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尘漫道》 第一章、惊魂一梦 暮春三月,湘江腹地,夜昏如墨。 “班长,拉我!枪,枪……” 这声音断断续续,偶有急促的喘 息声。 此时大约是凌晨四五点钟的光景,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混浊的时候。 这声音似乎也怕黑, 不敢走远,只在一拳攻击的范围内来回传播着。 饶是如此,于永乐依然听得真真切切。他刚下岗回来,宽衣准备入睡,冷不防被这梦话扰了睡意,竟有点气上心头了。 不用说,上铺的孙大发又开始说梦话了。于永乐抬腕按了下电子手表的按键,微弱的荧光显示,此时刚好四点一刻。 这小子,每天做梦都做出规律来了,不早不晚,准时上岗。 不过他的梦话,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每天舞枪弄炮,还拿枪来做文章,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梦中,言不由衷。 都说梦是现实的反面,生活中有的人文质彬彬,胆小如鼠,幻境中也会把自己升华成顶天立地的盖世豪侠。 而有的人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有惊魂落魄的时候。 英雄本色里的豪哥侠肝义胆,开局便被一颗子弹吓得遍身冷汗,狼狈不堪。 梦这种奇怪的现象,恐怕周公在世,也很难解释得清楚的。 邪门了,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浮想联翩,有精神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都是孙大发惹起了,起床后早操四百米障碍、五公里负重一条龙侍候。 别怪自己公报私仇,身为班长,这点“生杀大权”应该还是有的。 于永乐想到这些时,辗转反侧,油然而起的怨气越积越重,以至于差点起床捏住他那两个引发山呼海啸的排气口。 幸亏困倦之中,这怨气像水中无根的浮萍,任由暴雨的打击,并不能增加它的重量,沉下去,浮上来。 睡意逐渐像缓缓拉上的窗帘,缝隙越来越小,直到弥合,于永乐彻底地失去了潜意识。 …… 嗒嗒嗒!嗒嗒嗒嗒! 枪声越来越近,隐约已经闻到了子弹出膛时喷出的硝烟味。 听着密集的枪声,连长直觉判断,他们已经身陷十面埋伏,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昨天,他们奉命追击小股残敌,一路穷追猛打,本来胜利在望,不想一时大意,中了他们诱敌深入的奸计。 钢七连诞生于战争年代,是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英雄连队,以善打恶仗闻名。 一路走来,历经大小数百战,虽有折损,却总是愈打愈强,更别提会有今天面临全军覆没的绝境! 难道钢七连一世英名,今天会毁于我之手? 想到这里,连长眉头紧锁,握紧的拳头狠狠锤向身旁的树。 树叶纷纷扬扬,落地有声。 高手过招,快在出刀。钢七连能够延续至今,自有它强大的基因在传承。 凭借狼一般的直觉、虎的勇猛和兔子一样的敏锐,每次处于危急存亡之秋,钢七连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如狼似虎是钢七连的连魂,至今依然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流淌。 不过话说回头,连队近年来在各种比武中荣誉斩获过多,官兵们有点飘飘然,骄躁的情绪开始在漫延。 这股有毒的情绪,自古就是兵家之大忌。吃一堑,长一智;或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盆冷水浇得够及时。 翻开钢七连的字典,从来就没有束手就擒这四个字。 连长再次摊开地图,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确定了当前身处的位置,当机立断,决定化整为零,各自突围。 “同志们,当前情况,大家都清楚。回去以后,各班检查粮草弹药,按照既定的突围路线突围。兵贵神速,如遇到敌人追击袭扰,宜速战速决,不可恋战。记住,明天上午10点,全连在a坐标b地集结。” 月色如刀,增添了连长目光的冷峻。 临走,连长下了最后一道令:“从即刻起,电台保持静默。记着,此去路上无增援,无补给,各班按照一日当量领取粮草弹药。如有战斗,切记子弹不可全打光,随时留着最后一颗子弹。” 又说:“大家要坚定这个信念,这不是咱们连最后一次连务会!” 于永乐受领了任务,带着全班战士以夜色为掩护,在羊肠小道上秘密向前穿梭。 这是一片深山野林,山有多深?林有多野?简而言之,这几天他们在这方圆数百公里区域内兜兜转转,居然没发现一户人家,但见层峦叠嶂,松涛阵阵,鸟啼幽远。 连队化整为零之后,各班机动能力更强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已经翻越了两三个山头。 此时月明星稀,云淡风轻,夜色一片祥和,与之前肃杀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区别。 沙!沙!沙! 平地起妖风,必事出反常。 于永乐做了个按兵不动的手势,示意大家就地隐蔽,密切观察四周动静。 “班长,我感觉前方有点不对劲。”耿志钰压低了声音说。 “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小心,子弹上膛,做好战斗准备!”于永乐也察觉到了前方隐隐腾起的杀气。 侧耳细听,有对话声传来:“山猫,山猫,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报告猎鹰,尚未发现异常情况。请放心,我这里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再狡猾的狐狸也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 听声辨向查距离,对方约在百米之外。 “你小子给我精神点,1号说了,务要一网打尽,走掉一个,拿你是问。” “明白,我们也不是吃素的。有人从我这里走掉,明天提脑袋见你。” 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点小亮光,由此判断,对方报告完毕,居然点起了烟幽然地抽了起来。 真是欺人太甚!对方火还未熄,耿志钰愤然而起,端枪瞄准亮光处:“看我一枪干掉他!” “别轻举妄动!”于永乐急忙将他拉下。敌以逸待劳,此时贸然出击,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还不知道对方虚实如何。 孙大发自告奋勇,道:“班长,让我悄悄过去打探一下情况。” 孙大发身材瘦小,行动敏捷,人送外号孙猴子。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孙大发回来了,据他侦察,前方约有一个排的兵力,占据有利地形,扼守去路,易守难攻。 前有阻截,后无退路,既不可强攻,又不能智取,这可如何是好? 于永乐大手一挥:“跟我走!”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从侧翼绕过敌人的封锁线。 要说丛林作战,于永乐算得上连队的一等高手。在他的带领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悄然地越过了敌人设下的埋伏圈。 洪边祁自己似乎都没有料到过程居然如此顺利,有点得意忘形,道:“这伙敌人警觉性太差了,恐怕也不过是插标卖首的料。刚才如果咱们包抄过去,直接把他们缴械了。” 于永乐压低了声音命令道:“少说废话,赶快上路!” 赵不识道:“咱们走了大半天了,该原地休息一会。” 于永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现在是刚出笼的鸟,尽快远走高飞才好。” 耿志钰突然来了兴趣吟诗作对,痴人说梦般发起了感慨:“想当年,大爷我随军北伐,气吞万里如虎,横扫千军如卷席。想不到今天战略大逃亡,茫茫然像只丧家犬,哎!” 于永乐道:“都给我闭嘴了,看好脚下的路。” 话刚说完,只听“啊呀”一声,赵不识脚被藤条绊住,一个趔趄滚下斜坡。 赵不识手忙脚乱中,本能地抓住一切可抓的东西救命。于永乐一个箭步飞跃过去,将赵不识拉住。 不承想,赵不识慌乱中不小心抠动了扳机,“呯”的一声响,子弹喷膛而出,划出清晰可见的弹道。 自古两军交战,最怕后院起火。 这一声枪响,无异于自露马脚。 猎鹰气急败坏地质问,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山猫只得如实报告,发现小股敌特,正组织兵力剿灭。 山猫要将功赎罪,指挥兵力倾巢而出,黑压压地向他们直扑过来。 唆!唆!唆! 一时枪声大作,子弹山呼海啸般向他们飞过来了。 孙大发这小子,刚才侦察时不是说只有一个排的兵力吗,此刻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看就是学艺不精,今日大难不死,回去有你好看! 于永乐等借助树木作掩护,且战且退。 敌人的子弹密集如雨,打在树上,树皮纷飞四散。 将熊熊一个,兵熊熊一窝。于永乐号称百发百中神枪手,绝非浪得虚名。一阵还击过后,已有七八个敌人随着枪响应声落地。 这非但没有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敌人中了邪一般,依然不要命地直扑上来。 这场丛林激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于永乐等即将弹尽粮绝。 奇怪,后背怎么一阵凉梭梭的!凭着经验,有个狙击手正举枪瞄准自己。黑洞洞的枪口,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当时,狙击手潜伏的位置,距离于永乐约在六百米以内,而那把狙击步枪射击后子弹的飞行速度约为1000米每秒。 也就是说,假如两人同时做出反应,于永乐有二分之一秒的时间逃离靶心。 事不宜迟,迟则丧命敌手。千钧一发之时,于永乐纵身一跃,狙击手抠动扳机,子弹从他肩膀上穿了过去。 于永乐强忍着剧痛,环顾四周,要找个障碍物躲避狙击手的第二轮射击。他刚要翻身滚到一棵大树下,第二发子弹接踵而至,正中左心。 于永乐感觉胸膛里一团炸开的火球在熊熊燃烧,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迷彩绿。 耿志钰看见班长中弹,奋不顾身地跑过来,背起他疾速狂奔。其他人也都跟着且战且退。 耿志钰号称草上飞,虽然缺少国际公认,倒也不是徒有虚名。 跑了约有两三里地,背后枪声渐稀渐远,耿志钰将于永乐平放在地上。 此时,于永乐只感到呼吸困难,几近昏厥。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耿志钰在用力地摇动着自己的肩膀,声泪俱下地喊道:“班长,你醒醒!班长,你醒醒啊……” 第二章、梦醒时分 于永乐听到呼喊声,猛地睁开眼,看见耿志钰正捏住自己的鼻子,道:“班长,快醒醒,起床了!” 于永乐此时才意识苏醒,发现其他人已经在排房前集合站队了。赶紧穿了衣服,疾步出门,报告入列。 连长站在队伍前,赏了他一个含义幽远的眼神,仿佛在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于大班长一夜做的好梦!” 好梦?简直是千古奇冤。 好端端的,梦见中弹流血,莫非今年会有血光之灾? 梦是个奇怪的东西,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说梦都是反的,然而从心理学上来说,做了恶梦,确是件让人扫兴的事。 不过适才梦中的情景,与去年的对抗演习何曾相似。 这一切,都是孙大发惹起的,若非睡前听到他的梦话,自己怎么做出这种离奇的梦。 冤头债主,课间休息时非得拿他是问。 虽然目前尚无法考证,孙大发的梦话与自己的梦境是否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此时,红艳艳的太阳从山顶探出头来,万丈霞光,将垂挂在天边的几朵残云撕得七零八落,藕断丝连地互相扶持着。 上午八点,哨声准时吹响,一天的操课正式开始。值班排长刘大友站在楼下,厉声喊道:“大家集合动作快点,别慢吞吞的,‘钢七连’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这刘大友去年刚从军校毕业,年龄才二十出头,因为年轻,所以前程无量。 整队集合完毕,提过要求,带往训练场,下达完科目。 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同样大汗淋漓,跟连长报告说,接营部电话,即刻把人马带回去,营长有要事传达。 大家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东海、南海风云诡异,持续高烧。 每谈及此,无不激情振奋。 一个说:“岛国算什么鸟?”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据无可考证的野史记载,岛国的人是当年秦始皇外派寻找长生不老之药的道士携带的鹰,吸收山水日月之灵气异化而成。 这些当然都是笑话。到全营集合过后,营长走上来,抛出的第一句话是:“同志们,准备打仗啦!” 营长一向快人快语,说话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可是这次却突然卖起了关子。 屏住气息,耐心听完,原来是极平常的战备拉练,就在这两天,具体时间待定。 孙大发突然间找到了卖弄的资本,恍然大悟似的对班里的人吹嘘道:“太神奇了,我昨天刚梦见要拉练,没想到今天就验证了。” 赵不识不屑地说:“照你这么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下次你梦见双色球是什么,麻烦老兄你告诉我一声。” 孙大发道:“这鬼天气还要出去活受罪,我敢断定,回来时肯定人将不人。” 新战士郭兴维饶有兴趣地问道:“拉练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两位大哥,能否透露点内部消息?” 赵不识以过来人的身份,夸夸其谈,最后说:“以你这样的身材和体质,出门如果还能活着回来,也算是人间奇迹了。” 郭兴维人长得胖,一眼便知是营养过剩的现成品。 郭兴维正要说话,于永乐道:“孙大发,你夜里梦话连篇,搅得我下岗回来,半天睡不着觉。这也就算了,梦话还带上我,说什么‘班长,枪’,真是莫名其妙。” 孙大发抱歉地笑笑道:“真有这回事?” “要不要晚上拿个录音机,把你的梦话录下来,当作呈堂证供?” “想起来了,我梦见自己背了两条枪,自身难保,郭兴维还把他的枪丢给我,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郭兴维道:“怎么又扯上我?躺枪躺枪,看来确有其事。” 于永乐道:“因为你的梦话,害我觉没好觉,梦没好梦。今天的饭堂小值日轮到谁? 洪边祁道:“是我。” “好,班长我今天批准你报个病号,孙大发中午晚上把碗碟洗了。” 孙大发哈哈笑道:“班长,你这分明是公权私用,公报私仇。” 临近中午,连长从营部开完拉练协调部署会回来,伸出三个手指头:“连续三天,全程一百六十公里以上,人均负重不少于三十公斤。” “老于,我看你最近气色不是很好,是不是又便秘啦?”七班长郑鹏程从外面进来,咿咿呀呀地打趣道。 于永乐没好气地回敬道:“滚,哪里凉快哪呆去!” 于永乐班里总共六个人,整体体能参差不齐,发展很不平衡,仿佛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后的神州大地。有的像沿海,各方面都走在前列;有的似老工业基地,底子厚,能自保;有的是西部地区,需要中央政策倾斜扶持。 副班长耿志珏能够参加团侦察专业尖子比武,此人可晾在一边,暂且不提。 上等兵洪边祁跑完五公里,每次都能引领潮流,也可按下不表。 其余两位赵不识、孙大发,需要稍加关注,中途得给他们鼓鼓劲。 郭兴维是最让于永乐头疼的了,来自北方的他入伍前光吃面食,不吃苦。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团广播站传来犀利的防空警报声,接着是值班排长刘大友的声音:“全连注意,紧急集合!” 翻身下床,来不及揉惺忪睡眼,手忙脚乱地打背包。 此时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又不能开灯。多亏平时训练有素,轻车熟路地把被子、战备小包等塞进背囊,领了枪支,楼前集合,才有时间看壁上的挂钟,此时时针刚好指向四点一刻。 炊事班的把锅碗瓢盆也背来了,叮当作响。 大家才意识到,部队就要开拔了。连长检查完人员装备,叫大家原地待命。电台兵来了通知:“警报解除。” 闹这样的乌龙,有人不小心把心里的怨气说漏了嘴。 指导员少不了教训几句:“什么叫实战化训练?打仗就是这么玩的,出其不意。有些人一天到晚就喜欢叽叽歪歪,满嘴怪话,优点不多,毛病不少。这种人自己注意点!” 问连长还有什么事没有,道:“枪支入库,器材归位,人员卧床休息。” 正要安心入睡,哨声响起,三短一长,第二套战备方案,这是轻装出动的信号。 整装已毕,天刚蒙蒙亮。 军务股长早站在灯光球场上,他负责连队的督导工作,身旁一台电子秤。 原来昨天战备方案下发以后,团长突发奇想,携带的战备物资,难保有人不玩短斤缺两的把戏。 连长反复地叮嘱大家道:“东西都带够没有?三十公斤,一两也不能少的。” 提起一个背囊,估量了轻重,打开一看,里面塑料袋包着的鱼仔、花生、咸鸡蛋、豆腐干、卤鸡腿等,应有尽有。 连长说:“你们有些人没有经验,尽带些没用的东西,谁吃得下?多带些水才是真的。” 战备物资过秤之后,重量不足,军务股长尖了嗓音,学旧时店小二的吆喝声:“加两块砖——” 股长掏出粗笔,在砖的一面标上序号,签上自己的大名,说:“这些砖都是花钱买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后天回来我清点,一块也不能少。” 第三章、战地歌声 部队迤逦出发,走出后门,便开始翻山越岭。 郭兴维像久困出笼的鸟,活跃得很,走在队伍中间,有说有笑,倒也替众人驱散了疲乏。 早餐没吃,发的是干粮。走了两个小时,肚子早响起了报警信号。这信号比早上的防空警报来得更犀利,宛如疾风骤雨。 防空警报声声入耳,饥饿信号却是砭肌之痛。饼干全塞在背囊里,队伍一直往前赶,又不能停下来取了食用,只能忍饥挨饿地走着。 连长回头一望,说:“队伍拉得太长了,后面的脚步迈开一点,跟上来。”声音依次往后传。 后面的人则说:“前面的压一压脚步,后面跟不上呢,你们是不是打了鸡血,怎么走得这么快!” 两种相反的信息来回传递,只有走在中间的人置身事外,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 好容易捱到小休息,派了警戒,大家围坐一起,取了东西,狼吞虎咽。 于永乐把全班召集一处,叫大家脱下鞋子,让两只脚呼吸新鲜空气。 洪边祁手里拿煮熟的鸡蛋,说:“什么叫以卵击石?这就叫以卵击石!”往砖头上一敲,剥了壳,整个塞进嘴里。 于永乐道:“你别像个饿死鬼似的,又没人跟你抢,当心噎住了。” 吃了东西,补充了能量,大家振作精神,继续上路。一鼓作气,又走了近五公里的路程。 这时候,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背带压得肩膀生疼,胸闷得发慌,呼吸都困难,两脚也同时注了铅。 已近晌午,太阳喷射的热量铺天盖地而来,人如同走在桑拿房里,又像在火堆上跳舞,汗水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早把衣服浸透了。 郭兴维号称小胖子,给头上的太阳烘着,引得心头的火也要熊熊燃烧,涨红的脸像吉人走红运,又要掏水壶喝水。 于永乐说喝水也要讲究科学方法,不能再像平时的滥饮漫灌。 水贵如油,珍惜为上,只需少饮,能够润一润嘴唇喉咙就行了。 郭兴维对体内水分入不敷出,起了悲观地猜想:“这样下去,拉练还没结束,我们一个个都变成木乃伊了。” 于永乐以精神麻痹法的原理开导他道:“我劝你少开口吧,说话也是消耗能量的。你只要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背走,保持距离,什么都不去想,给大脑一片空荡荡,走起路来反而轻松些。” 看见大家精神萎靡,刘大友带头活跃气氛,调动情绪:“同志们,咱们喊上一段好不好?” 大家都齐声说:“好!” 刘排长喊:“苦不苦?” 官兵们回:“想想长征两万五——” 又喊:“累不累?” “看看雷锋董存瑞——” “我来起个头,大家一起唱首歌,好不好?”照例是一片“好”的声音。 歌没唱到一半,对讲机里传来团长严厉的质询声:“哪个单位在唱歌!”见没人回答,团长加重了语气:“机关干部干什么吃的?哪个单位?马上给我报告!” 军务股长没有办法,只好如实上报。 团长生气了:“这是在行军作战,还唱歌,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给敌人暴露行踪吗!一点实战意识都没有。作训股长,拉练回去讲评问题,把这一条写进去。” 停了一会儿,加上一句:“你们搞什么飞机嘛!” 临近中午一点钟,连队终于到达大休息地域。 连长一边组织人员休整,一边吩咐炊事班埋锅煮饭。 指导员说:“党员过来集合。” 集合完毕,面面相觑。 清点好人数,指导员用手掌在空气中一切一砍:“党员负责帮厨,你到你,第一组,你到你,第二组,后面是第三组,依次轮流。党员干部辛苦一些,大家一起动手,让战士们休息好。” 这是一片荒山野林,松叶落了厚厚一层。 于永乐和郑鹏程劈柴烧火,禁不住热气的内外夹攻,汗水如豆。 于永乐道:“有冰箱就好了,躺在里面才舒服。” 郑鹏程骂完天气,说:“想开点罢,心静自然凉。” 他揭开锅盖,把饭搅翻一遍,腾腾蒸汽扑面而来。 中午吃的是萝卜丁炒腊肉、西红柿炒鸡蛋,此外是醋溜土豆丝和大白菜。 这几个菜都是平时反复吃腻了的,此刻饥不择食,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大家小坐休息,一号车突然驾到,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恭敬地陪同。 刘排长以为团长会把他劈头盖脸狠批一顿,提心吊胆,远远躲着。 他不知道的是,领导分两种,一是当面批评,过后不提;另一种是秋后算账,永记于心。 前者是对事不对人,后者则正好相反。 大约一炷香之后,继续上路。 这一天下午,他们一直在山林中穿梭,果然是山路十八弯,沿途风光无限,只无心浏览。 想不到居然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前面一个村庄,识趣地探出头来,袅袅炊烟若隐若现。 连长说,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宿营地了,今天的西行到此为止。 连长按照地图上划定的位置,安排安营扎寨,又叫刘大友带了几个公差去团里领取补给。 临走,二排长范志观悄悄给了他零钱,叫他帮忙购买香烟和红牛。 刘大友走了近半个小时,杳无音讯。 连长对讲机里不停地呼叫:“刘大友刘大友,报告你的具体位置。” 问了几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连长加重了语气:“刘大友,你到底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此时天已全黑,刘大友被问急了,说:“我哪知道我在哪里,你说我在哪里嘛!” 原来人生地不熟,他走错了方向。 范志观惦记着自己的香烟,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接过连长的对讲机:“刘排,你该不是携款潜逃了吧?” 郭兴维今天表现极好,虽然一路叫苦连连,毕竟没上收容车。 饭前讲评时,于永乐对他的表扬浓墨重彩,鼓励他再接再厉。 郭兴维受了褒奖,心里美滋滋,信心庞然膨胀。 饭后,他去外围大解。 谁知便秘的时候,地球也失去了引力。 刚蹲下去,两腿便要抽筋。 急得郭兴维心里直骂:“活着被屎憋死,我可就成天下第一人了。” 正在无计可施,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棵低矮的分叉小树。如获至宝,坐在上面,算是临时马桶。身心顿时舒畅了。 第四章、夜宿坟场 宿营地一片黑灯瞎火,大家正手忙脚乱地摸黑整理行囊,撤收野战帐篷。 原来参谋长刚来巡视,连队与兄弟单位相距太近,并且搭设帐篷过于密集,“一个**把你们都解决了”,此乃兵家大忌,须向另外一个山头转移。 到了指定的地方,连长说:“废话我就不扯了,大家赶快找地方搭帐篷,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咱们拍屁股走人。” 解散之后,各班分开找平整地方搭帐篷。 于永乐和洪边祁、郭兴维睡一个帐篷,耿志钰和赵不识、孙大发睡另外一个帐篷。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每个人身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腻汗垢,此刻臭味相投,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忍受着。 孙大发平时打牌手气极好,脚气同样不甘落后。 他刚脱下鞋子,耿志钰逃难似的将头伸出帐篷外面,连喊救命,央求他快点把鞋子拿出去:“你这鞋子杀伤力太强了,抵得上一个毒气弹。” 赵不识捂着鼻子喘不过气来,援引蒋委员长的专用御骂道:“还不拿走,娘稀皮!” 孙大发为自己争气的鞋子抱歉地笑道:“我感觉一点不臭呀。” 说着,拿在手里,在两人面前晃了晃。 耿志钰盛赞孙大发这双脚的价值连城,只可惜生不逢时:“当年要是美国人得了你的这双鞋子,一只投在广岛,一只投在长崎,日本人就投降了。” 孙大发说:“别说话了,疲劳会战胜一切。睡觉吧。” 一夜的好睡眠,冲淡了疲倦。 于永乐睁开惺忪睡眼,一股淡淡的山林湿气扑鼻而来,感觉一夜的时光短得可怜。 隔壁帐篷里传来排长刘大友武断的声音:“我敢说,昨晚全世界的人都在打蚊子。” 这一句话提醒了于永乐,后半夜回来,就发现帐篷里蚊虫飞舞,一片生机勃勃。 可是由于战地规定禁光禁火,不能开手电将它们消灭,只能忍辱偷安。 定睛一看,好家伙,七八只蚊子刚吃完满汉全席,一个个醉饱逍遥,顶着颤巍巍的肚子像怀胎十月的女人,飞都飞不起来。 洪边祁、郭兴维脸上多了几个草莓,红得发紫,喜马拉雅山似的拔地而起。 三个人合力围剿。 洪边祁拍着血淋淋的手,恨犹未解:“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郭兴维突然问:“班长你们是什么血型呀?” 两人疑惑地反问他为什么。 郭兴维说:“真该死,这些蚊子昨晚就专叮我一个人。” 原来就他是o型血,书上说的最受蚊子钟情的血型。 洪边祁左手替右手臂搔痒,满指黑泥:“我身上还不是到处都是包。” 郭兴维道:“也许它们在我这里吃饱了,到你们那里吃点心呢?” 于永乐掏出消肿止痒药给大家擦,说:“别争了,又不是公安局认失物。你身上血多,不叮你叮谁,难道要它叮我们这些瘦子?真没有一点舍己为人的精神。赶快起来穿衣服,别到时又是你一个人落在后面。” 此时已过拂晓,全连都在收帐篷,大家才看清楚昨晚来的地方是片乱葬冈,遍地是坟。 于永乐帐篷十米开外就是一座新坟,花圈上挽联字迹清晰。 连长说早上先走十公里的路,到下一个休息点再组织吃早餐。 路上,郭兴维还在说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昨晚阴差阳错偏偏选了这个地方宿营,鬼使神差当了一回守墓人,难道是冥冥中注定的? 这时候太阳已经起来了。 于永乐的心理仿佛也从阴间回到了阳世,胆气大壮,绘声绘色地胡扯了许多话,来恐吓郭兴维这个可怜可爱的小兄弟。 “有一种说法,身上阳气重的人,鬼神不敢轻易靠近你;相反,一个人神虚气浮,就会碰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说了你也不信,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不干不净,我昨晚站岗的时候,隐隐听见对面山头有小孩子在哭夜,声音凄惨得很。 “像什么?反正我从来没听见过那种声音,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想,深更半夜,谁会抱小孩子到这种地方呢? “也许是哪个女鬼带了小孩出去打麻将,半夜回来,看见自家院子里都是人,又都握着枪杆子,不敢进自家家门了。” 郭兴维信以为真,道:“真的吗?我怎么没听到?” 洪边祁道:“你睡得像死猪,开水都烫不醒,怎么会听到。” 郭兴维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刚躺下就打鼾,一个晚上都没停过。班长你说的没错,也许那鬼就是被他的呼噜打到对面山头去的。” 于永乐看见他们似乎在斗嘴,道:“别吵了,省点力气走路吧。” 他并没有撒谎,昨晚午夜也不止他一个人听到小孩哭,其实那是野猫在叫春。 小时候在乡下老家是听得多了,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时身处这样的环境,听到那样的声音,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起鸡皮疙瘩,误以为冤魂在啼叫呢。 那天走的路,地图上显示,要横穿几个村庄乡镇,别了坑洼崎岖的山间小路,改走平坦的水泥大道。 走在水泥路上,苦不堪言。 原来不少人前脚掌、后脚跟都磨出了水泡,经过千锤百炼,水泡又变成了血泡。 水泥地面又平又硬,不似泥土路般松软,每往前迈步,疼痛万箭穿心从脚板一直延伸到头顶。 后来血泡破了,和袜子亲密地合二为一,一脱下袜子就是一次忍痛割爱撕皮剥筋的经历。 这时人要向前走,已经不是体力所能支持,全靠意志。 沿途经过村镇,商店、超市的门宽敞地打开,没一个人进去购买补给。 去年演习,导调组临时设定的假想敌里,有敌特在小店里放置了投毒的水,结果导致一个连队在对抗前损兵折将。 这次拉练,他们引为前车。 出了小镇一路向西,又走了近五公里,是中午落脚的地方。 于永乐帮厨。 昨晚没睡好,打了欠条的睡眠高利贷一般利滚利,沉甸甸直压下来。 蹲在火堆旁,烟熏火燎挡不住浓浓睡意。 耿志钰看他哈欠连连,宁可替他帮厨。 第五章、多事之秋 于永乐找个阴凉地方,靠着背囊,刚打了半个盹,通信员急匆匆跑过来说连长有请,十万火急。 于永乐莫名其妙,一问,才知道是孙大发这个刺头兵捅了娄子。 满脑生意经的当地商贩看见一队人马在此驻留,岂肯错失这个生财机会,三轮车拉着吃、喝、抽三样东西,在山脚下吆喝。 孙大发伙同三四个人,抄了别道,秘密下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刚要做成交易,被军务股长人赃并获地逮住了。 顺着通信员手指方向,拐了三道弯,两位主官对着这几个肇事的人,怒目而视,忍气吞声地批评,生怕家丑外扬。 刚到现场,连长正要将火力转移,于永乐审时度势,首先把责任揽了过来,说:“我兵没带好,回去以后再作检查。” 临走,指导员不改铁青着脸的本色,说:“出了这样的事,大家脸上都不光彩。回去先看机关的通报,连队再作处理决定。”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为这件事,全连都跟着服了一剂辛辣刺鼻的中药。 开饭前,连长、指导员少不得将此作反面教材,给每个人打了一回预防针。 于永乐受牵连挨了两位主官的怒目而视,心情大受影响,气打多处来。 看见孙大发阴郁的脸,好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作火上浇油地批评。 孙大发也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不可饶恕。 原以为班长会对他劈头盖脸批评一顿,偏偏于永乐又这样的不动声色,反倒加重了心理上的负罪感。 饭后行军,孙大发有意要将功赎罪,积极地做事,郭兴维的枪也被他接过去了。 一路上,于永乐始终若无其事,看他瘦弱的背影,觉得可气可笑可怜。 倒是旁人幸灾乐祸,拿他们说笑个不了,七嘴八舌地道:“孙大胆,回去看你们做报告。” “报告可以这么写: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蓝蓝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我摔跤——” “怎么那么不走运,偏偏撞枪口上了?也许昨晚你们半夜起来小便,把尿撒在人家地盘里,今天找你们算账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都是一刀,想开点。” 也有偷偷骂军务股长的,说这人怎么样怎么样。 他手下的纠察队就是狗仔队,一个个趾高气扬,狐假虎威,被逮住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下午照样是热得出奇,大家都说春意还未远走,盛夏已经粉墨登场了,到三伏时节,还不知会热到什么程度。 赵不识突然说:“到最热的时候,不光是人,只要是动物,都不敢在路上走了。猪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回来变成了烤猪,拔了毛,蘸了油盐酱醋就可以直接吃。” 洪边祁道:“猪只会往菜地里跑。猪怎么会跑到操场上?只有你这头猪才会在操场上跑来跑去。” 赵、洪两人为此吵起嘴来了。 孙大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样子,煽风点火道:“本是同根生,何必争得你死我活的呢?” 于永乐有气无力地摆出威严道:“别吵了!别吵了!天气这样热,我都累得要死,你们还有精力斗嘴!” 于永乐三言两语,平息了一场世纪纷争。 傍晚前,天气温和了好些,一阵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官兵们高兴地说,苍天有眼,总算送来了凉风。 苍天仿佛听到这句赞扬,骄傲起来,再接再厉地送风。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天边起了乌云,天色开始变得灰蒙蒙一片,天地衔接处融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里,紧接着细雨一脉相承,纷飞起舞。 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大骂这雨下得不是时候。 天公听到官兵们的抱怨,伤心起来,雨也变得越来越稠密。 大家连忙穿上雨衣,披在背囊上,防止被子被雨水浸湿。 连长在前面喊:“步子迈开一点,还有五公里就到宿营地了。” 到了宿营地,首先搭好帐篷,保护好背囊,相互宽慰道:“无论怎样,今天的路算走完了,熬过今晚,明天回家,万事大吉。” 炊事班挖灶做晚饭,柴被淋湿了,好半天烧不着,狼烟四起。 保障处来了两个助理员检查伙食,三句不离本行,说他们无烟灶没挖好,若在战时,定然暴露了目标。 司务长解释了半天,他们才起了怜悯之心,没叫搬迁,另起炉灶。 等他们背影消失,司务长鼻子出冷气,骂他们纸上谈兵:“这天气烧什么不起烟?除非用电磁炉。” 晚上九点钟,这雨乘着夜色,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官兵们望着黑压压的天,听着雨打帐篷的声音,心想今晚莫非要重演水淹七军的历史悲剧么? 便陆陆续续有人爬起来,穿上雨衣,拿了工兵锹挖排水沟。 一个帐篷就是一座城堡,四周都是护城河。 睡到午夜,恍惚中隐约听见有人喊:“不好了!” 接着是郑鹏程的声音:“都起来,帐篷塌了!” 原来这帐篷喝饱了雨水,醉醺醺地弯着腰,又因缺钙,断了几根肋骨,强撑不住,一股脑儿趴在地上。 郑鹏程找出背包绳,给帐篷做捆绑包扎,总算又能支撑起来,有个安身之处。 乐观的人常说,天塌下来,不是我一个人顶着。 郑鹏程懊恼地叹息:帐篷塌了,倒只有他们三个顶着。 裹紧被子,还是觉得冷。 于永乐被冻醒,寒气正围城,四面皆楚歌。 左手不小心摸到了冷冰冰的一滩水,打开手电一照,才知道雨水沿着篷布流下渗进来,被子都湿了一角。 这帐篷只能抵御细雨露水,风雨稍大些,它就无可奈何了。 郭兴维在于和洪的中间,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酣然大睡。 他身宽体胖,睡觉又不老实,狭窄的帐篷被他一个人巧取豪夺占用了一半的空间。 于、洪协力帮他调整睡姿,动用了蛮力,洪边祁甚至在他大腿上狠掐一下,他依然不为所动。 雨水不停地渗进来。 郭兴维一转侧身体,于、洪就向两旁积水处靠近,两人如临深渊,小心地护惜着被子。 这时候,他们不像是在睡觉,倒成了郭兴维的防洪大堤。 寒冷从地面直逼上来,两人同时起来找绒衣穿上。 睡意只在眼前飘荡,若即若离。 郭兴维惊天地、泣鬼神的鼾声,又让他们无法耳根清静。 他昨晚倒怪洪边祁打呼噜,而今看来,分明是贼喊捉贼了。 天还没亮就起床,雨还在下,只比先前小了些,纷纷扬扬,像从花露水瓶里喷出来一般四处弥漫。 尖刀班先出发,要到五公里外的地方定点。 接着部队迤逦跟进。 构工地点就在对面山脚下的树木里。 土质疏松,构工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两手沾了湿泥,镐头、铁锹握不紧,滑溜溜的像捉泥鳅,有劲使不出来。 刘大友手拿相机,给战士们拍特写。 镜头里一个个灰头土脸,一身泥泞,无须化妆,每个人的模样便是电影里浴血奋战中想要的效果。 大家齐心协力,挖好了掩体,机关检查过了,接着将土反填回去,恢复原来的地貌。 大家归心似箭,冷得瑟瑟发抖。 军务股长用对讲机跟团里联络,电池恰巧没了电。 换了一个对讲机,刚跟作训股长联络上,讲不到几句话,传来团长的声音:“急着回去奶孩子呀,三番五次地问!再等一等!” 大家哄堂大笑。 心想即使家里孩子嗷嗷待哺,咱们这些爷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电台突然响起,接通知的人报告说,全团定于几时几分返回。 连长喊了声全体注意:“把周围的白色垃圾收拾掩埋好,我们是文明之师,别走一路垃圾丢一路。范排长带几个人后面走,消除痕迹。” 那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到团大门口,一个个步履蹒跚。 团里又下了奔袭的命令。 连长抖擞精神,用嘶哑的声音道:“目标,连队,冲刺!” 大家毕其功于一役,争先恐后,拼了命地往前奔跑。 回到连队,上气不接下气,卸下背囊,一屁股坐在地上,人都要昏厥过去。 关于孙大发几个人违纪的最终处理结果是这样的。 军务股长觉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长了杂草,说出去无异于自打嘴巴,因此并没有向团领导报告,只要求连队批评教育,内部自行处理了事。 指导员则说,我跟连长低三下四地向机关同志求情半天,人家总算给我们点面子,这事机关就不通报了。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绝不搞下不为例,纪律是条高压线,谁碰了该自认倒霉,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支委会研究出的处理意见,本着治病救人、警示部队的原则,孙大发等四个人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出深刻的书面检查。 每人字数不少于两千字,时间初定于下周日晚收看新闻之后;于永乐等人有管理不力的责任,得向全连官兵作口头检查,并向连队党支部书面保证加强所属人员管理。 全体官兵要举一反三,引以为鉴,杜绝此类现象再度发生。 处理结果出来以后,郑鹏程笑嘻嘻地说:“老于,终于有机会听你作报告了,到那天你登台,我跟排长借了相机,给你咔嚓咔嚓照几张相。” 于永乐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明天我就递休假报告表,我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你。” 正眼不瞧他,走出排房。郑鹏程讨了个没趣,空留一张落寞愕然的脸。 第六章、近乡情怯 于永乐的休假报告交上去两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刚开始,他还不以为然。 拉练回来后,身上的疼痛还未冰消,走路都一瘸一拐,何况淋了雨,受了点风寒,鼻子进出气像下班晚高峰的路面,有点拥堵。 缓回家两三天,调整好身心,免得让家乡父老笑话。 到第四天,报告还未批下来,逐渐起了恐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的等待消息。 托老乡打电话到军务股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全团没有一个放行的,再耐心等等。 心想,糟了,难道休假计划又节外生枝? 连队其他和他一样思乡情切的人,也都在义愤填膺,相互打探消息,愈加剧了彼此间的寝食难安。 晚上,照例是辗转反侧,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个月可是有家难归了,准备死心塌地地接受现实。 次日上午,文书接了通知,叫他们即刻到机关领取休假通知单。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从机关回来,天地豁然开朗,匆匆收拾了行李,叫了辆车,直奔当地的火车站。 于永乐的家乡在广西南宁距离县城不远的小镇上。 和他一同走的是个已到而立之年的人,名叫谭志成。 谭志成身高一米七五,宽额头、卧蚕眉、大眼睛,鼻子下横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说话声音像钢刀切萝卜一般干脆利落。 他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说话锋芒过露,因此吃了不少亏。 对性格耿直的人的评价,该因人而异。 例如有身份的人在会上作自我批评,通常会说:“我有时说话不注意方式,直来直去。” 这样的领导,反而让人感觉可亲。 新兵有个性是新兵的不幸,刚入伍那一年,常在干部骨干们面前实话实说,不懂得保留个人意见,结果是班长对他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结果,是训练时常吃小灶。 例如练蛙跳,别人跳两百米,他至少是四百米。 谭志成终究年轻气盛,跟班长理论,问“为什么”。 班长人矮小,看见他站着居高临下地跟自己说话,心里早不舒服,说:“想知道为什么吗?吃宵夜时再告诉你。” 听到这句话,早吓矮了半截,因为白天训练已经够苦的了,晚上再受不了折腾。 他才知道班长骨干的权威是不容许挑战的,同时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的身高长相跟威仪没有直接的关系。 比如拿破仑佩带的指挥刀都拖在地面上,可是别人还得唯他马首是瞻。 套用一句话:帅有个屁用,没车没炮,还不是一样被卒吃掉。 此后他碰了几次壁,撞了几回南墙,开始见风转舵,收敛自己的性格。 直到后来他也当了班长,才懂得老班长的良苦用心。 他入伍已经满十二个年头,今年面临转业或晋级四级军士长。 谭志成和于永乐家在同一座县城,两家相隔十多公里路。 他们天涯相遇,又在同一个单位服役,平时或周末聚餐,或生日宴请,常在一起聊天,因为说话投机,逐渐引为知己。 一路无话,下了火车,于永乐跟谭志成说,等过了清明,就去他家拜访,看看嫂子和侄子。 谭志成叮嘱他去之前先给个电话,他好联系已经退役的战友聚聊,了解社会行情,因为年底是走是留,目前还拿捏不定。 于永乐下午两点多钟就到家里,他先在楼下的店面里替母亲帮忙。 四点多钟,于父从学校里回来。 吃晚饭时,永乐替父亲、哥哥永毅各倒了一大杯白酒,给五岁的侄子斟了饮料,自己宁可跟母亲、嫂子喝自酿的野葡萄汁。 父亲将杯轻敲桌子,假装诙谐地说:“都说你们当兵的,个个是海量。喝酒呢,你一点没有得到我的遗传,当了八年兵,一点长进都没有。将来我老了,卧床不起,要你帮忙打酒回来,恐怕比较难了。” 嫂子笑嘻嘻地说:“爸,永毅才得到你的真传呢,啤酒一喝就是一件,那马尿一样的气味有什么好喝的。我就弄不明白,兄弟两的酒量天差地别,真是奇怪。” 于母看着满桌佳肴,有永乐从南宁超市里带回来的大闸蟹、虾子、贝壳、墨鱼丝等,都是平时内地少见的海味,说:“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买这么多东西,得费多少钱呢。” 于父道:“是呀,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向花钱大手大脚,不懂得为将来打算的。 “以前的人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你们是‘明日的钱今日花’,你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家里的大凡小事也不用你接济。 “这么些年,你也没存下什么钱吧?你的同学陈柏涛不但结了婚,房子车子都买了。从家到县城也就十分钟的车程,没必要买房,可是你也应该做个长远打算。 “别怪我啰嗦,你这个年纪早该结婚了,有了家庭负担,才知道省吃俭用。” 于永乐最害怕饭桌之上,父母拿这一问题来讨论,他本想说:“就算下河捉螃蟹,也该先卷裤腿挽袖子,结婚岂是想结就结的。” 人不轻狂枉少年,他有自己的打算,结婚以前必先谈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 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草率的洞房花烛,即使厮守百年,也不过同床异梦。 将来老了,回首年轻的经历,唯剩下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爱情已经成了稀缺资源。 永乐微微一笑,侧着头说:“嫂,你还有堂妹表妹的话,介绍让我认识,别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于父似有变色之状,引用“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说:“跟你正儿八经的说话,你别当笑话听了。我告诉你,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再过两年,蹉跎了青春,看还有谁看上你!” 于父的言外之意,仿佛街市上卖的萝卜白菜,鲜嫩的被人抢夺一空,枯枝败叶只能进垃圾池。 于母不堪落后,唠叨了许多话,东南西北绕了一圈,最后落在经济上。 说什么:“你哥买车,我给了三十万。我跟你爸商量了,将来也给你同样一笔钱,免得说我们偏心。可是你在结婚之前,我一个子儿不会给你。拿了父母的钱,在外面胡吃海喝,花天酒地,只顾自己舒服,不顾父母的艰辛,这种人多的是。” 这顿饭于永乐吃得一点胃口也无,回到房间,闷闷不乐。 父亲贵为人民教师,桃李遍天下,还保存这种土得掉渣的传统思想。 在他心里,生儿养子好比盖房子,儿子长大成人,取了媳妇,就像楼房的封顶大吉,一辈子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否则的话,无论楼房盖得多么漂亮,装修得多么豪华,漏了天窗,终究只是烂尾工程,永远的心病。 永乐叹口气,哀伤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为被逼婚的万千适龄青年中的一员。 父母步步为营,将来自己在婚姻上的境遇,准像中国男篮的破紧逼无力。 现在不必想它,反正自己在家不过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返回部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随他们怎么说,不管施加多大的压力,自己也可以置之不理。 第七章、战火初燃 一天,他打开电脑,qq闪出一个好友申请,取名“羞花待放”。取这么俗的名字,今年余下的时光,不愁无处吐槽了。 以花自称的,多半是个女孩子。 不过看她的个性签名,又不像她取的网名那么智力低下:“寂寞漫无边,肚皮响如鼓;已是黄昏再添愁,煮菜没有油。欲要打油去,苦雨下未休;取桶泡面暂充饥,开水在哪里?” 这签名还算调皮,不过比起自己的玩世不恭,不说十万八千里,至少还有五条街的距离:“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怕什么!老子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于永乐常骄傲地想,能够写出这么欠揍的签名,五百年内,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给自己的qq签名以后,竟起了后无来者的担忧。而今看来,自己纯属多虑,虽然此时下后继有人的结论还为时尚早。 套用古人“女子无才便有德”的说法,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女子有才便无貌”。 因为在这个熙攘喧嚣的世界,追名逐利者遍地皆是,所以影视剧中身材高挑倾倒天下的女人,大多不是靠演技征服观众。 有的人演了一辈子戏,也不能撕掉花瓶的标签。 发布会站台代言时缺少了台词支撑,只会伸出剪刀手示众,说话尽是童言童语,就一个“耶”字还算富有哲理。 可是弄不明白的是,一个有姿色的人,怎么还用才华来支撑门面呢? 他这时候的思想未免落入俗套,希望“她”是个绝色的人。 虽说红颜是祸水,生活这样枯燥,饮鸩止渴又何妨,所以于永乐学痞子蔡,用没擦过屁股的左手轻点了一下鼠标。 于永乐正在对着发怔,想怎样跟她打招呼,对话框里现出如下一组文字: “公壁虎和母壁虎趴在墙上谈恋爱。母壁虎说了一句话,说完后只听‘叭’的一声,公壁虎直接掉地上了。问:母壁虎说了些什么?答案:‘抱抱’。” 岂有此理,这是**裸的挑衅了! 两国交战,尚且先礼后兵,这分明是不宣而战。 自己作为男人,有为雄性动物奋战的义务。 而今正在无聊,居然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前来踢馆。 于永乐思索片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 “母鹰在天空盘旋,发现草丛中一只兔子,以时速240迈俯冲抓捕猎物。兔子发现逃脱无路,哀求无望,抬头说了一句话,结果母鹰摔了个灰头土脸。问:兔子说了什么?答案:‘你走光了’。” 发完以后,洋洋自得,猜测她的反应。 半晌,那边毫无动静,只得又发一条信息过去:“这位兄台,如此不堪一击,还敢出来行走江湖呀?” 好容易等到了回复,不过只有一个“切”字,后面跟着行车途中常见的标示危险路段的惊叹号。 “切”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这当然是抗议,相比之下,这样的抗议方式已经足够温和,这年头巾帼不让须眉,好多女孩子一天到晚“卧槽”、“草泥马”不离口,骂起人来举重若轻。 “切?胜败乃兵家常事,小输一场用不着切腹殉国呀?” 这一招叫引蛇出洞,通俗的说法是要想好戏连台,先拆对方的台。 果不其然,这一次的回复比上次提速了不少:“年轻人,初次见面,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初次见面?应该是素昧平生。 这暂且不提,先拿“年轻人”三个字做文章:“你说我年轻?这何异于欺师灭祖。本人如今白发三千丈,秦皇汉武这些后生见了,还得毕恭毕敬地称呼我‘老前辈’呢。” “你这人太厉害了,跟你聊天,感觉是时空错乱玩穿越。呵呵!有个简单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您老人家。” 于永乐自鸣得意,文绉绉答她道:“请赐教。” “我们贴对联的时候,常看到春晖 ‘五福临门’,请问‘五福’是指哪五福?” 于永乐被难住了。何止五福临门,三羊开泰、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九子登科这些常挂在嘴边的成语,一时之间,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道得明?于永乐自认无知,反问她“五福”是什么。 “当年孔孟也有过同样的困惑,也曾问我同样的问题。” 该死该死!刚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 不能拿年龄说事,再往上追溯,回到母系社会,那是女权的时代,自己堂堂须眉,更是一点发言的权利都没有。 于永乐输了这一回合,懊悔自己草率接招,简单的问题何须请教? 真是大意失荆州! 自己纵横捭阖二十几年,今天始得棋逢对手,往后要加倍留心,免得再遭暗算。 因此回她道:“这样说来,咱们都是远古存留的活化石,是同一类人。” 突然想起哥哥交待的事,打算鸣金收兵,将qq调整为离开状态。 岂知 “羞花待放”不肯善罢甘休,刚要转身,对话框里弹出了文字:“这么轻易缴械投降?本大爷真是抬举了你,哈哈!” 后面附带一个示弱的图像表情。 网络上的东西虚虚实实,虚而实之,实则虚之,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 别以为你自称“本大爷”,就能改变得了真实中的生理构造! 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因此于永乐道:“小女子今天路过打酱油,不知何处得罪大爷。得饶人处且饶人,请求大爷您高抬贵手,放了小女子一条生路吧。小女子感激不尽,以后当牛做马,殚心竭力地服侍您‘大爷的’。” 她发来个一脸坏笑的表情,想来看到这段文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那天跟她聊天,从中午到日薄西山,于父过来催晚饭了两三次,废寝与忘食兼而得之。 同时懊悔初次相会,不该这样火力全开,只怕过不了多久,弹尽粮绝,到时反而无话可说。 又想起部队里政治教育课上常提的“网络是把双刃剑”,此言不虚,自己获得欢乐的同时,近半日的光阴也被割去了。 何况直到现在,“羞花待放”是何方神圣,是椭圆形的还是八角形的模样,脑海中一点影像都没有。 只怕在这片虚拟的天地中跟她的私语,竟好比对着前方连绵的山谷地呐喊,到头来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音。 第八章、机缘聚会 一天,于永乐电话铃响,是个陌生号码。 一个人娘娘腔阴阳怪调地要永乐猜他是谁。 仔细回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未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又不敢妄下猜测。 好一会儿,永乐下了最后通牒,道:“兄弟,你再不自报家门,就直接拉出去,毙了!” 那人哈哈大笑,恢复了正常的声态:“想不起来啦?我是罗绍恒呀。” “呀,罗子,是你!我问你这王八羔子,这几年消失哪去了?”于永乐喜出望外地骂他。 “别提了,一言难尽。今天在街上见到伯父,要了你号码。那时家里有事急着赶回来,没有去找你。明天你到我家,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于永乐答应了他,要了他家的地址。 罗绍恒是于永乐的初中、高中同学,两人的大半青春被绑在同一个车轮上滚过,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那时学校周边环境不是很好,常有小混混内外勾结,爬围墙进校滋事,恐吓胆小的人。 他们几个人抱团取暖,荣辱与共。总算高中三年平安度过,没吃校外痞子的大亏。 于永乐入伍那年,罗绍恒也进了所不知名的大学。此后他们举家搬迁,在县城的什么地方买了地皮,建了房子,从此便失去联络。 几次休假回来,跟同学聚会,问起罗绍恒的下落,没一个人不摇头的。 大家大骂罗绍恒忘恩负义,把贫贱之交的情谊忘得干净,否则这么多年怎么一个也联系不上他呢?就算死了,也该提前通告一声,好让大家到场凭吊三鞠躬。 永乐开玩笑道:“也许他被谁包养了,或者倒插门当了什么人的乘龙快婿。相聚是靠机缘的,哪天他衣锦还乡,召集咱们这帮难兄难弟胡吃海喝它个三天三夜。” 第二天临近中午就到县城,买了些时令水果,直接打车到罗绍恒家门口。 这是一幢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装修还算精致,庭院深深,大门紧闭。 于永乐拨通了电话,罗绍恒出来开门,大呼小叫,热情地握手。见永乐手里提的水果,道:“何必这么客气呢?各说对方模样未改,只是比以前略胖了些。 引进客厅,沙发上坐着四个人,正在喝茶。 罗绍恒一一介绍之后,于永乐从左至右看过去,分别是李刚、莫永远、刘联硕、张伟。 他看见张伟其貌不凡,左手无名指上硕大金戒指辉煌耀目,又听说在发改委工作,不禁肃然起敬。 寒暄已毕,于永乐挨着罗绍恒坐下后,罗绍恒道:“先喝杯茶。酒菜我已经在兄弟开张的酒楼里订了,等一下叫人送来。还有两三个兄弟没到,人齐了咱们吃饭。今天都要放开了喝,测一测各人的酒量。” 于永乐无法抗议,只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何以失联,他老爸老妈怎么不在家等。 罗绍恒笑着告诉他,这些年辗转北上广,毫无建树,羞于见人,所以隐姓埋名;父母开了家砂石厂,忙得焦头烂额,把他召回来帮忙料理。 于永乐道:“你消失的这几年,大家都在猜测,怀疑你陷入传销。我告诉他们说,绍恒这小子有抱负,有野心,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是不回来的。果然被我说中了。” 罗绍恒道:“别开这种国际玩笑,兄弟面前不说客套话。勉强混口饭,我现在哭穷,也没人相信的。” “你别装,我会相面的。你现在面红肤润,说话活灵活现,一定是发了横财。你放心,就算我现在穷得叮当响,每天吃咸菜喝稀饭,也不会往你碗里的肉瞧一眼的。” 说完报以一笑,表示并非说风凉话挖苦。 罗绍恒想,一定是自己这几年销声匿迹,心里还在负气,因此道:“好好好,等一下我自罚三杯,向各位兄弟说声对不起。” 于永乐又问他为何还没结婚。罗绍恒转着眼珠子,顽皮地道:“有谁会看上我呢?” 于永乐道:“又来了,你一表人才,有多少女孩子排长队等着,也许——” 一时,永乐上洗手间。听见外面正在插着充电的手机铃声响,罗绍恒喊他接电话。永乐问是谁,绍恒答说是“你师父”。 永乐莫名其妙,出来一看,原来是洪边祈打来的。 猜想是不是部队又有重大演训任务,要招回去,满腹狐疑,回拨过去问何事。 洪边祁笑声朗朗:“班长,你回去好逍遥自在,也要常想想我们这些正在受苦受难的弟兄呀?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问候问候。”还叫他“善保龙体”。 于永乐问他部队近段时间的新闻。 罗绍恒道:“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洪七公,真有人起这名字?” 永乐恍然大悟,自己手机上洪边祁的号码姓名标为“洪七公”。 告诉了他缘故:“前些年部队对手机抓得严,一些人私下偷偷使用。为防止被机关查到,拔了萝卜带出泥,牵连无辜,手机上的内部联系人姓名全是绰号,用历史名人代替,只要跟这人的姓或名沾边。” 罗绍恒抢过手机,点击联系人,上面的名字五花八门,群英荟萃,全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小说中的:孙大圣、欧阳锋、令狐冲、陆小凤、西门吹雪等;历史上的:吴起、李世民、柳宗元,甚至国外的萧伯纳、莫里哀;现实中健在的政治影视明星:奥巴马、普京、刘德华,钟楚红、章子怡等,不一而足。 罗绍恒笑道:“你这方法真逗。你如果交际再广泛些,古今中外的名人全都认识了。”大家听了其中的掌故,也都笑了。 刘联硕转头问道:“你们部队太不人道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用个手机还像做贼。我有个堂弟在山西的什么地方当兵,他说私自用手机一旦被发现,轻则作检查,重则扣工资,有没有这回事?” 于永乐只能坦白地说:“部队有部队的纪律规定,好多在地方正常不过的事,在我们那里是高压线,你们听了只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莫永远道:“关于给联系人起名字,我这里有个笑话。有个人在县委工作,这人外貌老实本分,却也不是善男信女,在外面养小蜜。 “一天刚回到家,情人就给他发来信息:‘有要事,速来。’他老婆看见信息名字显示县委书记,放心地让他出去了。这人行色匆匆地刚走到门口,他老婆在后面喊道:‘好好干!’” 哄堂大笑。 张伟忍住笑,说:“莫哥,今天长见识了,在你这里又学会了一招。” 第九章、众生者相 说着,又有两个人到了,一个高而且瘦,长头发,鼻梁上一副黑边眼镜,胸膛下嫁接着女孩子梦寐以求的黄蜂腰,愈加显得弱不禁风,名字叫阿频。 一个头发半秃,络腮胡子被刮得草木不生,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猿臂,如果再配一条凶神恶煞的脸,一定成为古代沙场上两军对垒前主帅点将的首选对象。 他的面孔是造物主张冠李戴捏造出的好作品,笑容可掬,憨态十足,一望而知是个脾气好且胸怀海纳百川的人,叫阿秋。 两人刚一出现,张伟首先站起来,高声喊道:“哎呀,秋哥,好久不见!” 在刚才坐的地方,腾出个空位,让他在自己旁边坐下。 张伟手搭在阿秋的肩膀上,亲密地说话。 又摸了摸阿秋的头,问:“最近还在掉头发呀?好像比上次见你时又少了些。” 阿秋脸上笑眯眯,宽宏大量地饶恕自己的头发道:“掉就掉吧,掉完了看它掉什么。枝上柳绵吹又少,头上无毛没烦恼,我早不在乎了。” 李刚突然煞有介事地问道:“你每天洗澡,是先洗身子还是先洗头?” 阿秋实话说,先湿身。 “我曾经请教过一位养发护发专家,他说掉头发跟一个人的洗澡习惯有关系。先洗身子的话,热水往身上一淋,身上血液的温度马上升高,头上的血就向温度高的地方流动,造成头皮短暂的供氧不足,头发的根基就不牢固,导致容易掉发。” 张伟以铿锵有力的口气反驳道:“你少听他放屁,这些所谓的专家最喜欢装神弄鬼吓唬人!以我内行人的眼光看来,掉头发跟洗澡先后顺序的关系,就好像上厕所先放大的先放小的,哪一个更容易得痔疮一样毫无关系。” 大家拍案叫绝。 于永乐暗暗称奇,有生以来听到对专家的批驳如此淋漓尽致,今天还是第一次。 于永乐给他们敬烟,阿频接过去,叼在嘴上,正要点燃,拼命地追想记忆中的印象,道:“这个兄弟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仿佛这时才看到永乐在场似的。 罗绍恒道:“这人不简单,是共和国的脊梁,拿枪吃饭呢,我们这些人都要受他的保护。” 阿频似懂非懂,最后总算听明白了,道:“难怪我看你坐着的姿势,气质和别人不同。” 过一会儿又抛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疑问:“打过枪吗?” 于永乐哑然失笑。 莫永远抢先一步,粗鄙地替他回答道:“这年头谁还打枪?只打 炮。” 罗绍恒打电话叫把酒菜送过来,摆了满满一桌,邀大家入席。 酒过三巡,绍恒道:“今天这餐饭的主题,是我与多年不联系的兄弟重逢。大家替我多敬两杯酒。” 说完,杯子往桌子上一顿,和永乐碰杯。 永乐跳起来道:“我的酒量很糟糕,跟各位不是一个级别。你们喝高兴就行,千万别管我,要我跑腿打杂呢,我很乐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军人都是海量,你想保存实力,后发制人,我们绝不上当。 于永乐孤掌难鸣,只恨没有移花接木的本领,把父亲和哥哥的酒量同时移植到自己身上。 罗绍恒摇晃着高昂的头颅,哼哼哈哈地唱着,举杯对永乐道:“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干了这杯酒,快乐胜神仙。今天不谈正事,只管喝酒。来,我跟你干一杯。” 说完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于永乐环视一周,发现同桌几个人都是酒囊饭袋,只有坐在自己最左边的阿频,似乎还不是个酒精考验的人。 别人给他敬酒,他也是扭扭捏捏。 永乐料定阿频跟自己的酒量相差无几,想私下交易,偷偷拍他的大腿,示意他别再给自己敬酒,让肠胃少受些油煎火烤的痛苦。 罗绍恒长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仿佛车站进站口检查行李的仪器,拥有透视功能,一眼看穿了他们的阴谋诡计。 高声道:“阿频,你别只顾着埋头吃呀,还欠永乐一杯酒呢。” 阿频这时候的心理,像旧时给军阀交苛捐杂税,能免就免,口口声声说已经敬过酒了。 罗绍恒见他百般抵赖,只得搬救兵:“李刚,你坐在他们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敬酒了没有?” 李刚道:“敬了。” 罗绍恒道:“什么时候?” 李刚道:“清朝末年。” 又是哄堂大笑。阿频没有办法,只得端起酒杯。 于永乐喝完,恨恨地说:“罗子,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没必要非得对我赶尽杀绝呀?下辈子我还认识你,我就是王八蛋。” 罗绍恒道:“咱们这样喝着没意思,换个刺激的节目,分边划拳。” 大家都赞成。绍恒找来扑克牌,洗过之后,往桌子中间一拍,道:“每人抽一张牌,按花色分边,这样谁也怨不得谁了。” 于永乐拳术极幼稚,看当前的形势,知道今天酒终人散的结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索性豁出去了。 他摸着暗潮涌动的肚子,护惜自己的胃,脑海中传递信息道:“兄弟,今天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抽牌的结果,绍恒、永乐、阿秋、李刚在一组,张伟、联硕、永远、阿频为另一组。重新调整好座位,扬鞭跃马。 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老天垂怜,于永乐初生牛犊,出拳一无规律,二无章法,横冲直撞,居然歪打正着。 有时就算是以一敌四,也是兵不血刃。 对方的人每次输了局,狠命地拍着大脚,道:“邪了门了,伟哥,你见过这种鸟叫吗?” 绍恒开心地笑,得意地笑,猖獗地说:“我们是名门正派,你们是魔教中人,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今天要让你们走着进来,扶着出去。” 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结果那天喝到将近晚上八点钟,双方都已醉意蒙眬。罗绍恒征求各人的意见,大家都说不喝了,于是撤了残局。 张伟道:“有个朋友给我送了两饼上等的普洱茶,我还没尝过,不如一起到我那里泡杯茶喝,解解酒。” 大家一步三摇,出了院子,叫了两辆车。坐在车上,感觉天旋地转,鼻孔呼出的酒气与汽车排出的尾气,构成了世界上气势恢宏的乌烟瘴气。 司机似乎对这种暖烘烘的气味忍无可忍,摇下车窗,随便问一声:“你们今天喝不少啊?” 罗绍恒酒劲涌上来了,有点忘乎所以,道:“不多,绝对不多!刘联硕那几个水货,想跟我们斗,门都没有,鸡蛋碰石头,绝对玩完。师傅,你开车太慢了,站起来踩油门——” 第十章、原来如此 街上声音鼎沸。 汽车在一处繁华地段停下来,下了车,四面霓虹,商店广告灯具发出的光,柔软温和。 于永乐微抬眼皮,灯火阑珊处大字招牌“发改委美容美发中心”映入眼帘。 这就是传说中的发改委! 居然有这样给理发店起名字的?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张伟的想象力也真够惊天动地的。 这是一家天地楼,一楼作营业厅,二楼往上是生活住所。大家跟着上了楼,各找位子坐了。 张伟忙着烧水,清洗杯具。 茶喝到深夜十一点多钟,脑子变清醒了些,身上的酒气也减了三分。 罗绍恒说,该回去休息了,喝茶太多,半夜失眠,岂不是自作自受。 于永乐今晚要在罗绍恒家留宿,也跟着要走。 张伟不作过多挽留,送他们俩先下楼。临别,罗绍恒笑道:“回去别忘了挂免战牌,别再和嫂子过不去。” 张伟鼻子里出声,道:“少废话。”招手叫车,拉了车门,绝尘而去。 路上,绍恒用倒插叙的手法,向永乐讲述了张伟的人生种种。 原来张伟原名叫张委,他稍微懂事的时候,听别人叫他名字,嫌一些人吐字轻快口齿不清,声音像“阳痿”。 小学四年级那年,他下了改名的决心,再三央求父母,改成“张小伟”。后来渐渐长大了,“小”字不知所踪。 又因为他发育较别人早,在同龄人中是个庞然大物,伙伴们都呼他“伟哥”。 虽然伟哥比阳痿文雅不到哪里去,然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名字还算可以接受。 他父母都是机关事业单位的人,张父官至副处级。 小时候,对张伟这棵独苗,难免娇宠溺爱;他们对儿子的关照,像乡村古庙里对联的横批,有求必应。 可惜月亮是全人类的共同所有,否则深更半夜搭了长梯也要摘下来给他的。 张伟的品性由此变得顽劣,具备了大多数优越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独生子所拥有的公子哥式的任性。 古代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本领,他一样不差的全学会了。 子不教,父之过。 张父见他不思上进,非常痛心疾首,想亡羊补牢,将他粗鄙的个性拨乱反正,引归正统。 可惜张父的教育方法太单一,且急功近利,非打即骂,有时甚至罚跪一整天。 张伟当时正处青春叛逆期,对父母的严加管束,表面服服帖帖,实则怀恨于心。 他把父母视为天下最大的敌人,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作座右铭。 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跟同学争风吃醋,拿刀砍伤了人,终结了学业。 张父对他的管教由此升级,只恨现在是文明社会,辣椒水老虎凳派不上用场。 张伟破罐子摔破,跟道上的人称兄道弟,成了匹脱缰的野马,十八岁生日刚过完,就进了拘留所两三次。 张父是个要面子的人,见生了个孽障儿子,感觉愧对祖宗,气愤郁结于心,以至积恨成疾,不治而终。 张父断气前,拒绝了不肖儿子的探视,父子的感情犹如冰火。 张伟见自己气死了父亲,有了悔意,发誓洗心革面。 他现在开的这个理发店,已经经营了三四年,请了六个工人替他出力,安安心心地做起了掌柜,每天过着极舒服闲适的生活。 张伟有个特点,喝醉了酒就看妻子不顺眼,两人感情好的时候如胶似漆,紧张时翻脸不认人,互相横眉冷对十天半个月是家常便饭。 罗绍恒好心劝过张伟好几次,说男人借醉酒打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永乐听完故事,道:“这叫浪子回头,张伟曾经是个问题少年,虽然过去有点不光彩,总算改过来了,靠自己的头脑双手赚钱。这人长相有点凶横,不过做人倒是挺豪爽的。” 罗绍恒作一声无所谓的冷笑,道:“要不怎么说人无完人呢。我有个发现,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 “一个人在校时的学习成绩,并不能衡量他将来走上社会有多大的出息。 “一个班的同学,出现了两极分化,成绩拔尖的人和常挂红灯的人,给人的印象最深刻,中间那一截全都淹没了。 “而且越优秀的人似乎反而没有那些调皮捣蛋的人有出息。你看我们班的侯子、方晓林,现在不过在乡镇里做普通的办事员——将来他们飞黄腾达,当了大领导,那时再另当别论。 “不过事业单位里的椅子,毕竟僧多粥少,一个人的一生能够爬得多高,走得多远,既看能力,还得有好运气。 “倒是黄复标、冯泰那些人,现在都开着豪车,住着漂亮的房子。好多人终其一生的梦想,不过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这其中的差别在于,成绩差的人脸皮厚,敢冲敢闯,个性张扬,善交际是他们的特点。 “而成绩好的人往往过于自信自己的才能,不肯放下身段,腼腆羞涩,所以把握机遇的能力相对要差。” 这些发现早有前人总结,于永乐听了,出于友谊地赞许道:“你分析得真透彻。难怪我这种成绩不上不下的人,现在一事无成。” 过一会儿又说:“张伟这人好像有点短舌头,听他说话有点费劲,如果不是很认真听,不能辨清他说希望跟失望的区别。幸好他不是领导,要是在我们部队里,坐在台上发言,‘下面我提两点失望’,就会引起别人的笑话了。” 这样说时,已经到家门口了。 罗绍恒一摸口袋,说:“糟了!” 钥匙不知丢哪去了。拼命追想,隐约记得喝茶时放在张伟家的饭桌上。 这时候原路返回去拿,似乎不妥,也许他已经关门。 罗绍恒指着围墙道:“你能爬得上去吗?” 永乐吹嘘说,自己在部队里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领,这墙算什么。 暗暗运气,双脚发力,两手抓住围墙的上沿,协力蹬脚,侧摆身体,两下三下骑跨在了围墙上。 俯下身子,将罗绍恒拉上去。 正如一切身居高位的人怕退休,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了。 于永乐看着底下万丈深渊的一片漆黑,胆颤心虚。 罗绍恒知道下面的地势,先跳下去了。 于永乐没有办法,闭了眼,纵身一跳,在双重的黑暗里做着自由落体运动。 躺在床上,罗绍恒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十年了。” 于永乐疑惑问道:“什么十年?” 罗绍恒道:“我记得是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我们全宿舍的人熄灯后爬了围墙出去吃宵夜,给副校长逮住了,结果每个人都作了检查。” 于永乐感叹道:“是呀,时间过得真快。十年前想起十年后的今天,感觉遥远得很;现在想起十年前的事,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一样。” 第二天早餐听完,罗绍恒拿瓷羹轻敲着碗,发出清脆的声音: “永乐,昨天人多,又喝了酒,没能跟你多说心里话。现在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要和你聊聊。 “我虽然不知道部队是什么样子,但从网上公布的信息里,知道些大概的情况。 “现在上下都在谈改革,部队也一样,军人走职业化道路的趋势很明显,我觉得你继续留在部队里,未必不是个好选择。 “这个社会弱肉强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没钱吃肉,有钱吃虾,有权有势吃王八,我们生在这个年代,也有我们的不幸,享受着不公平的资源分配。 “现在社会上的就业压力还是很大的,你别看有的人每天衣着光鲜,看上去表面很风光,其实内心很焦虑。 “人和人之间命运的区别,选择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你还留在部队多干几年,不但衣食住行不用操心,将来转业或者退休,还有一笔创业的本钱。当然,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穿了自己知道。” 第十一章、棋逢对手 于永乐下午才回到家里。昨天的热闹喧嚣,反衬出家里的冷清寂寥。 走进卧室,打开电脑,心里最大的期盼的竟然是“羞花待放”在线。 登录了qq,还没来得及浏览页面新闻,“羞花待放”的熟悉的头像在闪烁。 点击打开会话框,寥寥数语,已经让人难掩心动:“嗨,这么巧?还认得我吗?” 大战或将开始,对方也许是先礼后兵。 上次由于大意已经失了荆州,这回不能因疏忽再陷襄樊。 将每个字隐含的意义认真的反复咀嚼过,免得重蹈覆辙。 于永乐昧了良心,假装老谋深算回复道:“开什么玩笑?老子每天阅人无数,哪里会记得你是谁。” 网络的优势在于你可以胡说八道而不用缴税,可以含沙射影而无需担心有人提刀上门,可以将自己的a面性格以b面方式大胆示人。 于永乐想象得出对方暗暗的失望的神情,同时奇怪,自己怎么会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文字呢? “羞花待放”似乎也短了气焰,只发来两个字:“你猜?” “梅超风,东方不败,李莫愁,灭绝师太,总有一个是你吧?” “哈哈——” 估计是边笑边拿纸巾擦滔滔不绝的口水。 今年家乡干旱少雨,你流再多的口水,也解不了当前的旱情呀? 自古以来,女孩子都以笑不露齿为美,笑到忘情处,也至多以“嘻嘻”来表达。 这位仁兄能以“哈哈”的笑声笑傲天下,大概其豪爽的气概,不在我辈之下。 不一会又补充一句:“你真是遇人不俗,认识的朋友中,都是些超凡脱俗的人物。” “朋友?山高水自流,何处觅知音,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我一向独行,当年路过大泽乡,曾有个人邀我为同道,被我断然拒绝了。” 到本世纪中叶以前,能够说出这样鬼斧神工的话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我有个提议,今天我们没必要再走到古人的陵园里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开口闭口都说自己是某个朝代的人呀,也许你历史穿越剧得多了,都中毒了。而且这年头年轻才是资本,倚老卖老只会让人同情。” “赞成。年轻人是国家的脊梁,民族的希望。毛先生说了,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这帮龟孙子的。” “哈哈——” 一定又是在撕面纸。 虽然你的口水不值钱,但也要知道我国的森林资源正在遭受严重破坏呀。 “毛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吗?要知道捏造事实毁坏名誉,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肯定说过,我以你的人格作担保。” “你又在耍赖皮哦。” “耍赖皮耍到至高境界,也是一门艺术。” “那么给你授个‘耍赖皮鼻祖’这个称号,你也该受之无愧了。因为横说竖说,你都有你的道理。” 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否则掉井里面,让她有丢石头的机会。 “并且毛先生他老人家真有先见之明。你看现在多少龟孙子在挖社会主义墙脚,携了巨款逃到国外去。” “我弱弱地问一句,这些贪官要是都被缉拿回来,假如让你当首席大法官,你将怎样处置他们呀?” “那可就有好戏看了。北方有一道名菜叫‘生离死别’,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你说,让我也长长见识。” “把活甲鱼洗干净,塞进蒸笼里,只留下一个小孔,孔外放一碟香油之类的调料。甲鱼在蒸笼里受热不过,就伸出头来喝一口香油。甲鱼熟了,香油也浸进五脏六腑了。再把梨切成瓣放在周围,就是生梨(离)死鳖(别)。对待贪官,也该采用同样的方法,才能惩前毖后。” “这方法整贪肃腐准有效,只是有点太残忍。” “那就人道一点,凌迟腰斩油烹炮烙车裂,由他们任选一样得了。” “越说越血腥了哦,跟你聊天感觉是在看恐怖电影。” “恐怖?对贪官同情就是对人民残忍。你们女孩子就是妇人之仁。”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好像我还没有告诉你呀?” 真是明知故问,网上都注册自己性别是女的。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实中性别都可以人为变更,何况是在虚拟的网络空间。 “本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怀定国安邦之策,察善恶美丑之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这种大话历史上曾经有人说过,假如说大话也要负法律责任,自己至多只是帮凶,而非首恶。 “你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 “什么话?愿闻其详。” “天空为什么这样黑?因为牛在天上飞;牛为什么在天上飞?因为你在地上吹。” “我并非胡说八道。我刚刚卜过一卦,不但知道你是什么样类型的女孩子,还知道你虽然不是倾国倾城貌若天仙,却是非常有气质,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人。” 网络是冒险家的乐园。 有位前辈曾经说过,追女孩子就像打仗,置之死地而后生;按部就班地讨好,死心塌地地追求,大多数最终的结局,不是黄花菜凉了,就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况且在这个对美女的称呼廉价得要清仓大处理的年代,你恭维一个女孩子漂亮,别人有目共睹,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若说气质不凡,她必然欣然接受,得到了虚荣的满足。 普天之下,古今中外,无论长相多么横空出世石破天惊的女人,还没有谁胆大妄为到敢公然与气质为敌。 “牛啊,请你别吃太多草,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肚皮快被撑破了吗?哈哈——” 反驳等于默认,于永乐冒险成功登陆,剜除了一个心病。 两个大老爷们聊天聊得风生水起火星迸溅,传了出去,也是传奇。 人家定会嘲笑是神经衰弱,或者神智迷乱。 这种丢面子的事,绝不能出现在自己身上,流芳千古。 于永乐此刻的心理,宛如破了重案的警察一般快活,并不全是因为立功,而是由于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 此后他高谈阔论,话题泉涌。而“羞花待放”似乎也是个难得的忠实听众。 他自信跟她的关系已经更上了一层楼,虽然与她网上会面不过两三次。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有的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脑海里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都是那张脸。 有的人互相吹了一辈子的枕边风,到头来还是两个陌生人。 关键还是两个人说话投机,不像现在有些人上网,除了约炮,便是约架。 明知与她的交往像两个戴着墨镜的人在深夜里对视,永远不会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两人的关系连萍水相逢都谈不上。 可是现实的女性朋友少得可怜,同学之中,不是名花有主,就是已为人母,有几个长得差强人意,也已经被别人铲草除根,占为己有了。 于永乐不禁感慨身为共和国军人而找不到理想情人的悲哀。 “羞花待放”远没有达到女性朋友的程度,他这时候抱着聊胜于无的心理,好比饥饿的人以一杯白开水充饥。 第十二章、遇人不俗 于永乐想起谭志成,十多天不见,不知尚能饭否?那天一同休假回来,曾答应过去串门的。 谭志成的家在县城的另一端,与于永乐的家乡遥相呼应,从地图上看,像横在人肩膀上扁担挑着的两个箩筐。 那天天气很好,连日被雨水冲洗过的天空一片蔚蓝,白云堆成的山峰,延绵千里。 黄历说明,当天是访友、赶集、乔迁等的黄道吉日。 于永乐上午九点多钟就出门,出发前先给谭志成打了电话。 谭志成道:“你来得正好,我今天刚好去县城办事。事情办完,咱们坐同一辆车回去。”约定在县城的什么地方会师。 谭志成一家三口坐了车来。开车的是他的堂弟,一个二十未到的年轻小伙子,留着中西合璧时尚飘逸的长头发,让《倚天奢龙记》中的金毛狮王绝望的自惭形秽。 当年谢逊若见了这姹紫嫣红的发型花色,也许压根儿就不会离开冰火岛,一场不该发生的武林纷争本可以避免。 于永乐上了车,寒暄过后,假装惊讶地叫嚷道:“这美女好眼熟呀,老谭,你胆子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带了别人的老婆逛街。嫂子哪还这么年轻漂亮?这个肯定是假的。” 于永乐跟谭志成的老婆是个老熟人了,她来队探亲的时候,常在一起吃饭。他知道她是个活泼开朗的人,所以敢开这样的玩笑。 谭嫂咧嘴一笑道:“这不奇怪呀,能够约了别人的老婆出来,不是有魅力,就是有钱。你们常说妻子如衣服,衣服越多,本事就越大,这样的男人打了灯笼都找不到呢。” 于永乐道:“嫂子你这么说,让我情何以堪呀。要是妻子如衣服,我都快奔三的人了,现在每天还在裸奔呢。” 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谭志成道:“你什么时候又添了件新衣服?” 彼此打趣了一会儿,问他今天出来做什么事。 谭志成手里拿着购房合同书,以及一式三份的住房调查报告表,说要到房管所盖章。因为年底面临转业或者退伍。 虽然离年底还遥远,一切应当未雨绸缪。这住房调查报告表必须交到营房股,才能领到住房公积金的。 谭志成对县城不熟。 于永乐虽然在这里念过书,毕业后离家等于出家,八年时间,已经足够一个老县城剃了胡子理了头发,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从没听说过房管所这名字,也许是什么局下辖的一个小部门。接连向几个人打听,总算碰上一个识货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前面直行到下一个路口右拐左拐再右拐。 这房管所是个小户人家,没有高墙大院,栖身于街道两旁的普通商住楼中,一座老旧格局四层小楼左侧门上竖挂着醒目的牌子,将自己与周围开门营业的饮食店、杂货铺、美容院等区别开来。 楼梯口墙上贴着“办事请上二楼”的提示标语。 四五个人蜂拥而上,推了玻璃门,眼前豁然开朗,才看见办事大厅里十几个人各司其职,忙碌地处理业务。 接待他们的是个女人,五十来岁,初夏时节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三伏天气的着装,裙子的长度正是林语堂妙语比喻的演讲所需要的那样短,隔了三四米远,仍能闻到她身上四周辐射扩散的浓浓脂粉气息。 也许她昨晚因事失眠,早上起得迟了,担心上班迟到,匆忙间借用了女儿的穿着打扮。 于永乐这些悄无声息的猜想,仿佛全被她察觉到了,但看她脸上一层层密不透风悠远淡漠神鬼莫测的表情。 谭志成将手上的资料一并递交过去,说明了来意。 那女人粗略地扫描了一遍,似乎仍然不明白。谭志成打开报告表,右侧一面有他老婆的个人信息,指着告诉她,在底下房管部门意见的标注栏填写“情况属实”,签名盖章即可。 刚才于永乐的猜想亵渎了她的自尊,她有点不快,警觉地皱着眉头,道:“这章我可不敢乱盖。” 理由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调查报告表,更不知道他们的用意,盖了章她要负责任的。 谭志成耐心地解释了之后,她将信将疑,尖了嗓子吩咐另一个人:“小张,你把这材料核实了。” “啪”的一声,谭志成的购房合同书在外力的作用下,准确地在对面桌子空闲处平安落地。 一个年轻小伙拿钥匙打开档案柜,抽出一个文件盒,取出里面的文件跟谭志成的合同书认真地比对。 确定无误之后,那女人在笔筒里成堆地笔中淘宝,拣了支黑色中性笔,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迹比她化妆后的真实年龄还要年轻得多,因为这是小学教师批改作业时常见的字体。 收费两百元。 谭志成吓了一跳,问收费的理由,答案是查档费。 于永乐心里诧异,某些**部门一专多能,人民的公仆何时变成了人民币的公仆? 并且这查档费收支的标准、去向,无疑是笔糊涂账。 转念一想,所谓各有各的难处,银行尚且是弱势群体,何况这区区房管所。 谭志成道:“是不是不交钱就不能盖章?”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而且这是根据物价局制定的标准统一收取,不信可以去查。 又说:“不交也行,除非有我们领导的同意。你们是部队的,也许能够行个方便。” 谭志成过去仗义疏财,他对孔方兄的理解,定义在“钱财乃向外之物”上。 如今有了妻室,境况不能与往昔同语,对每一分钱的支出都有严格的预算。 每当发了工资,他除了留下少部分作为购买香烟零用的钱,其余全打进老婆的账号上,怪老婆太不节省。 他老婆则抱怨每个月汇寄的钱太少,而且抚育孩子是高消费,光花在儿子身上的营养费、预防针、诊疗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为此夫妻俩没少斗嘴。 他和他老婆的吵架,像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危机,过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并且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老婆说:“你嫌我花钱大手大脚,你自己也不想想,真正花在我身上的有多少钱。说起来就生气,结婚到现在,你什么时候真正请我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更别说买件体面的衣服了。结婚项链、戒指,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 他听得不耐烦,又感觉理亏,可惜在电话里吵架,不比当面,因为心疼电话费。 谭志成自信是个辩论高手,有理的时候,纵横天下。 可是跟自己的老婆吵架,宜速战速决,不可恋战,否则就算胜利,也是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他常跟别人说,结婚不可怕,买房不可怕,要是在部队结了婚买了房,那就不是怕的问题了,因为要炮火跟烟火兼顾。 而今这笔冤枉钱,还是不花的好。 瞧见对面办公室的门虚掩,门缝里泄漏的空调冷气跟吝啬鬼临死时的呼吸一样虚弱。 他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敲门进去。 值班的副所长往烟灰缸里弹掉烟灰,将喝到嘴里的茶渣“啐”的一声吐回杯子里,傲然地打量着这个走进来的年轻人。 谭志成恭敬地上烟,副所长严于律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眼光在盒子上扫过,礼貌地谢谢。 谭志成进去交涉了十多分钟才出来,满脸失望的表情,像遭了油渍污染的水面。 于永乐问他情况。 谭志成怒形于色,忍气吞声地骂道:“这个衙门不大,这里的人架子却不小。” 默默地走到柜台前交钱,领了他们开具的证明,接下来要拿证明到房改部门盖章。 原来谭志成走进去后,副所长正在品茗沉思,听到敲门声,断了思路。 一切闲雅的人,正沉浸在某事中怡然自得时,最忌讳遭受打扰。 线路断了可以重接,财路断了可以再找,思路一断,尤其是有了年纪基础,要重新找到断点,继续追思,就不那么容易了,好比在一堆乱麻中理头绪。 这倒还在其次。 对一件事的思考的乐趣,也是有时间段的。 恰逢其时,乐在其中,过后重温,趣味便打了折扣。 这跟吃饭一个道理,吃着热气腾腾的新鲜火锅,津津有味;要是火锅冷了或隔了夜,虽然是同样的食材,必然倒尽了胃口。 谭志成掏出士兵证,作了自我介绍。 副所长态度微转,脸上堆积厚重的笑容,一巴掌都打不到皮肉,说话非常客气:“哎呀,请坐请坐!” 一边起身倒茶水,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国防不牢,地动山摇”、“军民鱼水情深”的话,还问他现在部队的待遇。 最后话锋一转道:“按理说,这点小麻烦,我是很愿意帮忙。要是在过去,我跟外面的人说一声,这个章一盖就完事了。 “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谈转作风,正风纪,我们行政单位的办事得按照章程。何况我并不知道你是微服私访,还是记者暗访,哈哈—— “开句玩笑,现在的媒体真厉害呀,一不小心躺着都中枪——如果我跟外面的人打招呼,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为个人的事徇了私情,开了方便之门,你想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我呀? “他们一定会说,这人台上说一套,台下做另一套,我凭什么信服你。兄弟我也有难处,所以希望你体谅一下。何况两百块钱并不多,运气好的时候,甩两把牌就回来了,哈哈——” 谭志成路上还在想,他跟副所长年龄相差不下十岁,刚才不过一面之缘,他却已经亲密的与自己称兄道弟了。 这人八面玲珑,是个非等闲之辈,已人到中年,而却也只能爬到这个位置。 又感叹这年头除了房价物价在涨,一切亲昵的称呼,也都在大浪淘沙中不是遭遇贬值,就是改变了其原来的本义。 人与人之间的称谓,并不能与时俱进地衍生出新的替代名称,让人舒服而坦然的接受。 第十三章、莫名之忧 上午把章盖完,看天色还早,决计先到民政局打探消息,作为年底进退走留作决断的参考。 人应该都得有个长远打算,谭志成要了解当地的安置政策待遇,于永乐也要清楚现时的就业行情,所以两人不谋而合。 民政局的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友善得多,安置股的赵股长坦白地介绍说,欢迎他们返乡创业,可是本县的安置压力还是挺大的,普通职工的工资普遍不是太高,大概是多少多少等。 去年回来的那批人,目前还有人在待业当中,根据历年的流向判断,安置到乡镇以下的水利站、计生站等部门的十居六七,而且落实编制还有一定难度。 当然这是各显神通的事情,也不排除有人进了好单位,找到好饭碗。 赵股长说:“你们为什么不选择继续留队呢?现在部队的待遇提高了,上士拿到手的工资在地方是县处级的标准,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况且部队还在改革之中,改革只会越改越好,越改对你们越有利。当然人各有志,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人不可能在部队待一辈子,迟早要回到地方,这个是实情。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选择自主择业。进一家待遇不好的单位,每个月靠这点工资过日子。 “半死不活的,这辈子就别想再有什么追求了。自主择业地方有许多优待条件,比如——” 谭志成于永乐从民政局出来,感觉外面世界的缤纷色彩变单调了,彷徨的心绪挥刀都斩不断。 每个人的一生,会走到许多十字路口,选择是门艺术,考验着一个人的智力和心态。 譬如坐公交车,目的地介于两站之间,是在这一站下车往前走,或者到下一站原路返回,常让人刹那间犹豫难决。 谭志成心有不甘地说:“到我们这个年纪,是最让人为难的时候。入伍这些年,基本上与社会脱节了,毫无人生经验。我想将来走上社会,要经历一段磨合期,才会略懂得些人情世故,掌握谋生的手段。” 于永乐对谭志成的瞻前顾后身有同感,开导他同时安慰自己道:“别管它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在部队那么多年,虽然没有经历过人生百态,却也吃过千辛万苦。将来到社会上,也许会走些弯路,但决不会比别人活得差。” 于永乐在谭志成家吃过午饭,喝了几壶开胃的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打算告别回家。 谭志成苦留不住,客气地自我批评道:“今天招待不周,没能炒几个像样的菜。我以为你不急着走,留宿一个晚上,到时我邀上几个同龄人,咱们尽兴地喝酒喝茶聊天。你走得这样匆忙,难道晚上还要跟什么人谈生意?老实说,可别瞒了老哥,一个人在外面为非作歹。” 嫂子也笑着说:“咱们家太简陋了,哪里留得下人家?” 于永乐道:“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大得让人承受不起。嫂子最知道我的为人,你看咱脸上,有哪颗痣不是老实本分安分守己的? “今天吃得很好,再说客套话就是见外了。我还有半个月左右的假,反正我比你先回部队,到时再为你接风。” 撒谎说明天家里进货,父母忙不过来,所以得赶回去帮忙。 谭志成信以为真,道:“你家里的门面地段好,客源稳定,是棵摇钱树,你守着它,不会有后顾之忧。我跟你就不一样了。赵股长说的有道理,人活着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进了家不景气的单位,一辈子只能为生计操心。” 于永乐自从跟罗绍恒联系上以后,就不再像以前那么老实乖巧了,三天两头往县城跑。 罗绍恒天生害怕孤独,好酒,巴不得天天有人跟他碰杯子,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邀请同事朋友吃饭。 假如孔融活到现在,他们俩一定成为忘年交,罗绍恒把“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当成座右铭的。 “酒是粮**”是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每到酒酣耳热之际,客人摇摇欲坠之间,一不留神,他“呯”的一声又开一瓶。 有经验的人跟他一起吃饭,首先要剥夺他倒酒的权利。 这一点跟谭志成倒颇为相似,有时间让他俩认识,或将引为同道。于永乐在他的墨染之下,酒量略有长进。 跟张伟等人也逐渐熟了。 有一件小事,让永乐一直释怀不下。 张伟对女性的浓厚兴趣,几乎超过了于永乐对他所能期望的承受能力。 跟他共赴的几次饭局,只要有女生在场,张伟总是滔滔不绝,夸夸其谈,将自己的口才淋漓尽致地发挥。 于永乐嫌他喧宾夺主。 并且出于对朋友女眷情人的礼貌,正常人是目不斜视,或者坦诚大方的对视说笑打闹。 张伟眼角的余光仿佛会拐弯,目标专注地停留在女人的身上。 一个已婚的男人,荷尔蒙还如此旺盛,实在让人称奇。 难道真如书上所说的,男人都具有一切雄性动物的普遍天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一次他们酒酣饭饱之后,在外面的地摊上,点了特色小吃宵夜。 有个性感少妇步伐轻盈,张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由远及近地走过来,那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引得他**中烧,险的要打电话叫消防队赶来救火。 即将擦肩而过,他噘了嘴对她吹口哨。那少妇也不是省油的灯,虽受了不白之辱,居然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要讨说法。 这场世纪之战一触即发,亏得张伟交流广泛,有手段化掉干戈,才避免大水冲了龙王庙。 因为这些所见,消费了于永乐对张伟的好感。 事后,他冒着挑拨离间的风险,规劝罗绍恒与张伟保持间距,与之为伍,或有一天会喋血街头。 罗绍恒道:“我何尝不知道他的为人。有句古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单位里的人事,行业上的竞争,都是这样。 “你做的蛋糕够大够香,就会引起别人眼红,谁都想过来切一块走。切不走,就会给你设障碍,找麻烦。 “好比要想家里的粮食安全,就要白猫黑猫一并养着。像张伟这样的人,有时候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于永乐不以为然,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合法经营还用他们来提供保护吗?” 罗绍恒道:“所以说你年轻呀。要认识这个社会,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第十四章、戏谑人生 于永乐经常往外面跑,于母首先不高兴。原以为儿子休假回来,能够帮忙她打理店里的生意,分担一部分操劳。 一天晚饭时,于母逮住机会说两句道:“永乐,你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就进房间玩电脑,饭都很少跟我们吃,家里都成了宾馆了。 “你每年休假一回,回来自然要多跟爸妈坐坐,说说话,我们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你有你的自由,我们不可能再像小孩一样地管束你。 “有些道理不用说你也应该懂,别怪妈唠叨,成天在外跑,这样是不行的。” 于父倒不以为然,笑眯眯的眼神,把脸上的场面布置得年轻了十多岁,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要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成了拴在栏里的牛犊,不跳起来才怪。” 同时不忘以长辈的立场,叮嘱他交友慎重。 永乐听了,自惭自悔,有点过意不去。 坐在书桌前、躺在床上,无聊雪崩一般铺天盖地直压下来,他坐立不安地要四处活动,仿佛冰湖下面快要窒息的鱼,迫不及待地找到出口呼吸新鲜空气。 偶尔翻看小说杂志,也是味同嚼蜡。 故事里的情节曲折离奇,扣人心弦,此刻看了,浅显荒诞,跟心灵上的跳动不能产生一点同频共振。 只有在跟“羞花待放”聊天之时,片刻的安宁之中,个人的灵魂才得到短暂地安息。 每天睁开眼,他恨不能立刻就跟她聊天。显示器上的文字,每一个都有意义。 就是无言可对聊充塞责蒙混过关的微笑表情,相信她也是发自内心的,并非交际场合所常见的强笑欢颜。 自己决不会网恋。 网恋是肤浅的人的独享专利,虽说千里姻缘无线牵,现实中得不到的爱情到网上去找,真到手了也不以为荣,压根儿就含有皮肉生意的成分。 明知这种说法极端,假若大街上将这一观点公之于众,砖头一定是雪片一般飞过来。 于永乐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来证明自己不染于淤泥。 有时候打字累了想视频,又担心“见面”之后无话可说,更害怕心底留存的一线希望瞬间破灭。 一天,他壮着胆子申请了视聊,文绉绉地恳请道:“与君神交久矣,愿求一见,以慰平生渴想之思。” 谁知被断然拒绝。 永乐用失马的辩证法安慰自己,“羞花待放”与众不同,决不轻易让他人瞻仰自己的容颜。 不多一会儿,倒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女孩子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楚楚动人,脸上挂着鲜明的微笑,让六宫粉黛见了黯然神伤。 于永乐对着发怔,这分明是从社交网站上下载过来的,气上心头。 正在骂岂有此理,会话框里闪出一行文字:“小女子相貌粗陋,只怕你见了会成为终身的遗憾。特献上一美女,方可以慰君平生。” 做贼做到如此坦白的地步,于永乐倒无法兴师问罪了。 立即打开图片网站,挑选了一张让普天之下的女孩子都垂涎三尺的高帅富的照片,发过去。 借用至尊宝的话道:“小姐美得一塌糊涂,我也帅得乱七八糟,咱们果然是郎才女貌。” “哈哈——” 拜托,下次再笑时请用“嘻嘻”好不好? “你真是博闻强记,二十年前老电影里的台词还记得这么清楚。不得不佩服你,无厘头用得青出于蓝,再接再厉,将来准成为一代宗师。” “过奖过奖,贫生愧不敢当。成为一袋葱丝还差不多。” “可是现在无厘头已经过时了,你该用另一种方式来显示你的幽默。” “这很正常呀,正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也叫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不过做人做事,贵在坚守。” 看在她说自己幽默的份上,此处先不喷辣椒水。 “忘记问你,你现在做什么呀?好像你是个清闲的人,每次上线都能见到你。” “现在?现在在跟你聊天呀,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这个现在。我的意思是,你平时做什么?” “你之所以每天都能见到我,并非我闲来无事,而是因为你不经意间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有我忠实的等候。” “答非所问。” “如果我说我是职业的采花大盗,你会相信吗?” “别高估自己了。” 看来今天想蒙混过关,不那么容易了。 怎么回答呢?条令条例明文规定,禁止上网暴露身份的。假如对方是个间谍,自己岂不成为被**的对象? 头可断,血可流,守住底裤(底线)不觉羞。 “想什么呀你?” “我在想,杀人放火敲诈勒索盗窃偷税走私贩毒拦路抢劫拐卖妇女贩卖军火,到底哪一个更有前途。” “呵呵,你又在装疯卖傻啦。” “我说的句句是实情。有句话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前段时间我入境了一批军火,像战斗机、潜水艇、核弹头等,风险太大,利润又低。近来我想通了,人生短短数十载,要做就做大买卖,所以我决定在本县商业中心大街上摆个地摊,卖蟑螂药。” “呵呵,很有前途的一个职业。那么我祝你把生意做大做强,争取早日走出国门。” “谢谢,有你在背后支持,我会努力的。” “我逛了你的空间,感觉你内心是个复杂的人。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擅自闯入你的领地。” “复杂?这种形容词用在我的身上虽然有点不爽,还可以接受。不过我更喜欢直白一点的说法,比如人面兽心厚颜无耻阴险狡诈老奸巨猾等,你开出来,我照单全收就是了。” “哈哈,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我的意思呢,你是个矛盾的人,从谈吐中看,感觉你的性格活泼开朗阳光上进,但发表的说说中字里行间又有点多愁善感。”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有毛追求。正所谓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再健康的人,也有便秘的时候。人生能得你这一知己,今晚睡觉可以瞑目了。” “哈哈,你一向都睁开眼睡觉吗?” “地球这么危险,睡觉岂能不睁只眼闭只眼?” “你又来了,说话三句不离本行,鬼话连篇。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正儿八经的议论呢?” “如果你认为这是鬼话,那是因为我的职业习惯使然。因为我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于永乐暗想,“羞花待放”要不是个开朗洒脱坚忍不拔的人,见了这段文字,此刻必定拿了面纸掩嘴在吐血。 佛祖保佑,祝她安好。 果然,“羞花待放”不是那种轻易受伤的人,不到一分钟,永乐又看到了她标志性的微笑表情。 “虽然和你聊天听到的全是鬼话,但我还是挺开心的。我也是遇人不俗,认识你没多久就学会了一门外语,呵呵——” 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人之言,天理昭彰。 于永乐想不到她的反击居然如此犀利,这一回该轮到自己吐血了。 第十五章、刺探虚实 检查了一遍全身各部位,幸亏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还有元气进行反攻:“那么我劝你别学了,讲鬼话是需要天分的,我怕你学会了,到时反而不会说人话了。万一你未来的男朋友上门索赔,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绝世无双的你偿还给他呢?” “呵呵,你这人太厉害了,说话滴水不漏,我说不过你。” 知难而退非英雄,她是个女孩子,不当英雄也无妨。 这赞美定是不祥之兆。胜利来得太突然了,反而感到措手不及。 瞬间省悟过来,有谁愿意在聊天中处处被动挨打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禁暗自后悔,不该如此咄咄逼人,以后得放聪明些,学会曲意逢迎,顺着对方的意思走。 赌技高超的人,绝不会逢赌必赢,因为容易招致赌友的厌恶,有时抓了好牌还得装糊涂。 幸亏最后一句拍的马屁,还算恰到好处,竭力寻找话题来延续这次聊天的生命。 又想起自己假期所剩无多,以后应该试着将聊天引向深水区,火候一到,或许有见面的机会,不至于竹篮打水做无用功。 因此于永乐问她,今晚皓月千里,凉风徐徐,正是花前月下,踏步谈心的好时候,没跟男友一起赏月观花,岂不辜负了上天恩赐的良辰美景? 跟他这个孤家寡人在这暗无天日的网络上说话,一点前途也没有。 “羞花待放”居然深谙兵法避实击虚的道理,“跟你聊天,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呀,不是吗?” 于永乐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怅然若失。 不过她用一个“也”字,似是不言而喻。 虽说天下没有挖不倒的墙脚,或者“名花虽有主,帮忙松松土”,然而窃玉偷香这种事,得具备两个先决条件,其一有贼心还得有贼胆,其二是得拥有足够的时间。 想到这里,甚感渺茫。 看在她说“有意思”的份上,相识何必曾相逢,不妨再喷些口水。 于永乐捧起键盘,吹走掉落在上面的烟灰:“虽有意思,但无意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说的大多数都是废话,对促进你的身心健康发育没有帮助。前两天环保部门刚派人来警告,要我控制好自己的嘴。” “呵呵,不怕不怕,因为你用的是键盘而不是嘴。以后你有废话尽管说给我听,小女子静候,这叫‘废水不流外人田’。” “你这人果然具备培养成奇人异士的先天条件,好的记不住,坏的倒能够过目不忘。” “谢谢夸奖,今晚卧床睡觉大概我也可以瞑目了。” “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没用的。并且现学现用,学会就用,你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一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羞花待放”够狠,有仇即报,一刻也不耽误,可见她不是君子。 “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你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的结果;也叫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哈哈——” “这岂不是在诅咒我?马上要下线了,拜托说两句好话,让我今晚睡个安稳觉好不好?” “那好,送你五个字。” “请讲,是好话我就听。” “祝你美梦成真。” “这已经是六个了,看来你数学有问题,你该从小学一年级起开始恶补功课了。” “多一个字算是给你的小费,毕竟你跟我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呵呵。” “士‘憋’三日,即便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也。我看你基本上可以下山了。” 于永乐看对方没有下线的意思,自己也不好说再见。 “明天是周末,我不上班,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上午能继续陪我聊天吗?” “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陪你聊天,我岂敢推辞?不过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像现在深更半夜地陪你聊天了。” “啊?为什么?” “这叫花无百日红,也叫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大贼窃国,小贼窃老婆,我不是你的护花使者,我可不想背负骂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倒还在其次。” “哈哈,放心,没人会骂你。可惜我家不够宽敞,无法饲养家禽,否则我养了鸡,你不用偷,只管抓。” 于永乐不知道这句话是否有用意,不敢大意接招。 疲倦开始泛滥,互相道声晚安,下线休息。 上午十点多钟,从睡梦中醒过来,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太阳从窗帘的缝隙中挣扎进来,刺痛他的惺忪睡眼。 又是一天新的开始。 于母对永乐晚睡晚起的作息方式,早看不入眼,虽然早已经过了更年期,爱唠叨是岁月留存在她身上的烙印。 有时候他还真得佩服父亲,想一个人不知得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忍受得住耳朵里蜜蜂的嗡嗡叫声,训练出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平和心境。 此刻面对母亲的喋喋不休,他权当耳旁风,置之不理。 人无信不立,昨晚——不,应该是今天凌晨答应过“羞花待放”,要跟她聊天的。 打开电脑,“羞花待放”居然已经在线。 幸亏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否则应约迟到,这种人神共愤的事情,传了出去,自己有何面目苟且于蓝天之下。 匆忙之间,永乐问她早安。 “羞花待放”告诉他,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了。 永乐装无辜似的恍然大悟道:“呀!真的吗?昨夜失眠了,一觉睡到现在。还好不是学生时代,上课迟到了,放学又得罚留下来打扫教室了。” “这么晚睡觉还会失眠,你是健康有问题吧?” “坐着打瞌睡,躺着睡不着,年纪大了,这是正常不过的现象。你迟早也要经历这个年龄段的。” “你别净拿年龄糊弄人,少年老成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提醒你一句话,上学迟到了罚扫教室,要是跟情人约会迟到一分钟,你得打扫整条大街才能获得原谅呢。” “真的么?你们女孩子要罚人,真是六亲不认。不过请放心,我是典型的六无人员,有谁会看上我?所以我绝不会抢环卫工人的饭碗。” “‘六无’?拜托,你说话把谜底一起公布好不好?” “无才无貌无身高,无权无势无腰包。” “哈哈,你这人糟蹋起自己,下手还真够狠的。” “我是实话实说,老实人不打诓语。” “这种话打雷下雨的时候别轻易说出来。” “人应该有怀疑精神,不过这种怀疑精神应该用在做学问搞科研上。所以你没必要对我说的话心存疑虑。” “你这么能说会道,长一张油嘴,多少人偷偷爱着你呢。” “真的吗?怎么我没发现?从我了解的实际情况来看,至少目前地球上不会有这种离奇的现象存在。就算真的有,阿弥陀佛,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哈哈哈——” 这一次估计笑得比以往更忘形,因为她打了三个“哈”字还带了破折号。 “今天不用上班?”明知故问,暗自后悔,这种没技术含量的问题,以后应该拒之千里之外。 “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休息?一到周末,就闲得蛋疼。” 后面一句有点不雅,应该不是学自己的。 于永乐本想说:“你既无蛋,何以会疼。” 不过彼已不仁,我不能再不义,幸亏忍住不费吹灰之力,没有打出字来。 只好说:“闲人多长寿,譬如慈禧太后。” “这位兄台,你该恶补一下历史知识了,慈禧才活了七十三岁呀,而且她是因为闲才‘长寿’的吗?” “她活了七十三岁,满清王朝就已经被她折腾得千疮百孔,社稷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要是她再多活几岁,我们读中国近代史,还不知道怎样咬牙切齿,悲愤泣血呢。” “呵呵,你强词夺理,总是有一大堆理由,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把中国近代史的衰败归咎于一个女人,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不是吗?” 第十六章、水做女人 于永乐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还声明说不过泛泛而谈,叫她别断章取义,自己并非有意讥讽女人,更不缺少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 不过中国上下五千年中,“倾国倾城”的女人确实不在少数。 让纣王神魂颠倒的千年狐媚妲己、烽火戏诸侯的始作俑者褒姒、楚腰纤细掌中轻的赵飞燕、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这些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吴三桂是因为陈园园的缘故当了汉奸,把中国历史带进了拐点;将垂帘听政发挥到极致的西太后的故事,更是尽人皆知。 奇怪了,红颜既是祸水,自己怎么还跟网络对面的女人打得火热呢? 也许每个男人都是一片等待开发的荒地,需要雨水的滋润。 雨水充足,百草丰茂;雨一直下,容易导致水土流失;假如下的是酸雨,不幸得很,最终的结果是歉收或绝收。 难怪人们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比喻正确极了。 于永乐跟“羞花待放”聊天,是每天的必修课。 想到假期即将结束,回到部队后这qq号只能尘封,也许从此与她便是永诀,内心依依不舍。 他像时日无多的人,尽情地享受剩余的每一寸阳光。 可是,该怎么跟她说呢?这让于永乐一时决绝不下。 也许该如徐志摩一样,“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来时悄然无声,去时潇洒飘逸,这样最好。 何况网络本来就是虚拟的,看不见摸不着,一个人的蒸发不会带来现实意义的损失。 不像现实中死了人,得摆道场,念经超度,劳心费神又破费。 然而,现实中的事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平白无故地消失,对另一个人不公平,在道义上也站不住脚。 这种事一旦泄露,自己将声名狼藉,以后在网络上再无立足之地。 干脆简单明了地说罢,世界本来极简单,都是人心把它搅复杂了。 返回部队的前五天,于永乐抱着刺探的心理,用了好大的勇气,在将要下线时想把话挑明:“即将远行,或后会无期,敬请珍重。” “羞花待放”以为永乐又是在故弄玄虚开玩笑。 轻快地回复道:“今天唱的是哪一谱?什么远行,后会无期,又不是去西方极乐世界,说这种话就该打手掌。饭可以随着吃,话不可以乱讲,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呀?” 该怎么说呢?于永乐突然恨自己软弱,当面说不出的话,电脑上居然也打不出字来。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有一颗铁石一般的心。 干政治的人,尤其讲究厚黑学的运用,这是一切机关、组织、行政单位里上级驾驭下属的惯用手法。 情场上身经百战的浪荡公子,也是深谙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道理。 跟“羞花待放”非亲非故,素昧平生,而竟然这样妇人之仁,可见自己朽木不可雕,不适合做揭竿为旗的那块料。 一个有出息的人,说话做事斩钉截铁,哪像自己如此这番拖泥带水,欲说还休。 罗绍恒打来电话,开口第一句便说要借钱,叫于永乐送到县人民医院,十万火急。 永乐满腹狐疑,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匆匆赶到见面的地方。 罗绍恒愁容满面,一问,原来是他家开的石场塌方,两个人被埋,危在旦夕。 永乐宽慰了他两句,问他借多少钱,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些领固定工资的人,存点钱就像爬楼梯。不过我会尽所能地帮助你。” 罗绍恒真心感激,道:“刚才医生说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今年不是本命年呀,运气怎么这么背。现在想着就头痛,这个烂摊子还知道怎么收拾呢,他们一定狮子大开口地索要医疗费。你放心,钱先借给我救急,下个月我一定想办法还你。你清楚我的为人,向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于永乐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说这种话,分明是信不过我。人活一辈子,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的,有点磕磕碰碰很正常,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说着,陆续有亲朋过来,有送钱的,有出谋划策的。 张伟也来了,似乎喝了酒,因为他说的话,假如让伤者的家属听了,一定暴跳起来,说不定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这两个人真是福大命大,他娘的,沙土石块铺天盖地滚下来,他们站的地方,怎么就刚好有块大石头挡着,躲过危险。 “人死了还干脆,埋葬费安家费不过一笔钱,一次性解决了,省了多少麻烦。要是这样一年半载地在医院躺着,光医疗费就让你吃不消。” 提了许多可供参考的意见,却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的帮助。张伟借口接小孩放学,一溜烟先回去了。 于永乐等他背影消失,代打抱不平道:“这人说话,句句是实情,就是缺少点人情味。患难的时候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你平时跟他称兄道弟,关系一定很好,现在遇上困难,屁都不放一个。” 罗绍恒脸色微红,惭愧地说道:“请你别说了。有的人只能同享福,你别指望跟他共患难。他能够过来说几句好话,已经算是尽了情分了。” 于永乐把钱打进罗绍恒的账户,已是日薄西山。这半天在医院的所见所闻,让他毛骨悚然。 在一次法制教育宣讲课上,送法下基层的军区保卫干事的一席话,印象尤其深刻。 他说人应该到“三房一场”参观,就知道人生最应该珍惜和把握的是什么了。 产房:落地一声啼,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人生下来本就平等。 病房:身受疾病的折磨,或不久于人世——健康的珍贵,生命的美善。 牢房:身陷囹圄,来去受限——自由为快乐之本。 火葬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都是浮云。 那节课好像是去年听的,现在想起来,言犹在耳。下午在医院目睹的不是血淋淋的事实,就是病怏怏的躯体。 人的渺小可见一斑,位高权重也罢,凡夫俗子也罢,富可敌国也罢,孤苦贫寒也罢,死神面前都是一样的平等,一样的微不足道。 人生在世,应活在当下,随遇而安,珍惜现在拥有的,不放弃明天想要的,就足够了。 患得患失,或此山望着彼山高,都是庸人自扰。 第十七章、单刀赴会 吃过晚饭,在电脑桌前坐下。 时间还早,“羞花待放”这时候决不会在线,漫不经心地浏览当天的时政新闻。 台湾的党野之争,像烧糊的一锅粥,永远看不到尽头。 蓝绿之争是台湾选举永远的主旋律。管它蓝的绿的,再怎么绿,也绿不到自己头上。 南海风云诡谲,小国无理取闹,欲螳臂当车;日本政客又在小丑跳梁,大放厥词。 他们说话做事是非颠倒,一望而知是脑子进水而没得到及时救治的人。 国家相关部门应该出台相应的告示,有爱国心而患高血压的人,禁止收听收看日本政客的言论,这是增强自我防护的实用举措。 时政新闻向来是严肃的话题,受众要有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像花边新闻,有趣并且有味,是茶前饭后开胃健脾的一剂补品。 无怪乎某些明星歌手的病故,或是他们的多少年忌辰,全民皆哀,网上一片烛火辉煌,而卫国功臣的殒没,却是落叶无声,知者无几。 这一刻的感悟,于永乐恨不能立即跟“羞花待放”分享。 登录了qq,“羞花待放”熟悉的头像一闪一闪,会话框里现出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第一条是:“有机会咱们见面吧。” 第二条间隔了两分钟:“世事无常,我担心有一天我们凉棚已经搭好,还没来得及见面,筵席已经散了。” 这信息太让人激动了。 于永乐那一刻的心跳,宛如老来得子的人。 他恨不能脱下眼镜,擦干净镜片上那一方模糊的水雾,可是他从来没戴眼镜。 定睛一看,消息是下午发的,那时自己正在医院里开导罗绍恒,替他减去忧虑。 时间已经过了四五个钟点,这邀约不知还在保质期内没有。 男人等女人是天经地义,男人让女人等得天诛地灭,“羞花待放”也许不高兴,收回成命。 再看她的头像显示离线状态,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时间仿佛凝滞住了,慢吞吞地走,像下课前的最后几分钟。 恨自己太没定力。 好容易等到九点一刻,“羞花待放”姗姗来迟。 永乐首先道歉:“很对不起,今天一直在外面,刚看到你的信息。你知道我从来不用手机上网的。” “羞花待放”宽宏地谅解道:“没关系。”两人的谈话直奔主题,商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及方式。 商议已定,于永乐道:“我们不必说出各自的外貌特征,也不需对暗号,如果心有灵犀,证明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是‘六无’人员,很好辨认的,你只要用排除法,就可以很快认出我。可是我决不要你告诉我你的穿着打扮,我全凭着感觉去认识你。” “如果擦肩而过呢?” “那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怪造化弄人,相识太早。但我们都应该相信自己,你们女人有第六感,我的鼻子也灵敏得很。” “赞成。午饭得你请。” “放心,我请得起,只要你不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一起带上。当然,如果你有很漂亮的表妹干妹妹之类的,还是欢迎拉上壮胆的。” “哈哈,你这人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明明是自己‘包藏祸心’,还说是为我壮胆。你又不是食人族,我还担心被你吃掉呀?有言在先,假如我对你的长相不如预期,我会化悲痛为食量,放开地吃。” “那么我宁愿被扣下来洗碗,也不会让自己倾家荡产。存点零花钱不容易,我想你也是慈悲为怀,体谅我的困难,不是吗?话说回来,放鸽子是我的看家绝活,只要你的芳容不至于影响我的食欲。” “那好,咱们今晚早点睡。” “你很享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感觉吗?” “不是的,我是在为我的胃着想。休息不够,胃不舒服,白白占你一份人情。饭后如果你硬是要塞给我点小礼物,我想我也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子曰: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也。” “明天出门记得带手套。” “天气又不冷,干吗带手套?” “洗碗的时候用得上呀,哈哈——” 该死,该死!下线前还输阵,阴沟里翻船,并且人家说的是“带”而不是“戴”,以后再犯这种低级失误,大概可以悬梁自尽了。 明天起床,梳洗过后,于永乐单枪匹马杀往县城。 出门前,特意在镜子前转一圈,看自己身上是否有泄漏身份的痕迹。 糟糕,裤子有点松,以前穿这条牛仔裤,从来不用扎腰带的。 难道这段时间为“羞花待放”的缘故,不知不觉衣带渐宽? 相见的地点是本县商贸城百货大楼,二楼有家咖啡馆,是休闲会客的理想地方。 他提前近半个小时到楼下,并非为了观察地形。平生第一次会见网友,先到可以从容地想心事,平定情绪。 在一家水果摊旁边,于永乐与摊主攀谈,讨得立足之地,密切地观察来往行人的动静。 “羞花待放”决不会来得这么早,自己何必这样如临大敌呢? 一个女孩子从对面款款走来。奇怪,这人好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于永乐拼命追想,恍然大悟,这正是“羞花待放”给自己发过来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于永乐心跳的频率骤然加速,等她走近了,学摊主做买卖招呼,叫她“美女”。 虽然“美女”这称呼已经掉了价,不过她却是货真价实的,绝对童叟无欺。 于永乐说:“刚上市的新鲜水果,水灵灵、甜滋滋的,过来看一看吧,价格优惠。” 她侧头看了一眼,抿嘴一笑,走开了。 于永乐等她上了楼,跟着上去,看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左顾一回,右盼一下,接着掏出手机,气定神闲,像是在浏览消息动态。 永乐轻轻走过去,绕到座位的左后方,这一回用的是侍者的口吻:“美女,这个位子已经有人预定了,麻烦你坐这边好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迟疑一会儿,正要站起来,突然又坐下,启丹唇,露玉齿,莞尔而笑:“咦,是你?” 因为从来没有相互问过对方的名字,并且网络上的东西虚虚实实,无须问起,所以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 这戏不能再演了,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笑道:“你真厉害,两眼就认出我了,看来我坑蒙拐骗的本领还需要进修。” 于永乐不知道自己另一截狐狸的尾巴马上露出来了。他叫服务员拿来单子,让她点。 “羞花待放”只点了一杯奶茶。 于永乐让叫她多点,她客气地推辞。 他说:“你不必帮我省钱。我们两个人占用一张桌子,只吃那么一点东西,老板不高兴,不到十分钟就被扫地出门的。” “羞花待放”道:“我们点什么先吃什么,不够的时候再叫,没必要摆满一桌子,别人见了以为我食量大如牛。并且,我们点一样东西吃完,服务员过来把碟子收走了,到底我吃了多少,你也就没法算账了,不是吗?” 原来算盘还可以这么打! 于永乐听她清脆的笑声,余音袅袅,在耳朵里连绵不绝地回荡。 趁她侧头跟服务员说话,偷偷从左边端详她的印象。 一袭乌黑的长发有如瀑布一般,倾泄泻到胸前,戛然而止。 她的脸像颗倒垂的红瓜子,略显瘦削。 脸上的肉均匀地分布着,光滑莹洁,果然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眉角边上一颗米粒大的黑痣,也是瑕不掩瑜,让人联想到维纳斯的断臂。可惜还没机会见她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如果见了,一定如刚才楼下摊子上卖的新摘水果一样水灵灵。 总而言之,她的美不是感观上的,而是自内而外的,像雨后破土而出的竹笋,虽然只露尖尖一角,而没人会怀疑泥土下面的勃勃生机。 因为坐着,桌子挡住了她的下半身,于永乐只看见她穿一件米黄色的裙子。 他向来对这种颜色不怀好感,此刻见了,倍感亲切。 他自我解释说,这大概是爱屋及乌吧。 第十八章、后会无期 于永乐替她点了手撕鱿鱼、牛肉干等五六样小吃,自己也要了一杯咖啡。 他撕了一小块鱿鱼蘸了芥末吃,后悔不及,芥末辛辣的气味呛得鼻孔发酸,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喝了半杯白开水,总算镇压住喉咙鼻子里那一阵畅气回肠的气息。 “羞花待放”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 于永乐羞红了脸,一阵不好意思,只好自我解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吃芥末时。 而且芥末的辣跟辣椒的辣又有明显区别,辣椒的辣是舌头受不了,芥末的辣是鼻子挺不住。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间默然无声。 “羞花待放”要打破这让人尴尬的沉默,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认识这么久,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当然可以,我又不是通缉犯,没必要隐姓埋名。不过自古以来,都是‘女士优先’。” “你有没有听说过‘闭月羞花’?” “当然听说过,我虽然孤陋寡闻,到底也见过些世面,我觉得这四个字用在你身上,好像不是太过分。你告诉我,为什么取这么一个生涩的网名?” “羞花待放”告诉他。 原来她姓毕,取一个单名悦,网名就是这么引申过来的。 她原来叫“羞花半躲”,表示怕见人,后来才改过来的。 于永乐听了,恍有所悟,若有所思。 毕悦道:“你平时伶牙俐齿,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拘束,话都不多说了?” 也许他们俩坐的距离太近了,于永乐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好一会儿才淡定下来,振作道:“我这是‘近香情怯’,即使想说话,面对漂亮的女孩子,舌头早不听使唤了。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让我多看你一眼’。” “我觉得自己长相平平呀,你拍马屁逗我开心,也不用这么直接,这样会让我难为情的。” “天地良心,我说的是实话。我曾经说过你有气质,看来这句话是错的,应该修正为有‘迷人的气质’。” “哈哈,你尽管说。我有自知之明的,决不会因为你的花言巧语迷失本性。要说有气质,我比你差得远,因为我没有你读的书多。” 于永乐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放屁了: “读书多少跟气质多寡,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气质和知识,形相似,意不同,两者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我记得有句俏皮话,说‘知识像内衣,看不见,很管用。’ “知识是通过后天勤学苦练得来的,一个人天性愚钝,只要足够用功,锲而不舍地坚持,也有可能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 “一句话,知识能够为气质增色,但并不一定都能够转化为气质。 “气质则不然,它是与生俱来的,讲究内外兼修,藏不了,裹不住。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含有气质的成分。 “就像盖房子,基础没打好,结构不合理,无论费多少心思,就算投入再多钱,装修再豪华,也无法弥补先天的缺陷。” 毕悦上学时一定是乖学生,因为她听说话专心致志,眼睛都不眨一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分析得真好,如果早认识你,也许九年义务教育都可以免掉了。” “咱们干一杯吧,我说得口干舌燥,也许你内心还在嘲笑我信口开河。”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坦白地说,你确实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人。” “这句话我可不爱听,我并不觉得自己口才好。你说我最能说会道,说不定压根儿是矮子里面拔高个。” 毕悦笑笑,答不上来。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你说。” “都说女人是感观动物,你们女孩子相信自己的耳朵更甚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说法。 “好男人生性木讷,不善言谈,而坏男人通常巧舌如簧,会讨女人欢心。 “不客气地说,一个合格的坏男人,都拥有从乌鸦嘴里骗走肥肉的那只狐狸的本领。 “我自认不符合好男人的标准,为什么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呢?” “可能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 “那就是中国男女性别失衡,你是其中的受害者。” “我想听实话。” 毕悦居然也控制不住自己: “亏你读书破万卷,还不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男人需要有幽默感,而女人需要有归属感。 “换句话说,一个男人如果太能说会道,就会给女人心里留下不踏实的印象。 “女人不仅感观,而且多疑,他对我花言巧语,对别人难保不巧语花言。 “一个有幽默感的男人在结婚以后,往往会变得表达能力下降,这都是妻子训练出来的结果。 “爱情生于风花雪月,终于柴米油盐,这是为什么大多数女人抱怨丈夫跟别人有说有笑,回到家里却沉默寡言的原因。”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至今仍然孑然一身。 朝闻道,夕死足矣,现在临近中午,将时间依此后推,午夜的时候自己可以驾鹤西游了。 于永乐道:“怪不得世人都说,全天下不懂得萧伯纳的幽默的人,只有他老婆。” 两人谈得尽兴,点的小吃几乎未动,于永乐劝她多吃。 停歇一会儿,他说:“我们相识近一个月了,我今天才认识你的庐山真面目。 “那天你给我发照片,我还以为哪个明星模特的人身肖像权又被别人侵犯了,想不到是你自己本人。老实说,你不会怪我盗用别人的照相欺骗你吧?” “怎么会呢?不过你的形象可没有你网上形容的那么不堪。后‘三无’我还没有查证,至少前‘三无’是纯属虚构。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照片发给我?” “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呀,我天生害怕照相,一面对镜头就浑身不自然,照出来的效果,全都是考试作弊被发现、小偷作案现场被抓特有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自虐倾向,非得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心里面才舒服?” “这个可没有,我只是比较现实罢了。” “一个人老拿自己开涮,这也是不自信的体现。” 于永乐无言以对,无法狡辩,只好说:“你那天照相穿的衣服,好像就是今天穿的这一件。” 毕悦诧异道:“真的吗?我自己倒没注意。老实说,我今天穿这身衣服,是不是很难看?” “今天不难看,明天就不知道了。” 毕悦努嘴作嗔怒的表情,在于永乐手腕上打了一下,笑着说:“别以为本姑娘脾气好,就是一个随便捏的软柿子。” 亏得于永乐自负身手敏捷,居然躲闪不及,暗唤侥幸,幸亏她没有练过化骨绵掌,否则今天自己一定死于牡丹花下了。 不过话说回来,人生自古谁无死,能够死在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的魔爪之下,今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坐了两个多钟点。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走得慢条斯理,像老牛拉车,你大声地吆喝,拿鞭子抽它,一点作用都没有。 有时候又行色匆匆,稍纵即逝,像似箭归心,或风驰电掣的列车,你休想让它停下来。 毕悦又掏出手机来看,于永乐知道她这是要走的意思,不敢留她,叫服务员过来结账。 走下楼梯,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住址。毕悦进停车场,取了电动车,开过来,跟永乐说“再会”。 永乐目送着她的背影在拐弯处消失,心想今天真是意外的收获,这一席长谈,熨平了一个月来蠢蠢而动的好奇心。 他在街上流连了一个多钟头,准备坐车回去。 有一个小疑惑,让他耿耿于怀,毕悦何以不再问自己从事什么工作呢? 她不问,自己便不好说。 自己手里面揉着的这团纸中间包着的火何时才会烧到外面? 晚上,于永乐刚上线,就收到了毕悦发来的问候:“别来无恙啊,我的兵哥哥?” 这问候太让人震撼了,于永乐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巴:“谁?你是在问我吗?” “你别再拽着明白装糊涂了,坦白地说,我还真的佩服你的掩饰能力。 “今天以前,你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个神秘的人。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骗不了我这个聪明的猎手,哈哈。 “你遮掩能力再强,也没料到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你说话直接一点好吗? “你还打算继续装下去?把我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 于永乐无法抵抗她咄咄逼人的发问,只好说:“那好,我承认。再不招,只怕你得采用刑讯逼供了。你果然有做特工、间谍、私家侦探的潜质。 “可是我愿意知道到底是哪个地方露出马脚,你一定要告诉我。” “所以说你的演技还很拙劣呀,不管你装得有多么的玩世不恭。你说我有‘迷人的气质’,难道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有‘特殊的气质’?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察觉到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说话、坐姿、走路,都和别人不同。况且你忽略了一个细节,你的腰带头上有‘pla’英文字母。 原来如此。 “到今天止,满打满算,我们认识刚好一个月。 “明天我就要回部队了,感谢你这一个月不离不弃地陪伴我,让我度过一个难忘的假期。从明天起,我将忍痛割网,不能再和你见面了。” 毕悦问为什么,于永乐把缘故说完,她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我希望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永乐答应了她,两人道声“晚安”,下线。 