人过多,很多话都不适合说。 那两个男人又走过来了,长脸的眉目肃静,小胡子一脸紧绷,走得又快又急,想是想找的人还没找到,但有线索了? 崔芄有些紧张,下意识牵住了武垣衣角。 武垣揽过他的肩,动作很轻,没有说话,但安抚维护意味明显。 不管环境如何,心情如何,这人给的安全感,从来都是足足的。 崔芄渐渐安心,待这两个人走远,才轻声和武垣说:“我放在不小心,撞到了他们说话……”他把刚刚的事告诉武垣,都听到了什么,有什么怀疑,“他们还提到了这个人……” 他拉过武垣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圣人’二字。 武垣看着他:“怪不得他们寻你。” 崔芄意外:“你都看到了?” “离的太远,来不及赶回来,倒是输给了美人。”武垣这句话意有所指,说的很有些酸意。 崔芄:…… “我过来时,就给他们提供了别的方向,他们当不会再怀疑你,”武垣看着他,“你可安心。” 崔芄丝毫不怀疑武垣的能力:“那我们现在?” 武垣:“来都来了,自然是看一眼拍卖会,长长见识。” “不必说的这么客气,”崔芄道,“该长见识的只我一个,你早就看过。” 武垣揉了下他后颈:“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长见识可以,不能坏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许动,得让拍卖会正常进行。” 崔芄懂:“乖乖的,我知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打听消息最为紧要。 没过多时,有掌事鸣鼓通知,重头戏拍卖开始。 场厅很大,座位很多,武垣带着崔芄在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指现场的人给他认识:“……那位是礼部王华,那是吏部尚书梁栋,卢瀚的顶头上司,这几个人在厉正初死亡前后,同他都有来往,且时间线有可疑之处。” 崔芄默了片刻:“所以你方才离开,是去办正事了?” “不然?”武垣挑眉,“以为我同你一样,受用美人恩?” 崔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新_(:3ゝ∠)_ 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近年底三次元又太忙,本文以后更新频率大概这样,日更五六天后休息一天,不再另行通知了_(:3ゝ∠)_ 第55章 崔郎可还满意 所以离开这么久, 武垣是查问厉正初相关案情去了? 怎么问到的信息,哪来的线索,找的谁?那位叫蝶烟的姑娘么? 那看来养一个‘心尖尖’在这里, 的确有用, 至少消息灵通, 情报方便,可养一个‘心尖尖’就是为了有用,干这事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心何在,情感何在? 崔芄看向武垣的眼神很难不挑剔, 骗子, 坏男人。 “为何这般看我?”武垣倾身, 靠的很近, “明明是你自己消受美人恩——” 崔芄伸手, 捂住了他的嘴。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这场合合适么! 崔芄视线微转,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左右。他们这个位置很偏僻,烛光很有些暗,周围甚至没有什么人, 大家都积极的往前坐,摩拳擦掌参与拍卖,叫价争先恐后, 生怕自己没抓住机会,这里就更安静了,连场子里护卫都不会往这看。 “现在……可方便说说?” 武垣颌首:“可以。” 他这么一点头,一说话, 嘴唇微动, 崔芄立刻感觉到了擦过掌心的温暖和湿润, 赶紧撤开手:“那……少少的说点?” 武垣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太单薄,和他的腰一样,似乎只手可握,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子里,眉眼始终干净清澈,让人看的不想移开,不会移开。 “你今日该是第一次见到王华,对此人是什么印象?” 他好像只是顺势抓住他的手,指引方向,让他注意他说的人,崔芄也就并没有觉得太突兀,因注意力被带开,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没被放开:“他长得有点凶。” 相由心生四个字,不是没有道理,比如两个相貌相似的双胞胎,一个温柔和煦,乐善好施,一个暴力蛮横,霸道欺压,长得再像,眉眼间气质里传达出的东西都是不同的,温柔的人眼神也会柔和,纵使不笑,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凶戾的人纵使在笑,也会让人不寒而栗,或者不愿意靠近。 长得好不好看在其次,一个强势脾气大的人,眉目气质必然有些特殊。 “这位王大人坐姿紧绷,看起来却不像是紧张,他不喜别人离他太近,似乎有被挑衅的不悦,眉间川字纹很重,与他现在的年纪很不匹配,他平时定然经常不高兴,对现状不太满意,他看人时眼神不正,戾气却浓,很有些杀心的样子……” 第119章 崔芄感觉,这个人真的是有点凶的。 武垣点了点头:“他想杀厉正初,也确然动过手。” “唔……他们是竞争对手,”崔芄突然想到,“身在官位之人,想要杀人,一般会怎么行动,总不会自己亲自动手吧?” 杀人违法,总该珍惜羽毛。 武垣:“长随心腹护院,任何可以信任交代,或者能交换利益目标的方式,到了这个位置,话甚至不用说的太清楚,只表露一个意思,下面多的是主动干活的人,如果太机密,不欲他人知晓,还可匿名请专业人士——” 专业人士?杀手,刺客,死士,□□组织? 崔芄感觉武垣视线有些不对劲,落在前方的时间略长了些,隐有所悟:“这里该不会也有这样的业务?” 比如那些箭术精准的‘护卫’,不管眼神还是气势,都有一股特殊的狠劲,像沾过血杀过人的,这里的‘护卫’可不只有擅箭术的。 武垣看回来,目光赞赏:“都有,外边的,这里的,有的好查,有的不好查。” 崔芄:“但到你手里,都能查?” 武垣唇角微挑:“当然。” “那你是不是查到了,”崔芄看着这个似乎在骄傲的男人,“王大人对厉大人下手的过程?” 武垣环着他的手,指尖下意识轻抚:“王华没得逞,厉正初很聪明,每次都躲过了……” 比如厉正初非常防备入口之物,不是身边人拿过来的,根本不会吃用,即便是身边人递过来的,只要他中途有离开,回来一定不会再碰,完全不给别人机会,甚至还会假装吃喝了一口,观察别人的反应,让别人明白并尴尬。 比如别人打听到他的行程,制造出完备计划,在合适的时机下手,实则那些行程都是他自己给出去的,哪里不方便动,哪里是给出去的口子,没谁比他更清楚,自也以安全躲过,回头还能全须全尾站到别人面前,问别人看到他为什么这么吃惊。 比如别人不相信他的行程机会,竟然不去打听,干脆守株待兔,等他回家,他竟又不回家了,在衙署加班不归,或者参与某个宴饮,或醉或睡,反应就是不回家。 别人气的不轻,不打听行程,也不守株待兔,直接跟踪着他,就等某个方便时机下手,他竟转身就去了教坊司。 崔芄听的意外:“教坊司?琴娘子的那个?他该不会……” “他并没有找琴娘子,只是把自己混进客人堆里,尽量混淆别人视线,让别人看不到,”武垣倒了杯热茶,递给崔芄,“但他同琴娘子的‘风流韵事’,外面传的那么广,所有人都知道,见他进了教坊司,别人当然会以为他是去找琴娘子的,自也会往琴娘子的房间去——” 崔芄低眸:“殊不知,他只是借用了这个众所周知的点,拉了个幌子,其实并没有去找琴娘子,只是路过?” 武垣颌首:“对,前门进后门出,直来直走,没有任何停留,很快回家睡了个好觉,倒是寻他的那些人,进了教坊司,找了琴娘子这样的头牌,怎么可能不舍些银钱,轻轻松松就出的来?”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华这边行动的人不限于他底下的心腹,护主的忠仆,也有专门渠道去请的专业的人,但都没成功。 崔芄若有所思:“厉大人是个聪明人。” 不仅聪明,还很敏锐,似乎经验也很丰富,扛避风险能力非常出色。 “他这么聪明,怎会预料不到当晚冲他而去的杀机?”崔芄看向武垣,“现场表现很明显,他有客,就算不是熟人,也是认识的,愿意在家里接待的人,他来长安人生地不熟,时时警惕,日日谨慎,怎么可能不设防?” 武垣指尖轻轻敲打在椅靠:“你在猜测,他是不是故意的?” 崔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问:“你说时间线有疑是?” 武垣指了指王华:“厉正初出事那日,不仅卢瀚约过厉正初,王华也约了,卢瀚是午间提的邀约,王华比他早,是晨间提的,厉正初没给准话。” 崔芄:“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去厉正初家的,可能是他?” 武垣:“但他否认,他说他没去。” 崔芄沉吟:“他可喜欢虎?” 武垣摇了摇头,答的笃定:“应该无此嗜好。” 内卫与别的机构不同,他手里捏着太多信息,一般官员若有类似奇怪的癖好,他一定知道,可他从未听说,便一定是没有。 “你看他拍的东西……” 崔芄下巴微抬,示意武垣看过去,场上拍卖已经到那盆花了,照卢瀚的话理解,这盆花就是往上爬的机会,谁竞价拍下,谁就极大可能跑官成功,版本这个机会是给厉正初的,但现在他没了,王华在竞价,不管是官场上的默契,还是没人再敢挑衅,总之木锤落下,这盆花有了主人,正是王华。 本轮官位跑动,最终得益者是他。 “他真的跟案子没关系?” 那么多次行动下手,真的都没成功么? 崔芄看到王华远远朝木槅屏风行礼,屏风侧人影绰绰,正是方才武垣指给他认的人,梁栋。 这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早有默契。 他有些好奇:“梁栋是吏部尚书,所有官员考评都从他手里过,照规矩,该按考绩擢选推举下印,他确有足够权力干涉这件事,但一定能确定官位人选是谁么?” 第120章 “不一定,虽具体怎么推选,怎么让位置落在谁头上,确有技巧,”武垣轻轻摇头,“也要衡量四周打点,官位仅有一个,想要的人却非常多,于他而言,这个位置给谁都是给,具体要给谁,我猜他的标准大约是,谁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谁有足够的靠山,且不给他带来麻烦。” 钱财利益很重要,但并不是唯一要素。 崔芄:“这株特殊标签的花植被王华拍下,意思是在他这里算是落定了。” 武垣颌首:“不出意外的话,位置会是他的。” 出意外的话……王华需要打点的地方就更多了,梁栋只代表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事都能为所欲为的,当然大家都有各自的人脉,如果想要借用对付,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止这些了。 崔芄:“如今信息看,厉正初还未搭上梁栋。” 武垣:“嗯。” “还未搭上线,你却说梁栋时间线上也有不合适之处?”崔芄有些好奇。 “那晚他没有可以砸实的不在场证明,”武垣眸色微深,“他说的话无法验证,我查不到他的具体信息,无法证明他有罪,也无法证明他和厉正初认识,但——” 崔芄懂了:“事关命案,你不相信太多巧合。” 武垣点头。 崔芄若有所思:“还有,琴娘子也来了。” 武垣眼梢瞟过来:“知道你有美人恩—— ” “你闭嘴。” 崔芄无奈:“我的意思是,你没发现这个案子的相关人都在互相甩锅,这个说那个可疑,那个说这个可疑,还有这个品仙阁,发挥的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平台的功能,虽为官员提供了机会,自己也趁机赚了不少钱,我总感觉这里的人一定知道点什么,如果能深入查问就好了。” 武垣打断了他的思考,捏住他下巴,转向自己:“你还有件事,没同我说。” 崔芄垂眸,沉默片刻,才道:“我得到了一个名字。” 他拉下武垣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三字:御刀郎。 “卢瀚明显想拉拢我,借我讨好你,说了很多信息,却不愿为我引荐此人,我原想追来着,但……你知道的。” 武垣这才哦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 崔芄蹙眉:“你知道他?” 武垣捏着他的手,唇角缓缓扬起:“你觉得呢?” 崔芄突然感觉不对劲:“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是——” 武垣眉目舒展,慢条斯理饮了口茶:“你还真以为是查案来的?” 崔芄盯住武垣。 武垣放下茶盏:“是,也不完全是——” “我帮你寻到他了,崔郎可还满意?” 第56章 你与他关系匪浅 今日来此, 并不是因为琴娘子的提议,还因为武垣准备了小小惊喜,想要给崔芄。 这是过往他那么忙, 很久不见人影的结果。 人命案的确要查, 但更多的, 是想崔芄知道御刀郎。 卢瀚并不是武垣安排过来,告知他这件事的人,之所以会提到,完全是个人想法,是意外, 武垣可能想亲自告知他, 奈何被人抢了先…… 崔芄是以明白, 为何之前武垣表现那么大, 有点不太高兴, 原来根由在此。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得离开了。”武垣起身,也拦着他。 崔芄还没回过神:“可这里还没结束……” 武垣:“我同你到现场, 也不是为了从头到尾看完,直到它落幕的。” 崔芄:…… 的确是。 以武垣的身份脾性,他过来这里很正常, 有不同于其他客人的表现很正常,要是过于尊敬,从头到尾专注拍卖,直到结束, 是真的有点不正常。 二人并肩往外走, 现在所有人聚于拍卖厅, 热闹都在里边,往外反倒清静,没什么人,尤其走在僻静的路上。 崔芄侧眸看武垣:“方便同我说说这个人么?” 武垣:“原来崔郎也会心急啊。” 崔芄:…… “大约跟你听到的差不多,”武垣清咳一声,很是正经,好像刚刚调侃别人的话不是他说的似的,“矮个子,擅使刀,身材健壮,跟船走过几次海路,对风浪似乎很熟悉。” 崔芄等了很久,都没有后续,很有些意外:“你不应该知道的更多点?” 你可是内卫,总不至于知道的东西和卢瀚差不多? 武垣眼梢微微翘起,迅速往四外看了看—— 崔芄立刻明白,此处人多眼杂,别人的地盘,不好说太多坏话。 武垣微垂头,靠近些许,声音压低:“此人阴险狡诈,手下有一支特殊的死士队伍,同一些朝堂权贵官员,甚至此处的东家……都有不可告人的秘事。” 崔芄耳朵有些痒,忍不住后退,可能这里地笼烧的太热,耳根也有些红:“不是不方便……回去再说。” 武垣看着他耳上那抹绯色,静了片刻,声音微哑:“这个人……行踪成谜,经常不在长安,平日也不参与旁的事,只管船商和赚钱,他很警觉,不方便靠得太近,我查到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多,再给我些时间,嗯?” 崔芄轻轻点头:“嗯,我不着急,谢谢。” 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于他而言,的确不是那么着急,比起更快知道所有事,安全隐藏自己才最重要,他应承过祖母,会好好活着的。 第121章 只是事关家仇,情绪总是很难左右,一遇到相关的人和事,立刻翻涌,控制不住。 武垣垂眸,声音里有种难以言说的低柔:“你的事,还不肯同我说?” 崔芄避开他的眼神:“这里不合适……” 武垣影子融在夜色,声音更为温柔:“你该知晓,总要说的。” 崔芄当然知道,他来长安,为的就是这件事,有意接近武垣,他成为朋友……也不知现在他们是否可以称之为朋友,总归他来长安做的所有事,都带着目的,为的就是这个。 总有一天,他要说的,从头到尾。 他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你既查到了这人是谁,在干什么,应该也知道了些过往经历,”崔芄抬眸,看向武垣,“我的事,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吧。” 年轻郎君眼底弥漫着巨大悲伤,难以慰藉,消融不了。 武垣心中一软。 他本想说我知道和你亲口说,是两回事,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却说不出口,只伸手轻轻揉了揉崔芄发顶:“你还有我,知道么?” 崔芄一怔,又垂了眼,声音很轻:“……嗯,我知道。” 不远处厅中突然爆发一阵巨大欢呼,间或几声遗憾,应该是有什么好东西又被人拍下,抢不到的人在拍大腿。 崔芄拢了拢衣襟:“那我们现在……离开?” 他能听到的声音,武垣当然也听到了,还看到了映在窗上的美人影,细腰窈窕,素手纤纤:“不然?崔郎莫不是还想在这里消受美人恩?” 崔芄:…… 这茬是过不去了是么? 他知道武垣是在开他玩笑,并没有当真,不然也不会是这个表情,就只是想看他窘迫而已。 他瞪了武垣一眼:“我要去官房,你在外面等我。” 之前情绪一直紧张,连这方面都忽略了,现在才觉得小腹有点点涨,要是这么走了,怕是撑不到归家。 武垣便笑:“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去。” 不过这一次,不管他怎么逗,崔芄都不说话了,而且路短时间少,也没给他什么发挥机会。 崔芄越过槅扇,走进官房,解决个人问题。 本来一切都很好,品仙阁处处讲究,连如厕都让人倍觉贴心,洗手有热水,隐私有保证,可走出来,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好像有人跟着他? 为什么?在哪里盯上的他?想要做什么? 崔芄本来对武力之事没那么敏感,但谁叫夜里光影交错,难以藏身,别人的恶意又那么明显,盯在身上的视线难以忽略。他感觉自己不能表现的太明显,让别人知道他知道了被跟踪,但万一别人马上要害他…… “十三郎!” 他毫不犹豫喊了武垣。 武垣就在官房外,几乎他声音刚落下,就来到了他身边:“唉,就知道你一刻都离不得我,上个官房也想,这么粘人。” 嘴里说着调侃的话,脸上表情也看上去很不正经,很符合武垣在外面的形象,和此刻的情境气氛,但崔芄看得出来,那些隐藏在情绪里的担心。 还过来的这么快。 崔芄突然就放松了下来,眉目舒展,冲对方伸出了手:“忙了一天,累了,不想走,你拉着我。” 武垣反应很快,只怔了下,就握住了崔芄的手:“只是想拉着?要不要背你?嗯?” 崔芄已经迅速在他找新写字,告诉他有人跟踪。 武垣眸色微深,拥住他的腰,将他抱到怀里,头微微垂下—— “乖一点,就抱你走。”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极有占有欲的姿势,占有性的吻,实则他只碰了碰崔芄头发,并未让崔芄有任何不适。 崔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没躲。 别人果然不会让他们轻松过去,他们这边还没讨论好怎么离开,拉着还是背着还是抱着,外侧突然有人跑过长廊,过来喊武垣:“……那边有要事禀告,十三郎要不要过去看看?” 前面的话声音很低,似不许让别人听到,但并不影响提取信息,内卫在这边的布置发现了问题,不小,不能擅专。 武垣跟品仙阁关系不大一般,有些事不能明说,每回来也都打着幌子,不去看看……不大正常。 “自己一个人可以么?”武垣揉了揉崔芄的头,“放心,哥哥疼你,去去就来,不会太久。” 崔芄:…… 什么叫哥哥疼你,怎么就哥哥疼你了? 武垣垂眸看他,笑容张扬恣意:“崔郎放心,我武十三的人,在长安城哪都能横着走,谁敢伤你一根头发,我必掀了他家的屋,你乖一点,等我回来,嗯?” 崔芄怎会不明白,所有亲密动作,所有哄人甜言,都是演给别人看的,是武垣给他撑开的保护伞,武垣在前,没有人敢伤他,跟踪又如何,又敢做什么? “我就在这里等你,有点冷,你让他们上个碳盆再走。” “好,”武垣一边吩咐过来报信的人,一边悄悄握住崔芄的手,在他掌心写字,告诉他屠长蛮很快就到,“等我回来,背你回家。” 武垣可太明白了,这一出太明显,是有人要调他走,好方便干点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可别人也很知道他性子,不会白白来这一出,他过去看,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他可是要大闹掀桌的,的确给了他点东西,与案情有关。 第122章 他知道别人是冲着崔芄去的,有点担心,但只要他摆出架势,别人不敢伤崔芄,那以崔芄的聪明,应该可以应对。 他脚步很快,赶得很急,想迅速回去,也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时,这里,收到一张来自大伯的纸条—— 不许动韦家。 韦家,是当今圣人发妻,皇后的娘家,皇后姓韦,美艳风情,而他大伯武三思,是太后最看重的侄子,武家的主心骨,决定着所有武家大事和前往方向。 是武家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是不许动韦家,还是不许动韦氏? 武垣冷笑一声,手指轻动,纸条变成碎屑,飘散在空中。 崔芄坐在廊下,看到有雪花自天空飘落,姿态翩跹,温柔多情,像美人起舞。 正想着,有位美人走过来,身影娉婷,腰肢如柳,素手纤纤,眉目如画,乌发红唇,有蝴蝶簪子在发间停留,随着脚步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人美,声音也动听:“这位郎君,妾身可以坐在这里么?” 崔芄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未穿大氅的单薄身材:“这里很冷。” “没办法,走的脚累,一步不想多动,就想先歇一歇,”姑娘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笑容明艳动人,“这里太大,刚刚差点走岔了路,不过还好,走回来了,郎君闲适从容,炭炉在侧,暖炉在手,应该是对这里很熟悉了?” 崔芄就知道,调走武垣,一定会有人来寻他,只是没想到是位姑娘,还是这样的试探方式:“倒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对此地不熟。” 为什么要派一个姑娘过来,这个姑娘是谁,又想试探什么?可是刚刚他不小心被迫偷听的事?与那个御刀郎有关么? 姑娘眉目微深:“听闻,你是同十三郎一起过来查案子的。” 崔芄:“我是来见世面的,至于十三郎为何而来,得到了什么,你怕是得问十三郎。” “你不是与他关系匪浅?无话不谈?” “姑娘说笑了,我非官府中人,只是跟着见见世面,看个热闹而已。” “真的什么都没了解到,没有对什么记忆深刻?” “没……” “比如美人什么的?” 听到对方这句话,崔芄突然意识到什么,怔怔看着面前的姑娘,虽然没覆面巾,没绣有蝶字,但的确明媚耀眼,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发簪上也有蝴蝶…… “你是蝶烟?” 传言里那个武垣的‘心尖尖’? 蝶烟笑叹:“可终于瞧出来了。” 崔芄:“你果然是十三郎……” 蝶烟笑眯眯:“什么?相好?” “你过来试探我,”崔芄垂眸,“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人的指示?”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在蝶烟走过来的同时,身后注视的视线消失,且四下清空,再无人来往,这里发生了什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蝶烟微笑:“崔郎聪慧,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第57章 谁是心尖尖 崔芄怎么想的呢, 他在想,这事不好说。 廊外雪柔如舞,面前美人如花, 周遭一片寂静, 围出这一小片无人打扰空间, 肉眼可见无人窥探,这并不容易。 品仙阁绝非一般的地方,来往不乏权贵,管理层必然规矩颇多,而这位蝶烟姑娘, 可以在行动时要求清场, 有这样大的自主权, 地位可见一斑…… 但她一定不是品仙阁主人, 否则试探这样的小事, 交给下面人办就行,何必亲自下场。 遂她身上一定有某些限制。 她很聪明,有能力,能在这个场子里混的好, 争取到了一定的话语权,但这个话语权是有限制的,必然对她有所要求, 比如不能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什么事。 为什么是她过来试探,大约除了她本身聪明有能力,还有一点, 她和武垣有‘暧昧’关系, 而他崔芄, 又是武垣今天带来的人……可能武垣根本就没带别人来过,还这般充满保护意味。 两个都是‘心尖尖’,哪个真哪个假,碰到一起会发生怎样的对抗—— 有人很期待。 崔芄视线不着痕迹的环视远方。 虽近处明显清了场,看不到人,他和蝶烟的对话只要轻一些,大概也不会被听到,但远处一定会有视线盯着这里,看着他们。 遂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反应都很重要,后者甚至比前者更甚。 崔芄想,蝶烟姑娘是身负任务而来,他不能害她身陷险地,总得表现出点什么让对方有所得。他与武垣没什么深切的关系,不管这位姑娘与武垣有什么关系,总归是武垣用得上的人,多多少少,他该友善一些。 可‘身份’上,他们又是‘敌对’关系…… 有点难搞。 好在他平时表情也不怎么多,而今只要微蹙眉,都算得上情绪波动:“你今次来,是背着十三郎的吧?” 蝶烟弯唇,灿然一笑:“你终于问了,我差点以为你不关心,有点难过呢。” 难过? 崔芄不太懂这个表达,并不是那种阴阳怪气的挑衅,他看到是真微微松了口气,肩膀肉眼可见放松了很多,如果不是这一点点松懈,他都没看出来刚刚这位姑娘很是紧绷。 她好像真的等了很久,从一照面就开始等,等他问这句话。 “唉呀,这不是有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又不能让某个人不知道嘛。”蝶烟话音轻松,眼底闪着促狭。 第123章 崔芄听懂了,所以她和武垣的关系……并不是传言里那种?若真如此,的确得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又不能让真正亲近的人误会,该说的就得说。 可他并不是…… 蝶烟已经呷了口茶,又别有深意扬声道:“这天底下,到处都有阳光普照,风儿哪里都去得,便处处有花开,家里院里有,外面也有,可这外头的野花哪比得上家里的尊贵?妾身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命,知足着呢,崔郎聪敏通透,大约也明白什么是逢场作戏。” 崔芄:…… 故意扬高声音,是说给别人听,很像你我各自安好的劝告,但话中真意如何,大约只有面对面坐着的他看的最真切。 逢场作戏四个字,你如果理解成男人风流,都是这样也行,理解成另一种作戏,所有都是假的,也行,她想让别人知道的是前者,但想让他知道的,是后者。 崔芄突然感受到了蝶烟姑娘的厉害之处,怪不得能到这个位置,她说出的话,说话时的神态表达,太能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什么。 可其实……不需要这样,他和武垣并非那种关系。 他感觉有点欺负人家姑娘了,逼的人这般小心翼翼,更觉得给提供点什么出来才好。 略想了想,他道:“此处的确让人记忆深刻,所见所闻都很新奇,然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只要不多管闲事,便能各自安好。” 要说来到这里,什么都没看出来,不是人太蠢笨,就是故意在装傻,他说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有人信,但态度表达清楚,不会多事,应该是别人想要的回应。 蝶烟果然眼睛一亮:“崔郎真乃妙人也!” 温柔体贴,能解他人意,能行方便顺便解了忧,还说的这般委婉不居功,这样的郎君谁会不喜欢! “奴家给你添茶——” 纤纤素指执起茶壶,蝶烟服务的心甘情愿,甚至再近两分都可以。 有人却不可以。 “你们在干什么!” 武垣已经回来,被风吹乱的发梢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昭示了他有多急,他是真的有尽快赶回来,且对迎接他的这一幕不太满意。 蝶烟立刻放下茶壶站起来,微垂着头,低眉顺眼,一句话未言,看起来乖顺极了。 崔芄则安坐未动,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这一幕:“她来拜访我,以好看花朵的身份,但我觉得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就随便聊了聊。” 武垣:…… 他见过多少世面,有些话根本不用说透,点一下就明白了,蝶烟都说了什么,根本不用多问。 男人看过来的视线越来越有压力,锋利如刀,蝶烟感觉头皮发寒,天已经这么冷了,她可不想再受这些罪,直接行礼告别:“天色不早,多有不便之处,两位郎君自便,妾身告退。” 从行礼到转身离开,头都没抬起来过。 崔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好像更安静了,那些之前还能感受得到的,来自远处的窥探视线,现 在全没有了,大约是因为武垣回来了? 也是时候回去了。 崔芄起身,目送蝶烟身影远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被鬼追似的。 “十三郎真是不温柔。” 瞧给人吓成什么样了。 武垣磨了磨牙,扣住他后腰:“确是不如崔郎温柔多情,处处能享美人恩。” “她不是你搞出来的事……”崔芄躲开他的手,“放手。” “不行呢,”武垣不仅不放开,还将她扣入怀中,咬耳朵似的亲密,“外头还有人看着。” 崔芄:…… 行,你这戏瘾也是没够。 武垣声音很轻:“我与她并无情爱纠葛,谈不上有关系。” 崔芄:“我知道。” 虽然两个人对外放出的关系很暧昧,蝶烟也很有做这些事的技巧,但真正的情爱是排他性的,哪怕境况要求不可以计较,神色间的排斥不满都是没有办法遮掩的,可这两个人都没有,蝶烟甚至有种想看武垣笑话的意思。 这两个人大约只是合作关系,跟情爱搭不上边。 武垣声音压低,只在他耳畔:“蝶烟是我的线人,手下,或者说合作者。 ” 崔芄:“我明白,我和她境况相似。” 拢在后腰的大手扣得更紧,他感觉武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没说,只叹了一声:“她来寻你做什么?” “大约是试探?”崔芄道,“试探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你。” 武垣怔了下,笑了。 崔芄面无表情戳破:“十三郎,你回来的太早了。” 武垣松开他,见他嘴唇未干,还是把蝶烟没倒的那杯茶给倒上了,递给他喝:“都同她说了什么?” “不多……” 崔芄一口口喝完这杯水,说完了和蝶烟的聊天过程,包括对方的表现,他的思考。 武垣认真听完,浅浅叹了口气:“不要可怜她。” 崔芄:“嗯?” “你以为她怎么混到今天的?”武垣从他手里拿过空茶杯,放到桌上,“除了脑子还算好使,最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你今天怜悯她,给足了她脸面方面,下次如果再遇到你,她就知道怎么对付你,怎么让你帮到更多。” 崔芄顿了下:“可她今天试探的不只是信息线索,别人也在借她试探你我的关系,如若——” 第124章 武垣理直气壮点头:“嗯,你现在已经是我的软肋了,别人但凡想对付我,就会考虑用你,我必会当事者迷身不由己赴汤蹈火。” 崔芄:…… “你干什么!”身体突然腾空,他差点吓死。 武垣扛起他:“不是说背你回家?” 崔芄:…… “那这里?” “无所谓,非要抓我一个把柄,想要求个心安也好,想要对付我也好,都没问题,尽管来,我若应付不了,就不是名满长安的武十三郎!” 两个人都有点归心似箭。 武垣不论是扛是抱,身上挂个人一点难度没有;崔芄对姿势稍微有点不满意,不舒服,但今天事终于完了,能回家,他心情也很不错。 可惜这里明显不想让他们走。 “我去——终于找到你们了!对不住,我来晚了!” 一道然后高亢的声音传来,苍茫夜色中跟个夜猫子似的,是屠长蛮。 武垣:…… 你对上峰的尊重呢?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原本叫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可以滚了。” 不如不来。 屠长蛮到现在仍然很怕十三郎,对方的吩咐没有不听的,但这回他摇了摇头,眼睛一闭:“禀十三郎,我滚不了,这里出大事了,王华死了!” 出人命了? 崔芄拍了拍武垣肩膀,武垣明显有些不大高兴,但是放下了崔芄。 “他不是才刚刚拍下了花植么?”崔芄十分意外,这株花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懂,他已经花钱买下了一个板上钉钉的机会。 怎会这般突然? 第58章 毒蛇 王华死了?这么突然? 崔芄武垣对视, 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意外。 长夜深静,雪落无声,行, 今晚都别想回去了, 加班吧。 “人在何处?”武垣带着崔芄转脚, 让屠长蛮带个方向。 “这边——” 屠长蛮就是干这个来的,立刻让路,一边带着人往现场走,一边讲说自己遇到这件事的经过:“我这不是来的晚么?平康坊地方太大,我先听头儿吩咐, 去了别的地方, 办完事回来, 没碰到你们, 头儿又没召我, 我就先自己逛了会,品仙阁里里外外都那么热闹,我很难不顺便看看……” “王华拍到梁大人的红签花植,得到了什么机会大家都知道, 别人一边恭喜,一边透着酸,他本人嘛, 自然很想炫耀一番,坐在那根本不想走,恨不得每说一句话都要提提他那花,别人恭喜一圈是礼数, 你再三提, 非逼着别人继续恭喜, 还脸带笑意,谁能高兴?我都瞧见了,他旁边那几位同僚恨不得把他轰走,别再提他那破花了!” “大家都是场面人,人在外面,不好恶语相向,忍着呗,就是突然热情了起来,一杯一杯的替王华添茶,王华一说话,就有人举杯说来喝茶,这茶水喝多了,可不就得如厕?没多久,王华就离开了。” “以王华性子,如完厕肯定会回来接着炫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去不回,在场可能有人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根本没关注,拍卖还在继续,这现场的酒啊,花啊,美人啊,吸引眼球的刺激到处都是,谁会记得他离开多久?没准人半路被美人勾走了也不一定,这种事经常发生嘛……遂拍卖现场热闹继续,王华就在这个时间段死了,没有人知道。” 屠长蛮带领武垣和崔芄转过漫长廊道,周遭渐渐温暖,来到了内室。 “我是听到有人大力敲门过来的,当时正经过附近,听到这的拍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耐烦,感觉有些不对劲,便过来瞧瞧,敲门的是一个品仙阁下仆,说是这个房间本该是个空房间,稍后要用,有人定了,他按照规矩提前收拾,不想门却被在里面闩上了,他怎么敲都没有人应,看起来又不像有人的样子……”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不对劲的不是那个下仆,是这个房间,于是我一伸脚,就把门踹开了,果然有人出了事,就是王华。” 屠长蛮语速比脚步还快:“我应该算是第一个看到现场的人,立刻进行了封锁,知道你们在附近,便过来叫你们,没来得及看太多,只探过人鼻息,确定死亡无疑。” 武垣:“人可有外伤?” 屠长蛮摇头:“一眼扫过去没有,衣服底下是否有,不确定。” 崔芄:“现场可有血迹?” 屠长蛮仍然摇头:“没有。” 武垣:“现场没有可疑的人?” 屠长蛮继续摇头:“别说人影,连点痕迹都没有,我见到的只有那个下仆,但不管他的表现还是神态言语,都像有关系的样子,他似乎只是不小心被卷进来。” 所以这很可能是个密室凶杀案,不管是房间的使用还是杀人手法,都很特殊…… 三人很快到了房间门口。 内卫出来办事是有小队的,屠长蛮亲自过去叫人,这边便封锁好了,由下面的人看管,没有人进去过。但哪里都不乏看热闹的人,这里出了事,在远处围观窃窃私语的人并不少。 崔芄和武垣屠长蛮一起,进了房间。 死者是俯趴位,胳膊往前伸着,手抓向地面,头冲着门口的方向,脸很好辨认,就是王华。身上的确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外伤,地上也没什么血,但他的表情很狰狞,手指抓按地面的力度很大,你能感觉得出来,他似乎是非常用力的往这边爬,挣扎的很努力,像是想……求救? 第125章 可惜还没爬到门边,就已经断了气。 再看房间,整个房间非常干净,没有任何人逗留的痕迹,比如桌上茶具未被使用过,摆在托盘上整整齐齐,和桌子配套的凳椅都乖乖推在桌下,没有被拉出来,被坐下过,隔扇屏风上都没有搭挂任何东西,更别说更深处一点的床。 现场看起来的样子就像是,王华刚刚到了这个房间,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连茶都没来得及喝,就死在了这里。 那有一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他为什么闩门?”崔芄垂眸,“或者说,这门,是他亲自闩的,还是旁人?” “就是啊,”屠长蛮早就感觉不对劲了,“还有这房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必须得闩门?” “又或许,他同人有约。” 武垣的空间感很强,脑海里已经自动跳出了这里的方位图:“我若记的不错,这个房间并不在拍卖现场与官房的路线上,也不在通往露天小花园的路上,离红牌姑娘们房间也较远。” 不管当时王华是想去做什么,如厕吹风散酒意还是兴奋了想找姑娘,都不会路过这里。 这个房间位置不算偏僻,有人约订很正常,偏偏以王华的路线分析,并不方便,可他手脚没绑缚痕迹,也看不出被逼迫的痕迹,那肯定就是自主来的,自主来一个并不方便的房间,只能是一个原因—— 他同人有约。 但这一点并不能解释闩门的动作,在房间里约见又不一定要闩门,倘若王华先来,闩了门,约见的人来了,不一样要打开,多此一举,倘若对方先来,王华后来,二人要谈机密之事,闩了门,那个人行凶之后是怎么离开的?怎么做到门窗无痕迹,房间里也没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离开呢? 而且两人要谈话,不大会闩了门就站在门边说吧,总要坐下,随手做点什么事,可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痕迹,门窗没有,地上没有,桌椅摆设都没有,封闭房间甚至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味道,怎么看,都像只有王华一个人进来过。 屠长蛮听着武垣的分析,也有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啊,他为什么不喊?都能往门边爬了,为什么不喊出声求救,让外面的人知晓?” “或许,他喊不出来。” 崔芄大致看过环境后,走到死者身边,蹲下细看,可能与死因有关。 屠长蛮:“对对,看看他怎么死的!” “无尸斑,无尸僵,体温与寻常人相差不大,瞳孔散大,很干净……”崔芄仔细看尸表特征,“非常典型的新死,又有屠兵曹为证,他的确刚死不久。” 把现场细节一一记下来后,崔芄翻动身体,将死者翻了过来。 “哦豁。”屠长蛮声音提高,“这哥们不是没流血,是憋在哪了?” 武垣一眼就看出来了:“姿势问题。” 死者血量不多,虽然是俯趴位,但头的朝向与身体角度很扭曲,影响了血流,现在就很明显了,口鼻出血,血量不大,颜色非寻常人的殷红:“是毒?” 崔芄离的近,看得更清楚,死者口鼻出血,粘膜有明显损伤,身体翻过来后伤口显现,就在左颈侧,伤口肿胀很高,皮肤甚至变成了紫色,非常明显,伤口非利器,是两个对称的小孔,很好认:“像是被毒蛇咬到了。” “蛇?”屠长蛮唬的后退了两步,“这里竟然有蛇么!这里这么暖和,什么蛇冬天不需要睡觉的!” 崔芄:“可能就是因为暖和,才醒了。” 屠长蛮开始搓胳膊:“崔郎你别吓我,我不喜欢这玩意儿!真是被蛇咬的?那现在这蛇去哪里了?是不是还在现场!”他甚至开始四周环视,警惕可能突然会出现的蛇,“那要这么说的话……可能就不存在什么凶手了?门窗关的严,人走不了,蛇没什么问题啊,有个缝不就能溜?” 武垣沉吟:“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蛇有没有主人。” 有或没有,可是两回事。 崔芄还在仔细看尸体:“他的衣襟拢的很严,袖子也是,像是故意往上提过,没事不会出现这种行为,我感觉最可能的推测是,他当时有些冷。” 屠长蛮:“这房间挺暖和啊,有地龙。” 武垣瞥他一眼:“这是蛇毒表现。” 蛇跟蛇不一样,蛇的毒造成的伤害也不一样。 崔芄颌首:“王华被蛇咬到后,有发冷征象,蛇咬到的地方肿胀很高,皮肤发紫,毒性很强,看起来像是侵犯心肺系统,让死者呼吸急促无法发生,死亡过程很快……嗯,虽说有正好咬到颈动脉的原因,但这个死亡过程确比一般蛇毒高很多,我有一个猜测,像是蝰蛇。” 武垣:“这种蛇是可以被人为豢养的么?” 崔芄:“蝰蛇是一个属类,底下分支很多,有些只生活在南方炎热之地,有些喜欢北地寒酷,名字不同,类别很多,但无一例外,毒性都很强,有一类暗杀武器,十三郎应该会清楚。” “暗箭?”武垣几乎立刻想到了,“有些暗色利箭,专为刺杀准备,上面会淬毒。” 毒从哪来,自然是毒植毒物,而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蛇毒,越毒,越受这个市场欢迎,所以哪怕危险,也会有人去豢养。 屠长蛮懂了:“那这条蛇就是有主了?所以还是一个凶杀案?这人挺懂啊,故意布置一个密室杀人,让人找不到自己头上,直接推一个毒蛇意外就行了,只要咱们找不到这条毒蛇,找不出主宠关系,就找不到凶手是谁。” 第126章 第59章 看来你很辛苦 “外面在下雪。” 崔芄视线掠过窗外, 雪仍然不太大,但落地不会化,今夜必然会有积雪:“这条蛇看起来没在房间里, 它出去了, 会去哪里?” 必然有痕迹。 屠长蛮就兴奋起来了, 搓着手:“对啊,它又不会轻功不会飞,它是爬的啊!咱们只要找到它的痕迹,顺着找,不就揪出它的主人了!我这就去!” 除了寻找痕迹, 还有相关口供要问, 都得安排。 当然有武垣在场, 他可以直接放飞, 都赖着上峰解决, 武垣也的确靠谱,迅速给赶到现场的手下派了活,分别问询或记录不同人的口供方向,比如最后一次见到王华是什么时候, 与王华有没有矛盾,可知谁与王华有矛盾,今日在现场看到过什么不一般的事等等, 诸如此类。 因为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根本没过多久,现场房间还没有完成所有记录时,崔芄就注意到了外面围观人对死者的厌恶。 “……报应吧, 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现在显然到时候了。” “我为什么不能饮酒?你问话我就不能喝了?我又没干坏事,配合了你你不该感谢我?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当然是因为这人死了啊,他死了我庆祝一二,有什么问题?” “他怎么到现在才死,老天无眼啊。” 说话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客人,也有这里的下侍,没谁脸上有物伤其类的悲伤遗憾之色,似乎没当场笑出来,已经是对这个场面的极大尊重。 连站在远处的卢瀚和梁栋都卷袖子叹了声晦气,说怎么非得这个时候死,看起来也不像是遗憾,而是嫌弃时候不对,碍了自己的事。 可见这王华平素人缘不怎么好。 崔芄想起王华曾起意,甚至已经付诸行动的,对厉正初的杀人计划……不只是人缘不好那么简单,这王华不知道无差别攻击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坏事,才如此招人恨。 武垣盯着外面的动静,回来一看就知道崔芄在想什么:“觉得他可怜么?” 崔芄:“嗯?” “品行不佳,全无友朋,出事到现在也就一个长随过来,家人似乎对他并不上心,”武垣道,“到现在也没来问一声。” 崔芄:“他的遗体如何安置?” 武垣:“生死大事,一般家人都会立刻着手置办,姗姗来迟的,不管什么理由,必然是没那么在意,不在意,就可以谈条件,官府收殓验尸就很容易了,下面人很乐意这种事发生。” 寻常人家没谁喜欢仵作验尸的,可官府发现命案,验尸是破案的第一步,总要为这事拉扯几回,这次看来比较容易。 崔芄垂眸看着地上的遗体:“所以没有人,为他收殓。” 武垣:“你想做这件事?” “先前你问我,是否可怜他,”崔芄抬眼,“我做这一行,见过的遗体很多,有好人也有坏人,不管歌功颂德,还是厌弃唾骂,人一死,盖棺定论,再无更改——” “我对这位王华大人,并无怜悯或其它,我只是觉得,每个人对世间都应该有一个告别,面容平静的,清晰整洁的,面对世人最后一面,他人尊敬也好,厌恶也罢,是逝者人生经历的总结,做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无论是爱是恨,大家都会记得他的样子。” 武垣看着他,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不管逝者是好人还是坏人,崔郎都是好人。” 崔芄:“嗯?” 武垣轻轻揉上他的头:“手指温柔,眼也温柔,会让人想死在你手里。” “我只是帮人入殓,送行最后一面,并不杀人,”崔芄拂开他的手,“十三郎若乐意,我不介意帮你入殓送行。” 武垣垂眸,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我一定很幸福。” 崔芄视线却重新回到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品仙阁没来人?” 视线所及,都是看热闹的人,以及曾经在附近出现过的侍者,未见这个场子的管理层现身,最多是背着箭的护卫在远处盯着,预防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对这里的人来说,死个人而已,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武垣声音里透着讽刺,“而且这不是有我十三郎在么,官府的人,该怎么给出外界漂亮答案,是我的事。” 崔芄怔了一下,发现确实是:“看来你很辛苦。” 武垣:“所以崔郎偶尔,也要心疼一下我。” 崔芄心疼了武垣一下,他不怎么走心的,从外面经过的侍从那里要来一盏茶,递给武垣:“所以你刚刚离开,有没有得到点什么东西?” 他可没忘,武垣之前是被‘调虎离山’的,以武垣性格,知道别人的意图,怎会不顺便捞点好处? “崔郎真是了解我,”武垣弯了唇,“确实有,是有关琴娘子的身世。” 崔芄:“琴娘子不是教坊司的人?” 教坊司的姑娘,一般都有着不错的出身,家中人犯了错被抄没,才受连累进去的,官员犯错抄家都有记录,琴娘子的出身应该也查得到才是。 “本该有记录的,奈何卷宗保存并非万无一失,”武垣知道案件相关中人有一个是教坊司姑娘后,就立刻去查了,但是没查到,“五年前有一间卷宗房遭了夏日雷火,琴娘子家的记录,刚好烧没了。” 崔芄:“所以本来你是想……” 第127章 “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明日上午再去拜会琴娘子问话——” 武垣看着横在地上的尸体:“总有意外先来。” 说到睡觉,崔芄后知后觉,不但眼皮酸涩,小腿也酸累不适:“是有些累了。” “你先回去休息,”武垣拉着他往外走,“其它的睡醒再说。” 崔芄犹豫:“可是坊门——” 难道也要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武垣今夜也安排了巡夜的人?可现场这么多人,平康坊本又热闹,人多眼杂的,被看到了不好。 “想什么呢?不记得自己熬了多久了?”武垣示意他抬头看看天色,“我送你走到坊门,大概晨鼓就该敲了。” 崔芄:…… 平康坊的热闹本就是在晚上,还不是傍晚,得夜越深,热闹越大,品仙阁的‘节目单’时间都很晚,拍卖大场更是高|潮,早不少,何况他们还进行了问话跟踪试探发现命案并现场调查……一系列的事,尤其命案调查,注意力高度集中时,总会忘了其它,其实每一样线索获得都需要时间,现在却不能算是晚上,凌晨,启明星都亮了。 也好,晨鼓敲,坊门开,大街上可自由行走,走回家晨鼓正好停了,正好方便睡觉,不会被吵醒。 “那御……” 崔芄感觉人多眼杂,不太好直接说,拉过武垣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个‘刀’字。 “人早走了,他身边的防卫力量极特殊,最好不要打草惊蛇,你今次注定见不到他,”武垣眸色静极,深极,“不必担心,我会让你见到他。” 崔芄:“好。” 武垣手搭在他肩上,捏了下他后颈:“那起子乱七八糟的威胁也别害怕,若有人敢冲你下手,我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们寝食难安。” 崔芄已经看到了坊门:“你不用送我了,忙这边的事吧。” “也好,”武垣想了想,伸手召了一个手下过来,让他送崔芄回去,“屠长蛮去问梁栋口供了,对方估计不会配合,我去看看。” 崔芄:“嗯。” 屠长蛮还真遇到了点小麻烦,问话卢瀚还好,这个人虽然有点避重就轻,滑溜的很,好在会配合,问什么多少说点,梁栋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吏部尚书,屠长蛮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不算上不了台面,人嫌腕太小,爱搭不理。 他这正愁怎么办呢,就瞧见十三郎回来了,赶紧过去把话一说,接下来的活十三郎自己来,自己干别的去——那条什么蝰蛇,他还没追上呢! 武垣便坐到了梁栋对面。 梁栋在朝堂上都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品仙阁更是贵宾,就算想知道什么,想看什么热闹,也不必同人挤,随随便便就能安置个桌子,配上炭盆茶水。 其人身量中等,四十多岁,蓄了须,眉目端肃,面相上给人的感觉是不苟言笑,不太好接近,说不上一眼看上去像好人还是坏人。 武垣伸手端茶,呷了一口:“我听说,得知王华死讯,梁大人说了两个字:晦气。” 梁栋:“没控制住,十三郎见笑。” 武垣:“梁大人一向持重,人前少有失态。” 梁栋:“十三郎谬赞,只不过君子慎独,对自己言行有所要求而已。” “远的不提,只道今年,吏部推选的户部转运郎私扣赈灾粮款两成,推选的兵部文吏家财之丰到,可以到品仙阁拍卖新锐画作,推选的地方官至少三成有贪腐行为——” 武垣直直盯着梁栋:“这便是梁大人说的,对自己言行有所要求?” “水至清则无鱼,”梁栋眉目安静地看向武垣,似乎有些意外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很多时候,一个位置上的人合不合适,比会不会更重要,十三郎不觉得么?” 第60章 可是在等十三郎 梁栋眉目肃然, 非但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不对,还觉得这样的认知很高级,是智者之智, 同时意外武垣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能在他心里, 武垣也是个聪明人,就算不志同道合,起码理解他的选择和作为。 甚至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理当如此,我很自豪,你该夸我的骄傲。 武垣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官员负责政令通达, 落地实施, 官位越高, 位置越重要, 做官的人便也更重要, 的确人性复杂,不能要求人人为圣人,可打着‘水至清则无鱼’,‘合不合适比会不会更重要’旗号谋私, 在一群无能之士里推广加强这样的概念,迅速聚集起团伙一起腐败,就有点不要脸了。 说的多了, 把别人说服,也说服了自己,慢慢就真信了这一套,认为实力不重要, 粉饰太平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才重要, 认为举世皆浊, 何必装样子唯我独清,人就是有欲望的,根本就不存在无私之人,慢慢的,越来越偏执,越来越坚信,还认为自己做的对,别人不信是因为还没有长大,还未经历世间的毒打,还未成熟。 跟这种人说不通。 武垣也不是过来说教,求同存异的,便直接问:“王华死时,你在何处?” 梁栋顿了下,笑了:“十三郎这话问的我有些不知怎么答。” 武垣:“哦?” “我都不知道王华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说当时我在何处?”梁栋面色略有深意,一副‘别随便下套我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了然,“不过今晚场合不一样,很多人情人脉需要联络走动,我来此处并非吃喝玩乐,乃是有正事要忙,十三郎应该懂。” 第128章 他很给武垣面子,大度的讲说了一二行动:“……从入品仙阁到出事,我都在忙碌,根本没离开过会场。” 武垣:“一步都没有?” 梁栋想了下:“也不能说一步都没有,我去过两次官房,一个人去的。” 