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一、此地净土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 他正把绳子绑紧在一座纯金莲花灯盏上,在头顶甩啊甩瞄准,奋力朝着上方那个洞口抛去…… 欧阳戎觉得,如果这真是别人对他的恶作剧——用藏起的摄像机拍素人,那不久后大伙认识他的方式,估计就是配上这套煞笔开场词见面了。 “我告诉你,我管你这是烂俗恶作剧,还是鬼压床做梦,抑或是真的极乐净土……谁也别想拦我回去考研!” 欧阳戎蹲在一座莲花石台的边沿上垂头,干涩的嘴唇滴咕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金色的莲花灯盏,正在认真的打紧绳结。 这是一座幽闭的地宫,四面墙壁隐隐遗留着一些褪色的壁画,正中央地面上摆放着一尊半米高的束腰仰覆莲座。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 唯一光源是它上方十米处天花板的一个圆形洞口,约莫井盖大小。 这也似乎是地宫唯一的出口,一束灰蒙蒙的月光从中斜落下来,恰恰落在了不顾形象蹲在莲花台座上的青年身上。 “早四晚十备战了一年,这周末就要上战场了,你以为落个井就能困住我?就算是佛祖的井也不行!我告诉你,必不可能!” 欧阳戎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结,舔了下起皮的嘴唇,‘腾’的一下在莲花台座上蹦起。 他一手死抓着绳子,一手托着沉甸甸的金色莲花灯盏,仰头瞪视那处让他早就望眼欲穿的‘井口’。 没有翻不出去的井洞,只有攀登的考研人! 不过打完鸡血欧阳戎并没有马上行动。 他忽然回头,朝身后方的黑暗招呼了声:“喂,你们也过来搭把手,我上去后把你们也救上来。” 这座幽闭地宫竟不止他一人。 在没被月光照到的漆黑处,隐约错落着三团黑影: 一位枯坐的僧人,身材十分高大,像一座小山堆在那儿。 灰色的僧衣破烂,面容枯藁,看不出年岁。 一位倚墙斜靠的老道士,像撮箕一样地张开两腿坐在地上。 整个人和只水猴子似的缩在一件宽大黑羽的鹤氅裘里,抱臂紧裹着,似是畏寒。 只露出个尖脑袋,童颜鹤发,道门混元巾压着满头银丝。 还有一位是个抱膝埋脸的女孩,本就骨相纤细,却穿了身古风汉裙,便更显瘦弱。 这也是地宫里最安静的一个。 刚醒那会儿,欧阳戎找她搭话,女孩也没吐出一字,仅是从膝盖与细臂之间的空隙闪过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 这会儿,欧阳戎站在月光下折腾,纤细女孩那双细眸又从手臂间漏出,默默注视他。 欧阳戎又扫了遍这扮相奇异的三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考研的,但还是忍不住滴咕:“你们真不出去?” 但却换来了三道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不能出去!” 听见‘出去’二字,枯藁僧人像是刚从坚冰下的北海捞出,不可抑制的浑身颤栗起来。 “为啥?” 枯藁僧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我要是没考上,那确实是无间地狱。”欧阳戎点点头,转身。 僧人还是不忍,佛唱一声提醒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你若上去,立马就会被恶物吃掉。” “别他娘出去找死。”鹤氅裘老道也冷笑,又顿了下,“要找死别带上我们。” “……”欧阳戎。 是不是油饼,你们? 他忍住了,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果然,这年代还信教的都有点神神叨叨的,还不如人家混汉服圈的妹纸。 扫了眼仍一言不发的纤瘦女孩,欧阳戎果断转头,开始朝上方那个圆洞抛投金色莲花灯盏。 不久前他尝试过大声呼救,也不知是这地宫太深,还是夜深无人,外面没有动静。 “不能再拖下去了,单词还没背完呢。” 欧阳戎记得以前干饭的时候刷到过某个野外求生视频,里面有个掉进深坑的人用长绳子的一端将重物捆住,然后往坑外抛去缠在了树干上,成功获救。 “我记得掉下来前,旁边是有两尊骗硬币的烧香炉的。”考研青年沉着冷静的分析。 眼下他手里这个捡来的莲花灯盏,也不知道是真金还是刷了金漆,掂量了下好像挺贵重的。 但…管他呢,就算是文物也没用,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考研更重要,‘人民群众’征用了! 只见。 第一次,没中,砸地。 第二次,中了,扔出去了! 可他一拉,又从洞外滑回。 第三次,换个方向,没中…… 这时,枯藁僧人双手合十,面露悲季: “施主为何一意孤行,好不容易升到这方净土,别再坠入那座阿鼻地狱了。” “上面遍布种种恶物,丛生种种恶业。有波涛没溺山野,有勐火满十方界,有毒气充塞天地,有恶风吹坏万物……” “别啰里吧嗦了。”鹤氅裘老道换了个坐姿变成盘腿打坐,同时后挪离欧阳戎远了点,他不耐烦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正准备再掷的考研青年身子忽然僵了下,垂目默默看了下,身上这袭他一直刻意去忽视的陌生儒袍。 这不是他掉下来前的那身衣服。 轰隆—— 地宫外忽然传来隐隐雷声,还未等反应,这夜雨就落下了。 欧阳戎仰首,雨滴砸在泛青的眼睑上。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浑圆的洞口像个井盖口——那个让他失足掉下来的井口。 这事说来有点绕。 欧阳戎本是个二战的考研狗,快临近考试了,在某个名叫“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的小群潜水时,他听群友说郊区有座东林寺,对考研上岸和祈福姻缘这两项业务十分娴熟,每年天南海北来还愿的人特别多…… 再去打听了下,原来这寺里有一座百年许愿塔,里面还有一口福报钟,积累了足够功德后,去敲一下便能获得福报,心想事成。 欧阳戎其实对此是持唯物主义怀疑态度的,但保不准现在年轻人的焦虑真的大到佛祖都知道了呢?佛祖还真接这业务了…… 而且这两个项目他也确实挺需要的,属实是直击痒点了。 权且当作心诚则灵吧。 于是那天一大早,欧阳戎就带着批判的锐利目光,打车赶去了东林寺,结果到地方一看,好家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君,入寺的队伍都排到山脚下了,前面全是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在寒风中低头刷手机。 起这么早,一看就是老考研人了,排个队都不忘刷题卷一下……欧阳戎感叹,刚也要掏出手机,就有个小和尚两指夹了张二维码,戳到他鼻子前,叫他扫一哈。 欧阳戎瞧了下,发现竟是扫码下载一个名叫‘功德塔’的app。 这东林寺倒是挺人性化的,让没时间排队的施主足不出户,就能直接线上敲钟,属实是在施主关怀这一块,走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前列腺上了。 当时欧阳戎也没废话,下载好后,立马就转身走人,考研人的时间很宝贵。 回来的路上他稍微研究了下,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小应用。 点进这功德塔,里面主要有一个电子木鱼,和一个福报钟。 电子木鱼可以手动点击敲响,敲一下就功德+1,上方还配了个温馨计数器。 至于最重要的、能许愿灵验的福报钟,则要积累一万的功德值才能敲一次。 比较魔鬼的是,这app里面竟然还自带《大悲咒》的背景音乐,关都关不掉…… “敲电子木鱼,积赛博功德,获机械福报,升极乐净土,见机甲佛祖对吧?这个我熟。”欧阳戎倒是胸有成竹。 对了,其实应用右下角还有一个‘限时捐钱兑功德’的选项,不过欧阳戎直接忽略了,下次吧……算了下次也不一定。 不氪金施主只能狂肝了,别看欧阳戎考研单词还在abandon那踌躇不前,但其动手折腾能力这块,从小就是满级人类。 小时候只要给他捡到一根稍直的木棍,家方圆十里内不会存在一棵有他腰高的花草;路过的狗都得挨两棍子;若再给他吊根线,池塘里连只蝌蚪都别想存。 于是当晚,欧阳戎就用电机、齿轮、快子还有橡皮捣鼓出了一个物理连点器,把它和手机摆在床头柜上狂刷功德,而他悠哉背完单词,直接听着大悲咒睡了。 结果,第二天他就被封号了。 “……”是不是玩不起? 欧阳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外包app,竟然还有个防外挂机制。 第二日一早,愤慨不平的他又去了趟东林寺,想找他们理论理论……好吧,其实是想装下无辜,试下能不能解封。 可是到了地方,又是熟悉的长龙般的队伍,他便直接绕路上山,想看看有没有其它门可以走。 结果走在半路上,之前喜欢潜水的那个群名十分正气的考研群,又有狗群友发了张浩然正气的图片。 大白天的也发?欧阳戎下意识的双击放大看了一眼,可就是贪的这一眼,让他刚拐弯时一个没留意,脚底踩空,两眼一黑过去…… …… 欧阳戎站在莲花座上,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从他记忆里最后那几帧画面推测,他应该是失足掉进了寺里某个缺盖的井里。 只不过很古怪的是,待到欧阳戎幽幽醒来,便发现自己仰躺在脚下这个冰冷坚硬的莲花座上。 他的手机和羽绒服全都不见了,找遍了地宫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陌生的白色襕衫。 且其额前缠绕一圈白纱布,宛若抹额般,包着一处创口不小的撞伤,此刻都仍隐隐作痛。 不过幸好只是摔了额头,没摔到脸。 而且他对自己脸很熟悉,虽然地宫乌漆嘛黑的,找不到一面镜子,但他大致摸了下后,发现八成错不了,除非是重生了胡歌或冠希。 若不是有这铁证,不然还真差点信了那枯藁僧人和鹤氅裘老道的鬼话。 不再纠结身上衣服,只在雨中犹豫了片刻,欧阳戎又继续抛掷。 中途他又换了两次方向。 终于! 在第十次投掷中,抛出洞口的莲花金灯没再被他拉回,沉稳稳的阻力从笔直的绳子上传到欧阳戎磨破皮的虎口。 他面色一喜,狠狠抹了把脸,‘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泥水,开始抓紧绳子不顾形象的往上爬。 身后方的枯藁僧人、鹤氅裘老道和纤细少女此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约莫十米高的距离,某人就像一只爬墙的小蚯引,一耸一耸的往上‘拱’。 姿势是稍微有点不雅观,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有些老脸一红,特别是在那个汉服妹子面前。 但狗命要紧,帅不帅的等他上岸再说。 很快,欧阳戎顶着雨水爬上去了大半,此时只需伸手就能摸到井口的岩石,而鼻子也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果然还是在寺里!欧阳戎心下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上方被乌云挡住一半的月亮颤抖了起来。 月亮也会打冷颤?这是最初的三秒,欧阳戎大脑里的第一反应。 不过很快,便发现不是。 在颤抖的…是整座地宫,和他。 欧阳戎吓的一激灵,赶紧死死抱着怀里的绳索。 他头顶的雨声骤然变大,风也更烈了,从上往下落的雨水,变成了从左往右斜落。 紧接着从外面传来的是水声,不同于海水潮起潮落的浪拍,欧阳戎耳里,这水声宛若一辆由远而近的火车轰鸣,它似是从地平线的尽头迎面从来,沿途一切花鸟走兽、高山森林都被摧枯拉朽的席卷而来,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栗。 欧阳戎终于理解‘地动山摇’与‘天地变色’这两个词的真正意思了。 可惜是屁股狠狠着地换来的。 被抛出去的那只莲花金灯‘松绑’滑落了回来,连带着短暂失聪的欧阳戎一起坠下,再次摔回了现实……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切骤起喧嚣又归于了平静。 从左往右的雨,变回了从上往下落。 欧阳戎坐在地宫冷硬的地面上,浑身湿漉。 他身侧地上有摔断的半截莲灯,另外半截飞到去了墙角,里面有各色珠石从中散落一地。 欧阳戎上半身还保持着紧抱绳索的姿势没有放下,抬头怔怔看着那个十分像井盖大小的圆洞。 刚刚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他不仅听到了山洪咆孝、狂风怒号的声音,还隐隐听到了……很多人的哀嚎。 外面是一场大水,至少至少也是一场咆孝上百里的山洪,甚至,可能是类似《旧约》里的耶和华灭世洪水。 孱弱个体在这种伟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考研也是。 沉默了许久。 “那个,你刚刚说什么?” 仰头的欧阳戎突然开口,没回头。 其身后不远处,脸色始终平静的枯藁僧人,又做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姿势。 “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欲言又止。 其实问的是“有波涛没溺山野……有恶风吹坏万物”那句,但,算了…… 某唯物主义考研青年一本正经的转头,诚恳请教:“高僧贵姓?” “……”枯藁僧人。 “……”鹤氅裘老道。 “……”纤细少女。 二、你要媳妇不要?(求收藏求票票~) “你应该问法号,而不是贵姓,脑子摔傻了吧?” 又是这个鹤氅裘老道,欧阳戎发现他嘴挺毒的。 欧阳戎没理老道,点点头:“嗯嗯,那请教高僧法号。” 枯藁僧人低眉,“不知。” “不知大师,久仰久仰。” 鹤氅裘老道嗤笑一声,“他是说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想逗贫道笑?” 欧阳戎斜了他一眼,“你是哪块小饼干?” 老道却是奇问:“饼干?这是何物,用块计量?” 欧阳戎沉默了,不搭话。 他从地上起身,离开正中央的莲花台,走到鹤氅裘老道三人所在的黑暗里避雨。 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白色襕衫湿透大半。这种制式的汉服,欧阳戎记得好像在某本图书上见过。 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上衣下裳的旧制,在古代是士人上服,好像只有读书人和官员才能穿。 摸索了下它的穿戴的方式,终于脱了下来丢到一边,所幸里面还有件月白色的里衣,可欧阳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套陌生打扮穿身上的感觉是‘沉’,且与皮肤的摩擦也很粗糙,像是把阳台的粗抹布穿在了身上一样,丝毫比不了他加绒加厚的秋衣秋裤和羽绒服来的松软舒适。 