也许他们也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们在网上见的最后一面。 第十九章、兵戎相见 馒头出锅以后,受日晒风吹和水分的自然挥发,表皮干涩,硬邦邦的让人难以启齿。 要想把它恢复到软绵绵,须得回笼再蒸一会儿,方能咀嚼下咽。 于永乐这个旺仔小馒头,休假在家一个多月,生活尤其懒散,饮食起居不受生物钟的管束,大多数时间也是在空调房中深居简出,皮肤自然返老还童,比以前稍微滋润细腻了些;不像在部队时,栉风沐雨,身受烈日的暴晒炙烤,脸上、手臂上没有衣服遮挡的部位,红得发紫,像成熟透了的杨梅。 可是要适应部队紧张、快节奏、有规律的生活,还得在熔炉中再烘焙一段时间。 他是下午五点多钟回到连队的,换上军装,英姿飒爽。不知怎的,对刚换下的便服竟有依依惜别之情,便服仍然穿在身上,仿佛自己心理上还在休假之中,便服一脱,一洗,叠好,入库,即宣告今天之前慵懒的生活成为过往。 跟战友们见了面,将带来的家乡特产分发给他们吃,嬉笑打闹,一片鼎沸声音。 副班长耿志钰释了重负,道:“班长,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不知道我承受多大的压力。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班长的职务津贴不是那么容易领的。班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正确极了。” 排长刘大友也说:“我们在这里苦点累点,不算什么,但一想到你在家里每天喝啤酒、泡泉水、瞎扯淡,也许偶尔还会做点出格的事,心里面就不平衡。” 正说着,郑鹏程出公差回来,他早知道永乐今天到假,刚进排房,装作喜出望外地嚷道:“哟,于班长回来啦?很不错啊,休个假回来,面带桃花,肯定是有大收获。不好,我看你眼珠布满白丝,眼神黯淡无光,一定是酒色过度,哈哈!” 嚷完,先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给毕悦也打了,然后到机关销假。回来,床铺已经有人帮忙铺好了。 赵不识邀功似的说:“知道你今天回来,我们已经帮你把被子、褥子都晒过了,被套也洗了。” 于永乐道:“这同志够灵活,有前途。” 看见郭兴维似乎又长胖了些,叫他把衣服撩起来,捏一下肚脐眼下方风起浪涌的线条,道:“肚子里的货越积越多了,一看就知道趁我不在,训练不刻苦,跑步又在抄近道。从明天起,每天上午、下午各跑一趟五公里,我陪你。年轻小伙子就带着救生圈,难看死了。” 郭兴维笑嘻嘻地求饶道:“班长,我可一点都没有偷懒,‘平时训练不拼命,上了战场丢性命’,每天睡觉之前,我都把你的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班长在不在一个样,我敢拿人格作担保,这一点我绝对做到了。如果不信,可以问班里的其他人。要是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今天才休假回来,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养足了气力再收拾我,好不好?” 于永乐笑道:“你小子油嘴滑舌,也不是块省料的布。我只说一句,你就这样长篇大论地替自己辩解,如果不是言过其实,就是做贼心虚。还好你到部队来了,要是在地方,凭着这张嘴,一定是什么传销组织、诈骗团伙、空壳公司的重点招揽对象。” 郭 兴维道:“班长,你 这么高抬我,莫非是有意捧杀我?”于永乐哑然无语。 这郭兴维是在读大学生,还有一年就本科毕业了。他刚佩戴红花踏上火车的时候,憧憬着将来,觉得前途未可限量;到了部队,看到战友们学历都在他之下,而自己的见识却都在他们之上,有点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爱发表不同见解,见不平喜欢一声吼,这是高学历战士普遍的共性。 他来到军营将近一个月,暗暗后悔,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上了军营题材影视宣传作品的当。 部队并没有想象中有那么多的激情来燃烧,每天不过叠被子、走齐步、上教育,枯燥乏味,周而复始。 并且新训骨干一脸的公平看待,没有因为他的高学历而高看一眼。更气恼的是自己满腹经纶,一点派不上用场,站在普通战士中间,一眼看过去,除了身材体重上有优势,其余乏善可陈,更别提出类拔萃了。 就是叠被子,别人的棱角分明,而他自己的偏偏像扶不起的阿斗,软巴巴的,既不中看,更不中评。 有几次内务评比,他都获得了差评。别人指着差评栏上他的名字,说:“恭喜你又上榜啦。” 郭兴维首先大度地自我解嘲:“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接着大义地予以置评:“打仗的时候,不是被子叠得好就能消灭敌人的。” 打仗讲究冲锋陷阵,或者打不赢就跑,可惜他那庞然身躯,拖了脚步的后腿。跑在后面的人,冲锋时是老弱残兵——电影中挥着手枪喊“给我上”的匪军头脑,另当别论——撤退时可能成为俘虏。 想到自己非但没有鹤立鸡群,反而像只拔了毛的凤凰,产生了心理落差,有点气馁。 幸亏班长骨干轮番上阵,给他打气,他才没有打退堂鼓。 中国相声界的远近名人,除了马三立少数几个人,大都圆脑肥肠。 郭兴维身宽体胖,拥有进军这一领域的资本。他在新兵营组织的文艺晚会上,自编自演的相声大获成功,声名鹊起,他的自信心开始反弹。 不过自信心这东西,向来就像股市行情,涨跌无常,不受人的控制。新训结束时,连长原意要他去炊事班掌勺。 炮兵部队的炊事员是我军指战员中处境最尴尬的一群人,每天烟熏火燎,一身油腻不说 ,演 习时还被别人调侃“背黑锅,戴绿帽,眼巴巴看别人打炮。” 郭兴维在家时曾闻此言,虽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 里需要哪里搬 ”,可是他对自己的去向并不满意。 分兵时,于永乐看他憨态可掬,是个可塑之才,逢 年过节不至于因班里拿不出节目而发愁,将他招揽到手下。郭兴维对于永乐心怀感激。 郭兴维害怕跑步,每次五公里越野测试,他常在后面撵得人家嗷嗷叫。尤其到后半程,体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他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将熊熊一个,兵熊熊一窝”,这是部队的流行说法。 亏得于永乐把他看得紧,威逼利诱,他跑步的成绩才有长进。 回来的第三天,连队组织五公里测试。 于永乐这一次跑得异常艰难,脚下似有千斤重,呼吸不顺,气喘吁吁。冲过终点,虚汗把衣服都浸湿了,丢了半条老命。 连长笑呵呵地打趣他道:“当年号称草上飞的于大班长,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哈哈,看来这个假休得有意义。不急,你底子好,多跑两趟,就恢复过来了。” 于永乐垂头吐气,摇头摆手道:“岁月不饶人哪,不服老是不行了。想当年,迎风尿三丈;现如今,顺风尿湿鞋。” 第二十章、如临大敌 跑步足够拼命,尚能提高速度;要拼了命不去想一个人,结果却适得其反。 每天晚上十点整卧床休息,想要沾了枕头就安然地进入梦乡,是桩难事。 每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毕悦的印象,赶不走,压不住,像有了故障的水龙头,不管堵得多么严实,总堵不住管内的水一点一滴地往外溢。 过去跟她聊天时的一字一句,宛如黑白电影在银幕上播映,台词清晰,流水线似的在大脑中温存。辗转反侧,床板被压得发出吱吱作响的抗议声,一听就知道是个有心事的人。 晚上头脑清醒,白天倒又昏昏沉沉,这种痛苦的滋味,折腾得他神情憔悴,欲罢不能。他每天都给她打电话的。每次通话前,他先把当天的新鲜事、有趣的话打好腹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一个周末,毕悦刚洗了头,就坐在风扇前跟于永乐滔滔不绝。 第二天起床,四肢无力,汗流不止,才知道自己患了风热感冒。到诊所打了点滴,总算病情没有加重。 她把这件事说出来,于永乐听完笑道:“打电话打到打吊瓶,这也是空前绝后的事情了。” 毕悦似嗔似喜地责怪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还在那里偷着乐呢!这都是你害我的,等你回来,我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一并跟你算账。” 有时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意犹未尽,接着便心疼起话费,真是言多必失。 他常想打电话不如网聊。 通话是快捷的交流,网聊是实惠的沟通,通过文字的形式表达思想观点,字里行间,能够细细咀嚼出别样的无穷回味。 同样一件事,从嘴巴里说出来,容易让人感觉急促生硬,从指尖发出去,意境和效果就不同了。 譬如她刚才所说的“算账”,自己一定会套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典故,回复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敲诈勒索,我又岂可奈何!” 一个多星期后,于永乐渐渐适应了连队的生活节奏。每天的高强度训练,超常规的体力支出,容不得他有多余的精力再胡思乱想。不久团里组织百里大拉练,拂晓出门,披星戴月地回来。 这次拉练比以往尤甚,因为天气热,特别是中午,火光四射,中暑的人不少。由于伤病减员,上级领导也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叫停这种违背练兵初衷的做法,以后的拉练改为昼宿夜行。 紧接着便有消息说,兄弟单位有人跟敌特勾连涉嫌卖密,被地方的网监部门截获了。这个月的中旬,军区的副司令员将带队下来检查,大概是评估各单位的保密制度落实情况。 这一消息刺痛了团领导的敏感神经。 天下之大,莫过于人命关天,比天还大的则是涉网涉密问题。所以各级领导抓保密工作,可谓临深履薄,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当间谍卖情报是要坐牢杀头的”。 在军区领导到来之前,团里先进行拉网式安全大检查,要求不漏一人,不留死角,电脑、手机、移动载体、涉密岗位人员,是检查重点。 这天刚起床,已经有三名机关干部站在营房前了。 全连如临大敌,集合完就被带到篮球场站军姿,背对着排房,一个也不许走动。 检查人员将枕头、被子、褥子、鞋架上的鞋子逐一翻检过了,内务柜、会议室、储藏室、杂物房也有翻动的痕迹,真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早操结束,指导员声色俱厉地告诫大家道:“你们也都看见了,现在是什么形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的人私底下玩的小动作,别以为能够瞒天过海,我们心里都有数。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在这里我先打个预防针,别再跟我们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班长骨干要负起责任,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日朝夕相处,班里战士的情况最清楚。平时不出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出了问题追究责任,谁都逃不掉挨板子。” 这事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此后两三天,开会、装订材料、写对照检查、签保证书,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指导员说:“我也知道这些是形式主义,可是检查的时候用得上,你们不要嫌烦。” 排长刘大友说:“烦也没有用,部队是个特殊的武装集团,一人生病,大家跟着一起吃药,这个状况我们改变不了。古人说:‘吾日三省吾身’,我们没那么多闲工夫,正好趁这段时间,照照镜子,清除掉思想上的一些杂念。” 于永乐说:“上级开展活动的初衷是好的,到了下面变了样。既然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态,强者不得好死,弱者不得好活,适者身体健康,道理就这么简单。” 迎检无小事,上下一盘棋。有句话说“请佛容易送佛难”,事实上,等“佛”比送“佛”更难,前期准备工作最琐碎、最辛苦。比如整治环境卫生,就有好多文章可做,不仅是体力和耐性的支出,还是一项技术活。 副团长带人下来检查之后,通报了几个单位,说剪草该像剪头发一样用心,剪完之后,须得再修一遍,切忌粗心应付,该剪的地方没剪到,长短不一,凹凸不平,看上去像狗啃一样;刷树、刷路是门面功夫,也该如女人贴面膜、施粉描眉一般细腻,不能弄得树底下、路面上泪迹点点,斑驳陆离。 因此,他说:“什么叫做工作标准?连长、指导员是不是当起了甩手掌柜,把任务分派下去就完事了?有没有亲自到现场去把关?你们责任心强不强,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 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级别越高的首长下来检查,当然单位主官不敢怠慢,既要想方设法推销亮点,又要千方百计掩盖缺点,并且不能出现半点纰漏,思前虑后,谨小慎微,可谓压力山大;到了末端,具体到战士们身上,境况就不能同语了。 大领导驾到,不过听汇报、查阅资料、座谈问询、到基层走马观花看一些面上的工作,拍屁股走人,与底下的连队、战士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当然有的领导不耻下问,喜欢下班排和战士唠家常,接地气,然而毕竟底下人多,被抽问的可能性几乎等同于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并且大领导有涵养,不会把火气往战士身上撒。这好比狮子、老虎只会捕食大猎物,绝不屑拿野兔充饥。倒是那些九品芝麻官下来,常弄得鸡犬不宁,这或许正是“不怕官,只怕管”的真实写照。 第二十一章、相思转移 这副司令员战士出身,一步一个脚印,逐级上台阶,至显赫位置,对战士充满感情。负责文字材料的机关干部神通广大,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得知,副司令员平生最恨听报告,先前检查的几个单位里,有人照本宣科地念稿子,都被他叫停了。 政治机关的人妙笔生花,芝麻大的成绩能吹成西瓜大的功劳,准备的材料里需要撒上干燥剂吸去水分的,这道理他当然不会不懂——报告中有些东西,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前瞻思维,其实只是子虚乌有,正常人都看得出是个肥皂泡,要不要戳破、该怎么戳,这既需要勇气,也是一门艺术——副司令员喜欢找战士座谈,听原汁原味的话。 这让团领导慌了手脚,官兵们也如临大考。 这天下午,连长、指导员到机关参加迎检部署会回来,首先传达会议精神,说副司令员是个“任性”的人,去哪个连队检查、检查什么内容、走哪条线路,一切皆由自主,向来不用导游的。 接着给大家服镇定丸:“首长也是人,不是森林之王,有什么好怕的?假如到我们连队来了,大家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现出来,回答问题要规范,声音要洪亮,千万不能扭扭捏捏,羞羞答答。” 话锋一转道:“当然,我们也要辩证地看待现实中的某些困难,要站在单位建设的高度,想一想什么话该说。” 副司令员来了,轻车简从,不似先前看到的前簇后拥,团里也只有两位主官陪同。负责影像收集的人早准备好了长枪短炮,咔嚓咔嚓地按快门,一路小跑,大汗淋漓。 他先到各营连转了一圈,检查硬件基础设施,接着上训练场。按照周表计划,当天是训练日。看到首长来了,官兵们群情振奋,高喊的口号声直达云霄。 副司令员是个和蔼内敛的人,举止儒雅,谈吐温和,并非之前所传的“威严苛责,大杀四方”。 站在战士们中间,像个长者而不是长官,因为他跟大家的交流,眼光是平视的,不同于有的人脸上常挂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 说话提问慢声细语,却清晰有力,而且大多数时候是个忠实的听众,明显区别于有的人刚听完两句话,就手掌劈空气发表意见:“这件事应该怎样怎样”,“必须注意以下几点”。 他的提问只是些日常的经常性工作,问题刚抛出来,团长、政委就积极的抢先回答。副司令员道:“我想听听战士们的意见。” 两位主官受了黄牌警告,才将话语权传递下去。临走,他勉励大家只争朝夕干工作,忠诚履行使命,忠于职业操守,把所有心思精力都用在准备打胜仗上。 检查过后,官兵们如释重负。两天后,团里专门召开了迎检工作讲评会。 会上,政委眉飞色舞,表扬了表现突出的单位和个人,称团队建设芝麻开花,得到了首长的认可,这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努力的结果。 可是“形势越喜人,我们越要保持清醒头脑,一百减一等于零,这道理谁都懂。大紧之后防大松,保密就是保命,抓‘四反’斗争永远在路上,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含糊不得。机关干部要适时杀回马枪,检查督促工作,把不良倾向性问题扼杀在苗头之时。有几条高压线不能碰,一是违规使用通讯工具,对外乱交往的问题——” 听到这里,于永乐不禁想到自己跟毕悦的关系,他们之间究竟属不属于乱交往。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下,立刻省悟到这是个伪命题。杀一儆百是管理者维护正规秩序的惯用手段,团领导既然如此态度鲜明地表态工作重心,虽然不排除含有鸣枪示警的用意,却也并非危言耸听。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自己也该相机行事,避免反面典型榜上有名。 这一个多星期来,各项工作应接不暇,于永乐因公私废,和毕悦每天的通话时间也跟着缩水。连队加强了手机管理,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使用。 毕悦第一个鸣不平,说这种现象让他们这些地方人听了,只会觉得不可思议。 看到于永乐勤快地往电话亭跑,连长使出他惯用的蹩脚的幽默感,拍着他的肩膀道:“这电话粥煲得味道不错呀?注意加水,别粘锅烧糊了。” 于永乐感受得出这边鼓敲击的重量,以后去电话亭,就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左顾右盼,说话都不能随心所欲,生怕隔墙有耳,受到连长、指导员的特别关注。 周末假日、课后饭毕,闲来无事,只能跟郑鹏程下棋。郑鹏程棋风沉稳,长攻善守,在连队号称棋圣。当然他的棋艺还没有到能够藐视各路豪杰的程度,因为他代表连队去参加团里组织的象棋循环赛,每次都铩羽而归。只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当霸王”,在连队这片小山头,郑鹏程的棋艺确实少有能出其右者,受“棋圣”的称呼,属当仁不让。 于永乐爱下棋,有机会就跟郑鹏程切磋。于永乐的棋艺,跟连长蹩脚的幽默相去无几,他跟郑鹏程对弈,输多赢少,五局能够赢一局,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赢的那一局,也是赢在哀兵必胜上。每次输了,他就拍大脚,说:“又给儿子教训了一次!” 郑鹏程气得直翻白眼,棋子抓在手里,出其不意,在永乐按在棋盘上来不及收缩的手背上闪电一击。 于永乐有时走错了,要悔棋,郑鹏程当然不肯,两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一旁观战的赵不识道:“落子无悔大丈夫,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于永乐气呼呼地瞪着眼睛:“你小子吃里爬外,胳膊向内拐,明天训练场上有你好果子吃。”还说:“世道变了,自己养的猫不去捉老鼠,反而专在家里咬主人的鸡。” 郑鹏程笑道:“你看,人家说句公道话,你就抱打击报复的用心,真要不得。做人要光明一些,就是压制民主,也不能这样**裸的呀?”又对赵不识说:“明天训练时要是你班长给你加小灶,你就告他公报私仇,变相体罚。” 赵不识站在五步之外,防止被班长的明枪暗箭击伤,打躬作揖地笑着说:“班长我错了,班长您高抬贵手,班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于永乐有时候赢棋,还赢在出奇制胜上。 这天,不知家里谁烧的高香,他居然连胜两局。第三局,他步步为营,连攻带守,把郑鹏程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胜利在望,于永乐得意忘形,说五步之内,就要郑鹏程缴械投降。 说着将对方的老帅一把抓过来,在嘴边一吹道:“怎么凉飕飕的?赶快送到卫生队打吊针,也许还有得救。” 郑鹏程似乎也感觉到大势不妙,这时候,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嘴硬道:“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体温一切正常呀?” 重新调兵遣将,撤子回防。 于永乐头脑发热的毛病又犯了,车吃炮打,连喊了几声“将军”。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于永乐不是智者,也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何况急功近利。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刚喊完一声“将军”,郑鹏程脱口而出的话,使食草动物界的饮食特性瞬间天翻地覆:“难道我的马是吃素的?” 将横冲直撞的车丢到窗外去了,化解了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势。 这一次输棋,于永乐不再拍大脚,转而拍胸脯,脱口而出的三字经,骂自己道:“又大意了!”虽然输了,并不心服,说郑鹏程惨胜,也是胜之不武。 郑鹏程可不管这些,得意非凡地道:“我下棋从来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不看过程,只求结果。胜不骄,败不馁,历史上的名将,都有我这样超然的心态。” 第二十二章、把酒言欢 谭志成休假回来,正是迎检准备最紧张之时。这天周末,他要请诸位同乡一聚,这是每个销假后的人通常会履行的一套手续。地点在本团对外承包的唯一一家饭店里。这家饭店据说是某个领导的远房亲戚开的,没有挂牌经营,因为没有竞争对手,连名字都懒得起,大家私下里叫它“惹不起大饭店”。 仿佛一切垄断行业,或者独生子女,自大、自我、自私是它的独特个性,价格贵、上菜慢、菜谱屈指可数是它的鲜明特色。它濡染了主人唯我独尊的脾气,对待所有的客人都是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反正我能提供的服务态度、饭菜质量就这样,你们爱来不来,爱吃不吃”,所以每次光顾过后,出了门,先是后悔,接着骂娘。虽然对它抱有成见,然而周末聚会、生日宴请,还得仰仗它提供场所和招待,也就无可奈何。 谭志成告诉大家,下午五点钟进场完毕,可以从容的聊天。于永乐开门进去,包厢里乌烟瘴气,坐着四个人,东家之外,张建捷、何忠勇、宁思瑜,都是本县的同乡。 张建捷和谭志成同年同月同日入伍,他人未到中年,头上的头发黑白分明,各占半壁江山,大家都叫他白头翁。何忠勇、宁思瑜与于永乐共乘一个火车皮参军,天涯相见,岁月淘沙,他们格外珍惜这份缘分。 于永乐高声打招呼道:“‘***’又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呀?” “有没有点时间观念?这回又迟到了!何忠勇刚说过,你还真有领导的派头,每次都让大家等。今天不喝酒,否则非罚三杯不可。”谭志成边嚷边给他指定座位。 于永乐拉椅子坐下,扯淡道:“路上堵车了。”瞧张建捷嚼着槟榔,嘴唇翕动,满脸通红,像母鸡下蛋后涨红的冠,假装诧异地问道:“近来又便秘啦?” 张建捷愕然,很快便听懂了话里的含义,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挣扎得出:“啊?这都被你看出来啦?憋得好难受。” 老实本分是宁思瑜的英雄本色,他没反应过来,信以为真,果然道:“你卫生队有熟人,吃完饭,去给老张拿点通便发汗的药。” 于永乐笑道:“拿点药还要拉关系走后门吗?我卫生队更没有熟人。这任务交给何忠勇得了,使美男计,他最拿手。” 谭志成看人到齐了,吩咐服务员上菜。 服务员抱歉说,今天周末,包厢都订满了;两个厨师中,有一个因家事请假,剩下一个忙得晕头转向,不过会尽快先给他们上菜。 张建捷问尽快有多快,服务员答说就是非常快,张建捷再接再厉地问:“有没有动车那么快?” 那服务员大概二十出头,生相腼腆,不知出嫁没有,她抿嘴而笑,转身走了。 等她拉上门,谭志成道:“该死,该死,你调戏良家妇女。” 张建捷正要说话,于永乐道:“她说尽快给我们上菜,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人长得帅就是最大的资本,刚才我看见何忠勇和她眉来眼去的,难道你们背后有故事?” 哄堂大笑。 何忠勇急得要跳起来,对于永乐逼视道:“你这人内心怎么这么龌龊?明明是自己心里有想法,偏要扯到我身上。我刚才可是一句话都没说,真是躺着也中枪。我看你休个假回来,思想滑坡了,满肚子花花肠子,和以前比明显不是一个人。老谭,老张,我们适时该拉拉袖子,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滑向深渊去。” 谭志成、张建捷、宁思瑜同时随声附和道:“是呀,说话要讲政治,注意身份和场合。还好,刚才我们是关门开玩笑。于永乐呢,变化是快了些,想法多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看来近段时间参加政治教育的态度有点消极。” 于永乐寡不敌众,百口莫能辩,只好学聪明人,手腕搭在椅背上,仰视着天花板道:“是是是,是我想法变复杂了,我一点都不否认。只有你们哪,一个个思想还纯得像优乐美奶茶。” 菜络绎地上来,没多久便上齐了,像是饭店老板额外关照的结果。大家纷纷举箸,大快朵颐。隔壁厢房里接连传来呼唤服务员的声音,一个问:“我点的清蒸罗非鱼呢?”另一个问:“到底买回来没有?” 刚才问的那个人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等了半天了,你可别告诉我,它已经回娘家了。” 听到这句话,谭志成等忍俊不禁。于永乐靠门坐着,忍住笑,站起来,出门看紧挨着的包厢里坐的是熟悉的面孔,道:“兄弟,你说话别这么逗,我们这边有人把饭喷了一桌子。到时这桌的账你们一起结呀?” 原来他们那桌上菜,像战时使的添油战术,上的这道菜已经见底,另一道菜还千呼万唤不出来。饭店老板似乎预感到服务员压不住阵势,亲自出马:“正在蒸,正在蒸,马上出锅了,两分钟就好。” 于永乐回来,道:“假如离世界末日仅剩下两分钟,我一定选择在这家饭店度过。”大家估算它一年能够营利多少钱。谭志成道:“现在做吃的最能赚钱。如果年底退伍回去,开一家这样的饭店,生意有这么火爆,我就满足了。” 宁思瑜道:“人心永远不会知足的。生意好了,你就想扩大经营规模,做大做强,开连锁店。” 张建捷道:“这叫欲壑难填。你看现在的中国首富、亚洲首富、世界首富,哪一个不是每天上紧了发条拼命在挣钱。” 于永乐道:“其实他们拼命倒不是纯粹为了挣钱,钱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个数目。他们只要保持一种拼命的精神状态。有的人喜欢过清闲的生活,有的人享不了清福,不仅自己闲不下来,也看不得别人闲。一闲下来,不是生气,就是生病。” 张建捷道:“这话有道理。难怪有些当官的,在台上时意气风发,退休后还喜欢指手画脚。退下来不到两年,就明显衰老了许多。” 谭志成道:“我们现在天天喊‘拼命搞科研’、‘拼命搞训练’,口号喊得太响,喊得太多,听着听着就麻木了。特别是现在独生子女居多,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假如有一天真的狼来了,上了战场,这些‘草莓族’能否舍得拼命,有时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 于永乐接下来的一番话,连他都感到诧异,对自己倾倒不已:“那不用怀疑,中华文化里有救亡图存的基因,向心力永远强过离心力。不管什么东西,都讲究钟摆效应,我们读中国近代史、现代史就知道,多少次遭受列强瓜分,面临亡族灭种,虽然前期反抗遇点挫折,最终都能获得胜利,顽强地存活下来。当年日本鬼子不可一世,毛伟人一句话,‘让日本侵略者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真是大气磅礴。坦白地说,我们不得不佩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胆魄和见识。” 谭志成道:“伟人总有惊人的判断和预见,我们这些后来人自然望尘莫及,只能在饭桌上随便说几句消遣消遣。”说着端起饮料杯子一顿,邀大家干杯。 第二十三章、诚信危机 何忠勇举杯在眼前摇了摇,看里面的白色液体起漩涡,突然吟诗作赋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干杯就干杯——” 说完,脖子一仰,一饮而尽。继续道:“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讲到浪漫的革命英雄主义,就联想起醉卧沙场、马革裹尸的场景,生活在和平年代,不知道是我们军人的幸运,还是不幸。说真的,太平盛世还真的缺少英雄。” 谭志成对何忠勇的观点,不敢苟同,道:“一个国家缺少英雄,是这个民族的悲哀;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是黎民百姓的悲哀。英雄不一定都得顶天立地,非得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像我们一样,每天操枪弄炮,好像生产不出实际意义的价值,总算守一方国土,护一方安宁,也许本身就是英雄。” 何忠勇道:“东海、南海局势最紧张的时候,特别是一报道我国渔民被驱赶、被抓的新闻,网上一片质问为什么不出兵的声音,怀疑我们能不能打仗。有的调侃说城管的战斗力比我们的强多了。” 于永乐道:“出不出兵,高层有高层的通盘考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有的说没准备好,有的说不值得打,有的还说经不起打,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我想,打仗避免不了死人,一死人就容易造成人心不稳,社会动荡——” 张建捷道:“这倒不是怕死人的问题,社会上每天有多少人因车祸死去,地球还不是照常绕着太阳公转?” 谭志成道:“是呀。我休假回来的前一天,我们县城就有个人被车撞死了。据说这人是个痞子,死了还有人放鞭炮呢。” 于永乐对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新闻不感兴趣,道:“死人不可怕,关键看怎么死。天灾人祸死了人,不管有多么悲惨,擦一擦眼泪,就能够继续坚强地生活下去。打仗死了人,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民族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心灵上的战略纵深太狭窄,一百多年来,跟外国人打仗,输多赢少。哪怕一次小小的失利,也会容易引起社会的震动。所以战与不战,上面的决策一定会非常慎重,不会被热血青年的意见绑架了。” 那餐饭大家吃得非常尽兴。于永乐回到排房,感觉口干舌燥。适才餐桌上说话多了,喉咙有点沙哑,并且对自己发表的议论,自以为高明得很。才八点多钟,他泡了杯茶,坐在风扇前,热气腾腾地喝着。汗水井喷一般,争先恐后地弃他而去,胸前背后的衣服湿漉漉的,像刚从水桶中打捞上来就直接穿在身上。 于永乐坐立不安,心里有点躁动,打算出门,在营房前后的道路上散散步。谁知外面也是风平浪静,树叶纹丝不动,在黑暗寂静的夜幕下打盹。闷热仿佛一床严实厚重的被子,热情地拥抱天地间万物,好把自身的能量摊派出去。 电话铃响,联系人显示“罗纳尔多”。接通以后,于永乐先咳一声,清清嗓子:“绍恒兄,这么晚来电,有什么指示?” 罗绍恒朗声道:“咱们是平民小老百姓,哪敢在你面前谈‘指示’!”相互嚷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把账号发给我,明天我汇钱给你。” 于永乐问他那事解决妥了没有,听完后道:“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况且我现在又不急着用钱,又没向你催债,就当先在你那里存着,等到你手头宽裕一些时,再转给我得了。” 罗绍恒似乎已经从失落的坑里爬起来了,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朗朗上口:“我说过这个月给你,就一定说到做到的,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就算困难,我宁可先还给你,然后再马上跟你借,这又是另一回事。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欠钱的是老子,借钱的反而变成孙子了,因为耍赖皮的人太多。” “何必多此一举?我和你谁跟谁,一个电话就说明白了,况且也没必要花手续费这个冤枉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常犯这样的错误,对陌生人往往很客气,对身边的熟人就随意得多,许下的承诺也不太放在心上,大概从熟人身上更容易得到谅解。就像这次跟你借钱,我说过这个月给你的,要是食言,你嘴上当然不好说什么。下次再跟你借钱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爽快了。我珍惜我们的友谊,所以必须跟你解释清楚。”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别人都说无商不奸,看来做生意你也还没有完全入门。你这样不会变通,从同行们的眼光来看,有的人会说你有诚信,多数人一定会觉得你太老实,不灵活得近乎呆板。” “做人要做真实的自己,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问心无愧就够了。我刚才说过,对陌生人客气,对身边人冷漠,要是反过来,现实生活中怄气、吵架甚至决裂的现象,就会减少很多。” “可是现在经常听见有人会这么问,良心值几个钱?” 罗绍恒突然笑道:“我们今天是不是太无聊了,怎么会讨论这个问题?” “反正无聊着也是无聊着,谈一谈也没有关系。你是个辩论高手,上学那会儿曾代表班里去参加辩论赛的,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良心如果能够以金钱来衡量,那就是我们整个社会的不幸。我始终认为,吃亏是福,讲原则、守信用是做人做事的前提。” “这些大道理学校里早就教过了,也 是 当 前 舆 论 媒体重点宣传的导向。我 就不信你走上社会那么多年,就没受一点实 用 主义的影响。” 罗绍恒滔滔不绝,敲着木鱼在念经:“你听我说,实用主义不等于利己主义,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做损人利己、违法乱纪的勾当。 “你看现在超市商店里,开口闭口就谈卖放心药、放心粮、放心油。当‘放心’被绑在商品上,成为买卖交易的一个要求,我觉得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病态的社会里。 “制假售假人人痛恨,一旦自己受了欺骗,第一反应是想着怎样去欺骗别人。 “收银台收了假币,不是想到报警,而是留心看有没有比自己傻的下家;向一个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受助的人意识里首先冒出的是帮助他的人有什么企图;报纸上电视里一有报道‘碰瓷’的新闻,个个义愤填膺。 “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常提到将心比心,不过比的是谁更狠心。诚信缺失到这种程度,社会病得不轻,虽然我们不能开出药方,至少可以做到不随波逐流。并且,吃小亏捡大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大凡事业成功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我不是传教士,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理感受,你不要笑话我。” 于永乐忙说:“怎么会呢?我举双手赞同你的观点。不过好多事都是知易行难,说得到不如做得到。我听说官场、商场都是一口大染缸,难得你这样洁身自好,能够守身如玉,看来真的可以做兄弟。” 第二十四章、张伟挂啦 罗绍恒笑道:“拍马屁很少有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我还是可以接受的。告诉你一件事,张伟挂掉了。” 于永乐骇异道:“啊?怎么死的?什么时候?”不自觉地想起吃饭时谭志成说到的车祸致死的那个人。 罗绍恒踌躇道:“因为小事跟人起了纠纷,被别人追赶,意外给车撞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再慢慢跟你说。” 挂了电话,于永乐心里浮起了淡淡的阴云,若有所失,说不清道不明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张伟跟自己并没有太深厚的情谊,他留给自己的观感,刚开始是良好,后来一直走下坡路。总算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花的凋落,古时尚且让人伤春;自己认识的人里,一个生命的消逝,无论如何,为之同情和哀悼,这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罗绍恒这小子,报告的事情有始无终,和古代说书或者现时播放的电视剧,一到关键时刻,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如出一辙,给人留下悬而未决的印象、继续关注的好奇心。 张伟的死,经过是这样的。 张伟好色,喜欢拈花惹草,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在外面有人,他老婆也清楚,为了孩子,勉强维持这份名存实亡的婚姻。他在外面勾搭的一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 他情人的老公生性懦弱,况且长年在外,他们就这样在地下保持着这份若明若暗的关系。她老公也似有察觉自己戴了绿帽,只是一时没有证据。那天晚上,是他情人的生日,他情人的老公也特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在本县的好歌城开了间包厢。 张伟跟几个朋友从酒店里出来,酒足饭饱,要去给他情人庆祝生日,沿路经过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虽然之前早得到她老公回来的消息,张伟仗着酒胆,也就置之不顾。何况她老公是颗软柿子,平时偷偷摸摸,背负偷人的骂名,索性闹穿了,相机行事,占为己有。推门进去,里面坐着男女十来个人,当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献上鲜花。她老公看着脸都绿了,不过弱者的生存法则里,隐忍是一大法宝。 张伟此时酒醉三分醒,还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举动,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到洗手间锁了门。他在洗手间只待了几分钟,出门时俨然高手闭关结束,重返世间,已成天下第一了,忘乎所以,以致对他情人又搂又抱。 他情人的老公再能忍,此时也忍不住了,两人大吵其架。包厢里的动乱惊动了外面的保安,及时赶来劝架,好歌城的管事也火速到场,平息纷争。 照理说顾客就是上帝,不让自己的场地上生事,这是管事的宗旨。只要离开这地方,随你们爱怎么吵。可惜这个上帝似乎刚从魔鬼岛旅游回来,岛上的见闻,唤醒了他放纵的本性。管事和保安,他也不放在眼里了,恶狠狠地说:“你们少管闲事,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你去告诉你们老板,今晚老子不高兴,明天叫他别开门了,给你们放长假!” 他在跟管事理论的时候,他情人的老公已经偷偷请了援兵。忽然头上遭受沉重一击,张伟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他意识到遭人袭击了,拼命挣扎,抱头抵抗,总算能够瞧个空隙,踉踉跄跄,夺门往楼下跑。后面四五个人,穷追不舍。 张伟且战且退,到了大街上。幸亏跑得快,把追兵甩掉了。跑了一箭之地,感觉身后并没有追击的脚步声,才敢停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越想越气恼,以致产生幻觉,路旁的树、驻足观望的人,宛如一群群牛鬼蛇神,张牙舞爪,抡着狼牙棒,要索他命。他感到风声鹤唳,神色张皇,一个箭步,要到路对面去。随着一阵细长尖锐撕裂了的刹车的声音,张伟倒在了车轮底下。 张伟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两天,终究不治。他家人怪医生不尽全力,纠集了亲属在医院门口拉横幅、烧纸钱闹事。医院的秩序完全被搅乱,只得报警。警方赶到时,依法劝离无效,拔枪对天空“嘭”的一声,带头闹事的人两腿发软,跪下来了。张伟死得不光彩,葬礼办得极度萧条暗淡,平日跟他称兄道弟的人,鲜有到场送别的。 罗绍恒去了,三鞠躬后,安慰他家人节哀。又打听得出,警方调取的街头监控,是张伟违规穿越马路,肇事司机负次要责任,赔了一笔安家费。本来死个人,掀不起多大的波澜,倒是“医闹”的新闻极具爆炸性,微信圈里大家都在看警察鸣枪示警的视频,又间接带出死者的身份。 不到两天,“小瘪三作恶多端,丧命车轮罪有应得”的传言,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传言四处扩散,不知如何竟然传到乡下,传进了于父于母的耳朵里。他们知道死的这个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欺行霸市、****、吸食毒品,号称地头蛇,并且跟他们的儿子似乎还是熟识的人。先不论熟识的程度,正好比刚从传染病疫区出来的人,尽管有一箩筐的证据证明其人并未感染病毒,然而见了面,总让人产生戒备,引发联想。 这些道听途说的新闻,让于父于母起了恐慌,假如永乐交友不慎,误入歧途,和张伟是一丘之貉,那就糟透了!何况永乐今年休假期间的表现,让他们多少有些失望。恨不能立刻打电话到部队核实确认。 于永乐知道张伟死讯的第二天,于父来了电话,开口就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永乐回父亲话,说是休假时去朋友家吃饭,偶然认识的,前后不过见了三四次面。于父稍微心安,几天来郁积的心病减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要通过谈话慢慢消解。接下来的谈话,于父进行了大胆的艺术加工:“别人传给我的话里,不是这么回事。我听说你快毕业那年,跟人家拜把子;死的这个人,你们结拜的十兄弟中,排行第一。我前思后想,平时经常跟你走动的,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可是有些事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比如前段时间你经常跟他在一起喝茶——” 听到这里,于永乐早已经哭笑不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截断父亲的话道:“是呀,我的带头大哥死了,我现在伤心得很!别人说风就是雨,这种话你也相信!如果有一天我电话停机了联络不上,有人说我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负案潜逃,难道你也当真?”总算忍住,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一把年纪的人了,一点是非判断力都没有,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呀?” 第二十五章、话不投机 于父愕然。 平日里,于母的飞扬跋扈、喋喋不休,使他变得忍让、听话、懦弱。 而今儿子居然也敢顶撞自己了,再不摆出老子的尊严,自己就枉为尊长了。 于父怫然道:“你瞧你说话的态度!有你这样跟老人家说话的吗?就算别人以讹传讹,我是非不辨冤枉了你,你也要耐心地解释清楚。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太不像话!我看你现在长大了,越发不把父母放在眼里了。” 这次谈话,不欢而终。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父亲发火。要在以前,看见父亲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于永乐会怒其不争,同情他、替他抱不平。 可是今天他说的话,大失水准。 知子莫若父,他竟然把两个不相干的人,两件不相干的事,生拉硬扯,牵强地捆绑到一起。刚才自己说话的语气、方式确实欠妥,虽然有些后悔,然而盛怒之下,并不想这么快就原谅他。 这几年来,跟家人天水一方,聚少离多,感情上出现了隔阂,要跟父亲推心置腹的交流,有些费劲。 于永乐自认为已经是个接近而立之年的人,而已经能够坚强的独立,不再受父母的管束。 他不知道在父辈的心目中,子女永远像天上的风筝,希望他飞得高,飞得漂亮,又担心风大了,手中牵着的线断了。 下午,于父又来了电话,问下半年的打算。于永乐告诉他,暂时没什么打算。 于父道:“我跟你妈的意思,希望你再签一次志愿,几年以后,你思想变成熟了,做事会更沉稳一些。这也是我和你妈的共同愿望。” 永乐道:“就算我有留转的意愿,也要先看组织的需要。这不是去饭店吃饭,想吃就吃,想走就走。” 父亲太可笑了,他对自己的关心越无微不至,越要干涉自己的选择,自己偏不按照他描绘的路线图去走。 自己早过了叛逆的年龄,不需要再用逆来顺受来证明自己的成长,人应该把命运紧紧地捏在自己的手里。 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父母的话,或许可以少走些弯路,少遇些挫折。 可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生活的体验、成长的烦恼,得亲身去尝试,旁人无法代劳。年轻时摔倒了,爬起来,拍拍手,又能够顽强地走下去。 此后将近一个月,于永乐很少主动跟家人联系,有时候见了父母的来电显示,心理上也如同遇了债主。 时间越往后推移,他们越心思专注地投放在自己身上。父亲关心自己的前程,母亲则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追问不舍,说假如年底退伍,就该找个人结婚。 要是现在还没有对象,她立刻动用七大姑八大姨的资源,牵线介绍。于母还满怀自信地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条件,多少人抢着进门呢。” 于永乐恨不能说:“我知道,现在扎着马步排长队等做媒的人,组建一个加强连还绰绰有余。” 可是这话说不出口。真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于永乐成了困顿之师,孤独地作困兽之斗。 他把自己的内心感受,一五一十地向毕悦倾诉。多亏毕悦善解人意,不仅对于永乐倾吐的烦恼照单全收,还耐心地开导他调整好心态,体谅父母的苦心。 他曾调皮地跟她开玩笑说:“人生下来,长到三四岁就该原地踏步,永远懵懵懂懂,无忧无虑,那该多好;或者直接跳跃到耄耋之年,日垂西山,无欲无求,看淡一切。” 毕悦笑话他如此颓丧,大丈夫处世,不建功立业,岂不与草木同腐乎?像他这样无志气,一辈子没有出息。他和她的关系又比以前微妙了一些,每次通话,极尽小心,不敢贸然越过分界线。彼此都恨没有捅破窗户纸的勇气。 空虚烦闷的情绪在人身体里寿命的长短,得因人而异。 拿枪杆子的人,绝无时间受这情绪的纠缠摆弄,刚要成型,便蒸发了,像煮菜时火上锅底残留的水,瞬间化为乌有。 过两天,连长晚点名时通告大家,半年考核临近,这是今年来的头等大事,必须考取好成绩,将“军事训练一级单位”的流动红旗收入囊中,只许成功。连长短暂的动员令,吹响了复训迎考的号角,强化训练、摸底考核全面铺开。 第二天早操将要结束时,连长再次重复迎考的话题,各班班长把本班的人的体能摸清楚了,该加餐的加餐,该重点训的重点训。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那些老弱残兵,更要加把劲。别到考试的时候,就想着帮厨、站连值、泡病号,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有谁在考核中拖了后腿的,年终评比先进时,站一边凉快去,班长也要接受问责。” 问责问责,问一问责一责,这样的话,老士官们听得多了,早耳熟能详。白天的训练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于永乐无暇他顾,日子过得安稳充实了些。 这一天摸底考核结束,于永乐捏着到手的成绩单,看班里几个人的成绩,总体还过得去。唯一让人揪心的,便是郭兴维,他的成绩接近一半挂了红灯,耀眼射目。 于永乐逮住机会,说了他两句。 郭兴维道:“班长,我是真的着急呀,我现在做梦都想着怎样摘掉落后的帽子。你知道我底子差,跟以前比,我感觉自己进步已经很大了。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一步跨不到长安城,看来后腿我是拖定了的,要是因为我连累让你评不上先进,我,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你呢!” 于永乐听他说话轻松的口气,心里早不痛快,又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少有愧疚之意,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你小子能不能振作一点,啊?能不能像个男人,有点骨气?我告诉你,我能不能评先进,能不能立功,能不能晋级晋衔,这都不重要。我不想几年以后,想起自己曾经带过这么一个兵,是个孬种!入伍大半年了,每天按吃三个馒头计算,扔进河里都成堰塞湖了,还‘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没错,你是比以前进步多了,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是也不能有这种小进即满、小富即安的心态。” 郭兴维下连以来,见过班长正言厉色地训过话,可是这样火力四射地单独朝自己开枪,今天还是头一回。看来老虎不发威,还真不能把它当病猫,赶紧把稍息的脚收回,立正站好。 第二十六章、多事之秋 于永乐摇头苦笑。 现在的新兵,太不像话,真是“给他阳光就灿烂,给他洪水就泛滥”。 兵越来越难带了,这是干部骨干普遍的抱怨。 平日里跟他们说话,和颜悦色,打成一片,他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点不懂得规矩礼节,变得愈加骄横放纵。看来亲和力跟威慑力,切实难以一箭双雕。 他想自己当新兵的时候,班长骨干高不可攀,他们说的话,就如圣旨一般不可抗拒。班长批评一句,诚惶诚恐。 有时班长心情不好,放屁都得找下风处。那时候通行的说法,新兵干,老兵看,班长在一旁扯淡。 现在呢,全倒过来了,班长骨干干得汗流浃背,新兵同志站在一边袖手,学而不厌。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并且他们的民主意识强得很,动不动就问“为什么”。 有一次组织战术训练,郭兴维跑错位了,于永乐纠正。郭兴维振振有词地说:“班长,我记得昨天明明是往这个方向跑的,为什么今天又跑偏了?” 于永乐愤然道:“你臭毛病又来啦,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听我的指挥,总没有错。” 郭兴维转过身,噘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幸好于永乐没看见他的面目表情,要不然又是一阵臭骂。他想班长的臭架子有时还得摆一摆,否则执行力就打了折扣。 而今当务之急,是尽快帮助郭兴维“脱贫”。于永乐制定了详细的补差计划,譬如五公里武装越野,耿志钰在前面拉,洪边祁从后面推,他一路跟着跑加油鼓劲,真是“一个好汉三个帮”。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结果前面拉的叫苦连天,后面推的精疲力竭。 耿志钰道:“拉人最累了,我宁可多背两条枪。” 于永乐突然恍然大悟地说:“我们前拉后推的,累得半死,你在中间是不是当三毛啦?” 郭兴维替自己辩白道:“班长,天大的冤枉,你们没看到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跑步尚可借助外力,其他科目就只能自食其力了。 过硬无捷径,苦练出精兵,笨鸟多飞而不至于搞疲劳战术,如何在两者之间准确拿捏,确实让人有点头疼。 功夫足够深,铁杵磨成针,凭借自己多年的带兵经验,郭兴维又是班里唯一的重点援建对象,身集万千宠爱,不信提不高他的军事素质。 于永乐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视他作关门弟子一般关照。郭兴维也是个要求上进的人,虽然每天累得咬牙,总算能够坚持下来。不到十天,他的综合成绩由过去的“敌后游击队”,勉强能够挤进中游。 只有一项,他的实弹射击成绩无论如何也提高不上去,这是于永乐最大的心病。 于永乐自信已经把所有的操作要领、射击心得全部教给他了的,郭兴维也吃得津津有味,只可惜不消化。 第一次体验射击,记分员下笔如有神,给他画了个又大又圆的鸭蛋。第二次依然全部脱靶,记分员心不在焉,把鸭蛋画成了鹅卵石。如是者三,于永乐对他仅存的一点信心也跟着缩水。 那天摸底考核过后,参谋长手拈着成绩单,郭兴维那一串形状各异的圆圈分外耀眼,问他的班长是谁。郭兴维据实回答,于永乐恨不能站起来分辩:“胡说,谁是他的班长!他的班长是光头强。” 这天上午,于永乐负责带几个人去机关领取战备器材,回到连队,感觉连长脸色有点异样。他喊完“解散”,连长就把他叫到房间,叮嘱他把班里的人看管好。 连长极尽克制自己的情绪,于永乐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满腹狐疑,莫非班里又有谁捅了马蜂窝。原来他去交班,昨天检查部队的机关干部通报情况,点了一大堆问题,连队大多数都沾光了,例如训练场秩序不正规、参训率不够、组训者对训练内容若明若暗等。 团长、政委居高临下,眼光中带着几万伏的高压电,让坐在下面的各营连主官如坐针毡,最后还一一被叫站起来说明情况。丈夫在单位挨了上司批评,回到家里,嫌妻子炒菜盐放多了,大发牢骚;妻子跟丈夫话不投机,窝了一肚子火,想起儿子不好好吃饭,刚才还打碎了碗,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儿子受了委屈,哭丧着脸,跑回房间,开了门,猫挡住去路,一脚踢过去了,猫在地上打了几圈滚。这是平常见到的撒气模式。 连长从机关回来,径直去了训练场。 孙大发也是活该倒霉,他跟人嬉笑打闹,没留心连长正站在他身后,怒目而视 。连长大发雷霆,将过去对孙大发的看法,零存整取,悉数爆出来了,比如上次拉练孙大发私自下山买东西的事。 于永乐当时幸好不在现场,否则连长的怒火,一定会蔓延到他身上,追究自己管理失之于宽、失之于软的责任。 在一个单位里,领导为了证明自己有肚量,无偏见,批评人时一般会说:“我是对事不对人。”当一个人日常表现一般,犯的错误还挑战了自己忍耐的底线,能隐忍,不被自己的感官直觉左右对这个人的评价,这样的领导就是圣人了。 孙大发身形瘦弱,卷头发、凸眼睛、阔嘴唇,正符合古小说里所需要的小人物尖嘴猴腮、贼眉鼠目的形象。连长难保不对孙大发怀有成见,况且孙大发自己平时不检点,妄论英雄,将连队主官的为人、工作中的错漏,常私下跟战友们评议。 这可是犯了“不背后议论”的大忌,有些话或许拐弯抹角传进了连长、指导员的耳朵。而一句话经过别人的传颂,就明显变了味。杀一儆百是管理者的专利,所以当时连长火气发得尤其大,全连官兵为之悚然,大气不敢出。 于永乐后面回来,受了敬告,叮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免渎职。 于永乐暗暗叫苦,何以这段时间,不如意事接二连三?他倒没有踢猫,再把孙大发劈头盖脸批评一顿。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知道连长不过借题发挥,整饬纪律,以儆效尤。于永乐道:“你赶快写份检查,交到连长那里,承认错误。” 孙大发心有不甘地说:“连长并没有要我写检查呀。” “你傻呀,要连长亲口说出来,后果就严重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套用这句话,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惦记。连长天天关注着你,你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第二十七章、意外惊喜 孙大发觉得言之有理,所以牺牲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写了份一千多字的检讨,下午起床就交给连长。 连长粗略地扫描一遍,觉得孙大发认识的态度、悔改的决心,还算可以接受,拉开抽屉,将检讨书塞进去:“这事到此为止,以后看你的表现。” 此后孙大发变老实多了,出操训练、集合站队,每一样都严格要求自己。 他见了连长,远远地就想绕道走,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违心事,有把柄落在连长手里。因此他想,要做一根地道的老油条,还真不容易,不知要经历多少事,才能锤炼出那种波澜不惊的淡然心态。 直至半年考核开始,太平无事,连长似乎也在信守他的承诺,没有揪过孙大发的小辫子。 况且在考核中,孙大发表现突出,战术考核场,低姿匍匐中右腿膝盖撞到了石头,造成软组织损伤。 他轻伤不下火线,忍着剧烈的疼痛坚持参加完所有的考试,才到卫生队拿了镇痛活络的药水,擦敷淤肿的伤痛处。 连长大赞他精神可嘉。孙大发受了表扬,仿佛已经将功赎过,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舒缓下来。 半年考核取得了理想中的成绩,综合成绩名列同级单位前茅。全连官兵欢欣鼓舞,指导员兑现诺言,特意宰一头猪,以示犒劳。 周六晚点名,指导员要求各班出一名公差,明早协助炊事班把猪杀好,人员由班长指定。明天晚饭会餐。 于永乐的本意,要赵不识出公差。谁知赵不识公然抗命,他说他有晕血的毛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宣告结束了,他见了头晕目眩。 于永乐笑他这样怯懦,上了战场,有刺刀见红的勇气吗? 赵不识道:“现在打的是高技术战争,战场上难有正面交锋的机会,什么年代了,有谁还会端起刺刀去拼杀?” 于永乐道:“你这种思想就不对,血腥的拼杀场面可能越来越少,拼命的精神可不能丢。你看最近美军发动的战争,**精确打击、飞机狂轰滥炸之后,还是得派地面部队去清理战场,还是会遇到短兵相接的时候。” 郑鹏程听了,不以为然,心里不服气同时鼻子出冷气道:“不过杀一头猪,有必要这样正儿八经地向别人灌输战斗精神吗?真是小题大做。” 于永乐道:“你有屁憋住了到厕所再放。我们自己班里人说话,谁要你在一边叽叽喳喳,干涉我们的内政。” 结果洪边祁毛遂自荐,去当操刀手。 会餐的时候,连长、指导员斟满饮料的杯子举过头顶,向大家致祝酒词:“半年考核咱们连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这些成绩的取得,离不开在座的每一个人默默地奉献,顽强地拼搏。成绩已经成为过去,下半年的任务将更繁重,咱们还得参加野外驻训、实弹射击、年终考核等活动,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发扬扛红旗、争第一的精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连队争创更多更大的荣誉。等到所有任务完美收官了,年底咱们再杀一头猪,喝庆功酒,好不好?” 半年考核过后,会有两三天休整的时间,虽然这几天依旧要上训练场,不用再像考前那么拼命了。 这天上午,于永乐正在排房里和排长探讨问题,值日员跑过来说,收发室来了电话,要他即刻去领取包裹。 于永乐莫名其妙,心想自己并没有要家人、亲朋寄来东西呀,更没有网购,莫非是收发员搞错了。打电话过去核实,地址跟姓名白纸黑字写的是自己。 他满腹疑团,请假到收发室,收发员递来一个小纸盒,要自己签收。盒子上单子字迹娟秀,寄件人地址是老家县城西环路几号之几等,落款签字潦草而模糊,看不出是什么人。 好奇忍不住拆开一看,是个崭新的电子手表,做工精美,看来价格不菲。于永乐猜疑百出,最近并没有收到诈骗电话呀,有谁会千里迢迢给自己寄来包裹,这个恶作剧作的不明不白! 回到连队,耿志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鉴赏一件艺术品,艳羡之余,突然大声说:“这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笔迹,班长你做人不厚道,平时还骗我们没有女朋友。现在呢,你撒的谎不攻自破,哈哈!” 于永乐恍有所悟,可是一时间还不敢妄下定断。晚上,毕悦来了电话,开口就祝自己生日快乐,还问吃了蛋糕没有。 于永乐更加诧异了:“咦?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qq上写的呀,前几天我qq提示栏弹出的好友信息,你的生日快到了,我当时不敢确认,抱着‘宁枉勿纵’的想法,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永乐恍然大悟,自己qq上生日写的是阳历七月六日,这当然是个虚构的出生日期,而通联地址无疑是上次休假见面后,晚上毕悦揭下自己的神秘面纱,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告诉她的。“我该怎么感谢你,给我送了这么珍贵的生日礼物。” “咦,你收到啦?”清脆悦耳的笑声,比乳燕归窠时的啼叫更让人如痴如醉,“这是地摊上淘回来的便宜货,老实说,你可别怪我出手寒酸,送的礼物没有别人的贵。” “哪里,哪里,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况且千里送鸟毛,礼轻情义重。我可是识货人,这表一定值不少钱。” “是‘千里送鹅毛’。” “鹅毛也罢,鸟毛也罢,管它什么毛,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哈哈,有点重口味了哦,你是不是喝了酒,胆敢跟本姑娘说这种露骨的话?”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已经好久没有喝酒了。别说喝酒,就是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公然与女人为敌呀。” “这话怎么说?” “道理很简单,现在是女权天下。这个社会对你们女人已经够优待的了,你看公交车上有‘孕妇卖座’,专门的杂志有‘妇女之窗’,社会组织有‘妇联’。就是请客吃饭,就座前男人一定会说‘女士优先’。事实胜于雄辩,我举个例子,‘子女’是男人女人各占一半江山,而换成‘女子’,就是你们女人一统天下了。所以一个人敢于对女人不敬,无异于自我承认是全民公敌,我才不会那么傻。” “哈哈,你强词夺理,竟然也夺得这么理直气壮,我服了你了。你口才好,翻来覆去,总有一大堆理由。以后说话请保留一些,别让我感觉有太大的差距,好不好?” 于永乐受了赞美,有点飘然,说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忙问她:“你什么时候过生日,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真不凑巧,我的阳历生日半个月前过了。又不是请客吃饭互相做东,我请一次,你请一次,才算扯平。你有这个心意,我就很高兴了。” “呀,真该死,你怎么不说一声?”刚说完就后悔,自己说话的本意,并非是推卸责任,可是别人听了,难保不产生误解。况且,她的生日都不知道,自己有义务去打听的,这种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恳请你阴历生日再过一次。” “为什么?” “我好准备礼物给你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想背上流氓的罪名。” “这话又怎么说?” “你们女孩子人身受到侵犯,不是喊‘非礼’吗?‘非礼’,不就是耍流氓啰?” 一阵短促轻快的笑声。“此‘非礼’非彼‘非礼’,你放心好了,就算你耍流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想我也会——呃——权当没看见。你这人真是出类拔萃,听你说话,脑子不拐十八道弯,还真跟不上你的思路。那好,我就再过一次生日,等着收你的礼物,但我想先知道你送我什么礼物。” 出类拔萃等于另类,于永乐本想抗议,一转念,只说:“送什么礼,哪能说在前面,我不能泄漏天机。收礼物就像读悬疑小说,如果你先读完最后一章,知道结果,故事情节就不再吸引人了。收礼的意义重在等待,寄到手上,礼物本身承托的使命基本就已经完成了。好多人收了礼,不过稍微瞧一瞧,插进花瓶,锁进抽屉,从此不再过问。也许你有另外的算盘要打,看我送的礼名贵不名贵,合不合你心意,你好下定决心接受还是拒绝。” “哈哈,你真厉害,我心里怎么想都被你猜中了。我问你,我送你的手表现在是不是也在抽屉里酣然大睡啦——”永乐忙矢口否认——“如果我知道你寄的东西有很深的纪念意义,我会天天给你打电话,催到你心烦。” “你不讲道理,难道你每天一个电话给我,快递公司就快马加鞭地把邮件送到你手里?” “说的也是,是我无理取闹了,呵呵。我有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只要不是出卖灵魂肉体的事。” “你能不能说点正经话?我想要你们那里的一样特产,就是,弹壳。” “蛋壳在孵化厂才有,我们这里可没有这样的特产。” “是子弹壳,不是鸡蛋壳,拜托,别老说这种过时的无厘头,好不好?我有个同事,不知哪里弄来了一枚弹壳,挂在钥匙扣上,小巧玲珑,既好看,又显摆,据说还可以辟邪。” “邪由心生,如果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必整天屁股后面叮叮当当挂一个**桶?” “你别扯淡。”声音执拗而且甜蜜:“你就满足我的要求吧。” “这事有点难度。像星球大战、美伊战争、朝核危机、巴以冲突、俄美互掐之类的小事,我还能勉为其难出点主意,施加一点点影响。” “就算华佗再世,你也无药可救了,哈哈——” “你错了,华佗是外科医生,他对人类的主要贡献在外科手术上。要论制药的技艺,当属孙思邈,李时珍也有一套。当然华佗也是一个很有名的制药高手,但他的绝活秘方如今流传下来的,只剩下使鸡猪阿猫阿狗失去某种功能的小手艺了。” “我现在终于知道,抓狂是怎样炼成的了。” 第二十八章、临战动员 时间宛如沙漏一般,平淡无奇的从指缝间溜走,又过了一个多星期。 连长告诉大家,今年的实兵战术演习,初步定在七月底。这次演习由军区导调,总部还将派出相关专家组进行实地观摩评估。此役是团队年度中心工作的最大一道菜,事关单位荣誉,必须上下一心。 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从即日起,要将所有精力悉数向备战演习聚焦,一切与演习无关的事,全部叫停。 因此,连长说:“不要以为时间还多,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抓工作,用只争朝夕来形容就已经慢了,应该是争分夺秒。” 这天上午,连长开完演习协调会回来,问了各条线负责人有关准备工作进展,皱起了眉头。 连长饭前讲话,素来简短,能够三言两语说清楚的事,绝不拖泥带水,三令五申地强调。 无事不说话,有话不多说是他一贯的作风。这一点深受战士们的好评。 他的至理名言是:“战斗力是吃出来的。” 当然这个吃并非山珍海味或营养补品,而是指在吃饭之前,要有轻松愉快的心情,不但食量大增,而且有助消化。 好多营连主官就没有他这样的见识,官兵进饭堂好比过五关斩六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值班员等依次“强调一下”,没有十分钟拿不下来。饭堂前面的小台阶,成了他们展示口才的平台。 可是今天,连长不得不用长篇幅,来表示他对近期工作的不满意。“我们现在都感觉火烧屁股了,你们有些人倒好,像老牛拉车,打一下动一下,一点没有紧张感。 “工作要有提前量,我问一下,刘排长,你们的提前量在哪里?后面这几天,任务还重得很,器材准备、车辆装备检修、战术训练,哪一样不是耗时费力的?别说往前赶,我们现在在百米跑道上,已经落后人家一二十米了,还不拼命往前冲,这怎么行! “我刚才问几个负责人,这个理由很充分,那个借口很充足,哪来那么多客观条件?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到了驻训场,一问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出尽洋相,可别怪我打板子不留情面。 “从今天起,进入非常时期,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该跑步的跑步,该加班的加班,别让我看到有谁走路慢吞吞,做事慢悠悠,磨洋工,瞎溜边,这样的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连长的训话,让所有人都怦然心跳,今天大家首次品尝凉了的黄花菜是什么味道。 排长刘大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连长的质问,脸上火辣辣宛如遭人喷了辣椒水。 晚上点名后讲评,刘排长在全排面前作了自我检讨,将责任揽在身上。 他说:“你们也知道连长的脾气,平时好说话,翻脸不认人。当然,连长发火不是跟谁过不去,主要还是我们工作没做好。 “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可以这么说,挨骂也是自找的。作为排里面的负责人,有些工作没有督促到位,责任在我身上。 “不说责任在我,我现在说了,有谁再不重视,哪一天撞枪口上了,可别指望我在连长、指导员面前低三下四地替你们求情。大家都看到了,连长近来心情不是很好,枪打出头鸟,我不想我们排有人成为连长枪口下的那只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压之下,鲜有人敢再妄自称老夫。此后,大家就不敢再稀里马哈的了。车辆维修、装备调试、器材发领,战术训练、旗语训练、适应性训练,以及各种各样的观摩会,让人应接不暇。任务繁重之际,偏偏班里又损兵折将。 外训机动前一个多星期,耿志钰突然感觉心神不宁,眼皮一直在跳动,无故冒冷汗,种种不祥,涌上心扉。 果然第二天,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跟邻居葛家的宅基地纠纷,由来已久。葛家对这一块毗邻自家院子的宅基地,垂涎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而耿家口口声声拥有主权。 当今大世界的格局是,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在谈判桌上握有筹码,甚至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小家庭间的纷争,大同小异。 对这一块双方都宣称拥有主权的弹丸之地,耿家可以等,想搁置争议,葛家不能拖,要收归己有。 又听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葛家仗着家丁兴旺,拉了一车砖头要圈地。 耿父前去理论,被暴打一顿,躺在医院中,至今未醒。 这天上午,于永乐察觉耿志钰满腹心事,一脸愁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一问触动了男子汉坚强心理背后脆弱的那一面,耿志钰低垂着头,尽量控制住自己眼中打转的泪水,防止被别人看见暗流涌动的那一片滋润。 于永乐道:“你赶快跟连长、指导员报告,看能不能请几天假回去。” 耿志钰道:“工作这么忙,又是临近外训,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开口。” “工作再忙,任务再重,那也是大家的事,暂时少你一个人,我们班里每个人多出点力,就能把你肩上扛的接手过去了。家事就不一样了,少了一个人,就好比塌了半边天。” 这些话句句是实情,耿志钰听了,又觉得鼻子发酸。两位连队主官听了他的报告,都劝他镇定,凡事别往坏处想。 连长说,你先打休正常假的报告,要是允许,把今年的假休完,外训就不用参加了,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 耿志钰的休假报告进入了绿色通道,畅通无阻,当天下午就批下来了。 他归心似箭,临走,指导员特意叮嘱他道:“回到家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记住我说的话,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你受组织教育那么多年,大道理不用我多说,我相信你也有同样的觉悟。回去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及时向连队汇报,要是地方处理不公不力,我再跟保卫股报告,让政治机关给当地的相关部门发函。” 此后几天,便是临战准备和誓师动员。时间快得如同开足了马力的汽车,白天黑夜双双以短为荣,相互竞赛,学市面上商家打的降价广告,一个个自称血本无归。 夜晚刚闭了眼,还没来得及黄粱一梦,就一头扎进第二天的黎明。每天忙忙碌碌,日子倒充实了许多。誓师动员大会上,挑战应战,红旗招展,台上踌躇满志,台下正襟危坐。 各营、直属队代表表的决心声音撼天震地,一个誓争夺魁,一个称决不屈居第二。 几个团领导依次作完指示,政委作总结发言,强调了一二三四五点,在第五点有意地加重了语气,仿佛书面材料重点文字的加粗画线,以让人印象深刻:“保密就是保胜利,部队出动前,连队要将个人手机统一收上来集中保管;未经允许,严禁任何人私自携带移动通讯工具,防止泄漏部队行踪。这是一条高压线。” 第二十九章、此憾绵绵 耿志钰在家待了五天,就收到连队发出的召回通知书,因为他是战斗系列里不可或缺的人。他没有作过多地辩解,毅然决然,踏上返回的快车,一路骂自己不孝。回到连队,连长、指导员先问他父亲的恢复情况。 耿志钰据实回答说,情况不容乐观。连长、指导员同时为他们作出的非己本意的决定抱歉说,上面发了文件,规定人员出动率必须达到百分之多少。又劝他调整好心态,勿过悲责,等演习回来,第一个替他向机关说明,补休年假。 于永乐见他满眼血丝,憔悴不堪。耿志钰刚下车,就马不停蹄直奔当地的医院。他医院、公安机关来回两头跑,要警方向葛家人施压,筹借医药费,又要安慰不胜悲戚的母亲,心力交瘁。 这四五天里,他食之无味,卧不安席,人都变了模样。原想安慰几句,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想现实之中,家人变故、父母生病、妻子分娩,作为贤孙、独子、丈夫因执行重大任务而不能在膝下尽孝、床前分忧的例子,何止千百,而个中滋味,岂是一句“忠孝难两全”就能抚慰内心的遗憾? 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永乐只拍了拍耿志钰的肩膀。 政委的讲话,言犹在耳。明天部队就要出去了。这几天来,于永乐突然发现自己的优柔寡断,症状似乎又比之前加重了。明明已经打定的主意,到临机决断,却又犹豫起来。 他由此断定自己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年少轻狂之时,心怀天下,读到史书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人和事,每每嗤之以鼻。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随着年轮的增添,当初义无反顾的勇气,被它东一横西一竖地割裂得支离破碎。有话要说,而又不知该怎么说,该何时说,这是痛苦的事。 明日一别,一个多月,跟毕悦将断绝音讯。该怎么告知她自己的无故失踪呢?干脆实话实说得了,而部队什么时候走、走多久、去哪里,这些都是涉及秘密,决不能轻易向外人道。 况且,她也未必能真正了解,她一定会问长问短。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不能再这样举棋不定了。 毕悦发觉于永乐今天的表现,与往日大不相同,满腹心事,欲言又止,说话像害病的高龄羊在拉稀。 毕悦最不能忍受他的这种作风,粗俗地开玩笑、埋怨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话吞吞吐吐的,我听了都难受。有屁就痛痛快快地放,这样憋着,小心生了痔疮。”报以两声短促的笑,稀释掉话里责怪的含义。 于永乐笨拙得居然只会说:“你又不是肛肠科的医生,我生痔疮对你有什么好处?” 话刚出口就后悔,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不是人话的话呢?一向还自以为伶牙俐齿,被她夸能言善辩呢。 不能再犹豫了,于永乐宛如大梦初觉,脑子像被口香糖粘住了转不快,下面的话,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了:“我想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大概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的经常骚扰你了,希望你能替我保重好你自己。” “简直不知所云,你能不能说点让人能听得懂的话?” 糟透了,刚怎么说?“我将要闭关修炼。修炼,懂不懂?就是,哎,我真不知怎么跟你说,反正这一个多月里,我是不能再给打电话了。” 毕悦以为他又在装神弄鬼说俏皮话,挺不以为然地说:“你练的是什么绝世武功?蛤蟆功、狮子吼、化骨绵掌、神冥神掌、吸星大法、九阴白骨爪还是千蛛万毒手?” 等等,怎么都是邪门武功? 于永乐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她在占自己的便宜。 今天无心论战,容他日再新账旧账一同算,赶紧把要事挑明了:“练什么武功不重要。我想知道,在我闭关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呃,有时候会不会感到孤单?” “没事。这年头少了哪个人,地球还不是每天照样绕着太阳转。” 听她轻快地说话口气,内心的失望像手中脱落的氢气球慢慢升高,在脸上逐渐扩散。 难道他们的关系,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女人的心就是猜不明白。 于永乐不谙世事,对女人心理的了解和把握,完全来自书本。 纸上谈兵的结果,无非一败涂地。 刹那间的不自信,让他同时用同样轻快的语气,挽留自己厚重的自尊:“那我就放心了。” 毕悦躺在床上,揣测着刚才于永乐说的每一句话,辗转到下半夜。 于永乐这个人,说话永远给人一种云遮雾障的感觉,让人琢磨不透。第二天下午,她下班回来的路上,天空起了乌云,黑沉沉地宛如锅盖一般罩着大地。 盛夏的雨来势汹汹,毫不给人准备躲避的余地。雨大风急,电车上的遮阳伞抵挡不住风雨前后左右夹攻,她被淋成了落汤鸡。晚上,嗓痛头晕,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急忙撕了四五张纸捂住鼻子,阻止住那一股顺势而下的清流。 刚开始她不以为意,以为吃几颗伤风感冒药,睡一觉就好。岂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第二天起床,四肢无力,软绵绵外加懒洋洋。 勉强挣扎着去上班,办公室里桌子对面空调出风口对她徐徐而吹,又不好意思跟诸同事说调高温度或者关掉空调。 埋头处理业务,强撑到午饭时间,头昏脑涨,用手按一下额头,感觉微热,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病情日重一日,到第三天,不得不去门诊挂号输液,请了两天病假。 病中几天,她天天盼望着于永乐打来电话慰问,拿起手机一看,悄无声息。 无聊、委屈、失落乃至怨愤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络绎不绝地光顾。她打算病好以后,等他来电时再兴师问罪。 控制不住自己,试着拨打了他的电话,谁知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十天之后,依然如此。 毕悦就算拥有汪洋大海那般容许航空母舰劈波斩浪的肚量,也不能原谅于永乐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了。 又想起这个人,巧舌如簧,总有他自己的一堆大道理,说话虚虚实实,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口才太好的人,最靠不住,让人觉得不踏实。这些话自己之前曾经说过的。 毕悦愤怨头上,对于永乐的观感和评价宛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 她染病的那一天、那时候,于永乐正坐在南下的列车上,看着铁道两侧的树木、花草、庄稼风吹稻浪一般往后倒,桥梁、村庄、高山也在风驰电掣中渐行渐远,他感觉到与她的距离正在被拉近。 在她怨由心生时,他正在粤西的海边,挥汗如雨。 等他返回驻地,洗去征尘,到连部领了手机,准备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这一个多月艰苦卓绝的经历,电话那头传来的回音是“暂停服务”。 疑团百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周末请假,冒险到街上的网吧登录了qq,结果居然是“查无此人”。 意思已经够明显的了,原因不用去追究。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突然联想现实中的山盟海誓,好多不是输给了贫富、追求、信仰,而是输给了时间和距离。 又想起他们认识的开始,是两只壁虎的爱情。母壁虎说了声“抱抱”,公壁虎就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 而自己呢,连“抱抱”都没听见,就堕入了万丈深渊,措手不及。 第三十章、转战千里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部队迤逦从营区出发,开往衡阳货运站组织装载。钢七连编在第二梯队,营长是梯队长,连长是梯队值班员。团长带着机关的几个股长、参谋、干事一路同行。 昨晚,车队排序完毕,梯队长专门集合全梯队人员开会,提了几点要求,要大家循规蹈矩,令行禁止,把好形象展示给团首长及机关干部。每个人只有为梯队增光的义务。 上午八点半钟,车辆装备准时上平板。梯队长跟军代处代表报告过后,清扫组、渡板组、画线组等各个组织蜂拥而上,一切准备就绪,引导员依序将车引上平板,到指定位置,迅速展开加固。 军代表手拿秒表计时评分。根据以往的经验,先上平板的车加固时间绰绰有余,而后上的就难免手忙脚乱。 为防止虎头蛇尾,梯队长郑重声明,大家同舟共济,必须齐心协力,先加固好的车辆人员全部到后面去帮忙。 真是争分夺秒,汗汇成河,总算上下一心,提前完成了任务。到集合完毕,带队到指定的地方休息,一看时间才九点多钟。 午饭还得在这里吃,是当地军供站送来的盒饭。 下午两点发车,晚饭预定在永州吃。这漫漫难度的光阴,大家只能原地坐着,又不能交头接耳。 手术室门口家属的守候、产房外走廊里丈夫焦急地来回走动,抑或法定假日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前五分钟,时间都是凝滞了的,一刻难受似一刻。 相比起来,头顶烈日、席地而坐、两腿蜷曲麻木得隐隐作痛,看着秒表圆规一般周而复始地转圈子,过往一切皆微不足道。 兵贵神速,为何要在这里作无谓的等待,官兵们都有点想不通。若在战时,敌机前来轰炸,岂不是坐以待毙么? 据后来列车员解释说,火车调度全权听铁道部门指挥,现在是和平时期,以发展经济为重,军运列车得给客运货运让道;只有在战时或救灾抢险,军运列车才拥有优先通行权,其他的先靠边站。 官兵们恍然大悟,这就是平时跟战时的区别。 火车准时发动,大家按分定的座位坐下,有种苦尽甘来的解脱感。因为火车一动,凉风有性,冲淡了满车厢层叠浓厚的男人味;不似先前坐在水泥地板上,上下两层火,让人如坐针毡。 车厢里都是人,虽然拥挤了些,彼此臭味相投,闲谈、打牌、下棋、吃零食、看小说杂志,扰攘个不亦乐乎。 郭兴维第一次坐军列,感到新鲜得很,兴致盎然,看沿路风景如画,又打听得出途经桂林,是自小眷恋向往的地方,内心充满了期待。 只觉得火车太慢,前进的脚步跟不上心飞翔的速度,只希望火车一路疾驰到终点,即刻领略海阔天空、惊涛拍岸那一片蔚蓝和雄壮的景致。 于永乐听他喋喋不休,叫他淡定些,养精蓄锐,毕竟吃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郭兴维道:“你们一会儿说外训很苦,一会儿说一个多月眨眼就过去了,到底哪句是真的?既然苦,应该是度日如年,怎么会感觉时间走得快?” 孙大发据实告诉他,驻训场条件艰苦,环境险恶,风吹日晒雨淋是家常便饭,还缺水缺电。 并且当地太阳紫外线太强了,不过一个星期,被暴晒的皮肤黝黑得可以跟非洲人媲美。 这些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那地方蚊子、蝎子、蜈蚣、毒蛇极多,一不小心就被咬了。有时候半夜下岗回来,掀开被子,一条美女蛇正躺在床上;早晨起床,迷彩鞋抖一抖,拇指大的蜈蚣就‘啪’的一声掉地上了。流水的营盘流水的兵,野外转场多,任务重,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所以感觉日子过得充实,时间过得快了。” 郭兴维将信将疑,毛骨悚然。 孙大发并没有说谎,广东气候湿热,是百虫栖息繁衍的理想地方。特别到实弹射击的时候,轰隆隆的炮声地动山摇,隐居地下的蛇蝎一类的动物误以为大难将至,纷纷到地上来活动。夜幕降临,手电照到的地方,常看见百足虫三三两两地在觅食。 到永州吃了晚饭,火车又停了一个小时,到天将黑时才肯慢慢起身。在车上坐着等车开,跟在约会的地点等恋人来,一样的让人焦躁不安。 站台上小贩推着四轮车在兜售当地闻名小吃,茶叶蛋、卤猪手、盐焗鸡腿和带壳花生等,应有尽有,热气腾腾地冒着香味,引得过往的游客连咽口水。 在一切川流不息的地方,小贩们拼命叫卖的美食小吃,大多是只可眼观而不能就食,你看着以为色香味俱全,到吃进嘴里,无不后悔上了鼻子和眼睛的当。 都说眼见为实,而今眼睛也不可靠,对于一切吃的东西,只有舌尖忠心耿耿。因为商贩们火炉上长年累月保温的小吃,营养滋味全扩散在空气里了。 火车站、汽车站,莫不如此。大家触景发表议论,有个绝妙的比喻,正如聚光灯下打扮娇艳入时的女明星,外表光鲜,到卸了妆,素颜示人,一样的惨不忍睹。 反正坐着无聊,买两包水煮花生,大家分而食之,权当消遣。 洪边祁耐不住嘴馋,要了个盐焗鸡腿,众目之下大快朵颐。 于永乐以为他晚饭没吃饱。赵不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有意倒他胃口道:“火车站里卖的东西不卫生,好多都过了保质期,当心吃了拉肚子。车上人多厕所少,到时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洪边祁正有话说,郭兴维抢先道:“我刚才注意到了,那老伯右手上一点米黄色的污迹,我怀疑是他早上匆匆忙忙出门,出卫生间时没洗手。” 于永乐听了,在旁顾而笑之。洪边祁停止了腮帮子的翕动,如鲠在喉。不过他说:“你们还有更重口味的话,赶快说,我不在乎的。出门在外,哪有这么讲究。你们这些城里人总喜欢大惊小怪,我们山里人农忙时给地里施肥,肚子饿的时候,拿了碗就直接舀饭吃。” 于永乐止住笑,重提当年勇道:“这有什么,有一年我们在深山里搞对抗演习,有一项内容叫野外生存训练,身上带的东西吃完了,就到处摘野果,抓野味。我们树上掏了鸟蛋,拿在手里捏碎了,仰头就直接倒进嘴巴里。” 郭兴维突然好奇地问道:“班长,你们吃过蛇肉吗?”因为他刚想起书上说的“永州之野产异蛇”,又听孙大发刚说过驻训场蛇蝎成群,脑海里有这么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吃过。不但是蛇,水里游的鱼、虾、蟹,树上爬的松鼠、蜥蜴,蚱蜢等,捉到以后,拿工兵锹烤了吃。不放油盐调料,要放也没有,原汁原味。这就是山珍海味,许多人想吃都吃不到,味道还不错呢。” 洪边祁就算有再强的克己功夫,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手里吃剩的半个鸡腿俨然烫手山芋,食之无味,弃之不舍,同时肚子里有股翻江倒海的气势逼上来。 心里恨道:“你们两广的人真敢吃,只要是肉,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里藏的都吃,无一幸免。狗肉就不必说了,连温顺乖巧的猫都不放过,和蛇、鸡一锅炖,取个好听的名字叫‘龙虎凤’,真是笑话!报上登过,臭屁虫都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先在热水锅里过一遍,捞上来滤了水,油锅里炸熟,洒了胡椒和盐,又是一道美食。吃吃吃,总有一天会遭报应,十几年前弄得人心惶惶的‘非典’,不就是吃果子狸生出来的事端?” 于永乐看赵不识脸对着窗,全神贯注,猛拍一下他的肩膀道:“喂,赵干事,你在想什么?我们说话你全听不见。” “没什么。”赵不识毫无生气地回答。上半年政治工作大检查,有一段时间,赵不识走读到机关帮忙维护网站,制作课件等,“赵干事”是大家抬举强加给他的绰号。 孙大发笑嘻嘻地说:“赵干事是文人,以后班长说话,你该拿笔纸在旁边做记录,许多年后,这就是珍贵的历史文献。年底班长如果退伍了,我们以他平时的言行作脚本拍摄纪念短片,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班长秘史’。” 第三十一章、挺进粤西 大家大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郑鹏程看见这边像沸开的锅,走过来打探消息。于永乐告诉他,他们班“正在开政治局民主生活会,无关人等谢绝靠近”。 郑鹏程正说:“我就不能列席吗?”火车长鸣一声,掀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伸懒腰,接着便由缓及速地前进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暗,城市林立的高楼隔离了远方的日薄西山,夜幕逐渐成型,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天地万物。 火车呼啸而过,附近连绵一线的街灯,更远处乡村淡黄疏散的灯火,淹没在这浓密壮阔的夜色里,显得懦弱渺小,无可奈何。 车厢里的人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甩老k,这是唯一的消遣方式。到十一点多钟,一个个精神萎靡,疲乏得连打哈欠,手里抓了绝世好牌也兴奋不起来。 连长在车厢里走一圈,叫各班清点上报人员和装备,算是点名,劝大家罢战休息。 又叫大家发扬风格,给司机腾座位睡觉。因为明天下平板后,部队还要长途机动,司机休息不好,精神恍惚,开车时半梦半醒,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按照原来的划分,平均每两人三个硬座。现在呢,一名司机要占用三个座位,切去了近半块蛋糕。 人群中睡态无奇不有,一个个仰天长啸。 火车疾驶中,与铁轨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洒下一路欢歌,在睡梦中耳根都难清静。 不过睡了两个钟点,感觉浑身酸痛,从上到下,无一舒适:头脑昏沉,像头风发作;脖子、腰板到尾椎,三点一线,一损俱损,共同分担着腰椎间盘凸出的痛苦;屁股像坐了半个世纪的冷板凳,两腿不能自由伸缩,长久地蜷曲变得麻木不仁。 这样的旅途,还是尽早到终点罢,每个人心里都默默祈祷。像所有在摇篮中沉睡的婴儿,一旦摇篮停止了摇晃,就会醒来啼哭。 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于永乐睁开蒙眬睡眼,到最后一节车厢连接平板的过道里透风,活动筋骨。 两侧尽是延绵高耸的山脊,此刻正忍气吞声,酣然大睡。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当头的明月不眠不休,在值夜班。 今夜,家乡的月亮是否也一样的丰满,一样的明亮呢? “都起来啦,都起来啦!快点,洗把脸,准备吃早餐。”六点多钟,大家被排长刘大友的呼声惊醒。 火车停在一家小站,估计已经到了桂粤交界。这一夜的梦,只是拙劣的半成品,断续杂乱,登不上台面。 郭兴维尤其懊恼,桂林的水柳州的山,自己竟毫无知觉的与它们擦肩而过了,一面之缘也无。 早餐挺丰盛,馒头、包子、花卷、鸡蛋和一杯豆浆,此外还有一小包榨菜,一人一份,是当地的军供站提前分好用白色塑料袋装着。 连长吩咐,各班指派一人下车领取,其余人员在车上原地不动。因为车辆来往不绝,人都下了车,兵荒马乱,难保不出事故隐患。 洪边祁人虽醒了,食欲还在睡梦中缠绵,看着做工粗糙的各色面食,他懒洋洋地剥鸡蛋壳,只喝了半杯豆浆。 于永乐命令他多吃,腹中有粮,不至于到时闹饥荒;行军在外,一日三餐无法定时保障的。又说榨菜是个宝,到了驻训场,终日汗流浃背,正该补充盐分。 早餐过后,人都活跃起来了,车窗外转瞬消失的行人、高楼、湖泊,他们好奇地品头论足,仿佛乡下人初次进城,一切都是新鲜,东张西望地要将所有景色看个够。 下午,终于到达终点站,站台上大字标写“遂溪站”,这是湛江市下辖的一个县。火车上的拘谨难受的苦算是吃完了,火车下颠簸劳顿的苦才刚刚开始。 还没下车,鼻子灵敏的人,首先闻到海边及海鲜市场上吹来的咸腥独特的风味。 内地土生土长的人没有闻过这种气味,仿佛顽固的人要排斥新生思想,胃里即刻滋生出暗流涌动的力量。 海边长大的人,联想到餐厅里大桌子上陈列的生猛海鲜,嘴里一片滋润。 车辆装备下了平板,梯队长告诉大家,接下来还有八十多公里的摩托化机动路程,因为路况复杂,用时预计两个小时,晚饭前到达早期集结地域。 大家打起精神,这是前期战备机动集结最后的战役。 梯队长发号施令、信号员用旗子依次传递命令:“人员登车,车辆启动!” 刚登上车,一股炽热的气流热情洋溢地扑面而来,叫苦连天:外面的天气已经够受的了,厚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热量厚积薄发,温度不低于五十摄氏度。 人员虽已登车完毕,车辆并未立即开动,梯队长事必躬亲,正从前至后一台车一台车的检查。 一分钟有多长?有人形象地对比说,这要看你是在厕所内还是厕所外。 此刻坐在车里的人,又不能探头探脑,跟站在厕所外捂着肚子的人,感同身受,正在细细咀嚼着一分钟的长度。大家面面相觑,相互鉴赏着对面脸上汗珠由点汇成线,顺势下流。 郭兴维坐靠在车厢的侧挡板上,瘫软像将要溶化的奶油冰淇淋,道:“我发觉我流的不是汗,全是油脂。” 掏张纸巾在脸上一抹,洁白的纸巾立刻变得湿漉漉、油汪汪。 孙大发道:“这不正好,组织免费提供条件让你矫正体形,你该喊阿弥陀佛才对。” 耿志钰调皮地说:“这车厢像个微波炉,等到了集结地,我们都变成烤肉了。喂,赵不识,你看紧自己的火腿,孙大发眼睛贼得很,当心被他偷了去。” 于永乐叫大家稍安勿躁,说心静自然凉,可是他自己都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汗水:“都别吵了,我今天请大家洗桑拿。” 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安静,安静!梯队长走过来了。” 顿时鸦雀无声。 梯队长含有警告意义的手敲后挡板:“你们这里像锅粥,都把钢盔戴好。” 好容易,车开了,前挡布小窗口灌进风来,几个人宛如困在铁屋子里将要窒息,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约而同挤向前吹风。 第三十二章、风声鹤唳 于永乐声色俱厉地下命令道:“都给我坐下来,有点组织纪律没有!洪边祁,你负责警戒,怎么也跑到前面去?擅离职守。坐好了,外面的群众都在看着咱们呢。” 车队出了县城,下高速,转国道,接着驶入乡村公路。 这条柏油路年久失修,路面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坑坑洼洼,斜坡上雨水冲下来的黄泥土铺在路面,像是保护膜。 车轮掀起的尘埃狂龙乱舞,不一会儿,所有人脸上都沾满了厚厚的尘垢,一经开垦就能成为土质肥沃的副业地。 所有车都在手舞足蹈,每开进一段距离就要从深坑里触底反弹,坐在车上的人受了这惯性的作用,整个人跟着跃升上窜,然后重重地落在小板凳上。 虽然拼命地抓住一切可抓握的东西,不期而遇地涨落总让人防不胜防。 亏得每个人的屁股久经磨难,熬得住痛。 五脏六腑就没那么幸运了,失魂落魄错了位。孙大发道:“这条路怎么老走不完?” 刚说完,只听“砰”的一声,车子从坑底一跃而起,孙大发带着浓重的湖北乡音在叫苦:“唔,额的娘呀!” 所幸这条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车队沿着行军路线图,横穿了几个村镇,七拐八弯,到达早期集结地,已是日近黄昏。 先遣组的同志早勘察好地形,引导各连的车到指定位置宿营。苦尽并未甘来,大家手忙脚乱地伪装车辆,搭设帐篷。 这是一个废弃的旧厂房,高楼耸立,青砖琉瓦,四面围墙,游泳池、篮球场等一应俱全,面积有五六个足球大。 只可惜已经人去楼空,落寞地向这群不速之客述说远去的辉煌,可以想象,在它繁盛时期,这里曾经人潮涌动。 初来乍到,各种保障立足于自给,团里只派一辆水罐车,到数公里外镇上自来水厂接水,供炊事班洗米做饭。 洗澡就免了吧,将就睡一晚,明天时间充裕,再派车拉水让大家洗去一路风尘。 炊事班埋锅煮饭,头一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打了大半箱鸡蛋,只得到小半盆,原来它们一路感受热烘烘的氛围,误以为进了孵化柜,蛋清已经凝结,亲密地和蛋壳难舍难分。 孙大发神通广大,不知如何从炊事班接了半桶水,藏宝似的收藏到车底下。 饭后,全班的人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各舀了两口杯水,浸湿了毛巾,简单擦洗过后,整个人感觉清爽多了。 第二天,附近村上的人便都知道他们的地盘进驻了部队,结了伴前来好奇地围观,看他们操枪弄炮。 指导员识飓风于青萍之末,说沿海一带向来是敌特分子刺探军情、策反破坏的前沿,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务必提高警惕,对这些抵近围观的乡亲要耐心客气的劝离。 上半年兄弟单位出了卖密案件,当时一片风声鹤唳,而今更要如履薄冰。 可是要成功劝离这些抵近的人,得考验哨兵的行为艺术了,缘故是他们只会讲当地方言,和他们说普通话,跟对牛弹琴相去无几。 这时候,口舌卸除了作为交流工具的使命,全靠手势和脸上的表情传递信息。 此后大家有个新发现,村中成群结队的人,除了乳臭未干的小子,便是拄着拐杖的老人,青壮年人难得一见。 并且这些欢欣鼓舞的孩子中,又以祖国的花蕊居多。两天后的社民情教育课上,讲到当地的基本情况,疑问揭晓,原来村中的劳动力全涌向经济发达的县市挣钱去了,独剩下老弱残兵镇守后方。 想来他们不孝有三、多子多福的观念太根深蒂固了,到了繁衍的季节,例如女人肚子大了不适合在外面蜗居,才陆续从外面返回来,接二连三地生产,然后再出去拼命赚钱,锲而不舍地缴纳社会抚养费。 这些孩子中,不乏家道艰难,但从他们的穿着便可略窥一二。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后常跟着四五个比他年龄小的小孩,也许是她的弟弟妹妹,俨然母鸡带子,常到驻地附近来玩,远远地驻足观望。 弟弟妹妹调皮不听管束,那小女孩置之不理,任凭他们赤着脚横冲直撞。只有在午饭或者夜幕降临,姐姐要鸣金回家,而弟妹们玩兴未减,她才使出作为统领者的威严,恐吓训斥得不听话的小妹妹哗哗大哭。 夜训间隙,大家谈及白天见闻,讨论当地何以还抱着重男轻女的观念。而今男女比例失衡日重,况且在当今社会,女儿远比儿子懂得孝顺,会体贴人。 不是有个绝妙的比喻么,男孩子是建设银行,女孩子是招商银行;生了儿子,父母蚕丝吐尽,那小子破茧高飞,头都不回。 逢年过节,提着大包小包往丈母娘家进贡,而对自己的高堂父母,电话都懒得打——于永乐突然想起自己白发苍苍的伯父伯母——现实中现成的例子还少吗? 女儿是聚宝盆,若儿子不孝,非但不能自食其力,还啃老,啃得二老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还不善罢甘休。拥有重男轻女观念的人,不是脑子进水,便是被门板夹了。 那天晚上,于永乐站最后一岗。到这里才第三天,路上多了飞车党,夜深人静时,还时常听到摩托车追逐疾驰撕裂的声音。两位主官强调说,这些人恐非等闲之辈,要格外留心。 于永乐抬头仰望深邃无际的天空,被人偷咬了一口的月亮正向西斜,黎明前的月色凄美,让人不忍挥手作别。 突然听见围墙外似乎无风草在动,起初以为是野猫在觅食,屏息静听,又不像,因为猫在捕食中是蹑手蹑脚,绝不会留下细细碎碎的声响。 侧耳仔细辨认,倒像是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这一异乎寻常的发现,让人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于永乐吩咐副哨,通知其他哨位,做好了应急处突的准备。 那声音搅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不能再等了,从倒塌的乱石堆中搬了块水泥砖,倚靠在墙脚,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慢慢探头察看墙外的动静。 借助朦胧的月光,依稀看见有个人影,在齐腰的草丛中发掘着什么。 于永乐大吼一声,那人受了惊吓,怔怔地站在原地,将近有一分钟的光景。他用强光手电照射过去,白天常到这里玩的那个小女孩,手里提着蛇皮袋,在捡拾官兵们丢弃的矿泉水瓶、八宝粥罐头。 于永乐看得真切,压低了声音,叫她走开。这刚刚看到的一幕,不知怎的,竟让他由怜而哀。家庭条件好的孩子,此刻还在睡梦中,回味着白天游乐园里的种种趣事。 可是她呢,已经在为生计操心,慢慢懂得生活的艰辛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伴随了于永乐一整天,脑海中尽是她那张孤苦、含笑的脸,挥之不去。 此后几天,那小女孩还每天带着弟妹们到驻地来玩,嬉笑打闹如故。 于永乐总觉得她眼神有些异样,躲闪退避,瑟缩不敢跟人平视。三天后,部队凌晨组织转场,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另外科目的对抗演练。 满打满算,在这地方不过一个星期,可是这里的风土人情,已经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一颗种子落在肥沃的土地,遇上风调雨顺的季节,就容易生根发芽。 人生在世,过客匆匆,一辈子要经过许多地方,有的地方一挥手便是永别,以后很少会再回到这里来,看这里的风景。 车子已经在缓缓启动,于永乐还在回头张望,可惜夜色缩短了视距,看不远。 第三十三章、忆当年勇 那天有三百多公里的机动路程,演练内容是检验部队长途机动能力,挑最难行的路段走。全天不生火,吃干粮和速热食品。 大家第一次吃速热食品,感觉新鲜得很,密封的包装袋里有火腿肠炒饭、调料包和一小包酱牛肉。 刚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便觉得淡而无味。于永乐召集全班的人围坐一起,吃这顿意义无穷的行军餐。 正应了那句话,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人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此刻大家活得好好的,性命无虞,所以对这餐心非所乐的进食有说不出的抗拒。 看大家眉头紧锁,于永乐第一个打开包装袋,取了勺子,率先吃饭,翘着大拇指说:“味道不错呀?” 还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胃太娇气了,不但挑食,还动不动就说腹胀胃疼。老实告诉你们,现在的保障条件已经好多了,至少有热食吃,想当年——” 没说完,洪边祁就跳起来抗议说:“班长,你又提当年勇了。虽然知道你在讲故事,我们宁可相信你吹的都是真的。” 于永乐斩截地打断道:“这怎么会是吹嘘?不说别的,抗冰救灾的视频,你们总算看过吧?那一年,我们给山村里送粮油,村里被冰雪封锁了那么久,早就断水断气,柴火也烧不起来。连续一个星期,我们就靠压缩饼干填肚子,有方便面也没开水泡。在那种环境里,别说吃热饭,能喝上一杯热开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夜晚经常冷得睡不着,天亮了脚还是冰的,点一支烟,拿打火机烤烤手,心里面都感觉暖融融。这些艰苦没经历过,你们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作身临绝境,什么叫作物力艰难。” 洪边祁连忙笑着抱歉道:“班长,不好意思,勾起了你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现在跟着班长一起忆苦思甜,吃饭。” 车队兜兜转转,下午驶离湛江界,进入阳江市。 于永乐他们班乘坐的车突然撤出编队,在路边停了下来,原来是车子发生故障熄火。 司机跳下车,打开发动机盖,检查故障,突然连嚷带叫地说:“糟了,可能烧缸啦!” 带车的刘排长紧张起来,而今已经进入演习对抗阶段,掉队跟报销,仅一步之遥。 因为蓝军已经出来活动,一台车单枪匹马地行驶,单手难敌四拳,路上难保不成为俘虏。 譬如草原上的野牛,成群结队天下无敌,狮子号称百兽之王,狭路相逢时也要对其避让三分;一旦单独行动,就容易成为狮子的口中餐,鬣狗的腹中肉。 刘排长一边呼叫随队保障的修理工,同时叫车上的人下来,在车尾放置警示标志,做好周围警戒。 好一会儿,修理工来了,一番望闻切问,很快诊断出故障位置,所幸并没有司机所说的烧缸那么严重。 车子重新成功启动,刘排长长舒一口气,笑骂司机连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都不如,本来应开伤风感冒的药,却偏给人下癌症晚期的处方。 那司机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道:“我也知道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不过开个玩笑。跟着车队走,昏昏沉沉地直想打瞌睡。好了,现在精神多了,他们还没走太远,我踩一脚油门就跟上了。” 为解决长途行军司机疲劳打瞌睡的问题,团领导可谓煞费苦心,出发前还专门开了诸葛会,收集好建议。香烟红牛葡萄糖,号称“司机三宝”,是提神解乏的灵丹妙药,每人配备一份。 湖南是全国有名的槟榔加工基地。去年政委新官上任,瞧有的官兵槟榔不离口,有损军人形象;并且依据相关研究,嚼食槟榔的危害不亚于吸烟,是诱发口腔牙齿疾病的罪魁祸首,团里专门下了禁槟榔的红头文件,用行政的高压手段拒槟榔于营区之外。现在呢,为安全计,团里顺应民意,槟榔解禁三天。有个条件,我们是文明之师,槟榔渣要收集集中掩埋,消灭痕迹。 政委引经据典说,古时行军作战,曾有通过数灶判断敌情的先例,假若沿途或休息地槟榔渣一地皆是,必定泄漏行踪,战时将后患无穷。抓养成就要从小节抓起,尤其是战术素养。 于永乐他们班所乘车的司机匠心独运,购买了两瓶野山椒珍藏,每到眼皮打架支撑不住的时候,便取一个塞进嘴里嚼着。 刘排长是岭南人,好甜食,吃不惯麻辣风味,他看见司机吃辣椒云淡风轻的模样,闲庭信步的气度,也讨一个吃。 刚吃一半,咿呀呀地吐着舌头,恰似眼镜蛇吐信子探测空气气味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叫苦,同时头脑里仿佛遭了棒喝一般嗡嗡响着,眼前有星星在闪烁,连忙拧了水壶盖漱口。 那司机见他的狼狈相,大笑。这一笑,冲淡了困倦,倒也精神振作了许多。 这天一直在路上,途中有小休息,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到了晚上,车子还不停地开着,又不能开大灯,只能通过前面一台车的尾灯判断两车的间距。 因为灯光绘制成的长龙,从空俯瞰一望而知是行军梯队。司机们全神贯注,稍不留神就会跟前车亲密接触。 零点时分,终于到达指定地域,今天的路算是走完了。 这是一片防护林,密密麻麻种着马尾松,离海边不远,隐约听见大海在梦呓。 连长指挥车子进林中隐蔽,连夜搞好伪装,称明天将有卫星过境和飞机低空侦察。部队要在这里停留三天,直属保障单位马不停蹄地搭设指挥所,机关将组织指挥所要素演练,分队原地疏散待命。 连长说,今天赶路够辛苦的了,大家伪装好车辆装备,就近找地方休息,都睡车上或单兵帐篷,因为草深林密,防止被蛇蝎之类的毒虫蛰咬。划定了活动范围,人员禁止走远,以免走失。 第二天,连队化整为零,以排、班为组被分派到各点警戒,封锁了各个路口,严防外人进入演习区域。 于永乐他们班朝着海浪声方向,披荆斩棘挺进了三四百米,树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沙滩延展过去,茫茫无际的大海正将翻腾着的无数浪花揉碎,撒在沙滩上,化作泡影。 大海是渔民的土地,此刻海面上渔船星罗棋布,船过水无痕。 这是一个天然避风港。 极目远眺,港湾那头高楼林立,不知道叫什么镇,出海码头上人潮涌动,依稀听见渔民商贩们讨价还价的激烈争执声。郭兴维第一次看海,难以抑制的激动,想要掏随身携带的相机留影纪念。 于永乐不近人情,制止了他。 第三十四章、惊闻噩耗 这几天来,耿志钰总觉得心神不宁,有种不祥的预感。白天,一只绿头苍蝇在眼前乱转,嘤嘤叫着,赶都赶不走,让人休想耳根清净。夜深人静,躺在床上,闭了眼睛,眼前就现父亲背手踱步、唉声叹气的样子。 昨天半夜梦见父亲泪迹斑斑的脸,忽而那泪渐渐转深,变成鲜艳的颜色。 他举着手,似乎在跟自己作别,嘴里喃喃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耿志钰醒过来,额头上皆是汗,领子后背衣服已经浸湿了一片。他给自己解释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离家一个多星期,跟家里断绝了音讯,思念与日俱增,所以才会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理现象。 下午,他到离潜伏点较远的地方去解手,返回时树林小径上迎面遇见一个渔民扛了渔具,准备出海,攀谈了两句,借用他的电话。还没接通,心里忐忑不安。 好容易接上了,第一句便问父亲的病情。母亲答说好多了,叫他安心工作,不用惦记着家里。 他感觉得出母亲说话的沙哑声,仿佛在用坚强的毅力抑制嗓子的哽咽。再三追问之下,母亲掩饰不住了,道出实情,父亲已经过世,今天正是出殡的日子。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闻噩耗,依然感觉塌了半边天,天地一片惨淡,两脚软绵绵,几乎站不稳。 耿志钰装作若无其事地交还电话,刚转过身,眼泪扑簌簌下来了,骂自己不孝。 好半天,克制住了眼泪,回到警戒位置。于永乐察言观色,看见他眼睛里的红丝,睫毛下没有抹干净的泪痕,知道必有蹊跷,大事不妙。 刚问了两句,耿志钰再次控制不住情绪,全班的人侧脸愕然地目送他离开,便猜想出他父亲变故。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于永乐等他情绪平复了,巡着他消失的方向走过去,本想跟他作一番长谈。耿志钰坐在地上,背靠着树,一脸颓丧地仰望苍天,仍在抽泣,静静地让眼泪放任自流。 于永乐悄然走近,掏出香烟,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先静一静吧。”转身走开。 耿志钰用脚扫开树叶,漏出一块空地,点了三支烟,插在地上,朝着家乡方向俯身跪拜。拜完了,自己也点一支,仍然坐回原地,呆呆地注视着地上的香烟一点一点在自燃,烟身渐短,烟灰由直变弯,折落于地。 耿志钰只希望自己不幸的家事在小范围内知道,竭力伪装让自己的脸色一切如故。 好在这两天连队的人分散各处,吃饭都不聚在一起,没人会注意到自己的黯然伤魂的脸。 而今演习正处关键时期,连队干部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对他们也暂时隐瞒,先不报告,反正他们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坚强地站立,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痛苦,让悲伤在心里慢慢消化,自生自灭得了。 耿志钰这时候一定心如刀割,给他安慰,替他减轻哀伤,这既是道义上的支援,更是情谊上的扶助。 开头怎么说?这让于永乐犯了难。耿志钰性格外柔内刚,足够坚强,远没有到萎靡沉沦、不可自拔的程度,并且影视剧中千百遍出现的台词,“假如你父亲在天有灵,肯定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样的安慰过于老套。 而深情地握着家属的手,简单一句“节哀顺变”,让千言万语全用眼睛说出来,也只有在灵堂前敬香后才用得上。 于永乐踌躇,打好的腹稿一遍又一遍地被推倒重来。 因为战时管理画地为牢,不能到太远的地方去散步,晚上,他交待了洪边祁,连队有事即刻呼唤,拉了耿志钰找个幽寂的地方坐下。 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了你家里的事,心里跟你一样难过。大道理就不说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些不如意的事,特别像我们这样的人,遇上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换了谁都无法接受。我想你现在请几天假回去,可能有点不现实,不是连队不批。你也许不知道怎样跟连队开口,我替你去跟连长、指导员报告,把你的事说一说,免得你在训练中精神不集中,万一出了差错,他们不知道底细,挨了批评。后面的任务还很重,我会把班排里的分工协调好,你没必要每样都参加,这几天平心静气地休息一段时间。不要想太多,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讲,坚强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耿志钰眼圈发红,当时他想:“爸爸在时,我没能做出什么让他觉得自豪的事,现在他走了,我又怎么能利用他的悲情换取别人的同情呢?” 因此他说:“谢谢你,班长,我没事。不用你去说,等演习结束返营了,我再去跟他们报告。” 关于报告与不报告,于永乐一时犹豫不决,细细衡量二者之间的利弊。 当然他以为,心灵上的创口,让时间去愈合,心理安抚如果下药不对人,反而会产生副作用;他知道耿志钰的为人,不需要别人的嘘寒问暖,若将他的家事告诉连队,一定非他心之所愿。而如果不报告,又显得自己渎职。不料自己的担心,不偏不倚地验证了。 隔一天部队再次转场,耿志钰正忍受丧父之痛,愧疚自责,车上没戴头盔,被机关检查通报军容不整;途中休息没等车停稳,就率先跳了下来,幸亏后一台车及时刹住,才没酿成安全事故。 这一前一后两件事叠加起来,触动了连长的忍耐底线,火气上来了,晚点名时将耿志钰指名道姓地批评一通,上纲上线,说了几句刺耳的话。于永乐看见队列里耿志钰胸襟起伏,强烈地克制,追悔无及。 点名后前去跟连长说明情况,连长也恻然不忍。指导员极尽疏导的责任,找他促膝交谈,动情晓理地安慰。此后,耿志钰一有工作抢着干,急难险重任务往前站,并非是化悲痛为力量,他害怕自己闲下来,心里面就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第三十五章、欺人太甚 导演部出的敌情一天比一天出人意料,黎明前两小时,连队接到营里发来的撤离转移的命令,原因是部队驻扎的地方已被敌特侦察发现,几点几分将遭敌火力覆盖,十万火急。 当时大家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命令,都一骨碌爬起来了,黑灯瞎火中拆帐篷。 连长首先感觉到兵临城下,黑暗中一连串的声音:“快点!快点!还有五分钟编队,物资器材装车完毕后,各车带车干部立即报告人员登车情况。喂,那个是谁?干什么去!方便?大的小的?大的给我憋住。懒牛懒马屎尿多!” 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人走失了,还能找回来,枪丢了就是政治性问题。排长刘大友担心有人没睡醒丢三落四,到编队完毕,还从前至后一路小跑,逐车检查,不厌其烦地问“枪都在不在”。 郭兴维这个活宝,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报告排长,你平时教育我们枪不离身,我的枪一直随身携带。” 刘排长当然听得出郭兴维的弦外之音,道:“自己的枪自己负责,丢了自认倒霉。我现在查的是连队发给你们的那支枪。” 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笑一两声或三四声不等,七嘴八舌地搭腔。刘排长“嘻”一声,连说:“肃静!肃静!” 当时昏天黑地,车厢里的人没听到他的敬告,仍然喋喋不休。 他恨不能向古时官府大人借用惊堂木,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弹压住这阵扰攘:“谁再说话,拖下来先打三十大板。” 这一天照样是长途跋涉。坐在车上,赵不识还悻悻然,说导调组真会折腾人,这个时候上路,莫非是要趁天黑偷税漏税么? 于永乐叫他闭嘴,闲话少说,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打会盹。演习当然要瞄准实战,白天能够召之即来,夜间也要令至即发。 洪边祁又在乱发议论,说实战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反正全是这些导演部的人凭空出题,咱们苦点累点无所谓,就怕到头来变成纸上谈兵,白白折腾一场。 就像以前学校里让人应接不暇的模拟考试,为它们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到中考高考的时候,才发现过去做的都是无用功。 洪边祁的议论没能引起大家的共鸣,上半夜没睡够,残存的睡眠跟突然而至的睡意一拍即合,刚闭了眼,大家迷迷糊糊地便没了意识。 于永乐有了新体会,睡觉的最高境界不是高枕无忧,而是在或坐或卧或趴着,都能够迅速地进入甜甜的梦乡。 戎马倥偬,失眠对于军人是稀有资源,稀缺得有如地球外太空中任何一个星球上的空气。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简单吃过早餐,继续上路。 汽车突然戛然而止,信号从前往后传递过来:“敌空中侦察!”立即搞好车辆变形伪装,做好抗击准备。 大家迅速从车上跳下来,孙大发早爬上车顶棚,接住往上递的伪装网,甩向两侧展开。 底下四个人各拉住一角,打桩固定,拿竹杆撑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形状,大功告成。 孙大发喊道:“松一个角,让我先下去,你们动作还挺利索的呀!”才发现他还在车顶,伪装网一变形,他就下不来了。 孙大发往车头方向移步,一不留神鞋子被网绳绊住了,亏得身手敏捷,抓住了捆绑篷布的绳索,才没从上面滚下来。孙大发平安着陆以后,嘻嘻笑着,面色不改,于永乐倒替他捏了一把汗。 大家躲在伪装网下面,赵不识负责对空观察,他连拉枪栓咔哒咔哒地响。于永乐问他干什么。赵不识开了个破天荒的玩笑:“我看‘敌’机在哪个方向,看我一枪把它打下来。” 于永乐火气上来了,教训他道:“你抗日神剧看多了吧?你看你这熊样!平时怎么玩都行,该严肃认真时别在我面前稀里马哈的。” 又说现在拍的抗战题材的电视电影看不得,故事情节和铺叙手法倒是醒酒的良药,因为正常人看了没有不一吐为快的。 那几个奇葩导演拉出去枪毙十次,也是死有余辜,将沉重的历史戏谑化娱乐化,以轻松的影像展示于人,简直是祸国殃民,贻误子孙。 只奇怪这样的电影居然大有市场,有人津津乐道,看得痴迷,只能说这些人童心未泯,身体已经发育健全,智商仍然停留在观看黑猫警长的年龄段。 赵不识大不服气道:“我不过随便说句话,班长你就这样长篇大论地说大道理,有点小题大做了。” 正说着,直升飞机已经轰隆隆盘旋在头上,恰似老鹰捕猎前搜索锁定地面猎物的状态。 孙大发道:“真是欺负娘家无人,飞得这么低,我拿竹杆都能捅下来。演习毕竟是演习,真打仗这飞机就是个活靶子。” 郭兴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武装直升机,仰着头痴人说梦一般道:“有能耐你捅下来,我拿去炊事班加工炖锅汤,晚上咱们全班每人喝两大碗。” 那直升飞机仿佛听到了郭兴维的话,不一会儿,战栗地飞走了。 大家收了伪装网,恢复行军。刚才睡了个囫囵觉,已经完全苏醒,一个个精神高涨,像在水中浸泡了几天的稻谷,生机蠢动,饱满膨胀要破壳而出。 郭兴维尤其兴奋,滔滔不绝地演说,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可惜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生不逢时,若早生几百年几千年,如果不是个夸夸其谈的典型,就是个留名青史的说客。 他们几个人讨论的话题,有些于永乐闻所未闻,偶尔插入几句话,皆是门外汉的见识。 他想部队是座大熔炉,锻炼出真金白银;社会是所大学校,培养出三教九流。 这几个人还细皮嫩肉,一看便知是初出茅庐,可是脑海里已经装下了大千世界。自己跟社会脱节了,此刻聆听他们的议论,心里不禁涌起隔行如隔山的感慨。 第三十六章、同室操戈 于永乐正胡乱地想着心事,不知什么原因,洪边祁和赵不识吵起来了。天干物燥,容易导致心烦气躁,刚才两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问题,说着说着,意见发生分歧。 赵不识自信地觉得自己的记性是权威,洪边祁当然认为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彼此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孙大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在旁边煽风点火,他倒不是隔山观虎斗,而似个熊孩子,看着左右邻居的公牛斗红了眼,他居高临下地鼓掌助兴。 赵不识情急之下嘣出了三字经。这车厢本来空间就小,怎再容得下同室操戈?眼看他俩点燃的战火有升级的趋势,于永乐大喝一声,叫他们坐开一段距离,问清事情的缘由,其实不过为了一句话的事。 于永乐便苦笑道:“天气这样热,我坐着都嫌累,你们倒好,还有精力来吵嘴。两位大哥,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四十岁的人了,为了这点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们自己不觉得害臊吗?” 耿志钰这两天极少说话,看他们一个横眉冷对,一个怒目相向,也说了几句“和为贵”。 孙大发看两人的脸色温和下来,笑嘻嘻地说:“和谐是快乐之本,你们两个平时玩得很要好,很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没想到为这点小事吵起来了,真是貌合神离。班长,看来咱们班的团结真的出了点问题。” 于永乐看他还在旁边大放厥词,将矛头转移了方向:“你少在这里放屁,他们两个吵嘴,跟你也有脱离不了的关系。别人都在气头上,你不拉一把不说,还在旁边瞎起什么哄!你给我坐好了!” 孙大发看班长气色不对,赶紧乖乖坐回原位,假装调整出标准的坐姿,强忍住笑,心里自言自语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到中午,洪边祁和赵不识还在相互赌气,谁也不搭理谁。 按照原来的计划,部队抵达今晚要到的地方后,将在那里驻扎一天。后天再辗转一百多公里,挺进军区靶场,进行第二阶段的对抗演习。 掌灯时分,车队在一个小村庄里停了下来,这一天的行程总算画上句号。 开饭前,连长吩咐大家,饭后各班带人把乘车上物资检查一遍,捆绑加固,这几天的颠簸,有的紧固器已经松了,箱子架子都挪了位;今明两天,大家克服一下困难,后天进驻靶场,再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曹操远征缺水,马鞭向前一指道:“前面有梅林。”于是将士们便口生津,不再觉得口渴,产生了无穷的动力。 听了连长的话,潜伏在各人身上的痒同时苏醒,这些痒似乎意识到寿命将终,抓住最后的机会,疯狂的啮噬各人的身体,由浅入深,由点及面,一处、两处、向四处漫延,甚而形成燎原之势。 身上的汗垢厚得如刚从泥坑里爬起来的水牛,用手随便一抠,十指黑泥。 扶危济困的济公乐善好施,每逢需要帮助的人,伸手到腋窝里搓一把泥,对着手心一吹,便能神奇地变出受助者想要的东西。假如官兵们拥有济公那样的神通,搓了身上的泥吹出天地万物,绰绰有余。 指导员补充道:“有一件事别忘了,《战场快报》投稿,出门前我曾经交待过大家的。政治处的干事们催了我两三次,明天下午,每个班交两篇初稿,保质保量,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没有时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不要等到报纸发下来,咱们连队剃了光头,一篇都没有,谁的脸上都挂不住。” 大家私下咽冷气,政治机关就是添堵添乱,整天冲锋陷阵,谁还有时间精力啃烂笔头? 车上,于永乐带人整理出睡觉的空间,对郭兴维道:“有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郭兴维一脸茫然地问什么任务。 于永乐道:“你是咱们班的一支笔,今晚好好构思一下,明天交稿。” 郭兴维爽快地拍胸脯:“小菜一碟。班长,你找对人了。” 明天上午,郭兴维按时上交了每篇六百余字的稿子,得意非凡地等待赞赏。 理想里班长仿佛在说:“嗯,不错,立意深远,文思斐然,小郭同志到底没有辜负班长的期望。” 不过就算班长识货,也绝不领略得出自己文章里词句的奥妙。 于永乐耐着性子看完,先说“不错”:“有点意思,思维缜密,文理清晰,你的文字功底很好。” 客套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先谈一谈自己的观点。你的这两篇稿子,站位太高了,投到新华社评论部,也许会用得上。你看,你写的既非精神动员,也非部队动态,又不是典型报道,更不是经验材料。稿子不但要写得好,关键还在于投得准。咱们团出的小报,面向的读者是普通一兵,既然这样,咱们就得站在普通一兵的立场,写出所见所闻,随感随思;如果投非所用,肯定是投一篇,毙一篇。况且,新闻的五要素,你是知道的,写新闻无非写人和事,采用一事一报或一事一议的写法,跟讲故事一样。新闻标题要新颖,要像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般俊俏,让人过目不忘;新闻语言的特点是朴实无华,不需要太丰富的感**彩,公正客观就够了。” 郭兴维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呕心沥血出的稿子,居然被批了个体无完肤。 虽然班长的点评中肯切乎实际,不过千古文章,总是自己的好——这跟老婆总是隔壁老王的更耐看,正好相反——正如每个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偏袒。所以当时郭兴维心理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于永乐的点评的。 尽管极不情愿,郭兴维到底还是亲手毙掉了自己的稿子,遵照于永乐的要求,另写两篇类似新闻的稿件。 他将稿纸撕粉碎,埋在地下,在心里为它们立碑题字,以示悼念,宛如刚从人流所出来的女人一般心绪莫名。 资深的媒体人一头扎进基层,挖掘有价值的线索,总会有所收获;名记者来到连队,满眼是新闻。 自己是连队一分子,偏倒看不到有何新人新事,难道真如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者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自己产生了审美疲劳? 平日里和战友们朝夕相处,大家做同样的事,吃相同的饭,就没看出谁更棱角鲜明。 当然有些人表现足够优秀,可是远没有达到可以拿到报上去宣扬的程度。 并且给连队做新闻,只能歌功颂好,给脸上贴金,家丑外扬断然使不得,连长指导员不高兴。两位连队主官不高兴,就会心生杀戮,初稿刚交上去,负责把握质量关的指导员,审稿时还没看完就“砰”的一声扣动扳机。 哎,都怪自己自负才气,一时逞能在班长面前夸下海口,导致现在独自难产。 稿子写好了,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能被刊用才算真本事。 这好比**里压满的子弹,一股脑儿打出去,上靶的才是功劳。 编辑部的人用稿,无非两“关”,一是质量关,此外是人情关。 至于质量关和人情关哪一个分量更重,素来众口不一,也许千百年后,这样的争论还在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两篇内容质量相当的稿子,跟编辑关系好的单位和个人,一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兵不贵多而贵精,投稿也是同样的道理。下午,指导员拿了五六篇审过的手写稿,叫了于永乐,要他送到机关去。 有一部分已经提前在他手里断了性命。因为出于平衡的需要,机关办报时不可能尽采用一个单位的稿子,并且滥竽充数,只会引起编辑的厌恶。 用他的话说,要靠质量去打动编辑,而不能用数量去攻关,这不是贿赂,谁送的数字多就给谁好处。 指导员还有一个高明的论断,白猫黑猫,抓得住老鼠的就是好猫;这办法那办法,能够上稿的就是好办法。 于永乐机关有老乡,朝中有人好办事,所以希望借助他的人脉。 一个求人办事,一个被人求办事,这是孙子跟老子的差别。 于永乐本不情愿接这个苦差事,可是君命难违,只好猥自枉屈。 第三十七章、风云乍起 他按照指导员给的地址,一骑绝尘,拐了十八道弯,找到政工组。 车载指挥所里,政治处主任正在主持会议,组、干、宣、保、群各席位依次发言。 于永乐被哨兵阻挡在安全距离之外,依稀只听见一连串激昂的陈述。好容易等到他们休会,打了报告,说明了来意。 宣传股长接过稿子,粗略扫描了一遍,呵呵一笑道:“回去告诉你们指导员,谢谢他的支持。下次条件允许,还是交电子版的好。” 主任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道:“哦,对了,《快报》的事,你们要抓紧时间。 “按照之前划分好的,宣传股人多势众,负责出一期,组织、干部,保卫、群联合着各出一期。出来快半个月了,下一期保卫股牵头,这个周末把初版给我。 “连队交稿不积极?那你们下去催呀,一个个坐在家里当甩手掌柜,等着人家进贡哪!我跟你们说过,外训演习政治处是个务虚部门,指挥打仗你们插不上手,后勤保障跟你们不沾边,你们想想是不是? “政治工作要出成绩,不是开了多少会,作了多少文书,而是看出了多少‘三写’成果。不要演习回去,秋后算账,‘三写’成果挂零,报纸也不能按期出版,叫我在政委面前,面子往哪里搁。” 于永乐见人多不好说话,以为使命完成,准备告辞。宣传股长抬头向主任吹风道:“七连有几个人,写东西还马马虎虎。我跟他们指导员打听过了,有个新兵,是个大学生,在校时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是块培养成报道员的料。不过他们连队好像不打算放人。” “放屁!政治处要人,哪有不放的道理。你们看准了,只要是块好钢,抢都给我抢过来。宣传股长,你负责跟杜善泽说,这是主任的原话。” 宣传股长转头问于永乐,郭兴维表现怎么样。于永乐担心被挖墙脚,据实回答道:“文字功底很好,就是体能有点差,跑不动。” 主任说话时不屑一顾的神情,让于永乐的担忧又加重了一些:“只要能拿得起笔就行,这年头你要找一头既能拉磨又跑得快的骡子,太难了。” 于永乐返回连队,将刚才听到的话转述郭兴维,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打趣他道:“恭喜你,马上就要上调了,我到机关的时候,看见宣传股长正在拟调令,等外训回去就找参谋长签字。 “本来连队不打算放人,主任放出狠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实在话,将来到了机关,坐办公室里,每天吹着空调,一杯清茶一张报纸,舒舒服服就过一天,可也要时常想一想咱们这些难兄难弟呀。 “我虽然没有引荐之功,可也尽了推荐的责任,刚才还在主任面前美言了你几句。我可警告你,千万不要一朝得势就目空一切,以后到基层考察,老班长都不放在眼里,我可不答应。我相信你不是那只白眼狼。” 郭兴维到底未经世面,难以掩饰的飘飘然,心里的欢喜像一杆插到底的老池塘,气泡滚滚不绝地直冒上来,嘻嘴一笑道:“班长,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得跟真的一样。” 靶场在海滨之畔。 一路过来,遍地青纱帐,成片的香蕉树被拦腰折断,东歪西斜,想是上次台风过境时留下的杰作。 一条笔直平坦的柏油路,让一些老家伙们想起过往,这路还是沙土路,坑洼不平,随处陷阱,雨天通过时重型装备一不小心就滑进了两侧的水沟,不可自拔。 听他们说,当年一到这里,头一件事便是修路,此外还有一至两天的义务劳动,在街上清扫垃圾,谱写鱼水之欢。 现在呢,国家不差钱了,军队建设也跟着水涨船高,道路已经硬化,靶场的基础设施焕然一新,官兵们可以心无旁骛地搞训练。 过去的传说,已然成为历史。这场地一望无际,茫茫一片杂草丛生,有的约莫有一个人高,被摩托车等辗压过的小道纵横交错,宛如人身上的血管。 举目远望,此地万径人踪灭,看似萧索,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因为需要到这里的人都拥有候鸟的习性,跟随任务迁徙。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这儿将成为暗藏杀机、十面埋伏的所在。 按照以往的惯例,部队一到这里,首要任务是安营扎寨,将用三天左右的时间,在荒芜的草地上开辟出平齐一线的住所,营造出盛世繁华的景象。 今年的训风变了,一切门面工程一律砍掉,流水的营盘流水的兵,通俗的说法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可谓居无定所。 这一改变正中了官兵们的下怀,整治环境不仅费时费力,此后演训期间无异于限制居住,各种检查让人应接不暇。 部队刚进场,未及喘息,团长即下令,各单位即刻搞好隐真示假,做好攻防准备,主要路口都摆上了拒马,派重兵看守,一副大敌当前、严阵以待的阵势。官兵们恨不能都拥有隐身术。 连长召开骨干会议,传达敌情通报。 原来蓝军想趁对手立足未稳,先来个下马威,已经有兄弟单位跟他们交上火了。 有个连队猝不及防,折兵近半,该连长出师未捷就被取消了参演资格。 遭遇了蓝军奇袭“惨案”,团长大为恼火,说了不少狠话。 为防止遭蓝军“斩首”,团里提高了戒备等级,基本指挥所附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深草中尽是黑洞洞的枪口。 因为蓝军没有影视剧中油头粉面、青面獠牙的滑稽特征,如何辨识是桩难事,从即刻起只认口令不认人,凡有出入回答口令不正确、不规范者,就地制伏;抓获蓝军间谍者,重重有赏。 骨干们再将连长的口谕下传,大家突然感觉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之前所说“进场即是针尖对麦芒地对抗”,果然没有半句虚言。 于永乐告诉班里的人,连兴我荣,连衰我耻,作为连队一分子,每个人都要设身处地倾尽全力捍卫连队的荣誉;从现在起打盹都不能全闭眼睛,有谁疏忽大意当了俘虏,一辈子的耻辱。 还说:“连长说了,这一仗打好了,回去后大家开开心心地喝庆功酒,连队养的猪就不卖了,等着给大家摆庆功宴。” 连队隐藏在一片小树林里。 连长在外围安排了岗哨,带着几个干部现场勘察地形,研究夜间安置哨兵的点位。这树林背靠一条大深沟,宽十余米,沟底无水,长着郁郁葱葱的乔木,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屏障,蓝军若非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轻易上不来。 可是为防止敌人出其不意,也不能虚阵以待。 为难的是正面,一马平川,无险可据。 也正因为此处易攻,蓝军必定以为对方会布以重兵,所以连长决定虚张声势,在此设置了许多假目标、假阵地,派兵力扼守两翼。 为防万一,傍晚,两位主官还分别对各哨位巡视一周。 连长突然拍着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假如蓝军盗用了团里的口令长驱直入,我们可就危险了。” 大家一致认为连长所虑极有道理,非得再设置个内部口令不可。 几个人一番磋商,最后由指导员拍板:来人答对了口令、特殊口令后,先问对方来此何干,再假装漫不经心问一声“今天星期几?”答错的先控制住再说;记住了,答案是“今天礼拜九”。 第三十八章、协议休兵 于永乐他们班负责防范西南方向。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破敌袭扰,各有绝招。 于永乐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防袭扰神器”,就是海钓竿上挂的铃铛,绑在钓线上,在哨点外二三十米的地方,在树木枯草上延伸一线固定好。只用手轻轻触碰,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赵不识突然聪明地说:“这就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洪边祁接着道:“班长果然英明神武,有了这个‘防袭扰神器’,我们这里只要一个人监视外围的动静,其他人都可以安然地睡觉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郭兴维正想恭维几句,于永乐大喝一声:“少给我拍马屁!你们就会叽叽喳喳卖弄嘴皮子。赵不识,你去车上拿几把铁锹来,趁天黑前把坑挖好,晚上大家趴在坑里潜伏。你们这些土包子懂什么,蓝军拿夜视仪、热成像瞄准器扫一遍,就知道哪个位置有人。我可把丑话说在前,有谁在执勤时睡着了,我直接拿铁锹填土埋了。” 那天晚上,站岗的人睁大了眼睛,密切观察外围的一举一动,直到天明,蓝军依旧影踪全无。 于永乐等人布下的天罗地网,没能发挥作用。 早餐过后,连队被拉到另外的地方,参加团里的战术合演。也许他们认为此处是风水宝地,下午又倦鸟归林。 连长正告大家,昨晚蓝军没有出现,今晚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第三天,连长又说他得到了可靠情报,今晚月黑风高,正是袭扰的天赐良机。谁知道他前三天的猜测,皆如算命先生的预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天天喊“狼来了”,狼非但没有出现,甚至狼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三鼓过后,大家都有点懈怠了。 这天后半夜,临近兄弟连队的宿营地突然一阵扰攘:“抓蓝军!”紧接着枪声大作。还没等连队值班员发令,大家都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严实披挂,荷枪在手。 连长喊道:“别轻举妄动!”先摸清情况,千万别中了蓝军的调虎离山之计。 又担心天地漆黑一片,敌友难分,大水冲了龙王庙,所以连长决定按兵不动。 十多分钟后,那边的扰攘渐渐平息下来。 原来是二连跟蓝军的交火。 枪声一响,行迹败露,蓝军也就且战且退。 二连并未追击太远,以为他们是诱敌深入,只好无功折返。 天亮了,大家还在议论黎明前的枪声,猜测战况。