武垣:“分别在什么时候?” “戌时初和亥时中,”梁栋道,“刚到的时候应酬打招呼多,多饮了些茶酒,便去了这两趟,时间都很短,去了就回,现场还有人等着,应该也记得,之后大家自如,茶酒饮的少,便再也没去过,一直都在内场。” 王华死在子时末,这两个时间都明显早于他的死,看起来并无可疑之处。 武垣:“此后一直未动过?” “动倒也是动的,总不能坐在一个位置上,不舒展,内场人们座位也没那么挤,总要四处走走坐坐聊聊天的,”梁栋慢条斯理,“但总归是人们能看得到,互为作证的地方。” 武垣便问:“你对王华怎么看?” 梁栋转了转手中茶盏:“能怎么看,会钻营,心也狠,身边所有都可利用,从岳家到妻子甚至小妾,没有底线……这样的人走不了多久,可他能走的这段时间,最后不要惹他。” “所以你对他不错,所以这个机会还是给了他,”武垣扬眉,“怕被记恨报复?” 梁栋看着武垣,语重心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我倒也不怕他,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玉瓶为何要与瓦片相碰?” 武垣眉目犀利:“所以你根本没考虑过厉正初。” 梁栋:“十三郎可不能这么说,机会对所有候选人都是一样的,我吏部考校擢选官员,自有章程,厉正初本就在考虑之列,我也已示下,让卢瀚好生观察这些人,甚至予了机会,让卢瀚引荐他给我认识,看能不能有机会深入了解比对,是厉正初自己不争气,运气也不好……我是没别的选择啊。” “梁大人说的是,我对吏部章程的确不算太了解,”武垣抬眉,“吏部每次制定推举擢选官员名单,是需要跟本人见面的么?” 梁栋笑有深意:“你看,十三郎又想多了不是?并不是每一次推举更改官员名单都要见到本人,地方上那么多官,别说吏部见不过来,这山高水长的,人一来一去得耗多少时间,不合适,只是有时候,如果升迁官位比较敏感,或者有官员表现差不多,吏部举棋不定,而这些人又都在长安,还算方便,便会约谈,深入了解,看谁更合适。” 武垣:“同在长安,梁大人应该认识厉正初?” “他那般有名,我便是不想认识也难,”梁栋稳的很,“十三郎不就是想问,既然认识,为何不直接见面,反倒要卢瀚引荐?” 武垣老神在在:“倒也不是,我虽自如惯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有些官员要面子,矜持摆谱搞各种规矩,只是想问梁大人同厉正初可有私下见过面。” 梁栋:…… “十三郎都知道我讲规矩了,未有正经引荐,我同他怎会私下见面?”他摇头,“最多是官员多的场合,比如大朝会,比如某个躲不过的小宴,大家见了面,遥遥点头以示礼貌而已。” 武垣:“那他死之时,你可知晓?” “他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可风声很快传出来,我很难此刻说不知晓,”梁栋看向武垣,“你不是查过我?竟觉得我有疑么?” 武垣便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例行问讯而已,便如这一次,梁大人在现场,我也免不了跑一趟。” 梁栋:“是么?” “既然梁大人都看出来了,”武垣慢条斯理喝茶,“我就不客气了,再例行多问几句,梁大人可喜欢动物?” 梁栋:“动物?” 武垣:“世间稀物,无奇不有,天下不凡品,尽在品仙阁,我曾听闻有人在此交易猛兽珍禽,梁大人却只玩花植?” “花植清贵,正当君子所好,动物么,”梁栋微笑,“家中养着几条看门狗,女眷喜欢猫,猫狗好管却不珍贵,猛兽珍贵却不好管,哪如花植可玩可赏又清静?” …… 崔芄回到家就睡了,晨鼓已经敲完,的确无人打扰,本该睡的很好,但他过午就醒了,并没有睡太久。 心里有很多念头翻涌,再也睡不着,他干脆起来,拿过《往生录》,记记写写,连记录不相干东西的白色宣纸都写了个满满当当,直到感觉到渴饿才停下。 净面更衣,收拾过自己,做了些简单饭菜,分一份摆到小隔间的灵堂,他才端了那份自己的,慢慢吃。 快要过年,市井烟火气越来越盛,年味催人归家,每到这时,家这个字,就是一个只要想到,就会感觉温暖的存在,那里有慈爱,有纵容,有娇惯,有所有你在外边得不到,但很珍贵的东西。 可惜他永远不会有了。 一口一口吃完碗里的面,崔芄开始整理外面的东西,过于安静的院子终于有了一点点声响。 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冬天太冷,总有些老人熬不过去,他们这一行不缺活儿,不愁过年,正好现在没事,脑子里念头又太杂,干脆动手收拾东西,让纷繁念头安静下来。 不知道收拾了多久,也不知具体什么时间,小七过来了一趟,正好有打包好的东西,崔芄让他顺便拿回去。 第129章 小七似乎也很忙,并没有待多久,就这有限的时间里,还念叨慈幼局的小崽子们不懂事,过年竟问他要糖,他们是外头那种有爹娘疼有家的孩子么,还敢要糖,虽然崔郎还真有,但可不能这么便宜给他们;说这都快年根了,竟然从外城进了几个乞丐,非常不懂事,得教教他们规矩…… 末了,终于火急火燎的要走,突然顿住,扭头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等谁? 崔芄直接给少年嘴里塞了块糖:“我能有什么事?没等谁,快回吧,小崽子们等糖吃呢。” 桑七气的跳脚:“我都多大了!都不吃糖了!不管你了!” “哦,是挺大了,过完年都十三了,”崔芄慢条斯理,“十三岁的人怎么可以吃糖,所以这是你最后一年肆无忌惮吃糖了。” 桑七:…… “你有事记得喊一声!小崽子有小崽子的路数,坑不了你!我走了!” 把小孩气走,崔芄才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不过这么问的不只小七一个,同样的话,第二个人也这么说了。 “哟,这么孤单寂寞,崔郎在等谁啊?”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屠长蛮扒开雪,蹿了上去,“莫不是在等我们十三郎?” 崔芄:…… “你们内卫能不能学点好的?” “学不了,没空!”屠长蛮根本就没打算进来,站在墙头往外看,似乎在找着什么,“我正好路过,顺便过来带个话,不可能让你多等,十三郎让你去教坊司,他也马上会过去,你们在那会合。” 崔芄:“教坊司?” 屠长蛮:“应该是跟案子有关系,又要找琴娘子?内卫兄弟们传的暗语,怕被截不好说的太清楚,总之你过去就知道了,今天可不能像昨天那么晚了,暮鼓前得回来,你们最多只有一个半时辰……呃,刨去路上的时间,也就一个时辰,你速度点,别耽搁。” 崔芄:“那你等下我。” 屠长蛮:“等不了,我不去,就只是带个话,马上要走。” 崔芄:“嗯?” “嗐,我这不追蛇呢么!”屠长蛮已经看好了方向,准备往下跳,“也不能怪我,天冷,蛇不爱动弹,找到暖和地方就一窝,不大乐意动,这要跟它找到家,怕是得一阵子呢,不过就快了,我分了五个小队出去,就快找到了!” 他人影很快不见,崔芄也没耽误,加了件衣服,就出了门。 不多久,就在教坊司前,看到了正在等他的武垣。 这人该是一夜未睡,身上衣服都没换,胡子也没时间刮,稍稍长出了些,却一点不见颓丧之气,眉目仍然深邃英俊,气势阔朗,腰背仍然挺直,身影昂藏,站在那里就很醒目,醒神。 崔芄走过去:“等很久了?” “刚到,”武垣视线掠过他手上暖袖,同色系掐边,毛茸茸的领口,眼神渐渐温柔,声音也低了些许,“昨夜不是问我被调开的那段时间找到了什么信息?” “喏,就跟这里有关。” 第61章 我喜欢他 跟这里有关?教坊司? 崔芄抬头看了眼鎏金的三个大字:“琴娘子……果然如卢瀚所言, 她并不简单?” 他迅速回想前事,上一次来教坊司琴娘子的表现,言语, 还有昨夜经历, 琴娘子帮了他。 这个姑娘对案情算不上积极, 化解场面手段巧妙,他不好说她没有别有用心,一点其它目的都没有,但他感觉得到,她应该没有恶意。 “她有问题?”崔芄看武垣, 是说谎了, 还是隐瞒的东西太关键? “你心疼了?” 北风冷朔, 吹的男人的话又干又硬, 隐隐透着酸:“美人恩果然是个好东西, 迷人心智,扰人情思。” 崔芄:…… 这茬还没完是么?不就是昨晚被人姑娘救了一下,灯残影融,看起来有些暧昧, 值当调侃这么久? “不用管我,”武垣舌尖顶了顶腮,眼睛直直看着崔芄, 目光很深很深,“反正我也被迷了心智,没资格说别人。” 崔芄闭了闭眼,低眸转身:“走吧。” 武垣迅速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 不用看, 光闻味道崔芄就知道, 是桂花酒酿小圆子, 很简单的薄竹筒装着,入手温烫,显是新做出来的,酒酿馥郁香甜,桂花味沁人心脾,这种时节还留有桂花酿搭配食材,可见是专门做这个的店家。 是他喜欢的那家。 冬天有这么一杯软软糯糯,又香甜温热的东西,都不用吃到嘴里,就感觉很愉悦了。 天气太冷,店家又有点远,崔芄已经挺久没吃到这口了:“你还记得我喜欢?” 武垣见他眉目柔软,很开心的样子,唇角也跟着往上勾了勾:“正好经过,顺手而已。” 崔芄:“谢谢。” “不用谢,不是白给你的,”武垣头前带路,往教坊司里走,“你得回报。” 崔芄:“嗯?” 武垣:“坊里有家刘记食肆味道不错,请我吃。” 这个崔芄知道,就在他们住的永宁坊,口碑很好,他去尝过一次,食肆人满为患,很是热闹,他的身份不好挤在人群里,最后是打包带走的,但味道的确不错。 后来他又去打包过几次,不好耽误别人做生意,从不在饭点去,或是早些,或是晚些。 第130章 现在估摸着时间,等他们问完话回去,估计暮鼓也敲过了,大部分人都已经吃过晚饭,倒是合适。 “好,回去就请你。” “崔郎可要说话算数。” 武垣跨门槛的脚顿了一下,落下后似乎更轻快了。 琴娘子今日不忙,听到外面传话,亲自泡了茶,待二人进来,看到崔芄手上捧的薄竹筒,一下就认出来了:“哟,倒是妾身多事了呢。” 崔芄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泰然自若,听出武垣话里酸意还想嘲笑人家,现在被琴娘子很有深意的眼神调侃,竟然耳根一热,有些不自在。 武垣看到了身边人耳根的绯红,大步朝前,挡住他的身影,对上琴娘子:“看来今日那你,不会被仓促赶走了。” “小气。” 琴娘子嘀咕了一句,搬出训练有素的笑容:“哪敢怠慢十三郎,上次是事出有因,今日倒是巧了,正好没事,有话您和崔郎——尽管问。” 崔芄:…… 他才坐下,才抱着桂花酒酿小圆子喝了一口。 能别这么敏锐么? 武垣看着琴娘子:“你父亲,与厉正初有旧,对么?” 王华昨夜死了,琴娘子也在品仙阁出现过,崔芄以为武垣今天叫他来,是问王华的事,原来还是跟厉正初有关。 遂卢瀚点过的也不算错,琴娘子是有杀机的?仇人么? 琴娘子怔了下,似是没料到会被问这个:“……还真是没有你们不能知道的事,”她收了笑,“不错,我父亲和厉正初的确有旧。” 武垣:“哪种旧?亲,还是仇?” “十三郎不都查到了?”琴娘子有些意兴阑珊,“非要说,当然是仇。” 崔芄有些意外。 武垣便倾身靠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些得到却未来得及说的信息。 崔芄这才明白,琴娘子父亲的案子,罢官抄家,都是因厉正初。 “你恨厉正初?”武垣声音平静,“因你父亲之死?” 琴娘子幽幽叹了口气:“我爹不能算好人,他贪腐,胃口不小,结党营私,早晚都会有报应,不是厉正初也会有别人,利益谋局算计到厉正初头上,被彼时正不阿,脑子还好使,名声大旺的清官反制清算,也算正常,我爹做过的事是事实,他的案子,判的不冤。” 武垣:“但是?” “但我知道我爹不是好人,做过很多不好的事,外面骂他的很多,可对我来说,他算得上是个好父亲,会孝顺父母,疼爱子女,家里人惹了事也会收拾烂摊子,算得上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 琴娘子眼梢微垂,看着桌上茶盏:“也不是没有看不顺眼的地方。” “比如他对我的要求,要贞静淑婉,要乖顺听话,要德言容功,做一个很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将来婚事上才好联姻方便,有很多绝对不允许我做的事,比如男人该学的事,胆量,勇气,才华,智慧……做错了便要罚,罚的很重。” “他并不公平,也不大看得上我,或许看不上所有女人吧。但他这些教养里的不上心是真的,造成的伤害是真的,对我的疼爱也是真的,我不高兴时会哄,我生病时会心疼,我惹了祸会无脑护,他总归给了我一个父亲可以给的东西,我的日常吃用平日生活都是外面人艳羡的,我从未孝顺过他什么,他也并没活到我能孝顺他的年纪,他出了事,外面人喊大快人心,我却总该对他有一点牵挂和感恩。” 武垣:“恨厉正初么?” 琴娘子:“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吧,为人女,我怎可不恨,家宅倾覆,随我爹一起出事的,可是我的亲人,还有我自己,多无辜不是?所以当年有人要对付厉正初,就派了我去。” 崔芄突然想到一点:“厉正初可认出了你?” “原本该是不知道的,我养在内宅,从小到大也没出过几次门,就算随长辈赴宴小聚,席上也多是女眷,你怎么见过外男,何况父亲的同僚?” 琴娘子垂眸:“我是在我出发前,很‘巧妙’的知道了,他是害我父亲的人这件事。” 崔芄:“你所知道的信息,都是别人有意控制的,你应该知道的,你不应该知道的,都是对他们有利的。” “可当时的我不明白呀,”琴娘子勾起的唇角透着讽刺,“我就像他们期待的那样,愤怒,仇恨,为自己掌握到,所谓‘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优势沾沾自喜,我想着,在厉正初为我着迷,被我害了,没什么好下场时,我会告诉他我真正的名字,看他愤怒难堪的脸。” 崔芄:“可他没有?” “他可能很快就知道了我是谁。” 琴娘子叹:“这个人做事极有原则,不违本心,无愧天地,且一事是一事,从不迁连,他与我父亲的斗争,是理念之争,真相之争,公理之争,他对我父亲本人没有任何评价,又不需要做朋友,天底下脏的又不只这一个,谈不上什么特殊的爱恨,对我更没有什么恨屋及乌,我当时年纪小,毕竟无辜,他那时对我……大概只有怜悯吧,就像人类对老弱,对小动物的那种可怜。” 她声音很轻的,聊起几件过往的小事。 比如南北气候有差异,可能只是湿热,就会让人生病,她没在意,就仗着执行任务的环境一头撞了上去,厉正初却觉得小姑娘无辜,着人提点了一声她的下人,烧什么凉茶可解一二,但她并不知道。 第131章 比如席间主宾尽欢,忘了叫停,她一双手就得不停撩弦弹琴,几欲颤抖,是他着人吩咐,换个乐娘曲风,调节气氛。 比如有男人纠缠,她那是经验不丰富,不知怎么应付,也是他突然言有事,叫了人走。 诸如种种,分明是很细很小,可能当事人都忘了的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次数也并不多,这可能是他们仅有的交集。 窗外寒风冷冽,阴云漫卷,室内光线也不怎么好,崔芄垂眸看着手心里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清甜软糥,齿颊留香……突然感觉甜的有些太窝心太愉悦,衬的别人的过往又苦又涩。 他心头一动:“你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房间陡然一静。 琴娘子神色怔忡很明显。 还真是? 武垣脸上也有意外之色。 “不该这样的,对么?”琴娘子眉目平静,“我不能喜欢他,也不应该,他是我的仇人,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年纪还大了,又有家室,有原则有坚持,他之于我的那些,我认为的温柔,只是他的风度,他对弱者大约都会如此,他不可能喜欢我,我们也不可能有未来。” “可我是谁呀,罪臣之女,进了教坊司,哪还有什么未来?” 琴娘子笑了:“我本就已坠泥沼,势必在这种脏地方染的浑身都脏透,期许什么未来,不仅跟他,我跟谁都不会有结果,何不痛快些?想喜欢便喜欢了,我这种身份,不就该没有男女方面的拘束,恣意畅快么?” “遂所以我那时做任务很认真,是真的想引诱他,使劲浑身解数,哪怕只得一二露水情缘,我也甘愿。” “可他不愿。” “他越不愿,我越喜欢,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琴娘子扶了扶发,“你们可知我当时的滋味?” 崔芄和武垣对视一眼,想来是痛苦的? 琴娘子:“我并不痛苦,反而爽快的紧,终于能像男子心态一样,无所顾忌的,全凭本心做事,我可以有胆气,可以勇敢,甚至可以有智慧,可以追求一样东西,一个人。” 崔芄声音很轻:“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你的喜欢。” “他知道,但我以为他不知道。”琴娘子声音也轻了,“我那时太年轻,还不怎么懂得察言观色,更不知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其实是藏不住的。” 崔芄:“他是这时候知道你是谁的?” 琴娘子:“大概吧。我当时的表现很别扭,演的不怎么好,可能爱恨都太浓烈,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端倪,必然下去查了,但他从未说破过。” “大约为了不让我多沉溺多想,每逢我找他,他总能支开我,有时是他自己制造的小麻烦,有时是我身边本就遇到的事,他似乎在逼我面对这些麻烦,解决这些事。” “你说奇不奇怪,人心算计,和而不同,势之走向,计随势变……所有一切我而今赖以生存的本事,都是他那时教我的。” 琴娘子眼睛渐渐有些湿润:“我那时不懂,只道他不解风情,后来才明白,他自有他的温柔。” “世间人千千万,唯他是真君子,所有人都有可能变坏,唯他不会。” 琴娘子目光灼灼,粲然生辉:“我不信。” 第62章 我只想他看我一眼 “所以你并不相信厉正初会受贿。” 崔芄看着琴娘子:“你不相信他会变成那样的人。” “是, 我不信。” 琴娘子目光平静坚定:“我见过君子,也见过小人,更遇到过很多的伪君子, 嘴上说的比戏里唱的都好听, 言之凿凿为国为民忠孝节义, 可干出的事无一不为私利,这么多年,从我有记忆到现在,见到的干净人,唯有厉大人一个。” “他是一个心有坚持, 人有底线, 绝不会被外物左右, 也不会更改自己的理想与信念的人, 他不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非要如此,不若去死。” 武垣看着琴娘子:“所以你怀疑他——” “我怀疑他非自愿,是被逼的,”琴娘子目光灼灼, “十三郎如今这般问我话,难道不是查到了什么?” 武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崔芄心中微动。 他想起了那夜亲看厉正初遗体, 查看记录卷宗时,感觉到的违和之处。 比如以厉正初的聪明睿智,以一人之力在权力漩涡挣扎,能持续做这么多年县令, 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竟然突然不会分析局势了, 察觉不到危机在侧;明明极擅洞察人心,能从些许细节知道别人是个怎样的人,脾性如何,真正的要求是什么,选择恰当的应对方式,却察觉不到夜半过来之人心有歹念,不做提防;明明是个礼数周到,言行有度的人,见客却连衣服都不换,直接穿着寝衣…… 给人的感觉很割裂,你都看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心思在待客。 可若这一切都是准备好的,有意要造成这个样子,就很好理解了。 厉正初并非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局势,也不是不知道来人心存歹意,他甚至就是因为明了这一切,所以才会配合……可这样配合,他就死了,又有什么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崔芄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方向:“厉正初会不会,想要用自己的死,完成一件事?” “完成什么?”武垣侧眸看过来,“他现在可是贪官。” 第132章 崔芄:“对啊,他为什么变成贪官?世人对此不好奇么?” 武垣:“世人好奇,所以催生了各种流言,成为市井话本小戏的灵感来源?”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崔芄看着武垣,“我说的不是世人,是你,武十三郎,你手下没有冤案,你刚直不畏强权,若人命案撞到你手里,你定会查个一清二楚——” “他要撞的,是你。” 武垣唇角勾起:“可他的案子,是大理寺在查。” “你还不是来了?” 崔芄感觉自己没想错,因为二人坐的太近,他干脆借衣襟掩饰,伸手过去,捏了捏武垣手指,眼神暗示—— 如果有什么这里不方便说的,可以给他一个回应,让他知晓。 武垣的回应是,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崔芄:…… 所以还真是如此!武垣到底查到了什么!是什么是什么人逼得他如此! 崔芄倏的看向琴娘子:“你知道?” “我不知道,”琴娘子摇头,“我说过,他是君子,他愿为追逐自己理想粉身碎骨,却不会要求别人都要如此,他有自己的行事规矩,纵生死危机在前,也不会连累别人,莫说同我说这些了,便是我使劲浑身解数去问去试探,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崔芄明白了:“你猜的。” 这姑娘本就是聪明人,在一场场宴席中左右逢源,脱颖而出,历练到今日,怎会没点本事,更何况,厉正初是她喜欢的人。 厉正初虽做事严谨缜密,可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喜欢你的女人。 是以,崔芄肯定:“但你还是在查这件事。” “是。” 琴娘子承认的也很直接:“当年的仇,我没有杀他,今次对他有情,我亦不会帮他。” “嗯……” 嗯? 崔芄怔了下,是他没听清么? 不是想帮忙,为何要去查,让自己深陷其中?厉正初自己都摆不平的大麻烦,于她也可能是生死危机的。 琴娘子突然别开眼,难得现出几分小女儿的恼意:“反正他不会领情,我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 说着又感觉用词不当,戛然而止,气的猛喝了半盏茶。 崔芄:…… 武垣却没什么温柔之色,一点都不体贴,直接点破:“可你还是去查了——你想让他求你?” 琴娘子垂眸,轻轻咬了唇:“我只是想他看我一眼,仅此而已。” 武垣看她:“他找你了?” 琴娘子微微颌首:“找了。” 崔芄一振,真找了? 等了很久,琴娘子才又说话,仿佛磨了磨牙,又恼又恨,什么小女儿之色,娇羞之态全部没有:“但他并不是求我帮忙,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崔芄:…… “我做的那些小动作,他察觉到了,来警告我,可这又如何?我在他面前丢脸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从来没被他刮目相看过,他不说实话,我就不停手,我就继续,一切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的选择——我同他说了,不管日后是死是活,都同他无关。” 琴娘子眼圈微红:“君子可欺之以方,我总算,也拿捏到了他一回。” 崔芄垂眸:“他可以不顾自己生死,却不能连累你为他丢命。” “他也是真狠心,知道我好哄,并不要求全部,只要给我一点点信任,允许我靠近一点点,我就会知足,”琴娘子声音低下去,“他没说任何自己的想法计划,过往遭遇,只有些我问他的话,他选择性默认,且严词警告我不可再多事,再多了很难摘出去,如果我再一意孤行,他便会后悔当年那一点点顾惜之情,后悔教了她那么多。” “他也是懂得拿捏我的,我知道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所言所行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我也知道我在他心中不是什么乖顺女子,可也不想让他讨厌,尤其不想让他后悔当初曾帮过我。” “在我各种‘撒泼打滚’后,他没办法,只跟我提了一个要求——” 崔芄懂了:“他让你帮忙混淆他的死,是么?” “案子不蹊跷不曲折,不越来越假的明显,怎么吸引内卫的视线,太后的注意?案子什么时候发生的不重要,最初由谁接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的走向,若是被人草草结案,找好各种借口,也不难,这时候出意外才最吸引眼球,若很快被内卫知晓,武十三郎来亲自查,自是最好。” 琴娘子说着话,眼底湿意漫出:“他已然预见自己的死,愿意慷慨决然,不悔,不怨,我既喜欢他,敢说一句理解他,又怎么可以不成全?” 这个案子到此,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崔芄看到武垣收起所有松散,正坐肃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琴娘子。” 琴娘子起身,福了一礼:“十三郎尽可问,妾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窗外北风起,阴云积聚,天色越来越暗,一点点走向暮色,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但春天总会来。 长安城的另一边,屠长蛮追着那条蛇跑,他都累了,蛇没累,蜿蜒游走,中间还带歇的。 要是这蛇不认路也就罢了,他直接带人给抓了,省得它误咬人出事,毕竟毒性太烈,可这是条聪明的蛇,看起来真的像认路,虽中间路程蜿蜒曲折,但你仔细分析比对它的路线,其实一直是朝着一个大方向走的,只是路太长,天太冷,它也委屈,不得不中间无数次停歇,在经过的人家暖和一会儿,偷个鸡蛋,抢个老鼠啥的…… 第133章 屠长蛮无比确定这是条有主的蛇,躲人技能之熟练,怕不是早被训练出来的。 可它在品仙阁咬死了人,它的主人在哪?品仙阁可不是一般地方,什么人什么动物都能进,它跟谁去的,出了事主人难道……哦,就是因为出了事,主人害怕,才把它扔了? 蝰蛇窝在别人家暖和地方偷东西吃时,屠长蛮无聊,难免多想想,后来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再多想也分析不出什么一二三来,干脆起身转转,不能离蝰蛇太远,还不能在近处看看? 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得。 蝰蛇回的这个坊相当不简单,是距离皇城最近的颁政坊,住在这里的都是权贵圈的人,有权有势有官位,去官衙方便,进宫面圣也方便,都是长安城最有头有脸的那些人。 谁家没点私密之事?市井百姓都每天有新鲜舌根子嚼呢,于是就这么巧的,屠长蛮查到了点厉正初的事。 他为什么突然改了? 因为清官当不下去了!所有聪明睿智通透胸怀锦绣心眼不少手段不缺,都架不住一力降十会,就那闽南沿海的小县城,怎么扑腾都掀不起大水花的小破地方,厉正初这个县令竟然不小心惹到了大人物! 不是几品大员,权势倾天,也不是李姓宗室,尊贵无匹,是集这两边于一体的……皇亲国戚! 外戚韦氏,韦后的娘家,圣人的钱袋子,不管你怎么想,别人一摁,你就得死。 人是在不小心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的,事闹的有点大,有关巨额钱财丢失,挽回不了,别人摆了明的要杀你,不管地方还是朝堂,没有人会帮你,没有人会说话,这种时候,你该当怎么自救? 不想死,似乎只有让自己变得对他们有用。 可这与厉正初的做人原则相悖,他那么刚直的人,忍得了这口气? 这个巨额钱财丢失怎么回事…… 屠长蛮很小心的跟着查,发现更了不得,商船,海事……竟然与品仙阁有关? 那厉正初还想走品仙阁门路跑官?不知道撞人家家门口了么?别人给出这条路子,就是要让他自寻死路的啊!他这死的很有问题啊,他不是厉害着呢么,怎么到了长安这么蠢! 屠长蛮更好奇了,这个案子真的很让他理解不了,他顺手就去了解了一下这个船队……豁,说是远海船队,其实是匪患啊,黑吃黑玩的那叫一个遛…… “了不得了,那蛇到家了!” 屠长蛮正想着,听到人来报,立刻跑过去看,果然发现了不得…… 蝰蛇回了王华的家。 王华是被毒蛇咬死的,毒蛇回了他的家,所以这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自己被自己养的蛇咬死了? 屠长蛮感觉这个案子越来越魔幻,这个案子不存在凶手,是自杀? 老天爷不能这么玩他吧? 第63章 崔郎给个机会 崔芄和武垣离开教坊司时, 暮鼓在敲,天色昏暗。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琴娘子二楼的房间窗子, 搭在窗上的手, 她似乎在目送他们离开, 可又没那么多时间,眼底的思绪未尽,脸还未转,却已经要扬起笑脸,迎上去房间寻她的人。 她的生活本就身不由己, 要做成这些事, 需要付出多少?为一份永远得不到的情, 值得么? 武垣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飞蛾扑火, 并非不知道痛, 而是知道痛,也愿意这么做。情之一字,原本就不该是索取,谈不上值不值得, 有没有结果也不重要,只是情愿这么做。” 只是情愿这么做。 崔芄转回头:“十三郎竟如此通透。” 武垣:“你教我的,忘了?”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崔芄愣了一下, 才想起之前聊案子,为了展现自己的能耐本事,能让武垣多相信些,多少要说些过往经手的事, 怎样的遗体, 生前有何经历, 有过怎样的爱恨纠葛,他因此有了什么对生死的感悟,对情感的理解…… 他和武垣的确经由案子,聊起过情爱之事,他也的确有此感悟,但从未这般清晰明白的表示过,武垣却都理解。 武垣看着他:“琴娘子很小心,纵使很喜欢厉正初,除了多年前那桩令人啼笑皆非的‘勾引’,这两年并没有见过几次面,做了什么,外人也并不知晓。” 她能应付身边局势,现在很安全。 崔芄知道武垣在提醒什么,但仍然觉得很遗憾:“琴娘子知道厉正初同她不会有未来,她也没想过有未来,她只是不希望自己欣赏的人变脏,可能有时候厉正初于她而言,甚至不算情爱,是某种象征。” “嗯。” 暮鼓催人,街上行人脚步匆匆,武垣挡住了崔芄,不让他被人碰到。 人多眼杂,说话也不怎么方便。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都没说话,一路安静,倒是经过之处年味渐浓,红色的灯笼出现在长街的各个角落,饭香处处,几乎每走过一处人家,都能听到饭桌上聊的家长里短。 对比自己空空的肚子,着实有点惨淡。 崔芄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忍不住去看经过人家的门庭饭桌了,想来武垣也一样。 终于,回到了永宁坊。 崔芄看武垣:“先去吃饭?” “好。” 武垣回答的太快,崔芄都有点没反应过来,感觉就像是对方一直等着他在问这句话一样。 第134章 目标当然是下午提到的那家食肆。 “我们先点几个菜,三荤两素,再带个汤,老板娘每天都会炖一大锅汤,猪骨莲藕很绝,不过可以最后再上,先要一壶梨花春来,暖暖身子……旁的,待归家后再聊。” 武垣状似不经意聊到,直接安排好了。 崔芄:“今晚?” “不行么?”武垣看他,“你很困?” 崔芄:“倒也不是……” 武垣拉着他进了食肆:“那不就行了,想吃什么?” 现在基本已过饭点,且又是晚间,这里客人不算多,他们进来也不引人注目,崔芄一边看,一边随口说:“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三荤两素?” 武垣:“那我做主了?” 崔芄找到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偏僻位置,旁边有屏风相隔,阻挡视线:“我们去那里坐。” 武垣迅速点好了菜:“好,马上。” “是不是少了点?”还都是用料不贵的普通菜式,崔芄轻笑,“我可是少有请客,十三郎真的不趁机大快朵颐?” 昏黄光线中,周遭环境很暗,唯有眼前人目光清澈,五官明亮,连唇角翘起的弧度都格外柔润。 武垣喉头滚了下,凑近:“崔郎真能让我大快朵颐?” 崔芄感觉这话有点不对劲,可又没马上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脸上笑容未敛:“我其实没那么穷。” 武垣刚要说什么,突然拉他入怀:“小心——” 原来是一个六七岁小童跑过来,像是在跟小伙伴玩追逐游戏,开心极了,跑得快极了,尖叫着往这边跑,注意力在身后追着的小伙伴上,头不时往回望,就没看到崔芄,直直往他腰上撞,武垣这么一拉,他没被撞到腰,只是被蹭了下腿,踉跄了一下,往侧边倒了倒。 当然不会摔倒,武垣扣着他的腰呢。 他也不小心,拍到了武垣胸膛。 武垣习武,身材是很好的,他一向都知道,可这肌肉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穿着衣服完全看不出来啊! “抱歉。” 崔芄站好,耳根有些红。 武垣没松开手,拉着他走向那个偏僻位置:“你该说的是谢谢,然后稍后为我斟第一杯酒。” 崔芄:…… 你还挺讲究。 “抱歉抱歉孩子不懂事——” 老板娘已经拎起儿子耳朵训了一顿,把小孩训的蔫头巴脑,小孩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大声说了句对不起,小脸通红的跑去了后堂,老板娘继续替儿子道歉:“也是我的错,这店里忙,我顾不上看孩子,天黑了又不敢让他跑太远,就拘在身边,他平时很乖的,今日有表弟过来串门,可能是玩高兴了,才这般失礼……” 崔芄:“没事,也不算撞到我,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他已算懂事,老板娘切莫苛责太多。” 老板娘仍然觉得过意不去:“那送你们一份鸳鸯菜吧。” “鸳鸯菜?”这名字…… 崔芄看看武垣,又看看自己,示意老板娘,似乎不合适。 “害,没别的意思,就是一份特供双人份菜,”老板娘解释,“有荤有素,材料难得,不易凑成,但味道保准好,这时间外头冷,正适合二位暖暖和和吃一顿。” 崔芄还要说话,武垣已经答应:“好,就给我们加一份鸳鸯菜。” 他一边说话,他一边把自己的茶杯推过来:“酒还未上,辛苦崔郎,先倒一杯茶吧。” 崔芄:…… 他倒了,因为毕竟刚刚被帮助了,理当道谢,但他没说话,总感觉今天对面的人有点过于骄傲。 “在想什么,”武垣晃着手里的茶,又不满意了,“怎么不说话?” 崔芄对现在没什么话说,倒是想起午后在教坊司里琴娘子的聊天过程:“大概是……没想到你做了这么多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比如暗自暗查的那些相关人过往,缜密的布局思维,聚点成线抽丝剥茧的线索方向…… 武垣:“觉得我很厉害?” 这点似乎很难否定,崔芄点头:“嗯,十三郎的确厉害。” “倒也不是,还是崔郎比较厉害。”武垣垂眸,继续晃手里茶盏。 崔芄:“嗯?” “唉,”武垣有模有样叹气,“想跟崔郎吃饭的人太多了,我怎么也算个邻居,算是近水楼台,崔郎给个机会,以后多允我来往,嗯?” 崔芄:“我何时不与你来往……” 好像来往的确不多。 可来往少也不是他造成的,他选择住在这里,与长安鬼见愁做邻居,本就是有意,是武垣太忙,经常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他想来往也没机会好么! 刚想反驳过去,又感觉不对劲,他不能默认这个问题的前提! “好像并没有很多人想跟我吃饭?”崔芄眉梢微微挑起,“下午琴娘子的邀约只是顺口,十三郎这般聪慧,不应该没听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酸味,似乎有点冲了。 所以他厉害在哪,厉害在这? 武垣放下茶盏:“那是你没应,你若是应了,信不信她立刻跟你约时间?” 崔芄:…… “她喜欢厉正初。” “人都多情,男人女人都一样,而且崔郎这么优秀,”武垣话中仍然透着酸意,“而且厉正初死了。” 第135章 崔芄:…… 你好歹尊重一下别人的感情,琴娘子要是随便一个优秀点的好看点的都喜欢,何必为厉正初做这么多? 你缜密的逻辑呢?你优秀的洞察力呢? “娘喂——终于赶到了!我鞋底子都蹭出火花来了,终于在暮鼓敲最后一下的时候滚到了坊内,坊正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 屠长蛮看到崔芄武垣,立刻兴奋的跑了过来,搓着手,看着上菜的跑堂:“哟菜都点好了!这么多吃的呢!还是头儿疼我! ” 说着就要一屁股坐下。 武垣轻轻踢了下那圆凳,没让:“他请的。” 嗯?这有什么区别? 屠长蛮完全不在意圆凳那一点点挪动,一屁股坐下去,冲着崔芄挤眉弄眼:“我就知道崔郎对我好,这菜点的真不错——” 崔芄指了指对面的人:“他点的。” 屠长蛮:…… 你俩这是考我呢?训练口才还是应对尴尬的厚脸皮? 武垣伸手叫来跑堂:“打包吧。” 屠长蛮:“啊?” 怎么还不让吃饭了!筷子还没拿上手呢!他来的这么不是时候么! 崔芄叹了口气,看屠长蛮:“不是有了了不得的大消息?” 屠长蛮眼睛睁大:“你怎么知道?” “风尘仆仆,一身冷气,脸色着急,又憋着不说,只能碎嘴子掩饰——” 崔芄看了看四下,店里人不多,也还是有的:“明显是这里说话不方便,打包去我家吃吧,这里的菜不错,离家近,拿回去凉不了,还正好清静,方便谈事。” “哦。”屠长蛮能怎样呢,只能乖乖站起来,听安排。 武垣支使他去拎食盒,不怎么甘心的轻轻按了下崔芄的头:“欠我一顿。” 崔芄严谨:“我穷,机会只这一次,过期不候。” 武垣:…… “下回我请,你敢不在。” 屠长蛮腿快力气大,也是挺心急,已经跑回来了:“这有第三个人在场的,你俩说什么悄悄话,不合适啊,不合适——” 崔芄:…… 武垣:“知道你为何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么?” 屠长蛮检讨:“穷?” 武垣:“你俸禄不少。” 屠长蛮懂了:“哦那就是因为没时间,太忙了。” 还不是头儿你安排的活! 他看过来的目光逐渐怨对。 武垣:…… “你要真这么想,这辈子别想娶媳妇了。” “为什么啊!”屠长蛮愤怒。 崔芄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你在笑话我吧,你一定是在笑话我!”屠长蛮控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崔郎,没有同情心,还笑——” “别瞎想。” 崔芄正色,肃正看向屠长蛮,语重心长:“你这是红鸾未动,缘分未到而已。” 第64章 你还能抱着崔郎亲不成 夜色幢幢, 北风朔冷,走两步就会觉得脚底冰凉,手都伸不出去。 崔芄在坊间租的小院和别人家并没什么区别, 建造时就做了地龙用于取暖, 纵他不在家, 桑七也会时不时过来添把柴,眼下归来虽晚,房间里却不冷,只是没有那么暖热,进来不马上脱披风就要出汗。 灶间加把柴, 很快就能升温, 顺便舀出一直温着的热水, 净手抹脸, 菜端上桌, 立刻就能吃。 三人对视一眼,很快决定——边吃边聊。 都是在外边忙了很久,腹中空空,暖屋美食实在难以拒绝, 崔芄吃相还算斯文,屠长蛮已经暴风吸入,干饭干的头都不抬。 武垣嫌弃地看了眼屠长蛮, 像是生怕菜被抢完了,挑出自己认为很不错的,夹给崔芄:“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崔芄尝了尝, 还真不错:“老板娘好手艺。” 他也分享了一颗自己也觉得非常味美的肉丸给武垣:“这个也很好。” 武垣视线顺着筷子上的肉丸, 看到了年轻郎君修长白皙的手, 细瘦的手腕,不知怎么的,牙齿有点痒,囫囵吃下那颗丸子:“……的确很好。” 因稍后要谈事,食肆里点的酒带回来了,却并没有喝。 崔芄饭量一般,吃了几口,感觉没那么饿了,注意力就转向了正事,看屠长蛮:“所以你是有什么大消息要告诉我们?” 屠长蛮饭量大,奈何他吃得快啊,崔芄这几口菜的功夫,他都干完一碗饭了,不再那么饿死鬼,也有工夫说话,就是心情没多好:“咱们这个案子,怕是破不了了。” 崔芄夹菜的筷子微顿:“嗯?” 屠长蛮很惆怅:“咬死王华的那蝰蛇,回了王华家,怕就是他养的,农夫与蛇终归来到了现实,这样的结果……怕不是得归类为自杀?” 武垣:…… 崔芄:…… 屠长蛮感觉不对劲,伸向最后一盘肉的筷子都停了:“怎,怎么了?” 怎么都这么看他?他这肉吃的也不多啊,这不还有满满一盘呢! “你有没有想过,”崔芄声音很慢,似乎带着安抚傻子的耐心,“蛇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一定是它的家么?是它的家,这个家里就只有一个人类么?” “对啊,这事可不兴这么武断!” 屠长蛮顿住,突然恍然大悟,猛拍大腿:“这蛇可爱串门了,就往回游走的这条路上,中间不知道歇过多少回,溜到过多少别人的家,偷蛋捕老鼠的活没少干,不怕生,也很熟悉人的气味声音,隐藏的不要太轻松,明显训练有素,它看起来像是‘回到’王华家,对一切都很熟悉舒适的样子,可万一那也是他中途经过的地方呢?也许这次停留,它不是想短暂休息或蹭个暖处,而是想顺便度个假呢?” 第136章 那王华就未必是他的主人了,王华家也未必是他的家! 崔芄:“既非主人家,坊间那么多宅子,它为何偏偏选择在王华家‘度假’?” 屠长蛮眼底精光乍现:“必然有吸引它的东西!让它觉得安心,舒适,可以久呆的信号! ” 比如喜欢的玩具,熟悉的味道…… 崔芄舀了碗汤,慢条斯理喝着:“若我是养蛇人,是杀害王华的凶手,便会让这蛇这般表现,让官府误会。” 屠长蛮:“可这蛇咬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这么小这样会躲,不一定有人跟啊。” “所以你暴露了,”崔芄看他,“有人看到你行动了将计就计……” 对被驯养的蛇来说,主人想让它在哪里,它就会在哪里,有的是手段诱导控制。 “怪不得……” 屠长蛮想起那晚:“我还说怎么就只找到了蛇的痕迹,没见到它有主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出门不便,主宠不得已分离,原来是故意的!王华这命案还真是有凶手!” 崔芄汤喝完了,放下碗:“那必然啊。” “一个厉正初,一个王华,又是虎须又是毒蛇的,基本可以砸实这个方向了吧……会豢养动物的人?” 屠长蛮说完话,赶紧捞了一筷子肉,肉嚼完咽下都没得到回应,狐疑的看向武垣:“头儿?你到底有没有听属下说话?” 武垣正伸手端碗,给崔芄舀汤:“嗯。” 盛完汤,把碗放下,他顺手又给崔芄夹了一筷子肉,就差喂崔芄嘴里了。 屠长蛮:“头儿!” 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我了! 武垣眼梢抬都没抬一下:“你若总说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可以更不尊重你。” 屠长蛮脸皮厚,向来不怕批评,注意力全被后面这半句挑起来了:“怎么,你还能抱着崔郎亲不成?” 那你可小看我了,我怕什么尴尬避什么嫌,你敢亲我就敢看! 武垣筷子顿了一瞬,视线从崔芄眼睛慢慢往下,掠过鼻子,脸颊,落到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型很好看,不厚,也不太薄,有很漂亮的唇珠,时下刚喝完汤,柔润樱粉,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崔芄:…… 房间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 屠长蛮只是脑子慢,不是没脑子:“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这大晚上的,春宵一刻值千……呸,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意思是,我真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赶紧哐哐输出,汇报自己查到的东西:“你道厉正初为什么来长安,因为他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他在闽南那边管的小县城,其实是个海匪窝,地上看起来和内陆一样,没什么特别,但出海就是坑,哪哪都是坑,海匪一共好几个势力,横行霸道,海上做了‘生意’,总要和内陆往来,总要借路的,别人是匪,也有忌讳,不会明目张胆,他若是像头前几个县令一样,睁只眼闭只眼手松一松,也就过去了,可他性格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啊,可不得杠上!” “他是君子,有坚持有底线,再有心眼再会权衡,架不住别人路子野,他干不过,算是两败俱伤,他身体受了伤,找大夫看病都花去了不少时间金钱,别人人多势众,倒是没受伤,但因他的插手,失了一大笔财,那别人能干么?肯定得干他啊!” “他是外地过去的遣官,本地没有关系人脉,无人扶护,当官这么多年也没钻营,朝中无人,出身微末,家世贫寒,也没族枝姻亲帮助,开局天坑,完全没优势,若这是旁的地方小县也就罢了,凭他的聪明本事,机智城府,完全能游走应对,可这回真不行,你猜怎么着,那商队哪来的,哪是什么商队,根本就是海上的海匪!” “这又是海匪,又是海船,你猜怎么着,那些金贵玩意儿最终应该送到哪儿?没错,就是这长安城,品仙阁!” 屠长蛮越说越激动,都站起来了:“厉正初干不过这堆人,眼看前方已是末路,不聊了,干脆认了栽,改了君子坚持,重选路线,千方百计来到这长安跑,开始汲汲营营跑官,走门路,其实是进了别人早就下好的套!别人摆好架势瓮中捉鳖,就等着他呢,他来长安本就是必死的!” 他为自己的睿智骄傲,为自己的表现鼓掌,这番话说的可谓掷地有声,力度千钧,必能赢得满堂彩,让同桌的这两个惊讶,意外,天花乱坠的夸奖! 他甚至摆出一个相当酷帅的姿势,准备好了。 姿势要酷帅,自然眼神要配合好,首要就是不能看这两个人。 他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 最后僵硬转头,发现只有自己热闹,别人都在继续吃菜,悠闲自如,武垣甚至捂住了崔芄端汤要喝的手,提醒他烫,再等一等温度方为合适。 屠长蛮:…… “不是你们怎么回事!能不能给点反应!” 崔芄哦了一声:“知道了。” 武垣嗯了一声:“知道了。” “怎么可能……” 屠长蛮感觉自己掌握的就是最新鲜的第一手线索,后知后觉看武垣:“该不会你也早查到了……” 武垣面色未变:“嗯。” 屠长蛮:…… 就知道你不消停,浓眉大眼的俊俏公子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37章 “那我说一个你不知道的,”屠长蛮最后气沉丹田,咬牙切齿地放出终极无敌大线索:“为什么厉正初来长安是死局,除了这个商船,海匪,品仙阁的事,他还惹到了圣人的钱袋子!皇后母族韦家!” 崔芄和武垣终于意外了,但只是意外,不是惊讶,他们没有惊讶这个线索,只是意外屠长蛮竟然会知道。 屠长蛮:…… 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就,只有你们能查到能知道,我不行么!”粗声粗气里夹杂着委屈。 这班瞧不上他么! “不,不是瞧不起你,”崔芄放下筷子,看向他,声音温和,“是意外你这次做的这么棒,没想到能查到这么多,连这个也查到了,其实今日你便是不来,十三郎也会寻你的。” 屠长蛮:“嗯?” 崔芄:“你查到的所有信息,十三郎都知道,今日下午还带我去教坊司找了琴娘子,说的也是这些……” 他细节详细,又逻辑清楚的把下午经过告诉了屠长蛮。 屠长蛮的意外惊讶都是真的:“竟然还有这种事……琴娘子怎么做到的!厉正初既是被别人设计做局针对,周边一定很多双眼睛盯着,她怎么做到帮了忙还不叫别人发现的?我查的时候没听到一点关于她的事!” 崔芄:“没什么好惊讶的,见面次数少,生活中无交集,便不会有疑。” “别看她在崔郎面前一推就倒,脾气软的不像话,”武垣意味不明的地看了眼崔芄,早先按下去的酸味又起来了,“别人那可不是,长袖善舞,善解人意,精明圆滑,从不吃亏……” 屠长蛮眨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崔芄清咳一声,回归正题:“所以该谈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屠长蛮:“做什么?这个案子归大理寺管……” 他们找到的线索再多,又能怎么样? “可以截胡啊,”崔芄笑眯眯,“他们审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 屠长蛮:“那要做什么?” 武垣慢条斯理:“他们会怎么判案子,你可有猜测?” “但是结果给的漂亮,内情越敏感,越不能张扬,尤其事涉皇家,能息事宁人,平静四方,自是最好……”屠长蛮终于反应了过来,“让他们顺着我先前那个思路结案,然后我们揭穿他们么!” 那这可就太让人兴奋了!这就太好玩了! 第65章 你该懂朕 方向思路有了, 接下来急需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 其一,寻找案件凶手。厉正初和王华的命案看起来似乎不相关,但不管嫌疑人还是作案手法, 都存在交叠暧昧之处, 以现在线索, 他们倾向是同一个凶手干的,目的么,也很明显,跟品仙阁的暗里交易有关。 这事说难很难,品仙阁在长安城存在不是一日两日, 其体系在还不为人知的初期, 就已经架构成熟, 想要抽丝拨茧获得所有信息, 从而挖凶手是谁, 非常不容易,且需要时间,可本案凶手个人印记太强,利用动物的点出其不意, 这样的人其实也并不多,只要锁定这个方向,再与品仙阁的关系网络比对, 找到也不是那么难。 且刚刚一波聊天交换信息,他们现在手里算是有了足够多的线索,接下来分别去各方面追踪验证,应该会有收获, 实在不行还可以布局钓鱼, 看谁上钩。 第二个问题, 就是怎么不被对手察觉了。 比如厉正初的案子,原本就归属大理寺,大理寺派系,尤其跟大理寺关系非常好的左骁卫李骞这些人,平时就与内卫多有摩擦,怎么可能允许正经办的案子被抢,发现内卫行动,必然会有冲突,届时怎么应对? 如果案子判定,再无更改,那怎么冲突都没关系,大家各凭本事,又不是第一回 了,怕就怕案子过程中各种被搞事,各种被打断,时间无限拉长,线索也被曲意更换,办人命案,最有最佳侦破时间的。 武垣对这个问题的应对很老练,直接说不用隐瞒,将自己最大的目的,最重要的行动隐藏,其它查案动作,什么问话跟踪全都没关系,别人要知道就让他们知道,两边矛盾从来没少过,纵使现在他们撇清,对方也会觉得他们会插手,甚至觉得他们憋着大坏,警惕性更高,更加提防,不若给他们点刺激,坏他们心态。 一不小心闹出不好解决的大事…… 也没关系。 这几个字说的意味深长,淡定自若。 崔芄其实问过武垣,为什么不好好对付李骞,任他一直挑衅蹦跶,何不一劳永逸,武垣说朝堂需要这个局势,按下李骞,还会有别人,不如就这么保持现状,李骞一直挑衅,一直想取代他,他闲着时,就随随便便回应几下,全当打发时间,忙碌时,就随便挑点其它方向,他看不顺眼的事,让李骞去焦头烂额的发愁,再也顾不上他。 “……小猫都爱玩,你给它个藤球它会追,给它个毛线球它会咬,你把鸡毛毽子拴树上,它也会跳起来扑——” 武垣一脸‘孺子可教’的满意:“李骞向来懂事,从不会让我失望。” 屠长蛮:…… 需要时逗一逗,不需要时就随便扔个玩具让人自己玩,把人当小猫小狗看,十三郎牛逼!这话李骞要是知道不得气死!不过也是活该啊,他怎么能就这么蠢,被玩了还不知道! 第138章 崔芄垂眸:“总归还是要查品仙阁的,用什么借口?” “内卫查东西,何须借口?”武垣淡定端茶,霸气极了,“我哪年不查他们几回?” 屠长蛮心叹服气。 十三郎可谓是官场最能整活的人,他何止年年查品仙阁几回,他哪里不查,想查哪查哪,原因角度还总是特别清晰,有时是手里缺钱了,有时是嘴里味淡了,有时时没事闲了,有时是突然想正义一把帮个好人了,有时单纯看谁谁不顺眼了……没他玩不出的花样。 他还回回理直气壮,从不遮掩,有时是好人,有时是坏人,让人猝不及防,没谁能摸得准他的心思,更不知道要防备警惕哪个方向。 这回王华的事事发时他们就在品仙阁,也第一时间进行了封查,但十三郎并没有命令手下接下这案子,而是撒手不管,让品仙阁去报官,最后仍然归了大理寺…… 怕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是故意的? 因为感觉两个案子可以并案处理,搞起来更方便,要么就都搂到手里,要么就都让出去,到时候踩别人脸时可以踩的更狠? 寒夜漫长,屋里却暖意融融,菜很好吃,茶也很香,难得闲时,三人聊了很久,一直到夜半三更。 所有疑问都通透了,没有安排都计划了,接下来,当然是先好好睡个觉,然后开始不同方向的行动。 屠长蛮这边,肯定不能再盯着那条蝰蛇了,人已经找到‘家’了么,别人弄了这么个局,当然不会让蛇很快离开,他能发现,大理寺那边肯定也会发现,按他的思路这么走,最后不能判案子是自杀吧,多少可以推个意外。 这边留了人暗中观察就行,屠长蛮已然更改路线,盯那几个案件嫌疑人,比如琴娘子,比如卢瀚,比如梁栋,琴娘子是教坊司的人,没活时等闲不出门,天冷又不怎么爱出来逛,没给他留什么机会,卢瀚和梁栋就不一样了,将近年节,官场应酬不要太多,有些外面不方便讲的话,推杯换盏时情绪松动,难免多少说点,还有推杯换盏后惬意愉悦,难免做点平时不太多的放松之事……怎会愿意被人知道? 偏偏屠长蛮干活还有些不务正业,天冷么,总会贪几口酒,饮了酒,脑子行动多少有点迟钝,就被抓包了几回。 不说卢瀚和梁栋,就说跟着两位大人走的近的,尤其最近正在查案的大理寺手下和左骁卫的人,差点要跟屠长蛮干架:“你怎么回事!想干什么!还敢跟踪——” 屠长蛮当场就拔刀了:“少自作多情,老子跟你了么!就你这姿色也配!老子喜欢腰细屁股大的姑娘,你这屁股,啧啧,不行!” 