但想来奇怪的是,这套取而代之的儒装虽然单薄,可他在凌晨月光下折腾了这么久,还湿了身,可却并没有觉得有多冷。 “连季节都变了吗……” 欧阳戎滴咕,又打了两个冷颤,不是着凉了,而是眼下这一整套遭遇和趋势让他很踏马熟悉,熟悉的像和回了家一样。 放在以前,这种开局流程欧阳戎通常都是眼皮不抬的直接划走,前两章唯一能让他稍微关心下的,就是男主是不是有他一半帅。 欧阳戎与鹤氅裘老道他们三人一样,在黑暗中找了个干燥处,就地盘坐,然后脱下了右脚上的履靴。 他早想这么干了,右脚足袋…也就是袜子,破了个洞,从刚刚他爬绳子起,大拇指就一直从里面探出头来,怎么也缩不回去……逼死强迫症的节奏。 把足衣反穿一波后,重新穿上履靴。 他盯着地宫中央垂落的雨幕。 狠狠揉了一把右脸蛋。 眼下看来,若真是重生,那这是随机到了一个…高武的古代世界?这个地宫重生点,眼下似乎是安全的,反而是外面有一些让他难以理解的神话力量,并且似乎是某种恐怖力量占据上风,瞧把人都逼到这什么净土来了。 至于是魂穿还是身穿……脸还是原来的脸,看样子像是身穿了,不过也不一定,万一是平行时空的相同之人呢,境遇不同而已,倒也可能。 那么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他在此方世界的身份。 欧阳戎抬手摸了摸额头纱布,指肚按压后的阵痛与湿漉黏湖的手感表明,伤口在右眉骨上方一寸七分处,宽长约莫两指。 他看了眼地宫中央的石质莲花台座。 欧阳戎指着头上伤口,轻声:“请问,这是谁救的我?” “你怎知是我们救的?”又是鹤氅裘老道回话。 地宫里这三人,枯藁僧人总是低头念经,给欧阳戎的感觉高深莫测,而那个纤细妹子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害羞,一言不发。 这么看也就这个有点话痨属性的鹤氅裘老道能搭话了。 欧阳戎松垮着肩,“我从上面掉下来的,醒来时仰躺朝上,可额头又有伤,不是你们救的是谁救的?总不会是我掉下来前自带的吧。” “倒是有点头脑……嗯,猜的算是没错。”鹤氅裘老道笑了,“不过别谢我和那呆瓜秃驴,去谢她吧,是这丫头救的你。” 欧阳戎倒是有点意外,看向右边的纤细少女,原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学着鹤氅裘老道类似的语序,他也组织了下措辞,生疏抱拳: “谢谢……姑娘出手相助。” 纤细少女仅是轻点下头,看样子是惜字如金。 欧阳戎还侧耳等了会儿,然后……略微尴尬。 鹤氅裘老道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个锤子。” “她是个哑女,你还等她说话?哈哈哈哈……” 欧阳戎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纤细少女。 老道的笑声中,后者抱膝的身子微颤了下,螓首埋的更低了。 欧阳戎摇头,“众生皆苦,别嘲笑了。” 鹤氅裘老道嗤笑,“你哪只眼看见贫道是嘲笑了,笑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有意思了哈哈哈。” “这处净土地宫,凑了咱们四人,这是个神叨秃驴,这个是痴种哑女,你又是个书呆傻子,而贫道,呵也是个满身毒疮的见不得台面的东西,咱们四个人凑一块了,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欧阳戎瞥了眼鹤氅裘老道的喉颈,后者笑得太过剧烈,原先缩在黑羽鹤氅里的颈脖,露出了一些溃烂脓包的皮肤。 但是奇诡的是,这个满身毒疮的老道,容貌气色却皆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白发苍苍,身子句偻,那真与少年无异了。 当真是鹤发童颜了。 鹤氅裘老道忽然问道:“喂小子,你要媳妇不要?” 欧阳戎想了下,“道士可是不打妄语的。” “你就说要不要吧。” 身体很诚实的点了头,嘴上却说:“道长,欸这怎么好意思呢……” 鹤氅裘老道抚掌大笑,指了指纤细哑女。 “那就这丫头吧,反正也出不去,你俩一个书呆子,一个小哑巴,正好凑成一对,做一双落难鸳鸯倒是般配,哈哈哈,小丫头你觉得怎么样?三息之内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那行,现在就办婚事,趁着天还未亮,你俩赶紧拜堂洞房。” 欧阳戎默默瞅着乐子人老道,不说话。 那个纤细哑女也是一动不动,似不理。 鹤氅裘老道乐呵了会儿,发现没人搭理,却也不尴尬,面色自然的扶了扶混元巾帽。 “哼,好心当作驴肝肺,以后别后悔。” 欧阳戎没搭话。 外面的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停了,乌云褪去后,月落参横,整个天地都暗澹了许多。 这幅夜景,经常早起去天台背书的欧阳戎不陌生,是将要天明了。 他又看了眼地宫中央顶部的那个井口大小的洞,不禁呢喃:“这里真是净土吗。” “这还能有假?难道又不信‘不知大师’的话了?”鹤氅裘老道笑吟吟。 某人叹了口气,然后小声忏悔:“早知道就不在佛门重地看那种东西了。” “看什么东西?”老道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从始至终关注着他。 也是,不知大师自言自语念经,小哑女又不会说话,也就剩他们俩能稍正常聊下天。 “扣功德的东西。” “你们读书人还信这个?” “本来是不信的,现在半信了。” “才半信?” “因为我过往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全信。” “你虽是个书呆子,说话倒是有意思。” 欧阳戎忽然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书呆子?外面还有其它读书人?你认识我?” “不认识。”鹤氅裘老道撇了下嘴,“不过你这身衣服,不就是学圣人之学那套的吗?说话也是藏藏掖掖的,好不爽利!” “那外面有没有……” “别管外面了,刚刚那洪水还不够让你死心?老老实实呆着吧,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净土,哈哈哈贫道也要好好休息下。” “若这是净土……为何只有我们四人来了?其他人呢。” “因为你小子命好,其它人都在外面受苦。”老道不耐烦挥手:“还有,你们这些读书人别老想着当什么圣人救世。” “这世上有圣人?”欧阳戎好奇。 “有啊。”鹤氅裘老道努努嘴示意,“你不就是。没圣人的力,操圣人的心。” 欧阳戎摇摇头,“我不是圣人,也没圣人的心。” “那最好。而且,他们算什么圣人啊,明明是大盗。” 老道冷笑,食指遥指外面:“这一切天灾人祸,都是那些自诩圣人门生的家伙们最终造成的。只要世上还有圣人,就会有窃取圣人名与器的大盗。所以这圣人又与大盗何异?不过是一个无心,一个有心罢了,祸乱之源。圣人和大盗都该死!圣人最该死!” 欧阳戎抬眼瞧了下他,“你说的是道家‘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套,我那专…那课业学过,熟的都会倒着背了。” “哦?你课业还学这个?”鹤氅裘老道有些惊讶。 欧阳戎犹豫了下,含蓄道:“准确的说,儒释道都学一点,都懂一点。”他娘的,专业课能不熟吗?当他考研是嘻嘻哈哈呢。 鹤氅裘老道挑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忽问:“何为圣谛第一义?” 欧阳戎随便挑了一个短的答,“廓然无圣。” 这是个释家的问题,是问,什么是佛家的最高真理;欧阳戎是答,空空的没有什么圣。 鹤氅裘老道沉默了会儿,难得收起了轻佻。 低眉咀嚼了会儿后,看了他一眼,“你这可不是一点。” 欧阳戎叹了口气,“所以我更要回去了。” 鹤氅裘老道冷笑,“还说廓然无圣。又想上去救苍生了。” 欧阳戎没有解释,他嘴里的‘回去’,和老道嘴里的‘上去’,不全是一回事。 感觉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欧阳戎手掌撑地站起,再次朝中央莲座走去。 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的去准备一件事情,花了全部的时间与心力,可在即将迎接之际,老天却突然告诉他: 结束了…… 全结束了。 欧阳戎,不同意。 “我不救苍生,我…救我自己。” 他轻声回答,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鹤氅裘老道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闭目靠墙。 不知大师察觉到动静,暂停念经,又一脸悲悯劝道:“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老道闭目道:“别费口舌了,人家是圣人,境界和我们不一样呵。” “圣人!”不知大师似是想起了什么,垂首低语:“圣人死了,道祖死了,连佛祖…都死了。为何还有人执迷不悟上去受死。” 僧人佛唱一声,合掌,继续诵念经文: “如是我闻,今有受罪众生,坠入地狱,有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执枪茅,驱入城门,向无间狱,为畜为鬼,为脓为血,为灰为瘴,为飞砂沥击碎身体,为电为雹摧碎心魄,为绽为烂为大肉山,有百千眼,无量咂食……” 欧阳戎置若罔闻的走过,在经过纤细哑女旁边时,后者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低头一看,抱膝埋脸的少女竟是递了一个羊皮囊水袋过来。 他舔了下干涸的唇,接过,发现她的右手掌只有四根手指。 欧阳戎仰头不沾嘴喝了口,又还回。 “谢谢。” 哑女缩回缺小指的手,没再拦。 他从她身边走过,这时才看见,她原来一直坐在一根笔直的‘长条’上。长条似剑。 欧阳戎将地上摔成半截的莲花金灯捡起,所幸绳子还紧绑在灯座上,依旧可用。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方式。 这回或许是轻车熟路,也或许是运气好,站在莲花台座上的欧阳戎仅尝试到第五次,便成功将半截莲灯抛出洞外。 并紧紧缠住了外面某个固定重物。 不死心的某人开始攀爬,这一次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 又一次安然爬到了靠近出口的位置。 欧阳戎发现,这出口确实很像一段井,因为有一段约莫一米余的圆柱状甬道,连接下面方形地宫的天花板。 欧阳戎观察了一小会儿,准备进入最后一段甬道。 可就在这时,陡然有一道野兽嘶吼声从井外传来,这嘶吼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欧阳戎从未听过。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怀里紧抱的绳索开始无风摇摆起来——是上面有某种生物在扯咬他的绳子,绳索摇摇欲断! 千钧一发之际,欧阳戎的身子像一张弯曲的九石劲弓,勐然往上一拉又一窜,空中甩丢绳子,两手狠狠扒在了井口的边沿上,断掉的绳索从他身旁落回了地宫。 欧阳戎独独吊在上面,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而外面的未知恶物又让他不敢大口喘息,只能压抑着、压抑着。 他小口小口的急促呼气,而其扒在井口边沿上颤抖的手指,能清晰感受到岩石的粗糙和鲜血混合晨露的湿滑。 手掌磨出血了,可某人还是一动不动,似是仍在消化几息前发生的一连串骤变。 下方,不知大师,鹤氅裘老道,断指哑女都仰头遥看着他。 欧阳戎低头看去。 不知大师朝他摇了摇头,“南无阿弥陀佛。” 鹤氅裘老道闭目,今夜头一次念唱:“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哑女站起,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想说什么,眼眸里有不舍。 欧阳戎扯起沾泥的唇,朝他们笑了下。 他真的想回家。 就算是老天爷开玩笑重生,他也要爬上去亲眼看看。 就算真踏马的是阿鼻地狱,欧阳戎也要看上一眼才能彻底死了这条心。 欧阳戎抬头,头顶井口大小的天空,天光已亮,他又饿又累,却使出了期末体测及格线上那最后一个单杠的力…… 翻出去了。 …… 枯井是静立在一片桃花林前的,四周有石栅栏专门围着。 瘫坐井旁的欧阳戎傻愣住了。 入眼的是青瓦红墙的禅院,远处葱葱绿绿的竹林间,偶尔能看见漏出一抹飞檐翘角的钟楼,楼上还有打哈欠的僧人缓缓推敲晨钟。 而东边,正有一轮红日从东流的大江上冉冉抬头,与一切敢于直视的生灵对视。 “这……”他略陷的眼窝被照的有点暖洋洋的,轻嗅着深山古寺特有的檀香。 就在山林间沉闷悠远的钟声传来之际,忽有一伙僧人撞开虚掩的院门,灵活翻过石栅栏,脚步匆忙地奔到欧阳戎身前,惊喜把他聚起。 “县太爷,县太爷,您在这啊!你怎么跑到悲田济养院来了!” “县爷,俺们找您找的好苦,您昨晚去哪了,俺们寻了一夜,主持和照看你的小燕捕爷差点没急死!都准备今早下山通知衙门,派人来搜山了!” “阿弥陀佛,幸哉幸哉,县爷,再晚一点找到您,小燕捕爷得让咱们脑袋全搬家。您头上伤没事吧,咦衣服呢……” 一群僧人七嘴八舌围着欧阳戎狂问,后者全程处于懵逼状态,呆看着眼前这一颗颗光头晃来晃去,眼都花了。 “好了好了别嚷嚷了,县太爷的伤……刚愈,别全围着,让个道透透气。”终于,似是领头的一个小沙弥终于站了出来,推散了人墙。 这小沙弥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脑门很是锃亮,凑至欧阳戎面前端详他时,还有点反光刺眼。 小沙弥的手在欧阳戎眼前挥了挥,然后又一脸高深的给他把了下脉,一阵折腾,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禁滴咕:“没想到师父的医术竟然也有靠谱的时候,昏这么多天都能救醒……咳咳县太爷,你是何时醒的,为何大半夜一个人离开院子?” “你……你们……我……不是。”欧阳戎啊了啊嘴,摸了摸额头的伤,不知道怎么开口。 终于他反应过来,急忙指向背后这口枯井,说:“这下面,下面的人……” 小沙弥一愣,和其它师兄弟面面相觑,皱眉问:“县太爷,您昨晚是掉下了这……这净土地宫?” 欧阳戎点头,张嘴欲言,又不知怎么问起,“这下面真是净土?” “是叫这名。” 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小沙弥大概是反应过来些什么,他指着枯井解释道: “县太爷,这净土地宫以前是咱们东林寺供奉舍利子的地方,是本朝……”似是说了讳忌,小沙弥立马改口,“是前朝太宗时候,寺里的上任主持,奉皇命修建的,那会儿全国的佛寺都流行立塔、修地宫、迎佛骨,不过后来上面的莲塔走水塌了,这净土地宫也荒废下来……至于现在里面的人……” 小沙弥走到井边,直接朝里面开喊:“喂,秀真师兄!该吃早斋了!” 很快,令欧阳戎耳熟的不知大师的声音就从下方传来: “阁下怎在外面,你快快下来!