有好事者凭空杜撰道:“蓝军一败涂地,二连大获全胜,缴获极多,连长连升三级。” 连日磨刀霍霍,导演部的人突然给红蓝双方签了停战协议。 这天团里来了通知,允许各连按照划分的时段,组织到澡堂冲洗。 这消息太振奋人心了。澡堂号称小**,摊贩们将敞篷车改装成的流动小超市,兜售着日用百货,此外还有打火机、手电筒、各种刀具、弹壳制作出的小巧玲珑的工艺品、螺蛳贝壳加工而成的纪念品以及名气响亮的北部湾特产。 军人也食人间烟火,当然少不了当地的闻名小吃。有两家烧烤摊,主人正挥汗如雨地扇着扇子,火红炭上陈列的各色烤肉串,香气诱人。 不过更诱人的,是澡堂里无声的召唤。 刘排长一声“解散”,大家蜂拥而进,像开闸的洪水势不可挡,抢占有利位子。 脱得赤条条,打了桶水举过头顶倒下来,不但是醍醐灌顶,简直是久旱逢酣雨。一片嗷嗷叫的声音。 澡堂里四个大蓄水池,进水管正开足了马力灌水,让人想起上学时那道百出不厌的“几时加满或排空”的运算题。 现在呢,那道运算题跟自己毫无利害关系,只要这水池里的水别那么轻易干涸了。 郑鹏程每往身上冲一次水,就“噢”的尖叫一声,并未被鼎沸的嘈杂声所淹没,那尖利的声音证明他拥有高音歌唱的潜质,只是欠缺雕镂。 于永乐感觉得出耳朵里的畅气回肠,身上起了鸡毛疙瘩,哀求他道:“请你别再喊了,再喊就把狼招来了。” 用水冲过后,接着往身上擦第二遍、第三遍香皂,不但担心没洗净污垢,更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没洗澡的欠账补回来。 水哗啦啦地流,可惜灯光太暗,没看清排水沟里污浊的黑色,可以确定的是,环保部门的人临近检查,一定武断这是未经处理偷排的工业废水。 人还不断地来,澡堂即将爆满,几乎接踵摩肩。一边担心挡雨棚下挂衣杆上的衣服被人拿错了,因为衣帽皆出一色,难保不张冠李戴。 刘排长在门口连声督促“快点”,此刻对澡堂的流连胜过对温柔乡的依恋,一个个假装充耳不闻。 刘排长没有办法,掏了哨子“嘀”一声,震住了此起彼伏的吵嚷:“七连的动作快点,五分钟后路上集合!”匆匆忙忙穿了衣服,脚没擦干就直接套上袜子。 洗过澡后,浑身爽朗,宛如逢了喜事,走路都感觉脚板下装了弹簧。 于永乐比他们先出来,逛了一圈“小**”,留心看有没有中意的纪念品。可惜刚才出来时太匆忙,忘记了带钱。 外训以来,身上带的钱不增不减,皮夹子塞在携行包里,也是漠不关心,看来真正做到“钱财乃身外之物”并非难事。 他在一个玻璃做的展柜前驻足,里面陈列的玳瑁做的梳子,小巧精美,广告牌上说明其具有避邪、缓压、疗养等多重功效。 买回去送给女孩子,她一定喜欢。 只是价钱贵了些,现在先不去管它,这些不良商家最会哄抬物价,口说做平本买卖,赚的是一本万利的钱。等到演习快结束时,他们都会清仓大处理,当白菜一般卖掉的。 跟蓝军的明争暗斗,每天都在上演。能够给他们签停战协议的,除了导演部,还有天公。 气象部门告知,今年的第几号强台风已经形成,将于某时在湛江一带登陆。 曾有人说:“人定胜天。”可是这一次导演部不敢大意,不但叫停了演习,要求演训部队悉数撤出到镇上,借宿民房和学校。政委亲自出马,带着相关人员与当地镇**协商,很快敲定了借宿地方。预告是台风今晚半夜登陆,中午就陆续往回撤,下午三点前报告撤离情况。大家察观天象,风平浪静,还不甚着急。 谁知沿海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两点未到,突然风起云涌,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天空就已经拉上了窗帘。 大自然的脾性真让人难以捉摸,有时温顺乖巧如小狗,要作威作福起来,就是疯狗一条。 并且这股邪恶的力量一旦脱离了缰绳,便“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了。 风越来越大,颇有撼山震岳的气势,裹了豆大的雨点来助兴。 树木被刮得酒醉似的东摇西倒,枯枝败叶在尽情地狂舞。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亏得这些树久历风尘,见过大场面,根深叶茂,才能坚毅地屹立不倒。 这暴风骤雨施了半个多小时的淫威,略感疲乏,渐渐收缩了力量。 郭兴维以为台风到此而止,于永乐告诉他,这风只是打前站的,真正的主力还没现身呢。正好比鬼子的扫荡,总会让伪军在前面开路;尽管伪军已经搅得鸡犬不宁,鬼子进了村,才是生死牵一线。 第三十九章、风雨飘摇 七连住进镇上的一所中学里。 学生已经放了暑假,住校的老师旅游的旅游,访友的访友,或者回各自家里住去了,学校早人去楼空。 他们刚进校时,吃了闭门羹,教室、学生宿舍的门都是铁将军把关。校长不辞劳苦,接待他们,连打了两三个电话,管钥匙的学校工友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大汗淋漓。 连队住二楼,分到了三间教室,正好平均每个排一个教室,连部、炊事班合久必分,三间教室里都安插了他们的人。 按照连长的意思,除了不怕风吹雨淋的土木工具,车上清空,所有东西都得搬进住处。 先把个人物资放到位,再搬公用财物,一片忙碌的身影,恰似蚂蚁迁徙时的络绎不绝。 车子停成一线,篷布加几道绳子捆绑固定,担心大风起兮云飞扬,这车难保不因经不起诱惑大跳脱衣舞。 有人提议,将课桌并接起来当床,上面睡人,底下放背囊、携行包及生活用具,不但睡得舒服,而且齐整划一。 指导员三个教室走一圈下来,发现这些桌子容颜沧桑,老而不坚,并且花拳绣腿,怎经得起这群大老粗真刀真枪的折腾? 一觉之后,全都缺胳膊少腿,俨然一群残兵败将,更不好向学校交待,所以决定还是打地铺。 天黑后,台风开始大举压境,下起了倾盆大雨。 风借雨势,雨助风威,那天夜里,大家睡着了,还感觉得出外面山呼海啸的声音,歇斯底里,让人不寒而栗。 风雨肆无忌惮地敲打着门窗,真是无孔不入,一点小细缝都像爆裂的水管喷射水花。 刘排长担心风破门而入,半夜爬起来,抬了两张桌子将门顶住,才睡得放心。 第二天睁开睡眼,看到操场上早已一片汪洋大海。这雨一鼓作气,连下三天,不歇不息,不眠不休。 这几天里,大家躲进小楼成一统,吃的是干粮,水都不敢多喝,出门比出国还难。 厕所在操场那边,每次解手就是一次漂洋过海的经历、劈波斩浪地历险。 并且走在路上,总是身不由己,顺风时一波三折,逆行时一进三退,脚都站不稳。 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今到厕所里去传经送宝,也是千辛万苦的征程。 旁人对将要出门的人说:“路上保重!” 或者:“做人最重要的是脚踏实地。” 又或者:“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了,你可不能迷失本性,记得按时回来。” 出行的人返回教室,抖抖雨衣上的水珠,哼哼哈哈地笑道:“衣服都湿完了,我的娘呀。” 另一个人就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回来就好。” 这次台风来袭,让大家有机会重回学生时代。无处消遣,连队带出来的发黄的图书,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读着,颇有考试前拼命三郎的冲劲。 于永乐有感而发,自己离开校门已经八年整,可是当年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清晰如昨,许多趣事依然历历在目。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象牙塔里的江湖虽然不是血雨腥风,相互间的鄙夷、言语上的冲突、彼此闹的矛盾,或者为暗恋对象的归属形成的剑拔弩张的关系,或多或少。 许久不见的人,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印象模糊,相反,像放在角落里的玉石,轻轻一擦就变得光鲜剔透。 只奇怪当年闹的不愉快全都烟消云散了,可见时间确实是消化矛盾、隔阂甚至仇恨最好的灵丹妙药。 记得教自己历史的李老师,与李中堂的姓名一字之别,说话慢声细语,而且总是一副娘娘腔的怪声调,大家私下里给他起了很不雅的绰号。 李老师听说学生给自己起外号,已经窝了一肚子的火,又听说这外号是对他人身性别的攻击,这肚子里的火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恰逢期中考试,有道填空题是问清朝哪位大臣跟日本人签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一位仁兄在空白处的横线上大书李老师的名字。 这玩笑开大了,结果李老师新账旧账一起算,打了整整一节课的算盘,还没灭掉心中的火,课后还跟班主任告状。 班主任骂这学生欺师灭祖,罚他扫了半个月的地。 前段时间休假,于永乐问罗绍恒:“你还记得李老师吗?据说去年已经退休了。李老师私心太重了,眼里只有优等生,我们这些成绩一般的学生,对他印象不太好。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个合格的清洁工,负责打扫教室半个月,我们班就摘掉了卫生脏乱差的帽子。” 罗绍恒哈哈一笑道:“别提了,那时候不懂事。我怎么会不记得他?今年过年还给他电话拜年呢。” 这几天闲来无事,于永乐有时间研究刻在桌子上的文献,粘贴在学习园地上的作文也都拜读过了。中国人喜书法、好涂鸦,每到一个新景点,墙上、树上“某某到此一游”的手笔,随处可见。 当然不用说这些爱好一定是在课堂上养成的,一张张面目全非的桌子就是证据。 虽然桌子上的字迹、图案歪歪扭扭,尚显稚嫩,难登大雅之堂,将来从这里走出伟大的雕刻家、书法家,也未可知。 天道酬勤,达芬奇画的鸡蛋,爱因斯坦做的板凳,刚开始不也是粗劣惹人笑话的吗? 这些学生作文遣词造句,倒是老成得很,并且网络语言运用得恰到好处。 只是有些错误,不知道是粗心大意的结果,还是对我国变化百出的词句拿捏失准。 有一篇作文,批阅老师用红笔划出七八处笔误,比如“截至”写成“截止”,“践行”混作“饯行”等。 假如这些错误还情有可原,下面这位老兄闹的笑话,就让人不可接受了。 他把《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武断为灭绝师太,托尔斯泰如果还活着,一定跋山涉水远跨重洋,要饭都要赶到中国来向老尼讨说法,或者直接上国际法庭状告中国人侵犯著作版权。 第四十章、天降横祸 第四天,台风衰弱了许多,尽管依然风雨交加,大家坚信风平浪静雨过天晴的日子已经不远。 上午,指导员作了简单的收心教育,要大家打点好行装,等上面来了通知走人。 话刚说完,通知来了,并非开赴演习场,而是抢险救灾的加急文电。 连日暴雨,他们刚到粤西时驻扎的地方,边上一个小村庄引发泥石流,半个村子毁于一旦。 由于当时正在深夜,熟睡中的人毫无预防,人员房舍家畜等都被吞噬了,具体伤亡数字还在统计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大家着实吃惊不小。 救人如救火,上面发的通知说明,务必于某时前赶到救灾现场,刻不容缓。 全营在雨中集合,营长、教导员作了简短的临战动员,各强调了三点,大意是除少部留守看管营具装备,其余人员参加救灾;只携带跟救灾相关的物资,争分夺秒,轻车速行;前段时间是演习,而今是实战,救人是第一要务,但也要严加防范次生灾害。 车辆编队完毕,大家一拥而上,风雨兼程,都恨不能有一步登天的本领,马上赶到灾害现场。 虽然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真正身临其境,感受到大自然强大的摧毁能力,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这村庄坐落在一个山脚下,抬头望去,垮塌的半边山裸露出新鲜的泥土,山下半个村庄已经化为乌有。 当地**带着抢险队先到一步,有个人身后簇拥着人群,挥动手势高声说话,据说是县委书记,正在指挥抢险。 电视台的记者忽而将镜头对准书记,忽而聚焦废墟上掘土搬砖的人。 看到军车上跳下来的绿身影,群情振奋起来,都喊道:“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就有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要把子弟兵引到需要施救的地方。 团长与书记碰头之后,先找当地人把情况摸清楚,然后分配救援力量。 电视台、纸质媒体的记者们发现了新的采访对象,不约而同地朝着这边聚拢。 幸免于难的村支书,脸上仍写着劫后重生的惊悸表情,把今天说了好几遍、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再重述一遍,对着镜头描述他刚刚经历的惊魂失魄的一幕:“我半夜睡不着,心里一直嘣嘣跳着,预感有事情要发生。我就爬起来,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打电话。有几家打不通,我拿了雨伞,打了手电,一家一家地去拍他们的门。有几家开了灯,以为没什么事,又关灯睡觉了。我刚走到这里,就听见山上哗啦啦有石头滚下来啦——” 房屋、树木等休想阻挡住山上倾泻而下的泥石奔流的势头,遍地残垣断壁,有的已经被埋没了。 和村支书同时逃过一劫的人,此刻仍然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又记挂着失踪的父老兄妹、左邻右舍的生死,一个个心急如焚。 有人已经在偷偷地抽泣,蹲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哭声不断扩散,漫延开去。 团长手一挥,兵力全线展开,进行地毯式搜救,在村民们的引领下投入到这场攻坚战。 来时太匆忙,又是在演训期间,带来的不过是铁锹、镐头、撬棍等简陋的救援工具,有劲使不出来。 塌方太多,上面的人纵然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下面的人绝没有耐心等待的工夫,此时大家唯一的信念,跟时间赛跑,分秒必争救人。 虽然拼尽了全力,救援进展依旧太慢,好不容易铲走了一方泥沙,高喊“一、二、三!”齐心协力搬掉一块块乱石,以为会发现奇迹生还的人,结果都失望了,一无所获,白白做了无用功。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大家衣服被淋透了,一身泥泞;困乏的时候,小坐休息一会儿,冷得瑟瑟发抖,又爬起来搬砖运泥。 有几个战士手被划破了,鲜血淋淋,却都全然不顾。 大型挖掘机源源不断地开驶过来,负责清铲厚厚的浮土。紧接着专业的救援队伍也赶来了,他们带来了生命探测仪和搜救犬。 此后搜救进展显著加快,不但事半功倍,而且有的放矢,不再似先前的盲目蛮干,白白赔了许多力气和时间。 突然听见一阵沸腾的声音。巡声望去,穿着白衣大褂的人提了药箱,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奔跑,挤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一个人刚说:“人还活着!动作轻一点。”另一个人喊道:“周围的人让开,离远一点!这里不要站那么多人。”仔细辨认,是一连连长在吆喝。原来他们连队找到了幸存者。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房屋坍塌的时候,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睡觉的地方,刚好有一根栋梁斜倒下来,撑住了上面的千钧重量,让他在墙角处有个藏身之地。 大家把出口扩宽,他便自己从里面爬出来了,不过是被砖头压伤了手脚,连声说道:“我没事,我没事,底下还有人,先救救我的孩子。” 医生们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担架上,给他量血压,接着抬到不远处的野战卫生所作进一步的检查。 其他连队听说一连先救了人,既羡慕,又嫉妒。似乎救不到人,就是渎职;而救了人,在心理上也可以起到某种程度的自我安慰,不至于在来回传递的消息中被忽略。 譬如七连连长就心有不甘地道:“咱们落后啦,大家加把劲。”言下之意似是沙场上的比武竞赛,尽心尽力就能获取好成绩。 又因为听说有人获救,大家心里都燃起了希望,不用鼓舞便浑身充满力气。有人获救的消息不断传来,罹难者的数字也在不断地叠加。 七连救起真正意义上的幸存者,已经是在投入到搜救的第四个钟点之后。 他们战斗的地方,从砖瓦结构看,这房子已是古稀之年,而被救的这个老人也是夕阳西下。 骨质疏松是老房子和老年人的共性,在雪崩一般的泥石的冲击下,房子七零八落。老人被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经过一番抢救,居然奇迹地生还了。 可是他的老伴就没那么幸运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医院的救护人员很快赶过来,给她做善后处理。也许她在临终那一刻,都没来得及看老伴一眼。 第四十一章、生命悲歌 听老乡们介绍说,这对老人相濡以沫,含辛茹苦把四个子女抚育成人,一个比一个有出息,都在城里成家立业。 前些年,两位老人在村民们羡慕的眼光下,被接进了城里,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谁知两年后,他们又双双回到这个老宅度过风烛之年。据他们说,城里人太冷漠,住了大半年,对面的邻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并且太孤单,女子们都忙着工作,每天锁在家里,想出去走走,又怕车多人杂迷了路。 其实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老年人的“土”跟年轻人的“洋”一直格格不入,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天差地别,三个儿子又都娶了个长着一双势利眼的老婆,视老人为累赘。 久而久之,婆媳关系像资产阶级跟工人阶级的矛盾,始终无法调和。 最后,儿子们协商,决定将父母接到家里各自抚养一个月。两位老人想不到行将就木的年纪,还要周游列国,一气之下,决定落叶归根。 第二天,远在城里的儿女们都知道了家乡的天灾人祸,父亲危在旦夕,母亲不治,都携了妻子回来,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哭天喊地地道:“妈,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抛下我们不管了啊!” 媳妇们之前对婆婆的嫌弃也跟着寿终正寝,因为她们都用毛巾捂住哭红了的眼睛。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孝子贤媳了,只有本村的人对他们投来不屑的目光。 救援人员没来得及为这几个人撕心裂肺的嚎哭动容,大自然要任性,谁都无法阻止。 加入救援只一天,生离死别触目惊心的场面已经见识了好几次,因为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心存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可是有些镜头,总让人不忍心直接面对。 那天傍晚,他们搜救的地方,生命探测器又发出了废墟下还有生命迹象的信号。 尽管已经极度疲惫,想到即将有生命获救,也就顾不得饥肠辘辘了。 好容易,清走泥沙,搬掉藕断丝连的钢筋水泥土块,“喵”的一声,从底下狭窄的空间里窜出一只猫来。 传说猫有九条命,面对从天而降的落物和铺天盖地的泥石,它也有躲闪逃脱的办法。 然而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搜寻第一个卧室,床上躺着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血肉模糊,被砸烂的桌子上有她们未完成的暑假作业,开了一半的饼干盒子散落一地。 让人想象得出假期将尽,姐妹俩突然想起因贪玩而荒废的作业,起了恐慌,挑了灯恶补。 那盒饼干必定是妈妈犒劳她们的宵夜。紧挨着的另一个卧室里,一个牙牙学语年纪的小孩子,正依偎在他妈妈怀里睡觉,母子俩也已经一睡不醒。 这一幕看得让在场的人心酸,禁不住眼里打转的泪。于永乐想起那天凌晨被他吓到了的拾荒的小女孩,只愿她不是这个村庄里的人。 电影里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作战场面,多少都是虚的;展板上展示的真实血腥的车祸镜头,当然触目惊心。 这些影视里和展板上关于生死界线的描述,有时间和空间上的隔离,并不太惊心动魄。 而今亲眼目睹废墟中一个个消逝的生命,新手抬出一具具残缺不全的遗体,给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心灵上强烈的震撼。 傍晚,炊事班做好了可口的饭菜,摆在空旷的平地上。 连长说,洗洗手,先吃饭吧。 大家才发觉肚子已经饿扁了,要是在以往,一定会端起碗就狼吞虎咽。 而今对着满盆的佳肴,居然一点食欲也无,饭菜含在嘴里如同嚼蜡,还没下咽,心里早就已经五味杂陈。 总觉得手洗不干净,鼻子灵敏地闻到血腥的气味,恶心反胃,肚子在翻江倒海。 挖掘机可以日夜开工,人得休息一会儿。 帐篷早搭好,刚躺下来,舒展了手脚,疲乏困倦要将人的身心整个吞噬,意识里挥之不去再现白天的一幕一幕,裹紧了被子都还在打冷战。 合上眼皮,就感觉到眼前许多幽灵忽近忽远的在游荡,耳朵里充斥着呼儿唤子、喊爹叫娘的凄惨的声音。 何况老天还在流着多情绝情的泪,嘀嘀嗒嗒敲打着帐篷布,让人难以清净,想入非非。 幸亏人多势众,心理上可以抱团取暖,不至于太害怕。 躺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两个小时,外面一阵扰攘,原来又来了新的搜救任务。大家挣扎起来,勉强振作疲惫的身体。 灯光照射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几个专家模样的人正在打着手势,研究最佳施救方案。 官兵们才看清乱石下一个受困的人,腰部以下的部位被倾倒的梁子压着,不能动弹。也许失血太多,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正在轻声地**。 医生先给他打了生理盐水。 梁子又粗又重,专家们最后的意见,先用切割机将梁子分段切割,因为使用起吊机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梁子分割已毕,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抬走,救出了人,其时已经是下半夜的光景了。 来现场指导抢险救灾的地方领导来了又走,这些父母官都有一颗视民如子的赤诚的心,所以他们的到来并非都是添乱。 每来一个前簇后拥的人,都要讲几句话,提几个口号,无非是“排除万难,救人第一”,“将伤亡减到最低”之类鼓舞勉励的话。 可是有些人并不满足于提口号、鼓士气,非得留几点建议措施才肯走。 这让救援人员左右为难,因为他们的高明的建议,对救援只有理论上的指导,而无实际意义的帮助,有时甚至适得其反。 低级别的领导的抢救措施,很快在上一级领导的指示中破产,更上一级领导的到来,又将前面制定的方案加以改进完善。这倒并非全是出于一己之私,要显摆自己的能力。 讲话是一门语言艺术,官越大的人越在乎自己的发言,而发言的内容无疑就是一张张自我宣扬的名片。 在行政机关工作的人,讲话是他们的天然喜好,最喜欢看着下面的人对自己唯命是听。 有句俏皮话说,人生就做两件事,将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把自己的话灌进别人的脑袋。 当今世界,人都变聪明了,伸手跟人要钱已经不易。拥有公权力的人,把自己的话强塞进别人的脑袋就简单得多。 不讲几句话,不足以表身份,而且虚于此行;讲的话不痛不痒,别人一定指点,说自己程度不过如此。 所以他们的讲话,大多虚虚实实,冠冕堂皇。 并且都恨不能独自发明出一种前后皆无、震得住专家、唬得了内行的公式,只供自己使用,让下属莫测高深地仰望、同事五体投地地佩服、上级——上级无暇听他们胡扯。 因为大多数官员的讲话,只有向下摊派的权利,而无向上营销的道理——可惜直到现在,这个公式还没有问世。 第二天,来了个帽子更大的人,听了前人的汇报,费了好大的劲修建防火墙,没让自己肚子里的火蔓延到脸上。 他站在高处,手拿喊话器对着底下的救援人员说:“我代表四大班子的领导来看望大家。我只讲三句话,第一,拜托大家救人,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尽十分的努力;第二,一切抢救方案以专业救援人员的意见为主;第三,有困难、有需要及时反映,党委、**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话刚说完,掌声雷动。 第四十二章、挥手诀别 在这次抢险救灾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红蓝双方暂弃前嫌,同时出现在救灾的同块场地上。 演习场上各为其主,当然势同水火,现在为了共同的责任,相逢一笑泯恩仇,众志成城地抗击自然灾害。 六连连长未战先折戟,这笑话一定会口口相传,若干年后还会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所以对蓝军恨得怒形于色。 而今在救灾,无法给他提供雪耻的机会,可是他正眼不瞧他们。此后出于救人的需要,双方有了接触,经常往来,有时还会坐在一起攀谈几句,心里面倒萌生了同担苦难的友谊。 最后得知,他不仅与蓝军连长是同年入伍、同时调职,两人还是同乡,这关系就亲密得多了。 孙策义降太史慈,问:“神亭相战之时,若公获我,还相害否?”这天挖掘机正在铲土,六连连长给他同乡塞了一支烟,将话题转向演习场:“过几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实话,到那时你还会不顾情面地袭扰我们吗?” 蓝军连长倒不学太史慈模棱两可的回答,他说:“我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六连连长道:“我早看出你这家伙薄情寡义,这烟我给错了。”说时作势要将他嘴上叼的烟夺回来。 蓝军连长道:“放心,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问为什么。 对方答道:“因为你已经被判出局,假如还有机会见面,只能证明你们红军破坏规则造假,你就是那只打不死的小强。” 这天大家正在搬泥运土,负责观察山上动静的人突然发出警报,要大家赶紧撤离到安全区域。不一会儿,山上便有泥石滚落下来。 泥土连日被雨水浸淫,早已烂醉。所幸塌方量不大,可是刚才有人站立的地方,已经重新被严严实实地覆盖了。逃过一劫的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半天脸上才恢复血色。 于永乐正告全班的人,既要埋头干活,也要抬头看天,现在老天爷正在招贤纳士,一不小心就被他抓了壮丁。 “‘个人安全我负责,他人安全我有责。’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无法向你们的父母交待。”刚说出口就后悔,这话难保不刺伤了耿志钰敏感的神经。 投入抢险以来,耿志钰像台转动不息的机器,每次救人都往前冲。也许他是这样想,能够多救一人,不但胜造七级浮屠,同时也是慰藉自己、告慰父亲的最好方式。 时间越往后推移,救援的难度越来越大,救援指挥部吹响号角,在镜头前将“不抛弃、不放弃”的话重申一遍又一遍,称一定会争取在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内找到失踪者。 生又何哀,死又何苦,明知希望渺茫,但还是希望奇迹发生。这两三天来,官兵们休而不眠,真的像某些人口中粗鄙的话,“累得像王八一样”。 别说坐着,两三个人相互依偎,自我意识就会慢慢消失。可是一旦有号令发出,这些人便立刻一呼百应,焕发出无限的动力。 在摄像师的镜头里,生者的坚强、逝者的悲悯、救援队伍中可歌可泣的人和事,都煽情得让人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人生苦短,哀命运之多艰,生命就像一朵鲜花,既鲜艳,又娇嫩,一场风雨就加速了它的凋零。 事后大家都说,这种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一辈子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希望再见以后,永不再见。 它对视觉上地冲击、心灵上的拷问,以及心理上的撕割形成的深远的影响,要等待日后慢慢去评估,慢慢去消化。 第五天,抢险救灾任务圆满画上句号。他们是晚上八点多钟离开的,原计划休息到第二天凌晨再走,结果还是将行期提前。这一仗打完了,紧接而至的是另一场战役,时间不容许他们作无谓地逗留。 轻轻地来,也该轻轻地走,这是离别的最好方式。 原以为不会惊扰任何人,当地**、乡亲父老从道听途说的消息中,获知了他们离开的大概时间,扶老携幼自发前来夹道相送,送锦旗和慰问品的不少。 送行的人群或默默地目送,或交头接耳,似乎在小声地议论。学童们在给他们敬少先队礼。 根据导演部的通知,部队连夜返回演习场,休整两天,缓解疲惫压抑的心理。两天过后,将进行下一阶段的对抗演练,然后是带实战背景的实弹射击。 此次演习采取检验性评估,不以输赢论英雄,重过程甚于重结果,颠覆了过去的演练模式。 真是一个逞能,一个道强,红方宣称完全压制了蓝方的气势,蓝方表示红方疲于奔命只剩招架之功。 实弹射击的时候,随着炮声轰隆隆响,平地一声声惊雷,果然藏匿于洞中的蛇蝎蜈蚣等惊惶失措,纷纷出头到地上活动。 尤其到了夜间,路上草丛中常见千足虫横行无忌。 有人私下故弄玄虚,说出耸人听闻的话,说这些毒虫与往年相比更加怪异,比如蜈蚣不是断了腿脚,就是折了触须,而且专好往有人的地方钻,撒了硫磺都不管用;又有人言之确凿地说,曾看见一条两头蛇,捡了烟屁股在吞云吐雾,然后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种种不祥,非此一端,也许是跟救灾时阴魂未散的枉死者有某种间接的联系。不过没有关系,火炮比桃花剑更能辟邪,经过震耳欲聋的炮声的洗礼,硝烟气息把每个人身上的晦气全都洗掉了,能够确保来年平安,一生顺利。 明眼人一听便知是恶作剧,有人故意杜撰出玄乎其玄的故事来,吓唬身边的胆小鬼,博取一乐。这类流言当然不可原谅,可惜桩桩是无头案,无从追究,也不好追究。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大智若愚者毕竟是少数,倒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和聪明过头的糊涂虫,不计其数。 这些无中生有的故事,一定会加重免疫力差的人的恐慌。须得出手干预,绝不能让流言大行其道,丢掉了舆论的制高点。 心病还得心药医,有时硬生生地灌输大道理,未必见效。枪炮不但有眼,而且有心,因为他捍卫着正义,守卫着忠诚;自古邪不压正,炮管所指,所向披靡,握过枪摸过炮的人,身上就镀了一层凛然的正气,闻过的硝烟,会永远留存在人的身上。这种气味,鬼神都退避三分,以后夜过坟场都无需吹口哨给自己壮胆。 演习已经结束,在等待火车平板返回的那两天,指导员灵机一动,谈到灵异事件时侃侃而谈,以上便是他用心良苦炖出的“心理鸡汤”。据说这锅“心理鸡汤”,炖得极具火候,具有化痰祛瘀、避邪驱魔等多重功效。 第四十三章、论功行赏 原计划九月初演习结束,由于受台风和救灾的冲击,部队返营时,已经接近九月中旬。团大门口,留守人员列队欢迎他们凯旋,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烈地鼓掌,拍得两手通红。 回到连队,跳下车,彼此见面,互相打趣道:“辛苦了!辛苦了!吹了一个多月的海风,变黑了。停,走两步让我看看,怎么腿脚都变形了?走路都横着走?不用说肯定是螃蟹吃多啦,吃出后遗症来啦,哈哈。” 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则说:“瞧你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副业地里的黄瓜都给你们做面膜了吧?你看你腿粗了,腰也变圆了,家里伙食好啊,是不是这个月光喝油不吃饭?从今天起,你们的好日子可到头了。” 另一个接住说:“我们在外面每天风吹日晒雨淋,虽然没取得什么成绩,到底吃了不少苦。你小子整天大树底下乘凉,喝冰镇的汽水,悠哉闲哉,也许还在那里说风凉话:‘老唐他们现在一定在抢滩登陆,跑得比兔子还快。’想到这里,心里就来气。你别辩,你小子本来就副德性,长一张幸灾乐祸的脸。” 吵吵嚷嚷,弹的尽是相见欢的谱。 大家同心协力,将外训物资归仓入库,借用的战备器材完璧归赵,沐浴更衣,把弥漫着浓浓的粤西风情的脏鞋子、臭衣服清洗晾晒完毕,这一个多月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生活,总算成为过往。 连长兑现承诺,第二天猪圈里没了一个二师兄。晚饭时觥筹交错,两位连队主官同时依序到各桌把盏,说不尽道不完的感谢,勉励大家再接再厉,一如既往地发扬好作风,把年度工作善始善终。 话刚说完,团长带着几个团常委,大驾光临。 大家齐刷刷地起立。团长满面春风,乐呵呵地朗声说道:“我曾说过,演习这一仗打好了,回来大家一起喝庆功酒。七连在演习期间的表现,团领导是满意的。不光是演习,包括抢险救灾,你们取得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我今天和政委,带着在家的常委来给同志们敬酒,除了表示感谢,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成绩已经成为过去,希望大家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打好年度工作收官战,到时我和政委,再过来和大家总结,好不好?赵佳京,你来起个头,一二三,干!” 搞行政管理工作的人,深谙张驰之道,按照以往的惯例,部队返营以后的一个星期内,原地休整,进行单位和个人总结,以及对照检查和自查自纠。 一个星期后,便大张旗鼓地开展作风纪律整顿。顾名思义,就是秋后算账,让违纪的人上台现身说法,这是杀一儆百、惩前毖后的常用手段。 用团长的话说,在外面可以野一点,返回营区,就该懂规矩、守纪律。好比越狱的老虎狮子被重新缉拿归案,得让它饿上一段时间,消磨掉野性。 关于自查自纠,素来是最让人诟病的一项活动,好好的一个人,非得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揭得体无完肤。 思想的尘埃当然需要打扫,把自己骂得越狠,越能体现出自己的态度,否则就是认识不深刻,不到位。 至于个人总结,就好办得多了,这么多年的历练,大家早总结出了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总结方式,何况有陈年留存的底稿作援助,通过修补校正,就能让一篇总结旧貌换新颜,在连队主官那里畅行无阻。 反正都是应付人的形式主义,彼此心照不宣。 今年的作风纪律整顿和演**结表彰大会同时进行,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被处理的人刚“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站在这里”,受表彰的人披红戴花踩着音乐节拍上台领奖。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心情,一个“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一个春风得意,阳光灿烂,彼此相映成趣,大有送丧的人看着邻居洞房花烛一般心里不是滋味。 机关给每个连队分配一个专项立功名额,表彰在抗击泥石流灾害中的先进个人。 一个连队数十号人,符合立功条件的为数不少,而荣誉只有一个,这碗“粥”该给谁喝?这着实让人为难。 七连走完所有的程序,意思是让耿志钰立功。 消息公布以后,便有人不服气——面对荣誉,再超然的人也无法等闲视之,这是极正常的心理现象。当年从死人堆中走出的老前辈,也不是人人高风亮节,论功行赏评将校,一样有人得非所愿耿耿于怀——最后指导员出面说明了情况,总算平定了少数人的窃窃私语。 指导员替耿志钰辩解道,人家家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非但没跟组织提半点要求,还始终做到干劲不减,标准不降。最初我和连长没掌握情况,批评了他,受了委屈,他一句话都没说。什么叫作大局意识?这就是大局意识。我们每个人不妨换位思考,扪心自问,有谁的思想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一番质问,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最后的意见,同意让耿志钰立功的占了绝大多数。 有个人还在嘀咕,说了一句不是人话的话,说耿志钰因祸得福。听到这句话,耿志钰气得说不出话。于永乐出于护犊的冲动,怒气冲冲地去问罪,差点动手打人。 表彰大会结束后,连队特事特批,让耿志钰把余下的假休完。回到家里,物是人非,金光闪闪的军功章,父亲永远看不到了,锁了房间的门,不禁潸然泪下。母亲一向柔弱,这些日子,她不知忍受了怎样的悲伤。而今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唯一的男人,须得展现出坚强的一面,替她撑起一片天。 回到家第二天,他遍访公检法,打听案件进展。法院虽然下了催缴医药费、丧礼费的执行通知书,葛家的人认为人已经被抓了,家里只剩老弱妇孺,耍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并不打算完全执行。 何况葛家原不宽裕,经过这一番折腾,家里本不多的积蓄早已经落花流水,艰苦持家的人惜钱如命的心态展露无余。 耿志钰到当地执法部门表达诉求,接访的人不冷不热的态度,尤其让人义愤填膺,给的含糊的答复更不能使他满意,让人无法打消这些执法人员懒政不作为的疑心。 他如实向连队报告,连队又马不停蹄地将情况向机关反映,保卫股连夜起草致地方相关部门的说明书,快电一封催促。几天后,原来的接访人员来了电话,给了明确翔实的解释,承诺依法快办,耿志钰将要冲冠的怒发才慢慢软和下来。 第四十四章、此话怎讲 九月下旬,军区组织送法下基层活动,两名“两劳”人员上台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违法犯罪事实,声泪俱下,悔不当初。 这两名“两劳”人员,一人涉嫌跟境外间谍通联卖密,一人沉湎赌博,贪污挪用公款,都被判了重罪,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只能在铁窗里挥霍了。 里通外国的人,自然是十恶不赦,从古到今,人人皆得而诛之。 中国人对鸟有说不出的感情,古人将鸟作为抒情言志的对象,留传至今的诗词不胜枚举。 旧时的大上海,遛鸟是拥有身份财势的象征。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得知,鸟也在不断地进化,并且还有可能生出异种;中国地大物博,是盛产鸟人的地方。 我们翻看中国现代史,对那些变节投敌和助纣为虐的飞禽,未尝不是咬牙切齿地恨。 这人在网上被敌拉拢策反,继而甘于为他们提供情报,自以为手段高明,哪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茧自缚身陷囹圄,正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个挪用公款的贪污犯讲完自己的蜕变过程,台下的听众掉了一地眼镜。假如有人要写中国近百年来之怪现状,此君的事迹或可收录其中。 他原在某干休所当会计。他不但挪用单位的钱,甚至将手伸向已故的人,玩起假支冒领的把戏。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古时有人盗墓,冒着巨大的风险;这人写的盗墓笔记高明得多了,他只动手修改档案,就能让九泉之下的人起死回生,继续在阳世间领取退休金养家糊口。 活人领工资,少一分都要跳起来;死人领工资,分文未得也没半点意见。这证明死人不但比活人大方,而且有气度,就算有人侵犯了自己的权益,也能够紧闭双眼,当没事一般。 那两个人作完这一站的巡回报告,使命完成,重新被押解到车上。负责带队的军区法院副院长接着授课,少不了老生常谈,把朱元璋和大臣们的对话,“畏法度者最快乐”的故事再说一遍。 团长随后讲话,再次强调严是爱、松是害的道理,又联系起一个多星期前搞的作风纪律教育整顿活动,说处理人就是为了不处理人。这句话听起来前后矛盾,所以他延伸过去说,处分少部分人,是为了让多数人不被处分。 政委作总结发言,援引杜牧的名言,文绉绉地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同志们,这两个人已经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还能充耳不闻,还能无动于衷?下次听到的就是丧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防微杜渐很重要。” 要求下午以班为单位组织讨论,围绕今天的警示教育和授课,每个人谈一谈应该“怎么看、怎么办”;值班站岗的人晚上集中补课,一个也不能少;每人写一篇不少于一千字的心得体会。 于永乐把班里的人带到会议室,撕了四五张纸,分发给各人,叫大家先打好腹稿,随后将纸张收上来,由记录人抄写到班排讨论本上,这是做表面文章搞应景工程必不可少的一套程序。 这种讨论活动是最让人头疼的,因为没有那么多话来打发漫长的时间,平均分配每人近二十分钟的发言,结果说到四五分钟,就渐渐捉襟见肘。 并且发言的次序也有讲究,这好比吃火锅,先入座的人吃肉,次之啃骨头,后来者喝汤,最后到的人,无疑只能往烧干的锅底添加白开水。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拥有天时地利上的优势,将授课人的话,改头换面算是自己的认识。 依次往后,便觉得有苦说不出。 因此大家有了新的感悟,电视里、现场会上热情洋溢踊跃激烈的讨论场景,大多是假的,那是精心准备集思广益反复推演的结果。 真让他们临场发挥,未尝不是钱钟书说的那样,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要么拉不出来,要么断断续续,全是水分。 言归正传。 于永乐看各人都已停笔,叫大家坐好,说:“下面开展讨论。”先把讨论的题目说了,简单谈了两点看法,算是抛砖引玉。 按照以往的座位顺序,副班长耿志钰先发言,如今他休假了,洪边祁小步快跑,替了耿志钰的缺。 洪边祁便开始侃侃而谈,说他“很震撼,很受教育,感触很深,收获很大”。接着便噼里啪啦敲打算盘,一五一十地算政治、前途、家庭、金钱四笔账。 这些话当然上午已经听说过,于永乐看他废话套话连篇,截断道:“说人话!”洪边祁愕然。 于永乐看着他茫然的神色,补充说:“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 洪边祁果然说:“我说的道理很直白,你们应该都懂的呀?” 于永乐道:“既然知道我们已经懂得,还用你在这里说。记住了,发言要原汁原味,真正是自己想到什么说什么,别拿二手话糊弄人。” 洪边祁似乎还不服气:“以前讨论时副班长也是这么说的呀。” 赵不识笑道:“副班长是副班长,你是什么?好像连长、指导员没有给你下代理副班长的命令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人表面看是个好人,谁知怀着抢班夺权的心。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等副班长回来,我告诉他说你要把他拱走。” 孙大发道:“副班长这么发言可以,你照样学样就不行。难道你没听说过‘只许官方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郭兴维也说:“班长副班长官官相护。” 于永乐见这讨论似有要炸开的趋势,右手食指在左手巴掌下擎起一片天,做出停止的手势:“现在还是正规讨论环节,大家严肃点。” 大家收敛了笑容,假装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等大家都发言完毕,于永乐作总结:“我也谈一谈自己的认识。先说那个卖密的。卖密、泄密造成的危害,刚才大家分析得都很透彻,我不再重复。我只说产生的后果,第一,自己不得好死;第二,家人不得好活。卖密轻则把牢底坐穿,重则被一枪毙命,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家里出了汉奸,家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第四十五章、鸿门盛宴 解散后,于永乐在排房前的走廊里,和郑鹏程劈面相逢。郑鹏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脸对着脸,目不转睛地对着他看,仿佛在端详一件艺术品。 于永乐正莫名其妙。 郑鹏程道:“别动,我学过相术的。我看你眉宇间有一条黑线,也许今年会有不妄之灾。幸好及时碰见我,你赶快给我发支烟,我有办法让你平安无事。” 乞讨还有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郑鹏程就是这样,开玩笑不分时机场合的。 于永乐骂道:“岂有此理,你放屁也不选择地方的,这样跟你爷爷说话!”一扭头走了,好半天觉得索然无趣。 国庆节到了,秋意渐浓。 这一年,衡阳当地的天气显露出其变化莫测的本性,中午阳光灿烂,暖风熏得闲人醉,早晚秋风瑟瑟,渐感微寒。 大家都说,今年的季节变换来得比往年早。于永乐打算在长假期间,邀请诸位同乡一聚,时间定在二日下午。 并且有一个疑问,到现在还盘踞在心里。 就是放假前一天,自己带队从机关领了时政教育的书回来,半路与何忠勇相遇。原打算和他说几句话,何忠勇对自己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于永乐纳闷,想这是什么年代,他何以对自己道路以目? 何忠勇脾性有点古怪,这是老乡们对他的共同评论。而且这人口无遮拦,跟他说的话,明明备注“不可为外人道”,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左右的人都知道了秘密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大家早对他的品性心知肚明。可是不管怎样,他也不能对自己默然无语呀,这人做人的基本礼貌真有问题! 谭志成、张建捷等几个人,都按照预约的时间到齐了,一个个问今天这餐饭是什么主题。于永乐说没有主题。 谭志成道:“一定有主题的,你可别说是庆祝世界和平。” 宁思瑜笑着随声附和道:“是呀,请客总得有个理由。吃的饭不明不白,容易导致消化不良。你要拉拢人心,结党营私,好像你还不够分量呀?” 张建捷说:“也许他摆的是鸿门宴。” 于永乐道:“今天天气很好。” 大家伸长了脖子,要听下文。 于永乐漫不经心的撕掉餐具的包装膜,倒茶,喝完,杯子放下,突然拍桌子,装假正言厉色地道:“坐下,调整好坐姿!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居心。哥现在是土豪,有钱任性,诚心诚意地请客吃饭,你们竟然怀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实话跟你们说,这就是鸿门宴,我在饭菜里下了‘含笑半步癫’的毒,活够了的留下,没活够的站起来走人。” 宁思瑜道:“我已经生无可恋,我绝不走。”嬉笑打闹过后,大家慢慢喝淡而无味的茶,说着无谓的闲话。于永乐转头问何忠勇:“那天在路上见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怎么回事?” 何忠勇道:“别提了,前几天喉咙发炎,一张开嘴巴就痛,害得我两三天吃不下饭。” 这样的解释,并不能立刻打消于永乐的不快,所以他带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道:“你赶快去检查一下,是不是得了咽喉癌。” 报以轻轻一笑,还拿茶杯跟他的杯子碰一下,表示这是在开玩笑。 类似玩笑开多了,再多一次又何妨,并且当着众老乡的面,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忠勇不至于突然变脸草菅人命,让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吧? 何忠勇愣了愣,眼睛直直地盯着于永乐看:“你们瞧,这人从来开口不饶人。饭还没吃,他就开始诅咒人了。我得了咽喉癌对你有什么好处?中国男女比例失衡是事实,少了我一个,不见得你找对象的竞争压力就减小了呀?” 于永乐想不到他会这么说,倒一时无言以对。 只听谭志成道:“上次咱们几个人坐在这里吃饭,到现在又将近半年过去了。”光阴荏苒,似水流年,心里的无穷感慨,厚得像封山半年的积雪。 宁思瑜突然长篇大论,说出了一番让众人感同身受的话,道:“是呀,时间过得真快。而且时间这东西怪得很,你越往前看,感觉它很漫长,还有很多,慢吞吞地走。往后看,又觉得它跑得飞快,好多很久以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比如当年刚转中士的时候,一 天一 天数日子,那滋味真痛苦。现在回过头去,八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掉了。” 于永乐道:“反正今年我是下定了决心要走。人生能有多少个八年、十二年?” 张建捷道:“别这么早下结论,不到最后时刻说不准的,我就是例子。当年我也说过打死了都要退伍,谁动员都没用,哪知道点名前两天又动摇了,又留了四年。后来我还常常骂自己,立场这样不坚定,如果在战争年代,我肯定又是一个汉奸。” 敢于这样说自己的,称得上是千古第一人了。 谭志成顽皮地笑道:“你以为汉奸想当就当?不照照镜子,看自己资质够不够。也需要大学文凭的。” 何忠勇道:“咱们要走一起走,要留同时留。现在待遇提高了,照我的意思,老谭、老张晋四级,我们三个转上士,大家风风雨雨再一起干四年。” 于永乐不赞同:“人各有志,干吗非得搞生死同盟,同进同退?留下来有留下来的好处,退伍有退伍的出路,这叫‘去留肝胆两昆仑’。” 张建捷道:“我以过来人的经历说句话,留了中士不转上士,太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又不是做什么买卖。我倒希望你们都留下来,我一个人退伍。回去混得好,明年你们休假了,有人去接站,提前订好厢,开好房,大家痛痛快快地玩它个几天几夜。混得不好,背井离乡,将来流浪到这地方来,也还有你们接待。” 谭志成冷笑一声道:“大家瞧瞧,这人就是天降奇才,胡说八道还说得头头是道。老实说,咱们不得不佩服他。” “我有个内幕消息要透露。”宁思瑜说话口气里的神秘,就仿佛中央军委单给他一个人发了加密的机要文书。 大家都目光专注地投在他身上。 “年底我们都得走人。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明年我们团将会被裁减合并,今年符合退伍条件的,一个不留,都得打背包走人。” 嗳!几个人嘴巴里同时呼出的气流,强大得能把面前桌子上的碗碟筷子吹到太平洋。 第四十六章、惑乱人心 这种话无异于天方夜谭,好比烈日之下谈鬼魂,所以当然不会有人相信。 “信不信由你们,现在机关已经开始在私下议论,只有我们基层还蒙在鼓里。据说上半年团里已经接到文件,为了稳定人心,才没有对外公布。你们没看出今年的演习比往年有所不同?团领导一味地强调安全稳定。其实像我们这种单位,装备三代同堂,被裁是迟早的事。” 张建捷鼻子里轻蔑地“嗯”一声,对宁思瑜笑道:“你说的我们当然相信,谁不知道你是总参什么办公室主任的未来女婿。可是你没必要把这个秘密抖出来。我们这些平时接触不到内部消息的人,心里坦荡荡,每天过得安安稳稳。现在突然听到这么重大的秘密,从此睡觉都不踏实了,做梦都睁只眼闭只眼,生怕说梦话说漏了嘴。” 饭后,大家看时间还早,继续坐着聊天,打算坐到八点半钟,再回去参加点名。于永乐叫服务员收拾桌上的残局,然后把账单拿过来。 宁思瑜说大家一起分担。于永乐当然不肯。谭志成道:“这里没有女孩子,你别假装大方博好感。” 于永乐道:“从现在到下个月底,咱们轮流坐庄,每星期聚一次。老张负责发通知,登记出勤情况,有谁请假或者无故缺席的,第一次通报批评,两次马上进行人道毁灭。这活动应该经常开展,以后各奔东西,这样齐装满员地坐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经到十月底。时间是这世上最公平的给予者,不论尊卑贫富,一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多不少。 可是于永乐觉得,时间仿佛也有了加速度,越是往后,越是走得快马加鞭。每天早晨睁开眼,看着周围的景物,排房前的树落叶纷飞,跟熟悉的人说话,一切如旧。 到了晚上,熄灯之后,将白天做的事一一在心里过目一遍,怅然若失。 他现在对时间的计较,从来没有那么认真过。过往的云烟、未来的打算,就像前世今生的种种猜测一般,让人捉摸不定。 古人云无欲则刚,他现在给自己的定位是无欲无求,原以为心理上的安宁一定是遇风云际会,也能够波澜不惊。 可是恰恰相反,晚上躺在床上,望着深邃无际的天花板,常常要辗转到零点时分。这种莫名的心绪一日甚于一日,折磨得让人近于窒息,几乎抓狂,骂时间步履蹒跚,拖泥带水地走。 于父殷勤地来电话,锲而不舍地对他谆谆教导,要他慎重思考进退走留。于永乐对父亲的话,现在还不敢公然抗命,每次接了电话,尽己所能的阳奉阴违,惹不起,躲得起。 父亲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做思想工作的艺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并且儿子的所为跟自己的要求渐行渐远,开始见风转舵,搞迂回战术,说:“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毕竟路得自己走。你穿的鞋子合不合脚,你自己知道。” 可是语气里留下的惋惜,像一切不上进的人,无意间听到严父慈母的一声叹息,总让人难禁黯然神伤。 关于团队将被整编的消息不胫而走,基层官兵满城风雨地议论,说得有鼻子有眼,而团领导一直不发声,既没有及时出来辟谣,也没有证实消息的真实性。 大家都在猜想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否则何至于任其大行其道。 直到有一天,召开的团军人大会上,团长对大家的猜疑议论进行了首度回应,叫大家不信谣,不传谣,整编与否,那是高层的决策,非我们所能决定,我们能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干好工作;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越是关键时刻,越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思想觉悟、党性修养,苟利国家生死以,个人的进退荣辱算得了什么。 团长的话虽然没有言之确凿地将消息给予确认,却也没有矢口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性。 大家从领导的一般讲话风格中去推断,答案似乎不言自明,便添了不安。例如像何忠勇等晋级心切的人,表面上若无其事,只在内心暗自着急。 而像于永乐等暂时铁了心要解甲的人,同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管怎么说,这儿曾是自己的家,一旦整编,团队的建制番号将不复存在。这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正如已经出嫁的女人对娘家旧宅被拆迁的心理。 这阵纷扰虽然没有愈演愈烈,却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过了一些时日,便习以为常。 况且整编的消息,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在正式出示红头文件以前,一切似是而非的议论,权当笑耳。 彼此私下间开的玩笑,也在这时候井喷似的暴发,因为年度紧张繁杂的战备训练基本结束,此时工作任务相对单一,有时间精力娱人或自误。 譬如号称老同志的人就装腔作势地教训人,语重心长的:“兄弟我马上就要到站了,以后的路就不能一直陪着你们走下去了。单位要发展,连队要进步,我以后还会继续再关注,你们可要跑好接力棒啊。” 学刘备托孤的:“我们班这个小张,苗是棵好苗,娃是个好娃,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问他有什么缺点?有,最大的缺点就是长得帅,脑子活。” 装模作样板脸训人的:“交待个任务,磨磨矶矶,你就这个工作标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而听到的人就会说:“呸,说不定是前脚后脚的关系,也许你们到家,黄花菜刚炒好,我们已经到半路了。” 或者说:“老黄,你可是我们团的定海神针,你不能走。你看你刚说要退伍,团队马上面临被整编。”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出现,倒给平淡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新鲜的佐料。并且迎接年终考核的复补训紧锣密鼓,肉体上的疲劳挤压了精神上的空虚,又觉得时间像上紧了发条,走得铿锵有力。 年终考核过后,一转眼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若在以往,此时正是补选退阶段。今年的“辞旧迎新”,仿佛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片静悄悄。 这一反常的现象,让许多人暗叫情况不妙。 何忠勇首先坐不住。 他给自己制定的战略是静观其变,表面上看满不在乎,跟人聊天,总是一副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的洒脱心态;和谭志成等人坐在一起,也时常把倒计时挂在嘴上。大家骂他虚伪。 可是每过一天,他就像那只在锅里乱爬的蚂蚁,随着热度的增加,内心也变得越来越焦躁。最后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打电话到机关去刺探。 第四十七章、一语成谶 一天,连长参加完团里的交班会回来,带回一个振碎人心的消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据团长说,团队确定被整编,时间表已经下来了,不单今年服役期满的战士要找留人处,其余的人明年也将被分流到其他单位。 这消息刚一公布,立即炸开了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内心的隐忧变成现实的创痛,依然让人无法接受。 宁思瑜想起那次饭局上自己发表的告在座老乡书。他当然无法接触到内部信息,当时只是信口胡扯,故意抛出一个伪命题,扰乱视听,没想到一语成谶。宁思瑜险以为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于永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首先涌起一阵轻微的畅快。 反正自己无意流连,好,要走一起走,轰轰烈烈,减轻了离别时的黯淡。回到家里,面对父母亲朋的诘问,可以从容答复。 不知怎的,这畅快的感觉没多久便化为乌有,心理上也仿佛离家出走的孩子,出门前突遭父母遗弃。 觉得空虚、难过、忧闷以至于悲愤,好比烟花瞬间绚烂之后,留下一片惨淡的天空。 八年的光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自己揉碎了播撒在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上,有太多的故事和传奇值得书写,值得珍藏。 同甘共苦的战友、患难与共的兄弟,曾经一起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同走一条路,有过挨批受训时的垂头丧气,也有过摘取辉煌时的热泪盈眶,这一切的一切,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了么? 有些东西一旦断开了,就再也弥合衔接不上。也许自己思念的绳索从此一分为二,恋旧的情结像客死他乡的幽魂,没有安息处。 议论的声音仍在持续沸腾,好些人在长吁短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譬如洪边祁就常对身边的人说,没想到自己的军旅生涯到此为止,人生的规划、步骤,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给打乱了。 年初他爸爸想方设法,托人给他下调令,而他对连队爱得深沉,舍不得离开,婉拒了亲戚的好意。 于永乐问他有可能会调到哪里。 洪边祈说是二炮。 于永乐将信将疑道:“现在跨军区调动都有难度,何况是跨兵种,除非你的关系足够硬,有总参一级的人在帮忙。” 洪边祁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本来打算转了士官再调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赵不识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道:“和你邻铺睡了两年,你不说,还不知道你亲戚有那么大的能量。你做人真低调。” 孙大发背后对大家说:“你相信他吹牛,他有那么大的关系早调走了,还会留在这穷山旮旯儿跟咱们受苦。” 又说人性的虚荣与虚伪,平时深藏不露,到了攸关利益的时刻,就显露无余。 憨实本分是洪边祁的门面招牌,于永乐不认为洪边祁是自我吹嘘,倒觉得孙大发言过其实。 不可否认,拼爹和吭爹是这个时代的两大特色。有的人终其一生的努力,目标不过是衣食无忧,居安业乐。 拼爹拼得成功,人生之路一片光明豁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五子登科;吭爹吭得出彩,父辈的荣耀也会在瞬间崩裂,老子成为孙子。 可是话说回来,自食其力应该是社会共识的主流,头上顶着爹的光环,脚下必定会有阴影。 洪边祁一向好强上进,做事勤恳认真,所以于永乐宁可相信他口气里吐露的扼腕,有几分是真的。 大概团领导也意料到官兵们的议论太热烈了,不失时机地出来摆事实、讲道理,要大家在小我与大我之间做正确地取舍。 举了不少例子和数据,从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到不以功臣自居、甘于平淡一生的前辈英雄,从战争年代的义无反顾,到历次裁军的绝对服从,引导大家响应号召,牺牲小我,顾全大局。 这些故事当然很有说服力,可是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诚服地接受。恩威并施、赏罚兼举向来是做管理工作最有效的法宝,所以授课结束后,团领导宣布的十条禁令中,有一条便是禁酒。 酒的号召力和核弹的威慑力,是当今世上并驾齐驱的两大影响力。中国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历史上因酒垂名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因酒误事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张飞就是因为喝醉了,不但陷了徐州,连老大的原配夫人都不知下落;幸好刘备是个达观的人,不爱红装爱武装,没有作过多的责怪。 李逵怒砍黄杏旗,虽然无可查证是酒后所为,可是这位仁兄的酒德,一样让人不敢恭维。 影响最深远的典故当属杯酒释兵权。宋太祖的送客艺术,空前绝后。假如不是老赵轻轻一杯酒,收了将士们的饭碗,人才链断裂,大宋江山不至于风雨飘零,中国的历史或许从此改写。 此后的胡人南下、清兵入关、倭寇劫掠更无从谈起。 当然段子手们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姹紫嫣红的中国现代文化将失去了不少颜色。酗酒滋事跟因酒误事一胎双生,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喝了几杯黄汤,难保不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在这敏感时刻,离愁与失意纵横交错,理想和所得的落差,分别在即的放任一把,借酒浇愁和把酒言欢,是内心宣泄的惯用方式。处非常之时,这酒非禁不可。 那天周末的聚餐,轮到张建捷做东。响应政策,以茶代酒。 张建捷本来是想晋级四级军士长的,进入十一月份以后,他时时处处小心,恐怕节外生枝,断送大好前程。 他原意是在晋级如愿以偿以后,再请客吃饭,一来给老乡饯行,二来为自己贺喜,两者合二为一地办,省时省事又省钱。 听到团队被整编的通知后,他就不再谨小慎微地克制自己了。 民以食为天,饭不可不吃,何况此刻心里的苦恼,也要向别人倾诉,渴望他人替自己指点迷津。 第四十八章、进退两难 转业与退伍,是向左还是向右,到底该选哪一个?到现在还犹豫不能自决。他恨自己临机无断,总是瞻前顾后,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 他本人曾倾向于退伍,拿一笔创业资金,给自己打拼一片天地。 因为他前段时间给老家县里的民政局打电话,咨询当地的安置政策,得知前些年转业回去的人,进的都是些清水衙门,单位偏远,工资是多少,还不一定有编制。 何况如今实行聘用制,聘用期一过,说不定哪天就被扫地出门。虽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可是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找个好单位,领着可观的工资,过体面的生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父母一席话,就让他拿定的主意摇摆起来:“有条件转业为什么不转?工资是低点,毕竟是份稳定的工作。做生意?说得轻巧,你没看到街上到处贴着‘门面转让’的大红纸?生意好做,就没那么多门面关门倒闭了。做生意赔了钱,血本无归,哭都没有眼泪。拿份安稳的工作,一辈子的饭碗,天塌下来我也当是瓜架子塌了。做人应该往前看,听老爸的话,没有错。” 想来这是普天之下所有父母的心声,安稳压倒一切。 他老爸还说这社会不再是冒险家的乐园,各行各业都有人在做,从街头走到街尾,手拿扩音器吆喝卖蟑螂药的地摊就不下七八家,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卖茶叶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的年代了。 张建捷听父母的分析入情入理,不免首鼠两端,觉得彷徨、迷茫、困惑。他端起装满果汁饮料的杯子,喝了一口,在桌子上轻敲一下,恳切地望着谭志成三求计:“老谭,到底是转业好还是买断好,你说一声。” 谭志成见他这样着重地看着自己,似有将前途命运参谋于自己意见的含义,承担不起,并且一向鄙夷他这种优柔寡断的作风,笑着、含糊地回答道:“各有各的好。怎么说呢?这跟押宝一样,押对了赚钱,押不对就赔。像我这种目光浅短的人,当然选择拿一笔钱,先拽进口袋再说,图的是心理安稳。经过五年、八年的打拼,能够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最好。混得不好,只能在工地上搬砖头,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以后见了你们,反差太大,头都抬不起来;偶尔硬着头皮参加一两次战友聚会,还要给你们瞧不起,‘这哥们当初不听兄弟的话,选择自主择业,瞧这副窝囊样,现在后悔了吧?’也许再过三十年,我还在领最低生活保障金,你们领的是退休养老保险,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每天修修花,遛遛狗。命运的安排,有谁说得清楚呢?” 这种长篇大论地自我调侃,是谭志成所擅长的,大家听了,哄然而笑。 宁思瑜随声附和道:“是呀,老张最好转业,能够进公安局更好。朝中有人好办事,遇上扫黄打非的时候,可以提前透漏风声。以后要是兄弟们犯点像偷窥澡堂、调戏妇女、聚众**之类的低级小错误,被自己人逮住了,或者高抬贵手,能够放走就放走;或者徇私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了,一片七嘴八舌的玩笑声。 何忠勇假装一本正经地批评道:“该死!该死!真是人不可貌相,宁思瑜表面看是个干净纯洁的人,没想到内心怀这种龌龊的想法。现在还没退伍,就已经开始为将来的违法犯罪作打算了,看来人心本恶,每个人都有堕落的主观念头。” 于永乐道:“这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宁兄在作长远打算,眼光果然比我们看得远。” 谭志成道:“大家现在就开始烧香,敬未来的警官一杯。” 宁思瑜道:“好!这一杯必须干了。”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张建捷没想到自己发自内心的征求,会成为众人下“酒”的小菜,苦笑道:“少喝一点,果汁也要钱买的,喝酒时就没那么豪爽了。今天我做东,你们不要有吃大户的心态,一个个放松了腰带吃到喉咙这里。哥现在手头紧哪。” 谭志成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放开吃,对得起自己么?” 于永乐道:“不用愁,下星期就有钱了。” 喧哗过后,回归沉寂。 谭志成的脸上晴转多云,道:“别看以前天天嘴里嚷着转业退伍,到这时候,坦白地讲,心里面也是很迷茫的。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退伍回去,一切都得重新来过,真是‘辛辛苦苦这几年,一下回到解放前’。我们跟社会脱节太久了,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子,回去后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适应。没有人脉资源,没有信息支撑,能做什么,什么不能做,目前一张白纸。务农,不甘心;经商,没经验;找一份简单的工作,勉强能够填饱肚子,想像别人一样过得风光体面,不可能的了。” 这一席话,刺痛了大家内心深处的忧虑,一张张沉默沉郁的脸。刚才热烈沸腾的气氛,也同时遭了冰冻,变得凝固。 于永乐深有感触地说:“是呀,创业光靠一腔热情是不够的。我们缺少一技之长,嗅觉也不够灵敏,只能啃别人丢下的骨头。本钱也不多,别看手里拿着一叠退伍费,这可是分分都是我们的青春血汗钱。” 感叹社会是一张大网,没有退路。虽然义无反顾,拥有奋不顾身的勇气,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毕竟这网是疏是密,是深是浅,目前不得而知。 宁思瑜道:“这点钱在地方算得了什么,在我们县里,现在房价是多少了?买套房刚付完首付,身上只剩下坐公交车的钱了。” 张建捷阐述完“钱是个好东西”的理论之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的担心,是有根据的。口袋里拽着一笔钱,终究不安全。万一什么时候头脑突然发热去逛场子,手气好的话,还可以多摸两把牌;运气不好,不到半天口袋就被别人掏空了。” 何忠勇一向嫉赌如仇,听完后道:“赌博十赌九输,赢了也不光彩。你要做慈善,还不如多请兄弟们吃两餐饭。” 第四十九章、破釜沉舟 “老张,我跟你说真心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转业。你家在县城,不用为买房供房的事烦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刚回去可能进的单位不理想,工资也不高,不过总算有个平台摆在那里,以后有机会,再炒老板的鱿鱼,调到待遇好的部门。事实摆在眼前,我们刚转士官的时候,还不是领那么点工资?现在国家不差钱,企事业单位的待遇一定会慢慢改善。况且在单位上班有个好处,人脉资源、接触信息的渠道,是地方人员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搞点副业,比如给你老婆开个店,跟人合伙做个什么生意。我为什么不转业?我不是没想过,你听我说——” 谭志成侃侃而谈,佩服自己有演说家的天赋,并且最享受别人都目不转睛,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我跟你不一样。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一边做,一边看,等到好机会。我就等不起,你想想上班领那点工资,每个月还掉房贷,拿什么养家糊口?我有我的人生信条,与其死皮赖脸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精打细算过的日子,我已经过得腻了。男子汉大丈夫,活得窝窝囊囊,别人背后指指点点,跟家人除了节假日星期天,天天在吵架,不是老婆跑了,就是自己疯了。所以,趁着年轻,骨头还硬,跌倒了还可以爬得起来,不如自己闯一闯,三五年之内只要能干出点名堂,就算苦点累点,遇点挫折,被别人瞧不起,我也是不在乎的。” “痛快!谭兄不但有骨气,有志气,真是我们的榜样。我这几天本来觉得天空灰蒙蒙的,听了这么好的议论,突然有种雨后天晴的感觉,不再那么担心了。这一杯非干了不可。”于永乐兴奋活跃地嚷道,宛如大彻大悟后的快活。大家顾不了急剧膨胀的膀胱,端起杯子将那浓稠甘甜的液体倾倒进嘴里。 何忠勇道:“大家兄弟同心,回去后发现好的发展机会,一起互相照应。你拉我一把,我送你一程,蛋糕就是这样做大的。有谁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汤吃肉,不顾兄弟们的死活,一棍子打死。” 于永乐笑道:“难道等一会儿吃过饭,大家还要在一起签‘投名状’?” 宁思瑜道:“我们就欠缺社会经历。刚才老谭说得对,跟社会脱节太久了,看不清社会的真面目,将来出去做事,恐怕得交一笔学费呢。” 何忠勇引用曾经风靡一时的网络名言回答道:“我们别把社会想象得太复杂、太恐怖了。诸葛亮出山以前,也没带过兵,还不是一样打漂亮仗。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个倒不必太担心。” 谭志成道:“说得对。社会是什么样子,我记得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上有一则寓言——也许你们年轻,上学时语文课本已经改版了,没有学到——说小马要过河,松鼠劝说河太深,前几天刚淹死它的一个同伴,不能过;骡马说不要紧,河水浅得很,刚没过膝盖。我想社会这条河是深是浅,只有我们自己过了才知道。而且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条河,没有桥,不能绕道,更没有退路,不管深也好浅也好,我们都要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谭志成早下了自主择业的决心。在十一月份之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晋一级,因为目前的工资待遇,足够诱人,在地方少有单位可以比拟。后来得知自己军旅生涯的句号将要画成一圈,就不再痴心妄想了,死心塌地地要退伍。 在文明的人类社会,裸奔裸睡只是某些人一时的冲动或爱好;无论什么样的衣服——除了那件自欺欺人的皇帝的新装——穿在身上,总有脱下来的那一天。 谁都不可能一辈子穿着军装。并且私下里自己算账,父母膝前尽孝、妻子枕畔解忧、幼子的抚养教育,这些年来一直惭愧于心。 有些东西无法用钱来衡量计算,假若再留四年,情感的账簿本上一定又添了不少负债。在已然的既成事实面前,谭志成通过这些生硬的道理安抚自己不屈难舍的心。 复员或转业,也曾有过一段激烈的思想交锋,痛苦的心理抉择。 一路走来,如今到了“y”字路口,先抬左脚还是右脚,未来的人生命运全系于一念之差。 在一切长辈陈旧的观念里,手里捧着铁饭碗,吃国家饭,这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和追求。 踮了脚尖进一步想,这也是光耀门楣的事,跟左邻右舍和同事们说起,脸上增光,让人羡慕地刮目相看。所以谭家二老给儿子未来出路排出的最佳方案,转业为上。 谭志成认为如今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命运该捏在自己手里,对父母的苦口婆心和谆谆教诲,并不打算接受。 他有自己的想法。人生一辈子,有好多东西等着去尝试、去证明,这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在单位里上班,靠微薄的薪水度日,安分守己,不出几年,整个人的斗志就会被消磨殆尽,一世没有出息。 人生的地平线一马平川,从这头望向结局,波澜不惊,清晰透明,看得一清二楚,生命的意义变得鲜滋寡味。宁可站着死,也不卧着生,这是堂堂须眉应有的斗志雄心。 所以谭志成到机关填写档案,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复员”。尽管决心坚决如铁,这两个字的一笔一画,似有千斤重,感觉手心都沁出汗来。 他知道这一定会让父母不高兴,可是当生米已经成为熟饭,相信两位老人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于永乐回连队的路上,赵不识神色慌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叫他赶快回连队去。 原来孙大发请假到其他连队会老乡,不知哪里弄来了几瓶二锅头,五六个人躲在一间杂货间里对酒当歌。 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销假时面对连长的严厉逼问,刚开始尚且掩耳盗铃,说没有喝酒。 本来那天连长心情好,只要孙大发能够坦白地交待,诚恳地认错,也许连长会本着那句“纪律不外乎人情”的话,宽容地谅恕。 孙大发知道抵赖不了,见风转舵,不再作无谓的抵抗。 连长的一腔怒火总算没作清仓大处理,他翻出十条禁令的文件,要孙大发逐字逐句逐条地看完,调整好军姿,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壁一个钟头。 第五十章、晚节不保 于永乐一路小跑,一边听赵不识的讲述,诚惶诚恐,心里骂道,该死!该死!孙大发不知好歹,在错误的时间捅了马蜂窝。 再怎么糊涂,也应该知道枪打出头鸟和杀鸡儆猴这两句俗语。团里刚拉起禁酒的高压线,他不知自重,以身试法,这不是作死的节奏么? 作为一班之长,班里的人犯了错误,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虽然自己已经跟连队请过假,在这关键时候,远离职守,对自己人监管不力,就该担责。 心里反复盘算,回去后该怎样向连长负荆,测算连队如何处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砍头不过风吹帽,下了这个英雄的心,这样想时,忐忑的心才没有更多的恐慌。 连队的三巨头正和蹲点的机关干部,坐在排房前的石桌旁甩纸牌。 连长刚出错了牌,使劲地拍大脚,一连串后悔不迭的声音。另外两个并肩作战的队友,这时候也在因他草率犯的低级错误,群起指责攻伐。 于永乐想,糟了!连长输牌,内忧外患,难保不迁怒于人,批评处理人也要罪加一等。硬着头皮过去,悄悄地问有什么指示。 连长抬起头,反而对自己微微一笑,说:“回来了?” 也许打牌太投入,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道:“你去看一下孙大发,问他十条禁令背完了没有,背完了回去。” 说完伸手抓牌,似乎已经没有其他话要说。 假如连长吩咐提前写好检讨,在全连官兵面前作完检查,以观后效,也许事情会到此为止。 然而不知道是他忘了说,还是懒得说,居然只字不提。 镇定地安稳,善意地微笑,背后一定隐藏更大的杀机。是了,一定是有机关干部在场,不好火力全开地批评人。 孙大发站在房间里,正在一摇三晃地活动身体,听到渐近的脚步声,立即恢复好笔挺的军姿。 既然连长对自己无所交待,自己也干脆一言不发,反正这碟菜已经炒熟摆到了自己的桌子上,自己爱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等连长开出批评账单,自己照单全收以后,再悉数报销。所以于永乐只拍了拍孙大发的肩膀,暗示他回排房去。 吃过晚饭,看完新闻,太平无事。连长、指导员若无其事地大度宽容,更加重了于永乐和孙大发的不安。 孙大发表面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掩盖不了内心的惊惶,刚坐下,站起来,魂不守舍地来回活动,不到半小时上了五次厕所。 猜想暴风骤雨一定是在晚点名时到来。结果晚点名时,又与往日无异。 临近熄灯,连值日突然跑过来说,连长有请。于永乐整理好衣服,慨然而往。 连长坐在房间里,正在学习刚收到的文件,抬头看见于永乐进来,指着椅子,叫他坐下,笑容可掬。将文件翻到第一页,放在桌子上,准备接下来的谈话。 见于永乐正襟危坐,笑道:“放松点,叫你过来,没有其他意思,主要是聊聊天。要不要喝茶?我给你泡一杯吧?” 没有其他意思,这又是什么意思?于永乐看连长要起身倒茶,忙说:“不用。”声明自己晚上从不喝茶,怕睡不着。 “睡不着是应该的。我现在每天晚上查铺,半夜了还听到床板吱吱响的声音。到这时候,心里头有些想法,思想上有些波动,这些都是正常现象。我看有的同志,年初就嚷着要退伍——比如说有线班的李建东,你们班的赵不识——说训练苦,管得严,现在反而比以前听话了,工作也更积极。比如昨天出公差,清理臭水沟,值班员刚交待完任务,打报告往前站的都是我们的老兵同志。下午我刚跟指导员说过,别看我们有些战士,平时是个刺头,偶尔捅点娄子,犯点小错误,关键时刻,还是体现出很高的思想觉悟的。我们这几天一直在默默观察,心里很受感动。平时对大家要求严一点,批评重一点,其实都是为了把工作搞好,有时是恨铁不成钢。” 于永乐狐疑,连长何以一改往日的作风,变得婆婆妈妈?更听不懂他说这些话的用意,难道谈心也要来个“先礼后兵”? “哈哈,扯远了。退伍后有什么打算?家里有没有帮忙找个好单位?” 于永乐报告完自己的计划。 连长说:“说得也对,先观察清楚再说,不要盲目。何况这几年在部队辛辛苦苦,回去也要休息一段时间,过完年再找事做。话说回来,也要有紧迫感哪,时间不等人。有的人回去,退伍费花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找工作。人得有个长远的目标,近期的打算,给自己的人生作一个合理的规划。不能像只没头苍蝇,到处乱窜。我这些话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跟你说,我想这些简单的道理,你也一定知道。” 接着问连队的伙食,个人有哪些要求,对连队有什么好的建议,还谈了谈下步将开展的活动。 最后话题停留在今天孙大发违规喝酒,以此作为这次谈心的总结,道:“还有一个星期,你们就将离开部队,按理说,连队不应该对你们再提什么要求。你们为连队做了那么多年的贡献,最后几天该好好休息,连队也尽量提供条件让你们放松放松。可是,最起码一条,连队正常的秩序不能乱,基本的规矩还得遵守,高压线尤其不能碰。你回去跟孙大发说,连队本来要给他个处分,现在呢,我就做一回老好人,网开一面,下不为例。后面这几天,有些人该管的你还得管一管,凡事讲究善始善终,不要临走还背个处分,晚节不保,太不划算。” 于永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谈心就这样结束了。之前打下的坚实的心理准备,宛如二战时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连长这样看得起,隆恩浩荡,自己敢不尽股肱之力,效犬马之劳?虽然虚惊一场,终是由孙大发引起的,回去后该好好算账。好比机关的采购员买了打折的东西,回去后也要实价或高价报销。所以第二天,于永乐瞅个空隙,将孙大发叫到一边,杜撰了许多连长未曾说、自己替他说的话,把孙大发恐吓一回。 于永乐说什么“连长、指导员气得不行,打算照章处理。自己低声下气地求情,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这时候还把人一棍子打个半死。最后连长总算给我卖个面子,说后面几天看你的表现呢。” 孙大发感激不尽,几乎要说:“班长,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于永乐没等到这句话,转过身,心满意足,佩服自己做表面文章的功夫,居然这样炉火纯青。 第五十一章、情真意切 紧接着是老兵教育。往年的教育主题千篇一律:“走得愉快,留得安心。” 今年的教育主题换了基调,变成“顾全大局,文明返乡。”并且过去每节课即将结束时,授课人都会以“奋发有为,早传捷报”勉励祝福将要退伍的老兵们。 而今勉励祝福也省略掉了,明年以后,捷报往哪里传还不知道呢。 团长亲力亲为,亲自上第一课。 也许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个团的末任团长,所以他的授课,情真意切,还有点悲怆。他先讲完大道理,接着掏知心话。 团长说: 在人生路上,过了这个村,有朝一日回过头来,这个店还在。 一辈子当兵的经历就这一次,这身军装脱下以后,就再也穿不回去了。我现在每天半夜醒来,开了灯,看见床头杆子上挂的军装,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总会有十多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睡不着觉。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假如有一天这军装不再穿在我的身上,我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那时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对它恋恋不舍? 后来想明白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节奏,喜欢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 我想要告诉同志们的是,对军装的感情,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中,咱们当过兵的人,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遇到多少磨难,咱们哼过一句吗? 未来的人生之路,不管经历多少坎坷,遇到多少风浪,我们都要始终保持一颗永不服输的心,始终保持向前冲的姿态,不能亵渎了军装曾经赋予我们的含义。 谁要是在困难挫折面前打了败仗,这个人就是窝囊废,不但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曾经穿在身上的这身皮! 热烈的掌声。 过去的老兵教育,照例是走过场的敷衍,授课人对着提纲照本宣科念一遍,死气沉沉;台下坐的人听得如同嚼蜡,昏昏欲睡。 为防止有人私会周公,会场组织者不但来回巡视,还要求大家形成“攻守同盟”,有人打瞌睡,旁边的人负责提醒,或掐大腿,或肘击一下。 今天的授课,一改以往的沉闷,听众都瞪大了眼,聚精会神。 相比之下,政委的授课就显得四平八稳,变成简单地平铺直叙。 通过比较,大家都有一个直观的印象,觉得团长应该端政工这碗饭,因为他口才好,说话极具煽动性。 他一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瞬间鸦雀无声。这样的人不去传道授业解惑,真是可惜了。 授课结束,政委叮嘱大家以后无论身处熙熙攘攘的大都市,还是平凡偏远的小山村,都要一如既往的发扬好传统、好作风,当经济建设的弄潮儿,做致富脱贫的带头人。 亏他是政工出身,授课这样软懒无力。假如不是慑于台上的人居高临下的威力,下面的人早已经山呼海啸一片鼾声四起。 并且政委给人的观感一向不是很好,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所以他的讲话,明显缺少诚心的拥戴。 在当前愈演愈烈的反腐风暴之下,他没被卷走,如果不是祖上庇佑,一定是有人天天替他烧了高香。 当然这些议论,只是地下悄悄地流行。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个人有没有问题,经不经得起阳光的透射,不能受舆论的要挟。 后面这几天,时间仿佛被压缩了,小巧结实,明显不够用。 各项活动安排得非常紧凑,精确到以小时来计算。 上午十点钟以前,还在大礼堂组织教育,其间见缝插针搞一个问卷调查,接着是照一寸免冠红底的照片,作为粘贴退伍证之用。 下午连队干部述廉述职刚进行到一半,军务股的人下来要退伍老兵核实各自原籍住址的信息,**返乡汽车票火车票。 各项活动冲突与被冲突,交叉进行,让人应接不暇。 时间成了个大忙人,不是人在支配它,而是它自我作主给人分配,给多给少,全凭一己私意。 人成了被支使的对象,像晚会结束后台上演员列队等待到场领导握手,或者集体合影前前排嘉宾等着重要人物握手致意,握手的时长,用多大的劲,孰客孰主,一目了然。 离别在即秋意浓,这倒让人分不出工夫悲愁。还有一个重头戏,评功评奖,还没开始呢。 荣誉不再淡如水,一年辛苦到头成了“杨白劳”,精神上仿佛也一丝不挂,不但对自己无法交待,回去面对江东父老也面上无光。 所以评功评奖,素来最牵动人心。每个连队一个立功名额,万众瞩目,谁都想将它收入囊中。 当然这个功一定颁给表现最突出的人,方可服众。 事关人心向背,并且在民主意识空前爆满的当下,连队干部也不敢贸然置民意于不顾,内定“功主”,须得经过民主测评一系列程序。 若有暗箱操作的嫌疑,报到政治机关去审核,也通不过。 评选活动开始前,指导员先说两句话,弹压住底下一片生机旺盛的蠢蠢欲动: “每个人都扪心自问,看自己是否具备立功的条件,不要平时不争,这时候就想往前挤。同志们也要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对自己手中那一票负责。” 这么一说,好多人就不再痴心妄想了,风干掉嘴角的滋润,退而求其次,希望在优秀士兵和嘉奖上分得一杯羹。 于永乐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了一番声威显赫的话: “我们班六个人,每个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我心里有数。该给谁评优秀士兵,该给谁评嘉奖,作为班长,我有推荐的权力。 别指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向这个请托,向那个求情,我这一关过不了,一切都是白忙活。 表现好的,我会想方设法帮你们去争取,表现一般,或者平时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知趣一点,赶紧到一边凉快去。” 孙大发脸红。 赵不识说的一段话不但缺乏幽默感,而且不合时宜:“班长,现在我们都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你还叫我们找地方凉快去。” 关于给谁评奖,于永乐心里已经酝酿多时,将有成熟的决定。 耿志钰斩获了专项立功,按规定不再参加年终各个奖项的评选。孙大发屡次冒泡,他就是那一颗丢到火中的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嘣”的一声爆裂。 前两天不是刚顶风违纪,自己差点受到牵连?并且他在连队干部心目中的形象一直亟待修正,这种人不作考虑。 自己发扬风格,学一回孔融让梨,不跟他们争。 郭兴维脑子灵活,工作扎实,好多任务都是让他受命于危难之间,不折不扣地出色完成了。 可惜太年轻,何况明年还有机会,暂且委屈一下。 假如年少多金是人生的不幸,入伍第一年就荣誉加身,未必是什么好事,会让人失去继续进取的动力。 这倒不是论资排辈,搞迁就照顾。 郭兴维军事素质是块短板,套用“打仗打不赢,一切等于零”的说法,“体能上不去,评优时没戏,”该让他有点危机感紧迫感,知耻后勇。 洪边祁评优秀士兵,赵不识获团嘉奖,这是于永乐最初的设想,让他们去参加排里的投票。 自己尽了推荐的义务,能不能评上,看他们的造化,得失各安天命。 假如得偿所愿,今年他们班将有三个人披红戴花,真是风调雨顺,获得了大丰收。 第五十二章、诀别一刻 投票开始前,拥有被评选权的人,强作坦然,掩饰内心的激动,欲盖弥彰。旁边的战友接二连三地打趣,又加速了他们的心跳。 一个嬉皮笑脸地说:“你好好贿赂一下我,我也许会给你投一票。” 另一个说:“我手中这一票非同小可,能不能评上,全在我高兴不高兴。要我投给你也行,我有什么好处?说实话,别最后评上了,过河拆桥,忘恩负义,香烟都不发一支。你小子就是这副德行。” 看着黑板上自己名字下文画的“正”字,一横一竖地增加,心底活动的信息呈现在脸上,千变万化。 投票计票不过二十多分钟,这半个小时太漫长了,跟病房外等待化验结果的家属,或者产房外来回走动的丈夫,感同身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生中最艰难的煎熬。 结果公布以后,评上的人松了一口气,高高悬挂的心成功实现了软着陆。 评不上的人叹了一回气,接着自我安慰道:“我本来就不在乎,荣誉难道还能当饭吃?” 人性的聪明与顽劣,算是给阿q的精神胜利法注入了新鲜的现代元素。 不出于永乐所料,洪边祁被评为优秀士兵,赵不识获得了团嘉奖。散会以后,于永乐给他们俩发了口头上的贺电,两人又都谦虚的归功于班长的英明领导。 赵不识仿佛对自己获得了团嘉奖,有点出乎意料,心里的喜悦像冬日阴天的温泉,上方弥漫着袅袅蒸腾的热气。 当然团嘉奖的含金量似乎比不上优秀士兵,正如地方同级的人大主任跟党委书记,两者虽然是同一级别,前者是退居二线,后者是实权人物。 不说精神层面的暗示作用,庸俗务实的人,单从经济上去运算,就可知道孰轻孰重了。 在沿海一带,经济发达的省份,优秀士兵的喜报寄回战士入伍地的民政局,不但民政部门会注册登记,派专人将喜报送到家里,还有一定的物资金钱奖励。 在过去,团嘉奖连喜报都不发的,更遑论营连嘉奖了,只在档案里塞入一张卡片,神不知鬼不觉。 这两者的关系,又像旧时妻妾的区别,一个明媒正娶,好不风光,一个只能靠后站着,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小时后,连队收到的通知说,团里决定从家底中拨出一笔钱,奖赏获得嘉奖的人,每个人的数目是多少多少等。 嘉奖的身价,瞬间提升。 钱虽不多,不过这是意外中的惊喜,赵不识依然感到发了横财一般酣畅。可惜这感觉持续不了多久,便零落成泥了。 下午团里来了第二份通知,鉴于各连将优秀士兵跟嘉奖分开评选,奖励的辐射面过大,受众过多,激励的作用打了折扣。 因此,决定将两者合二为一,被评为优秀士兵的人同时获得团嘉奖。 人生的大喜大悲瞬间来袭,赵不识成了霜打的茄子,愤然机关的朝令夕改。 这算什么?假如之前的投票,自己干脆被一笔勾销,还不至于有这种郁闷难平的情绪。 这好比赴宴会,欣然发现自己的席位牌被摆在首席,后来得知是工作人员的失误,不但取消了自己的入席资格,还被安排到门口迎宾,只能透过玻璃窗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大快朵颐,更加难以接受。 于永乐看见赵不识无精打采,心情低落似干瘪的氢气球,飞不起来。 这种失落的情绪,是不需要人安慰的,时间会将它慢慢化解。好比漫天的乌云,风吹不散,赶不尽,唯有等到风和日丽时,才能还原那一片明朗的天空。 人生在世,不顺心事十常八九,岂能万事如意,这点小插曲都承担不起,枉为男人。 先别说塞翁失马,就是自己家养的鸭子,拨了毛,煮熟了摆在桌子上,飞走了,也权当是它命未该绝,非自己的口腹之物。 失意有时是绊脚石,有时是垫脚石,有时还是磨刀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得何足喜,失何足忧,做人就应想得开一些。 于永乐这些内心活动,赵不识似乎能够领会得到,一觉之后,脸上郁郁寡欢的神色便所存无几。 洪边祁对这笔无意中得到的赏赐,起了夺人之美的愧疚,感觉对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尤其不够道义,所以想在退伍之前,由自己摆一桌,宴请全班的人,也算是对自己的双喜临门有点表示。 于永乐道:“咱们天天同桌吃饭,何必还来这一套?破费倒是小事,现在饭店里能不能订到厢是个问题。今晚团里有赞颂老兵的文艺晚会,明天我叫司务长联系采购站的人,帮忙捎点瓜果点心,咱们先开个小范围的茶话会。” 十一月二十八日早上,团里进行了退伍老兵宣布命令仪式,以营、直属队为单位组织。 上午还有总结表彰大会和向军旅告别仪式。 也许是苍天不忍,那天刚起床,就感觉天气异常,灰蒙蒙一片,空气中活跃的游离浓密的晨雾,像天空中挂晒的渔网,恰是给冬雨到来时作一个简单的铺垫。 今天的气温,似乎又比昨天的冷,或者只是人的错觉。 在此之前,一切与退伍有关的活动,似乎还只是“狼来了”的呐喊,并不怎么当一回事。 而今点名之后,主持人宣布“以上同志,圆满地完成了保家卫国的义务”,退伍便成了证据充分无法篡改的事实。 明知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然而当它真的来了,变得真切,供人肉感十足地触摸,依然让人感慨万千。 于永乐呆坐在人群中,两只耳朵同时构筑了强大的防火墙,坚不可摧,主持人的话压碎了都灌不进来。 过往的追忆、此刻的思考,时疏时密,忽近忽远,脑海里没有一个固定的形状,只感觉一切如梦一般恍然。 自己用汗水浇灌的青春,全洒在这片热土上,再过两天,就要跟它挥手作别了。 郑鹏程说过,一定要亲手给自己佩戴红花的,还准备了相机,叫人选准抓拍的角度,留作日后永远珍藏的记忆。 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他,耿志钰先下手为强,早抢过一朵飘带上印记有“光荣退伍”的红花,毕恭毕敬,别在自己左上衣口袋前。 还说:“班长,终于等到出头之日了。” 这小子真傻,难道读不懂自己往日说的话,皆口是心非? 郭兴维第一次品味战友间的依依惜别,眼睛里蒙眬着的泪花点点,几乎夺眶而出。 他给赵不识卸军衔,举止失措,肩章扣子掉落地上。 仪式结束后带回,解散,大家争相在排房前的草地上,或站或坐,摆出勾腰搭肩前俯后仰亲密无间的姿势,合影留念。 镜头里尽是一张张强作欢颜的脸。 第五十三章、合影留念 上午的表彰大会暨向军旗告别仪式,有地方**的人员到场,赠送慰问品。 团领导郑重其事,早饭过后,各连都将人带到大操作,调整队形,练坐姿,受表彰的人上台彩排领奖。 军务股长手拿麦克风,连声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向前七步走!”发现走多了,又喊向后转,向前三步走。 军务股长尖锐的嗓音经过高音音箱的发扬光大,震耳欲聋,前排站的人感受得出声波滚滚不断地袭来。 他喊:“放板凳!” 只听“啪”的一声,上千只板凳同时与地面的亲密接触,声音整齐干脆,像天空中滚过的一声闷雷。 大会隆重且庄重,走完前面的几项议程,便是向军旗告别宣誓。 大家跟着领读人念“退伍不褪色,卸甲不卸志”的铿锵誓词,附近的山谷不甘寂寞,人云亦云,重复着他们的铮铮誓言。 政委今天只说两句话,一是“感谢”,二是“祝愿”,这两句话包含了过去未来,真是海纳百川。 今天带队前来的是个地方**的副职,轮到他讲话时,习惯性地将嘴凑近麦克风,猛吹一口气,测试话筒的质量效果。 坐近音箱的人,总算提前防备,没被他势大力沉的“喂喂喂”吓得灵魂出窍。 确定话筒连接正常后,他便开始秀他的排比造句能力,一口气说出五个“忘不了”,提了殷切的期望。 最后说,这里永远是同志们的第二故乡,以后有机会,欢迎大家常回娘家走一走,看一看。 上午的活动到十一点钟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各连照合影。 指导员选定了照相的位置,吩咐人把会议室里的板凳搬出来,还从杂货房里翻出几张赋闲已久的条凳,在营房前按低、中、高三个梯次依序摆开,以走廊外墙上挂成一线的荣誉牌匾作背景。 连长在打电话,向营里请示邀请团领导参加连队的合影。 刘大友整队,按高矮顺序,在凳子上站好,请连长、指导员审定整体效果。 今天的集体照,团领导要挨家挨户“吃流水席”,还没轮到他们呢。照相时要不要戴帽子,两位连队主官产生了意见分歧。指导员说应该戴帽子,显得**。 向来很少发表个人见解的副连长说,戴或不戴,等一下看团首长的决定,但应该做两手准备。 连长虽然对照相的艺术缺乏研究,但对照相的结果有独到的认识:“还是不戴的好。前排戴着大帽子,把后排挡住了,后面站的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一个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神情很不自然。而且帽檐挡了光线,眉毛下鼻子上有道黑影。” 叫通信员去他房间的抽屉里,翻出前年照的戴帽相片,给大家看。果然上面的人引颈高歌,全都半蒙面,脸上无光。 连长的经验之谈,还有事实为依据,他的意见取得了压倒性的决定性的胜利。 过一会儿,指导员道:“文书去拿几个本子过来,每一行从左至右,把名字记下来,顺序不要乱,到时相片背面要打姓名的。以后大家常联系,感情还在。不要各忙各的,逢年过节也不通个电话,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以后,变生疏了,翻出相片一看,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刚说完,团长、政委大步流星,身后跟着几个常委,雄赳赳地走过来了。 团长呵呵笑道:“好好好,大家照个全家福。小伙子一个比一个精神,嗯,这个人我认识,是个神炮手。” 跟胸前佩戴红花的人一一握手,问连队总共有多少人退伍。 照完相,政委起身,面向大家朗声道:“大道理就不说了,我祝大家前程似锦。今天天气有点暗,光线不够,好像不怎么适合照相。可是没有关系,前途是光明的。” 天色越来越暗,给人一种薄暮逼近的感觉。天空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下起了雨。 雨当然是天的泪,刚开始流得极其收敛,一点两点,像小家碧玉在伤春,只在无人的角落,或者闺阁中纱帐里,独自流着多情幽怨的相思泪。 大概觉得这样忍气吞声地啜泣,太不过瘾,而且无法排解心中愈积愈多的怨懑,索性不顾面子,犹如委屈中的小孩子放纵地撒野,飘飘洒洒,淅淅沥沥。 大家起了恐慌,如果这雨就这样一直下着,那就糟透了,后天的送行,举步维艰,这幅依依惜别的雨中即景图,画面好不凄惨。 继而自我安慰道,无论怎样,集体相总算照完了,除了明天的购物和后天的邮寄,这两天没有大型的户外集体活动,就算下刀子也可以置之不理。 下午的时间由连队自行支配,原计划组织一场退伍老兵跟留队战士的篮球赛,因天气突然变脸取消了。 指导员说:“大家就在排房里坐着,吹吹牛,聊聊天,乱弹琴都行。 “也不要以班排为单位,坐得很整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想跟谁聊就谁聊,想聊什么话题就聊什么话题。 “我们来自****,能够聚在一起是缘分,后天分开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以后再没有坐在一起的机会。 “现在每个人心里一定有好多话要说,那就打开心扉,痛痛快快地说,无需有什么顾忌。记住,不能大声喧哗,乱了秩序,机关领导下来检查,批我们一两句,谁都不好受。” 如今连队的管理人性化多了,不似先前,一有不良倾向苗头,就要翻条令,芝麻大的事也要当西瓜来解剖。 并且一人感冒,全体吃药,这种管理模式,素来遭人反感。大家聊得正起劲,指导员走进来,有人喊“起立”。 指导员伸手示意叫大家坐下,早有人给他搬椅子。指导员随便地问一句道:“都聊些什么东西呀?” 他现在的脸色温和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冷峻,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不敢太靠近。也许这是出于树立威信的需要。 太随和的人,当然具有亲和力,也正因为如此,会让下属觉得凡事好商量,少了敬畏之心。 管理学是门高深的学问,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永远让人琢磨不透,使部属莫测高深地仰望,恭敬服帖地遵从。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六亲不认,是现实常理规矩的破坏者,往往不按套路出牌,所以才会有古代帝王的杀功臣、诛能吏。 指导员身上拥有优秀领导者的深厚底蕴,所以平时大家对他的评论,觉得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大家对指导员的观感,彼时此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惧畏远避了。 听到指导员这么问,都七嘴八舌地回答,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鸿沟,瞬间被填平。有的人还大胆地开起了玩笑。 于永乐道:“刚才我们班各谈了下自己的理想,制定五年规划。孙大发说五年规划太长了,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他打算三年内收购微软。到时我吹声哨子,我们全班都到他公司看大门去。” 指导员笑着竖大拇指道:“有抱负!”还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生好多事说不准的,年轻就是资本,有雄心有斗志,谁敢保证我们在座之中,不会出现下一个马云王健林?” 临走,指导员道:“大家都思考一下,给自己制定一下人生目标,绘制一幅发展蓝图,或者叫愿景,想一想两年、五年、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后天的茶话会,每个人都上台说那么三五分钟。” 第五十四章、背水结营 于永乐他们班的茶话会,选择在饭堂里开。他叫司务长购买瓜子果汁,特意叮嘱带回一包蜡烛,熄了灯,桌子正中央、四周全点上蜡烛,美其名曰“烛光晚会”。 耿志钰赞班长场景布置得好,还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哪本小说杂志上出现过,或者是他自己发明的话,引得余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么浪漫的气氛,让人不禁春心蠢动。” 洪边祁想由自己支付瓜果的钱。 于永乐笑道:“你们跟了我,短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平时照顾不周,吃了不少苦。 “这次是我请大家,你别假装阔气跟我抢。以前批评某个人,可能方法不对,说话口气重了些,其实都是一片公心,都是为了把工作干好。 “你们知道我的为人,从来不戴有色眼镜看人,不会对谁有偏见,这一点我可以凭着良心保证。 “我个人有什么缺点,或者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想法、怨气,等一下不妨当面说出来,发发牢骚都行。过了这两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叫郭兴维去请排长。半晌,刘排长来了,连声称赞道:“哟,你们班组织的这个活动,太有意义了。” 刘排长坐一会儿,借口连队有事,先走了。 他知道部队素来的规矩,官是官,兵是兵,平时关系再怎么融洽,如何称兄道弟,终究不在一个层面上。 几个战士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畅所欲言。一旦有干部在场,哪怕只是一个芝麻官,便变得拘谨,有所顾忌,不敢放浪形骸地玩乐。 何况今晚本是他们班的私下小聚,自己只是列席与会,假如傻傻地坐着,他们一定目标一致地向自己恭维,自己也就无异于客大欺主了。 耿志钰首先发感叹,说想不到今年班里退伍那么多人,简直全体覆没,幸好还有郭兴维,否则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于永乐开始大发议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进就有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新陈代谢,正常不过;又不是坐直达快车,非得要到终点站,一起同时下车。 赵不识说,刚入伍时感觉两年很漫长,看到有的老家伙肩上扛的“拐”又粗又密,他们的兵龄几乎相当于自己的年龄,真不敢想象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回头过去看,两年只是眨眼之间。孙大发表达了同样的感受,就低头嗑瓜子。 郭兴维默然无语。 洪边祁满怀心事。 于永乐看见大家说话不起劲,突然高声道:“你们别只顾着吃,到底说说话。这不是证明战斗力的时候,桌上摆的这些东西,不到五分钟就被你们风卷残云般消灭了。 “我刚才说过的,我个人有什么缺点,大家对我有什么抱怨,不妨当面说,让我红红脸。 “过去搞批评和自我批评,都是虚的,我知道你们碍于班长的情面,害怕我给你们小鞋子穿,点的问题不痛不痒。 “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公报私仇,也没有机会了。不要当面不说,以后提起我这个班长,就一味地摇头,心里骂娘。孙大发,郭兴维,啊?” 郭兴维讪讪地笑道:“班长对我挺好的,天地良心,我对班长没有半点不恭的想法。” 洪边祁、孙大发、赵不识也都说,除了过去讲评会上点的问题,再也挑不出新鲜的玩意儿。并且班长的素质口碑,全连的骨干无人能比。 于永乐听着他们的奉承,内心的虚荣在饱满扩张。 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死的人,在入土前能够听到别人念的悼文里,有孝子贤孙的歌功颂好,哀痛挽留。 便说:“这时候还拍马屁,我不能再给你们什么好处。” 余人都说句句是实情。 “你们既然这样保留,我就不再强人所难了。换个话题,退伍后各有什么打算,或者已经找到什么好出路,大家都说一说,一起分享分享。” 这话题刚抛出来,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了。洪边祁打算跟人合伙开个装饰公司,他们家乡的房地产方兴未艾,搞装潢一定有利可图。 孙大发对餐饮感兴趣,表示做饮食投入不大,就算不成功,也不至于亏得只剩下裤衩,更不会成仁。 赵不识道:“你们做的都是传统行业,这年头赚钱光能吃苦耐劳还不够,关键是要靠头脑。 “现在是信息社会,咱们战友中各个省份都有,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些资源?回去后建个通联,开个物联网。 “比如我家乡的山药,去年贱得很,听说南方就很畅销,好像是多少钱一斤。班长回去考查一下,你们那里的特色水果拉到北方去,一下子就被抢光了。这一来一回,不但赚了差价,车油钱都省了不少。” 一语点醒梦中人,于永乐赞不绝口地道:“这个想法很有新意,我看行。有钱一起赚,大家互相照应,路越走越宽。 “咱们战友之间都熟悉,重情重义,不用担心被欺骗的问题。现在谈这些还有点早,回去后先调查一下市场,看清行情再作具体打算,盲目不得。 “我有句忠告,我们回去后搞投资也好,做生意也好,都要三思后行,‘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退伍费是我们创业的本钱,千万别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一个宝上。 “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就算碰壁了,也还可以从头再来。还有,天上不会掉馅饼,别轻易相信所谓同学朋友老乡的花言巧语,一时头脑发热,搞什么融资,其实那是非法传销。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一脚陷进去,想脱身就难了。一夜暴富的路轮不到我们走,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二十九日上午八点半,所有退伍老兵在营区登车,前往市里购物。 这是他们能为当地经济建设做的最后的贡献,好多人皮夹子里塞满了钞票,不惜血本地浪掷千金。 消息灵通的当地商家早张网以待,一些大型超市的收银台打出了“退伍老兵优先”的牌子。 阴雨绵绵,无处可去,于永乐等简单购买了些赠送父母亲朋的见面礼,打算找地方吃饭。 离下午返营的时间还早。坐着计程车,兜兜转转,不知怎么,经过火车站。 谭志成指着进进出出的候车室大门,突然问:“你们相不相信人生真有轮回的说法?” 大家莫名其妙,反问他此话怎讲。 谭志成眼光移向出站口,道:“十二年前,我就是从那个门出来,开始了自己的军旅生涯;后天还得从这里回去。” 这一句话唤醒了大家的思绪,一个个若有所思。 谭志成经过一番艰难的内心挣扎之后,最终快刀斩乱麻,选择复员。吃饭时,宁思瑜重弹旧谱,说老谭有条件转业而不转,替他惋惜。 谭志成毅然道:“人都是有惰性的,不是你驾驭它,就是被它所摆布。人生一辈子,要想不碌碌无为,就要不断地给自己施加压力。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绝境而后存,要实现理想,我们有时得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道:“这就是韩信背水结营的用意。” 购物回来以后,日历又翻到新的一页。上午组织邮寄,把个人的衣物被子悉数打包寄走。 团里发的通知说,明天登车时每人只许携带一个密码箱,便于行动;别右手拉个箱子,左手提个包,脖子上还挂一个,大包小包地带着,像农民工一样。 东西倒不多,于永乐除了留点有纪念意义的,其余的全送给了留队战友。两个蛇皮袋,塞得满满的,这就是自己入伍八年来,吹尽黄沙之后,得到的收获。常服、大衣等,早已经折旧上交。 前段时间的活动,只是随波逐流,对退伍的感受,只好比蜻蜓点水,或者将手伸到热水桶里试探水的温度,没有太深刻的体验。 而今对着回收清单,一件一件地收寻查点,脑海中麻木的意识仿佛从痴钝中苏醒过来了,才品味出永别的酸涩,竟是这样刻骨铭心。 看着穿了那么多年的衬衣、扎了那么多年的领带、戴了那么多年的帽子,全都将弃自己而去,毫不流连,心里强力压制的酸楚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好容易克制好情绪,不在众人面前出丑,将衣服、领花等归类,清点数目。 迷彩服上被刮破的地方,上面隐隐可见的血迹,已经不记得是哪次战术训练时奋不顾身留下的纪念。每一个斑点,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第五十五章、难道再见 把帽徽从大檐帽上取下来时,于永乐更是对着斑驳点点褪了光泽的铁质徽章发怔。这帽徽刚发到自己手上时,何等鲜亮,如今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蚀,风华不再,有指甲大的一块地方掉了漆。 于永乐将用床单包好的衣物抱到司务长房间里,二十多米的路程,居然艰难跋涉。 返回排房,携行包、皮箱里的陈列已经所剩无几,空着大肚子。忍无可忍的悲怆,像用情太深的人,跟恋人分手后回到曾经一起居住过的地方,面对人去楼空,满目萧条,只感到心在绞痛。顾不得旁边有人与否,伏倒在床上,眼泪不争气,浸湿了枕头。 上午邮寄完包裹以后,各种事接踵而来,仿佛这是他们的约期,要在今天以前做个了断。 刚从组织股开完组织介绍信,财务股的人到连队现场办公,核对退伍费,发放退役金安置卡,签养老保险的字。 这事刚到一半,连值日员接到电话,军务股叫即刻去开行政介绍信。今天两条腿的使用权,完全不在自己。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纪念册,逮住一个人,就要在自己的本子上留言,写联系方式。明知自此一别,就像蒲公英被风一吹,从此散落天涯海角,以后相见遥遥无期。 所以本子上该写几句漂亮话,尽量体现出彼此间的情深似海,赠送沉甸甸的祝福。 可惜情急之下,忙乱之中,毫无头绪,想不出拿得出手的好句子,尽写错别字;笔迹龙飞凤舞,酥软零乱,像初学写字的人的手笔,又像医生处方笺上画的符号,内行人才看得懂。 指导员交待了个任务,晚饭后由留队战士负责布置茶话会场景,地点就在课室里。 几个人经过磋商,觉得参照以前的方法,把桌子拼成“回”字,全连估计坐不下,请示以后,就不搞圆桌会议了。课室里张灯结彩,投影仪、点歌机等早准备好,桌子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写得一手好粉笔字的郑鹏程在黑板上写完“向军衔告别仪式”几个大字,站在中央望前方,仔细端详了半天,志得意满。 计划在八点整准时开始,指导员简单致词以后,学电视里综艺节目主持人,来了句“舞台交给你”,大家便尽情地狂欢。 在众人的吆喝声里,两位连队主官率先垂范,合唱了一首《精忠报国》。 连长起初求饶道:“你们知道我五音不全,唱歌要人命。我说的比唱的好听,歌就不唱了,待会说几句,好不好?” 战士们哪里肯依,一定要他唱。连长遭逼宫,没有办法,只好就范,在指导员差强人意的嗓音里当绿叶。 他五音不全是实情,这两天风里来雨里去,染了点风寒,鼻子不通,所以他这片叶子不但已有初秋的景象,还被虫食掉了一部分。 每唱到高音,气调不顺,嘴巴里无声胜有声,他便把话筒指向战士们。 一曲终了,有战士不顾连长警告的目光,带头喊道:“再来一首要不要?”结果连长、指导员把话筒传递下去了,全身而退。 战士们争着点歌,首点百听不厌的军营民谣,此情此景,一个个唱得声情并茂,声音里全是真情地流露。 一人唱歌,底下和声一片,结果独唱变成了大合唱,大家异口同声地诠释着铁血柔情。 将近九点钟,按计划是由留队战士为退伍老兵卸军衔、领花和胸标。 肩上的担子轻了,心里却徒然变得沉重,《驼铃》哀婉的旋律刚响起,于永乐等原以为坚强的内心防线瞬间崩溃,泛滥的洪水漫过堤防,飞流直下,手掌抹不尽,纸巾吸不干。 课室里一张张泣不成声的脸,彼此无所顾忌地相互映照着。 孙大发首先控制不住自己,夺门而出,到幽暗的树根下,蹲在地上垂泪。 接二连三有人掩面出去。课室里空了一半。过了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刘排长吹集合哨。 大家稳住情绪,回到课室。 指导员提议,由退伍老兵说几句话,每个人发表一下感想,谈谈今后的打算,算是出征未来的宣誓。 话筒拿在手里,说不上两句,嗓子哽住了,欲语泪先流。 话筒顺时针走了一圈,回到原点,连长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讲完“漫漫人生路,关键就几步;过得好不好,主要看收入”的道理,接着说出了如下一段让人铭记终身的话: “人生如棋,过河卒子可当车。军营和社会好比楚河汉界,卒子过了河,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和危险,或横冲,或直闯,绝不后退半步。 “即将离队的战友们,我希望你们记住这句话:我就是一个桀骜不羁的卒子,昂首挺胸地过河,迎难而上地赶路。不管将来的人生道路上是波澜不惊也好,惊涛骇浪也罢,我都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由于被子等都已经打包邮寄,连长说,谁有多余的棉被,捐献出来给离队战士,或者两个人挤一挤,凑合将就睡一晚。 于永乐有两床被子,第一床是入伍时从县武装部背来的,八年来,始终和自己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而今已经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 第二床是军需股发的,半新不旧。 他怜贫惜老,打包时将第一床寄走,第二床作为赠品送给郭兴维。 当然寄走的那床被子以后也用不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回去后将它摆在衣柜里供奉着,让它颐养天年。 有些东西愈老愈珍贵,例如酒和古董。这床被子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彼此臭味相投,结下了无法割舍的情谊。 贫贱之交不可忘,在这时候,自己怎么能弃老遗孤? 那天晚上,于永乐辗转难眠,也许被子太单薄,上面盖了床褥子,依然觉得周身冰冷。窗外漆黑如墨,风声雨声。 树上枯枝不知道是不是经受不起风的摧残,还是喝醉了雨水把持不住,呼啦啦地落地。 每一点轻微地响动,都使他的睡意风声鹤唳,刚要靠近又警觉起来,只在眼前伸手不到的地方若即若离。 不知如何,他竟觉得今晚的寒冷来得恰是时候,希望这夜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被子太暖和,会削弱了人的抵抗力,昏沉沉一睡,这夜就失去了张力粘性,会缩短;天一亮,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宣告寿终正寝了,可以盖棺定论。 强撑到后半夜,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忍住不睡,披了衣服,到走廊里点根烟,因为担心在排房里吸,熏了其他战友。 不知何时,于永乐的顽强抵抗在困倦的十面埋伏之中,步步为营地蚕食之下,个人清醒意识里的根据地彻底地沦陷,做了个含糊、简短、薄脆的梦。 六点二十分,起床号分秒不差的按时吹响。早餐已经做好,胡乱吃了些,就听到其他连队敲锣打鼓,鞭炮鸣放地噼啪声。 于永乐他们购下午三点钟的返乡车票,这时候开始送站,可以从容行事。 雨势稍减了些。耿志钰帮忙拉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到大操场,第一批离队战士按地域车次划分,纵队站好。 谭志成和于永乐、何忠勇、宁思瑜三个人不是同一天入伍,而今殊途同归。团长致欢送词,退伍老兵代表宣誓过后,鞭炮响起,耳边传来驼铃声。 大家默默地登车完毕,转过身来,车上车下的人同时用力地挥手。 车徐徐启动,渐渐拉开了距离,与送行的人渐行渐远。 于永乐瞥见人群中郭兴维魁梧的身影,他高举着右手,朝自己呼叫,好像在说:“班长,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眼睛开始模糊,这一次没有流泪,于永乐想,那是因为纷飞的细雨迷茫了自己的视线。 第五十六章、荣归故里 每天睡醒睁开眼,到窗前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已近中午,窗外金灿灿的阳光,耀眼射目,迎面袭来的风暖烘烘的让人精神困倦,感觉浑身软绵绵。人早醒过来了,四肢仿佛仍缠绵于千金一刻的春宵里。驻地的气候相比于家乡,简直冰火两重天。 今年湖南那里的天气,严冬来得要比以往早,此时已经是寒风陡峭,正是寒号鸟下决心垒窝的前一天晚上,风刀冰剑锋利无比。早晨起床,绕着大操场跑了四五圈,还没能完全热身,裸露的双手和耳朵,像冰箱冷冻柜中陈列的肉。 一路往北,更加雪上加霜。听已经回到家乡的陕甘一带的战友说,当地每天传唱的冬日恋歌惊心动魄,凛冽寒风肆无忌惮地鞭打光秃秃的树,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看来还是南方的好,四季模糊,举目远眺,满眼苍翠。回到家一个星期,于永乐生活尤其懒散,起居娱乐,皆由自主。就是每天早晨母亲叫起来早餐,也可以置之不理。 于母忙着照看生意,敲了几次门,房间里的主人依然酣然梦呓,也就再衰三竭。于永乐发现居家的好处,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难怪古代的文人雅士,视功名利禄如粪土,都喜欢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孤老终穷于山村野林之中。现在的自己跟一个星期前的自己,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候,连长指导员剑锋所指,就是自己奔之所向。现在呢,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咣当”一声,厨房里的油壶被那该死的猫碰倒了,自己还要思考一下,要不要去扶。 谭志成等上午十点钟没到就到了本市的火车站,他们的座位近门,率先下车。四个人拖着大箱子,昂首阔步,后面跟着千军万马,潮水一般地涌出门,很快又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宁思瑜发完“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的赞叹,说:“咱们先找个宾馆放箱子,换上便服,再找个像样的地方吃饭。我记得前面那条什么路,好像有家‘小肥羊’,去年吃过一次,味道很好。先点个火锅,叫几瓶酒,庆祝‘抗战’胜利,我请客。晚上还有其他活动,玩到明天后天再回去,好不好?” 于永乐无可无不可,道:“咱们三个没结婚的人无所谓,你问一下老谭他同意吗?老谭家里有老婆孩子。晚一分钟回去,贻误战机,就要跪搓衣板了。” 谭志成还没说话,何忠勇抢先道:“我已经跟家里人说了大概几点钟到家,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菜等着我。不如先去我家,晚上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它个天翻地覆。” 谭志成道:“以后机会多的是,咱们简单吃个饭,等一下直接打的去东站坐车回去。”宁思瑜的提议寡不敌众,甚为扫兴。 结果那餐饭大家只是聊以塞责的填饱肚子,匆匆结过账,赶往汽车站。从市里回到县城,不过一个多钟点的车程。 临分别时,大家议定三天后,一起去县民政局、武装部报到。 于永乐马不停蹄,直接坐车回镇上。还没下车,就听见响作一片的炮竹声,硝烟散尽,看见自己家门口的空地上,炸开的炮竹纸红了一地,聚集成群的人在说笑。 心里纳罕,这是父母为迎接自己荣归故里特意而为的吗?自己并非衣锦还乡,还搞这么大的动作,让人情何以堪。明知儿子素来为人低调,居然还铺设出如此奢华的排场。 后来弄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儿子今日大婚,和同在镇上的一位姑娘喜结连理。这邻居和本家不是同宗亲戚,常言道,远亲不如近临,所以两家一直维持睦邻友好的关系,平时红白喜事都互相给予物力上的支援。 和母亲见过面,寒暄过后,提箱子上楼。于父已经喝得微醺,酒气烘出的满面红光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他正和几个客人在客厅里喝茶,谈声鼎沸,一听而知是酒精作用的结果。于永乐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转头看见来者穿着制式衣服,投来诧异的眼光,一问才知道是于家的二公子今天解甲到家。 有个人高声地玩笑道:“你吓了我们一跳,还以为是派出所来抓人呢。要是喝醉酒都要拉去坐牢,这世界可就乱套了。哈哈,叔叔喝多了,逗你玩。” 另一个对于父道:“回来好。老哥,明年喝你的喜酒,别忘了发请帖。”于永乐在他们戏谑的笑声里,哼哈了一会儿,退回房间,只听于父隔着门喊道:“今天不生火,你先坐一会儿,等一下去王叔叔家吃饭。” 当天晚上,于永乐从邻居家回来,父亲已经睡了。半夜还爬起来吐了一次,也许是年纪大了,他现在对酒的自控力越来越差。 第二天,一家三口加上已经分出去自立的哥嫂,聚在一起吃饭。于永乐有点心虚,知道这餐饭不轻松,父亲一定孜孜不倦地教诲自己。 母亲暂且不提。当然母亲是家里的实权派人物,因为她手握财政大权。家里的大项开支,无论决策多么的科学合理,没有她的允许,一切都是免谈。 在她人生的字典里,有钱才是硬道理,腰包鼓腰板自然直。除此之外,其余倒不太上心。 于父就不一样了,他希望儿子有份好工作;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就像以前有钱有脸的人逢人便塞的名片,何等风光。所以对永乐此番回来,未免有些怅然。 他哪知道时过境迁,名片的地位已经一泻千里,东街卖蚂蚁药的老张半旧的皮夹子总是饱满结实,把钞票清空了也不能减去厚度,现在家里还有半抽屉的硬纸片,没有分发出去。 于永乐后来想,横竖都是一刀,跟父亲的一番舌战终难避免,不如趁早和他谈清楚,让他知道自己的志向和去向,给自己这份悬而未决的心事有所交待。 果然,饭吃到一半,于父问永乐将来的打算。永乐告诉说,他暂时不作什么计划,先调理好身心,等过了年再出去找事做,摸清社会的脉息。 于父便宽宏地谅解道:“也好,你在部队这几年够辛苦的,休息一段时间是应该的。”接着和大哥商讨生意上的事。 于永乐做梦没想到这次谈话居然如此顺利地过关,就像精心酝酿反复推演的作战计划,原以为抢关夺隘会有一番厮杀,谁知敌人的防守形同虚设,对方兵败如山倒,反而觉得大捷的胜之不武。 第五十七章、见钱眼开 三天后,于永乐和谭志成等约定在县城的什么地方会面,一同去民政局上交部队开具回来的介绍信。四个人决定先上银行,将退役金安置卡激活,修改密码。 谭志成递卡进去,银行的工作人员要他出示《返乡创业通知书》,此外还有户口簿、身份证复印件等。 谭志成摸着头脑,这《返乡创业通知书》闻所未闻,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心里一阵发慌,自己的一代身份证已经过期,入伍时丢在家里,至今不知下落。 他去年想补办一张,为今年办理退役手续方便,谁知去派出所询问,因户口注销,查无此人。 现在档案还没寄回来,当然也无法办理。以前在部队时,有士兵证护驾,譬如购买车船票等,将那蓝本子递过去,一路绿灯。 当时身份证可有可无。那扎领带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沓先于他们前来办理手续的人填写的资料,原来通知书是民政局开具的。 谭志成叫帮忙查询钱是否已经到账。领带张嘴惊愕地羡慕,仿佛在说:“这么多?老子工作半辈子,也没能存下这个数目。” 谭志成不懂得读心术,窥一斑而知全豹,看他包罗万象的面部表情,心里自言自语道:“这可是老子的青春血汗钱,与你无关。” 走出银行大厅,捏着银行卡在左手巴掌上拍得啪啪响,骂它坐享其成,同时对另外三个人说:“你小子有出息了,身上拽了几十万。老兄我拼死拼活拼了半条老命,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于永乐笑道:“想想我们都是可怜人,没出娘胎就已经输掉了。这点钱算什么?还不够那些富二代暴发户打个喷嚏。” 说着,已经到了民政局,找到优抚安置股。 接待他们的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干瘦小男人,不知道是对年龄不以为然,还是对自己的相貌过于认真,外在的修饰太精细了,简直巧夺天工。 三七分的头发,被发胶牢牢地控制住了,齐整结实,趴在头上纹丝不动,仿佛一根根都有特殊的使命。 他打着蓝格花纹领带,搭配惨白色衬衣,使严紧束缚的脖子休想有扩张的非分之想,让刚才在银行见的那个工作人员,只能自叹弗如。 于永乐想,现今崇尚休闲,没想到还有人这样的穿着打扮。他对领带向来不怀好感,例如穿春秋常服,非打不可,脖子上套着这么一个东西,就觉得别扭,显得压抑,活动不自如。 尤其是下巴上汗液油污打造出的混双组合,常把领带结染得昏天黑地,让人看了恶心。 午间休息,天气不太冷时,而又懒得打开被子,和衣趴在床上,心理上总有“俯首系颈,委命于人”的错觉挥之不去。 于永乐这些感想,无法深入进行,谭志成等人已经在登记本上录完个人信息,将本子和笔同时给他。 于永乐一眼扫过去,不过是姓名住址联系电话等几样,填写完不费吹灰之力。 何忠勇夸夸其谈的本色又显露出来了,接待人问一句话,他就抢答,滔滔不绝,宁思瑜三人只能旁听,老实地坐着,不敢轻举妄动。那人虽然面相滑稽,却也平易近人,谈吐间还展露出玩世不恭的属性。 在两人一问一答中,于永乐知道要上交个人本地办的信用社卡复印件及身份证复印件各一份,地方有自主择业的补助要发;年底前将举办退役士兵就业技能培训,提前准备相关证件资料等。 临走,他给每人分发了三张纸,道:“这是消防队、治安大队的招聘信息,你们带回去看看。工资可能有点低,你们也许看不上。不过我想,你们回来总得有个过渡期,暂时先找个事做,一边等待好机会,以前回来的人好多都是这么干的。还有,你们外地回来的,一定会换本地号码,及时跟我们说。万一有培训的通知,联系不上,后果自负。” 于永乐正在想“后果自负”这四个字,何等刺耳。中国文字的造字祖师仓颉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某些创造会成为强权势力的独享专利。例如协议里、合同上、通知中,就常见这些字的影踪,让人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起身告辞,只听“哎哟”一声,走在前面的谭志成前脚刚跨出门,和一个人刚好撞了个满怀。 谭志成不是吕布,进门的人亦非董卓,所以大闹凤仪亭的古戏无法上演。两人相视一笑,料定彼此都是行伍出身,英雄惜英雄,还友好地握手。走下楼梯,他还在想这人好生面善,似曾相识,只是一时追忆不起来。 只听宁思瑜喟然一叹,笑道:“在民政局签字画押以后,咱们就是地地道道的社会闲散人员了。” 何忠勇道:“这不正好,每天睡到自然醒,多少人向往这种生活。等一下去逛渔具店,买点钓具饵料回去。我们村有个大水库,大家有空去我那里钓鱼,可惜现在天气冷了,不好吃鱼生。” 这几个人少小离家,前几年县城启动了旧城改造工程,变化不小,印象中的小县城已经放大,早行过成人礼,好多新路标都是后来出现的。 原来的县武装部已经挪窝,其旧址上拔地而起的商住小区,好不气派。为了赶在中午下班前办完事,只得以车代步,谁知问了几个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武装部的藏身。 谭志成道:“这武装部做人真低调,让我们好找。” 于永乐道:“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人武部当然不能跟野战部队比,总算也是军事要地,当然知道的人不多。”转头笑对宁思瑜道:“你是侦察出身,怎么也跟我们一样是地形盲?看来专业不精,这几年在部队滥竽充数,混过来的。” 何忠勇随声附和地跟着打趣道:“是呀,你看这耳朵,这眉毛,这鼻子,没一样不是不学无术的标志。肉包子打狗,还能听到汪汪汪叫几声;这几年从这窟窿里塞下多少馒头,一点作用都没有。” 宁思瑜跳起来笑骂道:“老谭,你主持公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人话吗?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敢拿老哥开玩笑——”没说完已出擒拿手,右手将何忠勇的一只手反转至身后,左手摁住他的脖子。 何忠勇疼得嗷嗷叫。 于永乐反应快,发现大事不妙,早跑出十几米远,免受荼毒之苦。 谭志成看着这几个小伙子顽童似的打闹,也跟着呵呵地乐。他年龄比他们大,老成持重,所以不助纣为虐,在何忠勇屁股上踢上一脚。何忠勇受到胁迫,无可奈何,订了城下之盟,答应中午请吃饭。 第五十八章、投石问路 一辆拉客的三轮车停了下来,车主居然知道武装部栖身何处,愿意拉他们过去。于永乐多少有点财主的气势,并不还价。 四个人上了车,平均一边坐两个。 那辆车经营有年,古而不稀,司机加大油门,它声威大振,忍辱负重地前进,身后一溜烟像阅兵式上天空喷气飞机飞过后的痕迹。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车子停了下来,眼前矗立一幢披着琉璃盛装的建筑。 武装部原来在县城的心脏地段,而今举家外迁,几乎已经到了郊外,也许是想领略一番处江湖之远的风情。 人武部本来就是个冷衙门,今又地处偏远,难怪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在这里办手续并不繁冗,跟在民政局时一样,提笔一挥而就,填写完个人信息,此外在退伍证上盖“服预备役”的章,还有介绍信开到乡镇一级的人武部。 谭志成道:“咱们先找地方吃饭去,今天把所有的事都办完了,明天想上县城都没有理由了。” 吃完饭,宁思瑜道:“后天你们都去我家,我想请战友们聚一聚,包括以前退伍的。老谭你一定要去。” 何忠勇说,不知道这餐饭的主题又是什么,难道是向大家宣布“兄弟我活着回来了”? 于永乐想,以前同坐一个火车皮,服了两年兵役就回来的那些人,关系都生疏得很,虽然一起扛过枪,有战友之名,而无手足之谊。 往年聚会,握手之后,说不上几句话,就分门别类地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相互间谈论的话题,用强力胶水都粘不到一块。 宁思瑜道:“没有其他意思,大家坐坐聊聊天,联络一下感情。他们比我们先回来,经历的事情多,将来找点什么事做,也许能够给点参考意见。” 饭后,这几个人便四分五散,各回自家去。于永乐看时间还早,给罗绍恒电话,问他此刻是否在家,打算去喝杯茶。 回来的第二天,两人联系时,罗绍恒喊着要给他接风。 于永乐道:“我早想请吃饭,每次你都说忙,一点不给我表现的机会。” 罗绍恒一个人在家,似乎刚睡醒午觉,神情萎靡,表现不出久别重逢的喜出望外。也许人在困顿之中,要精神振作,也像冷天里早晨的汽车,要启动一会儿才有力量。 罗绍恒一边烧水泡茶,道:“你总算回来跟我们闯荡江湖啦?”问他有何打算。 于永乐道:“你如果要招收临时工、保镖之类,得首先考虑我,我一定鞍前马后地服侍好你。现在生意怎么样?” 罗绍恒叫他“别开那么大的玩笑”,说生意马马虎虎,临近年终,各个工程点加班加点赶进度,石料供不应求;上次出意外的那两个人抢救过来了,补了一笔钱。 几杯茶下肚,罗绍恒容光焕发,整个人都活跃过来了,他踌躇满志地奉劝永乐道:“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未来才刚刚开始,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你别再想着给什么人打工去,别说一个月领三五千元的工资,就算是一万八千,也不过刚解决了温饱问题。要想来钱快,就得找项目,搞工程。” 于永乐道:“我是初来乍到,真正的门外汉,好多东西不懂,所以得靠你多提携。你碗里大鱼大肉,兄弟有碗稀饭喝,就感激不尽了。” 罗绍恒道:“哪里的话!其实在这个年代,说钱难赚也是假的,关键是上路和起步。上了高速,踩一脚油门,就飙出去一两百米远。说事难做、钱难赚,都是那些早上起床闹钟响了以后,关掉又继续蒙头睡的那些人。” 于永乐听他说话间举重若轻的神色,跟着恢复了信心。罗绍恒又款留吃晚饭。于永乐笑道:“晚饭就不吃了,肚子还没饿,平白领份人情。后天我有个战友请客,你跟我一起去。” “我又不认识,拉我过去干嘛?我听说你们部队流行一句话,酒风代表作风。并且喝酒的规矩多得很,先是干一碗,接着吹一瓶,后面干脆直接端盆喝,有没有这回事?我听了腿先软了,你们都是扛过枪的,到时一个接一个找我敬酒,我可不想被灌醉了回来。” “哪里听到的谣言?要是这么说,部队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了。这都是你们以讹传讹,你看我的酒量,压根儿就拿不上台面。别说那么多,到时我来接你。” 罗绍恒本不想去,经不起于永乐的再三怂恿,最后还是答应了。 宁思瑜家在小镇上,坐公交车只需二十分钟。那天到了宁家,于永乐介绍,宁思瑜热烈欢迎。 于永乐又说,罗绍恒经营矿石生意,跟我们虽同龄,已经是土豪级的身份。 宁思瑜刮目相看,再次握手,连声“多多关照”。罗绍恒谦虚道:“你别听他胡说。这人有个特点,到哪里都喜欢开玩笑,你也知道他的为人。” 宁思瑜大哥的儿子,名叫“扬扬”,约莫两岁多,顽皮得很,将家里所有的凳子排成一列,他在后面推,嘴里“突突突”学开火车。凳子倒了,他也跟着人昂马翻。 罗绍恒素喜小孩子,这时候也许要博主人的欢心,在逗扬扬玩。扬扬并不怯惧,没多久就跟罗绍恒打成一片,两人成了忘年交。 突然一阵小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原来是扬扬一个趔趄,撞倒在板凳上摔疼了,声泪俱下地哭。罗绍恒连忙抱起来,百般哄劝,束手无策。 宁思瑜的嫂子从楼上跑下来,把扬扬抱过去,一看并没有摔坏,笑道:“谁叫你那么牛?自己不小心。好了,不跟叔叔捣乱了,咱们去坐马。”指着院子里的充气橡皮梅花鹿。 紧接着其他战友也到了,总共有七八个人,有两个人还携带女眷。于永乐跟他们寒暄一会儿,不过是问“在哪里发财”,便没有再深入的交流。 他和谭志成坐在宁思瑜的卧室里,翻看他的新旧相册,从第一张穿开裆裤到最后一张退伍合影,按照时间顺序完好地排列,仿佛是他生平大事的无声纪录电影。 突然发现他桌子上落作一堆的读物里,有本蓝皮封面的士兵笔记本。士兵笔记本多少记录有涉密内容,退伍时各连都统一收上来,付之一炬。 而且这本子纸质粗劣,当面写字,背面隐然可见,就算上面有王羲之的墨迹也让人不敢恭维。这小子怎么当珍宝似的,千里迢迢地带回来? 忍不住抽出来翻看,上面歪歪扭扭的笔墨,有宁思瑜自作的杂感随思、抄袭的格言警句,真是五花八门,让人叹为观止。 宁思瑜的草书自成一派,可惜他不是名人,这辈子看不出有扬名的机会,所以他的书法虽然出类拔萃,以后绝不会有人去做深入的研究,推敲他下笔的风格。 他的一些简化字,要从整个句子去理解,才看得懂是什么字。 第五十九章、英雄际会 于永乐随便翻到中间一页,看见用阿拉伯数字标序的格言,不知道是出自哪个大师的体悟。 前面几条还有点意思,例如“稻草烂在田里是肥料,丢在街上是垃圾;和白菜绑一起是白菜的价值,和螃蟹绑一起就是螃蟹的价值。一个人要想增埴,不但要看你身居何处,还要看你跟什么人捆绑。” 