看起来摸鱼又摆烂,还有脾气,一点都不像正经在工作,反而一副搅局的样子…… 这马上过年,谁想工作,谁不想得过且过,他这么表现,反而不怎么令人怀疑了。 有屠长蛮在前头吸引火力,别人就可以低调的查更深更隐藏的线索方向,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垣。 武十三郎在长安城什么名声都有,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路过哪里也都不奇怪,突如其来被哪个瞬间吸引,陷入什么小赌局也不奇怪,比如街头斗鸡,村里斗牛…… 遇上了,随口问问就更不奇怪了,你敢不配合?行啊,罚钱,拿来吧你!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武十三郎跟家里决裂,自己搬出来住了么,花钱也一向大手大脚,将近年节,想来是手里紧了,想出外捞点,哪里能捞呢,最方便的当然是青楼赌坊这样的不正经生意了,可平时他就老往那边薅羊毛,总不能且着这几家祸祸,这不,明显改变路数了。 大家眉眼一对,懂了,武十三郎一来,就乖乖的表演,配合的回答问题,配合的上供‘孝敬’。 武垣便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收集线索,寻找那豢养动物的人,对于市井街头的流言也不关注,态度随意。 于是流言便越传越多,越来越离谱。 “没想到武十三郎也这么缺钱,往年也没这样啊,莫不是要娶媳妇了?” “你还没听说啊,永宁坊都快传遍了,他看上他那个邻居崔郎了,听说貌比潘安,腰细手白,可好看了!” “嘿嘿有人看到他们当街亲嘴,那叫一个天雷勾动地火……奈何家里不答应啊!” “何止不答应,他那个爹,和实际掌管武家大权的大伯,早放出话去,一分钱不会给 他……” “啧啧,也是可怜呐……” “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何等绝色,让这鬼见愁都服了软,倾了心……” 被街头巷尾议论的绝色美人崔芄,接到了活儿,帮人入殓。 因已打出名气,又有武垣屠长蛮私底下的或赞扬或引导操作,什么有些事不可错过,错过后不吉利,或于家族未来有害……厉正初和王华的家属很难不要求邀请崔芄帮忙,尽管大理寺并不愿意,但案子是案子,情理是情理,生死大事,家属已经妥协让官府验尸查探了,总不能连入殓纳棺的安排,官府都不允许别人办吧? 崔芄明面上与官府并没有什么交集,也就是被武垣带出去过几次,但以武垣脾气,还有崔芄不怎么喜欢笑的感觉猜测,两个人好像关系并没有多好,武垣这个阴逼没准是在利用人家…… 大理寺这边查不出两人的事,左骁卫也不能确定二人关系,崔芄表现的又太静,问心无愧的样子,半推半就的,也就允了。 第139章 崔芄是以顺利进入后续过程。 他的手法本事不用说,见过的人无不震撼,这次也一样,家属无不服气尊敬,崔芄便也能趁着这机会了解一些事,死者的过往习惯,熟人圈子,经历过的事,等等。 哀乐声声,正是家属最缅怀逝者的时候,越是关系亲近的,越会愿意讲些逝者之事,对自己也是一个安慰释怀,见有人愿意听,更是积极。 也有些家属与死者关系并不那么好,可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不尊敬死者的,装也得装出善意,崔芄问,就得配合的说。 崔芄这两趟活收获颇丰,家属‘善意’很够,愿意同他聊很多,诚意也很够,给的钱物都很丰厚。 他们在努力,大理寺也在努力,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线索证据一一浮出,案子似乎可以结了。 年节在前,不能再拖,大理寺安排了堂审之日。 堂审这日前,左骁卫中郎将李骞去了趟皇宫,面见圣人。 圣人一身明黄织锦,腰带缀满宝石,手上带着翡翠扳指,头上金冠不只是颜色烁金,是真的真金打造,熠熠生辉。 他放下喝了一半的补汤金碗,似有微愁:“明日堂审,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骞拱手:“圣上放心,都安排好了。” 圣人转了转指间价值不匪的帝王绿翡翠扳指,浅叹一声:“皇后她,也都是为了朕啊。朕虽不追求这些身外之物,吃糠咽菜也情愿,为了天下,什么苦不能受,可皇后是个女人,是朕的枕边人,和该好好呵护……” “你也是男儿郎,为人夫为人父,应该懂朕。” 第66章 堂审 这里是皇宫, 屋阔顶高,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连最角落放置的立形宫灯挂都非凡品, 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在这个最尊贵的大殿里, 坐着最金贵的人,身上衣服是最贵重的明黄,非宝石东珠极品玉不能匹配其地位,手上端的碗是金的,碗里用来熬补汤的药材更是时间稀有, 千金难寻。 圣人居然说为了天下百姓, 他什么苦都能吃……只是自己的枕边人, 总也得顾念。 圣上左右为难, 做皇帝很难。 李骞经常入宫, 伴驾技能熟练,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也能一派肃正,理直气壮地说:“圣上说的是。男儿生来责任在肩, 任重道远,必要历练筋骨明志敏心,为族人为家国, 什么苦吃不得?可妻儿为我们辛苦操持,为我们养儿育女,也是很不容易的,偶尔因为太过于关心丈夫导致关心则乱, 出了一点小错, 又怎能苛责?” “妻子不过也是看丈夫太过辛苦, 哪怕仅只是衣食安排,也只是盼着丈夫能身体健康,日子过得安顺,又怎么算是错呢?” 说着话,李骞眼梢微垂,叹了口气:“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都是圣上的,天下之物和该圣上享用,也会荣幸圣上享用,偏偏圣上平日里太过节俭,都没什么机会,好不容易能得皇后娘娘器重,有机会得见天颜,圣人怎么可以只顾自己德行,而不体恤这些孝敬之心?” “天下所有人或物,对圣上的向往都是一样的,圣上恩泽降下,又怎么可以厚此薄彼。” 中宗帝眉目温软,浅浅感叹:“若世间所有人都像卿这般理解朕,何愁天下不太平?” “其实圣上不必如此担忧。”李骞又道。 中宗帝:“嗯?卿这是何意?” 李骞看了看四周,为了二人能安静说话,殿内所有宫侍已经被挥退,只有一个心腹老太监在侧伺候,很安全。 但他还是压低了嗓音,很是谨慎:“古来牝鸡司晨,可曾有过好下场?太——那位时下再能一掌遮天,也只是暂时,明日黄花指日可待,这天下到底姓李,永远也姓不了武。” 中宗帝没说话,但眼神鼓励,很明显这话,他爱听。 李骞便微微倾身,眸有深意:“……便是这些事掀开了又如何?不过是一些财物,皇后娘娘舍不得您吃苦,小事而已,值当高高挂起?要臣说,若那边……真这么做了,反倒是件好事,捅到大朝上去议,看大家是站她的队骂圣上,还是骂她小题大做,怜圣上您和皇后娘娘受苦了……太后只是太后,您才姓李,是天下之主。” 中宗帝其实还是有忧虑的:“可十三郎参与了。” 武垣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孙,也是她用的最顺手的刀,原本大理寺的案子,他直直插手过去,绝不是意外。 中宗帝其实很自信自己的位置,李这个姓氏给了他太多底气,可他登基这么久还未能构建一个足以抗衡太后政权的团队,又怎么能不慌。 太后实在太厉害,父皇在世时就把持政权,手腕凌厉狠辣,政治智慧无敌,朝野内外无不服她,偏偏身体又很好,那么大年纪了没一点衰落之相,反倒自己这身子有些不中用…… 他很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也怕永远抗衡不了太后的权势手段。 “有什么要紧?” 李骞又有话说了:“武十三郎再得太后喜欢,也不过是一个小辈,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小辈,不是有那点混子无赖的本事,早就没命了,太后只是把他当刀,何曾真正宠爱过?若真正宠爱,怎么不关心关心他跟家人的关系,不关心他手头是否有钱,怎么还不成家,要不要帮忙少相亲赐婚……作为长者该为宠爱小辈办的事,她是一件没办啊。” 第140章 “武氏一系里,真正势力大的,决定一族之事,掌控人脉往来,倍受太后器重,甚至可以和太后谈条件的是谁,圣上不是最清楚?” 这个倒是,中宗帝笑了一下,有些自得:“武三思。” 太后的侄子,武垣的大伯父。 如今,已经算是他的人。 李骞一脸‘这不得了’的放松:“连她的娘家人都不帮着她,帮着圣上您,可见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眼瞎,这天下,将永归李氏!” 中宗帝甚慰,也觉得这一次小小交锋,算不得什么大事,太过看重反而是给别人脸了。 “你说的对,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但也不可不管——你亲自过去看着,一旦有什么意外——” “我自会去武家求助。” 李骞不要太懂,案子虽小,却是上面人在掰手腕,品仙阁与韦家的关系,他不信武十三郎那八百个心眼子查不到,可查到了又如何,韦家是圣人的岳家,同圣人关系好,韦家和武三思关系也好啊,别人治不了你武十三郎,你大伯还治不了你? 翌日上午,大理寺开堂审案。 阴了几天的天气终于迎来晴空,阳光普照,铄金灿烂,虽然冬日的太阳太远,照到身上并不怎么暖和,可心中的阔朗温暖感,却是阴天时不可能有的。 崔芄披着灰鼠皮披风,手里抱着暖炉,站在外面围观的人群之中,看着这次升堂公审。 主审官是一位姓王的推官,听闻是最近天冷,上头几位大人生病了,他又刚刚好是冉冉升起的星星,过完年就有望升迁成少卿,做堂主审也不算不合规矩。 叫上堂的嫌疑人也都在意料之中,比如琴娘子,卢瀚,梁栋,此前都认识,也都见过面。 倒是围观人群里,除了寻常百姓,还有些不太一样的人,比如在对面茶楼包场的人,财大气粗,一眼看过去印象也是两个字,有钱,穿的富贵,下巴抬起的角度高贵,连肚子都比寻常人有料,鼓的那叫一个圆润。 还大敞着门窗,不怕别人知道。 崔芄没见过这个人,但从百姓的窃窃私语里知道了,人家姓韦,是尊贵的外戚,当朝皇后的娘家。 路边还有一个马车,看上去很低调,颜色也不张扬,实则从木头到雕刻到拉车的那匹马,光是有钱都是弄不到的,还得有势。 马车停的安静,车里没人下来,只偶尔,会看到一只手撩开车帘,冲着这边。 看不到里面人的脸,仅仅一个绷的严肃的下巴,一点点侧脸轮廓,就能让人感受到那股不一样的气势,莫名有种威慑感。 这个角度……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以前见过面? 崔芄沉吟,可他在长安并没什么熟人。 惊堂木一拍,里面开始审案。 冗长公告流程后,王推官开始问厉正初的案子,第一个问的是琴娘子:“有人口供证词,说你与厉正初有情,可是如此?” 琴娘子先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才微笑道:“大人可莫要信了这市井间瞎传的流言,我们这种人,也是要名声的。” 王推官看了看手上供纸:“多年前你就曾接近过厉正初,行引诱之事——这也不是真的?” “那时我才多大,还不懂事,知道什么是情,不过是接了教坊司任务,到几个宴上拂琴曲罢了,这么多年过去,山长水远岁月如歌的,谁还记得他?” 琴娘子说到这里,哦了一声:“听闻他两年前来了长安,可我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又怎么会有情,这欢场女子要是痴情起来……想必大人知晓,怎会忍住不见。” 王推官:“本官不知晓,你即这般说,本官只问你,你在长安城,一共见过他几次?” “三次。” 琴娘子迅速的说了这三次的过往,全部是在别人宴上,她受邀过去抚琴,顺便见到的,除了打了招呼,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旧可叙。 她讲述的三次过程合情合理,细节全有,可见并没骗人,只是这第三次的时间地点有点暧昧。 王推官:“他死前一天,你见过他。” “那他非得在见过我之后死了,也不是我的错啊,”琴娘子摊手,“我只是接了活儿,得抚琴,他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官府不是查了?既然具体说到了时间,仵作必已验明死亡时间,同一时间我在教坊司,有人证,大人尽管去查验比对,这事跟我没关系。” “好,”王推官又看向梁栋,“有证据口供提到厉正初跑官一事,想要与你认识。” 梁栋:“确有此事,他通过中间人给我递了话,但还未来得及亲自拜访,让我考教印证本领,人就没了。” 王推官又看向卢瀚:“你就是那个中间人,对么?还未帮厉正初拉线认识梁大人?” 卢瀚颌首:“是。” “果然是你,”王推官目光凌厉,“你拉引荐之事,又言琴娘子可疑,几句话把所有人都绕了进去,脏水给谁都泼,其实就是你干的是不是,还不从实招来!” 卢瀚顿了一瞬,像是被吓着了,然后立刻摇头:“王大人这是何意,不是我做的!” “还说不是你?” 王推官将一份口供扔到堂下,满面肃正:“这份口供你怎么解释?你说当晚你没见过厉正初,说白日同他约过,他没答应,像是约了别人,可是你晚上去过厉正初家,有人作证,在其家门口看到过你!” 第141章 “你是不是去见了他,是不是已跑官为由,加大了开出的价码,甚至以王华给出的条件对比,逼胁厉正初给更多,厉正初没答应,或者拿捏了你的把柄,反过来逼着你退步,你一时不忿杀了他,是也不也!” “不是!”卢瀚愤怒中又有点慌,“我怕什么,我也没必要杀他!” 王推官冷笑,又扔出一份东西:“你说你怕什么?” 卢瀚看到纸上的字,良久没有言语。 那上面记录的,全是他干过的事,□□赌博,杀人灭口,收受贿赂,买官卖官……且证据十足,写着哪哪有他的签押。 这里每一条拿出来,都足够给他定罪。 王推官:“这是在厉正初房子里找到的,他的书房后有一密室,放的都是这些东西,如果你想看你按过手印的契书,本官可以让他们抬上来。” 卢瀚喉头抖动,心头就只有两个字,完了。 全完了。 第67章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我是怎么杀他的?” 卢瀚不知道, 自己的声音都透着抖。 座上王推官眉目严肃:“这难道不是应该问你自己?你给他下了什么毒,竟如此之奇巧,齐全长全仵作之能, 都未能确定是哪种——” 原来厉正初是毒死的? 卢瀚舔了舔唇, 努力稳住心神:“敢问大人, 王华是怎么死的,可否告知?” 王推官浅浅一叹,似乎很是遗憾:“虽不能说是自尽,却也怪不得别人,王华死于蛇毒, 他养了一条蝰蛇□□宠, 许他自己养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不知其身有剧毒, 越长大毒性越烈, 小心被咬至此,是个谁都不想发生的意外。” 卢瀚眼瞳颤动:“此事确然?” “确然,”王推官道,“王华尸体颈侧往下还有毒蛇留下的咬痕, 死因明确,毋庸置疑。” 卢瀚:“也就是说,大理寺并不认为, 我与王华的死有关。” 王推官:“我同你说的是厉正初的命案,自与王华无关。” “可若我杀了厉正初,为何不杀王华?”卢瀚眯了眼,“大理寺查到的这些, 厉正初知道的我的事, 王华也都知道!他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秘密, 我若杀人灭口,难道不应该一块杀了,只杀一个,放过另一个,秘密仍然有暴露可能,我蠢到何种地步,竟想不到这点?” 此话一出,不说王推官愣了,围观人群都忍不住哦豁一声。 知道你们官场黑,没想到这么黑!也万万想不到,你们还能黑治黑,大理寺似乎信心十足胜券在握的样子,却没想到恶人反被恶人磨了? 而引起这一系列气氛变化的卢瀚垂了眼,心中快速思量。 今日来堂审前,他并不知道堂上气氛会如何,断案会是个怎样的走向,可既然是案子,就需要有一个凶手,本就是自己没干过的事,自己还大小是个官,应该不会被拿捏,只是小小配合而已,没想到这回旋镖还真的扎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水至清则无鱼,天底下哪个人敢站出来说自己一件亏心事没做过,哪个官敢说从未出过任何错漏,没一点把柄,不可能被抓到?我也很无奈啊……” “朝堂官位出缺,小的没人要,大的所有人争,厉正初和王华想要的是同一个位置,我这左右为难,只能是都不得罪,谁给的多就偏向谁,毕竟这价码是实实在在的,大家也都看得到。” 卢瀚一边说话,一边快速整理思路,他需要点时间—— “厉正初的死因暧昧,为何不细问与之有暧昧关系的琴娘子?” 他将回旋镖扔向琴娘子:“此二人有染。” 琴娘子都乐了:“我道是哪个长舌妇污我名声,原来是卢大人,可是因两个月前您和太常寺林大人一起点我,我应了林大人,您觉得被驳了面子?若真如此,妾身同你道歉——” 她袅袅婷婷行了个礼,笑靥如花,浅叹暧昧:“不过这话可切莫再说了,若同我有染的男人,我就要杀了,那这长安城,可剩不下几个男人了。” “噗——” 围观人群笑声一片。 琴娘子看了眼外头,眼波妩媚,顺手扶了扶发:“再说了,我杀厉大人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的人,要穿金戴银,要山珍海味,还要为明日黄花后的凄凉晚景做准备,随手算一算都是了不得的数,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赚钱攒钱才是头等大事,甭管哪个男人,到了我面前,我要的都是钱,要命有什么用,命没了,他怎么源源不断的被我哄到钱?不划算嘛。” 卢瀚眼神微深:“可你父亲的死,与他有关,是他害你父罢官杀头,家产被抄,是他害你当不了官家小姐,进了教坊司。” “这可不兴乱说,”琴娘子一脸肃正,收了笑后,板正的有模有样,“我父贪墨巨款,手下造有冤案,民声载道,做了坏事积了业果,朝廷依律判他,也是报应,卢大人说我要为此报仇,意思是我不服朝廷判决,质疑朝廷判的不对?我可不敢这么想,国有国法,触之当惩,我虽觉自身无辜,可也受了父亲恩养,全当还他了,至于旁的……” “卢大人身在高位,还是谨言慎行的好,我一个小小教坊司女人,就是死了,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可若因大人这话,连累到别人身上,就不好了。” 第142章 卢瀚眼神冷下去。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今天矛头指向他了。 琴娘子若背了这个锅,说服力不强,只有他,还算有点身份,地位却不那么高,在这里‘依法治了’,对民间有绝对的说服力,也能将官府声望抬得更高。 他可以不是凶手,但他很合适。 ……还真跟昨晚见的那个人说的一样。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他辛辛苦苦爬了这了久,不是为了死在这里的。 卢瀚快速打量四周,并没有看到武垣,心里有一点点慌……他不是说会来么? 不不,他一定就在附近,只是没现身,因为自己昨晚没有答应,只要自己表现出来,他会出来的,武十三郎一言九鼎,怎会说话不算话? 崔芄也没有看到武垣,但他知道,武垣一定在附近。 这波大理寺矛头针对卢瀚,几乎是必然的唯一解,毕竟……真凶手他们搞不起。 他抬眼看了看堂上的人,静待接下来的发展。 卢瀚既然想明白了,决定要拼一把,就不会再犹豫,连之前那点慌张都全压下去了,目光沉静,腰背挺直:“厉正初死那夜,我的确在他家门口经过过,但也只是经过,并未进过他家门,为什么不说——就是怕被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瞎怀疑。” 王推官:…… 你在内涵谁! “大理寺既然把厉正初家翻了个底朝天,知道他握有我的把柄,应该也知道了,此人相当不简单,手上除了我的把柄,还有别人的吧?” 卢瀚意味深长:“若是在这个方向上我有杀机,想要灭口,那旁的人为什么不能有?” 话音落时,他看向同是嫌疑人,在堂上却安排有座位的梁栋,他的顶头上司。 梁栋不为所动,淡定极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哇哦。 琴娘子安静站在侧手,看热闹看的那叫一个投入要谨慎,谨慎的是,基本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合仪的举止,悄无声息,投入的是,那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已然写满太多。 卢瀚的确看这个女人不顺眼,见不得她太轻松,当然要拉下水:“琴娘子说没见过厉正初几次,总见过梁大人很多次吧,前几日梁大人办宴,你不是还去抚琴了?他和王华之间的气氛,别人瞧不出正常,但你应该懂?” 琴娘子看了看左右,有点害怕,但梁栋没理她,没给她任何眼神或暗示,反倒是堂上王推官脸绷得很紧,好像谁说谎就要打板子,外面围观的人群也是,都等着她开口,要是说谎的话…… 她眼睫微微颤动,道:“我也不太懂,只是隐约觉得,似乎很是亲近?” “不错。” 卢瀚嗤了一声:“下面人都在跑官,为了一个位置几乎要抢破头,什么手段都来,殊不知这些位置过手的人心里早有属意,任你有一百种手段允诺,你不是被属意的那个人,你一定不会有结果——梁大人属意之人,便是王华。” 琴娘子讶然:“可大人允了厉正初托人引荐?” “没错,这个引荐的中间人还是我,”卢瀚一脸‘没想到你也这么天真’,“可谁说引见了,认识了,这个位置就可以抢了?诸位不妨好好想想,这位置最后落到了谁头上,谁又死了?” 自然是落到了王华头上,品仙阁的拍卖,王华用大价格,拍下的就是这个机会,死了的,当然是厉正初,已死或注意将死之人,根本不能算竞争对手。 堂上气氛陡变。 梁栋终于说话了。 “如你所言,我有杀厉正初的动机,是为王华腾地方?这王华是什么档次的人,值得我为他如此?” “再者,”他目光淡淡,看向卢瀚,“以你的想法,厉正初和王华的死,都是凶案,凶手是一个人,那我都为王华杀了厉正初了,又为什么杀王华?于是我有何益处?” 卢瀚笑了:“原来大人也不过是凡人,偶尔听不出别人说谎,自然是因为——你真正欣赏属意之人,也不是王华。” 大堂内外陡然一静。 竟,竟然还有这种反转么! 梁栋仍未动摇,脸上没什么特殊神色,只定定看着卢瀚,说了三个字:“证据呢?” 对啊,证据,给他证据!卢大这么能锤,必然有大料!快我们要听! 围观人群炯炯眼神的目光犹如实质,刷的看过来。 卢瀚:…… 他有点紧张,他开始出汗。 对啊……证据……十三郎该你上场了,你怎么还不来! 应该是很快,但他感觉像等了一万年那么久,久旱逢甘霖春暖覆大地,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锐冷的声音—— “我以为今日大理寺堂审不过是个笑话,没想到还真有个敢说实话的。” 武垣像是从天上飞来,卷着朔风,身影如电般旋进大堂,衣角一甩,端的是一个潇洒气派,眼神往卢瀚身上一扫:“虽然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卢瀚:…… 你礼貌么! 武垣:“但梁大人就更过分了,连畜生都谈不上。” 卢瀚:…… 突然爽了一点。 梁栋猛的一拍椅子,站了起来:“竖子敢尔!这是大理寺,不是你可以随处撒野的地方!” 王推官被提醒到,立刻跟着道:“不错,这里是大理寺,眼下正值堂审,扰乱公务,挑衅破坏,你可知该当何罪!” 第143章 武垣行走长安城向来恣意,或许偶尔吃软,但绝对不吃硬,别人不这么说还倒罢了,别人这么说,他更不可能走:“哦,这位大人要给我判什么罪?要不要来人押我?” 随着他的话,的确有人来了,一支小队,训练有素,威正严明,却并不是大理寺的人,而是内卫。 屠长蛮大剌剌带人走进围观人群:“喊什么喊什么,大惊小怪的,干扰堂审,都给我安静!” 围观人群……更兴奋了! 娘喂,这是有大热闹看的节奏!十三郎都来了! 这是要抢人么?还是抢案子?大理寺要这么光天化日被抢了,岂不是很丢脸?可那位可是十三郎,什么时候输过,想干架就干架,至于丢脸,内卫什么脸没丢过?丢脸的是内卫,是屠长蛮这样的小疯狗,关他十三郎什么事? 这要脸的,碰上不要脸的,你说谁赢? 就看大理寺敢不敢玩了! 尤其刚刚那一出,百姓们又不傻,多少也能看出来,不说故意制造冤案吧,官官相护是必然的,官服要这么审案子,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虽然是个比烂的世界,但大家对十三郎的这一次的叛逆还算满意,还挺想站他这边的。 眼看堂审气氛反转,马上要压不住了,外面街道终于有动静了。 打车上的人终于下来了,眉宇肃然气势凛凛,浑身上下都带着长者威压:“胡闹!你也是官身,当知所职所辖皆有规则,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莫要打扰了别人办公!” 方才只隐约见了侧脸和半个下巴,崔芄就觉得有些诡异的眼熟,现在看到人,这种感觉又来了,他确认和这个人没见过,也非常陌生,可这个人偶尔某个角度看起来就是眼熟,很像一个人。 中年男人看向武垣:“切莫做小孩子脾性,让长辈失望,过来,跟大伯回家。” 第68章 死法,他想自己选 大伯? 武十三郎的大伯?那岂不是太后的侄子, 武三思! 厉害了。 长安城众所周知,这一位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身运气就好, 家里出了个太后, 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他又擅钻营,会谄媚奉承,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子,政权能涉,大财在握, 在整个家族里说一不二不说, 在外面也是没谁敢招惹的存在。 这位自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 却不允许任何人不听他的话, 尤其武家, 十三郎为什么被赶出门,一直流浪在外,不就是因为太反骨,说话不中听, 办事不听听话,叫这位大伯不高兴了? 围观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实在太大了些。 “你们……怎么都知道?”有老实人真诚发问。 长安百姓亲切的看过去:“这位郎君是外地人吧?害,长安城能有什么秘密, 我们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更多呢!” “比如十三郎的爹,命就不如哥哥好,是个克妻的, 这先后得娶了四五个妻子吧?前头都没了, 立马续弦, 这武家二房光舅亲老丈人就好几个,过年走动打车都得走出火来!” “十三郎好像是他第三个妻子的儿子,这是最可怜的一个,娘亲死时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呢,却连吃喝都没人照顾,听说瘦的一把骨头,就这样,他爹还要续弦呢,小孩这么下去没人管,岂不是会夭折?要不是十三郎舅家不干,逼着他爹坐下来谈,他都不一定能有个师傅,带出去好好照顾。” “听说当初十三郎舅家要求的是把十三郎带回去养,武家没应,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这才两家捏着鼻子同意这个法子,孩子不在武家养,也不在舅家养……” “谁知十三郎外祖母家是武将出身,打小给孩子打基础,身体养壮了不说,人也反骨了,那脾气秉性,总之就是你刚我比你更刚,你硬我比你更硬,谁敢惹咱就比划比划!” 围观人群把十三郎回长安后闹出的事好一通说,就是可惜时间有限,只能说几件闹的大的事,有好些平时的骚操作花活儿都没来得及说,简直太遗憾了。 “……你要想听这些,以后咱们再详聊,总之他们家的事呢,有点乱,十三郎不服管教,看不惯武家这一大家子人,武家这位大伯呢,就觉得虽然我们没养你,但是生了你啊,你敢不听话就是不孝,总想压服他,这家族里的事,外人都不好插嘴,连宫里太后都不怎么问,毕竟侄子她宠,侄孙她更喜欢,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总结就是,武家这位大伯和十三郎是冲突焦点,这里头甚至没十三郎亲爹什么事,那是个家族应声虫,没什么自己的脾气。 那现在武家大伯突然出现在堂审现场,提点侄子不要多管闲事,甚至应允回家之事……这是终究心疼晚辈了? 还是故意给十三郎找麻烦? 对于晚辈来说,谁不想被疼爱,谁不想有依靠,回家的召唤或许大于一切,将心比心,十三郎最期待的可能就是长辈的认可? 他得听话吧…… 反正只是大理寺的案子,反正破不破跟他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只要跟着大伯走,就是只赚不亏啊! 所有人目光都紧紧盯着武垣,看他下一步动作,话语,甚至表情,猜他会不会走。 崔芄猜,不会。 他没想到武家大伯会出现,武垣可能也没想到,但并不影响,武垣是一个看起来行事没什么标准的人,实则内心很坚定,做了的决策不会改,而且……他内心真正期待的未必是这个。 第144章 万众瞩目下,武垣动了。 他像所有恭顺乖巧的晚辈一样,过来给武三思行礼问安:“一别数日不见,大伯身体可还康健?” 武三思背手站着,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这么多年,终于能听到大伯一句带我归家,”武垣当堂鞠躬,声音感动又诚恳,“大伯慷慨大义,侄儿永生不忘,必定思报。” 怪……怪礼貌的嘞。 围观百姓非常意外,甚至谨慎的后退了一小步,这真是十三郎么?那个鬼见愁? 武三思:…… “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是有前提的,你没听清? 武垣:“大伯的话,我听懂了。” 武三思:“那这就随我走吧,这次别再任性。” 武垣:“大伯容禀。” 武三思眉头一跳,他就知道有幺蛾子。 “家虽重,国法更重,”武垣慢条斯理,一脸正气,“我眼下还有公务未完,还请大伯稍作片刻,待忙完了,我就陪您回家。” 公务? 武三思视线环视四周:“这里,是你的公务么?” 你是大理寺的人? 武垣:“若见冤案不惩不归,实乃内卫失责。” “各官署确各有细则规矩,我并不皆知,然我也很忙,”武三思看着他,“我时间不多,也不会次次等你回去,你当懂。” 武垣当然明白,这并不是有商有量的亲情,而是威胁—— 机会只有一次,他不会再给,现在不跟着他回家,以后就永远别回了。 当他那么稀罕,那么渴望呢? “劳您操心,是我的不是,”武垣微笑,“大伯心慈,既然愿体恤小辈一次,不妨再宽容些,略等一等?” 和着他不答应,就是不慈了? 武三思浅浅一叹:“唉,不管你认不认,愿不愿意认,武家永远都是你的家,我永远都是你大伯。” 你小子想什么都没用,光凭辈分,我就死死压你一头,说什么就能是什么,说你不孝你就是不孝。 这一来一去,言语间满是机锋,看热闹的人,实实在在看了个热闹,聪明人品出了滋味。 这武家大伯也不是吃素的,道德上几乎站于不败之地,今天这么一回,不管十三郎跟不跟得回家,这一言一语里的交易有没有达成,真正不亏的其实是他,他连面子都失不了,亲情之睦,无关政治命案,孩子不回家是孩子叛逆,长辈也不是不管,是舍不得,是寒心又疼爱,总之不管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办不成也不会丢脸。 武垣当然不会就着这个方向继续走,自己没法占理,而且时间也不允许,直接转身扬声—— “本案事实清楚,大理寺却误判误导,我内卫上承天恩,领太后旨意,不敢尸位素餐,既碰到了,不能装作没看见,刚才站出来打断,也只是为了公正——” “我已知本案凶手是谁,真相不容扭曲,国法不容玷污,亲情亦可靠后,今日谁敢阻拦,便是与凶手有合污之嫌!” 这话说的,傻子都听得出来,要是武家大伯还敢继续拦,就是凶手请来的帮手! 武家大伯还能怎么样,只能看了看侄子,遗憾叹口气,在王推官迅速命令下面人摆好的椅子上坐下,旁听堂审。 来都来了,走是不可能走的,总要看看接下来的戏怎么唱。 他也走不出去,因为没人关心他,所有围观人群的重点都在凶手两个字上,武垣都说知道凶手是谁了,大家怎么能不兴奋,齐齐又往前围一步,目光期待,就差喊出声了。 武垣看向堂上坐着的梁栋:“尚书大人,还不认么?你身居高位,官威赫赫,何以这么糊涂啊。” 现场一静。 卢瀚:…… 还真是梁栋! 这样子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怪异,尤其这个堂审安排,他知道不是自己干的,想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才会从从容容,大剌剌地过来,他真的以为是琴娘子,直到堂审气氛直冲着自己而来,风向不对,他才隐隐明白过来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 他隐隐猜到了是梁栋,可被武垣挑开来说,他仍然觉得震惊。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自己去干这些事! “你其实没必要自己亲自处理这些事,”武垣盯着梁栋,“走到你这个位置,愿意为你办事的人多的是,这次是没办法了?有些绝对机密,你不允许别人知道?” 梁栋表情淡淡:“十三郎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就说点你能听懂的——” 武垣走到案前,点了点王推官案上的证据纸页:“大理寺找到的这些,从厉正初密室里搜出的东西,难道不是梁大人你,亲自留在那里的?” 梁栋突然凝眸看过来,目光如刀。 武垣:“厉正初这个人呢,死心眼,不听劝,硬骨头,不当别人的刀,偏偏人太聪明,体察入微,又擅劝别人听劝,他找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多到足够一个人死十回——” “你发现了这件事,你杀了他,拿走了那些对你不利的东西,至于要别人命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给大理寺就给了。” 豁! 竟然还有这种事!死道友不死贫道? 脏啊,心太脏了! 梁栋还是没说话,看起来安静又很意外:“不知十三郎为什么这么想,可是有证据?” 第145章 有证据你就说,想套话想诈那一套,对我没用。 武垣还真就喜欢这种嘴硬的,毕竟你跪太快了也没意思不是? “你们约的晚上见面,地点就在厉正初的宅子,这时间地点是你提的还是他提的?若是你提的,不得不说,你很聪明,很会找地方,可若是厉正初提的,你就没怀疑过,他为什么让你这么个陌生人进他的家?是喜欢你欣赏你崇拜的不行?” 武垣唇角弧度挂着讽刺:“你用的是老虎须,品种特殊,其须硬韧,经常看到摸到只会叹其滑硬,不会想到其它,然这种东西一旦剪断,就水饮下,便会如打碎的琉璃碎,瓷器片,人的脾胃消化不了,反被其割伤,体内大出血而亡——” “你以为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人前不认识厉正初,没跟他见过面,虎须这种东西,寻常人也想不到,你的作案手法很完美,很高明,是与不是?” 梁栋脸色终于绷起,有些不自然。 武垣继续:“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厉正初洞察之敏,行事之密,为何见你见得那般随意,不换衣服,不寒暄拉扯,不提防你的恶意,不做任何意外预案……虎须这东西,可是不容易水的,就算是混着茶叶和药材,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厉正初又不是瞎子,为什么那么给你面子,直接干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围观人群都学会抢答了—— “他是故意的!” “不错,他是故意的。” 武垣肯定地看了眼外面人群,视线才又回到梁栋身上:“那些密室里,梁大人找到的,关于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也是厉正初故意放在那里,故意让你看到的,其实有关你更多的东西,并没放在那个密室里,而是在别处哦——” “你们这一局对弈很有意思,表面是你们的局,实际也是你们的局,厉正初明知必死,还是闯了进来,他知道你们要他死,他没想逃,可这个死法,他想自己选,他不想死的那么孤独,总要拽几个人陪葬。” 梁栋脸色终于大变。 第69章 不见棺材不掉泪 震惊, 不信,警惕,紧张…… 梁栋脸色变化太过明显, 以至于近前所有人都看得到, 围观人群都低声一传十十传百, 所有人目光齐聚在他脸上,等着他反应。 梁栋本人心情当然更迫切,可武垣竟然不说这个事了,转而说起了王华! “你杀王华,就更简单了, 你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把他约出去, 到某个房间, 说在那里放了给他的东西, 别人不方便看到……” 案件证据可查, 细节却难印证,但跟着证据的推测,总是有方向的,这便是武垣和崔芄讨论多次, 认为唯一可能的方向:“一来王华高价‘拍’到了你给出的机会,他还要求着你办成呢,当时现场气氛酣然, 别的谁他不想理,你的话他一定会听,二来你都刻意提点了私密物,别人不方便看到, 按照正常人思维, 怎会不小心提防, 顺手闩门?”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那时悄悄放出你豢养的蛇……一个神秘的密室杀人就能完成,你甚至不需要太思考后续,你养的蛇听你的话,它还能自己回家。” “十三郎今日堂前指挥我,该是发现那条蛇了?”梁栋眯眼,盯着武垣,“它可在我家?” 武垣:“怎会?梁大人可非一般人,心智之聪慧,行事之敏密,怎会发现不了内卫在干什么,你并不知道那夜我会带人去,我既去了,遇到事就不会当做没看见,多多少少要查看一番,你知我不好应付,发现我带去的人也了不得,立刻识别到了蛇毒,当然不会让蛇返回自己家,而是发出了另外的指示,引导那条蛇改变方向,甚至在路程中间屡次引导,顺便提前暗中布置,让蛇去了王家——” “才有了大理寺今日荒唐的结论,说什么蛇是王华死的,王华之死不能算自杀,也差不了多少,这是个另类的农夫与蛇的故事,是个意外。” 梁栋:“如十三郎所言,那我是怎么控制蛇的?既然这蛇有毒,咬人立刻毙命,谁能控制得了?” “自然不能是说句乖,咬他,它又不是人,怎么听得懂?”武垣指了指鼻子,“味道,总有些味道是我们人不灵敏,动物很敏感的,蛇用蛇信感知周围,它会喜欢和追赶的味道很特殊,人并不易找,但狗可以,梁大人难道不知,我内卫中有人擅训犬?” 常外屠长蛮按刀挺胸,没错,就是在下! 多亏我找来了狗啊!虽然方向是崔郎提的,但狗是我找来的啊,天意在我,这波案子能破我功劳最大! 在围观人群讶然的注目礼中,屠长蛮大步走进大堂,把怀里证据往地上一扔:“你不认也没用,我们十三郎不但知道你养蛇,还知道你养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动物,还偷偷的养,不叫人知道,你信不信我们十三郎马上能把你那一山小动物换个地方!” 武垣纵容手下得瑟不说,还有模有样的思考了下:“城外西山温泉庄子外,有个深涧应该不错。” 梁栋:…… 我那些小可爱是养在山里的,你给养到深涧水里?你怎么不直接说都杀了! 武垣盯着他:“如何,还不肯说么?” 梁栋:“你用这些东西……威胁我没用。” “可你不是最讨厌被威胁?杀厉正初就是你觉得被威胁了,迫不得已,那杀王华呢,为什么?他可不像是一个聪明人……” 第146章 武垣说着说着,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他不聪明,但他坏啊,人品太差,没什么道德底线,为了达到私欲无所不用其极,谁都能卖,他能知道卢瀚的把柄,为什么不能知道点梁大人的?” “他们以为我欲将心比明月,对你梁大人再真诚不过,谁知梁大人你不止是两头吊,你是三头吊甚至多头吊,不管多少人来找你跑官,你就一个态度,不答应也不拒绝,最后看表现?唔,让我猜猜,他是怎么得到你亲口应允的机会的,肯定不是因为能出价最高——” 梁栋脸色变的那叫一个快,可到现在都没有明确态度,认罪或反驳,可能是心存妄想,可能是等着一个什么时机…… 对付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你总得给他一副棺材让他看到。 武垣看出来了,也不生气,也没着急,就以一副让对方看到绝对生气的脸色,慢条斯理‘猜’—— “王华本以为这回的事板上钉钉,毕竟梁大人哄人的话术一绝,动听的很,可说好的肉迟迟不落到碗里,狗都会觉得不对劲,怎会坐以待毙?这次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厉正初,他最想干掉的就是厉正初,当然要顺手去干点坏事——他暗杀了厉正初好几次,去过好几次厉正初的家。” “这点我可以作证!”琴娘子适时举手,“王华做事并不讲究,也不担心名声,在外面当然不会乱说话,可到了女人堆里,什么话都说,传出去就不承认,反正女子低贱,都会说谎话骗人……我有一次路过厉大人家,亲眼看到王华与他发生口角,甚至小有撕扯,王华也跟女伎吹牛,说朝厉大人动了好几次手,说厉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滑溜的很,他出手必要见好处,杀不了人,自然得顺点东西……” 武垣看向梁栋:“你猜,王华顺到了什么?” 梁栋牙齿咬得咯咯响:“那得去问他自己,我又不是王华,怎么会知道!” “梁大人怎会这般妄自菲薄,我都猜得到,梁大人怎么可能猜不到?”武垣微笑,“厉大人藏的最结实的不就是那些私底下调查到的东西,王华能顺到的,无非那些事,我猜——他应该知道了点什么,还那么凑巧,就是你梁大人的黑料,可不就能反制要胁你了?” 梁栋:…… 武垣看着对方不怎么漂亮的脸色,笑意更深:“那梁大人再猜猜,这些黑料,是王华顺手顺来的呢,还是厉正初让他‘顺的手’?” 梁栋眼瞳颤动:“怎么可能有人这么蠢……”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把可以威胁的东西分享?”武垣看着他,“梁大人想不通,是不是?” 梁栋不是傻子,不是猜不出来厉正初干了什么,他不理解,这说不通,一个正常人不会想这么做,也不该这么做。 武垣则敛了笑,眸底墨色沉深:“梁大人自己,又为何亲自杀人?” 这也说不通不是? “你身居高位,也算掌握着很多人的生死,身边难道没有信得过的心腹?即便没有,那死士呢,灰色地带接活儿的呢?梁大人不是跟品仙阁关系好,各种消息都很灵通么,是怕丢脸,还是没这个钱花?” 梁栋:…… “还想不明白?”武垣目光如炬,“品仙阁是什么地方,需要我告诉你?” 梁栋很难不被一句句追逼搞的火大:“品仙阁当然是权力之巅!朝堂解决得了的事那里能解决,朝堂解决不了的事那里也能解决,别人不配知道!” 那里早就是一个特殊的交易场,有自己的规矩法则,只要遵守那些,别的都是小事,所有做官的人可以朝堂表现不佳,绝不可以在品仙阁表现不佳,朝堂上不行,哪怕被关被罚被贬,都有周旋空间,只要给得起价码,品仙阁若将你移出名单,你便再无出头之日…… 那里才是最拼的到权力滋味的地方,会让你有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畅快感觉,交易,价码,清扫痕迹……没有品仙阁买不到的东西,做不到事。 如果能走到最上层的核心位置,整个天下几乎无敌。 只要交出足够分量的投名状,就能成为他们的自己人,核心在望,只要能进核心位置……什么办不了? 武垣:“品仙阁里,你也不过是个喽罗,见都没见过他们最上层的核心组织,凭什么觉得别人会保你?就你付出的那点东西,帮他们豢养珍禽野兽?你配么?你不过也是他们随手就能放弃,推出去顶锅的那一个。” 梁栋很想反驳,但并没有那么多底气。 武垣:“你是不是在想,接下来怎么收场?我告诉你,你不招认,在我这里你收不了场,还会越闹越大,更不好收拾,那些你期待能捞你一把的人,被你连累到自己都沾了泥说不清,你猜他们可还会继续捞你?你招认了,我呢,证明了我的能力,也能托我大伯的福回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还有时间工夫看不能挽回,梁大人真的不不知道怎么选?” 梁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心。 武垣:“其实你招不招,在我这证据也是足够了的,比如你说你没见过厉正初,不承认去过他的家,但他家院里有一种特殊的泥,只要踩过,必会留下痕迹,你猜我们翻找了多少双你的鞋子,你那天穿的鞋找没找到?” “还有毒蛇,你说蛇不是你养的,但你用的那些所有的香料,我的手下都已经用狗帮忙清理掉了,你猜猜那条蛇现在会去哪里,今晚会不会早回家?” 第147章 梁栋额角开始冒汗。 武垣:“我也不过是好奇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动手而已,是谁逼你的,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没准还可以帮你帮忙报仇呢?” 他甚至靠近梁栋,压低声音,说了两句别人听不到的话:“其实梁大人要办成什么事,何必找别人,不若找我,整个长安城,还有我十三郎办不到的事?价码还不用那么高。” 梁栋盯着武垣:“你懂什么?” 他声音晦涩,双目赤红:“呵,坐井观天,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其实不过是九牛一毛!十三郎,你敢往里查么,知道品仙阁后面站的是谁么!我便在这里承认了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没错,是我杀的人,厉正初和王华都是我杀的!” 第70章 都是我杀的 豁—— 他招了! 梁栋承认是他杀了人!他可是吏部尚书啊!竟然亲自杀了人, 中间还意图操控堂审结果,让人顶锅! 十三郎好厉害的口舌!就这么说着说着,让人认罪了! 围观人群很难不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声, 再看堂前, 屠长蛮腰板笔直, 胸膛挺拔,更骄傲了,大理寺王推官结结实实丢了一回丑,年后别说升迁,估计这个推官位置都坐不了了, 武家大伯倒是端茶自饮, 从容不迫, 反正这两家的事都是公事, 谁丢脸他也不会丢脸。 崔芄站在人群里, 双手窝在暖袖中,颇觉与有荣焉。 这次的案子很特殊,凶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审视度势, 会非常善于钻空子搞话术,再不济还会故意搅浑水,好让自己的嫌疑显得不是那么特殊, 不好服众,官府问供方法也就得跟着做出改变,若能让凶手自己看清形势风险,自己分析认为站出来认罪是最佳方案, 就省事的多。 显然, 武垣做的不错, 之前多次讨论演练没白干。 武垣见人招了,更为放松,干脆拖过把椅子来,大马金刀坐下:“那就劳烦梁大人给咱们讲说讲说经过呢?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人——说仔细些,我们那位可不愿冤枉好人,制造冤案,所有细节都要对得上才行。” 梁栋:…… 你在高贵什么!我都已经招认是我干的了! 武垣见他半天不开口,非常优雅的伸手引导:“——梁大人请?” 那姿势拗的,跟个君子似的。 梁栋闭了闭眼睛,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没必要再矫情:“我杀人,自然是他们该杀。厉正初是个什么人,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什么两袖清风,君子伟岸,气节在胸,圣人遗骨,什么好听的名声都往他身上安,其实不过是一个贫穷低贱的寒门,他也配!” “是石头就要被磨平棱角,是粗玉就经过磋切,是男人,就得在世间恶意中打过滚吃过苦后,明白最后该怎么选择,果然,这厉正初懂事了,终于聪明了,知道路该要怎么走了。” “可惜一朝改变,就变得彻底,那些君子讲究全都没有了,什么礼貌优雅全都不在,不但既要又要,还给脸不要脸,明明过来求着跑官,还要求颇多,得有正经文书,得有上官签押,还得答应他给他个面子,他护着的人不能碰。” 正经文书,就是朝廷可查的证据,落笔签押,就是自己表示自己对这件事负责,可他们干的这些事,‘官位买卖交易’,哪里是能提到台面上说的?他怎么可能留下把柄,巴心巴肝给厉正初,等着对方使用威胁? “这个琴娘子,”梁栋冷嗤笑一声,“倒是会钓男人,在外头把自己传的那么好,那么有情有义,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厉正初,反倒勾着厉正初为她付出,替她平事,保护她,见我用他们昔年之事做胁,还特意提出,不许对她如何,否则……” 琴娘子咬了唇,眸底一片寒芒,杀意凛冽,不过很快,她就忍住了,没让任何人看出来,还能笑容明妍:“我说怎么梁大人这一年来对我青睐有加,什么宴都想着大价钱请我抚琴,原来原因在这,看来我的魅力果不其然,总是会有男人围着我团团转呢。” 梁栋:“你要不要脸,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他再不喜欢你,他也是个官,好歹对你有恩,你这样的贱婊子根本不配在我们面前出现!” 脸也歪了声也尖了连街都骂了,看来他是真生气,和厉正初有什么恩怨暂且不提,他是十分厌恶琴娘子的,认为对方身份低贱,看一眼都是玷污了他的眼。 琴娘子却笑得更大声:“那没办法,谁叫我这种女人要的是钱呢?喜欢值几个钱,有恩值几个钱,再正直再伟岸的男人,还不是得被毁在你们这种人手里?梁大人——” 她扬高了声音:“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有的人死了,被人记一辈子,念一辈子,青史留名,有的人死了,只会得来别人一句——呸!” 琴娘子终归是女子,再挑衅,也没真的吐一口浓痰在地上,可哪怕这种克制表现,已经是对梁栋的足够羞辱。 “你个贱人——” 琴娘子拎着裙子往侧边躲:“不愧是杀人凶手,他要杀了我!当堂杀人啊——” 梁栋:…… 拳头都攥红了,方才克制住。 琴娘子帕子捂着侧脸假哭,实则眸底一片冰冷。 武垣视线不着痕迹滑过她,提醒她这是在公堂,适可而止后,再次看向梁栋:“也就是说你撒谎了,你和厉正初并非不认识,你们见过。” 第148章 梁栋:“我们在京城的确没见过,卢瀚还未帮我二人引荐。” 他说着话,还看了卢瀚一眼。 卢瀚:…… 怎么着,还想甩锅给我? “不过见不见面,都并不影响联系,”梁栋道,“厉正初托人,将他找到的有关我的把柄,提炼了几句紧要的话,送到了我的案上。” “我一看那几句话就知道不对,再看厉正初的诉求,要的挺多,想的挺美,那时我便知道,留他不得。若我在他的挟制下帮了他这一次,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可是吏部尚书,怎么可以任人摆布拿捏?你有事可以求,可以商量,但我不想给的,你不可以威胁。 ” 梁栋看向武垣:“你说的没错,我喜欢豢养动物,尤其是猛兽,别人越害怕什么,我越喜欢养什么,我真正进入品仙阁,被品仙阁看到眼里,靠的还真不是什么官位,我的身价背景还不够别人瞧,我靠的就是这手本事,品仙阁拍卖的是机会,也是人间稀罕物,好在这其中有几种,我会养。” “虎须这个法子,还真是我的天才主义,杀人于无形,被杀者不知道,仵作验不出来,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内卫竟能发现……你们找的仵作不错。 ” 武垣视线掠过人群,看到了崔芄。 年轻郎君的脸映着阳光,明亮净透,眉目如画。 “那是很不错,”他唇角勾起,“我十三郎的人,世间最优秀。” 崔芄听到这句话,没忍住笑,一般一般啦。 屠长蛮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他是不是应该往后稍稍,别阻挡了头儿的视线? 梁栋并不知这句话里有什么机锋,继续自己的讲述:“厉正初非常阴险,直到我看到那个东西一定会找他,他偏偏就不接招,暗示好几次没用,明示卢瀚快点帮我们引荐没用,我甚至让下面的人透露了我的私人行程给厉正初,他都不为所动,好像给我送东西这事根本就不是他干的,他根本没想过要要挟我一样……没人敢这么扫我面子,从来没有人敢!” “不是我非要杀他,是他非要挑衅我,从我离开别人视线,亲自开口邀他,我就知道,没什么回头路,不存在任何机会,必须得死!” 梁栋显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讲述这些往事时仍然怒火中烧:“我亲口邀他,他竟然敢说没空,拒了两次,直到第三次才应!还说什么时间仓促,他忙,没工夫跟我在外面闲扯,说我要是愿意屈尊,他在家等我,聊完了正好方便他睡觉!” “既然已经是将死之人,给他个面子让他蹦哒,我去赴了约——我不知道他院子里为什么有特殊的泥,我也没心思看,更没时间,因为厉正初给的时间卡的很死,我若不照着他的时间,就见不到他的人!” “他对我极其敷衍,连杯茶都懒得给我倒,也没什么寒暄,对我极不尊重,我把准备好的虎须放到他的碗里,是他应得的结果!” “不是平日里架子摆的太高,亏心事做的太多,每日都需要服安神汤药才能入睡?虎须入胃大出血,死亡过程原本会很痛苦,是我心慈,没让他活生生疼死,还帮他解决了睡不着觉这个毛病,至此不必再忧心,他该谢谢我!” 梁栋说着说着,笑的残忍:“外面都传这厉正初多厉害,结果又怎样,我杀他杀的毫不费劲!” 房间静了一瞬。 武垣又问:“王华呢?” 