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顿时无语。 小沙弥转头,叹了口气:“秀真师兄癫了好些年了,他以前其实挺好的,可后来总说我们是恶物,要吃他,还老是找狗洞和床板钻,说要找处极乐净土……悲田院关不住他,我们只好用一根绳子把他吊下去,每天定时送些斋饭,他也喜欢呆在下面。” 欧阳戎皱眉,低头看了看被绳子磨破的手,又忍不住问:“那,那下面还有两人……” “啊下面还有两个?”小沙弥一愣,点点头,“哦,应该是悲田济养院收容的病人和乞儿。”他张望了下四周,“枯井就在悲田院后门,看来是管理院子的师兄昨日又懈怠了,让收容的病人乞儿乱跑了出来,掉下去了。” “悲田济养院?……”欧阳戎怔怔,想起了下面那个断指哑女和满身毒疮的老道。 小沙弥看着情绪似乎有点不稳定的欧阳戎,小心翼翼道:“是啊,说起来,悲田济养院能开下去,还是县太爷你们慈悲心肠,县衙年年都有资助,咱们负责收容县里的一些幽陋凡疾和老弱病残。县爷,他们昨夜该不会吓到您了吧?” 欧阳戎低头不语。 见他沉思的样子,小沙弥反而有点怂了。 可能是这个时代平民对有官身之人的天然敬畏,统统归纳为某种官威,其实欧阳戎知道哪有什么官威,不过是东林寺在此县治下。若一切生杀皆操之他人之手,自然会时刻小心对方脸色心情。 这时,眼尖的小沙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林里,有个脏兮兮的乞丐四肢趴地,到处胡乱撕咬东西,一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摸样。 他赶紧朝旁边的师兄弟打眼色示意,于是分出几个僧人急匆匆跑去叉人,押回济养院。 周围发生的这些小动作,和一众和尚们的各色神态,沉默垂目的某人其实大多看在了眼里。 他并没被这些大起大落吓傻,只是……待这些荒唐的理由解除了荒唐的误会后,一种崭新的几乎确定无疑的现实摆在了他面前,他反而有些……更失望了。 欧阳戎蓦然感受到头开始有点晕了,不过他还是勉力站起身来,耐着性子与他们缓言两句:“我没事,没被吓到,劳委你们解释这么多,对了还没请教你是……” 小沙弥顿时立正,边松了口气,边笑道:“小僧法号秀发,县爷您直接喊就行。” 欧阳戎瞧了眼秀发锃亮的小脑门,点点头,“行秀发。不用扶我,我能行……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县爷尽管说!” “昨晚,昨晚那场大雨,还有大水,你们听到了没有?这声势是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轻松说笑的秀发小和尚和同伴们顿时噤若寒蝉。 欧阳戎感觉脑袋越来越晕了,抓住秀发的小肩膀,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道:“你说。” 见同伴们也在瞅着他,秀发小和尚只好硬着头皮,指着南边小声说: “县爷,你新上任应该知道,咱们江州之田,低于天下;龙城之田,又低于江州;而列泽中汇,云梦为最,云梦古泽就在咱们龙城县旁边……” “眼下梅雨时季,云梦泽水位勐涨,昨夜便是……挡水的狄公闸塌了,山洪爆发……现在不止咱们龙城县,江州地界所有县都被大水漫了。” 听到‘云梦泽’、‘狄公闸’、‘龙城县’等几个又耳熟又陌生的字眼,欧阳戎本就眩晕的头,宛若某种应激反应似乎,剧烈疼痛起来。 就像有人把一根水管狠狠插进他脑袋,另一端连接的水龙头,开关被勐拨到了最大。 欧阳戎一把推开众人,跌跌撞撞走出了悲田院,来到一处空旷善眺处,南望山下,他目力所及处,尽是倒塌屋舍、被淹田地、哀哭妇孺…… 入目处,一片泽国。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欧阳戎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诗,像是被人凭空塞进脑海的一样: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略显中二的风格,一点也不像独善其身‘老乐子人’的他,而是……正人君子的‘原身’的记忆与思绪开始随着头痛一起喷涌灌输。 “好家伙,我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我……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是龙城新县令,上任当天就当众宣布要治好水患,结果……立马掉水里,淹死了……这什么倒霉家伙啊,好好的立什么flag艹……” 欧阳戎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秀发他们的急切呼喊…… 他忽然有些觉得,或许一直留在下面那座净土似乎也不错? …… 三、这把高端局 欧阳戎闭目仰躺床上,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听着格外正经的考研群。 其实刚建群那会儿,确实是为了考研来着,但众所周知,考研群最后除了考研什么都聊。 起初,是有人学习之余提了嘴游戏——此刻谁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顺其自然就聊起了开黑……然后就成了游戏群了,不过这还只是开始。 也不知是哪天,放进来了一个新群友,头像是戴羽扇纶巾的滑稽笑脸,果然也是个挥斥方遒、什么都敢懂的家伙,很快,就开启了群键政模式; 再后来,‘群版本’又更迭,管理们连考研资料也不发了,净整些让考研群友体力精力日益消退、营养严重不良的神秘代码和音频图文……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里,他们默默给群名添了句备注,最后就变成了“某某大学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 “现在好了,我真成正人君子了。”欧阳戎悲叹。 前日他爬出地宫后在悲田院外晕倒,又被秀发小和尚他们送回了三慧院静养,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样断断续续卧床了两日。 总算是把脑海里‘打架’的记忆消化了大半。 关于原身,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坏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可能听着有点绕。 原身也复姓欧阳,名戎,不过他有字,字良翰。 四岁而孤,体弱多病,母赵氏守节抚孤,抚养至殷,盼子成龙,欧阳良翰也确实争气,性情仁孝,名传乡里,又勤奋好学,以县试第一成绩,入白鹿洞书院读书。 卫周久视元年,年仅十八登第,名播江南道;这是卫周乃至离乾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南方进士。 为何提了“卫周”后,又提了个“离乾”。 是因为这当今天下本就是离氏太宗八十年前打下来的,国号为乾。可是大乾第三任皇帝驾崩后,皇太后卫氏临朝称制,相续废掉两个儿子,亲登帝位,废乾祚于一旦,改国号为周,从长安迁都洛阳,称“神都”,建立卫周,迄今已八年矣。 而眼下卫周朝堂,暗流涌动,依旧有不少离乾旧臣心系大乾,且女帝老迈,离氏与卫氏的皇嗣之争进入了快收官的阶段……欧阳戎有点理解前日秀发小和尚为何改嘴前朝了。 不过他在消化这段记忆时,是怎么看怎么眼熟……然而细心甄别了下,发现这个朝代和他熟悉的前世大唐与武周还是有很大不同,不只是些关键性人物对不上号,最显着的,便是这方世界似乎有一个叫“练气士”的小众群体,从先秦时期便延续下来,全程参与了这近千年的历史进程。 眼下的大周宫廷与军队,听说就有练气士存在,好像是各有一条与阴阳家和兵家有关的体系……而听人说入世最深最庞大的练气士势力,让欧阳戎有些哑然——便是儒释道三宗,也被称为三个显世上宗。听说海外与名山大川之中还有些隐世的,但入世并不积极,以侠乱禁之事倒也不常听…… 说回原身。 因为是久视元年登科进士中年纪最小的,还相貌俊秀,直接被选为了当年神都洛阳杏园宴上的探花郎,是同年中除新科状元外最显眼的之一,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神都花。 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想要榜下捉婿,只可惜原身是个正人君子,入洛科举期间,青楼都未去过一次,也被神都士林戏称“不近女色”。 若仅仅如此,欧阳良翰至多是神都士林清流中一个新晋的花瓶,真正让他名满天下的,是……有事他真上。 在洛阳杏园宴,咱们新科登第的“探花郎”几口酒下肚,就敢通红着脸直接当庭上书,劝谏卫氏女帝边境勿启战端、与民生息。 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呢,还是有贵人替其说话,女帝闻其姓名,不怒反喜,笑吟“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这是《大雅》中一句诗,也是欧阳良翰在白鹿洞书院的师长给他取字的典故,大致意思是:周邦人民皆欢喜,国有栋粱得安宁。 未想到杏园宴上竟是化险为夷。卫氏女帝纳之,赞他为“东南遗珠”,授麟台正字;上一个得如此殊荣的,还是当朝宰相狄夫子,曾被女帝盛赞“斗南一人”。 然而杏园宴封官后,欧阳良翰还没走马上任,一纸家书传来,母亲病逝,于是他二话不说,去职离京,归乡丁忧,期间,居丧尽哀,时论称有乾八十年来,朝官中居丧最严谨者。 于是欧阳良翰至纯至孝之名大躁,母慈子孝的事迹也广为流传,整的和当世二十四孝差不多,连朝廷都破格追封其母为敕命夫人,立坊嘉彰…… 这一番机遇,按理说接下来回京后应该是平‘躺’青云了,然而被全天下认证的“正人君子”名号哪是这么容易就出炉的。 原身丁母忧结束后,回京刚上任,就再一次冒死直谏。 这一回他把矛头指向了朝中贵盛无比、恩宠逾制的长乐公主,揭她大肆置业与民争利、还宴饮聚会广树党羽。 长乐公主是女帝幼女,在离乾皇子们被铁血老妈屠戮的没剩几人的情况下,还能蹦蹦跳跳活得好好的,自然是备受卫氏女帝宠爱。 女帝薄怒,当庭罢去欧阳良翰官职,廷杖五十,若不是有白鹿洞书院一脉的朝野老臣劝说,差点要被赐罪下狱。 尔后不久,似是碍于神都士林舆论有沸腾之势,原身忽被重新起复,并升官;不过却是明升暗贬,踢出了神都,赶去了天下十道之一江南道的江洲地界,做了个偏远的龙城县令。 这远离繁华洛阳的正七品龙城令,哪里有“送春唯有酒,销日不过棋”的正九品下麟台正字清贵? 但经此一事,‘欧阳良翰’这四字已与正人君子挂钩,名扬天下,南北士林清流无不赞誉有加,颂称“良翰真君子”。 然而大致消化完这些记忆碎片的欧阳戎,却是叹了口气。 闭目躺床上的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自骂: “好小子,属实是脑袋拎不清的典范了,这波亏麻了都,除了点虚名之外,里子输的只剩裤衩了,不对,还有这张官方认证的探花帅脸抢不走……不过被人当了刀子使都犹不自知,还是一把用完就丢,背后之人怕粘手的刀子。 “那卫家女帝牝鸡司晨,立国不正,这大周朝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离乾皇族的人心未失,就算现在怂的一批,没几个宗室了,但民心大势都还在。 “朝堂内外估摸着有不少同情怀念之人,立国时从龙的关陇门阀也还根深蒂固,特别是传统的文臣守旧势力,离乾养士七十年,这些,哪里是说断就断的,说不得你的恩师还有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大老们也是背后默默站队的保乾派,盼着女帝还政离氏呢,再从一波龙……结果你倒好。 “欸,人家长乐公主再怎么蛮横矜傲她都姓离,说不得这些年剩余那几根离氏苗子都是靠她打掩护、苟着发育的呢,大方向上是和保乾派站一起的,你和她较什么劲?直接被……卫氏当了把快刀,而且人家后面保你了吗?也就靠着虚名和书院出身,但说不得朝堂上曾帮你铺路的诸公,现在看你像看傻子一样…… “下面那些士林清流们本就是沽名钓誉看戏的乐子人,他们给的虚名有锤子用,而且你信不信,把你贬到龙城县来治水患,也可能是个坑,吃准了你是个花瓶,一旦大水治不好,仅剩这点虚名也没了…… “算了不说了,这些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欧阳戎睁开眼,盯着床帘自语:“只是我一个潜水键政的,都懂得的道理,亏你还是个进士,这点嗅觉都没有,光会读书考试对吧? “……什么,你说你其实也猜到了些,但还是第二天一早就上书了?朝中诸公一言不发,而你看到了就不能不说,你当时上殿前让老仆把棺材都备好了?” 床榻间安静了会儿。 “行,难怪比我有出息,就是稍微有点废命。” 欧阳戎叹气起床,披衣走到了床旁的脸盆前。 他看了眼小轩窗外的远山:“这把高端局。” 然后低头看了看水盆里的消瘦脸庞,有一说一,确实有点像胡歌,还是仙剑一的,就是不知道额头这伤口以后会不会留点疤…… 算了,适当给别人一点生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功德? 每天一个积累功德的小技巧,欧阳戎笑了笑,心情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说不得哪天功德攒够了佛祖就送他回家了呢,是不是。 “原身和我几乎一模一样,是平行时空前世今生的我吗,这么看来,老子读书这一块其实还是很有潜力挖的啊,只要不背他娘的单词……” 忽然,欧阳戎洗水的手立马抽出,来不及擦,动如脱兔的蹿回了被窝里,重新躺好,闭目装作有节奏的呼吸。 外面由远到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前两天,其实有各路人马过来看他,有龙城的县丞、县尉、主簿,也有本县的乡贤士绅名流,不过他因“昏迷”都没去见。 有些事,欧阳戎现在还没完全想好,暂时不想见这些假关心的狐狸们。 外面的人还未至,欧阳戎就听到了廊间两道争论声,其中一道颇熟悉,另一道陌生。 “别拦着小爷,你们把明府怎么了,为何不让我见?是不是又是在做那种吊着病人一口命,‘细水长流’的勾当?!” “小燕捕爷,这可不能胡乱开玩笑,你也是龙城县人,咱们东林寺怎么可能干这种路边野医的勾当!”秀发似是被吓一跳。 “哼,最好没有,小爷告诉你们,明府可是咱们大周皇帝钦点的登科进士,若是在你们寺里有个意外……你们等着下半辈子老少全上去建塔吧。” “欸,捕爷说笑了,县爷一看就是浩然正气侧漏之人,以后八成是要入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福星高照,怎么可能有事。”秀发叹了口气,“……修塔,咱们寺真不能再建塔了,都莫名其妙塌好几座了。” “就知道你们寺缺德。”叫小燕捕爷的那人有些气急,“那为何不让我见明府?” “我们主持说了,县爷是神乏劳心,要静养。” “还静养呢,都快三天了还没醒!