可是越往下看,越让人感受到创作者的智商,确实是低得有点不应该,比刚被家长从幼儿园中接回家的小孩子的水平高明不到哪里去。 例如“水泥、沙石、大米、水单独存放都是宝,水泥+沙石+水形成混凝土是宝,水泥+大米+水毫无用处是废物。合作很重要,找到一个好的团队,可以让你实现自身价值,大放光彩。” 这类总结貌似有理,实则无益,看完后让人啼笑皆非。有谁会把大米和水泥混在一起?难道这人是标准大傻瓜?这种简单不过的道理,宁思瑜居然将它捧为经典,作为指引人生前进的导航灯,可见其幼稚的程度,有点出乎常人的意料。 谭志成瞥见于永乐嘴角浮现淡淡的笑容,有点好奇,以为他读到了名章隽句,或者是幽默的段子。 他接过本子一看,嘴上不置可否,心里一阵厌恶,想创作界的段子手真是良莠不齐,这种段子更是中看不中用,简直误人子弟。看了一半,谭志成合上本子。 何忠勇走进来了,看见他们两个翘着二郎腿,撕了三四张纸抹干手上的水迹,道:“两位领导坐在这里好自在!房间里冷,怎么不到院子里晒太阳?要不要我帮搬凳子?” 何忠勇曾经在炊事班主政过,当了三年的炊事班长,练得一手好厨艺。今天刚下车,他毛遂自荐,到厨房里掌勺。 于永乐笑道:“你能者多劳,辛苦了。你不知道我跟老谭坐在这里有多无聊,想帮忙又插不上手,站在那里碍手碍脚的,只好远远地躲着,免得让你们看见了心里不平衡。” 吃饭时开两桌。宁思瑜跟战友们及他的哥哥坐一桌,他的奶奶、父母、嫂子、侄子及婶坐另外一桌。 宁思瑜的老爸是一家之长,照理应该陪客,谭志成等也诚挚地邀请。他老爸说自己不喝酒,反正都是一样的菜,不必坐挤了。 他老爸以前倒是嗜酒如命,几乎无酒不成席,后来把胃喝坏了,痛下决心与酒断了关系。 早早退伍的那几个人,以做泥瓦工的居多,当然也有经商的和“从政”的。 例如绰号叫大嘴的阿毛就是个包工头,小打小闹,这些年来也挣下了一笔积蓄,买了辆大众轿车,满世界地跑,见了漂亮女孩子就拼命地按喇叭。 村妇女主任阿标虽然是头上无品的村官,总算也是一方诸侯,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可见前途未可限量。 这几个泥瓦工每日进金有两三百元,大概是知足常乐,小富即安罢,所以他们谈笑间对现状是满意的,除此之外的业务工种,还有点看不入眼:“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有七八千的收入,别说进单位,就是给个县委书记当当,也还得先开家庭会议研究一下。” 酒过三巡之后,有人给宁思瑜建议,不必等到过完年再找事做,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也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们别只顾着说话呀,互相敬一敬。今天除了开车的,谁都别想齐步走出这个门。” 宁思瑜笑着说,拿开瓶器“嘣”的一声开瓶子,每人发一支在电视上广告打得很响的啤酒,道:“各就各位,我就不给你们倒酒了。” 桌子上沸腾的声音里,客人的赞成和反对错综复杂:“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低姿匍匐了,难道今天你来当教练,给我们纠正一下动作?” “我有个提议,两年兵的干两杯,第五年退伍的干五杯,第八年的干八杯。” “宁哥,我感冒还没好,你就手下留情,放兄弟一条生路,行不行? 罗绍恒看这阵势,悄悄地拉于永乐的袖子道:“我说过不想来的,听你的话,误上贼船。等一下回去再好好跟你算账。” 于永乐咬着罗绍恒的耳朵,老谋深算地道:“他们不过虚张声势,这些人谁酒量好,谁酒量差,我清楚得很。你听我说,说话最大声,喊得最响的都是纸老虎。你酒量比我好得多,刚开始要保存实力,后面看我的眼色行事,跟他们一个一个拼,全部放倒。” 罗绍恒鼻子里哼一声,仿佛在说:“你想得倒美,自己只会躲在幕后发号施令,叫我去冲锋陷阵当马前卒。” 阿毛见他们两个窃窃私语,端了杯子就要跟罗绍恒敬酒。 罗绍恒果然是只老狐狸,虽非沙场出身,却也懂得为将之道,凭你挑战辱骂,我只坚守不出;他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任凭对方怎么激,总是不动声色,喝一小口或小半杯。 他变幻百出的推辞里,浓缩成精华,不外乎:“我本来是滴酒不沾的——不信你问一下永乐——今天跟各位兄弟有缘相聚,难得这么高兴,我就舍命陪君子。不过我的酒量实在没法跟你们比。” 敬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谭志成是老同志,成了众矢之的。他当然不是初出茅庐,纵有万人敌的本事,身陷车轮战,面对强敌的轮番攻击,渐渐招架不住。 按照酒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谭、于、罗、宁、何当然是生死同盟,自应同荣辱,共患难,可是何忠勇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给谭志成敬一杯。 老谭一个劲地使眼色,何忠勇只是不理会。老谭一肚子的火气,险些脱口而出:“你就是对面那些人插进来的卧底。”只在心里骂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于永乐本来酒量极有限,恃强凌弱是丛林法则中最基本的特征,他们都想捏捏他这个软柿子。 于永乐知道不能硬碰硬地和他们死拼,幸好这些年也经历了一些世事,磨练出死皮赖脸的无故拒酒功,浅尝辄止。对面的人发现敌方阵营里有两个人羸弱不经打,愈加骄傲,以至于长驱直入。 宁思瑜道:“看来今天你们是跟我们卯上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非搞得你死我活似的。” 杯子一响,罗绍恒又被人敬,刚喝了半杯酒,捂着嘴巴,连跌带撞地跑去洗手间。 于永乐想:“完了,罗子不在状态,今天注定是任人宰割了。” 宁思瑜轻蔑地瞟了于永乐一眼,似乎想说:“你之前吹嘘你这个兄弟怎么样怎么样,看来也不过如此。” 第六十章、兵不厌诈 罗绍恒洗了把脸,回归原座,不停地噫气。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罗绍恒审时度势,觉得绝地反击的时机已经成熟。 毛伟人说过,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何况又有“擒贼先擒王”的兵法可借鉴。他便对宁思瑜说:“老这样被动挨打也不是办法呀?反正都是醉,拿大碗来。” 瞧坐在阿毛左侧的鸡仔最嚣张,满上,道:“我跟你干了这碗,算是我交的退场费,此外谁敬我都不喝了。” 鸡仔以为罗绍恒支撑不住要逃,准备乘胜追击——他倒不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跃然道:“咱俩素昧平生,今天坐在一起是缘分。我能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要干就干三碗。” 三碗就三碗,一言既出,无马能追。罗绍恒一口气喝完,面色不改。 果然不出于永乐所料,鸡仔这只纸老虎喝到第二碗,腹内的洪峰已经漫过警戒线,余下的无论如何也喝不下了。 众人开始起哄,宁思瑜道:“你喝不了,可以叫你家女人作陪呀?” 坐在鸡仔身旁的女人忸怩声明道:“我不是他家女人。” “你不是他家女人?那至少也是他家隔壁的女人,反正都一样。” “现在不是,总有一天是。以鸡哥的魅力和手段,你还想飞出他的五指山?” 士可杀不可辱,鸡仔捧起最后一碗,一口气喝完,衬衣从胸口处到腰带的地方一片湿漉漉。 刚放下碗,踉踉跄跄,到院子外,一手扶墙,一手压住肚子,没得口令的允许,嘴里的呕吐物迫不及待地飞流直下,锐不可当。 罗绍恒如法炮制,又将阿标斩落马下。谭志成、何忠勇等也同时抖擞精神,恰到好处地策应,须臾之间,对面几个人便都落花流水,摇摇欲坠了。 宁思瑜站起来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载歌载舞:“翻身农奴把歌唱,幸福的歌声传四方。” 在回去的车上,于永乐对罗绍恒今天的英勇表现赞不绝口,道:“高手,真是高手!你这个老演员,演技越来越好了,给你个影帝,当之无愧。那时候看见你跌跌撞撞地去洗手,还以为你快挺不住了。谁知道都被你欺骗了。” 罗绍恒对永乐的赞美欣然笑纳,道:“难道你还不懂得什么叫兵不厌诈?”脸上浮起深不可测的笑容。 停了停,接着道:“你们这个战友的大嫂指鹿为马,看来他们家是女人做主。” 永乐不明白,听了他的解释,笑道:“该死,你玩文字游戏。我现在头晕脑胀的,亏你还想得起这么个典故。” 第二天于永乐还没睡醒,宁思瑜打电话来了,开口便骂道:“丢那妈,你哪里请来的外援,真是个实力派演员,什么‘滴酒不沾’,什么‘三杯倒’,连我都被蒙了。阿毛他们昨天被整惨了,刚才一个一个打电话骂我呢。” 回来的第八天,宁思瑜就上班去了。他到底听那些战友的建议,生怕起得晚了,抢不到虫子吃。 他在一个亲戚的引荐之下,到县巡警大队当了一名协警。包吃包住,工资虽然低些,可是听他的亲戚介绍,除了享受各种补贴待遇,干到一定年限,在考取事业编制时还有相应的加分优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宁思瑜也觉得这是个机会,先去干一段时间,假如不合适,到时拍屁股一二一走人,另谋高就。 于永乐看见他刚脱下制服,又换上新的制服,想起上个月在一次饭桌上的玩笑。 一天两人在街上劈面相遇,于永乐笑道:“哟,这身衣服还挺拉风的嘛!你现在是副大队长、大队长、副局长?副大队长罢,年轻人要脚踏实地,爬得太快,根基没打好,摔得也快。你现在也算是体制内的人了,遇上扫黄打非,不用人通风报信了,可是你也不能执法犯法,监守自盗呀。” 宁思瑜找到了新工作,勤恳敬业,总是第一个到岗。况且这份工作轻松,每天不过开着车子辗压大街小巷的马路,以示警戒。 不过他的这身制服只穿了半个月,他的长远发展计划就触礁了,缘故是他成了那个戳破皇帝新装的小孩子。 在一切单位里,无论上司多么民主,领导有多么宽容,说实话总是需要勇气,还有一定风险。 因此,很多人恨不能把“实话有风险,开口需谨慎”当座右铭。 当然如果实话是当面锣鼓的敲打,胸襟坦荡的人也许会虚心地接受;那些心胸狭窄的人,你揭他的短处,无异于给他吃隔夜馊坏的饭,使他害上吐下泻的病。 他们的顶头上司、县公安局的某某领导是个老资格,明年就到了告老的年纪。宁思瑜上班第一天,就听说老资格好下棋,棋艺了得,全局上下无敌手,最擅长起死回生,人送外号“独孤求败”。 并且他常到底下各部门下棋,这是他接地气的常用方式。 宁思瑜知道了这么回事,心中窃喜。他自己就是个象棋发烧友,虽然他的棋艺不至于“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或者视对方的将帅如插标卖首,自信跟高手过招能有一番周旋。 假如有机会跟老资格切磋,从此引为同道,即使没有平步青云,被人高看一眼也未可知。这并非无稽之谈,因一技之长而受重用的例子,不胜枚举;臭名昭著如高俅,也是因为脚下功夫了得,官至宰相。 这天老资格如期而至,大队长不敢怠慢。宁思瑜这个有心人在一旁观战。三局已毕,大队长皆举旗投降。 宁思瑜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出其中门道,暗暗摇头,理想的破灭使他叹了一口出自内心的气,嘀咕道:“就这水平,还敢戴那么高的帽子!有道是‘棋如其人’,这人的人品官德可见一斑。” 他这口气不知如何吹进了老资格的防风耳朵里,并且说老资格的下棋风格,重攻不善守,常犯冒进主义的错误,居逆境时就会顾此失彼。 被一个毛头毛脑的小子评论,老资格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睚眦必报是他的英雄本色。态度不仅决定高度,还决定出路。宁思瑜态度不端,进退走留也就不言自明了。 宁思瑜刚进巡警大队时,满腔热血。他离开巡警大队时,满腔热火。他倒不是被辞掉的,而是自己摘了帽子不干。他看不惯队领导突然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大队长对谁都和蔼可亲,唯独对自己颐指气使。 每当气愤平息之后,他常拿镜自照,对着镜中的那个人客观地批评道:“你看你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要风度有风度,要身高有身高,长得多么标致的小伙子,怎么就活得那么窝囊。以前是夹着尾巴当儿子,现在更不行了,被人呼来唤去像孙子,我看你这辈子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把镜子往桌子上一拍,自怅自怜。这样惘惘不安地想了几天,最后想通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干个体户。决定卷铺盖走人。 第六十一章、一声长叹 辞职第二天,他请客吃饭,谈起自己这分工作的流产经历。 谭志成道:“你着什么急呀?在部队这些年,落了一身职业病,回来自然应该调理休养。找工作跟打枪一个道理,没瞄准别轻易扣扳机。你听你那些战友的话,什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现在的虫子也不傻,知道早起都被鸟吃掉了,都习惯性睡懒觉了。” 何忠勇利用塞翁失马的道理,安抚他别想太多,不要因为失去了一朵鲜花,错过了满园春色。 于永乐突然叹息道:“只是可惜。”宁思瑜问可惜什么。 于永乐道:“可惜以后公安局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没人通风报信了。” 宁思瑜冷笑一声,想这人好没意思,只会嘴巴不饶人地嘲讽人家。 过了一会儿,宁思瑜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道:“经一事,长一智,这次我总算学个教训。社会跟部队太不一样了,连队里和战友闹点小矛盾,纯粹是工作上的冲突;在单位上班,因为涉及到利益,同事间知人知面不知心,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不是你踩我的肩膀爬上去,就是我被你一把拉下来。所以说话千万要注意。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句话很有道理。” 大家听了宁思瑜的感慨,顿时觉得索然无趣。这种教科书式的说教,书本上、电视里早已经渲染了千百遍。虽然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同时又觉得他小题大做,未免言过其实。 说着说着,大家都感叹在家太无聊了,有机会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于永乐道:“人生苦短,我们何不任性一次,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过段时间大家上班的上班,开店的开店,想出去转转都身不由己,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谭志成、宁思瑜赞成。 何忠勇道:“几个老男人出去玩有什么意思,说出去别人笑话。” 谭志成笑道:“也许会有艳遇呢?这年头你还指望有哪只兔子傻傻地跑到你家院子撞树上。你们几个光杆也该结婚了,一个个过得潇洒自在,我看着心里不平衡。” 于永乐道:“有女朋友谁会愿单身?老谭你这话我就不认同,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宁思瑜道:“咱们老猫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坐井观天,一点见识都没有。” 大家商定出行的地点,北海的涠洲岛、桂林的阳朔、海南的三亚是首选。北方太冷了,去不得。 据退伍在家的战友说,他们那里呵气成冰,在野外解手都得带根棍子。一番商讨,最终敲定了出行地点。 何忠勇说元旦就去。宁思瑜反对,说假日出行人多,旅游景点都是人挤人、人看人,而且当地的餐馆商贩哄抬物价,膳宿费比平时的贵好几倍。 谭志成道:“我想我们还是月底前动身,赶得回来过元旦。这几天老家有点事,等忙完了我去旅行社咨询一下。” 屈指一算,回到家已经半个多月。这些日子,于永乐过得逍遥惬意,乐不思蜀。 后来渐渐发现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并非是廉价地无偿提供。家有时是温馨的港湾,有时则是是非之地。 首先看自己不入眼的,便是父母。 也许天下父母心,都希望子女本分务业,拼搏进取;所恶者莫过于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不幸的是,后两项于永乐似乎兼而有之,这让于父起了隐忧。于永乐每天不是深居简出,只坐在电脑桌前,在虚拟的世界里游戏人间;有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出门一两天才见回头客,打电话询问下落,不是在朋友家里,就是在战友那里。 忧子莫若父,永乐如此让人揪心,必须及时劝阻,防微杜渐,免得积重难返。 于父生性温厚,尤其不屑与妇人争锋,可是在儿子面前,垒堆起老子厚重的尊严并不困难。 这天晚饭桌上,他瞧永乐草草拨拉一碗饭,准备开溜,叫他先不要走,说自己有几句话要说:“你回来那么久,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跟你谈过,都怪我一时忙,兼顾不到家里。 “俗话说‘自知者明’,我想你二十好几的人了,有些道理不用我来多嘴你也应该懂。可是自从你回来的所作所为,做父母的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平时在家里,经常闭门不出,闷头睡觉,这倒没什么,以前你没在家,我们还不是一样把所有事都料理得清清楚楚。 “可是你两三天不进家门,在外面能做什么?一定是花天酒地,莺歌燕舞,纵情地享乐。这样下去怎么行。 “在外面跟什么人来往,我就不细问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懂。你以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已经到山脚下了,到底往哪里开? “有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做人应该有个长远的打算,整天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这样下去怎么行——” 于父似乎还有话说,于母插嘴道:“我每天忙得头发都没时间梳,要你看店,叫一次来一次。我这样累死累活,图什么?还不是积点钱让你将来成家立业。 “你不在家时指望不上,现在回来了应该体谅父母的辛苦。我想你的退伍费交给我们保管吧,手头上有几个钱,整天想往外面跑,心变野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快过年了,生意到了旺季,我又要忙着进货,又要忙着摆摊,一个人照看不过来,今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家里帮忙,可别一觉睡到大中午。” 于永乐受到父母的左右夹击,无法双面作战,只好一句话都不说。 晚上躺在床上,于永乐愧悔无及,心里一阵难受。父母说的没错,自己近段时间的表现,确有不妥,只顾个人享乐,忽略了他们的感受。可是静下心来想,又为自己叫屈。 对于人生的规划,上一代人陈旧的观念里,无时不在绘制调整成长路线图,只需要子女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们的意愿走下去。 他们愈这样关心,无微不至,不想放开手中的线,自己偏不遵照,曲意逢迎。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例如不帮母亲看店,并非偷懒懈怠。 假如掌握了货物存放的位置,熟悉标签上的价格,驾轻就熟,母亲更加倚重自己的力量,以后活动的空间,画地为牢,一辈子吊死在这个小店里。 就算生意红火,日进斗金,那又怎么样呢?这片领土终非自己开拓,守成或可居安,但也使人变得志气沉沦,迷失自我,丧失自由。 许多人有钱、官居高位,贴上了“富二代”、“***”的标签,一辈子撕不下来。好男儿胸怀天下,宁可在浩瀚大海的惊涛中死去,也不愿在这小澡盆里舒服地终极一生。 父亲教鞭执在手,满面粉笔灰,交际的范围仅限于本县,偶尔去一回市里都迷路,出省跟出国一样,千年等一回。 母亲寸步不离地照看店里的生意,去年二姨妈邀她一起去旅游,她就是舍不得关门歇业。他们的生活方式,难道还要自己规规矩矩地萧规曹随? 说到旅游,今天刚领教了父母的谆谆教诲,他们对自己三天两头往外面跑,正心有所怨,此刻怎好跟他们开口? 制定好的计划,也许又要泡汤,如何向谭志成他们解释呢?他们一定骂自己搅乱局势,临阵逃脱。 这事真够让人头疼的,于永乐想到这里,不禁叹口气。 第六十二章、人心不古 此外还有一件更加头疼的事。 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于永乐此刻虽然不是腰缠万贯的暴发户,相比于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手里握的存款已经足够诱人。 多年不见的朋友,平时不走动的同学,见了面都分外的热情;有的猥自枉屈,登门拜访。 请吃饭的请吃饭,还有邀请到家里做客的。 例如初中时同桌了一个学期的斗鸡眼,那时是患难之交,毕业后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街上邂逅,又拉手又拍肩膀,宛如跟初恋情人重逢一般喜出望外:“这几年失踪哪去了?我到处打听你。晚上一起坐坐,咱哥俩好好交流一下,打电话可不许不接呀。” 于永乐正在困惑自己何以人气瞬间飙升,看别人这样敬重他,反而鄙视自己内心多余的猜疑。 不过几天之后,就有人乞请借钱。 这些人开口的理由,倒不是哭穷,反而炫耀自己的阔绰,只是一时资金周转不过来,权宜之计,望能伸出援手缓解燃眉之急。 斗鸡眼就说自己搞的民生工程,正在验收,有近千万的工程款待付。 这让于永乐左右为难,吃人家的嘴软,不借钱又显得不仗义,何况一向自诩侠骨丹心,扶危济困造福无量。 然而听他们口中吹嘘,就知道借或不借,类似于请神与送神的关系。你金口一开,到时追讨,反而伤了和气。 跟谭志成谈起,谁知都有同样的体验。 谭志成道:“你信这些人吹破了牛皮,他们要是混得好,还用为这点钱低声下气地求人。 “我有个朋友,身家几百万,开着豪车。有一次我看见他打电话跟女孩子借钱,我就看不起。男人跟女人借钱,最没有出息了。 “我跟你说,男人可以被父母瞧不起,可以被兄弟瞧不起,被女人瞧不起,就无药可救了。 “你别看有的人表面光鲜得很,这里开个公司,那里揽个工程,谁知道是不是个空心大萝卜。” 前两年谭志成买房装修,一时困难,几乎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而雪中送炭的人无几,叹人情冷漠。 这次回来,那些该出手时袖手的人,不失时机地出现。谭志成心灰意冷,不为他们许下支付高息的诱惑所动,他始终抱着“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态度。 然而如何委婉地拒绝别人,这确实是门技术活。一天罗绍恒向他授以妙计,于永乐听了如获至宝。 以后有人跟他开口借钱,他就假装惋惜地说:“真不凑巧,钱我刚存银行了,定期。你要是早几天跟我说就好了,现在想取也取不出来了。” 来人便无话可说了。 为了这个事,于永乐反而觉得自己怀了鬼胎,倒惶恐了好半天。 他想自己撒的这个谎薄如蝉翼,别人一定会看穿,转了身就要吐舌头翻白眼。 世事难以两全其美,他有时恨自己心肠太软,既不想吃亏,又要迁就别人的情绪,到头来是累了自己。 时代越进步,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私下打着如意算盘,于己有利的事,趋之若鹜,多了算计提防,少了淳朴纯真。 譬如走在街上,看见落魄的求助者、可怜的行乞人,心里面油然而生的念头,这人一定是在赚取人们廉价的同情心,或者背后有人在操作,职业行骗;报纸上、电视里报道的碰瓷、诈骗、违约的新闻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就是兄弟之间,也未必同心同德,也许若干年后,“打架亲兄弟”的例子,或许将成为遥远的传说,只能到历史中去寻找。 于父年纪渐渐大了,开始具备一切具有年事基础的人的特征: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 据说每个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都喜欢回头看,所以内心刮起的怀旧风愈演愈烈。他跟人聊天,念念不忘当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风气。 尤其津津乐道的是宗族兄弟间的团结协助,真是一人有难,各施援手,以能够出力帮忙为荣,从不计较报酬回报。 他指着已经塌掉了的祖宅上的残垣断壁,告诉子侄孙子辈。他说,那时盖个房子,说困难也困难,说容易也容易,选定了日子,从打地基到上梁铺瓦,不用招呼,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帮忙,搬砖的搬砖,挑土的挑土,筑墙的筑墙。 晚饭也没什么好招待,女人累了一天,还得回自家去吃饭,几个爷们各倒上二三两白酒,就着半碗炒黄豆,一碟小鱼干,还能把话说到夜深人静。 建这房子的时候,于父刚十来岁。 那时家道艰难,一砖一瓦皆来之不易,于父品尝得出父辈的艰辛。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两鬓染上了风霜,房子早成为遗址,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这地方成了神圣的领地。 前几年永乐的大哥永毅刚买车,正缺钱,打起了这闲置的宅基地的主意,想转让他人。 于父知道了这事,仿佛旧时热血的人听到了割地赔偿的消息,愤然于胸,骂儿子无能,不但守土无心,还想变卖祖业,不折不扣是个败家子。 永毅受了父亲一场教训,愧悔不及,断了非分之想。他想父亲平时温文尔雅,没料到发起火来,居然能够让人汗毛森森的一根根竖起来。 当年建房子,是众人拾柴互相出力。于父就常感叹说,虽然那时每家一贫如洗,可是人心是暖的,一家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这家有红白喜事,大家一起张罗,共同出谋划策,好不热闹。吃酒席吃的是人情味,张家的儿子结婚,李氏前来贺喜,好酒好茶地款待。 并且那时彩礼崇尚简朴,一个红漆油的木箱子就把娘家送的嫁妆全装下了。而今生活好了,反而各扫门前雪,“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更不要找我”。 现在买套房子,不说几乎革掉了父母的半条老命,就连儿子结婚,也差点让双亲半身不遂。 于永乐刚回到家的那天,邻居的儿子抱得美人归,大摆宴席,彩礼车载舟渡,好不铺张。何况现在年轻人的择偶标准,除了盲目地跟风,还有变态的不齿。 前些年私下流行一句话,说理解的对象是“有车有房,没爹没娘”,这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丧尽天良。 可是话说回来,还是这个年代好,“因为不用饿肚子”。 于永乐没有将退伍费上交母亲,于母也没有巧取豪夺,此事不了了之。 在他看来,身后没有孔方兄的声援,说话都缺乏底气,腰板硬不起来。 自己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能独立自主,传出门去,也是个笑话。 隔一天,谭志成转告他说,张建捷请他们几个人到他家里吃晚饭。张建捷选择转业,昨天刚从部队回来。 于永乐笑骂说,这人好大架子,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请吃饭还叫人代发通知,可见没什么诚意。 到时汇集以后,谭志成道:“这餐饭不是白吃的。张建捷真会打算盘,请客祝寿一举两得。” 大家才知道今天是他奶奶的寿辰。他奶奶今年九十岁了,按照他们当地的风俗,大宴宾客,亲戚朋友都来拜寿。 到了张家,果然是高朋满座,鼎沸人声,从院子到大厅延绵摆了七八张桌子。 谭志成送上祝寿的礼金,问老人家身体健朗,祝她“寿比南山”。 张建捷客气道:“怎么还搞这一套?” 引大家上楼,在茶几前坐下,一边烧水清洗茶具,道:“我昨天刚回来,家里乱糟糟的,没来得及收拾。本来说过两天才放人,我跟参谋长报告说家里有特殊情况,他才批准——” 没说完电话响了,掏出来瞄一眼,道:“先坐一会儿,喝杯茶。还有战友快到了,到时我们坐一桌开工。”一边接一边走下楼去。 张建捷家是幢三层小楼,虽然古朴,却也宽敞。院子里一棵枝叶茂密的龙眼树,像把撑开的巨伞。 树下鸡鸣鸭戏,被竹条扎成的篱笆围住,嘎嘎地叫,似乎在向来往走动的人叫板。 何忠勇泡茶,对宁思瑜笑道:“有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你下去侦察一下,数一数他们家养的土鸡有多少,到时咱们每人提一只回去。” 宁思瑜道:“这些都是养了留过年用的,你打什么歪主意,他老爸老妈不直接剁了你。” 谭志成之前来过张家两三次,知道他们家有点小家子气,待客的礼数尤其需要进修;张建捷的脾性,一脉相承。 他当时接到张建捷的电话,虽然心里不乐意,看在寿者的分上,勉强发了通知。 悄声笑道:“可不是么,咱们打了红包,只吃一餐饭太不划算了。咱们已经做了赔本的买卖,不顺手牵点什么东西回去,对不起落山的红太阳。” 张建捷回来,报告了部队这一个月的新闻,看见他们兴致盎然地听自己说话,绘声绘色地说了几个酸甜苦辣的故事。 昨日之日不可留,回来不到一个月,而今听了张建捷的讲述,恍然如梦。 一个月前的自己,肩挑天下安危,每天横刀立马,现在呢,无衔一身轻,平头老百姓一个,身份上的变化,让人空添嗟呀。 第六十三章、不平之鸣 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食其碌,不担其忧,大家还是陆续打听团队整编进展及人事变动。 张建捷学新闻发言人的派头,说没有消息更新,整编估计要到明年下半年才完成。 还说:“我天天想着你们呢。在里面无聊得很,每天起床跟连队一起集合,晚上参加点名,就没什么事了。 “又不能到处走动,我们几个老家伙天天嚷着要上访,要团领导尽早放人,反正留在里面也没什么意思。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感觉时间过得好慢,真是度日如年,有时宁愿跟着他们一起操课训练搞教育。 “老谭,我建议你们尽快找事做,这样一天一天过也不是法。这种滋味我算是体验过了,太闲了反而容易闷出病来。” 谭志成笑道:“你们那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当然感觉时间过得慢了。” 于永乐、宁思瑜一唱一和地道:“你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好酒好菜地侍候,又不用交伙食费,还要在这里念苦经。 “知道的人说你们不知足,不知道的说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也许团领导有他们的考虑,把你们圈养一个月,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回来,让你们的父母知道党国并没有亏待他们的儿子。” 何忠勇笑道:“可见我们人就是犯贱。那时白天训练,晚上要站岗,没能睡个安稳觉。现在天天让你们睡觉,又唠唠叨叨说睡多了腰板疼。” 谭志成道:“我们商定了过两天去北海旅游呢。”问张建捷是否有意加入同伙。 张建捷说“同伙”二字听起来好刺耳。 谭志成说明此同伙非彼同伙,此同伙指的是“同行的伙伴”。 张建捷犹豫道:“我刚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就跟你们出去,好像不好呀?” 这话正中于永乐的心病,到现在他还没跟大家挑明态度,可是他说:“去不去由不得你,服从命令是天职,组织作的决定,哪里轮到你讨价还价。老谭,回去准备根绳子,到时五花大绑地押他上路。” 说着,张建捷同年入伍的战友到了,总共六个人,皆非等闲之辈。说完吉利话,奉上红包,张建捷便叫掌厨的人摆设酒菜。 席间觥筹交错,恣意高谈,自有一番趣味。后面来的人问张建捷有可能进什么单位,是否已经开始“活动”等。 谭志成的电话响,他“嗯”“啊”了一会儿,似乎周围的声音太嘈杂了,听不清楚,起身到院外的公路上对话。 半晌回来,刚才跟张建捷密切交谈的那个人,眯着千金一笑的眼睛对谭志成道:“家里又开始查岗啦?接个电话那么神秘,难道怕我们听见?” 说着就要罚酒一杯。 他们刚定的规矩,谁的电话铃响,不问缘由,先罚一杯;离席超过十分钟不归的,罚三杯,此后每增加两分钟就多罚一杯酒,正规肃纪。 因为根据以往的先例,有的人趁别人混战之际,一个电话就失踪半天,等他回来,各人都已经醉眼蒙眬,而他自己以逸待劳,后发制人,横扫千军如卷席。 这样的例子多着呢,诚实人亏吃多了,也变得聪明起来。谭志成犹自口渴,并不辞让,一饮而尽,向于永乐等宣布自己刚刚获得的重磅消息:“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咱们的旅游计划取消。后天中午到民政局报到,统一坐车到市里参加就业技能培训。” 听者都将信将疑。宁思瑜一算日期,道:“这不可能,搞个培训还跑到市里。什么职业技能培训,名字多好听,我想不过是应付上面的政策。况且元旦马上就到了,过去两天就放假,这不是折腾人吗?” 谭志成道:“你看我像那种坑蒙拐骗的人吗?我刚接到的通知,信不信由你。” 看见他们还在问长问短,有点不耐烦,道:“你们接到民政局的电话,自然就知道了。刚才赵股长要我先转告一声,怕你们换了号码,联系不上。这两天手机要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他会具体交待培训的相关事宜。” 他们下午四点刚过就到了张家,此时已经是八点多钟,今晚的天空像被墨水染过的纸。 客人都说不胜酒力,要告辞。张建捷“招待不周”地客气了一回,又叫大家留宿。 于永乐打电话到出租公司服务总台叫车。谭志成去跟张建捷的父母辞行。 好一会儿,车子来了,谭志成刚拉上车门,愤愤不平地骂道:“以后再进这个门,我就是王八蛋!” 大家听了都诧异,问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没喝好。 原来今天的晚饭,从始至终,张建捷的父母兄长不见人影,谭志成就已经感觉受了怠慢;他去辞行,张父正和客人热聊,靠在椅背上,风雨不动安如山,叫他“慢走”。 说到这里,谭志成脸上的愤然又深了一些:“就是去饭店吃饭,走时老板服务员还会站起来送出门。” 于永乐也觉得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之前耳闻张家待客不热情,而今眼见为实。 虽心中不快,嘴里却宽容地谅解道:“人家做个酒席容易吗?不说迎来送往,光是采买、请哪些亲戚、来多少客人,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就够人头疼的了。体谅一下别人,想开一些,刚吃饱饭是不能动气的,当心急火攻心拉肚子。抽支烟,消消气。” 司机叫他把车窗摇下来,门窗严实地锁着,坐在里面变成熏老鼠了。 第二天上午,于永乐才接到赵股长的电话,知道了培训的详情。原来这次培训由市民政局统一组织,将全市各区、县今年退伍的老兵集中起来,接受就业的相关业务技能培训;吃住培训费用(除汽车驾驶外)全免,自带被褥舆洗用品、准备培训报名的相关证件资料等。 赵股长还罗列了好几个培训的专业名称,供永乐参考,让他根据自己的就业意向,提前择定。 时间仓促,当天中午,于永乐就将消息报告父母。于母听了,不懂得培训有何意义,如失左右手。 于父道:“好是很好,不知道你想学什么技能?” 于永乐说打算考驾照。 于父不以为然道:“哦,学开车。是不是打算跟你大哥一样搞运输?跑长途,十天半月回不了一趟家;跑短途,三天五天揽不到一趟活。 “要是进单位,像你这样的人,当了八年兵回来,还要去给人家当‘马夫’,太不值得了。照我的意见,不如学汽修,将来开个汽车维修店美容店。” 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当前,于父出谋划策,自然出于好意,可是每次总是违逆自己的意愿,永乐不免有些生气了。 这就是中国式好父母! 凭借自身阅历见识上的优势,热心过度,越俎代庖,以自己的喜好开方子。 于永乐的牛脾气上来了。吓,自己刚二十多岁,风华正茂,难道从此就要跟油污打交道?整天一身油腻的示人,惨不忍睹。 就算收拾干净了,遇上心仪的女孩子,使出死缠烂打的手段,历尽千辛万苦,约出来共进晚餐,她还没坐下就要问“小孩在哪上学呀?” 让人情何以堪! 何况汽车构造复杂,就算自己甘心学艺,拔苗助长,这次培训学期只有三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学到多少东西,可想而知。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通知上说明十一点半在民政局的办公大楼前集合点名。 守时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于永乐上午十点刚过就出门。他带的行李不多,轻装上阵,一个皮箱装换洗的衣物,被子羊毛毯捆绑结实后,塞进携行包里。 他本来嫌被子累赘,打算到了再去被装店买一床。于母正告说,又不是去游行,你知道去了住什么地方,如果远离街市买不到,晚上不成冻死鸟。 到了民政局,已经有两辆本地载客大巴停在球场上,恭候多时。三五成群的人,叽叽喳喳,正在谈天说地。 这些人之前并非在同一个部队服役,初次见面,一见如故,都在打探彼此所部的地方,谈论各自过去几年的沧桑经历。 于永乐东张西望,看人群中并没有熟识的人,打电话问谭志成等何时到,还假拟军情,说赵股长已经在查人,迟到的自己想办法打车去。 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谭、宁、何先后到了。 何忠勇大包小包,肩上承载沉重的历史使命,连水桶都带了。桶里面衣架、拖鞋、厕纸、水杯等,应有尽有。大家笑他像个非洲难民。 何忠勇自我解嘲说,这叫有备无患:“到时你们上完厕所没纸,发微信求救,我还给你们点赞呢。” 第六十四章、重返校园 早在前些年,“再穷不能穷教育”这句话风靡一时,从中央到地方再到家长,对教育的扶持投入可谓不遗余力。 国家提倡科教兴国,为办学减压注入的财力连年攀升;个人要改变命运,也得先到学校接受教育,获取知识。两者不谋而合。 与偏远山区小学数量的消失形成鲜明对比,大中院校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破土。此消彼长,一方黯淡萧条,一方欣欣向荣,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 当前的适龄学子们生在一个好时代,没有升学的压力,无须为吃穿用度分心,正是专心致志发奋苦读的时候。 他们的父母也不用再为学费鞠躬尽瘁,砸锅卖铁的年代一去不返。 不幸的是,那本难念的经生命力太顽强了,像篇长篇连载小说,贯穿上下五千年,或将无穷无尽地续写下去,情节版本又与之前迥然不同。 从前的孩子体贴父母的艰辛,珍惜上学堂的机会。现在的年轻人未免太急功近利了,恨不得一夜长大,好到社会上施展拳脚,改变命运。 厌学的人估计不在少数。若不是父母的威逼利诱,等不到尽完九年义务教育,已经跳级到社会这所大学里完成学业。 花季雨季的年龄,到了社会上,面对疾风骤雨,难保不枯萎凋谢,重演无可奈何的千古绝唱。 于是乎,中等职业教育类的学校,成为父母们将刚踏出初中校门的孩子争相送往的地方。 他们的初衷,孩子假如能学成一门手艺,拥有一技之长,固然很好;就算学无所成,或者学无所用,至少这两三年期间有人看管,帮忙度过危险的年龄段,不至于过早进入社会,经不起诱惑,误入歧途。 这次培训的地方,在一所职业教育学校里。 这学校坐落郊区,是个后起之秀,正处青春年少,拥有在校师生五六千人,开设了冶金、制糖、钳工、焊工、电工、汽修、服装设计、电梯维护、电脑组装维修等十几个专业。 听人介绍,这地方原是片荒山野岭,新近几年才规划开发,举目远眺,连成一片的工地上,机器日夜轰鸣,楼房拔地而起,让人闻出独特的中国速度的味道。 人往高处走,学校靠人经营,传承了人的理想意志,校简介栏上刻写的发展目标清晰地显示,计划在数年内升格为大专院校,此后由专升本,逐步向一流院校靠拢。 而今它正处在“半工半读”状态,大后方刚建成的教学楼、学生公寓楼好不宏伟,还在装修过程中。 于永乐他们到校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车子进了校门,缓缓而行,最后停在一座教学楼前。 横幅早挂好,大书“热烈欢迎年度退役士兵到校参加职业技能培训”的醒目标语。 刚下车,就有志愿的学生蜂拥上来,帮忙提携行李,引领到各专业处报名完毕,然后由校车运载到宿舍。 何忠勇尤其雀跃,脸上一点看不到旅途劳顿的痕迹,道:“咱们现在都是学生了,想不到毕业以后,还有机会回到学校,重新回味校园生活的滋味。” 于永乐笑道:“咱们现在是‘二进宫’,要遵守学校纪律,争当‘三好学生’。千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表面上装模作样的认真听讲,心里却时刻留意讲台上漂亮女老师的裙底风光。” 宁思瑜尖着嗓子喊道:“大家听听,有人在自我爆料啦。永乐这人看上去像个乖孩子,没想到内心这么灰暗。不说不知道,现在原形毕露了,老谭,以后要常常拉他的袖子。” 谭、于、宁、何四人都选训汽车驾驶,分在同一个班,住同一个宿舍。 宿舍里四个床架,上下铺可住八个人。 于永乐给谭志成选定近门近窗的下铺,还说这是风水宝地,相当于飞机上的头等舱,因为新鲜空气从窗口进来,他第一个享用。 于永乐睡在谭志成的上铺,刚爬上去,尘土宛如北方纷飞的雪,扑簌簌掉下来。 原来床板古稀高寿,有的已经被虫蚀掉了,加上久不沾人气,附了尘埃。 谭志成直跳起来,指着光线中飞舞的细小颗粒,对于永乐道:“你动作小一点,好不好?这床板上面都是灰尘,先抬下来抹干净。你这人不安好心,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抢着睡上铺了。” 心想幸亏走得快,没被尘土活埋,避免了焚书坑儒的惨剧发生。 同时对床板是否结实起了疑心,万一哪天睡在上铺的兄弟睡觉不老实,崩其一角,或者全方位塌方,岂不是天降横祸? 于永乐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说“索利”,笑道:“天地良心,我可都是为你着想。睡下铺好整理内务,你看床头又有现成的插板,手机可以直接充电。你老人家骨质疏松,先不说每天爬上爬下的不方便,要是哪天喝多了摔下来,不管头先着地脚先着地,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嫂子交待?” 谭志成骂他嘴巴不干净,拐了弯诅咒人。看见于永乐跪在床上整理床铺,顺手脱掉他的一只鞋子,扔到门后面去了。 有三个人跟他们共住一室。 初次见面,并没有互通姓名,只简单聊了几句,知道他们都是隔壁县的,之前一起在西藏的什么地方服役等。 谭志成等先入为主,选了好的铺位,他们三人只好睡在靠近洗漱间的地方。 床还没铺好,班主任来了,给他们分发饭票和热水卡,说这两天没有进入正轨,暂且在食堂窗口处打饭用餐,等过了元旦,由培 训部向校领导申请实行自助餐。 班主任姓林,是个小巧伶俐的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出头,说话满嘴堆笑,一看而知是个随和开朗的人。 她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年前的天真妩媚,并且穿着打扮得体,浅粉淡脂的修饰,也许还经常照顾美容院理发店的生意,让岁月近之不敢,舍又不甘。 她原来坐在远程教育办公室里,培训部组建,校领导举贤任能,让她当驾驶一班的班主任。 寒暄过后,林老师要他们推荐一人当班长,协助她抓日常管理。 谭志成德高望重,被宁思瑜等人同时举荐。 班长有名无实,是个吃苦不讨好的苦差事,谭志成正要开口,林老师没有征求当事人的同意,独断专行,已经下了委任状。 笑道:“好,就是你了,群众的眼光没有错。其实也没有太多事,以后上课你负责清点一下人数,维护课堂纪律,另外有谁请假也先跟你说一声。” 第六十五章、上面有人 木已成舟,知道抗议无效,何况成为美女老师的左膀右臂,何等荣幸,谭志成也就乐而受之——他倒没有学刘备,三让徐州——笑道:“要我当班长也行,不知道有没有岗位津贴?” 林老师忙说:“有有有,到时培训结束了聚餐,我多敬你两杯酒。” 于永乐道:“老谭,听到没有,有这么好的福利,你还敢推辞吗?你可要尽职尽责,克己奉公,要是有半点懈怠,别怪我们不顾多年的交情弹劾你。” 林老师呵呵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那么我就任命你当副班长。” 于永乐连声说“愧不敢当”,一来资历不够,二来能力不行。 何忠勇道:“男人不要说‘不行’。刚刚说过有好福利,怎么自己倒推三阻四的?看来还是思想‘不行’。” 谭志成装腔作势地道:“你才第一天认识他?有好处就上,有困难就让。要是打仗,这种人当指挥官,嘴里一定只会喊口号:‘给我顶住!’跟电视里的伪军头子一个做派。林老师,副班长让他当,吃饭时别给他敬酒。” 林老师还要走访其他宿舍,先走了,出门时告诉他们晚上八点整,所有人在会议大厅集合,校长有话要说。 晚饭过后,谭志成等到外面购买生活用品。当然学校里有便利店,四个人进去逛了一圈,无不摇头,里面卖的东西,皆以奇货自居,比市面上的价格高出不少。 宁思瑜愤然道:“真是无商不奸,居然比部队里服务社卖的还要贵!” 经济学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需求决定价格。在一切垄断的地方,价格是独立存在的,不受需求的影响,物价局的监督也是鞭长莫及。 于永乐武断地发表议论道:“你以为谁都能进这里面来开店呀,全校几千个师生,这么大一个消费群体好比一块大肥肉,谁看了都要咽口水。老板如果不是上面有人,一定是校领导的自己人,就算是竞标获得经营权的,每年还不知道要进贡多少钱呢。” 何忠勇突然道:“老谭,你现在上面也有人,有机会帮我们争取点什么项目。” 谭志成省悟他的含义,笑道:“我上面虽有人,可惜不够硬,拍不了板。” 从学校到最近街上的超市,坐公交车约要半个小时。他们惦记着晚上的会议,不敢闲逛太久,匆匆买完东西就原道返回。 会议大厅在教学楼负一层,可以容纳五六百个人。 谭志成等到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都在交头接耳,那喧嚣的声音能够媲美农贸市场上讨价还价弹奏出的混合交响乐。 一眼扫过去,全是陌生的脸。 本县同时来的人,中午虽有一顿饭的友谊,可是好比一个波浪打到岸上的浪花,重新聚到一起,已经没了印象。 通知明明说八点整准时开会,耐着性子坐到八点半,校长依然不见踪影。 坐着的人有点坐不住了,开始有人进进出出,到外面的走廊或洗手间里吞云吐雾。 于永乐有个感想,贵为校长,这样不守时,这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言而喻。 又过了十分钟,主持会议的人喊话,要大家安静,准备开会。 校长千呼万唤始出现,单枪匹马,径直走到主席台中央,坐下,居高临下地向台下看一眼。 首先抱歉地说明道:“校长因为陪同重要客人,走不开,今天就不跟大家见面了。我受校长的委托,过来跟大家说几句话。 “这个会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如果大家配合得好,我就长话短说,争取在三十分钟内讲完; “如果大家不配合,我在上面讲,你们有人跟着在下面说,我就把时间延长一些,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 “首先自我介绍,我是本校的副校长,我姓莫——” 底下坐着的人仿佛听到口令,恍然大悟似的同时张嘴“哦”一声—— “今天这个会,我就从我的姓,‘莫’字展开讲下去——这次培训的重要意义,等元旦收假回来后,我们还要举行一个培训的开班仪式,到时会有市民政局的领导到场,专门给大家讲解,这里就不说了—— “我为什么要从我的姓开始讲呢?因为这跟这次会议的精神有关。 “‘莫’的意思是不要,像莫等闲、莫伸手,等等。通俗地讲,就是要大家不要违反学校纪律,珍惜这么难得的培训机会。 “‘莫等闲’,我们这次培训只有三个多月,时间很紧,浪费不得;‘莫伸手’,这一点很重要,等一下我重点讲。 “我们在部队时,全都是遵规守纪的好战士;现在进了学校,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要把以前的好思想、好作风带过来,入乡随俗,严格遵守学校的相关规章制度。 “学校的纪律,我梳理了一下,包括以下十二条——” 铺开稿纸,一口气讲完前面的五条,第六条是禁止吸烟。他说他刚才走过来时,看见走廊里烟雾缭绕,一地烟头,这一点很不好。 本校的老师都是提倡戒烟的,至少不在公共场合吸烟,这是作为一个文明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再接再厉地讲下去,到最后一点,正是他之前声明过要大说特说的——“‘莫伸手’,就是任何人不得跟学校的女学生谈恋爱。你们这些退役战士,年轻小伙子,一个个长得那么精神,那么帅气,有哪个女学生抵制得住你们的诱惑呀,啊——” 莫校长果然守信用,只用一个小时就宣布散会。 培训部的黄主任本来还有几句话要说,这是职责所系,看时间不早了,所以精兵简政,择要说了两点。 他说从今天报名初步掌握的信息,报学驾驶的将近一半,其他专业相对冷门,要大家三思再作决定。 并且声明说这话没有其他意思,各人想学什么技术,培训部无权干涉,一切出于自愿。 可是“好多人考取了驾驶证,两三年没摸过方向盘,驾照压在箱底都发黄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其次是学车费用,民政局正在联系各驾校招标,具体多少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价位只会对大家有利。 对照往年,民政局会补助一部分,余下的由个人出,大概四千元足矣。 底下有人作不平之鸣,为什么其他专业费用全免,而学车还要个人出钱? 第六十六章、拜将授印 黄主任有备而来,解释说据他了解,并没有学车免除学费这一政策。 坐着的人哪里那么轻易被忽悠,穷追不舍地问,说他们全国各地都有战友,互相都有通联,其他地方考取驾照,都是分文不收。 难道广西人就是天生贵种,比其他省市的人高人一等? 黄主任站在风口浪尖,孤掌难鸣,有点失掉自主,幸亏他手握话语权,兵来将挡,总有办法镇压住此起彼伏的气焰。 最后他安抚大家道,培训部始终是大家跟上面沟通的桥梁、利益的捍卫者,各位若有什么疑问或困难,先跟班主任反映,解决不了的,再由他向校领导及民政局汇报。 黄主任走出会议大厅,满手心都是汗。 心想这些年轻人嘴巴真厉害,得理不饶人,提问说话,句句尖酸锐利,让人几乎招架不住。 可是刚才会场里的氛围,吵吵嚷嚷,简直不成体统。 关于考驾照的学费,谭志成等也觉得岂有此理。 回到宿舍,各发表了几句看法,洗过澡,也就收心睡觉了。 在官场、职场、商场甚至情场,枪打出头鸟,跳得最高的那个人首先被拍死,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还是信守中庸之道,让别人冲锋陷阵,自己只静观其变,坐享其成,方为上策。 何况就算培训部跟民政局不是一丘之貉,至少他们手中并无实际的权力,终究不过扮演上传下达的角色,有时还似夹心饼干里的奶油,左右为难,跟他们作口舌上的争辩,一点用处也没有。 反正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大家同时吃亏,心理上也仿佛占了便宜。 第二天醒来,天***。正吃早餐,林老师在qq群里留言,上午八点钟上课,教室在综合教学楼第五层。 大家见了林老师,客气地招呼。真是男女有别,卑尊不同,昨晚对黄主任的唇枪舌剑,此刻对林老师的和颜悦色,对比鲜明。 林老师请谭志成上讲台,告诉大家,以后由谭任班长,同时交给他一本花名册,算是拜将授印。 这一天基本无事,不过是坐在教室里聊天。 林老师又说,以后上课的地点随机决定,等微机室网络调理好,大家都到微机室里,在电脑上练习交规。 有人说每天上课下课,过三点一线的生活太无聊了,问是否有什么好的消遣方式。 林老师笑道:“后天晚上学校有个庆祝元旦的晚会,我正想问大家,我们班谁有文艺方面的特长?推选一两个节目,让老师学生们见识见识我们班的风采。” 大家都说没有文艺细胞,拿不出节目。 “上台表演个脱口秀,介绍你们在部队的训练生活也不错呀?或者几个人走个队列,表演军体拳、擒拿格斗之类。” “电视上多的是。” “这怎么能比,就好比在电脑上听歌,跟到现场观看演唱会,效果肯定不一样。” 所有人都无此雅兴,林老师再三怂恿,无奈应者为零,此事空谈一场,草草收兵。 元旦收假回来以后,于永乐等像刚过门的媳妇,渐渐适应了学校里的生活。 他们勤勉好学,每天准时到电脑房里做练习题,按时下课,吃饭就寝,日子过得闲适而有规律。 刚开始还觉得有滋有味,过了几天,便对这种悠然平淡的生活厌倦起来。 好比从淘宝网上购买的廉价衣服,虽然款式花样新颖,穿过几次,没了新鲜感,就不再那么护惜了。 科目一全靠死记硬背,每天坐在电脑前,含辛茹苦,头晕脑胀,真是“题海虐我千百遍,我对题海如初恋”。 记性好的人,还可以从容应对。 可是那些头脑欠缺灵动的人,就有点吃不消了,做了后面的题目,早把之前做的忘个干净,真是苦不堪言。 幸亏题目没有脾性,否则一定会说他们喜新厌旧。 并且有的题目形神相似,像孪生兄弟让人不好辨认,专门挖了陷阱等人跳下去。 在模拟考试中,遇上这样的试题,对照完答案,唯有懊恼地拍大腿。电脑上最后结果显示“从此又多了一个马路杀手”,更让人无地自容。 何忠勇道:“以前最怕背条令条例和政治理论了,没想到回来以后,还有山头要冲,还有硬骨头要啃。” 谭志成道:“咱们这样搞疲劳战术不是办法。” 艺多不压身,四人商定打算上午学交规,下午选修其他专业,像汽修与美容等。 就是不知道能否“脚踏两只船”。 林老师说她做不了主,可以替他们向黄主任咨询。 黄主任爽快地答应道:“当然可以,就怕你们不愿学。我跟汽修班的陈老师打声招呼,下午你们就去报到。” 汽修班总共不到三十个学员,小门小户,属于所有派系中最弱势的群体。 不但无法匹敌电工班,相比驾驶班的人多势众,兵强马又壮,更加难以望其项背。 每天上课,宽敞的教室里稀疏坐着二十来条人,何等萧条,极尽世态炎凉之感。 空座位像拔了蛀牙的口腔,一张嘴便一目了然地映现着。 陈老师正在为班级势单力薄而烦恼,正想方设法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这天有四个人突然来投奔,不用说有多高兴,连忙要了他们的电话。 谭志成到汽修班走读,一眼瞥见那张熟悉的脸,就是上个月刚回来到民政局报到,出门时与之相撞的那个人。 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由近及远地搜索,愈是用心用力,愈觉得印象模糊。 课间休息,去找他攀谈,说不上两句话,谭志成恍然大悟似的一拍额头道:“呀,原来是你!难怪瞅着眼熟。” 这人名叫卢克明,跟谭志成曾是同窗同学。 既是同学,师出同门,为何见面不相识? 这其中必有蹊跷。 原来他们只有一个学期的同窗之谊,初中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因父亲工作调动,卢克明跟着转学,人海茫茫,后会无期,近二十年的光阴,沧海改变了容颜。 何况那时卢克明腼腆得很,又不是寄宿生,跟谭志成等人不常走动,没有深刻的印象。 卢克明高考落榜后,忍悲含泣,毅然入伍,到二炮部队当了一名火箭手。算起来,他们俩不但是同学,还是同一年兵。 故人重逢,分外高兴,两人聊得极投机,无非是互问在哪当兵,结婚与否。上课铃响,卢克明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机会咱们好好交流一下。” 第六十七章、愤然有声 谭志成好酒,常把“安得美酒千万樽,大醉天下寒士俱欢颜”挂在嘴边,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为人生追求。 拣时不如撞时,他借机晚上请卢克明吃宵夜,地点就在校门口的大排档里,不见不散。 到时大家见面,除“四 人帮”外,卢克明还带了两个人来。 一个宽额大耳,腰粗腹圆,举止谈吐颇有侠客之风范,一看便知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取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廖雨天,在部队时当司务长。 一个细长脸,天生一头好卷发,剑眉、星眼、悬胆鼻,不笑时嘴唇两边拥护中间,显得有点突兀,名叫马池平。 廖雨天和马池平同县,虽然籍贯不同,却是与谭志成毗邻而居,两人都是电工班的学生。 谭志成要了一间包厢,入座以后,叫老板娘拿菜单点菜。 他点了一个黄豆焖鱼仔,这是他最喜欢的下酒菜,叮嘱少放辣椒,将菜单传递给挨着他坐的卢克明,道:“咱们每人各点一个菜,考查一下各人点菜的眼光。” 卢克明、廖雨天、马池平同时客气地推挡道:“随便点两个家常菜就行了,反正肚子不饿,咱们坐着聊聊天,交流一下感情。” 大家等同出身,不用过多客套就已经熟悉了。 谭志成点完菜,征求大家的意见,问喝什么酒。 卢克明道:“还是喝无色的吧,这种天气喝啤酒胀肚子,夜里睡觉都不得安宁。” 于永乐听了“无色”二字,恨不能在后面添上“无味”。 谭志成看廖雨天生性豪爽,说话八面玲珑,对他刮目相看。 又知道他是个“酒精考验”的人,颇有意引为知己,三巡过后,端了杯子就要敬他,还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雨天兄大人大量,喝啤酒肯定喝不过你。” 廖雨天抚着争气的肚子,感叹岁月不饶人,同时说俏皮话,不知道是他的首创,还是援引哪个人的至理名言。 他说:“以前有本事,能够把别人的肚子搞大;现在没本事,只能把自己的肚子搞大。哎!想当初刚入伍时,我也是标致好身材,体重刚刚达标,没想到十年之后,身形已经严重变样了。” 卢克明笑道:“可见搞大肚子,是你这辈子的主要任务。” 于永乐道:“这说明你们单位后勤保障搞得好,一个连队伙食怎么样,司务长的体形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曾经说过,以前搞什么炊事专业比武,纯粹多此一举,把所有司务长集合起来站作一排,通过他们的肚子来比较,就知道该给哪个连队打高分了。” 大家听了,忍俊不禁,都说:“有道理。” 马池平道:“这方法倒是有一定的科学根据,当初你为什么不写篇经验材料,向全军推广?” 说着,互相问起就业、创业上有什么打算。 谭志成再次阐述他“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队,到底都是扛过枪的人,今天能够坐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以后发现什么路好走,不妨互相指点一下。” 在座的人都说“那当然”,战友战友,战时同生共死,平时应当同福共难,才能不辱此名。 说着,话题转到地方民政局关于鼓励自主择业的补助标准上,所有人火气顿时都上来了。 宁思瑜尤其义愤填膺,说广西的补助标准全国倒数第一,按照前面两年义务兵每年四千五,此后每年增加一千元的方法计算,像他第八年回来,拿到手的总共只有一万五千元,跟其他省份根本没法比。 何忠勇接住道:“我们心里虽然有想法,洗个热水澡也就能睡着了。老谭他们最不值,本来有条件转业,这点补助标准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还说什么鼓励自主择业,戴这么高的帽子,民政厅的人脑子真有问题!” 卢克明道:“据我了解,补多少中央倒没有文件规定,是各省根据自己的国民生产总值和消费水平自己决定。” 廖雨天道:“可是广西的gpd在全国的排名也属中游呀,物价就不用说了,没道理比大西北那些地方的补助还少。 “也许咱们这儿的安置压力没那么大,反正有地方接收。不像湖南,有的县一年等待安置的就有六七十个人,前年转业的现在还在领最低生活保障金。 “我曾经到我们县民政局打听,今年选择转业的人,全县只有六个人,有的是大把的空椅子。” 马池平道:“虽然这么说,可是广西人当兵的自豪感在哪里?” 谭志成此后的一番话有点偏激,假如公之于众,一定推波助澜当前的官民对立:“牢骚太盛防肠断,今晚只喝酒,不谈国是。想想我们都是可怜人。我们就像动物园里养的狼,饲养员丢了一块肉,老虎先吃饱了,趴在那里打鼾,苍蝇乘机又吃掉一些,轮到我们的时候,只剩下骨头和零星肉末了。” 这时,老板端着酒杯,扶着墙过来给他们敬酒,没进门就唱道:“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姐妹,干杯——” 大家同时起身,给他让座。 老板姓郭,是东北人,高大魁梧,聪明绝顶。据他介绍,他也是出身行伍,是铁道兵。 后来铁道部队撤编,他转战地方,前两年从县人大副主任任上退休。 郭老板有大嗓门,其声如雷,说唱结合地发表演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战友遇战友,干了这杯酒。 “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咱们当过兵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不管认识不认识,喊一声战友,比什么都亲切。 “老兄我今天喝高了,可是没有关系,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进来敬你们一杯酒。” 谭志成抢先道:“这道理讲不通呀,你既是我们的老大哥,又是我们的老首长,应该是我们先敬你才对。来,大家一起敬郭哥一杯!” 郭老板放下杯子,抱拳作揖,打算先走。 众人哪里肯依,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 郭老板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感叹无穷,说那时候当兵苦哇,只要能吃饱饭就行。 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没什么文化,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比的是力气。现在就不一样了,听你们说话,全都是高才生,有文化有素养。 大家问他何时转业到地方,假如不转业,现在肩上肯定是将星闪耀了。 郭老板侃侃而谈道:“铁道兵撤编那时,说心里话,我们也很不舍。这世上有件事最难做,就是做人的工作,可是命令下来,我们都二话不说,义无反顾,打了背包就走人。哎,不是吹牛皮,我们军人就有这个觉悟!” 第六十八章、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廖雨天起头,把杯子压低了敬他一杯。郭老板嗝声不断,惊诧道:“刚才已经敬过了,怎么现在又敬?” 廖雨天道:“刚才是共同科目,现在是分业训练,这是部队的训练流程。” 郭老板推辞不住,勉强喝小半杯。 结果大家流水作业,轮流敬下来,他也喝了将近两大杯白酒。 各人都不胜酒力,郭老板聊发少年狂,道:“今天到此为止,你们把电话留下,改天我做东。我楼上点歌机、投影仪、音响设备都有,咱们上去唱首歌。” 刚站起来,踉踉跄跄,几乎不曾摔倒。于永乐、何忠勇左右搀扶着他,到了楼上,打开点歌机,先点了一首《当兵的人》。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他们才告辞回校。 到校门口,门卫恪尽职守,详细地盘问,威胁说以后再这么晚回来就不开门了,叮嘱他们上楼时脚步轻点儿,别吵醒别人。 走在路上,同时嘲笑门卫真是自作多情,学校围墙、铁丝网坍的坍,破的破,自由出入的地方何止五六处。 就算四面围墙又能其奈我何,这些年跑了多少障碍,练就一身翻墙越境的本领,“小飞燕”绝非浪得虚名。 临上楼,马池平突然道:“你们猜郭老板像是个当过兵的人么?” 大家都问他何出此言。 马池平道:“我想有点不像。铁道兵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他如果说是其他兵种,会马上露出破绽,被我们问倒。就算是真的,他也有用意,故意套近乎希望我们以后照顾他的生意。” 谭志成鼻子“嗯”一声,心想这人真是心思缜密,这想法倒是被平常人忽略掉了的。 以后每天晚饭后出校外散步的队伍就壮大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也许那时候人口稀少,并且古人天生孤独,不喜欢结伴出走,所以孔子看见三人同行,已经诧异不小。 谭志成等七个人同时走在路上,若被孔夫子看到了,一定会说其中必有一个是太师爷。 校外的公路上,人来车往很少,空气新鲜,正是漫步的好地方。 七个人并行前进,叽叽喳喳。 有时鸦雀无声,只好找些无聊的话题来打破沉默。 卢克明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现在的人惰性太强了,动不动就坐车,哪知道运动的乐趣。咱们每天傍晚坚持走那么四五公里,以后都是长寿的人。” 于永乐道:“人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没必要非得长命百岁。” 卢克明侧脸愕然地看了他一眼,于永乐再接再厉地胡扯道:“人过了七十岁,虽然意识还清楚,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做什么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天拄根拐杖,慢吞吞地走,只会增加社会的拥堵。” 马池平笑道:“你这话让人听见,一定会被骂歧视老人,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拿砖头从后面砸你呢。” 于永乐道:“我不是歧视老人,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就会赞成我的观点。 “人活着是一种修行,到七十岁还没修炼成仙,证明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就应该聪明地放弃。 “就算修炼成仙了又怎样?白素贞修行了千年,只生了个儿子,还不是一样被打入雷锋塔底下。 “你们想,哪个老年人过了七十岁,大多数时间不是躺在病床上? “那时枪已经锈了,刀也钝了,弓也拉不了了,百病缠身,活着不是享福,倒是一种煎熬,对社会也没有更多的贡献,能做的只是稳定医生的收入,医院不至于破产。” 廖雨天、何忠勇等同时说,这虽然是奇谈怪论,不过听起来,好像确实也是那么回事。 谭志成嗤之以鼻地冷笑道:“你们听他胡说八道。这人脑子里有套荒谬的理论,似是而非,你不听他胡说还不要紧,一听他瞎掰,就上了当了。 “生命诚可贵,如果人生以七十岁为终点,每个人的生命到了临界点,不知道有多少人跟阎王爷吵着要延年益寿呢。 “为什么有的贪官判了死刑,要苦苦地上诉,渴望判死缓,判了死缓又千方百计地求无期? “因为他们对生命充满了留恋,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着活。 “就像退伍以前,部队管理太严格、形式主义太折腾人了,我们常常喊着骂着,巴不得明天就退伍,可是真到脱下军装那一刻,还不是一样哭得眼泪稀里哗啦?” 于永乐无话可说。 到汽修班上课那几天,天天上理论课,枯燥得很。 授课老师一再强调,学好理论,事半功倍。 谭志成等对汽车构造零部件的了解,白纸一张,感觉格外的吃力。 并且他们只是下午才去听课,上午讲的已经漏掉了。 这好比看电影,开头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肚子剧痛,蹲了半天厕所出来,漏掉的那一部分情节,无从知晓,接着往下看,没多大意思。 又好比吃大杂烩火锅,迟到的人只能吃配菜,而要说出主菜的味道,就很困难。 这无疑打击了他们继续上课的积极性,宁思瑜首先打退堂鼓。 这几天老天变了脸,气温骤降,风吹细雨纷纷下,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跳出温暖的被窝,迎风冒雨地到教室里去听半生不熟的经。 宁思瑜宁可留守宿舍。于永乐看他要半途而废,每天下午起床,穿了衣服,就去掀他的被子。 宁思瑜直打寒颤,嗷嗷叫着,那声音跟屠宰场中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告别无异。 谭志成诚恳地劝驾道:“去听听多少有点收获,咱们不求学得有多精,掌握点皮毛技术,以后车子半路坏了,可以自己动手排除。就是进站维修,也不至于被人狠宰,割掉一大块肉还不知觉。” 课堂纪律不是很好,特别是有时要和在校学生一起上课。 全校汽修专业的男女学生将近四十人。 谭志成等人在部队时习惯了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板胸膛堂堂正正的做人。 这些学生的坐姿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趴在桌子上,聊qq、发微信、玩游戏,让人简直不忍直视。 而任课老师的大度包容,对违纪现象的视而不见,更加让人难以置信。 第六十九章、怒火中烧 也许刚开始,授课老师也是皓齿明眸,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对课堂上讲话、走动、做与听课无关的事,深恶而痛绝之,后来强调了几次,风气扭转不过来,也就置之不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己不求上进,就别怪他人放手不管。 好比群养的鸡,反正我已经尽了喂食的义务,至于吃不吃、吃得饱不饱,那是你们的事。 这无疑贬损了于永乐心目中的师道尊严。 一天,他和谭志成躺在床上聊天,说:“这些老师责任心太差了,只会误人子弟。将来你家小公子长大了,就算留在家里放牛,也不要送进这样的学校。” 谭志成道:“这倒不全是老师的责任,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你以为还能像部队一样,把纪律挺在前面? “有的学生从小缺少父母的管教引导,养成了刁蛮的脾气,老师的话他们也当耳边风的。 “纪律有时候也会显得很苍白,你管得严了,会引起学生的反感,还担心他们做出出格的举动,网上不是经常爆出学生自残自杀毒杀老师的新闻吗? “何况有些学生巴不得被中退出校。留守儿童长期形成的心理扭曲,将来一定成为我们的一大社会问题。” 于永乐虽然觉得谭志成的话有道理,同时不服气道:“你说的是一个方面,现在的学生品性顽劣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以前常说,没有带不好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干部班长;套用这句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书的先生。 “现在有些学校功利主义太强了,像个营利机构。老师队伍太庞大了,难免良莠不齐。 “有的老师长一双势利眼,对家庭条件好的学生,频繁家访。 “教育部门早明文规定禁止收礼了的,可是学生家长送上的土特产、烟酒之类,他们还不是一样笑纳?家长们敢怒不敢言,因为孩子的缘故。” 谭志成开玩笑道:“咦,你今天说话,怎么对老师有那么大的意见?是不是上学时受过什么人的虐待?” 于永乐道:“我对老师并没有半点不恭的看法,我只是有感而发,就事论事。 “跟你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教师是个神圣的职业,国家的希望、民族的未来,跟教育工作者的责任心有关。 “这几天也你看到了,课堂秩序乱成那样子,老师都不纠正,你玩你的,我讲我的,一个个都在等着下课铃响。 “这些学生的家长好多都是农民工,辛辛苦苦挣几个钱,花了高价把孩子送进来,老师就有义务把他们的孩子管理教育好。” 谭志成承认他说得对,一时说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于永乐道:“你说的没错,老师也有老师的困难。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俄罗斯一个女老师带学生去瞻仰烈士陵园,讲起英雄的事迹,泪流满面。 “外国的老师被英雄的故事所感动,可是我们的大多数老师,却要为房子、车子、生活的压力操心,流的是不一样的泪水。” 谭志成道:“你真是个矛盾的人,刚才还在骂个别老师不尽责,现在又同情他们的待遇。 “好了,说这些话没有用,咱们是普通小人物,干嘛学人家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来。 “我们来培训已经半个多月了,驾校还没有受理,照这样下去,年前能否考试科目一都有点悬。 “虽然有吃有住,这样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现在好多人要造反,要我把意见报告培训部,有人还想跟民政局告状呢。” 宁思瑜从外面回来,听到“告状”二字,听了事情的原委,引出一肚子火气,跟着起哄道:“反了!反了!大家联名上书,把情况跟民政局说明,我第一个签字。 “这学校说话不算数,只会忽悠人,刚开始还说实行自助餐,现在提都不提一下。 “真搞不懂把我们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要说学交规,在家也可以学呀?一天推一天,浪费我们多少时间,我还想早点拿到驾照,出去找事做呢。” 于永乐冷笑道:“联名上书?真是幼稚。你们还看不出学校和民政局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别自讨没趣了。他们等得起,时间拖得越长越有利,他们好打报告向上面领取培训费和伙食费。” 也许是慑于民愤的压力,三天后,培训部召集驾驶专业的学员开会。 黄主任再三安抚大家稍安勿躁,称报名受理的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急不得;刚从民政局得到的消息,招标已经结束,最迟不过后天,就会有通知,让大家到驾校填写报名登记卡。 果然,到了那天,林老师通知大家携带相关证件,到宏辉驾校办理入学手续。 有熟悉地理的学员告诉说,宏辉驾校的训练场在什么路,离学校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中途还得转车;而最近的正德驾样,坐车才要十来分钟,走路都走得到。 大家听了,愤然不平,质问为何舍近求远,不就近报学正德驾校。 黄主任实话实说道:“因为宏辉驾校招标时报价最低。” 有人穷追不舍地问:“低多少?” 黄主任说具体低多少自己不清楚,含糊回答说大概是多少钱。 另一个人道:“为了这两百多块钱,让我们以后天天跑远路。除非学校每天有专车接送到训练场,否则坐公交车的钱,前后加起来也不止这个数字。” 有聪明人道破天机道:“花别人的钱一点不心疼,花自己的钱就心如刀割了。之前说过我们个人出四千元,剩下的由民政局补。当然标价越低对他们越有利,全校学车的那么多人,加起来数目也不小呢。” 学员们的气愤像夏天的风雨,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去意匆匆。 谭志成等虽然心里有牢骚,只是冷眼观螃蟹,这种自发式的“运动风暴”,大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这是历史规律。 不管怎么说,总算碰到了驾照的触须,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 下周就可以考科目一,周末哪里也不去了,须得静下心来,上阵前把刀枪磨得光亮一些。 所以那几天于永乐他们发奋图强,电脑室没开门,就在手机上搏击题海,做模拟试题。 进考场前,于永乐信心十足,何忠勇虚心一片,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做到第九十题时,何忠勇已经错掉了六题,命悬一线。 后来擦亮眼睛,凝神一处,总算祖上有灵,上帝保佑,涉险过关。 宁思瑜满分通过,刚出考场,得意非凡地道:“这题目太简单了,吃红薯还得先剥皮,我闭着眼睛都能及格。” 于永乐不屑他忘形地炫耀,笑道:“恭喜恭喜,车管所一定给你发特别优秀奖了。据我所知,科目一还没人考过一百分,你算是空前绝后的一个人。” 第七十章、后生可畏 当天晚上,他们以庆祝考试通过为由,到校外的大排档小聚。郭老板热情地接待,没有提请客的事。 以后,于永乐天天去训练场练习倒车入库。 每天早餐过后,直接到校门口等候公交车,午饭也在那边吃,学校派车将盒饭送到训练场。 由于分身无术,维修只能丢到一边。 谭志成给陈老师电话报告。 宁思瑜道:“咱们又不是他管的,走就是了,还打什么电话。” 谭志成道:“这是做人的基本礼貌问题,咱们总不能一声不吭地跟人家玩失踪。打个电话说明,这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 坐了几次车以后,他们对来回的路线熟悉了,并且有了个发现,从校门口的.asxs.站坐到某一站,下车步行十多分钟就到训练场,无须转乘。 转车就得重新投币,当然坐公交车不用多少钱。 虾米虽小,也是一碟菜。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也是一笔钱。 而今无工作,无收入,银行卡上的数字在数学的运算法则里,只有减号,冤枉钱能不花就不花。 运动有益身心,用谭志成的话说,这十多分钟的路程,权当散步。 于永乐的教练姓程,二十出头,上唇一片毛茸茸,既乌且黑,似乎有意以此物来彰显自身的阳刚之气。 对了这撮坚忍不拔的胡子,于永乐只好望胡兴叹,自愧不如。 人的心理真是莫名其妙。 有点年纪基础的人,恨不能脸上颌上寸草不生,例如自己每天早上起床,头一件事便是对着镜子开启剃须刀,将一夜春风催生的盎然生机剃得光秃秃,表示青春未老,芳华永继。 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反其道而行之,喜欢标新立异,年纪轻轻就开始培植胡子,以示稳健。 于永乐比程教练大四五岁,之前听前辈们对教练的评价,以训人为乐,而今反而拜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为师,受他的指导,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 但转念一想,孔子尚且不耻下问,刘备征伐半生,还要三顾茅庐,请名不见经传的诸葛亮辅助;可见有技不在年高,自己未可倚老卖老。 在第一次的闲谈中,得知程教练的老子就是宏辉驾校的校长。 这个发现让于永乐内心的兴奋像火炉上跳跃的火焰,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跟其他学员相比,自己算得上是“嫡系”,以后遇事好商量。 在接下来的闲谈中,更得知程教练曾经在云南的边陲卫国戍边,算起来自己还比他早三年入伍。 英雄不问出身,不可不问出处,有了这层关系,训练时一定得到额外关照,就是考试,考官不看僧面看佛面,在具体操作上高抬贵手也未可知。 当时于永乐心里这样打着如意算盘,哪里知道放错了小数点,高兴太早了。 教练的收入主要来自学员的学费,招得到多少学员,得靠自己去争取。 这好比僧人化缘,化得越多吃得越饱。 程教练贵为校长公子,近水楼台,不用出去奔走,自然会有人穿针引线,帮忙介绍香客。 因此他招到的学员,人满为患。这不但让学员的训练、打卡计时受到影响,考试也比别人滞后,因为每名教练每次推荐参考的学员受人数限制。 于永乐做了一回白日梦,之前的计划无法实现,空喜一场,郁闷了好几天。 春节将至,学校学生都已经放假,培训部也将学员解散,中断培训,等元宵节过后再归校。 谭志成向教练打听,确认年前不能考科目二了,没等培训部放出放假的消息,已经提前离校。 据线人透露,河南的水果滞销,便宜得很,他想去实地考查,看能否进点年货回来,就算挖不到第一桶金,积累经验,挣点零花钱也好。 将这一想法跟卢克明说了,没想到不谋而合,廖雨天、马池平也入伙。 最后商定,四个人同坐一辆车去,卢克明开车,马池平当副驾,两人轮流掌舵,晓行夜宿,路上吃住、加油、过路费等一起分担。 于永乐家里缺人手,不跟他们同行。 开学后第一天,他们在老郭大排档再聚首,谈起这次北伐,四个人相视苦笑。 原来他们到了平顶山,走了当地的瓜果批发市场,来之前的踌躇满志,比对完价格,无不垂头丧气。 廖雨天学会计出身,对数字嗅觉灵敏得很,脑海里一番运算,扣掉搬运费、物流费等,所挣无多。 辗转几个地方,莫不如此。这一路北上,无功而返。 谭志成道:“都怪我没问清楚。不过这次总算学个教训,以后不能再这样打无把握的仗了。” 廖雨天道:“我巴不得明天就结业,好出去找事做。天天在这里磨日子,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我现在已经有紧迫感了。” 于永乐笑道:“你真是劳碌的命。在里面憋了十多年,回来不过两个多月,还没有得到尽情的释放,现在就开始坐不住了。” 廖雨天道:“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你们这些单身汉,哪里懂得我们拖家带口的人肩上的担子。坐吃山空,手上这点退伍费根本经不起折腾。” 马池平道:“是呀,我也想早日考完试,拿到证书走人,留在这里没意思。学的这点技术,以后找工作,这证书能够帮多大的忙,还说不准呢。” “你们是奔着拿证书才去学的呀?”于永乐问这个问题并不奇怪,可是听到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天底下的人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可是没有按规定完成所有课时,学校会给你们毕业吗?” “我听我们班主任说了,考试容易得很,基本上人人都能过关,只要交试卷就行。” 宁思瑜侧着头道:“上次林老师给我们发了一沓资料,动员我们参加成人远程自学教育,只要交六千多元,就可以拿到国家承认的理工大学、师范大学的学历证书。我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报名,升级学历。” 谭志成问:“你在部队不是参加过自学考试,获得了本科文凭么?” “多拿一本证书,将来找工作投寄简历时,我想也许能够更加引人注目。” 谭志成说不出话。学历证书漫天飞舞,是这个社会的一大乱象。 升级学历跟提高能力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好多人参加自考,教材发到手上,到考试时还崭新如初,看都没看过,更遑论学,有的甚至连封面包装膜都没有撕掉,只要能够拿到毕业证书便万事大吉。 学历升上去了,能力还原地踏步。这一本红本子,掩饰了多少孤陋寡闻,好比施脂傅粉的光鲜脸面,湿毛巾一擦,真实的模样展露无余。心想:“假如我是公司招聘部的主管,对简历上开多种华而不实的文凭,一律暂不作考虑。” 第七十一章、整蛊专家 程教练虽然年轻,行事说话非常老成,可见留胡子的人,并非空有其表。 他对于永乐还是客气的,于永乐也不时给他递水递烟套近乎。 可是对其他人,就任性得多了。 并且对待男女徒弟,态度又有所不同。他会跟女人开玩笑,说荤段子。 如果女孩子既年轻,又清秀,未经风尘的污染,他的玩笑不会太**裸。 对那些风韵依然的少妇,他就戏谑笑傲,旁若无人。 于永乐进驾校二十多天,增长了不少见识,听到的少儿不宜的话,比前世今生听到的总和还多。 于永乐终究涉世未深,免疫力低,听到荤段子会脸红,会不好意思地转头或低头。 他背后对程教练说:“你老兄说笑话别太露骨好不好?兄弟我心脏不好,挺不住。” 程教练做鬼脸翻白眼,骂他装纯洁,还说:“我不说点笑话提神,你们不到几分钟都打瞌睡了,不是打错了方向盘,就是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一天车上坐着几个老男人,一个个无精打采,程教练坐着只督阵,不指导。 有个人踩错了油门,车子呼呼呼卯足了劲往前窜,吻了对面车的防撞杠。 程教练跳下车,看看车子的受损程度,破口大骂,说如果是在路上,已经是车毁人亡了,这样开车,家里人早晚等着烧香。 那老家伙被一个毛头小子教训,又羞又愧又气,回敬了两句。 程教练道:“你牛叉什么!你这么神气,我就纳闷了,天安门怎么还不挂你的画像。” 这四个人中,谭志成第一个报考科目二,最后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据说科目二是四个科目中最难的,考试通过,驾照拿到手只是时间问题。 回到学校,谭志成仿佛打仗凯旋一般欣喜,其他人都围着他,问长问短,要他介绍考场情况和经验。 谭志成有理由高兴,更何况受到众人的围捧,金口一开,滔滔不绝,最后总结得出:“考试考的是心理素质,当然技术也很重要。” 何忠勇道:“废话,这道理谁不知道。” 当天傍晚,以庆祝为由,在老郭大排档请客。 到点卢克明等都到了,只有马池平姗姗不见人影。几个人先喝茶,漫不经心。 老郭接连跑上来问:“可上菜了吗?”大家同声说再等等。 廖雨天不断地打电话催促,每次都说“五分钟到”,忍不住骂出声来:“就是生孩子也生完了,这小子总是磨磨叽叽的,晚上回去开班务会好好批评一下。” 隔壁包厢觥筹交错,笑语沸腾。 卢克明不耐烦了,说再等十分钟不见人就先吃。 结果十分钟后,一片楼梯响,是隔壁的人散席走下楼去。 廖雨天出门到楼梯口叫服务员续茶水,透过敞开的门看见隔壁包厢满桌狼藉,气上心头,心生一计,回来对大家说如此如此。 好一会儿,马池平赶过来了,喘着粗气,没落座瞧见桌上残羹冷炙,谭志成等人正在剔牙,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马池平一脸失望的表情。 廖雨天不愧是个天生的表演天才,刚才的一肚子火气,此刻全被心平气和的假象覆盖了,对马池平嬉皮笑脸相迎。 道:“怎么来这么迟?真是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难道是路上被哪个小妞缠住了?还是被哪个少妇迷住了,光看人不看路,一脚踩进了下水道? “可是你也应该先跟我们讲清楚呀,害我们一阵好等。菜上了,大家都在咽口水,老谭先克制不住自己,夹了一块尝尝味道,后来大家也都跟着尝,就停不下来了。 “真对不住你,没剩什么菜,你将就吃一点,晚上一起吃宵夜,我来请。” 说着,给马池平舀了一碗又冷又硬的饭。 马池平板着脸,假装客气。 廖雨天又给他夹菜,看他吃了大半碗,道:“你慢慢吃,别噎住了。我们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 拿眼色向各人示意,大家会意同时起身,回到原来的包厢。 马池平如在梦中,似有察觉,跟着出来,隔壁厢房里桌上火锅冒着蒸腾热气。 恍然大悟,他大吼一声,扑向廖雨天:“好啊!你们合起来耍我!这主意一定是你廖鬼子出的。” 一想到刚吃下去的半碗剩饭剩菜,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哄堂大笑。 廖雨天摆脱了马池平的袭击,道:“这就是不守时的下场,让你长长记性。这次处罚够轻了,下次让你喝鸡尾酒。” 那鸡尾酒不知道是哪个地方闹洞房的产物,将红、白、啤各样酒混成大半杯,放一大块鸡屁股,外加酱、醋、辣椒水等调制而成,别具特色,一杯下去,痛不欲生。 卢克明道:“吃饭又不是打仗。打仗你跑在别人后面,还可以说是贪生怕死;吃饭你让别人一等再等就说不过去了,明显是脑子有问题。” 于永乐道:“我们对着满桌的好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敢动筷子,你是不是故意考验我们抵制诱惑的能力呀?” 何忠勇、宁思瑜也跟着随声附和,说马池平的不是。 马池平想不到刚才已经被大家捉弄,现在还要受他们的口诛笔伐,单口难敌众嘴,只好随便打几下太极拳。 谭志成笑道:“好了,别再说了,小马哥就是有再多不对,刚才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咱们总不能抓着不放。 “万一他一时想不开,过一会儿出去开个厢,请大家唱唱歌跳跳舞,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刚才开的玩笑有点过火,等一下大家轮流敬他一杯酒,当是道歉。现在我有个重要的任务宣布,吃饭。” 廖雨天侧头问马池平道:“你一向逢人请客都是提前到场的,今天怎么来得那么迟?” 马池平笑道:“这里有个故事,我说出来,你们听了一定笑的。” 于是,马池平将那个故事的前后经过,娓娓道来。 今天下午起床后,一个值班的女老师检查学生宿舍,走到三楼,透过玻璃窗,发现一个宿舍里有学生在睡懒觉。 那女老师用力地拍门,连喊几声,里面的人只装作没听见,被子蒙着头继续睡。 值班老师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向他们班的班主任告状,电话里说:“我叫得嗓子都哑了,里面的人硬不起来。” 结果他的班主任杀气腾腾地过来了,差点暴力开门。 那学生知道不能负隅到底,只得起来,假装说病了。他被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批评,还要求写满三千字的检查,明天上午上课前上交。 马池平和学生住同一幢宿舍楼,和他们既是邻居,平时还常在一起打球,彼此是认识的。 下午放学后回宿舍,他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其中一个道:“你胆子也太大了,那母老虎敲门,你如果起来开门,也许就不用写检讨了。” 睡懒觉的学生道:“我本来是想起床了的,她说我‘硬不起来’,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就不舒服。” 听到的人笑倒一片。 睡懒觉的学生继续说:“其实她说得也对,她都那个年纪、那个模样了,她叫得很卖力,我还真的是‘硬不起来’。” 所有人都笑趴下了。 另一个学生道:“你还在这里吹牛皮,还不赶快写检查。要你掏三千块钱还容易,一个晚上写三千字的检讨,岂不是要你的小命?” 睡懒觉的学生说,他正在为这事头疼呢。又一个人替他出谋划策,叫他请枪手。 可是时间紧迫,到哪里去找枪手?尽管赏金一而再地增加,只是无人愿意接手。 马池平暗中观察,伺机而动,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谈成了生意。 第七十二章、又起波澜 卢克明道:“好啊,难怪我们等到花儿都谢了还不见人,原来你自己跑去挣钱去了。” 宁思瑜道:“你真是个机会主义者,就喜欢干趁火打劫的事。” 谭志成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一支笔。你少喝点吧,当心喝高了没有思路,明天交不出货,别人告你毁约。 “我想起来了,李白喜欢酒后作诗,喝得越醉作的诗越好,除非你也有他那样的本事,喝醉了反而下笔如有神。” 马池平道:“我哪是什么笔。饭后我还要去网上百度一下,下载和它相类似的检讨书,稍微修改就可以交差了。” 廖雨天大发人心不古的感慨:“现在的学生鬼精得很,一个个诡计多端。想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遵规守纪,哪里敢顶撞老师。 “也许我们真的老了,还没来得及任性一回就已经到了奔三的年纪。我们的观念明显已经跟不上时代,他们的好多行为方式,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 谭志成不以为然道:“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时没干过一两件傻事? “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我们小时候做的有些事,一样让长辈们看了气得跳起来骂。 “别把话题扯远了,大家多敬小马哥一杯是真的,我现在只关心明天他领了那么厚一笔‘稿费’,怎样处理。” 又劝大家多吃菜。 到酒足饭饱,谭志成拿勺子在火锅盆里一捞,底下还沉了好多货。 他怪各人不给面子,战斗力这样低,破费还是小事,浪费就是个大问题。 人总是这样,条件好时,浪费再多也不觉得心痛,只有在艰苦的环境中,才会懂得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 因此他说:“生活中好多浪费现象,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比如刚才吃完饭,擦嘴巴时都撕了两三张纸巾,只轻轻一抹就丢掉了。 “那年我们去内蒙古演习,物资补给困难,什么都省着用。同样是一张纸,在当时就有好几种用途,反复利用。 “首先是摊开擦嘴巴擦脸,叠一下擦碗,再对折擦筷子,最后卷成一团擦作战靴。” 那天晚上,谭志成说要重点培养于永乐的酒量。 各人响应号召,于永乐连敬带罚被灌了好几杯。回来在床上躺着,头痛胸闷,肚子里一股无法抑制的汹涌澎湃的力量。 好几次以为要吐了,跌跌撞撞地冲到洗手间,肚子里的东西又流连不出来。 人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众人皆醉我独醒,谭志成哈哈大笑,给于永乐支招说用手指勾住舌根,就吐出来了。 于永乐照做,非但没吐出来,还赔上了许多口水和眼泪。 躺着一刻难受似一刻,穿衣服到楼下去走走吧。 就寝铃早响过了,校园里人行道上显得凄冷、萧索。 今夜月明星稀,微风轻拂,四周万籁俱寂。 于永乐只低头走路,感觉天旋地转。 篮球场离宿舍楼有几百米距离,脚步不由自主。 隐约看见篮球架下的压板上,两个人影依偎坐着。 于永乐已经走进了一箭之地,那两个人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都站起来了,迅速一分为二,站开一段距离。 原来是男女两个同学。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当然绝不是探讨当天未完成的作业。 于永乐仿佛不经意撞碎了别人的隐私,倒不好意思,转头走了。 他度测那两个学生不过十四五岁,舞勺及笄的年纪,已经迫不及待地练习爬树,等着尝吃禁果了。 年轻人已经在感情的起跑线上蓄势待发了,难怪自己至今依然孑然一身。 一个星期后,于永乐考试顺利通过了科目二,其时已经是三月中旬了。 好事多磨,那天早上,学校本来说有车直送到考场,早饭过后,于永乐等都到校门口候车,左顾右盼,不见车子。 大家心急如焚,眼看考试时间将到,等不及了,只好自己打车过去。 一路上,无数张嘴同时骂培训部背信弃义,专会坏人好事。 程教练偷偷伸手要了两包烟,当然他没有伸手的道理,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教练伸手要烟,学员敢怒不敢言”。 原定的三个月的培训期即将结束,辞了即别和不辞而别的人每天都有,几百个学员去其大半,剩下的都是没来得及考试和等待补考的人,全是残兵败将。 初来时人丁旺盛,而今一派萧条,让人不胜沧桑之感。 人少的好处是吃饭的嘴巴同时减少,降低伙食开支,特别是周末,留校就餐的人所剩无几。 那天,宁思瑜从训练场返回学校,刚好赶上吃晚饭。 走进饭堂,签名打饭,一眼看见窗口里面菜盆里的陈列,全是中午吃剩下的,唯一不同的是只多了个煎鸡蛋。 剩菜经过再次加热,变得古香古色。 那鱼受到煎烹水煮的二次痛苦,已经骨肉分离,更加惨不忍睹。 宁思瑜看了,大怒,当即质问打饭的员工为什么给他们吃剩菜。那员工眼望别处,不说话。 宁思瑜愈说愈气,新恨加上旧怨,把这段时间伙食上的意见全带出来了。 正在不知怎样收拾,谭志成等赶到,探头看了看,也都气红了脸。 于永乐道:“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喂猪还差不多。” 谭志成息事宁人,一挥手道:“算了,咱们到外面去吃。” 路上,宁思瑜还在喋喋不休。 谭志成道:“你跟员工吵有什么用?他们都是打工的,做不了主,你当时应该叫饭堂的管理员出来。 “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学生的面,吵吵嚷嚷的也不好,咱们是退伍兵,应该注意基本的形象。” “这学校不把人当人看,对我们都这样,对学生还不知道怎样下狠心地宰。 “我们又不是吃白食的,来这里培训,伙食费住宿费上面都有专项拨款的,这里面多少油水,凭什么赚我们的钱还要受他们的气?现在每天在学校吃饭的不到一百个人——” 宁思瑜没说完,何忠勇插一句道:“那些员工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对她客气,她打菜时勺子就下得深一些;你给她的印象不好,她打苦瓜炒牛肉,只有苦瓜,没有肉。” 于永乐笑道:“我看你每次打菜都是荤多素少,碗里一块一块的全是肉,是不是使的‘美男计’?” 何忠勇道:“你开什么玩笑。” 宁思瑜道:“有一天把老子惹急了,把这些内幕消息发到网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学校承办的就业培训挂羊头卖狗肉,侵占我们的利益。” 谭志成道:“毛伟人说了,牢骚太盛防肠断,你们还是少说两句罢。” 于永乐道:“你怎么不打电话到民政局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宁思瑜掏出手机,问谁有民政局的电话。 谭志成依然不动声色,嘴角微露笑影道:“何必把事情闹大呢?毛伟人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于永乐道:“毛伟人说过这句话吗?他老人家倒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 “这饭堂欺负别人娘家没人,你不给它点颜色,它会一直把你当病猫一样的对待。 “这次给我们吃的是馊了的剩饭菜,下次可能连饭都不做了,让我们饿几天。” 他不但没有釜底抽薪,反而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都有这样的心态。 第七十三章、来者不善 宁思瑜向班主任林老师报告了晚餐的实况。 林老师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她说她会立即跟培训部反映,安抚他们以大局为重。 黄主任接完林老师的电话,即刻回复他们说已经责成相关人等去调查,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这样好了,你们先到外面吃饭,多少钱先垫着,明天再过来找我,让我自己来掏腰包。人总不能饿着肚子,是不是?” 黄主任头脑有点乱,这段时间,学员的牢骚此起彼伏,投诉电话一个接一个。 上周就有驾驶班的人跟他反映,他们的学车权益没有得到保障,跟地方的人排队抢方向盘,有时一个上午只能踩一两脚油门,建议将退伍兵分成一个班,由专门的教练负责指导帮带。 驾校的事岂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这些学员真是可气又可笑,脱了军装还抱有这种特权思想。 太平无事是培训部的办学理念,虽然这几个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就算他们把事情捅到市民政局,上面来人调查,最终结果也不过是发言人的那一套说辞,“表示严重关切”之类。 最怕星星之火,引发燎原之势。 网上的消息虚虚实实,有的网民长一张狗鼻子,专门闻臭味道。 若是有人把学校的负面新闻发到网上,不管如何,对学校声誉总是一种杀伤,自己在校长面前更不好交待。 黄主任好言相劝,宁思瑜的气稍平了些。 到了饭馆,正要点菜,廖雨天打电话来了,叫他们先不要点,他已经在另一家饭店订好餐,坐车几分钟就到。 廖雨天等顺利拿到了结业证书,明天就要离校,今晚跟大家共用最后的晚餐。 吃完饭,廖雨天站起来,准备去付账。 于永乐道:“你应该给小弟一次表现的机会,这餐饭由我请,算是为你们饯行。” 廖雨天手扶残醉,声威显赫地道:“谁也别跟我抢,谁跟我抢我跟谁没完。” 马池平道:“要玩就玩个痛快,一起唱歌去。” 卢克明笑道:“是呀,差点忘了小马哥领了一笔‘稿费’。我们老家有种迷信的说法,有人发横财或者获得了不义之财,都要捐出一部分,请客吃饭做善事。咱们今晚就沾一沾小马哥的光,等一下一起为他点唱一首祈祷的歌。” 马池平本意是aa制,没想到卢克明要他一个人掏腰包,心里不乐意,可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不好驳回。 反正大家已经是酒足饭饱,于是顺水推舟道:“我从来不迷信的,哪天走在路上,财神爷突然发火,被他拿钱砸出脑震荡,求之不得。今晚由我来请,这点钱兄弟出得起。” 谭志成招手叫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就近找了家“凯提威”。 马池平今天做东,像老年人头一次为儿子办婚事,不但兴奋、激动,感觉倍有面子。 他不停地招呼各人点东西吃,叫大家点歌唱。 他的唱功别树一帜,可惜普天之下的音乐指导师都缺乏冒险精神,没人愿意去开发他那一腔原始的音色。 他金嘴一开,加上手势来调节嗓子里出来的爆发力,真是张牙舞爪,周围的人都恨不能往耳洞里塞了棉花团自卫。 过一会儿,他说:“咱们几个老男人这样坐着太没意思了,叫几个女孩子过来助兴,怎么样?” 卢克明首先说“好”,可是不相信他“有这本事”。 谭志成心里自言自语道:“男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何忠勇轻佻地道:“你要叫就多叫几个过来,见者有份。不要到时你这头老牛守着一片大草原,我们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你埋头吃青草。” 马池平果然有本事,不到半个小时,就电话邀约了五个女孩子过来了。 于永乐一看她们的年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有些脸庞似曾在学校的饭堂里见过。 压低了声音笑着对马池平说:“你叫这些小妞来,不怕皮肤过敏呀?你违反校规,明天我向学校举报你。” 马池平搂了搂于永乐的肩膀,努嘴挤眉弄眼做个鬼脸,表情里蕴含的深刻含义,不知道要有多么高深的智商才能够理解消化。 那几个女孩子刚开始还略显拘谨,不久便都放开形骸了。 大家轮流去敬酒,最初她们只是轻呡一小口,热身运动之后,都杯杯见底了。 有两个人手指娴熟地夹着香烟,樱桃嘴前弥漫的烟雾风情万种,让人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屋黑过那一屋”。 马池平利用地主之便,游戏花丛。 谭志成逮个机会,对马池平说:“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做人能够像你这样,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马池平不知道这话的出典,却懂得它的意思,道:“这是什么话,出来玩最重要的是开心。 “你别坐得这么远呀,难道这些女孩子的吸引力不够?你远远地坐着,歌也不唱,话也不跟人家说,别人不是怀疑你假清高,就会说你假正经了。” 说着,门开了,进来一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二话不说,抓了一个小女孩的手,就要往门外走。 那小女孩甩了甩手,无法挣脱,也就乖乖地跟着出去了。 大家的兴趣,似乎同时被这名不速之客带走。 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机关枪似的往里面扫视一周,眼里尽是恐吓。 大家便都知道来者不善,他敢于单刀赴会,取美人于万马之中,可见其并非等闲之人。 这是对小情侣,想来是这小男人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友跟别的男人喝酒耍闹,所以独闯龙潭虎穴。那四个小女孩都站起来了,同时告退。 廖雨天有先见之明,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说此地不宜久留,早撤为上。 马池平去结账,刚开门,突感脸上一阵火辣辣,眼迸金星,原来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大家听到马池平“啊”的一声,看见他捂着脸,知道他遭了伏击。 廖雨天、谭志成手里各拿一个无线麦克风,像握着手**,夺门而出。其余的人也跟着出来。 走廊里有二十来个人头,都是十来岁的年纪。 刚才英雄夺美的那小子气焰嚣张地骂道:“我的马子你也敢碰,活腻啦!” 谭志成镇定地问道:“兄弟,出了什么误会,有话好好说呀,怎么没问清楚就打人?” 那人听了这镇定的问候,有点畏缩,可是依然嘴硬道:“不关你的事,滚开!” 谭志成回头用眼神给各人传递信息:“准备动手!” 卢克明等心领神会,同时用眼神回复:“对方人多,只怕打不过。” 谭志成再次用眼神说话:“打不赢就跑!” 走上前去,左手一把抓住刚才动手的人胸襟,扬起右手的麦克风一阵劈头盖脸地打。 那小伙子十多岁,身体单薄,哪里是谭志成的敌手,猝不及防,啊啊叫痛。 麦克风品质低劣,早身首异处。 那二十多个脑袋刚开始仗着人多势众,心理上拥有气势上的优势,可是想不到对方居然敢主动出击,一个个瞠目结舌。 有几个人躁动起来,廖雨天拿麦克风向前指着,厉声道:“谁敢动,往前一步!” 其声如雷,对面的人都不敢动了。 “凯提威”的老板眼看自己的场子燃起战火,带着随从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对面拥挤的人自觉地让出通道,有人叫“雄哥”。 雄哥第一句话是“有话好好说”,接着便道:“你们要打架到外面去,别来扰乱我的场子。” 言外之意是“再吵我就不客气了”。 雄哥是个有身份背景的人,江湖上至今仍有他的传说,谁敢不给他面子。 雄哥一番斡旋,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叫人倒茶来,反正双方都挨了打,算是扯平,今晚的不愉快到此为止。 谭志成等闪电撤退,一路小心,处处提防。 到了楼下,上车。 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又一起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第七十四章、结束取经 回到宿舍,已经是夜深人静,七个人还得连夜召开会议,作战后总结,把刚发生的事再一番述说讨论。 和他们同一宿舍的那两个人被吵醒,也列席参加了。 于永乐、宁思瑜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有余悸。 以前在部队时的对抗,那是演习,虽然贴近实战,终究是假的,跟纸上谈兵无异。 可是今晚却是真真实实地动起了干戈,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 卢克明笑说,别看老谭平时斯斯文文,真动起手来,不顾他人死活的。 谭志成说,这帮小混混虽然人多,都是乌合之众,那小子以为自己是道上混的,目中无人,就是欠揍,他纠集那么多人来,反而证明他心虚。 打架跟打仗一样,不怕死才不会死;这些人平时仗势欺人,欺软怕硬,你退一寸,他就进一尺,你让着他,他越跟你没完,只有在气势上压过他们,就能把他们震住了。 宁思瑜聪明地注解道:“这就是兵贵精而不贵多的道理。” 廖雨天道:“老谭,动手前请你先发个信号,好不好?你那边已经扣动了扳机,我们这里还没有子弹上膛,我刚要冲上去,你就已经退子弹起立了。真不过瘾,害得我现在还手痒痒。” 说时按压指关节,发出咯咯地响。 于永乐恭维谭志成战术运用得当,还说当年李广路遇匈奴,敌众我寡,结果李广让战士们解鞍歇马,坐地休息,匈奴以为有诈,引兵而去;李广乘机追赶,斩获极多。 在他身上,有古名将风。 谭志成冷笑一声,说于永乐是事后诸葛亮,就只会夸夸其谈。 那帮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今后当慎行,这是英雄之所见。 狗挨了打,不会吠几声了事,见了仇人,一定伺机反咬一口。 所幸在校的时间已经不多,廖雨天、马池平天亮后就离校,预计清明节收假回来,谭志成等人就能考科目三,取了驾照,远走高飞,从此人海茫茫,不会再相见。 明天马池平收拾好东西,打车径直去了车站。 一路提心吊胆,防遭不测。 幸好是白天,街上行人匆匆,不至于太惶恐,好比闹鬼的午夜惊魂,到了青天白日下,就恢复了胆气。 此后一个星期,太平无事,直至路考,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可是这几天走在路上,不是担心遇上飞车党,就是害怕撞上了剁手党。 后来想想,真是神经过敏,也许是小时候看多了古惑仔的电影,中毒太深。 谭志成考科目二率先通过,到考科目三,跟于永乐等是同一批次。 这段时间,他天天打探消息,心烦气躁。 等待是一种煎熬,白白虚掷了许多大好时光。 到考试的前一天,教练告知他们,明天考试时每人带上两百元钱,说是打点的费用。 这彻底点燃了谭志成的一腔怒火,骂道:“报考费已经算在学费里面了,还要打点什么?这分明是巧取豪夺! “这些人贪得无厌,过去送水送烟,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现在更不得了,明目张胆地伸手要钱了,我恨不能马上到车管所去举报。” 于永乐劝他不要冲动:“有阳光的地方产生阴影,有权力的地方滋生腐败,这是极正常的现象。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没考试,你先去举报,授人以柄,万一被潜规则了,得不偿失。” 谭志成自言自语似地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于永乐道:“适者生存,我们要慢慢地学会适应。 “我们出来不到半年,好多事情没有经历过,以后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社会就是一片丛林,有老虎、狮子、豹子、猴子,还有许多任人捕杀的食草动物。 “当老虎需要资本和实力,做猴子也不容易,我想我们不妨做只猫。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一则寓言故事?老虎拜猫为师,以为学会了所有的本事,要把猫吃掉,结果猫一翻身爬到树上去了,躲过一劫。 “所以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对于这些老虎苍蝇,我们惹不起,至少躲得起。这些道理你比我们懂得多,现在反而要我开导,太奇怪了。” 他们是在星期四考科目三的,下周一四个人同时到驾校查看成绩,居然全部获得通过。 商定周三一起考最后一个科目。 科目四当然是小儿科,及格不在话下,上午考完,下午观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警示教育片,郑重宣誓之后,驾照顺利拿到手。 于永乐捏着黑色皮套装着的驾驶证,欢悦之情溢于言表:“为了你这个小本子,花了老兄我四个多月的时间。 “从今以后,咱们算是有证一族了,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晚上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因为损失了两百个大洋,谭志成心有千千结,始终释怀不下。 有的人被石头绊倒,骂一声“她娘的”,爬起来拍干净双手膝盖上的泥尘,继续赶路。 谭志成决心做一回好人,要搬掉这块横亘在路中间的石头。 就算搬不动,至少证明自己曾经努力过,所以回来他立即跟培训部反映,还联合了几个人实名给车管所投了举报信,列举哪几个教练向学员索取钱物。 车管所闻风而动,一番明察暗访,确认举报属实,责令驾校拿出整改措施,清理害群之马,据说有几个教练被取消了教练资格。 这是后话。 谭志成向林老师报告,班长的使命履行至此,明天就辞官封印打道回府。 林老师恭贺他们,叮嘱“经常联系,后会有期”。 晚上他们从校外吃饭回来,正躺在床上说闲话,林老师突然驾到,告诉他们明天先不急着走,下午一起在栩欣度假山庄吃饭。 因为获取驾照的人已经过半,有的人轻轻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担心到培训结束,吃饭的人凑不满一桌,所以决定将聚餐日期提前。 那天参加聚餐的有三十多个人,正好开三桌。 林老师一诺千金,亲敬谭志成三杯酒,感谢他任劳任怨,替她分担了不少担子。 在众人起哄的声音里,谭志成又回敬了三杯。 许多女人对啤酒具有天生的免疫功能,林老师好酒量,千杯不醉。 饭后吃烧烤。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 四月的天气已经染上了三伏的毒,酷热无比,每个人都对着火炭堆敬而远之,手中的肉串、玉米棒子远远地伸着。 微风轻轻地拂着,有气无力。 宁思瑜烤韭菜,连换几个位置,油烟气都往他的方向飘,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愤然道:“这烟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 于永乐故作神秘地道:“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宁思瑜一咬就上钩,问:“什么说法?” 于永乐道:“听老人们说,烤火时被烟熏的人,多半是屁股没有擦干净。” 宁思瑜气得说不出话。 韭菜烤熟了,他递一串给于永乐。 于永乐正要吃点素食开胃,道谢之后,吃得津津有味。 刚吃完,宁思瑜道:“有个真实的消息告诉你,刚才上完厕所我忘记洗手了。” 于永乐等是中午时离开学校的。 据说永别等于暂死,他们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临别心里竟有莫名的怅恋。 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到这地方来,所以走得格外惨淡,提振不起一点志气。 这是近半年来他们第二次挥手向不同的地方告别,几个月前惜别军旅,战友们结队敲锣打鼓相送,面对熟悉的面孔,想到或将后会无期,眼泪情不自禁。 这次送别的人一个也没有,泪水不再多情。 师生们都已经午睡了,校园显得冷清而且空旷。 皮箱轮子和柏油路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像夏日中午树上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唤一样让人心气烦躁。 宿舍楼、饭堂、教学楼、校门,一个接着一个走进背后的风景,渐次变远,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视线。 第七十五章、起步艰难 从学校回来以后,于永乐还得先在家里住着。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这是忙人对闲人的态度,也是人的普遍心理。 他感觉得出父母对他的看法,正在发生轻微的变化。 像所有新入门的媳妇,前期不管有多挑剔、慵懒,公婆总有肚量去包容她的缺点。 久了就不行。他刚从部队回来的那一个月,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后来去学校接受培训,也是儿行在外母牵挂,有些话当说也忍住不说。 可是有些红利,吃完了就完了,父母的娇纵不会无条件无限量的长期施与。 他在家里,天天帮母亲看店。 在商言商,母亲日复一日念的生意经,早已经滚瓜烂熟。 虽然人多好办事,多一个帮手,不用事必躬亲地操劳,然而店里的生意,每天的盈利额似乎都是固定的。 永乐回来之前,她一个人也能应付得过来,现在多了人手,赚的钱并不比从前多多少,心理上也仿佛做了赔本买卖。 做长辈的都喜欢对晚辈谆谆告诫,这是他们的独有专利,有的人还从对晚辈的指画中发现人生的乐趣,抬升自身的价值。 于母闲言碎语的唠叨,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于父就更不一样了,他一向迷信严师出高徒,在学校里时常把“严是爱,松是害”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挂在嘴上。 直到现在,他还在认为儿子选择退伍,是进退失据。 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尽快出去找事做,不要整天待在家里,志气消沉,与左右街坊的那帮小子混为一等,让人瞧不起。 对面的老雷有一天教育儿子说:“现在不但读书没有用,当兵也没有出息,你看于永乐吃了几年军粮回来,现在还不是一样窝在家里。” 这句话间接传进于父的耳朵里,又让他勉强自持的自尊心打了折扣,不满像跷跷板的另一端被高抬上去。 对儿子的管教失之于宽,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声色俱厉地批评儿子不思进取,朽木难雕。 何况永乐曾在自己面前夸下“男儿志在四方”的海口。 他自信是个有文化涵养的人,说话不会像于母那样直截露骨,批评人只是象征性的点到为止。 可是表情里的惋惜和口气里的短叹,更让人愧疚刺心。 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张书桌,有一天于永乐突然想到这句话,别有一番滋味,感觉大路朝天,偏自己举步维艰。 于永乐觉得当务之急,是尽快出去找事情做。 前段时间学车,心无旁骛,那时以为时间有的是,还不甚着急。 而今找工作迫在眉睫,并且车已经开到山脚下了,不但看不到路,连方向都模糊了,顿时慌了手脚。 他到人才市场咨询过,对布告栏上粘贴的红纸,从未这样留心,可是对招聘信息逐字逐句认真细致地研读之后,只好慨然叹气。 首先是工资太低了,养自己都成问题,靠这点工资买房买车,何异于白日做梦。 有房有车,是现代人小有成就最基本的标志,若自己贸然应聘,对促进我国房地产业和汽车制造业的繁荣发展,一点贡献都没有。 人生天地间,当志存高远,以民族事业为重。 其次是无法满足招聘方提的条件。 有些工作倒不受学历文凭和从事经验限制,给的工资也够让人垂涎,例如电线杆上斑驳陆离的牛皮纸,“招酒店攻关数名,要求体格健壮,相貌端正”之类,不但高薪,还有提成。 这一类信息,闭着双眼就能解读出其中隐含的意义。 畜牧业服务业关系民生,百年大计,让有志于此的人为之鞠躬尽瘁罢。于永乐留意每一张招聘启事,凡有红色的地方,便有吸引他的力量。 这样在街上浪迹了几天,一无所获,倒是无心插柳,琢磨出了一些道理,比如“高价回收”和“低价处理”,是定义完全颠倒的两个概念。 内心有种英雄落魄的沧桑之感,担心自己有一天满腔热血都冷却了,更恨自己交际圈子太窄,社会经历太缺乏,无谋生的技术手艺,造成了这一刻的彷徨。 认识的人里,罗绍恒或者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一有时间,就去找他喝茶。 谈起自己的打算,罗绍恒骂他不长进:“快奔三的人了,你还想出去打工,替人家发财吗?我宁可摆地摊,卖青菜水果之类。赚多赚少,凭自己的本事,至少比打工强。” “我刚回来,社会经历白纸一张,我想暂时先找点事做,度过适应期。一个人不会游泳,贸然跳进海里,不是被淹死,就是被鲨鱼给吃了。” “淹死倒未必,喝两口水倒是真的。不被呛一两次,哪知道水是甜的还是咸的。你可别小看了摆地摊,北大的高材生还去卖猪肉,这里面有好多学问呢,例如从一个人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的购买欲,锻炼口才、胆量也是一个方面。要是去给人家看大门、守仓库,一点锻炼的机会都没有。” 于永乐听他说得有理,不禁有点心动。 “当然你一定是有自己的顾虑,第一便是面子问题。有些人大学毕业了,把自己太当回事,丢不开脸面,放不下身段,找工作往往是高不成,低不就。 “我想你们未尝不是这样。实话告诉你,上学时我就半工半读,方便面、洗面乳、安全套我都卖过,周末时抱一箱子,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去推销。 “面子值几个钱?只要不是偷摸拐骗,做什么事都不丢人。” “你又不缺钱,何必这样自讨苦吃?”于永乐将信将疑地问。 罗绍恒启动了他长篇大论地表演模式: “这就是经验积累呀,纸上得来终觉浅,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有些东西课堂上老师是不会教你的,要靠自己亲身去体验。 “这里有个笑话,有一次出门,我故意身上一分钱都不带,街上走得累了,又渴又饿,进了一家新开业的小店,要了一碗云吞。 “我边吃边对老板娘说,钱被别人偷了,现在饿得两眼发昏,等一下只能扣在这里帮他们洗碗。 “那老板娘见我穿戴整齐,口气轻松,以为是开玩笑。到结账的时候,真的掏不出钱,她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 “我说不如这样,我把桶里面的碗洗完,或者帮他们分发传单,介绍生意,结果那老板娘真的给了一打宣传单。” 第七十六章、怦然心动 “哈哈,想不到你还有吃霸王餐的经历。不过你进的是小店,别人奈何不了你怎样,要是进知名的饭店,别人不打折你的腿,现在估计不是拄着拐杖,就是坐着轮椅了。不过你这个故事编得跟真的一样。” “千真万确,我就是要检验自己身临绝境时的应变能力。我把这一亲身经历说出来,多数人都当成笑话听了。” “我佩服你的勇气,以后真的要好好向你学习。” “你如果一时找不到事情,可以暂时先进我的场子帮忙。要是有意投资,也可以参股。你放心,我绝不会引你往坑里面跳。” 于永乐真心感谢他的提携,可是并不谢领他的恩赐。 天底下有难同当的多,有福同享的少。 朋友之间合伙做生意,做着做着产生了隔阂,甚至反目,现实中这种例子还少吗! 因此笑道:“我现在跟你坐在一起喝茶,还可以平起平坐,给你倒茶,那是情分;要是进了你的场子帮忙,你就是我的顾主了,那时给你倒茶,那是本分。 “领你的工资,就得帮你分忧,以后有什么事,你一句话就把我支开了,我还不敢说半个不字。 “到那时和你相比,心里全是‘羡慕嫉妒恨’,差距感越拉越大,也许朋友就是这么变没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帮人修路不如给人指路,将来要是我想起做什么事,你不妨帮我参谋参谋,以你的经验和眼光,你说能够做呢我就做,你说不能,我就不做。你说过不会让我跳坑里的。” 罗绍恒也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把身家性命全压在我身上了,我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哪天走投无路了,拿个破碗蹲在路边收过路费,你经过时如果可怜我,往里面丢钱时千万瞄准点儿,尽量不要丢在碗外面。给纸币最好,你知道投硬币那‘当’的一声响,很伤人自尊的。” 罗绍恒大笑,留着吃午饭。 于永乐打开冰箱,里面陈列满满的全是肉,说这样大热天,谁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不如出去喝碗稀饭,填充肚子。 罗绍恒开车,路上孜孜不倦地说教道:“别看各行各业都有人在抢着做,做好做坏,完全是两回事。就拿卖粥的来说,有的人一天也能卖好几百块钱呢。关键是要吃得起苦。” 停好车,两人进了家“尝不忘小吃店”。 店里陈设简陋,数张长条桌上,一碗碗整齐排列的各色小菜,尽是时令的解馋生津佳品。 各路食客八方云集,店主人应接不暇。 罗绍恒时常光顾,对小店的风土人情早熟悉了,拉凳子坐下,喊道:“老板娘,来两碗粥,不加水。” 那老板娘刚要答应,恍然大悟,听得出话外音,笑盈盈地端来两个碗,似娇似嗔地说:“不加水的稀饭怎么打?你自己来。” 老板娘三十出头,颇有颜色,叫她“稀饭西施”或不为过。 于永乐佩服他说俏皮话的功夫。 罗绍恒有事,吃完先走了。 于永乐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若有所思,突然被人猛拍一下肩膀,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阿秋,就是上次在罗绍恒家吃饭时见过的,一面之缘,至今还认识。 两人同时意外地表示,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叙过寒温,阿秋问永乐现在哪里得意。 于永乐实话告诉他,目前正在找工作,又感叹找事不容易。 阿秋道:“我给你指一条发财的路子,做微商,我敢保证等你尝到甜头,一定会阿弥陀佛地感谢我。” 又说现在无能的人才会满世界找工作,聪明人足不出户,每天就能挣大把的钞票。 说完掏出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递给于永乐看。 原来阿秋正在做“美肤”化妆品生意。 于永乐手指在屏幕上划一下,上面全是生意的成交记录,还有转账汇款的凭证。 于永乐看完,怦然心动。 阿秋信誓旦旦地说,这生意一点不难做,注册个微信号就能开业,一不要店铺,二不要租金,还不受时间限制,并且低风险。 “这比开店强多了。店面装修需要一笔钱,每个月得交租金,随时随刻在那里守着,每天还得为生意的好坏揪心。 “搞微商就不一样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卖不出去,货还是自己的。” 阿秋见于永乐听得入迷,大胆起来,说:“货源我可以帮你提供。照理说同行是冤家,我不应该告诉你。你我朋友一场,我带你入行,你可不能再跟其他人说。” 于永乐回家,心旷神怡,想今天真是好运气,莫非从此时来运转? 走运的时候,挡都挡不住,总有贵人提携。 在此之前,山重水复疑无路,现在呢,柳暗花明,天地豁然开朗。 一时心绪飘然,不禁做起“鸡变鹅,鹅变羊,羊又变成牛”的美梦。 当天晚上,他请罗绍恒宵夜,并邀阿秋过来商量具体的操作。 阿秋还没到,于永乐说起自己的打算,想听听罗绍恒的分析。 他现在找事做事,将罗绍恒当军师看的。 罗绍恒沉吟了一会,道:“如果你已经下了决心,何必还来问我呢?要是没答应人家,我建议你先考虑清楚,事前拍脑袋、事后拍胸脯的事,能不做就不做。” 于永乐听得出他话中有话。 阿秋来了,只谈往事,不说正事。阿秋尽管有意促成生意,碍于罗绍恒在场,有口难开。 睡前,罗绍恒道:“你今天出了个难题给我。” 于永乐问什么难题。 罗绍恒道:“那时你给阿秋打电话,我就猜到八九分,他一定劝说你做微商,还从他那里提货。 “阿秋的为人,我是清楚的。现在的所谓微商,说得委婉些是网上做买卖,其实质跟传销差不多,都是通过发展下线获取利润。” 于永乐骇然得睁大了眼睛,在他看来,传销无异于洪水猛兽,可是打消不掉心里的疑问:“我看过他微信的聊天记录,上面有好多他做成生意的信息,他还说一个月至少能赚多少钱呢。” 第七十七章、塞翁失马 罗绍恒说: “你太天真了。猎人设陷阱,一定会在上面摆些诱饵,让猎物觉得有利可图。 “不同的是,猎人放的诱饵,是活生生的、看得见的东西;网络的虚拟性,连诱饵都未必是真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信上的成交纪录,是通过某种软件制作而成,是他故意放的烟雾? “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我听说过这方面的案例。 “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们永远处在被适应之中,说得难听点,就是傻子永远跟不上骗子的脚步。 “过去的传销是关注有多少人在买他们的东西,现在的传销与时俱进,转为关心有多少人在卖他们的产品。 “你想想看,你从他那里进货,当然是进得越多价格越低,后来发现销量和利润都没有之前说的可观,感觉上了当。 “你要是想退货,他一定会另有说法,让你动员其他的熟人进来,成为这条链子上的一环,这就具备了传销金字塔的特征。 “有句话说:‘不微商,无恩仇’,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微商已经变了味了,平时关系不错的人,一听说网上做买卖,就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戒备之心。这些道理早成公开的秘密,怎么你还不知道?” 于永乐自惭孤陋,同时如同踩在云端,失掉自主。 过去常说的社会经验,抽象得很,自己的这块短板,得进强化班恶补。 不过有些道理,总是在撞墙之后,感觉到了真实的痛才会懂得的。 罗绍恒接着道:“为了这事,阿秋以后一定对我不满,说我破坏了他的好事。可是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坑里,却袖手旁观。” 希望跟失望的转换速度太快了,还惊出一身虚汗。 于永乐心有余悸,道:“今天得了个教训,我该好好地感谢你,及时拉我一把,让我免交一笔学费。阿秋是你的朋友,我跟你这样的交情,他是知道的,想不到他还想拉我下水。” “搞传销的人六亲不认的,要是逢熟人不下手,他们喝西北风呀。” 罗绍恒自认为眼光独到,有点自鸣得意。 过了一会儿,还说:“人们对传销当然是恨之入骨,骂他们‘这帮兔崽子’。可是在我看来,他们连兔子都不如,因为兔子是不吃窝边草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自己马未失,羊还在,却获得了教科书必修书上未曾有的知识,今天不能不说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于永乐开冰箱拿了两罐啤酒。 罗绍恒诧异道:“咦,今天吹的什么风,让你来了酒瘾?” 于永乐文绉绉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我该常常来听你讲道理。你知道我很少喝酒的,今天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喝个够。这一杯我敬你。” 罗绍恒骂道:“真该死,你拿我的酒作人情。你要是真心谢我,自己到外面买一打回来。” 何忠勇、宁思瑜去了广东。 他们问于永乐要不要同去。 于永乐略作简单的思想斗争,婉拒了他们的邀请。 理由倒不是“父母在,不远行”,他觉得人生该作长远的打算,有具体的目标,不随波逐流,认准的道理,别轻易改弦更张。 当然在广东月薪也有几千元,可是那跟吃青春饭无异,终非长久之计。 人生一辈子,打工一辈子,窝囊一辈子。 他们俩先是去了广州,接着到了深圳,最后折回东莞,半个多月辗转了几个地方,萍踪浪迹。 结果在东莞的一家电子厂安顿下来。 东莞自从被贴上性都的标签,在人们心目中树下了深固的印象。 宁思瑜打电话回来,志得意满,说每个月有近四千元的收入。 上班轻轻松松,下班后来去自由,工资虽然少些,至少不必像以前一样,白天疲于听命,晚上还担心战备出动。 于永乐笑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打趣劝他们洁身自好,莫承一时的快意,一脚踏进臭水沟,把下半生和下半身都毁了。 谭志成想自己开个小吃店,又想到天气渐热,人们懒于生火,凉菜生意火爆,稳赚不赔。 他每天都开车到街上转悠,看有没有合适的店铺。 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获,不是转让费、租金太贵,就是地段不理想。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已成为过去,做小吃就得选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卖凉菜也要在菜市场,否则无人问津。 好店铺跟好闺女一样,是当代的稀缺资源。 有时相中中意的,光租金就能让人望而却步,还没有考虑附加条件。 就好比穷小伙看上了大户人家的女儿,面对对方开出的彩礼清单,只好忍痛打消了痴心妄想。 转眼已到五月下旬,谭志成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暗暗着急。 因为他看银行卡上的存款,余额一天少于一天,交易纪录栏上只取不存,有朝一日难保不成为巴勒斯坦的死海。 退伍回来后,清偿了债务,增添了些家具,就勾销掉了不小的一笔钱。 每天的日常开支,每个月的人情往来,同样是不堪承受之重。长此以往,吃坐山空。 迫于无奈,他有时只好聪明的自我安慰说,开店和结婚一样,都是人生大事,该慎重为上,多看几眼才不会看走眼。 娶一个勤俭持家的女人,少了后顾之忧;匆匆开一个前景不明的店,或成心头之患。 他现在看见存款每天都在递减,起了恐慌,出手不似先前初回来的阔绰了,甚至于对每一笔稍微大点的开支,有点居家小男人精打细算地左右权衡。 尤其深怪老婆不懂得节俭,吃穿用度大手大脚,不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他有时思想上也玩起了穿越,独自发“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感叹。夫妻俩为此没少发生口舌。 他老婆衣柜里塞得满满的衣服,可以跟时装店一决高下,还时常自怜自艾地表示没有衣服穿。 吃饭也挑剔,每天变了花样做菜,也许是受“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抓住男人的胃”的观念的影响。 相比起腰包像泄气的皮球一天一天干瘪下去,腰围却像孕妇的肚子每天都在争气,过一段时间就要缓松一下皮带。 谭志成享了口福,不好在吃上做文章,只好在其他方面动手脚。 第七十八章、困惑不解 那天,他老婆路过一家时装店,透过玻璃发现店内的陈列五花八门,忍不住进去一看,一款新上市的粉红色裙子,勾起了女人强烈的占有欲。 回家说起,谭志成偷偷皱眉头,道:“你衣柜里挂那么多衣服,我看有的一直都没有穿过,不觉得太浪费吗?” “那些衣服颜色和款式都不流行了,而且不是路边摊买的,就是网购的便宜货,我都不好意思穿出门。现在我买一两套像样的衣服,穿出去见人,也是给你脸上添光。不是吗?”嘴角间添些撒娇的口气。 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攻无不克的惯用绝招,而且这是一剂灵丹妙药,不战而屈人之兵,男人经不起温柔似水的纠缠,就算把钱锁在保险柜里,设了密码,也会乖乖地开锁掏钱的。 谭志成也许是服药多了,产生了抗体,这一次并不打算投城。 他老婆的脸立即晴转多云,肚子里的气压强增大产生了热量,嘴巴同时胀鼓起来: “你现在就怪我乱花钱了。你肚子里也有一本明白账,不想想退伍之前,我过得有多么清苦。 “这两个月情况稍微好一些,你就开始给我脸色看,买什么东西,还得先经过你的同意,我一点自主权都没有。 “是,这两年我是没有挣钱,可是你不想想孩子是谁带大的?我一点功劳都没有。吓!你根本就不爱我。” 谭志成道: “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并非嫌你乱花钱。咱们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先找到门面,找到之前,为何不能省就省? “咱们现在的情况,就好比养了一窝鸡,天天吃蛋炒饭;鸡蛋当然吃一个少一个,这就不说了,你现在还要把鸡杀了,要吃鸡肉,喝鸡汤,这怎么行。 “咱们现在不但不能杀鸡,还应该先把鸡蛋存起来,孵出小鸡,以后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等到鸡圈里有了足够多的鸡,白切、炖汤、烧烤,随你爱怎么吃都行。 “所以,就算现在嘴馋,也要先把口水咽下,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亏得谭志成巧舌如簧,用俏皮的比方及时化解了一场纷争。 可是过了两天,皮夹子还是照样损兵折将。 他想不明白,何以打了胜仗,还要割地赔款?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他发现胜利有名无实以后,就不再作无谓地抗争了。 后来总结得出,夫妻间的吵架,出发点各有不同。 男人是理性动物,把捍卫真理当己任,所以每一次出征,都仿佛事关正义的生死存亡。 偏偏女人最不喜欢讲道理,她跟你吵,无非是唤起你对她的注意,并且她们狡辩的功夫,天下无敌。 例如他老婆买回心仪的裙子,**裸地展示战利品,还说:“丈夫的‘夫’和‘付’谐音,‘夫’倒过来写就是钱的符号‘¥’,可见男人为女人掏钱是天经地义。男人有本事,只会让女人放心大胆地花钱;男人没本事,就会叫女人千方百计地省钱。” 谭志成摇头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思前想后,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谭志成决定改变策略,先出去找份短工,一边寻找机会。恰巧有个做代理商的朋友招送酒工,底薪加提成,平均月收入两千多元。 谭志成有点饥不择食,答应帮忙。 反正家离县城不远,无需另外租房子住,每天骑车上下班。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有些顾客处江湖之远,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得放下手中的事,不辞舟车之苦,风雨兼程地给他们送货。 一件啤酒二十多斤,有时一次抱两件,承载沉重的使命,爬格子、上高楼,到了目的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两腿都发软。 收了钱默默地转身离开,身后斗酒十千恣欢谑,何等欢快。 最难接受的还是身份上的变化,想当初在部队时,大小也是个班长,虽然手中没有多大的权力,总算是个老同志,除了点名之外,连长、指导员私底下还谦逊地称呼“老谭”。 现在呢,被别人呼来唤去,像个店小二一般。有的人知理客气,酒送到了还会说一声“谢谢”;有的人惜谢如金,正眼不瞧人,手一指道:“放那里。” 每当这时,谭志成不免自我怜惜,怅然无限。 懊恼过后,继而给自己激励道:“好多成功人士在成功之前,一样做着不起眼的工作,每天含辛茹苦地打拼,甚至低声下气地求人。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这辈子你还想有出头之日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吃遍人间百味。” 这样聪明的自我安慰之后,就心宽气顺得多了。 张建捷要到年底才安排工作,天天享着清闲之苦。 人在无所事事时,最容易胡思乱想。 他猜想着自己会进什么单位,待遇好的如医院、银行、烟草公司、电力公司等,可惜这些单位崇文不尚武,据说都是内定的,一般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 还在部队时,跑得快、打得准,二者兼而具之,吃遍天下。 彼时此时,而今就算精通十八般武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公安系统倒是欢迎这样的人,可是他又不是很感冒。 张建捷一有空就去找谭志成喝茶,述说困惑,于是老谭朋友门面前的空地上,总是停着他的车子。 有时谭志成正一肚子苦水,看见张建捷的车又开过来了,不胜其烦,便打电话叫于永乐过来,一起分享他的长吁短叹。 仿佛苦恼也有尺寸斤两,多人平分便少了分量。 这天于永乐正和谭志成坐着,张建捷如期而至,满面春风,一洗往日的潇潇秋色,朗声道:“成哥,我托人打听过了,卫生局、城建城、水电局这些单位编制多得很,你不转业,可惜了。” 于永乐最近对张建捷翻来覆去、三句不离本行的说话,也有点烦腻了,笑着代打抱不平道:“当然了,你上面有人,国务院二十多个部委,你随便挑个部长当当,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第七十九章、一拍即合 三个人坐着,喝淡而无味的茶,无精打采。 谭志成突然来了兴趣,道:“我来说个笑话。前天回村里,一桌人围着吃饭。 “我家隔壁有个老头,七十多岁了,我们叫他四爷。四爷不抽烟,不喝酒,饭量大,一餐要吃两大碗。 “这人说话很幽默,他说笑话有个特点,自己从来不笑,旁边听的人都要笑痛肚子。 “吃到一半,有两个人谈论做木材生意,一个说这样,一个说那样,吵吵嚷嚷的。 “四爷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说:‘你们停一下,听我说一句。我家有两亩桉树,种了五年了,大的有这么大。’” ——谭志成学四爷的样子,两只手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凑成一个圆形的图样,继续往下说—— “‘小的也有这么大了。’拿起空碗往前面一照。这两个人听说来了生意,都盯着四爷看, “其中一个人说:‘四爷,你这树该砍了。’四爷说:‘早就想卖了,没饭吃了,不卖不行啊。’另一个人突然会意,马上叫人添饭。 “刚才那个人说:‘四爷,你要卖树,就卖给我得了。’四爷说:‘我想了想,还是先不卖吧,过些日子再说。’那人问为什么, “四爷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没饭吃,想卖树;现在有饭吃了,就先不卖了吧。’话刚说完,全桌的人都笑翻了。” 不但当时全桌的人笑翻,张建捷、于永乐听了,也忍俊不禁。张建捷道:“人才,这样的人说话,谁不爱听呢?要是他教书,下面一定没人打瞌睡。” 于永乐收起了笑容,发议论道:“桉树拼命地吸收土地的水分肥料,破坏生态太严重了,我国引进这个物种是个错误。现在的人越来越急功近利,你们看农村种的成片的速生桉,简直是杀鸡取卵——” 话没说完,突然起床号响,原来是于永乐设置的手机铃声。 谭志成笑道:“这铃声不错,一听就知道是当兵的人。” 张建捷也跟着问:“你现在是不是每天仍然坚持一日生活制度呀?” 于永乐接完电话,假装一本正经地道:“这叫退伍不褪色,每天听一听号声,提醒自己随时保持备战状态。” 谭志成道:“你还别说,现在重新听到这声音,还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电话是罗绍恒打来的,问他在哪里,有要事面议。 于永乐坐车先走了。 原来罗绍恒在森林公安局的熟人说,他们在招人。也许是近期乱砍滥伐的现象抬头,而执法的力量有限,时有不执行罚没的现象,所以多招几个人,以壮声威。 这新招的人当然是临时工。 可是,罗绍恒说:“据说在里面上班很自由,有事电话联系,平时都可以在家的。到手的工资两千左右,听说还有电话费、夜餐费等方面的补助,轻轻松松,你不妨去挂个名,试做一段时间,要是不想做了,再辞掉得了,反正没人拦你。” 于永乐问:“不需要签合同吗?” 罗绍恒道:“当然要签,好像会压一个月的工资。” 于永乐犹豫道:“万一我找到其他事,而合同期又没到,那岂不是受牵累?” “哎呀,你总是那么多顾虑。万一另有高就,大不了工资不要了。要是明天有人给你下了县委书记的任命,你还会在乎那一个月的工资?人家总不会上法院起诉你违反合同的。” 