梁栋:“厉正初拿了我的把柄,虽然贪得无厌,但还是能做点君子交易的,王华知道了这些,现在是没什么,他还求着我办事,以后就不好说了,这人为了私利连枕边人都能献出去,焉知哪天不会卖了我?” “处理这个蠢货很容易,只要让他认为我属意于他,起码目前绑在一条船上,他就不会提防我,那日他拍下了我的花,官位机会确定,事情落定,他会短时间内对我很顺从,很听我的话,我的提点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我只要随便编个理由,告诉他有东西要给他,很紧要,但现场人多眼杂不方便,说会放在哪个房间,他自然会去,也的确会因为此事机密,把门闩上……” “我已提前在他身上抹上了特殊气味,我的蛇也已经放到了那个房间里,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攻击。” 过程和武垣推测大差不差。 案情已然非常明了。 武垣看着梁栋:“我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去做这些事?堂堂尚书,不可能一个心腹都没有养?若身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怕是走不到今日——” 梁栋:“你怎么管的这么宽,我就是恨极了他们,不可以?” 武垣感叹:“还在帮那些人说话,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梁栋:“嗯?” “难道不是因为,这是你递的投名状?” 武垣视线犀利:“你想要进品仙阁核心圈子,想地位更高,能做到的事更多,可品仙阁为什么信你?那些什么豢养珍禽野兽不可能够,融入阁里气氛,在阁里交易多少次都不够,你得主动送点把柄交到别人那里——” “你得亲自干点坏事,让这些人看到,让这些人能捉到,再和这些人一起干点坏事……大家就都是一个泥坑里的了,谁身上都有泥点子,谁都别说谁,可不就是自己人了?” 第71章 你不配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看到我怎么烂,我看到你怎么烂,大家烂到一起去, 就是自己人了? 第149章 围观人群咂么过味来, 无不震惊。 竟然还有这种事!一起做好事大家见过, 比如修桥修路赈灾救民众志成城抵御外敌,往小里说乡里乡亲有什么白事难事,也有很多人愿意帮忙,不管单个人性格如何,有没有伸手, 人生来是喜欢这种向上的力量的, 愿意搭把手帮助别人, 这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 原来坏人一起干事是这样的?难道不是那种凑到一块讨论什么坏心思, 再分工去干……竟是这么直接烂到一条船上的? 再想想这个案子,这个吏部尚书真的好坏好坏啊。 吏部尚书自己也很震惊,为什么武垣会知道!这难道不是品仙阁的秘密么! “是不是震惊我为什么会知道?” 武垣看向梁栋的眼神透着怜悯:“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梁栋:“你偷听……” 武垣:“你是不是觉得, 做了一个很聪明的取舍?杀人是重罪,按律法你不可能有活路,但你认为这个重罪比不上品仙阁的本事, 只要你懂点事,保护好品仙阁的秘密,品仙阁自也会投桃报李,捞你一把?从认罪判刑到斩刑, 中间还有相当长的流程要走, 需要时间, 这些时间足够别人去想办法,实在捞不了你,你还可以‘死’在牢里,在斩刑之前,是也不是?” 梁栋眼瞳颤动,你怎么又猜到了! 武垣唇角微勾,看了眼人群中的崔芄。 当然是猜透了凶手的心思,方能对症下药,让他更快更好的招供啊。 而今既然已经招了,有些东西就没那么重要了。 “可惜你想错了,”武垣微笑,“品仙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用这个做最后的杀手锏威胁他们救你,他们反而会更不喜你,甚至比官府都想杀了你,这个东西根本算不得大机密,不仅我知道哦。” 梁栋:“还有谁,还有谁知道!” 武垣看着他:“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杀厉正初那么轻松,毫不费劲?” 梁栋突然沉默。 武垣:“他那么聪明,能收集到你那么多把柄,难道不知道提防你?为什么见你见的那么随意,不更衣,不警惕,没有礼数,还粗心大意,连你放了虎须的东西也都喝了?” “你说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找死,”梁栋咬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知道的东西,比你知道的多的多。”武垣目光逼视,“你只知品仙阁有特殊利益联盟,能办成很多外面很难也办不成的事,一旦能进入核心组织必能获得巨大利益,可你知这品仙阁怎么运作的,从哪里开始的,巨额钱款是哪儿来的,最后流向了谁,到底是谁在庇护这个地方,为什么朝堂内外官员装作看不见……你喜欢钻营权势,不如自己想一想?” 梁栋嘴唇颤动,惊惧的看了眼堂外。 他不傻,有些事他早有猜测,可这些东西不能往外说,今日公开堂审,外面围观的有很多寻常百姓,武垣是怎么敢明面上说这些话的!他就不怕宫里的贵人清算么!他不信这也是太后宠爱允许的! 武垣:“看来是能猜到的?” 梁栋当然知道!那么大的品仙阁,做着各种可说不可说的暴利生意,在长安城经营的这么持久,必然有保护伞,京城所有官员趋之若鹜,时不时就能看到韦家人在场子里出没平事,听说品仙阁最大的东家就姓韦,是韦皇后娘家私底下搞的产业,那最后的利益大头必然是流向了韦后,流向了韦后,就是流向了当今天子,中宗帝。 可见钱真是个好东西,天子都亲自下场赚了!可这种话说出去谁信?一国之君,富有四海,竟然亲自带头贪? 梁栋感觉有点恍惚,他知道天子和太后不睦,太后在先帝时期就掌权,儿子登基后仍然不愿意放,和新帝有诸多摩擦,中宗帝想要寻找帮手对抗无可厚非,缺钱也可以理解,可这品仙阁是怎么运作的,他还真不知道。 品仙阁明面上做的生意不违法,只是暴利,平康坊这样的店多了去了,可暗里地,只他自己参与的这些,可是买官卖官,往外一说就是死罪,何况杀人灭口之事并不少见…… 纸醉金迷底下,到底藏着怎样见不得人的秘密,他并不知道。 他当时只是想往上爬,走的高些,再高些,给出自己的投名状,让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看到他,接纳他…… 看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吊在前面的利益太美好,他有些忘记了思考警惕,他早就自己走进了深渊还不自知,沾沾自喜图谋来日……他不会有来日了,他活不了了。 其实武垣和梁栋的对话很克制,有些云里雾里,懂的人能懂,不懂的人,只会觉得莫名其妙,这到底在说什么?品仙阁怎么了?莫非还有什么黑料! 普通百姓能想到的,无非就是拐卖女娃,打杀伤人,诱人沾赌这些类似的事,天下乌鸦一般黑,品仙阁是给当官的开来消费的,肯定也是这一档子事。 堂上沉默很久,武垣才又问:“你是怎么开始的?怎么走向这条路的?”他看着梁栋,“我查过你,你早年也有君子美名,才学过人,德仁其芳,虽不若厉正初那般纯直,也远非王华那般的小人,你有心智,有手段,亦有坚持,也曾说过当个好官,报效社稷,安国为民,什么时候变了呢?” 第150章 梁栋单手捂了脸,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已然走到了这步,已然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好像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痛痛快快地说过话了。人前人后,总要掂量哪句话能说,哪句话不能说,该怎么隐晦的给出自己的意思,能让别人听明白,上官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有没有正确领会,该要怎么给出反馈…… 总以为站的越高,越能随心所欲,实则乱花迷人眼,早已看不清自己是谁,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了。 “你说的不错,我本来,是想做一个好官的。” 梁栋移开手,眸底一片暗色:“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读书明志,安国利民,是每一个读书人最初的梦想,我也不想变成这样……” “小时候读书苦,家人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我,说读出来就好了;读出来做了官,没强硬的家世靠山,只能在苦地方摸爬滚打,身边人说熬过去就好了;熬几年好不容易有点政绩,却成了别人的嫁衣裳……” “纵观官场,大家都是如此,不止我一人苦,比我官位高的,走的远的,仍然有各种各样的难题挟制,想真心做点事真的很难,很难的。” “有时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关节,非常小,甚至不起眼,可别人就是卡你,你不赔个笑给点好处,事就办不了,可你是官啊,你为了办好事给了别人好处,失了财手中窘迫了,你也可以找个小关节卡别人,损失的那点钱财东西,甚至脸面尊严,不就都回来了?” 梁栋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在哪里都会有欺生,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就会针你,那些小关节的卡,很多时候就是他们故意而为,你不学,你就永远受着,越来越憋屈,越来越难堪,其实想过这个坎很容易,特别特别难的时候,你会想,我就只做这一次,我真的太穷了,我只拿一点点,只要做了这一小件事,上头的安心,下头的也安心,一切水到渠成……” “其实别人等的就是这个,别人卡了你,你学会了卡别人,这种事就成了习惯,不用宣之于口的潜规则。” “从来不存在‘就这一回’四个字,没有任何侥幸,干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个第二次,你会想,我不干不也是便宜别人,你会想,别人能干,为什么我不能干?” 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心中的遗憾和不甘心…… “你们怎么可能会懂,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根本就不懂!” 梁栋眸底饱含怒气,他本不该这样的,他的未来不应该是这样!他不该这么死,他该要…… “人生如朝夕,普通人死遍死了,没人会记得,当子孙也忘了祭奠,就永远消失,了无痕迹,但留在史册就不一样了——” 人群中,崔芄手抄在暖袖里,沐着足够灿烂却不怎么温暖的阳光:“既然为官,便该要史册留名,百世流芳,代代传颂,受世人敬仰” 梁栋猛然偏头看过去,见是崔芄,目光一怔。 一个地位低下为人入殓的贱行,竟然能懂他? “……可惜你身份太低,非博陵崔氏,也联宗不了清河崔室,不配与我同座。” 谁想要与你同座了? 崔芄视线和阳光一样,没什么温度:“的确可惜,你好面子,要尊严,以为恶行只要能遮掩住,你仍然是完美无缺的好官,然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所有掩盖之事终会浮出水面,一时污名,与一世恶行,世人分的清,真正能在史书留名的,是那些不曾对恶屈服的人。” “总有未凉的热血,打不折的骨头,燃不尽的心气,总有一些人纯直不改,赌上性命,只为换一片天青月明。” “别人想把他埋了,却不知道,他是一颗种子。” 厉正初从小小边城而来,因一次与海匪的过招,一路追踪到了皇权之下,不可宣出口的秘密。 他其实可以真的改变,就像梁栋说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行,只要不继续追查,只要互相留一线,别人许也不会非要他死,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再难,再穷,哪怕多次经历生死边缘,险境逃生,他都不愿意。 既然局势已然如此,既然别人不可能放过他,既然前方只有末路,他仍然选择用自己的方法,假意归顺阵营,实则翻找出更多的线索证据,用一身铁骨铮铮,用一腔热血殷红,揭露出这些丑恶行迳,让大家看看清楚,而今的朝堂是怎样的朝堂,长安城有怎样的君主。 天子不仁,天下一切皆可为私欲让步,官位可以买卖,人命不算珍贵,礼崩乐坏,长此以往国将必亡! 他可以站着死,但绝不跪着活。 他可以以性命上谏,血溅轩辕,劝君王仁治肃政,却绝不会同腌臜狗官同流合污!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地方,琴娘子已泣不成声。 第72章 他不爱她 堂审现场的反转, 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却又没那么意外。 “……我就说,厉大人清名在外, 廉洁奉公, 一家人跟着他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轴了几十年,怎么突然就变了,会贪了,这不闹呢?” “就是,光听外面乌泱乌泱说厉大人贪了, 说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 是官都得贪, 可也只是这么说, 从没见人拿出什么证据, 说他贪了,贪的钱呢,害的人呢?他来长安,赁的也是一个小院, 空间逼仄,都没地方安置家人,就他一人来京城的……” 第151章 “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父母早已去世,听说妻子两年前也没了,两个儿子被他送去了书院,一年也不去看一回, 京城这边也就只有两个老仆……” “是啊, 人没了, 连尸身都要官府帮忙收敛,身后事都这么惨,会是贪官么?他贪,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过这种苦日子?”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之前想不通的事,现在醍醐灌顶,全明白了。 原来是故意的! 变什么变,人家从来没变过,全部都是计,自己打入坏人内部搞到证据,再转回头整坏人! 可到底还是太可惜,人没活下来。 崔芄垂了眸。 围观百姓惋惜厉正初的死,认为他不该这么死,他的确不该这么死,他只是……不能不死。 他太聪明,从自身点滴经历,远离长安的海边小县城,就能管中窥豹,发现朝廷中巨大的利益勾结集团,而这个集团很有可能是宫中支持,他当时一直越查越惊讶,越查越难过,难过的并不是自己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一定会被清算,保不住命,而是国之君主如此,国运堪忧。 既然注定要死,何不让自己死的更有价值?告诉天子纸里包不住火,他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劝诫天子行王道,仁治爱民方能长久,他要用自己的死,震醒君王。 可若并不能挽回呢? 他太通透,朝上皇权之争,所有朝臣都看得到,进行斗争的双方自己,那母子二人,只会彼此更清楚,太后难道不知道品仙阁的存在,不知道儿子干了什么?掌权数十年,耳目心性手腕无一不缺,她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不去管,不去攻击,而是放任其流,纵容其越做越大,难道只是因为母亲对儿子的慈爱之心? 母子之情或许有,但太后不止这一个儿子,且太后最关注的还是自身,比起情分,她更烦恼的名正言顺掌权的阻力,这个儿子是最大的绊脚石,她想要一个机会,随便一点指责儿子并不划算,她要的是一个清算,足以颠覆一切,无法挽回的机会。 品仙阁狂妄到只手遮天时,机会不就来了? 厉正初也足够大胆,若此一次天子仍不悔改,被太后抓到了机会,那么他的死,就可以是这个机会的诱因,他的尸骨,便也是为太后谋事准备好的垫脚石。 他忠的并不是哪位君王,而是这天下百姓,只要能兴世利民,国繁运昌,谁坐龙椅又有什么关系! 他愿意用自己的死,做这个打破局势的先锋,他愿献祭性命,让所有人看看清楚,亲眼目睹王朝走向,看来是要盲从,还是要有主张…… 自然,他在做所有这些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就如之前百姓们小声说的那样,他父母已逝,妻子早几年也走了,留下了两个儿子,大的十七,小的十三,勉强算个大人,不太需要父母亲自养育了,两个孩子都不是做官的料,没继承父亲的心眼,只继承的父亲的纯直,大儿子很擅长读书,做官应该不太行,但研究学术很有一套,他早年就帮大儿子找了老师,现在也以送到隐世大儒办的书院,将来有幸,学会成为新的开山立派的大儒也不一定。 小儿子头脑不如哥哥好,但手很灵活,对一切木工建筑类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正好隐世大儒有个师弟擅长此道,厉正初送大儿子过去时,一起给小儿子也找好了师父,此后不说成为大家,至少生存有道。 不管大儒还是术师,都避世而居,最多入江湖,不入庙堂,厉正初也要求儿子们发了誓,此生不入官场,那接下来不管他的生死引起了何等轩然大波,两个孩子都不会受到牵累。 甚至—— 往好的方向想,只要他的死换来一个好结果,不管是当今天子悔悟,接下来真的行王道,正君主位,还是天子不堪,难成大事,终于让太后给办了,太后顺理成章坐上那位置,真正的天授王权…… 能做君王者何等心智,怎会悟不出他用意,不感念几分忠心?能不对他的孩子恩抚一二? 底下百官可都看着呢。 若他的孩子不能善终,那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厉正初已经做好一切安排,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甚至不需要天子没什么特殊照顾,只要保证有人故意欺负他的孩子就好。 天子也不需要多表现,只要偶尔提起时,说一句他厉正初不错就行,上有意,下必懂,没有人刻意针对,他的孩子将来遇到的,就只是一般人成长过程中会遇到的烦恼而已,此生必然安宁。 还有他的族人,他出身寒门,族人并不算多,早年清贫脾气倔,或者知道自己容易得罪人,连不多的族人也疏远了,若他的死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必不会牵连族人,若有那么一点点好名声留下,多少也为族人争到点光,将来侄子侄孙们出来,大大方方提起他的名字,教正派朋友寻正派老师许会便宜些。 对琴娘子,亦是。 崔芄看向站在大堂角落的琴娘子。 多年前的初见,仅从琴娘子讲述里,他也能感受得出来,厉正初对她真的没什么男女之情,一丁点都没有,所言所行皆是君子之仪,他算是照顾过她,指点过她,但与其说是怜惜小姑娘,不如说是对小孩的不舍得毁掉,如果当时出现在身边的是个男孩,他也会这般照顾,甚至会更严厉,更没那么多距离,反倒因为琴娘子是姑娘,他才需要做的隐晦些,不要触碰到敏感的小姑娘,让她难堪。 第152章 这次做好了计划,长安再见到,琴娘子说的不多,两个人见面也的确不多,且琴娘子心仪厉正初,相见的过程想必很希望珍藏在心里,不想同任何人讲说太多,崔芄不太清楚厉正初对琴娘子的情感态度是否有改变,但不管有没有,这个人都没有表现出来。 琴娘子情长,情深,人又太聪明,一门心思待厉正初,厉正初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很难瞒过她,厉正初可能有点头疼,陈姑娘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喜欢他,还并没有想过拖后腿,尽管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仍然会审时度势帮他,他又怎么忍心把人骂走伤走? 他知自己命不长,总也不会拖累琴娘子误了花期,或许等自己死了,琴娘子便能放下执念,好好过日子,毕竟人只是人,都会有缺点,许发现他一点都不好,琴娘子就不喜欢他了也说不定。 遂厉正初安排了些事给琴娘子,都是一些影响不大的小事,他尽最大努力让她与这件事划清界限,不让她牵扯进去…… 他能猜到太后心性,怎会不知武十三郎? 尽管素未谋面,可能比全长安城所有百姓都更懂真正的十三郎。 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了,他不算计便罢,一算计必然会算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他死之后,武垣一定会查到琴娘子,找上门来,只要琴娘子别想着耍花样,用该用的方式,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武垣就不会为难她,甚至在所有真相查明后,会理解他的苦心,给他个面子,护琴娘子周全。 琴娘子本就是个很特别的姑娘,聪明通透明事理,跟她打交道本就不会不舒服,只要她不作妖,没准连之后龙椅上那位……都会给几分薄面。 所有细枝末节都安排好了,厉正初才从容赴死。 大堂里,琴娘子泪如雨下,根本停不下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她终是没那么聪明,知道厉正初不可能变坏,他那般厌恶贪腐,又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人,他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计划着什么,恨他太狠心,也太冷情,样样都不告诉她……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上天无眼的意外,这本就是一场献祭,他来长安,本就是来赴死的,原来那晚……是在同她告别。 他对她向来疏离,冷淡比别人更甚,她懂,因为她表现出了爱意,控制不住的想要靠近,他不想她陷的更深,用这种方式劝她放弃,可他越这样,她越意难平。他吸引她的,从来不是那些世俗的东西,什么相貌家世,财富权利,他也没有,她喜欢的是他的品性,他的君子清正,纯直不改,他若真的坏了本性,眼神浑浊了,变得贪腐,钻营,她才会失望,可他一直那么那么好,叫她怎么忘? 那夜她偷偷去看他,仍然是没说两句话,他就赶她走,她气的差点掉眼泪,他浅浅叹了口气,唤她琴娘。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唤她琴娘。 他眼眸温柔,话也温柔,你很难想象这个年纪的男人,眼里竟有那种皎如清月的净澄澈。 他说他一路踽踽独行,见过山河壮美,见过星海浩瀚,见过大漠落日,见过烟雨江南,都很美,她的琴声也是。他说天地无垠,心亦无疆,莫要被自己禁锢,她其实可以翻越更高的峰顶,一览众山小。 看,这男人连表达拒绝,同人告别都说的那么隐晦。 他让她不要挂念他,身陷一隅又如何,脚固然可以走很远,琴音也可以遨游更广阔天地,桑田沧海,旷野山巅,只要自己不束缚自己,没有人可以束缚的了。 她当时怎么就没懂,那是他最后教给她的东西。 他虽不爱她,但这世间,他最懂她。 他们之间不会有情爱,但并非没有羁绊。 他说渭水汤汤,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说小姑娘莫要瞎凑热闹,未来还有时光,有情郎要会,有儿女绕膝,莫要辜负了青春好华年。 可她还能有什么情郎? 人生中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往后怎么甘心寻个俗人,凑合残生?遇到过这样的知己知音,怎会不想打破世俗,冲一冲险峰? 或许,她可以大着胆子去触一触琴音的边界。 不仅仅是技,还有心。 山河壮美,星海浩瀚…… 真想去看一看啊。 第73章 要不要去我家 “……听没听说, 大理寺前些日子丢了好大的脸?莫说审案的推官升迁无门反遭斥贬,整个官署上下都倒了霉,宫里发了好大的火!” “那你可得说清楚, 宫里……哪位发了好大的火, 圣人还是太后?” “豁, 这可敢说!那可是九五……” “这有什么不敢的?咱们朝廷广开言路,大朝什么都能议,当面谏言斥君都行,长安城百姓有什么不敢说的,就上头那两个……谁急眼, 谁输呗。” “武十三郎不愧是长安鬼见愁, 那天那么一拦一闹, 转身拍拍屁股走了, 案子破的倒是霸气, 但听说最近所有衙门的人都不想见到他,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全都绕着他走……啧啧,厉害啊。” “他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那日他大伯亲自去接他了?” “亲自去了又如何, 根本没接回去!本来气氛挺好,长辈慈爱小辈懂礼,武家家主还陪坐在堂, 旁听了一场审案,可审完案子,那十三郎不知怎的又说错了话,武家家主当即甩袖子走了, 根本没带他回家!” 第153章 “那岂不是又不行了?这马上要过年……十三郎也是不容易。” “他什么不容易, 他巴不得呢!听说是为了个男人……” “我在现场, 让我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男人,那是玉面崔郎,干白事行当,背白箱为人入殓的!一说本事可吓人了!” “那武家家主说的没错,没谁家长辈愿意看到小辈跟晦气的人天天在一块……” “可生老病死,哪家没有,人崔郎也没错啊,而且我听说但凡他经手过的活儿,没人不惊叹佩服,不尊敬他的……” 接白事活儿的崔芄,正在为接的活儿善始善终。 案子虽然了了,厉正初遗体这边实在冷清,他本就提前做过安排,一应消息都没告诉过儿子亲族,身边就只有几个老仆,老仆知道的事也有限,连小郎君现在具体的位置都不知道,需要各种辗转才能寻到,就算寻到,两个小郎君过来奔丧也来不及,下葬出殡只能简办。 这也是厉正初意料之中,且愿意看到的。 可他不在意,世上有人会有意。 崔芄便又帮了忙。 小殓,大殓,纳棺,出殡…… 各种流程他很熟练,类似的事他不只做过一次。 多年前的最初,他跟在祖母身后,学她为人整理遗体的手法技术,待人的态度,若逝者有家属操持,亲人眷恋,他们便只做好自己的事,很快告退,给别人空间,若逝者因为一些原因没有人操持,他们便会帮忙送行。 每个人在阳光下的最后一段路,都是很重要的。 天阴风鸣,吹起白幡轻动,像有人归来,魂魄不肯轻离,眷恋的最后看一眼这世间。 身后的队伍本来很短,后来越来越长,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长安人加入,自发送厉正初一程。 他们可能不太懂厉正初的行为,为什么非得要死,可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好官,是真的从开始到最后,一直清正纯直,风骨铮铮的君子。 如今青山埋骨,溪水环绕,深林悠悠,不知是不是这位大人想要的,但总归,还算配他。 挖坑,置棺,填土,竖碑,烧祭…… 整个过程很长,陪着的人从慢慢增加,到慢慢减少,到最后,没剩下几个人。 因崔芄带头治丧,发挥了很大作用,整个治丧队伍,包括厉家下仆,都很听他指令,他说走了太久有些累,让大家先回去,他稍后会自行下山,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很有礼貌的告辞后,别把我离开。 他本也不必留这么晚的,他只是想为一人行个方便。 “——还不出来?” 林影深处,走出一个窈窕身影,正是琴娘子。 “多谢崔郎。” 她走过来,肃正行礼。 厉正初出殡,她自然是想来送的,可身份不合适,非亲非友,没有任何可以明言的关系,身份也放不上台面,可能厉正初本人并不会介意,但她很在意。 “谢你帮忙,允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也没帮什么,”只是予个小小方便,甚至算不上费心思,崔芄浅叹,“你不愿跟随丧队,其实也可以稍后再来,想必厉大人不会介意。” “那怎么会一样呢?” 之后再来,就不能目睹他入土为安,不能在这最后的时间陪他了。 琴娘子走到坟前,点燃了香烛。 她向来是很漂亮的,桃花妆,织锦衣,红蔻丹,眼儿媚,腰儿纤,指儿柔,是教坊司最声名远扬的伎人,人前出现时总是明媚闪耀,叫人无法忽视,可今日她素衣未妆,一头青丝只简单以木钗挽起,周身无一配饰,竟也清婉可人,如兰在谷。 “我这两年在练一首古曲,壮阔苍凉,有金戈之声,有天下之幽,这首曲子我很早前就会,只是一直弹不好,我知道他喜欢,却从没弹给他听过,怕他失望,怕他不能尽兴,我总想着以后还有机会,没想到人和人的缘份,就能这么浅。” 她指尖轻轻滑过墓碑,力道温柔,声音也温柔:“……昨晚,我梦到他了。” “我弹给他听,他不说话,只是坐在桌边,垂眸静听,偶有浅笑,我知道,他是在夸我……总算有一回,我的成长叫他满意了。” “就是还是那么正经,从不肯靠近我半步,脸色总是严肃,不肯多笑一笑,每每过来,都会扰了我的烛,若它跳动生气。” “我的烛跳动了五回,你说,他是不是来看了我五回?” “他总是这样讨厌,看似无情,实则那般温柔……叫人怎么不越陷越深?” 琴娘子其实不需要崔芄回答,今日她也没有落泪,只眼底一片湿润:“……那首曲子不错的,若崔郎愿意,改日我抚给你听,也请你品评一二。” 崔芄:“如此,是我的荣幸。” “崔郎放心,你之担忧我懂,你是个好人,心地也柔软,你放心,我看的开,会继续朝前走,看一看人间山河,品一品红尘百味,叫那些没机会的人嫉妒,只是……” 山风寒凛,她拢了拢衣衫,柳眉垂下:“只是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冬天了。” “大恩不言谢,崔郎日后有任何差遣,只管叫人知会一声。” 琴娘子没再说话,也没离开的意思,崔芄看出她虽有悲痛,但状态还可以,并无自毁倾向,便转身离开,把空间留给她。 第154章 行至半山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高大的个子,劲瘦的腰,长到没朋友的腿,永远也不怕冷的体质,这么冷的冬天,更冷的高山,这人竟然连大氅都不穿,就随便搭在胳膊上,潇洒的不像是这个世界 的人。 正是武垣。 崔芄看到他很意外:“不是说有事,来不了?” “算不上什么大事,回家气了一趟老爷子,”武垣脚步和声音一样散漫,“给他紧紧弦,看看清楚对手是谁,长点心眼,别真把家给作没了。” 他把胳膊上搭着的大氅抖开,披到崔芄身上。 “快下雪了,不觉得冷?”他似乎很不满意崔芄身上衣服的厚度,好像过来,就是为了给他披件衣服。 崔芄垂眸,看到他袖边露出的文书一小角,无情戳破:“难道不是寻我说事?” 武垣也不尴尬,微微倾身,眼底映着对方倒影:“崔郎是不是该检讨,为何我每次来见你,都需要费尽心思找理由?难道不是崔郎更淡漠疏离,不讲情面,不好靠近?” 崔芄:…… “你翻我的墙时,我可从未阻拦过。” 也阻拦不及。 武垣:“但你会赶我出去。” 崔芄语塞。 是有这么回事,但只发生过一次,也只是在最近,但那次是他做噩梦魇住了,对方来的又太突然。 “……是你太闹腾。” 太凶,在那一刻有莫名其妙的侵略感,他才有点应激。 那大概也是他第一次在武垣面前发脾气,且脾气很大。 “抱歉,”崔芄知道自己有点失礼,“我那夜……” “不用抱歉。” 武垣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 崔芄:…… 这人被冻傻了? 武垣:“你可以对我更凶一点。” 这话融在风里,莫名有些缱绻,眼神也是,过于温柔,也过于直白了。 崔芄别开脸,没看他:“所以,品仙阁的事,怎么处理?该要处理了吧?” 话题转变稍显生硬。 武垣却只勾唇一笑,顺着他改了话题:“就知道你会懂。” 崔芄当然懂。 品仙阁经营了很多年,可中宗帝却是才当上天子没多久,不可能平这么短时间就牢牢掌握了品仙阁,先前他还要拿玉佩当食物,背着太后悄悄结交外臣呢,所以…… 这一切必然是太后默许的。 从很早以前,太后就在布局,她早早懂了自己的心,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看明白了身边人,知道这件事难度有多大,主力都有谁,这些阻力可能会做什么…… 她其实并没有打算扶持儿子,在她眼里,儿子能力不足以担大位,可世俗如此,她若想走自己的路,就得想办法搬掉这块石头,不能砸了自己的脚,也不能扔了石头不管,他看出了一些人的野心,也知道这些人必定会去找儿子,遂养了这个蛊。 先前不管,是因为一切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品仙阁看起来无所不能,其实也只是小圈子行为,招来的都是一丘之貉的狐朋狗友,放到整个天下来说,实在不够看,可现在不一样了,一来厉正初掀开了这块遮羞布,二来,也是这事越搞越大,已然是个大患,再纵容发展下去,恐难收拾。 “我原本想,收拾这里应该会很快。” 崔芄觉得,太后既然在一侧看着,就不可能不握点能要这些人命的东西,可现在看着武垣,似乎没那么确定了。 “快不了,”武垣道,“谁叫我发现了意外之喜呢?” 崔芄:“什么意外之喜?” 武垣看他:“不是有所察觉?” 崔芄微抿唇:“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么?” 御刀郎? 武垣正色:“此人非常狡猾,行事亦很低调,如果不是因你,我不会深入往里查他,也不会发现不对劲。” 崔芄指间无意识捏紧:“是什么……不对劲?” 武垣:“可能与倭国有关。 ” 倭国爱行海匪之事,对朝廷也算不上尊重,与东南沿海国土常有矛盾,也爱派细作来挑拨作乱。 如果只是小打小闹,民间小组织,武垣不会特意提出来,他说出来,说明这个人带来的影响很大,可能危害天下。 “原来如此……” 心中解惑解开,更大的危机感笼罩,崔芄眉心微蹙:“那就得好生筹谋,不能打草惊蛇了。” 需要时间,不能着急,最好还要把这个人,这个人身上的事,所有来龙去脉搞清楚。 “你这般说,可是已有了证据?”他看向武垣。 武垣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冲他偏了偏头:“要不要来我家?” 崔芄有些迷茫:“嗯?” 武垣笑着冲他伸出手:“我家有好酒,炭炉烧的银霜炭,自建的暖阁比你房间的地龙还舒适,窗子推开就是景,马上要下雪了,今日闲暇,不会有外人打扰,我们可以聊很久。” 崔芄看着那只手:“只你我二人?” 武垣颌首:“只你我二人。” 第74章 你懂 这不是崔芄第一次回永宁坊, 却是第一次要去武垣的家。 路很熟悉,路上人的很熟悉,路上的人看向他们的视线也很熟悉。 从最初的警惕提防躲着走, 到后来抄着袖子看热闹, 再到最近一段时间, 翘首期盼他们二人同路,互相眉眼官司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155章 崔芄感念大家不再排斥他,但这样的打趣调侃,还是很想敬谢不敏。 只能说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事关男女……或者男男。 突然一个小孩跑了过来, 撞到他腿上, 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糖:“谢谢哥哥……救了我妹妹。” “小心些。” 崔芄扶住小男孩, 在他眉眼里看出几分熟悉, 想起多半个月前, 一个年龄更小的小姑娘。 临近年节,大街上十分热闹,家长们都很忙,也不想管孩子们太严, 地上到处跑着玩小孩很多,有四邻街坊看着,平时倒也没什么危险, 可每逢年节,总有拐子伺机而动,有人看着的地方不方便行动,可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引诱小孩去安静的地方…… 那日他刚忙完活回来, 感觉情况不对, 暗自跟了几步, 发现果然是拐子,把小姑娘给抢了回来。 他长的瘦,个子也不算高大,任谁看都知道他不是拐子的对手,奈何那拐子心虚,而且他背着白箱子,一看就不吉利,拐子吓的当场就跑了。 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屠长蛮和桑七,官府方面立刻开始整治,桑七也跟一起子小乞丐和慈幼堂的小孩耳提面命,自身多加防范…… 再后来,听说坊里的拐子少了,孩子丢失的事一件都没发生过。 慢慢的,不知哪里传出流言,说永宁坊有点子邪门,住着个背白箱子的晦气郎君,虽然长得跟单菩萨似的,实则不能惹,他的地盘不能靠近,说是有什么恶鬼守着,敢来做坏事依然遭到报应。 永宁坊竟然因为这个在长安城傲视群雄,没坏人敢来了! 坊内百姓再看崔芄,那可不是相处久了,习惯了,看顺眼了那么简单,大家现在都很感激他,庆幸有他的存在,可以往没对人多好,现在硬生生上去也太尴尬,而且崔郎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怎么擅长或不怎么喜欢和人聊闲天说闲话。 这个小男孩的表现,算是意料之外,有情理之中了。 塞过来的都是看起来有点贵,舍不得吃的糖,小孩大概攒了很久,一股脑塞到崔芄手里,又有点舍不得,眼睛巴巴看着,馋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很甜,哥哥吃。” 崔芄看小孩可爱,把糖推回去:“你自己……” “哥哥吃!”小孩背着手不接,小眉毛皱着,“我娘说吃点好的长肉肉,才能壮壮的,妹妹就是太瘦了,才长不出心眼,你也长胖点,别被人欺负了!” 说到欺负,小孩就看到崔芄背后的武垣,高大的个子,长长的腿,还一脸凶凶的,想要欺负人的样子…… “总之你记住,我走了!” 小孩转身就跑,跑出去几步回头,看到武垣突然对着崔芄笑,人也不凶了,眼神也温柔了,跟他那个凶巴巴的阿爷看阿娘时一样。 不知怎的,胆子又大起来,小孩咚咚咚跑回来,皱着眉毛叮嘱武垣:“那个哥哥一看就是不听话的,你要多管管!要多吃肉肉,好好吃饭,糖虽然好吃,能长个子……但不能吃太多,会坏牙的!” 武垣:…… 我用你教? 他裂开嘴,呲了呲牙。 小孩吓的拔腿就跑,这次头也没回。 妹妹……大人好可怕! 武垣本不应该,也不会和小孩子吃醋,可眼睛盯着那几颗糖,越来越看不顺眼。 盯着盯着,突然手心一暖,是崔芄塞过来一颗。 “这么想要,”崔芄笑眯眯,“就分你一颗。” 武垣:…… 崔芄抬了抬下巴:“盯这么久,难道不是馋了?没想到啊,堂堂长安鬼见愁武十三郎,竟然喜欢吃糖? ” 武垣笑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促狭。” 熟悉的院门到了,两个人却没停,越过去,到了隔壁的院门。 “请——” 武垣推开门,带崔芄进去,并立刻狠狠关上了门,看谁还敢过来打扰! 崔芄很快发现了不一样。 虽然是邻居,进门这一块差不多,但往里走就发现不一样了,他赁的院子很小,小小的天井,一目了然的三个房间,这里并非如此,空间很大,很开阔,像是把相连的几个宅子全都买下,且改造了,除干净大路,平阔练武场外,竟然几步一景,有假山有池塘有小桥有小鱼…… 现在风不大,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雪花小小一片,姿态翩然,似凌空起舞,掠过假山,跳跃过花枝,顽皮的去触碰小池塘的鱼。 可惜现在隆冬时节,小池塘虽有活水,鱼也在游,可上层已经结成了冰,只眼眼能看到它们游动,却碰不到它们。 也不知养的什么鱼,竟也不怕冷。 长长的路越来越窄,渐有弯曲,走过一道海棠门,二人去往更偏远更精致的园景,不是起居之处,亦不是招待客人的花厅敞厅,而是一座二层小楼。 建得很精致,楼也不算高,不知用的何样建造手法,怎么行的取暖方式,一进来就觉得很暖,寒意不侵,又没有任何炭气柴味,有雅香宜人,却不是熏香,而是天然的香味,比如瓜果,比如花朵…… 再一看,圆桌上的确有水果,不知从哪里弄来,隆冬时节竟然新鲜水灵,花朵么,折的是外面的红梅,隆冬时节,正值盛放,清冽宜人。 只站了片刻,就觉得热,崔芄解了大氅,挂在门边的屏风上,那边武垣已经推开了窗子,冲他招手:“过来看看。” 第156章 房间里很热,开了窗温度便刚刚好,这里一路走来紧致本就已经很好,现在从上往下看去,刚刚走过的路赫然在望,俯瞰之下更美,刚好窗外种了一株梅,心气奇高,枝桠直直往上,有一枝正好伸到窗边,凛然绽放,灼灼烈烈,就像…… 此刻武垣的眼睛。 “可还好看?” 崔芄心跳漏了一拍。 在山里时他就感觉到了,这次的邀约看似无比正常,实则暗藏隐秘的心思。 “光好看可不够。” 武垣拍了拍手,很快,小楼里有人鱼贯而入,手上端着各种各样的菜式,迅速过来,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 这些人手脚麻利,东西放好就走,转瞬消失,像没来过一样,甚至没留下任何气味,房间里除了水果梅花的香气,就是菜和酒香,揉杂在一起,便是烟火红尘。 菜也做的很讲究,凉菜拼盘有八道,久放风味不变,适合下酒,小炒香嫩油爽,但数量并不多,佐餐正好,大菜分别用几个小砂锅炖着,有骨头有肉,亦有清爽的鲜笋山菌,荤素皆宜,喜欢哪种挑哪种,品种很多,分量足足,底下还放了精致小架炉,燃着小蜡,火给的不壮,但足够细水长流,保温增热。 更有不同的几种酒,一壶一壶摆了一小排,放在桌边,茶具亦有,红泥小炉,杯盏勺夹,一个不少。 看起来……能坐很久的样子。 武垣递上筷子:“可还喜欢?” 崔芄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一眼就看到了酸菜鱼!麻辣鲜香加上酸菜的催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长安虽好,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但忙到不能无视饥饿时,揉揉肠胃,最想的还是家乡的那一口。 “你专门请人做了这个?” “蜀中大厨,手艺果然名不虚传,”武垣很满意这桌菜,见崔芄喜欢,他就更满意了,“不过如你所见,人已离开,咱们得趁热吃,不然稍后再想要——崔郎只能等我献丑了。” 崔芄:“你会做菜?” “所以是献丑,”武垣将最细嫩的鱼片夹给他,“我不爱说谦词,所以,你懂的。” 崔芄没再客气,投入的享用这一桌好菜。 武垣也在吃,但更多的,是看着他吃,时不时给他夹别的菜,说这个爽脆,你得尝一尝;这个糖醋调调的绝了,不尝会后悔;这个肉肥而不腻,正好现在吃,稍后可能吃不下;光顾着吃菜,这个果子酒清爽甘冽,你尝尝看是不是和这道鸭子很配? 一顿饭崔芄吃的满足极了,肠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精神也是,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没有这么闲适过,只享受此间温暖,此方滋味,不挂念它事,不动凡思。 他看起来越满足,武垣眼神越柔软,心中隐痛。 “你其实,可以每天来我家吃饭。” 崔芄筷子顿住。 武垣:“愿意和我聊聊么?你的事,你家里的事。” 崔芄放下筷子,眼睛垂下:“你都知道了,不是么?” 天底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桩事,只要这个男人想查,都会知道。 武垣:“你的父母经商,有条自己的商船,传言死于海难,但并不是……你在寻找你的仇人,是么?” 他话音低沉,说的不多,但崔芄知道,他知道的一定不止这么多,只是不想提起更多细节让自己难过,遂说的很克制。 他可能本也不想在今天,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为什么?”崔芄抬头看他,“为什么做这些事?” 于武垣而言,他的事与他无关,跟内卫职责,太后宠信,家中纷乱,想做的任何事都无关,为什么要仅仅为了他,去查去了解? “你懂的。”武垣看着他,视线直白热烈。 崔芄这才突然意识到,好像说错话了,缓缓垂眼眼梢:“我不懂。” “你懂。” 武垣突然站起,走过来,勾起他下巴,低头覆上他的唇:“你懂。” 崔芄有点吓到,伸手去推,反被扣住后脑,拥住腰身,吻的更深。 “你还想跑……” 武垣将人箍住,呼吸急促:“我不允许。” 第75章 你会喜欢我的 空酒盅滚落在地, 梅花枝伸进了窗子,有凉风忽来,却扑不灭面颊上热意。 这个吻很突然, 很明显想克制没克制住, 足够亲密, 又没那么亲密。 武垣敢亲,却不敢亲的太深,太浓,不是不想,他想疯了, 近来几乎夜夜都梦到崔芄, 崔郎肩修腰细, 眉目如画, 凝慧其中, 知道他想看什么,就摆出怎样的姿势表情,知道他想要什么,便招手引诱他过去, 知道他不愿随意唐突孟浪,便微笑鼓励他大胆些,什么都可以做…… 原来是这种滋味…… 软的不可思议, 心弦忍不住跟着颤动轻鸣,甜的叫人想一尝再尝,想就这样下去,就这样不管不顾了, 天荒地老也不放手。 “崔郎……” 可怀里人太轻, 太软, 稍一用力可能会折断,会受伤,必须得克制,多想也得克制。 轻不得,重不得,就像捧着窗外新雪,连掌心的温度都要控制住,不能让它化掉。 “你……”崔芄手往前推,“放开我。” 眼角绯红,眸底湿润,似落了桃花的春潮,他并非无动于衷。 第157章 武垣喉头滚了滚,把他放回椅子上:“……算了。” “你会喜欢我的。” 这男人会胆大妄为,会患得患失,也有自信昂扬。 崔芄:…… 好像前一段时间,不知从哪日开始,相处时他感觉武垣有些变了,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话没那么多,不像最初总是调侃他,开始很少和他开玩笑,占嘴皮子便宜……原来如此。 不在意,不重视,才会相处随意,玩笑也随意,可一旦在意了,那些有点类似调戏占便宜的玩笑,便不能开了,还不允许别人开。 如武垣所言,他的确是懂的,背着白箱子,游走于生死间,见过太多世情,见过太多情爱,相处时彼此的气氛变化,怎会读不出来? 可有点太快了,他还没想清楚。 他没问武垣为什么突然冲动,武垣也没问他为什么拒绝,二人分明分享了一个戛然而止的吻,却并没有尴尬,竟然丝滑的改换话题,谈及之前中止的事。 “你来寻我,可是与那位御刀郎有关?”崔芄看向武垣。 武垣将滚到地上的酒盅捡起,楼上铺了地毯,酒盅小巧,并没有摔碎,在一边温水里洗一洗,还能继续用:“我知你很在意那西湖柳月,一直在找能培育它,对它尤为钟情的人,柔娘子的案子卷进来是如此,追着那个忠叔是如此,在品仙阁突然冲动追人也是。” 崔芄眸底有光影浮沉:“嗯。” 武垣:“你找的也并不是花本身,而是一个人,一个身上有菊花纹身的人,那菊花品种,就是西湖柳月,若非真心喜欢或崇拜,不会把这种图案纹在身上。” “是。我家人的死,与这样一个人有关。”崔芄颌首,“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武垣:“他是倭人,而倭国皇族的旗——正是十六瓣□□。” 崔芄:“他是日本皇族?” “这倒不一定,”武垣道,“把旗帜纹在身上,他可能是皇族近亲,或者皇族遗留在外的子嗣。” 总之,不可能是台面上的能承认的身份,但私底下,一定和皇族势力有关。 崔芄皱眉:“倭国人,潜藏进我朝做什么?” 来的还不是一般的地方,是长安城,品仙阁,皇权中心,藏污纳垢的恶势力团伙。 “倭国本是东海岛国,疆域不大,心却不小,总喜欢行鬼祟之事,以海匪路子劫掠,尤爱侵略邻边百济新罗,尤其百济,被他们视为从属隶国,只要手头短了,就去抢掠一番,近十几年几乎直接把百济占了,开始大肆染指新罗。”武垣话音微慢,带着讽刺,“新罗向我朝求助,倭国知我朝强盛,便低调了许多,还派了使臣向我朝纳贡……” 崔芄:“他们的纳贡,并非真心?” 武垣:“他们纳贡,只是为了让我朝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理会它处小国的争端——” 崔芄:“他们就是想欺负新罗。” 可新罗之后呢?野心这种东西,只要没想过控制,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野。 “他们是不是对我朝并不恭敬?”崔芄问,“派来的使者心性如何?” 武垣:“看起来点头哈腰,礼貌极了,实则什么软话都说,想做的事一件不改,私下里自称日出之国,称我朝为日落之国,尽管纳了贡,也是一时需隐忍而已,并不认为需要尊敬我朝,认同我朝,不觉得自己比我朝低多少。” 可若这是数年前的事,那现在为何悄无声息,又悄悄出现? 崔芄眸底有暗芒闪过:“当初使团离开,并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有人留了下来,想图谋它事? “崔郎慧敏。” 武垣颌首:“他们和新罗百济的事,终归是别国之事,我朝当年怎么处理都不算错,也不会有麻烦,可无人知晓,当初倭国使团并没有全部离开,说是在海边上船后,遇到了暴风雨,折了几个人。” 崔芄:“所以暴风雨可能是真的,折了人,未必,那些人悄悄潜回岸边,留在了我们的沿海小城?” 武垣:“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崔芄眼梢眯起,“见过了繁华盛世,又怎会甘心回未开化野蛮之地?既是岛国,需要靠劫掠为生,必然资源不足,哪怕是皇族,过的不一定很舒服。” 他们在觊觎我朝。 武垣:“我朝西南沿海一片,时有海匪,剿之不尽,这是一直以来都存在的问题,并非倭国所致,遂别人能想到这里,太后没想到,我亦没注意,我们盯着抓着的东西,是朝廷主权,政不能乱,官员架构不能出问题,正气要长存,政务下发才能无忧,所以还是得谢谢你……让我发现了这个方向。” 崔芄:“你查到了多少?” “不多,时间太紧,只知道对方非常谨慎,阴诡,的确在往品仙阁渗透他们的人,但并不多,这个御刀郎乃是首领,通过海匪,海船商事,巨大利益输送和品仙阁深度绑定,挖清楚他身上的线,此难题必有解。” 武垣看向崔芄的目光透着歉意:“抱歉,我本可以替你抓住他,把他押到你面前,让你杀了他,可现在……还需要一点时间。” 崔芄摇摇头:“他也不该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他该要接受我朝审判,让天下百姓知道他是谁,做了什么恶事,死不足惜,也让大家警惕,随时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第158章 所以,当年阿爷阿娘的死……很可能是知道了什么,被灭了口。 绝对不是什么海上遇到风浪,出了意外。 武垣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海路图。” 崔芄一怔:“海路图?” 武垣颌首:“御刀郎当细作是真,海匪是真,行商也是真,想在咱们这地方混的风生水起可不容易,他还要掩盖自己的身份,有别样目的,他需要很多钱,大量的钱,商路便是重中之重,你爹娘行商,应该和你说过海域商事?” “嗯,”崔芄垂了眸,“他们说天地开阔,我朝之外有更多更远异域它国,风土人情各不相同,出产擅长也不一样,若能集来我朝,乃是我朝百姓之福。” 国不重商,但商之流通于国有益,融会贯通,国之必昌。 他小时候就有很多东西,是这样被带回来,学习了解的。 “然大海风暴甚多,一不小心就可能全员覆没,海船外行,回来必有折损,我见过最低的,也至少三成,是以海路图非常重要,若哪家船队能闯出一条新的海路,则未来财富可望。” 所以他的阿爷阿娘发现了新的海路图,但被觊觎,还被害了? 武垣:“御刀郎应该是没有得到这份海路图,你爹娘是对狠人,各种努力应对不行,发现事态无法挽回后,最大的心力面局用在了保护你上,把海路图毁了,也没给御刀郎……” “你这些年日子过的有些难,也是因为此,辛苦你了。” 他看过来的目光过于柔软爱怜,崔芄有些脸热,微侧过头:“也没那么苦。” 父母的商船在海上遇难,消息传回来,这次不但没有任何收益,还损失巨大,一起出海并殉难的伙计家人寻过来,总得赔偿,他那时年纪尚小,父母也过于溺爱,从未带他经商上船,他不懂这里面的东西,只能被祖母牵着,一家家道歉,一家家平事,最后偌大的家财全舍了出去,才换得安宁。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能平得完所有事,他的家,还是被烧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只能跟着祖母换了个地方过活,祖母捡起不愿提及的,年轻时的手艺,提着白箱子接白事活,他便跟在左右,一面承担着父母去世的极大痛苦,一面照顾祖母,不想她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直到奉养祖母去世,他才捡起千疮百孔的心,毅然前往长安,了却这段陈年过往。 辛劳是有的,在最该骄傲的少年时期,失去了所有骄傲的倚仗,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不会的要全部学起来,日常忙忙碌碌,没个休息的时候,可苦……确实不苦的。 祖母很疼他,虽老年失子失媳,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还是很快打起了精神,认真养育他,教他怎么面对世间的失去,面对自我的情绪,怎样走出自己的未来,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他不喜欢那些失去,但他庆幸有祖母陪伴。 第76章 崔郎慧敏,令人心折 微雪簌簌, 梅香幽冽,有风从窗外拂来,侵面微寒, 心里却并没有难受, 可能是房间太暖, 也可能是身边的人。 崔芄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谁说这些事,没想到这么自然而然说了出来。难过伤感仍然有,但已经不会感觉无法呼吸,心中锐痛久久不消。 “你其实……都知道的, 是么?”他抬眸, 认真看向武垣。 既然查过这些事, 知道了他父母的过往, 自也会知道他的, 都经历过什么,当时是怎样的处境,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武垣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点头:“是。” 崔芄过得很不容易, 小小少年,在爱和滋养里长大,本性纯良, 阳光耀眼,最该恣意纵横的年纪,家逢巨变,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父母没有了, 家财没有了, 亲友也算是没有了,被迫落入凡尘,面对世间最惨烈的那一面。 