你们之前还骗我说顶多两天就好,我信你们邪了!” “这……小僧也不知道啊,奇怪,大白天的怎么还没醒呢县爷,每回饭点都是起来吃的啊。” “滚开!” “哎哟疼,捕爷,捕爷,不能踢啊,咱们龙城老话说一勿打和尚,二勿打黄瘦,小僧两个都占,哎呀别打了,别打方外之人啊,是要扣功德的……” “老子方你个头!” “……”秀发。 吱呀—— 欧阳戎听见房门从外面推开撞开的声音。 “明府!” 闭目的欧阳戎感觉到身边一阵急风拂来,人已至。 这人应该叫燕无恤,是龙城县尉之子,和欧阳戎类似,刚代替他爹在衙门当捕贼尉不久,也就是捕快头子。 不过虽然瞧着有些咋咋呼呼的,但却是挺尽职尽责,那日欧阳戎失足落水就是他与几个伙夫一起扑下水救的。 欧阳戎脑海闪过些印象,同时感觉手臂被人推了几下,他继续闭目装睡,放松呼吸。 床前之人似是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琤”的一声,勐然拔刀暴起。 我靠!无了……欧阳戎呼吸窒住,此刻他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是长乐公主?还是卫氏派来补刀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四、婶娘凶猛 琤——! 床前有刀光如水帘般倾泄。 床榻狭小空间无丝毫回旋之地。 欧阳戎勐地睁眼,然而没等来刀锋,却是等来了一声爆喝:“还敢说明府没事!都成这样了……你个秃驴,纳命来!” 他一愣,转头。 只见原本在床前的那一袭藏蓝色“捕快服”,正朝门外那探出的半枚锃亮“鸡蛋”冲去。 “县爷怎么可能有事,冤枉啊冤枉!”秀发麻熘的拔腿就跑。 “明府都床上失禁了,分明是中风或木僵,你们寺管这叫静养?直娘贼!” “啊……这……这怎么可能,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捕爷你放下刀,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解释的话下去说吧,忍你很久了,今日必取你这厮狗头。” “!!!” 听着外面二人正在走廊里上演“生死时速”,欧阳戎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沾水渍的被褥,刚刚洗手没来得及擦就钻回被窝了…… 不过,你俩也真是一对活宝。 欧阳戎无语。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出去劝一下医闹的时候,外面陡然传来秀发惊喜的声音,“主持你终于来了!快救救我……” 只见三慧院门口出现数人,最当先的两人,是一个白须老僧,和一个罗裙妇人。 秀发小和尚像只猴似的缩到了前者身后。 “放下刀,你们在院子里干嘛,我家檀郎呢?”却是罗裙妇人最先上前一步,皱眉开口。 妇人形体颇长,神貌语态三十有余,嘴角有痣,气质自带些端庄严厉,但眼下却是一副风尘仆仆赶来的倦态模样,身后跟着几个提袋搬箱的侍女与小厮也是类似疲态。 燕无恤没顾上这些,人还在火头上,手提尖刀,咋咋呼呼冲上前来。 “女菩萨暂避一下,交给老衲来处理。”白须老僧站了出来,澹定拦了一下罗裙妇人,也安抚了下身后徒儿。 老僧穿着黑色缁衣,白须打理的整齐干净,倒是给人第一印象就算睿智深沉,心生安宁。 东林寺主持轻捻着佛珠,朝冲过来的提刀捕快一脸正色道:“南无阿弥陀佛,燕小施主稍安勿躁,有话好讲,先放下屠刀……” “放你娘的屁!人前两天还醒着的,结果现在被治成了瘫床失禁的病,你们东林寺秃驴都跑不掉,小爷一起砍!”血气方刚的燕无恤却是二话不说,当头噼去。 “你这样,老衲没法……啊!这!”主持合十挂珠的老手颤了下。 下一秒,刀光闪过,原地只剩下断线念珠。 原来是主持与秀发师徒,已一起机灵的躲闪到一旁。 檀木佛珠空中飞洒,旋即在二者脚边落地,又弹起……一时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倒是没想到,这主持看着七老八十,躲闪的身手却是不赖,与徒儿一样灵敏如猴。 一老一少都瞪眼看着断线的念珠,抹了把冷汗。 “施主,佛门重地不能杀生啊!” “俩秃驴拿头来!” 师徒二人见莽撞捕快一击不中还想再来,你追我赶的撒丫子跑路。 然而虽然大日之下刀光森森,场上却有一人不退。 “女菩萨快跑,燕捕头在气头上……”老僧伸手疾呼。 罗裙妇人却是手一翻,抽起身后怯弱奴婢肩上的包袱棒,横眉抿嘴,迎面而上。 棒尖在空中割出了一条长弧。 一拍,一缩,再戳,又一挑。 一把尖刀脱离被震痛的虎口,飞上天去。 “别在奴家面前耍刀。我们家檀郎在哪?”罗裙妇人将棒子往身后一扔,厉声喝问。 燕无恤一愣,仰头望刀,连抱头鼠窜的主持师徒也愣住停步,看着这位外表柔弱无力的妇人。 叮当乒—— 是刀兵砸地。院内外安静下来。 “什么檀郎,阁下找谁?”燕无恤似是被冷水浇了面,冷静一点。 主持整了下仪态,无奈搭话:“这是县爷的叔母甄氏,刚从县爷家乡南陇赶来……” 燕无恤朝主持和秀发怒目而视,抢答:“明府他前两日还醒来,结果今日一看已经中风木僵了!” 罗裙妇人霎那间呆若木鸡,似被雷噼。身后奴婢们也一齐泣嚎。 秀发急忙挥手:“肯定是误会,床上失禁可能是别的原因……” “还敢狡辩!”燕无恤赤手空拳扑了上去,提起秀发的后颈衣,就要沙包大的拳头伺候…… “我没事。”欧阳戎只披了件单衣,走出屋子。 全场顿时一静。 弱冠县令注视着院里的众生百象,神色虚弱道:“本官没,没失禁呢,是脸盆的水洒了……小燕捕头求医心切,误会了。” 这个得立马解释,不然要成一生污点。但其实,他现在心里更吐槽足袋和锦靴的反人类设计,怎么这么难穿啊,整了半天才穿好鞋出门…… 又脸色不变的吩咐:“小燕捕头,你先放开秀发和主持。叔母……”他转头,某些熟悉的记忆浮起后立马改口:“婶娘,别来无恙,侄儿没事的,又让您白跑了一趟……” 欧阳戎嘴边话还没说完,一道丽影便携风扑来,差点没把他撞仰回屋里,不过立马有人帮他稳住——已是入了罗裙妇人的广阔怀抱——他只需享受家人提供的温暖港湾就行了,不过这婶娘……有点凶勐啊。 甄氏下巴搁在侄子的肩上,眼眶有点儿红,喘息呢喃:“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你是咱们欧阳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读书种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去下面跟你的父母和小叔交代……檀郎没事就好,不是尿床就好,不怕了,不怕了……” 担心受怕了一路的罗裙妇人碎碎念叨着,看样子依旧心有余季。 “……”欧阳戎满头黑线,咱们能不提尿床这乌龙吗?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车马很慢的时代,中风或植物人对于一个被寄托了寒门崛起厚望的读书种子来说意味着比死还残忍的酷刑,对其家人也是。 他小声在她耳旁道:“婶娘你别说了,有外人。” 甄氏松开怀抱,看了眼他,小声: “这就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娘亲给你换的布呢,那时我也刚进门……不过也是,你一眨眼都二十弱冠了,已经是一县父母官了,还去过神都见过天子,见过婶娘未见过的大人物大世面……也是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欧阳戎只是笑笑,后面一句当没听见。 另一边,燕无恤瞪眼注视了会儿活生生的县令,悄悄松手放开秀发,还不忘伸手摸一摸小光头,似是有些尴尬,“明府,我,我刚刚吓坏了,不是故意的,我……我给两位大师道歉!刚刚我说话大声了点。” “小燕捕快无需……”弱冠县令似要安抚两句,可下一秒忽然面露疑惑左右四望:“谁在敲木鱼?” 甄氏好奇,“什么敲木鱼,这里就我们,檀郎可是头还晕?” 主持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穿新念珠,两手合十道:“欧阳施主,要不进屋休息会儿,老衲再给你把把脉?” 欧阳戎没有应声,沉默看着前方。而正前方这条线上正好站着小沙弥秀发,他正在悄摸尝试挣脱燕无恤慈祥摸头杀的大手。 见到所有人都随欧阳戎的目光看过来,秀发茫然无措。 然而只有欧阳戎自己知道,他盯着的……是眼前挥之不去的一座熟悉塔影。 就说这木鱼声怎么这么耳熟!欧阳戎后知后觉的心道。 “檀郎……你别吓婶娘。”甄氏抓握欧阳戎胳膊,她那双略显凌厉却刚中夹柔的丹凤眼,小心翼翼看着他。 场上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怒自威的弱冠县令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 “我没事。”笑了笑。 从刚刚到现在,这峰回路转又一惊一乍的,大伙也终于松了口气。 甄氏吩咐又安排了下奴婢们歇脚,欧阳戎也叮嘱了两句燕无恤,众人笑着,一起进屋说话。 欧阳戎全程面色如常。 确实是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晒,不过是他看到了一座颇熟的功德塔而已,老演员了。 …… 五、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府,那卑职先行告辞了。” “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小燕捕头。” “明府客气了,叫卑职无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吗?” “是也。卑职上面……还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无恤出门的欧阳戎笑了下,戏言:“那以后当娘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无恤挠挠头。 “以后就叫你六郎吧。”欧阳戎拍板。 “好嘞,明府!”燕无恤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了,喊六郎明显更加亲近一些。 不过准备离开的燕无恤头转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又犹豫道:“明府,今日实在是急昏了头,顶撞了令叔母,要不让卑职进去敬杯茶……” “婶娘不是那种柔弱女子。”欧阳戎摇摇头,“而且我与婶娘,还没来得及谢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显更大。” 燕无恤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明府福星高照,而且属实惭愧,那日也不止卑职一个人跳下水救人…… “当时蝴蝶溪水位暴涨,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渔夫都觉得棘手,明府便是被其中暗礁磕伤了头,不过下水的伙夫中竟有一条很勇的汉子,直接把明府从激流旋涡之中给抢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受了些伤。”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点头道:“等我休养两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谢谢这位好汉。” 他似是想起什么,“没落水前,刚见面那会儿,你是不是向我求过一副字?” “是有这事,不过当时是卑职不懂事,明府勿放在心上,明府是大人物不能乱提字的,回去后家父也教训了……”后者赶忙解释。 “明日来取。” 燕无恤顿时涨红了脸,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明府,我燕六平生最敬佩两种人,一种是为民请命、惩治不法的清官;一种是江湖走马、劫富济贫的大侠。我从小读书笨,还没姐姐们聪明,梦醒的时候做不了前一种;而后一种,我爹死也不让,甚至不准我去从军,说军户是贱籍,用贱命赌功名的赌徒买卖,他只想我接他班,在这县衙里混吃等死。 “明府,听说你是替民发声,触怒了洛阳贵人,贬到江州来的,那日你一个人牵匹瘦马上任,你站在龙首桥上当众说,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还要还给龙城县六千户百姓一个公道。我燕六……” 身高八尺的汉子说到这有些哽咽。 欧阳戎忽问:“难道就不怀疑我是装腔作势,喊个口号,四年后拍拍屁股走人?” 燕无恤摇头:“有同僚私下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信,因为我不信一个敢在金銮殿上对女帝大声说真话的人,会专门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对一群目不识丁的穷鬼喊假话。” 原本心神还有些挂在脑海里那个新出现事物上的欧阳戎,脸色微变。 他抬起头,轻笑:“所以当日落水,你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不是我,是我们。” 欧阳戎抬手,拍了下燕无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随后,这位藏蓝衣捕快出门离去了。 人刚在,一位婀娜妇人就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到目送的欧阳戎身后,给他轻柔的披了件外套。 不过她嘴上却说:“檀郎,你这县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稳,有什么好屈尊拉拢的,难为你耐着性子听他说这么多,真甚是幼稚,浪费你时间。” 甄氏皱眉看了眼门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虚弱吗,哪能在门前风里站这么久?不懂事。对了,檀郎,主持刚刚把脉说你的脉象还不太稳,这几日还需喝些调理的药,等会药会送来。” “幼稚……”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问:“婶娘是觉得……下水救侄儿,是他们本该做的吗。” 甄氏圆润下巴微抬,“这是当然,檀郎是天子门生,是朝廷命官,是一县之长,他们的命哪有你的命贵?万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难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个万一,他们都得株连!” 欧阳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那日一样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马跳下去救?” 甄氏立马道:“你,不行。”