罗绍恒有点不耐烦,继续说道:“我跟你说,这多少是个机会,一般人还进不去呢。我那个朋友指明了只要退伍兵的,首先你们政治上可靠,懂规矩。” 罗绍恒接着分析去森林公安局上班的诸多好处,于永乐不禁心动神往。 罗绍恒叫于永乐先准备一份个人简历,复印好相关证件,去找他的熟人老卓接洽,他会先跟老卓通气。 于永乐道:“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就去。不知道是否需要什么——呃——礼节?” 罗绍恒道:“你就空着手去,什么都不用带。老卓跟我有生意上的往来,关系还是可以的。晚上我再给他打电话,去时你只要说是我介绍过来的。” 第二天,于永乐来到约定见面的地方,恰巧老卓出去了。 平生第一次应聘,内心颇有几分大姑娘坐花轿的惶恐忐忑。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留心学**厅墙上公示栏里的图字布景,密密麻麻,叫人眼花缭乱。 另一面空荡荡的墙上,两行泡沫做的醒目红色标语,也许是哪个领导的训词,四字一组,好不齐整,让人一览无余。 于永乐从前往后在心里默念,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大多数标语普遍具有八股文的特征,内容倒不是空洞无物,而是丰富地包罗万象。 他念到最后两句是“严明公正,服务于人”,正在想“服务于人”意义别扭,似有不通。 因为据《孙子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白话文解释,“服务于人”岂不是被人服务的意思?倒不如改成“竭诚服务”,虽然通俗,却也顺理。 老卓回来了,熟人引荐,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或者是“熟人引荐,格外方便”,居然一谈即成。 老卓告诉他上班应该遵守的相关规定,首要一条是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以后执行任务都是夜间出动的多。 工作来得太突然了,一切都没来得及准备。于永乐打算暂时先在罗绍恒家里吃住,等过几天打听到租处再搬出去。 罗绍恒道:“你在这里长住也没关系,反正有的是地方,以后谁有时间谁买菜做饭。可是——” 嘴角堆满狡黠诡异的笑容——“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带女朋友回来过夜,别忘了给我打红包。” 罗绍恒的父母要照应外面的生意,经常不在家的。仿佛他命运里该是个留守儿童,上天的疏忽,让他度过了有父母陪伴的童年,所以在成年后惩罚他清偿旧账。 于永乐也笑道:“你放心,事前一定打报告呈阅你。两个和尚抬水喝,你的为人我还不了解?以后别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抬水,买菜做饭的事,你肯定全部推给我。” 罗绍恒道:“你真是一点不含糊,我心里打点小算盘都被你猜中了。曾国藩说了,凡事看破别说破,你说话这么直白,有没有考虑过我脆弱的自尊?” 于永乐道:“你真行,捡了大便宜,还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也声明在先,让我做饭可以,袜子内衣可得自己洗。袜子就不用说了,你那花红柳绿的底裤,一挂就是半个晾衣杆,从楼下看还以为是联合国的各国国旗在迎风飘扬呢。” 罗绍恒仿佛被揭短,又惭愧,又不好意思,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应。 第八十章、守株待兔 于永乐找到工作后,精神振作,不似之前终日无事那么颓丧了。 他隔一会就掏出手机来看,生怕手机调成振动或无声,来电没能接听,误了军情。 果然如老卓所言,他们大都是白天休息,按兵不动,只有在晚上出去执行公务。因为砍伐手续不齐全的人,一般都是在晚上行动,将木材拉到制板厂出售。 他们一组五个人,除队长老卓外,此外三人是刘朝海、丁泉龙、贺经妥。 于永乐初来乍到,自知资历尚浅,谦虚低调,开口一律呼他们为哥,例如刘朝海叫“刘哥”,贺经妥叫“贺哥”。 过几天后,于永乐跟他们混熟了,嘴巴上虽然“哥”声不断,心里面已经给他们起了绰号,按照以前的先例,刘朝海叫“海公公”,丁泉龙叫“丁春秋”,贺经妥本来想叫“鹤顶红”,因药性太强,是危险的东西,而其人圆头肥脑,“妥”与“陀”谐音,所以叫他“胖头陀”。 当然这些绰号只会出现在他手机上的联系人里。 卓队长四十多岁,说话举动具有当喜剧演员的天分,可惜造化弄人,入错了行。 第一次见面,他问于永乐结婚没有,于永乐告诉他说仍是单身贵族。卓队长不动声色的随口说道:“呀,你胆子真大,这么大了还敢一个人睡。” 每天晚上他们到路上设卡,守株待兔,看见拉木材的卡车开过来了,老卓右手举写有“停”字的令牌,示意靠边停车,检查审批手续,证件不全的开罚单、扣押车辆。 他们天天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老鼠”栽跟头多了,渐渐变成精,听到探路的报告前方有拦截,就会改道绕行。所以他们得出其不意,以动制动。 这份工作并不辛苦,却是份辛苦的工作,因为得熬夜。有时要到凌晨才鸣金收兵,两眼红肿,眼圈都黑了。 熊猫成长成现在的形状,一定与它们的祖先通宵达旦的劳作有关。 将一个人的生物钟打乱重新洗牌,就是灭绝人寰的惨案。有几天于永乐晚上昏昏想睡,下班回到家时天已大亮,反而有种疲劳过度的清醒,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 有时矇眬睡着,梦像水面结的薄冰,透明清脆,于永乐像惊弓之鸟,窗外一点小声响就能把他惊醒,轻易地剥夺了他做梦的权利。 幸亏这工作并非风雨无阻,下一天雨就能让他们享几天的福,不用出勤,根据常识,雨天不会有人砍树,车子也无法进山。 可是那几天偏偏是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真是苦不堪言。每当路上无人车来往,几个人便聚到一起聊天,变得无话不说,各人都竭力找话出来,设了拒马障碍,来缓冲四面楚歌一般团团逼近的困倦。 后来渐渐无话可说,默默地吸烟,烟烬了,整个身心也在铺天盖地的困顿连番冲击下彻底地沦陷。 于永乐出勤,和老卓等人谈天说地,见识大长,知道了许多奇闻逸事和风流韵事。 蒲松龄置免费茶庄,收集素材,留下传世之作。于永乐若是有心,或可步其后尘。 卓队长虽然已过不惑之年,而拥有一颗年轻的心,他敢于放下身段,能够跟一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称兄道弟。 好玩是年轻人的天性,卓队长心犹未老,凡有年轻人的地方,他都涉足其中,所以他的见识远在众人之上。 这几个人通今而不博古,他们平时谈论的话题,不外乎家长里短、市侩人情。 更多时候是谑笑风月。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不断翻新的黄段子。 而今开明盛世,不再有“莫谈国事”的告诫,而现实太沉重,政治又太遥远,领导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骂,唯有黄色笑话百听不厌、百讲不厌,不但拥有雄厚的群众基础,市场前景一片看好。 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谈论时政军情。 于永乐出身行伍,他们常常要永乐介绍我军真实战力,若和外军开战胜算几何等。 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因为电视上、网络上的评论分析铺天盖地,于永乐将媒体评论人的预测,改头换面当成自己的见识,还发挥他丰富的想象力,道: “美军来西海搅事,分明是自寻死路,我们早就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哪一天我们买回半袋海鲜,烧了一大锅水,一股脑儿倒进去,煮熟了,夹一块吃。 “呀,怎么这么硬?牙齿都嘣了一角。掏出来一看,原来是m军的核潜艇,m国大兵还在里面呼呼大睡呢。” 卓队长拿令牌在他头上轻敲一下道:“我嘴够贫的了,你比我还贫。都给我站起来,精神点,前方好像有情况。” 到下半夜,一般都会去吃宵夜,补充能量。他们常去的地方叫“旺福烧烤摊”,那里生意红火,凌晨三四点钟依然食客络绎。 车子开到距烧烤摊两三百米远,找地方停好,步行过去。担心抵近停车,授人以柄,若被人拍照传至网上,自毁前程。 卓队长利用他的经验见识、举世皆知的公理,道:“吃饭就要找人多的地方,保证不会错,人多证明那里厨艺好,服务态度好。” 刚入座,老板恭候旁边,因是老顾客,彼此都认识的,他便开玩笑道:“卓哥,今晚抓了多少鱼?” 接着问:“照旧?还是换种口味?” 老卓眼皮都不抬,说“照旧”。不一会儿,端上来一锅风味海鲜粥,热气腾腾。 海公公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献殷勤,先给老卓舀了一碗,碗里的虾蟹断手断脚,约占一半。 老卓假装客气了一下,拿筷子往碗里加香菜和花生米。 海公公尽了奉承的义务,给自己舀了一碗,将勺子传给胖头陀。五个人吃得满头是汗,嘴对着碗嘶嘶嗦嗦地吹,那声音有时像风过松林,有时像骤雨突袭。 丁春秋放眼扫视一周,突然说:“这里生意太好了,我要是县委书记,我就把整条街包下来,自己来做。” 这是典型的近视现象,于永乐听了,哭笑不得。 郡县治,天下安,当然他不会知道县委书记手握多大的权力。同时想起野史上的记载,说解放前两个农民提着破簸箕外出积肥,劈面相逢,攀谈起来。 一个说:“我要是蒋委员长,全村的屎都是我的。” 该死!怎么会想起这么恶心的故事?于永乐把碗筷往桌上一放,恨从心头起,靠在椅背上,目视着他们埋头吞吃狼狈不堪的模样。 第八十一章、各有苦衷 吃完,大家坐着吸烟,等着结账。 这钱由老卓先垫着,他们都有夜餐补助的,到发工资时,再算总了扣除。 而且他们罚没的资金里,会截留一部分,算作活动经费。 这笔钱当然是糊涂账,丁春秋等先入行的人心知肚明,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因为老卓过几天就会给他们丢一两包好烟,或者购物卡代购券之类。 刚要起身,突然听到临桌大声吵嚷,似乎在吵架。 老卓爱看热闹,所以又坐下去了,他的表情像古罗马的权贵们坐在隔着栅栏的竞技场的嘉宾席上,事不关己,一种悠远的观赏的态度。 静听一会儿,原来不是吵架,只是有人在作不平之鸣。 于永乐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也许喝高了,酒精作用烘出的脸红似斗鸡的冠,正在骂他的儿子。 从他一发不可收的怒气里,喋喋不休的牢骚中,大家知道他的儿子好吃懒做,沉迷网络游戏,每天足不出户,可以一个星期不下楼的。 “每次回到家,听见他房间里电脑乒乒乓乓的声音,我就恨不能一脚把门踹开,拿刀砍死他。” 和他同桌的人知道他说气话,并不劝他息怒,反而哈哈大笑不止。 老卓听到这里,愤然离开。 隔桌男人吐的牢骚,正好刺痛他的心病,无意中听到的这番牢骚话,反而让他有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慨。 他也有同样的苦恼,他的儿子一样好吃懒做。和斗鸡冠的儿子宅男作风不同,他的儿子倒不恋家,这是让他欣慰的地方,不过隔三差五就向家里要钱。 去年大学毕业后,不屑当工薪族,要自己打造一片新天地。 孩子有志创业,做父母的当然举双手赞成,投了一笔钱让他和人合伙在市里开了一家劳务咨询公司。 公司开了几个月,没能帮人介绍生意,反而把家里的积蓄咨询殆尽。 老卓想不通,决定来个突袭检查,一瞧究竟,看儿子开的公司经营到底如何惨淡。 一天他单枪匹马,开车直杀到楼下,叫了好半天才开门,公司里匆忙间打扫的卫生,地板都是湿的,墙角堆积的酒瓶子没来得及毁尸灭迹。 出门前他老婆一再要他保证,不管怎样,如今儿子大了,先前打骂那一套做法已经行不通。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勃然变色的脸。 前段时间刚把于永乐招至麾下,灵光一现,仿佛迷航的人突然看到太阳,心想把儿子送去参军,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并不希望他在部队能有多大的作为,经过两年的锻炼,能够改掉坏毛病,也是好的。于是向于永乐询问入伍的政策待遇。 于永乐听他动机如此,叫他省了心罢,强扭的瓜不甜,就算体检政审过关,像他儿子这种状况,根本吃不消部队艰苦辛苦枯苦的生活,两年太久,说不定两个月就被中退回来。 老卓略显失望地说:“都说部队是熔炉,一块铁进去,变成钢出来。我就不信到里面,天天有人看着管着,打着骂着,还能由他怎么样。” 于永乐当时没顾虑到上下级关系,实话告诉说:“那也要看它是块什么料。是块生铁,出来时当然会变成钢,是块石头就是生石灰,如果是根木头,根本出不来,已经被烧成灰,化成烟了。”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份。 谭志成每天给人送酒送货,渐渐感到烦腻了。 这些日子,辛苦自不必说,别人免费赠送的冷眼冷言,带回家中,正是天然的避暑降温的好材料,夜里都不用开空调睡觉的。 这尚可置之不顾,只是这份工作收获不到半点成就感,抬头举目,雨雾迷茫,和自己预定的目标相去甚远。 每想及此,不免喟然叹气,庸庸碌碌非我志,下决心辞职不干。 老板碍于熟人的情面,把剩下的那半个月工钱结给他了。 他和已经退伍的战友通过电话,得知陕甘一带的水果物美价廉。 上次贸然出去,铩羽归来,为避免重蹈覆辙,经过再三求证,数次推演,最后得出结论:有利可图。 于永乐听了谭志成的计划,突然想起去年退伍前赵不识的话,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对现在的工作,也不是很满意的,靠领这点工资,勉强能够糊口,发家致富就不行。 有固定工作的人,一般都会揽点副业。 胖头陀就给他老婆找了个报刊亭,卖报纸、纯净水、充值卡之类,当然主要还是经售彩票资料。 丁春秋也在自家楼下摆了个简易摊位卖凉茶,招牌上大书“三代祖传秘方”,俨然老字号,宣称具有降火化痰祛瘀通便发汗等多重功效。 卓队长出名不出力,跟别人合伙做木材生意。这听起来是有点滑稽,现实中监守自盗的例子,恐怕不在少数。 谭志成问于永乐是否有意。 偏偏那几天忙得很,请不了假,何况他也在打小算盘,让老谭先吃螃蟹,若真的有搞头,自己再下决心入伙。 首站选西安,谭志成和一个合伙人叫岳健民,进了一车苹果、坚果回来,倒手之后,除去运费成本,净赚一万余元。 前后不过十来天时间,可抵打工近半年的收入。 于永乐听了,生津垂涎,问何时跑下一趟。 谭志成说跑长途太累了,总得休息几天,答应下次一定叫上他。赚钱的生意,让人平白分去一杯羹,看上去是有点傻气。 谭志成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生意场上的事,阴晴无常,沉浮瞬间,自己终究还嫩了些,缺乏经验,多约一个人同行,客气的说法叫有福同享,刻薄的人一定会这么解释,这叫同担风险。 这也是迁徙中的野牛过河,为什么总是成群结队的缘故。 此后于永乐就和谭志成跑运输,三个人平均出资。 有时候于永乐有事不能同去,他们拉货回来,转手之后,扣去出工的钱,再平分利润。 于父于母得知永乐进了林业局,满心欢喜,后来听说儿子经常陕西、河南等地来回跑,更刮目相看。 于母担心他到了外地,人地生疏,被人欺骗。于父就开明得多了,听了于永乐的报告,私下里自我安慰,危机危机,危中有机,一个人要成长成人,须得经历些风雨磨难,小河里培养不出坚强的水手,随他去罢。 一身难以兼顾,于永乐打算把现在的工作辞掉,况且每个月领的那些钱,渐渐地不入他的眼睛。 罗绍恒叫他深思熟虑再作决定,说狡兔尚且三窟,做人做事,得学会给自己留条后路,有个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 人生路上,得给“万一”留个位置,把后路堵死了,破釜沉舟,看似勇气可嘉,其实是不明智的。 “过去有的人下海了,还停薪留职。反正你在里面挂个名,又不是什么负担。”于永乐的辞职电话才没有打出去。 第八十二章、他乡遇故 几次走南闯北之后,谭志成的胆子和野心同时膨胀起来,心想这盘棋走活了,等到荔枝龙眼成熟,南货北运,一转手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谭志成踌躇满志,渐渐做起当土财主的美梦,他对老婆说,假如一切顺利,不出两年,便可跟蛋炒饭挥手作别。 到时“面包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孩子?孩子得再要一个,一个孩子太孤单了。” 他老婆听了,也欣欣然,讨论下一胎要男孩还是要女孩。 女人是天生的感观动物,相信自己的耳朵胜于眼睛,这些专利版权独有的枕边蜜语,让她心花怒放。 何况谭志成任人唯亲,私自给他老婆加官进爵,册封为财务处长,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悉数把钱交到他老婆手里的,又让她心满意足。 不过有时她也会起千虑一失的担忧,问假如以后有了钱,会不会在外面另找一个。 谭志成忙信誓旦旦地表示“绝不会”。 他老婆娇嗔带怨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道:“哪只猫儿不吃腥,你别这么轻易作保证,我不信的。 “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也能爬上树,谁不知道你们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嘴上花言巧语,心里怀着鬼胎。 “男人有钱就变坏,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能够在外面找人,我也能。别以为我现在生了孩子,半老徐娘一个,稍微打扮一下,出了门一样有人追着捧着——” 谭志成不等她说完,连忙笑着道:“你平常出去,回头率已经够高了,要是再稍微打扮一下,那还不引发交通拥堵?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是谁发明的?好像《人民日报》、《新闻联播》没有发出这方面的权威评论呀? “你们女人有时候真是可怜可笑又可气,脑子里面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受党国培养教育那么多年,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人生在世,有好多事比养小三、包小蜜更有意义,例如捐资助学、赡养孤寡儿童、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呀,等等。咦,这时候有谁会打电话来?” 电话是于永乐打来的。原来他和赵不识通过话,得知他们那里的油桃已经上市,当地果农正愁销路,而在南方却是奇货可居。 谭志成觉得值得一跑,告诉岳健民检修好车子,加满油,明天上路。恰巧那几天阴雨连绵,于永乐跟着同去。 赵不识家在北方的驻牛店,电子导航,行走路线不成问题。 岳健民是个老货运,本身就是个活地图。几年前,谭志成他们曾到驻牛店演习,而今再走这条路,勾起了沉睡中的记忆。 每到一个地方,似曾经过,可是又不是很确认,心里面只是模棱两可的印象。 于永乐将此行形象的定义为“寻根之旅”。 谭志成修正道:“什么叫‘寻根之旅’?难道你的祖先是躲避中原战乱迁移过来的?叫‘重走长征路’更恰当一些。” 又说:“那年演习,虽然坐四个轮子,比两条腿走路好一些,不过也够辛苦的。先不说演习时在山林里当了一个多星期的游击队,长途机动中的风餐露宿,有一千多公里的路最痛苦,天气太热,就像坐在蒸笼里一样。” 于永乐也对那段峥嵘岁月记忆犹新,印象中的星月兼程,每天都有走不完的路,坐不完的车。 一天夜行军后,宿营时人困马乏,来不及搭帐篷,随便找个平整的地方,倒下就酣然入梦。 第二天才看清睡觉的地方是个废弃的养殖场,一地鸡毛,干了的鸡粪便结了厚厚一层,可是当时浑然不觉。 岳健民寡言少语,听完谭、于二人将往事如数家珍地对账,道:“这么说来,你们竟比我们苦得多。我以前跑长途,饿了困了还能找个宾馆吃饭睡觉呢。” 和赵不识胜利会师后,两人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分外高兴。 赵不识开口闭口都是“我的老班长”,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退伍已经大半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那时我还以为你在忽悠我。” 于永乐把谭志成、岳健民介绍完后,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见面要这样才好,说来就来。你要是刻意去挑选时间地点,到临行的时候,反而被突然的变化改变了主意。” 看他似乎比以前白胖了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装模作样地道:“你这头发该理了,你看我退伍不褪色,还是保持着以前的小平头。我现在检查一下你的军容风纪,立正,站好!伸手臂,提裤腿。指甲怎么留那么长?小心擦屁股时把纸戳破啦。” 赵不识回来后,托熟人帮忙在所在区的税务局谋了份差事。 当天晚上,尽地主之宜,他请于永乐等吃饭,同时叫了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来作陪,以示对等。 吃饭时,赵不识叫他们不用到果蔬批发市场去进货,因为批发商已经吃了一层利润,明天他带他们直接到果园,跟果农洽谈生意。 有本地人作引导,不至于上当受骗。过去时有外地人过来进购,当地果农要么虚抬价格,要么以次充好。 赵不识问怎么会想到做这个行当。 于永乐说是受到他的话的启发,“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茶话会上,你说过回来建个物联网?我觉得这个倡议不错,所以就壮着胆子做起来了。现在还只是线,等到条件成熟时,再把它建成网。” 赵不识道:“我当时曾有过这样的打算,不过知易行难,我说话的分量有限。我想这面旗还是由班长你来扛,你说话有号召力,把班里的人动员进来。” 于永乐道:“现在还只是摸索阶段。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先做出个样子来。现实就是这样,你苦口婆心地劝,喊得口干舌燥,人家未必听。 “就像做蛋糕,图纸样式设计好了,可是谁都懒于和面,袖手旁观。 “等到切蛋糕的时候,一个个眼馋流口水,不用动员他们就会自己要求加入进来。有些人光说不做,有些人边说边做,其实我挺佩服我们的谭班长,他是说了就做。” 担心他们俩的谈话太密切了,让谭、岳二人有冷落之感,所以加上后面一句。赵不识听完,就要敬谭志成酒。那两个作陪的人也频频举杯,殷勤致意。 赵不识劝他们先玩两天再回去。 他在单位上班,清闲自由,每天只需签到,大多数时间自行支配;又说明天是周五,周末带他们游玩本地的名胜古迹。 还说:“只要你们在这里一天,我就招待一天,吃住玩乐一分钱不要你们出。” 谭志成婉谢他的好意,同时客观地批判道:“兄弟间谈钱太俗了,有时间你一定到我们那里走走看看。这是命令。” 第八十三章、国际玩笑 赵不识动用他的人际资源,帮他们联系好了卖家,还亲自到场帮忙砍价,所以定货、还价、过重、装载,他们倒不怎么费心。 谭志成悄声对于永乐道:“你这个小兄弟太热情了,做人也很实在。”在他心目中,河南人圆滑机变,这也许跟他们受中原文化的影响有关。 于永乐毫不谦逊地自我夸耀道:“开玩笑,我带的兵,哪一个不是顶呱呱的?想当初每到年底评功评奖时,别的班都争得头破血流,而我们班根本不用争,因为他们不但素质过硬,工作扎实,还懂得为人处世。” 谭志成道:“吹牛皮吹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你也是古今第一人了。” 岳健民也同时笑道:“你拿纳税人的钱吹牛皮,当心纪委来找你。” 岳健民不善言言辞,朴实木讷是他的基本形象,所谓旧小说里说的“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可是刚才的一句话,让人刮目相看,谭、于都忍俊不禁。 装完车,检查好车况,和赵不识道过后会有期,上路。 谭志成和于永乐都手握c照,准驾车型与现乘车辆不符,并且“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在驾校学到的不过是皮毛技术,修行尚浅,遑论出道。 谭志成有时会恳请岳健民让他试着开一段路,岳健民当然不肯。 于永乐也说:“你学的是阉鸡的手艺,现在手拿宰牛的刀,别说老岳不肯,我也不敢坐。” 谭志成说他胆子太小,大车小车的操作原理,大同小异。 岳健民经不起纠缠,只在空车、路况好、人车少的路段,让谭志成过一把瘾。 来回跑了几趟,谭志成车技大有长进。也许是得陇望蜀,刚行一段路,谭志成又想往主驾上坐。 岳健民道:“天色变了,万一下雨,这路不好走,咱们得赶快上国道。”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刚才还晴朗的天,转瞬间已经蒙上了阴影。那阴影像人的私欲逐渐膨胀,面积不断扩大,加深加重,渐渐如十几年没有打扫过的烟囱,既昏且黑。 雨点三三两两地落下来了,力道十足,肆无忌惮地敲打车顶棚、前挡风玻璃,当当作响。 不一会儿,雨点蓄足了力量,万箭齐发,眼前挂着水帘,雨刮器想清除前方朦胧的世界,只感到力不从心。 于永乐叫先把音乐关掉,那首全民皆晓的“我要飞得更高”的高音歌唱此时正在激情四射地宣泄,担心岳健民闻歌起舞,跟着节奏踩油门。 那雨一鼓作气,闷头下了一个多小时,不歇不休。 于永乐突然有个感想,这几天家乡也在下雨,这雨指不定是家乡的那场雨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专门为他们下的,以显示它的宅心仁厚,公平同视,就算远走在外,一样恩惠及齐。 谭志成看雨势没有减缓的意思,道:“咱们先找地方吃饭,休息一下,这种天气开车不安全。” 饭后,雨减弱了些,继续上路。 这个季节的雨,本来是极爽利的,来时让人毫无准备,去时同样让人无法挽留,不像清明时节的雨,作风缠绵拖沓,一下就是半个世纪。 那天大雨滂沱之后,小雨粉墨登场,一路延绵。 仿佛这是老天使的营销策略,清仓大处理之后,跟着亏本甩卖,学市面上商家反复运用的战术“不求营利,只求卖完”。 又像女人极尽委屈,虽然得到了想要的道歉安抚,还不肯立即收住眼泪。 于永乐在座位后排狭窄的睡铺上,如同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受了暗示,昏昏想睡。 岳健民并没有患水土不服的病,可是不知怎的,昨晚竟到下半夜才睡着,精神迷倦,喝红牛解困。 谭志成回身猛拍一下于永乐的大腿,喝道:“坐起来,咱们说说话,别睡着了。咱们再不扯点别的,老岳也要打瞌睡了。” 于永乐无精打采地应道:“说什么呢?谭兄,你讲个笑话吧,逗大家笑一笑,就精神了。” 谭志成哪有笑话讲,随意拉扯道:“你想听什么笑话?古代的现代的,国内的国外的,高雅的还是通俗一点的?” 于永乐虽然困乏,只要跟谭志成在一起,就有用之不竭的吹擂能量,道:“太高雅了老岳听不懂,通俗的我又听不进,你就讲一个雅俗共赏的吧。” 谭志成道:“这个倒简单。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要开就开国际大玩笑,免得人家说我们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是不是? “话说某年月日,联合国召开大会,老潘给我打电话,问这次会议打算列几个议程。 “我说四项议程,第一,磋商朝核问题;第二,解决粮食危机;第三,flb等小国不自量力,以小欺大,老是在西海挑事,这分明是找死,他们的总统叫什么名字了?老潘马上回答说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这名字好臭,我不想说出来。’鉴于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我天朝心胸宽广,大人不计小人过,虽然忍无可忍,还是一忍再忍。 “我说,老潘,你准备好笔纸,一字不漏地记下我这句话:‘责令他们的总统在联合国大会上作深刻检查,字数不少于五千字。悬崖勒马,痛改前非,能够悔过自新还是好同志的嘛。’ “最后一项,这是重点,有个小子叫于永乐,现在还是光杆,整天吊儿郎当,逍遥自在,弄得全世界的男人都眼红。在这次联大会议上,所有成员国举手表决,督促那小子尽快告别单身——” 岳健民笑得带呛。于永乐也笑道:“这张嘴真能忽悠,幸亏已经结了婚,否则不知道有多少祖国花朵被他摧残了。” 谭志成道:“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老潘打电话来说,前面三项已经顺利通过了,最后一项有点难,好像有人给他透露了风声,他提前知道议程,贿赂了参会代表。 “我说,岂有此理,是谁保密工作没做好。后来想了想,问题出在我这儿,我打电话的时候,那小子就坐在我身后呢——” 岳、于二人同时笑歪了嘴—— “过了一会儿,老潘又打电话来了,说:‘思想不统一,这会开不下去了。会场秩序有点乱,老谭,你不快点过来主持,恐怕我控制不住局面。’ “我说,好,我马上赶过去。不到五分钟,老潘又打电话来了,问我什么时候到。我说,啊呀——” 第八十四章、旦夕祸福 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汽车冲到沟里面了,侧翻在地。 于永乐头朝地,脚朝天,幸亏他反应敏捷,在车倒的瞬间本能做出双手撑地缓冲的动作,头部没有受到太重的撞击。 他爬起来,才看见岳健民、谭志成手臂、脸上被迸碎的玻璃划伤了,鲜血直流。 于永乐以为他们受了致命伤,吓得双腿都软了。还好,车速不是太快,他们俩也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肉受了几处伤。 岳健民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车门,爬出去。 谭志成、于永乐也跟着出来。 真是人有旦夕祸福。 三个人重新脚踏实地,互相询问有无大碍之后,才从惊魂失魄中捡回镇定。 原来刚才经过一个路口,一辆摩托车载人斜插过来,险些被撞飞。岳健民紧急避让,雨天路滑,车子不受控制。 那摩托车停了下来,远远地侦察了一会儿,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走了。 谭志成手臂上有个伤口,血流不止。 于永乐重新爬进驾驶室,捡了件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他作止血包扎。 大家早看见散了一地的水果,回过神来,才有心思重新审视财物的损失程度。 岳健民叫苦道:“咱们这次亏大了,这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呢?” 谭志成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损失先别去管它。” 于永乐提醒一句,对岳健民道:“你的车交了保险的,不知道向保险公司理赔要不要交警部门的事故认定书?” 岳健民虽然跑了多年的运输,终究是泥腿子,对法规政策的提问,一问摇头三不知。于永乐拿手机,准备上百度搜索。 谭志成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还有心情去看那些法律条文吗?先打电话报警,总不会错。”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路过的车子鲜有停下来的,他们只是减慢了速度,看有无死伤,就都踩了油门呼啸而去。 于永乐愤然道:“中国人就是冷漠,外国有一辆车停在路上,经过的司机一定会停下来,问‘ i help you’。雷锋精神是我们先叫起来的,怎么现在反而不如外国人?” 谭志成道:“别说了,你又没有出过国,怎么会知道。你说的也许是欧美那些发达国家,要是在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有辆车突然停在你身边,才要你吓尿裤子呢。” 刚说完,就有辆车停下来了。 谭志成眼睛里涌动胜利的信息,仿佛在说:“谁说我们中国人就缺少热心人?看!” 那司机将头探出窗外,瞄了一会儿,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道:“这路又宽又平,你们开到沟里去干嘛呢?” 谭志成等欣赏北方人的幽默,有点哭笑不得,只好实话告诉他,这车走得累了,想侧睡一会儿。 又有辆载客的三轮车停靠路边,下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满脸粗糙的汉子道:“这果可以吃吗?” 他这样问,分明是先礼后兵,谭志成大方地应允道:“吃吧。” 那三个人每人抓一个果子,在大腿上擦了擦,算是给水果干洗过了,吧唧吧唧地吃起来,连说:“嗯,甜滋滋的,好味道!” 吃完,返回他们的车上拿了编织袋,吃不了兜着走。 谭志成等虽然气愤,这三个人面相不善,何况出门在外,跟人家起争执,吃亏的还是自己。 只好宽宏地自我安慰道:“仓廪去一粟,想开点罢。” 他们去了十多分钟,居然呼朋引伴地过来了,假若打麻将,可以开两三桌,男女老少,开摩托车的、开农用车的都有。 前面是孰可忍,而今是孰不可忍了。 于永乐在心里骂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哄抢,趁火打劫,这是什么世道!” 不过还得低声下气地哀求道:“老乡,我们已经这么倒霉了,你们就当是做好事,少拿一点吧。” 谭志成也急得直跺脚,道:“你们能不能有点良心!” 这些人只装着没听见,往袋子里塞水果,旁若无人。 岳健民拿手机摄像,他们也熟视无睹。 谭志成等劝了这个,劝不停那个,况且他们的对话,更让人怒火中烧,一个问:“够了吗?” 旁边另一个头也不抬地道:“再装一点吧,外地人的,不拿白不拿。” 谭志成早打电话报警,盼星星盼月亮,警车终于出现,来了两个穿制服的。 那帮人已经满载而去。 这一幕何曾熟悉,港产的警匪片总是千篇一律,两帮人火拼,架打完了,警察就出现。 不过这相似的剧情,想不到会在现实中上演。 这两个警察倒是热心得很,一边听谭志成的描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还拿了岳健民拍摄的视频,当作调查取证的凭据,声明一定给他们答复。 帮忙联系维修公司,起吊车子。所幸汽车受损不是很严重。 又雇人将完好的水果装车。 烂掉的不少,损失近半。将车子开到就近的镇上,进厂进一步检修。这时天已经黑了,三个人淋了雨,冷而且饿。 这大半天只靠水果充饥,排放的尾气都是清一色的油桃味,一点杂质都没有。 先找家药店买了消炎止痛的药水,再找地方吃饭。 吃完饭,精神振作了些。 岳健民说,不知道警察会不会追究那些哄抢人的责任。 谭志成冷笑同时尖刻地道:“别做梦了,这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他们立不立案还说不定呢。咱们这次经历,就好比买了一碟肉包子,走在路上不慎摔了一跤,被狗叼走了。” 于永乐气犹未平,道:“回去我一定把视频发到网上。” 过一会,于永乐突然兴趣盎然地道:“老谭,你好像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谭志成愕然,问什么事。于永乐道:“老潘不是叫你去开会的吗?” 谭志成道:“是了。老潘过几分钟就来一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我不耐烦了,说:‘我哪知道什么时候到,老子现在车翻在半路,正在被一群刁民打劫呢。’” 于永乐笑道:“你心里面先有这种意念,难怪会翻车。” 第八十五章、慨然长叹 于永乐果真把视频发到网上,围观跟评的人不少,骂声一片。 这一次北行,等于做了赔本买卖。 岳健民被蛇咬以后,心有余悸,世界上最伟大的数学家都无法求出他的心理阴影面积,不肯再跑运输了,说得休息一些日子。 谭志成锲而不舍地给他灌输“人有失意日,马有失蹄时”的道理,胜败乃兵家常事,从哪里摔倒,从哪里爬起来,恳请他修好车子再出山。 当然天下有车的人不少,可惜志同道合的不多。 谭志成百般规劝,岳健民不为所动。 谭志成气呼呼地骂道:“受了点挫折就这样畏首畏尾,这种人一辈子都是个窝囊废。” 于永乐道:“他说他老婆临产,需要照顾呢。” 谭志成道:“你相信他的话,他老婆肚子里有没有货,你还看不出来?可笑的是他连撒谎都不会。 “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一定是被他老婆说了什么,所以害怕起来。不过他老婆确实彪悍,像河东狮。 “有一次他在家里请客,满满一桌人。我后面到,桌子太小,坐不下了,他老婆丢下碗筷,进房间锁门。 “他舀了一碗鸡汤,夹几块肉。我看桌子上已经没剩什么菜了,我以为是舀给我的,这也是待客的基本礼貌。 “结果他端到房间里去了。没多久,不知怎么回事,他老婆摔门出去了,让我们好不扫兴。你说,娶这样的女人,悲不悲哀?” 于永乐笑道:“你也真是的,为了一碗没喝到的鸡汤,就这样怀恨在心,把人家贬损得这样不值钱。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许他这种柔弱的性格,就该娶一个强势的女人,这叫性格互补。 “闲谈莫论人非,两个爷门拿别人的短处来讨论,这成什么话,反而见得我们可笑了。 “他老婆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事,真是你之前说的,‘人家在自家厕所里关了门放屁,关你什么事!’” 谭志成听到后面几句话,感觉刺耳,不苟同也不接受更不服气,闷闷不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永乐又回到昼息夜作的生活,庆幸当初听罗绍恒的劝告。 虽然留住这份工作只是权宜之计,总算得以暂时栖身,不至于成无业游民,每天百无聊赖。 他有时候也会自发感叹,时间如流水,不觉回来已经大半年,真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以前天真地认为,回来后就开始大展拳脚,建立功业。现在呢,空有一腔热血,满腹豪情,整个人却如同踩在软绵绵的海绵上,有劲使不出来。 回首这大半年,鲜有长进,枉谈建树,到年终总结的时候,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也许一个人有无出息,也有时运的说法。 他偶然翻看段子手们编的俏皮话,说“黄忠六十才跟刘备走,德川家康七十打天下,姜子牙八十为丞相,佘太君百岁挂帅出征,孙悟空五百岁西天取经,白素贞一千多岁才初恋,你着什么急?” 看到这里,会心一笑。 可是读到后面,不免黯然神伤,“盖茨三十九岁成世界首富,中山先生二十八岁创办兴中会,孙仲谋十九岁坐镇江东,康熙八岁君临天下,哪吒三岁翻江倒海,葫芦娃没出生就已经铲妖除魔,” 成名成功要趁早,生在这个快节奏、***、速成论的年代,“只争朝夕”已成过时,“秒杀”主宰世间万物,有多少青春经得起虚掷? 又说评价一个人,看他有无出息,最好看他结识什么人。 生活中交际圈子太窄了,平常相交往的人,全都是弱势群体中的重要一员,不可或缺,一个个为生计奔命,买根白菜都要货比三家,还价半天。 同事中就更不用提了,像海公公、丁春秋这些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暮气沉沉,平常就只关心超市的降价大促销,真是笑话。 远在江东的战友结婚,邀请谭志成前去做客。 退伍前,谭志成曾说,等到他结婚的时候,一定亲临庆贺观礼。千金一诺,恰好那几天没事,所以他携妻带子,出去散散心。 参加完战友的婚礼,转车移驾,登了一回泰山,感受“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人文气势。 泰山人杰地灵,古时候历代帝王都在此祭天。 谭志成登山时,也默默地祷告,求时来运转,找个好门面。 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男人无事,便惹是生非,女人无事,就会想入非非。 他老婆生完孩子带孩子,一脉相承。 如今儿子都四岁半了,从嗷嗷待哺到活蹦乱跳,已经进了幼儿园,他老婆还是一如既往地操守旧业,乐此不疲。 一个人的思想就好比一块庄稼地,禾苗不争气,就会被杂草排挤。 她平时又不看书看报,专好浏览花边角料的新闻,对“老婆老妈谁重要”这一伪命题的研究,孜孜不倦;对某些明星的兴趣爱好身高三围过往情史等,如数家珍。 她看真人秀的节目,居然能够达到废寝忘食的忘我境界。 谭志成笑她童心未泯,一把年纪了,还这样狂热地追星。 他说这句话,并无明显的用意,可是她听了,宛如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遭到亵渎,一撇一捺两弯柳叶眉瞬间挤作“一”字。 道:“是,我是黄脸婆了,那又怎样?外面有年轻貌美的等着你呢!我知道你嫌弃我了。你们男人真不是好东西,看我们青春不再了,就喜新厌旧了。” 扯三拉四,话越说越难听。 谭志成想不到极平常的一句,何以让她勃然变色,更不幸的是,全天下的男人也跟着躺枪,真是千古奇冤。 女人的思维逻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林黛玉被比作戏子,恰又看见宝玉对史湘云挤眉弄眼,愤然于胸。 宝玉百般哄劝,同时为自己辩解道:“我并没有比,并没有笑。” 黛玉哭哭啼啼地骂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还厉害呢!” 谭志成虽然觉得不可理喻,委曲求全、打躬作揖地道歉,但求息事宁人。 等她气平了,打趣她道:“你平时少玩一些手机,多照一照镜子,看看你那张脸有多么蛮不讲理。” 心想两个空碗叠落在一起,就难免产生摩擦。 所以他下定决心,要找间门面,别让贵夫人太空虚了。 第八十六章、开业大吉 也许登山时祷告足够虔诚,感动神灵,回来后半个多月,在县城找到了家做饮食生意的门面。 他做饮食毫无经验,厨艺也马虎得很,跟一个叫俞禄的朋友商量,一拍即合。 俞禄以前在餐馆掌勺过,还摆了两年的露天烧烤摊,对煎烤炒煮炸颇有心得。 这门面一幢三层,第一、二层作餐厅,第三层住人。跟房东签了合同,交了押金,简单装修,并不费时费力。 俞禄有现成的锅碗瓢盆桌椅,查缺补漏,略作补充,便能够开张营业。 为难的是起店名。 店名跟人名一样,意义非同小可,都是马虎不得的。 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受用一生,所以迷信的人都会说,好名字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m国甚至有科学家研究得出,姓名或许会影响一个人的寿命。 可是如何起一个特色、别致、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真的难住了这两个七尺大汉。 像“胖哥烧烤城”、“肥妞饮食店”这些招牌,大街上举目皆是,不但过于大众化,而且俗不可耐,还跟他们的形象搭不上半点边。 “俞大叔餐馆”、“谭老弟大排档”更叫不出口。 两个老男人闭门研究了半天,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翻书查阅、百度搜索,将平生智慧罗列在纸张上,然后用排除法进行筛选,结果全都被一一排除掉了。 不是俞禄不赞同谭志成的观点,就是谭志成否决了俞禄的意见。 俞禄道:“干脆叫‘老兵印象饭馆’得了,这名字独一无二,不会错。退伍兵本身就是个不小的消费群体,他们到这里来吃饭,我们给他们营造追忆怀旧的氛围。 “而且顾名思义,‘老兵’两个字就不自觉地给人好印象,因为你们当过兵的人厚实可靠,不会做短斤缺两和欺诈的事。自从网上爆出天价虾、天价鱼事件,人们就一直对餐饮业存有疑心。” 谭志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好是很好,可是‘老兵’涉面太大了,万一我们没做好,岂不是砸了招牌,让‘老兵’的形象受损?”还说:“‘老兵’二字的价值,不应该这么低廉。” 俞禄认为这名字的巧妙空前绝后,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所以锲而不舍,希望能够说动他的合作伙伴。 谭志成只是不肯。 俞禄枉费了许多口水,前功尽弃,甚为扫兴,负气甩手让谭志成自己拿主意。恰巧第二天于永乐登门拜访,建议用“滋百味膳食馆”作招牌。 谭志成感叹当局者迷,眼睛放光道:“好,就用它了。这名字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有点古典的味道,还富有文化气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于永乐受了侧面的赞美,有点飘然,渐渐认为自己起的这名字匠心独运。 下午,谭志成就去工商所登记注册,找广告公司制作招牌。 万事俱备,只等开张大吉。 前面三天试业,大造声势,推出特色套餐折扣价码,每天第一桌达到规定的消费额还有礼品赠送。 到正式开张的那天,摆了十桌酒席,亲朋好友、战友都前来道贺,卢克明、廖雨天、马池平也来了,谭志成见他们大老远地赶来捧场,感激不尽。 谭志成本来不想通知他们,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更不想给人留下借机敛财的意想。 俞禄有朋自远方来,找不到地方,接连到车站去迎接。 谭志成招呼客人,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 有些客人是俞禄下的请柬,谭志成不认识,到临近吃饭,俞禄还不见人影,座位全乱了套。 原计划十人一桌,有的人数还没凑满就先吃了,后面来的人又不好强塞进去,以至于有的桌缺编少员,有的则人满为患。 俞禄回来了,谭志成忍不住责怪他道:“你这样办事,当个副班长都不合格。你应该告诉人家地址,让他们自己来。不认识路?他们自己会打听呀,我们现在不过请了十桌,就手忙脚乱的,要是二十桌、五十桌,还不乱成一锅粥。” 于永乐送来了大花篮,摆放在门口,增添喜庆,恭贺他们“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一整天都在帮忙,上厅堂下厨房,来回奔走,减轻了谭志成不少负担。 吃饭时,谭志成举杯邀明月,对于永乐道:“你今天跑上跑下,够辛苦的。自己人不言谢,这一杯我敬你。” 张建捷坐在旁边,脸上发烫,谭志成早叮嘱他如果无事提前过来,他到吃饭时才现身。 于永乐笑道:“你现在是老板了,今后该改口叫你一声‘谭总’。要是有一天失业,过来投靠你,还指望你收留呢。” 谭志成道:“你开这么大的玩笑,想要破吉尼斯纪录呀?” 俞禄道:“我们能不能挣碗饭吃,还希望各位兄弟照顾,帮忙介绍生意呢。” 谭志成一家三口都搬到县城来了。 他老婆每天除了接送孩子,跟着打扫餐馆卫生,收拾清洗餐具。 他有自己的打算,等生意步入正轨,就丢给老婆接手,自己想办法做其他事。 他们做中餐、晚餐,连带开宵夜,主打特色菜石锅鱼、风味牛杂、干锅兔肉等,宵夜则以粥类、烧烤为主。 精制的菜谱,俞禄亲自操刀,对各个菜的历史、功能、口感及营养价值等深挖细论,极尽宣扬。 例如鸽子煲一栏的说明,就引用古人“一鸽九鸟”的说法,声称“采用祖传秘制配方,经过十八道工序精细烹饪而成,具有美容、滋阴、补阳、养脾、健胃、生津、活络等多种功效。” 谭志成看了,赞不绝口。 以后于永乐就有地方消遣了,他常到谭志成的店里坐。 俞禄有一具根雕茶几,形容古怪,初看像麒麟,细瞧却有几分神似晨睡初醒的人打着哈欠伸懒腰,也许雕刻家是从狮身人面像中获得灵感。 三个人坐着品茶,谈些漫无边际的废话。 他们的生意不是很好,前面一个星期,简直门可罗雀,有时一天接不来一单生意。都说顾客是上帝,来了客人,他们当成上帝他娘侍候的。 如此闲坐了半个多月,谭志成有点坐不住了。 他想起上学时好像读到过这么一篇短文,说一个人挖石油,打井打到多少米,不见石油,换一个地方再打。如是者三,一滴石油也没有。 有个地质学家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往下挖深三十米,结果石油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了。 这个故事说明这么一个道理,只要认准目标,持之以恒,一定能够挖到财富。 谭志成有时也会困惑,他们的店铺并非在繁华之区,打的这口井底下到底有没有石油?浪费时间不说,门面租金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俞禄用过来人的身份现身说法道:“就是种韭菜,也不是今天种下去明天就能收割的。” 还说开店都是这样,初亏、中平、后赚,现在天气炎热,人们食欲不振,都窝在家里懒得出门,是饮食业的淡季,等到天气转冷,火锅上市,自然别是一番景象。 俞禄自我感觉良好地道:“比其他,我可能比不过你,生意经我肯定比你念得好。” 第八十七章、恐怖故事 于永乐每到谭志成的饭馆里去,总看见他坐在收银台前玩手机。 那台老迈的电风扇如老牛拉车,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嘎的声响,提醒主人“上班期间,不得瞌睡。” 而今社会上都在谈论延迟退休,这风扇不敢悖逆潮流,虽然已经是烈士暮年,依然恪守尽忠,发挥最后的余热。 熬过这些年,假以时日,进军古董市场,被识货人相中,也算是得道飞升,苦尽甘来。 于永乐在桌子前坐下,学旧时豪侠的作派,装腔作势地喊道:“掌柜的,先切一盘牛肉,上三碗好酒。快点儿,爷吃完了还要赶路呢。” 谭志成头也不抬,同时跟着唱和道:“客官,牛肉没有,牛b要不要?” 于永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他说话不文明,被女孩子听到了,怎么好意思。 谭志成恍然大悟道:“是了,我忘记你来我这儿是有目的,难怪这段时间腿那么勤。你放心,她上班去了,等她回来,我告诉她你来过。” 于永乐道:“这玩笑开得有点离谱,你今天还没喝酒呀,怎么就开始说醉话啦?” 谭志成所说的“她”,是他老婆谢宛琳的堂妹,名叫胡蝶,年方三七,现在超市里当收银员。 人长得还算标致,于永乐武断地认为,拥有她那样身材脸蛋的人,跑去超市收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暴殄天物。 女人有一张好脸跟男人有一个好爹,同等重要;女人拥有一张好脸而同时拥有一个好爹,纵横天下。 饭店开张以后,三楼有多余的房间。 刚从学校出来,缺乏经济基础,当然能省则省,所以她搬过来和堂姐毗邻而居。 有一天同在一起吃饭,谭志成开玩笑说,要撮合他们,还说:“过年去丈母娘家,咱们可以拼车了。” 胡蝶听了,脸色微红。 于永乐以为这种玩笑,不过是一餐饭的寿命,当时也哼哈地附和。 谁知以后再去,这玩笑像破土的竹笋,不但一发不可收,还渐渐长出了枝叶。 于永乐倒有点难为情,见了她就别扭。 谭志成的老婆想代替老公解铃,道:“人家可是有男朋友了,你们别老开这种玩笑。” 谭志成道:“有男朋友又怎样?就算领了证,按了手印也不等于上保险呢。苍天不负花心人,天下没有挖不倒的墙脚,兄弟,我顶你。” 于永乐说完“顶你个肺”,接着道:“墙脚先不急着挖,你这臭脚倒该洗一洗了。把脚拿走,搭在凳子上,什么形象!最近并不停水呀,你这袜子我看从退伍到现在,都没洗过。这气味我们闻惯了,知道是什么情况,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核泄漏呢。” 进入十月份,谭志成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于永乐每天上下班,循规蹈矩。他常常感叹生活淡如死水,波澜不惊,这是对生命的蔑视。 每个月挣到手的钱太少。 天下碌碌苍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人的理想是赚钱,做梦都在数花花绿绿的钞票;另一种人赚钱是为了实现理想。 他有时也会独自发问,自己属于哪一种?有时想多了,走火入魔,怅然而恨地骂自己不争气,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划分级别,自己至今仍在幼儿园读小班。 老卓下午打电话来说,今晚照常出勤。老卓打破常规,在平时常设伏的地方摆下疑兵,却到另外一条路上去蹲守。 海公公表面坚强,内心怯懦,因为他信邪。譬如在某一个路段发生亡人交通事故,别说亲眼所见,就是耳闻,经过那个地方,他都能感觉得出阴风阵阵,毛骨悚然,小解都不敢远离组织的。 于永乐最初听说这人胆小,还以为是天方夜谭。 一个大男人居然怕鬼,传了出去,别人不笑歪了鼻子。 那天晚上,月色昏黑。 这样的月夜,仿佛是老天故意为人们讲鬼故事而精心准备的布景,不说点恐怖的事解解闷,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昨天晚上已经讲过鬼故事,今晚轮到讲人故事。 于永乐指着前方那一片幽深的树木,煞有介事地道:“刘哥,就在那里,看见没?上周有两伙人在那里火拼呢。 “听说是因为放高利贷的事,一方人觉得另一方抢了他的生意,各邀了二三十个人,带上棍棒、马刀,约到这里决斗。 “那场面就跟古惑仔电影一样激烈。一方打输了,往那个方向跑。有个人跑在后面,又被石头绊倒了,结果被追上来的人砍成肉泥。” 海公公道:“你骗谁呀?怎么我就没听说过?” 丁春秋跟着绘声绘色地道:“真的,电视都播出来了。你不看报不上网,当然不知道了。我早叫你把这个老人机拿砖头砸了,换个智能机。 “这年头不上网,成了睁眼的瞎子。听说打斗双方的人都被抓起来了,一个不漏。那个砍人的人被法院判了刑,还要拉到这里枪毙呢。呯!” 胖头陀道:“这条路已经没有人敢走了,卓队还带我们到这来,鬼都不见一个,真是失误。” 于永乐接着丁春秋刚才的话道:“照理说这里不是刑场,不会枪毙人的。不过冤头债主,这也叫血债血偿,互不相欠。 “否则到了阴间,两个仇人见面,还有一番打斗,地狱都不得安宁了,阎王爷一恼火,说不定就会接连不断地派出勾魂使者。 “刘哥你见过子弹头吗?当然没有。有花生米那么大,沉甸甸的,筷子都夹不起来。” 海公公嘿嘿地笑,假装嘴硬道:“你们接着掰,我只不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胖头陀道:“老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开个玩笑,你认真起来。我们讲真实的事,你又当笑话来听。” 也许是因为钓鱼禁声,卓队长见他们吵嚷得厉害,道:“你们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老刘你别听他们的鬼话,这几个人不是什么好鸟,就会唬人开心。各就各位,前面好像有车过来了。” 卓队长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一线灯光正从路的尽头由远及近地移过来了,所以他加上“好像”二字,真是画蛇添足。 他倒不俯身将耳朵贴靠地面,听听车轮滚动传来的声波,因为声音在物体间传导要比在空气中更快,更远,这是物理课上曾经教过的常识。 第八十八章、穷寇莫追 车子近了,果然是拉木头的。卓队长举牌,那车子便徐徐在路边停下。司机跳下来,接受例行检查,证照不齐全。 卓队长就要开罚单,扣押车辆。 司机软商量,见无法通融,同意接受处罚,可是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得打电话叫人送钱来。卓队长看他爽快地头答应,心生诧异。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来了一辆面包车,急剧地刹车,下来七八个人,倒拖各路兵器。 卓队长眼光犀利,看见情况不对劲,大叫:“上车!”猛拉车门,上了副驾。 胖头陀平时行动迟缓,这时也动如脱兔。 于永乐突然醒悟有人要暴力抗法,亏得以前练就敏捷的身手,一跃钻进了车里。 所有人都上了车。 丁春秋启动车子,油门一脚踩到底。 那几个人也返回自己的车上,穷追不舍。 他们有备而来,车牌都卸掉了。 而刚才拉木头的车子,车牌也已经被泥尘遮盖住了,当时只想着开罚单,没来得及取证。 这时正处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有追兵,真是千钧一发。 海公公语无伦次地道:“报警,快!电话打。” 卓队长倒是有为将帅的潜质,处乱不惊,道:“报什么警,等警察来,只能帮我们收尸了。” 问:“前面那条路通哪里?” 胖头陀告诉说是什么村。 卓队长指令他左打方向盘,就往那个村开去。这是条单行道,路面极窄,白天交车都得小心翼翼,后面的车无法超越,只能在后面跟着,不紧不慢,不离不弃。 卓队长交游广泛,只听他在电话里道:“老表,睡啦?你先别睡!我们正被人追呢,赶快叫上几个人救命。还有十分钟就到你们村了,快!” 其余的人听说搬了救兵,悬着的心才松缓了一半。 进了村口,早有十多个人在那里等候。 追兵从照射的灯光里,看见前方有人群聚集,料定这些人并非“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或者“心血来潮,察观天象”,所以调转车头,溜之大吉。 丁春秋携众人之威,踊跃道:“赶快追呀。” 卓队长援引兵法上的名言,举手制止道:“穷寇莫追。” 放他们走了。 原来那个拉木头的人,上周因拉白泥超重,吃了罚单。 更早些时候载白云石,又因一路扬撒遭到处罚。 一个月里,接连被罚了五六次,对制服恨之入骨。以为有人故意跟他找茬,起了报复的心,这次携带重兵,尾随于后,心想若再受罚就动手,解心头之恨。 于永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满手心都是汗。被人撵着的滋味,真不好受。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不期而至,让人毫无防备。 在此之前,还感叹生活太平淡了,谁曾想波折一来袭,就是惊涛骇浪。 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一次的午夜惊魂,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风险。 卓队长倒若无其事,和他的老表们谈笑自如,可见他是出过海的人,见过大风浪,这点小插曲,权当晴天落雨三两点。 乡民好客,又要邀请他们进家宵夜。卓队长说明天一定带酒菜登门,谢搭救之恩。 返回县城的路上,卓队长突然变迷信起来,责怪于永乐无风掀波浪,凭空杜撰什么野林决斗,差点招来血光之灾。 于永乐这时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悦,挪用阿q那句风靡一时的名言,笑道: “总算被儿子撵了一回。卓队你说这话就有点不够水准了,要是我说什么来什么,可就好了。回去赶快买彩票,保证每人中大奖。再说了,偶尔出一出洋相也好呀,外人看我们穿这身制服,多么威风。” 还说什么英雄也有落难时,一个人一辈子永远春风得意,天下断然没有这样的剧本。 老卓鼻子“嗯”一声,心想这年轻人夸夸其谈,说得倒是轻巧,那时落荒而逃,想着保命要紧,可没有现在那么神气。 于永乐回到家里,把刚经历的事向罗绍恒说起,虚构了许多故事情节。 这一页很快掀过去,可是以后再上路,心里总是不自在,虽然没有被蛇咬,见了草绳也起了戒心。 幸好那几天秋雨凄迷,不用正常出门。 他自信对这份工作的了解已经足够深透,个人的成长、事业的起步,它所能给予的帮助,仅此而已。 听前辈们说,退伍回来后,至少得有一年的过渡期。 等过了今年,自己一定辞职,尽管它安稳,温水煮青蛙的例子,当引以为戒。 那天是十一月九日,之所以对这一天印象深刻,因为他临近中午起床时,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柏林墙被推倒的纪录片。 东、西德重新走到一起,就是在二十几年前的今天。 主持人用深沉沧桑的嗓音总结说,“统一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任何阻挡时代进步的逆流,最终都将被历史的滔滔江水所淹没。” 这显然是事后诸葛亮,统一是民心所向,分裂也是大势所趋,翻看今天的欧洲地图,小国林立,而当初它们都是一个大家庭中的成员。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似乎只有受儒家文化影响深远的国家才适用。 于永乐看得津津有味,正在这么想,电话响了,是卓队长打来的,告诉他说晚上有人请吃饭,大概多少人,叫他提前到滋百味膳食馆订一个包厢,准备些什么菜谱。 于永乐曾介绍他们到谭志成的店里用餐,老卓对这里的菜肴颇为满意。 于永乐本想问一起吃饭的是什么人,最后居然没有问,保密纪律上的一条“不该问的不问”,至今仍在保质期内。 何况有人请吃饭,重要的是有饭吃,而不必去管他什么人请,过于计较细枝末节,就显得本末倒置了。 庸人多自扰,常闹这样的笑话。 晚饭定于八点钟。华灯初上,于永乐就到了谭志成的饭馆,帮忙摆碗安箸。 老卓、丁春秋、海公公等同坐一辆车来。 刚喝了半杯茶,请客的人到了,大家同时起立。 首先进来的那个人,个头不高,熊腰猿臂,仪表不俗。 老卓高声招呼道:“老郑,咱们又见面啦!” 热情地握手,拉椅子让他坐主席。 老郑客气一会,同各人握手毕,也就坐下了,呵呵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他带了四个人来。 第八十九章、此去无回 叙过寒温,大家才知道老卓老郑是同学。 老郑大腹便便,脸上一层层的肉烘托出他深不可测的笑容。 他往那里一坐,稳如泰山,几乎可以把弥勒佛两侧的对子,“开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移植过来,以示此对联并非弥勒佛独所适用。 于永乐眼光一扫,发现对面坐的那个人,正是昨晚出勤时,被暂扣的车子的主人,叫阿达,便对这次请客的用意猜出八九分。 老郑问:“没有其他人啦?那么,咱们开始吃饭。” 老卓对左右手道:“郑哥好酒量,我量了好几次,深不见底。你们可要好好表现,多敬郑哥两杯。” 三杯过后,老郑转入正题道:“老同学,这事你抬一抬手,尽量通融一下。说实在话,他们做这行也不容易,拉一车木材不过赚些油米钱,要是被罚,可就赔了本了。” 卓队长面有难色,道:“老郑,你我的交情,没必要拐弯抹角。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要是在路上,我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行了,现在已经到了局里,上面已经知道了,处理起来,可能有点麻烦。” 老郑呵呵笑道:“什么麻烦不麻烦,还不是你一句话。这要看这帮小兄弟会不会做人,有没有把你陪好,是不是?” “回去先看领导的处理意见,我在旁边尽量说好话。这样吧,以后再有类似情况,你们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做准备。” “赶快把卓哥的号码记下来呀。”阿达慌忙掏出手机,就要记号码。 老郑骂道:“年轻人不懂规矩,领导的电话就这样给你吗?一点不灵活。”年轻人会意,倒满一大杯酒,起身离座,举至眉毛,道:“卓哥,谢谢关照,这一杯我敬你!”一饮而尽。 卓队长赞叹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老郑,你的这几个小兄弟全都是海量,看来得到了你的真传。当年‘郑教主’的威名,号称酒场上的东方不败,现在又培养了一批小兄弟,后继有人,你应该感到欣慰了。” “哪里哪里,不过比起你‘卓一缸’,我们差得远了。” 老郑哈哈大笑,回忆起当年的快意写恩仇,似有陶醉之态,嘴角浮起的笑容厚重结实,道:“岑掌舵、吴底洞好久没见音讯了,我上半年曾给他们打过电话。今年春节,你设法把他们召回来,咱们好好切磋切磋。” 吴底洞、岑掌舵、郑教主、卓一缸曾在一个单位里共事,号称“四大金刚”。 四个人曾坐在一起煮酒论英雄,从早喝到晚,未分胜负。所以他们酒量的先后次序,只能以姓名笔画来排名。 于永乐听见这些绰号大有来头,甚感兴味。老卓滔滔不绝地演说道:“我们当年太疯狂了。不是跟你们吹,那时候单位间搞交流,吃饭时都会有一场拼杀,下决心要把对方全放倒,有一个人站得起来,也算打了败仗,回去后局长照样拍桌子。 “只要我们四个人往那里一坐,军心就稳了,所以每次局长出去,都会把我们带上。有句歌词怎么来着?‘枪挑一条线,横扫一大片’,就是专门为我们唱的。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年轻,今晚喝多了,第二天一样能够爬起来上班。现在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照以前那种喝法,身体扛不住了。” 众人同时给郑、卓二人投去钦佩的目光,各说一两句话恭维。 于永乐道:“卓队你们这些辉煌的历史,后人是很难超越的,我们这些小辈只能望尘莫及。” 阿达看见今晚要求的人,跟自己的表哥关系这么铁,渐渐放了心。 吃完饭,大家坐着喝茶,说了一回闲话,就地解散。出饭店时,阿达准备了点“小意思”,乘机给老卓。 老卓客气道:“自己人,别搞这一套。” 塞了两次,老卓只是不受,他也就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 第二天处理结果出来了,卓队长秉公办事,并没有因为熟人而徇私。不过他亲自打电话跟阿达解释说,当晚回来罚单已经下来了,入了系统,无法再修改,乞请谅解。 满怀期望,却是失望收场,对心理上地打击近乎灭顶。 阿达打的如意算盘,想不到到头来变成竹篮打水,还得照交高额罚款,并且请客又破了一层费,既气且恨,把饭局上偷录的视频发到微博上,配文说某公职人员吃请不办事。 这无疑刺痛了网民们敏感的神经,消息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跟帖谩骂无数。 本县的纪委注意到了网络舆情,很快约老卓去谈话。 老卓自知麻烦事来了,不过他仍抱侥幸,避重就轻地承认些问题。 他从纪委那里喝茶出来,就给于永乐等一一电话嘱咐,有些话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要矢口否认,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装聋作哑。 老卓犯了策略上的大错误,他还不知道网络反腐的威力。 有些事一旦在网上发酵,剧情鲜有反转,当事人十有八九会摔得四脚朝天。 也许他那时已经是骑虎难下。 纪委顺藤摸瓜,不但证实了他接受私人宴请,还掌握了他假公济私、失职渎职、生活腐化、私设小金库、在私人企业里持干股等诸多证据。 这是典型的顶风违纪,属于“不收敛、不收手”的范围,处理当然从重从快,所以老卓再次到纪委那里去喝茶,就再也回不来了。 老卓想不到他会在不惑之年,遭遇人生的滑铁卢。 年初陪夫人逛寺庙,有个古装扮相的江湖术士断言他今年会有劫难,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把他的符咒带回家贴于厅堂之上,就能逢凶化吉。 卖狗皮膏药的人,胡言乱语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的话能信吗?他们就好拿耸听危言吓唬人,为了糊口,就给人强加无妄之灾,毫无道义。 老卓当时一笑置之,可是江湖术士的话,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根,像半夜里睡觉,寂静中隐约听见老鼠啃啮东西的声音,声音虽小,搅动得让人心地烦躁。 而要铲草除根,或者咳嗽一两声把老鼠吓走,并不容易。心想再过一个多月,新年的钟声响起,一年来悬着的心病就可祛除了。 没想到首先听到的,居然是“当”的一声响的警钟。 第九十章、周年纪念 老卓出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永乐等这些临时工跟着倒霉,同时被辞掉。 吃饭那天的二十多年,柏林墙倒了。于永乐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餐饭,丢了工作。 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虽然这份工作在自己心目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但当它真的失去了,还是让人感到扼腕。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拥有时不知珍惜,失去后倒又怅然不舍。 他得到去职的消息,刹那间竟有种心按在荆棘上的感觉,隐隐作痛。 幸亏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塞翁失马的道理,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眼前失去了一棵树,前面或者会有一大片森林。 君子坦荡荡,拿得起放得下,成大事者,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锻炼。 于永乐用这些牵强的道理、精妙的计算来安抚自己,就不再觉得亏心负疚了。罗绍恒见他若无其事,赞他想得开。 老卓被调查后,罗父也被叫去协助调查,询问老卓给他们提供了哪些便利,他们是否投桃报李,输送了利益。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罗绍恒那几天来去匆匆,似乎心事重重,于永乐只能装糊涂,不敢过问。 他想今年到此为止,该为明年作重新规划,做长远的打算。 “物联网”的念头重新在他心里苏醒,他每天上午去走市场,访客户,和战友联系,了解需求,对比各地特产的质价。 都说机遇垂青有准备的人,做足了该做的功课,只等水到渠成。 下午就到谭志成处喝茶。谭志成他们一如既往地开于永乐和胡蝶的玩笑,如火如荼,大有蔓延升级的趋势。 于永乐毫无气势地抗议道:“我真服了你们了,一个玩笑连着开一个多月,不觉得太单调吗?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变乏味的。” 谭志成的老婆要保护她堂妹的名节,常劝说玩笑适可而止,后来竟然把持不住变节投敌,以至于助纣为虐。 有一天晚饭,于永乐和胡蝶成为一衣带水的邻居,谭志成的老婆偷偷拍了张相片,供各人赏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他们俩“撞脸”,越看越觉得有某种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他们一浪高过一浪的玩笑里,胡蝶匆匆吃完饭,丢下碗,扭头娇羞地走开了。 于永乐也觉得心中有鬼,他自信能言善辩,每有胡蝶在场,不知怎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又像两只脚被绳丝缠住的鸡,行动不自由,说话都吞吞吐吐。 他诚惶诚恐,假如咽痛是感冒的先期症状,口吃是不是堕入爱河的预兆、至少有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张建捷到底进了公安系统,成为一名治安警员。 他起初有些不乐意,因为治安大队人少事多,跟想象中的进个人傻钱多的单位,有不小的心理落差。 不过他独自闹的小情绪,很快无疾而终。 上班第一天,财务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甩给他一沓钱,叫他去买打印纸。 张建捷愣了一会儿,立刻心领神会。 一个星期后,他请谭志成等吃饭,为自己顺利安置工作举杯,将此事抖出来炫耀。 谭志成想这种事多少有点不可告人,正好比脓疮不是战疮,不能脱衣示众,笑道: “这么说来,你真是‘钱程’不可限量。要不要我替你开个账户?以后收到的赃款转移到我的户头上,我替你扛风险。万一你被查,人进去了,钱我还可以帮你花。” 张建捷扫兴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刚参加工作,你能不能说两句好话?” 于永乐看张建捷脸有愠色,忙说:“职场也是个大染缸,你收了这些钱,就好比古代纳的投名状,以后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过这些话你真不该和我们说,要知道我不敢保证能够替你守秘密。再说了,凭什么叫我平白无故地替你守秘密呢? ”除非以后你收了钱,每月请我们吃吃饭,这叫吃人家的嘴软。你现在可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呢,哈哈。” 谭志成自知刚才语失,开玩笑过了头,忙说:“下周就是我们退伍周年纪念日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我有个提议,把十二月一日定为我们年终总结的日子,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大家一起聚一聚,互相交流一下,总结一年来的收获,谈谈各自的打算。 “不要回来以后,各忙各的事,电话都少打,打开微信就只会抢红包,感情就是这么变淡的。你们有没有意见?没有就好。 ”永乐,你负责通知宁思瑜和何忠勇,叫他们准时回来。请不了假?请不了也得回来,一年就那么一次。你说这是组织作的决定。” 夜阑人静,谭志成想起跟张建捷开的玩笑,鄙视自己阴暗的心理。 那时听张建捷说得了灰色收入,竟会有轻轻的一阵妒嫉。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痛恨腐败,只会因为自己没有腐败的机会。这是人性的弱点,足见人人都有犯罪的心理。 想到这里,鼻子“哼”的一声冷笑。他老婆以为这是他梦里发出的声音,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不让他继续出声,免得惊醒了孩子。 于永乐电告何、宁,叫他们准时赴会。 军令如山,两人按时赶回来了。 请假并不难,而今高铁四通八达,天涯若比邻,从东莞回来,坐动车不过几个小时。他们回来住三天,然后返回去上班。大家见了面,难免一番嬉闹。 于永乐握着宁思瑜的手,假装认真地端详道:“我看你气色比以前差多了,一定是这几个月声色犬马,纵欲无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细水才能长流,你老兄可不能仗着年轻,乱砍滥伐,也要保重自己啊。” 张建捷问他们一天上多少个钟头的班,一个月休息几天,工资多少等。 谭志成亲自下厨,按照湘菜的口味配材调料,因为这一餐要尽量吃出怀旧的味道。 何忠勇不时到厨房里去调研,里面烟熏火燎,一路打着响亮的喷嚏逃离出来。 何忠勇只好在外面隔空喊话道:“老谭,随便炒两个菜行了,别搞太丰盛。” 桌上摆着八菜一汤,大家入座。俞禄列席。何忠勇抢先道:“庆祝我们今天团聚,大家干一杯!” 于永乐笑道:“摆正你的位置,你看在座的人,论年龄论资历,哪一个不比你大,哪轮到你带头喊口号。我们应该先请老谭作指示。” 宁思瑜道:“是呀,我们先集体喝首歌,然后请老谭宣布这顿饭的主题,布置饭后的工作。” 谭志成道:“别闹了,你们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能说会唱。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知道的,借机会聚聚,互相交流一下。你们把话题说得那么郑重,之前怎么不挂个横幅在这里?” 于永乐道:“我是想到了的,横幅内容都想好了,就叫‘退伍周年纪念恳谈会’,老谭你不发话,我不敢擅自主张。” 张建捷道:“那你应该主动请示呀?瞧你说这话,明显条令没背好,做秘书肯定不合格,应该罚酒三杯才对。” 于永乐笑道:“我是该罚,等一下再作检讨。谭总,你快说两句吧,这一桌好菜太诱人了,何忠勇眼睛直直盯着,哪块肥哪块瘦,他心里早就作好了记号。” 何忠勇来不及抗议自己躺枪,其余的人哄笑之后,都要求谭志成“说两句”。 第九十一章、黑白交替 谭志成道:“真的要说?那我就不客气啦,啊?以前常说‘没有总结就没有提高’,要说主题,那就是‘回首过去,展望未来’。 “时间不等人哪,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不妨聊聊今年有什么收获,谈谈明年有什么打算。 ”大家兄弟一场,应该找机会多聚聚,掏掏心里话。人生应当有计划、有目标,不能手抓两把泥,脚踩西瓜皮,是不是? “不要到下一个纪念日聚会,一个个两手空空,这个穿着拖鞋,那个袜子破几个洞,是不是?废话不多说,先干一杯!” 宁思瑜放下杯子,道:“今天一团高兴,老谭你别定这么沉重的话题,好不好?今年我感觉自己一事无成,到现在还真的是两手空空,真惭愧。” 张建捷道:“要说惭愧,我就更加了。上半年一直等着办理结账转业的手续,办完手续回来,就等着安置工作,这一年就是这样‘等’没的。感觉还真没有什么可总结的。” “这可怎么说?一个个藏着掖着,不肯表露心迹。难道你们都已经找到了什么好路子,怕说出来被我抢了饭碗?我今天炒菜够辛苦的,你们不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好像有点对我不住呀?”谭志成欣然欣赏自己的幽默。 于永乐道:“老谭成竹在胸,一定是打好了腹稿。你何妨先说两句,让我们也好照着葫芦画瓢?” 谭志成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作了一番长篇大论的总结: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一年过去了,我们总算经历了些事,获得了些感悟,心理上也起了些变化。 ”比如退伍前,对社会不了解,脱下军装的那一刻,心里面感到迷茫得很,不知道将来的路怎么走、往哪里走、能不能走好。 “军营到社会,中间横着一条河,这一年来,我们摸着石头,已经到了河的对岸,虽然没有捞到什么大鱼,至少没被淹死,也许还学会了一些水性,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或者刚离开部队时,心比天高,满腔热血,定的目标太高了,回来后发现现实并没有理想中想象的那么美好,开始修正自己的计划,懂得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的道理,这就是心理成熟的表现。” 何忠勇、宁思瑜同时说,谭志成总是比他们站的.asxs.高,说话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像他那样说话,他们学不来,这也许是在部队时当班长和做普通一兵的区别。 诚如刚才谭志成所言,一年说短不短,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 这一年虽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总算积攒了些经历,收获了些见闻,对生活的体味、命运的思考,比之前加起来的总和还多。 过去吃的是大锅饭,无暇想自己的事,而今自己买菜做饭,更能真实地感受水的冷暖。 他们之所以加入打工族,是因为前段时间在家太无聊了,与其在家无所事事,不如出去见点世面,寻找机会。 他们刚到广东,身为异客,体验世态炎凉,品尝人间冷暖,人生百态有时候让人看不入眼,看了刺痛人心。 在外漂泊的日子,愈加想念以前稳定的生活,幸亏身上盘缠充足,找工作的那段时间,虽然浪迹,尚未露宿。 因此,宁思瑜说,人有时候真是犯贱,入伍前,死了都想着当兵;当兵后,死了都想着退伍;回到地方,死了还想着部队。这句话引发大家的共鸣,彼此心里充满了感叹。 梦回吹角连营,这是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经历。刚回来的时候,梦里常被号声逼醒,以为起床的时间到了,或者有了紧急任务,挣扎着坐起来,才想起这些事已经与己无关。 清醒与梦境隔着一条鸿沟,醒来后就很难再入睡,往事故人趁机来访,一幕一幕涌上心扉。 有时候就这样对着高高在上的天花板,细数过去的点点滴滴,曾经的人和事。 回忆是失眠的催化剂,又像拴在院子里的恶犬,阻挡了睡意地拜访,直到窗外微白,才又在蒙眬之中再度失去了意识。 于永乐道:“打工的辛酸,你们经历过了,体会更深刻。可是你们就甘心这样继续做一个打工仔?这跟吃青春饭没有什么不同。”报告自己的计划,问宁思瑜有没有兴趣。 宁思瑜苦笑道:“青春?你以为你还有青春吗?我们的青春已经全部献给了火一样的军旅。”不过对于永乐的报告,倒是兴味颇浓。何忠勇说,这想法很有创意,但要真做起来,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建捷道:“做了,才会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刚才老谭说的‘过河’,我觉得很有道理,你不下水,就不知道它的深浅。 “可惜我现在上班了,分不出身,要是在半年前,我一定和你一起干。 ”不搞点副业不行啊,他娘的靠领这点工资过日子,半死不活的,偶尔买一包十元以上的烟,只有过年过节、走亲访友时才下得了决心。” 谭志成早知道于永乐有志于此,他觉得自己有鼓舞的义务,帮他们分析,说了许多打气的话。 还说什么:“经历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年轻就该有股闯劲,人生能有几回搏,再不疯魔就老了。 “一事不干当然保险,畏首畏尾,也将一事无成。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有一个妈妈就足够了,可是多认一两个干娘,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相信明天会更好。” 谭志成也有自己的计划,行胜于言是他的人生信条,所以并没有在吃饭时作报告。 各人见他生意日渐红火,以为他要学他的表哥“坐守荆州,别无远志”。 那天大家议定饭后去好歌坊k歌,把身体里剩余的精力尽情地宣泄。 看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了,得转移阵地。包厢早已经订好,他们点唱的歌曲,经典怀旧居多,看点歌单就知道他们都是有一定年轮的人。 在部队那些年,网络歌曲来势汹汹,大行其道,大有反客为主的趋势。好多网络歌曲就像打到岸上的浪花,一朵朵美丽地绽放,潮去了无痕,没来得及给人们留下印象就已作古。 网络歌曲是快餐文化的一种,今天的菜当然不可能留给明天的客人。好多歌他们闻所未闻,不知怎么唱,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好歌坊凌晨两点钟打烊,直到服务员下了逐客令,谭志成等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下楼,门口分别。 于永乐只是觉得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也许是前几天寅吃卯粮睡过了头,把今夜的睡眠给预借了。 与其在床上辗转,不如在路上走走,他决定走路回去。 半路他想:人生如果有阶段论,这一脚的落点是终点,迈出的下一步又是新的.asxs.;江湖即是社会,社会即是江湖,都说江湖凶险,人心不测,自己交了一年学费,而今看来,不过如此。这些心得,不知道是在哪本书看到过的,还是此刻突然的灵感。 于永乐有点得意,抬头仰天一笑,胆气壮大了好些。 天上的星星跟街上的行人一样寥寥,白天的喧嚣已经在夜的昏浊中沉沉酣睡。 夜色正浓,似乎正在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去,但它终究不会一睡不醒,黑白的交替不可阻挡,这既是简单的自然现象,也是浅显的人生哲理。 第九十二章、似水流年 世事多变幻,有时阴差阳错,让人措手不及,更让人哭笑不得。 于永乐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信成县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县长赵汉荣的司机。 这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漫漫人生路,大多数人都是在随波逐流,真正能够按照自己规划好的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屈指可数。 命运这东西,有时确实挺会捉弄人。 回顾退伍这三年来走过的路,对比当初的抱负雄心,只能让人独怆然而泣下。 这三年来,他开过店,跑过货运,走南闯北,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更谈不上什么建树,与当初设定的目标天壤之别。 有一次,他请谭志成吃饭。两人酒酣耳热之际,于永乐不禁发起了流年似水的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三年过去了,我现在一事无成,真窝囊。当初没退伍时,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看来,是有点盲目乐观了。” 只因这一句话,刺痛了谭志成的心事。他犹然记得好像在一次聚会的饭局上,发表过的一段即兴演讲,说从军营到社会好比过河。河水的深浅,要自己卷起裤管走过去才知道。 当然过河过程中,要学会游泳,呛几口水自然无可避免。可是这几年一路走来,水是喝了不少,感觉肚子已经快撑不住了,依然饿得两眼昏花。他开的小吃店,生意不温不火,想到放弃,又觉得这鸡肋挺有味道。 谭志成道:“我们不是有点盲目乐观,而是太自以为是了。像我们这种人,在部队时走路习惯了直线加方块,要真正想在社会上弯道超车,看来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顿了顿,突然拿杯子敲桌子道:“今天咱们怎么说这么颓丧的话题?我说小于同志,振作点吧,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没死,总有咸鱼翻身的一天。” 于永乐也同时换另一种口气说话:“得了,得了,我认错甘愿自罚一杯。再说下去,你又要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一套理论糊弄人了。不是我们不努力,只是运气暂时不给力。提前为我们咸鱼翻身的那一天,干杯!” 谢天谢地,这一页马上就要翻过去了。 于永乐能够去帮赵副县长开车,多亏了县招商局罗必强局长的极力引荐。照理说,县级局长是县里的中层领导,招商局又是职能要害部门,于永乐与罗局长素昧平生,罗必强不会额外垂青,极尽提携之能事,将于永乐引入体系内。 于永乐能够与罗局长结识,纯属机缘巧合。罗局长对于永乐另眼相看,甚至感激涕零,就有点无巧不成书了。 罗局长四十多岁,圆脑肥肠。 都说四十不惑,这话有两种说法。 四十岁之前,干事充满激情,所以春风得意。 四十岁之后,大多数人已经碰触了事业的天花板,职务上升无望。 事业无法发展,身体唯有发福。 这年头肥胖的人越来越多,这是时代的不幸。时代的不幸自有时代去承担。个人长得胖,就是自己的不幸了。更不幸的是,自己的不幸他人无法代劳,只能自我承担。 上个月,罗必强出差回来,直奔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 主任医生杜子腾手捏罗必强的体检报告单,嘻嘻哈哈地打趣道:“强哥,你看你,职务原地踏步,血压步步高升,其他乱七八糟的毛病,稍后我再慢慢跟你细说。别说我没警告你,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听我的话,戒酒戒烟,保重身体。” 罗必强侧身坐在沙发上,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道:“你说我这血压,离警戒线还有多少?” 杜子腾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再不听我的话,我该给你准备副挽联,上写‘此君贪杯,死不悔改’。如果老兄你不满意,趁现在提前修改好,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杜子腾和罗必强是初中同学,两人惺惺相惜,所以他对罗必强的病理分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了杜子腾的劝告,罗必强开始感觉后背发凉。 两人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在饭局酒场上生死与共,对身体在所不惜的。 杜子腾终究在医院工作,随着年事更涨,对身体的透支起了心理上的恐慌。 医院是人间与天堂的转乘站,这些年看着不少人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对生死起了敬畏之心,将养生的重视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二十年后,杜子腾对酒的态度,已经天翻地覆,当初杯子一端豪气干云的气度荡然无存。他并非与酒完全断绝了关系,只是每晚睡觉之前,小酌半杯自泡的药酒,以求滋肝明目、润肺健脾。 罗必强就看不惯他这种扭捏作态的样子,说生死有命,听那些养生专家胡说八道,无异于自废武功。还说:“养生的最高哲学是顺其自然,饮食随心所欲,凡事不必刻意为难自己。人算不如天算,那些所谓的养生专家,开口闭口一套玄乎其玄高不可攀的养生理论,结果比普通人家还先死,真是讽刺。” 罗必强说这些话,是在年龄比现在还年轻十岁、腰围比目前小三分之一的十年前。 罗必强在四十多岁时,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死了,因为近年来身体里传来的警示信号,接踵而来。 可是作为招商局长,又不能拒杯于千里之外。每次随县领导外出会客商,在谈判桌上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能在酒桌上一决高下。 罗局长海量,杯子端过去,对方无不束手就擒。 过去年轻,酒桌上披坚执锐;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于是开始调整战术,学会了虚张声势,避实击虚。 静以修身,是罗局长现在推崇的养生哲学,所以钓鱼成了他最大的雅好。 当然罗必强堂堂一县之招商局长,从来不用为吃鱼操心。 他自己作过总结,钓鱼分三种境界。 第一是奔鱼而去,钓鱼、杀鱼、吃鱼、喝鱼汤,最后连鱼骨头也没舍得丢掉,留给猫吃,这是俗人的作风,天下碌碌者莫不如此。 其次是钓胜于鱼,钓得到钓不到,皆乐在其中。 最高境界当属姜太公,名义上钓鱼,实则钓天下。 罗必强结合自身实际,对号入座,认为自己比第二层级略高半筹,所以他给自己的定位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九十三章、救人一命 这天周末,罗必强一早就携带钓具,备足饵料,驱车前往以前常去的水库垂钓。这水库青山环绕,周边幽静,景致怡人,是垂钓爱好者消遣的好去处。 奇怪,往日来到这里时,有利的钓鱼位置已经被其他钓友捷足先登;今天过来,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展眼望去,一汪湖水如镜,倒映着高不可攀形状各异的白云,懒洋洋地在半空中孤芳自赏。 罗必强找了个风水宝地立足,放下钓具,摊开马扎,舀了半瓢水调配饵料。随着鱼杆“唆”的一声甩出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浮飘,颇有一番独钓寒江雪的滋味。 罗必强独占整面湖,鱼儿却对他置之不理。钓到中午,抽了半包烟,除了机械循环地甩钩收杆,网袋里依然空无一物。心想莫非今天所有的鱼受了什么刺激,集体绝食?真是岂有此理。正在觉得索然无趣,要收工打道回府,突然浮子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接着猛然下沉,鱼杆几乎要脱手。 这是条大鱼,大得出乎罗必强的意料。 正像买彩票的人,过往一次未中,一中就是大乐透头奖,再坚强的内心也无法承受意外的惊喜了。罗必强突然觉得心跳在加速,血压升高,大脑供氧不足,几乎要昏厥过去,以至于失足掉进了水里面。 那水有一米多深,不多不少,刚好是致命的深度。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见过许多人起起落落,他自己也沉沉浮浮,早习以为常;可是在水里面沉沉浮浮,人生还是头一回。罗必强本不懂水性,慌乱之中只能拼命挣扎,大喊“救命!”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于永乐替母亲给乡下送货返回,路过水库,停车想休息片刻,顺便游览此处山水的旖旎风光。回来这些年,终日忙于生计,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突然发现百米开外的离岸不远的水里,扬起阵阵水花,料定有人落水了。于永乐一个箭步飞奔过去。在部队时,他是短路名将,这点距离,并不耗费太多的时间和力气。近了,果然有人在水里踩着太空步,筋疲力尽慢慢往下沉。 于永乐环顾岸边,并没有可以施救的棍子和绳子之类。救人于水火,不能再犹豫了,来不及脱衣服,纵身一跃,游向沉溺的人。 那时候,罗必强已经沉陷绝望,看见有人朝他游过来,意识倒回光返照似的清醒过来。 于永乐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前学的落水救助知识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为防止对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抱紧自己而双双毙命,待靠近了,脱下上衣甩过去,让对方抓住其中一只袖子,慢慢将他拖向岸边。 罗必强身躯庞然,又呛了半肚子的脏水,厚实的体重注入了不少水分。好容易,到浅水处,连拉带拽,到了岸上,瘫软倒在泥地里。回过神来,才有工夫看被救者的脸。 此时罗必强鬼门关前走一回,惊魂未定,又因喝水过多,脸色惨白如纸。于永乐扶他起来,协助他弯腰将肚子里的水呕出来。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看他神智清醒了些,永乐道:“老兄,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这四处无人,要是我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罗必强有气无力地说:“我该怎么谢你,救了我一命。” “谢就不必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罗必强依然毫无气势地摇摇头,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白唾沫。 于永乐看他比自己年长,不好再说其他话。又过了十多分钟,看他渐渐气色如常,于是起身告辞,叮嘱他自己“保重”。刚走没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喊:“小兄弟!” 于永乐转过身来:“还有什么可以帮你?”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能否留下你的姓名电话?日后必有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看样子你也是本地人?” “是。” “既是本地人,就该知道这水库有些故事。此地不宜久留,记住了,以后不要再单独一个人到这里钓鱼了。” “这话说得有点玄乎。”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听说的,大概五六年前,对面村有个女人,因为怀疑丈夫出轨,一时想不开,跑到这里跳河死了。你真的没听说过?” “听过,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听过就好,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还是忌讳一些好。哈哈,跟你老兄开玩笑的,赶快回去吧。” 于永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车上,为防止湿衣服浸湿车子的座椅,将衣服脱得只剩最后的底线,撕了半边纸箱当垫子,启动车子,一溜烟离去。 话说回来,穿着底裤开车如此拉风的壮举,二十年内,恐怕也是后无来者的大胆尝试。 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于永乐认为,扶危救困是善良公民的本能驱使,并不值得夸耀,所以他并不记在心上,这事很快翻到另一页。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于永乐收到一条短信,那短信使用半文言文的文字,内容非常严正老到,似乎连标点符号都经过再三斟酌过的,说:“永乐贤弟:别来无恙!自上次一别,悠悠又数日矣。今天是否有空?晚七时在醉晚亭略备薄酒,恳请赏脸一见,以慰平日渴想之思。望勿推辞,不胜感激。” 看完短信,莫名其妙加上疑团百出。这年头,微信已经成为语音和文字交流的主要媒介,除了三大运营商会发信息告知话费或流量使用情况,很少有人再发短信了。短信仅剩的主要功能是接收二维码,此外已经濒临一无用处。 于永乐满心诧异,看号码显示是本地的,招呼更直白的称自己为“永乐贤弟”,可见对方与自己绝非素昧平生,说不定还有莫大的关系。 可是,谁会开这样的玩笑呢?而今已是七月初,愚人节已经过去三月有余,就算当初有人存心戏弄,这样的恶作剧绝不会姗姗来迟三个月后才收到的。 永乐按原号码回播过去,谁知刚接通对方即挂断了。岂有此理,看来晚上只能按时赴约,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若与自己半生不熟,一掌打过去,让他尝尝半身不遂直至半死不活的滋味。 第九十四章、水落石出 醉晚亭是本县的著名风味馆,以烤全鹅技术见长,麻辣香酥的烤鹅切好后放大盘里端上桌来,吱吱冒着热气,挑动得客人的食欲欲罢不能。于永乐去年曾应邀品尝过一回,现在依然能够回味得出那股悠远绵长的味道。 因为对方巧夺天工设下的悬念,勾起了于永乐十足的好奇心,当天傍晚时分,他按时来到醉晚亭,找到提前订好的包间,推门进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映入眼帘。 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原先端坐着的那人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了,同时朝于永乐走过去,握手同时朗声笑道:“你好,你好!我叫罗必强。” 于永乐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如在云雾里,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此人正是之前自己救起的落水者。当时他抱着行善不求回报的态度,所以无兴趣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罗必强拉于永乐坐下,替他撕掉清洁碗的包装膜,倒茶,极尽客气的献殷勤。 于永乐担当不起罗必强热情周到的服务,连忙伸手制止道:“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这么客气。” “这杯茶我一定敬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今天刚好是我的头七,我现在已经躺在盒子里接受别人的款待了呢,哈哈!”罗必强话语间泄漏出的含义,俨然已把于永乐看作生死之交。 “老兄你别说得这么郑重。你还没跟我说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呢?” “这个等一下再慢慢告诉你,来,喝茶。”端杯子跟永乐碰了一下,一边按铃叫服务员上菜。 主打招牌菜烤全鹅上来了,服务员点完炉火,帮他们拉开窗户通风,同时把空调温度调至最低。 “还有其他人吗?就我们两个?”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 “两个人吃一只鹅,不太奢侈浪费吗?” “吃不完可以兜着走嘛。”说着,哈哈大笑。于永乐今天看清楚了,罗必强的长相和说话的口气,颇有侠者之风;那天刚从湖里救上来时,失魂落魄像落汤鸡,全无这种气势。 接着,罗必强用宣讲或学习会上介绍嘉宾的方式,简单叙述了找寻于永乐的经过。 原来,那天于永乐转身走后,罗必强眼明眸亮,记下了于永乐的车牌号,然后动用交警队里的私人关系,获知了车主和电话。 这几天里,心里一直有个疑虑,七上八下的搅得他坐卧不宁。堂堂一县之招商局长,因钓鱼险些溺毙水里,这种消息传了出去,也是千古笑话。 虽然当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可是就怕救自己的那人嘴巴是个大喇叭,守不住秘密。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当事人,声明清楚,以绝后患。 “看来你为了找到我,也是煞费苦心。” “哪里的话,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佛教里有种说法叫佛缘,说人与人的结识冥冥中就有必然的关系。也许我跟你罗兄相识,是命运里早就安排好的际遇呢?” “说得痛快!”罗必强突然拍桌子,呵呵笑道:“老弟你年纪不大,说话这么有文章,佩服佩服!今天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边说边按铃。 刚才端盘子进来的服务员轻轻推开门:“两位还要点什么?” “上酒。” “想喝什么酒?” “照旧。” 服务员会意,笑盈盈地扭身走了,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瓶有名的陈年佳酿,以及酒盅和高度酒专用杯子。 罗必强道:“我因为血压高,医生建议控制饮酒,今天先不管它了,舍命陪君子,陪你喝个痛快,来!” 于永乐抗议道:“我本身酒量有限,对喝酒也没有很强的爱好。既然你身体不方便,何妨听听医生的意见,咱们就以茶代酒,好不好?” 罗必强哪里肯依,在他的理念里,酒是粮**,越喝越年青,凭你满汉全席,不及黄汤半盏。何况刚才一席话,了却了一桩心事。 因此他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最近想开了,生死有命,快乐在我不在天。医生的话要是全都听,人活着岂不是活受罪。” “罗兄,看你气度不凡,在什么地方得意?”于永乐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在县招商局,勉强混口饭吃。你呢?” “别提了,之前在部队扛了八年枪,退伍三年多来,跌跌撞撞,一事无成,说起来真是惭愧。目前在帮家里打点生意。” “呀,你是退伍老兵?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一眼看上去,就有种不同常人的精神气质。” 于永乐受了赞扬,又因为喝了几杯酒,开始自吹自擂道:“那当然,当过兵的人,痕迹一辈子也洗不掉的。” “我虽然没有进过部队,最仰慕你们军人,作风雷厉风行,执行力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我们单位的副局长老杨就是军转干部,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工作上有时候打不开局面,我喜欢交待老杨去办,就因为一个放心。” “等等,副局长还要听你的安排,那么你?” “我是局长。” 于永乐无法阻挡惊讶的神色在脸上弥漫扩散,喝了半天酒居然还没弄清对方身份,如此粗糙的观察力传扬出去,肯定也是个国际大笑话。 罗必强问于永乐 ,家里生意怎么样。永乐实话告诉他,这两年来实体店生意大不如前,母亲兼做日用品批发生意后,每天都得往乡下跑,既苦且累,利润又低。关键是圈子太窄了,如果有机会一定改弦更张。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知道今天晚上请吃饭,我一定会到场?” “我研究过心理学的,我们人都有一种猎奇心理,越是秘而不宣的事,越能调动起内心求知的欲望。假如刚开始我就实话实说请你吃饭,你一定不乐意,干脆找理由拒绝,是不是?” 那天晚饭于永乐吃得醉饱逍遥,他自信是个合格的守法公民,把“喝酒不开车”当作祖传遗训严格遵守,或者视作带电的高压线,万万碰触不得。有的人喝多了连老爸的姓氏都敢怀疑,开车比开飞机还快。 家是不能回了,只能到谭志成处留宿一晚。 路上,于永乐起了狐疑,想不通为何罗必强为何会费尽周折地请自己吃饭,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按正常人正常的心理推算,决不会猥自枉屈,单独请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子。 于永乐不禁鄙视自己,也许人家纯粹是一番好意,胡乱猜测,反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人。 第九十五章、泡妞秘诀 到了谭志成处,已经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这个时间段,已经轮到夜宵摊独霸天下,饭店早就关门谢客了。 于永乐掏出手机,播了谭志成的电话。 谭志成开门,看见于永乐醉眼迷离,一股浓浓的酒肉气息扑面而来,又妒又气,说:“哟,英明神武的于大公子,今晚去哪风流快活了?几天不见,看来酒量进步不少呀?” “你别老拿我的酒量说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不是不能喝,只是缺少锻炼,有朝一日甩你几条街还说不定呢。” “论吹牛皮,我除了扶墙之外就服你,号称牛a和牛c之间的钉子户,绝不是徒有虚名。”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谭兄也。” 到了三楼的茶房,谭志成烧水冲洗茶具。于永乐正喝茶,谭志成的老婆谢宛琳下楼来了,刚洗过的头发披了一肩,身材袅袅,散发着成熟女人独特的魅力。 于永乐道:“嫂子,你越来越风情万种了,难怪老谭寸步不离、片刻不舍地守着你,叫他出去吃饭,面子都不给。” 谢宛琳似嗔似喜道:“咱可是半老徐娘了,外面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呢,你尽管约他出去,我什么时候阻拦过?” 于永乐道:“自信,绝对的自信!” 谭志成道:“永乐,你现在是一人吃饱,撑死全家,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照我的说法,你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脱单,赶快找个人结婚,成家立业。我现在给你下最后的通牒,明年这个时候再不结婚,我就把你的单人床劈了当柴烧。” “老谭,你说得轻巧,分明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夏天没什么,冬天时一个人睡,罗裘不耐五更寒,这种滋味你是体会不到的。要是有人看上我,早就结婚了。” “你看你看,跟你正儿八经的说事,你总是这种嘻里马哈的态度。” “没人看上你还是你眼光太高?我表妹胡蝶就是你嘴边的一块肥肉,是你没狠心把她吃下去。依我看,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人。” 于永乐惊讶得瞠目结舌,谢宛琳何时也学会了说这么露骨的话? 谭志成又开始了他的本色表演,装腔作势地说:“小子,学着点,以我过来人的经验,现在传授给你泡妞秘诀。追女孩子不外乎三种情况:花言巧语、死缠烂打、上车补票。你本来天生油嘴滑舌,已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跳过死缠烂打这一步骤,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上车补票。其实胡蝶呢---” “哈!哈!人脏并获,你们几个在背后说我坏话!”胡蝶从门外跳进来,大喝一声,截住了谭志成后面没来得及说的话。 于永乐等吓得几乎灵魂出窍。 那时候,胡蝶刚从外面回来,轻轻开门,听见楼上的说话声,蹑手蹑脚地上楼,走到一半听到在说自己,急忙大喝一声止住,吓得房间里的几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射起来。 谢宛琳手捂住胸口,含笑带怨地骂道:“死丫头,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把我们吓成什么样子!” “你还有理由责怪我?幸亏我及时赶回来,否则背后被人糟蹋,还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前面还讲了我多少坏话?” 谭志成笑道:“瞧你这夸张的表情,好像有天大的冤屈含冤待雪一样。坐下,表姐夫给你倒杯茶压压惊。” 于永乐道:“你表姐说我们有姻缘相,在撮合我们呢。” 这样的玩笑,之前开过不少,听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年轻男女在一起,谁爱谁谁又爱着谁,永远都是讲不烂的话题。 有些玩笑可以让人结怨反目,有些玩笑可以促成不少好事。 于永乐常到谭志成处走动,他和胡蝶被人当作调味的谈资自然不在少数,可是不知怎的,永乐对她的观感始终如一,两人接触的增多并不能让关系产生一加一等于二的叠加效果。 有一次,谢宛琳私下对丈夫说:“都说日久生情,于永乐跟表妹认识也有两年多了,怎么他们看起来一点来电的感觉都没有?” 谭志成便说:“不日如何生情?永乐有他性格上的缺陷,把前因后果看得太严重了,不肯轻易去伤害别人。你别看他平时开玩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真要昧了良心胡来,他才没有那个胆。其实我们当过兵的人,都有这样的性格弱点,在部队时受了严格正规的思想教育,把责任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绝不会朝三暮四,朝秦暮楚。” 谢宛琳笑着捏谭志成的脸,道:“刚开口我以为你是纯粹表扬永乐的为人,没想到拐了半天弯,顺道把自己拉出来褒奖了一番。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面有什么想法,要拿这些话来欲盖弥彰?” 那天晚上,于永乐再坐半个多时辰,喝下的茶也镇压不住汹涌上来的酒劲,摇摇晃晃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半夜醒来,感觉口渴得厉害,开门到楼下的大厅里去接水。 返回来时,突然发现睡在自己对面的闺房里,门缝中隐约有灯光挣扎出来。 躺在床上,胡蝶的形象开始在脑海中漫延扩散,眼前尽是她那张端庄妩媚的脸,经久不息。 胡蝶虽然没有一顾倾城的惊艳,却也有她独特耐看的质地,自己是不是有责任、有义务对她作更深入具体的观察了解呢? 罗必强请客后的第三天,于永乐又接到他的电话,叫他晚上抽空面谈,有要事相告,地点仍在醉晚亭,请他务必前来。罗必强有事喜欢在餐桌上商谈,也许是经常外出跟生意人交涉养成的习惯。 于永乐按时到场,一个人在提前订好的包厢里坐着。刚喝下半杯茶,罗必强急匆匆赶来了,依旧单枪匹马,说:“有个差事,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方面的意愿。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所以特别叫你来,主要还是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于永乐猜不出罗必强葫芦里的药,问“什么差事?” “昨天我跟赵常务出差回来,他说他的司机年纪大了,目前正在办转岗手续。赵常务叫我帮忙特色一个人,做他的专职司机。我觉得你是个机灵人,又经过军营历练,形象气质也好,算得上文武全才。你何妨考虑一下,要是有想法,过后我再跟赵常务推荐。” 第九十六章、柳暗花明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能否让我先考虑一两天?” “那是当然,你现在答复我,反而显得有点草率。我想你现在年纪还轻,就这样当送货司机,有点大材小用,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罗哥,我真心感谢你,不但请我吃饭,还千方百计替我找饭碗。” “话千万别这么说,你我有缘相识,应该互相照应。” 罗必强还说,县里设立的小车队,统一由县机关事务局管理和调度,局长跟他也是老相识,有事好商量。小车队人员构成以**购买的劳务派遣人员居多,没有正式编制,通俗的叫法叫临时工,月工资大概多少钱等。 “可是,这不失为一个机遇。当今社会,圈子往往决定了个人的.asxs.。一个人没有平台作支撑,想单枪匹马独闯天下,太难了。俗话说得好,大树底下好乘凉。给领导开车,庸俗一点的说法,不但政治地位社会青年无法比,成长的空间更大,出去跟别人说起,别人也会对你客气三分。” 于永乐看罗必强说得在理,不免怦然心动。回家跟父母说了,看他们意见如何。于父举双手赞成,说:“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别人烧多少炷高香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呢。” 还说,同样都是踩油门,现在拉的是物,将来拉的是人,人当然比物贵重,这就是人物的由来。 于母掩饰不了内心的欢喜,可是她说:“好是很好,以后给乡下送货该怎么办?” 于父道:“这还不好办,请个人帮忙不就得了,送货这种没技术含量的力气活,是个手脚健全的人就能做。给领导开车就不一样了,不是四只脚走路的蛤蟆就能胜任的。” 于父说完,摇头叹气,心想女人终究是女人,总是妇人之见。先别说熊掌鱼翅不可兼得这样的大道理,单是“芝麻虽有味,不比西瓜甜”如此浅显的取舍之道,也常拿捏不准。 他倒忘了当初于永乐要去考驾照时,自己是如何泼的冷水。 于永乐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罗必强,同时问他何时能去面见赵常务,需要走什么程序和做什么准备等。 罗必强说:“梁常务明天上午要参加电视电话会,下午去工业园区现场看项目,我陪同,到时寻机问他何时方便,看他的意见如何,时间确定了我再通知你。” “强哥,‘谢’字就先不说了,事成之后……”于永乐之前都称呼罗必强为罗哥,这次改叫“强哥”,有意显示出两人关系的亲近。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套,客套反而显得疏远了。等我的电话。” “好的。” 第二天,电话悄无声息,第三天依然太平无事。在等待的日子里,于永乐内心这些年惨遭镇压的多疑心全部苏醒过来了,蠢蠢欲动乃至伺机而动。 第一天他还强作安稳,第二天就开始有点坐不住,每隔十分钟就掏一次手机。可是罗必强好像要考验于永乐的定力似的,到第三天手机依然信守“此时无声胜有声”。 于永乐心想,槽糕!这一等肯定是节外生枝,否则罗必强何至于到现在仍然没有消息通告。一定是事情黄了,罗必强无法交待,愧对自己。心想明天再无电话,一定不顾笑话去电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事将这样无疾而终。心里怪怨罗必强,若不是他无风起浪说出这么一个消息,自己心气平和,不至于有这种非分之想,导致此刻寝食难安。 就算赵常务已经物色好别人,此事非罗必强个人所能左右,至少他也有办事不力的责任无可推卸。 于永乐越想越气,心里鄙夷自己同时骂道:“于永乐,以后你再轻易救人,你就是个王八蛋!” 刚骂完,电话铃响:“永乐,赵常务这两天去市里面开会了,下午刚回来。他叮嘱我转告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到他办公室找他。” “好的,强哥,我会准时过去。可是,呃,我没有过面试经历的,不知道,呃……该说些什么话合适?”也许是意外的惊喜,于永乐脑海里尽是一片混乱的逻辑,说话都吞吞吐吐。 “哈哈,你放松了心态就好,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或者上丈母娘家提亲,没必要那么紧张。赵常务这人很好说话的,去了你就知道。” 赵常务就是常务副县长赵汉荣,去年初刚到信成县担任副县长。 赵汉荣模样看上去斯文清秀,爱戴一副金丝无法眼镜,将儒雅的气质烘托得愈加清晰饱满。 他年纪四十岁左右,调副处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年纪轻轻就能爬到如此高度,可见前途不可限量。 去年刚到任时,别人听闻他的履历,就知道此人非同寻常。从大机关空降下来的人,谁没点背景?何况年轻有为,刚到任就是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如此显赫的位置,非常人所敢企望。 熟悉组织运作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要不是下来镀金,补上基层工作经历,让个人履历更加丰满,就是提前熟悉情况,为以后独当一面做好准备。 而从其个人学历、资历和履历来看,常务副县长去掉前面三个字,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赵汉荣刚到任,以汇报工作为名前来拜见的人趋之若鹜,县直机关人员及直属单位的局长们,巧设名目恭请喝茶的不少,谁知一一被委婉拒绝。一来自己初来乍到,不好过度张扬,免受他人非议。二来恩威未施,若为贪一时之口福,逢他人有请必应,反而杀低自己的身价。 赵汉荣唯一没有拒绝过的人是罗必强。有一次外出招商,罗必强与赵汉荣坐在相邻的座位,闲谈之中,罗必强假装不轻易的问一句道:“县长,听说您也是华南经济学院出来的?” 这一问,拉近了罗必强在自己心里的距离。赵汉荣非不食人间烟火,初来乍到的他也要笼络自己的人脉,培植个人的圈子。话题打开,赵汉荣不仅知道罗必强是自己的学长,两人既系出同门,还拥有同一个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罗必强官场上浪迹多年,察言观色、曲意逢迎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早就训练得炉火纯青。倚仗这一层关系,罗必强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跟赵汉荣建立亲密关系上,别人还在苦于思计寻找机会,他一脚油门踩上去,已经是一百八十里的距离。 第九十七章、强者标配 于永乐按照罗必强昨天给的提示,找到赵汉荣的办公室,在门口踌躇了一会,鼓起勇气敲门。 “请进。” 听到里面传来的回应,于永乐轻轻扭转门锁,推门进去,自我介绍道:“县长您好,我叫于永乐,罗必强局长叫我这个时间点过来,听您的指示。” 于永乐不知道在地方面见领导时,叫“指示”是否正确,可是一时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所以照搬了部队惯用的叫法。 赵汉荣正在审阅文件,见于永乐进来,礼貌性地朝他微笑,示意他在对面靠墙的沙发上坐下,起身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坐一会,我忙完这个事,咱们再简单聊一聊。” 于永乐局促地坐着,拘谨得只感觉百般不是。 赵汉荣阅过文件,签字,拿起桌上的电话:“立华,你到我来办公室一下。”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是个与于永乐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子。赵汉荣递给来人文件夹子,道:“你告诉何局长,这个项目下个星期必须动工,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我们对施工方无法交待,后面的工作也会更加被动。” 那小伙子接过夹子,说“马上去办”,对于永乐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退出去了。 赵汉荣若有所思,恍然间似乎才察觉到办公室里还有客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听说你是部队退伍的?” “是的。” “哪一年退伍?” “三年前。” “驾驶也是在部队学的吗?” “不是,退伍后地方有个就业培训,后面才考的驾照。” “部队里没有机会学车?” “专业岗位不同,我在战斗班排,主要还是拿枪吃饭。” “你做个自我评价,认为自己的驾驶技术如何?” “我虽然只有三年多的驾龄,技术肯定还有提升的空间。可是,我认为把车开好,技术是一方面,心理素质也很关键。” “如果有机会到这里工作,你个人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工作,我愿意接受挑战。” 赵汉荣顿了顿,话锋突然急转,道:“我相信你们这些经过部队锻炼的人,各方面的能力都不错。哈哈,我常跟他们讲,现在的孩子,进部队比进一所普通的大学好多了。你在部队磨练这么多年,你认为部队教会你最简单实用的道理是什么?” 于永乐怎么也想不到,临末居然会有这样一道题!仿佛之前所做的答卷,在应试教育的答题库里都有模棱两可的答案,靠死记硬背就有可能获得高分。唯有最后一题的案例分析,才是个人见识的最好证明。 赵汉荣这一看似不经意的无心之问,里面到底包含怎样的玄机?部队里学会的道理,爱国奉献听从指挥刻苦顽强坚贞勇毅苦中作乐坚韧顽强,这样的形容词全部罗列出来,何止三大筐?哪个才是他想要的答案呢? 于永乐踌躇,只恨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不能请求外援。好了,兵法有云: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避实击虚、声东击西,这类成功的战术运用在历史上曾经真实发生的战例,俯拾皆是。 因此他说:“我刚到部队第一天,当时班长给我们每人发一本《纪律条令》,要我们课前饭后都掏出来背。我记得保密条例里,第一条是‘不该说的不说’。” “回去后,这两天把个人的私事处理好,明天到机关局报到,后天开始过来上班。你知道机关局在哪里吗?不知道?好,到时我叫小王带你去。” 于永乐别了赵汉荣,下楼,走在马路上,感觉自己终于从云端回到地面,可以脚踏实地。 回味刚才和赵汉荣见面的经过,于永乐依然感觉如在梦中。 赵汉荣虽然表面上看斯斯文文,但斯文的表面后面,隐藏着穿透力十足的尊严,就连厚如瓶底的眼镜都抵挡不住的。 戴眼镜的人,总是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印象。就因为隔着一层镜片,想要读懂佩戴者眼神里的信息,无异于雾里看花。 刚才的对话,赵汉荣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虽然没有盛气凌人,那种不怒自威的优越感昭然若揭,自己完全是被动的防守。 手中有权和腰杆有枪,永远是强者的标配。 罗必强说赵汉荣“很好说话”,不知道此话怎讲。也许他跟赵汉荣身份相仿,地位也仅相隔一级,不像自己,完全站在仰视的点位。 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成功突围。后面的战役,留待以后再说。想到明天就要到机关局办理手续,于永乐又激动得辗转到下半夜。 于永乐去找县机关事务局局长办理入职手续,是在小王的陪同之下前去的。 小王即王立华,赵汉荣的专职秘书,那天在办公室里和他曾有过一面缘。 王立华三十出头,走路一阵风,说话也是快人快语,一看便知是个精明机敏的人。 于永乐跟他握手过后,本想叫他“王秘书”,话到嘴边,突然想起“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话,觉得未必妥帖,转而叫他“华哥”。 王立华问了于永乐的年纪,对这个称呼乐而受之,道:“以后咱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凡是互相照应,不必太客气。” 于永乐道:“我是新来的,纯粹白纸一张,好多东西不懂,还指望你多提携指点呢。” “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可是在单位上班,为人处世很重要,关键是眼睛里会来事。以后你自然会慢慢懂。” 机关事务局在**大楼的第三层。 相比其他部门股室的好居闹市,机关事务局似乎更愿意偏安一方,他们的几个办公室处在楼道东侧的最里端。从南面望过来,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直观印象。 一间大休息室里,透过明亮的可视玻璃门,看见五六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无奇不有的坐姿像世间百态一样,让人叹为观止。 王立华告诉说,这些人都是局里的老司机,将是于永乐今后的同事。平时没什么事,一般都在这里休息待命。 马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王立华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进去。于永乐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眼光穿过云遮雾绕的办公桌,才发现有个人正神情专注地处理着电子文件。 第九十八章、以泪洗面 也许是听到了门转动的声响,马局长下意识地抬头,继而呵呵地朗声说道:“哟,什么风把英明神武的王秘书给吹过来啦?” 王立华同时笑道:“什么风我倒没注意,这个稍后得问一下气象局的杨局长。不过,小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带了个兄弟过来拜在你门下,以后请你多多关照呢。” “你王秘书金口一开,我还敢说半个‘不’字吗?关照不敢说,今后有什么吩咐您尽管……” “哎呀,局长,快点打住!说真的我最害怕过来见你了,每次过来都要被你调戏一番,心理阴影面积又要扩大一倍。你就行行好,嘴下留情,不要再这样肆无忌惮伤害我这颗弱小的心灵了,好吗?好了,不扯淡了,人已送到,我使命完成,赶快溜之大吉。” 王立华说完,拍了拍于永乐的肩膀,示意该轮到他说话。 马局长似乎还有话要说,王立华早转过身,退出门外,像脱网的鱼,逃难似的远去了。 于永乐正在作自我介绍,马局长伸手过来同他握手,同时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心里猜想,这小子到底什么能耐?昨天赵常务亲自给自己打电话,作了情况说明,今天王秘书还护送上门,这样的待遇,非常人所能拥有。 可是,就算你有非常的背景,也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呀!马局长越想心里越纳闷,他不敢怠慢,马上给劳务公司的人打电话。 对方抱歉说,他今天恰巧出差去了,现不在县城,明天一定拿合同过来,反正日期照签今天的就行。 马局长留永乐坐一会,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介绍平时上班的基本常识和遵守的规定等。还说:“等一下我还有个会议要参加,今天就不作长谈了,以后有的是机会,非常欢迎你过来喝茶。” 于永乐起身告辞。 马局长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外,别时还拉拉手。 于永乐见马局长如此将他当一尊人物,有点受宠若惊,内心的虚荣得到极大的满足。 还没回到家,就将顺利受聘的消息告诉罗必强,感谢他的引荐之恩,还说罗是自己的伯乐。 罗必强除了满口道贺,顺便把于永乐调侃一番:“了不起,了不起,你现在是领导的身边人了,哪天你们下来检查指导,我们还得主动跟你握手,哈哈!以后你去哪儿,赵常务也跟着去哪儿,你是他的领路人。” 于永乐不甘示弱道:“强哥,光天化日之下,开这种石破天惊的玩笑,何异于杀人诛心。幸好我的心理足够强大,否则听了你的话,还不知道如何无地自容呢。” “今天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好像应该喝两杯庆祝一下。” “这餐饭应该我请,晚上您能抽得出时间吗?” “我不要你请,要请也轮不到你。你现在还没开始领工资呢,就没必要破费了。” “就不能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 “你听我说,来日方长,以后吃饭有的是机会。你应该先把工作干好,站稳脚跟,得到领导的肯定。将来只要听到有人说,‘老罗推荐的人还是不错的’,有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于永乐眼睛微红,一时无话可说。他想如果此刻是在酒席上,自己一定不顾酒量有限,倒满三杯先干为敬。 于永乐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罗必强再接再厉地道:“以后有饭局,方便时我再叫上你。多认识些人,总不是坏事。” 罗必强不让于永乐破费请吃饭,也许在他看来,这样的饭局毫无意义。或者论起资历,于永乐还嫩着呢,资格尚未达到。 于永乐诚心请的饭,罗必强出于好心不吃这一套;于永乐无心请的客,偏有人上门来开口要他摆一桌,以示庆贺。 这个人便是张建捷。 张建捷人小气,在同乡的战友中是尽人皆知。他看管自己的钱包,像老光棍对待自己好不容易讨到的老婆,向来都是一点不敢含糊的。 向来小气的人,都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张建捷沿袭了这一特色鲜明的作风。 张建捷得知于永乐到县机关事务局转方向盘,是谭志诚转告的消息。 于永乐去上班的第一天,就到谭志诚那里报告消息。 谭志城刚送走一批客人,趁店里暂时没有生意,赶紧煮了半碗面条充饥。 做饮食生意的就是这样,有时客人一窝蜂,让人应接不暇;有时门可罗雀,半天没有一单生意,让人直怀疑“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是否已经过时。 谭志诚煮好面,放了酱醋辣椒等调料佐料,背对着门坐着,正吃得津津有味。于永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隐然听见吸食面条的嗦嗦声,恶作剧地大喝一声。 这一喝有如明天霹雳,谭志诚险些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吓得几乎灵魂出窍。 刚吸一半的面条不受力道的控制,只感觉一股温暖的面汤逆流而上,从鼻孔、鼻梁直到额头,眼睛里都带进了辣椒水。 谭志诚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骂道:“马勒隔壁,你把老子吓个半死!” 于永乐抱歉地笑着道:“对不起,老谭,真不知道你老人家这么容易受惊吓。哈哈,我并非有意捉弄你,我只是想考验一下你的战备意识。你看,你刚才背门坐着,明显不符合作战要求呀。” 谭志诚此时有口莫能辩,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地。他撕了擦自鼻子擦脸,眼泪都流出来了,滴到碗里面。 “咦,以泪洗面,以泪洗面,说的是不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呢,我---”没说完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于永乐从喷嚏里扩散的声波判断,谭志诚此刻一定是怒发冲冠。为防止他急火攻心,不顾往日情面暗箭伤人,连忙退到三步之外安全的距离。 谭志诚用坚强的毅力收住鼻涕。好容易,控制住鼻腔里第二股急速膨胀的空气,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于永乐打躬作揖道:“谭总有话请讲,我在这里听得到。” 谭志诚装腔作势地吼道:“你过来!” “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我的面子这么不值钱?人都是有尊严的。” 靠近等于自投罗网,谭志诚气在头上,被他一掌劈中,即使不至于一刀两断,也会半身不遂。 生命诚可贵,男子汉大丈夫,当捐躯赴国难,留着这身臭皮囊,他日或许另有作用。 第九十九章、朽木难雕 “呀,翅膀硬了是吧?班长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吧?” “班长,绝对没有这回事。我承认自己人品是有点问题,但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差。好了,别闹了,你赶快把面吃完。” “我请你吃。”谭志诚把碗往桌子上一顿道。 “哈哈,好意心领了,真有诚意就去给我煮一碗。世人都知道你谭总小气,可是我不相信你竟然这么抠门。” “哪里哪里,这叫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我有一碗面,还留半碗给你,你摸着良心问一下自己,天底下还有谁比我谭某对你更好的吗?” “别说天底下,整个银河系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谭兄这么看得起我的。” “呵呵,看在马屁拍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份上,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刚才的事算了。赶快来支烟压压惊,断粮半天了,娘的憋得鸟都难受。” “吸烟有害健康,我劝你早点戒了吧。你老兄一天两包烟还说省吃俭用,照这个吸法,鸟受得了,肺顶不住呀。” “废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我讲道理。”说着,一把夺过于永乐递来的香烟,点燃悠然地吐着烟雾。 那烟雾像玻璃缸里滴进的墨水,慢慢的扩散,在谭志诚的眼前飘忽,反而将他的脸蒸腾出烟气浩渺的山水画像。 刚才他好容易克制住的喷嚏,经不起烟熏火燎的双重考验,再也压抑不住,由内而外、势不可挡地打了出来。 眼前那一团袅袅的烟雾,瞬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于永乐也被那喷嚏的冲击波震得几乎要倒退一步,道:“老兄你这喷嚏打得太彪悍了,看这气势,在年度十大排行榜上应该会有一席之地。” “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这都是你害我的。说,大中午的跑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贵干?” “非得有事才能过来看你?” “也不是这么说。” “刚才在朋友那里,顺手牵羊拿了两包烟,特别送一包来给你。” “咦?好烟呀,看来你脑子开窍了,懂得孝敬老人了。不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坦白地说,这次来有什么不良的企图?” “你看,你看,怎么老说这种不团结的话呢?” “我以为你专程过来找小胡,顺便过来看看我。你来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每次见面你们俩都眉来眼去的,心里面打什么小算盘,我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你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死不认账。老实说,像你这种闷骚型的人,我见得多了。” “哈哈,谭兄你吹唱的功夫又比以前进步了,佩服,佩服!” “你知道鸭子的养殖周期是多少天吗?” “不懂。为何这么问?” “市场上卖的鸭子,都是饲料喂的,一般养够七十天就要找人批发零售,再养下去只能亏本;农村养的鸭子喂五谷杂粮,通常情况下都是留着自己吃,可是也只有四个月左右的喂养周期。”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靠养鸭子发家致富。” “我说的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你的思维是跳跃式的,常人不拐几道弯跟不上你的思路。拜托,以后跟我说话请直接一点,好不好?” “‘煮熟的鸭子飞了’这句话,你总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我跟你说,胡蝶看你的眼神迷离得很,她对你是有意思的,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她今年刚二十出头,身材相貌虽然谈不上美艳,却也有出水芙蓉那样清新的气息。可是你对人家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说实话,你到底心里面是怎么想的?” 于永乐最怕谭志诚谈起这些话题,他宁可听他取笑或挖苦自己。在家里,父母没少拿男婚女嫁的道理教育人,有些话自己早耳熟能详。家里自产的唠叨尚且吃不消,不用再出门花钱找消费。 于是,他说:“老谭,老生常谈,这样的玩笑已经不是第一次开了。就像一杯茶,第一道很有味道,往里面三四次的充水,就变得寡淡无味了。老兄你换另一个话题来教导我,好不好?” 谭志诚见于永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冷笑道:“呵呵,我本将心照明月。说真的,像我这样苦口婆心地说话,也许你心里面还在取笑我皇帝不急太监急。” 于永乐感觉谭志诚动了声色,连忙说:“天地良心,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也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一无经济能力,二无事业基础,别说结婚,谈恋爱连想都有心理压力的。”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成家,怎么立业?” “好了,这一页先翻过去。我今天过来,确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你对县城比我熟,认识的人也比我多,你帮我打听一下哪里有房子租,不用太宽,一厅一厨一卫,有个栖身的地方就好。” “什么,你要在县城长住?” 于永乐将自己到县里替赵汉荣开车的经过,用最简捷的方式作了介绍。 谭志诚听完,既羡慕,又妒嫉,道:“好啊,原来你已经有了好去处,到衙门当差去了,难怪我刚才说话,你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这人太不坦白了,有了好消息秘而不宣,连我都蒙在鼓里。” “好好,算我不对,今天不是上门请罪来啦?我也是刚上的班,之前没敢告诉你,就怕节外生枝,提前放话出去,事又不成,反而成了笑话。”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晚上我炒两个小菜,咱们一起喝一杯,算是祝贺你。” “饭可以吃,酒就先不喝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帮我找到租处。我想找到之前还得先在你这里借宿一段时间。” “其实你一个单身汉,住我这里也没有关系的。除非你嫌麻烦。” “老谭,你我之间就没必要客套了。我在你这里长住,即使你心里没话说,别人也会有想法的。就算别人没想法,我自己也过意不去。花无百日红,我不想哪天被你拿扫帚扫地出门,那样多没面子。” “那好,我就不勉强你了。记得晚上过来吃饭。” “放心好了,这事不用你交待。我刚才说过的,在找到租处之前,我吃住都在这里的。不管你有没有意见,这霸王餐我吃定了。” “你想得美,伙食费也要交的,嗯?!” 第一百章、过时不候 于永乐将自己上班的消息告知了好朋友罗绍恒。罗绍恒也极尽怂恿之能事,拉他到自己家里去住。 罗绍恒结婚了,是奉子成婚。 两个月前,他现在的妻子还是他女朋友的时候,发觉肚子一天比一天争气,大起恐慌,担心有朝一日瓜熟蒂落,孩子都出生了,依然还没领取结婚证,对自己、家人终究无法交待。 罗绍恒凡事皆有主见,唯独对结婚优柔寡断。他老婆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而今有了身孕,又可以借肚子大做文章。罗绍恒在甜蜜的温柔乡里,毫无抵抗地满足了妻子的一切要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虽然罗绍恒家有大房子,然而彼时此时,不可同等相看。于永乐知道其间分寸,婉拒了罗绍恒的邀请。 晚上六七点钟的光景,谭志诚准备了四菜一汤,都是他拿得出手的家常菜。 菜刚上桌,于永乐摆好碗筷,张建捷就过来了,径直到桌子旁边拉了椅子坐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于你辛苦了,我只会享现成,一点忙都帮不上。” 于永乐诧异道:“咦,你是在这里装了监控还是插了卧底,怎么刚要开饭就现身?” 张建捷鼻子吸着空气,做出四处搜寻的样子,道:“我嗅觉灵敏得很呢,闻香辨味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你们做的好菜,想瞒得了我?我一路闻着香味过来的。” 谭志诚刚从厨房里出来,同时活泼地说:“是呀,老张鼻子是厉害,我们小于同志今天早上起床放的第一个屁,他隔了五公里都能闻得出是洋葱味还是韭菜味呢。” 张建捷装腔作势地拍桌子道:“老谭,你---” 于永乐哈哈大笑道:“老张,谭总今天排的是什么气,你闻出来了吗?” 张建捷道:“谭总三天没放屁了,不用说,一定是内分泌失调了。” 谭志诚想不到张建捷居然会这么说,倒一时无言以对。幸亏行伍出身的人,懂得兵法的运用之道,或避实击虚,转换话题;或深沟高垒,拒不出战。 于是,谭志诚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不分时机,吃饭前谈论这种倒胃口的话题。好了,我现在宣布,开饭!” 幸好这时谭志诚的老婆和胡蝶也都下楼入座了,不好再说粗俗的话。各人都端杯举箸,恭维谭志诚菜炒得好,色香味俱全。 张建捷夹一块宫保鸡丁,首先说:“老谭,这鸡肉外脆内酥,火候恰到好处,看来你的手艺又比以前进步了。” 于永乐道:“见过拍马屁的,没见过像你这样拍马屁的。你刚才夸谭总的话,说前半句就够了,后面带个‘又’字,明显画蛇添足。