御刀郎一派既然图谋崔家找的商路,又没拿到手,定然要后续跟踪一段时间,然内陆和沿海小县城不一样,斩草除根,杀个人不难,但很麻烦,比较之下,自然是保全自己的秘密最重要,况且当时的崔芄就是个天真少年,什么都扛不住,遂他们需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崔芄知不知道他父母的真正遭遇,那对夫妻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东西。 毕竟那个海路图并没有找到不是? 但少年人多有意气,不吃点苦,怎会知世情险恶,愿意将所有秘密给出来? 崔芄那时是真的吃了很多苦的,世间所有恶面仿佛同时对他展开,亲不再是亲,友不再是友,散尽家财也不够抵消巨额债务,被人指着谩骂,逼着还钱…… 他是怎么以瘦弱的身躯挡在年迈的祖母面前,签下那一张张欠条的? 又是怎么抛弃所有自尊和骄傲,背着祖母的白箱子,祖孙两个一单单接死人活儿,勉力搀扶着走下去的? 祖母年迈,身体不好,是他唯一在世上的亲人,他不想祖母担心,不想别人欺负祖母,那就得自己扛下所有的事,应对所有糟糕的,不想面对也必须要面对的局面。 他的父母当时若看到了,得多心疼? 碍于得罪的人背景太深,莫说寻常商家,就是家里有做官的,也未必能扛住,夫妻两个其实做出了足够的努力,也相当有决断的魄力,他们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家里人,他们的儿子必然会面临压力,此事无可避免,他们一边心疼儿子即将面对的难,也一边相信儿子,他们的儿子并不傻,也不弱,会成长,只是会成长的有点痛…… 第159章 他们不能提前布局对抗,因为儿子还太小,对抗不了这么庞大的敌人,反而不做什么,让儿子受些欺负,才会更显得真实,让那些人看到,知道小孩子天真,扛不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秘密,才会安心离开,孩子能顺利成长。 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都不管。 他们的手段非常隐晦且温柔,家财是不可能保的住的,但行商多年,他们有多少家财,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外边知道的并不是全部,他们分成几分,只有一小份藏得很好,准备留给儿子,其它的都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朋友,请他们帮忙看着孩子那边,崔芄遇到难题,他们不用管,让他自己去面对,多难都不出手,可一旦有性命之忧,便得帮忙。 崔芄能挺过那个时期,一是自己的坚韧,二是祖母在世的支撑,三是父母早有预判的安排,缺一不可。 家财散尽没什么,只要人活着,将来都能挣回来,世情凉薄没关系,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你,只要身边有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陪伴就可以…… 崔芄并没有成为一个糟糕的大人,而是一步一步,照着父母期待的样子,自己喜欢的样子,成了现在这个崔郎。 明明自己已经很难,却愿意分出温柔予旁人,经他手收拾入殓的逝者,家属无不对他尊敬佩服,礼遇有加,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每回接了活大部分得还债,还是愿意分出自己和祖母吃用以外的一部分,赠予养活更可怜更穷苦的人。 桑七那个小乞丐,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被他养大的。 他不只养了桑七,还帮了很多很多人,小孩,老人,身有残疾的鳏夫,夫君离世独自带孩子的寡妇,很多很多。 他有了新的生活圈子,有了朋友,有了偶尔闲时能一起饮杯茶下盘棋的伙伴,有了偶尔自己不方便时,能代他帮忙照顾一下祖母的四邻。 少年糟糕的遭遇并没有把他打击的灰头土脸,反而雕琢出他最本真的性格,如灿阳煦暖,如修竹不弯,熠熠生辉。 “……你那个小黑屋里奉着的牌位,我也都知道。” 武垣看着崔芄,很难控制住眼底的温柔和爱怜。 不是不想报仇,不是什么都没猜到,是有祖母在堂上,他不能让自己置身于险境,让祖母担心,父母已逝,生命无法挽回,眼前的人才最珍贵,他将那些仇恨压在心底,一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忘,直到奉养祖母离世,亲自为她送行,才打开了那只仇恨的匣子。 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绊,男儿真可苟且偷生,忘掉父母之恩? 他从看到崔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人眼睛里藏着东西,看的越久,越觉得那些东西是悲伤,是纵使做这个行当,看遍生死,也无法化解释然的巨大悲伤。 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可只有处在悲伤里的人,知道摆脱不了,分明什么都懂,就是无法释怀。 “你去偷偷看过?”崔芄很意外,“什么时候去的?” 武垣莫名有些心虚:“抱歉。” 崔芄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没有想瞒着武垣,他来到长安,计划这件事,就知道总有一天要说出来,要被别人知道,武垣知道是早晚的事,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有点好奇:“什么时候去的?” 他都没发现。 “你睡着的时候。” 武垣摸了摸鼻子,伸手执壶,给崔芄倒酒,倒完才觉得好像更尴尬:“你……可还敢喝我倒的酒?” 又是偷偷查人家的事,又是偷偷进人家的房间,还肖想人家,不久前还抱着人家亲…… 好像有点太不做人了? “为什么不敢?”崔芄却接过那杯酒,眼睛明亮到锐利,有些吓人的那种,“你敢做什么?” 武垣:…… 那是真不敢。 崔芄对着他的视线,还真慢条斯理,饮了一口酒:“所以品仙阁,你要怎么处理?” 武垣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沉溺伤感太久,也不会突然柔弱领带,算了,以后再说,总有一只,他会对他全部敞开的。 “你觉得,”武垣看着崔芄,“品仙阁会怎么做?” 崔芄放下酒杯:“会灭口?既然已经暴露,危机在前,那么自身的小毛病该要处理下,也可能……会来追杀我?” 他跟这个御刀郎有泼天大仇,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对手是谁,多年来小心又艰难的寻找,而今才终于确定,御刀郎那边,却一直都知道当年那对夫妻有个孩子在世的,甚至还亲自确定了他的无害,这么多年过去,御刀郎这边可能已认不得他的脸,可但凡注意到了,要找出他的身份,轻而易举。 遂他这里是可能有危险的,可能现在就有,可能还得等一等,并不确定。 武垣没说话,还唇角微勾,笑了下。 崔芄突然明白:“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不把别人的每一个处理动作,变成我们的机会?” “崔郎慧敏,令人心折。” 武垣唇边笑意更大:“别人非要送,拦不住啊。” “品仙阁,大理寺……吃了那么大的亏,不能这么认了,总得找回来点,”崔芄看武垣,“你是不是已经有动作了?” …… 长安城各处,屠长蛮这几天抢事抢疯了。 内卫权责划分比较暧昧,很多事是想管就可以管,不想管完全可以不管,以前给大家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少纠结,除非十三郎之为什么抽风,非要搞事,现在么,积极的不行,是他们的不是他们的,都抢。 第160章 左骁卫都被欺负的没地方站了! 屠长蛮姿态还非常不可一世,抱着胳膊就是一脸嘲讽:“你们还真不要脸,丢那么大的人,还敢出来抛头露面呢,这大过年的还在外头浪,不怕家里婆娘不让进门?” 就是因为丢了那么大的脸,才更需要机会表现,把失去的夺回来啊!你要是不懂这个道理,也不会严防死守,霸着不给机会! “这个面子你是一点也不想给是吧,”左骁卫被虐了几天,从上到下,包括头儿李骞,都憋着气呢,当场就要干架,“行,来吧!” “来什么来,”屠长蛮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竟然不争了,朝身后兄弟们一招手,“大过年的,他们爱累就让他们累,走,咱们喝酒去!” 一群人还真就走了,头都没回。 左骁卫:…… 这是个什么路数?该不会告状说他们欺负人,倒打一耙? 不是他们怀疑,那位可没少干这种赖皮事! 一天都不到,所有人沉默……还真是这样啊! 内卫居然说左骁卫欺负他们!左骁卫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他们怎么敢这么张嘴说瞎话的! 可周遭百姓们看着,内卫们又太会演,那个十三郎最近还神龙见首不见尾,直接撂挑子不管下面人,这些狗东西上蹿下跳,到处都搞得乱糟糟一团! 没关系…… 左骁卫控制住脾气,告诉自己不就是名声,能平,咱们宫里有人呢。 然而宫里最近也不怎么消停,品仙阁闹成这个样子,左骁卫和内卫争端几乎摆在了明面上,朝廷上雪花一样的折子送上来,中宗帝就是想装看不到都不行,太后亦如此,这两个人的交锋…… 母子间说话自然是母慈子孝,一片温馨,然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是什么意思,就需要底下人各自斟酌了。 窗外梅枝香冽,将崔芄声音衬的格外清冽:“要不要——以我为饵?” 既然为御刀郎所忌惮,为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 武垣收了笑:“不行。” “诱敌深入,潜藏追暗,包杀包埋,十三郎不是最擅长这个?真的一点都不想试试?”崔芄唇角微扬,看着对方深邃眼眸,“还是说,十三郎对保护我这件事,没有信心?” 武垣很不想中这个激将法,但崔芄亲手执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谁想杀你,就先杀了我。” 第77章 刺杀 危险来临的比预想中要快, 在大致聊过的第三日,崔芄遭遇了刺客。 武垣不在。 本来那日相谈甚欢,酒很好, 雪很好, 梅也很好, 武垣既已向某人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非常想趁热打铁,接下来颇多献殷勤之举——虽然这些举动常常掩盖在霸道的‘命令’,日常的‘行为叮嘱’上。 看得出来,他很想把人哄到自己家去住, 理由现成的, 太危险, 他改造的那个家要安全很多, 且舒适自如, 还有小园子,崔芄可以随便选房间,甚至可以选个小院子。 人不同意,他就退而求其次, 能多得几个吻都是好的,得不到,亲亲抱抱也行, 都不行,至少能距离更近一点,能时时看到。 但他也很懂分寸,想做个缠郎, 也得有技巧, 天天都缠不象话, 总得给别人点时间考虑,而且他也很忙,手里的事,宫里的人,朝廷的局,都得看顾。 偏偏这一日没在,偏偏别人行动了。 正是暮鼓时分,崔芄接完别人家的活回来。 每每晨鼓暮鼓敲起,都是整个长安城最活跃,动静最大的时候,也是城防盯得最紧的时候,会格外注意有人趁着声音掩盖闹事,一般这种时候抓住的人,惩罚都尤为严重,当场诛杀的也不是没有,遂心思不轨之人要么改个时间干坏事,要么,就得豁出去,接受干了坏事很可能立刻掉脑袋的结果。 崔芄这几日称不上很小心,他不会武功,就算自己小心了,应该也抵不住别人有备而来,但又不可能关门闭户不做事,一来职业道德不允许,二来他是饵,总窝在一处算什么饵,怎么知道别人咬没咬钩,他这个饵下的方向对不对? 他总不会孤军作战就是。 此时街上行人不少,有脚步匆匆,独自赶回家的,也有三两成伴,边聊天玩笑边行路的,气氛没什么不对劲,但他突然注意到一颗小石子。 不知道前面的谁,不小心踩到一颗小石子,小石子个头小,又有点圆,沿着地面滚得很快,只是冲着他的方向……顺着脚边往边后滚了。 崔芄知道这是提醒,手立刻一松,白箱子顺着肩膀滑下来,落到地面—— 他当然弯下身拣。 便是在此时,身后突然有刀风滑过,顺着后背,后颈,耳边碎发都跟着一荡。 如果他刚刚没有弯身,那这刀可就…… “杀人啦——” 变故来的非常突然,有人看到,立刻惊喊出声,崔芄当然立刻脸白面惊,下意识逃跑,白箱子都没来得及提。 长安城坊内瞭望台到处都是,此刻城防本就紧张,见到异状立刻响应,打出去的旗语,跑出去的快马,个个带着火气,赶在这时候犯事,影响年节最后一波奖励,他们不把这人弄死! 崔芄知道别人目标是自己,也知道别人既然动了手,还选择在这个时候,就没想过第二个结果,不管自己是死是活,目标反正得死! 第161章 在城防来临前还有时间,他得想办法应对,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可刺客身边难道没人?还有街上行人都是普通百姓,最好不要连累…… 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奔跑,脑海中跳出长安城的街道图,并没有去往自己的家长宁坊,因为往那里的路相对来说都比较热闹,这个时间人尤其多,他必须得往偏僻些的地方跑,最好还是障碍物比较多,有利于遮掩视线的路。 他跑得很快,但别人不但有刀,还有暗器,他听到了令他耳鸣的破空声,感觉自己随时在生死边缘…… “锵锵锵——” “当我死了么!” 突然间,这些暗器被打飞,武垣竟然来的这么快,挡在他身前:“我的人,看谁敢碰!” 崔芄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在怀里,腰被箍的紧紧。 你的人…… 他根本没看清,武垣是怎么突然闪现到他面前的,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他还没跑几步,而且武垣不是说今天有正经事,不会来找他么? 武垣的确没计划找崔芄,奈何这心管不住啊,屠长蛮都长胆子了,敢恨铁不成钢的跟他灌输什么‘欲擒故纵’,时不时退后一步,弄点距离,会让别人牵挂,可还不等距离拉开,他自己这先牵挂的不行了…… 纵什么纵,想了就去找,念了就去看,有什么问题! 还好他来了。 不然这小竹子不知道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武垣手指迅速摸了下崔芄冰白的脸,又被凉意激的皱了眉,解下自己披风,迅速给崔芄系上,抱着他寻到一处别人码好,整整齐齐,还未来的及拉走的木柴上。 “待在这里,等我,嗯?” “嗯。” 武垣最喜欢看崔芄乖乖的样子,忍不住揉按了下他后脑:“乖了。” 虽然心上人很可爱,但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很快转身,和追过来的人交手。 对方连面巾都没覆,很明显,不惧被发现,甚至没想过活着回去,出招也相当凌厉阴狠。 主要是阴,特别阴。 武垣感觉这身法有点奇怪,不怎么圆融,有些滞涩,看上去像在隐瞒什么,他眸色沉下,猛然加大攻势,对方隐藏不下去,保命招式都使出来了,特点就藏不住了…… 路数阴诡,身法以藏见长,尤擅伏击,这不就是倭国的武功路数! 原本他对倭国武功没什么研究,是最近才开始了解,交手过几个人,总结出一套经验,他绝不会看错,这就是倭国人! 御刀郎有很多手下可以用,也在品仙阁有很多钉子,他有很多可以派出来的人,偏偏派出了心腹,可见对崔郎有多在意! 崔芄不懂武功,但他感受得到气氛变化,尤其武垣的情绪,对方可能很特殊,并不容易对付……他的身份有问题么? “小心!” 崔芄站了起来,他发现这个刺客不仅仅是阴,似乎很擅长偷袭,武垣有点太正派了,别被算计了! 武垣自然不会被算计,他早料到了别人要偷袭他,躲开的很及时,未料别人的真正目标并不是偷袭他,而是趁他‘发现’这个偷袭的点,起身闪避时,越过他,冲向崔芄! “你是个聪明人,本可以不用这么死的,但你非要跟我们对着干——”刺客冲过来的非常快,“那就死吧!” 武垣身如闪电迅捷,脚踩墙面借力,飞掠而来,眸底全是戾气:“竖子敢尔!” 电光火石间,崔芄不知道武垣能不能来得及,但很愿努力争取点时间,突然大声喊:“海路图不要了么!” 刺客的刀陡然停住。 崔芄眯眼:“杀了我,就再没机会知道了。” 刺客怔忡的这一瞬间,武垣已经杀了回来,一脚把人踹到一边,提着剑气势汹汹再次而上。 “噗——” 刺客重重落地,吐了口血,反应过来,恨恨瞪向崔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骗我!” “我有没有骗你,你大概没机会知道了,但你们的确对这个东西很执着,我已了然,想要的话——”崔芄微微一笑,朝四周围看了一眼,扬声道,“怕是得付出更高的筹码了。” 刺客是不是单独行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附近一定有御刀郎的人,看着这一幕发生,也会把这一切对峙转告给御刀郎。 他们想杀他灭口,斩草除根,他又为何不能拿捏一下对方的命门? 刺客在武垣剑光下,已然不支,气急败坏:“可知我是哪里的人,竟敢冲我伸手!” “笑话,满长安城还有我十三郎不敢伸的手?”武垣眸色霜冷,笑不及眼底,“太后都没说这么说!” 刺客声音微颤:“天真……真当太后以后还能只手遮天……” 武垣:“不然?” 再洗:“当然是我们……你在套我的话!” “哎呀,被发现了,”武垣笑着挥剑,“那不如再多说一点,别急着死,不然我会叫你死的更有节奏……提醒你一下,不要急着咬齿间毒囊,我进来正好养了几个好毒医,你之死后身体表象,中的是哪种毒,毒从哪儿来,怎么配的,最后在哪个渠道,我都能查到哦。” 刺客:…… “——小心!” 突然有蒙面人从巷口冲出来,崔芄差点冲出来,为武垣挡突如其来的危机,但很快他发现不大对劲,这个蒙面人好像有点……不大行? 第162章 且也不是冲着武垣,是冲着他。 也没想要杀他,似乎是结了什么仇怨,看到有机会了,顺手报一下,但并没有想让他死,牢狱之灾不是谁都不怕的。 崔芄……被泼了一瓢水。 尽管躲得很快,仍然有水泼到了肩头,冬日本来就滴水成冰,水浸入衣内,瞬间冷的不行。 还好这人行动非常仓促,面巾是随身帕子系的,跟但是风尘的衣服不太搭,水是不知道顺手经过谁家顺的,还好这人家水缸好找,其他的什么脏东西并不顺手。 武垣飞身回来,一脚踹开这个人,给崔芄重新系好披风:“看来这个地方还是不够高。” 他箍住崔芄的腰,把他抱到墙头:“在这里坐好,这次我会很快。” 崔芄点点头:“好。” 武垣这次没有食言,他的确很快,不但把偷袭的人踢出去制服,面巾摘了,还很快解决了先前那个刺客。 本来他也以为这两个是一伙的,但很快发现不是,后面这个泼冷水的只是想浑水摸鱼的。 围观百姓们也帮了忙。 因为他们认出来了,这个泼冷水的有点面熟,好像最近经常游荡在各坊,尤其是孩子多的坊…… “这人是拐子!” 好么,这两个字一出来,算是点爆了,百姓们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越是热闹节日这种人越多,见着了还不赶紧打?躲着看热闹了,也不窃窃私语了,根本不用武垣崔芄操心,百姓们就上去干了。 “……我就说怎么冲出来就泼崔郎,列位不知道吧,听说长宁坊有崔郎在,拐子都不敢去了!” “这位小郎君就是崔郎?怎么就没住在我们坊呢!” “拐子可不能惯着!” “我身板壮,刚刚那瓢水,我该上去挡着的……” 崔芄坐在墙头,看着底下自发帮忙的百姓们,缓缓垂了眼。 城防队此刻也赶到了,谢过武垣,按规矩流程收拾现场。 武垣把跃上墙头,把崔芄抱了下来:“你还真是不乖啊。” 崔芄面无表情:“嗯?” 武垣立刻道:“奈何我这人天生桀骜,就不喜欢乖的。” 崔芄:…… “怎么样,救命之恩,”武垣凑近,气息相闻,“崔郎是不是得以身相许?” 崔芄默默捏了拳头。 可爱,想亲。 大街上怎么这么多人! 武垣只得无奈一叹,揉了揉崔芄发顶。 已经落在地面,崔芄站好:“走吧。” 武垣:“嗯?” “突然来寻我,总不会只是想念,”崔芄平静的看向他,“难道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武垣:…… 这么好看的嘴,是怎么说出那么冰冷的话的? 正经严肃的样子也这么可爱。 武垣不想解释,懒洋洋看着崔芄:“你行么?” 崔芄蹙眉:“为什么不行?” 武垣:“刚刚没吓着?” “比起这个,更需要担心的,难道不是暮鼓?”崔芄看了看天色,“太晚了可就不好回去了。” 武垣:“今夜我们不回去。” 崔芄:“嗯?” 武垣:“有个死者,需要你帮忙修补一下身体。” 哦,来活儿了。 崔芄看向自己刚刚经过的方向,还好,他的白箱子还在,没丢,没人会捡这类晦气的东西,工具都有,还挺方便,不用回去拿一趟。 “走吧。” “等下,”武垣拉着他,去了临街的成衣坊,“你的衣服湿了,先换一件。” 崔芄并未反对,衣服湿了是真冷,很快重新买了一套衣裳换了,走出来:“接下来去哪里?” 武垣:“到了你就知道了。” 还没到,崔芄就知道了,原来是这里—— 平康坊,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他看了武垣一眼。 武垣本来不应该心虚的,也没什么好心虚,他是来干正事的,平康坊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可不知为什么,这次被崔郎这么看一眼,突然有点心虚,立刻解释—— “死者在这里!是个账房先生!” 不是他非要来的! 崔芄:…… 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慌什么? “品仙阁的?”他很快想到了关窍。 武垣清了清嗓子:“嗯,虽挂在别的青楼店里,确与品仙阁相关,死在七日前,尸体昨日才发现,他儿子正在找人帮忙收敛。” 崔芄:“他找了我?” “不,”武垣摇头,“是我找了他。” 崔芄若有所思:“这位家属是不是……不太配合?” 武垣微笑:“所以接下来,要看崔郎的本事了。” 第78章 父子关系 暮鼓声停, 坊门马上关闭,街上再不准有行人,平康坊却热闹的紧, 很多最后一刻来玩的人紧跑几步入坊, 面上洋溢着成功卡点的得意, 见到熟人还彼此打个招呼,好不热情。 人多吵闹,并不适合说话,崔芄和武垣默契的走偏僻巷道,远离人群, 才又重新低声聊起正事。 方才的刺客先按下不提, 两个人心照不宣, 知道这事没完, 以后还会再来, 先照计划应对就是,聊的主要是即将面对的死者,柳印。 柳印是个账房先生,算是品仙阁的人。 第163章 为什么说算是呢?因品仙阁体量太大, 买卖太多,太多暗中交易,不可告人的肮脏之事, 不可能全在品仙阁发生,品仙阁没那么大地方,所以很大一部分低阶‘小事’,是‘外包’的。 平康坊这么大, 以品仙阁马首是瞻, 仰它鼻息过活的小楼小馆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地方总要有人管理不是?不想在小地方浪费过多精力,最直接的掌控方法是什么? 自然是捏住过账交易,银钱来往,是以账房先生便很重要了。 柳印手里会过十来家小楼小馆的账,但都是外围,体量很小,一个月里只会去品仙阁一趟,向掌事总结报告这些店的情况,说完就走,从不会在品仙阁停留,更别提消费享受,相当知情识趣,低调谨慎,按理来说,并不涉及品仙阁核心机密,也不应该被灭口。 品仙阁真想处理自己臃肿体量上的破绽漏洞,那该下手的,也该是上几层的帐房先生。 崔芄:“……有些蹊跷。” 武垣颌首,继续:“柳印的圈子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儿子,名柳安宁,一个好友,名冯炎,柳安宁十三岁,半大小子,平日多在坊外学堂,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爱笑,父子俩分明相依为命,感情却似乎不怎么好;冯炎和柳印年岁相仿,总是笑眯眯,爱拍马屁擅钻营,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 “其他再没什么熟人,本身也没什么特殊爱好,身在平康坊,不好色不好赌,从不与哪位姑娘亲近,也不爱与人入什么局,倒是对长安城酒馆如数家珍,哪里有什么好酒他都知道。” “你说父子俩感情谈不上亲近?”崔芄看武垣,“怎么个不亲近法?儿子这么大,应该知事晓事,知道父亲在做什么事,给谁做事吧?” 武垣:“知道。但柳印很防着柳安宁,自己做的事一丁点都不露给儿子,也不准儿子问哪怕一句,只让他安心读书,柳安宁于读书一到并不算很擅长,被压的应该很不舒服,时常反抗柳印的话,因为住在平康坊,柳印再防着,偶尔也会有人来找他,干坏事或者平事,柳安宁很难什么都不知道,每每柳印在这种时候都特别敏感,但凡看到柳安宁在附近的身影,父子俩必会吵架。” 崔芄懂了,长此以往,感情怎么能谈得上好? “这里是平康坊,品仙阁的地盘,”他看武垣,“你给我把活儿接在这,不怕他们看着?” 武垣似笑非笑:“所以才要拜托崔郎啊,稍后一定要离我近些,说话低声些,最好唇就贴在我耳畔。” 崔芄:…… 我信你个鬼。 他看了看四周:“谁在外头放风?” 武垣一脸遗憾没诓住:“屠长蛮。” 眼前人可爱是可爱,怎么就不能傻一点呢。 柳家很快到了,崔芄看到了柳安宁。 正在抽条的少年郎,瘦的骨头都显细弱,一身丧白更显凄冷,好在相貌不错,修目长眉,骨丰玉润,眼神很定,看起来不见慌乱,不会被压垮。 他脸紧绷着,没表现出太多哀伤,只眼圈很红。 “他是替别人死的。” 声音有些粗嘎,不只是年龄发育所致,还是之前哭的太狠。 崔芄看向武垣,眉梢微挑—— 不是说儿子不爱说话? 武垣凑过去,贴着崔芄耳朵,声音很低:“方才时间有限,还未说到——此事人尽皆知。” 崔芄讶异,前方柳安宁已转身带路,他正好拽了拽武垣袖子,催武垣继续。 武垣便继续低声:“柳印之所以和冯炎关系好,当然不只是都喜欢喝酒这一点,他们受雇于品仙阁,干的活类似,做的事有很大重合部分……” 也就是说,都是帐房先生,都管着外围十数或数十个小楼小馆的账,都是一个月去一回品仙阁,品仙阁的掌事很聪明,为了防止手下的人心养大了不听话,有一套特殊的监管机制,柳印和冯炎时不时会抽查一下对方的账,或者‘顶班’一下,帮忙做这个月的账。 柳印是七日前死的,死的那一日,正好是帮冯炎顶班,代他查账的日子。 “什么知交好友,他对别人掏心掏肺,别人可不见得珍惜,舍不得骗。” 柳安宁回身,看着崔芄二人:“还会骗得更狠,更安心,因为太容易。” 显然是听到了他们刚刚说的话。 灵堂白烛微光跳跃,白幡轻动,暗夜里带出一股阴森感,死者的尸体就在一侧板子上,并没有入棺。 “那人甚至没来看过他一眼。” 柳安宁垂眼看着近处的遗体:“我想扛着他棺材到姓冯的那家去,但他应该不会喜欢。 ” 崔芄看向武垣,眉梢微抬—— 你管这叫父子关系不好?真的没什么感情,会想这么干? 别人灵堂上,武垣不好太不庄重,没去按崔芄的腰,揉崔芄的头,只似笑非笑:我只说他们关系看起来不太好,没说没有感情。 “我在外面读书,书院规矩严,不怎么能归家,即便归家,也是暮夜回,晨早走,很少能看到他,现在想想,好像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柳安宁看崔芄,声音很轻,很静:“听说先生有一手绝活,能将遗容修补的栩栩如生。” 原来如此。 崔芄看清楚了少年郎眼里的期待,愿意说这么多话,愿意尽自己所能表达出善意,原来是想要这个,很想很想。 第164章 柳安宁说完,不等崔芄回答,又别开了眼:“他虽然不在意,我也不怎么在意,但总不能让外人说我不孝。” “你希望我做的,应该不只是修补遗容?”崔芄掀开覆在逝世上的白布,“是否还想知道,他去世前都去过哪里,经历了什么?” “可以么?”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过急切,以至于拔高,柳安宁克制住:“如果可以的话。” 崔芄看着少年:“你可曾想过为他寻仇?” 柳安宁垂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死的时候,也没想过我。” 崔芄看着躺在板子上的逝者,身上还行,四肢躯干未见伤处,也没血迹,就是衣服看起来脏了点,皱巴巴的,脸就不行了,血肉模糊,头骨凹陷,一边眼珠尽毁,鼻唇也皮肉外翻,看起来就像是用石头砸过,或者不小心用脸,狠狠摔向了一个个头不小的,坚硬的石头。 怪不得要找他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家就这么大,里里外外都被翻过了,若当时没找到什么东西,现在肯定也得不到,”柳安宁视线有些冷漠,“这就是个傻子,被别人算计的死死的,身上什么都没有,我日日被他防着,想知道都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可能,更别说重要的证据。” “没事,我接活不用特殊交易,只需要予正常报酬即可,”崔芄已经开始整理箱子,“你应该知道我的价格?” 这个没问题,柳安宁立刻道:“白封已准备好。” “如此,我便开始了。” 崔芄准备好工具,先看逝者衣服,因为稍后,这是最先被换掉的。 “他的衣服虽然看起来干透了,但有些硬,且是部分位置,尤其身前,额前的碎发也是,有些打缕,乱中有顺,看起来就像是被冰冻过,现在干了……” “还有鞋底的痕迹,你们看,长安冬日朔冷,地上不会有草,这层极淡的深绿,似乎只有河边才有。” 看样子死者去过河边,且面朝下在冰面上待了一段时间,然后被移走了? 那他的脸是在哪里伤的,河面么?面朝下摔在了石头上?可这样的外力似乎不太够…… “会不会是喝醉了,脚滑,从略高的高处摔向冻实在了的河面?”崔芄从死者口鼻间闻到了酒味。 柳安宁却摇头:“他好酒,却从不会醉。” “我要为死者去衣,濯洗了。” 崔芄摸向死者衣服,很快发现了一个硬物,藏夹在腰带间:“这是什么?” 他拿出来,对着烛光翻看。 “玉骨哨,”武垣一眼就认了出来,“时下长安城少年郎里流行追捧的小玩意,可逗鸟可吹曲,本身没什么实用性,要求却不低,得是上好的和田玉,细腻油润无裂无纹,得有大师的雕工,精致活泼栩栩如生,小小一个哨子,却价格极高,寻常人买不起。” 少年郎里流行的小玩意? 崔芄立刻看向柳安宁,柳安宁已然怔住,表情无法再保持冷漠,眼圈全红了。 柳印买的东西,过于昂贵,且不是他的喜好或消费范围,还能是给谁的? 崔芄:“这是个礼物?” 柳安宁双手接过那个小玉哨,声音有些颤抖:“三日前,是我的生辰。” 所以这是生辰礼,还没来的及送出去。 柳安宁:“我以为他玩的不着家,把亲儿子都忘了,那日在饭厅等了他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回来……我便也负气离开,没回来问一句。” 当时以为不过是寻常日子里的不见而已,没想到再见,已是天人两隔。 “柳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并不是河边,而是一处暗巷,当时身上酒味很大,有人闻出来,是梨春醉,”武垣眸底闪过思索,“他当日在替冯炎顶班,做完事要去拿送给儿子的生辰礼物,又要去买这梨春醉,两边方向完全不同,他先去做的什么?” “应该是先去取的生辰礼物。” 崔芄指了指柳印鞋底:“众所周知,平康坊开启晚间营业前,会挥洒粉花金粉,他鞋底有新鲜痕迹,一定死于夜间,这个玉哨子不管是从哪家店买的,珠宝行的营业时间可和平康坊不一样,他若很晚去取,一定取不到,遂他应该是先去取的玉哨。” 武垣:“可他若取完玉哨就回家,不应该去饮梨春醉,我先前说过,他熟知长安城所有好酒都在哪里,平康坊也有,梨春醉的方位不对,他完全可以有更顺便的选择。” 崔芄:“突然很想饮梨春醉?” “阿爷好酒,对饮哪种并不执着,只要是好酒他都爱,”柳安宁道,“很少有突然想饮某一种特定种类的时候。” 崔芄眸底明亮:“所以,是同人有约。” 第79章 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崔芄的猜测, 和目前武垣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线索一对比,很快可以推测出可信过程。 死者柳印当日替好友冯炎代班,并没有干到最后一刻才走, 而是提前溜了, 先去给儿子取先前定好的生辰礼物, 非常珍惜的放到身上收好,然后去了卖梨醉春的酒肆。 他并不是冲着梨醉春去的,也不是专门绕的远路,去买梨醉春,恰恰是因为顺路—— 他同人有约。 卖玉哨子的珍宝阁才不顺路, 如果不是儿子的生辰礼物太重要, 又不得不立刻去取, 恐怕他那天都不会去。 第165章 “柳印并没有在小酒馆喝酒, 我的人查过了, 七日前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在任何一个酒肆停留,只是沽了壶酒带走——” 武垣思忖着刚刚拿到的线索:“现在来看,他饮的酒其实也不多, 那一壶,大半很多洒在了身上?” 没在酒肆坐等,边走边喝, 肯定不至于饮醉,且他与人约的地点,并不在酒肆。 崔芄:“这个时候,他应该并不知道危险会来临。” “这个时候……什么意思?”柳安宁声音有点涩, “后来他知道了?” 武垣思索:“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大约是这个时候, ”崔芄指着玉哨子, 那里有一枚很清晰的指纹印,残留着一点点金粉,定然是柳印摸过,且摸得很仔细,“他紧张了,担心会不会有机会把礼物送出去。” 柳安宁眼瞳颤动:“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呼救?” “你有没有想过,”崔芄看着柳安宁,“他其实并不是没心眼,太老实,其实知道自己在一些事上被诓骗,可他仍然顶在那里,没想过后退一步,是在保护着谁。” 他已经身在泥潭,被命运裹挟,逃脱不了,但他愿意用最大的努力保护一个人,让这个人远离在危险之外。 这一次,房间安静了很久。 柳安宁看着板子上的逝者,血肉模糊的脸其实不太好看,甚至有些恐怖,可他一点都不怕,对别人来说,那是死人,是晦气的,不吉利的存在,可之于他—— 那是他阿爷,从小到大最亲最近的人。 “他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父亲,不管是事情还是关心,嘴上从来都不说,还总是嫌弃我,压着我的脾气,数落我的缺点,好像我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可又会偷偷对我好,我病了,他日夜不合眼的照顾,我被欺负了,他会找回去,我有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就像这次一样,他一定会知道,会买给我。” 柳安宁握紧了手中的小玉哨:“真的很讨厌,总是让人不爽,又让人恨不起来。” 这个做人父亲的没个父亲模样,活的窝囊又憋屈,有太多太多缺点,可世上好像什么人都可以讨厌他,唯独他不可以。 阿爷对他这个儿子,已经倾其所有,付出了所有他能付出的东西。 “可惜……我之前不懂。” 到底是少年郎,外表表现的再不上心,也掩不住内心的巨大悲伤,眼泪到这一刻已经止不住,潸潸而落。 崔芄示意武垣帮忙,拉了道屏风过来,隔开少年视线,不让他看到接下来的面部修复过程。 这对家属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安静,很久很久。 少年郎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等待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崔芄要专心致志工作,死者面部的损毁算是严重,不管清理伤痕还是再造填充,也都需要时间,至于武垣…… 他出去了一趟,看手下送来的最新线索。 尸体一经发现,他就迅速安排了底下人的各个方向调查,自己则迅速找到柳安宁,再接崔芄过来,很多事情没办法亲力亲为…… 柳印的生平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的确不算有什么大本事的人,落魄书生,发妻早逝,又带着个儿子,误入平康坊,沾了这边生意上的账,就很难走出去,这么多年看似窝囊听话,受了不少欺负,但能在品仙阁这种地方一直干下来,买有房产,存有积蓄,还能把儿子送去外面读书,已然是本事。 这人倒也不是不善言辞,不懂识人眼色,太过刚硬持正之人,在这平康坊也混不下去,他在别人面前也算八面玲珑,唯独对儿子非常内敛,太多东西不敢说,太多事不敢做。 很明显,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儿子和他一样卷入泥潭,一辈子脱不了身。 他的确是被人约出去的,能这么不设防,约他的人必定是熟人,除了那个冯炎,几乎没有其他人选,可有关冯炎的东西,时间有限,现在查到的着实不多,最重要的一点,今天肯定是没法问话的,他昨晚铜人喝了一夜大酒,一直喝到今天上午辰时,中午回家睡觉,到暮鼓时还没醒,有内卫过去看了,现在仍然没醒,根本问不到话。 不知过去多久,白烛爆了个灯花,屏风后崔芄的动作慢了下来,几息之后,他推开屏风:“可以过来看看了。” 柳安宁走到了板子前。 逝者遗体收拾的很干净,换了身衣服,手脚都被仔细清洗过,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齐,脸上的伤口被缝好,鼻骨眉骨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垫起来,和谐了很多,血迹全被擦干净,淤青部分似乎也用不同颜色的粉质叠加,调成了正常人的面色…… 非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狰狞,还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阿爷……” 柳安宁颤抖的指尖划过男人的脸,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崔芄扶住他的身体:“现在看起来还不大自然,若你愿意,后日我们一同为你父亲小殓,到时我为他再次整理,会更体面。” 柳安宁紧紧抓住崔芄的手腕,似乎很想说谢谢,却喉头哽咽,说不出来,很久很久过去,再说谢谢似乎太刻意,少年郎纠结良久,最后哑声问道:“他……我阿爷怎么死的,先生已经看出来了,是不是?” 崔芄缓缓点头:“中毒。他身上没有外伤,头脸的伤虽重,但并不立刻致死,口唇指甲颜色不对,发绀,喉咙出血,眼瞳内也有出血点……我猜他可能先中了毒,后来可能高处摔跌碰伤头脸,头脸上的伤不算是死后伤,但也没有太多抵抗应对痕迹,大约是和中毒后的死亡过程共同进行。” 第166章 柳安宁有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武垣:“意思是不抵抗,认命,这个毒,他可能是自己自愿服的。” 尤其死者的面部表情,身体形态,看起来是安静的,就算有小幅度的挣扎,也是药物反应,本身并没有巨大的抵抗挣扎应对。 崔芄:“毒很大可能是约他的那个人准备的,他自愿服下,必然是那人当时的威胁分量足够重。” “是我……” 柳安宁闭上了眼,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不是我阿爷第一次替冯炎顶班,互相顶班监督是上头掌事的规矩,但冯炎惯爱躲懒,经常让我阿爷顶上,有功两个人一起分,有过,就是我阿爷一个人背,上个月好像账本的事出了点问题,我阿爷被掌事罚了,不重,只抽了八鞭,但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被罚,凭什么只有我阿爷受罪,姓冯的一点事没有?我当时气不过,去找了冯炎,可他并不在家,下人说他去了品仙阁。” 崔芄:“你追去了?” “我……当时的确是冲动了,只想找他算账,”柳安宁唇边咬出血色,“可我并没有找到他,他好像并不在品仙阁。” 武垣:“你被人看到了?” 柳安宁:“品仙阁人太多,我又年纪小,很显眼……但我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那里的人都看着,都明白的。” 可凡事关心则乱,他虽然什么都没干,在有心人眼里,什么都能干,就此编织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唬别人不行,吓唬柳印足够了,毕竟柳印整日如履薄冰,严防死守,怕的就是柳安宁跟品仙阁扯上半点关系。 猜都能猜得到,别人会说什么。 “阿爷是个天真的傻子,总以为只要自己守着规矩,不做错事,生活就会照他期望的那样发展,真出了什么事,最想做的也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仿佛这样事情就能那样过去,不烦扰自己……他在这里其实并不开心的,我知道。” “他没有尊严,不被认可,被别人呼来喝去,还要在家里被我顶撞,慢慢的好像不我这个亲儿子需要……所以,才死的那么痛快吧。” “或许他觉得,至少这样死算有价值,也算遵从了自己的感受,可他没有问问我愿不愿意。” 少年郎红着眼:“我不愿意!”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恨。 崔芄看着少年,小小年纪,倒是通透,很难得。 柳安宁看向武垣,目光明亮到锐利:“品仙阁最近的动静,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内里必然生乱,可我阿爷只是一个小人物,边缘的不能在边缘,阁里怎么会用得上他?灭口也轮不到他吧?” 武垣难得坦率:“按理的确不应该。” “所以是替罪羊喽?”柳安宁声音讽刺,“上面的人要灭口,清除隐患,下面的人知道了,当然要想办法转移风险。” 他的阿爷就是这只可怜的羊。 阿爷走了,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其实并不是,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不会摸他的头温柔教他读书,不会抄戒尺凶巴巴打他手板心,不会在他生病时没日没夜守着,不会给他做只是看起来热腾腾其实并不怎么好吃的饭菜,不会和人夸耀他儿子多棒多好,也不会再偷偷给他买他很喜欢却不敢要的东西。 柳安宁终是没忍住,大哭出声。 他红着眼,朝崔芄行大礼:“多谢先生,能让我再见阿爷最后一面,他再在外头没脸面,再不被尊重,也该要体体面面的离开世间……他肯定不愿意乱糟糟的跟我告别,我也是。 ” 崔芄扶起他:“你阿爷的丧事还要你操办,悲痛在所难免,伤了自己身子,你阿爷不会愿意看到。” “谢谢……两位稍等,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柳安宁擦擦眼睛,转去房间拿了两样东西出来。 一个是白封,是对崔芄帮忙整理遗容的谢礼,还有一样,给了武垣,书册的样子……是账本。 “我那日去到品仙阁,却没找到冯炎,也没做任何事,不可能惹来品仙阁怀疑,但出来品仙阁后,我在后墙巷尾,看到了这本东西,像是不小心被遗漏的,我悄悄拿了,没人知晓,也没想过给任何人。” 武垣能看懂少年眼底的犹豫,给他一个承诺:“你放心,以后也不会有人知晓,你曾见过这个东西。” “多谢十三郎。” 柳安宁再次行大礼,郑重严肃:“谢谢你把我阿爷送回了家。” 今夜到此,要干的活已干完,剩下的时间该要留给父子两个,崔芄和武垣离开了柳家。 走出去还没十步,崔芄已经看了武垣好几眼。 “怎么了?想问我冯炎?”武垣道,“他现下酒还没醒,怕是问不了,得等到明天。” 崔芄没说话,还是直直看着他。 武垣:“不是这个?” 崔芄有些犹豫。 武垣:“到底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点难受?” 崔芄注意到了,刚刚好像一切都很平顺,是□□是该有的严肃氛围,可武垣看着柳家父子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对我这般注意,崔郎是关心我,”武垣欺近,“还是喜欢我?” 崔芄:…… 他收回视线,看向高远星空:“我没办法救我的双亲,却好好奉养了祖母天年,有好好同她告别,尽量让她生无遗憾,你呢?” 第167章 “你一直游走在危险边缘,享受这种极端刺激,是不允许自己半点放松么?” 因为心间压了一块石头,因为曾经有遗憾,因为愧疚感无法释怀,所以认为自己不配轻轻松松,肆意从容的生活,所以逼着自己紧绷,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以赴死,或许死了也挺好,正好能偿还这一切。 若照以前,武垣肯定是以玩笑话带过这个气氛的,可现在,似乎不太应该。 他的心上人,正在小心触碰他的空间,想要了解他更多,而且这么敏锐,这么懂他……教他怎么可以不喜欢? “我的师父,将我带大,养育成人的师傅,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崔芄猛的回头,看向武垣。 武垣却抱住了他,不让他看自己的眼,在他颈侧深深吸了口气:“而我本该要见到的。” 第80章 自焚 风花雪月, 漫舞轻纱,深巷幢幢,不见月华。 一坊之内, 气氛各不相同, 有那旖旎缠绵的, 也有那惊险刺激的。 “哟,这谁啊偷偷摸摸的,又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屠长蛮懒洋洋的从墙头跳下来,随手长剑一挥,挡住了沿着墙根走, 鬼鬼祟祟的身影:“中郎将李三郎, 幸会。” 李骞:…… “知道你今天肯定心急, 但你先别急, ”屠长蛮语重心长, “我们十三郎心疼你,知道你最近太忙,眼睛抢红了都挣不过,夜夜熬的睡不着觉, 今晚的事呢,就替你帮着看了,柳家那边你就别去了, 不若就此回家,抱着你那新纳的小妾睡觉多舒服不是?” 李骞掸了掸不怎么存在灰尘的袖口,根本没拿正眼看人:“不过是武垣养的一条狗,什么档次, 也配和我说话?” 屠长蛮乐了, 非但没觉得被羞辱, 还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这可怎么好,我明明不配,李三郎却同我说话了呢,果然还是李三郎亲民,跟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不一样,我明个就去你家府上回礼,一定要同老爷子说明白,你李三郎最喜欢跟我们这种下层人打交道,打破世俗观念,不以世家为傲,请他一定嘉赏于你。” “屠、长、蛮!” 李骞咬牙切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世家之尊严不容践踏!” 屠长蛮清脆的应了一声,手中长剑一挥,亮出起手势:“为世家之名而战,李三郎好样的,来——亮兵器吧!” 李骞不想和屠长蛮打架,他今天过来不是打架的,屠长蛮也不是他对手,跟这样的人动手太掉价,而且屠长蛮是个疯狗,最近几个月跟了武垣,简直是志趣相投,疯到一块去,别的不提,打架肯定是要拼命的,虽然对方就算拼命自己也打得过,但何必呢? 耗费时间又耗费精力,说出去也不好听。 屠长蛮却没给他时间,直接冲了上来,敛光如瀑。 李骞:…… 这个莽夫! 他只能被迫防御格挡,而交手一旦开始,就不容易停下。 小小暗巷瞬间刀光剑影,杀气四溢,破坏力非常。 屠长蛮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且本身性格是最不怕打架,也不怕受伤的,非常豁得出去,李骞纵使武功高些,格局也大,但任何事都比不过自身性命,稍微有点束手束脚,在动手的前期,稍稍有那么点势均力敌的味道,但时间继续,屠长蛮必败! “停停停……住手!两位别打了!” 还没等到屠长蛮败,品仙阁受不了了,这两位干架破坏力太强,这一不小心把附近给拆了,品仙阁财大气粗受得了,姑娘们受不了啊,这吃住衣裳,还有娇嫩的肌肤,被刮蹭到可怎么办! 掌事范志用只能跑出来:“两位给我个面子,消消气,别再动手了!” 李骞挽剑间隙,横了他一眼:“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该说什么话?” 范志用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偏向三郎,这里……委实不能再乱了,太招眼了,咱们这儿……大理寺不方便短时间内再进来,既然那边来了,让他们搭把手,能者多劳不也挺好?您姓李,身份不一样,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您说是不是?” “哟哟哟哟哟——” 屠长蛮阴阳怪气:“拿我当外人了不是?怎么说话七拐八绕还越来越小,说悄悄话了呢?什么这位那位身份机会的,怎么着,你们是一伙的,不能叫我听见?” 李骞磨牙:“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怎么装糊涂了,你们不是都知道我傻,我请你们说明白点怎么了?” “武垣怎么什么废物都往手底下拽,简直荒唐!” “没错我们十三郎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是,就你李三郎聪明厉害有本事,永远不被人压永远有功劳——这么厉害,不得多指教几招?” “你无耻!” “多谢三郎夸奖!” 两人继续交手。 范志用:…… 他敛下眼神,双手束在袖子里,淡淡看了旁边一眼。 “走水了——” 两边正打的不可开交,突然远处火光冲天,锣声入耳。 “不打了不打了!” 先前还无赖的屠长蛮立刻退出战圈,舔了下手背伤口上的血,跳到墙头上看了眼,冷笑出声,低眸看范志用:“还真叫你给说着了,你们这地方盘子挺大,事儿挺多啊。” 第168章 说完立刻纵跃而上,奔向走水的方向。 与此同时,崔芄和武垣也看到了火光。 短暂触及心灵的话还没有聊完,一个拥抱甚至未能深入,崔芄还没来得及看到武垣的眼,可火光这么近,明显在同一个坊……那还等什么? “去看看?” “先过去?” 二人异口同声,直接去往着火的方向。 武垣甚至很是‘心急’,半路抱起崔芄,运上了轻功。 然而气氛很难轻松的起来,他很快看清楚了着火地点:“是冯家。” “冯家?”崔芄立刻领悟,“柳印的好友,冯炎?你不是说他喝醉了酒……” 昏睡不醒,连话都没法问? 武垣眯了眼:“或许该醒了。” 两人刚到地方,屠长蛮就冲过来了,根本没时间说自己遇到的那点事,直接告诉他们,这烧的就是冯炎家,死的就是冯炎! “……人不但酒醒了,起来了,还把遗书都写好了,扔到院子外头,放火烧了房子,说是对不起柳印,这辈子对不起太多人,没脸再活着了……” 看起来就是自杀! 武垣:“不是有人盯着?” 屠长蛮:“可他一直在睡啊,总不好一直坐在屋子里干等,而且刚刚外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偷偷过来要干什么事,咱们的人出来警戒,还真看到个人影,追了两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都没到一盏茶,谁知这姓冯的突然酒醒,突然留遗书自杀呢!” 不大对劲。 崔芄看向屠长蛮:“你说他在遗书里说对不起柳印?害死了他?” “喏,你自己看,”屠长蛮把一张纸递给他,“这还是我从李骞那倒霉蛋手里抢过来的,抢完了才知道,这遗书并不是唯独一份,冯炎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写了遗书,怕放火烧的太厉害全烧没了,写了好几份,从院子里扬出来的……” 要不是天太黑,早能被人发现,他和李骞也不至于抢的头破血流。 不过李骞肯定是比他更不爽的,还跟他这个瞧不上的人打架使劲抢,结果发现来的早的人能人手一份,根本没必要。 武垣就着崔芄的手看了几眼,他查过冯炎,认识他的字迹:“的确是他亲笔所书。” 崔芄:“而且很像自杀。” 一个人的字迹很能代表写字时的心情,这张遗书落笔犹豫,力道不均,状态反复,还有低落的疑似眼泪的水痕,的确很像自杀前的状态,墨渍也很新,都能对得上。 畏罪自杀几个字,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可柳印的服毒行为是自愿,我们可能需要找一个约他去的人,但不能算绝对的凶手,”中间有太多空间可以操作,反正没亲手杀人,崔芄觉得很不对劲,“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凶手?” 还畏罪自杀了? 武垣眸底微寒,声音讽刺:“当然是别人认为这里应该有一个凶手,好顺理成章的灭口,顺便定性结案,形成闭环,再也不用查了。” 火烧的很大,来人多,扑下去的也很快,防止有所损毁,但也不至于全部烧光,屠长蛮看了看,问:“稍微有点乱,可要进去看看?” 崔芄看向武垣,没说话,但武垣懂,武垣便又看了屠长蛮一眼。 屠长蛮:“懂,我在外头望风,你俩悄悄搞。” 崔芄:…… 搞什么搞,说的那么难听,他无语的看了武垣一眼,就是你们内卫的素质。 武垣低笑,拉着他进了房子,小心避开危险之处:“这里其实不算冯炎正经的家,他在平康坊外,有更好的宅子,此处只是为上工方便买的,忙碌时可做歇息。” “好像并不小?感觉似乎比柳家的大,”崔芄思忖,“可见赚的不少,比柳印多的多。” 房子里很多东西烧掉了,但能看得出大概格局,的确是方便临时休息落脚的地方,没什么重要物品,真正的重要物品,也不会放在这里。 尸体在书房的位置,这里也是起火点,烧的比别的地方更严重,但尸体的表现很奇怪,一般活活烧死的尸体,身体是蜷曲的,鼻腔口腔有很明显的烟尘,这具尸体确实直挺挺躺着,没有一点挣扎表现,太明显了,根本不是自焚而死,是死后才烧成了这样。 这么明显,根本不用崔芄提醒,武垣也能看出来:“不是自杀?” “倒也未必,”崔芄仔细观察尸体周围,尤其他的手,附近地面,桌面上的东西,“遗书是他自己写的,时间对得上,就在刚刚不久,情绪里的紧张也很饱满,他的确是要死的,但好像预想了一下,忍受不了活活烧死的苦,就先服了点什么东西?” 