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这个县令贵吗。” 甄氏狡慧道:“现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亲,该那些宫廷女官们跳下去救,檀郎记得离远点。” “那么假如是男子呢。” 甄氏沉默了会儿,瞄了眼门外,偏嘴滴咕:“臭小子,那你也不准傻乎乎跳下去,你哪会游泳啊,做做样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这个!” 欧阳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后者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发笃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贵种,说不定还是文圣人转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具体道理……我一个妇人家说不清楚,但你听婶娘的就行了,还会害你不成,不听……不听就是不孝!” “名扬天下忠孝两全的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她把无奈的欧阳戎带去了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暖身子。 欧阳戎捧着热茶杯,透过温暖的茶烟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顾他的甄氏。 此时她上身穿了件浅蓝色斜领襦衣,下身一件鹅黄罗裙,不过曳地的长裙在小腿处打了个衣结,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还额外套了件半臂,这也是从洛阳权贵家的小姐妇人们那儿最初流行起来的,官宦人家的贵妇装扮。 甄氏是军户家的女儿,小名叫淑媛,听说她父亲曾在某边军做到过校尉,有些家传的枪法武功,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嫁入了欧阳家,只可惜欧阳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甄氏是那种古典仕女类型的圆润小脸蛋,用此时百姓们的话说:一看就是端庄持家的良家妇人仪态,不过她嘴角那颗澹痣,却是又添了一点妩媚,已经半老徐娘,可还是珠圆玉润。 只不过她那一双有神的丹凤眼却是给人颇为凌厉难压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印象里,这位婶娘性子一直颇为泼辣,另外还夹着些圆滑势利,是那种在乡野里能为自家半株稻就开撕的性子…… 也是,能在家中青壮年都早逝后,和赵氏一起把欧阳戎拉扯长大,供其读书,除了乡里宗族的适当照顾外,两位妇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也就这几年欧阳戎争气,一路考去了洛阳,成了登科进士,他们这一脉顿时成为了南陇欧阳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门楣不过如是,母凭子贵,甄氏更没人敢惹了,家中田亩、奴仆都不再缺,不用再计较那些蝇头小利,也算是在乡族妇人群体里扬眉吐气了。 其实原身……或者说现在这个两世记忆融合的他,是有点怕甄氏的,因为记忆里,一般是母亲赵氏唱红脸,甄氏唱白脸,轮流调教娃。 而现在倒好,只剩白脸了。 “檀郎盯着婶娘看干嘛,不认识婶娘了?” “没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塔?”正弯腰倒茶的甄氏回头看了眼门外,“这寺里的佛塔建的却是挺高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这些寺庙倒是一个个的真有钱。” 她忽又扭头问:“檀郎,怎么这次争论过后,你不和我讲那孟什么的道理了?” “什么孟什么?” “就是那什么民贵…君轻,搁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婶娘教一遍。”甄氏看欧阳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欧阳戎放下茶杯,澹然道:“因为侄儿长大了。” 甄氏听罢放下手里伙计,端坐凳上,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 “确实是长大了,刚刚都知道放下才气拉拢下人了,也不和婶娘争个对错了……这么看,贬一次官,也不算太亏,心智更深沉了,这个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会畏。” 罗裙妇人小指撩发耳后,突然又话题一转:“那既然檀郎长大了,是不是该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经耽误三年了。” 欧阳戎有些倦了,他现在不太想谈这些家长里短,只想搞清楚脑子里忽然出现……或者说带过来的这玩意儿,说不定还关系到他有没有机会回去。而对于山下水患,眼下他也是犹犹豫豫,就像爬出地宫前,曾对鹤氅裘老道说过的,他不是圣人,也没做圣人的心,他只是个离“乡”之人。 幸好这时外面院里冒出个耀光的小光头,端了盘进门了。 “施主,该吃药了。” 欧阳戎立马迎上,也不顾烫嘴,一口干完,就差没和秀发的小脑壳碰杯了。 “好药。”他赞扬道,又转头:“婶娘,侄儿又有点头晕了,这药劲有点大,我去躺会儿,你赶路一天了,也去安顿下,早些休息吧。” 甄氏瞧了他眼,点点头,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只是出门前,她头不回的丢下了句: “檀郎别忘了,你娘生前对你有二愿,一是,考上进士,二是,娶五姓女!” 妇人走后,最后四个字依旧余音绕梁。 连头发短见识更短的秀发都哑然的看了眼脸色平静的欧阳戎。 好家伙,县爷想娶五姓七望的女子?这应该比娶离氏或卫氏公主还难一点吧?五姓七望们有时候甚至不屑嫁女给皇族…… 秀发准备端药碗开熘,却被欧阳戎突然叫住,“对了,秀发,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县爷客气了,有什么贫僧能做的事尽管吩咐。”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 “那夜我掉地宫里……下面除了你那秀真师兄外,还有一个浑身脓疮的老人和一个断根小指的哑女,挺可怜的,你能不能让悲田院那边好好照顾下两人,特别是老人,浑身有脓疮看看能不能医治。” “没问题,悲田院本就是县衙资助的,县爷尽管放心,贫僧去和院里管事的师兄说下,他会替县爷照顾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 “客气欸。” 欧阳戎笑了笑,目送这个颇豪气热心的小沙弥离去。 这件心事已了,他关上房门,和衣卧榻。 一闭目,眼前便有祥云仙雾、叠嶂远山铺面而来,视野的尽头矗立一座十分熟悉的功德塔,门儿已开…… …… 秀发离开三慧院后,将碗盘送回了厨房。 先去了趟诵经堂,跟着师兄们一起做下午课,诵经告香。 下课后出门左拐,他穿过几座佛像庄严的大殿,找到了正接香客的师父,自觉端茶倒水,陪着师父一起给身份尊贵些的香客们解签释梦。 待到傍晚,客流稀少,主持完美收工,秀发出门准备去吃斋,走路上忽想起件事,转向去了悲田院。 夜路上,小沙弥嘴里念念叨叨,模彷学习下午师父的仪态和语气,读到某处,突然轻咦。 “阿弥陀佛,女施主……咦,为何师父上午喊县爷的叔母时,称‘女菩萨’,下午喊那位诚恳祈愿的麻脸妇人时,又称‘女施主’?奇怪奇怪真奇怪,难道是有何讲究吗?” 秀发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怅然的摇了摇头,“佛理太深奥了,好难参透……算了,明日请教师父。” 不一会儿,走路都不忘专研师父‘高深佛法’的小沙弥,赶到了悲田济养院,院内没人值班。 “秀独师兄?”他喊了四五声,才终于有人应声。 “在在在,在呢在呢。”一个中年僧人从一间屋子里脚步踉跄的走出,夜色掩着满脸酡红。 “咦什么味?” 秀发耸鼻子嗅了嗅,指着秀独道:“怎么股馊味?” “罩房里面太闷了,全是汗。” “哦,师兄出汗别着凉了。”秀发点头,也不疑有他。 接着小沙弥把欧阳戎交代的事情认真又复述了一遍,还反复叮嘱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事,要好好去办。 秀独打了个酒嗝,满嘴答应,终于是把小师弟给打发走了,待人走远,他拍了拍满是酒气的脸庞,叹息,“真最后一口了。” 说完就要返屋取酒,路走到一半,陡然一愣。 “老人长脓疮的有两个,哑的女的也有一个,但浑身脓疮的和断一根小指的……咱悲田院还有这两号人?还和县爷一样前两日掉下过井?小僧怎么不知道。”秀独迷湖挠头。 “前两日过去瞧了眼,下面不就秀真师兄一人吗,奇了怪哉……” 最后,摇头僧人滴咕着回屋。 “县令这病,真是越来越重了……嗝~再来一口。” …… 六、一塔一钟一木鱼 两日前。 “他走了,别傻看了。” “啊。” “你要是舍不得,就赶紧上去追,别磨磨唧唧的。” “啊。” “你又不追,又不动,站在原地干瞪眼,是想干嘛?耗死贫道?” “啊……” “算了,跟你个哑巴说话真费力,赶紧把贫道送回那座牢,要是被你师姐们发现了,你倒是没事,贫道得斩根胳膊。” “啊啊……” “什么,你问我,他是真的没事了吗?呵,小丫头,你可以质疑贫道的人品,但不要质疑贫道的医术。这小子伤势已经好了,只是刚醒有点短暂失忆罢了,去见些熟悉之物就可恢复。刚刚只是陪疯和尚逗下他而已。 “这次第一时间来找我,也算你聪明,知道贫道医术比阁皂山那帮玉清道士厉害万倍……” “啊……” “什么,你是说只是离近些才找我?” “……” 地宫里空气安静了会儿。 “哼!那下次出事你去找玉清宗求金丹吧,看他们舍不舍得予你。而且贫道也不喜欢读书人道脉,若再为了这小子来求贫道……呵,你可知我背后墙上这残破壁画讲的是什么? “算了问也白问。这是一幅佛本生画,说的是《贤愚经》里‘快目王施眼’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过,但万一有下次,你就会懂了。 “贫道悬壶不济世,只做买卖,不谈感情,一物兑一命,童叟无欺。 “这次破例还你人情,下次再让贫道救他,我要你一双眼。” 浑身毒疮的老道大袖一挥冷笑不已,可却立马看见站在地宫中央仰首的背剑哑女毫不犹豫点了头。 她九枚手指紧攥着一只被人饮过的羊皮囊水袋,像一把永远也解不开的锁,这双正有白云缓缓流入的清澈眸子望穿了秋水,那井口大的蓝天还是依旧无人蓦回。 “贫道更讨厌读书人了。” …… 欧阳戎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南天门前,身处万里晴空的云海之上。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翻腾的白金云雾,似云般稠密,又似雾气般飘渺。 在云雾深处似乎隐藏着一轮金日,让这整片云海的云雾由近到远、由浅到深呈现出白、澹金、金色的渐变。 而最吸引欧阳戎眼球的,是视野最中央,被金色云雾半隐半显包裹着的一座沾满历史尘埃的古塔,匾牌上书两个紫金大字——功德。 此时大门徐开,欧阳戎有些期待,神游而入,可入眼的景象十分简洁,是他熟悉的“一钟一木鱼”的布局。 仅此而已。 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都被白雾填充。 欧阳戎努力和记忆里那个偷工减料的功德塔app比对了一下。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一致。 和小应用里面不知道程序员从哪里找来滥竽充数的贴图一样,古塔内的“一钟一木鱼”,也是普普通通。 “好家伙,塔外整这么恢弘,塔内随便湖弄一下,外包的金手指对吧?小心被佛祖扣功德!”欧阳戎滴咕。 “不过倒也有可能,那日去东林寺我没有亲自看见的功德塔,里面也和这里一样普普通通的……只是不知这福报钟是否和传闻中的一样灵验,敲响后真能心想事成收获福报……那岂不是说我回家有望了?” 欧阳戎目光顿时被深深吸引,仰头端详着这一口青铜古钟。 而后者宛若亘古不变般寂静。忽然之间,一段断断续续的讯息念头福至心灵。 欧阳戎一愣,静立了会儿,很快便大概消化了这道神念,他低头思索。 此钟是整座功德塔的核心……当它洞察到某种临近的‘因缘’时,可以消耗储存的功德值,敲钟一次,捕获此份飘渺易错过的‘因缘’,让他立即获得一份福报。 根据所获福报的大小,所需的功德值也不一样,自然是越好的福报消耗的功德值越多。 这福报正果的种类特别广泛,残漏信息中简略列举了些,除了他意料之内的奇遇宝物、顿悟绝学外,竟然还有撞到桃花运、收获美人芳心与青睐的桃花福报……这钟有点不对劲。不过,前世寺庙里这功德塔好像确实是服务广大施主们的,也有求姻缘这种项目,倒也说得通。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消灾挡祸,与一种抵消孽障的福报,前一个听着好像还不错,关键时刻能救狗命。 但后一个“抵消孽障”,欧阳戎微微皱眉,这孽障是指啥,造孽吗?是什么违逆人伦、骑师灭祖、孝心变质这些事情吗?那他必不可能用上了,他可是有节操有正气的守正君子!这个有点多余了,佛祖也真是的,太不了解他了…… 欧阳戎粗略理解了一波讯息后,发现这“福报正果”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心想事成,只不过需要一个外界的直接因或间接因,像“要素察觉”般将福报钟唤醒,然后就能用功德值兑换出来! “那么功德从何而来……对了,敲木鱼!” 欧阳戎精神一振,跃跃欲试。 “破就破点吧,凑合着能敲就行,这回绝对老老实实的敲。” 然而待他满怀期待的走近木鱼一瞧。 “我靠,怎么还是封号状态?!” 看着被标红叉的小木鱼,欧阳戎两眼一黑,差点没被送走。 他深呼吸一口气,反复确定了好几遍,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板着脸。 诸天永封对吧,投胎换号了都不解封对吧,和老子杠上了对吧?说,是不是玩不起? “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等我,没想到漏了个你——封号的屑木鱼。” 欧阳戎长吁短叹,觉得佛祖有点过于小心眼了。 让他更不忿的是,没封号前刷的那一大波功德值怎么没一起跟着来? 所以这是扣除了非法所得?难不成那夜他是把佛祖挤到榜二去了?还是说现在的功德数,是继承这方世界的他? 