难道号称信成县第一食神的谭大老板,之前炒的菜就摆不上台面?” 谭志诚道:“你们两个人在这里表演相声呢?一吹一唱,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张建捷呵呵道:“小于会挑眼的毛病还是没有改,算我说错话,自罚一杯。” 于永乐道:“谭总的陈年好酒,你说自罚,分明是巧立名目多喝一杯。像你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历史上也不多见。” 胡蝶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像这样的饭局,她是最喜欢参加的,因为有人在表演口才,不但填饱了肚子,还满足了耳朵的感观需要。 照例,吃饭时耳朵是五官中最牢骚不平的。因为对着满桌美味,嘴巴就不用说了,鼻子可以闻其香,眼睛能够观其色,唯独两只耳朵派不上用场,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兄弟大快朵颐,吞香食色,而自己偏偏只能充耳不闻,作壁上观。 所以每次聚餐,开局时总要说一段漂亮话,期间还要互相恭维,作为安抚,表示并未冷落了耳朵。 张建捷笑着道:“我们的这位小于同志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好,我就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敬酒需要理由的,我从来不喝来路不明的酒。” “那么,这一杯恭喜你。” 于永乐假装糊涂,问何喜之有。 张建捷两杯酒下肚,不顾同桌有女客,不文明用语脱口而出:“瞧你这装b的姿势,不但国内少有,世界上恐怕也难以再找出第二个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装什么蒜?老谭早就告诉我了。” “老谭,你昨天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不会把建捷兄的风流故事泄漏出去的,你为什么还告诉他?” 谭志成像个裁判一般旁边坐着看他俩比武斗嘴,哈哈笑着,随声附和、假装抱歉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张这个年纪,我觉得有几段风流韵事并不丢人。” 胡蝶好不容易插进一句道:“好什么好故事?表姐夫也说说让我们听听。” “少儿不宜,你吃饱了找地方凉快去,别在这里凑热闹了。” 胡蝶努嘴做出颇为可爱的表情,道:“说得好像人家还是未成年人一样。” “干嘛说是‘好像’?你本来就是未成年。在我们这些成熟大叔的眼里,没结婚的人都是祖国含苞待放的花朵。就像永乐一样。” 于永乐发急道:“老谭,你准星没校正就乱开枪,这是什么意思!” “胡家有女已长成,至今未有识货人。”谭志成居然吟诗作赋起来,转头对谢宛琳道:“老婆,看来我们的这个表妹能否顺利出阁,还真的是个问题。” 张建捷会意,笑道:“老谭,看不出你整天跟锅碗瓢盆打交道,说话还这么有文章。” 于永乐道:“那还用说,老谭是被油烟气耽误了的文学‘大湿’,这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还有什么‘好湿’再吟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莫道远方风景好,柴门开处便是春。小于,有花折时你还要袖手旁观,别说我不提醒你,到时人家‘过时不候’,你可别过来问我哪里有后悔药卖。” 谢宛琳在旁边添油加醋道:“是呀,搞不懂你们这对少男少女是怎么想的。永乐,我的这个表妹---” “表姐,你!”胡蝶没等她说完,红着脸截断道:“你还在说!” 谢宛琳笑道:“呵呵,有人不好意思了。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其实早已动了心。我说得没错吧?” 谭志成再接再厉地道:“永乐,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现在没有外人,你就老老实实跟哥们坦白说清楚。现在呢,是‘落花有意随流水’,说真心话,你这潭死水是否敞开胸怀作好了容纳准备呢?” 第一百零一章、鬼话连篇 果然是世界风云,变幻莫测。于永乐做梦都没有想到,刚才还是风平浪静,自己怎么一下子就陷入了风浪的漩涡? 更糟糕的是,自己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点招架的办法都没有,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 从心理学上来说,初尝恋爱滋味的人油腔滑调,唯有深情的人才会嘴钝舌拙。自己并未恋爱,更谈不上深情,何至于也这样进退无序? 谢宛琳看于永乐和胡蝶只顾着低头吃饭,道:“大家看看,他们俩连吃饭的动作都配合得那么默契。” 谢宛琳果然拥有落井下石、为虎作伥的天分! 胡蝶快速地扒完碗里的饭,对她表姐说:“从今天起,我宣布三天内不跟你说一句话。” 努着嘴做了个颇可爱的表情,道:“你们这些人啊,坏透了。”丢下碗筷,上楼去了。 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只听到楼下一阵七嘴八舌的打趣的声音和乱七八糟的笑声。 于永乐心想今天真是锈透了。若说酒场就是战场,饭局就是做局,今天这一仗打得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不能老这样被动挨打,需得转移话题。于永乐拿起杯子,跟张建捷碰了一下道:“捷哥,老谭的口才真是太好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敬他一杯。” 张建捷道:“要敬你先自己敬,干嘛拉上我。” “那么我先敬你。” “给个理由先,我从来不喝来路不明的酒。” 这种话以前自己说得最在行,张建捷何时也学会了这一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循环,天公地道。 果然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于永乐只能说:“咱们也有大半年没在一起喝酒了,这杯酒喝的既是想念,更是情怀。老张,莫非你现在高升了,连给你敬酒的资格都没有了?” “咱们哪里敢谈高升?我是兜兜转转若干年,至今还在解放前。不像你,平步青云,蹬一脚就上十层楼。” “捷哥,凭我对你老兄的了解,你是个厚道人,向来说话是直来直去的。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感觉和你的风格不搭配呀?”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说的话我有大半部分听不懂。我什么时候平步青云了?你何妨直接告诉我。” “你看,你看,这小伙子越来越不诚实了。你掖着捂着有什么好处?老谭都告诉我了。” 等等,“老谭都告诉我了”,刚才正是因为这句话摔了跟头掉进坑里,不能再重蹈覆辙。 于永乐虚晃一枪,哈哈笑道:“老谭,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是背后搬弄是非,说三道四说我说了捷哥的坏话。坦白地说,你这离间计果然使得很好。可是,你也太小看了捷哥的智慧。我跟捷哥肝胆相照,同甘共苦,这份革命的友谊早就固若金汤,坚不可摧。捷哥,是不是?” 张建捷虽然听得懂于永乐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依然如在云雾中。 “捷哥,我知道你一时误听谗言,对我多少有点误解。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了,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咱哥俩必须喝一杯。” 谭志成笑道:“你们看,这家伙才是巧舌如簧,能把曲的说成直的,把方的说成圆的。对于他的话,大家听听就行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对了,刚才小胡还在这里,他还克制着内敛的风骚;小胡一走,他放屁都不顾个人的尊严了。” 张建捷道:“他要是没这张鸟嘴,能够去给县领导开车?” “这话就有点欠缺水准了。开车脚踩油门刹车,手握方向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嘴巴哪有半毛钱的关系?” “为什么我们有手有脚,就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于永乐将椅子移近张建捷,嘴巴凑到他的耳边,假装神秘地说:“我每月初一十五都给祠堂上香的。要是你也有我这样虔诚的态度,我敢保证你也会吉星高照,好运连连。” 张建捷说了句毫无幽默感的话,还自鸣得意:“你少来糊弄我,我可是上过小学的人。” 谭志成道:“老张,你坐过来一点,这家伙鬼话连篇。近墨者黑,当心被他‘染黑’了。” “谭兄,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你就手下留情,放小弟一马,没必要处处针对我吧?” “呵呵……” “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唯有永远的利益,果然如此。你们两位老哥平常貌合神离,今天为了拿我开心,所以合兵一处共同对付我了。” 虽然刚才处处被动挨打,说了后面一句话,多少能够挽回点面子,不至于输得连遮羞布都被风吹走了。 张建捷道:“小于同志,你什么时候打算请我们吃顿饭呀?” “现在不是在吃饭?” “这餐是谭总请,连碗筷都是我摆的。你不请一餐,好像面子上有点过意不去呀?” “是呀,我们的张总很忙的,吃饭的档期三个月内已经满了。要是你诚心地请大家聚一聚,我想张总多少会给点面子。对了,张总可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请客菜要好。别像我这么寒酸,一碟花生米就喝半斤老酒。” 张建捷毫不客气地笑纳道:“那当然。小于难得请一回客,还不给他好好表现一下。菜不要太多,鲍参鱼翅蟓拔蚌帝王蟹这样的家常菜,每样来个三五斤就够了。哈哈。” 于永乐道:“别闹了,饭我一定会请,但不是以到单位上班的名义。老谭,给县领导开车,说出去虽然好听,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马夫。以前还在部队的时候,看到有的机关小车队司机牛气哄哄,我们连长就曾这么形容过。” 于永乐到单位上班以后,日子过得比以前充实多了。他在离县**不远的地方找到了租处,两室一厅,厨卫俱全,每月租金五百元,水电费除外。 房东是个看上去约六十岁的女人,姓韩,于永乐叫她韩阿姨。她的老伴前些年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每天都要靠轮椅行动。她的儿女早就成家,都在外地经商或工作。 韩阿姨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照顾丈夫,白天推着轮椅到公园走一圈。晚饭过后,安顿好爱人,便到公园里跳广场舞。 她每月只做一件事,收房租。于永乐后来从邻居的嘴里得知,韩阿姨已经租出去的房子有四十多套。一到月底,手机微信收到的转账通知响个不停,手里着实有钱。 第一百零二章、初次约会 于永乐找到租处的第二天中午,便到谭志成那里收拾个人的衣物用品,拉回自己的租房里。东西并不多,一个行李箱加一个蛇皮袋,装下所有。 他正搬东西下楼,胡蝶回来了,两人楼梯转弯处相遇。胡蝶眼睛里都是话,似有不舍,不过她只说出:“以后有时间会回来吗?” “会的。”明知道她话里有话,于永乐一时竟无话可说。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说“君之所在,我心之所依”,“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之类的俏皮话。可是现在,这些话似乎有千钧重,轻易不能说出口。 也许每个人都这样,凡是与自己无关的问题,都能够举重若轻;一旦和自己有关联,就无法做到洒脱自在了。 新闻消息解读国际资讯,常看到“字数越少,信息量越大”。于永乐心想,但愿“会的”也能承载这样的含义。 于永乐正将东西装上车,谭志成出来了,说:“有时候我还真羡慕像你这样的单身汉,来去不受拘束。想去哪里,拉个箱子就走人。” “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拉个箱子就走人,那是因为我没有其他东西可装,这是穷得叮当响的表现。” “其他话就不多说了,顺利!保重!” “我又不是去远行,干嘛说得这么郑重?何况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又不远,以后你煮了好吃的,电话还没挂断我就赶过来了。” “这个是我最担心的。” “靠!你没必要这么坦白吧?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就算你现在巴不得我马上‘走人’,难道不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哈哈!” “你这人就是这样,一言九鼎。我说一句,你顶九句。好好,看来这嘴皮子耍得是比以前又进步了。” “哪里,哪里,在谭老师面前,我哪敢班门弄斧。” “晚饭还过来吃吗?” “当然,我那边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样都没买呢,除了一张床一无所有。” “你说话还不是一样直白?‘当然’,说得一点都不客气,还真把这儿当自家了呀?好了,玩笑到此为止。晚上我炒两个小菜,下班后就直接过来吃饭。” 于永乐正常上班不到两天,赵常务就随团外出考察去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当天下午,他到局里去,无事可做,不过是跟新同事认识闲谈,胡乱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一直坐到下班时间,踩了电车到谭志成处吃晚饭。晚饭过后,谭志成忙着招呼宵夜的客人。于永乐一人泡茶消遣,甚觉无聊,想到江边散散步,消磨这个慢得像老人蹒跚步履的时光。 走到半路,于永乐后悔无及。因为身边走过的,全是成双结对的影子。年长的互相提携,年轻的在打情骂俏。 他才想起现在正是暑假时间,那些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家伙,已经迫不及待地出来约会了。自己一个大男人,徒步江边,准会给人精神失常的印象。 或者是感觉受挫,生无可恋,临清流而寻短见。 这样的夜晚,风徐徐吹,虫低声吟,正是两个人踏月散步的好天气。 于永乐掏出手机,不知怎的,下意识里竟直接播通了胡蝶的电话。 “小胡,你,你现在哪儿?” “在家呀。” 蠢透了!刚才明明还坐一桌吃饭,怎么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今晚吃太多了,肚子有点撑,想出来散散步。刚走到半路,觉得一个人走太危险了,想拉一个人壮胆。你想不想出来走一走?” 说完如释重负,庆幸自己说话还这么流利。 “刚出门时又不约,走到半路才想起我。呵呵,我也正想出去活动活动。你在什么地方等我?” “我刚出来不远,现在返回去,门口见。” 于永乐在楼下来回踱步,见胡蝶还没下来,点了一支烟。刚抽一半,胡蝶下楼来了,脚步轻盈,款款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于永乐连忙丢了手里还剩半截的香烟,用脚踩灭。 两人并排走着。 于永乐闻到了胡蝶身上淡淡的像是花露水的香味。这味道之前从未闻过,像夜来香一般,芬芳沁人心脾,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 她的脸也比以前光滑。 月光从半空中水银泻地一般洒下来,竟未能在她的脸上有片刻的停留,仿佛被雨水冲过的荷叶,只是带走了尘埃,而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 月光在她脸上没有立足之地,于是转移目标,神情专注地在她短仅过膝的白色连衣裙上流连。 那裙子紧得恰到好处,将上半身裹得圆实饱满,小腹上两座小山峰连绵起伏。身上挂一个女孩子专用的精致小包,带子将山峰区分开来,显得愈**廓鲜明,散发出让人欲罢不能的引力。 于永乐看着胡蝶这身清凉的打扮,诧异平时被自己忽略了的风景里,竟有这等前凸后翘的好身材。男性的荷尔蒙仿佛春雷过后夜晚田野里被唤醒的蛙声,一阵接一阵地荡漾开来。 “认识这么久,好像今晚我们是第一次一起散步。”也许是夜太宁静了,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胡蝶找话出来说,打破这几乎让人窒息的沉寂。 同时觉察他在有意观察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幸亏在夜色的掩饰下,脸上羞涩的表情被掩盖、被隐藏。 难怪古往今来,恋爱中的人都喜欢晚上出来幽会。倚仗夜色施放出的朦胧的烟雾,男人可以胡言乱语,鬼话连篇;女人可以假装愚钝,受之泰然。 “好像也是。”于永乐不知如何应答,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话,发现只有这四个字可以拿得出来支撑场面。 于永乐在心里默数,已经有一百八十六步无话可说了。 “你平时很能说会道的,怎么今晚这么矜持,话都不多说一句?” “谁说我能说会道?” “还需要谁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论口才,我非常佩服你和我表姐夫,每次坐一起吃饭,看见你们俩滔滔不绝地说话,胃口都变好了。” “我怎么敢跟你表姐夫比?论胡说八道的本领,你表姐夫是皓月千里,而我只是萤火之光。”于永乐发现自己终于说出了句能够拿得上台面的话。 “你太谦虚了,反正我觉得,你们是半斤八两。呃,不对,是不分彼此。哈哈!” “一个人的口才能不能正常发挥出来,也要看环境的。” “就像相声表演,对不对?” “怎么说?” “相声演员在台上表演时,如果观众配合得好,掌声热烈,他们就会有表演的浓厚兴趣。”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佩服得很。” “换句话说,要是台下的观众无动于衷,听了半天不仅不笑,还一脸茫然,台上的人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对牛弹琴了。” “对。不对,绕了半天,差点掉进你布下的陷阱里。你这人太狡猾了,以后跟你说话也该提防点,顺着你的思路走,一不小心就掉进你挖的坑里。哈哈!你说我和你表姐夫能说会道,看来你才是真正的‘扫地僧’。今天总算长见识了。” 第一百零三章、成双丽影 胡蝶有点不懂,问:“你刚才说,什么‘扫地僧’来的?” 于永乐解释道:“《天龙八部》里武功最厉害的一个人,一个眼神就秒杀天下高手。这部电视你应该看过的。” “看过了,一时间想不起来有这个人。”胡蝶受了赞扬,心里喜滋滋的,有点飘然。 “所以说,高手在民间,这句话一点不假。” “你别这么抬举我。跟他们一起待久了,虽然没有得到你们的真传,皮毛还是能够学到一点的。哈哈……” “何止学到点皮毛,从刚才你的表演来看,说话的逻辑和套路都非常严密,可见已经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不敢,不敢,那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观众。”胡蝶说着,格格地笑。 笑声此刻像沙漠里的驼铃,忽远忽近,清脆悦耳。 于永乐今晚话不多,倒是胡蝶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人文轶事。单位里的同事、工作上的琐事、生活中的烦恼,她都能说出个所以然。 于永乐倒成了个忠实的听众。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于永乐根据步行的幅度和速度估算,约已经走了四公里的路程。这大概已经是平常穿高跟鞋的人一次能走的可承受的距离。 “咱们该回去了,再走明天你脚痛走不了路。” “咦?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等一下回去,你表姐又要问长问短了,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什么好问的,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我出来的自由都没有吗?” “话不是这么说。你住在她那里,她就有权知道你的去向,这也是对你的安全负责。” “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自己负责?” “呵呵,你终究是个女孩子,这么晚不回去,人家就会担心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少来了,像我这种又笨又懒的人,白送都没人要,还有谁来拐走。” 于永乐不知她这话是有意还是无心,倒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胡蝶似乎也察觉到刚才的话过于浅白,有点难为难。 于是,她赶紧找话出来,掩盖暗夜里若隐若现的尴尬:“我已经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感觉累。” “你之所以现在还感觉不到累,那是因为它还在赶过来找你的路上。” “这句好难理解。” “通常平时运动少的人,偶然来一次时间较长的锻炼,刚结束时并没有什么反应,第二天就会感觉腰酸腿痛。特别是做剧烈运动,开始前要做相应的准备,活动疏通血脉筋骨,以免损伤肌肉;结束后还在做按摩调理,让血压归顺正常。这也是我们看武侠类的电视时,看到大侠们练功或打斗后,通常会双掌在胸前做下压动作的原因。” “说得有板有眼的,好像你对这方面的认识挺深刻的。” “谈不上深刻,我做过专门的研究,只是个行家而已,并且有几年的亲身体验经历。比如像你们这种弱不禁风的女孩子,长途徒步后回去直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就会感觉起床都困难。” “呵呵,我忘了你是当过兵的。你们以前的训练肯定很辛苦,以后有机会你能讲讲你们之前的经历吗?让我也满足一下好奇心。”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有个哲学家叫什么来着,他说历史是一道伤疤。你何必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 胡蝶听于永乐这话有点突兀,不知道这是他一贯说话的风格,还是别有另外一番隐情。 “其实在我记忆的存储库里,装得最多、念念不忘的还是部队时的经历。只怕我们这些当事人说得动心动情,你们却当故事一样,听后心里面一笑了之。” 说着,已经到了胡蝶的住处,也是于永乐之前曾经住过的地方。胡蝶在包里搜索,要找钥匙开门上楼。突然说,“糟了,忘记带钥匙了!” 一壁说,一壁骂自己健忘。 “你先回去吧,我打电话叫表姐下来开门。等下她下来看见我们俩,明天又有闲话问我了。那些话听了真讨厌。” “那好。送佛送到家,你可别怪我只送到家门口。”于永乐知道自己在“讨厌”的闲话里也有一席之地,有点心慌。 胡蝶打开手机,开始播打她表姐的电话。 这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以前除了同学或者同事聚会,她从来没有回来这么晚过。 “你怎么还不回去?”胡蝶打完电话,看见于永乐还待在原地,拉低了声音道。 “你放心,我看见楼上的灯亮了,马上就走。” 胡蝶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在关心自己,竟有种莫名的小感动。 这时,这条街上的行人已经渐少,繁忙了一天的市面也开始收拾身心,即将养精蓄锐,准备迎接第二天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 于永乐敏锐的耳朵听见楼上按响电灯开关的声音,接着是叭叭叭叭拖鞋下楼来,跟她道声“晚安”,转身离去。到巷口的转角处,略作停留,身后传来了铁闸门关闭的声响。 两天后,谭志成抽空专程来看于永乐的新住处。 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啧啧赞羡道:“这房子不错,采光通风都很好,空间也宽敞,你一个人住有点太浪费了。” “这两天去逛了超市,只简单买了些炊具碗筷,饭桌椅子都没有。我本来打算明天去家居市场看看,花几百块买套桌椅回来,以后你们过来喝酒就有地方坐了。” 谭志成道:“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 说着,又走进卧室,指着那张半新不旧的床道:“这个是你在哪个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宝,还是上一个在这里租房的人给你留下的?” 于永乐据实回答道:“有谁会把床拿去二手市场寄卖?当然是上一个人留下的。我看这床还牢靠,将就还能用一用,就没打算买新的了。至少比以前在野外驻训时打地铺强多了。” “其他东西可以勉强将就,床就不行。” “为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糊涂?” “是真不懂。老兄你说话别这样转来拐去地绕圈子行不行?” 谭志成眼光再次批判地将这床审视一遍,似乎在说“不知者不罪”,原谅了于永乐的浅薄。接着道:“不干不净,必有不幸,你知道之前上面睡的是哪个死人头?” “去!去!去!大白天讲鬼故事,你这药方抓错了吧。况且像我这种人,阳气旺盛得很,哪天半夜醒来发现旁边躺着个‘小倩’,我还求之不得呢。”于永乐知道谭志成在有意故弄玄虚讲俏皮话,有点不屑。 “我知道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鬼。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隔墙有耳’?” “当然知道,你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孤陋寡闻。” 第一百零四章、全是人才 谭志成在床上坐下,用手拍了拍,同时左右扭动身体,床板发出不平之鸣,吱吱作响。 “你看,你看,这床能睡人吗?你一个人睡,它这身子骨还有点勉为其难,要是以后再增加个人,它还不四分五裂!” “这叫物尽其用,留有一分光,就发不分热。你们年轻人奢靡惯了,一点不懂得物力艰难的道理。”这年头,说俏皮话没有三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谁敢出来行走江湖? 所以,于永乐再接再厉道:“何况我现在孑然一身,纵使天崩地裂,又能其奈我何?” 现实中能够说出这种洒脱而又欠揍的话,估计已经不多了。 谭志成给于永乐抛来一个诡异邪魅的微笑,道:“所以说你欠缺生活经验呀。不错,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可是总不会这样一直做个单身狗,总有一天这房间会再添一个人。以你现在旺盛的精力,说不定每晚激战到天明。你这边战事不断,三番五次地冲锋,床板吱吱响个不停,让隔壁的人如何安睡?所以,凡事该多为他人考虑。” 于永乐忍不住笑道:“老谭,你果然是深谋远虑,身经百战。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番经验之谈我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谭志成大言不惭,开始夸夸其谈地自我吹擂道:“那当然,我可是过来人。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毕竟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做人’的经验在你面前还是可以显摆一下的。” “先喝口水吧,说了半天,应该口渴了。我现在越来越看清楚了,论吹牛掰的实力,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座翻不过去的高山,以后还得多多跟你讨教呢。” “哈哈,那是!我不但牛掰吹得好,扯蛋也有一绝。看在你有天分的份上,是块可以雕塑的料,有机会我把这两个独门绝技传给你。” “据说吹牛掰和扯乱谈是忽悠界的上乘绝学,好比倚天奢龙,得一样即可独步天下。老兄你何以如此厚待我?” “这叫做缘分。你我相识一场,又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看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份上,你的拜师学费我给你打个八折,另外再随便摆个六六三十六桌谢恩宴,就可以正式入师门了。” “世人皆道你谭志成六亲不认,是典型的吃肉不吐骨的人,对自己人也会狮子大开口。过去我不信,从刚才的行为来看,果然名不虚传。” “好了,好了,今天的牛皮先吹到这里。”谭志成做出个打住的手势,笑着说:“我今天过来,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你的‘龟房’是什么样子,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转告你。” “有什么要事?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打算拉我去做二当家。” 谭志成趁于永乐不备,在他胸口捶了一拳,道:“你这是入戏太深吧?我都说不吹牛掰了,还说这种话!‘八一’马上到了,现在道上的兄弟放出话来,今年要组织一次聚会。” “都有哪些人?” “各个部队的人都有,兵龄十二年以上,退伍后目前在县里,方便参加的人。他们现在正在统计人数,到时建了群我再拉你进去。” “我兵龄只有八年,资格好像不够呀?干嘛也来拉我。” “要说资格,我更加惭愧,他们都是转业后有工作单位的。你现在给县领导开车,到时举杯作自我介绍,别人都对你高看一眼。而我呢,哎!介绍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开头。” “谭兄,你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呢?当初你也有机会转业进单位的,只是你不选择罢了。我想有工作单位的人,无非是在脸上镀一层薄薄的金纸,表面看上去很光鲜,内心的凄苦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就像张建捷一样,每个月领到手的工资也就那么一点钱。” “道理是这么讲,认真起来,这无非是种投机取巧的自我安慰。以前我们经常喊‘时刻准备打仗’,以为离开了部队,不用再拿枪吃饭,可以安心舒坦地过正常的生活了。现在我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战役。”谭志成说着,同时叹口气。 赵常务两天以后才回来。于永乐上班后还没进入工作状态,首先过一段极其悠闲的生活。 按照规定,他每天都得到单位报到,在接待室里坐着。 跟单位的几个同事逐渐混熟了。 大家下乡回来,还没到下班时间,通常会聚在一起,谈一谈国际、国内、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新闻。 有时还会说一些荤段子,互相打趣,博取一笑,倒也给平淡的时光注入了些许趣味。 于永乐发现人多的好处,首先便是不会容易觉得孤独。例如以前在部队时,一个连队百十号人,像成群的麻雀每天叽叽喳喳,没有多余的时间空间供个人胡思乱想,空虚寂寞是最大的奢侈品。 不过相比起在部队时话题的相对单一,如今每天谈论的内容天马行空,根本不受法律和伦理道德约束的。 例如外号叫郑一刀的郑凯此刻正瘫坐在沙发上,满脸疲惫的样子,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坐在他对面的刘和平便找话出来,调戏道:“哟,今天精神这么差,昨晚又跑去哪打野战啦?” 郑一刀头也不抬,道:“别提了,昨晚米国总统一晚拉了五六次肚子,害我整晚都睡不好。” “老特拉肚子,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你去帮他擦屁股?” “我打他没有油,还帮他擦屁股!昨天他邀请我去他的私人花园做客,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之前已经拒绝了好几次。后来想了想,跟他总算相识一场,再不给面子,人家就会说不近人情了。” “哈哈,刀哥,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有资格不尿他的。” “说得也是。昨天去了以后,老特跟我说打算从中西撤兵,问我有什么意见---” “等等,什么叫‘中西’,有这个地方吗?” “你看你小子就是刚从山沟田里洗脚上来的那一批人,一点世面都没有,连‘中西’在哪都不知道。中东你总该听说过吧?中西就在中东的另一边。我简单跟他谈了点个人的意思,说完后他就拉我入席喝酒。” “喝的什么酒?” “以我现在的身份背景,你以为我会喝二锅头吗?当然是好酒。喝着喝着,老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要我跟划拳拼酒量,结果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放倒了。” 第一百零五章、来者何人 “刀哥你真牛叉,这也算是为国争光了。” “你别打岔。昨天我本来是要连夜赶回来的,老特死活不肯,还把我的车钥匙藏起来了,说会有人查酒驾。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在他家将就住一晚。谁知他半夜密密起来上厕所,他家的抽水马桶按一下,就发出推土机启动时隆隆的声音,我实在没办法安心睡觉了。” 于永乐听他们这样随便下注地开玩笑,也觉得趣味盎然,忍不住插入一句道:“小刀,老特拉了一个晚上的肚子,你自己却安然无恙,是不是你在他酒里下了泻药?” “乐哥,这话说得有点外行了。明人不做暗事,凭你对我的了解,你认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会做得出吗---” 话没说完,听到外面一阵匆匆走进来的脚步声。于永乐还没看清来人的真面目,首先听到稀里哗啦的催促声:“先别吹牛皮啦,大家都起来搞搞卫生。桌子该擦的擦,地板也要扫一扫。快点,快点!十分钟后鹌鹑过来巡视。” 又说:“之前说过,不能在休息室吸烟的,谁又把烟灰弹得一桌子都是?乌烟瘴气的,小刀,赶快把窗户打开通风。” 来人是老司机孙子云,于永乐之前也曾跟他打过照面。 郑一刀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听了孙子云的话,脸色已经换了个频道,可是他嘴硬道:“鹌鹑又不是老虎,紧张什么!他来就来,我就不信他来了还能吃人。” 于永乐诧异,这鹌鹑到底是何方神圣,以至于让这群老油条都闻之色变? 孙子云道:“你这叫虾子洗桑拿,不知死字怎么写。鹌鹑的脾气你不是不懂,你别招惹他自讨没趣。” 郑一刀的脸果然像虾子在开水里烫过一般,自内而外地泛出红晕来。 不一会儿,门口处一个人影进来。刚才还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恭敬地打招呼,叫“安哥”。 来人模样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微胖,隆起的肚子一眼便给人留下肚子里装满了各种货色的直观印象。 他脸上挂的是经过后天精心培养才会有的傲视群雄的神情,眼光在室内一百八十度视角地扫射之后,笑道:“今天你们几个没有出车任务?” 孙子云首先答道:“刚回来一会,车子发动机还是热的。安哥,您看上去气色比以前好多了,看来这段时间调理得不错。” “哪里,哪里。” “安哥,好久没跟您一起交流了,什么时候组织弟兄们几个一起坐一坐呀?”郑一刀竭力把话说得轻松一些,但终究底气不足,所以旁人都听得出他的语气似乎有点急促。 安哥没有对郑一刀的问候作任何回应,眼光在于永乐的脸上停留,道:“这个小兄弟好像没见过,新来的?” 于永乐看见他眼神里像拉了几条高压电线,只好据实回答说,刚来不到十天。 “开的是哪台车?” “之前勇哥开的那台,主要保障赵常务。”孙子云站在安哥的身边,首先听到安哥的提问,所以代永乐回答了问题。 于永乐在心里暗骂,孙子云这个抢答好不合时宜,因为他回答了提问之后自己就无话可说了。恨不能对他说:“真该死,我的马屁你也敢抢着拍?!” 安哥用意悠远地道:“很好,很好。” 没再说其他,眼光从于永乐身上移往别处。 于永乐从来没被人这样尖锐地审视过,感觉自尊心遭了腰斩,又像泄了一半的皮球没有弹性。假如他当时正对着镜子,一定对自己脸色的变化起了惶恐。 安哥没有坐下,也没有人请他坐下,所以他略站一会儿,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出门去了。 郑一刀待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才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会,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出冷气道:“鹌鹑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不是说要休养到下个月吗?” 于永乐总算明白了,原来大家嘴里的“鹌鹑”,就是安哥。 而安哥的真姓实名,他自然还无法知晓。 孙子云调皮地道:“大概是他想念你了,所以特意回来探望你。” “切!谁要他探望?况且空着手过来,明显没有诚意。” 于永乐从他们对话的口气,闻得出他们对安哥的态度别有一番味道,同时也对自己刚才的遭遇抱不平,说:“这安哥是什么人?看他不可一世的神态,好像我们欠了他天大的人情似的。” 郑一刀鼻子里依然呼着轻蔑的空气,道:“他就是我们的队长宋远安。” 于永乐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看当时只有三四个人在场,胆子壮了些,学电影里特工的刺探手法,道:“可是我们也没有欠他钱呀?何必摆出这种谱,真是莫名其妙。” “你初来乍到,当然没有领略过他的为人。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慢慢知道。”孙子云说着,拧了水杯的盖子喝水。 于永乐以为他喝完水,还有话要说。谁知居然就止踩了急刹车,并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而他刚才的话,等于抛出一个悬念。 这悬念把于永乐的好奇心调动得生机勃勃,只恨当然在公众场合,不宜打破沙煲问到底。何况担心隔墙有耳,给不相干的人听见,准会以为姓于的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这时已经临近中午的下班时间。 郑一刀显然已经将刚才安哥对自己的无视带来的不快放到一边,嘻嘻哈哈地道:“阿弥陀佛,又过半天。一碗炸酱面,吃饱下午好相见。各位兄弟,贫道先走一步了。” “你放心地去吧。”于永乐在他将要出门时,补上一句。同时佩服自己不愧是打冷枪的高手。 “卧槽!”郑一刀听明白了于永乐在占自己的便宜,转过身来,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一起做出持枪射击的姿势,对着于永乐“啪”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于永乐也准时下班,他到楼下的车棚里推出电单车,一溜烟骑出机关大院。路上,肚子滚滚不息地发出信号,正在想如何解决中午的温饱问题,突然发现路边一家新开张的面馆,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这家面馆生意不错,一定有他拿得出手的招牌。有经验的人初到陌生的城市,找吃饭的地方也通常会选择人多的饭店,这是真正屡试不爽的科学方法。 于永乐停好车子,走了进去,在排队的人群后找了个立足之地。 “乐哥,乐哥!”听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举目四顾,于永乐发现排在前面的郑一刀在朝自己招手:“这里来呀。” 第一百零六章、坐地起价 于永乐笑着走过去,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是**前面好呢,还是**后面好呢?” 郑一刀当然听出话外音,道:“**个头!你想吃什么,报给我,我点两份行了。” 于永乐也点了一份凉拌炸酱面,找地方先坐,给郑一刀留了个位置。 郑一刀端了两碗面过来。 于永乐一边往碗里添加酱醋和葱花,一边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老弟你提前两分钟下班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下次你提前过来排队,这种话我也会说的。” “你家不是县城的吗?怎么也不回去吃饭?” “我听说这家面食味道不错,特意过来尝尝鲜。况且新开张,能不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吗?” “咦,你怎么不叫鹌鹑一起过来?”于永乐入乡随俗,跟他们用同样的称呼。 “吃饭的时候不要提他,倒胃口。” “好像你对他有点成见。” “不是我对他有成见,跟他这种人一般见识,犯不着。我们小车队根本没几个人尿他的,你新来不知道底细,后面自然会慢慢了解。” 原来,宋远安曾是上一任县委书记老范的司机。那时候,他就养成了高人一等的傲慢和偏见,对待同事也常盛气凌人,大家对他的看法早已是冰冻三尺。 有一年,他跟范书记下乡,夜晚才回来。路过一个村庄时,轧伤了一只突然横穿公路的狗。 恰巧那段时间常有偷狗的贼出没,当地的村民对偷狗贼深恶痛绝,人人都想得而诛之。 正在准备入睡的村民们听到了狗的惨叫声,纷纷拉亮了电灯,出门查看情况。 宋远安当时倒没有一走了之。他把车停在路边,打了双闪灯,等待狗主人过来交涉,心想大不了赔人家一点钱,破财消灾。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山村本就偏安一方,以乱闻名。 宋远安看到四面聚拢而来的人,都携带了棍棒,预感大事不妙。 他强装镇定,跟村民们赔不是,协商赔偿事宜。 其中一个有头有脸模样的人,首先发话:“两万。少一分,谁都别想走!” 宋远安道:“一只狗值两万?” “你瞎了眼?这是只母狗,肚子里怀了狗崽,一尸六命!” “可是这也太多了。这跟抢银行有什么分别?” “少废话!这里有银行,我也会抢。” 宋远安交涉了半天,知道自己无力扭转乾坤,向仍然在车子里安坐的范书记报告。 范书记下车来了。 周围的人立即将他团团围住。 没人认识他,但都知道他是个大人物。 “各位乡亲---” “谁跟你乡亲?少来这一套,赶快赔钱!”有人开始按捺不住,用棍子敲打车子。 车子发出尖锐的报警声音。 这一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没有办法,只能乖乖交钱。 恰巧当时车上刚好带了现金。宋远安回到车里,拿了两沓钱出来。 “还少一万!”有头有脸的人接过钱,并没有数,而是直接玩起了坐地起价的把戏。 “兄弟,大家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没必要这样得寸进尺了吧?”宋远安道。 “娘的,轮得到你给老子讲道理!两万是埋葬费,还有一万是家里小狗的抚养费。”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宋远安正有话要说,身后一个愣头青压抑不了暴躁的情绪,冷不防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宋远安猝不及防,直接扑倒在地上。 “住手!咱们要钱,不伤人。”果然是盗亦有道,周围的人听到有头有脸的人这么说,都后退了两步。 随后宋远安忍着剧痛,和那帮刁民周旋,使尽浑身解数,总算保得范书记全身而退。 总而言之,因为宋远安这些年鞍前马后地侍候,加上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宋远安得到了范书记的极力关照。 如今,范书记已经成为范副市长。 宋远安因为念及上有老下有小,不肯跟范副市长随迁入市。可是仰仗这一层关系,他荣升为小车队的队长,从此享受着高调的奢华。 现在小车队的司机中,除了一号二号车的司机不怎么理睬他之外,其他人至少当他的面还得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安哥”的。 只有转了背,都称之为鹌鹑。又说他头上受了那一棒的攻击,脑子震荡至今未愈,所以变得越来越一根筋。 当然,这是后话。 于永乐听了郑一刀的报告,仿佛看了一眼宋远安的人物肖像素描,对他也有了初步直观的了解,道:“功高莫过于救主,宋远安现在的风光,也算是当初他舍身护主换来的待遇。” 郑一刀鼻子出冷气,不屑道:“他那也叫风光?呸!只怕风光过了头,变成了疯狂,连镜子怎么照都不会了。” 于永乐听这话生涩拗口得很,倒一时无话可说。 “你觉得我们局长这人怎么样?”郑一刀问。 “马局长?我觉得很好接触的一个人呀。我新来的,你当然比我了解,怎么反过来问我?” “正因为好接触,他个人的威信也就打了折扣。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有时候马局长作的决定,鹌鹑也敢当面反驳的。” “啊?那岂不是分不清谁是大小王啦?” 郑一刀故作悠远地道:“这我可不知道。”吃完了面,一边擦嘴一边说:“以后你自然会慢慢了解。” 郑一刀临别时的最后一句,在于永乐幻想的太平盛世里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波澜。 人多的地方,也就成了江湖,多了尔虞我诈,多了浑水摸鱼,多了投机取巧。不管怎么说,今后自当“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记住这句古训,省得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是非纷扰。 时间来到七月末。 这天上午,于永乐跟赵常务下乡的路上,电话响起来了。 由于当时正开着车,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按成静音,置之不理。 电话是谭志成打来的。这个时候来电,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 先别管他,现在是上班时间,公是公,私是私,就算有天大地大的事,也只能等到中午再说。 于永乐不接谭志成的电话,可见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不醉不归 赵常务回来了,招引了大项目,一上午都在调研项目的选址问题。身后跟着发改、经贸、工管委的局长主任们,前簇后拥。 于永乐从人群里晃动的脑袋中,只认得出罗必强的脸。 他想找机会跟罗必强打声招呼。可是罗必强的眼里,只有赵常务一人。每到一个地方,都争相汇报情况。 这一声没有打出的招呼,就像喉咙里咳不出的粘痰,让他感到奇痒难搔。 上午一直马不停蹄,直至调研结束行程,返回到县**大院,所有人下车走去机关饭堂吃饭。 于永乐刚把车子停在车位里,罗必强从车前经过,手指敲一下车子的引擎盖,指着饭堂方向示意:“吃饭去呀?” 罗必强先公后私,可见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于永乐吃完饭出来,掏了手机刚要给谭志成回电。 “你好大的架子,我天没亮就给你打电话。电话不接,这个时候才回。是不是忙着处理联合国交给你的秘密公务?”谭志成欣赏自己的幽默。 等等,那时接到电话明明是八点多钟,怎么变成了“天没亮”?难道电话也会延时,或者他们两人的时光不在同一个平面上? 可见,谭志成平常说话蕴含的水分,全部挤出来,连太平洋都只能屈居第二。 “老兄,这年头胡扯不用列提纲的,世界上也就只有你一人了。难道你现在是在索马里、叙利亚还是利比亚?咱们的时差会相差这么大?” 论胡扯的技术等级,于永乐和谭志成相比,勉强称得上旗鼓相当。 谭志成这次仓促出马,被于永乐一招秋雁回头式针锋相对的回怼,倒一时无话可说。 “你很少那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的。有什么指示赶紧下,我现在走在铺满阳光的大道上,等待你的吩咐呢。” “没有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哦,我忘了,你现在身份不同了,是不是以后有事找你,是不是要经过你的秘书同意了才能联系?” 刚才输了第一回合,谭志成心有不甘,所以这样胡说八道。 “老谭,有话你就直说吧。大中午的就开始吹牛b,这好像不符合国际规则呀?” 谭志成听于永乐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不耐烦,便说:“好吧,好吧,我就长话短说了。后天是周末,我们那帮退伍的兄弟们提议聚会时间定在周六晚,大家都说晚上喝多了,第二天还可以休息。” 谭志成还说,这两天要休息好,养精蓄锐,免得到时上了战场,不但酒量比不过别人,气势也落下风,一辈子的笑话。 聚会地点选择在本县最有名的维也纳国际环球大酒店威尼斯厅,具体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准时入席,过时不候。 刚开始,有人提议就在谭志成的饭店里相聚。后来统计人数,二十多人需分两桌。若一个包厢摆一桌,反倒显得隔离的疏远。 更何况,采购、洗菜、掌勺及餐后的战场清扫也是个问题。 因为那天每个人都是主角,不能让某些人忙里忙外、忙前忙后,而有的人屁股一坐一抬,只会享受大老爷的待遇。 结果到了聚会的当天,大多数人都按时到了,只有两三个人直到菜上齐了还不见踪影。 当时在座的有和他们熟识的,纷纷打去电话,下了最后的通牒:再过十分钟不到者,一律按迟误军机军法处置! 这次聚会的实际组织人、带头大哥张福旺,江湖人送外号“蝠王”,尤其义愤填膺,电话里骂骂咧咧地道:“你这个鸟人到哪里啦?什么,半个小时前就已经说到半路了,现在还在半路,难道是蜗牛挡道了你无法超车!” 旁边的人拉住话茬说,肯定是蜗牛在前面一路狂奔,他在后面撵得大汗淋漓。 总算十五分钟后,所有人都到齐了。 张福旺利用组织人的身份,首先站起来,摊开满脸的笑容道:“感谢各位兄弟赏脸,都能够应邀前来参加聚会。酒都满上了没有?我提议先干三杯,等会军、师、旅、团的各位领导还要作指示,然后各位自由发挥,相互交流一下感情。今晚咱们来个不醉不归,好不好?” 众人都齐声说“好”!声音直冲云霄。 军长、师长、旅长、团长及政委等称谓,都是彼此间的相互提拔,当然现实中完全子虚乌有。 三杯过后,张福旺抹干了嘴角的酒渍,道:“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军长作决战动员。”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吆喝声。 一个身形伟岸的大个子站起来,两掌下压做出安静的手势,道:“蝠王,呃,不对,旺哥叫我说两句,就只能遵照他的指示办。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吧,今天难得这么高兴,咱们就吃好喝好,好不好?” 好是好,可是这话说得也太没技术水平了吧? 大个子继续道:“安静,安静!我有个建议,在座的好多是第一次见面,互相不认识。所以我提议,咱们先集体唱首歌,然后各人轮流作一下自我介绍,在什么地方发财等。好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地响应道:“赞成,唱什么歌好呢?” “一支钢枪。” “你那支钢枪早生锈了。这些年回来擦过没有?” “瞎七八说。天天有人帮擦,怎么会生锈?” 场面一阵闹哄哄,连号称普天之下最嘈杂的菜市场交响曲都自愧不如。 结果经过大家的表决,最终合唱了极平常的《团结就是力量》。 大个子道:“好了,歌唱完了,我既然站着,不想坐下去又站起来。我就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叫赵孟军,在部队时他们就叫我‘军长’。其实说起来惭愧,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跟真正的军长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当兵十二年转业,现在公安局治安大队勉强混口饭吃。完毕,谢谢。” 张福旺带头喊口号道:“大家听到没有?赶快把电话号码留好。以后在按摩厅理发店洗脚房等地方遇到麻烦,尽管给军长打电话。” 哈哈哈! 赵孟军等乱七八糟的笑声平息了,道:“兄弟们的忙,能帮一定帮。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每人每年只给三个指标。老张,你今年的指标用了两个了,省着点花。不过你今年的运气好像不怎么样呀?每次查房都看见你在场。” 这种玩笑,好比调味用的酱醋辣椒芝麻油,吃饭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调动味蕾的盐碟。 张福旺面不改色地哈哈笑道:“谁叫你们出动前不提前透露一声消息呢?” 谭志成道:“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像老张这样的人才,明明靠脸吃饭已经足够了,偏偏还要给他一个强健的体魄。男人肾功能太强了,也是个问题。” 第一百零八章、群英会聚 谭志成跟张福旺之前早认识,用他们的话说,两人是“神交久矣”。所以谭志成敢于这样长驱直入地戏笑他。 张福旺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跟你们在一起,不用说话都能得到巨大的进步。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叫‘靠近你,照亮我’。所以以后这样的聚会应该多开展一些。” 大家都说,只要旺哥吹哨子,绝对响应号召一呼百应。 “我叫张福旺,因为名字谐音,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蝠王’。跟大家一样,都是同一年入伍,转业后目前在建设局上班。以后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忙的,大家不妨直接说。” “久仰‘蝠王’大名,今天得以幸会,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旺哥,以后街头巡逻,看见我摆的摊子你可要睁只眼闭只眼网开一面啊。” “那当然。你卖的都是***核潜艇,谁敢动你?我们见了,两眼都闭,只要赚了钱拿点出来请兄弟们喝喝茶就行。” 轮流自我介绍下来,于永乐知道了在座的人中,兵龄长短不一,从业五花八门,上班、经商、包工头的都有。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有在市场监管局的凌进度、人防办的马洪辰、跑业务的刘易守等。 张建捷那天也来了。 谭志成道:“你们都是机关单位的局长、大队长,还有各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手握重权,就是腰缠万贯。一个个前途无量,事业有成。我最惭愧,和你们相比,感觉到了人生巨大的挫败感。赵大队长,以后这样的聚会,我都请假了,好不好?” 赵福旺尖着嗓子道:“下面我隆重介绍一下这位特邀佳宾,呃,不对,我都不知道用什么特别的称呼来介绍了。呃,这位是我常跟大家提起的谭总谭志成,目前独自经营一家国际大饭店,手下光员工就有五六百人,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能够组建两个加强连。‘有酒便是娘,没酒就骂娘’是谭总的座右铭,大家多敬他一杯。” 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福旺这冠古绝今的吹嘘本领,在国际上恐怕也难有出其右者。 谭志成忍不住笑道:“老赵,你这牛b吹得实在痛快,这一杯非干不可。” 谭志成端起杯子,对着圆桌扫一圈,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他本来酒量就很好,又因人多,气氛调动起来了,所以一诺无辞的气概尽显无遗。 众人看见谭志成仪表不俗,像尊人物,也都响应他的号召,纷纷举杯畅饮。 赵福旺道:“各位有所不知,谭总当初有条件转业的。可是他不屑领几千元一个月的死工资,扛了一笔钱回来创业,目前在胡润财富排行榜上,已经占据一席之地,据说---” “赵大队长!”赵福旺话没说完,被谭志成一声喝住,“低调做人是我一贯坚持的原则,你就别在这里替我张扬了,ok?” 端了杯子,又要敬赵福旺酒,道:“说实话,论吹牛b,我连墙都不扶,就服这位赵兄了。大家刚才都看到了,老赵吹得天花乱坠,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可见绝对是个千年一遇的忽悠奇才。” 赵孟军道:“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赵吹牛的本领,实力绝对甩九头鸟好几条街。想当年,我们团挥军千里,挺进内蒙古大草原跨区演练。有一天天空乌云密布,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眼看演练将要被迫中止,结果老赵对着天空一吹,立刻云开雾散,碧空如洗。” 又是哄堂大笑。 凌进度道:“这事绝对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刘易守道:“下面我们欢迎谭总讲一讲自己的创业故事,好不好?” 谭志成道:“‘下面’这东西不好讲,各位都是老司机,就没必要在这里交流了吧?” 各人会意,笑得前仰后合,七嘴八舌地说:“也许你有独到的经验呢?” 谭志成止住笑,道:“‘下面’就不讲了,我先说说上面的个人亲身感受。当初没有选择转业,以为回到地方,凭借一腔热血能够干出点名堂来,谁知掉到坑里了,现在还在水里挣扎呢。所以说,各位兄弟如果有什么门路,希望多多关照。” 张福旺也收敛了稀里马哈的态度,正儿八经道:“这话是真的。我们以前曾经同甘共苦,现在虽然脱下了军装,也应该要同舟共济。这年头无论做什么事,单打独斗是走不远的,一定要协同作战,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人生道路才会越走越宽。所以说,战友之间要经常聚聚,多多沟通交流,有什么信息要互相照应。” 张建捷道:“老张的这个建议很好,大家就这么好的提议干一杯!” 马洪辰也说:“老张现在是我们的总舵主了,以后跟着他好好干。” “哪里,哪里。有军长在这儿,哪轮得到我说话。” 谭志成道:“你们先别急着作总结呀,还有人没介绍完呢。” 用手拍了拍坐在身旁的于永乐的肩膀,说:“这个兄弟以前跟我是一个团的。前几天听张大队长说要组织个群英会,这兄弟也是个英雄,所以我拉他入伙了。” 张福旺恍然大悟似的说:“失误,失误,我自罚一杯道歉。是我眼花了,我以为是谭总压轴的。” 于永乐同时站起来,连忙道:“别、别、别,张班长你别这样,是我自己工作不主动,要罚也是罚我。” 由于张福旺坐在对面,于永乐鞭长莫及无法制止,看见他已经喝完杯中酒,自己也陪一杯,然后说:“小弟于永乐,在座各位当兵比我早,都是我的前辈。我第八年退伍,很荣幸能够加入这个团体。多多关照。” 于永乐自知酒量不如人,可是这一杯就像旧时军阀横征暴敛征收的税,非交不可,所以他又倒满了一杯,对着大家照一圈一饮而尽。 赵孟军眼光盯着于永乐问:“你看着好面熟,应该在哪见过的。你是哪一年入伍的?” 于永乐感觉自己刚才还是个边缘人,看着他们嬉笑热闹,自己只能随声附和跟着鼓掌,有点懊恼;被赵孟军这么热切地招呼,释然道:“你们比我早四年,在你们面前,我只能乖乖地自称小弟。我跟老谭一年退伍回来的。” 部队是最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先来后到是评定资历的第一法则。就算脱下了军装,入伍早,兵年长永远是个人最大的资本。 所以于永乐才会猥自枉屈,甘于以后辈自居。 第一百零九章、千年一说 谭志成道:“赵军长果然是慧眼识英雄。小于现在是赵副县长的司机,我想他到底是个后生仔,以后你们这些老油条多引导他,做得不好的该批评就批评,千万不要给我面子。” 赵孟军道:“小于有你谭总罩着,谁敢不给几分面子。我们就没这个能力,小于又是领导的身边人,以后还请他多多关照呢。” 大家都跟于永乐恭维,尽义务似的说了不少漂亮话。 跟他碰杯的更是不少,顷刻间已经三五杯下肚,渐渐感觉到肠胃里有股磅礴的力量在汹涌泛滥。 同时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像是敬佩,又像羡慕,让他感觉到了人逢主贵的虚荣和满足。 酒酣耳热之际,也是忆当年勇之时。各人凭酒论英雄,翻箱倒柜的开始谈论过去的光辉岁月。 谭志成这时候已经完全放开了,看见桌子上一片狼籍,叫服务员过来收拾收拾。又听见沸腾一片的声音,座位上已经空了三分之一,道:“暂停!饭还没吃完呢,你们就牛b吹得火星四射,还有王法吗?老张,赶紧吹哨子叫所有人回来,现在进入决战时刻。” 张福旺摇晃着身子,道:“谭总的指示,我坚决落实。我先跟你走一个,马上出门去看这帮王八蛋都去哪了!” 张福旺放下杯子,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便赶鸭子似的把跑到外面透气的人全赶回来。同时约法三章,表示从即刻起,凡有擅自离席者皆按战时违反纪律叛逃论处。 那天晚上,直到酒店下了逐客令,他们才依依不舍道别离。所有人都醉饱逍遥,三三两两相互提携,踉踉跄跄走出门,互道保重,各奔前程。 于永乐醉得一塌糊涂。 谭志成也有了七八分酒意。 这一顿饭的友谊,或许若干年后,还能够让所有人都津津乐道,回味无穷。 第二天,谭志成从醉梦中醒来,脑海里一片烟雾缭绕的朦胧景象。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每次喝醉酒,大脑总有一段时间的失忆状态。 拼命追索,昨天刚发生的事都像是遥不可及的回忆,难道这是老之将至的先期征兆吗? 直到中午,喝了几杯醒酒开胃的茶,记忆的线索才会聚合一处。想起昨晚推杯换盏的淋漓酣畅,一种劫后余生似的痛快漫上心扉。 谭志成兴头上,犯起了寒酸文人经常会有的毛病,他用半文言文的方式,文绉绉的将昨晚的故事在朋友圈里叙述炫耀: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话说这群油腻大叔,结缘于某年底,为信成县当年120名豪杰之一。为图大业,投靠不同军团,自此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昨日,约战于维也纳国际环球大酒店威尼斯厅。当是时,敌携重兵123万,我121万,各带上将千员,皆酒精沙场、能喝善饮之士。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汉贼不两立,此战无可避免。晚七时,谈崩。开酒,倒满,举杯,一饮而尽。 如是者三,共同科目毕,双方陷入无序混战。敌我皆欲置对方于死地,以至于违反国际公约,使用红、啤、白混合武器。现场鬼哭狼嚎,天昏地暗。场面惨烈,目不忍睹。 狭路相逢,能喝者胜。其间,有不胜酒力者,渐招架不住,举旗投降。走路一晃三摇、坐姿东倒西歪、满口胡言乱语者,不计其数。 此番鏖战,至凌晨时,仍然难分胜负。库容有限,弹尽粮绝,双方约定,鸣金收兵。别时,仍不忘口舌之争,一曰:你这狗屌,这么能喝。怼曰:马勒隔壁,不服再战。 今日中午,出于礼节,各通报昨日战损情况。约定自此休兵,养精蓄锐,屯积粮草,明年今日,再决雄雌。 谭志成写罢此文,得意非凡,预想着朋友们读后的反映。 自古评论出人才。 果不其然,此文一出,顶礼膜拜、遥相呼应者不计其数。评论界里一片血雨腥风,服与不服充斥其间,或说叹为观止,或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在聚会的时候,谭志成意气风发。 当时在座的人中,谭志成就算酒量不是最好,至少也能够名列前三甲。 又因为他长得有侠者之风,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度,嬉笑怒骂自成文章,所以他举杯转一圈,响应者云集。 谭志成享受了领袖通常才会有的待遇,自尊心庞然膨胀。此后两三天,心情依然豁然开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兴奋。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那种打了胜仗一般的飘然情绪才隐隐散去。 都说好运气和坏心情是一胎双生,通俗的说法叫自然规律的钟摆效应。 整个八月份,谭志成的好运气就像江水一去不复返。 假如他去算命,算命先生一定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八月他犯了命理上的黑风双煞,当克制性情,不宜动怒,小不忍则失方阵。 可是谭志成不信命,所以算命先生的忠告他无从知晓。 况且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一股傲然的脾性,自信邪不压正,一身坦荡荡,何惧鬼敲门。 之前饭店的合伙人俞禄,在饭店开张不到一年便出走,留下现在的摊子让谭自成一个人支撑。 谭志成自信是个文武全才的人,拿起枪能够突突突冲锋陷阵,掌起勺也可以煎炸烹调做出各路美食,引得食客垂涎三尺。 尽管他亲自赤膊上阵,锅碗瓢盆十八般武艺舞得精妙绝伦,炒的菜肴也深得客人好评。 然而也许是现在的门面地理位置太尴尬了,所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或者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他现在有时怨气上来,埋怨俞禄的眼光有问题,否则当初何至于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开饮食店。 更气人的是生意还没起色,他干脆当起了逃兵,拍了屁股走人。 诚然,合则留,不合则走,这本无可厚非。 可是,俞禄走的时候,连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这在谭志成的心里,就有点无可饶恕了。 好在谭志成的强力支撑之下,这小饭店虽然不温不火,每个月也有一万余元的纯收入。 尽管数字不是太寒碜,可是交了房租水电费,东除西扣,到月底算总账,囊中依旧羞答答。 况且这还是他们夫妻俩的共同收入。 谭志成有时也想不干,他的夫人谢宛琳则慰勉他道:“我们这里的收入水平也就这样,超市里的收银员、业务员,每天上下班受人管束、东奔西跑风雨无阻,一个月的收入也没这么多呢。” 谭志成见老婆如此容易满足,反而讥笑她目光短浅,不知有汉。 被贫穷限制了的想象力,自然体味不出有钱人的快乐。 谢宛琳见这些话不足以说服丈夫,于是来了个迂回战术,道:“现在孩子还小,一边做点小生意,不但稳定,还能照顾孩子,这不是很好?你如果有心到外面去闯荡,我当然不反对,可是从此我们就两地分居了。” 这美人计果然有效。 第一百一十章、引狼入室 谭志成看见老婆柔情似水,一副恋恋不舍的痴情模样,立场有点动摇,暂时收起了关门大吉的念头。 俞禄还没出走、还是现在的小吃店的股东的时候,有个叫刘朝阳的人经常过来吃饭。 每次过来,俞禄都和他搭肩挽臂,一副好不亲热的样子。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谭志成见俞禄和刘朝阳如此亲密,以为他们是有福同享的生死之交,所以也把刘朝阳当成了朋友。 后来接触得多了,对刘朝阳的底细逐渐有了了解。 这刘朝阳十五六岁就出道,是个非等闲之辈。 他年轻时混迹江湖,凭借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后天努力,通过偷摸拐骗,在道上混得左右逢源,风生水起。 跟他结识的人,三教九流。又因他结交广泛,在道上颇有盛名,小弟们皆以能认识他为荣。 刘朝阳如今将近不惑之年,一般人轻易难以达到他现在的地位,可见其手段和胆识。 手里有了本钱,刘朝阳痛改前非,彻底收手,不再做偷摸拐骗的老本行,另起炉灶,转而做抵押借款的暴利生意。 那时候俞禄还在,刘朝阳经常过来吃饭,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酒足饭饱之后,刘朝阳掏了钱包要结账。小弟们哪里放过这种献殷勤的机会,先下手为强,早把账单给结了。 刘朝阳假装生气的骂道:“以后老子请客,谁再结账我先把他的手给剁了!” 那帮小弟终究缺少见识,当然不会懂得他的老祖宗刘备三让徐州的用意,信以为真,此后吃饭就很少有人主动结账了。 俞禄远走高飞了以后,刘朝阳也还经常过来吃饭,每次都先给谭志成打电话:“兄弟,今晚帮我准备一桌,十个人左右。什么菜?别问这种,炒七八个家常菜就行,另外准备三五瓶好酒。” 或者说:“中午在你那里谈点生意,你帮我准备一下。” 谭志成听得见他如此随意地嘱咐,以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 可是每次吃完饭,刘朝阳账是结了,单却没买。丢了筷子,他在账单上刷刷刷留下了自己的艺术签名,道:“月底一总结了。” 那时谭志成毕竟初出茅庐,以为像他这样被人前簇后拥排场十足的“刘总”,绝不会这样说话不算数的。 到了月底,刘朝阳又找借口说,目前正在催债,等下月收账回来一总结算。 真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总而言之,刘朝阳反反复复的承诺,却没一句话是真的。 谭志成有机会就跟刘朝阳要账。 刘朝阳笑嘻嘻地道:“老兄你放一万个心好了,这点小钱小意思,我手头宽裕的时候还不够打个喷嚏呢。可是目前确实有点困难,理解万岁,难道你怀疑我会不给你?” 当面不打笑脸人,谭志成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今已经一年有余未结算了,谭志成翻了账目一算,赊欠近两万元,这还是打折以后的数目。 谭志成将情况电话告诉俞禄,问他能否出面协调一下。 俞禄除了惊讶,反而怪谭志成糊涂:“你怎么给他记账那么多?他这人我最了解了,死皮赖脸,吃干抹净死不认账。不对,他不是不认账,他是吃定了你不能拿他怎么样,反正他就这样一直拖。”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好几年前他曾跟我借了三千块钱,我问了好多次,现在也只能自认倒霉,当是赌输了。你当初就不应该给他记账的。” 谭志成本来是抱着求计的态度,问俞禄能否出面通融。谁知他非但没有半点甘愿出力的意思,到头来还被数落一通。 谭志成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挂了电话拍桌子骂道:“浑蛋!当初要不是你引狼入室介绍给我认识,在我面前表现出你们的亲密关系,说刘朝阳是你的铁哥们,我跟他八杆子也搅不到一块。好,现在老兄我有麻烦,你锅甩得一干二净!” 谭志成越想越气。心想,患难见真情,人心都是在困难面前才会淋漓尽致地展现的。跟俞禄相识,本身就是一场无药可救的错误,是交友不慎的生动教材。 当初若不是他的一再怂恿,自己也就不会跟他合伙开这个店;若不是他的引见,自己绝不会跟刘朝阳认识,更不会轻易信人让刘朝阳在账簿上签名。 好,现在有了麻烦,他轻描淡写一句“自认倒霉”就把球踢过来了,不但不给意见,语气里还带有幸灾乐祸,这是正常人做出的事情么? 谭志成怕自己被气得怒火烧身,开了冰箱取了瓶冰镇的啤酒,用牙齿直接咬掉瓶盖,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刘朝阳分明是仗着自己是社会闲杂人员,身边又有一帮马仔对他唯命是听,以为别人拿他无可奈何。 真是欺人太甚!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天经地义。我可不管你道上道下的,把老子惹急了,皇帝也要把你拉下马! 老虎不发威,你还把我当病猫了! 谭志成正这样想,电话响了。 “谭老板,我叫人带了点好东西过来,真正的乡下土货,等一下拿过去给你。你帮忙加工一下,晚上就在你那里吃饭。其它菜不用准备了,上几瓶好酒就行。” 电话是刘朝阳打来的。 听这吩咐的口气,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你小弟来了? 谭志成气头上本想电话里批驳他几句,转念一想,现在还不能撕破脸,晚上相机行事,问他何时把先前的账目结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只要他答应把钱给了,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跟谁过不去都行,跟钱过不去,除非是标准大傻瓜。 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真他娘的不是滋味!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刘朝阳叫人先把山珍海味送过来。 谭志成按照他们交待的方法,一番蒸炸炒煮烹调炖,做出一桌足够十个人吃的美味。 到了既定时间,刘朝阳等人过来了。 他坐在包厢的最里端,主席位上。 一同进来的人都面向他,极尽恭维地同他扯淡。 一个说:“这几天阳哥又结了几个单,心情好,今晚请大家聚聚happy一下。等一下都好好跟阳哥喝一杯。” 另一个说:“那当然。阳哥吃肉,咱们喝汤;阳哥有事吩咐,一定尽力帮忙。” 又一个说:“刘总满脑生意经,大家好好学着。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们能够学得刘总一星半点的皮毛本事,哪用愁没有饭吃。” 第一百一十一章、欠债不还 刘朝阳享受着大家对他的恭维,假装不动声色地呵呵笑道:“谢谢各位兄弟赏脸。今天听朋友说找到了点土货,我叫他全部给我送过来了。做兄弟就该这样,不求有难同当,但要有福同享。有机会要多聚聚,谈谈心。我常说,人生一辈子,做兄弟就这一回,下辈子还能不能见面还不知道呢。” “那是,那是。” “阳哥,有一点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有福同享,有难也要同当。不要喝酒时称兄道弟,遇到麻烦电话都打不通。我不是针对在座的兄弟,现实中确实是有这种人。” “对,对。阳哥你有什么麻烦,不是吹牛逼,打个电话我分分钟到场。” 刘朝阳依然保持着刚才的笑容,道:“呵呵,你很希望我遇到麻烦是吗?说这种话,罚酒一杯。还没开始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 “阳哥你误会了。我只是说假如、要是、如果,哈哈。” 刘朝阳眼光对着桌子扫视一周,道:“人差不多到齐了,就阿标迟到。大头,你给他打个电话,问到哪里了。我吃饭的原则是不等人,再过五分钟不到,我们就先吃。” “是,是。我马上打。”外号叫大头的掏出手机,播通号码。 “喂,标哥,你怎么还没过来?快点,快点。刚才阳哥发话了,再给你五分钟时间。五分钟不到,只能给你单独开一桌。对,你一人吃一桌,喝刚刚进口过来的西北风。” 在座的人都笑一声两声不等。 “是谁叫我喝西北风来的?”楼梯响毕,门开了,阿标嬉皮笑脸,大步走进来。 大头鸣不平道:“到楼下了还接我电话,又浪费我几毛钱。” 刘朝阳招手,叫阿标坐在自己旁边:“老婆小孩生出来了吗?” 阿标愕然道:“生什么小孩?” “刚才马大哈说,一请吃饭你老婆就生小孩,所以每次你都会迟到几分钟。” “阳哥,你这是嫁祸于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标哥,阳哥这是眼红我们俩是铁哥们,想离间我们的关系,你千万别上当。”马大哈笑嘻嘻地说。 “来早了有什么用,你们还不是眼巴巴地等着我到了才开始。哈哈,我计算过时间的,知道什么时候到,屁股一坐,筷子一拿,杯子一端就直接开喝,真他娘的爽。” “下次你再试试看,看来不整你一次,你还真的迟到成自然了。老板,上菜!” 谭志成在厨房里独自承受烟熏火燎的滋味,大汗淋漓,总算按时所有的材料加工好。 菜端上桌完毕,请他们“慢用”,退回到茶房里,坐下,心里越想越觉得憋屈:“这做的是哪门子生意!” 谭志成一边盘算等一会如何跟刘朝阳交涉。最好是所有客人都走了,刘朝阳留在最后结账,自己把话挑明,给他保留点面子,不让他在大庭广众面前难堪。 一切果然如谭志成所料。 那帮人像饕餮一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将一桌丰盛的菜肴扫得干干净净。到九点多钟,一个个酒足饭饱,相继离去。 刘朝阳留在最后,叫谭志成拿了账单过来,像往常一样打算在上面签字留念。 “刘总,”谭志成极其客气地说道:“你看是不是先把之前的账给结了?” “急什么!过两天再说。” “我这小家小店,做的是小本生意。老兄你体谅一下我的困难呀?” “你是信不过我怎么的?这点小钱我还会不给你?” “我不是信不过你。可是去年到现在你一单都没结,这样下去,兄弟你也不想看见我关门,是不是?”谭志成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可是语气里的含意,似乎已经挣脱了他的控制,变得沉重、僵硬。 刘朝阳仿佛也察觉到了谭志成脸色的变化,只好采取缓兵之计,道:“我今天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这样吧,明天下午你把账本拿到我公司,到时咱们再算清楚。” “下午几点?” “八点左右。” “八点是晚上了。” “那你就晚上去。” “刘总,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说话要讲信用。” “行了,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人。”刘朝阳说完,起身离去。 谭志成看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感觉身体里一股难以名状的无名之火在喷涌燃烧。这是什么话!谢谢、辛苦、告辞,这些走时常说的话,是做人应该懂的最基本的道理。难道世易时移,人心不古,欠钱的都成了老大,可以这样有恃无恐,恬不知耻? 真是岂有此理! 幸好老婆谢宛琳今天回娘家去了,不会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满脸怒色! 幸好老婆谢宛琳今天回娘家去了,否则又要听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第二天晚上,谭志成给刘朝阳打了电话,问他在哪儿。 刘朝阳果然守信用,在公司里等着。 刘朝阳的公司,在另一条街上,和谭志成的饭店距离不过数百米。 公司挂名“朝阳二手房信息公司”,玻璃墙上粘贴着用红色广告纸做的“实物抵押、寄卖、信息咨询”等几行字,表示该公司挂羊头兼卖狗肉。 谭志成的老婆还没回来,所以他七点多钟送走最后一批吃晚饭的客人,就拉了闸门谢客。 单枪匹马,毅然绝然,携了账本前去。 朝阳二手房信息公司就在一楼,里面坐了七八个人,正在喝茶聊天,一片乌烟瘴气。 谭志成推门进去,看见在座的人中,有几张熟悉的脸。包括昨天一起吃饭的阿标、大头、马大哈等人。 众人看见有人推门,都抬头或扭头看这个不速之客。 “谭老板,来得这么快?你先坐一会儿,我跟弟兄们商量点事,等一下再招待你。”刘朝阳咧嘴笑着说,同时给他倒了一杯茶。 谭志成凭着直觉,今天赴的是鸿门宴。他也不吭声,接过杯子,找了空位坐下。 “阿标,你听我的没错,别再犹豫了。刚才说过,接近两亩的地,才八十多万,真正的白菜价。我听内部的朋友说,那个地段迟早是要开发的,明年后年一倒手,光是差价就够赚一笔。”刘朝阳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修指甲。 阿标接应道:“好是很好。我最近刚接了两个项目,资金周围有点问题,要是上个月,我哼都不哼一声就直接跟你干了。其实你手里有的是钱,财大气粗,完全可以自己拿下的。” “我虽然手里暂时有点钱,你也知道,萝卜大了坑也大,每天打理这个那个,也不是小数目。最重要的,有钱兄弟大家一起赚,兄弟开心我开心,这不更好?如果我自己吃撑了,在座的兄弟还饿着肚子,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听到的人都随声附和,说刘朝阳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清楚。 第一百一十二章、以拖待变 “我不是怀疑你的诚意。哈哈,我回去考虑考虑,看能否从其他地方挪点资金过来。” “别考虑了,稳赚不赔的生意,你去哪里找?难道你跟老太婆买棵白菜,也要讨价半天?我跟你说,该出手时就出手,等你考虑好了,别人都提回去炖汤喝了,骨头都不留给你。”刘朝阳稍微坐直了身子,可是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那块地手续齐全吗?” “肯定齐全,我都验证过了,是宅基地。要不然我打算买来干嘛,难道就是为了种几垅韭菜,每天晚上开车跑到那里拉一泡尿?” 刘朝阳欣赏自己说的俏皮话,哈哈笑着。 其余的人听到这话,也都七嘴八舌地说:“阳哥,你去拉尿记得邀上我。到时韭菜收割了,送两把给我就行。” “算我一个。这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钱没力放个屁。” “你滚,你的屁有毒,把韭菜都熏死了以后我们吃个毛球……” “闭嘴!我们在正经谈生意呢,你们几个别乱瞎起哄扰乱秩序。”刘朝阳眼光扫一圈,压住了刚才闹哄哄的一片声音。 “阿标,你们老板揽了那么多工程,不介绍几个工段给兄弟们挣口饭吃?” “前几天老下雨,现在赶工期,老板也着急。你们谁有门路介绍几台挖掘机过来。”阿标说。顿了顿,接着道:“你完全可以买台挖掘机的,又不用自己去开,请个熟练一点的师傅,每个月只负责收钱。” “谁知道你们老板工程做到什么时候?” “你放一万个心好了。老板有的是人脉,这个工程做完了,还有下一个。你买台二手的,半新不旧的那种,只要出工正常,不用半年就回本了。” “阳哥,我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转让机子。”大头一边说,一边拿手机翻出相片,递过去给刘朝阳过目,“我那时问过价,好像才四十多万。” 刘朝阳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滑着,从不同角度进行认真审视:“这机子看上去还可以,四十多万也是个白菜价。” “绝对划得来。他也是因为资金周转问题才急着出手的。” 谭志成突然意识到,他们这纯粹是在故意吹牛扯淡。刘朝阳今天是不打算还钱了,所以使出这招缓兵之计,以拖待变,消磨掉谭志成的耐心。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谭志成在心里骂了一句“岂有此理”,站起来道:“刘总,我看你们的生意一时半会也谈不完,能否借两分钟的时间,把我的账先结一结?” “急什么?先来后到,这帮兄弟也等了我半天了,我总得对他们有个交待。” “你们兄弟几个天天见面,稍后再聊也无关大碍吧?” “兄弟,谅解一下。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们谈的都是几十上百万的生意,你那点小数目就请委屈一下了。哈哈!”刘朝阳嬉皮笑脸地说。 这是什么逻辑! 举手不打笑面人,谭志成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只能忍住,所以他只能坐下,私下咽冷气,冲淡了肚子里的熊熊怒火。 可是又等了近二十分钟,刘朝阳等人依然海阔天空,一点也没有停止闲谈的意思。 谭志成再次站起来了。 “朝阳兄,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不是过来喝茶的,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如果你想要考验我的耐心,我想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谭老板,你别误会,你也看到了,我确实忙。”刘朝阳看到谭志成铁青着脸,连忙陪笑道。 这笑容假得就像用浆糊粘在肉的表面,让人看了恶心。况且,此刻谭志成正怒火中烧,就算是蒙娜丽莎那样的笑容,或者是杨贵妃一样让人神魂颠倒的回眸一笑,自己也是断然不会心动了。 因此,他说:“老兄,我长这么大,还没像这样被人当猴子一样耍过。” “谁耍你了?我?他们?没有呀?这样吧,明天我亲自把钱送到你门面,好不好?” “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这句话我去年就听到现在了。” “那你到底想怎样?” “你还问我想选样?实话告诉你,今天拿不到钱,我是不会回去的。” “老兄,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有时候把话说绝了对自己未必有好处。”刘朝阳看见谭志成似有摊牌的意思,在众多狐朋狗友们面前,面子总是要的,所以也有点不甘示弱了。 “你这是教我怎么做人了?”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索性把话挑明了说。第一,今天你过来要钱,我一个子儿都没有。第二,你老婆谢宛琳是我当年苦苦追求过的,呃,情人,她死活不认,还啐了我一脸。我想我就是犯贱,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念念不忘她的那张脸。你要钱可以,除非---” 刘朝阳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脸上露出狞笑的神色。 “除非怎样?” “你知道我的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吧?” “刘朝阳。”谭志成这时候,头脑倒是被气得清醒了,镇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你这分明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怎么样?我到处是朋友,满街是兄弟,你能把我怎么的?” “这么说,你是仗着你们人多,吃定我了?” “喂,老兄,你在这里叽叽歪歪,扫了我们的兴了!”大头首先坐不住,拍桌子道。 “这是我跟刘朝阳之间的事,你最好别插嘴---” 大头手里拿的半杯茶水,“唆”的一声朝谭志成脸上直接泼了过来。 同时,他跳起来,抓住谭志成的衣襟,骂道:“你再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外面去!” 谭志成道:“我数到三,你最好给老子松手。” “我要是不松呢?” “一、二、三!” 话音刚落,谭志成使出擒拿手,顺势将大头抓住自己胸襟的那只手握紧反转,同时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大头直接扑倒在前面的椅子上,带翻了一桌的茶具杯子,半天爬不起来。 刚才谭志成手下留情,只用了五成的功力。 要是他使尽全力,大头非撞到对面的墙不可,就算不至于**迸裂,也会头破血流。 第一百一十三章、高抬贵手 旁边的人都料不到谭志成会主动出击,一个面面相觑,愣在那儿。 而且谭志成出手实在果断迅速,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刘朝阳仗着人多势众,对着发愣的人怒吼一声道:“你们在看电影呢?还不动手!” 那帮小马仔得了号令,回过神来,朝谭志成一拥而上展开攻坚。 谭志成早有防备,一番拳打脚踢,不到半分钟,所有的人都人仰马翻,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刘朝阳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剧本,早吓得面如土色。 谭志成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走到刘朝阳的座位前,一手将桌子上的杯子杂物香烟盒等,全都挥扫到地上。 谭志成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对刘朝阳形成居高临下的趋势,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提过来,道:“你说你满街都是兄弟,人呢!” 刘朝阳刚才还是气势汹汹的狼,此刻早成了温驯的待宰的羔羊。 他脸上哪还有半点血色,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成哥,我…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向你…道歉…赔罪,啊---” 谭志成没等他说完,一巴掌甩了过去:“这一巴掌教你怎么做人,以后长点记性。” 刘朝阳捂着火辣辣的脸,嘴角隐隐有血迹泌出,用哭丧的声音再次求饶道:“成哥,成哥,您高抬贵手,别…别跟我一般见识。” “高抬贵手?这就是贵手!”说完反手又是一巴掌,“王八蛋,你口口声声说白菜价白菜价,你不知道我现在连白菜都快买不起了啊!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论打架,别说就你们几个阿三阿四,就算再来个二三十个人,老子一样不放在眼里。” 刘朝阳哪里受得了谭志成左右两巴掌的攻击?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同时疼得啊啊叫。 “成哥,您消气了就好,求您别打了。钱,我马上还钱给您。” 谭志成松开手。 刘朝阳颓然倒在椅子上,接着坐直了身子,拉开抽屉,取出三沓还未开封的崭新百元大钞:“我总共欠了多少钱,我想您应该心中有数。先拿走这些,如果不够的话,您直说。” “是我的一分不能少,不是我的,我一分也不要。”回来扫了一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道:“刚才是谁说要把我丢出去的?” 大头看见谭志成血红的眼睛尽是杀气,以为他气仍未消,要再接再厉地拿自己算账,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结结巴巴:“成…哥,我手都扭断了,你…您人大…不计小人过。” 看着他摇尾乞求的可怜样,之前嚣张跋扈的气焰仿佛遭到霜打的茄子,又觉得可气,又觉得好笑:“欺软怕硬,狐假虎威,不成气候!” 谭志成拿了两沓钱,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抽出几百元钱,丢在地上,对着刚爬起来的人道:“拿去买点消肿止痛药吧。” 昂首阔步出门去,身后仍有**声。 出门几分钟,走了两三百米的距离,只觉得此战意犹未尽,不足以儆后来人,回头。 那帮乌合之众正在收拾地上一片狼籍的东西,一个个哭丧着脸。 刘朝阳用纸擦拭嘴角的血迹,感觉牙床都松动了,稍微用力,心里就“哎哟、哎哟”地叫苦。 当时他们以为,谭志成离开后,壮士一去不复返。可是当谭志成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对他们灵魂的摧残简直是毁灭性的。 正像战时飞机的扫射过后,原以为已经飞远了,谁知等来的却是新一轮更加严厉的狂轰滥炸。 刘朝阳的脸色像张惨白的纸,可是他不得不强征暴敛,将全身的微笑细胞汇聚集中于脸上:“成哥,数目不对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走到半路,才想起茶还没喝完。”看见刚才自己坐的地方,紧临椅子的一张小方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其温尚存。一口喝完了,说:“我丑话说在前头,从今天起,要是我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敢保证,你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知道分寸,绝对不会---”好汉不吃眼前亏,刘朝阳连忙撑起满脸廉价的苦笑,唯唯诺诺。 还没说完,谭志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的转角处。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 料定谭志成已经走远,大头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面观察了一会儿,果然是人已去,声已消。 大头关上门,锁上锁,拉了门帘。 他们几个人在公司里连夜开了秘密会议,商讨应对之策。 “这小子是什么来路?一下子就把我们打得稀里哗啦。”马大哈没头没脑,首先来这么一句。 “去你妈的稀里哗啦!这样说自己,你tm的说话不经过脑子的。”刘朝阳一肚子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对马大哈破口大骂。回想刚刚经历的事,确实是窝囊,简直是人生之奇耻大辱。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过后马大哈还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幸亏对着自己这些平时就对自己唯命是听的手下,要重新收拾尊严去教训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 “阳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大头问道。 怎么办?这个简单的问题,一下子倒把刘朝阳难住了。报警,首先是他们欠钱不还,理亏在先,何况屁股也不干净。 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千万不能声张,因为有损门派尊严。试想他们几个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反而被别人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打得落花流水,若被外人知晓,将来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阳哥,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见刘朝阳还在沉吟,旁边另一个人说。 “算了?我长这么大,从来只有我砍人,还没被人打得这么狼狈过呢。”刘朝阳气呼呼地说,同时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狠命地吸一口,烟头骤然变得明亮,照映着他那张冷峻的脸。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我们找机会好好跟他算了这笑账。”另一个人说。 “说我tnd你们平时说话流里流气,现在怎么变得文化人似的?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口恶气不出,你还能活得了十年?憋都憋死你。”刘朝阳这时候完全活过来了,恢复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架势。 第一百一十四章、别来烦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阳哥,他身手再好,可也不是三头六臂。明的我们斗不过他,暗的---” “闭嘴!我自有分寸。我一生光明磊落,对付一个人,还用得了下三滥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众人皆倾倒。 “阿标,今天对不起你。本来是想叫你过来谈生意的,没想到让你受牵连,连累你了。实在不好意思,改天我做东,现在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刘朝阳跟阿标虽然平时也称兄道弟,可是阿标毕竟名义上不是自己的手下,所以从道义上来说,同他说一声抱歉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的话,做兄弟的别计较这些。要是我遇到刚才一样的情形,我想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阿标尽管悻悻然,可是此时此刻,也只能装出“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凛然模样。 “那当然。”刘朝阳说着,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大头,你找个人私下去打听一下,这姓谭的是什么来头,把他的底细摸清楚。” “我明天就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刚才出手太贸然,所以吃了亏了。”大头说。 刘朝阳拍案而起,道:“tnd你们一个个都是高知分子了,尽说这些屁话!小学都没毕业,扁担倒了还不知道是个‘一’字呢,还整天学人家说话像个文明人。” 谭志成这一仗打赢了,同时他知道,一入江湖岁月催,从此以后他平静的生活恐怕已经被打破,纷争或将无可避免。 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他提醒自己今后要做好提防,生意、生活上要多设几个心眼,免得授人以柄。 潜意识中的自己,是携了得胜之师,全身而退,班师回朝。 回到店里,仍然气鼓鼓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 刘朝阳这帮人,欺软怕硬,不知多少人对他们忍气吞声,受了多少霸凌的冤屈。适才自己毅然出手,或许称得上替天行道。 是了,刘朝阳说对老婆念念不忘,他们之前就认识。君有情,妾岂无意?可气的是自己一直蒙在鼓里,到现在才知道。 难怪过去刘朝阳每次到店里来吃饭,老婆都对他躲躲闪闪。自己枉为一个爷们,忽略掉了不曾留意的细节。 虽说过去的事就当撕掉的日历,不应该紧紧抓住不放,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有这样豁然的胸襟。 可是,老婆这样对自己隐瞒,就是她的不对,她真不应该虚怀若谷。 谭志成气愤头上,恨不能立刻给谢宛琳打电话,要她说明情况。 “这事你怎么解释!”他在心里对她说,幻想着当面质问时自己歇斯底里,拍着桌子的暴躁模样。 男人心情糟糕的时候,酒是永远的知己,不离不弃。 谭志成喝了半夜的闷酒,当时他自己并没有喝醉,可是意识里怨愤的火苗已经逐渐被浇灭,无法在身体里形成燎原之势。 第二天,谢宛琳回来了。 谭志成昨天晚上喝的酒,厚积薄发,到天快亮时酒力发作,跑到卫生间里狂吐不止。 吐完了,感觉清爽了些,回到卧室,倒在床上继续睡觉。 谢宛琳回来,看见卧室的门开着。那个老迈的空调嘎啦嘎啦地发出难听的声音,像伤风塞鼻子的人在打呼噜,证明自己老而弥坚,脾气好而随人性,从未倚老卖老怠慢罢工。 房间里浓浓的酒气味。谢宛琳武断认为,一定是趁自己这几天不在,谭志成纵酒会英雄,所以醉得一塌糊涂。 “起来了,起来了,怎么中午了还在睡觉。”小别胜新婚,谢宛琳走到床前,捏住谭志成的鼻子,“翻身过来看一下,屁股被太阳晒黑了没有?” 这些打情骂俏的举动,若是以前,怎么玩都不为过。 谭志成只微微睁开眼,劈开她捏住自己鼻子的手,置之不理。 “咦?造反啦!本宫回来,不但不出门迎接,还在这里呼呼大睡。快点起来,再不起来我可要动用私刑啦。” “空调口那里凉快,你到那儿待去,别来烦我。” 谢宛琳以为他酒醉头晕精神萎靡,虽然热脸贴了冷屁股有点不快,可是她并不甘愿就此收场,所以挠他的痒痒,道:“快点起来嘛,去洗一洗。几天没交作业了,我要---” 谭志成起来了,依旧二话不说,套上拖鞋,出了房门去卫生间,锁上门,好半天不出来。 “喂,你在里面生小孩呢?还是昨天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气味好闻不舍得出来,上个厕所这么久。” 谭志成出来了,径直去了茶水房,点了烟一连吸一边玩手机。 谢宛琳就算脾气再好,此时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怒火了,她跟着进了茶水房,愤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回来一句话都不说,对人家爱理不理,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啦?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别做这种难看的嘴脸,让人莫名其妙!” “我没跟你说话吗?‘空调口那里凉快,你到那儿待去,别来烦我。’” “怎么话里都是刺?” “你知道就好,我现在就是只刺猬。”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想发泄至少给个理由呀?” “我哪有什么态度?我配得上有态度的人吗?你回来时,怎么不问问我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什么新鲜事?你何妨直接说,别这样装神弄鬼。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对你每天的经历一清二楚。”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刘朝阳欠的钱,我昨天去跟他算清楚了。” 谢宛琳听到这句话之前,猜测自己什么地方惹恼了谭志成,心里正疑团百出。知道是为钱的事,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可是谭志成带出刘朝阳,以为被他撞破了什么秘密,刚稍微放下的心又仿佛上紧了发条一般,反而蹦跳得更加厉害。 “算清楚了不更好?钱呢?” “我凭自己的本事拿回来了,放在房间的抽屉里呢。” 谢宛琳看见丈夫青筋暴起的样子,一时无话可说。 “刘朝阳就是一个无赖,我怎么从他手上拿回了钱,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旧怨加上新妒,谭志成这时候恨老婆竟没有穷追不舍地追问。 “你既然不打算自己说出来,我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我跟你说,我昨天去拿钱,可谓是闯了龙潭虎穴。虽然没有九死一生,却也是危机重重。幸亏我平安地回来了,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想你也是现在的这副样子,满不在乎。” 第一百一十五章、悔不当初 “喂,谭志成,你想说什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别用这种阴腔怪调的口气。我是你的老婆,不是你的仆人,你没资格这样对我吹胡子瞪眼的。” “你也知道是我的老婆?如果我不是昨天去找刘朝阳算账,还不知道姓谭的隔壁住着一个姓王的!”谭志成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咆哮着说。 “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明白!”谢宛琳咬住嘴唇,眼泪都流下来了。 “你自己做的事,还用我说出来吗?”谭志成看见女人的眼泪,有点心软,可是并不愿意立即放弃自己的不快。 “我自己做什么事,你不说我还真的不知道。”谢宛琳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她并没有用手去擦拭,任凭泪水在脸上放任地流淌。 “你还在装糊涂?你跟刘朝阳之前就认识,是不是?刘朝阳曾经苦苦地追求过你,是不是?可恨的是,要不是刘朝阳自己说出来,我到现在蒙在鼓里充冤大头。” “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就无话可说。你拿回来的钱,我一分也一会要,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这样怀疑我,我们算是同床异梦了,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我---”没说完,掩面夺门而出。回到卧室,锁上门,倒在床上,眼泪早已泛滥,撕心裂肺地哭。 谭志成见老婆不分辩,以为她之前的一切都被自己说破,又气又急又恨。 看见她掩面出去,恨不能把她拉住,听完自己没来得及发出的牢骚:“我谭志成时运不济,现在是落魄了,可是,为这点钱过不去,你也太小瞧了我谭某人的骨气!马有失蹄时,人有失意日,姓谭的就算一无所有,骨头也是硬的。还有,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我谭某人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坦白地声明,我既往不咎。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藏着掖着,把我当成个愣头愣脑的大傻瓜!” 这些话没能说出来,谭志成感觉心里像堵塞了的抽水马桶,很不是滋味。 今天的生意是没心情再做了,索性闭市一天。 就算开门营业,也不会有客人来。 就算有客人来,自己此刻心绪乱如麻,满肚子的火气,炒出来的菜非咸即辣或者烧糊,也不会有人吃。 就算有人吃,肯定会倒尽胃口,上吐下泻,说不定会留下终天之恨。 客人吃坏了肚子,就会气不打一处来,过来跟自己理论。 过来跟自己理论,就会触动自己一肚子的火气,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引发火山大爆发。 一旦火山爆发,轻则殃及池鱼,影响社会和谐,重则生灵涂炭,导致天崩地裂……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丝丝相连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谭志成吸完了一支烟,又点上一支。他越想心越乱,把刚点燃的烟狠狠地捺灭了。 家里太急促了,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吧。 此时烈日如焚,当头太阳火光四射,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烤炉,烤得路上行人汗流浃背。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完全不顾及自己此刻焦躁的心,更不懂得收敛低调乃是立身之本。 太阳公公如此任性,完全不顾天下苍生的感受。宇宙之大,太阳有资本唯我独尊;自己生活的这个小世界,有什么资格放纵,对他人颐指气使呢? 谭志成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头脑倒冷静了,开始自我反省。 刚才气头上,说话太决绝,不问青红皂白的乱发脾气,伤了老婆的心。 老婆是无辜的,无意中成了自己的出气筒。冲动是魔鬼,看来以后真的要注意克制一下自己的情性。 而这一切,刘朝阳是始作蛹者。冤有头债有主,刘朝阳掀起的这一轮波澜,简直是人神共愤。 现实中的账是算完了,心理上的账还漫漫无期,想要大度地一笔勾销,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宛琳年轻的时候,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貌,长一张花容月色的脸,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算现在已经是青春不再,徐娘半老,也还保持着当初的风韵,让人顾影生怜,产生怜爱之心。 刘朝阳这副嘴脸,完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昨天他还说了,苦苦追求,这种一厢情愿的事,他也好意思说得出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哎,都是自己气晕了头脑,想不到这一层利害关系。谭志成想到这些,突然又鄙视自己的为人。 他鄙视自己的为人,觉得自己几乎不是人时,已经返回到了家门口。来不及想如何找回尊严,让自己重新成为个人,推开了卧室的门。 谢宛琳起来洗手,回来时忘记锁门了。 谢宛琳仍然躺在床上,侧身朝里,身体一扑一扑地在抽泣,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 她本来哭了一个钟头,早就精疲力竭,怨气像柴火堆烧过后的灰烬,只隐隐地冒着青烟。 听到外面楼梯响起的脚步声,继而门锁扭转的声音,谢宛琳重新按下了伤心哭泣的启动键,渲染出悲痛欲绝的一汪水脸。 谭志成走到床前,俯身下去,厚皮老脸,摇动老婆的肩膀道歉道:“老婆,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现在郑重的、虔诚的、诚心诚意的再次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谭志成的油腔滑调,一点效果也没有。谢宛琳掰开他的手,话也不说,依然无动于衷地哭个不停。 下面该说什么话呢?谭志成踌躇。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像蒙了一层油纸一般不开窍。向来还自诩文武全才,是个武能安邦定天下,文能花言巧语逗女孩子开心的人。现在呢,完全是一副猪头猪脑相,说话都像蹩脚的人在冲刺。 “老婆,是我不对,我现在道歉,不是要你马上原谅我。可是你哭了那么久,也应该累了,课间休息一下,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你想不想看见我,是另外一回事。你现在肚子也饿了,想吃什么东西?我煮碗面条给你---” “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拿吃来哄我。你今天说的话,我死也不会忘记的。” “到底我说了哪句话?值得让你刻骨铭心?” 谢宛琳的伤心欲绝本来差不多过了保质期,被谭志成这么一逗,像快冷的饭菜又倒回锅里翻炒一遍,哭得比之前更厉害了,呜呜咽咽地在抽搐。 谭志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女人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吓得几乎六神无主。虽然之前他们俩也吵过架,也曾经脸红脖子粗,互相横眉冷对。可是那时候谢宛琳流的泪,只仿佛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一种凄美的淡淡的忧伤,让人不以为然。 第一百一十六章、重归于好 “我现在算明白了,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我。既然你怀疑我,疑心我背叛,唔---我们何必还要在一起?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向你道歉了,你别这样小心眼,抓住别人的错误不放,好不好?我实话跟你说,昨天去讨债的时候,被别人从后面偷袭,现在后腰这里还痛得厉害。”谭志成无计可施,想尽快转移话题,所以搬出了未曾有过的苦肉计。 可惜谭志成在情急之下,演技实在拙劣。谢宛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伎俩,并没有上钩:“你说我小心眼?到底是谁小心眼!天天跟你睡觉,你竟然这样怀疑我!唔---” “我求你别说了。我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恶人的污蔑,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说了许多你不堪入耳的话,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所以大动干戈,把他们狠狠修理了一顿---” “他们怎么说我?” “反正不是好话,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跟那姓刘的说,‘你可以污辱我的人格,但不可以污辱我老婆的忠贞。’我一再警告,那姓刘的依然不知好歹,我一巴掌呼过去,直接打掉了他两颗门牙。” 这样的叙事套路是谭志成最擅长的,可谓轻车熟路。谢宛琳像条拒绝不了诱惑的鱼,一咬就上钩:“那刘朝阳实在讨厌!以前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纠缠我,写了好多信偷偷塞到我的书桌里。更可气的是,他还到处声张,我都成了同学们的笑话了。” “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当年你在学校里肯定是个红得发紫的人物。你那楚楚动人的身姿,闭月羞花的容貌,不知道让多少个痴情少年因你害了相思病奄奄一息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蜻蜓尚且迷恋花色,像刘朝阳这样的贱男人,见了你如何不咕噜咕噜咽口水?老实说,当年如果我认识你,我想我早就彻底沦陷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谭志成话还没说完,谢宛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像充满了气的气球瞬间暴烈,一肚子的怨气全都化为乌有。她本来打算借题发挥,跟他冷战三天三夜,条件成熟时再离家出走,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可是,现在怒气如此不争气,一泄到底。之前苦心经营的计划,全都泡了汤。泡了汤不要紧,汤水费总得有人出。谢宛琳坐起来,用力地在谭志成的大腿上掐一下,道:“油嘴滑舌!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谭志成痛得动都不敢动。 谁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宛琳做梦也想不到无意中的举动,给胳膊正名,让胳膊在和大腿的交战中扳回了一城。虽说仍然处于下风,至少以后在和大腿交锋时,心理上已经有了放手一搏的底气。 谭志成待谢宛琳手松开了,偷偷转侧身体,用手轻轻擦了擦刚才被掐痛的地方。心想女人下手真是狠,平时弱不禁风的模样,动手掐人居然也是痛入骨髓的伤害。这笔账先留着,以后慢慢细算。他倒不想大腿上的这一处淤青,是前面胡乱施苦肉计,大腿替后腰承受的罪过。 “你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帮你煮碗面。” “刚才都被你气饱了,哪还吃得下东西。” “这天气面条凉拌的好吃,我现在就去煮。” 不由分说,下楼,进了厨房,煮了一碗地道的本地风味凉拌面。加了酱醋、指天椒酱等佐料,端到房间里。 “快点起来,我用尽毕生所学煮的面条,味道绝对杠杠的。我有言在先,这一碗是免费的,第二碗我可要收费啦。” 谢宛琳笑道:“收费?哼,我也有言在先,要钱没有,要人有一个。虽然这个人丑了些,要不要随你的便。” “要,当然要。一碗面就赚得一个美人,这样的生意都不做,难道我是标准大傻瓜?” “要是天下女人都像我这么傻就好了。你多煮几碗面,漂亮女人在前面排队等着你挑选呢。” “说这种话一点也不利于团结的。难道你没听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今生有你一个,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宛琳白了谭志成一眼。明知他是油腔滑调,可是她听了,依然春心荡漾。也许女人对情话的抵抗力,永远都是那么微弱,不堪一击。 继而她说:“信口开河,鬼话连篇,我还不了解你?你们男人都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才不上你的当。” 谭志成笑道:“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身上有一堆的缺点。你攻击我一个人就够,可是你真不该一竿打翻一船人。幸好现在是文明社会,要是在古代,说这种话早被抓去游街示众了。咦,你别起来,碗放那里就行了,等一下我再拿去洗。” “还是我去洗吧。吃了你的面,已经被你扣为人质了,再让你洗碗,我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管要不要我洗碗,这辈子你都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哈哈,刚才你还说吃不下东西,碗舔得这么干净。可见,你们女人都是口是心非,没一句话是真的。”谭志成果然是义薄云天,替天下男人报了一箭之仇。 谢宛琳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转而问他昨天如何去跟刘朝阳要账。谭志成抄古代说书人的作业,加了适才面条里同等数量的油盐酱酣,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 谢宛琳听完,起了后顾之忧,说刘朝阳这种人心狠手辣,一定不肯就此善罢甘休。要是他以后过来扰乱滋事,可如何是好?谭志成安慰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我谭志成也不是吃素的,他敢动我一根寒毛,我保证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架就像前几天的暴风骤雨,来势汹汹,去得也快。他们一言一语,一唱一和,重归于好。 一个星期后,刘朝阳的公司里,物是人未非,一切皆依旧。 刘朝阳照例坐在他特制的红木椅子上,和几个平时就无所事事的小伙伴们坐着喝茶,说些露骨的段子取乐。 这几个人前几天被修理时,何其狼狈。幸亏都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并未伤及要害,这也许是谭志成手下留情的结果。 外伤已经痊愈,人也早活过来了。可是,心理上的创伤,就没有好得那么快了。 挨了打的狗,记恨于心,伺机报复,这是野兽的本性。 “大头,前几天交待你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刘朝阳问。 “我私下问了几个人。那姓谭的是个退伍兵,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服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大头回答道。 “这些没用的消息,还用你还告诉我?”刘朝阳面露不悦,道:“交待你个事,就这个结果。” 刘朝阳口气里流露出的信息,表示大头难堪大任。吃饭喝酒吹牛扯淡开厢撩妹子传播八卦新闻,这些连猪都能做的简单工作,他一样能够顺利完成,可是真交待个正儿八经的事,结果不是这一回事,就是那一回事了。 大头惭愧地低下了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被放鸽子 刘朝阳道:“我比你得到的信息还详细。我托另外的朋友从侧面了解到,姓谭的在猎人学校受过一年多的正规培训,还在国外参加过维和行动。具体经历,我就不在这里宣扬了,你们知道个大概的情况就行。” 马大哈道:“原来如此。这家伙还真的有点本事,难怪那天我们几个人都对付不了他。” 大头使出他溜须拍马的看家本领,笑道:“阳哥,你神通广大,认识的人比我多。我哪能跟你比,要是我有你一半的本事,现在坐在你这个位置的就是我了。” 刘朝阳不置可否,转而对众人道:“大家想想有什么办法,出了这口窝囊气。tmd这几天一想到这事,心里就感觉憋屈,吃饭都没胃口。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鸟气呢。” 坐在大头身边的李士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姓谭的身手好又怎么样,我想他也不是刀枪不入,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普通人。对付他这种人,我们不要跟他有正面冲突,但要把他搞跨,那还不是件简单的事。” 刘朝阳问李士银,有什么好的计策。 李士银压低了声音,说只需如此如此。 刘朝阳听完,默许道:“士银,还是你小子脑子灵活。我们这几个已经跟姓谭的接过接触,就不宜再露面了,你找几个道上的兄弟,按计划秘密行事。告诉弟兄们,事情办好了,我刘朝阳不会亏待大家的。” 李士银道:“阳哥,不用你交待,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士银起身,准备告辞。 刘朝阳叫他先别走,站起来走进里间的休息室,打开铁皮柜子,拿了两条烟出来,递给他:“这烟你拿去。” 李士银欣然笑纳,道:“阳哥,我就不客气啦。” “客气什么!还有,大家把嘴巴封紧了,别走漏了消息。我们的原则是大胆闹事,不要出事。万一控制不好,被派哥请去喝茶,先自己扛下来,千万别拉兄弟们下水,懂不懂?” “阳哥,说这么多,难道你信不过我?”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别嫌我啰嗦,有些话说在前头,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士银拿了烟,慨然而出。 这天下午,接近5点钟的光景,谭志成正在店里招徕客人。 今天时来运转,生意比往日明显要好,晚饭开始前已经送走了将近十批顾客。 谭志成夫妇忙得应接不暇,幸亏胡蝶今天刚好过公休,得以帮助他们洗菜捡盘子。 “老板,还有包间吗?给我们准备个包间,能坐十个人左右。”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进店里来,刚进门,几乎用吆喝的口气问道。 谭志成连忙说“有”!引他们进了二楼的包间,开了空间,倒上茶水,拿菜单给他们点菜。 那两个人倒也爽快,一口气点了十一二个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的家常菜谱。谭志成拿了他们勾划好的单子,下楼准备食材。冰箱里库存已经不多,单子上缺少石斑鱼等好几样,吩咐妻子赶紧去菜场采购。 谢宛琳已经连续忙活了半天,尽管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可是生意来了,也就在所不惜,骑了电车风风火火赶往平常经常采购的菜市。 菜买回来了,洗、切、炒、蒸、炖,又是一番忙活。亏得谭志成手脚麻利,不用一个小时就做出满满一桌的菜。 到最后一个菜上了桌,那两个人请的客人一个都没到。其中一个对着手机,喊话似的大声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到?什么,半个小时?菜都上齐了,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不见人,我跟二哥就边吃边等了,哈哈。” 过了一会儿,包间里再次传来他们打电话的声音:“到了没有?不认识路?我发定位给你---行啦,行啦,你就在那里等,我马上过去接。” 谢宛琳当时坐在收银台前,看见有人边打电话边走出门去,也没怎么在意。过了十多分钟,那两个人仍然一去无影踪。她到包间里去看,满桌的菜只零星吃掉一些,桌上留下两堆烟头、鱼刺、鸡鸭骨头之类的垃圾。 谭志成当时正在厨房里,被老婆的大呼小叫声惊动。走上楼来,听见老婆正在喋喋不休地骂道:“点了一桌的东西,没给钱就跑了,谁做这种缺德事,非被车撞死不可!” 知道被人放了鸽子,谭志成也气得咬牙切齿。 谢宛琳道:“你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吗?” 谭志成道:“我当时只顾着炒菜,哪留心他们长什么样。” “我早说在门口装一个摄像头的,你不听我的话。” “装了摄像头又怎样,人家存心过来捣乱。人海茫茫,就算以后街上见到他们,人家也完全可以不认账的。”谭志成说着,对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叹口气,感叹做小本生意的难处。 谢宛琳仍然义愤填膺,说假如再让她看见,那两个人非被一脚踩扁不可。 谭志成笑道:“人家怎么说也是两个大活人,你一脚就能把他们踩死?我都没有这个本事。好了,去拿个桶上来,收拾收拾。” “你还笑得出来?要收你自己收。” 没有办法,谭志成只好自己下楼去提了个空桶上来。谢宛琳心痛,说好多菜都没动过筷子,就这样倒掉了可惜。谭志成说,可惜也没有办法,爷爷被孙子耍了,这些权当是喂狗,狗吃剩的东西,只能倒掉。 原以为这次只是偶然事件,谁知三天过后,有人如法炮制,又让谭志成倒掉了整整一桌的菜。 倒掉的部分,等于是他们一天的收入,白白辛苦不说,还要倒贴门面租金和水电费。这已经不是恶作剧了,分明是要玩死他们的节奏。 如此下去,如何了得? 做生意不是开寺庙,因为逛寺庙的人,无非善男信女,绝不会有人逃避香火钱的。开饭店就不一样,虽说来者都是客,可并非所有的客人都慈悲为怀,何况还有人想着吃霸王餐。 客大欺店,不对,这些可恶的人仗着没有良心的优势,所以能够做出这种天怨人怒的事来。 没有办法,只能多长个心眼,提防那些来意不善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虎落平阳 这天周末,生意一如前两天的好。 中午来了一桌客人,男女皆有,总共十来个人。 他们吃到一半时,突然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子,丢了碗筷,直奔洗手间去,哗哗地发出尖锐的呕吐声。 “老板娘,你上来!”刚才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下厉声喊着。 谢宛琳听到呼叫,只得上楼去,进了包间,看见所有人都气色忿然地盯着她。刚才到楼梯口呼叫的男人,手拿汤勺在一个碗里搅动着,怒气冲冲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刚才点菜的时候,好像点的是紫菜蛋花汤呀!你说,怎么会有这东西?” 谢宛琳看清楚了,汤里面一只蟑螂,不但已经被淹死了,还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谢宛琳看见对方人多势众,一个个怒睁环眼。她何时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被他们盛气凌人的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就恶心。今天这餐饭,倒尽胃口了。”另一个女人实在忍无可忍,抽了张纸捂住嘴巴。 “这饭店的卫生有问题,赶快打市场监管局的电话,举报他!” “你说话呀!别傻傻地站在这里不吱声。你给我们解释清楚,这只来路不明的蟑螂是如何爬到碗里面去的?”那男人不依不饶,让人见识了说话靠吼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谭志成听到了楼上的训斥声,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上楼来探问究竟,轻声对老婆说:“你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老板,这只蟑螂不公不母不伦不类,难道是你们店里独家秘方加的药材?可是你也应该事先告诉我们,经过我们的同意呀?”说话的人见到谭志成,有点畏闪,所以换了种戏谑的口气。 汤里面有蜗牛、苍蝇、蟑螂,这样的剧本早就有人写过,只奇怪这些人何以如此不长进,二十一世纪了,还让蟑螂来背锅,可见他们一点创新的精神都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联想近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他们这些人葫芦里卖的药,谭志成早猜想到了八九分,因此他说:“这汤我不收钱,还是重新给你们煮一锅?” “不收钱就完事啦?我们每人可都喝了半碗了。我老婆还在里面吐着呢。” 谭志成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自己拿了个空杯,倒满,举杯道歉,然后说:“我看这样吧,身体要紧,各位如果不舒服,我陪你们去医院,你们先做个检查,费用都由我出,怎么样?” 这些人想不到谭志成会出这样的建议,倒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原来的计划,吃饱喝足之后,大闹一场离去的。 “笑话,我们这些都是生意人,等一会还要去跟人家谈项目、签合同。都跟你去医院,错过了生意,你赔偿我们的损失呀?”其中一个人道。 真是白痴处处有,此处特别多。 这些二百五编的借口居然如此幼稚,谭志成不怪他们撒的谎太肤浅,反而担心自己的耳朵过于率直,听到这种不加掩饰的谎话后,竟然一股脑儿全部打包给了内心世界,弄得他差点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那你们要怎么样?我看大家都是爽快人,总不至于为了这个闹到派出所吧?”谭志成费了强大的克制力,不让脸上露出笑影,可是潜意识里的微笑,他就鞭长莫及了,任由它们在内心深处泛滥。 对面一个左手手臂上纹了蜘蛛图案的年轻人,眼睛仿佛有透视功能,依稀看到了谭志成心底漫延开来的笑,尤其看不惯谭志成轻描淡写的神色,站起来,瞪圆了眼睛道:“妈的巴子,你煮的汤不干净,还要拿派出所恐吓我们,信不信我掀了这桌子!” 对方如此公然挑衅,出口骂人,要是在以前,或者在其他地方,谭志成早忍无可忍,教他如何做人了。可是现在自己的地盘上,谭志成投鼠忌器,只能隐忍,所以他冷静地冷笑道:“小老弟,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跟我说,何必跟桌子过不去呢?” 蜘蛛大概已经忘了此来的初衷,只惹事,不出事。他拿起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骂道:“谁是你‘小老弟’?你这样子拽得很呀!你跟刘---你算什么东西,在我眼里根本不入流。” 谭志成防止自己被激怒跳脚,提了张椅子,放在门中央,坐下,两肘搭在椅子的靠背上,不说话。那意思很明显了:你们这几个瘪三,腰里别着个死耗子,冒充打猎的!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把账结了,你们一个个休想走出这个门! 那帮人本来只想虚张声势,没料到蜘蛛太入戏,假戏真做,弄假成真,摔了杯子,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旁边另一个人低声劝他,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也对他挤眉弄眼,嘤然有声。 蜘蛛当了出头鸟,没想到一个接应的人都没有,自己抓破了脸,反而下不来台,甚觉扫兴,只好默然地坐下。 最终的折衷方案,谭志成给他们打了八折的优惠。那几个人付了账,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灰溜溜地走了。 谭志成走下楼来,气鼓鼓地坐下。心想今天张三过来闹一下,明天后天李四赵五王麻子之流,接二连三过来找茬,这生意还怎么做? 明眼人用大腿都想得出其中的原因,背后分明有人在捣鬼。可恨的是,闹事的主谋连阴谋诡计都懒得用,使出这种毫无节操的阴招损招! 晚上睡觉,老婆谢宛琳在向他吹枕边风时,道出了自己的猜疑,说:“这几天接连有人过来捣乱,我想一定是刘朝阳找人做的好事。” 谭志成早料定是刘朝阳所为,不假思索道:“除了他,谁还能干出这种事。我们从来也没有得罪过谁呀?” “老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有刘朝阳的电话吗?要不我明天跟他说一声,求他---叫他别再折腾我们了。” 谭志成正在独自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听到老婆的话,笑她异想天开,同时触动了肚子里的怒气,愤然道:“你少来,男人的事,哪用得着你们女人来插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再入狼窝 谢宛琳深知谭志成的脾气,知道多说无用,也就不再说其他。她转侧了身体,换了个比较舒服的睡姿,默默地翻玩手机,查看各消息群的动态新闻。 “老公,你看!”谭志成听见老婆带着的激动声音叫他,正在诧异,连忙翻身过来。他老婆的手机微信群里流传的一张图片,指名道姓地配文说他们店煮的菜里有蟑螂。 解铃还须系铃人,谭志成打定主意,下了坚强的决心,明天去找刘朝阳交涉。 刘朝阳的公司里,依旧坐着平常吃饱了撑着、无处消遣的那几个人。 看到谭志成推门进来,里面的人都愕然地看着,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就像电脑复制打印出来的成品。 刘朝阳怎么也想不到谭志成会来、会这个时候来,同时知道来者不善,来不及掩饰内心的仓促,稍微坐直了身体,摆出厚重的尊严,冷冷地道:“谭老板,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啦?” 谭志成上次踏进这扇门时,是个客人,还有一杯茶喝;今番再进斯门,已然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所以茶礼都懒得摆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刘总,我向来快人快语,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这次来的目的。” “不知道。如果你是来要账的话,前段时间欠你的钱,我印象中好像已经还清了呀?” “我不是为钱的事。我今天来这儿只想说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有些事不要玩得太过分。” “你说这话,我还真不懂什么意思。以你谭老板现在的实力为人,哪个吃了豹子胆,敢跟你过不去?”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没必要拐弯抹角了。这段时间接连有人到我的店里来闹事。你也知道,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开这么一个店,纯粹是为了糊口。” “真有这种事?有谁这么不知好歹,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跟我们这种人玩,勉强还可以,跟你谭老板开玩笑,难道不想混啦!” “我不是来跟你刘总讨论这些问题。我想以刘总你的人脉交际,应该会知道是些什么人。” “我?我怎么会知道?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谭老板,你总不该怀疑是我叫人干的吧?我承认之前跟你是有点过节,可是我刘朝阳也不是那种睚眦必报,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刘总,你误会了,我哪敢怀疑你。我刚才说过,以你刘总的人脉和交际,假如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恳请你帮个忙,叫他们高抬贵手,放人一马。” “你现在算是求我吗?”刘朝阳翘着二郎脚,将背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仰视着天花板,满脸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谭志成脸上一片火辣辣,像被三伏天烈日灼烧的滋味:“如果你认为有这个必要,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赔罪?谭老板,这话说严重了,我怎么担当得起。”刘朝阳以为捏住了谭志成的软肋,恢复了往日的嚣张跋扈,拿起烟盒子,取一支点燃,打火机“啪”的一声丢桌子上,得寸进尺道:“你这是怕了吗?这样就怕了,以后还怎么玩?别怪我太坦白,这年头玩是需要实力的。” 谭志成呆然地站着,心里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古人诚不欺人。 “没有资本,就该找个凉快的地方,哪儿舒服哪儿待去。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强出头,不是自己玩别人,而是被别人玩死。道理就这么简单,懂不懂?” “刘总,过去不懂得这些道理,经你这么教育,现在懂了。以前是我不好,有冒犯的地方,希望你多多包涵,接受我的道歉。” “哈哈,没有这个必要,再说我也承担不起。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谭老板盖世英雄,今天低声下气地跟我说对不起,谁敢保证哪天你满血复活了,不把我们在座的打得找不着北,是不是?” “刘总---”谭志成自信平常铁齿铜牙,可是在刘朝阳的凌厉攻势下,居然理屈词穷,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同时奇怪,原以为刘朝阳不过是个不学无耻的阿三,没想到说话这样暗藏锋芒,滴水不漏,让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击之力--- “刘总,过去的事,就是一场误会。希望刘总你不计前嫌,网开一面,让我的小店得以顺利开门。” “这话从哪说起?最近好像我没到你的饭店吃饭过呀?”转头对他的兄弟们哈哈一笑,道:“大家看到没有,这年头出门都得选好日子,否则一口锅从天上掉下来,被砸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总,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以你的能力,如果知道是谁,帮忙通融一下,说两句好话。” 刘朝阳默然,只顾抽他的烟。 “难道这点小忙,你都不帮?”谭志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够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还真的没有理由拒绝你。”刘朝阳说着,鼻子里吐出的烟气只在嘴巴前慢慢弥漫,将他的脸渲染出雾气蔼蔼的舞台形象。“我跟你说过,我满街都是兄弟,虽然没有到呼风唤雨的程度,在道上还是能说一两句话的。要我帮忙也可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呃,你老婆偷走了我身上的一样东西,除非---” “刘总,朋友妻不可欺,请你尊重我。”谭志成恨自己看见了刘朝阳垂涎的脸,听到这句话,差点跳起来。 刘朝阳心里想:“朋友妻当然不可欺,我跟你又不是朋友。”可是他看到谭志成隐然克制的情绪,青筋暴起的样子,担心自己把话说得过火,触动了谭志成的底线。幸亏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换声色跟换频道一样自如,所以他故意大声的哈哈笑道:“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你放心,我会叫弟兄们放话出去,但愿人家买我的面子。” 到这时候还能装,刘朝阳不禁有点佩服自己了。凭这几句话,他在演艺界拿个年度最佳配角提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那最好不过了。只要刘总你肯发话,一定没有人不听的。” 谭志成走出刘朝阳的公司,抿了嘴唇朝额头吹了口冷气。刚才在刘朝阳面前委屈求全,实在是窝囊。想到这里,心里又莫名升起一股火气。 但是,人的聪明和顽劣这时候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以批判的精神重新审视刚才的表现,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有时还须受得了胯下之辱。一个人在成为老子之前,得会装孙子、当孙子。 这样想时,谭志成压在心上的那块石头减轻了重量。刘朝阳已经答应不再过来招惹他,说出的话,岂能言而无信?只要他不过来闹事,自己就得以安心经营,盛世太平下追求的美好生活不会就此走向幻灭。 第一百二十章、无需再忍 谭志成到底太年轻了,天真的自以为是,忘了那一句至理名言: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斗争的艺术,大到国家、政党、集团,小到个人,莫不适用。谭志成交的学费太少,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阳哥,我们就这么放过姓谭的了?”大头待谭志成走了几分钟,按照以往的惯例,到门口探头探脑过后,拉上门,回来对刘朝阳道。 “放过?”刘朝阳冷笑一声,道:“这么好玩的游戏,哪能这么快就结束了。别急,咱们慢慢玩,直到把他玩死为止!” 聪明人的退让,顺势而为,以退为进,能够化被动为主动。弱势的人的妥协,往往是身不由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谭志成向刘朝阳示弱,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更加**裸地挑衅,肆无忌惮地反扑。 刘朝阳的人,隔三差五就来捣乱。不是说菜咸了,肉变了味,就是电话订了餐,结果不见人影。有时还把烟头、吃剩的饭菜和汤等,全都倒在了桌子、椅子上,一片狼籍,让人看了恶心。 