比如品仙阁的毒,作为内部人员,冯炎想要弄到点死亡过程不痛苦的毒,似乎并不难。 “但他倒了酒在自己身上,”崔芄指着被烧毁更加严重的下肢部分,“这是助燃剂,他原本不需要这么急切,反正服了毒没一会儿就要死,为什么要烧自己的身体?” 这不是多此一举? 武垣:“或许,他对柳印是真的心存愧疚。” 而柳印好酒。 他很快从房间里找到一枚银珠,雕工极其特别,正好他认识:“这是坊内东北边缘一家小赌坊的上筹,每月只有十五会放出这种高端赌筹,且须得整晚在那里玩,不下赌桌,才能兑到,非常难得。” 第169章 而上一个活动日,正好在七日前。 “银珠似乎是新刻的,定然不是上月旧物,乃是本月才采用的……”崔芄立刻明白,这是冯炎的不在场证明,柳印出事那天,他一定不在现场。 武垣:“但他们确曾有约。” 这是不久前才确定的消息。 崔芄垂眸思索,柳印和冯炎是好友,私下有约见很正常,也很频繁,柳□□无防备赴冯炎的约,也是再正常不过,但冯炎那是约了人,自己却没去…… 那和柳印说话,逼他自杀的是谁? 提到了柳安宁,知道柳印命门,必然是品仙阁的人,可能也看到了柳安宁身影在哪里出现过,夸大其词用于威胁。 能知道这些,利用这些,还能指使冯炎定这个约,此人品级定在二人之人。 “不对,酒很重要。” 崔芄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以冯炎性格,哪里像是会对别人有愧疚,真的那么有良心,也不会把友情玩成这个样子,柳印的死是被安排的,他何尝不是?” “他不想死,但必须得死,他应该很不甘心……” 不甘心的话,会做什么? 既然我的死亡无法避免,我也没本事报仇,连个垫背的都拉不了,那我能不能不那么听话,悄悄留下点什么线索,让官府查到,闹的害他的人不得安宁? 可既然他的死是被安排的,那他附近一定有人盯着,如果不按说好的办,他很在意的人或事便不会如愿,只能悄悄的来。 身上撒的用来助燃的酒……是不是有点刻意了? 想到酒,是不是就会想到好酒的他的好友柳印,柳印是干什么的,最近在干什么,处理账本,甚至死在这件事上,酒,账本…… 崔芄眸底似有流光划过:“账本上的利益链条且先不提,好酒的男人,平康坊不止一个吧?那品仙阁里,尤其是拿红利的股东,受最高待遇的宾客,哪一位最好酒?” 武垣目露欣赏,脑子里很快划拉出一个人:“我倒是知道一个,只拿一成股,非常低调的人——许关文。” 崔芄微怔。 这个人,可不能说低调啊。 第81章 我干的,抓我吧 许关文此人, 崔芄并不认识,没见过,但不妨碍他听说过, 许关文是许敬宗的儿子, 许敬宗在长安城, 可是如雷贯耳,鼎鼎大名。 无它,全凭一个‘奸’字。 最近几年,朝廷风向变化迅猛,尤其太后态度, 在积案刑狱方面尤为强硬, 手段凌厉, 甚至不惜重典, 明摆着要整治, 内卫的组建,武垣的横空出世,皆因于此,就是要对抗一些朝廷积重难改的弊病, 潜规则,而这个小团体首当其冲的,就是许敬宗。 许敬宗不可谓不聪明, 一路当官入朝,靠的还真是真本事,可惜心思没放在正路上,心太邪, 胆子也太大, 几乎没什么特别执着在意的人或事, 便也什么都敢干,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别人许以的利益足够,他可以栽赃陷害,引诱留证,事后清痕,架构一个无可指摘的犯罪过程,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什么手段都能用,无所不用其极,每回的事还都能办成,且不留把柄。 也就是说,他可以构陷编织,摧枯拉朽般整垮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本事,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在他身边迅速形成一个利益小团体,不屑于此的人哪怕不喜欢,也不会对抗,顶多走的远远,不受牵连。 许敬宗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不针对任何一个人,也并没拉拢任何小团体,别人凑上来,有事就谈,没事就滚,他对所有人态度都一样,生意归生意,人情么,他没有人情。 所以太后才一直没杀他,一来,这个人太厉害,心机太深,牵动利益无数,杀他总感觉证据不足,不太爽快,二来,这人谁的账都不买,只看利益,没有人情,那就可以是一把很利的刀,很好用的刀,谁都能用得到,别人可以,太后自然也可以。 而且此人看似一直身在高位,其实并不在权力集团中心,太后若真心想收拾他,并不难。 “许家子嗣。” 崔芄声音里有遗憾,这样的家风,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武垣并不意外他会猜到:“崔郎总是如此敏锐。” 崔芄:“许家有品仙阁有关?” 上了这条船,有利益联盟? 武垣却摇头:“许敬宗非常精明,他的取财之道,就是不把自己绑到任何一个利益团体里,品仙阁未必没想过拉拢,但他一定不会点头,品仙阁又不想得罪他,遂给许家分了一点点小股,算是结个香火情。” 崔芄:“但现在看,显然不是。” 如果这条线所追到的真是许关文,那许家在品仙阁占的不是一点点股份,想必藏得很深。 但又不符合家主许敬宗的处世准则……莫非是小辈们偷偷自己干的?担心父亲发现,甚至想办法藏了真实分红占比? 四处安静很久,崔芄注意到武垣一直没说话:“怎么了?” 武垣摇头:“没什么,想起了一件事。” 崔芄:“会用以事?” “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案子,”武垣看他,“崔郎可还记得?” 崔芄当然记得:“柔娘子的案子,颇有些离奇。” “之所以是我亲自去查这个案子,又与左骁卫李骞屡屡对抗,你当也明白?”武垣提到了屠长蛮,“你用来诓哄威胁他的话,是猜到了宫中贵人丢了东西。” 第170章 崔芄沉默了片刻:“圣人。” 武垣点头:“不错,东西其实不是丢了,是予出去的信物,圣人当日出宫,是为了结交大臣。” 崔芄微怔。 其实后来传出来的风声他听到了,屠长蛮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什么韦家安排的,他当初就感觉不大对劲。当今皇后姓韦,韦家立场已然注定,不可能更改,中宗帝根本不需要再行拉拢,作为中间人介绍安排也有点扯,中宗帝可是天子,日日上朝,何须他人介绍臣子,可惜天家之事不易打听,越是涉及机密,越是影影绰绰藏的严实,现在看来…… “当时他见的,是许敬宗?” “韦家李家都有人在附近,无法确定,”武垣唇角掀起讽刺,“圣人那次心眼留的不错,当时的确见了这两家的人,但并不只是这两家的人,还有个许敬宗。” 崔芄略叹:“与虎谋皮,他也是真敢。” 许敬宗这样的人,怎是可以重用的?不怕纲纪混乱,无法把控么? 武垣没说话,但神色略有变化,崔芄猜他想到的肯定不止这些,或许还有一些更隐密,之前没有重视,不易连接成线的线索,没证据不好说准,但现场对这件事的判断,应该没有错了。 崔芄:“得要看看许关文身后藏着什么人了,就顺着酒水的账单查?” 冯炎都用命提醒了,怎能不用。 “嗯,我这就吩咐下去,”武垣看过来,“这里脏乱,夜也还长,你先回去?” 崔芄点头:“不必送我。” “不行,要的。” “嗯?” “怕你被妖精勾走,”武垣牵住他的手,把他从乌漆抹黑看不出样子的房间里拉出来,“崔郎不知道,如你这般品貌,晚上在平康坊走动,是很危险的。” 崔芄看着他,笑了:“十三郎不危险?” “我也挺危险的,”武垣笑意更深,“崔郎再这般看着我,我可能会忍不住。” 崔芄低头踩到实地,听到不远处越来越大的动静,放开武垣的手:“是该走了,再晚,屠长蛮就招架不住了。” 今晚进出坊门倒不像上回那么麻烦,武垣的身份摆在那里,过来就是为了查案,提前打过招呼,坊正知道,且坊里又走了水,城防的人都来了,坊门根本就没法关,崔芄离开的很顺利。 武垣把人送回家就走了,接下来还有一堆事忙,亲亲热热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崔芄回来也不是没事做,他翻出一个放在房间深处的箱子,那里装着父母的遗物。父母去世的突然,家里又曾遭过火灾,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他舍不得放在老家,一直带在身边。 他在想,家里那场火,是不是与海路图有关?父母当年为他思考了很多,但海路图的去向一直是个谜,真的没有相关的布置么? 如果没有,是他想多了,可如果暗中有安排,悄无声息的留给了他,他该要怎么找,找到后该要怎么做? 今次御刀郎那边冲他而来的刺客,他已经放出话去,挑明了这个图,不管御刀郎心里怎么想,信还是不信,一定会考虑这件事,没准会亲自来问一问也说不定。 那这件事,能否成为扳倒品仙阁的助力?能不能想什么办法利用一下? 崔芄心里藏着事,思考很多,却也没有点灯熬油的熬自己,饿了该吃吃,困了该睡睡,能找到点东西自然最好,找不到,总也还有先前和武垣商量的计划。 他相信武垣的效率,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许关文并未发现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危机,一如既往过日子,出行没有任何限制,普通又不普通,平凡又不平凡,只是这天回家,被人拦住了。 来人一身劲装,身材高大,明显的武人气势,许关文以为是武垣,这些天品仙阁的事沸沸扬扬,别人非常有可能找到他问话,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十三——啊,原来是三郎啊。” 是左骁卫中郎将李骞。 李骞很不高兴被认成别人,你认错谁不行,偏偏认成十三郎那狗东西:“幸会。” 他招呼打的很是敷衍,侧过身,露出了方才正在说话的人,品仙阁大掌事范志用。 掌事还是那个掌事,气势却和上次完全不同,在屠长蛮面前,气势不足,面色惶恐,看起来就是个十足十的小人物,慌张不承事,如今却不同,腰背笔挺,面色无波,眸底内敛,似笑非笑,看得出的聪明睿智,连眼底掩着的都是精明。 “我等不请自来,许郎莫要介意啊。” 许关文拱手为礼,面上带笑:“岂敢岂敢,上回说请范掌事喝酒,竟还没定下时间,是我的过错,如今范掌事有空见我,乃是我的荣幸,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 “喝酒不急,”范志用手抄在袖子里,下巴微抬,“我观许郎面色不怎么好,眼青唇干,似是正在为什么事焦灼难安,预料到某些事要来,准备好了等着,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的难受,是也不是” 许关文:“范掌事的意思是——” 范志用微微一笑:“我用一法,可为许郎解忧,又恐许郎不愿意,竟不知该不该说了。” “范掌事哪里的话?你是那人最倚仗的心腹……” 许关文看看左右,声音压下去:“我以前见你的次数不少,可真是没瞧出来,如此大才,怪不得能在阁里身处要位,你的主意定然是最佳之选……” 第171章 “非我有意恐吓,实是此次事态不容小觑,许有凶险,”范志用语重心长,“许郎可愿信我?” 许关文:“范掌事说说看。” …… 武垣顺着账本,酒水,许关文,捋出一条线,亲自上门找许关文时,他正坐在郎中赏雪。 雪中有梅,梅下有酒,酒香清冽,融融微醺。 见到人找过来,他不骄,不躁,淡淡看过来那一眼平静极了,从容极了。 “十三郎怎么现在才来,叫我好等。” 嗯? 屠长蛮可听不得这话,从上峰身后走出来就要拔刀:“你算哪根葱,敢肖想我们头儿?这是你该想的事么!” 相貌比不过崔郎,眼神气质比不过崔郎,拿着酒杯的样子都不如崔郎好看,还敢话说的这么暧昧? 武垣眼梢敛起:“你在等我。” “是啊。” 许关文站起来,走到武垣面前,伸出两只手,握拳贴到一起:“你查的事,全都是我干的,我认罪,上枷吧。” 第82章 不问问我都干了什么 哦豁。 屠长蛮直接愣住了, 什么玩意儿,自己认罪了,伸出手让铐起来? 他看了眼武垣, 有点不知道现在是该高兴, 还是该不高兴。 干了这么多年事, 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这还是头一回这么顺当轻松,嫌疑人自己认罪了?老老实实诚诚恳恳,连手腕子都露出来了。 可这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好像是个套啊……怎么高兴得起来? 这许关文认罪认的倒是挺高兴, 那眼神期待的, 都有点含情脉脉了。 屠长蛮打了个抖, 收起刀, 站武垣后面去了。 许关文偏头, 微笑更浓:“不问问我都干了什么?” 不等两个人说话,他已然又继续:“唉,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阿爷什么样的人, 想必十三郎最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太后清算,我们许家这点家业, 也就生时能享,哪里谈得上后福?家里的事也是,阿爷倒是身强力壮,小房子嗣养了一堆, 但谁都不爱, 成天傻呵呵等吃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未来, 还你来我往,掐成乌眼鸡呢,如我这般清醒的,自然得给自己做打算……” “当然,我没我阿姨那本事,他干的事我没干过,也干不成,我干的事他不知道,谁叫我是他儿子呢,他对外头所有人警惕提防,对儿子总差了几分,我自己注意点,瞒住他倒也不难。” “品仙阁里,我的确拿的不是小股,足足占了三成半,可以说它几乎整个都是我的,我说了算——我总得为自己敛财,为未来铺路。” 许关文手抄在袖子里,下巴微微抬起,很有些傲慢:“朝廷上大半当官的,都是从我这买到的机会,走出去了,我捏着把柄呢,以后我若用的着,谁敢不给面子?” “南边沿海我养着商船,同几个匪帮关系不错,大家都给面子,偶尔互相配合着演一演戏,劫掠附近商船,一起发财,基本没有人敢管,地方官员配合着,我吃大肉,也匀他们一点汤喝,几乎没人不肯的,除了那个厉正初。” “一般不配合的我们直接弄死了,都没机会走到长安,也不知这厉正初走了什么运,竟然孤身一人进了长安,还用自己的命把这件事给挑了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最后死的还是他,我仍然活着,啧啧,可惜呐。” “品仙阁的一切,全部是我牵头,所有环节设计,都是我召集手下想出来的法子,又一一配合磨合好,搭建的完整体系,拍卖会,花植文玩,奇珍异兽,走礼方式……只有你们想不到的,没有我们不会玩的。” “如今站在朝堂上的大员,基本没有我没走动过的,我随便说几个名字就能吓你们一跳,比如工部王大人,兵部赵大人,刑部刘大人……眼下正好年节,我连节礼都已经送过去了,你们若要去查,一查一个准。” 屠长蛮吓了一跳,这这这……他随便说的这几个人里,有好几个是清官啊!名声很好,自己说话也很漂亮的那种! 武垣却没什么表情。 “看来十三郎都知道了,一点都不惊讶,”许关文垂眸,喃喃自语,“我自陈罪状还真是走对了。” 武垣看着他:“你准备的,应该不止这些?” “到底是十三郎,聪敏无双,”许关文抬手,击了两下掌,“你不是得了几个账本,从品仙阁酒水方向查起的?不是我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想看更多,我有啊。” 随着他的击掌声,远处来了几排下人,抬上来五口大箱子。 许关文抬抬下巴,示意他们打开,啪啪啪啪啪,五口大箱子接连打开,里头满满当当,全是账本。 “这些也不能算全乎,只是品仙阁这两年的账,不过记得真实准确,清楚明白,都不需要专门的帐房先生,你们自己随便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屠长蛮相当听劝,立刻上前,随手拿了几本,还不忘分给武垣看。 一堆的数字…… 他还是够呛,见武垣看得顺畅,翻页翻得哗啦啦响,凑过去低声问:“怎么样?” 武垣皱了眉:“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 屠长蛮翻着页,上面写的字算的账看不明白,可底下签押的小印非常明显,是许关文的,观印泥颜色痕迹,一看就是有浅有深,绝非近期假造,而是一直以来真就是这个样子干的! 第172章 这些事就是许关文亲力亲为处理的! 屠长蛮心情更不好了。 按照流程证据看,他们的确找到了对应的人,非常可疑,几乎就是板上钉钉,对方交代的这么利落……怎么看怎么有事。 他再傻,政治敏锐度不够,也能猜到品仙阁这个组织最后的利益输送肯定是去往宫中,给中宗帝的,皇后的姓氏,韦家必然占很大因素,可这中间的是搞不明白,线索不能一顺到底,确凿实锤,那来日拿到朝堂上去吵的时候,证据就不够,必然会被攻击。 许关文已经微笑着再一次伸手,还是那个自请上枷的姿势:“十三郎,来吧?” 屠长蛮:…… 这狗东西还催上了! 他看向武垣,眼神疯狂请示,这人抓还是不抓? 武垣颌首:“上枷吧。” 别人都自己认罪交代了,不抓算怎么回事? 屠长蛮得了话,赶紧进行接下来的流程,怎么抓人,怎么走文书,押入哪边牢房,牢房里谁负责提审问供,要不要上刑…… 一连串处理下来,他都懵了。 无它,许关文非常配合,配合到极致了,他办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配合的,问什么答什么,你没问到,他甚至还能自主发挥倒出更多的事,都干过什么,证据在哪,谁和谁是怎样的关系,哪件事和哪件事是怎么连起来的,连证据链都帮你想好了! 这可真是…… 屠长蛮办过好办的案子,没办过这么好办的案子。 也太顺利了吧! 干完活儿出来,一问十三郎不在,去哪儿都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得,今天这事的报告也急不了了,天都晚了,明天再说吧。 可现在回家又太早,难得的清闲,屠长蛮打了壶酒,打包了几个小菜,去到崔芄家里,来来去去把这事吐槽了一遍。 “……品仙阁这群孙子挺会玩啊,可太尊敬官府了,都不用麻烦我们这些人干事,自己主动把什么都送上来,什么畏罪自杀自主结案,求着上枷自己交代……是不是故意的!他们瞧不起我们!” “必然是故意的啊。” 崔芄执壶添酒,眸底微闪:“自愿认罪,求着上枷进监狱,还主动交代罪状,排出五大箱证据——这回没畏罪自杀,你们总得认了吧?” 屠长蛮:…… “可是为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就此而止,让这件事不要再查下去,圆满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崔芄声音轻浅,“此后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品仙阁三个字被提出来,朝廷都不占理,不好意思深问。” 屠长蛮:…… “卑鄙!” 他是真的有点不理解:“他是吃了什么定心丸这么配合,难道不知道进了牢狱就是九死一生?杀人这种事,罪责可是不轻的,自身斩刑是少不了的,也非常有可能累及全家!” 而且牢里环境与外面不同,就算有人为他打点,也不能保证没有任何意外,牢里关着的都是什么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就不怕自己出事死在里头? 再想坏一点,这谁要是想在大牢里杀人灭口,可是简单又方便,查都不好查。 崔芄却道:“这不是还没到秋后?” “你是不是有点喝多了……”屠长蛮谨慎的拿回酒壶,不让崔芄再多倒,“今年年都还没过呢……不对,等等,你说的是那个秋后?” 天天砍人也是不方便的,牢里没事也不会养那么多刽子手,流程文书往来也没那么快,一般犯人很多选在秋后集中行刑,要照这么想,的确有点微妙。 崔芄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这事许关文敢扛,肯定有人会在私下帮忙斡旋,杀人大罪免不了,往后拖一拖确是可以的。” 这中间时间长了,可操作的手段就多了,来回拉扯下,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人会不会‘死’在牢里尸体被拖出去,不死的话,到时候押到刑场行刑的又是谁。 屠长蛮皱着眉:“那受罪也是免不了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郎君,怎么受得了那份罪?” “哄哄啊,正是因为没受过,才不知道有多辛苦,认为随便扛一扛就能扛过去。” 就算预想到了,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又能如何? 崔芄眸色有些犀利:“是人都有私欲,越坏的人,私欲越强,当预料到一切都会崩塌的时候,失去的恐慌大于一切,总会想要拼一拼的。” 屠长蛮:“你的意思是,有人劝他……” 崔芄:“必然有,不单单是劝,还有威胁,劝他只要这样做,就能保住手里的东西,不管财产权利还是人,还得让他相信,只管放开去做,一定不会有事……” 那找到背后的这个人,才是关键。 屠长蛮懂了,瞬间站起来,酒都不香了:“我现在就去查!” “此人一定不好找,十三郎都没料到,必定藏得极深,”崔芄提醒他,“你要小心。” 品仙阁里,有道门被敲响。 “进来。” 范志用翻着账本:“什么事?” “范掌事,”门房束手肃立,恭敬极了,“有人来寻你。” 范志用头都没抬:“谁?” “武十三郎。” 第83章 背后有人 品仙阁三楼包厢, 梨花木门被推开。 第173章 “不知十三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范志用笑脸和气,姿态恭敬, 过来就亲自帮武垣倒了茶, 得体积了:“不知这次出了何事?十三郎只管明言, 我品仙阁上下无不配合!” 武垣却没接那盏茶,只是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范志用,慢条斯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范掌事好本事,我竟看走了眼。” 范志垂眸, 顾自将茶盏放到桌上, 动作表情自然极了, 不见一点尴尬:“数日不见, 十三郎说话越发有水平了, 小的竟然听不懂——” “刷”一声,长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我不喜欢废话,”武垣眸底映着刀锋寒光,“现在听懂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 范志用满脸堆笑, 试图伸手去推几乎挨到脖子的刀刃,刀刃寒芒锋利,根本碰不了, 更别说推开—— 这可不是什么玩笑。 “十三郎这是何必,”他只能苦笑,“我们这种小人物,一条命都捏在别人手里, 干什么怎么干不都得听别人指令……您知道的, 我们没得选。” 武垣的刀并没有收回来:“许关文自守入牢, 是你劝的?” 范志用:“应该算他自己想通的?我不过传个话,将利益结果给他一一摆开,分说清楚,他有想要的东西,便会选择对应的道路……” “这品仙阁什么样,十三郎都知道,何必为难我?为难我没什么用,我死了,立刻会有别的掌事被提拔上来,做我做的事,除非把这品仙阁给平了——十三郎该找的,不是我。” 他眼神诚恳极了,姿态也是,放的极低,如果现在不是被刀抵着脖子,害怕妄动会受伤,没准已经跪到地上去了。 武垣却知道,他在敷衍,看似诚恳坦白,摇尾乞怜,实则并不乖顺,什么都没说,更谈不上配合。 “杀你的确没用——” 武垣唇角微勾,眸底却冰冷:“可有时候杀人,并不是为了有用,能泄愤能爽快也可以——如你所言,你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小人物,那现在死了,自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了你寻我麻烦。” 范志用汗都要下来了,听听听听,这是官府中人应该说的话么!你们有规矩管着呢,怎么可以滥杀无辜! 可十三郎的名声,长安城尽知,没有他不敢干的事,自己这条命的确也不值钱…… “别别真不至于,这样,我给你提供点信息……” 范志用生怕刀刃再逼近,不敢低头,小幅度动作,手指沾了茶,在桌上写了个字,声音都在抖:“这个人你一定感兴趣,你们大人物斗,别带上我,行么?” 武垣却冷酷拒绝:“我不要这个。” 范志用脑门突突跳:“那……” “我要另一个。” 武垣在桌上写了一个‘李’字:“懂?” 范志用深吸了一口气。 武垣勾唇:“范掌事给,还是不给?” 范志用苦笑:“十三郎这是要我的命啊。” “此间之事,你知,我知,会有第三个人知晓,”武垣道,“你不用担心报复命殒。” “这个……” 武垣收刀归鞘:“整理归拢也需要时间,你可以不立刻答复,先好好想想,决定了,让人送一壶品仙阁陈酿春意醉到我家,不答应,我就只能来取你人头了——不要妄想逃跑,你知道我的本事,你出不了长安城。 ” 话说完就走,身影和来的时候一样干脆。 范志用手撑着桌角,深呼吸几次,看着门口,眼神阴郁。 调整好情绪,走出包厢后,他上楼,去到一个更大更豪华,彰显着尊贵的房间,见另一个人——御刀郎。 御刀郎正坐在椅子上,观赏圆几上放着的那盆菊花,西湖柳月,颜色正黄,花瓣秀美,姿态淑娴,贵雅无匹。 “他来找你了。” “是。”范志用束手肃立,头微微垂下,目不斜视,这才是真正的乖顺恭敬。 御刀郎手指拂过花瓣,力道很轻,像是怕唐突了什么美人:“我想过他会明白,没想到竟这么快找到了你。 ” 范志用扑通一声跪下来:“小人无用,求主子责罚!” 御刀郎没让他起来,也没说怎么罚:“应了什么,让他放过你的?” 范志用额头贴在地面:“他说想知道一个人的事……” 听到李骞的名字,御刀郎突然哈哈大笑:“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俗人一个……有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讲风骨,张嘴就是天地人大义,就连最不讲规矩的十三郎,都是表面上看着凶,实则万事有底线,不让别人看出真实意图的蛮横风格就是他的风格,没想到终究是俗人一个,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对家。” 范志用略抬起头,声音带着谄笑:“小的听到的时候也很意外,差点儿还领会错了这个‘李’是谁的李字呢。” 御刀郎:“格局终归是小了,不配与我为对手,接下来……去办事吧。” 没有其他惩罚,只是跪了一会儿。 范志用关门退下,十分庆幸,更不会忘了御刀郎的吩咐,心里转着怎么实行这个计划才好,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个人影…… 这个时间从这里经过,莫非刚刚就在窗外,听到了什么? 他不敢大意,立刻追了上去。 品仙阁很大,内里构造诡秘,因要保证宾客安全,阻隔他人视线,构建隐蔽空间,甚至要提供形形色色特殊玩法,不管房间的位置还是过去的道路都曲折复杂,外人很容易迷路,但谁叫他不是外人呢? 第174章 整个品仙阁他如数家珍,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空间! 很快,他追上了那个人影,是个女人。 他的姿态也不似刚刚房间里那般卑微,如以往现于人前时那样,一张脸看似随时带笑,亲切随和,实则腰挺脊直,展露出一副所有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看到女人的脸时,甚至变成了上位者对下位者才有的那种狎昵:“蝶烟。” 他还伸出手,轻抚女人明媚娇艳的脸,手指在她唇边徘徊,他知道,她不敢拒绝。 蝶烟也的确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 范志用感觉威严被挑衅,渐渐眯了眼:“你可记清楚了,你是谁的人!” “当然,”蝶烟唇角勾起,垂眼看着放在面颊的手,“不然范掌事这手,也不会只敢落在这里。” 范志用:“你——” 蝶烟笑得明媚灿烂。 范志用手一甩,松开了她的下巴,也把她整个人往侧里推了一把,撞到了墙上,听到她吃痛轻呼的声音,才舒心了一点,掏出帕子,一根一根慢条斯理擦自己的手指。 “蝶烟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通透。” 他嫌她脏。 明明是他自己存心狎昵调戏,还嫌别人脏。 蝶烟掠过那双看起来很干净,没必要擦,实则和他的心一样脏的手指,笑得如清风拂面,仿佛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份羞辱,声音清婉动听,一如既往:“当然,改不了吃屎的狗,给它找份热乎的就行了,都不用我操心。” 范掌事感觉被内涵了,这个狗,可以是别人,当然也可以是他。 “少玩弄你那些小心思,”范志用阴着眼看蝶烟,眼底明显有某种欲.望,但并不敢付诸行动,这个女人是带刺的花,心里毒着呢,真惹急了麻烦一堆,“上面的事你懂的……” 他交代了几句话:“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看得到甚至摸得到,但是得不到,惹起了一身火,范志用说完话甩袖就走,没在停留。 蝶烟静静站在原地,理了理身上因刚刚一撞略乱的衣服,看了眼远处御刀郎的房间。 她站了一会儿,就从角落走出来,到姑娘房里,挑了一个眼里充满野心,早就跃跃欲试,不愿屈于人下的女人,送到了御刀郎的房间。 御刀郎并不是个有礼的君子,行这种事时,他更直白更粗暴,且手段肮脏。 蝶烟很快听到了那些声音,恶心的有些想吐,迅速转身,一路往下,顺着僻静蜿蜒的路走,慢慢的平复呼吸,平复心情,眼神变得稳下来,神态也开始慢慢和以往一样,轻松闲适,优雅自如。 屠长蛮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看到了蝶烟在人群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说话时众人追捧,不说话时熟人有一个面子的样子……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眼睛慢慢睁大。 “崔郎说的那个人……” 莫非就是她! 深藏不露,有本事,还让大家都想不到,可不就是现在这场景! 要不说他幸运了,他很快就看到了另一幕,蝶烟和李骞相会! 李骞是个什么玩意儿,看似世家出身,左骁卫中郎将,实则坏的流水,成天和他们内卫干架,怎么着,现在大理寺不行了,吃了个大瘪,没人能用,他只能自己顶上了? 这两个人还避开人群,找地方说悄悄话去了! 这还能不跟! 屠长蛮立刻跟过去,小心凑近,支楞起耳朵,但李骞武功比他高,他不敢靠太近,只听到了点模模糊糊的声音。 “许关文已经入狱……你前番功劳……奖赏……” “还要多谢三郎给的机会……” “忘了那个男人……跟他我吧……我会让你满意……” “三郎一表人才……可妾身不敢,十三郎凶的很……”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李骞这句话突然声音大了些,屠长蛮不用耳朵支棱都听清楚了,不是十三郎是谁?蝶烟不就是他们头儿的人…… “欢场无情,三郎难道没听说过这句话?”蝶烟笑的风情万种,眸底却似藏了千山万水,让人看不真切,“连十三郎这样的相好我都能说弃就弃,旁的男人,便更忘的不能再忘了。” 李骞冷冷看着她:“你最好是。”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蝶烟双手搭上李骞脖子,媚眼如丝,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好用不就行了?倒是三郎,你也得要小心些了……” 她凑过去的耳语,屠长蛮就真的听不到了,一个字都听不到,但他看到了李骞脸色大变,绝对有事啊这是! 他蹲在墙角听了很久,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墙上去,奈何两个人说话断断续续,声音也不怎么高,他不能靠近,听得模模糊糊,连猜带蒙,算是明白了一点东西…… 那个背后的人肯定是这蝶烟没跑了,他回去一定要同崔郎好生分说分说! 没过多久,李骞就走了,屠长蛮刚准备从墙角出来,悄无声息跟上,就发现蝶烟回头了,就冲着他这个方向,无声一笑,风情万种,明媚多姿。 屠长蛮:…… 别说心跳,这个瞬间他连脚趾头都绷紧不会动了。 操—— 她不会是发现他了吧!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不,一定是错觉,并没有发现他,大概是在看别的人,可能刚好跟他一个角度…… 第175章 屠长蛮稳了稳情绪才往外走,不过并没有时间回去和崔芄说什么,他被派了活儿,得继续给头儿卖命。 虽然叫他查的事八竿子打不着,他一点都不明白。 这晚他干脆没回去,整晚耗在平康坊,一夜过去,这里还算平静,但别的地方就不一定了。 他越查越感觉不对劲,李骞那货要搞事,这哪里是什么平静,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都没挺到第三天,朝堂就炸了。 品仙阁的事,李骞爆了出来。 好么,他还跟个谦谦君子似的,只是抛砖引玉,拉了导火索就撤,让别的人打口水架,挑事争功,自己全部拱手相让,高风亮节极了。 仿佛一声号令,太后的势力和中宗帝笼络的人,立刻在朝堂上杠了起来。 第84章 十三郎好委屈 朝堂上很快吵成了一锅粥。 太后和中宗帝的矛盾一直都在, 谁都想要对朝廷的绝对掌控权,前者能力手腕,政治格局无一不缺, 只输在性别;后者样样比不过母亲, 且本身也没那个天赋资质, 日后看来成长也很有限,奈何人姓李,传宗接代的儿子也都姓李! 先帝去后,双方都没有立刻下场,只是小范围的矛盾冲击不断。 囿于先帝久病在床时的政治格局, 延续至今, 太后牌面肯定是更强势的, 可能顾及母子之情, 或后续朝堂发展, 并没有对儿子下狠手,中宗帝 本身不具备过多政治才能,办起事来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些站到他身边的人, 也只是因为‘李’这个姓氏簇拥过来,说要谋事,也顾忌太后手段不得不收敛, 一直以来算处于弱势,不然也不会有中宗帝都登基做了天子,还要自己偷偷摸摸出宫寻找笼络朝臣,甚至要用上信物这种事。 摩擦不断, 终成隐患, 积累到如今, 没有办法再装看不见,品仙阁到朝堂上的引爆,几乎是两个派系的决斗,谁在这时候输了,便退无可退,再没有以后。 这事内卫在查,太后的心思很明显,定然是想直接端了品仙阁,她治理的长安城不允许这样的机构存在,可内卫的活儿还没干完,武垣那边缺少足够的证据链,有也不足以把整个品仙阁掀了,品仙阁掀不了,这事就无解。 而中宗帝派系,几桩人命案不管是意外自杀还是幕后有人蓄谋策划,都算有了结论,‘凶手’现在就在牢里呆着呢,自己亲口认的罪,提供的证据,口供签押按的手印,你说这不行,不能结案,那你给个理由? 给不出来,品仙阁这事就到此为止,别往上查了。 至于有人拿许关文这个自首的凶手说事,行啊,要不要先过许敬宗那一关? 怎么构陷别人,栽赃嫁祸这事许敬宗最擅长,那怎么解扣,从哪个方向入手还击,他自然也更擅长,不管之前知不知道儿子的事,本身有没有参与,对这个儿子有没有感情,有又有多少,但他们是父子,同一个姓氏,血缘至亲,不劲往一块使,必然要受连累…… 在看不清局势前,他至少是要保儿子的。 谁从这里攻击,不听劝,非要拽着许关文不放,行啊,你身上也有事儿,别怪我现在扯出来了……你说什么?没事?在我许敬宗这里,谁身上能没事儿?没事也能给你整有了! 别人怎么死不关自己的事,但自己不能出事,许敬宗站在朝堂上,别人连碰瓷都不敢…… 要不怎么说呢,品仙阁还是挺有本事的,参股的股东选的极好,这大概是第一次,太后派系在朝堂落了下风,声势不强。 而导致他们没法强硬起来的源头,事没办好的内卫头领武垣,自然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被骂的最凶,罚的最狠的。 “……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十三郎这回是受大委屈,遭大罪了!” 屠长蛮盯完风起云涌,高.潮迭起如拍岸巨浪狂卷不停的大朝,有点受不住,回来就找崔芄说小话:“……这么多年,谁见过十三郎这么憋屈?他多大的脾气,多强的心性,愣是被骂的脸都青了!” “他什么时候怕被骂过,自打回到长安,行为恣意霸道,见到他的人都会骂两声,可这回不一样,那起子文臣指着他的鼻子喷,外人不相关的人自己人,所有人都来骂……啧啧那口水臭味,我光听着就闻到了! ” “这帮蠢货都被别人带到沟里去了,只管他们那一套逻辑,根本就不看看我们查到的东西,人证物证口供真账本假账本,所有证据链,全不存在可疑之处!只要再争取点时间,必定能查个底儿掉,这正是用到他们的时候,只要他们帮忙争取点时间……结果一个个蠢的没眼看,就这么吵吵,吵屁啊吵,全让别人看了笑话了!” “……真的,就没一个人站出来给十三郎撑腰的,不是在骂他,就是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等下了朝,好么,朝上外人没骂过瘾,家里拎回去骂了!” “说是武家家主亲口发的话,叫他回去受训!他阿爷你也知道,胆小懦弱,从小为哥哥的话马首是瞻,武家家主送了棍子来,他真的就敢打儿子!还不听任何人的劝!我们十三郎真的是……好委屈啊! ” 崔芄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屠长蛮意外,“他们父子的事,你没听说过?嗐早说啊,我同你讲,这满长安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第176章 崔芄他倒了杯茶,以示鼓励。 屠长蛮劲头就上来了:“那他从小不是在家里长大的,你不该不知道?全长安人都知道! ” 崔芄:“听闻他阿娘去世的早,他从小跟着师父长大。” “没错!”屠长蛮喝了口茶,“他那个师父是个好人,姓穆,是跟匈奴干过不少仗的老兵,功勋无数,要不是一只眼睛在战场上被毒瞎看不到,都不会退下去,听说是斥侯出身,是边军里打磨最出彩的人才,有最好的轻功,最强的心计,最厉害的机变,曾于五万军中直取敌方大将首级,叫出来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人生的也俊,当年号称玉面飞龙小将军,不知掳走多少姑娘的芳心,不过他为人很正派,从不与哪位姑娘走的过近,听说……他喜欢咱们十三郎的娘亲。” 屠长蛮说八卦是嗓子压的很低,神神秘秘:“要不是运气不好,那只眼睛在战场上被毒瞎了,大好前程夭折,他一定会上门求亲,他是不想连累姑娘跟着受苦,才压住所有苦楚,一个字不说,眼睁睁看着人十里红妆出嫁的。” “……谁知红颜薄命,十三郎阿娘命苦,生子这道鬼门关没扛住,早早香消玉殒,人活着时武家还算行,十三郎阿爷是个怂的,怂也有好处,他守规矩,对妻子很是尊重,后宅的事她全部说了算,夫妻不算鹣鲽情深吧,至少举案齐眉,两两顺心,可人没了,他也守规矩,得续弦,得再娶,那十三郎不就成了可怜的娃?新娶进门的后娘若是个好的,他日子还能顺当点,要是不好……” 很显然,武垣运气不好,没能得个好继母。 “十三郎外公家的人就不干了,行武世家,脾气能不大么?从来要的不是什么面子,管你脸上好不好看,反正自家人不能受了委屈,直接打上了武家,可武家就不一样了,面子是大事,本来也不想送儿子出去,可对方一起子兵痞子,说到底人家不听,不给就干架……没办法,反正事就这样了。” 屠长蛮也不清楚那位穆将军在这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什么毛遂自荐,最终成了武垣的师父的,反正这事就这样了,十几年过去,倒也两厢安静,没闹过什么矛盾,直到武垣回到长安。 “……没办法,十三郎太出色了,看似在外漂泊,实则哪哪都好,武功好,人品好,有文韬有武略,人还长得俊极,样样都随了那穆将军,你说气不气人?” “武家本来就要面子,这不就炸了锅?十三郎被养的越好,越出色,越显得他们武家无能不是?尤其这么好的苗子,还不听话,不乖顺,心里有自己那一套行事准则,根本不向着这边家人,你说叫人生不生气,嫉不嫉妒?” 屠长蛮小声:“那位武家家主,就十三郎他大伯,还想各种法子打压十三郎呢!你说说,哪里像做人长辈的?说话不听,就想法子让外人欺负,等着孩子委屈到自己面前,在轻飘飘的跟外人道个歉圆个场说这事过去了?到底谁才是外人?” “格局也就这么点大,”屠长蛮比了比自己的小手指,一脸不屑,“得亏的我们十三郎不像他们,倒是那位穆将军,我听说人豁达有礼,成天乐呵呵的,虽然一辈子没成亲,心里始终挂念着当年的姑娘,但其实人生并没有别的遗憾,也真的拿十三郎当亲儿子养,长大后也不是送回武家的,听说是直接把十三郎轰走了,说雏鹰长大哪有还跟着老鹰的,说出去让人笑话,说人活在世,各有各的路,他们同行为伴的缘分已完,他就不给十三郎说亲成家了,好男儿就该万事自己来,他也不用十三郎养老送终,他还要潇洒江湖,大好河山没看完,死都指不定在哪块地方,怕十三郎想给他养老送终都找不着……” 屠长蛮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可惜天不假年,这位穆将军本来身体健康强壮,在外面一个人过得挺好,的确不用太操心,但突然染了恶疾,病情很快,他有没有想看十三郎一眼,没人知道,但武家肯定不愿十三郎去见他,早就防着两个人联系呢,我不说你应该也猜到了,这中间的信件来往,被武家给截了,还专门在这个时间段,各种给十三郎找事,让他不得空闲……最后十三郎虽然亲自帮穆将军办了丧礼,却终究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总之,这就是个死结,也是武垣和武家关系不好的根源。 十三郎今日在朝堂受尽委屈,还要被拎到武家受训,真是再难受没有了。 崔芄眼梢垂下,睫羽微颤。 这是那夜没说完的话……但武垣应该不介意别人替他说出来,就像他自己,也不介意家里的事被武垣查到一样。 屠长蛮说完,期期艾艾看过来:“别的不说,崔郎,十三郎你对不坏,你可不能冷心冷肺,都不安慰人一句啊……等他回来,你好歹去说会话,送个温暖。” “好。” 崔芄应的干脆,只静了片刻,话音就一转:“不过,十三郎什么时候输过?” 屠长蛮蓦的怔住,对啊,十三郎什么时候输过,一向不都是霸道蛮横,气势无两,谁敢挑衅直接踩脸,什么时候都有鬼主意,这次怎么就…… 崔芄指尖点在桌面:“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憋屈表现了?” 屠长蛮:“是。” “他很生气,很阴郁,很委屈?” “……是。” 第177章 “以前也会这样?” “不,”屠长蛮眯了眼,“从来不会!” 崔芄托腮:“他以前从没生过气?” 屠长蛮:“怎么可能!” “那他生气时什么样?”崔芄意有所指,“是今天这样么?” “不……” 不是,完全不一样,十三郎生气基本不会让人看出来,只会针对让他生气的人各种阴,别人被坑的没话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找不到他头上,自认识开始到现在,十三郎表现出来的生气模样都不是真正的生气……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屠长蛮懵了,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张了张嘴:装的? 崔芄笑了:“你觉得今天这事怎么办最爽?” 屠长蛮:“那当然是让别人以为自己赢了,其实都是我们让的,然后猥琐做事,悄悄的办,最后打脸……” 他终于明白了,十三郎怕不是有什么计划! “那我不得好好配合配合!”他腾的站起来,摩拳擦掌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不是,我这连计划都不知道呢,怎么配合?” 崔芄伸出三根手指:“你只需要做好三点,记住了——一” “从现在开始低调,甚至隐身,不再出现在人们面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干什么;二,收拾尾巴,你自己的,十三郎身后的,不要让任何人追踪到他的消息,守着他,但不要太近,也不要过远;三,随时待命,任何时候,不让你动时,千万别动,让你动时,不管有什么怀疑,都照命令去做。” 屠长蛮一听,这不就是他擅长的:“这么简单?” 其实并不简单,就比如现在—— 小院外突然传来动静,有人闯入,来者不善。 “永宁坊崔郎可住在此处?” 随着一道陌生声音,门被陌生人推开,肃杀气息随之袭来,杀气四溢。 屠长蛮不假思索挡到了崔芄面前:“何处宵小,胆敢擅闯!” 来人蒙着面,兵器杀气无不一缺,很明显就是搞事来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后面一排,刷刷刷过来,小院都快站不下了,屠长蛮绝对不是对手。 崔芄扯了扯他衣服:“让开吧,他们是来找我的。” 屠长蛮不可能让,他要是让崔芄在他面前出事,别说十三郎饶不了他,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没理会崔芄,随后,听到了崔芄的叹息,很轻。 然后,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紧接着眼睛开始发沉,意识渐渐抽离。 “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话。” 意识完全消失时,只听到了这几个字,刚刚的话……什么话?那三点? 哦,最后一点说了,让你有什么行动时,不管怀不怀疑,都要照做,所以刚刚让他让开,是真心的? 崔芄用药迷晕屠长蛮,接住他沉下来的身体,顺手扶到椅上躺好,才转身看向不请自来的闯客—— “我猜你们得到的命令是抓到活的我,而不是顺手杀害旁的人——” “应允不伤害他,我跟你们走。” 第85章 是我干的 拿住了对方不想浪费时间, 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一点,崔芄谈条件谈的很容易。 他已经展露自己的本事,别人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太久, 所有人一起走出院子, 保证睡着的屠长蛮安全下, 崔芄非常乖顺的跟着他们走出永宁坊,在某一个偏僻地方被打晕,带上了马车。 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应该不只是被打晕,还被喂了药, 头脑昏沉, 太阳穴胀痛, 嗓子很干很干, 他被绑在椅子上, 房间不大,陈设很简单,前方只有一个桌子,桌上有盏烛, 背后似乎有窗子,但只有一点点风流动,不见阳光或是月光, 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闭上眼仔细聆听,外面似乎有声音,又似乎没有,非常远, 淡淡的并不真切, 唯一清楚的是水滴的声音, 频繁且固定,应该就在门边,很近,所以听起来很像就在耳畔,声音被放大,掩盖了其它,好像周身只有这个动静,再无其它。 这个干扰制作的不错,很容易营造紧张气氛,挺会折磨人心,对方还算有点东西。 但很不巧,他进白事这一行当,磨练这么久,最稳的就是心性,和死亡伴生的情绪总是离不了恐惧,很多解释不了或者传说里的离奇事件,他并不是没遇到过,死亡都不怕,还怕什么? 就算自己要死,也不过是比别人先走一步。 身处黑暗空间,看不到外界的人或环境,听不到声音,他还可以感受空气中的流动,湿度和气味,都不明显,那别人把他掳了来,总不会是放到死,会来见他的,那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不就记录了身处什么环境,曾经经过了哪里,和什么人接近过? 更不巧,他挺擅长分析这些东西的,《往生录》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他有写日记的爱好,而是他在刻意训练自己的记忆,各种方向的分析能力。 而且,他知道谁会来。 别人非要抻一抻,他正好可以借机休整一下,头太疼了,或许再睡一会儿会好一些。 他真的又睡着了。 没多久就被叫醒。 果然,一旦他沉得住气,别人就沉不住气了。 “崔郎好宽的心,”来人阴阳怪气,话音讽刺,“睡觉着什么急,反正今日过后,你有的是觉睡,再也醒不了了。” 第178章 是个男人,覆着面巾,眉毛有些杂乱,略有些八字,眼睛里满是精明,身上的脂粉味……可能他自己闻不到,但真的非常浓烈,不仅仅是类似在女子闺房待过那么简单,都快腌入味儿了。 不过这个脂粉味不算难闻,应该是价格很贵,很高级的那种。 崔芄笑了:“这可怎么好,的确有点折了品仙阁的面子。 ” “都到这境地了,就别琢磨着套话了吧?”蒙面男人抱着胳膊,尽管看不到脸,也能看到他周身的傲慢,“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崔芄仍然面带微笑,谦虚极了:“你身上的味道脂粉香里混着酒香,脂粉里含有沉水香,原料很贵,非一般人用不起,酒水味道驳杂,但春日醉梨花冽都有,你开口说话却没有更多,可见不管脂粉还是酒水,你都没尝过,你只是经过,或者处在这个环境堆里,身上沾满了却不自知——” “这里很明显就是品仙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想玩灯下黑那一套,是也不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继续道:“不用想着怎么狡辩,我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定,你能进来找我聊,应该知道我并不好搞,预留的时间大概很多,许就安排了我这一件事?那不如就再大方一点……” “我饿了,上菜吧。”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敢的? 面巾男皱眉,不但感觉自己被挑衅,还感觉被轻视了,眉眼里全是狠厉。 “我是真的饿了,”崔芄叹气,“既然你们改了方式,不再杀我而是掳走,就证明我于你们有用,手里有你们想要的东西,那既然想谈条件,彼此尊重不是?我这个人身子骨不扛事,经不得饿,经不得冷,也经不起搓磨,非常容易死的,你的上峰给了你多少时间?我劝你想清楚,可别在这栽了大跟头,非但请不到功,反而犯了错。” 面巾男:“你别得寸进尺。” 崔芄:“冤枉我了不是?我哪儿得寸进尺了,只不过饿了,要顿饭,磨刀不误砍柴工么,我也没说不配合,保证乖乖的,不惹事怎么样?” 面巾男哼了一声,大概也理解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要求,实在时间过去的有点久,是该饿了:“等着。” 没多久,他带进来一个人,竟然是见过的。 “蝶烟姑娘。” 崔芄闻到了她身上的脂粉味,品仙阁整个地方都充斥着这种味道,想闻不出来真的太难,别人大概也不怕他知道,才没想真的瞒。 如果这样的话…… 他眼梢动了下,这个房间大概很隐密,很不容易找到。 面巾男:“我们这最红的姑娘亲自伺候你,崔郎可还满意? ” 崔芄:“荣幸之至。” 所以很明显,蝶烟在品仙阁地位可窥一斑,很多别人不能知道的事,她能知道,别人不能去的地方,她能去。 “崔郎莫怕,这里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蝶烟笑靥明媚,妥贴的将饭菜放到桌上,碗筷帮忙摆好,“虽然外头布防很严,但只要你听话配合,就不会有问题,一切都会好的。” 手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崔芄揉了揉手腕,看向面巾男:“故意让她,定然不是为了让我吃醋……我猜猜,是想告诉我,就算她是武十三郎的人,也不会传出去任何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 “啪啪啪——” 面巾男慢条斯理鼓掌:“既然已经想得这般通透,接下来该怎么办,崔郎当清楚了?” “放心,我会非常配合。” 崔芄真就没做其它的事,就安安静静的吃饭,姿势优雅,不疾不徐。 吃的这么闲适从容,比外头那起子什么贵客都有气质,蝶烟都很想上去为他布菜,问问他还要不要加什么了。 面巾男就不一样了,这种从容闲适,身处险境而不畏惧的气度,何尝不是在羞辱他? 但他得忍,不然岂不是更没格局? 崔芄按照自己习惯的速度,甚至更久一些,吃完了饭,等蝶烟上前收拾,退下后,方才再次看向面巾男:“我要如厕。” 面巾男相当讶异:“你让我,伺候你如厕?” “不行?”崔芄左右看看,“这里又没别人。” 面巾男冷笑:“你憋着吧。” “那你等着吧,”崔芄闭上眼睛,双手束在小腹,一脸安详,“我不舒服的时候,没有交流的欲望。” 那什么时候舒服?自然是内急解决了的时候。 面巾男气的面色铁青,但也没办法,只得出门去,拎了个马桶进来。 品仙阁的马桶就没有不好的,造型精致舒适,内里还放了香屑,保证没什么异味,不让人嫌弃。 但这还不够,崔芄还要屏风,他说需要隐私,不想被人看着,也不想被那么伺候。 面巾男:…… 谁想伺候你了! 但他非常谨慎,屏风只拿了一折的那种,小小一扇,还就放在房间中央,不让崔芄靠近任何墙壁或角落。 崔芄也没想跑,起码现在暂时不会,解决了内急,继续命令:“拎出去。” 面巾男:…… “你自己的东西你都嫌弃?况且里面是香屑,没有异味!” “是的,嫌弃,我看着不舒服,你先拎出去,过后有需要,再给我拎进来。” 第179章 面巾男咬牙切齿:“我不是你的小厮!” 崔芄微笑:“可以不是。” 什么意思,刚刚是了么! 这人果然不好对付。 面巾男敲了敲桌子:“这饭也吃了,内急也解决了,现在该谈正事了吧?” 崔芄:“不错,你的记性很好。” 我用得着你夸! “说吧,”面巾男声音拉长,“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崔芄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他。 面巾男被看的发毛:“说话啊!