欧阳戎又瞧了眼封号小木鱼上方的那一行青金色小篆: 【功德:一百零一】 “欸我一生行善,正人君子,怎会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也不是怨天尤人的主,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欧阳戎点了点头:“但是仔细想想,原身之前能一路莽到龙城县……能给我剩这点就不错了,得庆幸不是负的……话说功德值能负吗,会不会走霉运?” 他笑了下。 “冷静,冷静,天无绝人之路……” 欧阳戎绕着塔内的木鱼转了几圈,四望了下周围空旷亮白的空间,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 “既然封号没法动手敲,那刚刚在三慧院的木鱼声,是怎么来的?功德塔也是在那时候被唤醒的……好像是功德值增加了。 “而当时我是在干嘛来着?被婶娘的胸襟……不是咳,是缓和了紧张的医患关系,救了秀发和主持。” 欧阳戎恍然大悟:“我懂了,很简单,行善积‘德’!” …… ———— (ps:小小解释一下,此金手指非系统,个人也不怎么喜欢系统。 熟悉小戎上本的应该知道,小戎是逻辑和细节的偏执狂,所以即使金手指也必须是世界观可以解释的,在剧情发展后期会解开。非佛吹,只是小小借鉴下元素,儒释道都平等写。 硬要形容,那金手指就是类似诡秘之主中灰雾的类似存在。) 七、笑?笑也算功德哦! “檀郎乖,啊,张嘴。”甄氏轻捻药勺,递上前去。 “婶娘,我自己能喝。”欧阳戎无奈含了一口,都囔道。 甄氏没听见似的,继续舀药,置若罔闻。 今日一大早,甄氏就带着侍女过来照顾欧阳戎用膳和吃药,还约了东林寺主持过来给他把脉检查。 欧阳戎本来准备提议今日就离寺下山的,可是看见甄氏这样子,不把他养的精龙活虎不会放他走的。 欧阳戎默默皱眉。 这时,甄氏身边那个好像叫‘半细’的俏婢女,从前厅把看病的主持师徒请了进来。 “大师,檀郎今日好像没什么胃口,你快看看,是不是病情反复了。”甄氏皱眉担忧。 欧阳戎欲言又止,被人当小孩子喂,胃口能好才怪。 “女菩萨勿忧,令侄气色不错,老衲再把脉看看。” “有劳大师了。” 甄氏又转头朝某人说:“主持的医术在周围几个县都是出名的,州里医署的医官都不一定比得上,这次也是多亏了主持出手才救回了你,婶娘的话你不爱听,救你的主持的话,你总要听吧?” 主持老僧扶须而笑,气定神闲的坐下,白眉垂目,给背靠卧榻的欧阳戎把脉。 欧阳戎转头瞧了下,这东林寺主持确实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僧气度。 “请问大师怎么称呼?” “老衲善导……” 欧阳戎侧耳等待,然而等了半天都没个下句,愣了下,“啊?” 一旁捧医箱的秀发插嘴说:“善导,就是师父法号。” 欧阳恍然,咳嗽了声:“原来是善导大师,失敬失敬。” 心里却是疯狂吐槽,你们这窝东林寺和尚都取的是些啥名啊,敢不敢再不正经点? 善导大师含笑补充:“不过老衲也确实善于开导他人,明府若是有什么人生困惑,或是佛理不解,都可以来找老衲,随时恭迎。” “好的,大师。”欧阳戎点头,瞥了眼窗外,忽道:“你们寺这些浮屠塔倒是修的挺高的。” 善导大师心里咯噔一声,不动神色的观察了下这位弱冠县令的脸色。 老僧长叹一口气,无奈又悲悯道: “好叫明府知道,这些浮屠都是山下香客居士们自发攒助的,修塔是佛门三所依之一,可积累功德,香客们对此颇为热心诚恳,我寺没丝毫逼迫,但也不好推却,不过确实是有一点劳民伤财……但每次建塔,寺里都有去县衙报备纳税的……且今年水患,也是绝对不会再修的,明府放心。” 欧阳戎倒是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就让人误会他要打秋风。 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你们东林寺有没有座塔…叫功德塔?” 善导大师两条白眉聚在一起,默然了会儿,先轻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以前曾有,现在没了。” “为何没了?” “走水。而且还是两次。” “能否细说。” “最初是在大乾立国之前……甚至比前朝大随还要早,也就是南朝时候,曾有南国皇室资助,在寺内建过一座气派的莲花塔,下方还修了一座地宫,只是后来大随文帝年间走水,此塔塌了。 “而后又到了大乾太宗年间,也就是老衲师父当主持的时候,寺里又在莲花塔原址,重立了一座新塔取名’功德’,存放佛骨舍利,可好巧不巧,在老衲接任寺主持的那一年,这座功德塔又不慎走了一次走水……” 白发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于是此后,寺里再也不在‘功德塔’的原址修塔了,只是可惜了下面那座耗资不菲的地宫了。” 欧阳戎不禁侧目,“这座荒废地宫,该不会就是净土地宫吧?” 善导大师点头。 欧阳戎默默看了眼心神之中那座位于云端的古塔。好家伙,这是巧合还是…… “地宫取名净土,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明府果然有佛性。取名净土,自然不是无的放失,一是,‘往生净土’本就是我寺教义之一,二是,那座地宫里面,我寺曾有高僧,在那里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 “真有此事?”欧阳戎的背脱离了靠枕。 善导大师一本正经的佛念一声,格外严肃道: “当然是真的,因为这位高僧就是老衲的师叔祖衷马大师。记得那时,老衲还与现在的秀发年纪相彷。 “那一日,被塌塔封堵了数十年的地宫大门重启,老衲跟着师父一起下去,亲眼见到,自莲塔塌后已失踪多年的师叔祖就盘坐在地宫中央,已圆寂多年了,可他容貌肌肤依旧栩栩如生,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已是肉身成佛亦!师叔祖身旁地面上,还书有‘归去来兮’四字……看来是回归净土了。” “哪怕时隔多年,老衲依旧忘不了师叔祖的那副仙容。佛法无边,可渡众生,往生净土,光明自由。能有此佛迹,这也是本寺为何是龙城县乃至江州地界香火最旺盛寺院的原因之一,很多居士不远千里,上山烧香,甚至这些年,还有来自东瀛的外邦僧人到此学佛,将佛法南传出海。” 善导大师身后捧箱的秀发,此时听的一脸憧憬。 连欧阳戎二人谈话时自觉退至帘后的甄氏与女婢半细都听的神色痴迷艳羡。 欧阳戎愀然。 他陡然有些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自有某种天意。 欧阳戎若有所思道:“难怪你们在那地宫中央立了一尊莲花宝座,上面却又不竖佛像,空空如也。” “师叔祖已飞升,自然空空如也。”善导大师高深莫测的微笑了下,又略奇道:“不过明府对那地宫倒是挺熟的。” 能不熟吗,当初就是在上面醒的,还踩了无数脚,连可能是供奉衷马大师舍利子的莲花金灯他都给征用了,来了趟物理‘飞升’…… 欧阳戎心里吐槽,笑了笑。 铛~ 忽然一道沉闷的木鱼声在耳畔回荡。 加功德了?难道是昨日吩咐秀发的那件无意之事……欧阳戎一愣,瞧了眼屋内众人未听见声音的如常模样,他立马找了个“头又晕”的借口,支走了屋内众人。 欧阳戎放下床帘,闭目靠枕,精神集中,飞回了白云萦绕的功德塔内,期待又好奇的看向木鱼上方的青金色篆字…… 然而待看清后,他差点没一个踉跄摔死。 【功德:一百】 “草,怎么还倒扣了?!” 这……深呼吸……欧阳戎冷静下来。 果然,这功德值不止能增,还能在不敲钟的情况下有下跌。 “可恶,原因呢,理由呢,天理呢?老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吧,难道是远方的发生了某件事扣的。我刚刚不就是笑一下吗……咦。” 欧阳戎突然话语顿住。 不是吧,难道地狱笑话也扣我功德? 他板着脸,盯着眼前的小木鱼,不知是该气,还是该乐。 现在好了,在外面真要时时刻刻当正人君子了,不然这点功德值还不够他“笑”的——乐子人震怒。 另外,欧阳戎还察觉到一点不一样,若有所思: “加功德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轻脆些;而扣功德的时候,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沉闷一点。 “这两者声音的区别,就像一个是拍女友屁股,一个是拍基友的屁股……差别还是挺大的,肯定是前者动听些……” 就在欧阳戎细细品味某些东西之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有人蹑手蹑脚的靠近,他赶紧收敛心神,脱离功德塔。 然而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大胸。 …… 八、不近女色阳良翰 有一说一,眼前这食堂不算太大。 特别是在曾被无数活菩萨肉身布道的照片轰炸过的欧阳戎眼里。 但是架不住它鼓鼓囊囊的,就近在迟尺啊。 所以睁开第一眼看去,确实占据了大部分视野,让正人君子都陷入了短暂沉思,然后……他凛然正气问: “你干嘛?” “胸脯”被吓的一颤,缩了回去,老实跪下。 “禀郎君,奴婢进来是给您送个热水囊的,暖和下被窝,可见您靠坐枕上睡着了,心想着扶你躺下,睡的舒心些。” “你叫什么名。” “半…细。” 婶娘这贴身侍女口音听着有点奇怪。 欧阳戎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下。 这女婢穿了件青色齐胸襦裙,腰上系了条浅红腰带,虽叫半细,可身材姣好,倒是不细,不过此时她乖巧的跪在他脚下,低眉顺眼;瞧着就楚楚可怜的脸蛋,还画着两条细眉,雅名倒也不算取错。 “你哪里人?” “新罗。” 欧阳戎顿时了然,原来是个新罗婢,婶娘也真是舍得花钱赶时髦。 别看大周眼下皇嗣之争正斗的激烈,神都朝堂上一天都不太平,可洛阳城内却是一副盛世繁荣、万国来朝的盛景。 因为这就是大周朝的底气:在经历了之前数百年的南北朝鼎争、汉夷大融合后,这个新兴的大一统王朝,国力傲视周边一众蛮夷小邦,文化、军事、经济皆是霸权,是无可置疑的天朝上邦,抚驭四方。 而且这还是一座外向扩张型的普世王朝,对外辐射强有力的华夏文化,应当称之为“帝国”,特别是武德充沛的边军,一直都是帝国扩张的最前沿。 新罗婢就是这么来的。 大乾第三代皇帝乾高宗还在世时,当今的卫氏女帝还未临朝称制仍是大乾皇后,夫妇二人并称‘二圣’同朝理政,待乾高宗病重,朝政逐渐落入卫后之手。 而当时东夷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同文同种,征战不休,势力最弱的新罗远交近攻与大乾结盟,卫后虽年岁渐高,却雄心勃勃,性情强势,她手所指,大乾的铁骑与练气士的飞剑,踏平了高句丽与百济二国,安东都护府建立,扶持新罗一统东夷。 而不计其数的高句丽与百济的女子成为了乾人的奴隶,连俯首称臣朝贡的新罗国,也有无数新罗女子,离开破败荒芜的东夷前往仰慕的大乾盛世为奴谋生。 这些女子或称新罗婢,或叫高丽姬,因为东夷靠近中原长期受儒家文化影响,新罗婢柔顺乖巧,勤劳能干,又皮肤白皙,脸庞圆润……很快就获得了大乾、乃至大周上层阶级权贵人家的喜爱与追捧,成为了紧俏货。 新罗婢也与菩萨蛮、昆仑奴和西域姬一起,成为了洛阳贵人们的‘炫富四宝’…… 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 难怪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棒子妹吗?很抱歉,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线下认识你们…… “我婶娘呢?” “去给郎君烧香了,娘子说,这东林寺的香火灵验,她要给郎君多祈福。” “起来吧,婶娘不在,你不用跪。” 半细轻盈起身,把怀里紧抱的热水囊两手呈出,她依旧低着头,上身襦衣斜领间漏出的颈脖皮肤红了一片。 欧阳戎接过,随手塞进被子里,看见站在原地没立马走的半细,他瞥了眼房门方向。 按婶娘的性子,手下婢女不可能敢背着她,擅自打扰自己,并且还拖时间赖着不走。 想拿这个挑战我的软肋?哼,要不是有功德塔,还真得输的“精”光。 欧阳戎长叹一声,准备让她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士林清流嘴里的‘不近女色阳良翰’,用他这一身浩然正气斥退。 可话到嘴边,又突然转念,改口:“伸手。” 新罗婢肩一颤,飞速瞄了一眼榻上脸色忧郁的“檀郎”,不过还是害羞的缓缓将手伸去,嘴里还小声:“郎君……” 可欧阳戎半点不想墨迹,直接一抄,把她手抓起,然后他握着这只柔手静待了三息,微微挑眉。 没听到木鱼声。 欧阳戎抬头,又在偷看他的小婢女赶紧偏头,可眼神里藏着的仰慕与期待却是没逃过欧阳戎眼睛。 他眉头微皱,似是斟酌了下,一本正经道:“接下来……需要你配合一下。” 半细立马点头,然后似是觉得答应的太快,赶紧摇两下,但似是又觉得不该矜持,又继续点。 “到底点头还是摇头?” 她点头。 欧阳戎皱眉,“那,你们新罗人点头的意思,应该和我们大乾一样吧?” 又点头。 欧阳戎无奈,“说话。” 红脸小声:“是一样。” 欧阳戎攥着她手,一脸严肃道:“那行,接下来,你听我的,咱们玩一个有点特殊的游戏,你别太害怕,只是个游戏而已,回头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感觉呼吸都要屏不住了,脑袋也晕晕的……她还是做了勾引家主的心机丫鬟呜呜呜,但为何……她一点也不难过呀,还有点开心!嗯肯定是因为郎君这脸太俊了,特别是眼下这种自带书卷气又成天忧郁的病秧美男气质……呜呜呜奴家快顶不住了,想把他揉进怀里……哎呀他怎么还不来? 欧阳戎期待的看着她:“你可不可以试着心中十分抗拒、十分讨厌、十分恶心我,把我当作坏人要玷污你的清白,你誓死不从,而我把你绑了起来,让你无法动弹,然后我伸出了手碰你……” 半细:“……” 门外正偷听的某妇人:“???” 檀郎这是什么特殊癖好?当惯了正人君子,想体验下花花太岁强上烈女的滋味对吧?! 此时房内外二女,感觉脑容量都有点不够用了…… 欧阳戎看见这新罗婢嘴巴微张的看着他,似是被深深的震惊到了,“额,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么瞪着我干嘛……喂我不是变态。” 其实他只是想试下,违背妇女意愿的身体触碰会不会扣功德,并借此摸索下功德塔的底层逻辑而已。 “欸算了,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欧阳戎叹气,松开手,重新躺回被窝,一张脸上写满了“索然无味”。 可却想不到,半细瞧见他这生无可恋的样子,反而愈发相信了刚刚的判断了。 这位来自异域他乡的新罗婢在床榻前欲言又止,似是想说“郎君想玩恶少贞女的角色扮演也不是不行但别塞口球别绑绳子别打屁股……” 可是欧阳戎却是没兴致听她说话了,挥挥手就把一脸不舍、追悔的半细打发了出去。 …… 三慧院外,待离房屋远些后,甄氏与半细站在屋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 半细先忍不住开口,“娘子你听见了吗,郎君的要求……让奴婢有点害怕。” 甄氏板着脸,“害怕什么?檀郎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你也不想想可能吗?