当恶作剧上升到人身伤害,谭志成就再也忍不住了。 这天,店里来了五个人。 谢宛琳引他们进包间,拿菜单让他们点菜,一边给他们倒茶水。这是待客的基本礼数。 “老板娘,这个菜现在有吗?”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指着菜单问道。 “什么菜?”谢宛琳当时正站在胡子的对面,见对方没有报上菜名,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道。 当时,谢宛琳的注意力全在菜单上,没料到胡子的手碰倒了装满茶水的杯子。杯子从桌子上掉下来,谢宛琳毫无防备,右脚从膝盖到脚掌,被滚烫的茶水烫得一片通红。 谢宛琳“啊”的一声,跳起来尖叫。 “美女,我都没喝过呢。茶水不值钱,也不能这样浪费呀?”胡子不但没有一点歉意,还说起了风凉话。和他一同来的人,也都咧嘴邪笑。 脚上的烫伤、心里的委屈,谢宛琳流着眼泪,跑下楼去,开了水龙头的开关冲洗红得发紫的脚。 “怎么会这样?”谭志成看见老婆的眼泪,心疼地问。 谢宛琳把事情经过告诉他。 谭志成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抽了餐巾纸帮她擦拭眼泪,到卧室里翻箱倒柜,找到烫伤的膏药,回来帮她涂到伤口上。 “欺人太甚!今天不把你们侍候舒服,老子就不姓谭!”谭志成怒气冲冲,端了一碟刚炒好的菜,走上楼去。 “算了,你别去惹他们!”谢宛琳担心谭志成把事情闹大,噙着眼泪叫他别冲动。 “你坐好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做。”三步两步上了楼,敲门进去,在胡子的身旁站住,摆菜上桌。 “爆炒香辣田鸡,你们慢用。”谭志成说着,看见茶壶正好放在胡子侧面的桌子上,他顺势用手一劈,不偏不倚,连壶带水直接飞落在胡子的大腿上。 “啊呀呀---”胡子的屁股仿佛装了弹簧,猛的从椅子上窜起来,疼痛难忍,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跳着拍打湿漉漉的裤裆。 “娘的个腿,你想要我绝后呀!”胡子气呼呼地骂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谭志成的计划已经完美实现。他并没有继续落井下石,给予言语上的二次伤害,抱歉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伤到没有?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茶水放了一段时间了,温度不是太高,穿的裤子又过滤掉了部分热量。可是,为安全起见,胡子当即解开腰带,检查到底有没有什么鸟事发生。 幸好,鸟没事,毛无恙。胡子拉上裤子,系了腰带,锁上城门,才有空看清谭志成正挂着一张幸灾乐祸的脸。 “tmd,你活腻了是不是?”胡子实在忍无可忍,冲了过来,举手就想给谭志成一巴掌。 这是不宣而战。 谭志成眼疾手快,并没躲闪,在胡子下手的瞬间,见招拆招将他扬起的手抓住,顺势扭转到身后,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 胡子又发出了啊呀呀的惨叫声,看样子那只手已经脱臼了。 跟胡子一同过来的几个人,刚开始以为胡子身躯庞然,凭借块头上的优势,就能轻易地把谭志成收拾得服服帖帖。 所以,他们起初都抱着观望的态度,隔山观虎斗。 然而万万没想到,胡子只是徒有其表,居然这样中看不中用,不到一回合就以难看的姿势,一败涂地。 同伴蒙难,岂能袖手。那几个人也就不再坚守一对一单挑的江湖规矩,起身离座,朝谭志成蜂拥而上,直扑过来。 谭志成松开胡子的手。 他使出了一招自创的、已经很久未使用的乾坤大挪移,一番拳打脚踢,左右开弓,瞬时间只见天花乱坠。 那几个人哪能靠近他的身?顷刻之间,扑上来的人都成了飞蛾投火,倒在地上哀嚎,一个个皮青脸肿。桌子、椅子东倒西歪,碗、碟、茶壶、杯子散落一地。 谭志成提了张椅子,往地板上一戳,四脚触地发出“啪”的一声声响。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趴在地上的几个人,觉得又可气又可怜。 “说,是谁叫你们来的?!” 那几个人看着谭志成血红的双眼,气都不敢出,哪敢说话。 谭志成站起来了,向前走了两步,蹲了下去,一把抓住胡子的衣领,如提孩童,厉声道:“你说!谁叫你们来的?别让我再问第二遍!” 胡子眼里除了惧怕,已经别无一物,吞吐道:“是、是---是刘总。” “哪个刘总?” “刘朝阳。” “滚!都给我马上滚!你们回去跟刘朝阳说,别以为我谭志成怕他,这笔账我迟早到慢慢跟他算的。还不滚!”谭志成歇斯底里,吼得胡子等几个人几乎魂飞魄散。 胡子等听到“还不滚”三个字,急忙爬起来,狼狈地出门去。 谭志成捡起掉在地上的烟,点了一支叨在嘴里,将烟和打火机同时用力地往地上一摔,自言自语道:“我只想简简单单、平平静静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逼我?!” 第一百二十一章、做个了断 胡子等几个人如丧家之犬,踉踉跄跄,逃出门去,径直到了一家茶楼里。 刘朝阳正在一间包间里喝茶,原以为这一拔人今天此去,也会带来前几天一样谭志成如何息事宁人、甘受**的笑料。 看到胡子等一个个哭丧着脸,知道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惨败而回。 “阳哥,那姓谭的到底是什么人?出手又快又狠,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得趴在地上。”胡子悻悻然地说。 “管他什么人,你们能够顺利地走回来,也是一种本事,至少没有成为俘虏。哈哈---”刘朝阳由于希望落空,甚为扫兴,所以开起了这种不近人情的玩笑。 “他今天竟然敢还手?”刘朝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按照他拟好的剧本,剧情绝对不是这么演的。 胡子呆然坐着,默默喝茶,没有搭理刘朝阳的问话。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何况刚才还受了朝阳的言语羞辱,人格受了沉重的打击。 “你的手怎么回事?”刘朝阳注意到了胡子用左手端杯子的细节,关切地问道。为表示自己的歉意,特意走到胡子的身边,摸了摸他那只一直低垂着的右手。 “啊呀!轻点,应该是脱臼了。” “大头,你开我的车子,送他去医院看看。不用去医院,城北路有家中医门诊,接诊的医生是我本家。你先过去,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大头受领了命令,接过车钥匙,过来扶胡子,笑嘻嘻地道:“胡子哥,伤得重不重?要不要我扶你一把?咦,裤子全湿了,伤了手也不至于大小便失禁呀?” 胡子想不到连大头都敢开自己的玩笑,勃然变色道:“妈的巴子,你还幸灾乐祸呢!老子今天高兴,给鸟洗个热水澡,关你鸟事!” 其他人听了,也都大笑起来。大头收住笑,和胡子先出门去了。 包间里,其余的人继续喝茶,说话声像水壶里烧的水一样,沸沸扬扬。 “阳哥,那姓谭的到底是什么人,身手这么了得?” “不过是个退伍兵,没什么了不起。” “他出手势大力沉,直奔要害,应该受过专门的搏杀训练。” “听说在猎人学校培训过。” “猎人学校是什么学校?” “一所神秘的特种兵训练学校。” “能说具体点吗?”旁人好奇的问。 “你是猪脑子呀?都说是神秘的,还要我说具体点。你赶快回去翻查字典看看,或者手机百度一下,搞清楚神秘是什么意思!”刘朝阳面露不悦。 “阳哥,这游戏是不是到此为此?我们玩得太过火了,那姓谭的一定不会就此罢休的。如果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马大哈善意地提醒。 “闭上你的臭嘴!什么鱼死网破,那姓谭的算什么鱼?他连只虾都谈不上!我凭什么怕他,他想跟我玩,我就陪他玩到底。你怕啦?你的胆子就像罗非鱼的一样小!”刘朝阳一口气把马大哈骂了个狗血淋头。 刘朝阳之所以气愤,无非是觉得自己刚打了几把好牌,结果人家来一次梭哈,就让他输得一无所有,连底裤都不剩。 马大哈又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这种丧气的话,何异于临阵逃脱叛变投敌?在古代两军对垒,阵前说这样的话就是动摇军心,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刘朝阳不顾和马大哈多年的交情,把马大哈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谭志成在朝阳二手房信息公司门外,已经徘徊了半个多钟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谭志成信守的处事原则。 他人敬我一寸,我必敬他一尺。谭志成下了决心,今晚跟刘朝阳的恩怨,来个痛痛快快地了断。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一心只想着苟且偷安,别人就会得寸进尺,愈加疯狂地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钟,刘朝阳公司的大门紧锁,里面漆黑一片。 往时这个时候,公司里早就汇聚了三教九流的人。 今天一反常态,人去楼空。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谁走露了风声,刘朝阳有意躲避锋芒? 一定是中午把胡子那几个人暴揍一顿,胡子带话回来,让刘朝阳有了警觉。 如果刘朝阳已经有所准备,自己贸然前来,难保不自投罗网。前段时间曾在这里痛殴了他们,彼时此时,若对方已经有了戒备,动起刀枪,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这便是狮子纵然威猛,有时也不敢招惹成群的鬣狗的原因。 这可如何是好?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管不了那么多了,刘朝阳欺人太甚,这口恶气不除,自己枉为男人!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谭志成下了最后的决心,今晚就跟刘朝阳做个了断。 刘朝阳回来了,他刚把傍晚茶、宵夜一起吃完,醉饱逍遥,一路剔着牙齿,嘴里叨的牙签还没有吐掉。 一如往日的做派,前簇后拥,总共不下十个人,浩浩荡荡,进了公司。 谭志成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毅然决然。 到了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有人压低了声音喊:“老谭,老谭!” 于永乐一路小跑过来,拉住了谭志成的肩膀,道:“咱们到隔壁说话。” 两人走了一百多步,拐了个弯,进入小巷。 “你怎么这么鲁莽?”也许是刚才一路小跑过来,于永乐额头、后背都是汗,说话都略喘粗气。 谭志成知道于永乐在责怪自己,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嫂子告诉我的。”于永乐答道,同时说:“你赶快跟我回去,嫂子都担心死你了。” 原来,八点刚过,谭志成就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对老婆说,他想出去散散步。谢宛琳说自己也想去,以为他会在楼下等着。等她梳了头,给眉毛嘴唇做了简单的修饰,下了楼梯,一楼的玻璃门虚掩着,哪还有谭志成的人影。 知夫莫若妻,谢宛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料定谭志成一定是去找刘朝阳讨要说法去了。 以谭志成的个性,若被逼急了,就像一只红了眼睛的公牛,做事不计后果的。 要是被心魔所驱使,就算不出意外,保得自身平安无事,把那些阿三阿四小混混们打得满地找牙,惹上官司,终究不是好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搬请救兵 她推出电动车,猜想谭志成出走的方向,满世界地寻找,一无所获。打谭志成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她越想心越乱,越乱越急,越急越怕,最后只得向张建捷、于永乐等平时常走动的战友发送了求援信息。 那时候,于永乐刚和同事吃了晚饭回来,一身油腻,刚脱了衣服要洗个冷水澡。电话响了,听到谢宛琳的简要汇报,头上的泡沫没冲干净,套上衣服急匆匆出门。 于永乐马不停蹄,直奔刘朝阳的公司。说来凑巧,那时谭志成刚摩拳擦掌,要推门进去,发泄郁积于胸的满腹怒火。 谢宛琳看到谭志成和于永乐回来了,心里的石头沉到底,心底的愤懑浮上来,亦嗔亦喜,道:“你死哪里去了!打电话也不接,让人家担心你!” 于永乐看见谢宛琳眼睛微红,声音有点哽咽,连忙说:“老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出门都不跟嫂子请假,还有点组织纪律观念没有?我跟你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嫂子,人我已经给你带回来了,请你发落,榴莲还是搓衣板,选择什么样的家法,你自己决定吧。” 谢宛琳忍不住笑道:“你的戏唱完了没有?唱完了,我去帮你们炒叠花生米,你们俩好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 谭志成道:“你什么时候打我电话啦?咦,我的手机呢?”一摸裤子前后所有的口袋,四大皆空,慌得跳起来,到房间、茶房等地方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于永乐道:“老谭,你省点心吧。半个钟头前我打你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现在打过去已经关机了,一定是有人捡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正是换新手机的好理由。” 谭志成心有不甘道:“手机是小事,联系人丢了就麻烦了,上面存了几百个有头有脸的人的电话呢。” 进了厨房,问他老婆看见过没有。 “奇怪了,你什么时候叫我帮忙保管手机了?现在搞丢了,伸手过来跟我要,天下哪有这么曲的道理?”谢宛琳看见谭志成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心上高兴。她打谭志成电话的时候,一直无人接听,心里的气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回到家里,锲而不舍地打,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手机铃声,才知道谭志成把手机落家里了。 谢宛琳炒好了两个菜,摆上桌子。 谭志成开冰箱拿酒,仍然对他那个下落不明的手机耿耿于怀,对于永乐说:“都说手机是我们的初恋情人,一刻也离不开,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你给老张打个电话,问他到哪里了。” 谢宛琳白他一眼道:“手机是初恋情人,当然比老婆重要。老婆三五天不在家,人家也不闻不问的。” 谭志成突然省悟到自己说错了话,忽略掉了女人与生俱来的猜疑,连忙说:“情人是海市蜃楼,虚无飘渺,看得见摸不着;老婆是大白菜咸萝卜,虽然营养价值不高,吃粥下饭必不可少---” 于永乐边给张建捷打电话,边说:“阿弥陀佛,你们这对恩爱夫妻打情骂俏,注意一下场合和影响,好不好?这里有未婚老男人呢。” 说着,张建捷来了,刚进门就大喊大叫道:“嫂子,谁说谭总离家出走啦?上了你的当。” 几个人坐着,讲到谭志成这段时间的遭遇,张建捷义愤填膺,道:“这些人无法无天,你为什么不报警?” 谭志成道:“这些小痞子,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于永乐道:“谭兄,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你这样逞匹夫之勇,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就算把那帮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那又能证明什么呢?以泰山之躯,跟顽石争高下,这绝对不是聪明人的选择。更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狮子跟老鼠搏斗,降低的是狮子的品格。” 谭志成冷笑道:“你说得轻巧,完全是纸上谈兵。书本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现实中是行不通的。” 于永乐道:“我不是要跟你讲大道理。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这些歌不是唱唱就完了。过去扛枪的时候,我们曾经同患难、共生死;现在回到地方,无论遇到什么风浪,更应该同舟共济。之前的麻烦,你应该跟老张和我说一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要不是今晚嫂子打的电话,我们还不知道有这回事。难道你觉得我们不配和你风雨同舟?” 谭志成默然,无言以对。 第二天上午,于永乐专程来到罗绍恒家里求计,问他是否有什么办法,解决谭志成现在的麻烦。 罗绍恒道:“你好久没来我这里了,今天一来,就给我出难题。” 于永乐笑道:“你说这话,是不是怪我平时不烧香,有事抱佛脚?” 罗绍恒道:“刘朝阳这个人,我跟他曾经见过两三次面,对他的为人多少有点了解。他是典型的只赢不输,要是让他占了便宜,什么话都好说。现在让他跌破了脸下不了台,事情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我也知道问题棘手,所以专程过来找你。要是那么容易摆平,还用得着惊动你?” “永乐,咱哥俩说话向来坦白,就没必要拐弯抹角了。要是你遇到麻烦,我一定尽己所能地想办法帮你协调。现在是你的朋友,多拐了个弯,我去找道上的人商量,别人不一定给面子呀?” “听你这么说,一定是有办法了。别说这么多了,谭志成是我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过的兄弟,就像我跟你一样,裤子都换着穿。现在他遇到了麻烦,难道你认为我可以高高挂起,袖手旁观?” “我认识一个人,叫阿松哥,他在道上算是个前辈了,说话还是很有份量的。我给他打个电话,看他肯不肯出面调解。” “那最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罗绍恒给阿松打了电话,问他何时有空一见,有要事面谈。 阿松告诉他,下午可到他的茶庄喝茶。 罗绍恒又转告于永乐,叫他下午带上谭志成,面见阿松。 阿松四十五六岁,身高一米七左右,身体非常壮硕。 据罗绍恒介绍,阿松过去在本县武林上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那些道上的小弟们都以跟他相识为荣。 阿松是个武痴。 二十多年前,迫于生计,他背井离乡闯荡东南亚,得到高人指点,开始习练泰拳,二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武力值爆棚。 一棵比碗粗的香蕉树,阿松飞起一脚扫过去,树汁四处飞溅,整棵树都东摇西晃;再起一脚,香蕉树被拦腰折断。 一根比手腕还粗的棍子,阿松喊“一二三!”一掌劈下去,立即一分为二。 阿松号称魔鬼肌肉人。曾有人不识好歹,以身试法,挑战他出手瞬间的暴发力。结果他一掌打过去,只用三成的功力就让那人倒退五步。 若使尽全力,非震碎五脏六腑不可。 他在东南亚闯出名堂,记起衣锦还乡那句话,回家开设武馆。 别人开设武馆,广招徒弟,以图名利双收。阿松开设武馆,一不挂牌,二不收徒,场地挑选也不讲究,训练器械准备更无从谈起。 他只在自家院子里竖了一根电线杆,早晚抽半个小时施展拳脚,打几拳踢几脚收工,不让肌肉松驰下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拔刀相助 长年累月的磨练,阿松手上、脚上已经结了厚厚的茧,又实又硬。 一次练功时,有人向天上抛出一块砖头,阿松疾步向前,在砖头即将落地时被一掌劈为两块。 这一幕被人拍摄下来,让阿松彻底声名大噪,慕名前来欲投拜他门下的人不计其数。 有意拜师者众,阿松却从未开过金口。或许是嫌他们天资愚钝,难以栽培;抑或动机不纯,戾气过重,学成之后难保不恃能逞凶,成为街头殴斗的混乱之源。 大概是厌倦了国外颠沛流离的生活,阿松在异国他乡闯出名堂后,功成身退毅然回到家乡。 正当少年时,就想落叶归根,让人多少觉得愕然。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他在国外欠下太多血债,又说他动了金三角毒枭的蛋糕,被人下了追杀令。 江湖路是条不归路,有位得道高人不忍心阿松暴尸他国,魂无归处,动用了私人的关系跟各方利益周旋,给他授予锦囊妙计,终于让他得以全身而退。 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传言,至今无可考证。 阿松回到家乡以后,只想隐姓埋名过清静生活。他本身不缺钱,开了个茶庄,足以打发时日。 回乡第二年,因大哥豪暴病身亡,本县的各路人马一时群龙无首,纷争不断。阿松因声望在外,受命于危难之间,被推崇出来收拾整合破碎的人心。 阿松无奈被黄袍加身,他不负众望,利用手腕安抚各座山头,从此开启了另一段神话。 在罗绍恒的引领下,谭志成和于永乐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前来拜访。 阿松刚打完拳,正在沐浴更衣。 有人引他们到客堂里等候,献上茶水,请他们自便。 大约一炷香过后,阿松才现身。 握过手,罗绍恒介绍完毕。 谭志成道:“久仰松哥大名,今日幸会,不想反而给您添加麻烦。” 阿松只微微点头,仍然一声不吭。这样的马屁,平时听得多了。 谭志成有点局促,看见阿松冷峻的脸庞上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们看,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他知道,那是一双曾经跟死神对视过的眼睛。 谭志成并不畏惧,以同样热度的眼神跟阿松对视。 “我已经有好多年不过问江湖的事了。”阿松说着,同时往各人的杯子里加茶水。 罗绍恒道:“松哥,朝阳跟志成闹了一点小误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是我们,过后算了就算了。志成本来也不想跟他计较。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阳不依不饶,玩得有点过分了。希望您出来说两句公道话,毕竟再这样玩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刘朝阳这人,做事只赚不赔,我对他还是了解一点的。”阿松说话,总是那么简短精悍,恨不能把一句话掰成两句说。 罗绍恒知道阿松的脾性。所以每次阿松说完话,罗绍恒都是给两三秒的缓冲期,确定阿松无后续表示,才接住话茬:“无风不起浪,事情本来是因他而起,他应该见好就收才对。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志成也不是完全没有过错。我的意见是,现在如果不紧急踩刹车,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惊动警方,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前段时间有人跟我说过,有人把刘朝阳给修理了,想不到那个人是你。”阿松把谭志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继续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谭志成不知道阿松的话是褒是贬,连忙道:“松哥,您别笑话我,跟您比起来,小弟实在微不足道。原谅我心直口快,说话直来直去。我仰慕您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无缘见面。要是早认识您,恳请您帮忙主持公道,也许根本就惹不起什么风波。” 喜欢听漂亮话,渴望别人赞赏自己,这是人性的弱点。阿松被谭志成挠了痒痒,心理舒服。适才刚见面谭志成敢于和他平视不眨眼,可见谭某人并非等闲之辈,倒有点英雄见英雄的惺惺相惜了。因此,他说:“你看起来年纪应该比我小十来岁,血气方刚,也是可以理解的。” 谭志成察言观色,听得出阿松的话外之音,说:“松哥,这事希望您出面当个调停人,我会永远记住您的出手相助。” 阿松沉吟了一会,道:“江湖事,是非多,哎!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蹚这滩浑水。既然绍恒老弟开口替你说话,我就做个顺水人情。” 按阿松的意思,由他约刘朝阳出来一起吃个饭,有话桌面上说,杯酒释前嫌,大家一笑泯恩仇。 谭志成说,那最好不过了。 阿松立即给刘朝阳打电话。 刘朝阳接完电话后,倍感意外,心里狐疑,想阿松何以会无缘无故地请自己吃饭,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念一想,阿松虽然已经归隐好多年,多少有点过气,但终究曾经是个风云人物,至今仍深受各路英雄的敬重。 想当年,阿松风头无两的时候,自己削尖了脑袋想跟他结识,只恨缘浅福薄,虽见过再三次面,并没有深入的交往。现在人家亲自打电话来邀约,算是给足了面子,所以他带了两个人,欣然赴宴。 到了约定的地方,阿松等几个人已经入座等候了。刘朝阳看见谭志成也在座,满脸愕然。心想,这谭志成何德何能,居然有能耐请得动阿松?而且,谭志成当时就坐在阿松的左手边,从座位的排序来看,似乎也有意向别人证明他们俩的亲密关系。 刘朝阳看到这一幕,心里极为不爽,可是人已经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打招呼道:“松哥,昨天中特码啦?难怪心情这么好,请我们吃饭,哈哈---” “阿阳,过来,坐我这里。”阿松指着自己右手边的座位,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阿恒,算起来应该有两年了吧?” 刘朝阳道:“松哥,您一向忙于生意,对我们这些小弟就疏于照顾了。不对,是我们这些后辈不懂得做人,没有,呃---没有经常向您问好。松哥,等一下我自罚三杯。” “我叫你坐我身边,你坐对面去,是有意跟我保持距离吗?”阿松显然有点不高兴了。他说话依旧简短,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哪敢,哪敢!我跟松哥您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坐这儿能把您看得更真切一些,哈哈。”刘朝阳边说边站起来,走到阿松的身边,拉了椅子坐下。他这时心里虽然还有点不服气,毕竟从资历上来说,还没有跟阿松分庭抗礼的实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江湖游戏 谭志成默然不作声,因为不懂得道上出牌的秩序规矩,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比试法力。 “人到齐了?阿恒,叫服务员上菜。”阿松说。 罗绍恒开了门,叫站在门外的服务员上菜。 汤、菜、酒、饭依序上了桌。 刘朝阳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帮阿松舀汤。阿松客气说,自己来就行了,各人自便,不必客套。刘朝阳说,这是应该的,难得有这样的表现机会。 还哈哈笑道:“松哥,生活越来越艰难,肚子已经好久没沾油水了。今天有大餐吃,这么丰盛的菜,果然还是跟着松哥有搞头。如果您提前打电话,我们空着肚子,还能省一顿午餐。我们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就不客气啦,松哥您别怪我们吃相难看就行。” 阿松道:“阿阳,饭还没开始吃,就说那么多笑话,等一下笑撑了肚子,菜吃不下,酒也喝不了,那就没意思了。” 刘朝阳道:“我本来肠胃不好,酒量也有限。今天老哥您亲自主持局面,我只能舍命陪君子,陪您喝到尽兴为止。” “那最好,动手吧。大家坐一桌吃饭,就是自家兄弟,都不要客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阿松举杯道:“阿阳,阿成,我今天叫你们俩过来吃饭,原因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我再罗嗦了。听我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家一起干一杯,过去的事,不管谁是谁非,就让它过去,谁也不许再提,就算是给我个面子。” 谭志成站起来,道:“兄弟,过去的事,就是一场误会,希望你别记在心里。这杯酒,是我向你赔不是。” 刘朝阳道:“要说道歉,应该是我先说‘对不起’才对。谭老板,你把话说得这么严重,这杯酒我是喝呢,还是不喝呢?” 阿松道:“我今天不是叫你们过来谈判的,大家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谭志成道:“我先干为敬!”脖子一仰,杯里的酒从嘴巴、喉咙直下到肚子里,毫不留连。 刘朝阳并没有喝酒,道:“我听松哥的话,坐下来好好说。”杯子又重新放到桌子上。 阿松道:“阿阳,这杯酒就这么难喝?难道我的面子你也不给?” “松哥的话,我当然要听,面子当然要给。可是,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被人打过。人要面子树要皮,现在本地道上的人都知道我刘朝阳丢了脸,在兄弟们面前出了洋相。这口气如果就这么咽下去,以后我说的话还有人会听吗?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江湖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就像三打哈、斗地主一样,玩完了就完了,难道输了你非得要把手机砸烂?打架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如果心里不服气,只要没被打死,爬起来继续干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输不起,让弟兄们如何看得起你?!”阿松一定是对刘朝阳的人设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这样一口气说一大通。 刘朝阳哑口无言。 “盗亦有道。打架嘛,要光明正大地打,是个爷们就应该像斗牛一样,一对一单挑。要是你没有这个胆量,叫两三个帮手也行。可是总不能认为自己吃了亏,正面打不过,背后捅刀子,靠下三滥的手段把人家搞得鸡犬不宁。老实说,用手段挽回的面子,别人也只会当作笑话。”阿松显然有点激动了,一发不可收。 刘朝阳憋屈得涨红了脸,忍不住道:“松哥,你拉偏架也不要这么明显,好不好?我尊重你是个前辈,才答应过来吃饭,可是我不是过来给你数落的!我们两个坐在你左右边,姓谭的你一句话不说,枪口专门对着我,如果换成我是你,你还坐得住吗?” “我拉偏架?我是认理不认人,谁做得不对,我就要多说两句。如果谁认为我说得过分了,我水酒一杯道歉。话说回来,你们两个斗得你死我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哪天哪个横尸街头,有人通知到我,我不过灵堂之上三鞠躬送别。可是,我真不想看到自己兄弟为争一口气咽了气。” 谭志成见阿松越说越严重,担心阿松因为自己跟刘朝阳拍桌子,委屈求全道:“刘总,如果你觉得对自己的兄弟无法交代,明天我摆两桌,就在这里,到时当大家的面向你敬三杯酒。你觉得怎么样?” 刘朝阳被阿松一顿训斥,正无地自容,见谭志成首先示弱,于是说:“笑话,我刘朝阳不是叫花子,谁随便丢个包子就捡起来吃。松哥,我敬佩你的为人,你叫我来,我随时到,饭我也请得起。” 阿松道:“今天这餐饭,大家吃得都不尽兴。这样吧,既然阿成有心做东,明天我们就再聚一次,怎么样?阿阳,你有空吧?” 刘朝阳意识到,再争执下去,等于抓破了自己的脸,连忙说:“有空。” “那好,大家把酒都满上。今天就不干杯了,喝一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谭志成为防止刘朝阳疑心,借故起身先告辞了。于永乐留下也没什么意义,跟着一起走。 路上,于永乐道:“老谭,刘朝阳看起来好像很不服气,今天有松哥压着,他才没有跳起来。明天请吃饭,你确定他会来吗?” 谭志成道:“他没有理由不来。我刚才当众发出邀请,球已经踢到他那边,接不接那是他的事。明天他要是爽约,松哥那边他无法交待,道上的人也会说他没有骨头。” “明天又是一场鸿门宴。” “永乐,明天要是你没空,就没必要参加了。” “为什么?明天是周日,不用上班的。难道不能多我一张椅子?” “不是这么说。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公职人员,出现在那种场合,影响不好。” “我以为你担心什么,原来是这个。喜事可以随礼,心到祝福到,人缺席都没有关系。现在摆在面前的是麻烦事,我岂能袖手旁观?兄弟同心,明天我一定到场,咱们同进同退。” 谭志成停下脚步,拍了拍于永乐的肩膀,眼里有道不完的感激。 第一百二十五章、兵棋推演 第二天下午,谭志成首先来到昨天的饭店,要了一个能摆两张圆桌的大包间,点好菜,将到时酒席上要说的话也温习了好几遍。他内心里同时坐了两个人,模拟棋盘上的将和帅在隔空对话。 如何委婉地致歉而又不让自己太丢脸?谭志成踌躇着,预想着剧情的走向。过去纵横疆场,多少困难艰险都昂然面对;如何为了生活,居然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地向一个小小的地头蛇低头!谭志成想到这里,不禁连自己都鄙视自己了,骂自己不争气。 不过,他天生高傲的血液里,并非都是一味的忍辱迁就。有时他想,刘朝阳得势张狂,欺人太甚,自己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结果将他们一伙击杀得抱头鼠窜,跪地求饶。 五点半钟,于永乐也来了。吃饭的时间定在六点整,刘朝阳等人一定会摆谱迟到。于永乐提前过来,可以和谭志成从容地作最后的兵棋推演。 六点钟,阿松还没过来。阿松昨天答应一定会来,一诺千金,他绝不会临时变卦。谭志成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包间号。 阿松道:“阿成,我刚要打电话告诉你,今天的饭局我不能参加了。” 原来,阿松的丈母娘下午下楼梯时崴了脚,摔了一跤,撞伤了脑袋,现还在医院里抢救。医生刚给的检查结果,得了轻微脑震荡。虽然性命无虞,可是老婆一家都在走廊里焦急等候,自己反而去跟他人吃饭喝酒,于理不通,对老婆一家终究无法交待。 谭志成刚挂了电话,刘朝阳就到了。 刘朝阳带了十多个人过来。今天是他洗涤内心耻辱的日子,所以兴师动众,让兄弟们看看他刘朝阳如何在前辈大哥阿松面前挽回体面。 刘朝阳等人进了包间,反客为主,拉了椅子便坐下。谭志成、于永乐一共只有他们两个人。刘朝阳方面则是十多个人。一方兵单将寡,一方人多势众,这盘棋可怎么下? “阿松呢?今天他是主我是客,现在客人都到齐了,他反而没到,这个摆的是什么谱?”刘朝阳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瓜子壳、花生壳胡乱地扔在地上,遍地狼藉。 “今天我做东,你们都是我请的,你们俩无分谁是主谁是客。松哥刚来电话,他有事不能来了。”谭志成道。 “这么说,他是放我鸽子了?早知他不来,我就多带一个兄弟过来,把他的位子也坐了。”听到阿松来不了,刘朝阳有点生气,可是心里高兴。阿松不在,这个戏他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谭志成道:“松哥特别交待我,要我好好的招待各位,代他敬各位两杯酒。他刚把话撂我这儿了,说假如招待不周,各位兄弟喝得不尽兴,明天再拿我是问呢。” 刘朝阳轻蔑地冷笑道:“拿你是问?我怎么感觉这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呢?既然他不来,咱们还那么多废话干嘛!弟兄们,吃饭。” 于永乐坐在主席那一桌,冷眼观螃蟹。 刚才的见面礼,直入主题,一点铺垫都没有,给人一种开幕既是**的感觉,似乎连电影都没有这么演。 早有人帮刘朝阳撕开了餐具的包装膜,舀好汤。刘朝阳没用勺子,端起碗就直接喝。 喝完了,空碗往桌子上一顿道:“筒骨海带汤,这味道真tmd爽。兄弟们,今天谭老板心情好请大家吃饭,大家都别客气。谭老板是爽快人,谁客气就是不给他面子,听到没有?” “那当然。”刘朝阳身边的人都呜啦啦地应道。 汤已喝,饭已饱。谭志成端起杯子道:“刘总,过去不懂规矩,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这杯酒我敬你!” 刘朝阳并不推辞,碰杯之后一饮而尽,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今天难得这么高兴,大家好好交流一下,跟往事干杯。” 谭志成以为刘朝阳会找借口刁难,想不到他这么爽快地答应,小心翼翼迈出去的脚,反而有种踏空的感觉。 于永乐也纳闷,刚见面时还针尖对麦芒的口气,瞬间就一片祥和,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吧? 谭志成接连给刘朝阳敬了三杯酒。 刘朝阳来者不拒,喝完了,笑道:“谭老板,别人都说咱俩有过节,绝对是‘虾扯蛋’,是不是?就算有,那也是过去。两条腿走路,还有绊脚的时候,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谭志成心里掩藏不了的诧异,全都在脸上集合了。这刘朝阳是不是懂得读心术,怎么之前自己虚虚实实打好的腹稿,改头换面全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了? “磕磕碰碰很正常,痴痴笑笑一场戏。所以我常跟弟兄们说,心宽了,地就平了,是不是?刚才你敬了我三杯酒,有来有往,不至冷场,我也要跟你喝三杯,先干为敬!” 谭志成如在云雾中。 刘朝阳确实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谭志成不由自主,稀里糊涂跟着喝下了三杯酒。 刘朝阳笑道:“谭老板好酒量。兄弟们,你们别只顾自个儿吃,都好好敬一下谭老板,感谢他的热情招待。大家都吃好喝好,可别让松哥说谭老板‘招待不周’。” 果然是笑里藏刀! 果然是阴狠毒辣! 于永乐旁观者清,知道刘朝阳慢慢露出獠牙了。 刘朝阳的用意昭然若揭,仗着人多势众,使用人海战术,要把谭志成灌醉,只这一招就可置人于死地。 谭志成当然知道刘朝阳的用心,道:“刘总,各位兄弟就没必要敬我了吧?如果你高兴,我陪你喝一盅都行。” “兄弟们的一片心意,难道你都不给面子?” “不是不给面子,我是有心无力。他们一人敬我一杯,就算我解了腰带,肚子也装不下呀。” “谁说一人敬一杯?按照我们这儿通常的规矩,至少一人敬三杯。” 于永乐吓了一跳,代谭志成打抱不平道:“刘总,志成一人对你们十多个人,恐怕一圈下来,酒已经漫到喉咙这儿了。就不能留条活路吗?” “谭老板海量,又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别说一人对十多个人,就是二三十个,也是小儿科。” “我替志成喝一半,怎么样?” 刘朝阳勃然变色道:“你算老几?敢在这儿逞英雄!你想喝酒,这儿有的是。”拿两瓶高度酒同时往桌子上一顿,说:“你一口气把它喝完!喝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人格分裂 谭志成转头对于永乐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你坐着。” 跟刘朝阳一同来的那些人,走马灯似的轮流上来敬酒。 谭志喝了近十个人敬的酒,酒劲渐渐上来了,感觉鼻子都发酸,呼出的气都是浓烈辛辣的酒精味。再喝一杯,抑制不住肚子里的翻江倒海,连忙抽了纸巾捂住嘴巴。 于永乐扶住谭志成道:“老谭,不行就不要强撑着。” 谭志成定了定神,道:“没事,没事。” “谭老板好酒量,以前只是听说。今天亲眼看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佩服,实在佩服。”刘朝阳翘着二郎腿,满嘴酸言酸语,道:“这个小兄弟说的没错,‘不行就不要强撑着’。实在喝不了,可以缓一缓,我不想让别人说我刘某人不近人情。” 谭志成振作精神,笑道:“刘总,你的兄弟这么有诚意地过来敬酒,我岂敢让他们失望?以前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算倒下,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人,是应该要有点精神的---” 这回连刘朝阳都有点被震住了,脸色微变,道:“那么,还有哪个兄弟还没敬的,赶快敬谭老板酒!” 谭志成又喝了三四杯,只觉得肚子里升腾起了十二级飓风,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兴风作浪翻倒出巨大的旋涡,将海水卷到天上。 “各位兄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正在这时,门开处,阿松抱着拳走了进来。 看到阿松进来,所有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站起来了。刘朝阳屁股也离开了椅子,一脸惊惶,骇然道:“松哥,怎么来得这么晚?要是知道你会来,我们一定等。给松哥拿张椅子过来!” 阿松在谭志成和刘朝阳的中间坐下。 谭志成这时候已经醉眼迷离了,思想也几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道:“松哥,我---我给您丢脸了。” 说完,感觉天旋地转,脚下一滑,差点儿扑倒在桌子上。 “你没丢谁的脸。脸是自己的,丢了也只能自己找回来。”阿松说。 刘朝阳喊道:“服务员,拿菜单过来。松哥,您看再加什么菜?” “不必客气。” “这怎么行。我自己帮您点,要是您不满意,到时再罚我酒。服务员,再来一叠手抓羊排,苦瓜炒牛肉,外加一份南瓜饼。”刘朝阳越蛆代庖,点了三个菜,看阿松无可无不可,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刘朝阳对阿松极尽客气,心里却骂阿松浑蛋,恨他早不来晚不来。他那时候看见谭志成已经摇摇欲坠,正要一鼓作气赶尽杀绝,一雪前耻。可是阿松一出现,就不好继续落井下石了,让他的计划功败垂成。 刘朝阳恨阿松,只能恨在心里。阿松在道上可是大佬级别的人物,虽然目前已经处于归隐的状态,很少再问江湖的纷扰,可是他的号召力,刘朝阳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的。 刘朝阳做的这些表面文章,阿松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在医院里,阿松想到了饭店里刘朝阳和谭志成的对决。 谭志成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刘朝阳这种不择手段、生性残忍的人面前,自然不是敌手。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做调解人,就要有始有终,否则一定招来别人的非议,对自己也无法交待。 所以,他找了个理由先离开医院,招手叫了辆车,直奔现在的饭店。 阿松的出现,解了谭志成的“白马之围”。 “兄弟们,都喝高兴了吗?”阿松道。 这是送客的意思,刘朝阳当然听得出来,他说:“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松哥您后面来,如果要喝两杯,我们当然作陪。” “我今天不喝酒。”阿松水火中救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愿再跟刘朝阳等人废话。 “那我们就不坐了。牛肠,你先去把账结了。” 于永乐道:“今天是志成请客,不用你们买单。” 阿松看着已经醉倒的谭志成,道:“我跟老板说一声,明天他醒了再过来买。” 阿松起身告辞,刚要出门,又停下脚步,回头对于永乐道:“阿阳的面相,是只不消停的鸟,他的人格已经分裂了。依我看,他绝不会就止善罢甘休的。你跟阿成说,叫他防着点。” “放心,我会的。他日如有麻烦,还希望松哥出手相助。” 阿松没有说话,出了门,飘然而去。 谭志成此时是八分醉两分醒,隐约中听见阿松说“防着点”几个字,想挣扎起来,说“怕他甚鸟”,只可惜头重脚轻,身不由己。他两脚伸直,仰靠在椅子上,对着天花板胡言乱语道:“我怕了你!我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哪天,把我逼急了,废了你,我---” 于永乐让他休息了十多分钟,扶他回去。到路边,想叫车。过了一会儿,来了辆车,司机摇下车窗,问去哪儿,看见谭志成烂醉如泥的样子,担心会吐在他车里,结果踩了油门,一溜烟走了。 于永乐正想去拉车门,看见车已开走,他气得跳起来,作势地朝那远去的的车子投掷东西,道:“妈的巴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非扎破你的轮胎不可!” 好容易叫到了一辆车。 于永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谭志成塞进了车子的后座。他自己坐在副驾的位置,关上门,系上安全带,告诉司机地址。 谢宛琳看见于永乐扶着谭志成回来,心里厌恶,嘴里嘟哝着,说怎么会喝这么多。她和于永乐一左一右,架着谭志成上了楼。进了卧室,谭志成伏倒在床上,翻转过身来,睁开眼皮,眼前一片蒙眬,嘴里不清不楚地说:“老婆,这个是我兄弟,知道没有?你---你好好的,招呼他。” 于永乐道:“嫂子,我送佛已经送到家了,你别担心,他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说着,下楼去,才发现衣服已经湿透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于永乐下了下午班就去看望谭志成。自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见谭志成醉得这么严重,简直是烂醉如泥。 也许是昨天那些人流水线似的敬酒,不让谭志成有半点缓冲的机会。何况喝的又都是高度酒,后坐力太强,内分泌不失调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路上,于永乐买了些新鲜水果,正在离开,突然闻到榴莲刺鼻腥臊的气味,叫老板也打包一个。他最讨厌榴莲的气味了,可是想到嫂子谢宛琳会喜欢,破费也就在所不惜。 第一百二十七章、一石二鸟 谢宛琳看见于永乐献上的榴莲,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于永乐道:“请你拿到隔壁的房间去剥,老谭闻到这些气味会反胃,等一下又哗啦哗啦给下水道补交昨天逃的税了。” 谢宛琳突然婆婆妈妈地道:“昨天一个晚上都没停过,害我睡不好。他这样是自作自受,我就搞不懂,明知道喝醉了难受,为什么还喝那么多。这榴莲刚好够我和胡蝶两个人吃。” 于永乐道:“我是专门买来孝敬您老人家的,怎么东拉西扯双扯到她身上?这种老掉牙的玩笑应该适可而止。”他一着急,反而显得心怀鬼胎,做贼心虚。 谭志成昨天醉酒,元气大伤,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精神萎靡得像个病殃殃的人。 于永乐把昨天阿松说的话告诉他,说刘朝阳不会就此罢手,叫他防着点。谭志成听完后,肚子里的火气被点着了。可惜他这时候还疲乏得很,火气像没干的柴火,烧不旺。他鼻子里出冷气道:“不罢手又怎样?别以为我真的怕他!”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像刘朝阳这种人格分裂的人,多长个心眼也是对的。” “我昨天下错了一步棋。” “怎么说?” “我不该请刘朝阳吃饭。我现在想清楚了,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纯粹是扯**蛋。你越想息事宁人,别人会愈加明目张胆,得寸进尺。我现在已经退无可退,刘朝阳胆敢再来找麻烦,我会亲手告诉他死字怎么写。” 于永乐见谭志成说得严重,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连忙劝慰道:“老谭,冲动是魔鬼,凡事都要三思,不到万不得已尽量别碰红线。” 谭志成哼一声,不再说其他。 于永乐瞧两人说话都不起劲,也就起身告辞了。 都说和气生财,经此一闹,谭志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有几天,甚至可以用门可罗雀形容,让他心灰意懒。 也许运气也会有钟摆效应的说法,没有一个黑夜不会过去,没有一个黎明不会到来。谭志成觉得自己的倒霉已经够彻底的了,可是依然看不到否极泰来的那一刻。 生活的重担像千钧一发,压得谭志成感觉气都喘不过来。黎明的那一束光,似乎也没有力气穿透那浓浓沉沉的夜。 一天晚上,谭志成从外面骑了电车回来,刚拐进小巷,前面来的一辆小车开着远光灯,强光照射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正在骂:“娘的,谁开车灯不避人!”电车刹车不及,跟迎面来的车撞上了,谭志成摔倒在地上。 车上首先下来的司机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车,骂道:“开车不长眼,找死啊你!” 谭志成从地上爬起来,所幸自己车速不快,并无大碍。听到司机的叫嚣,气不过,道:“老兄,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开远光灯,你的驾照花钱买的?现在是你撞了我,不问我人有没有事,反而骂我找死,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骑个破车,为什么不靠边?现刮花了我们的车,还敢顶嘴。赔钱!”跟着车上的其他人也下来了,共三个人,首先到的那人气势汹汹地说。 谭志成看清楚了,自己曾跟这人有过一面之缘。前几天请刘朝阳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其中。他下巴处有颗豆大的黑痣,痣中间长出一撮毛,分外显眼。 想来他迷信脸上的风水,对“有痣者事竟成”这句话深信不疑。而痣中长毛,相当于枯木逢春、铁树开花,是大吉大利顺利发财的标志,所以早晨刮胡子时特意手下留情,其他地方寸草不生,偏偏这一处春意盎然,焕发勃勃生机。 那天虽然喝得醉眼迷离,可是这颗痣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谭志成知道这些人跟刘朝阳是一伙,猜到了八九分,他们分明是在“碰瓷”。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既能敲诈自己一笔钱,还能向刘朝阳表功。 谭志成假装不动声色地说:“兄弟,动不动就谈钱,这样很伤感情的。” “我们跟你是哪一路的老表?谈感情!快拿钱来,否则你休想走。” “要多少?” “至少两千,一分也不能少。” “哗---车子也没怎么刮呀,这岂不是狮子大开口?” “你给五千我们也不嫌多。” “老兄,你明知道我骑个破车,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那你只能自认倒霉,骑个破车还上路!” “我这骑的是电车,不是机动车。好像目前为止还没有哪条法律说不允许破电车上路的呀?” 那几个人怎么也想不到,绕着绕着居然掉进坑里了。听到这话,全都语塞。其中一个人反应还算机敏,立刻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道:“我们可没空跟你说相声,赶快赔钱!” “赔多少?” “三千,一分也不能少!” “一会儿说两千,一会儿说五千,现在又说三千。到底是多少,能否给个准确的数?”谭志成说这些话的时候,以为自己会笑出口,结果居然没有,他不禁佩服自己的克忍功夫。 “老兄,你耍我们是不是?!” 谭志成恨不能告诉他:“知道还要问,真是‘智商是个好东西,可惜不是人人都有’。”但他只说:“各位老大,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耍你们呀,更何况---” “等等,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耍你们。” “马勒戈壁!你敢戏弄我!” “老兄,我并没得罪你呀,怎么开口就骂人?” 有个人在旁边注解道:“他绰号叫花豹。” 谭志成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继续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知者不罪。老兄你如果觉得犯讳,应该在额头上做个标识,让人一目了然,以后就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了。” “你废话还真多!老子没时间跟你扯这些,到底赔不赔钱?” “赔多少?” “三千。” “我身上总共只有一千多块钱,这是全部家当。我本来还想带点宵夜回去的,现在无所谓了,全部给你们。可是,你们能否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能否给我开个**或者收据之类的,我回去跟老婆好有个交代。” “老兄,你这是考验我们的忍耐极限吗?” “等等,我觉得你们的要价也太高了。你们说三千,我说一毛,中间差距太大,一时也谈不拢,不如我叫个专业的第三方机构过来评估一下。” “你有完没完!什么第三方机构?” “我叫交警过来评评理。”谭志成担心自己憋不住笑场,坏了整个剧情,打算结束这一集,所以掏出手机要打交警的电话。 “你---你有种!我们走着瞧!”痣中有胡的那个人多少知道谭志成的故事,虽然气炸了,但真动起手来,不但毫无胜算,说不定还自取其辱,所以招手同行上车,灰溜溜地走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破釜沉舟 谭志成仿佛拉稀的人又服了泻药,再也憋不住了,没等他们走远,就蹲下去,捂着肚子笑得肠子都卷作一团。 回家跟老婆提起,他老婆也哈哈大笑,笑完了提醒他尽量别惹事,现在是多事之秋,能忍则忍,千万小心。还说:“前几天我让老妈去叫人帮看你的生辰八字,说你今年命里犯劫,你不惹人人惹你,做什么事都不会顺利的。” 谭志成本来已经把肚子里的笑料全都抖出来了,听到谢宛琳这句话,又忍不住笑道:“算命先生的话你也相信?实话告诉你,我前天也在胡言路请人看相,那个戴眼镜的半只眼说我今年正走桃花运,也许哪天我带个二房回来帮你做家务呢。” “我求之不得呢。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带两个回来更好,人数刚好够斗地方。” “要带就带三个,输的那个人下庄,这样才刺激。地主斗腻了还可以换个节目打麻将。” 谢宛琳用力捏住谭志成的鼻子。谭志成透不过气来,一招鲤鱼摆尾翻身坐起来,把他老婆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隔一天,谢宛琳先起床,刚开了门要出去采购,看见门前摆放着东西,定眼细看,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连哭带喊地道:“老公,老公!你快点下来!” 谭志成当时还在楼上,听到老婆的哭腔,没穿好拖鞋就跑下楼来,看见门口摆着一个花圈,花圈上一只老鼠被绳子勒住脖子,吊在中间,死不瞑目。 路上的行人,都诧异的转过头来看,还有人远远驻足在小声议论。 有谁会开这么大的玩笑?这个恶作剧做得真缺德!谭志成在心里骂着,对他老婆说:“你先上楼去,这些东西我来清理。” 谭志成拉上门,拿着花圈,招摇过市,不顾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拐了两个巷道,在一个空旷的垃圾桶旁将它付之一炬。 这分明是恐吓。 可是做这事的人一定是个胆小鬼,不敢做正面的交锋,所以才会用这种毫无道德底线的伎俩。 有谁能做出这种事来?答案先别管它。好,既然你们铁了心要把人玩死,老子这一次豁出去了,陪你们玩到底。 谭志成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回到家里,谢宛琳受了惊吓的脸色还没恢复如常,心有余悸,骂道:“哪个缺德的做这种事,出门不被雷劈死,也会被车撞死。我刚开门看见那东西,吓得腿都发软了。老公,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 “怕什么!光天化日,难道你还怕有鬼?”谭志成安慰道,“这事先放一边,我迟早要让捣鬼的人知道,我谭志成不是那么好玩的。你别出门了,今天我去买菜。” 店里的生意,一天坏过一天。 谭志成下了最后的决心,要把门面处理掉。本来之前的生意就半死不活,自己曾多次要转租出去,由于老婆的反对,才得以撑到这一刻。 现在受到外人的骚扰,生意大不如前,正好是快刀斩乱麻,跟过去说再见的好借口。他把打算跟老婆商量。谢宛琳还是觉得惋惜,也许女人都有念故的情结,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 谢宛琳知道名为商量,谭志成的决心已经很坚决,就算九头牛的力气,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坚持,只好说:“如果你认为自己有能力养活我们母子俩,我当然没意见。” 谭志成道:“老婆,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你先别盲目乐观。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小河钓小鱼,大河钓大鱼。当然大河中会有险滩激流,稍有不慎还会翻船。可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如果连尝试挑战的勇气都没有,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温水煮青蛙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生活就像一锅慢慢烧着的水,躺在里面很舒服。但如果没有危机意识,下定决心去改变,最后将会变成一锅汤。” “你总是一堆道理,说得让人家晕头转向。我说不过你。” “我先不保证以后的日子会怎么好,但一定不会比现在差。” 他记得临近退伍的时候,团长曾说过一席话。大意是每天的生活就是一场场战役,困难就像冲锋路上敌人布下的碉堡,真正的勇士,只有想方设法把它炸掉,没有退缩逃避的理由。就算打了败仗,只要不认输,就一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东山再起的本钱。 做人该有点骨气,只要不怕死,就有翻身的筹码。过去纵横疆场,多少艰难险阻,旦夕祸福,自己都能坦然面对,从不畏惧。现在摆在面前的这一块小小的绊脚石,岂能让自己束手退却? 还是那句话,做强者,多不得好死;做弱者,多不得好活。这七尺之躯岂是一副臭皮囊,徒有其表任人鱼肉! 不能!绝对不能! 谭志成把店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桌椅、碗碟、菜刀、炊具等,除了少部分运回老家去,全都按照白菜的价格,低价处理。不到两天,稍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人家淘走了。 有些东西,例如冰柜、空调、壁扇等,买的时候价值连城,花了不少血本,处理时简直是一文不值,到手的钱并不多。 老婆和孩子,也都送回老家去。不知怎么,心里竟有种悲怆感,觉得自己突然间成了孤家寡人。 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他天天到刘朝阳的公司前转悠,守株待兔。刘朝阳似乎做贼心虚,看到谭志成店里物品甩卖的告示,感觉这一次真的玩大了,有意躲避锋芒,所以销声匿迹。 往日他的公司里经常门庭若市,而今一直锁着门,连个鬼影都没有。 谭志成白天、黑夜不同时段多次到刘朝阳的公司去,每次都见大门紧闭。连续三天,依然如此。原以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岂知那个“和尚”贪生怕死,连庙都不要了。 知道刘朝阳害怕自己、躲着自己,心理上也仿佛受到了安抚,感觉好过了好些。 但是,这一页毕竟还没有翻过去。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你让我店破人散,家人分离,这笔账白纸黑字的先记着,明天我一定加倍的还给你。 谭志成在刘朝阳的公司前徘徊到第五天,看见玻璃门上都结了蜘蛛网,知道再守无益,也就收拾了躁动的心,吐了一口千年一叹的长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小店托孤 于永乐想不到谭志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得知谭志成走到这一步,是在谭志成关门大吉的前一天。 下午,谭志成电话告诉他,叫他晚上过去吃倒闭饭,为他即将踏上的远行送别,说什么:“这是最后的晚餐,吃完这顿饭,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你有空也好,没空也好,一定要来,我有点事还要跟你交待。” 于永乐以为他在开玩笑,按照以前出牌的套路,随声附和道:“过去谭总你心情好,通常会以过生日的名义请客,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过生日。怎么现在改头换面换了个新名堂?” “这些话先不说了。晚上你按时过来。” 于永乐听他说话的口气,语意沉重得很,不像是在开玩笑,一肚子的疑团。 晚上他到谭志成的门面,店里的家什差不多已经被清空,唯留一楼大厅里一张掉了漆的桌子、几张老掉牙的椅子镇守,这些桌椅当然是别人淘宝过后的剩余品。才知道谭志成所言非虚。 “老谭,你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你觉得我这样像开玩笑吗?”谭志成反问道。 “不像,我只是觉得太突然。怎么前几天都没见你提起过?” “倒闭不比开业,需要选黄道吉日。做事就应该这样,快刀斩乱麻。这一步做的决定,下一步就要毫不犹豫地执行,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什么时候都不能丢的。” “先别说这些大话。是不是因为刘朝阳?” “是,也不全是。我没有那么懦弱,他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我改变自己。我想换种活法,不想再像过去一样围绕着这个小店团团转,每天循规蹈矩,碌碌一生。”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懂,可是,你考虑清楚了吗?我是说今后的路怎么走---” “你放心,路都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喂,请你别用这种暧昧的眼神看着我,我受不了的,哈哈!我本来心情很好的,终于不用吊死在一棵树了。可是经过刚才你这么一问,我都感觉到有点迷茫了。” “看来我问错话了。” “你没有问错。感谢你关心我。” “听说你要去远方,能否透露一下,去什么地方?” 谭志成告诉了他方位和坐标,道:“我想去边境,那儿虽然危险,但是机会更大一些。我想过了,这辈子要想得意,有点出息,想一步一步四平八稳的走,是没有出路的。我们.asxs.太低,不但没有名师指路,还缺少贵人提携,如果不想平庸,唯有趁血还热,出去拼一回。人生能有几回搏,是不是?” 于永乐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看着桌面。 “到了那边,有人接应你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的连长在那儿,他说只要我人过去就行。” “那好,我祝福你。”于永乐说完,伸出手。谭志成会意,也伸出手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原来,谭志成的连长郝清风在单位整编以后,毅然绝然脱下军装,卷了铺盖回到地方。郝清风拒绝安置,一腔热血闯天下,这两年来一直活跃在东南亚,跟人合伙做生意。 郝清风早有请谭志成出山一起打拼的想法,过去每隔两三个月就来一次电话。 那时候,谭志成儿女情长,不想抛妻弃子,所以没有答应。 玄德公想请卧龙先生出山协助打天下,第三次在卧龙先生的茅房前,声泪俱下地说:“先生不出,则苍生何?” 卧龙先生一摸口袋,发现忘记带手纸了,顿时慌了神,暗暗叫苦。迫于形势,卧龙先生答应加入刘氏集团,从此竭尽肱骨之力,殚精竭力地帮助玄德公坐大坐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半个月前,那时候谭志成正跟刘朝阳剑扒弩张,水火不容。郝清风不失时机打来电话,说:“你一身本事,难道就这样甘愿在小县城孤老终穷?” 只因这一句话,让谭志成坚守的立场开始动摇。思前想后,最终答应了郝清风的邀请,决定变卖家当去追随。 于永乐道:“你先去试一下水温,如果那边好发展,到时我买票一张,直接去投奔你。” 谭志成道:“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永乐,我有几句忠告的话,现在当面跟你说。这年头生意太难做了,特别是实体店,受网购冲击太大,想要活下去都困难。所以以后你如果有心创业,一定要三思而后行,看准了再下手。” “你这番切身感受,我一定当作后事之师。可是,你这样一朝被蛇咬,就判定所有的生意都难做,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走过的弯路,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我也知道做生意的艰难,特别是小生意。所以希望你过去后了解好外面的行情,条件成熟,我一定会去跟你打拼。除非你嫌弃我,不肯收留我。” “别扯这些没意义的话。毕竟你不一样,有个平台摆在那里,接触的人不同,圈子只会越扩越大。环境造英雄,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郝连长在那边做什么业务?” “边境那地方,无非龙潭虎穴,是冒险家的娱乐场所。我有你现在的.asxs.,也不想背井离乡的。我现在是光着脚走路,一无所有,只能出卖自己的热血。”谭志成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 “老谭,无论什么时候,答应我,一定要保重。” 谭志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连忙换了一种口气说话,道:“那当然。有朝一日我风风光光地回来,再找你喝酒,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寒酸,一碟花生米两个小菜待客了。” “我希望你早日衣锦还乡。只要兄弟聚在一起,有花生米下酒胜过山珍海味。” “谢谢。可是你的酒量,切实需要提升,一定要加强训练。不要下次见面时,半杯啤酒都还留着一点养鲸鱼。” “我的酒量就这么不堪?我感觉这两三年来在你的重点栽培下,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对了,来之前你说有点事要交待,难道就这个事?” “当然不是,正事还没开始说呢。”谭志成抬头对着天空挤眉弄眼完毕,对于永乐道:“我现在放心不下的是我表妹。以后照顾小胡的责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这个担子有点重。我怎么听出了刘备托孤的味道呢?” “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你别嘻嘻哈哈当玩笑。房租我已经交到这个月底,下个月你再帮她找一个合适的租房。” 谭志成就这样离开了信成县,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这一次出走,既是对过去的告别,开启了一个前程未卜的未来,同时还宣告多了一个君子斗不过小人的生动精彩的案例。 第一百三十章、孤男寡女 表姐搬回乡下,表姐夫远走他乡,最伤心难过的莫过于胡蝶了。现在居住的地方,过去何其热闹,人气旺盛得几乎没有时间寂寞。 如今呢,她一个人独守一幢天地楼,孤苦伶仃,冷冷清清,晚上下了班回来,简单吃点东西,陪伴着自己的是漫漫难熬的夜。 一切酒楼、饭店、夜宵摊、菜市场,除了是人聚集消费的地方,同时也是老鼠、蟑螂和其他不知名昆虫觅食活动的场所。 谭志成离开的那一天晚上,老鼠们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意料到过去的主人一去不复返,而现在仍在这里的人无法再对它们构成威胁,所以呼朋引伴,乘虚而入,在各楼层恣意的奔跑打闹。 胡蝶敏锐的耳朵,整个晚上都听到老鼠啮咬东西的声音,还有它们吃饱喝足后打情骂俏的对话。她被搅得心神烦躁而且担惊受怕。 她这几天就一直在找地方租住。在找到之前,还得继续忍受老鼠们肆无忌惮的骚扰。 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这样的生活体验,还得有一个星期。外界的干扰,胡蝶虽然觉得几乎忍无可忍,却无可奈何,晚上只能戴上耳塞听歌睡觉,哪怕第二天两只耳朵痛得厉害。 谭志成走前曾意味深长地说,要于永乐照顾好胡蝶。 这一意义深远的嘱托,于永乐自然知道担子沉重。只是奇怪,当时他竟没有拒绝,心里面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第二天晚饭前,于永乐去看望胡蝶,同她谈谈心,问她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看到于永乐过来,胡蝶眼里滚动着泪水,述说了昨晚上的辗转反侧的经历:“那些讨厌的老鼠跑来跑去,声音嘣嘣地响,我整个晚上都睡不好。我一个人住一栋楼真的好害怕,我恨不能现在立刻马上就搬走。” 于永乐哈哈笑道:“看不出来,像你这种百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女汉子,还会怕老鼠。” 胡蝶努嘴做出厌恶的表情,道:“你还幸灾乐祸呢,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谁说我是女汉子,人家是弱女子好不好?我昨晚上实在受不了,偷偷起来开了对面房间的灯,想把它们赶走,结果一只老鼠刚好从我的脚上跳过去,吓得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谁叫你偷偷起来?你应该正大光明地过去,提前发出警告。要是那只老鼠也是只胆小鬼,被你吓到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它的兄弟姐妹亲朋友好友今晚还要到你门前讨要说法呢。” “你---”胡蝶作势地扬起了手,在于永乐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冤有头债有主,老鼠跟你过不去,你现在反而拿我出气,请问这世间还有王法吗?你刚才打的这一下,我肩膀骨头都脱臼了,快点赔个十万八万的医药费来。” “这叫罪有应得,自作自受,谁叫你嘴巴这么贱!你不怕老鼠,晚上你一个人过来试试。”胡蝶似乎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红,连忙转过身,背对了于永乐假装收拾其他东西。 于永乐并没有留意到胡蝶脸色的变化,道:“我过去给国门站岗,多少豺狼虎豹都不怕,还怕这些老鼠?那好,我今晚就作一下自我牺牲,帮你守好房门,看哪只嚣张的老鼠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惊吓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美丽动人的胡蝶胡大小姐。” 胡蝶白了于永乐一眼,抿着嘴笑道:“油腔滑调!” “晚饭不用煮了,我也没吃,咱们到外面去吃煲仔饭,我请客。” 胡蝶犹豫说,她七点半还要去接班,只怕到时会迟到。还说:“你这人真小气,请客只请吃煲仔饭,白白领了你的一个人情。我才没有那么傻,我留着等你请吃大餐呢,嘻嘻!” 于永乐一看时间,感觉有点紧,道:“小气是致富的第一秘诀,我现在一块钱掰成两块花呢。好了,你多加一把米,简单炒两个菜,我们随便吃点。等你下了晚班,我再请宵夜。” 两人一拍即合,胡蝶洗锅淘米,于永乐切菜。不到半个小时,饭菜皆已做好,摆上桌子。胡蝶东向坐,永乐西向坐,两人面对面吃着。 孤男寡女,于永乐有点拘谨,汗水汩汩泌出来,满额头都是汗珠。 胡蝶抬头看见了,抽了两张纸递给他,说:“瞧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流汗了也不会擦。你跟我表姐夫一样,吃饭像有人撵着似的。我就搞不懂,你们干嘛非吃得那么快。” 于永乐笑道:“我刚才看了锅里,只剩下小半碗饭了。兵贵神速,速度快了能够抢占先机呢。” “果然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哈哈---” “我们吃饭停不下来是有原因的。以前在新兵连的时候,每天早餐一碗稀饭三个馒头,速度慢了西北风都没得喝。最后一名负责刷盘子,回去还要受到班长的训斥。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就这样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脑海里。” 于永乐吃完饭就先走了,让胡蝶一个人从容地换洗衣服。他在沿江路溜达,想起上次和胡蝶到这里散步,大概是一个多月前。那天晚上,胡蝶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平时还以为她有点腼腆,原来都是假象。 超市十点钟开始闭市,胡蝶要到十点半钟左右才出来。于永乐估算从河边到胡蝶上班地方的距离,步行约要一刻钟。好容易磨到十点钟,他起身返程,到超市门口,只见人影已渐稀疏,断断续续有人从超市里出来。 胡蝶依照往时的时间出现在超市门口,跟她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两个同事。看见于永乐,她的同事一左一右地同时向她打趣:“难怪今天上班心不在焉,原来有人约了。小蝶,你什么时候找了个---好人?” “果然是郎才女貌,我们看着都眼红。小蝶,你保密做得真好,我们都蒙在鼓里,平时还寻思着帮你介绍男朋友呢。哈哈,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这餐宵夜肯定是跑不了的了。” 于永乐替胡蝶发急道:“我现在请你们吃烧烤,不知道给不给面子呢?” “我们识趣得很,今晚就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了。拜拜。” 胡蝶扬起手臂耀武扬威,正有话要说,她的那两个女同事狡猾地拉开了距离,逃之夭夭。 第一百三十一章、心有不甘 于永乐和胡蝶并排走着,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大约30公分的距离。礼貌和做人恪守的底线,使他不敢靠太近。似乎靠太近就等于越过了雷池。 可是有时迎面有了来人,于永乐不得不避让,只得向胡蝶那边靠拢,让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有了肌肤之亲。 胡蝶身上一定是带了强烈的电压,这些偶然间的亲密接触,竟然让于永乐有了手脚**的感觉。 而今已经是夏末,洗了一个夏天的日光浴,许多人的手臂已经被晒得黑不溜秋。胡蝶每次出门都携带了防晒装备,又是在超市里上班,未受烈日荼毒,所以还有一双冰肌玉洁的手。 “你的那两个同事看起来很能说笑话,应该叫她们一起过来的。”于永乐无话找话,随便拉出一个话题。 胡蝶始终目视前方,不急不缓地说:“她们都是我的好姐妹,无话不说,超市里我们三个关系最好。我们三人在一起能成一条街,店长经常警告我们说话太多呢。她们俩现在是名花有主,哪一天没有人约,叫她们来她们才不来。” “如果我是你们超市的老板,一定把那个没有眼光的店长革职了。” “为什么?” “喜欢说话是年轻女人的天性,他这样警告你们,跟泯灭人性有什么分别?先别说干涉言论自由。你们那家超市以上了年纪的女人居多,好多人还是广场舞的常客。真正能够摆在前台装点门面的,估计也就你们几个了。像你们这样的‘店柱’---” “等等,什么叫‘店柱’?” “---电视台有台柱,剧院有院柱,我只是打个比方,通俗的说法叫当家花旦。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身材相貌在超市里绝对称得上鹤立鸡群,放在那里不出声就是招引顾客的好广告,应该每个月按时给你们加薪水才对。怎么还会警告你们说话多?” “呵呵,如果你是我们的老板就好了。只怪自己没有眼光,当初不会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主顾。可是你刚才说什么鹤立鸡群,我听了都感觉难为情。” “这有什么难为情?难道说实话也会产生伤害?” “你伶牙俐齿,我领教过的,绕来绕去都有一堆道理。我说不过你。” “你也很能说会道的,只是在我面前深藏若虚,有意收敛,这才是真正的厉害。夜宵街到了,你喜欢吃哪一家,现在你的经验优势可以派上用场了。” “谁说有我经验?我很少吃烧烤的,算上今晚好像今年是第三次。” “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把第一次给了别人。” 胡蝶知道他在说俏皮话,并没有生气,也许女孩子都喜欢男生在自己面前说俏皮话。随声附和道:“谁叫你那么小气,以前都不请客,否则一定会把第一次留给你。” 奇怪,她自己说俏皮话居然也能够做到这样云淡风轻,看来近墨者黑,入乡随俗,这也是人的本性。她问:“前面这家怎么样?” 于永乐抬头着招牌,灯光闪耀,门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子,室内还有雅座包间,环境看上去还算讲究。便说:“这眼光一定是经常光顾。其实在哪吃都一样,只要你不玩仙人跳就行,哈哈。你喜欢吃露天烧烤,还是室内?” “露天室内有区别吗?难道还有不一样的吃法?” “那当然,区别大着呢。露天吃是豪放派,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就直接开吃,骨头、壳、竹签等可以丢在地上,临走还对老板放开嗓子大声喊:‘再来两份生蚝,打包带走!’室内吃则是婉约派,手套、刀叉还有勺子等必须一应俱全,吃一口抹一次嘴巴,生怕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哈哈,吃个烧烤你都可以掰得一道又一道,你的口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是淑女,要保持形象,那么咱们去里面坐。” 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于永乐要了一间最深处的包间,拉了椅子,让她先坐下。 包间里灯光幽暗,服务员给他们点了两根蜡烛,增加光线。 于永乐拿了单子,叫胡蝶点东西。 胡蝶只点了一份麻辣小龙虾,一杯冰镇芒果汁,就把单子还璧归赵。 于永乐道:“你没必要帮我省钱,多点一些。我过去是个小气鬼,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你就算行行好,多点几样,让我得以洗脱罪名。” 胡蝶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今天总算见识了。那好,再来三串烧鸡爪,一份韭菜。我点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我无所谓的,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们男人吃东西很随意的,不在乎什么花样,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对身边的环境和人更讲究一些。” “这句话又怎么理解?” “道理很简单。比如在五星级大饭店的餐厅里,跟范水水共进晚餐,就算吃蛋炒饭我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国际影视明星、曾经风光无两的范水水,于永乐都能拿来这样开玩笑,胡蝶不禁佩服他的异想天开。 晚饭没吃饱,之前又活动了一个多小时的筋骨,感觉肚子有点饿了,于永乐点了一小锅海鲜粥,和两三样特色小吃。 他先吃完,看胡蝶小心翼翼慢条斯理地剥虾壳。她前面碟子里渐渐垒高的残渣,像战利品一样淋漓尽致地展示着。 他帮她拿了碟子倒掉,取了根烟在蜡烛上点燃,正要吸,猛然醒悟,便说:“你先慢慢吃,我先请假两分钟,到外面抽完这支烟。” 于永乐抽完烟回来,胡蝶也吃饱了,脱了手套,擦过嘴唇。服务员过来结了账,于永乐道:“今晚是我们的第一次。下次吃露天烧烤,呼也豪放他一回。” 按照道理,于永乐送胡蝶回家,两人还是保持着男左女右的走路秩序。 夏末的天空,格外宁静,繁星点点若即若离。夜晚的天气已经准备好了秋装,不再那么燥热,迎面吹来了凉风,让人心旷神怡。 到了胡蝶的住处,于永乐道:“上次送你回来,只敢送你到楼下,时间比这个时候要早一些。” 胡蝶一边拿钥匙开门,似乎有点不经意地道:“谢谢你的宵夜,还送我回来。还上去坐坐吗?” “太晚了,不方便,明天你也要上班呢。”于永乐控制自己的心动。 “那好,再见。”她开了门,转过身来,对于永乐微微一笑。 于永乐说了“早点休息”,向她挥挥手。 回去的路上,他心有不甘,骂自己懦弱,以至于忍不住掀自己一巴掌道:“你个王八蛋!怎么就没勇气上去帮她把老鼠撵走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家有恶邻 一个星期后,谭志成的门面租期已到,胡蝶不得不另找栖身之处。 她在离原住址隔一条路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租房,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全在一个房间里。 面积仅三十余个平方,于永乐帮她搬家的时候,笑称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袖珍型的小房子,经过胡蝶一番规划改良,不但能够容身,还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的别样风情。 她在最里端摆放床铺,床尾处用一块帘布隔开。里面是卧室,外面放杂物,紧挨着卫生间的门口摆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放锅碗瓢盆,算是便捷式厨房。 胡蝶当初之所以选择这里,首先是租金公道。一个女孩子家,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固定的,能省多少钱决定了能挣多少钱。 当然她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家累,不用为生计操心。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该省点钱作长远的打算。 况且,楼下还有个停放电动车的公共区域,不至于人在房里住,车沐风雨中,还要担心电瓶随时有可能不翼而飞。 相距不远,胡蝶这几天采取蚂蚁搬家的战术,将家什小件陆续搬到了新租处。一些重的东西,非自己力量之所能及,则由于永乐帮忙效劳。 这次搬家经历,让胡蝶对蜗牛天生自带的居住功能羡慕不已。房子随身携带,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身外是与非。 胡蝶看着布置妥当的新居,踌躇满志。她想终于不用再受老鼠无休止的骚扰了。如果胆子也有重量,这一个星期掉的胆,至少也该有半斤八两。 胡蝶搬到新址的第二天,下了晚班回来,女房东过来敲门。告诉她每月除了按时交房租,还要额外多收水电费、路灯费、垃圾处理费、电车管理费等。女房东心眼伶俐,她掐指一算,杂七杂八算起来多了一百多元。 水电费自当自理,这本无可厚非。可是垃圾处理费从何谈起?胡蝶想不明白,说:“我每天去上班都顺手拿垃圾到外面去丢,哪来的垃圾处理?” 房东看胡蝶已经把家具安置完毕,不可能因此翻脸走人,道:“这个费我已经收了十多年了,不能因为你新来坏了规矩。” 胡蝶看房东长着一双势利眼,知道再争论也是枉费口舌,所以不跟她计较。送走了房东,正要脱衣服洗澡,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瞄,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自己的门口,光着膀子,眼睛贼溜溜地四顾。 那个男人,前两天跟他曾有过照面。当时胡蝶抱了东西上楼,他刚好下楼去。胡蝶负重上行,以为他会让道,谁知被他挤了一下,怀里的东西几乎脱手。 胡蝶心里嘀咕,这人怎么会这样!看他形容猥琐,只好忍气吞声。 咚咚咚!门口的男人再次举手敲门。这可如何是好?胡蝶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密切地观察着门外的举动。 那男人见屋内鸦雀无声,只好无功而返,转身进了隔壁的房间。 胡蝶这时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邻居! 深更半夜来敲门,一定是有不轨的企图。想到这里,胡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前几天被老鼠吓掉、刚刚收拾残存剩余的胆子,几乎被适才所见所闻全部打包带走。 胡碟再次确认门是否已经锁死,插上插销,回到床上,腿都发软。她惊魂过后,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听见外面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地去冲洗,水龙头都不敢全打开。 那一天晚上,胡蝶睡觉都惊心动魄,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一双闪着蓝光的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她想老天何以如此厚待,人生第一次搬家就撞上这样的邻居。 熬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第二天七点多钟,她开门去上班。隔壁男人也刚好出门,他若无其事,吹着口哨,先下楼去了。 昨晚上的经历,今早上的际遇,扩散了她的心理阴影。这一天,胡蝶一直心神不宁,给顾客刷单子,不是忘了扫码,就是重复刷单,险些被人投诉。 同事们见她神情恍惚,不明就里,还以为她得了相思病。她的两个姐妹跟她打趣说:“你的男朋友是个无赖,把你的心偷走了。” 胡蝶不屑跟她们计较,也没有精神去应付她们的嘲弄。 昨晚上没睡好,下午下班后,她在外面吃了个快餐,潦草地填饱肚子,回来后和衣倒上床上。明明已经困倦至极,只奇怪睡意只在眼前巴掌打不到的地方飘忽,若即若离。 胡蝶躺了大概一个多钟头,睡意的窗帘才拉得严实,被疲倦冲击后的防备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正要安心迎接一个圆润厚重的睡眠,门外再次传来咚咚咚地敲门声。 胡蝶知道是隔壁男人又过来捣鬼,置之不理。可是她的睡意,像薄而且脆的玻璃遭了锤击,碎了一地。 幸好门外的响动并未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听到了隔壁关门的摩擦声。 “fuck me baby,fuck me……”隔壁居然放起了床战片。胡蝶上学时英语不是很好,可是女主角嗯嗯啊啊的**声,聋子都听得出是怎么回事。 本来一个人有这等雅好,只要偷偷摸摸地欣赏,外人无权干涉。然而那个该死的男人不但未使用耳塞,还把声音调大,隔壁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耳根休想清静。 恶心!变态!色情狂!胡蝶在心里狠狠地骂道。骂完了,连忙拿了耳塞听音乐,好让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男人也许不满足于孤芳自赏,再次开门出来。 听到敲门声,胡蝶来到门口,借助猫眼看见门外的男子依旧光着膀子,裤子的拉链只拉一半,城门几近失守,城内倒戒备森严。 看到这一幕,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右手拿了菜刀,心想他如果敢破门而入,自己一定手起刀落,将他一刀两段。不,碎尸万段。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传来。 此刻所处的环境,仿佛被围困的城堡,虽然深沟高垒,外面的人轻易攻不进来。然而,假若对方丧失理智强攻,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她吓得六神无主,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胡蝶慌乱之中想到了救援,她拨通了于永乐的电话,哭丧似的道:“阿乐,你在哪里?我这里有个变态狂,你快点来救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紧急救援 于永乐听到了胡蝶带着哭腔的呼救声,以为她发生了意外,忙问怎么回事。 “有个变态狂在我门口,不停地敲门。我怕他会踢门进来,你赶快过来救我!” “你赶紧把门锁死,不要怕,我马上过去。”于永乐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一边安慰她,一边穿衣服和鞋子。 “阿乐,你快点过来,我真的要崩溃了。唔---”胡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嗓子都嘶哑了。 “你镇定一点,别怕!我马上就到。”于永乐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女人哭得这么伤心欲绝。十万火急,他自己都手忙脚乱,衣服扣子没扣好,三步两步下了楼,推了电车,一路马不停蹄,风驰电掣地赶去救驾。 胡蝶得知来了救兵,情绪稍微缓和下来。她拿一个塑料袋包了大门的钥匙,从窗口丢了下去。 于永乐捡了钥匙,开门上楼。那猥琐的男人听到开门声,上楼的脚步声越听越真切,倒做贼心虚,早闪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于永乐直接开了胡蝶的房门,一眼瞅见胡蝶瘫软地倒在床上,一张梨花带雨水汪汪哭成泪人的脸。 看见于永乐进来,胡蝶的眼里尽是感激,几乎和泪水同时溢出来。她恨不能扑到于永乐的怀里,像只脱险的小白兔一样尽情地宣泄慌张的情绪。好容易,理智战胜了冲动,坐了起来,一阵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你来了。” 于永乐嘴里“嗯”一声,一边把门带上,走到胡蝶身边,说:“我以为出了什么事,看把你吓成这样!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 胡蝶本来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看见于永乐关心自己,眼泪再次决堤,将脸埋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道:“刚才我真的快吓死了,我这辈子都没碰到这种情况。阿乐,这地方我实在住不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待,我恨不能现在就搬走。” “搬不搬那也只能等到明天,大半夜的搬家,别人还以为是逃难呢。有我在,别怕。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了。” 于永乐听完胡蝶的讲述,义愤填膺,代她打抱不平道:“这人就是个垃圾,我现在过去一脚踢烂他的门,揍他一顿!” 胡蝶信以为真,急忙阻止道:“算了,不要再招惹事端。” 于永乐刚才说的话,只是做表面文章,没想到胡蝶会当真。倘若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将隔壁的渣男打得满地找牙,无凭无据,到时别人一口咬定自己私闯民宅,寻衅滋事,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胡蝶既已当真,于永乐只能假戏真做,说自己现在就去打人。他刚转了身,她立刻从床上下来,拉住他的手。 于永乐感觉到了胡蝶冰凉的手。也许是刚才她用手擦拭眼泪的缘故,泪水蒸发带走了手上的热量。 胡蝶越是阻拦,于永乐更要虚张声势。他开了门出去,使劲地拍隔壁的房门。 “谁呀?”房间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开一下门,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睡着了,有事明天再说。”那男人不但睁眼说瞎话,还当起了缩头乌龟。 于永乐见对方畏怯,气势大涨,再接再厉地拍门。奈何对方只是深沟高垒,不但不开门,连声音都不出。 这场架变成了于永乐的独角戏,他不战而屈人之兵,心满意足地回到胡蝶的房间。 胡蝶想不到于永乐为自己两肋插刀,对他的感想更好了。 “这垃圾是个缩头乌龟,明天我拿张凳子坐在他家门口,看他开不开门!”于永乐也许是入戏太深,依然气呼呼地骂道。 胡蝶忽然想起房东说的垃圾处理费,这事似乎势利眼也有处理的责任,至少她应该给个说法。可是,自己已经下了搬走的决心,也就无心跟她计较。 这鸟地方绝不能再住下去了,良禽择木而栖,假如不搬走,只能说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因此,胡蝶说:“我明天就找其他地方住。” 于永乐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折腾了半天了,现在口干舌燥,你都不赏一杯水喝。你还说我小气呢,看来咱们是彼此彼此。” 胡蝶也笑道:“我一吓就忘记了。我现在倒给你。” “你不用起来,我自己会倒,只要你点头就行。” “干嘛还要我点头?你自己随意就行,不用那么客气的。何况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谢就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每一个合格公民应该有的侠肝义胆,何况你亲自打电话求助。话说回来,像隔壁这种人渣留在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刚才要是他敢开门,我非把他揍成猪头相不可。” 于永乐见胡蝶还没有下逐客令,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出告辞。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上次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处,是在谭志成原来的门店里,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此刻这么让人敏感。 胡蝶躺在床上,也许是真的困了,精神开始有点恍惚。两人有几分钟的默然无语。胡蝶忽然坐起来,恍然大悟似的道:“你先回去吧,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儿。明天还要上班,没休息好,开车会犯困的。” 于永乐道:“我的领导又外地出差去了,明天没有出车任务,到单位后我还可以在车上补一觉。倒是你睡眠不足,眼睛红肿,明天同事们又要拿你当笑话了。” 胡蝶原以为于永乐会说“那你早点休息”,正担心他一走,隔壁的人会卷土重来。听到于永乐的话,放心了不少,道:“那你再陪我说会儿话。” “我刚才说过了,你现在首要的义务,就是好好休息。你们女孩子都爱美,你想明天眼皮下挂两个睡袋去上班吗?你放心,我就坐在这儿,看完两部电影,天亮了我自己走。” 胡蝶听见于永乐在为自己着想,眼里不禁一阵潮湿。她还想再说话,于永乐起身站起来,帮她拉了床尾的帘布,好把他们隔成两个世界。隔着一层布,心理上也感觉如同在不同的空间里。 电影放的是谍战片,剧情扣人心弦,打斗场面也足够精彩。可是不知怎的,他始终未能全神贯注。 电影看到一半,他忍不住转头往胡蝶睡觉的方向,看见没拉紧的帘布,被风扇吹得飘飘荡荡。胡蝶平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一缕头发随风起舞,抚弄着她端庄妩媚的脸。 于永乐恨不能帮她撩起那一缕放任的头发,吻去她脸上已经风干了的胭脂泪。可是,这样做岂不是乘人之危?自己与隔壁的渣男还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近香情怯 胡蝶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一点戒备都没有,似乎毫不介意旁边正坐着一个男人。 那时候,于永乐侧头偷看她迷人的睡姿,禁不住春心荡漾。他想要做到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下惠若不是天人下凡,一定是某些功能缺失,否则何至于漂亮的女人投怀送抱,还能淡定地无动于衷? 再说,一个人真有这样的境界,世人未必引以为傲。别人一定会说此人不近人情,不近女色跟不禁女色,到底孰是孰非,至今未有公论。 所以孙猴子把前来摘桃的仙子们定住以后,没有后续动作就这样飘然而去,尤其令天下男人不齿。 胡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睡熟以后,于永乐动了凡心,眼睛如饥似渴地盯着她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脯,思绪飘飞。 假如秀色真的可餐,于永乐除了饱食一顿之外,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大概是近香情怯,他当时只能抱着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的态度,用强大的毅力打消掉内心此起彼伏的非分之想。 胡蝶睁开眼睛的时候,于永乐已经不辞而别。 她开了手机看时间,七点一刻。 翻身下床,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于永乐坐过的椅子。仿佛经此一摸,不但能感受到于永乐坐在上面时留下的温度,还能推断他离开的时间。 椅子已冷,她木然地站立了一会儿,怅然若失。 于永乐是在将近早上七点的时候离开的。天快亮时,他看见胡蝶睡梦中转侧身体,以为她即将醒来,连忙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幸好胡蝶只是换了个睡觉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他想女孩子终究容易害羞,醒来时看见旁边坐着个男孩子,一定难为情。所以于永乐学徐志摩,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午,于永乐睡了四五个小时,人又活过来了。 胡蝶给他打电话,感谢他昨晚的厮守相伴,同时委托他帮忙找另外的房子租。 于永乐道:“租房不像开房那么简单,需要慢慢找。太草率是找不到好地方的。” 胡蝶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那么,我自己想办法。谢谢你。” 于永乐本想再寒暄几句,听到手机里传来“嘟”的一声,知道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把刚才和胡蝶的对话,每一句都翻捡出来,进行重新地回味。 胡蝶的话里,似乎有很深的含义,这可如何是好?她现在的处境,如同与狼共舞,岂容“慢慢找”? 于永乐倒为自己的仓促回答,不禁愧疚而自责。所以下午快下班时,他给她打去问候电话,问她在哪里。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毫无声色:“我跟同事调了下午班,在找房子呢。” “你一定没吃饭。六点半我在醉晚亭订了一张桌子,我请你吃烤鹅。”于永乐先斩后奏,没征求她的意见,做了个独裁的决定。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应该没有时间。”胡蝶声音低沉得很,继续道:“能改天吗?” 于永乐誓将独裁进行到底,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已经订了座位,你一定要过来。” 胡蝶还在犹豫,于永乐不给她找借口的机会,先挂了电话。 于永乐看了好几次时间,才到六点半钟。 胡蝶还没有出现,于永乐倒有点坐立不安。 又等了一支烟的时间,胡蝶到了,精神有点萎靡,脸色像落日后的天色一般沉郁。 于永乐起身帮她拉椅子,倒上茶水,道:“什么话都先别说,我都饿得要死,肚子里的蛔虫在蹦蹦乱跳。你一定也是饥肠辘辘。咱们先填饱肚子,让酒肉穿肠过,稍后再恳请佛祖谅解,好不好?” 胡蝶脸上微露笑影,道:“这么丰盛的晚餐,管他谅不谅解,先吃饱了再说。” 于永乐假充内行,胡搬乱扯,道:“鹅肉性微寒,我听有经验的前辈说,吃烤鹅应该喝点烧酒,这样对身体最好。你当然喝不了白酒,咱们来两瓶冰镇啤酒代替。” 胡蝶信以为真,道:“鹅肉性寒,啤酒又是冰的,再者同时下肚,不是雪上加霜吗?” “所以说你外行,要多吃几次,就懂得其中的门道了。这叫以毒攻毒,数学说法叫负负得正。” “我新发现了个秘密,你说话不但喜欢强词夺理,还特别擅长胡说八道,哈哈!” “你眼光果然够毒。别人看到的只是我华丽的外表,而你居然看穿我深沉的内心。你知道我大学读的是什么系吗?” “什么系?你又没跟我说过,我怎么会知道。” “我现在偷偷告诉你。”他俩当时面对面坐着,所以于永乐前倾身体,将头凑近胡蝶,低声道:“胡说八道系。” “哈哈!”胡蝶笑得前仰后合,道:“难怪这么油嘴滑舌,原来受过专门的训练。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你念大学时一定是个优等生。” “这个倒不必隐瞒,我那时每学期都得奖学金的。不怕跟你说,我当年吹牛逼逃税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胡蝶努嘴做个可爱的厌恶表情,道:“说脏话,打手心!” “好好,算我说错了,自罚一杯。忘了刚才有言在先,咱们从现在开始,把嘴巴调到静音模式,先吃饱了再说。” 胡蝶赞成。 于永乐帮胡蝶夹菜,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会夹。她现在脸上的阴霾,仿佛被雨水冲刷过一样,一扫而光,人也变得活泼起来。 两人大快朵颐,不一会儿,酒足饭饱。 胡蝶也喝了两杯啤酒,脸上泛起红晕。她去洗手间洗手,镜子里看见自己绯红的脸,回来对于永乐道:“我喝不了酒的,今天上了你的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敬我酒,我刚才走路都感觉身体有点轻飘飘的了。” “你现在生一张红人走运的脸,看起来更加妩媚。” 胡蝶一壁害羞,道:“讨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 “我是在夸你呢,不领情就算了,还说我讨厌。难道要我说昨晚你的脸像刚抹了石灰的墙壁,你反而开心?” “吓,我好不容易走出心理阴影,你现在又把我往阴沟里推,是不是?”胡蝶手拿筷子,装腔作势,在眼前上方挥着,做出击打于永乐的样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可见胡蝶也不是个君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同居女友 于永乐见状,连忙拿了个汤勺自卫,在胡蝶举着的筷子上轻敲一下,笑道:“我以为你是个淑女,刚才看见你举筷子打人的动作,才知道是个暴力型的女孩子。昨晚如果你撸了袖子跟那个渣男决斗,他未必是你的对手。” “你还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真的是吓得要死。幸好有你及时赶来解围,否则我还不知道怎样熬过昨晚呢。”胡蝶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咿咿呀呀地道:“小女子感谢公子昨晚搭救之恩。无以为报,一杯清酒,聊表谢意。” “呵呵,改学唱戏啦,你果然是能文能武,佩服佩服!酒就不喝了,你刚才都说了走路有点飘,等一会喝醉了,还要送你回去呢。” “没喝醉就不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我都忘了问你,找到租房了吗?” 胡蝶收敛了笑容,低下头,说:“还没有。” “那你晚上住哪里?” “那地方打死我都不敢回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怕。我想,在找到新租之前,只能去住宾馆了。” 于永乐“哦”一声,没说其它。转而问她吃饱了没有,起身去前台把账结了,同时出门。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行色匆匆。 这时不过晚上八点多钟,时间还早,于永乐提议散散步。胡蝶本无处可去,乐于有人陪她消磨时光,说自己刚好有这个想法。 于永乐心怀鬼胎,路上倒沉默寡言。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怕说出来自讨没趣。 胡蝶也心事重重,半天鸦雀无声。 好几次,于永乐在肚子里翻腾的话,要夺口而出,刚到嘴边,又咽下去。所以于永乐一路上都在咽口水,当然他咽得悄无声息。 九点已过,胡蝶要回租处收拾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带到酒店去。于永乐送她到楼下。胡蝶担心历史悲剧重演,请他上去坐一会儿。 于永乐看她捡好了东西,用一个塑料袋装着。临出门,他说:“你表姐夫之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照顾你。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子,他要是知道,一定会打电话回来把我责骂一顿的。” 胡蝶有点愕然,假装轻松地笑道:“你何必这样自责呢?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又不是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住几天宾馆,也许明天后天就能找到新租房了。” “住宾馆终究不是好办法,不方便也就罢了,也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我的意思---呃---我那里还有一间屋子。我想,你可以先搬过去住,除非,除非你嫌弃。” 说完了,如释重负。于永乐佩服自己竟然有勇气说出这番话。 胡蝶想不到于永乐会发出这样的邀请,思想上的争斗,仿佛炭火上浇了汽油,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倒让她一时措手不及。 于永乐见她低头不语,再接再厉说:“你一定有所顾虑。当然,我只是给个参考意见,关键是你愿不愿意。如果你没意见,搬过去后,咱们再约法三章。我以人格担保,咱们是纯粹的合租关系,绝对井水不犯河水。” 胡蝶见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你又不是老虎,还能把我吃了?瞧你现在说话的神情,我看了都别扭。” 于永乐也笑道:“完了,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是什么神情?拿个镜子给我,我倒要看看自己刚才到底形象毁到什么什么程度。” “你---你不怕我打扰你吗?” “这么说,你是没意见了?” “谢谢。你为我着想,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胡蝶说着,低下了头,脸上一阵红晕,也许这也是酒精作用的结果。 “你看还要带些什么东西,今晚将就一下,明天再过来搬常用的。” 胡蝶叠了一床薄床单,连枕头用袋子装好。于永乐帮她提在手里。锁了房门,下楼。 于永乐掏了钥匙开门,引胡蝶进去,道:“我现在当导游,带你现场参观单身汉的狗窝。说真的,你别嫌弃我没把房间收拾好就行。” 胡蝶眼光在屋里扫一圈,道:“收拾得还挺整洁的呀?只是,空气中有点淡淡的烟草味,你应该打开窗户的。” “我出门前特意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雨,担心雨水飘进来,所以把窗户关紧了。谁知道没下雨。从今天起,我不在屋子里吸烟了,免得让你受了二手烟的伤害。” 于永乐带胡蝶去看她睡觉的房间,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有几张旧椅子,果然是家徒四壁。 那张床是原先租住这里的人留下的。谭志成那天过来巡视的时候,叮嘱他把床换掉。于永乐听从谭志成的劝诫,买了新床回来后,就把旧床移到另外的房间。 “明天你把东西搬过来,略作摆设,就不像现在这么简陋了。”说着,拣了条干净的毛巾,到卫生间洗了洗,帮她擦拭床铺。 擦完以后,他说:“你先洗漱,我去外面买包烟。” 其实于永乐口袋里的烟还没抽完,他又不是老烟枪,半夜起来还得点一支祭梦。他此时出门去,让胡蝶一个人从从容容地洗漱。 于永乐回来的时候,胡蝶已经洗过澡,还洗了头发。她正坐在风扇前吹头发,将头发盘起来,放下去,盘起来,放下去。被风吹乱的秀发,放肆地撩拨着她的脸,居然别有一番风味。 于永乐洗了澡出来,胡蝶的头发已经干了。 他开玩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防人之心不可无,记得反锁好房间的门。” 胡蝶也笑道:“谢谢你的善意提醒,我猜想你也不敢有不轨的企图。哈哈,睡觉之前不能开玩笑的,人一兴奋,就要辗转到半夜,要靠数羊来催眠了。” 于永乐接住胡蝶的前一句道:“人之初,性本恶。说我不敢有不轨的企图,别这么早下这样的结论。你现在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到时叫天不应,入地无门,你才知道没有后悔药的麻烦呢。” “要是这么说,你不过是只纸老虎,样子看起来很凶,只是没有牙齿。好了,晚安。” “晚安。” 于永乐躺在床上,倒应了胡蝶的话,辗转到半夜,把脑海里数的羊全部放出来,一定漫山遍野。 胡蝶真是过分,居然把自己说成是纸老虎。吓,岂有此理,你这只小绵羊太傻太天真,哪天变成了羊肉串,才知道老子原来不是吃素的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约法三章 于永乐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昨晚忘记拉窗帘,太阳从玻璃窗照射进来,分外耀眼,竟有一阵子的头晕目眩。 此时已经是晚秋的天气,夜里和清晨的凉意,一脉相连。只有到中午时,秋老虎粉墨登场,将不同时段的温差映衬出泾渭分明的态势。 于永乐洗漱完毕,胡蝶还在闭门不出。她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来是昨晚初来乍到,在一个陌生地方,也是到半夜才睡得着。 “起来啦,起来啦!”于永乐敲她房间的门,道:“你这只小懒虫比我还能睡,动作再不快点,上班可要迟到啦。” 胡蝶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打了个饱满圆润的哈欠,道:“几点啦?”回身又倒在床上,侧着身子睡觉。 于永乐告诉了她时间,道:“早餐你去外面买包子豆浆解决吧,我就不等你了。上午我跟领导下乡,估计下午才会回来。房间钥匙你拿着,中午你自己做饭吃,晚饭后咱们再一起去帮你搬东西。” 胡蝶仿佛仍在半梦半醒间,嘴里应着,仍旧闭了眼睛睡觉。 于永乐担心她又昏睡过去,不避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拧了她的耳朵,道:“我已经尽了叫醒的义务,你还睡呢。你们女孩子做事磨磨蹭蹭,出门比蜗牛还慢,到时上班迟到了,可别怪我---” 于永乐话没说完,胡蝶恍然大悟道:“老大,今天我上中班呀?好不容易有个睡懒觉的机会,就这样被你的大嗓门喊没了。” “呀,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阿弥陀佛,害我好心办错事,罪过,罪过!” 胡蝶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点,一个人先回原租地打包个人物件。房东见她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人,倒依依不舍,问她又搬到什么地方去。 胡蝶对那个房东本无好感,去意坚决,也就懒得理她,随便敷衍过去了。 那房东看见不但留不住她的人,更留不住她的心,所以巧取豪夺,拒绝退还之前胡蝶交付的押金。 于永乐下班回来,炒了两个小菜,跟胡蝶共进合租后的第一个晚餐。他借用了同事郑一刀的小车,搬家倒不费事,将所有东西搬运回来。他来回走动,包揽了所有的重件,赔了不少汗水。 胡蝶正在整理自己的房间,于永乐袖手旁观,以观摩的态度向她取经。 不一会儿,胡蝶就将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于永乐啧啧称赞道:“你们女孩子果然是天生的内务高手,看来女主内、男主外这一优良传统,是真正的科学分工。以后擦地板、刷马桶、洗衣服这些光荣的技术活,只能有劳你了,哈哈。” 胡蝶笑道:“拐弯抹角拍的马屁,原来是另有图谋。你放心,扫地洗锅刷碗这些小事我全包了,谁叫我现在寄人篱下呢。” “你错了,你不是寄人篱下,咱们是合租关系,在法律框架和正常的伦理道德上,咱们身份地位是平等的。当然,话是这么说,可是有些话,你还得听我的,这叫先入为主。” “我又发现了个秘密,你说的话,前面可以忽略不计,记住后面的就行了,呵呵---” “看来你挺善于作总结的。” “那是必须的。” “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祝我们以后相处愉快。” 胡蝶整理完房间,于永乐已经烧好了水,替她泡了一杯本地产的高山红茶。 那茶叶是有一回和赵常务下乡时,拜访一位茶叶制作商拿回来的。 茶商以他自产的茶叶招待来客。 于永乐对茶素无研究,喝过之后,觉得口感还可以,所以出于礼貌,随口向他们的市场经理恭维。 那经理深谙营销哲学,本来就渴望获得官方认可。车子启动后,经理眼疾手快,往他的副驾上丢了两包茶叶。 赵常务当然不会喝这种不上档次的茶,于永乐中饱私囊,将之据为己有。 于永乐以茶代酒,恭贺胡蝶乔迁新居,还道:“昨天你只是借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半个一家之主了。今天是你正式入门的大好日子,照理说应该请一餐才对。现在时候不早了,这一餐先记着,免得到时你说不给你机会。” 胡蝶笑盈盈地道:“等一等,麻烦你先递一根棉签给我。” 于永乐拉开电脑桌的抽屉,把整包棉签都给她。 胡蝶一边掏耳朵,一边说:“我这叫洗耳恭听,你可以发表你的重要讲话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也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保证以后相处愉快,避免不必要的矛盾和冲突,咱们必须制定相应的条约,好让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你刚才已经声明过了,你是先入为主,一切都以你的意见为主。现在又制定什么条约,分明就是多此一举,压根儿就是城下之盟。到时如有违反,我也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是不是?呵呵---” 于永乐笑道:“该死,该死!咱俩现在在谈判呢,你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就算是‘弱国无外交’,你也应该表现出据理力争的样子。” “好,好,我为自己刚才不专业的态度道歉。这一段删了,现在重新开始。” 两人群策群力,发挥不聪明才智,约法三章,制定如下行为准则: 一、双方一致认为,合租是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达成的共识。建设睦邻友好的双边关系,符合各方利益。两人都有责任和义务维护、建设、发展好双边关系,守望相助,面向未来,共同推进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再上新的台阶。 二、彼此尊重各方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不干涉对方私生活,未经允许禁止擅自进入对方房间。严禁潜伪窥私,做出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事情。 三、双方有责任和义务建设好这个温暖的小家,日常开支共同分担,买菜做饭按照谁有空、谁主动的原则严格执行,加强沟通,防止出现因协调不畅导致吃不上饭的现象。 备注:卫生间为共同活动区域,不得长时间霸占,若遇紧急情况应主动礼让;个人衣物应及时清洗,严禁长时间浸泡,或者将内衣内裤故意放置显眼位置,以免影响观感。 以上各条须遵照执行,如有违背,对方有保持进一步追究责任的权利。 “胡蝶女士,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好。这条约一式两份,这一份你收好。签字画押之后,从这一刻起,即时生效。” 第一百三十七章、物以类聚 第二天到办公室时,于永乐将车钥匙还给郑一刀,感谢他的借车之恩。还说:“你的车音响音质特别好,避震效果也不错。毕竟是新车,开起来感觉很舒服。下次有机会去兜风,我还跟你借车。” 郑一刀接过钥匙,道:“你老实交待,昨天是不是开了我的车,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于永乐愕然,反问他此话怎讲。 “昨晚上有个女孩子,跟你一起上了我的车,是不是?” 于永乐不知道这是郑一刀玩莫须有的推断,果然上当道:“咦,果然是遍地都是你的耳目。你在哪里看到的?” “这个你别管。到底是不是?” “这位兄台,你把车借给了我,使用权就是我的。难道拉什么人,还要随时向你禀报,经过你的允许?” “这个当然不必。你刚才说我的车避震效果很好,我怀疑你们在车上做了什么苟且勾当。如果做了刺激性运动,我也不反对,日后应该给我打个红包才对,这也是做人的基本道理。”郑一刀说完,脸上升起诡异的邪笑。 绕了半天,原来是这个道理。 在单位里,到目前为此,于永乐跟郑一刀的关系最好。知道他在说笑话,于永乐骑驴看唱本,随声附和道:“凯子,你的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我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猜疑是正确的。要红包没有,烂命有一条,你爱拿拿去。” 郑一刀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打闹过了,于永乐道:“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正经一点。等一会鹌鹑过来,看见你这样疯疯癫癫,又要有一壶给你喝。明天的早餐吃了吗?没吃的话,我请客,一碗米粉另外给你加个大大的鸡腿。” “一看就是表面文章,明天还没到,怎么吃‘明天的早餐’?你要是有这份心意,中午请我喝一杯奶茶得了。” “男人喝什么奶茶,这跟自甘堕落有什么区别?谁说明天没到就不能吃明天的早餐,寅吃卯粮这个成语难道你没听说过?真是的!少年不知读书早,老来方悔读书迟。哎!” 郑一刀气得哑口无言。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单位里,于永乐和郑一刀、刘和平、孙子云是比较谈得来的几个人。 当然和其他同事,并非完全尿不到一壶。可是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这个数十号人的小社会里,并非所有的人心里都阳光明媚。 有的人和你称兄道弟,背后难保不搬弄是非。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自有人在。例如大家私下议论都说宋远安尖酸刻薄,如何不招人待见,然而转了身,谁敢保证有些话不会拐了弯便飞进宋的耳朵? 于永乐自信是个聪明人,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所以有些人跟他只要保持点头之交就够了。 郑一刀平常嘻嘻哈哈惯了,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看上去不像有太深的城府。 他虽然年龄二十五六岁,心智跟他的年纪有点不成正比,但听他说话就知道。因为他向来说话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许一个人要完全发育成熟,需要岁月风沙的磨砺。 也正因为郑一刀说话直来直去,于永乐才觉得这种人好交道,尽管有时难免被他的话中伤。 自从谭志成出走以后,于永乐急需扩大朋友圈,填补以前交往时留下的真空。 何况在单位里,也需要同事间互相照应。 郑一刀、孙子云等几个人的行事风格,倒也和于永乐的性格颇有几分契合。 这天是星期五,于永乐有意请几个同事一聚,一来联络感情,二来也是找个打牙祭的好借口。 所以他约了郑一刀等四五个同事,下班后一起吃个便饭。 于永乐一条信息多发以后,所有的人都答应了,郑一刀更是秒回复。 于永乐道:“你这网速果然够快的。可是,你能不能稍微等几分钟以后再答应?看到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了个‘好’字,我就要为自己微信里仅有的几百大洋即将阵亡默哀了。” 郑一刀笑道:“好久没有油水下肚了,终于等到有人请客改善伙食,我一激动就先答应抢占名额了。” 于永乐道:“可是你也应该假装客气一下呀,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好像我请客不但是理所当然,而且是天经地义。” “我错了,下次我一定注意,哈哈哈哈!” 还有下次?郑一刀果然是个吃着碗里看锅里的狠角色。 于永乐将吃饭的地点定在新开业不久的香蕉树音乐餐厅。 那地方不但环境优雅,丝竹悠扬是个调节身心的好去处,更重要的是为招引顾客,老板不惜血本进行半个月的降价大酬宾,新顾客收费一律打六折,而且还有消费券赠送。 下班以后,所有的人都准时到吃饭的地方,落座后,刘和平咧嘴一笑道:“阿乐真会挑地方,这里歌声轻柔,听着音乐让人心旷神怡,比外面大排档人来人往、时不时听到一句‘操t娘’那种地方强多了。” 孙子云道:“环境好心情就好,心情好胃口就好,今晚多点几个荤菜,让阿乐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哈哈---” 于永乐正要跳起来抗议,同事王磊抢先道:“这里前两天我曾经来过,地方是个好地方,厨房手艺也不错。美中不足呢,阿乐应该叫上几个女孩子一起过来渲染一下气氛,本来酒量半斤都能喝八两---” 王磊话没说完,于永乐电话响了,是胡蝶打来的,问他喜欢吃什么菜,她现在菜市场,转了半天也不知买什么好。 于永乐心里的慌张,刹那间上升到了最高级别。本来他跟胡蝶的约法里面,声明了是否回家吃饭,有告知对方的义务的。 他那时也很想叫胡蝶一起,可是转念一想,四五个大男人,就她一个女孩子,一片绿叶扶她一朵鲜花,反倒显示春天的萧索。 众目癸癸之下,胡蝶也一定吃得不自然。 谁知后来竟忘记了履行告知的手续!于永乐只好自我推翻之前的立场,道:“你还没买吧?那最好。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马上到香蕉树这里来,不要问为什么,过来再说。对,马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七嘴八舌 于永乐挂了电话,笑道:“江湖上有传言,说磊哥你苛尔蒙旺盛,精力充沛,家里有年轻貌美的妻子,出门在外还不忘随手拆几朵野花。过去只是耳闻,今天眼见为实。好,我就满足你的要求,叫个把女孩子过来作陪。” 王磊笑道:“谣言,绝对是谣言。” 郑一刀对于永乐道:“你有本事就多叫几个过来,这是事关大家的福利问题,省得到时狼多肉少,你一个人吃饱了剔着牙齿,我们几个人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你们秀恩爱。” 于永乐拍桌子道:“混蛋,你把我这里当福利院啦。我今天请客吃饭,你们各人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只能自己想办法,别事后怪我招待不周。其实凯子你呢,我们多少还是知道点底细的。你坐拥整个花园,你这只小蜜蜂一天到晚飞呀飞呀忙着采花蜜,何时给我们在座的这些难兄难弟分享过一羹半勺的蜂蜜?” 郑一刀想不到于永乐会说这样的话,像仓促应战的人败下阵来,倒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哼哼哈哈地胡乱扯着掩饰自己的衰败。 刘和平平时跟郑一刀关系极好,可是他置往日交情于不顾,落井下石,说郑一刀天生就是做鸡做鸭的料,吃别人的时像鸭子张开大嘴巴,到别人吃他时就像鸡嘴巴一样合得又紧又实,撬都撬不开。 大家正笑得稀里哗啦,于永乐电话再次响起来,胡蝶说她已经到楼下了。 于永乐告诉她座位号,叫她直接上来。 不一会儿,胡蝶上来了,身后跟着她的两个同事。 其中一个叫路秋白。她的父母给她取名字的时候,也许有感于露从今夜白、天凉好个秋,所以给她的名字不但朗朗上口,而且富有诗意。 另一个叫姚瑶,长得娇小玲珑,一笑两个酒窝,身材相貌和她的名字一样给人无穷的回味。 这两个同事就是胡蝶的姐妹,于永乐曾经见识过她们的风貌,只是没有认识她们的名字。 胡蝶介绍过去,大家热烈欢迎。 胡蝶挨着于永乐坐下了。路秋白、姚瑶的座位和胡蝶连成一条线。 于永乐此时的心理,仿佛被围困的孤城,不但来了援军,而且携带了大批的器械粮草,顿时军心大振。心里不仅是高兴,甚至于有点感激了。 这是长面子的事,证明姓于的并非是沙漠的独行者,在异**往上也有自己的一派春天。 那时胡蝶给于永乐打电话,知道他的下落后,就极力邀请她的两个同事一同前来。 心里藏着的小秘密,刚开始是秘而不宣,此后便慢慢寻思如何找个不着边际的方式公之于众,满足内心的虚荣,也许这是女孩子普遍的心理。 胡蝶想要让世人知道,她跟于永乐非同寻常的关系。而赴约吃饭,无疑是最好的借口。 大家看到一下子来了三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仿佛沉闷的鱼缸里投了鲶鱼,气氛瞬间活跃沸腾起来了。 王磊像饥馋的猫闻到鱼腥味,瞬间两眼大放光芒,身体里蛰伏的表演细胞全部被激活了,说了许多疯话。 他对着紧挨着自己座位的姚瑶问长问短,无非是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上班、家住哪条路等,还利用近水楼台的便利,帮她舀汤和夹菜。 姚瑶有点不想理他,但又盛情难却,只好无奈的接受他的殷勤。 路秋白不失风趣地挑拨道:“有些人真是偏心,只帮某一个人夹菜。世态炎凉啊,像咱这样的透明人,就不要指望有人搭理了,哎!算了,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胡蝶也同时活泼地笑道:“你是透明人,我是隐形人,咱们现在同病相怜,都是可怜人。算了,我也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于永乐道:“磊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你以貌取人,可是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呀?况且你看胡蝶和秋白两个美人,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楚楚动人?可是你单独对小姚姑娘一个人热情,厚此薄彼,老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样的为人。” 郑一刀道:“是呀,我和几个美女隔有距离,想要借机表现一下,还得绕过山路十八弯。阿乐是小鲜肉,不知道这些礼节,还情有可原。磊哥你是**湖了,照理说不应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呀!除非你另有企图,我也看不惯你这样的为人。” 孙子云和刘和平也同时当起了帮凶,一起责怪王磊丢尽天下男人的脸。 王磊四面楚歌,面不改色,道:“你们几个人的甩锅本领,连米国总统都自叹不如。我本来是让给你们表现的机会,你们一个个不知道把握,现在反而怪起我来,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呢。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小姚,你评评理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姚瑶只是眯着眼睛,笑而不语,意思仿佛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刚才已经喝了你舀的汤,说话还会公道吗?” 胡蝶自己舀了一碗汤,喝了半碗,一边拿勺子在碗里转动,一边看一圈圈的小漩涡,道:“你们继续争论,我很乐意当观众。秋白,我们先吃饱了,等下有力气鼓掌。” 于永乐也说:“继续,继续,我先尝尝看黄花菜凉了没有。”说完拿筷子夹了一根菜花,“唆”的一声吸进嘴里咀嚼。 接着继续道:“胡蝶,这手抓羊排是你喜欢吃的,我夹一块给你。” 姚瑶道:“大家看看,有人配合得真默契呀,简直是夫唱妇随。不对,是妇唱夫随。” 胡蝶突然省悟到姚瑶在说自己,大喝一声,笑道:“死丫头,嘴巴不干不净,你在说谁?” “我好像没有说你呀?干嘛这么紧张。” 路秋白顾左右而言他,为自己叫屈道:“看来我今天不该来,太失落了,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我也喜欢吃椒盐羊排,就没有好心人帮我夹一块呢。” 郑一刀道:“你不是不应该来,只是坐错了地方。我刚才掐过手指,算得出来你今天的座位不适合面南朝北,快来我这边坐,我今天当你的服务员,保证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 路秋白连连摆手,道:“免了,免了。幸亏我脸皮厚,不会害羞,想吃什么自己会动手。再说了,你既然想当我的服务员,怎会好意思命令我到那边去坐?应该是你过来才对。” 于永乐道:“肃静!这里是餐厅,不是交易市场,大家说话压点声音好不好?别人都在看咱们这边呢。我今天是请大家来吃饭的,不是来听你们吹牛扯淡的。我们的和平同志就是个好同志,你们刚才喋喋不休的时候,他一个人已经默默无闻地干掉了八个鸡腿。” 哄堂大笑。 果然是有鸡鸭的地,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有年轻男女的地方,笑多。 第一百三十九章、名不虚传 在座的人中,刘和平是最腼腆的一个。他平时说话就慢声细语,仿佛每一个发音都是临终的人的嘱托,需要全神贯注地听才能领会他的意思。 听到于永乐这么说,刘和平脸色微红,道:“乐哥,你根本就没点鸡腿,好不好?” 于永乐只是信口胡扯,并非有意栽赃,看到刘和平当真,也就假戏真做,道:“谁说没有,我明明是点了一碟红烧酱鸡腿。现在一个都没有了,一定是被你全部吃掉了。” 刘和平本来话不多说,反应也有些迟钝;不像于永乐、郑一刀等才思敏捷,王磊刚落地就会信口开河,说话一套连一套,头头是道。 照理说刘和平这样的人,本应不会跟郑一刀等人混在一起。可是,他偏跟郑一刀等几人打得火热。 也许人以群分这句话,压根儿就缺少科学依据。性格相似、志趣相投并非是抱团的唯一标准。 道理不难解释,历史上流传至今的桃园结义的故事,三个哥们中,一个虚情假意,一个沉稳刚毅,一个脾气暴戾,可是并不妨碍他们吃则同桌,寝则同席。 郑一刀等几个人说话像泻肚子,有时候真的是覆水难收。而刘和平像个闷葫芦,带在身边,不失为是个忠实的听众。 好比一部电影里面,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其他的人只能甘当绿叶。若一伙人中,人人都能说会道,场面就不好控制了。 今天有女孩子在场,刘和平的戏份更少,所以他刚才看见王磊等人的表演,只能坐在一旁,顾而乐之,随声附和地陪笑。 受了于永乐的栽赃,刘和平只好傻笑着说:“你说我吃了八个鸡腿,那么骨头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于永乐见他傻得可爱,正要说话,王磊抢先道:“这个不奇怪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刘和平吃肉从来不吐骨头的。” 于永乐道:“各位老大,全场就我们这桌叽叽喳喳,都成了中央舞台了。好了,我宣布从这一刻起全部收声,先吃饱了再说。这不是表演相声,说得多说得好别人会打赏。” 刚添了三位女客,吃到一半,于永乐命令胡蝶三人每人各点一道菜。路秋白说,菜已经很丰盛了,无需浪费。姚瑶也说,现在都提倡光盘,不用再加菜,吃饱就行,等一会吃不完反而可惜。 于永乐道:“胡蝶说我是小气鬼,我背着这一个沉重的包袱,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你们三个一定体谅一下我的苦衷,给个面子再点几个菜,也算是让我有悔过自新的机会。” 王磊看见三个女孩子都在犹豫,笑嘻嘻地道:“我可以代劳吗?” 于永乐道:“你插足可以,插手就谢了。三位---呃---三位美女,你们不知道你们来之前,磊哥点菜时专挑贵的点,完全是一种吃大户的心态。他每报一个菜名,我的心就像被按在刺上一样一下一下的跳痛。像这种吃法,我请两回客就要倾家荡产了。” 王磊道:“我是在为你着想,创造条件让你洗脱罪名。” 孙子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你确实应该多请几回客,下次开会研究表决摘掉你小气的帽子,我也许会举手赞成。” 路秋白道:“谁说他小气?那是人家小两口在打情骂俏,你们也当真?” 胡蝶脸色飞红,道:“秋白,你胡说什么呀?当心我捏你大腿。” 于永乐也有点着急,不过他假装镇定,笑道:“谁跟谁是小两口?我跟你?跟你?怎么我自己还蒙在鼓里?” 姚瑶侧着头对胡蝶道:“隐瞒是没有用的,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好姐妹。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指望纸包得住火?” 于永乐最害怕饭桌上自己成为话题,所以对胡蝶说:“咱们就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这些人不但是传播谣言的专家,还是刑讯逼供的高手。等一下屈打成招,还不是白白受皮肉之苦。那好,从我的女朋友开始,你们三人必须每人都点菜。” 说完,把菜单递给胡蝶。奇怪,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自己居然脸不红心不跳,继续道:“莎士比亚说了,女孩子都不喜欢小气的男人。为了我的终身大事,希望你们发扬磊哥不为他人着想的精神,多点几个贵菜,不用为我省钱。” 路秋白抿着嘴笑,道:“以前小蝶经常在我们面前夸她的男朋友口才好,以为是吹嘘,今天算是见识了,果然名不虚传。” 胡蝶刚点完菜,拿菜单在路秋白头上轻拍一下道:“你说完了没有?叽叽喳喳,像只麻雀一样。” 不一会儿,服务员把新点的菜上了,第一道是生拍黄瓜。 王磊首先大呼小叫道:“谁把人家的前男友端上桌啦?”话刚出口,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端了杯子假装喝酒。 姚瑶刚夹了一块,准备送往嘴里,只好放回碗里面。 于永乐笑道:“这家伙口不择言,说话不注意场合,罚酒三杯。” 王磊甘愿受罚,倒了三杯酒,一口气喝完了。 饭已饱,酒未足,郑一刀提议打几圈牌以助酒兴,消磨时光。 大家都赞成,路秋白、姚瑶等更是踊跃。 于永乐玩扑克牌的技术至多是学前水平,也被他们连逼带诱入了局。岂知技术不好,手气也差得一塌糊涂。不到两圈,就输了满满的三杯酒。 胡蝶替他着急,道:“你酒量比不过人家,就不要来了。” 于永乐道:“没事,没事,就权当交交学费。” 郑一刀有点妒嫉似的道:“乐哥,我真羡慕你,找到一个会关心人的女朋友。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烧多少炷高香都愿意呢。” 胡蝶一阵不好意思,垂下头去。 胡蝶打牌也是菜鸟一枚,所以没有兴趣,宁愿帮他们洗牌。她的两个闺蜜倒是久经沙场,不但酒量了得,轮到她们坐庄的时候,也是当仁不让。 于永乐暗暗称奇,心里正在想“巾帼不让须眉”,只听姚瑶一味地催促道:“还有人投降吗?有没有?没有就开牌。哈哈,又是通杀!” 王磊拍着大腿,不服气道:“邪了门了,怎么每把你的牌都这么大?我就不信,一定是出千了。阿云,你把牌洗一下,我来切。” 庄家无异议,买家先起了内讧,郑一刀道:“磊哥,输不起就不要玩了,她们女孩子要是会出千,像你这种老奸巨滑的人应该看得出来呀?怎么也一样跟我们输酒,啊---” 第一百四十章、护花使者 王磊替自己辩解道:“我不是输不起,只是感觉有点输得不明不白,输得不服气。” 于永乐道:“磊哥,你别抱怨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别把输赢看得这么重。再说了,输给女孩子很丢脸吗?很丢脸吗?很丢脸吗?” 于永乐扔出一个排比句,声音像卡住了的留声机在重复播放同样的录音。 王磊只好坦白说不丢脸。 “就是嘛。老实跟大家说,我会观人眉宇看星相。像磊哥你这种眉毛过桥的人,十赌九输就是专门为你发明的。可是你一辈子也难有输给女孩子这样的好运气,尤其是输给姚瑶这种漂亮的女孩子。” 王磊哈哈笑道:“这家伙信口雌黄,拍人家的马屁不忘记顺道踩我一脚。能够交你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那好,牌就不切了,我就借你的吉言,将输牌进行到底。” 于永乐竖起大拇指道:“孺子可教!咱们一起祝磊哥前途无量。” 时针指向九点半,路秋白、姚瑶互相使个眼色,同时说回去晚了怕被家人责怪,要先走一步了。 郑一刀道:“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明天又是周末,怎么这么早回去?” 路秋白道:“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哪会有什么周末。今天玩得很高兴,明天还要上班,就不奉陪到底了。” 王磊试探似的对姚瑶道:“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我自己骑了电车。小蝶,谢谢你,还有你的---呃---男朋友。你当然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明天见。秋白,记得拿你的包。”姚瑶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防备,退到三步以外的距离,防止胡蝶出其不意地挠或者抓到自己。 路秋白紧接着道:“今晚你可以玩晚一点,明天我们会帮你提前打卡。” “你们两个死丫头,合伙起来说我!明天上班看我怎么跟你们算账。”胡蝶看她们俩已经挽着手臂离开,只能作言语上的抗议和恐吓,可是她并没有拿自己的包。 于永乐对其余的人道:“你们几个就没有人愿意当护花使者吗?” 王磊自告奋勇,踊跃道:“于总亲自交待的任务,就像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辞。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两个美女安全地送到家。凯子,我们走。” 王磊、郑一刀撇下孙子云和刘和平,匆匆离去,追上已经消失在门口的姚瑶和路秋白。 孙子云和刘和平自觉没趣,脸上隐隐有忿然之色。特别是孙子云,看着其他人游戏花丛,而自己把脑袋削尖了也插不上几句话,一肚子的火气。 于永乐早看出端倪,抱歉道:“今天招待不周,酒没喝好,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今晚简单一点,改天咱们再聚。” 刘和平道:“哪里的话,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了,乐哥。” 孙子云道:“我这几天肠胃不舒服,本来是不想喝酒的,结果也喝了四五瓶。那么,我们就先行告退,不打扰你们两位了。” 结果刘和平和孙子云也先走了。 曲未终,人已散,果然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胡蝶看着仍然稳如泰山坐着的于永乐,道:“我们还不走吗?” 