你看我做什么!” 崔芄:“我不但知道你们要什么,我还知道你是谁。” 面巾男一僵。 崔芄微微一笑:“都这时候了,就别演戏了吧,范掌事?” “你——” 范志用惊讶出声,才意识到露馅了了,他不该惊讶的。 “戴着面巾不难受么?”崔芄好整以暇,并不在乎对方态度,“你非要这样,死不承认身份也没关系,不妨碍。” 范志用解开了面巾:“怎么猜到的?” “我不但猜到眼前的人是你,我还知道,柳印,冯炎,两条人命案都是你做的,许关文也是你哄劝安排自守入狱的,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么?” 崔芄看着这张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的脸:“平日里装的八面玲珑,伏低做小,品仙阁一切宾客至上,实则你心里根本就没把这些宾客当做什么厉害的人,你瞧不起他们,毕竟他们被你玩弄于鼓掌,你是品仙阁用的最趁手的掌事,最好用的刀,使的你的主子不出头,便能解决很多事,甚至你平时都不会自己出面做事,出面更是为了隐秘——为了你背后的主子。” 先是被武垣戳破,再是崔芄,范志用都有点怀疑自己的本事是不是下降了,怎么这么多年都能玩的炉火纯青,偏这一回处处是漏洞,不过…… 他放肆的嗤了一声:“知道又如何,我就算全部交代予你听,又有什么用?” 崔芄赞同的点头:“对啊,肯定没什么用,我非官府中人,治不了你的罪,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离开这个房间,你大概也不会承认。” “知道就好——” “但我实在好奇,反正时间还多,你不如同我说说?” 崔芄微笑看他:“我们做个交换吧,你说点我感兴趣的东西,我就说点你感兴趣的,如何?” 范志用看了眼窗子。 虽然窗子是封死的,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去过外面,能去外面,自然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个环境,人在他手里,还能翻出花去不成? 他需要做的事,是自己的任务能保质保量的完成。 “不错,柳印是我逼杀的。” 范志用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我让冯炎约的他,他这个人看似没什么本事,胆子也不大,谁都不敢得罪,受些欺负也都忍了,实则非常谨慎,为了儿子,基本上没什么多余的交际,寻常别人约他他也不会去,这么多年唯有冯炎这么一个还算是朋友的人,冯炎约他,他一定会去。” “我让冯炎约的人,却给冯炎安排了别的事,没让他去,我去赴的约。” 范志用说到这里,有些得意:“柳印这样的人,再好对付不过,只要拿他在意的人稍加威胁,他就会关心则乱,他的死穴是他儿子柳安宁,而品仙阁,任何有死穴的人——都可以是工具。” 崔芄:“你知道柳安宁去过品仙阁?他做了什么?” “半大的孩子,能做什么?我品仙阁是什么人都能撒野的地方?”范志用轻嗤一声,“当爹的都不敢,当儿子的又怎么敢?我要的并不是谁敢,只要去过就行,至于敢不敢的事,还不是随我编?” 崔芄是以明白,对方还真的不知道柳安宁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重要账本,柳安宁还是很安全的。 “你既然安排了冯炎的不在场时间,为什么又杀了他,让他承认这件事,说后悔这么对待柳印?” “你不是很聪明,这都瞧不出来?”范志用看似叹气,实则得意,“我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冯炎替我约了人,我当然要保他一保,柳印的死看起来很像酒后意外,很容易定案,要不是你和武十三郎抓住不放,冯炎也不用去死——” “你们非要逼我,我只能给你们安排一个凶手自尽了。” 第86章 我知道你在害怕 “你们非要逼我, 我只能给你们安排一个凶手自尽了。” 范志用语气很轻松,甚至带着调侃,好像杀个人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事, 就像随手摘了一片不喜欢的树叶那么简单:“一把火而已, 点就点了。” 崔芄:“火是你放的?毒也是你喂的?” “崔郎一看就是没杀过人的, 这都不懂,”范志用轻笑,“哪里用得着我亲自动手,只要给个指示,冯炎敢不听?他那偷偷藏起来的外室和儿子都在我手里, 我只要吩咐了, 他就得照做, 一丁点都不能错, 我说要让别人找不到更多线索, 得烧,他就得举起火把点着自己,至于怕疼先服毒这种小事,我大度, 不跟他计较。” 崔芄:“柳印的尸体被移动过,不该那么晚被发现,之前在哪里, 是你藏的对么?” “崔郎也理解理解,我惯常干的不是这种活儿,还是有点怕被发现的,总得先看看事态, 发现根本没人问, 没人管, 才放心放了出来,”范志用微笑,“好在现在天寒地冻,都不用我怎么保护,尸体随便丢一个阴凉地方,都腐坏不了。” 第180章 崔芄却摇头,直直看向范志用的眼睛:“不,应该是必要的时机到了。” 范志用:“哦?” “厉正初大人的案子后,品仙阁就知道内卫不会轻松放过,必要追查,而你们知道自己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很多漏洞,是以有很多人要清理,”崔芄话音微缓,“你们也知道内卫会会盯着你们,不敢做的太明显,有些人可以先处理,风声却不能露,等待上头发话,在适当的时机把这些事推出来……控制这些事的走向。” 就像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但不论柳印还是冯炎,都是很下层的人,知道的是非常有限,甚至不能涉及机密,他们原本不必死……是在为谁挡灾?” 崔芄看着范志用:“你在保谁?或者,原本被清理的应该是你?” “闭嘴!”范志用拍了桌子,“是人都要学会转嫁风险,他们自己蠢,怪得了谁?” 崔芄理清了事实逻辑,不再问这两个人,而是转向许关文:“他也是你劝的?范掌事口才感人啊。” 范志用阴恻恻:“是他自己愿意的,怪不了别人!” 崔芄:“但若没有范掌事煞费苦心帮忙分析利弊,一条条摆到他面前告知风险成果,他怎么会笃定路没错,梗着脖子一条道走到黑?我猜你夸大了事成后他得到的利益,没告诉他进大牢真正面对的风险危机,他很可能死在牢里,出不来的。” “那怪不了旁人,每个人都是要为自己负责,而不是为了别人。” 范志用不想再等:“你都问完了,是不是该说说你的事了,海路图在你这里是不是! ” “我的确说过这话,我知道你急,”崔芄微笑,“但是先别急,我的好奇还没解完,许关文那几大箱子账册,是你准备的么?” 他在说话时,一直盯着范志用的表情,很快看出来了:“不是你准备的,你原本准备的是别的东西……准备的什么?” 范志用:“崔郎又忘了不是,这事儿问我没用,都过去了,更不影响。” “你准备的是什么?人?女人?”崔芄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刚刚那个女人,蝶烟?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怎么办,我突然对她也很好奇了呢。” 品仙阁里,蝶烟在忙。 她和平时一样,招待着客人,莲步轻移,体态妖娆,笑容明媚,什么样的客人她都能招待,什么样的客人也可以不给面子。 与她不相熟的人,知道她长的好,招男人喜欢,真正认识她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危险,能游走于各个危险的男人身边,本身却不受影响,甚至能让欺负她的所有男人吃苦头……这怎么不是本事? 李骞为她痴迷很久,都得不到她眷顾,着实有些火气,尤其今天晚上,这个比较微妙的时机。 他一直看着她,一直一直。 连她去官房,他都要跟上一跟,将她堵在偏僻暗处威胁:“——不要做多余的事,胆敢朝十三郎递个信试试,我盯着你呢!” 蝶烟环住他后颈,吐气如兰:“我可没有想这样做,你这么想,就小家子气了,三条腿的□□找不着,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我何苦呢?” “那我……”李骞被撩的不知所以,抓住她手腕,轻轻嗅闻。 蝶烟却松开了他:“今夜还长,品仙阁难得如此大方,美女如云,三郎当去好好享受一番,方不负良辰美景呐。” 房间里,范志用被崔芄一句一句,磨的脾气尽了:“交出来吧,海图路!” 崔芄莞尔一笑:“这么重要的东西,用来给我保命的,怎么可能放在身上,轻易交出来?” 范志用眯眼:“你骗我?” “倒也不是骗你,只是你似乎还没有理解到一件事——” 崔芄看着对方,慢条斯理:“能和我谈这件事的,只有你背后的主子,和你聊,没结果。” 范志用:“你瞧不起我?”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你做不了主,”崔芄一双眼睛清澈通透,干净极了,像能看穿所有,“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全部都能遮掩过去?杀几个底下的人,自己就逃脱了被灭口的命运?” “你知道的,你逃不了,你活不了。你迟早还是会被扔出来,为你背后的主子顶锅,我跟一个死人,聊什么?” 房间陡然安静。 崔芄语重心长:“比起在这跟我卖力聊天,你最该做的,应该是去布置你的后路,万一能逃呢,你说对不对?” 范志用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分明不在局中,却什么都知道? 不是不气愤,不是不耻辱,可这样的人,不能随意面对,自己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每说出的一个字,都可能是暴露信息,让对方更为透彻分析的存在。 范志用正在快速思考接下来怎么说时,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退下。” 门推开,范志用看到来人,立刻束手肃穆行礼,恭敬退下,还妥帖的帮忙关上房门,一句旁的话没有。 走廊渐渐开阔,离开敏感空间范围,他沉下呼吸,回顾方才整个过程。 稍稍有点过,自己的情绪没收,看起来有些蠢,可正如崔芄点明的那样,他做下的事,那些犯罪事实,说不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如今困在房间里的是崔芄,自己行动自如,不会被抓到,更不会被问罪,今夜打前哨,谁都知道不是件容易事,能套到关键信息当然好,套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只自己稍稍有些没脸罢了,但别人不知道,主子更不会,表现的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那都是可以降低别人心防的东西…… 第181章 范志用快速思量后,回房间写了张纸条,绑在信鸽脚上,放了出去。 关窗子时,他好像看到了有人影在远处,可眨眨眼仔细一看,又看不到了……错觉? 他关了上窗子。 房间里,崔芄看着来人。 宽脸尖下巴,单眼皮小眼,身高也不出众,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普通相貌,却眸底精光暗蕴,气质森暗阴诡,让整个人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这人他匆匆见过一眼,是御刀郎。 崔芄很难收敛心中的恨杀之意。 “你长大了。” 御刀郎却很松弛,走过来坐在桌边,由上及下打量崔芄:“比小时候好看许多。但我还是喜欢你那时候的样子,更可爱。” 崔芄指尖瞬间紧绷。 当年他就不止一次怀疑过被盯着,现在看,果然如此。 父母噩耗传来的突然,他承受不住,当年已不能算小孩子,半大少年有心性,有热血,对世间之事有自己的认知,可肩膀尚还稚嫩,远远没到能撑起一个家的程度,都是祖母挡在他前面做主,所有事情麻烦,第一个面对。 那时有些丢脸,他的确站在祖母身后,拉着她的衣角,表现的并不好,像个孩子,他该要更坚强一些的,该要在那个时候开始就扛起一切,不让祖母为他操劳担忧。 过去八年,还是九年了?他不太愿意回忆那时的细节,太痛苦,太难堪,可仍然记得,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像是被什么恶鬼盯着,一转头这种感觉却消失不见,他以为是自己经不起事,太脆弱,太敏感,现在看并非如此。 当年的遭遇自然是有人暗中推手,刻意搅和打压,做局的这个人,也必定在侧旁观,生怕漏一点什么重要信息。 没想到御刀郎亲自来盯,见过他,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见过他最狼狈不堪,荏弱无力的样子。 行恶之人,可不就喜欢受害者年幼细弱,乖顺无知,无力抵抗? 短短一句话,投射出无穷压力,穿越岁月时空,似巨大手掌自天空压下,轻而易举就能按死当年瘦弱溃败的少年。 不得不说,这御刀郎有点本事,是懂得攻心的。 “那还真是遗憾,”崔芄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已经能敛住眼神,不动声色,“我倒挺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远远不及当年。” “你还真是叫我惊喜。” 御刀郎再次认真打量崔芄:“你见过我?” “丑的这么独特,也很令人难忘,”崔芄由他打量,掀了掀眼皮,“只远远看几眼,不敢亲自上阵接近,怎么,你当年就胆小如鼠,连少年人都害怕?” 御刀郎突然伸手,掐住崔芄下巴:“果然是你爹娘的儿子,跟他们一样,狡言诡辩,脸生的这么好看,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好听话。 ” 对方力气有点大,崔芄吃痛,额角很快渗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御刀郎很满意,手一甩,松开他的下巴,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别以为你这样强装,我就不知道你在怕。” “所以我父母当年吓到你了?”崔芄看着御刀郎,突然笑了,“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很多余,他们是不是让你很烦恼,给你带来了很大麻烦?” 御刀郎眯了眼:“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你当然不会。” 崔芄对这一点不要太笃定:“若想要我的命,那次刺客失败后,你会再派人来,可这些天我行动自如,身边连护卫都没带,你为什么没行动?你也没必要掠我来见你,既然让我来,定是有其它想法——” “比起海路图下落,巨大的利益可能,我的生死反而算不得什么事,早一点下手晚一点下手,对你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御刀郎:“你想跟我谈条件。” “我哪里敢?品仙阁什么地方,你的地盘,你横着走,犯到你手里的人,大概率不能活着走出去,”崔芄看着他,“既然如此,我何不给自己找点乐子,至少死的无憾?” 御刀郎侧脸融在光影里,气质阴森,声音也是:“受不住折磨时,你一样会说。” 崔芄笑了:“那要是我挺不住呢?你常对人用刑,看看我的身体能扛几时?我在世间已无牵挂,气性上来,很容易鱼死网破,让你捞不着好的。” 御刀郎指尖点在桌面,意有所指:“武十三郎——你不要了?” 崔芄脸上笑意更大:“我连自己都顾不得了,还顾得上他?你若愿意,尽管去绑他杀他来威胁我。” 御刀郎:…… 他要是能控制得了那个人,局面会是现在这样? “而且我感兴趣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崔芄眉目淡淡,“御刀郎要不要考虑一下?” 御刀郎:“你想帮朝廷?” “朝廷同我有什么关系?”崔芄声音更淡了,“我又不是官,当年我父母出事的时候,朝廷也没帮不是?” 御刀郎很意外:“我还以为你和武十三郎会一直站在一起。” “我找上他,取信他,纠缠他,”崔芄眼神凉薄的像个薄情郎,“不也是为了你?” 御刀郎:“嗯?” “忘了?”崔芄提醒,“我第一次来品仙阁,追着你到了偏僻角落,不好脱身,你应该发现了,不然针对我的刺杀从哪里来?” 第182章 御刀郎:“你来长安,也是为了寻我。” 他似乎知道眼前人想知道什么了。 崔芄收了笑,眼神肃凛:“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御刀郎:“只是这个?” “只是这个。” 崔芄眸色深郁:“什么家国大义,朝廷社稷,皆于我无关,我只遗憾未能见父母最后一面,未能奉养他们天年。” 御刀郎似乎有些不理解:“知道了又能怎样,死人不可能活回来。” 崔芄:“但我可想办法——杀了你。” 御刀郎盯着他,突然笑了:“有志气是好事,但也要有自知之明。” 崔芄:“御刀郎即无顾忌,何妨予我心愿?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心满足时,未尝不会大方些,送你点额外的东西……若能聊出点什么,也很有趣不是?” “你的确有趣,”御刀郎指尖轻轻摩挲茶盏,眼神深邃,“当年我该掳你走的。” 可惜当年路子还没搭建完成,很多事都有风险,连盯个少年都不能直接站出来,要暗中推手跟踪调查,如果换作今日…… 真的很可惜。 “你父母不是我杀的,他们自己服了毒。” 自己服毒? 崔芄心内一阵钝痛,他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也早就预想了无数个可能性,真正知道时能控制住,可还是不行。 服毒……为什么要服毒,出了什么事,谁逼的? 御刀郎:“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在海边不仅有商路,还有几个地盘。” 崔芄指甲掐进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克制:“嗯,海匪窝点。” 御刀郎勾唇:“别这么苦大仇深,你最该清楚的,这世上坏人最多,正道赚钱最难,总有人活不下去,被逼着走那荆棘更多的捷径。” 崔芄:“没必要美化自己,我不会听一句迫不得已就会共情可怜别人。” 御刀郎:“你不是养了很多小孩?” 小乞儿,慈幼院…… 崔芄:“如果你认这为是善心,未免太肤浅了。” “哦?”御刀郎身体微微前倾,“也是为了我?” 利用大人不设防的小孩子搜找消息,也的确是聪明之举。 崔芄虽然很乐意引导他这么想,小孩子能得安全,但对方身上这种自傲自矜真的很油腻,很倒胃口:“你的商船匪窝,互相勾连?”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都是生意,”说起自己架构的王国,御刀郎坐姿更放松,“我的商船海上走商,将遇到的风险一一传回,我的护卫队在外面接活,‘护卫’其它往来商船,赚取一点佣金,不是很正常?生意不好的时候,商船折损太大,缺钱了,就蒙上脸,扣押个商船让官府来救,出点赎金,或者和官府的船碰一碰聊一聊,直接朝朝廷报风浪折损……” 崔芄听着这些话,就能想象出这里面的门道,御刀郎说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他们一手匪窝,一手官府,再裹挟不明就里的真正商队,两头骗中间堵,见不得的人手段多的是,从来没有亏本的买卖,亏,也是别人亏。 他的父母,当初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些事,是怎么想的呢? “行商之人,都理解这种过程中的损耗,带回去的货品价格定高一些,完全可以弥补损失,你的父母也都懂——他们本不该跟我作对。” 御刀郎慢条斯理:“海路图这种东西,都是人试出来的,他们能,别人也能,不过多试几次,折损些人手损耗些成本,早晚都是共通的,何必紧紧抱住不放?” 崔芄想了想,却摇头:“他们不是没格局的人。” 父母在外行商,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各种各样不同的礼物,过程中也会将趣事记录下来,写成手札,回来一一讲给他听,两个人都是心性豁达之人,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商人的确爱财,但取之有道,他们并非是只看重手里利益的那种人。 “你果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最初,也并没有反对意见,很是懂事,说想和上面的人谈,图可以予,至少想卖个好价钱,人懂事,我便也给面子,亲自去见了他们。” 御刀郎想到当年,眯起了眼:“你母亲很漂亮,眉目生的英气,笑起来却很明媚,像有阳光洒在身上,你父亲个子很高,明明是个商人,身上却有难得的儒雅之气,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夫妻二人皆非凡品,都有大才之象,我本以为,可以成为来往合作的伙伴,没想到,他们一见我,就改了主意。” “你母亲突然说不想卖海路图了,想自己留着赚钱,你父亲不同意,两个人突然吵了起来,当着我的面差点大打出手,有些方言说的太快,我甚至没听清楚,好在你父亲也算是有担当的男儿郎,压下了妻子,同我说可以交易,只是来的及,图没带在身上,让我派人跟他们回去拿。” “我当时本来起疑了的,因你父亲气质突然改变,之前分明像个儒商,那时突然谄媚,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很倒胃口,我便失去了兴趣。” 崔芄懂了:“他们是故意的。” 御刀郎:“是,他们当时就想毁约,我让人送他们回去取图,图没有取回来,我的人也失踪了,你说,这让我怎么留他们性命?” 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搜找,追杀。 “我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结束,没人能在海上逃脱我的大网,可我没想到,这个过程竟然那般长,这对夫妻好像消失在了海上,船也找不到了,我猜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陆地,如果上了,我必定能得到消息,他们应该是躲在了哪里,暗中安排些什么……” 第183章 御刀郎很遗憾:“我本没想立刻杀他们,只想把海图路弄到手,但他们两个怎么都不交,许什么条件都没用,最后竟然玉石俱焚……” 他似乎很不理解,不明白这对夫妻为什么这么决绝。 崔芄却听懂了:“因为你是倭人。” 他的父母看出来了。 御刀郎立刻眯了眼。 崔芄面无表情:“阿爷和阿娘给我讲过很多行商故事,海上危险风浪,有瑰丽景致,路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商船,海匪也并不鲜见,见的多了,都会知道怎么用不同的方法去应对,唯有一种海匪残忍非常,心中无敬畏,对生命不尊重,国家没规矩,家中没教养,只有他们无法说服,无法谈条件,无法做交易,遇到了都会被强掳,掠杀,大部分不留活口。” “他们对我朝尤为嫉恨,屡屡觊觎不得,便积怨在心,海上时常挑衅劫杀,我朝商队,几乎个个与他们有血海深仇……他们是倭人。” 崔芄看着御刀郎:“你虽现在伪装长安人伪装的很像,惯常穿的衣服,走路的姿势,行为习惯都看不出什么破绽,口音甚至和这里一模一样,但你当年,肯定你这么天衣无缝。” 御刀郎唇角笑容残忍:“那你父母死的不冤,我不允许恨我的人活着。” 崔芄:“你喜菊,西湖柳月那般娇贵,你也要倾尽心力培育,你腰侧甚至有这种花的纹身——你与倭国皇室有关?” 御刀郎这次是真有些意外,赞赏的看向崔芄:“我倒是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不错——” “我就是我国天皇皇室贵族,尊贵崇高,天下无有不享,无有不得,奴仆万千,神明爱怜。” 崔芄:“既然你的国家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来我朝?” 御刀郎:“大国交流,共商发展,你连官都不是,不会懂。” “来交流,有必要这般遮遮掩掩?”崔芄直接戳破,“你不是来交流的,你是来做细作的。” 觊觎这里的领土,觊觎这里的资源,甚至觊觎这里的人。 “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这里的一切,繁华昌盛,百姓安宁,万邦来朝,是你们小小倭国永远都不会有的,对么?” 所以要来抢,要来暗中行事,做尽鬼祟之事。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谈合作而已,”御刀郎看着崔芄,微微一笑,“你朝竟然允许女子当政,太后鼠目寸光,不愿同我国合作,自然有愿意合作的人。” 崔芄也笑了:“秘密里藏着的秘密,一套又一套,一环又一环,以为把秘密放到秘密堆里,就不显眼了,没人知道?真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 “天高皇帝远,有什么办法?”御刀郎笑容极为放肆,“我经营的地盘在南边海上,你们海边小县城早都被我拿下了,你倒是同我说说看,你能想到什么法子,嗯?” …… 东南沿海,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县城,火光冲天,刀光剑影不断。 “娘喂……什么时候这么干过架,什么时候水兵这么硬气过,敢跟海匪窝子打架了!” “会不会输啊……那群海匪很厉害的,回回都压的咱们没法子……” “安心,厉大人走的时候留过信,就是让这个时候动,一定能成!” “朝廷援军会来!” “可朝廷都不知道这里的事……这起子混蛋勾结官场势力,欺上瞒下,这里的消息根本出不去,连厉大人都……” “那又如何!厉大人说过的话,有没应验的么!他为咱们呕心沥血,布置一切,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都给我扛住了!厉大人都在前头拼了命了,我们的命算什么,都给我顶上,我看谁敢退!都给我杀——”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喊杀声震天,除了水兵,附近村民自发组织的队伍也忍不下,组织过来帮忙策应,谁都没有退,哪怕血色染江,以尸骨铺路,也没有一个人退! “报——御前千牛卫中郎校尉将奉旨,调一万府兵来援!” 天光尽头处,有马声嘶鸣,一名小将如风卷至,剑眉星目,杀气凛凛,手执明黄圣旨,高高举起:“太后有旨——摧毁所有海匪窝点!” “是!” “是!” “是!” 群情激愤,战意陡然更强,没援兵时尚能坚强抵抗,有了援兵,更加如虎添翼,气势无量,什么不能打败! 小将脸色惨白,嘴皮都干了,一路跑死几匹马,一点歇,还好赶上了。 还好听了十三郎的话,没误了事。 还好圣人不听,太后能拎的清。 还好圣旨下的及时。 十三郎敢为人先,智勇双全,这次竟然出不了问题,长安……也请挺住!将这起子匪寇一网打尽! “先把那几个哨子给我砍了,不准他们跑出圈子,往外传信!” “放心吧,跑不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给大家拜年啦!祝小伙伴们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一天比一天美,一天比一天小钱钱更多,永远开开心心快快乐乐!(づ ̄3 ̄)づ╭~ 第87章 嘴甜没用 远在天边的消息, 不可能转瞬即到,如今的品仙阁,地下暗室里, 御刀郎仍然仍然自信, 傲慢的有些猖狂—— “如何, 够不够?我还可以附赠你一条消息,你父母的尸体,你是别想收了,已入鱼腹,我亲眼看到的, 你便是想为他们送终治丧, 也做不到了, 空有一手本事, 这辈子再也没有用的机会。” 第184章 崔芄敛了眸。 他其实早已经有心理准备。 父母的遭遇, 当年无法尽知,这么多年过去,也很难痕迹都在,他们一家人, 终究是无法团圆的。 御刀郎啧了一声:“你朝百姓不是以孝为先?你父母死了,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作为儿子连替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你怎么一点都不愧疚,哭都不哭?你不孝啊。” “人生中所有遇见,都是为了别离,别离不是全部意义所在, 陪伴才是, 生时珍惜, 离别便能无憾。” 崔芄声音很轻:“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受他们教养长大,终也长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我想,他们看到今时今日的我,应该不会失望。他们的存在并不会遗体找不到而消失,只要我活着,只要这样的我现于人前,他们就永远都在。” 那些过往相伴的时光,引导他学习的方向,不知道从海外哪里淘来的书册,吸引他的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不同的知识,探索人体的奥秘,器官和死亡的关联,医术的伦理和边界…… 他永远都不会忘。 他存在于世,就是父母留下的痕迹。 孝不孝的,父母应该不是很在意。 御刀郎:“看来你不想过去和他们团圆,说吧,海路图在哪?” “急什么,”崔芄看着他,“既然说到了细作,你们到底怎么做事的,我有些好奇,海边匪窝财富怎么转移到长安城,品仙阁为什么能站得这么稳,难道就没有人掣肘?当官的可不是那么好管的,宫里贵人都很难让百官听话,你们怎么能的? ” 御刀郎意味深长:“你在套我的话。” “怎会?”崔芄面带微笑,“我是在表达对你的赞赏和敬佩。” “嘴甜在我这里不管用,我知道你在套我的话,不过你嘴甜的样子很可爱,只怕在十三郎面前,你都没有这般乖顺吧?” 御刀郎伸手,轻轻抬起崔芄下巴:“牙尖嘴利,不服管教,很让人想尝尝味道呢。” 崔芄:“你不想要海路图了?” 御刀郎并没有放开他:“你也不能总这么吊着我吧,你父母当年这么做,什么下场你很清楚,我呢,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人,来,你同我说说,它长什么样子?说错了——” “我对浪费我时间的人,向来不留情面,崔郎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撒谎?” 崔芄心跳下意识加速,这是危险来临的信号。 他当然没什么海路图,阿爷阿娘当年知道这是个惹祸的根源,哪怕毁了不要,不赚钱,不给儿子留下任何财富,也不能舍了儿子的命,所以不管他们有什么安排,这个东西,的确是没留下来的。 他的确是在骗人,拿这个东西做饵。 他也知道,大概率会遇到这种别人验证的情况,胡乱瞎编肯定不行,并非没有任何准备。 他有想摸清楚的意图,对方也有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全盘聊天走势全部由他掌控,任由他吊着,中间肯定会搞事情,他也其实并不需要说出全部,那岂不是把图整个告诉对方了?他只要似是而非的说一点点,看起来很像,就足够了。 还好阿 爷阿娘每次出算行商,都有写手札的习惯,出行点滴都会记下,尤其遇到什么趣事,生怕回来后忘了,没法跟他当故事讲,会写的很详细,比如去过什么地方,对什么地方感兴趣,是怎样的风向,怎样的景致,遇到了什么困难下次应该怎么怎么走等等。 也还好武垣身为内卫,成长过程又跟着师父走过千山万水,家中舆图很多很详细,对方位气候地理的判断也很准确,如数家珍,他学习到了很多。 “南下出行,两百里遇晴明岛,见岛往南真直下,六十里后往西,有个很厉害的礁石群,无有船敢下,但其实只要小心些,经年老手掌舵,可于礁石群西侧安全驶过,直行会遇到一片海峡,越过这道海峡,往外有广阔天地……” 话说一半,崔芄就停住了:“还想我再继续?” 御刀郎直接掐住他脖子,眼底浮上疯狂:“接着怎么走,快说!” 崔芄声音断续:“不是往东,也不是往北……” “看来是真知道。” 御刀郎恨恨甩开他的脖颈:“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 崔芄便知,这关过了,咳嗽了好几声:“我也想骗,奈何运气太好,父母担心我穷,给我留下了。” “为何当年没有?” 御刀郎脸色不怎么好,为了追这个图,他当年甚至亲自去盯了崔芄很久,什么都没发现。 崔芄轻笑:“就是知道你会查到我,我父母才不会当时就给我,他们存在了一个私密钱庄,约定期限便是今年,今年秋天,我收到了钱庄送过来的东西。” 御刀郎:“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时候来长安的。” 崔芄:“所以现在能继续聊了?说说吧,怎么在长安建的这品仙阁?怎么让别人接受认可你,怎么整合这些人脉势力的?砸钱或许有用,但有时候应该也没那么有用,长安城有钱人太多,很难被打动的。” “这有何难?崔郎该不会不知道,男人一起干什么事时最讲义气吧?” 御刀郎声音暧昧:“一起干坏事,一起打群架,一起应对麻烦……如果这个过程中能顺便赚到大钱,你说这个结盟够不够结实?” 第185章 “我不需要笼络太多人,只要先挑选一个,拢住他,一点点和他交情深厚,一起开店赚钱,不声不响的小店,没有人会关注不是?然后利用这个小店,慢慢侵染更多的人,拉更多的人入局,一起把地盘做大……到后面根本都不需要我推动,品仙阁就能扩张成今日模样。” 崔芄思忖:“所以最初找的这个人,非常关键。” “当然。”御刀郎扬眉,“你想知道?” 崔芄:“你不会告诉我。” 御刀郎:“显然。” “但我可以猜,”崔芄心中快速思索,“家世,背景,自身能力,心机城府,野心欲望,必然无不一缺,还得对这个方向感兴趣……” 御刀郎也不怕他猜:“满长安当官的,不都是这种人?” 有本事就去猜! “中间有人掣肘,找麻烦也没关系,谁做事的道路上能一点困难遇不到?”御刀郎很得意,“新的团队崛起需要困难,不然怎么能拧成一股绳,有谁搞就搞回去好了,遇到的困难不足,我还得想办法弄点麻烦过来,给大家足够的挫折,和足够的信心。” 他们不需要笼络所有官员,很多时候,只要别人不敢惹,他们就赢了。 崔芄:“可品仙阁每日流动钱款数额巨大,输送渠道和保存位置都很关键,人多眼杂……你需要小心谨慎的,不只是账本。” 御刀郎眯了眼:“我忍不住要欣赏你了,崔郎,你不跟我干,真是委屈了自己的才华。” 崔芄:“所以,你怎么做的?” 御刀郎:“你要不要猜猜?” “一时情绪上头结成的义气恐怕不能维持太久,当所有这些情绪过去,利益勾连时,每个人都会想得到的更多一些,内部必然产生矛盾,你的手段其实并没有遮掩,”崔芄垂眸,“你要求所有人交投名状,抓住了每个人的小辫子。” 御刀郎:“你们这里的人与我国不同,总是有那么多的爱恨,浓烈的规矩和责任感,每一个人都不是单独活在世上,都有非常想保护的人,或者非常想杀死的仇人,找到了,抓住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利用——” “我为他们搭建了通天梯,他们留点东西在我这里,作为以后报答或索取报酬的凭证,不是很应该?” “那你就需要一个地方,来放这些东西了,”崔芄垂眸,“以你心性,不会相信任何人,而这些东西又很重要,你一定会想一个非常巧妙又残忍的法子,让别人不得不帮你——” “你是不是关着什么人?或者监视,控制着这些人。” 待贤坊。 这里远离皇城中心,在长安城靠下的西南方向,紧靠延平门,交通算得上方便,白日里外街很热闹,到了晚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是没有灯,这里每家每户屋中都亮着灯盏,永夜不熄,看起来人口热闹,却丝毫没有烟火气,连小孩都好像格外懂事,一点哭闹声都没有。 武垣在外侧观察了许久,一个小翻身,悄悄翻墙而入,落到一个院子。 院子面积并不大,也并不豪华,打扫的很干净,可不知家中主人是做什么的,放了很多箱子,大大小小,质地不同,体积不一,整整齐齐排列在廊下,在侧屋,在所有淋不到雨的地方。 武垣走到廊前,伸手想掀开一个搭在箱子上的竹帘,正屋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有老人掌灯而出—— “就此停住吧。” 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鬓发苍白,细布衣裳,不是寝衣,而是平时白天会穿的衣服,这么晚了,竟然还没休息? 出来的也不是她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随后走出来,看样子想挡在她前面,却又有点不敢,只站到了她身侧,算壮个胆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跟着跑出来,拉着女人的衣角,警惕的看着来人。 三个人都很瘦弱,甚至不敢走近对峙,却让武垣停下了动作。 “你看上去不像贼,显然不是冲着什么财物而来,我们也没有再多的银子能舍出去,这些东西你应该很想要,但是,不能予你。” 老人将小男孩拢到身后,不让他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声音喑哑:“你若再近,我们之中,就会死一个人。” “别怕,”她看了眼站在身边的年轻女人,视线温柔安慰,之后慢慢的,将比手放到了自己的颈间,“我死会吓人一些,他瞧着没那么坏,应该会收敛。” “别——” 武垣赶紧阻止,甚至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我不上前,你莫要伤害自己!” 老人颈间已经压出一条浅浅血线,闻言只是松了松匕首,并没有完全放下:“多谢。” 武垣感觉很微妙。 老人对这些箱子明显是保护姿态,能拼命的那种,但她也并未上前,看上去离得很远,这些箱子虽然被妥善保管,但并没有被爱惜,表面斑驳,一点都不好看,老人甚至看都没看这些箱子一眼,看上去可不像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她甚至很讨厌。 行为和心意明显相悖,必然是受了逼迫。 武垣伸手解下自己腰牌,亮给她们看:“我是南衙卫兵中郎将,姓武,行十三,今夜贸然打扰,并无恶意。”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十三郎……”老人看了他两眼,似乎有些感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第186章 没想到竟然是个会顾惜她这样老人性命的人,远远不像传闻里那般凶神恶煞。 “你是个好孩子,”老人苦笑,“你走吧,不管你今夜是为什么来的,东西不可能给你,这些箱子谁都不会给,除非我们全死掉。” 武垣按照计划,追着线索来到这里,万万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这招实在太狠。 老人垂眸:“这一招,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我们的死,小人不在乎,上面的大人物也不在乎,唯有……” 唯有君子,可欺之以方。 武垣皱了眉。 这几个人关系很明确,老人和年轻女子是大概婆媳,小男孩是孙子,从大到小三个人穿的不算富贵,但也不差,从气血和身体状况看,吃的应该也还可以,但从精神看就不对劲了,像是饱受折磨的样子,眼底非常麻木,面上惊恐不去,小男孩更是,唇都快咬破了。 这样的对峙,她们似乎习以为常,想来应该遇到过不少类似的试探,或者……已经为此失去过什么人,曾经并不是没有求助他人之心,可一次次被惩戒,一次次死心,慢慢的,变得麻木,变得不敢再信。 屠长蛮一直跟在武垣后面,看的眼睛都直了,这家人是遇到过什么可怕的事!那可是十三郎,闻名全长安的十三郎,牌子都亮出来了,还能不信么! 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给做个证呢,就看到武垣背在身后的手,快速打了个手势—— 哦?这么行动? 行吧。 他立刻从怀里掏找东西,麻利跳下墙头,抄后路择机进入房间。 “既然如此,您放心,这个箱子我不打开,也不带走,”武垣声音收敛,“可我忙了半夜,有些渴,可能讨口水喝?” “这……” 似乎很难拒绝。 “你且稍候。”老人转身回了正厅,亲自去舀水。 等水舀出来,见武垣真喝,老人才松了口气,安抚的摸了摸小孩的头,拍了拍儿媳的手。 武垣将水瓢还给老人:“好像不止你家的箱子很重要,我方才注意到,旁边两家也有箱子。”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别人一看就能看到,她们要做的,只是不让人靠近这些箱子,不让人拿走。 老人垂眸:“整个坊西,都是。” 起初这些箱子还能藏,后来越来越多,藏是藏不住了,只能这样。 “如此,”武垣看到屠长蛮已经溜出了房间,退在阴影处,“我便先告辞了,几位安睡。” 三人并没立刻回房间,而是看着武垣离开,真的没有动静,才回了房。 房间里灯组仍然亮着,三个人却似乎没有睡,但五息之后,传来身体倾倒的声音。 武垣再次从墙头冒出来:“用的迷香?” “头儿放心,保证一晚上不会醒,”屠长蛮压低声音,“我进去看一眼,帮忙给盖个被子,姿势不对也帮忙顺一下,省的明天醒来难受。” 武垣点点头,顾自去翻廊下的箱子,只打开一个,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待屠长蛮回来,立刻吩咐:“叫弟兄们过来,全部都收走。” 屠长蛮看了眼屋里:“那这些人……” “不是说至少明天才醒?到时候应该没事了,”武垣眼梢微垂,“调几个女护卫过来,这些人如有意外,中途醒来,就让她告知是怎么回事,小心劝服。” 屠长蛮:“那整个坊西——” “当然是一锅端了,”武垣眼梢横过来,“怎么,不敢?” “怎么可能!” 这满长安城,有他屠长蛮不敢干的事?头儿都敢,他怎么不敢,有那么多兄弟们呢,大家一起干,总能又快又好,还不漏风声,只是…… 他提醒武垣:“那个李骞,怕会发现,他进来一直盯着咱们呢。” “无妨,你们清扫这里,迅速分门别类,梳理线索,”武垣云淡风轻,“他那边,我亲自去周旋。” “好。那……” 屠长蛮忍了再忍,仍然忍不住:“那崔郎那边……” 武垣嘴唇紧抿:“我不会让他有事。” 可那边都是群什么人,虎狼之穴啊那是! 但屠长蛮没敢说,他也不敢擅自行动,就这么莽过去救,因为崔郎说了,要他听话,尤其听十三郎的话,他挠的头都要秃了,十三郎都还没发话! 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狠人崔芄这边,从品仙阁聊到了案子:“范志用是你指使的吧?” 御刀郎:“我只负责发下命令,至于下面人怎么做,可不关我的事。” 崔芄:“不是你策划,难道是跟你合作的人?” “你已经尝试很多次了,”御刀郎沉了目,“我说过,范志用有解决事情的能力,平时也做得很好,你再多试探,就不可爱了。” 崔芄也没想能在这里知道全部:“我只是好奇,你似乎很懂时机,每次关键节点都掐的很准,肯定不是天赋。” 御刀郎:“哦?” 崔芄静静看着他:“你既然是来做细作的,那这个品仙阁,肯定不只是单纯的笼络官员,结盟赚大钱那么简单,它还是个情报机构,对么?” 御刀郎盯着他,没说话。 崔芄:“我们知道的所有信息,不管是内卫还是大理寺,相关的还是不相关的人,都是你刻意放出,你允许我们知道的,你甚至知道我今夜会想和你聊什么,你的确对我感兴趣,因为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享受这个过程,也享受每次都赢的结果,你已经为我写好了结局——我说的可对?” 第187章 御刀郎这次是真的惊艳,认真看着崔芄的眼睛:“你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杀你了……这样,你要是能再猜得准些,我便予你一个奖励,让你死的快一些,不那么痛苦,怎么样?” 崔芄知道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这是对方实打实想做,也会做的事,但他并没有害怕,而是直视对方的眼睛,说了一个名字。 第88章 不愿 “蝶烟。” 崔芄唇瓣轻启, 说出这个名字:“你最倚重的暗钉,看似游走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以美□□之, 以言语哄之, 以利益手腕调之, 实则收集各种消息——明的暗的,你需要的。” “啪啪啪——” 御刀郎伸手鼓掌:“你真的完全出乎我意料,”他视线掠过蝶烟,“她可是武十三郎的女人,还曾跑到你面前耀武扬威, 你被迫亲自与她交谈过, 心里最清楚不过, 竟然能不吃醋?” “——我都要怀疑你对十三郎的真心了。” “她是十三郎的人, ”崔芄眼神锐利, “难道不是你允许?她所有行为,都是你在背后授意。” 御刀郎眯了眼:“看来那晚她没有尽力。” “尽力与否在她,但是否能被发现,看人, ”崔芄声音淡淡,“比如你,比如我。” 御刀郎:“你把自己跟我比?” 你也配? “我确实不太想和你比, ”你不配,崔芄舔了下略干的唇,“我有些口渴,你能让她过来, 给我上盏茶么?” 御刀郎眼神阴阴, 似乎想说什么, 但没说。 崔芄没理会:“她很美,到处乱糟糟的时候,是抹难得亮色,我现在还真挺想看看的,你也可以让她亲自过来同你解释解释——到底有没有尽心。” 御刀郎似乎没怎么考虑,这里是他的地盘,谁都飞不出去,他冷笑一声,出门抬手打了个手势,没多久,蝶烟就来了。 和上次来时的裙子不一样,蝶烟换了身衣服,红色,贴身,有点像骑装,很利落,很飒爽,妆面也换了,看起来很像在外面招待客人时玩的什么扮演游戏,但品仙阁这种地方,就算是玩游戏也是讲究的,哪怕是女人穿来假扮角色的骑装,也做得非常精良,该有的功能性一点不少。 她似乎没料到自己又被叫了过来,有些不明就里,但并没有表现太多,轻手轻脚,训练有素的上茶。 崔芄是真的有点渴,饮了那盏茶,才慢悠悠道:“这里的情报,是你负责的吧。” 蝶烟几乎立刻转头看向御刀郎。 崔芄:“大胆说话,没关系。” 御刀郎没什么表情,更没有提示。 蝶烟垂眸片刻,突然笑了:“我们这种人,漂如浮萍,无根无依,想过点好日子,能有什么法子,左不过是游走于各位客人之间……人可不是那么好哄的,越是位高权重,越难让人看清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要把每一位客人伺候好,可不就得仔细打听个人喜好,爱恨情仇,当前局势?” “我为阁里做事,阁里也予我方便,算是两相得宜,靠近十三郎……也不过是为了做事方便些,为此付出点代价,告诉十三郎些‘机密’也无伤大雅,这都是被允许的哦。” 她眨了下左眼,看起来风情万种。 所以品仙阁的确有收集消息,整合情报的事,也所以,每次品仙阁挑选做坏事的时机那么精准,杀人是,抛尸也是。 这是一整个链条,底下的人抓多少都没用,最重要的是主谋,这个组织必须得连根拔起,彻底摧毁。 崔芄垂眸看着空了的茶盏:“若我猜的不错,许关文自首时说的什么占的大股,什么三成,根本不是吧?品仙阁这么大生意,三成得多少,许关文说话做事不管底气还是格局,都不像拥有这么多财富的人,你怕不是做了假账,唬了他?毕竟你养了那么多听话的帐房先生,很擅长这些事。” “他也配。” 御刀郎嗤笑:“眼皮子浅的玩意儿,我随便编一点,就能哄的他团团转,还以为品仙阁都是他的了呢,没想到这一点被你发现了,十三郎都没怀疑呢。” 崔芄懒得跟他解释:“这笔巨大财富,最终流向了哪里?定然没有全送到宫里吧?” 御刀郎:“我是卖命的,当然得拿最多的,钱这种东西,谁不想要?” “不一定吧。” 崔芄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你送回了倭国多少?” 御刀郎瞬间敛了笑,眸底阴寒渗出:“有些好奇心满足了,并不一定是好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崔芄:“所以我说对了——你还真是你主子的一条好狗。” 御刀郎眯眼:“你想激怒我。” “哪有,只是一时失言,”崔芄笑眯眯,“今天这条件,你想怎么谈?你能付出什么换我手里的东西,可是到现在为止,都没说过呢。” 御刀郎:“你想要什么?钱,还是人?武十三郎?” 崔芄似乎有了点兴趣,眼梢弯弯:“我要他……你们能绑来交易?” 御刀郎:“可以试试。” 崔芄笑了笑,没说话。 御刀郎嗤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仍然给足了你的面子,但你好像一直都没懂——” “不识抬举,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我这里下场更为不好。” “我知道,”崔芄点头,“你整治别人的手段很厉害。” 第188章 “看来光是知道,没亲身感受过,就是不知道疼。” 御刀郎失去耐心,不想再继续玩这个游戏了,直接抽出腰刀,冲向崔芄,现在杀了不至于,海路图还没有到手呢,但断手断脚没关系,只要没死能说话就行了! 刀锋在房间里映出寒光,杀气四溢,危机当头。 崔芄却躲都没有躲,笑眯眯看向蝶烟:“姑娘可是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等,蝶烟突然动了,从靴子里摸出把短刃,灵活挽出漂亮的花手,‘当’的一声,挡住了御刀郎的刀! 这身红色骑装换的好极了,动作丝毫不被衣袂阻滞,随便一动,就旋出漂亮的袍角纤腰,又美又飒,漂亮的不得了。 御刀郎眯起了眼,眸底一片森寒杀意:“你要背叛我?” 崔芄:“她来品仙阁,做这里的头牌,并非自己愿意。” “那又如何!”御刀郎眼如刀锋,“最初来这里的人哪一个是自愿,最后还不是一个一个忠心于我,为我做事!” 可是这个女人,她胆敢背叛! 他予了她多少好处,多少自如物事特权,她怎么敢的! “没办法,”蝶烟笑容妩媚,“崔郎开出的价格太高,奴家根本拒绝不了。” 御刀郎看着那双刀锋寒光中映着的眼睛,冷笑:“你知道规矩,出了这道门,品仙阁不会允许你活着。” 蝶烟:“那要是,品仙阁不存在了呢?” 御刀郎眯了眼。 “看来真是气糊涂了,”蝶烟微笑提醒,“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今天的事的?” 御刀郎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范掌事可真是太不小心了,”蝶烟叹气,“那晚你们在房间谋事,我正好在外面,全听到了,范掌事明明已经追上了我,我随便笑几下,说几句好听话,他就没再深问了……还要多谢你们,对我这般信任呢。” 品仙阁今天会绑崔芄,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还利用这些对外联络,做好了一切布局准备。 比如此刻,她出现在这里。 御刀郎立刻想到了最关键的点:“武十三郎现在在哪里,他要干什么,都告诉了你什么!你果然成了他的人!可知与虎谋皮,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与虎谋皮……” 蝶烟嗤笑:“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四个字,到底谁是恶虎呢?” 她早已格挡开御刀郎的攻击,此刻摆出防御姿态,眼底媚意收起,往日脸上乖顺甜美的笑意不在,此刻眉目凌厉,杀气凛凛,像一朵带刺的花。 御刀郎审视着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女人,明明是个听话乖顺的,明明让她做什么就会做什么,不管多难,都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女人……怎么会突然这么叛逆? 不对,她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被驯服过。 御刀郎突然想起过往很多细节。 最初进阁,蝶烟过过一段备受欺辱,暗无天日的生活,她当时应是不想的,却没办法,她想活着,就得在这里的规则下拼出一条路,她要听话,要乖顺,要美艳,要懂得勾住男人心,哄男人对她好,阁里姑娘们会做的事,她全部都做过,可后来…… 后来好像不一样了,她到达了一定的位置,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后,除了对接下的任务没二话,全部照做外,其它的,她有了要求,她要求了很多拒绝的权利,比如不伺候任何男人,包括他这个阁主。 她也不怕任何人竞争,他这里有很多女人想来,想通过伺候他,笼住他,拥有让别人艳羡的地位和资源,哪怕是钱,她甚至会刻意挑选这些有野心的姑娘,可到最后,这品仙阁里,最有本事的头牌还是她,没有人比她更会办事,站的更稳。 她看似软了身段,从了这里的规则,其实一天都没认可过这里,她的叛逆,似乎与生俱来。 御刀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还惦记着苏云栖!” “别跟我提苏郎!” 蝶烟突然厉色:“你不配!” 果然是因为他。 御刀郎唇角掀起嘲讽:“他为护你而死,就是不想你堕落风尘,定然没想过你像现在这样,夜夜做新娘,一点朱唇万人尝……你可对得起他,你都不会愧疚的?” “那可是一个谦谦儒雅,真正有风骨的君子,我记得很清楚,他死的时候还冲你笑呢,他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你怎么忍心让他心血白费呢?” 趁着对方情绪被牵扯,有了漏洞,御刀郎直接过去,刀尖斜撩,割伤了蝶烟的胳膊! “小心!” 崔芄眼瞳震颤,却因为被绑在椅子上,动不了,也帮不了忙。 他猜到蝶烟身上有故事,过往伤痛不好提,却没想到,是这样的难,别人口舌如刀,全割在她最疼的地方。 蝶烟没管受伤的左臂,咬紧牙关,迅速格挡,短刃不要命的挥,直直逼退了御刀郎。 