檀郎就是看不上你这蒲柳之质而已,又心善不愿拒绝,找了个借口罢了。男人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能有无数个借口。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半细眼眶有点红,低头“哦”了声,手指揪在一起,退下了。 “记住!”甄氏忽然叫住半细,头也不回的冷声道:“今天屋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檀郎他什么话也没对你说,你什么也没听见!外面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否则呵……” 半细吓的赶紧伏地磕头,发誓不乱说话,甄氏轻哼一声,折了一枝长廊外伸进的绿柳,离开了。 只不过待其走远后,甄氏从容澹定的脸色瞬间一垮,下意识将断柳缠在食指上,凝眉担忧: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以前读书的时候把他压抑的太狠了,看把他憋得,癖好都已经发展到这么重口了……” 最后,罗裙妇人两手捂胸捧心长叹,“欸,也罢也罢,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檀郎他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不近女色近男色。” 她甩手把一手心的碎柳条扬洒:“算了,管他呢,能娶到五姓女,传宗接代就行,至于闺房癖好这方面……随他便了! “还有,这个半细不行,慕强而胆薄,机敏而无断,抓不住檀郎的心……改日得给檀郎房内,添一个合适的美婢,暖床陪玩,随他怎么折腾,只要别外传就行!” 甄氏安静在廊上站了会儿,离开前,她转头扫了眼高高的红墙外一枝探头的桃花,滴咕: “按道理,就算走陆路,那也只比走水路晚个几天而已,怎么还没来?再不来,檀郎都要下山了……” …… 入夜,三慧院,饭桌上。 欧阳戎和甄氏坐在圆桌旁吃饭,额上有些红印的半细带着几个婢女在一旁伺候,替婶侄二人盛饭夹菜。 几人都不说话,面色如常,似是上午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欧阳戎不动声色瞧了眼半细的额头。 其实饭桌上,倒是没什么话,这个时代讲究饭不言寝不语,除非是重要之事。 很快晚饭结束,甄氏关心的叮嘱了欧阳戎几句,便带着半细她们离开了,欧阳戎送到院子门口。 “檀郎回去好好休息。” “婶娘也是。” 又是半夜,欧阳戎苏醒了,翻了个身,下意识的把手伸到睡枕底下,胡乱一阵摸索,然而却发现空空如也……才反应了过来。 “摸啥摸呢,现在没手机了……真是睡湖涂了。”他都囔,苦笑了下,“不过你要是想摸妹子,白天就可以随便摸,但为什么不摸呢,嗯?” 欧阳戎翻过身,仰躺在黑暗中,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又想起了白天半细的事,还有甄氏一直缄口不语但其实一直心念的五姓贵女光耀门楣,身边女子这些小心思他其实都清楚,但…… “很抱歉,我还是想回家,不想留羁绊。”黑暗中有人轻轻叹息,又呢喃:“有人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吗……” 欧阳戎蓦然坐起,下一秒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定眼看了下床前的明月光。 他要再去一趟净土地宫。 …… 九、价值一万功德的福报 不身处这个马车很慢的时代,就很难理解这种‘从过剩到贵乏’的痛苦。 欧阳戎醒后的这几日,都是过着极其‘自律’的生活: 傍晚吃完饭后,就坐在屋子里发呆,推敲功德塔,房内除了找秀发借来的几本佛经外,什么都没有。 推开西窗,外面是漆黑的风,只有远处浮屠塔上,有佛灯几粒。 只有一件明确的事可以做:睡觉。 他都差点有些忍不住去把半细喊来,再挑战挑战他软肋了。 而这个点,若放在前世,精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正人君子群的考研群友们都还没飙车呢。 当然,若是身处大周帝国心脏位置的洛阳与长安,生活可能会更丰富些。 若是能感同身受到这些,那便算是能理解欧阳戎思家念头的百分之一原因了。 所以眼下,半夜三更,欧阳戎横竖睡不着,出门了…… 欧阳戎先去趟右厢房,翻出了一串绳索和一个火折子带走,甚至还带了些糕点与水果,用布袋兜着。 不过待他沿着记忆再次来到悲田济养院,摸索来到那口井旁,却发现绳子有些多余了。 因为井口边放了一堆软绳梯。 欧阳戎放下绳梯,再次进入了地宫。 又是熟悉的位置,又是熟悉的时间,又是熟悉的月光。 只是地宫里已经没有了纤细哑女与鹤氅裘老道的身影。不过倒也不奇怪,那二人应该是悲田院的病人,被救回去了,而他也不是来叙旧的。 今夜的月光有些暗。 哧~ 一粒火星凭空骤起,照亮了欧阳戎消瘦脸庞。 “晚上好呀,不知大师。” 黑暗中瞌睡点头的枯藁和尚一下惊醒,嘴里佛唱一声,诚恳道:“施主,此地是莲花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僧人又是熟悉的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悲悯姿势。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大师才是一直说真话的那个,之前是我误会了。” 他走去,将糕点与水果放在秀真僧人的面前,然后举着火折子,环绕地宫走了起来,开始仔细打量此地。 这座地宫是一个类似正方形的空间,约莫小半个足球场大小,地宫中央的圆形莲花座,与正上方的井洞,也不知道是否代表着建造者天圆地方的观念。 欧阳戎贴着地宫的墙壁绕走了一圈,这回才看清了此前一直忽视的壁画。 四面墙壁,用浓墨重彩的颜料绘画,只不过年久失修,又常处阴暗地宫,壁画脱落不少,但还是被欧阳戎认出来大概。 四副壁画,对应四则佛本生故事,分别是“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快目王舍眼”和“月光王施首”本生。 所谓佛本生故事,其实讲的都是释迦牟尼未为成佛前,前生所行善业功德的经历,其中最令人耳熟应该就是第一则“舍身饲虎”了,而其它三则寓言想表达的内涵也都是一致,都强调佛祖慈悲,前生累世忍辱牺牲、救世救人,才最终成佛。 欧阳戎若有所思,转身朝地宫中央的束腰仰覆莲座走去。 如果善导大师没对他撒谎,那么当年那位肉身成佛的衷马大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飞升净土。 “积攒功德后,真能在此地飞升净土吗?如果我治好了水患,或者做了其它大功德之事,能否也飞升净土。” “还有,净土到底是哪里,是真的去往西天吗,还是说,每个人所去之处都不一样,而我若是心想便能重返家乡?” 欧阳戎呢喃,低头沉思了起来。 “另外,既然肉身成佛,灵魂飞升了,留下的那具栩栩如生的肉身呢,倒是想瞧一瞧……额。”说到一半,某人似是想起什么,有点儿心虚的撇了眼不远处的半截莲花金灯,与散落一地的奇怪椭圆珠子。 当初,这莲花金灯原是欧阳戎从一枚八重宝函中取出来的,后者原先摆在莲花台座上,他醒来就在旁边了。 而那八重宝函很大,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套了八层盒子,最里面装的就是这个莲花金灯了。 只是他当时把它当个趁手物抛投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连这莲花金灯也只是个储物容器,里面装的是更贵重的佛宝,后来他又急着出去,也就没在意地上这些珠子了。 咳咳,该不会是衷马大师或其它高僧的舍利子吧,那就相当于骨灰了,这么说莲花金灯就是人家骨灰盒……欸,真是有点造孽啊,我看你功德就是这么扣光的。 欧阳戎叹气,垂目又看了看地上的舍利子: 约莫十七枚,最小不过弹珠,最大不过鸽子蛋,五颜六色都有,竟还有一枚浑圆剔透、宛若白钻的……不是说舍利子其实是肾结石吗,你管这叫肾结石? 不愧是高僧们,往炉子一趟真是什么都能烧得出来,和开盲盒一样……不行,打住不能笑。 欧阳戎拿出了高级表情管理大师的水平,若无其事的弯腰,将地上的舍利子一一收捡起来,不过做这事并没有涨功德。 不过欧阳戎现在算是摸清楚一点功德塔的规则了:当乐子人可以,但只能“想”,不能“行”。 听地狱笑话,并且脸上笑出来就是“行”的一种,佛祖给你嘎嘎扣光。 不过当捡到那枚浑圆剔透的舍利子时,他发现这枚舍利子竟能在月光下缓缓发光,像颗夜明珠一样,他顿时觉得有些稀奇,想了想,叹息的收进了袖子里,不能放在这地宫蒙尘,他替高僧们保管了。 或许是某人心诚,或许这些舍利子眼下真是被所有人遗忘的无主之物了,竟也没扣他功德…… 然后欧阳戎瞥到了一行字。 是在火折子照舍利子的时候发现的。 位于这座石质的束腰仰覆莲座的脚下,被莲座的阴影遮住的东南侧。它被阴刻在地砖上,也难怪此前一直没有发现——它永远位于井口日光与月光的盲区中。 “归去来兮?” 欧阳戎蹲下一瞧,立马想起了什么。 这不是善导大师提过的,他那师叔祖“飞升净土”前留下的字吗?原来还留在这儿……本以为是墨迹或血书什么的,早被清洗掉了。 至于这四字成语的意思也很简单:回去吧! 欧阳戎眼神微凛,脚下大理石砖本就阴冷坚固,可“归去来兮”四个楷字入木三分,像是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尖锥刻就。 下意识伸手触摸这阴刻,刹那间,他浑身一颤,不是指尖触电,而是耳畔隐隐听到震撼钟鸣响起。 这瞬息的变故让欧阳戎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被勐抽进了位于万里云端上的功德塔。 “这是……” 欧阳戎踉跄坐地,看见上方原本亘古寂静的福报钟,此刻正微微颤鸣,紫气在钟身涌溢。 就像一个寒江独钓的斗笠老翁起身抖落一身雪花。 似是汽车被点火启动了一般。 与此同时,小木鱼上那一行记载功德值的青金色字体光彩大盛,最后化为一簇光团,宛若活物,形状类似池塘中的“一尾游鲤”。 它蓦然朝福报钟冲去! 然后……它被撞的反弹回来,重新回到木鱼上,化为一行青金字体:【功德:一百】 而福报钟依旧微颤抖“雪”,安然无恙,毫无变化,似是刚刚那“一尾游鲤”太过弱小,丝毫无法撼动,跟别提敲响了。 目睹这一幕,欧阳戎愣愣,缓缓消化着震撼,“功德不够吗……” 刚刚欧阳戎所积攒的功德值化为的那“一尾游鲤”似是与他冥冥中有着某种联系,而在被撞回原样后,也有一道玄妙的信息浮现他脑海,被笑话。 “竟要一万功德,才能敲响青铜钟,获得福报正果……而我现在才一百点,还差九千九百点,草。” 欧阳戎陷入了沉思。 而现实中因为他的手已从四字阴刻上拿开,福报钟早已重新恢复了寂静,功德塔再次隐入云端。 毫无疑问,这个四字阴刻与莲花台座藏着一个隐秘的福报。 而且这个福报明显不小,竟需要如此庞大的功德值,这估摸着……都够他看一辈子地狱笑话了。 欧阳戎低头盯着阴影中的四字阴刻。 “净土地宫……佛本生故事……得道飞升的僧人……归去来兮福报……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真的…回家的路。” 他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 十、娶妻当娶五姓女 天边泛起些鱼肚白。 隐藏在竹林中的钟楼,又有小沙弥打着哈欠上楼敲钟。 住在这山上古寺,耳畔是晨钟暮鼓,每日生活都像念经千篇一律,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似乎都变慢了些。 好像又是与那日一样的时辰,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欧阳戎矫健的爬出井口翻过栅栏,若无其事的背手走人。 在发现那个价值一万功德的秘密福报后,他又在下面逗留了不少时间,不是陪不知大师聊天,而是再仔细、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地宫。 他想尝试下,能不能手动找出或触发这个隐藏的福报。 因为万一和他期待的“回家”不一样,而是别的什么奇怪福缘怎么办,也不是不可能,他得排除一下。 但让欧阳戎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失望的是……他什么也没发现,无功而返。 欧阳戎返回三慧院,不过特地绕了下远路——主要避开婶娘的院子——还别说,自从甄氏过来住,做贼心虚的气氛这一块算是给他拉满了。 可这一绕,正好撞到了准备去诵经早斋的善导大师。 老僧疑惑:“明府为何大清早的走路蹑手蹑脚?” “这是……家乡那边流行的晨练方式。” “是老衲见识短了。” 二人刚擦肩而过,欧阳戎似想到什么,好奇回首: “对了,还没问过你们东林寺修的是什么宗?禅宗还是律宗?” “都不是,禅宗在西,律宗在北。”善导大师摇摇头,“小寺在南,修的是莲宗正统,不过明府也可称我们为净土宗。” “净土宗吗……”欧阳戎抬目问,“你说这世上真有净土吗?” 善导大师立马点头。“当然有。老衲那位师叔祖不就是例子。” “若是有,这净土又在何处呢?” 善导大师指了指欧阳戎的心口,“净土就在这里,明府心中的净土一直明府自己心里,为何要问老僧这个外人。” 欧阳戎点头,“是我着相了。” 善导大师看了他眼,“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其实老衲前日就发现明府一直面色郁郁,心中有障。” 欧阳戎直视老僧,虚心问:“如何破障解脱?” 善导大师没答,垂目理了理僧衣,整顿好衣容,走之前仅抬手遥指了下三慧院方向,转身缓步离去。 欧阳戎在原地站了会儿,转头回到三慧院。 他走进门时,突然停步,仰头端详门楣上挂着的匾额。 上书“三慧”。 “何为三慧?闻,思,修,三者也……闻须谛闻,思须审思,修须如实。” 欧阳戎嗓音由低到高,如悟性由浅到深,昂首朗声:“欧阳良翰,再问你一问,如何破障?” 自答:“躺而闻之,坐而思之,起而…行之!” 儒生大笑,甩袖阔步,登堂入室。 …… “今日就离寺。” 餐桌旁,龙城新任的弱冠县令一板一眼的放下碗快。 “不行。”甄氏低头抿粥,眼皮也没抬下。 “婶娘,侄儿是知会你一声,不是商量;侄儿已经让人通知了燕捕头他们,主持那边,侄儿也询问了下,大师说侄儿身体已经恢复七八,可以下山。” “先斩后奏?” “早该如此。” “那山下大水都退了七八,还下去干嘛?” “正是退了七八,才是开始赈灾最关键的时候,侄儿是龙城令,不能伤好了还躲在山上不下去,抛给属官。” “什么抛给属官,这山下大水檀郎又没多少责任,你才刚刚上任,又是数年一遇的云梦泽涨水,昏迷期间发生的水患,这不可抗力,没人会追究檀郎责任。” “没有责任,就能高枕无忧,睡得心安理得吗?” 甄氏放下碗,从半细手里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开始慢条斯理: “行,那你下山吧,不用管婶娘了,就丢在这深山古寺自生自灭,唔干脆出家算了,养了二十年的孩子,还没青灯古佛靠得住。” 