于永乐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悠远地问道:“小姐,你家住哪里?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胡蝶稍微愣了一下,忽然省悟他在说俏皮话,于是呼应他道:“滨湖路169号,进小区大门右转第一个楼梯口,上三楼左转。” “呀,这么巧?我也住在那里。咱们既是同道中人,何妨再坐一会,听听音乐交流一下人生感想?” “这位客官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觉得小姐你好眼熟。上辈子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晚咱们能够坐在一起,也是前生修来的缘份。” “哈哈哈哈---”胡蝶笑得前仰后合,认输道:“你果然有演戏的天赋,台词也背得比我多,我比不过你。” 于永乐胡言乱语的功夫就算不是练过上乘绝学,至少也是人间哪得几回闻,只听他说:“开玩笑,不想当将军的马夫不是个好厨师,当初我如果有意去学裁缝,哪轮得到马雨当首富。” 胡蝶捂着肚子,已经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笑穴,道:“先生,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 于永乐只好从戏里跳出来,道:“急什么。这里歌声袅袅,是调节身心的好地方。难得有机会过来坐,不多坐一会儿,对不起等一下交的进场费。” 叫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于永乐问胡蝶想喝点什么,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暖暖肠胃。 胡蝶摆手谢绝道:“谢了,这个时候还喝咖啡,今晚不用睡觉啦?” 结果,于永乐帮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他自己要了咖啡。反正明天不用上班,不必担心失眠的事,明天睡一个上午,天塌下来也可以事不关己。 胡蝶调皮道:“我们老家有一句骗小孩的话,说睡懒觉太阳会把屁股晒黑。你不怕被晒黑吗?” 于永乐略显尴尬,笑道:“黑才健康,怕什么,反正又没人看到。” 两人面对面坐,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又听了三五道歌,把点的饮品喝完。于永乐去服务台结账,等着胡蝶从洗手间出来,一同出门。 出了餐厅,才知道在里面坐的三四个小时里,外面的世界已经是风云变幻。本来秋高气爽的天气,已经被阴沉的夜色替代了。 胡蝶道:“快点走,看起来可能要下雨了。” 天空仿佛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酝酿的下雨计划已经泄露了消息,所以改变初衷,将时间提前。 他俩刚到半路,突然路面传来沙沙沙的声音,身上一阵冰凉。冒雨回到家中,一咋一呼地叫着,头发衣服都湿了。 于永乐脱掉湿上衣,光了膀子。 胡蝶先洗澡,连头发也洗了。她从洗手间出来,穿了宽松的睡衣,将洗好的衣服拿到阳台去晾晒。 阳台就在于永乐房间的正对面,他看得清楚,胡蝶睡衣里挂了空档。她举着撑衣杆挂衣服的时候,他从稍微仰视的视线里,看到迷一样的风景若隐若现,正散发着让人欲罢不能的引力。 于永乐望着胡蝶的背影出神,不由自主地叫一声“胡蝶”。 胡蝶回过头来,看见于永乐正痴呆地看着自己,问“什么事”。 于永乐回过神来,道:“你刚才淋雨了,要不要我煮一碗姜汤给你?” 胡蝶说不用,挂完衣服,道了晚安,回自己的房间。 于永乐听到咔哒一声门上锁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一章、差旅风波 都说一天之计在于晨,但对于有些上班族来说,是不用制定什么计划的,反正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周而复始。 例如像于永乐这样的专职司机,计划从来都是他人帮制定好的。别人叫做什么事、到哪里去,自己只要遵照执行便万事大吉。 所以于永乐将“一天之计在于晨”作了小范围的改动,变成“一天之气在于晨”。 这个“气”当然指的是运气、心情。在行政单位的人,抱有这种理念,似乎有些不合适。 可是,凡事都讲究辩证法。运气这种东西,左右着天下芸芸众生的思想和行动,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 周一早上,于永乐到单位时,比以往迟到了一刻钟。他刚泡了一杯茶水,找了个位置坐下,充满未知数的一天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郑一刀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打票据之类的东西,脸上似有怒容,径直走到于永乐的身边,道:“你说我招谁惹谁啦?一大早就被人训斥,指桑骂槐,真他哥的窝火!” 于永乐早闻出了他嘴巴里呼出的烟火气,忙问怎么回事。 “乐哥,我这是代你受过呢。以后填报差旅,你自己找鹌鹑签字去,我是不敢代劳了。刚才去他的办公室,看着他像个大老爷似的摆谱,真是莫名其妙。”郑一刀说着,将手里的单据递给于永乐,道:“他说你报的差旅太多了,没有签字,你自己去跟他解释吧。” 于永乐想起来了,上周马局长在工作群里发了通告,要求所有人填写好各人近两三个月以来的下乡出差情况,尽快递交财务办结。 按照规定,出差申请、票据核实都要先经过队长宋远安这一关。星期五下午,于永乐将自己的差旅单据,交给郑一刀一起拿去给宋远安签字。 助人为快乐之本,郑一刀没说什么。当时他拿着他们俩的单子,敲开了宋远安的办公室的门。 宋远安因有事急于外出,叮嘱郑一刀把单子放桌子上,他回来再签字。 今天早上,郑一刀刚到单位,就被宋远安叫过去了,指着他和于永乐填报的差旅单,满脸不可理喻的神色,道:“你们一个月下乡有那么多吗?” 郑一刀据实解释道:“千真万确,考勤表上都登记得明明白白。” 宋远安一张苦瓜脸,随后说出的一番话,让人听了只觉得掉了一地的鸡毛疙瘩: 考勤表是一码事,实际下乡天数是另一回事。我以前说过的,每个人填报差旅不能超过十五天,我可不管你们实际下乡多少天。 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们没长记性? 还有,那个于永乐好大的架子,他的差旅自己不拿过来。他一个星期都见不了几回面,不要平时不出勤,一到领取福利的时候,就削尖了脑袋想办法虚报冒领…… 总而言之,郑一刀当时费了好大的克己功夫,才没有跟宋远安有正面的言语冲突。 郑一刀当时隐忍不敢发作,于永乐就没有他那样的涵养了,听到后面一句话,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呼呼地道:“这些话有哪句是人说的?真是不听不明白,一听火起来!我上周还专门问了马局长有关差旅的填法,局长说按实际写就行。我每次下乡,本子记录得清清楚楚。虚报冒领这么大的帽子,从天上掉下来,不担心把人砸死呀?!” “我当时也把你的原话跟他说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让你去叫局长过去跟他说呢。” “简直分不清大小王了!这就奇怪了,我们局到底是谁说了算?” “跟我说这些没有用,你最好亲自去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否则的话,你还以为我是在造谣生事呢。” 于永乐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拿了郑一刀带回来的差旅票据,慨然而出。 宋远安正坐在他一个人的办公室里,若有所思。 于永乐敲门进去,极客气委婉地说道:“队长,这是我的差旅,麻烦有空帮我签一下字。” 于永乐挤出满脸的笑容,好将之前的愤懑掩饰,不让敌对的态度显现得那么分明。可是这笑容生硬得用浆糊粘上去一样,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宋远安接过于永乐递过来的差旅单,随便瞄一眼,放桌子上,道:“先放这里,有空我再细看。” 于永乐见他好像没有其他的话要交待,刹那间,他自己反而有一种拿不定进退的犹豫。 原以为宋远安不改傲然本色,一边哗啦啦地翻看自己的差旅单,一边从鸡蛋里挑骨头,说自己如何如何。自己实在忍不住,据理反驳,不惜与他针尖麦芒的一番争辩。 可是,宋远安似乎也察觉出于永乐的来者不善,知道自己之前说于永乐的不是,郑一刀肯定作了原原本本地传达,所以他有意作了冷处理。 于永乐见他不说话,剧情完全不按他构想好的思路走,若无端造次,到时下不来台的还是自己。因此,他说:“队长,如果你认为我平时工作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当面指点出来,我会很虚心地接受批评的。” 宋远安答非所问,道:“你这字写得很好艺术感呀?” 这回倒轮到于永乐糊涂了,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批评,但同时品味得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因此含糊道:“哪里,哪里!” 宋远安没再说其他,签字过后,将单子递给于永乐。 于永乐说声“谢谢”,正准备转身,宋远安把他叫住,道:“小于,你先别急着走,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一说。” 于永乐“哦”一声,道:“队长,有事您请吩咐。” 宋远安至少刚才没为难自己,况且已经顺利得到签字,不妨对他客气一些,所以于永乐收起了骄傲的自尊,改用一种敬重的口气听他的训示。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就有话直说了。在我们单位,总共数十号人,平时的管理上,一切以自觉为主,我是不可能一一管理到位的。你是县领导的专职司机,我相信你的觉悟一定比其他人都高,我对你们也是放一百个心。可是,有句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越是领导的身边人,越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第一百四十二章、暗藏玄机 于永乐莫名其妙,宋远安这“几句话”,到底包含什么意思? 宋远安再接再厉道:“因为你们自己的形象,直接反映的是我们单位的形象,是不是?比如按时上下班的问题、领导随叫随到的问题,还有一起下乡出差服务保障的问题,等等等等。你别怪我说话直接,我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当然,我不是说你工作做得不好,或者有哪个领导跟我提了什么意见。我的意思很简单,作为领导的身边人,凡事谨小慎微,注意小节,在干好工作的同时,把自己的、单位的形象维护好!” 宋远安果然有一手,说的尽是道理,同时暗藏玄机。 于永乐道:“队长,谢谢你的提醒,以后我一定加倍注意。” 于永乐走出宋远安的办公室,心里一百个疑团待解,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起。整个上午,倒被满怀心事搅得坐立不安。 于永乐把单子给局长签字过后,交给财务作最后的审核。 郑一刀看见于永乐回来,问他情况如何,宋远安有没有对他横眉冷对等等。 于永乐吹嘘道:“宋队长很客气呀,我刚进他办公室,他就给我倒茶,嘘寒问暖,要我保重身体,完全不提差旅的事。我看他待人还挺真诚的,完全不像你之前渲染的趾高气扬的做派。” 郑一刀藏不住脸上的惊讶,嘴唇呈现出“o”字形,像牙牙学语的幼儿在有模有样地练习发声。同时,他更想不到于永乐会说宋远安的好话。 片刻之后,他突然省悟似的道:“你是县领导的人,他当然会对你高看一眼。像我们这种杂牌军,上面又没有人,当然得看人家的脸色了,哎!” 于永乐从郑一刀叹的气里,闻得出他内心的不快;而他此刻心里同样笼罩着一层惨淡的云雾,郑一刀的不快似乎有吸附功能,吸走了自己的部分满怀愁绪。 这仿佛守丧的人,总是希望亲朋同伴多多益善,在集体的哀号声中,可以减轻个体的心里痛楚。所以于永乐添油加醋,有意把郑一刀的不快拖入加时赛,道: “什么正规军杂牌军,你别这样妄自菲薄。再说了,给什么人开车、开什么样的车,还不都是右脚踩的油门?我想你对宋队长有点偏见,宋队长对你的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我这个局外人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凡事应该反躬自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一便秘就怪地球没引力。” 于永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是以稀里马哈的态度,防止郑一刀忍无可忍,怒火中烧。 要恰到好处地让郑一刀愤然于胸,而又不至于点爆他的炸点,是于永乐的原始追求。 于永乐忽略了两点,平时私下里都是以鹌鹑蔑称宋远安,现在改口叫“宋队长”,在郑一刀看来,这无异于叛变投敌。何况,于永乐说的话里,跟宋远安的貌合神离,不对,是和宋远安的不对付,通篇全是自己的责任。 郑一刀冷笑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做人有问题,在学校时老师也没有教溜须拍马这一课,所以现在吃了亏了。以后填报差旅,麻烦老兄你帮忙捎上我的,省得我过去领人家的白眼,回来还要听一堆风凉话。” 于永乐听郑一刀说话的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回玩得有点大了,触动了他一肚子的火气,连忙使出自己平生所有的政治哲学,平息事态,道:“咦,今天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这好像不是你凯子一贯的风格呀?算我刚才说错话,先来支烟降降火。” 郑一刀接过于永乐递来的香烟,于永乐正掏口袋找打火机,他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于永乐满心愧疚,看来开玩笑,时机把握是很重要的。一句平常开惯了的笑话,放在不同的时机场合背景人物身上,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杀伤力。 中午,于永乐请郑一刀吃米线。 郑一刀说自己打算回家吃饭。 于永乐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郑一刀微微一笑道:“我有这么小肚鸡肠?” 于永乐道:“不要假装不承认。凭我对你凯子的了解,你平时放个屁我光听声音就知道一氧化碳的浓度。以前要是有人请客,话没说完你就已经答应在先。” “哈哈,既然你这么说,我陪你一起吃米线。” “真是得了便宜还乖,这个‘陪’字一点毛病都没有。” 吃米线的时候,于永乐将自己内心的疑问和盘托出,向郑一刀道出上午宋远安对自己的谈话:“他说要我注意自己的形象,说什么个人形象连着单位形象,简直一派胡言!我就纳闷了,我的形象就这么不堪,要他当面这么郑重的提醒我?”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他这样只是虚晃一枪,这样说话一定有他更深层的用意。” “怎么理解?” “不是我造次,鹌鹑的为人和口碑,你应该也是知道的。他一定想跟你暗示什么,这就看你的悟性了。” “凯子,你说话能否直截了当地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老谋深算了?” “那我就快人说快语了。我问你,你入职以来,有没有去看望过鹌鹑?” “我上班时,鹌鹑还躺在医院里。何况那时我都没有认识他。” “后面呢?真没有去他家拜访过吗?” “我跟他又不是很熟,为什么要去看望他?就算要去,交情也没有到那个地步呀?” 郑一刀像办案的人找到了证据一样,有点兴奋,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拜码头的说法?你新进单位,不去他家里坐坐,在他眼里,就证明你眼里没有他这个人。礼无谓轻重,诚意最可贵,这也是做人的基本礼貌问题。” “去!去!去!”于永乐摆摆手,似乎有点不耐烦,道:“我又不求他什么,也懒得搞那一套。况且,现在什么年代,你提两瓶酒一条烟去敲人家的家门,人家还不一定敢收呢。” “所以说你还不够成熟。”郑一刀语气里的惋惜,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道:“哪只猫儿不偷腥,你不送礼,就武断人家不会收,这是典型的自以为是。哎,你把人情世故想得太简单了,走些弯路也是正常的,有些学费该交还得交。” 第一百四十三章、做人太难 于永乐一时语塞。 不错,于永乐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确实欠缺社会经历,特别是人情世故这一课,简直是刚入门的小学生。 有些人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有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玩得炉火纯青,所以在单位里、在社会上,往往混得左右逢源。 以前在部队时,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人际关系相对单纯。现在呢,处在一片大森林里,利益相互交织,就难免彼此看不顺眼。 于永乐有点不服气道:“我看鹌鹑对你的态度,也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你一副老于世道的样子,开口闭口就是教训人的口气。可是鹌鹑平常并没有给你好脸色,你还不是一样被人家揪着小辫子。” 郑一刀道:“所以说我就是前车之鉴呀。我刚到单位的时候,没有人帮忙指点,走了些弯路。我那时也很纳闷,为什么鹌鹑事事针对我,别人能办的事,到我这里就是违规。后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我就破罐子摔破了。反正我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够干多久,没必要像条狗似的摇着尾巴去巴结人。” 于永乐若有所思,隔一会儿,道:“做人太难了,特别是男人,有时候真的还不如一条狗。” 郑一刀冷笑道:“你又没经历过什么苦难挫折,说这种话,旁人听了只会笑你小题大做,无病**。” “我绝对没有小题大做,人到中年不如狗,这是许多过来人的感慨。我们迟早也要经历那个阶段的。” “我们今天怎么了,讨论这种扫兴的话题?好了,凡事随遇而安,毕竟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临,谁也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的脸。你是赵常务的人,鹌鹑再怎么不近人情,多少也会给你几分面子的。像我这种吃百家饭的人,就不一样了,因为上面没有人罩着。” 郑一刀之所以说自己“吃百家饭”,是因为他不是某一个领导的专职司机,党政机关哪个部门需要出车,他都有接单的责任。 正因为这样,郑一刀接触的人更多,交识更加广泛。 于永乐见他有点自怨自艾,鼻子“嗯”出一口冷气,嘴角还泛起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郑一刀抬头看见于永乐悠远冷淡的神情,问“嗯”是什么意思。 于永乐道:“我说你刚才讲的话有点绝对,而且还刺耳得很。什么‘打狗看主人’,你竟然这样自我比喻,分明是贬了自己的身份。” 郑一刀也后悔自己引用错了比喻,可是他嘴硬道:“你别只叮着我的口误,话糙理不糙,反正这个意思绝对没有错。好了,粉吃完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后会有期。” 郑一刀临走时的一句话,无疑又冷缩了于永乐的兴致。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上午宋远安对自己的一番叮咛,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无聊絮叨。 知道他意有所指,却不知道他的醉翁之意,这更加让人心神不爽。 于永乐内心里黏黏糊糊的无端猜测,倒将他折腾得失魂落魄一般。 见鬼!可笑!可耻! 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禁又鄙视自己的为人。 下午,他到单位的时候,路过宋远安的办公室。透过半开的门,看见宋远安正端坐在他那张半旧的真皮办公椅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不经意的一瞥,仿佛窥探了别人的隐私,竟有一阵子的愧疚。 他想平日里坦荡荡,何以此刻竟如此戚戚然,关注起了宋远安的举动来了? 宋远安在仰观天象也好,抚额沉思也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并且,怎么就能证明宋远安一定执意跟自己过不去呢?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古往今来,谁都没能摆脱这样的刻板心理。 郑一刀对宋远安素来不感冒,宋远安见了郑一刀也有点莫名高烧,这在单位里几乎尽人皆知。 自己听了郑一刀关于宋远安人格种种的一面之词,就下意识地武断宋远安的百般不是,单从这一点看,绝对地违背科学精神。 都怪郑一刀挑拨离间,告诉自己许多未曾了解的故事。否则自己此刻耳根清静,不至于像现在疑神疑鬼。 今天赵常务随团去乡下召开现场会,坐的中巴车,于永乐只能在家待命。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心想又是安逸的一天。 孟子说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无所事事,理论上来说应该会折寿。 先不去管它,生前身后事,但求眼前的苟且。 于永乐刚喝了半杯茶,宋远安突然现身,还赏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 于永乐受宠若惊,他想宋远安向来不苟言笑,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疏远印象。他的笑像守财奴对待自己的钱袋子,轻易不会赐人的。 “今天又没有出车任务?”宋远安主动搭讪道。 “暂时还没有。今天市里来开什么乡村风貌提升的现场会,老赵和书记、县长坐同一辆车过去了。”于永乐答道。 “那好,那好。你休息。”宋远安扫视看休息室里没其他人,丢下这句极客气的话,出门去了。 于永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忐忑的心终于放下。 平常跟宋远安接触本不多,像刚才这样近距离地并立站着,更是绝无仅有。 当然宋远安并非老虎,不会伤人,害怕纯属多余。 可是,于永乐自信平时能言善辩,吹牛皮在同龄人中也是鲜有敌手。然而刚才和宋远安的一句简单的对话,竟局促地几乎舌头打结。 自己并未怕他,为何也这样身心不自然呢? 幸亏宋远安也只说了两句话,否则自己还真不知道拿什么话题跟他敷衍。 并且他说的两句话,还没有自己一句话的字数多。 可见宋远安无论表面装得有多么高冷,恐怕也是徒有其表。他给人直观留下的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未尝不是外强中干。 但不管怎么说,跟宋远安打交道,确实心非所乐。特别是跟一个自己不熟悉、不喜欢、不感冒的人打交道,如何保证礼貌的亲热、客气的疏远,确实考验一个人的情商。 于永乐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大哈欠。 第一百四十四章、无奇不有 于永乐把剩下的半杯茶喝完,电话响起,是赵常务打来的,叫他即刻开车到楼下等候。 现场会这么快就开完了?于永乐心里诧异,但他不敢多问。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该问的不问,这些话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他从车库里开车出来,刚在楼下的停车区熄火,赵常务就赶到了,还有他的秘书王立华。 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 原来现场会刚开到一半,天空就下起雨来,纷纷扬扬,观摩的人都钻进车里避雨。 恰在这时,接到办公室传来的通知,说明天上头有重要人物前来视察,看工业园区重大项目的推进情况。 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是赵汉荣的责任田,为防万无一失,他跟书记、县长简单汇报过后,决定先走一步,打前站到园区督促做好迎检工作。 从县城到工业园区并不远,不过十多分钟的车程。 “立华,你马上叫工管委的黄主任、经贸局的梁局长、发改局的万局长赶到园区等着,有些事要当面协调。”赵常务屁股刚入座,就对王立华吩咐道。 “好的,我马上给他们发信息。” “不要发信息,要打电话。我在群里@了他们,半天不见回应的。” “工作群太多,该不会是设置成免打扰模式了吧?”王立华一边打趣道,一边播通电话。 “你叫他们几个,把各自负责的工作,马上形成文字材料,传到办公室汇总,明天由书记作汇报。数据一定要精准,经得起推敲。”赵常务继续说。 “好的,我马上给他们传达您的意思。” 电话接通了,王立华逐一哼哈转告完毕,车子已经到了城北工业园区的门口。 这个园区是县里去年招商引资引进的重要成果之一,据说建成以后,能够满足近两千人的务工需求,本县的财政收入还将实现翻番。 因此,不但县里的几个头头格外重视,多次声明要排除万难全力推进,上面的大头也心心念念,隔三差五还有人下来督察。 大有把这个园区当作样板工程的意味。 大门外侧,聚集了数十个人人,吵吵嚷嚷。看这阵式,显然不是来做工的。 赵常务下了车,步行到人群中间,询问怎么回事。 早有园区的工作人员在跟聚集的人在交涉。 “安静,安静!有话好好说!”赵常务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着四周扰攘的人说。 赵常务的声音深沉有力,一下子就将周围的嘈杂镇住了。 他们看见新来的人仪表不俗,穿着打扮像尊人物,停在旁边的公务用车,也在表明来人的身份,一定是县里来的领导。 不怕县官,就怕现管。聚集的人里有两三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挤到赵常务的面前,如实反映了他们的诉求。 原来,他们全都是李姓家庭的人。据他们介绍说,数百年来,他们祖辈就一直在这地方繁衍生息。 他们有座老祖坟,就在这园区范围内。去年县里组织征地迁坟,李氏族人仗着人丁兴旺,对征地工作拒不配合,尤其是将老祖宗移居别处更是百般阻挠,除非找到一块像这样的风水宝地。 多次协商过后,李氏族人态度有所软化,提出了一系列的妥协条件,其中之一便是给他们一笔赔偿金,算是精神损失费。 这赔偿金是按他们族人的人头计算,每人数千元。结果粗略算出总数,是一笔不菲的赔偿。 当地有关部门当然不会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协商一事靠吹。为了不激化矛盾,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将园区规划图作了修改,向东移了五六十米,避开李氏祖坟。 而今园区建设已经基本成型,围墙都建起来了。本来这事到此为止,岂料李氏族人嫌围墙离他们的祖坟太近,坏了他们祖上的风水。 何况今年以来家族麻烦事不断,先有母牛难产,继而天灾人祸,就连族里过去几个引以为豪的戴着官帽的人,不是受到查处,就是吃了官司。 联想过去风调雨顺,家庭平安,如今不如意事接踵而来,不能不让人想入非非了。 所以,今天他们特别派了代表过来讨要说法。 赵常务刚到县里任职的时候,对此事早有耳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有几分了解。 他今天先遣过来,本意是为明天的迎检做好准备,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麻烦。 同时庆幸幸亏今天来得及时,有时间和余地将问题化解掉。若是明天上面的头头过来,遇到有人拦轿诉苦,不但坏了上头的心情,还毁了本县的招牌。 毫无疑问,上头一定怪罪本县相关人等工作不力。 赵常务安抚了众人稍微躁动的情绪,然后说:“你们有什么诉求应该走正常渠道去反映,这样聚众滋事,阻碍施工,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听到这句话,刚才沸腾的声音立即减去了一半的温度。 “我们不讲法律,我们只讲道理。”站在赵常务左侧的一个老者说。 “那好,你先讲,我听。一切好商量,只要你说的话能够让我信服。” “你是领导,明白事理,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家族过去向来顺利平安,当官的步步高升,做生意的财源滚滚。可是自从这里建了厂房修了围墙,各种麻烦事就接二连三来了。 “我们请了懂风水的先生过来看了。先生指点我们说,坏就坏在这面围墙,从形状看,像头上悬着一把刀,让祖宗睡不安稳。我们也希望祖宗高枕无忧,保佑子孙平安无事,是不是……” …… 赵常务耐心地听完老者的话。 这些话放在酒桌上作为无聊的谈资,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在正式的场合当作谈判的筹码,就显得是无稽之谈了。 赵常务心里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亏得他有本事,虽处四面包围,仍然处乱不惊,使尽平生所学,安抚了这三四十个人的情绪,让他们一一散去。 这时,黄主任、梁局长、万局长几乎不约而同,姗姗来迟。 赵常务面露不悦,问道:“你们三个,总算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不要理由 赵常务脸上笑影全无,刚才自己的处境,何异于孤军奋战。虽然有王立华在旁边帮衬,可是这帮人也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焦点全在赵常务一个人身上。 赵常务左右开弓,有点疲于应付,现在更感觉到口干舌燥。看到他们三个姗姗来迟,有点气恼,道:“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赵常务温文尔雅,这样的责怪,已经算是很严重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梁局长等人平时在有求于他们的人面前,是何等的神气活现;现在面对赵常务、他们的顶头上司、未来的县长热门人物,一下子都焉了,连忙找借口支吾过去。 于永乐拿了茶杯给赵常务送过去。 赵常务拧开盖子,连喝三大口,颇有一饮而尽的气概。 把杯子递给于永乐,对身边的人一挥手道:“咱们进去看看。” 园区办公大楼正在装修,项目老板正坐在活动板房搭建的临时办公室里,透过监控观察着刚才门外的动静。 项目老板运筹帷幄之中,看到赵常务走过来,连忙出门迎接,握手过后,引他们进会议室坐下,哈哈一笑道:“赵县长,我不知道您会过来,有失远迎,真的有点过意不去。您在百忙之中能够亲自过来指导,我真的感激不尽,我代表公司在此先说一声谢谢啦!” “郝总,你我是老熟人,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我今天过来,主要是看您这儿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出面协调的。另外,明天上头有领导过来调研,这里是个必看的点。县委张书记特别交待我,先过来走一圈,有什么难题咱们当面商量。” 郝总就是公司的老总,年纪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虽没有穿金戴银,却浑身散发着浓浓的土豪味。 “大的问题没有,小问题我们自己会解决,请赵县长放心。我不是说恭维的话,我常对身边的人说,我们走了全国不少地方,信成县的营商环境,包括**部门的主动服务意识,是让我们最满意的。” “那最好,为你们提供优质的服务,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哈哈---” 客套话说完,寒暄已毕,接着进入正题商谈正事。 “郝总,咱们就有话直说吧,您这有什么难题,无妨摆上桌面,咱们一起商量找办法。”赵常务道。 “赵县长这么坦诚,咱们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啦。我刚才说过,大的麻烦目前没有,只是有几个小问题,需要县长您过问,或者帮忙协调一下,比如---” 赵常务打开笔记本,走笔如飞。不一会儿,便记录了五六点。 待郝总说完,赵常务转头问工管委的黄主任:“关于场地寻租的问题,上次开协调会的时候已经特别讨论过,怎么现在还没解决好?” 黄主任听汇报的时候,已经有所准备,面对赵常务的质问,他不慌不忙,说出了一二三点理由。 “行了,我不需要理由。你现在给我个时间点,这事到底什么时候办好?”赵常务打断了黄主任的滔滔不绝,有点不耐烦了。 赵常务鼻梁上的厚镜片仿佛有聚光功能,照射得黄主任的脸一阵火辣辣。 “县长,您别误会,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主任,我们这儿的人办事太拖拉,前两天我刚把我们公司的项目经理批评了一顿。”郝总不愧是久经江湖,信奉和气生财,知道今天让这些局长们难堪,他日再找他们办事,就算不设置障碍,光秉公办事走章程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凡事给人台阶,自己也会一帆风顺。郝总见微知著,黄主任脸色的轻微变化逃不过他明察秋毫的眼,所以他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其实赵常务一向与人为善,这几个局长主任的年纪比自己的还大,他绝没有在客商面前奚落他们的意思。 正事谈完,又回到了闲聊模式。 “刚才门口人群聚集那一幕,明天最好不要再出现。” “县长,这事我们打听过了,也跟他们有过正面的沟通,无非是一些小混混,找借口要点烟酒钱。这事比较让人头疼,我们也想息事宁人,给点钱把他们打发走算了,可是实在不好开这个头。他们说破坏了他们祖坟的风水,这事到哪也说不清呀,是不是---” “我回去跟书记县长汇报一下,这事难保没有恶势力从中挑拔。不行的话,让警察抓几个人先关起来再说。” “赵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此时时针已指向十八点一刻。 郝总留他们吃晚饭,说久未谋面,何妨在这里吃个便餐。 赵常务婉言谢绝,说晚上还有个什么协调会,何况明天还有迎检,今天就不打扰了。 “那么,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我们的饭堂正在装修,到时进火大吉,再请您过来指导。”郝总呵呵笑着,送他们出门。 到了门口,握手道别,各人上了车,郝总带着公司的人站在一旁挥手示意。 车子离开工业园区,返回路上,暮色蔼蔼。此时已经是暮秋,早晚起了凉风,露水也显出了寒意。 “县长,您还要回招待所吃饭吗?还是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王立华征求赵常务的意见。 “我今天在饭堂打卡了,到家应该还留有饭菜。”赵常务道。 “这种天气适合吃火锅。听说时光路有家新开张的石锅鱼,味道还不错,要不等下我们也去尝尝鲜?” “我就不去了,你跟小于去,免得他一个人回去还要煮饭。对了,小于,你平时都是自己买菜呢,还要吃外卖呢?” “我一个孤家寡人,这倒好办,一碗面条就解决了,而且叫外卖也方便。” 赵常务突然婆婆妈妈地道:“我跟你说,外卖这种东西,尽量少吃。营养是一个方面,卫生也是个问题。要是时间充足,不如自己随便炒一两个菜,吃起来舒服。还有,你这个年纪,应该找个人结婚了。快奔三的人了,还自己洗衣做菜,说出去给人家笑话。” “哎呀,县长,连您也开我的玩笑。我不是不想结婚,可是干着急没有用呀。一是没人结,二是结不起。结婚必须的房、车、彩礼、酒席,这些费用都还要等着双色球中奖呢。” “别说我不提醒你,像你这么机灵的小伙子,说没有女朋友,不但别人不相信,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呀?” 第一百四十六章、美食诱惑 “县长,小于现在有同居女友了。这家伙太不老实,让我们瞎操心。”王立华冷不防来这么一句。 “纠正一下,是合租女友,不是同居女友。”于永乐道。 赵常务问:“是你租她,还是她租你?” “这个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吧?” “从《特权法》上来说,如果是你租她,虽然所有权不属于你,但使用权还是有的嘛。”在正式的场合,赵常务不得不一本正经,但在私人的空间里,他插科打诨,还是有一手的。 于永乐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欣赏或者佩服赵常务的幽默。 风趣分三种境界。有的人说笑话,自己一边说一边笑,听的人反而觉得索然无味,这个一看便知在校是爬围墙的常客。 有的人说完笑话,周围哄堂大笑,自己也跟着笑趴,这样的人是优等生。 第三种境界最厉害了,听众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或者当时并未会意,过后仔细回味,才感觉肚子里有滚滚袭来的笑料,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而说话的人却始终不动声色,这个是学霸的作风。 于永乐跟赵常务已经有几个月了,知道赵常务说话的风格,大多数时候只能当坐在台下的学生。 他有时也作过比较,自己说笑话往往锋芒毕现,赵常务往往是引而不发。但归根结底,还是赵常务更胜一筹。 车子到了招待所门口,赵常务下车先走了。王秘书还要将公文包等拿到办公室去,于永乐送他到办公楼下,然后开车入库,找到自己的小电车。 于永乐回到家时,已经接近七点钟了。 他先前跟胡蝶声明过,如不是跟着领导应酬,或者下乡赶不回来,一般都会回家吃晚饭。没回家吃饭,也会给她电话或者信息告知的。 胡蝶心领神会,知道他开车接打电话不方便,所以从不致电给他。 于永乐掏了钥匙开门。家里灯光灿烂,肚子有点饿了,眼睛不自觉地扫向饭桌,看胡蝶今天准备了什么好菜。 桌上摆了四五个特色菜,有红烧鸡翅、清蒸鲟龙鱼、醋溜猪下水等。奇怪的是很少喝酒的胡蝶,竟摆了一瓶红酒,另外两个高脚杯。 “咦,今天是什么节日,怎么做这么丰盛的晚餐?”于永乐拒绝不了美食的诱惑,左手大拇指食指捏了块鸡翅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胡蝶刚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看见于永乐先下手为强,责怪他道:“喂喂喂,吃饭之前应该先干什么?” 于永乐假装无辜,道:“先干什么?如果我是基督教徒,我会记得先祈祷,感谢上帝赐我食。可是我又不信上帝。” “你少贫嘴了,从外面回来也不先洗手,就这样抓了东西吃,不讲卫生,当心病从口入呀。快去,快去。”从背后推着于永乐,一直到卫生间门口。 “送佛送到天,好事做到底,干脆你帮我洗得了。”于永乐嘻嘻笑道。 “你这孩子,胡闹什么!”果然是近墨者黑,胡蝶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于永乐被占便宜,他洗了手出来,没擦手,将手上的水珠往她脸上弹了弹,道:“没大没小,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 胡蝶连忙抬了手臂自卫,挡住纷飞袭来的水子弹。 于永乐见她举止可爱,变本加厉,将两只手上的水同时向她甩去。 胡蝶呀呀叫着,不再被动应战,改为主动出击,同时握住于永乐的两只手腕,将他推到椅子上坐下,笑道:“别说我没警告你,玩得有点过分了,看我一脸都是水。当心我跟你的家长告状,说你调戏良家妇女。” 于永乐一边给胡蝶舀汤,一边说:“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人家看我的面相,就知道我是循规蹈矩的绝种好男人。所以,劝你就别枉费工夫了。” “当年上学时教你语文的老师姓什么?” “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我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师才能教出这样脸皮厚的好学生。自夸起来脸不红心不跳,你也是千古第一人了。” 于永乐自然不愿意输给她,夸夸其谈道:“我是名震江湖的自夸派第十二任内定掌门人,这个小秘密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印象中好像有过。以前是耳听为虚,现在是眼见为实,佩服得很,哈哈!”胡蝶说着,朝于永乐竖了个大拇指。 “我内行人看得出来,这个赞绝对是纯手工的土货,收下了。” 胡蝶格格笑道:“我已经见识了你的口才,可是现在不是表演时间。好了,咱们先吃饭。你先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再提出几点中肯的批评意见,让我有改进的方向。我有言在先,不要说笑话,免得我喷得一桌子都是饭。” 于永乐将每个菜都尝了一遍,装腔作势做出深深回味的样子,道:“不错,不错。鸡翅甜而入味,肠子肥而不腻,清蒸鱼不老不嫩,火候恰到好处。西红柿蛋花汤不但煮熟了,还不难下咽。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被收银耽误了的好厨师。” “果然是吃人家的嘴软。这马屁拍得虽然有点不痛不痒,但听起来还是蛮舒服的。哈哈---” “当然也不是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美中不足呢---” “是什么?” “这样的好菜,不是天天都有,否则胖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岂能少了我一个。” “我听出来了,你这不是自嘲,而是另有企图。你想得真美,做这一桌菜,已经花了我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 “今天我跟领导下乡,他说了一句让我特别受打击的话。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你说。” “他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下班后回到家还自己做饭洗衣服,真失败。当时听了,心里特别难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人生暗淡渺茫。今天回到家饭来张口,我仿佛又看到生命的曙光了。” “巧舌如簧,这个一定是自编自演的,我就不相信你的领导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会不信?绝对是真的,比珍珠还要真。” “呀,真该死,绕来绕去,又被你带进坑里了。” “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做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你猜?”胡蝶脸上始终挂着悠远神秘的笑容。 于永乐翻开旧账,用以前曾经很火的一句话道:“我猜猜猜,我猜不明白。” 看到桌子上摆着的红酒和杯子,恍然大悟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第一百四十七章、生日快乐 “对了。”胡蝶并没有作任何的抵赖,给剧情增加些波折。 “呀!真该死,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不对,是我真该死,为什么不事先打听哪一天是你的生日。你看,我两手空空的回来,连生日礼物都没有准备。按理说这餐饭应该是我请的才对。” “你请我请,还不都是一样。再说了,你也没有时间下厨呀,要是你来请,一定又是下馆子。我随便炒两个菜,既可以在你面前露一手,还经济实惠得很。” 于永乐笑道:“你果然是持家有道,不但烧菜的手艺很好,还很会居家过日子。像你这样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人,将来谁娶了你,这人一定福气不浅呢。” 胡蝶也笑道:“我知道你在逗我开心,可是拜托,别把话说得这么肉麻,人家听了怪难为情的。” 于永乐问她生日蛋糕订了没有。胡蝶说还没有。 他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了抽屉淘宝了半天,找到一张压在底下的蛋糕店名片。按上面的号码播过去,嘱咐店员立即送一个大蛋糕过来。 于永乐重新入座后,胡蝶道:“你这人真是独裁,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要不要蛋糕,就直接给人家打电话了。” 于永乐道:“今天是你生日,就让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想这点表现的机会你还是给我的。” “可是,就咱们俩人,订一个小蛋糕意思一下就行了,没必要浪费的。” “蛋糕的大小代表心意的轻重,这钱没必要省的。” 于永乐说完,拿了开瓶器打开红酒,先给胡蝶倒了小半杯,然后也给自己倒上。 “生日快乐!干杯,祝你永远都是这么年轻漂亮,光彩耀人。”于永乐本来打算说几句让人耳目一新的祝酒词,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搜遍枯肠也只有这简单的一句拿得出口。 “谢谢。”两个高脚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胡蝶只是轻呡一小口,仿佛只是为了滋润一下嘴唇和喉咙。 于永乐叫她喝完,还凭空杜撰,说第一杯酒必须要喝完,代表碰杯的人一见倾心,毫无保留,这是酒席上的通行做法。 胡蝶经不住于永乐的一再怂恿,一口闷下去,感觉舌尖有股淡淡的苦涩的滋味。 “你知道人们在喝酒时为什么要碰杯吗?”于永乐待她放下杯子,又给她倒上小半杯,问道。 “不知道,你说给我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那好,我就给你普及一下碰杯的来由。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古希腊人创造的。 “传说古希腊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在举杯饮酒之时,人的五官都可以分享到酒的乐趣:鼻子能嗅到酒的香味,眼睛能看到酒的颜色,舌头能够辨别酒味,嘴巴就不必说了,而只有耳朵被排除在这一享受之外。 “这下耳朵不乐意了,意见很大。怎么办呢?希腊人想出一个办法,在喝酒之前,互相碰一下杯子,杯子发出的清脆的响声传到耳朵中。这样,耳朵就和其他器官一样,也能享受到喝酒的乐趣了。 “另一种说法是,喝酒碰杯起源于古罗马。古代的罗马崇尚武功,常常开展角力竞技。竞技前选手们习惯于饮酒,以示相互勉励之意。 “由于酒是事先准备的,为了防止心术不正的人在给对方喝的酒中放毒药,人们想出一种防范的方法,即在角力前,双方各将自己的酒向对方的酒杯中倾注一些。以后,便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碰杯礼仪。” 胡蝶听完,啧啧称羡,还夸于永乐才多识广,知识储备丰富。 于永乐道:“我说了这么多,应该碰一下杯子,慰劳一下口舌。” 胡蝶赞成。她有了第一口酒的经验,感觉这酒也不是特别难以下咽,所以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于永乐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酒过三巡,胡蝶提议先吃饱饭,否则肚子里没有东西镇守,酒很容易上头的。 于永乐把喝什么酒用什么样的杯子那一套理论又掰了一遍。 胡蝶道:“好像你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呀,怎么给人的感觉对酒有很深的研究一样?” 于永乐夸夸其谈道:“这叫大隐隐于市。我虽然喝酒不在行,但对酒的理解,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不是跟你吹,真正懂得酒文化的人,绝不是那些一喝就醉的酒鬼。” “反正你说什么,都是头头是道,有时候还给人一种强词夺理的感觉。呵呵---” 于永乐回答不上来,只好对着她傻笑。 两人吃饱饭,胡蝶想收拾桌子。于永乐阻止了她,还说今天她是寿星,一切与休息无关的事情,谢请不要插手。 于永乐刚洗好碗筷,电话响了,蛋糕店的送货员已经把蛋糕送到楼下。他下楼去拿,回来放在桌子上,取下纸盒盖子,一边给蛋糕插上蜡烛。 胡蝶又怪于永乐订的蛋糕太大,吃不完糟蹋了可惜。 于永乐警告道:“这种话谁再说第二遍,该罚酒一杯了。” “好好好,我先闭嘴,从现在起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你今年芳龄几何?” “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你没听说过这句话?” “你不说,我只能凭直觉来判断,先插三十根蜡烛才说,如果少了你再纠正过来。” 胡蝶在他肩膀上轻打一下,道:“没开口就知道没有好话,我有这么老了吗?嗯!” 于永乐笑道:“从你刚才老辣的出手力度来看,应该配得上插这么多蜡烛。” “你?你还说---”胡蝶娇滴滴地抗议,同时再次举起手来。 于永乐知道兵法所云避其锋芒的道理,身体连忙往后退到安全的距离,道:“蜡烛插好了,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根。你先把帽子戴上,我现在点亮蜡烛关灯,你好许愿。” 胡蝶瞬间变成了乖乖女。 于永乐按下电灯开头。 唱过生日快乐歌,胡蝶坐在蛋糕前,双手交叉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作出虔诚许愿的样子。 于永乐坐在她对面,看见跳跃的烛光映照着她柔和妩媚的脸。烛光在她那张端庄的脸上放肆地抚摸,添了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不知怎的,刹那间他心里竟升起一股强烈的奢望,希望她的许愿一直继续、持续下去,好让自己这双饥馋的双眼,肆无忌惮地看够她凄迷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干柴烈火 胡蝶许完愿望,睁开眼睛,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蜡烛熄灭后的气息。 于永乐开了灯,同时把窗户开大一些透气,回到座位上,道:“先别动,让我先给你化个妆。”拿切蛋糕专用的塑料刀子,铲了一小块奶油,用手指醮了点缀在她脸的两侧。 胡蝶重新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任凭于永乐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涂上奶油。 于永乐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脸的油滑,他想,大概是粘了奶油的缘故。 “先别动,我来给你照个相,看我这里。” 咔嚓!咔嚓! 于永乐照好相片,将手机递给她。 胡蝶用审视的眼光端详着手机里的另一个自己,似嗔似喜地道:“你太过分了,擦这么多奶油,你看我现在都变成小花猫了。” “我看还可以多擦一点点。”于永乐出其不意,又在她的脸上擦了一层奶油。 “够了!够了!”胡蝶尖叫着自卫。来而不往非礼也,她顺势在于永乐的脸上也涂上了奶油。 刚才于永乐朝胡蝶脸上涂奶油,只是敬她一尺;胡蝶发起了自卫反击,敬了他一丈。从第一轮的交战结果来看,于永乐受到的毁伤面积更大一些。 自古两国兵戎相见,鲜有战事初起就和平解决的例子,吃亏的一方必然伺机报复,这是历史规律。 所以于永乐抓起了一把蛋糕,作为反攻的弹药。 大敌压境,胡蝶岂甘示弱。 冤冤相报何时了。 房间里战火四起,两个人像大小孩似的,又跳又叫地打起了蛋糕仗。顷刻之间,桌子、椅子、地板以及他们的衣服和脸上,到处是蛋糕和奶油。 双方交战直至弹尽粮绝,最后鸣金收兵,互相看着对方笑。 胡蝶怪于永乐弄脏了自己的头发,于永乐反过来问罪她不宣而战,让自己一点防备都没有,双方还有一会的口舌之争。 “好了,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于永乐道。 “蛋糕还没得尝是什么味道,就这样全糟蹋掉了。”胡蝶兴奋之余,依然对着遍地的蛋糕惋惜。 “今天有了个新发现,蛋糕不但可以吃,还能让人玩得这么尽兴。你看你现在这一身乔装打扮,也有以前从未有过的迷你风情。” “还说俏皮话呢,都是你不好!” “看在在美女面前承认错误不丢脸的份上,我接受你的批评。” “呵呵---” “别说这么多了,请你坐过来。”于永乐拍着自己旁边的另一张椅子说。 “你又想玩什么新花样?” “咱们应该照张合影,留住这一刻。” “全身脏兮兮的,我先擦洗一下先。” “不要擦,就要这种效果。” 胡蝶拗不过,挨着于永乐坐下了。 于永乐拿起手机,调整距离和角度,道:“咱们就不能装得亲密一些?靠过来一点儿。” 说完,不由分说,张开左手拢住胡蝶的肩膀。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见胡蝶不拒绝,于永乐做出了更亲密的举动,头紧挨着胡蝶的头。 咔嚓!咔嚓! “照得怎么样?拿来我看看。”胡蝶坐直了身体,摆脱了于永乐的魔掌。 于永乐将手机递给她,一边说:“我已经给相片取好了名字,就叫‘头头是道’。” 照片里,两张年轻的脸紧紧依偎在一起,好不温馨。 胡蝶端详着手机里的男女主人,有点痴迷。 “胡蝶---” “什么事?”听到呼唤自己,胡蝶眼光离开手机中的画像,将视线抬高,看见于永乐正眼神迷离地盯着自己。 “你今晚好漂亮!”这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暧昧信息,他舌头上聚集着的庸俗情话同时蠢蠢欲动,可是只挣扎得出这一句粗俗的赞美。 听到这话,胡蝶顿时脸上一阵绯红,害羞地低下头,避开于永乐燃情似火的目光。 “胡蝶---” 于永乐声音里的柔蜜,让人瞬间丧失了最原始本能的抵抗力,同时感觉身体一阵酥软,她只好假装没听见他的呼唤,怔怔地看着相片里的另外一个他们俩。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不能再作毫无意义的试探了,于永乐不知哪来的勇气,转过身子,双手捧起胡蝶的脸,不管她局促的呼吸,凑了上去,给了她一个始料未及的疾风骤雨般的深吻。 胡蝶身体依顺着,嘴唇默契地配合着于永乐的动作。这一甜蜜的吻,不但来得激烈,而且经久不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山火正在熊熊燃烧。 于永乐不再满足于嘴上功夫,他和胡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四脚并立。于永乐抱着她,两只手在她后背放肆地悠游。 胡蝶此时身体已经瘫软,像只温顺的小绵羊,心甘情愿地当起那个毫无反抗意识的俘虏。 四只脚同时挪动,移步到了卧室,随着身上的脏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散落在地上,干柴烈火中,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此后还有胡蝶一阵接一阵忍无可忍的痛苦**。 这是于永乐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肌肤之亲男欢女爱带来的欢乐,被点燃的烈火,倾盆大雨都浇不灭的。他到底年轻气盛,这一个夜晚,他三顾茅庐,孤军深入,把身体里的陈年积货都化作商家的清仓大处理。 春宵苦短日高起,第二天早晨---不,由于是连日作战,此时时间概念是模糊的,也许是当天早上---于永乐首先醒来,睁开眼,看见胡蝶正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气息均匀地酣然睡着。 此时灯还亮着,他顾不了疼痛**的臂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她惊醒。昨晚只顾着巫山云雨,此刻睁开眼来,立刻被沉睡中的胡蝶雪白的胴体散发着万种风情的魅力吸引住了。 尤其是她胸前的两只大白兔,是那么的活泼,那么的让人欲罢不能,让他身体里的荷尔蒙再次汇聚成军。 胡蝶终于醒来。她睁开眼皮的那一刻,似乎有点难以接受眼前不堪入目的一幕,一阵不好意思。 她挣开了于永乐的怀抱,一言不发,转侧身体面向墙壁,一边拉了被褥盖住自己的身体和头。 于永乐见她害羞得可爱,协力使她翻身过来,拉开她盖头的被子,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同时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判若两人 研究心理行为的人都说,早上是不适合谈情说爱的。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人的意识还在半麻痹状态,说的情话无法让对方照单全收,效果会大打折扣。 只有到了夜晚,情话才会有用武之地。因为有夜色的掩饰,不但说的人可以大言不惭,无须担心违背山盟海誓导致的良心谴责;听的人也受用无限,但求这一刻的心花怒放。 月上柳梢头,古人对良辰美景的追求,要比现代人重视得多。花前月下,丽影成双,郎情妾意地勾手同行,这是何等的人生享受。 可是于永乐反其道而行之,他把胡蝶的身子翻转过来,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地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放心,我一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小甜甜,来嘛,亲一下。” 胡蝶刚失掉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有点怅然,以幽远幽怨的声音,道:“你还没说过爱我,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怎么这么不知自爱,哎---” “说与不说,爱就在这里。爱是一个郑重的话题,我的原则是少说多做,以后尽量用行动证明,我是如何爱你。” 胡蝶突然领悟得出,这是于永乐在说俏皮话,而这俏皮话的高明之处在于它的一语双关,一箭双雕。胡蝶忍不住嘻地一声笑出声来,道:“油腔滑调,讨厌!” 说完,张开嘴巴,在于永乐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于永乐用强大的意志忍住这剧烈的疼痛,一动不动承受着她的发泄。他想,这也许是先上车后补票应该付出的代价。 于永乐八点钟要到单位,他先起床,到卫生间沐浴更衣。 胡蝶上班的时间稍晚一些,所以她先人后己,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让于永乐从容地洗漱。 况且,彼时此时。此刻仍然一丝不挂,如何顺利的全身而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确实也是一回事。 中午下班回来,于永乐看见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桌子、椅子、墙壁等都有擦拭的痕迹。昨晚打蛋糕仗弄脏的衣服也洗过了,两人的湿衣服合二为一挂在晾衣杆上,下方地板上放个水桶,接住断断续续滴下来的水。 原来于永乐刚出门,胡蝶就给同事打了电话请求调班,还撒了个透明的谎,说自己病了,现在浑身发软,头晕得厉害,等一会还要去药店买药等。 她的同事本不愿意换班,又听得出她说话的声音不像愁病缠身,因此粗鄙地开玩笑道:“你少来哄我!我猜得出来,你这病吃药没有用的,找个人帮你打一支屁股针就好了。” 胡蝶有求于人,不屑计较她这些粗俗的话,答应明早请她吃早餐,那同事才心有不甘地去顶替她的班。 胡蝶花了几乎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家里收拾整洁,同时洗了头发和衣服。饭已经都好,把昨天吃剩的菜热了,自己吃一些。估算好于永乐下班到家的时间,留一半放在锅里保温。 于永乐开了房门,看见家里已经恢复井然,饭菜都已经做好,心里一阵感激。又想起昨晚刺刀见红的经历,又得意,又过意不去。 昨晚和胡蝶的周公之礼,并非酒后乱性,而是两个年轻人水到渠成的情不自禁。 胡蝶的生日,自己一点表示都没有的。昨天是不知者不罪,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不能再假装不知道。 反正礼物可以补送,收礼的人绝不至于责怪而拒绝的。下午要跟赵常务下乡,回来时估计时间来不及,所以于永乐吃了午饭,就到街市上去转悠,一路思量着该给胡蝶买什么样的礼物。 昨天赵常务刚打趣说,像自己这个年纪的人下班后回到家还亲自洗衣做饭,简直是人生的败笔。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 自己昨天之前还在人生挫败的边缘左右徘徊,借赵常务的吉言,今天再进家门,已经与昨天的那个自己不可同日而语了。 赵常务如果再接再厉地指引,再私授一两个锦囊妙计,感觉自己离人生的颠峰已经不远了。 一路上,于永乐始终在琢磨着,该给胡蝶买什么样的礼物呢? 他自己从没过这方面的经验。 鲜花,太俗。虽然大多数女孩子在收到鲜花的一刹那,都掩藏不了内心的喜悦。只是花无百日红,不过几天就凋谢了。 钻头倒是代表永恒,然而自己现在穷小子一个,内心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一种奢侈。如若有朝一日自己时来运转,变成了钻石王老五,再另当别论。 突然想到胡蝶向来装饰朴素,她脖子上都没有一个像样的首饰。 这样想时,于永乐走进了一家金六福的饰品店。 胡蝶晚班下班以后,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半之后了。 于永乐使出看家的绝活,烧了三个小菜留给她。 胡蝶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她吃过饭,就开始洗漱洗衣服。 于永乐本来想等她晾完衣服,再将她叫到身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料想着她的反应,刚开始是礼貌地拒绝,然后平静地收下,但终究掩盖不了内心的欢喜。 胡蝶晾完衣服,对着坐在一边的于永乐斜视一眼,道声晚安,最后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于永乐愕然。明明设置好的剧情,结果全跑偏了,一点不按自己构思好的步骤来走位,这可如何是好? 他想她昨晚上何其激情似火,现在竟然这样冷若冰霜,难道女人都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 “胡蝶。”于永乐依旧坐在原地,隔空喊话。 “什么事?” “你先出来,我有几句想对你说。” “我今天上班很累了,想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好不好?”口气冷淡得像炎炎夏日开冰箱时冒出的空气。 “不行,你知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睡一觉起来可能什么都忘了。”平时说这些话举重若轻,现在说得像害了风湿的唐老鸭走路一样蹩脚。 “你这是未老先衰,跟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呀?” “谁说没有关系,昨晚---”于永乐感觉自己此刻混乱的思维,就像上学考试时匆匆写的作文,写到一半,发现跑题了,而要放弃,又心有不甘。 “别说了,我现在有点头晕,感觉有点感冒了。” “真的?严不严重?你先开门,让我看看。” “不严重,我睡一下就没事了,你放心好了。”这分明是有意躲避,意思已经够明显了。 第一百五十章、同床共枕 于永乐只感觉坐立难安,他站了起来,走到胡蝶的卧室门口,举手敲门:“不管怎么说,你先起来开门。” 隔了门听见房间里有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胡蝶开了门,立即转身倒在床上。 于永乐在她的床边坐下,伸手摸她的额头,又把她的手拉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替她把脉,道:“脉象四平八稳,气息运行正常,感觉没什么不对劲呀?” 胡蝶被他装神弄鬼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讨厌!男女有别,谁让你这样动手动脚的。” “天地良心,我动手是真,动脚可没有。”说着,握住胡蝶的手掌,轻柔地捏着。 胡蝶并没有缩手回去,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刚才?什么时候?” “果然贵人多忘事,还不到几分钟呢。” “我想说,昨晚---” “别说了,昨晚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胡蝶说着,一壁害羞,别过脸去。 “这么说来,你才是贵人多忘事。”于永乐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两只手都十指紧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眼,道:“你是我的贵人,你健忘没事。可是我对自己做过的事,都已经完完全全地刻在了骨头上,永远地铭记于心。” 女人都是容易满足的,特别是恋爱中的女人,听到这些话,还有谁能够无动于衷? “我才不相信你。”胡蝶此时意乱情迷,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假如她有一面镜子,一定看到自己那张红到耳根的脸,红得是那样的彻底,那样的壮怀激烈。 “闭上眼。” 胡蝶以为于永乐要吻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于永乐抽出右手,变戏法似的从裤子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饰品盒子,道:“送给你的。” 胡蝶睁开眼,看到已经打开的盒子里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喜出望外,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 “这不是突然,这是蓄谋已久。我早想给你送点什么东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让我帮你戴上。” 于永乐取出项链,戴到胡蝶的脖子上,帮她扣好。 胡蝶满心欢喜,握住于永乐的手,感激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你实话告诉我,一定值不少钱呢。” “当然了,这是我旧货市场地摊上淘的宝,镀金的,花了我好几块钱呢。” 胡蝶在他鼻子上点一下,道:“说话老这样不正经。你这么有眼光,改天多淘点儿宝贝回来。” “东西虽然廉价,可花了我不少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所以说,为了淘到一件让你中意的礼物,我这也算是一掷千金了。” “你呀,巧舌如簧,向左转向右转,总有一大堆道理,强词夺理的理。” “咦,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观感?”于永乐说着,坐到床上去,和胡蝶并排坐着,将她揽到怀里。 胡蝶瞬间变成小鸟依人,依偎在于永乐的怀里,洋溢着一脸的幸福。 “好了,时间不早啦,该回去休息啦。”胡蝶说着,同时打了个哈欠。 “你这是要打烊了吗?” “打烊?” “因为你刚才下了逐客令。” “我昨晚一夜没睡好,今天去上班,两腿都发软,她们都说我病恹恹的像只发瘟的鸡。” “你两腿发软,可能不是没睡好的缘故。” 胡蝶的脸又是一阵绯红,同时努嘴做个颇为可爱的厌恶表情。 两人喁喁情话,不觉已到零点。 身处温柔乡,才真正懂得什么才叫光阴飞逝。 于永乐感觉肚子有点饿了,问胡蝶要不要吃点宵夜。 胡蝶正有此意,叫于永乐去把剩饭煮成稀饭。 于永乐翻身下床,给电饭煲里加了水,插上电。打开冰箱,拿出一个木瓜来,削完皮刨成片,就地取材腌木瓜酸。 这木瓜酸是胡蝶钟情的小菜,平时她都当作小吃消遣的。 突然想起木瓜具有丰胸的功效,胡蝶经常食用,难怪她一对傲人的双峰是那样的圆润高耸。平常穿衣紧俏的打扮,更是散发着让人欲罢不能的引力。 都说女人一胖毁所有,一瘦遮百丑。胡蝶本来就模样清秀,柳叶眉黄蜂腰,细长小腿分外吸睛,迷人的事业线无疑让她的成色锦上添花。 两人用完宵夜,胡蝶收拾碗筷。 两人相对而坐,扯些无聊的闲话。 胡蝶说累了,再次道晚安。她刚站起来,于永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带着几分哀求,道:“今晚---呃---咱们还分开睡吗?” 胡蝶一脸娇羞,低头注视着地板,一副柔弱无助的可怜模样。 于永乐见她还在犹豫,趁热打铁,乘胜追击,顺势拉扯她的手。在外力的作用下,胡蝶彻底地倒在了于永乐的怀里。 又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从此,他们俩之前的合租关系正式被改写,变成了出双入对的同居朋友。 于永乐和胡蝶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感觉日子比以前过得有滋味多了。他不再是个孤家寡人,思念的一端有人牵着绳索。 像一切刚堕入爱河的人---严格的说法,于永乐并非第一次谈恋爱,例如三年前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异地恋,可惜最后莫名其妙地无疾而终---于永乐恋家,他现在时时、刻刻、处处都想着在家时与胡蝶卿卿我我的情景。 于永乐爱说俏皮话,胡蝶最显著的特征是喜欢听他的胡说八道。一个爱讲,一个爱听;一个负责产,一个负责销,各取所好,倒也相处融洽。 例如以前吃完饭,常会为谁收拾碗筷而起和平的争执,互相指使对方。于永乐自从当了家里的男主人,就不屑于打扫屋子了。 胡蝶道:“今天轮到你值日,记得先把碗洗了。” 于永乐道:“你何时见过罗井瞎拾叠过被子?” 胡蝶一脸茫然,问:“罗井瞎拾是谁?” “真是孤陋寡闻,罗井瞎拾都不认识。他是十六世纪日本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据说他的出现推动了人类进步好多年呢。所以说,男人应该派他去造飞机,而不应该让他去折纸飞机。” 十六世纪不但时间太久远,罗井瞎拾还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于永乐靠这一套坑蒙拐骗的功夫,将胡蝶玩得晕头转向。等到她省悟过来,已经为时已晚。 又比如前两天是周末,两人睡到自然醒。 胡蝶叫他出门打两碗米粉回来。 结果于永乐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合作分工,既要合作,更要分工。我们每天奔波劳碌,无非是为了一日三餐。从今天开始,我负责一日,你负责三餐,所以买菜做饭这些光荣的任务只能有劳你了。” 胡蝶大笑着跳起来,去挠他的痒痒。 第一百五十一章、老地方见 于永乐基本上每天都会回家吃饭,他现在处在热恋之中,还没习惯丢胡蝶一个人独自在家,以清水面、蛋炒饭充饥,简简单单过一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胡蝶这样爱美的女孩子,把保持苗条的身材看得高于一切。在吃这一方面,她是个简单主义者,于永乐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恰是胡蝶吃素的好借口。 这倒不完全是省吃俭用。她不吃肉鱼禽蛋,自然会有其它食物跟着遭殃,例如新鲜上市的水果或者刚刚出炉的糕点。 然而普天之下,能够拒绝美食诱惑的人,估计屈指可数。所以,于永乐一有空,就变了花样做出各种美味佳肴。 胡蝶经常一边往嘴巴里塞着可乐鸡翅、麻辣小龙虾等,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一边手舞足蹈地抗议:“我敢说,你就是上天派来摧毁我身材的那个人。你看,我穿这条裤子感觉好像又比以前变紧了。” 古人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胡蝶显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气的是,胡蝶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作风,于永乐还拿她没有办法。 亏得自认嘴上功夫了得,回敬她一两句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于永乐说:“你这前凸后翘的身材太招人耳目了,放到哪儿都让人不放心。我这一招叫欲擒故纵,哪天把你喂得腰粗腹圆了,我也就放心地让你单独出去应酬了。” 胡蝶受了这迂回的赞美,有点洋洋自得,笑道:“呵呵,你果然是包藏祸心,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那好,我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先吃撑了再说。” 于永乐看着煮熟的鸡翅膀一个接着一个飞走,一把将碟子移到自己面前,道:“你还真打算打起歼灭战来着?留一点,留一点,你老大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呢。” 可是有时候迫不得已,于永乐不得不在外面吃饭。比如跟赵常务下乡,乡镇的头头们巧立名目,请赵常务吃了晚饭再回去。于永乐是赵常务的司机,当然在受邀之列。 有时候是同事间互相请客,以过生日为名,轮流坐庄似的互相吃请。 有时候则是有人一个电话,盛情难却,就得直接到指定的地点赴约。觥筹交错,醉眼迷离中,互相拍着肩膀,成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相见恨晚的好朋友。 于永乐接到的电话中,招商局的罗必强是无法推掉的。一来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二来他不遗余力的提携或者推介自己。 做人当知恩图报,于永乐常想罗必强如此看重自己,可谓隆恩浩荡。他想找机会请罗必强吃饭,以示感谢。 结果罗必强说:“你开什么玩笑,吃饭还用你请!” 于永乐又想借过节之机,携点什么礼物登门拜访。罗必强知道了他的打算,一句话就让于永乐酝酿的思想胎死腹中:“你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我家里什么都有!” 罗必强说这句话时的口气,让风光无两的世界首富听了也只能屈居靠后,独自品尝着被超越的残忍和悲伤。 然而掐指一算,已经连续将近一个月没接到罗必强的电话了,于永乐不禁疑心他是否已经喜新厌旧。 这天下午,即将下班时,于永乐收到了罗必强的信息,问他在哪儿,方不方便接电话。 于永乐看完信息,莫名其妙加上一头雾水。这罗必强往日有事情交待,都是直接打的电话,今天改发信息,到底搞什么名堂? 傻子才会回复说“方便”,所以于永乐干脆直接播他的电话:“强哥,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最近工作繁忙呀?” “你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那最好,七点钟到老地方,咱们一起吃个饭,喝点小酒,顺便谈点事情。” 原来,罗必强没有直接播打于永乐的电话,并无特别的用意。他那时只是担心于永乐正跟赵常务在一起,接听不便,所以发了那条信息探一下虚实。 可是罗必强并没有说“方便时回电”,可见他是个随和而且不喜欢摆谱的人。 然而最后一句“顺便谈点事情”,又让于永乐心生不少疑团。凭罗必强“我什么都有”的底气,还有什么需要向自己讨教的呢? 老地方是一句接头暗语,真正地点叫高哥美食城。高哥美食城的老板姓江而不姓高。 江老板年纪四十余岁的模样,身材高瘦,年轻时是学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后来一直在县篮球队叱咤风云。 很久以前,别人以他的身高定义他的称呼,叫他“高哥”。久而久之,反而把他的真姓给忽略掉了。 后来随着年事更长,球场上自然跑不动了,又听说犯了生活纪律,被原单位撤职查办。高哥离开了舒服的岗位,迫于生计,把以前手里玩的篮球换成了现在掌厨的勺子。 他开美食店,注册店名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名字。最后将错就错,套用高哥的称呼。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许受这一句话影响,和他熟识的人都叫他“江总”。高哥连忙摆手道:“‘江总’不敢当,‘江肿’还差不多,你们还是叫我高哥得了,显得亲切。” 罗必强年轻时也喜欢打篮球,司职后卫,跑得比兔子还快。罗必强和高哥在球场上结识,惺惺相惜,后来引为挚友。 高哥犯生活纪律被撤职后,罗必强工作虽有起伏,但总体上还是步步高升,当上了局长。 高哥被扫地出门,先当伙夫,后来成了大厨,他做的东坡肉在信成县是响当当的招牌名菜。再后来,他转至幕后,不再受烟熏火燎的罪,雇了一个厨子帮忙掌勺。 罗必强仍然在体制内深耕,和高哥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疏远。他经常到高哥的美食城聚餐,肚子也一天比一天胀鼓饱满,这当然和吃多了东坡肉脱离不了干系。 严格意义上来说,高哥美食城成了罗必强私底下的定点活动场所。每次请客吃饭,一句“老地方见”,别人就心领神会,知道该往哪里去。 而有求于他的人,请吃饭时也是投其所好,电话里说:“强哥,晚上有人安排了没有?没有,那最好,咱们老地方见!” 第一百五十二章、话不多说 于永乐曾经受邀,到老地方坐过两三次。每次过去,除了会遇到一些老熟人,还会结识一些新面孔。 他跟高哥也熟识了,知道高哥姓江而不姓高。刚开始感觉有点生分,于永乐叫他江哥,或者江总。 高哥知道于永乐的来历,给他敬了一个防制的山寨版军礼,笑嘻嘻地说:“肿我底下,你还是叫我高哥吧。” 于永乐下午六点五十五分,准时到高哥美食城的大厅。 罗必强叫他七点钟到的。 本来六点钟下班,高哥美食城离单位不远,一路步行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他不想到得太提前,只怕有陌生的人先到场,彼此不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打发时间,反而映衬出各自的尴尬。 同时又不敢迟到。特别是有身份的人参加的饭席,他迟到半个小时,别人都得耐心地等待;你迟到一分钟,他就会找话出来刺激你,甚而成为打趣的对象。 于永乐到了高哥美食城附近,比自己预想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只好在楼下溜达了一圈。 进了大厅,服务员引他上三楼,一个叫“牛b”的中号包间。推门进去,罗必强已经到了,坐在主席的位置上。 “来啦。”罗必强对他一点头,手指着对面的一个空座位,让他坐下。 众神悉数归位,连于永乐一起,包间里坐了八个人。一个个吞云吐雾,乌烟瘴气,狭小的空间顿时成了二手烟集中批发市场。 罗必强看人数到齐,吩咐按铃上菜。第一道便是他逢吃必点的东坡肉,就算他不点,高哥也会特意为他预备的。 服务员看座位的秩序,知道在座的人中谁是主角,菜摆上桌,转动玻璃转盘到罗必强的面前停住。 罗必强并没有急着动手,待菜上得差不多了,他眼光对着众人扫一圈,道:“老规矩,话不多说,先吃点东西填肚子。在座的大都是认识的,有的可能初次见面,到时喝酒再介绍。” 服务员上菜时,需要转动转盘,菜上完了,那碗东坡肉又回到罗必强的面前。罗必强首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鼓动腮帮,嘴巴里一阵油腻的回味。他说:“这个是镇店的招牌菜,大家都尝一尝,每人一块,谁也不许多夹,啊?” 又说:“我给大家透露一个秘密,喝酒之前,要先吃点肥肉,对增加酒量有帮助。你们别不信,这是有科学根据的。肥肉有润滑作用,肠子沾了油,一杯酒骨碌碌地直灌下去,从上到下、从进到出,一路畅通无阻,可以加速对酒的分解。” 在座的人都说,难怪强哥海量,两件啤酒漱口,三斤白酒热身;今天就现学现用,看是否真有强哥所宣称的效果。 罗必强举杯邀明月,道:“今天是周末,组织各位兄弟过来坐一坐,没有其他意思,主要还要叙叙旧。我们有半个月没碰过面了,俗话说得好,一日不见,如别三秋。这样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十年没聚在一起了。” 听到说话的人都七嘴八舌地恭维。其中坐在罗必强左手边的那个年纪尚轻的老头子,咧嘴露出千金一笑的镶金门牙,道:“罗局长是盟主,我们都盼着你主持大局。你不发号施令,我们也不敢私下碰头呀,是不是?” “哪里,哪里,斌哥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哈哈。我怀疑你们每天花天酒地,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我再不邀请大家出来坐一坐,下一步都要被踢出圈子了。”罗必强说话果然有一套,不但听的人心里开心,连他都对自己有点刮目相看了,继续道:“话不多说,第二杯。” 所有人都将杯子举到眉毛的位置,异口同声道:“干!” 在座的人中,有些是比罗必强年长的,可是由于今天他是东家,让主人先把话说完,这是做人需懂的基本礼节。 只听罗必强道:“你们几位老哥都是玩艺术的---呃---文人骚客,我俗人一个,不敢在你们面前附庸风雅,所以平时你们在群里发表的意见,我除了竖大拇指,都不好意思出声。我虽然不说话,但是待在群里,我感受到了浓浓文化气息,得到了不小的进步。像斌哥的诗,泽哥的字,让哥拍的照片,我都以虚心的态度去学习欣赏---” 于永乐心里想,罗必强明明说“话不多说”,可是现在如此滔滔不绝,何时船到码头车到站?你让在座的老哥情何以堪? “好了,话不多说,第三杯!三杯过后,大家好自为之。”罗必强拿杯子敲桌子,对着大家转一圈,然后倒进嘴里,结束了开场的漫长的演说。 “漏了一个环节,忘了作介绍了。”罗必强放下杯子,从自己的左手边开始,逐个介绍道:“这个是我们的文坛泰斗、作协主席李敬斌,斌哥。斌哥是个多产诗人,作的山水诗非常老成,对后辈的影响很大。” 年轻尚轻的老头子斌哥对罗必强的介绍欣然受之,脸上升腾起二十多年前遗留下来的笑容。可惜他的笑容像放在冰箱里冷藏过的,虽然仍然保持着壮年时的质地,但在外人看来,已经不新鲜。 在座的人中,除了于永乐之外,斌哥和所有的人都熟识。而罗必强作的介绍,显然就是有意让于永乐一个人知道。 他便对于永乐微微点头笑道:“听了罗局长的话,我真是受之有愧。罗局长真会夸人。其实我现在作诗,不过是自己玩玩,当成调养身心的一个爱好。这个社会太浮躁了,快餐文学大行其道,真正想写诗的人已经不多,懂得欣赏的更是屈指可数。” 斌哥说完,左右摇着头,感叹传统文学的潇洒日下。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过度牢骚,只好将刚到喉咙里的一声叹息又咽回到肚子里面去。 “哪里的话,斌哥你何必这样自怜自艾。你说现在懂得写诗的人越来越少,这个我赞成。可是并不代表缺少欣赏的人,你送我的诗集,我就经常翻看。你平时在群里发的佳作,我也很认真地拜读,还有一种心灵上的惺惺相惜呢。”坐在斌哥旁边的一个同样有了年纪基础、略显干瘦的人说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奇葩者相 罗必强则指着刚才说话的干瘦男人介绍道:“这个是县书法协会主席徐文泽,泽哥。泽哥硬笔书法自成一派,毛笔字草书、楷书、行书样样精通,每年过年登门求字的人排起长龙,有些交情不深的人还不一定求得到呢。” 泽哥正有话要说,斌哥刚才受了泽哥的恭维,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他抢先一步道:“文泽写的字,苍茫大气,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数十年如一日累积起来的功底。” 李敬斌还在感叹诗词不成气候,哀世风浮躁,人心肤浅。他感叹诗词不成气候,原因并非自己造诣不深。他现在做梦都想着,文学界能够出一个力挽狂澜的人,重振诗词的雄风。 古人曾有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可是现在谈诗论赋,不但知音难觅,想以诗词作为糊口的手段都艰难。他自己自费出的一本诗集,托关系放在本县的新华书店显眼的位置展览,半年卖出去了两本。 李敬斌自费出的诗集,发现走销售渠道是个死胡同,唯有送人。获赠的人接过书时如获至宝,当面感谢不吝溢美之词,然而回到家后,随手一丢便置之不理。 过去信息不发达,手机还没普及的时候,人们对纸质印刷品还有点依赖,蹲茅厕时一张报纸看半天。而今新型媒介大行其道,不但报纸几近穷途末路,书籍更加无人问津。李敬斌常感叹自己出的书生不逢时。 给别人送书,但求送得出去。李敬斌不甘心自己的书这样送得毫无价值,他还希望有人能够翻一翻,这多少给辛勤创作的作者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有一次,他跟以前的一个同事一起吃饭。席间那同事恭维他的诗旁征博引,精华集萃。李敬斌听得开心,问他对哪首诗略有感触。那同事本来是担心找不到话题而冷场,随口胡扯,没想到李敬斌会当真。 被李敬斌这么一问,有点局促,连忙说:“斌哥的诗集古典和经典于一身,每一首都是上等的佳作,我们读着就像嚼口香糖一样,只知道它有一种甜甜的味道。但是由于层次不够,要我们说哪里好,就说不出来了。” 李敬斌听了,痛心疾首,同时隐忍着一腔怒火不好发作。他想不到同事会拿他的诗跟口香糖比较。要知道,微信、支付宝出生以前,口香糖还可以可以发挥零钱找补的功能,现在超市里哪还有口香糖?这分明是在撒谎! 李敬斌感叹诗词日薄西山,但对书画也充满了鄙夷,只因比不过人家的缘故。想到有些人的书法作品一字千金,他内心的不平更加牢骚满腹了。 所以他便对在座的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过去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诗词歌赋勉强还可以和书画分庭抗礼。现在搞文化艺术的,写诗写散文的都是一帮穷光蛋,只有你们书法协会的人吃香。假如可以重新再来,我一定选择学习书法。” 徐文泽客观地批判道:“好多人都羡慕书法家。可是现实中,写书法的大有人在,称得上书法家的却凤毛麟角。网上疯传的一些视频里,有的人倒立写字、拿扫把当毛笔,装模作样,贻笑大方,这是对书法二字的亵渎。不可否认,现实中是有人靠卖字发了财,有的人写几个字,几千上万轻松到手。这是不好的现象,可以预见现在好多年轻人学习毛笔字,不再讲究内外兼修,都渴望一蹴而就,心浮气躁是普遍现象。” 李敬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讲一个网上流传的笑话,大家可能都听说过。说有一个人去乡下喝酒,夜晚才回去,半路遇上打劫的。那人对打劫的人说,老兄,我也知道你为生活所迫,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上你的忙。我一个写散文的,穷得裤裆里挂着两个铃铛,叮当作响。以后你别守这条路了,走这条路都是写诗写散文的人;书法家画家常走东边那条路,你应该到那边去。” 李敬斌说完,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待众人收住了笑声,他说:“这虽然是段子手的恶搞,却也是对现实最贴切的讽刺。” 罗必强道:“本来按照老规矩,三杯过后自由交流。刚才听了斌哥泽哥这么精彩的对论,大家一起干一杯。” 放下杯子,继续介绍道:“这个是摄影协会的会长杨振皮,皮哥。皮哥是一名摄影发烧友,他在我们县摄影界的地位,我就不多介绍了。那幅挂在迎宾国际大酒店大厅左侧墙上的《旭日东升图》,就是他的神来之作。据说为了这张照片,当时好多人抢着要。迎宾酒店的老总费了好多周折,才把相片拍到自己手里。” 杨振皮爽朗一笑,道:“过奖,过奖!” 大家都以为他谦逊过后,还有下文。谁知他竟至此收嘴,心安理得地享着受众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 “杨会长最近又拍得了什么好作品?”徐文泽见杨振皮默不作声,看不惯他这种自视过高的态度,侧着头问道。 杨振皮心里的得意像喝醉了酒上头一样,脸上的笑容宛如投了石块的水面,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说:“上个月市里举办了一个摄影作品展,他们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传几张照片装饰一下场馆,算是凑个数目。我本来不想打理他们,面子过不去,最后发了三张。有一张效果还不错,得到了主办方中肯的评价。” 罗必强问:“是哪一张?现在手机里保存有吗?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杨振皮打开手机,说:“就是这一张。” 他把手机递给身边的徐文泽,徐文泽又传给李敬斌,依次传递下去,最后回到他的手里。 这是一张相机拍摄的风景图,放在电脑上,用手机拍摄的次成品。 杨振皮受用完众人的啧啧称赞,道:“拍摄也靠机缘的,有些好风景只能靠巧遇,而不可强求。我给他们传了相片,他们都说我这张相片不但选景的角度无可挑剔,感光度也是恰到好处。” 第一百五十四章、走错剧场 敢于这样自夸,而且还不动声色,这让向来牢骚不平的李敬斌都不淡定了,说:“那自然,以杨老师的眼光,一出手就是后人无法超越的好作品。” “这还不是重点。他们拿到了相片,冲洗后加了备注,取名叫《落霞半醉扶西风》,把样板发给我看。我说名字取得不是很好,应该把‘扶’字改成‘抚’字,抚摸的抚。他们听了我的意见,都拍案叫绝。” 李敬斌这回不但不淡定,几乎有点拜服的成份了,说:“这个可谓是一字之师。扶跟抚是谐音,这么一改,意境跟之前相比,提高了几个等次。” “可不是么?扶,表明我们已经老了;而改用抚字,证明我们还有玩下去的资本和能力。他们说现在玩摄影,年轻人具有天然优势,因为他们对数码理解和掌握比我们更胜一筹。我说扯淡,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什么时候过时了?我杨某人第一个就不服!” “太对了!说得真好!说到新兴艺术,有些人说我们老大过时,玩不转了。杨老师这一波操作,绝对的打脸啪啪响,替我们争回了不少面子。现在有些年轻小伙子,说话做事锋芒太露了,缺少我们那个年代的沉稳谦虚。” 徐文泽似乎才发觉有年轻人在座,省悟到刚才的话太露骨,连忙降低了语气,对于永乐道:“这个小兄弟,我只是泛泛而谈,并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于永乐紧跟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几个年龄上是我的兄长,艺术上是我的师长,听你们的议论,长了不少见识呢。” 于永乐不知道这样的马屁,是否拍到了点上。同时心里奇怪,难道今天走错了剧场,怎么听到的话,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呢? 罗必强道:“这个是我的小兄弟于永乐,他现在是县里赵常务的专职司机。我跟他认识,也是机缘巧合。今天叫他过来,跟各位老哥认识,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希望各位老哥不嫌打扰。” “那当然,罗局长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但说到打扰,罗局长你这句话就见外了,是不是?哈哈---” 于永乐道:“我自己酒量有限,这个强哥是知道的,生怕喝多了在老哥们面前出丑。今天能够跟各位老师认识,是人生的荣幸。这一杯我敬各位兄长。” 于永乐入乡随俗,或者说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所以他说的话也文邹邹,极尽地客套。 罗必强作介绍时,是按照顺时针的顺序的。 于永乐过后,是两个年纪三十多岁的人,好像是作协还是摄影协会的人。罗必强不作重点介绍,看得出他们今天存在的意义,与作陪相去无几。 “这个是采花协会的会长莫有错。论才华,阿错当然不能跟我左手边的这几位老师相比。可是论人生的成就,我们在座的人就和他差远了。别看他只是个四十出头的人,由他一手创办的采花协会,目前拥有员工数以亿计,真正的年轻有为,事业有成---” “哎呀,强哥,赶快打住!你这吹牛b的功夫,我实在不服不行。”阿错笑嘻嘻地截断罗必强的介绍,道:“你们千万别听强哥胡扯,说我年轻有为,我实在惭愧。刚才强哥给我安了个采花协会的会长,这个我认了,因为我就是一个养蜂的。” 原来如此!所有听到的人都哄笑起来。 李敬斌仰看天花板,摇头晃脑地道:“此会彼会非常会,必强张口皆笑泪。我们的罗局长口才绝对一流,刚才的介绍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杨振皮道:“这叫名师出高徒,必强当年好像曾经拜在你门下当过学生的。” 罗必强呵呵笑道:“这个没有错,当年我是很想跟李老师学作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斌哥没有收我这个徒弟,大概是我个人的资质不够有关。这是目前还压在我心底的一个遗憾。” 李敬斌道:“我刚才说过,现在写诗写散文的穷得裤裆挂铃铛,连打劫的都不忍心下手。幸亏当年没有收你为徒,否则真的误你一生了。你应该跟徐会长学习书画,只要略有小成,就是吃饭的硬本钱,我还想在你吃香喝辣的时候能分一杯羹呢。” 罗必强道:“徐会长收徒的标准门槛太高,咱这种缺少艺术细胞的人,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徐文泽顽皮地说:“罗局长,今天酒没喝够,就开始拿我们这些老家伙开玩笑,这可有点不厚道呀,啊?” “酒是要喝的,等我介绍完了,我敬你三杯酒。”罗必强说着,手搭在自己右手边的一个身材健硕的人的肩膀上,道:“这是我们招商局的副局长杨福林。我跟杨副工作上是排档,生活中是铁哥们。今天本来杨副是要跟县里的某个领导去应酬的,听我说要跟你们几个文艺界的老大哥一起吃饭,他特意找借口来参加这个饭局。我们杨副是个爽快人,酒量特别好,人送外号‘喝不倒’。好了,话不多说,大家可以互相交流了。” 杨福林端起杯子,道:“我早听说你们几位老师的大名,久仰也好,‘酒仰’也好,这一杯我敬在座的老师和兄弟们。能够坐在一起,既是一种缘份,更是我的心愿。先干为敬!” 罗必强介绍完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放下杯子,各人都坐下。杨福林轻抹嘴角的酒迹,道:“大家能够坐在一张桌子吃饭,都是自家兄弟,我的提议是就不要会长局长的叫了。强哥能说会道,这个不得不服。我自己不能说,但是会‘倒’,所以等会多敬几位老哥是真的。” 杨振皮首先响应提议,说:“本家兄弟,我先跟你喝一杯。阿强刚才说你酒量好,从面相上可以看得出来。你会‘倒’,但不会‘倒’,不愧是个酒精考验的人。” 杨福林道:“谁说我不会‘倒’?说笑话可以,你别听强哥吹嘘。强哥,你看你光凭一张嘴,就把我逼到火山口前面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莫有错对 杨振皮自称是个摄影师,不料他也学李敬斌,玩起了文字游戏。 他说:“不管‘倒’也好,‘倒’也好,我们有幸生活在太平盛世,杯中酒常有,就算是无悔这一生了。” 罗必强道:“太平盛世是需要有人拿枪杆子替我们撑起来的。杨副是个军转干部,小于是个退役老兵,他们都是我们敬佩的人。我们今天能够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吹牛扯淡,正是他们无私奉献的结果。我建议大家举杯,先敬我们两位最可爱的人。” 杨福林发急,道:“强哥,你这个建议不按套路出牌呀?这几位老师是我们的兄长,理应我们作小弟的先敬老才对。现在你提出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建议,我们感觉杯子沉甸甸的,端都端不起来,这酒如何喝得下?” 李敬斌捏着寸草不生的下马,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笑道:“杨老弟此言差矣。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何分老弱,我们这既是敬你们的为人,也是尊重你们的出身。所以说,这杯敬酒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呀?” 杨福林直翻白眼,在极不情愿中勉强把酒喝下。 杨福林是军转干部,于永乐之前曾听罗必强说过。之前从未谋面过,今日见了,倍感亲切,心想这大概就是战友间一脉沿承下来的朴素的情感。 徐文泽隔了桌子问莫有错道:“莫总的蜂场在什么地方呀?” 莫有错告诉了他具体的位置,同时翻开手提包,取出一打名片分发给大家,说:“欢迎大家有空来我的蜂场坐一坐。我那儿虽然没有什么珍贵的特产招待,蜂茶蜂酒还是有的。” “听说养蜂的平常都给蜜蜂喂白糖,市场上卖的蜂蜜大多数都是调和品,一般很难买到纯正的蜂蜜,除非有熟人。莫总自家养有蜂,最好不过了,到时拜访希望介绍点真正的荔枝蜜,多少钱都可以。”杨振皮说。 莫有错道:“皮哥,非常遗憾地告诉您,我的蜂蜜是不卖的。” 杨振皮正愕然,莫有错继续道:“卖给别人可以,各位兄弟过去,难道还要你们掏腰包?这钱我也收不下呀。所以说,只送不卖。” 罗必强调皮地说:“我刚才介绍过了,莫会长是个成功人士,手上拥有数以亿计的天兵天将,会把我们这几个零花钱放在眼里吗?” 徐文泽突然抛出一个浅显的问题,问经常喝蜂蜜有什么好处。 莫有错立即背书似的罗列出一堆益处,例如护肤美容、抗菌消炎、促进消化、改善睡眠、滋脾润肺等。 徐文泽抱歉道:“本来在这种场合,我是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的。年纪大了,肠子干涩,每天蹲厕所是个**烦,往往咬牙切齿半天,还是茶壶煮馒头,有货倒不出。早听说蜂蜜对治便秘有功效,改天还真的得到你那儿拿点回来,看看效果如何。” 莫有错道:“这个肯定有效,您找我就对了,绝对‘莫有错’。” “莫总的名字很有意思,加上姓氏连读起来,就更加特别了。历史上有很多有意思的名字,最后都成了名人。例如名叫无忌的,有魏无忌、何无忌、长孙无忌等,都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李敬斌道。 罗必强道:“还有一个知名度比他们还高的人,叫张无忌。” “张无忌是金老师笔下虚拟的人物,算不得历史名人。” “李老师是诗人,能以莫总的姓名为开头,作一首让大家开开眼界吗?” “这个有什么困难?我张口就来。不过刚才几杯酒下肚,头绪有点混乱,所以我斗胆向古人借灵感,作一首让大家似曾相识的诗,这样读起来更加有回味。” 李敬斌沉吟了一会,作了如下一首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有缘千里来相聚。 错教双鬓受东风,对酒当歌催杯急。 “好诗,好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每一句都有来历,让人一下子就记住了。更绝的是,每一句头一个字连起来读,‘莫有错对’,好像告诉我们应该秉承什么样的处世哲学。”罗必强拍起马屁,连自己都敢对自己痛下杀手。 “诗的落点‘对酒当歌’,是何等洒脱的人生态度。‘催杯’而不是‘杯催’,这样作字序调整,就把黯淡晦涩的伤感情怀全部抹掉了。”徐文泽也同时竖起了大拇指赞叹。 于永乐不但感觉自己走错了剧场,同时还有一种与古风对话的离奇之感。这样的场合之前从未经历过,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相比起与那些粗俗的人一起吃饭,开口闭口就是“草泥马”要有趣味得多。 罗必强道:“我是个俗人,没什么艺术细胞,也欠缺文学涵养,不过喜欢在文化圈子里滥竽充数,但求能够得到一丁半点的进步。” “小于,你过来一下。”于永乐听到杨福林亲切地召唤,连忙起身走过去。 杨福林也站了起来,端了杯子,和于永乐走到李敬斌的身边,首先说:“强哥,咱哥俩天天见面,第一杯酒就不敬你了。李老师、徐老师,还有杨老师,你们在诗词、书法、摄影等领域,成就很高;我对你们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跟小于是行伍出身,没有机会接受艺术的熏陶。今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和小于现在分别敬各位老师一杯,以后还得多找机会讨教。李老师,先从您这儿开始,请!” 李敬斌并不推辞,喝完了酒,道:“谢谢!以后再找时间,咱们多多交流。” 轮到敬徐文泽酒,杨福林有新的说词。他说自小酷爱书法,上学时曾报名参加了兴趣班,可惜缺少名师的指点,加上家里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所以毛笔字基础连入门都谈不上。 “我在强哥书房曾见过您的字,真是刚劲有力,潇洒自如。我当时就说,想不到我们县会有这么高水平的书法家,果然是卧虎藏龙。我敢说,徐老师在书法上的成就,二十年内绝对没有人敢跟您比肩。” 杨福林认识书法界的朋友,总数都没有超过两个,可是他给徐文泽的评价,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可见他下的结论,未免有点太言过其实了。 “过奖,过奖。”徐文泽冷淡地回答,似乎对杨福林的评价并没有要修改的意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相由心生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徐文泽这时好像已经完全将这句话抛到脑后,他说:“其实练习书法,除了靠从娘胎带来的一点点与生俱来的天分外,主要还得靠后天的努力,持之以恒的坚持。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曝十寒,按这样的态度做事,是不会有什么进步的。” 这种正确的废话,日常生活中经常听得见,自己也能随口说上一两句。可见说废话的专利,并非某一些人独有。 杨福林道:“以后有机会当面讨教,不知道徐老师肯收我作徒弟么?” 徐文泽呵呵笑道:“杨老弟你就别来笑话我了。我平时自己玩玩,无非是消磨时间,打发时日。要说收徒,我层次还差得远呢。况且,你公务繁忙,招商局又是要害部门,我想你也没有这份闲情雅致。” 杨福林也笑道:“听徐老师的口气,看来我是没有多少拜师的机会了。” 罗必强插嘴,对着杨福林道:“老杨,你这分明是诚意不够呀。你看你杯子端了半天,酒还没有喝下去。你应该先敬泽哥三大杯酒。泽哥不答应,你就一直敬下去,直到泽哥点头为止。” “原来如此,这是我的失误。徐老师,我跟小于敬你一杯,等一下再单独敬你。这杯酒跟拜师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您不要有什么负担。” 徐文泽道:“杨老弟是个爽快人,说话也有文章,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杨福林道:“能够得到徐老师的肯定,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哈哈。其实坦白地说,我一向说话直来直去,没有什么文章,这大概跟我们的成长环境有关。我在部队的时候,训练打仗无非靠两手,一是强攻,二是迂回。所以平时工作中,同事们常怪我做事方法太单一。” 徐文泽道:“你们讲究雷厉风行,没有这样的作风,怎么攻得下山头!”转而对站在一旁的于永乐道:“我曾经翻过几本相学的书,粗略懂得其中的一些门道。平时除了爱喝两杯酒,还喜欢观人眉宇,预测凶吉。” 李敬斌见他们没完没了,有点不耐烦,道:“徐老师说得没错,他简直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看面相、择吉日、问凶吉,只要是经过他掐的手指,没有不应验的。” 于永乐来了兴趣,道:“那么,请徐老师现在帮我看一看。” 徐文泽眯着双眼,直直地对着于永乐注视了一会儿,道:“你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自带正气。之前走的路有些波折,后遇贵人相助,从此顺利通达---” 这些背口诀似的逗人开心,于永乐当然不以为然,他说:“徐老师,脑筋急转弯是我的弱项。能否说直白点?” “那你得先问清楚点,你是求财、求姻缘,还是求事业?”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被父母逼婚,自己也着急。请徐老师帮我看一下婚姻线如何?” “把手伸出来。” 于永乐将椅子朝徐文泽的方向挪了挪,伸出自己的右手。 “男左女右。” 于永乐只好换另一只手。 徐文泽煞有介事地观察着于永乐摊开的手掌,过了好一会,他面带难色地说:“这位小兄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永乐本来不迷信,受他这句话刺激,也有点紧张,道:“徐老师,有话尽管直说。” “我刚才认真地看了你的婚姻线,前面有点模糊,走到这里才逐渐清晰。我想你的感情应该会有些曲折,悲欢离合自然是免不了的。” “真的吗?”于永乐此时像条上钩的鱼,乖乖地顺着拉紧的线向前游动,道:“我这曲折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 “你今年多少岁了?” 去!你既自称相学专家,这种问题何需用问。于永乐恍然大悟,先抛出一个离奇的话题,把你的好奇心调动起来,然后运用心理学的知识,套出他未曾知道的信息,这是江湖术士通常玩的套路。 事已至此,于永乐只好假戏真做,陪他继续玩下去,告诉他自己的年龄,说今年刚好四七二十八岁。 “不可能吧?于老弟确定没有记错?”徐文泽将信将疑地看着于永乐。 “千真万确,我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 “从通常的意义来说,身份证上的年龄只是代表一个数字,跟实际年龄并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 于永乐被他高明的话术折服了,因此他道:“徐老师果然厉害。坦白地说,二十八是我的实岁,如果算虚岁今年应该是二十九才对。” 于永乐做出屈打成招的样子。 “就是嘛。徐老师我长着一对火眼金睛,谁想糊弄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的感情线如何曲折,希望徐老师能够不作任何保留地帮我分析,是否有什么办法,绕开不必要走的弯路。” “古人常讲,相由心生;又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坦白地跟老弟你说,有些事是冥冥中早就注定了的,有些路必须要自己亲自走过,才知道脚印的深浅,这也是生命存在的最原始的意义。其实,相学虽然看起来玄乎其玄,终究不过是一种游戏。老弟你别往心理去。” 于永乐听完徐文泽的话,不禁觉得兴味索然。 杨福林道:“想不到徐老师会看相,请帮我也算一算,好不好?” “我看过了,杨局长官运亨通,就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了。”徐文泽呵呵笑道。 杨福林对相学的态度,无非是一道下酒的小菜,虽然填不饱肚子,却也是开味必不可少的佐料。 所以,他坚持道:“我时常做梦,会梦到同一个梦境,梦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自己都很难表述清楚---梦见被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砸中了头,然后晕头转向了好半天。我初步的预感,这是天降横财。徐老师能否帮我看一下,我今明两年财运如何?” “这个要用周公解梦来回答,跟相学是两码事。何况我每天只帮一个人看相,这是我一贯的原则。好了,咱们喝酒。” “那好,改天再向徐老师您请教。” 第一百五十七章、拳怕少壮 徐文泽给于永乐看手相的时候,杨振皮偷偷起身上洗手间去了。 听到徐文泽说“咱们喝酒”,杨振皮才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本家哥哥,我等敬你这杯酒等了好半天了。刚才这杯五十多度的酒,现在只剩下二十多度了。”看见杨振皮落座,杨福林一边打趣道,一边示意于永乐一起举杯。 杨振皮站起来,乐呵呵地抱歉道:“看来哪天还真的得去跟莫总倒点蜂蜜回来,疏通疏通肠胃。徐老师刚才说的没错,人一上年纪,每天下蹲确实是个头疼的问题。看我刚才蹲了半天,两只脚都发麻了,差点儿迈不开步子。” 杨振皮和徐文泽虽然都是玩艺术出身,平时也常在一块划拳喝酒,但他们的兴趣并不相投,说话更难称得上推心置腹。 杨振皮瞧不起徐文泽的故弄玄虚,所以徐文泽在给于永乐看手相的时候,他便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还不忘对徐文泽调侃一番。 徐文泽同样看不惯杨振皮自视过高,平时还把照相当成一门高深莫测的技术来摆谱。照相嘛,不就是对焦按快门?按快门谁不会? 更可笑的是,杨振皮有时出去采风,回来后将照得的好相片跟大家分享,婆婆妈妈说半天,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有时县里举办的民俗节或者庆典之类的大型活动,杨振皮端着个照相机往前台一站,摆出销魂的照相姿势,引得身后的观众忍不住大笑,这分明是有抢戏的嫌疑。 徐文泽恨不能告诉他,一个行将入木的人,就没必要跟年轻人凑这个热闹了。况且摄影本是外来发明和技术,你玩得再出神入化,对弘扬华夏文明能有多大的帮助? 江山代有人才出,玩不过年轻人还死不认输,就是天大的笑话。 像自己这样闲暇时练练书法,修身养性,有空替人题词,捞点外快,无事喝酒解闷,为即将到来的颐养天年提前打好基础,岂不更好。 杨振皮和徐文泽志趣不相投,并不影响他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友谊。这也许跟家里的猫和狗本非一类,平时还经常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一个道理。 杨福林敬过杨振皮酒,待他放下杯子,道:“老哥果然好酒量,看你喝酒的气度,就知道---” 杨振皮没等杨福林把话说完,哈哈笑着截断道:“我平时除了喜欢将镜头对准山川河流,在田园野地里拈花惹草,也没有其他特别的不良的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喝两口猫尿,可是现在年纪渐渐大了,老伴不允许我贪杯,生怕我喝坏了身子。娘儿们这是这副德性,罗里罗嗦。”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是应该的。嫂子也是一片好意,可见她履行纪委书记的职权,是尽职尽责的。” “那倒也是。其实做人不靠他律,能够自律,岂不更好。” “这个确实有点难度。老哥你现在喝酒有意收敛,如果放开了,我们未必是你的对手。” “不行啦,拳怕少壮,不服老是不行的了。”杨振皮说着,不禁摇头慨叹。 杨福林和于永乐一鼓作气,一起敬了余下在座的人每人一杯酒。 于永乐逐渐感觉到天地在旋转,同时似乎拥有了灵魂出窍的本领,感觉另一个自己脱离了身体,在放任自我地敬酒和说话。 他单独端了杯子给罗必强敬酒,说着自己以前从未说过的话,道:“强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你就是我的伯乐。话不多说,我想对你说的话,全在这杯子里面了。” 罗必强刮目相看,哈哈笑道:“小于你今天不得了啦?走了一圈,还能过来敬我。酒量进步了,看来跟着赵常务,确实有很大的进步。” “今后不管我能走多远,我都会记得,这是强哥你给的梯子。” “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咱俩能够认识,完全是一种缘份。” 于永乐见罗必强没有再说其他话,他自己也不好多开口,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座位。 来之前明明说过有事要商量的,难道罗必强有什么机密任务要单独交待,不便在大家面前公之于众? 于永乐默默坐着,倒被这莫名其妙的疑团搅得有点心神不定。 于永乐正独自纳闷,只听杨福林朗声说道:“酒敬完了,跟各位老兄也打过招呼。今天能够和大家认识,真的是福分,呃---对,我的福气。刚才强哥也说过,本来今晚我是跟县里的一个领导去应酬的,后来听说你们有几个老师在场,我就特意跟领导请了假。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这事绝对是真的。我特意赶来参加这个饭局,也是有事请求的---”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静听杨福林到底所求何事。 “杨局长到底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李敬斌首先侧头眯眼问道。 “斌哥,各位老师,那我就直说了,哈哈。我这人部队出身,没什么艺术细胞,但是有一颗对艺术的追求的心。实话告诉大家,我家里刚装修好,感觉客厅、书房墙上一片空荡荡,心里面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老婆想挂几幅刺绣,可是我觉得花钱买来的东西,总有点华而不实。所以呢,我恳请李老师帮我作两三首诗,徐老师写出来,让我挂墙上作装点。皮哥近来照了什么好照片,来一张让我放大了挂大厅。各位老师,不知道我提的这个请求,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大家听明白了,原来杨福林是求诗、求字、求画。他提这样的要求,可见他是一个有雅好的人。 “这有何难,你说得这么郑重,害得我们刚才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这儿来了。”李敬斌替徐、杨二人,一口答应了杨福林的请求。 李敬斌有理由高兴,因为他平时作的诗,发在朋友圈里都少有人读;现在有人当面诚挚地恳请,算得上史无前例。 他之前对徐文泽的书法,嘴上虽说好,心里却不服气,这多少有点嫉妒的成分。现在借助徐文泽的笔,让自己的诗挂置墙上,发扬光大,以后瞻仰的人也就领略了自己文笔的精妙。 想到这里,李敬斌心里减轻了几分对徐文泽的成见,获得了短暂的虚荣,所以他自作主张,满口答应。 徐文泽也表示,他愿意慷慨赐送墨宝。 杨振皮还没说出自己的意见,只见罗必强拉高了声音,反对道:“这可不成,哪有这样求人的?太便宜他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英雄本色 大家听到这话,有点面面相觑。 罗必强继续笑道:“哪有这样求人的?三位老师,你们千万别这么轻易满足他的要求。杨副,你别怪我拆你的台,这事你确实做得有些不妥当。你想得到斌哥的诗,应该先摆一桌,上两瓶好酒,激发斌哥的创作灵感。得到斌哥的诗以后,再找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请泽哥拨墨挥毫。据我的了解,泽哥有七分酒意,写的字更加洒脱。别看皮哥按快门不怎么费劲,可是要拍到一张好相片,也需要爬山涉水,这事也得在酒桌上商量。所以说,你应该一个一个单独分开求,让我们旁人也能沾沾光。” 大家听了,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莫有错好不容易插进一句话道:“还是我们罗局长想得周到,这个我赞成。杨副,你请客时,我愿意捐献一坛蜂糖酒。我泡了几坛蜂酒,也有一定的年份了,平时不喝,一个人喝也没有意思。现在正好是开坛的好理由。” 李敬斌道:“莫总说得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喝酒是需要气氛的,再好的酒如果只是自斟自饮,完全品味不出美酒的精华,会让酒的价值大打折扣。莫总,你的蜂糖酒我记在心里了。” 杨福林将自己的声音抬高了五十个分贝,道:“吃饭绝对不是问题,我们想找机会向几个老师讨教,还担心不给面子呢。”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高哥。 “各位我的哥呀,不好意思,我来迟啦。来就来,喝一杯,一杯不行对瓶吹。”高哥尖了嗓子,以说唱的声调对大家说。 高哥显然已经微醉,走路都有些踉跄。 于永乐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尽管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依然感觉到高哥鼻子里呼出的汹涌酒气。 “那边的人全部送走啦?”罗必强问道。 “那还用说,收拾他们几个菜鸟,还不像捏螺蛳一样。”高哥举起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同时做出捏炒熟的螺蛳的动作。 “闲话少说,咱们先一起喝一杯。” 众人哗啦啦地站起来,一阵屁股离开椅子的声音。 “叮!”杯子碰到一起,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声音。 于永乐知道这杯酒是无法逃躲的税,赶紧倒进嘴里,左手捏住鼻子,用强大的毅力吞咽下舌台上的琼浆玉液。 他突然想起跟胡蝶说过的碰杯的典故。 胡蝶现在一定还在上班,看来今晚她又只能以素食充腹了。 “各位老哥,都喝得差不多了吧?咱们要不要喊几声‘六六六’?”高哥端着酒壶,给每个人的杯子倒满以后,说道。 罗必强道:“先坐下,你本来海拔就高,再这么站着,我们只能仰头听你说话了。” 李敬斌同时调皮地说:“高总这身材太显眼了,就算是坐着,也是鹤立鸡群一般地存在。” 高哥笑道:“斌哥,这种玩笑已经开过n遍了。我宣布,现在正式进入决战时刻,都准备好了吗?今晚咱们玩个尽兴,甭管他三七二十一,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先砸中我的头。” 于永乐惦记着罗必强有话要对自己说,担心到时喝醉了误事,不想入局,恳求道:“各位老哥,我的酒量跟你们不是一个量级,实在是有心无力,让我坐旁边当一回观众,好不好?” 杨福林道:“小于,在座的数你最年轻,就这样当逃兵,好像不是我们的风格呀?振作一点,捡起男人的雄风,别让这几个老哥把咱们看扁了。” 于永乐毫无志气地道:“杨副,我实在不想让你失望,但确实是力不从心。咱们是同道中人,本是同根生,在这里就不必‘煮豆燃豆萁’了吧?”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坐过来。”杨福林拉开自己身边的一张椅子,招手让于永乐过去,道:“你尽管放马过去,输了酒我帮你喝。”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阵嘻笑声中,于永乐宣布改旗易帜,投奔到杨福林的麾下。 今天跟杨福林初次见面,受到这般关照,于永乐对他的感想更好了。 徐文泽哈哈笑道:“就是嘛,男人千万不能说‘不行’,特别是有女人在场的时候。” “我有个疑问,在这里说出来,全当是学术交流,几位老哥千万不要生气。”杨福林将刚漱口的茶杯放下,笑道:“我们男人好色是本性,自古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说法。可是,像你们这样的年纪,上面有想法,下面还有办法吗?” 罗必强听了,笑着代徐文泽几个人打抱不平,道:“瞧你这问题问的,难道你没听说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 高哥也笑着说:“几位老哥宝刀未老,不但上面有想法,下面办法还多着很呢。毕竟他们走过的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 杨福林抱歉道:“这纯粹是学术交流,几位老兄千万别往心里去。” “高总,你什么时候摆一桌花酒,让我们这几只老牛也闻一闻青草的味道呀?男人喝酒没有女人作陪,越喝越觉得乏味。”杨振皮说。 “这个还不简单,只要杨会长有需要,随时安排。” 李敬斌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影,道:“杨会长号称酒色双杰,果然名不虚传。高总什么时候安排这样的酒席,记得通知一声,咱也想见见世面。” 高哥道:“安排酒席容易,但要说长见识,还得指望您斌哥呢。” “哈哈---” 罗必强道:“三位老哥都是风流才子,年轻时可是唐伯虎一样的人物,窃玉偷香, 风流倜傥。我们这些后辈只能望尘莫及。” 徐文泽突然坐直了身子,摆出厚重的尊严,抗议道:“罗局长刚才说的话,乍听起来像是赞美,仔细一辨,却都在挖苦我们了。你口口声声‘三位老哥’,这是有意和我们这些长辈划分界限,心里面一定在嘲笑我们为老不尊,啊?” 说完,有意大笑两声,降低责备的含义。 罗必强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泽哥,让您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说句实在话,我对待你们完全是以一种敬重的心情来崇拜的。男人好色,英雄本色,这个早已经是大家的共识。可是好色分两种,才子叫风流,像我们这种肚子里挤不出多少墨水的人,只能称下流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酒逢知己 李敬斌说话又回到了他一贯的风格,道:“风流也好,下流也罢,不要有太多的精神枷锁就行了。我们来到世上走一圈,说到底无非就是一个过客,百年后还不是一堆尘土。可是话说回来,能够死于牡丹花下,也不枉为人一生。” 罗必强要消除几位老师心中的误解,抢先说“分析得真透彻!”还说:“这么好的议论,大家非干一杯不可。小于,这杯酒你也得喝。” 于永乐义不容辞地说:“强哥吩咐,我自然奉陪,何况听了李老师精彩的分析,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 于永乐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高哥首先站起来喊口号道:“那么,咱们共同举杯,感谢李老师教给我们应该坚持的人生态度。” 放下杯子,杨振皮有点怫然,道:“刚才李主席说我酒色双杰,我感觉这么高的帽子戴在头上,有点沉甸甸的。酒,我是能喝两杯,可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样给我下定义,好像有点不妥吧?” 罗必强道:“皮哥,你又钻牛角尖了。斌哥的态度已经很明显,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皮哥你也是个才子,风流而不下流,你是我们看齐的对象呢。” 杨福林连声说“对对对”。 杨振皮挤眉弄眼像个顽皮的小孩子,道:“这么说,这个帽子戴着还是瞒合适的,啊?” 高哥道:“闲话别扯那么远,咱们该喊‘六六六’啦。皮哥,我逆时针打一圈,从你这儿开始。” “来就来,谁怕谁,高总的花酒喝不醉。高总,划拳我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可要手下留情啊,不要让我输得太难堪就行了。” 罗必强道:“皮哥,你未战先怯,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这样怎么行。” 杨福林拍着罗必强的肩膀,说:“皮哥这一招叫哀兵必胜,不信咱们走着瞧。皮哥,祝你‘马到成功’,我们绝对精神上支持你。” “那倒也是。” 此时,窗外天昏地暗,房子里人喧马嘶,朝野一片弑声。 杨福林嘴巴凑近于永乐的耳朵,低声道:“还别说,跟这些老家伙喝酒,还挺有意思的。” 于永乐道:“杨副,我久仰你的大名,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今天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我就不敬你的酒了,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别说请教这种话,来日方长,咱们再找时间多多交流。小于,你说话文邹邹的,我听起来有点不习惯。” “可能是我以前看武侠小说太多的原因吧,脑海里总有一种套路在指引,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今后一定改,坚决地改。” “我不是这个意思。外人对我们这些人的印象,说话三句不离‘草尼马’,以为我们都是粗鲁粗暴的人。像你这种性格,在部队时适合做政治工作。我就不一样了,军科出身,以前带兵上演训场,习惯了和大家一起嗷嗷叫着,说话做事相对粗野一些。” “杨副你以前在哪个部队?” 杨福林告诉于永乐自己部队的隶属。原来他当时是一营之长,军改后原单位撤番转隶,他只能含泪告别军旅,转业回到地方。 于永乐听完杨福林的介绍,大喜过望,道:“这世界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咱们以前同在一个师,只不是一个团的。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遇见老领导、老战友。杨副,看来这杯酒我非敬你不可了。” “咱们无分彼此,互相敬。” 于永乐敬酒时把杯子压低,他和杨福林已经成了生死之交。 “杨副,今天人太多了,说话声音有点杂。下个周末有空吗?我来做一回东,你看现在县里面的战友有哪几个熟识的,邀请过来,咱们一起坐坐,叙叙旧,怎么样?” “这个提议很好,可是这个计划定得有点早,很多事情都是临机决断,否则都有可能随时变卦。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我们在部队时制定的周训练计划都有变动的,是不是?” “说得也是。来日方长,以后多找机会见面,希望你多多照顾我。” “照顾谈不上,互相照应是真的。我常跟他们说,同学、同事聚会永远比不上战友聚会来得单纯。因为同学之间还有攀比,同事之间也是各怀心事,彼此之间经常互相看不顺眼。可是战友之间就不同了,只有同甘共苦的那一份纯洁的情谊。” “杨副,你这一句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这一杯我敬你!” 罗必强看见杨福林和于永乐聊得投机,又见于永乐频频敬酒,刮目相看,道:“小于今天表现不错呀?你们这算不算酒逢知己千杯少?” 于永乐道:“强哥,我们当过兵的都是爽快人,这个绝对不是吹嘘。刚才听了杨副一席话,让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所以---” “据我的了解,你的酒量很一般的,难道是杨副的三言两语,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 杨福林拍着于永乐的肩膀,道:“我们强哥虽然没有当兵的经历,可是行事风格非常的果断坚决,他绝对是值得我们敬重的好大哥。” 罗必强听到这句话,心里喜欢,可是他假装不动声色道:“这种话不要当着众人说,我听着难为情。那么,咱们三个一起喝一杯。呃---小于,你说一句漂亮话,好让这杯酒喝得顺口。” 于永乐道:“这个任务好艰巨,现在说得出话就已经不错了,哪还能说什么漂亮话。强哥,你就不要为难小弟我了,好不好?” 杨福林见于永乐被难住,倒替他着急,说:“瞧你小伙子不机灵,按照我们以前部队的规矩,‘一二三,干!’干脆利落,不就得了?” 高哥不但人长得高,划拳的技术也高,他打了个通关,赢多输少。 于永乐的拳术连三脚猫都谈不上,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上场的结果无非像电影里的群演,一出镜便被一掌劈死,连面部表情特写都不给,所以他有点畏怯。 杨福林怂恿他,让他拿出亮剑的精神,就算倒,也要倒在前进的路上。这样说着,于永乐也就卸下包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第一百六十章、马失前蹄 于永乐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后,在他设想的剧情里,本以为可以垂死挣扎一下,作一些无谓的抵抗。能够踩到狗屎,凭运气赢一局,那当然最好不过。 岂知运气这东西,素来靠实力作支撑。就算没有实力,只要勇气可嘉,也还能勉强周旋一下。 于永乐本无战心,又犯了临阵退缩的兵家之忌,所以他挺枪跃马的结果,无非一败涂地,成就了别人的背影。 他被连下四局,输了将近半杯酒。这半杯酒对常人来说虽然不多,却已经严重漫过了于永乐的警戒线。 他刚喝下小半口,感觉肚子、喉咙里一阵泛滥,一股强大的气流汹涌而出,连忙起身,到卫生间里,锁上门,一吐为快。 于永乐洗了把脸,重新入座,心想幸亏刚才吐得忍气吞声,没有让外面的人听见,不至于丢脸丢到国际上。 杨福林看着他还剩下的半杯酒,关切地问他还能不能喝得下。 于永乐连连摆手,说再喝下去,只怕会现场直播,先缓一缓再说。 杨福林拿起于永乐的杯子,将剩余的酒大部分倒进了自己的杯子,只留一点点让于永乐镇守杯子。 “杨副,这酒我喝过了的,你不嫌弃吗?” “说什么话,咱们同甘苦、共进退,这也叫相濡以沫,祸福同享。” “我记住了,我欠你一杯酒。” “你说欠也行,不过得有利息。改天我也喝不下了,希望你也能够替我分担。哈哈!” “那当然。我希望我的酒量能有进步,到时我绝对听从你的号令,咱们是同一战线,只要你给个暗示,让我收拾谁就收拾谁。” 这餐饭同样是吃到一塌糊涂,直至所有的人不胜酒力。 十点多钟,所有的人都说要散场,大家一起起身下楼。 高哥也跟着,送客人到一楼的大厅。 到服务前台,于永乐看账单,掏了手机正准备扫码支付,罗必强走过来了,问这是什么意思。 于永乐道:“强哥,这小数目我承受得起,你就给我个表现的机会,让我买一次单,好不好?” 罗必强口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你给我站一边去,什么时候轮到你出风头!你问一下高总,他敢收你的钱吗?” 高哥站在旁边,笑嘻嘻地对于永乐说:“看来你还不够了解罗局长的为人呀?” 于永乐满心羞愧,自我解嘲道:“高哥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你这儿是凭实力买单。我想插一回队,谁知条件不允许。” 大家前呼后拥,一起出了大厅。 杨振皮走在最前面,他雄赳赳,气昂昂,只顾跟大家说话,没留神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踩下去,失去重心,扑到了地上。 大家听到“哎哟”一声,连忙拥上来,扶起杨振皮。所幸那台阶不算很深,台阶下地势平坦,杨振皮没有碰到什么硬物或者障碍物,保得身体无碍。 罗必强拉着杨振皮的手臂,关切地问道:“皮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看来这地方好久没来了,忘记还有台阶下。”杨振皮挣开罗必强等人的手,拍打膝盖上的灰尘。 李敬斌笑容可掬地打趣道:“杨会长一时失足,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这么一个道理,既要抬头看天,更要低头看路。虽然马失前蹄,终究平安无事。明天早餐我请了,替兄弟你压压惊。” 杨振皮不屑计划李敬斌的风凉话,道:“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这一惊一吓,让大家酒醒了三分,咱们是不是再找个地方吃宵夜?” “宵夜就免了,大家平安到家,改天咱们再聚。皮哥,你还能自己回去吗?要不要叫辆车给你?还有泽哥斌哥呢?”高哥担心他们路上出事,过后追究起责任,自己逃不了干系,热心地问道。 “不用,真的不用。”杨振皮手摆个不停。 徐文泽紧接着说道:“咱们好聚好散,互不相送。我酒醉心清醒,这辈子不会送人,也不需要人家送,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为什么?” “人有时候需要信一点命运,潜意识里预想的东西,过后还真的应验了。我这辈子唯一送过一次人,结果第二天这个兄弟就给车撞死了。事情就是这么邪门,说出来你们可能也不信。” 这句话说中了罗必强的心事,担心他们路上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将首担其责。因此他说:“泽哥,你确定自己还行?” 徐文泽老生常谈,重复他的座右铭,道:“男人千万不要说‘不行’!”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不强人所难了。路上小心,到家发个平安信息。斌哥,咱俩同路,等一下咱们一起走。小于,护送杨会长回家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于永乐此时感觉自身难保,可是受了罗必强的嘱托,也就义不容辞,说:“放心,只要杨会长少一根毛,明天强哥你拿我问罪。” 临走,心里的疑团连着肚子里的酒气同时泛上来,问:“强哥,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罗必强道:“酒后不谈正事,明天你先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喝午茶。” 杨福林调皮地说:“皮哥,咱们道不同,我也不送你了,让这个小兄弟给你保驾护航。小于,听口令:齐步走,一二一!” 杨振皮拒绝坐车,叫于永乐陪他散散步,还说吹一吹晚风,这样酒醒得快。 陪着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几轮的人走路,于永乐有点不情愿。可是受人所托,也只能暂时委屈了自己。 假如是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散步,当然得另当别论。 走到半路,杨振皮酒劲上来了,走路开始一摇三晃,说话胡言乱语。 “小于---呃---你是个好人,我的好兄弟,一辈子的兄弟!”杨振皮手搭在于永乐的肩膀上,一面说一面打嗝。 “皮哥,小心点,这儿有个坎。”于永乐搀着他,一路提醒。 “坎怕什么,路见不平一声吼啊……兄弟你大胆地往前走啊……”杨振皮唱的大概都是他那个年代的歌,于永乐好多闻所未闻。 唱完了歌,继续胡言乱语,说什么:“小于,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这个兄弟,这辈子我交定了,下辈子---下辈子咱还做兄弟!” 第一百六十一章、杨入虎口 于永乐搀着杨振皮,一路附和着他的连篇鬼话,只怕他到时还会拉自己焚香拜把子,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皮哥,你的家到底在哪儿?咱们已经走了二十分钟了。” “往前走,你大胆地往前走。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杨振皮一路莺歌燕舞,于永乐拿他没有办法。 假如他四海为家,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他浪迹天涯? 这可如何是好? 不能再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永乐心生一计,道:“皮哥,我看你是迷路了,借你电话用一下,让我跟嫂子说句话。” “哪个嫂子?” “当然是我的嫂子,你的夫人。” “我扶人?我谁也不服,我只扶墙!”杨振皮说完,脚下踉跄,险些带着于永乐摔倒在地上。 今天碰上这样的人,于永乐只能自认倒霉。送佛须得送到家,他说:“皮哥,你小心点,我刚才跟罗局长保证过的,不会让你掉一根毫毛。要是你摔坏了,我明天不好向罗局长交代的。” “你没必要跟他交代,罗必强算什么鸟……往前走,莫回头。兄弟,你听我说,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 “皮哥,先别唱歌了,先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儿?” “我的家?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于永乐气得几乎要抓狂,正在无计可施,杨振皮电话响了,是他的老婆打来的。接通过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气势汹汹地直接问罪:“你死哪去啦!怎么现在还不回来?你到底死了没有?死了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一口棺材给你。” 那婆娘竹简倒豆子一般,收都收不住,电话里只顾劈头盖脸地骂。杨振皮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幽暗的路灯映照着面红耳赤的脸。 于永乐好心替杨振皮解局,心想自己一个陌生人,无论如何,对方总该给点面子。因此他接过电话,道:“嫂子,皮哥跟我在一起呢。他喝得可能有点高了,记不清家住哪儿了。” “哦,他还没死呢,我以为他死了,你帮我直接送到殡仪馆去!” 于永乐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恶毒的骂人的话。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天总算见了一回世面。也许是最后一句杀伤力太强了,于永乐倒有一会儿的哑口无言。 “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你说。” “把他送到春光路173号。” 对方下了这么一句命令,直接挂断了电话。 于永乐把电话还给杨振皮,耳朵里仍有嗡嗡响的声音。他突然间醒悟过来,难怪罗必强那时候千叮万嘱,要把杨振皮安全送到家,一定是知道他喝高了脑子会短路;而他们一定都知道杨家有个河东狮一样的母老虎,所以都避之唯恐不及。 春光路离这儿并不远,估计也就一公里的距离。于永乐知道目的地以后,一路催杨振皮快马加鞭。心想只要把他安全送到家,自己使命完成,信息一条给罗必强禀告,这一页便翻过去了。 杨振皮刚才被老婆痛骂过后,仿佛喝了一碗解酒汤,额头上泌出汗来,人变得清醒了一些。到了他家楼下,按了几下门铃,楼上亮起了灯,随即传来楼梯响的声音。 门开处,一个胖女人现身,对于永乐熟视无睹;伸手出来,一把揪住杨振皮的耳朵,如提孩童,径直上楼去。走到一半,传来杨振皮哀嚎求饶的声音。 于永乐呆立原处,摇头苦笑。他掏出手机,给罗必强发信息复命:“杨入虎口,顺利交接。明日若无讣告,皮哥便是安好。” 罗必强几乎秒回复道:“辛苦了,兄弟!” 于永乐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果不其然,胡蝶只炒了两个简单的素菜作晚餐,一个红烧茄子,一个上海青,此外还有她最爱吃的酸木瓜片。 他看见桌子上简单的摆设,过意不去,从背后抱住她,柔情似水地道歉道:“对不起,今晚丢你一个人在家吃饭。” 胡蝶闻到了他嘴巴里呼出的浓浓酒气,有点嫌恶道:“怎么喝这么多酒?” “我也不想喝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哎!” “我就不信,又没人逼着你喝。也许这是你们男人贪杯的最好的借口。” “我不需要借口,也不想跟他们在外面胡吃海喝,我宁愿在家陪着你,和你一起吃粗茶淡饭。” 于永乐说这句话,本来发自内心,并非有意煽情。胡蝶听了,竟有种莫名的感动,笑道:“呵呵,吃了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看不出来你这人竟然这么不厚道。这种话让请客的人听得见了,非在心里骂你不可。” “他在心里骂是他的自由,只要没让我听见。” “你现在肚子里揣着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当然有资格说风凉话。” 于永乐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 胡蝶见背后鸦雀无声,知道自己胜了这一回合,心上高兴,抬手抚摸正从背后抱着自己的于永乐的脸颊,道:“怎么脸这么烫?你是不是感觉有点头晕?” “不是有点,是非常的晕,不过现在比之前好多了。告诉你,刚出饭店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走路身子都轻飘飘的。我自己都自身难保,偏偏还得送一个人回家,而那个人连自己家的方向都说不清,把他送到家比去西天取经还难。” “别说这么多了,我先去给你煮一碗姜汤。” “姜汤只能发汗治感冒,不能解酒的。我现在感觉有点口渴,请你泡一杯柠檬水给我。” 胡蝶起身,帮于永乐清洗了杯子,捡了两三片干柠檬片放到杯子里,倒进温开水,给他端过来。 于永乐从洗手间出来,看见桌子上摆着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道:“这水有股淡淡的甜味,你是不是加了糖?” “我加了点蜂蜜,让你润润喉咙。” 于永乐想起杨振皮在楼下被老婆拧着耳朵的经历,感受着此刻胡蝶的善解人意,心里一阵温暖,感激地说:“胡蝶,你真好。我确定你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呃---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