她虽会一点武,却是后来学的,远远谈不上精,更别说对抗御刀郎,可人一旦不要命起来,少有人敢惹,尤其现在场景,御刀郎没预料到,会担心她有别的布置后手,不敢使全力。 “你知道什么?我的苏郎,是世间最温柔的人。” 蝶烟很痛,可只要提到这个人,就没办法控制心间的柔软:“他谦谦儒雅,风骨斐然,有才华却不自傲,了世情却不世俗,他会善待老人,不管这老人是谁家的,他教孩子认真,不管这小孩皮不皮淘不淘气,他接人待物让人如沐春风,就算别人犯了错,他也不会责怪,而是会跟你聊一聊,让你自己慢慢倾诉,自己一点点梳理问题,发现为什么这么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怎样表达才更合适……” 第189章 “错误这个东西,别人硬按着你的头认,你就算嘴上认了,心里也不会认,只有心里认的错,之后才会改。” “他从不会要求别人谁守什么规矩,因为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都是死的,一个人真正会守的规矩,只会是自己心里认可的东西。” “他说相交是缘,相处随心,能在世间走一遭不容易,任何美好都要珍惜,又言女子处世尤为不易,世间枷锁本就太多,如果自己再给自己套上,可还怎么活?” 蝶烟眼角通红,眸底湿润:“他是一个最守道义,也最不讲规矩的人,怎会介意我的任何行为?更何况,非我自己所愿的选择。” “他从不会要求女子必须要如何,又偏觉得身为男儿郎,让自己国家的女人遭受这种欺辱,受它国侵犯,是他的责任,若有本事,就该去扛,若没那么大本事,扛不住,那至少要做出自己的一点点贡献,抵抗,还击,做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事,哪怕舍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好让对方知晓,就连我朝的一个小民,都是这般不可小觑。” 只可惜他们当时太弱太弱了…… 蝶烟短刃指着御刀郎:“你大概也不会懂,我立世于此,对付你们的这些招数,其实也都是他教我的吧?” “他不愿我受,但又太清醒,太聪明,料的到我之后会遇到的事,哪怕很难过很痛苦,也得教会我如何去做,怎样保全自己,让自己不要吃太多苦……” 她胸膛起伏,情绪很难克制,说了些与过往有关的话,并没有太多细节,也算不上多,但崔芄能想象到他们的故事。 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有思想,有作为,清醒的看透了世间事,却仍然积极生活,他非世家出身,家境贫寒,尽管读了书,有大才,上升通道也很有限,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囿于世俗的价值观里,非要磨尖了脑袋往上走,而是选择当了夫子,教小孩子读书认字,教他们什么是真正的对错,引导他们构建善良的自我…… 他很乐观的面对这个世界,用好心态影响着周边所有人,让大家一起跟着变得优秀。 当这样一位郎君喜欢上一个姑娘,他也不会隐藏,给出的情感纯粹又热烈,温暖而磅礴。 蝶烟是个小商户的女儿,相貌生的太出色,家世却并不算太好,爹娘对她的教育与对儿子完全不同,从小到大,不知遇到了多少不可与外人道的麻烦,性子被养的有些怯,苏云栖一直鼓励她,一直陪着她,她不理解也好,自认为羞耻的拒绝吵架也好,他没放弃,陪伴着她,引领着她,让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遇到品仙阁,是二人命里的劫。 这里太邪恶,太黑暗,被他们盯住的人,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叫对方有苦说不出,他们太擅长罗之网络,打断一个人的骨头,折断一个人的尊严,把人拖入地狱。 做官的尚且扛不住他们的手段,何况没有任何背景势力的普通人? 纵苏云栖再聪明,再能想办法,别人也能简简单单破坏,最终除了自己的这条命,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拿出去拼了。 不是没有策划过逃走,可是逃不掉的,品仙阁如附骨之疽,盯上了你,就不会让你逃掉。 崔芄视线落在蝶烟身上,很轻。 其实对品仙阁的抵抗,在外界不知道的时间里,一直在进行,哪怕这里看起来那么厉害,坚不可摧,仍然有人飞蛾扑火,只因两个字—— 不愿。 不愿这般生活,不想如你的愿。 “你们之前就在演戏是么!”御刀郎刀尖掠过崔芄,盯向蝶烟,“他一醒就要饭菜,而阁里最信的过的人就是你,你们那时就交流过了对不对,是不是那时就透露消息出去!我竟然还要信你,你这个贱人!你死定了!” 蝶烟笑了:“死就死呗,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没一点不甘心,我珍惜过和苏郎的日子,认真选择过自己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所有走过的路,我都不后悔,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她其实谁的人都不是,是她自己。” 崔芄看向御刀郎:“如果你只是肤浅的认为她被我买通,真的太愚蠢。” 御刀郎挥刀:“也好,你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蝶烟不是你的人,范志用也未必你的人,”崔芄道,“你不会以为到了现在,还能掌控局势吧?” 御刀郎怔住,他……忽略了什么? 蝶烟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她的任务已经差不多,捂住左臂伤口,转过身来,看向崔芄:“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有些恍惚,仿佛又遇到了苏郎。” 崔芄:“嗯?” “不必紧张,我心早有所属,世间男儿再好,都不能再入眼,我只是觉得,你同他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蝶烟简单勒住伤口,整肃衣衫,敛衣而拜,神色静凛,朝崔芄行了大礼。 “我的苏郎尸骨被他们扔在山野浅坑,至今未有葬礼,我因形势所囿,尽管知道在哪里,也让人好好保护了起来,却一直没敢亲自去看过,听闻崔郎善手佛心,为逝者整妆入殓无所不会,还望崔郎怜悯——” 话到最后,已颤抖难诉。 “……请赐我与他,见最后一面。” 崔芄被绑在椅子上,没法扶人,只眸色很深:“好。” 第89章 你答应我了? 第190章 “在我这里演这出, 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我会是那种心软的人?” 御刀郎愤愤看着眼前一幕,一脚踹开门:“来人——” 随着他的声音,外面很快有脚步声起, 显是阁内护卫在靠近, 数量还不少。 “你当然不是。” 崔芄面无波动:“所以不存在演给你看, 这些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玩弄人心的人,最终会被人心反噬,把别人当工具,你也只会是别人的工具, 你们的国家, 想来没教过你这些。” “少在那装腔作势!我最讨厌你们这里人装腔作势!什么心, 什么义, 到了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害怕, 就能干掉我了?大错特错!” 御刀郎声色阴冷至极:“都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我一手建起这品仙阁,差点把你们整个朝堂都毁了,我不仅有品仙阁, 四江八河还钉有暗桩分队,南边海岸驻有精良兵丁,你在这里挑衅了我又有什么用, 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的朝堂,你们的百姓,全部都要毁掉!” “真的还有么?” 崔芄平静的看着他, 话音很慢:“你真的确定, 一一确认过, 这些,可还存在?” 御刀郎眯了眼,握住刀柄的手暗暗施力。 不可能,对方在诈他! 崔芄坐在椅子上,哪怕视线不高,也有一种俯视的压力:“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皇族,你的国家也并不在乎你。真正的皇族子弟,不会把旗帜纹刻在自己身上,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旗帜本身,只有得不到的人,不配那面旗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昭示自己的存在——你甚至不敢把你家菊花旗纹在手背手臂露肤的地方,只敢纹在左腹,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怕被真正的主子看到了责罚,因为自己心里太清楚,自己不配。 御刀郎下意识手按在自己腹侧,牙齿咬的咯咯响。 崔芄:“据我所知,倭国王子并没有流浪在外的,你是私生子,还是表亲?我猜,你是在为某一个王子效力?”你在那里的地位,受到的尊重,甚至还不如在这品仙阁,我说的可对? 御刀郎呼吸有些不畅,心头剧烈震颤。 他不明白,这分明是与崔芄的第二次见面,对方少年时不算,上次来品仙阁,也只能是匆匆一瞥,他们两个甚至没有对视,为什么他有一种所有一切都被看穿的错觉? 被骗到了么?对方在虚张声势? 他行事分明很低调,很隐秘,每一个决策都很谨慎,每一个人用的都很巧妙,怎么可能会被看透!不可能! “史书车轮滚滚,左不过是那些心思,无有意外。” 崔芄眼底清澈无垢,一片纯然:“你有多自傲,恰恰证明了你有多自卑,你知道你的国家不行,你的君主不行,连你自己的人品都不行,却不愿意承认,只能说服自己这样都很好,摆出强硬的姿态告知别人,才能得到那一点点尊重,但这些都是虚的。” “你知道你效忠的君主是个什么东西,你的君主更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你若能祸乱别国成功,他白得钱财,得份助力,自然乐于笑纳,殿前恩赐你一个座位,你若未能成功,还被擒获清算,那你就是最快被放弃的,甚至你家君主马上会递来国书,痛斥自己之下竟然有刁民如此胆大妄为,私自行事,随便这边怎么处理,没有二话——你信是不信?” 御刀郎很难说出不信两个字。 因为这就是他们国家的行事准则,类似的事发生了太多太多次,事成,你被奉为英雄,去来风光,事败,你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什么都不要肖想。 援手?义气?那是什么? 不存在的。 崔芄:“当然,我们也不会对这样的国书交付信任,你对你国的计划交代也好,不交代也好,由点及面,从你身上的性格,干过的事,匪窝的横行潜规则,就能知道你国从上到下都是一群什么人,我们太后做的对,她还是太客气了,日后不但不该给你们半分眼色,半点脸面,还该——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御刀郎叫了人过来,却没立刻动手,还是顾忌了:“你为何这般笃定?就算你知道了这个女人,”他指了指蝶烟,“我还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她能接触到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崔芄:“但这些,都在一样一样的被拔除,你以为十三郎做什么去了?” 御刀郎:“别以为抓住了我所有底牌,我还有……” “李骞么?”崔芄看向蝶烟,“他是不是被卖了?” 蝶烟微笑:“崔郎不说,我都快要忘了,是呢,被卖的干干净净呢。” …… 重重夜幕之下,有两个人一直缠斗,速度奇快,不知疲倦,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一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在他们附近。 武垣停住动作,收回长刀:“怎么样,我说过,你被卖了。” 李骞震惊的看着自己的私宅被烧,自己的东西被人偷偷翻找,拿出来…… 他不缺钱,私宅不少,这是他最为隐秘的落脚地,连家里人都不知道,只有品仙阁知道,也只有御刀郎知道。 “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被背叛? “怎么不可能?”武垣看着火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真以为,他们那般捧你,是为了赚钱?” 第191章 李骞脸色惨白,他现在明白了,不,不只是,他还是别人选好的替罪羊,最后时间拉出来挡灾的人,因为他的确与品仙阁牵扯很深,拿了不少钱,也干了不少事,根本扯不出来,偏偏身份还很合适,出身够,分量也够……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李骞看向武垣的目光有些恐惧。 什么倭人,细作情报,意图来犯…… 他是真的没想到,事态有这么严重,他真的只是以为上下齐心赚点钱,他也知道武垣有本事,不知道对方这么有本事,大概是以前遇到的事太小,影响了对方的发挥,他还以为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结果今次自己被蒙在鼓里,别人已经查到了这么多……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正视自己和武垣的差距。 武垣简单解释了几句:“……是范志用卖的你。” “他为什么卖我?” “当然是上面给的指示。” “但这并不够你看透全局。” “当然,”武垣颌首,“蝶烟是我的人。” “不可能!”李骞不信,“她只是假意逢迎你,那是御刀郎交给她的任务,她对很多男人都这样,全部都是假的,她才不会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那个短命的苏云栖!她连我都拒绝了,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他对蝶烟是有几分心的,不可能看不出来。 武垣:“所以,她也不会是御刀郎的人,不存在真心,只要开出足够的价钱,她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 李骞:…… 是啊,蝶烟心里藏着那样一个男人,怎么看得上这世间凡夫俗子,看不上他李骞,不喜欢武十三郎,自然也不会对御刀郎真心,怎么就不能改弦易张,跟别人合作了? “可御刀郎那么厉害,凡有所想,几乎没有做不成的,得不到的,那么厉害,不可战胜……” “这不是战胜了?” 武垣从怀里掏出几本册子,递给李骞。 那是从待贤坊里找出的,御刀郎用来控制别人的证据。时间不多,他只顺手拿了这几本,但分量已然足够。 李骞不傻,快速翻看几页,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武垣看着他,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更谈不上温和:“我朝现今是有些乱象,天子和太后有争端,眼没瞎的人都看得到,天子虽没有大格局,大政治智慧,但李氏江山得的正,他不聪明至少心软,不会有苛政,有贤臣辅佐,总可以守成;太后虽是女子,其眼光格局却史书上鲜见,自身才高,却不会短视自傲,非常有容人之量,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若能整合朝臣力量,来日万邦来朝,也非不可能……” “我同你一直处的不怎么好,以后也可能继续对立,你看我不惯,我看你也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那些小打小闹都暂且抛到一边,我须得郑重提醒你,御刀郎,是倭人。” “你我皆知这两个字的分量,那个破落岛上的人懂什么王道之治,肮脏落后,行事没有底线,为了利益,连自己治下百姓都会残害虐杀,从古至今,更是屡屡犯我海线,旁人谈起来可能还得想象一二,可你我都是直面过战场的人,都有兄弟死在战场,他们的脸,他们的鲜血味道——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反正忘不掉。” “我们谈个买卖怎么样?先除外患,彼此毫不保留,之后各凭本事,你继续走你的路,我依旧过我的桥,如何?” 武垣虽然说着要合作的话,站的却离李骞很远,一副很嫌弃的样子:“品仙阁里,御刀郎最防的人其实就是你,尤其他的身份,必然对你瞒的死死,你动手,也算有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你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应该这么窝囊,死在这种破局。” “你当我李骞是什么人?”李骞抬眼,眸底被熊熊怒火点燃,“少废话,干就干!” 如果说蝶烟的反水不能让品仙阁遭到痛击,李骞的叛出,可是让品仙阁太痛太痛了。 他知道太多品仙阁的秘密,人脉网络,利益输送链条,甚至钱库金库……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品仙阁的确藏着一手,不想暴露给任何人知道,可谁叫他是李骞,左骁卫中郎将,多少功劳都是自己实打实拼出来的,哪能没这个嗅觉本事? 他还有很多能调动的人手…… 于是很快,四方迅速响应,左骁卫第一次和内卫精诚合作,瞬间捣毁品仙阁诸多暗点,缴获一堆堆金银财宝古玩字画,以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才是给予品仙阁的最后一击。 这些东西很快被分门别类整理好,一盒一盒,一箱一箱,甚至一车一车的送往皇宫。 这个夜谁都别想休息,他们没工夫睡,大臣们也别想睡,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拎起来干活,整个长安城瞬间灯火通明,真正成了不夜城…… 也是到了这节点,李骞才发现自己何止是输了一筹。 海边的匪窝,南面沿海的战斗,他一点都不知道,武垣全部做在前面,捷报甚至大老远飞鸽传书回来了! 还有对待贤房的查搜,证据链的补齐整合,对品仙阁的深入了解程度,抓住的小辫子,以及细作的情节暗点……武垣既然都知道! 和对方相比,自己是多么多么的蠢,多么多么的自大,竟然一点点都没发现御刀郎包藏的祸心。 第192章 李骞都要气疯了,不惜自曝也要事情搞得轰轰烈烈…… 这次是真的自曝,知道的事情全说,不知道的也可以有理有据的推理猜测,连自己参与的买官卖官事实,贪过的钱财,全部都交代了,不为别的,就为把这个天杀的御刀郎钉在耻辱柱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倭人都算计到你枕头边了,看谁还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谁还敢站品仙阁! 所有参与过脏事的朝廷官员个个瑟瑟发抖,说的像个鹌鹑,哆哆嗦嗦的把自己的事全交代了,一条条罪状罗列,御刀郎简直死不足惜! 一路热血,一路激昂,一路杀得畅快淋漓。 屠长蛮跟着武垣,这一路过来不要太爽—— 崔郎诚不欺我! 真的样样都料到了,听他的话一点没错,还越玩越开心,一点都不累,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靠——前面的是谁,给我站住!” 屠长蛮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却没拦住,人跑得飞快,交手之后顾头不顾尾,人跑了,却丢了个纸条。 “这是要办什么事……” 他打开纸条,认出了上面的字迹,要不说他运气好呢,一拦就拦到有用的了,这是范志用写的纸条! 上面的话看似也没毛病,就是在汇报事件结果,可御刀郎此刻应该还在品仙阁,他的纸条是写给谁的?想汇报上峰直接去找御刀郎不就是了,我还专门到外头溜一圈? 今晚杀的有点兴奋,屠长蛮脑子有点转不动:“不管了,先拿着再说!” 眼下最重要的是就崔郎啊! 十三郎都再忍不住,跑向品仙阁了! 你可终于要动了!再不去人怕是要被欺负死了,看到时候谁心疼! 这个热闹必须得凑,屠长蛮颠颠跟着跑去了。 …… 品仙阁,地下暗室。 崔芄和御刀郎对峙:“跑,你是跑不了的。你的匪窝,精兵,暗桩,已悉数被端;你之身份,若我猜的不错,而今已昭告天下,人人喊打;你藏在待贤坊,用来控制别人的家属和东西,内卫也翻到了;你在品仙阁的势力,人脉网络,资金链条,在今夜朝堂,全部会被瓦解——你面前早已经没有路了。” “哦我忘了,你这品仙阁的路曲折蜿蜒,外人识,很容易钻空子,可没办法,谁叫我们有蝶烟姑娘呢?” 他视线掠过蝶烟,放到御刀郎身上,宣布:“你要死了。” “是么?”御刀郎走近,“但我手里还有你。” 他把刀架在崔芄脖子上:“你自己深入虎穴,用自己的命牵制,拖延时间,不让我反应的那么快,待明白过来时已大势已去,难以挽回,会想不到穷途末路的人有多豁得出去?我不一定活得了,但你,一定会死。” 他刚刚过来的时候,蝶烟就想上前挡住,奈何本身武功没那么高,又受了伤,慢了一拍,没赶上。 她赶上了也没用,这里这么多人,很快就能制住她。 崔芄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冲动,退后小心,才看向御刀郎:“不就是想挟持我逃跑?可以,你放蝶烟走,我乖乖的,配合你出去,但之后又没有用,就得看你自己了。” 御刀郎没说话,蝶烟紧紧抿了唇,看了崔芄一眼,不再浪费对方为她争取到的时间,迅速离开了房间。 静待片刻,确定人走远了,崔芄也没食言,真就任御刀郎挟持着,随他往外走,只是一边走,一边不忘提醒:“我的命只有一条,你只有让我好好的活着,才有冲出去的机会,我还不可以受伤,否则行动不便,只会拖累你逃跑的速度——我很脆的,万望行动仔细小心。” 御刀郎挟着他,声音森凉:“你很惜命。” 崔芄:“没办法,不会武,只能这样了。” 御刀郎知道这次是大意了,他并不信崔芄说的,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大势已去,但又不得不有准备,确定这些形势。 他猜这么久过去,武垣大概干了很多事,一定离这里不远,但他没想到,刚从暗道出来,就看到了武垣。 对方明显刚到,来的非常及时,刚好截住他,刀尖滴血,杀气腾腾,看到他挟持的人,神色立刻紧绷起来…… 所以,连这个暗门地点都暴露了么! 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他要从这里离开! 不,这个门十分隐蔽,这些人最初肯定是不知道的,都是蝶烟……那个贱女人,出卖了他! “你是故意的!之前朝堂上示弱,人那么多人谩骂也不出声,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御刀郎指着武垣,要气疯了。 崔芄略往后仰,躲着他的刀刃:“冷静点,我不能受伤,你知道的。” 御刀郎抓着崔芄的领子,横目怒对武垣:“你敢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崔芄再次无奈提醒:“我不能受伤……” “你怎么这么麻烦!”御刀郎磨牙,“你到底是的盾牌,还是累赘!” 崔芄微笑:“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就像手里的刀剑,可以是伤人的利器,也可以是保护人的工具。” 他在有意调节着气氛,并非为了御刀郎,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武垣。 他感觉在看到自己那一瞬间,武垣眼神很不对,又凶又可怜,好像要哭出来了,他有点舍不得。 第193章 其实眼下局势很清楚,只要不到临死的那一刻,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御刀郎就不会放弃他,他是非常有用的筹码,可如果到了那个临界点,御刀郎知道逃脱无望,会毫不犹豫的立刻杀掉他…… 至少此刻,他很安全。 接下来,屠长蛮站在远处,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要说十三郎不心疼崔郎,不顾忌崔郎性命,他是不信的,那眼神那神态,怎么会是一个冷心冷肺的无情之人?可十三郎也是真的下得去手,他竟然率先朝御刀郎攻击了! 御刀郎本来人质在手,料定了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胡来,正要谈条件,没想到对方这么疯,不管不顾打过来,反而他要顾及人质性命,左支右绌,连落下风! 他眼底阴森,想着干脆杀掉崔芄算了,可这念头一起来,就立刻压了下去,毕竟崔芄说的对,只要有这个人质要手,他就还有机会,人质也不能受伤,不然稍后跑起路来的确是个累赘…… 这一场架打的那就一个声势浩大,刀光剑影,相当精彩! 但时间也并不长,终结这场战斗的不是武力爆棚的十三郎,也不是拼死一搏的御刀郎,而是夹在中间似乎连求生都很艰难的崔芄。 崔芄有一个匕首,蝶烟最后进房间,找机会偷偷塞给他的,他悄悄笼在袖子里,没叫人发现,一直也都装的很荏弱,夹在打架的两个人之间,那么狼狈都没有动,被御刀郎当盾挡在武垣刀前时也没有害怕躲避,慌张乱动,直到御刀郎露出一个很明显的破绽—— “噗——” 他起身行刀,刺入了御刀郎小腹。 御刀郎愣愣看着小腹流出来的血,有些难以置信:“你……” “你有句话没领会到,”崔芄握着匕首,血染满他的手,眸底一片冰霜,没有温度,“我来长安的确是为了你——为了杀你。” 父母之仇,怎可不报? 屠长蛮紧紧捂住嘴,看到叹为观止,不愧是崔郎,他真的敢啊!就怕自己受伤么! 再看捂着小腹的御刀郎,你说这人也是,有点太傲气了,一个人战一对情侣,人家情侣心意相通,还都不缺心眼,你说你能有好下场么! 就是可惜,时机太过仓促,人也不是站桩没动,崔芄这一刀似乎捅的浅了,位置不对,人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去死吧——” 御刀郎大约觉得这个挑衅奇耻大辱,也不管武垣了,直接杀向崔芄。 可他不理武垣,武垣理他啊,直接一刀挑开他的兵器,将崔芄揽住怀中,飞快跳离战圈。 他不但把人抱回来,还温柔去拿人的匕首,声音轻的不像话:“把它给我,乖。” 他怕崔芄伤了自己。 崔芄看着武垣,只一眼,似乎藏了千山万水,又似乎什么都不用说。 他的手在颤抖,但他并没有拒绝,乖乖的把匕首交给了武垣,伸手环住武垣的腰,轻轻在他颈间蹭了蹭,就像……把自己也交给了他。 武垣指尖也有些颤抖,轻轻环住他,声音喑哑:“你……答应我了?” 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崔芄很快很轻的,在他颈后亲了一下:“……嗯。” 第90章 有你相伴,怎么都好 此刻血色凛冽, 风也霜寒,气氛并不旖旎,没人知道有对情侣已经缔结盟约, 许下了承诺。 这个时间也很短, 他们甚至没来及好好感受这个拥抱, 因为还有强敌在侧,危机未除。 御刀郎没死,肯定就要跑,没了人质在手,他只会跑的更快, 更迅速, 武垣来不及和崔芄多说什么, 只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在他发间留下一吻, 就匆匆追了上去。 屠长蛮狗狗祟祟来到崔芄跟前:“我说……这被掳……是你和十三郎说好的?什么时候说好的?” 害他那么担心,还在小院被迷晕了,很没面子。 崔芄:“大约是……你在平康坊办事的那天晚上?” 屠长蛮立刻想到了那晚:“我忙的脚打后脑勺,连口茶都喝不上, 结果你们俩在私会?” 他后来还担心朝堂的事,说头儿受委屈了,找崔芄说话, 想让他安抚安抚十三郎,却原来那都是计划中的事,十三郎根本不委屈,也不用劝, 崔芄还一本正经跟他闲扯, 都没告诉他! 不过……他也算能理解, 当时四外的眼睛太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互相盯梢的人哪都是,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很可能会被别人发现。 “怪不得你当时一点都不伤心,我跟你说十三郎的往事,你也一点不心疼。” “不,我心疼的。”崔芄摇头。 屠长蛮:“那你……” 崔芄看着远处高大身影:“我只是想,他应该更希望我当面对他表达这份心疼。” 屠长蛮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所以我不配是么!” 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离谱! 屠长蛮原本打算跟着崔芄,护他在战圈之外,这才没跟上武垣,可是他发现从品仙阁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流水一样绵绵不绝,全部去保护御刀郎,武垣自己一个人上,带的人也少,口子被撕开了! “那孙子要跑!” 他得过去帮忙! 可……危险尚未解除,崔郎这里也离不了人。 崔芄已经看到垫后的内卫,有人认得他,结队过来护卫,便朝屠长蛮摆了摆手:“你去吧,我这里不会再有事。” 第194章 屠长蛮迅速朝来人吩咐了几句:“那我走了,他们会先送你回家,你今晚哪里也不要去了!” “好。” 崔芄长长吐了口气,转身离开。 …… 御刀郎冲的很快,但过程也并不顺利,哪怕他的人很多。 没多久,除了后面追来的武垣,前方还出现了一个人,横枪挡住了他的路,是李骞。 御刀郎眯眼:“你也背叛我!” “你何尝没背叛我? ”李骞杀气腾腾冲过来,上手就是干,“你连让我知道你是谁都不敢!” 御刀郎还在试图说服他,声音轻下去:“无论是哪国人,都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和钱,不是么?” “不是个屁!”李骞冷笑,“我的人在南方海边执行过任务,被匪窝杀过多少,你心知肚明,枉我还那么信你,让你帮忙报仇,没想到这个仇人就是你本人,你当我李骞是什么人,竟敢这般嘲讽我!” “稍安勿躁——” “安你娘!受死吧!” 前方有挡,后方有追,御刀郎很快腹背受敌,虽然他不只是一个人在这里,身后还有巨大势力,但都没有用,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跑不了,都得折在这里。 …… 皇宫。 外界声势浩大,深夜火光冲天,宫人们吓的不行,越发安静,大殿内沉寂的没有任何声响。 中宗帝握着皇后韦氏的手,久久才言:“你看,朕早说过不能这样,朕是天子,君为轻,民为重,该要为民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怎可这般奢迷?” 韦后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干枯瘦削,那是一双经过了岁月,不再年轻的手:“可您过的,不该是天子该过的日子。做太子时被关着读书,一读就二三十年,不允许结交外臣,随便说话,身上无有外财,宫人都逢高踩低,您连吃食都不能保证……我不舍得。” “您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妻子已经不再年轻,但眉目仍然秀美妩媚,眸底水色动人,很能牵动起别人情绪。 中宗帝犹豫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天边火光太盛,兵器撞鸣,人们的喊杀声都太大了,也太近,听到的人无不震撼,尤其是这权力之巅,皇宫里的人。 这次的事已然闹大,跑不了了。 “女子当贞静淑婉,皇后的心朕明白,奈何犯了众怒,明日早朝朕会发罪己诏,皇后……且先禁足吧,别出去,也别同任何人来往了。” “陛下!” 韦后敛裙,跪在了地上:“臣妾都是为了您!” 中宗帝垂眼:“朕知道,所以你是朕的皇后,到死也不会改。” 这是……要放弃她了? 韦后最知中宗帝脾性,没再请求,而是闭眼谢恩,退回到自己殿中。 宫女着急,连大氅都忘了帮她脱,追问怎么办。 “……没关系,我们等一个人。” 韦后轻轻咬了唇,眸色一点一点,变得坚定:“卓所有宫人退下,东北角暗门给本宫打开,凡有人来,不准看,不准拦!” “是!” …… 崔芄回永宁坊的路很顺利,御刀郎的人都被牵制在别处,没人来扰他,今夜如此不平凡,巡夜的规矩都变了,但他有武垣的人护送,一路比往日更加平顺。 只是进了永宁坊,将要往家走时,遇到了一个人。 武垣的大伯,武家家主,武三思。 来人手负在背后,明显在等他,消息也很灵通:“你知不知道,御刀郎已经被李骞拿下,今夜擒获贼首,最大的功劳,是他李骞的。” “多谢告知。”崔芄停下脚步,“但我想,你在这里,大约不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个的?” 武家家主看着他,仍然有居高临下的傲慢:“我早告诫过十三郎,你非良配,会连累他。” 崔芄一怔,笑了:“他跟家里说过我的事?” 武家家主眯了眼:“你该为眼下境况愧疚,若不是为了你,十三郎也不会连这功劳都抢不到!” 崔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我以为这个道理,长者该比我们更懂。” 功劳哪能让一个人占全?今夜之乱,武垣的功劳没无法抹除,到处都是他的手笔,到处都是他的布局,所有人都知道,太后知道,朝臣知道,甚至连百姓们都知道,分一点让出来给别人,也能让别人别那么眼红。 故意搭话的意图太明显了……对方在这里,不可能是来废话的。 崔芄突然想到一个方向,恍然大悟:“你才是御刀郎身后的人?” 今夜很明显,御刀郎要伏法,品仙阁要散,而他被御刀郎掳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确定都说了些什么,试探出了什么,这人不确定他知道多少,有没有隐患……遂亲自来试探。 武家家主眯了眼:“呵,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如此言说,可有证据?” 崔芄还真没有。 迄今为止,他们手上的证据链,查到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和武家沾边,部分钱款,细作查到的消息,随海边匪窝最终流向倭国,而长安的大半钱款流向宫中,给的是韦后,是中宗室。 可即便是韦后,也只拿了钱,品仙阁所有具体买卖,全部都是御刀郎在干……或者御刀郎属意吩咐的掌事在做,人脉网络自发在做,御刀郎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和韦后有过接触,光这个利益联盟,就足够官场中人捯来捯去,自发努力,武家的人根本就没出现过。 第195章 但现在看,未必。 武垣这个大伯,很明显悄悄插了一脚,不可能不知道品仙阁的脏事,没沾过一文钱,只是他玩的比较高端,水过无痕,又比较爱惜羽毛…… 那若依法看证据论罪,怕是连个牵连之罪都不好安。 他是怎么做到的? 崔芄若有所思。 姓武,天然站太后立场,但是与中宗帝也走得很近,关系暧昧,宫中曾有流言,说他与韦后更为暧昧,曾有人看到过他们衣衫凌乱的在一处…… 现在看,或许不是什么流言,是事实。 或许他拿的钱,连品仙阁都不知道,是从韦后这里拿的,两边达成了什么利益结盟也不一定?没有好处,他凭什么要帮耳根子软,又没有权势的中宗帝,而不去帮自己厉害的不行,大权本就在握的姑姑? 这位武家家主,的确胆子大,玩的花,是个骑墙派,准备将来的风往哪儿吹,他就往哪边倒,左右都帮了,那不管谁得胜,都能捞到好处不是? 有野心,胆子大,做事又谨慎…… 此人定不会真的掺和到品仙阁里的事,但他害怕被揪住不放,怕上面的人清算。 “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我不是来让武家更分崩离析的,”这位武家家主语重心长,“十三郎也是时候回家了,你同他既然感情好,不如劝说一二,一家人站在一起,才更坚固,牢不可破——你可懂?” 崔芄可太懂了。 这是在以应允武垣回家为筹码,威胁他有些话不管知不知道,都不要说。 可惜对方还是看的太浅。 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不是你不想,它就不会再扩大的,聪明人该懂的,都懂。 “你以为十三郎不知道?他可能比我看到的更多,更深。”崔芄看着对方,提醒,“您不是还把他拎回家去教训了?你猜他有没有想到你?” “总之品仙阁的事跟武家无关,你记住了,”武家家主眸色深沉,“明日我会进宫面见太后,会力挺十三郎,他跟不跟我一条心,他也姓武,一辈子都改不了。” 崔芄:…… “你告诉他,他师父的事是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我们没害死过任何人,也没想过要怎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在我们这里了了,希望在他那里也能了,我弟弟这两年身体不好,马上过年,他至少不该让活着的人难受。” 武家家主说完话,转身就走,看上去威严十足。 崔芄垂眸,浅叹出声。 这人是不是想的太好了?现在站队,真的来得及? …… 皇宫。 韦后苦苦等了一夜,没有等到想等的人,等来了废后圣旨,太后亲自盯着中宗帝写的。 中宗帝只过来看了眼她,没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离开了。 “呵……哈哈哈哈……” 韦后突然笑了,笑的疯狂,今日是废后旨意,明日是否就是鸩酒? 姓武的都心狠,做太后的姑姑如此,侄子也一样…… 男人全都一样,没一个靠得住的,她为了丈夫殚精竭虑,怕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笼络他人都在所不惜,她丈夫明明知道,明明连这种事都能忍得,现在倒是嫌弃了,碰她一下都觉得她脏了。 真以为舍了妻子,自己就能断尾求生? 天真,太后不会放过他的。 真有意思啊…… 所有人都有退路,中宗帝可以舍下她,让他顶罪,断尾求生,武三思可以舍下她,重新抱姑姑的大腿,只她没有,她只是一个别人用的顺手的工具,说抛弃时就能无情抛弃。 她路走窄了,不该这样的,学什么女诫女德,柔顺依附,以夫为天……她该学太后的。 三日后,品仙阁一事浩浩荡荡的清算才完成了大半。 因计划缜密及时,当夜作乱的人除了死了的,基本全部拿下,找到的证据充足,链条逻辑完整,由下到上顺藤摸瓜,朝堂直接空了一小半,好在敢干这种事的朝臣都心术不正,没了也就没了,正好换下面新人上来。 御刀郎当夜并没有死,只是伤的有点重,之后昭告天下,一条条罪状公示,押至人前受审,活人会更加直观,判了斩刑,守卫力量很严,他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只能等死。 之前自守入狱的许关文并没有放出来,为虎作伥,罪加一等,他父亲许敬宗各种手段都没用,这次事态之严重,太后已经连这把刀都不想用了,连之前的事一起清算,许家之前走歪门邪道得到的所有钱财利益,全部被抄,对其族人也是,该判的判,该罚的罚。 宫里,韦后被废也没阻止中宗帝一派的颓势,可能那空了一大半的朝堂看着让人心寒,没帮自己人说话的中宗帝也是,几乎没人帮着中宗帝奔走,形势简直摧枯拉朽的一边倒,太后自然也如了愿。她没有要儿子的命,而是废除了他的帝位,降为庐陵王,给了封地,年都不能在长安过,要直接启程去封地,带上他的废后韦氏一起。 太后没有杀这对夫妻中间的任何一个,但此次事败,夫妻间隔阂已深,日后必会鸡飞狗跳永无宁日,而太后会因仁慈,得众臣夸赞。 朝臣知道太后要什么,他们也很无奈,从之前的坚定反对,到现在的动摇,实在没法子了,太后真的太厉害,政治手腕,头脑眼光,魄力执行力,一个帝王该有的素质她都有,还非常出色,反观她的儿子……看了还不如不看。 第196章 想要一个王朝盛世,还是平平无奇令人忧虑的普通君主朝堂? 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太后的路,已然注定,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事里最出乎意料的地方,大概是品仙阁的掌事,范志用,他是亲自制造命案的人,罪责肯定是逃不了的,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到最后竟然连御刀郎的人都不是,他竟然是武家家主插在品仙阁里的钉子! 武三思本人的确没干什么事,除了胆大到敢跟皇后有一腿,跟皇后谈条件,从她这里拿钱,保宫外韦家势力,一定程度上帮中宗帝的忙,和品仙阁并无瓜葛,也没跟这个利益链条网络有什么直接来往,里头乱七八糟的脏事一点没参与,一点不知道,甚至都没有见过御刀郎一面,但他相准了人—— 范志用是他挑选安排,亲自指导,送到品仙阁御刀郎面前的人,此人有城府有心机,脑子够使,能力也足,又善伪装,不用多做什么,只要铺条路,给个机会,他就能自己往上爬,他也的确不负期望,慢慢混成了御刀郎的心腹。 因真正的主子没什么要求,也不用见面汇报,范志用这颗暗钉有很大的自主权,想说什么做什么完全可以由自己心意,他对这个主子就更感恩了,所以到了最后的关键节点,才会送出信去—— 一来是提醒主子事件方向不可控,要及早谨慎选择接下来如何做;二来主子什么样的实力他最清楚,万一愿意捞他呢? 可惜他还是想多了,有些见不得光的钉子,就是为了方便放弃的。 他的主子也想多了。 算盘打的再好,主意再多,出身再有优势,再能骑墙坐,不管东风高还是西风压,都觉得有退路能吃到饱……聪明人也能一眼看透,这位武家家主,连太后都不惯着他了,以往最喜欢的侄子又如何,她现在还有了最喜欢的侄孙十三郎呢,况且她的侄子又不是只有一个。 太后褫夺了所有武三思的东西,不管是官封,不义之财,还是武家家主的位置,毕竟是血亲,又姓武,也不算掺和了品仙阁的事,论罪也不当斩,她只是发话,这个侄子以后不要出来走动了,以后武家家主,由他的弟弟,武垣的父亲来做。 大家主禁了足,弟弟上位,武家气氛陡然一变,武垣的父亲个性不强,不是个能撑家的人,必须得有人给他做主心骨,不然后宅也不会续娶那么多妻子,族里的事,以前靠哥哥,现在就只能靠儿子了……还得是真正有大本事的儿子。 他就差敲锣打鼓把武垣接回去,拍完桌子不管用,直接躺平摆烂,随便你怎么玩,搞什么事,家里全都依,只要家里的事你管就行。 遂以后,武家的事,武垣说了算。 从朝堂到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太多,后续处理也很繁琐,不做还不行,这次的事太大,不允许任何细节上的错漏,导致发生任何不好的意外。 武垣很忙,非常忙,已经有好几日不着家。 崔芄也没时间想念,他也很忙,之前接了活,就得办事。 苏云西的遗骸,蝶烟那夜后,就让人送了过来。 她本人没来,这几日也没见身影,因为事涉品仙阁,太多事需要她配合调查,她没亲手害过任何人,只是被胁迫做事,此次又立有大功,日后肯定没什么问题,就是最近几日,很忙很忙。 而且一般做遗体修复,崔芄都是不太建议家属在场的,会非常伤心难过。 也就是屠有点空,见所有人都忙,就他会躲闲,干脆过来帮崔芄置办年货,但是他平时心大,很难一时间想的仔细周全,记起了这个,忘了那个,东西就……一点点往里搬,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 跑的多了,歇脚喝茶的次数也多,嘴也碎。 “那范志用怎么能是十三郎大伯的人呢……”他实在忘不了知道这个消息时的震撼。 崔芄正在给遗体做最后的填充工作:“你不是意外截到一个纸条,给十三郎看了?” 算是知道这件事比较早的。 “可我那时也没想到这个啊,”屠长蛮都感觉有点没脸,“你和十三郎厉害,能瞬间领悟,我不行啊,截了这么重要的纸条,除了做证据,最后都没帮上什么忙。” “能做证据不是挺好?”崔芄垂眸干活,没看他,“不然人不是更容易脱罪?” “倒也是,”屠长蛮捧着茶杯,面色严肃,“罪大不大吧,只要有错,就当罚。” 而且人这么一关,十三郎日子可不要舒服太多,以后所有地方横着走,干什么都能随心所欲了! 小院静谧,风也轻柔。 屠长蛮慢悠悠喝着茶,看着崔芄干活。 其实这一次整个遗骸处理工作他都有看到,眼睁睁看着一副骨头架子从松散到有了支撑,慢慢的像个人,慢慢的……就是一个人。 崔芄好像在施展什么仙术,在这些骨头上重塑一个人,予他筋骨,予他血肉,予他鲜活面容,好像吹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他现在已经能看到,躺在板子上的人,生前该是一个很俊俏的年轻郎君,眉目秀雅,气质不凡。 “你这手本是从哪儿学的啊……” 屠长蛮觉得不行了,再看两眼,他都忍不住要屏住呼吸了,真的太像活人了,他头往房间的方向探了探,指了指桌上写的那本《往生录》,还有打开的小黑屋,桌上放着的牌位:“我要是努力翻一翻这本书,虔诚的去敬个香,是不是也能学到点?” 第197章 “恐怕不行。” 崔芄眼梢含笑:“《往生录》只是我的记录总结,现在不算成体系,看了大概也难会,不过我懂这些……的确是父母的馈赠。” 父母经商,陆路海路哪里都跑,天地广阔,没有他们不想去的地方,没有他们不感兴趣的事,每次回来都给他带大量的书籍,讲很多很多故事,他也因为兴趣方向,所有这些书里故事里,了解人体的方向全看完了。 其实很多地方都有这个方向的探索,大夫,仵作,每个地方称呼不同,但做的事,探索和研究都一样,或许方向不同,类别不同,但那颗心相同。 单论每一套可能不成体系,可是将所有东西结合思索,很能悟出一些事…… 他能跟着祖母入行,能成为今天的样子,的确是父母成全。 屠长蛮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崔郎神乎其技,心生敬佩,本人并不对这个行业感兴趣:“那海路图呢,怎么办?”他有些忧愁,“御刀郎没拿到,你父母当年没给他,也没留给你,那东西应该是毁了,那御刀郎可不是一般人,他能对这件事这么执着,这图必然牵扯着一个巨大财富,就不要了?” “谁说不要了?” 崔芄声音低柔:“我父母为了能好好给我讲故事,一直有写手札的习惯,出行在外的所有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都会记录下来,比如当时的心情,下次想要去的方向……” “猜到他们当时的想法,和下一次出海可能会选择的路径,也不是那么难,我已经大致画出几条路线,他们成功的那条海路一定就在这之间,多试几次,会找到的。” “哇,你竟然是个爱钱的!”屠长蛮啧啧有声,“瞧不出来啊小郎君,你也是个俗人呢。” 崔芄:“生于世间,长于世间,谁人能不俗?不过相比财富,有些见识更重要。” 天地广阔,地势不同,气候不同,人数不同,每一处都有大自然不同的馈赠,多走走看看,多交换往来,经商也好,文化也好,于双方而言都是好处…… 毕竟他自己,就受益良多。 “倒也是,有些外头来的东西真挺不错,上回有海商还拉了点树苗种子过来,说是有产量很大的粮食,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 除了屠长蛮,桑七也经常过来小院,平日这里的打扫就归他管,零零碎碎的活儿都他干,两个人免不了碰上。 桑七正是叛逆的年纪,屠长蛮又嘴贱喜欢逗小孩,两个人就老吵嘴,屠长蛮没事就拎着小孩要揍,桑七那么机灵,怎么可能任他揍,跑的不要太快,还敢回嘴骂人,两边就这么一追一打玩着,竟然玩出感情来了…… 屠长蛮发现桑七是个好苗子,非要逼着他习武,还说会帮忙说服十三郎也指点,诓小孩将来进内卫,说内卫哪儿好哪儿好,有身份有地位能平事,能解决很多麻烦,也能让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桑七本来嗤之以鼻,差点骂内卫算什么东西,一个武垣一个屠长蛮就没一个要脸的,不过‘能保护想保护的人’确实是戳到了他心坎,他看了崔芄一眼,别别扭扭地答应了。 屠长蛮就玩的更嗨了,到底是小孩,真好骗,还想保护崔郎,看以后十三郎怎么调.教你! 除夕前一天,崔芄活完交单,通知蝶烟过来。 蝶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来的,可看到了躺在板子上的苏云栖,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终于又看到你了……你在那边过得好么……有没有等着我?你应过我的,在奈何桥下等我……” 她指尖颤抖着往前,想要摸一摸人的脸,又恐打扰了睡着的人,在空中止住,虽然在哭,眼睛却是弯着的,声音很轻,很低,像在悄悄和他说情话。 “你放心……我而今很好,以后怎么过也想好了……你的志向,我或许替不了太多,我没你那么好的才华,但那些没人教没人管的孩子,我想试一试……你在舆图上勾过的地方,想看的风景,我会替你去走,替你去看……我们,总会再见到的,是么?”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但也很温柔,院外掉了叶子的树枝轻轻拂动,似有人站在那里,倾诉着未能有机会说出的话。 崔芄略退几步,给蝶烟调整的时间,刚一动,只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温暖有力。 随之有气息靠近,挟着风的苍冽,梅的冷香。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崔芄握住了这只手。 武垣的吻落在他发顶:“在想什么?” “在想情之一字,真是恼人,”崔芄看着蝶烟,“给出了真心,便会一辈子都忘不掉,忘不掉那个人给的好,也忘不掉那人给的伤。” “为什么要忘?”武垣按住崔芄肩头,把人转过来,不许他看别人,只看自己,“与其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过一生,不若遇到一个惊采绝艳的人,让一生有了滋味。” 他低头亲吻崔芄,很快很温柔的一下:“比如我,此生何幸,遇到了你。” 崔芄耳根有些红,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忙完了?” 武垣不肯放他的手,放到唇边轻吻:“正好能陪你守岁。” 蝶烟调整好情绪,拭去泪水,过来行礼道谢:“得崔郎赐我二人相见,恩情此生不忘。” 崔芄:“不必如此,这于我而言,并不算太难。” 第198章 “不,该谢的,”蝶烟眼眶微红,“你不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人生中唯一的光,虽抓不住,但我知道有,便对世间对来生仍有期许,我愿世人都能看到这份光,也能成为这道光,就像崔郎你——”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蝶烟再拜,这次连武垣一起谢了:“我有苏郎要送,便不打扰两位了,愿你二人年年相伴,岁月同心,时光眷恋,余生无忧。” 崔芄目送她身影离开,看了很久,连什么时候被拉进屋里都没察觉。 马上除夕,屠长蛮有自己的家人要陪,桑七也说过要哄一群小崽子开心,初一再来拜年,今日院子难得清静,倒是年味很重,红梅映雪,春联剪纸,处处热闹。 武垣本就是赶着回来见崔芄,此刻更无顾忌,抱着崔芄,让人坐在了他的腿上:“在想什么?” 崔芄:“嗯?” “你方才看了蝶烟很久,”武垣握着崔芄的手,轻轻咬了下手指,“却似乎没想上前再同她说什么……是有话想同我说?” 崔芄这才侧头看他,目光认真:“你……可还对你师父的离开心有芥蒂?” 武垣把玩着崔芄的手:“若是有,可怎么办?” “也没什么法子,”崔芄任他捏着,眼神认真,“只是人活在世,离别生死在所难免,我知你很遗憾,没有人会不遗憾,我们总希望美好的人或事物能长相伴,可每个人都要面对人生中各种各样不同的离别,而对这些离别的遗憾和感受,最后构成了我们……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与众不同,独特而充满魅力。” 武垣:“所以,我们都无能为力?” 崔芄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其实入这行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的生死,我发现很多人其实并不害怕死亡,只是遗憾没有好好活过。” “我只是想告诉你,可能你的师父离开时并没有这种遗憾,因为他曾经好好活过,畅快淋漓,诚恳对待自己的心,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一生无悔,无怨,无恨,他很厉害。你也是,年纪轻轻已经经历很多……唔,经历了什么都没关系,这些过往和遗憾造就了现在的你,魅力无限的十三郎——” “人生是一场体验,十三郎,请你尽性。 ” “好。” 武垣心间一片柔软,低头亲吻崔芄的眼睛,温柔又虔诚。 “……怎么办呢,崔郎的存在好生撩动人心,人是,话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给你最好的一切。” 他抱起崔芄,放到床上,扯下了浅纱床帘。 崔芄急急伸手,去推覆上来的人:“马上守岁——” “年夜饭厨下在备,酒已温上,爆竹我买了许多……”武垣的吐息就在耳侧,暧昧缋绻,“我也想给你所有人生最好的体验,崔郎,请你尽兴。” 我说的体验不是这个意思啊! 崔芄感觉自己耳根好烫,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余生漫漫,未来很长,有你相伴,怎么都好。 作者有话说: 本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追文的小伙伴,鞠躬~~最近一年多写文都没啥好成绩,是作者太菜,但还是坚持吧,没准哪天就开窍了呢,新的一年会继续努力,开坑种树,希望能有点长进,也祝所有的小伙伴新年新气象,未来一片坦途,所有心想事成,越来越好!!(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