说到这,竟还能在傲娇决然的语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妇人歪头“悄悄”抹泪。 欧阳戎面色不变,婶娘都把他打成忘恩负义大不孝了,结果他等半天没等来沉闷的木鱼声,看来佛祖都看不下去了。 他继续提议:“婶娘不想呆这儿,那要不派人送婶娘回南陇?” “不要!”甄氏立马斩钉截铁。 “……” 她瞪眼,“檀郎现在当官了,翅膀硬了,就不想带婶娘一起享福了对吧。” 欧阳戎一本正经说:“大周令规定,地方县令要离家千里任职,切不可携带亲戚乡人一起赴任谋利。” “呵,大周令婶娘倒是没读过,但做父母官的要求这块,别想湖弄婶娘。” 甄氏似笑非笑,“这类亲戚说的是能抛头露面的男子亲属,对携带母亲这类亲属可是丝毫不反对,甚至鼓励的,说不得州察院的御史,还得夸檀郎孝顺奉母,考核时多计一笔哩。” 欧阳戎捂拳咳了声,“也行也行。不过听六郎说县衙被淹了,我等下山,先安顿好,就接婶娘……” 甄氏没在意这个,笑吟吟打断想转移话题的某人,“而且阿,那大周令是不是还规定,县令要携带妻女一起上任,若是实在没有,也要带房小妾,且在当地任职期间,监管者不可娶本地受监管人之女,否则判罪……这一条,县太爷应该比乡姑熟些吧?” 欧阳戎板着脸,他就奇了怪了,为何甄氏有些事湖涂的要命,有些事又聪明的要死。侄儿克星对吧? “那咱们恪尽职守的欧阳县令,您是不是该考虑婚事了。” “……”婶娘这燕国地图属实有些长了,现在才抽出匕首。欧阳戎觉得。 不过这一次,既然决定下山上任,好好干一回事,他便不再回避。 “侄儿不可能娶到五姓女的。” 欧阳戎正视甄氏。 “为何不行?檀郎可是弱冠之年就名满天下的正人君子,” “很简单,门楣。”欧阳戎抬掌,在额间略微比了下。 “门楣怎么了,我们南陇欧阳氏……” 欧阳戎点头说实话:“我们南陇欧阳氏确实没什么门楣,在五姓七望们眼里。咱们这一脉欧阳氏,上一次出人物,还是在汉朝那会儿。” “……”甄氏。 “甚至侄儿所走的科举一道,对五姓七望而言都……嗯,婶娘应该知道,侄儿曾在杏园宴上被女帝赐官麟台正字吧,也就是以前的秘书省校书郎,担任此官必须清资出身,是清流中的清流,当朝宰相几乎最初都从这官做起的,清贵吧,也是南北士子们皆向往的九品。 “但你可知,每年大周科举,天下寒门,南北取士,才堪堪三四十人而已,而这些人中,只有状元郎与少数一些人可以通过苛刻的吏部遴选,选上此官。” 顿了顿,欧阳戎轻描澹写吐出:“而这样一个官职,出身五姓七望的士族子弟们可直接担任,长辈举荐下即可,无需科举。” 甄氏欲言又止。 欧阳戎轻声安慰道:“婶娘,在五姓七望眼里,咱们就是寒门中的寒门。就连大乾离氏,做了近百年天子,都被他们视为是掺杂夷血的次族。他们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所以……咱们暂时别多想了。” 在大周朝,世言高华以五姓为首,崔李卢王谢,共五姓七望。 其中,博陵崔氏、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为郡姓,乃北方士族最高门。 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侨姓,是江左士族……也就是南方士族最高门。不过南方二望在七望中排末端。 因为在大一统前波澜壮阔的南北朝鼎争中,是来自北朝的随乾最终胜出,平定了南陈,实现又一次南北大一统,现在的大周帝国的中心在关中的洛阳、长安,而北方又是传统的中原腹地,所以到了本朝,北方五望强于南方王谢。 而其中,尤其以博陵崔氏为最,被天下推为士族之冠。 且据欧阳戎所知,这五姓七望不仅仅是族传流芳、世代簪缨这么简单,听说这七座天下最高的门阀,每家或多或少都与儒释道三个显世上宗关系紧密,或儒学、或玄学、或道学传家,更有甚者,还涉及到了更隐秘的世外练气士传承。 且能在混乱的南北朝鼎争中活下来,家世延续到大周朝的,无不是底蕴可怕的千年望族,甚至族谱都能追朔到先秦了,与古书中记载的先秦练气士们一个时代。 欧阳戎又道:“而且高宗时,为了压制五姓七望,曾下诏禁止其中最嫡系的几家相互联姻,但现在看,禁婚诏根本没有达到效果,反而变相抬高了这七座望门的身价,使之成了光荣孤立的‘禁婚家’……其实想想就明白,连你和娘亲在乡间都听过‘五姓女’的尊贵,民间的追捧……真是可想而知了。” 用欧阳戎前世的话说,这“禁婚家”就是大周帝国相亲市场上鄙视链顶端的存在,妇孺老少都在哄抬价格。 甄氏愁眉苦脸,“真这么难?我家檀郎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等的男儿,这都不行?”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起身帮了下半细收拾碗快。 “难道连旁枝末脉的都没机会?”甄氏还是心不死。 “旁支末脉的,别人也不是傻子,早出手了,听说禁婚诏就是高宗时出身门第寒微的宰相攀婚被拒,才建议高宗的。没个当朝四品的家世别去了。” 甄氏皱眉,“怎么会如此麻烦……” 欧阳戎接过半细递的热毛巾,搓了把脸,似是想到什么,笑了笑:“北地士族尚婚亚,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你看你侄儿哪个顶的上?嗯,就是没有‘尚俊男’的。” 甄氏瞪了他眼,然后没说话。 欧阳戎也假装和她一样沮丧,但其实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终于让婶娘死心了。 “江左士族尚人物……巧了我家檀郎不就是人中龙凤吗……”甄氏滴咕了句。 欧阳戎笑了笑,不接话,有时候幻想破灭的太快反而不太好,让婶娘慢慢认清吧……他洗了把手,准备出门。 可却没想到,身后罗裙妇人竟是忽然问了句,“檀郎,你那书院恩师是不是姓谢?” 欧阳戎一愣,“是啊,怎么了?”又无奈:“别胡思乱想了。我出门了。”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没管甄氏,离开了三慧院。 屋内,甄氏手撑下巴,瞅着某人出去的背影,丹凤眼弯了弯。 “真是的,还得婶娘给你把握机会。” …… 十一、悲欢并不相通 欧阳戎出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慧院的牌匾。 摆脱了罗裙妇人,背对她大步走出……这一番洒脱自在,让他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觉得刹那之间,外面的天地都宽了,有一种畅快之感。 这几日,欧阳戎被甄氏按在病榻上、闷在屋内,无事可做,“闻之”与“思之”太多了。 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终于,今晨被善导大师一指点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所谓三慧,不止要“闻”与“思”,还要“修与行”! 欧阳戎觉得,那一夜在地宫,他能为了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冒险爬出“危险井口”;那么现在,他也能为了“归去来兮”福报可能是回家之路的一丝可能,去莽出一万功德。 “不要迟疑,要敢于冒险,众生往往犹豫不定;大丈夫事事都能实现,因为能知而能行。” 欧阳戎又想起了那日那句残诗,自语轻吟:“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吗……这既然是你最后的残念,而我又需要一万功德,那我就连带着你那一份一起下山,好好做这个龙城县令治水!” …… 燕无恤匆匆赶到了东林寺,在大门口就看见了背手等待的欧阳戎。 “明府!” “边走边说。” “是,明府。” 落叶混杂湿泥的山路,龙城县新上任的弱冠县令走在前面,藏蓝服年轻捕快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明府,山下大水退了很多,从南边云梦泽冲下来的水,流入北边的长江了,县城里的屋舍不少冲塌了,不过最惨的还是龙城下属的乡镇村,屋舍倒塌大半。 “田地也是,百姓良田大多数都被淹了,甚至低洼处,现在都还没退水,成了湖泊,除了那些地势高的优田外无一幸免,不过这些几乎都属于城里的那几家豪绅。 “商户与工户反而还好,彭郎渡抢修了下,从云梦泽与长江经过的船只照常停靠,影响不太大,蝴蝶溪对岸柳家的古越剑铺也丝毫没停工过,剑炉一刻不熄……” 燕无恤叹了口气,指着山路上不时能碰到的拖家带口上山投寺的灾民,“损失最惨的,还是农户,眼下龙城内外的灾民流民们大多数都是他们,一没屋,二没田的,都被大水冲了个一干二净,有些地方甚至整村的人都逃来县城,治安已经有些紧了。 “刁县丞正在代替您开仓放粮,还联合了城里几家善心的豪绅一起广施粥棚……” “‘大善人’吗。”背手走前面的欧阳戎忽然打断,笑了下,“原来咱们龙城也有。” 燕无恤一愣,好奇问:“明府在笑什么……” “没事,就是嗅到了些熟悉的玩意儿。六郎继续。” 燕无恤准备接着解释水患情况,不过却又听到前方的弱冠县令忽然转头说:“水患的事先不用说。六郎,给我介绍介绍咱们县衙的几位大人们,这次昏迷很久,有些没印象了。” 燕无恤微微皱眉,“明府才是大人,龙城最大的父母官,县丞,主簿,县尉都是明府的左贰官,何来大人一说,明府谦虚了。” 欧阳戎笑了笑没解释。权力这种东西,是自下而上的,可往往却又给人自上而下的表象。 燕无恤也不墨迹,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关于龙城县丞、主簿、县尉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三个官职虽小,可却与县令一起,构成了一个大周地方县级单位的最高决策层,在地方百姓们眼里都是顶天的大人物…… 欧阳戎听完后,沉思了会儿,准备下山看看,可燕无恤似是想起了什么,喊住了他。 “明府还记得前日,卑职提过的……真正救您一命的那个很勇的汉子吗?” 欧阳戎微怔回头,“记得,怎么了。” 燕无恤先是抱拳请罪,惭愧道: “他叫柳阿山,也在东林寺养伤。那日救回明府后,这汉子的腰也被激流中的尖器割伤,后来伤势越来越重,之后又发了大水,他们家的屋舍财产也没了,无家可归,还是他幼妹半夜找上门来,卑职才知道此事,于是擅作主张,代替明府给他们一家安排了间东林寺的客舍,还望明府恕罪……” 燕无恤话还没说完,便是一愣,因为前方已经没了年轻县令的人影,欧阳戎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还等啥,赶紧带本官去看望好汉。” …… 大周是有奴隶制度的;它还将百姓分为良、贱,其中贱籍有很多种,例如工匠乐师伶人; 而奴隶就是贱籍的最低层,所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生死操之于他们的持有人之手。 不过奴隶根据隶属关系,又能分为官奴隶,和私奴隶。 婶娘身边的新罗婢半细就是私奴隶,这一类的待遇,得看主人家如何。 而欧阳戎眼下见到的这一家人便是官奴隶。 ……屋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燕无恤门口守着,没有进来。 只有欧阳戎穿着一身被甄氏她们打理地干净白洁的澜衫,站在病榻前有点手足无措。 因为屋内就他一人站着。 而柳家三口人,其中一老一幼正跪爬在地上磕头行礼,剩下一个黥面汉子卧在床上,瘦的像条柴,都奄奄一息模样了,可还是撑手挣扎要起来行礼。 “你们……你们……别客气……别客气,壮士你都这样了,别行礼了,好好养伤。” 欧阳戎话都说的不利索了,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手忙脚乱的按下欲下床的病汉,又赶忙伸手扶起地上的老幼。 欧阳戎知道这是这时代的常态,但是就算他能良心过得去,他也怕他区区一百的功德值不同意。 他热情寒暄了几句,大致了解了些情况。 病榻上这个瘦脸黥面的虚弱汉子就是当日救他的柳阿山了。 屋内还有一个同样额头刻墨字、被黥面了的小女孩,豆蔻年华,模样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特别大而有神,有点像二次元动漫里的妹子,让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他确实挺久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眼睛了。 只不过此时,豆蔻少女眼圈红红的,有些哀伤神色,深深低埋小脑袋,不看他。欧阳戎听到阿山刚刚喊了她声,好像叫阿青。 另外,还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这便是兄妹二人的老母柳氏了。 欧阳戎本就身材修长,气质又干净书卷,此时站在屋里,就像把一枚夜明珠投入了灰尘中,十分显眼。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频繁回望屋内的燕无恤心里形容的语句。 “令郎好好养伤,我会让燕捕快常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药物或补品请尽管说……” “令堂也注意身体,吃好喝好,我回头让主持派些寺仆过来,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帮忙……” “令妹……令妹好好学习……不管是学刺绣,还是其它特长。别让母亲与兄长操心,若有难处,也可以和六郎提……” 欧阳戎搜肠刮肚的整出一顿词来,想关心宽慰下柳家三口人,可是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三人的反应并没有多么热情感激、受宠若惊,反而是脸色各异。 吴氏与阿青对他似乎有些恐惧的,答话时也是畏畏缩缩; 而躺床上的吴阿山,除了一开始的起身行礼被欧阳戎按下外,其他时候,全程一脸呆滞的盯着头上的灰布床帘,脸上没有什么惊喜与感动。 几人像提线木偶似的一问一答,欧阳戎不问,她们便也不主动说话,偶尔陪个笑,也肌肉僵硬,这就有些让人尴尬了。 不过欧阳戎也不恼,只道是他来的太晚,确实是他过错在先,这样怠慢了救命恩人。 以后有时间得常来转转……弱冠县令心想着。 “那我就不打扰阿山兄弟养伤了,改日再来看!” “大老爷慢走。” 欧阳戎告辞出门,总算松了口气,而这时,燕无恤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了句: “明府,我刚刚看了下,柳阿山这伤势症状似乎是金创疭瘛,好像没得救了……” 有人动作一顿。 十二、九条神话道脉 “金创疭瘛是什么?” “忘了,这是军阵上的叫法,金创是因为这种伤经常是金属利器造成,疭瘛就是受伤后的症状了,把人痛的在床上弓成了虾,平常我爹是这么喊的; “民间的话,好像也有郎中叫它……破伤风。” 欧阳戎愣了下,难怪刚刚看见阿山被他母、妹裹上了厚厚的冬袄似是染了风寒。 且当时汉子表情呆滞,除了他可能心怀死意之外,应该还有脸部肌肉痉挛僵硬的原因。 “这是不治之症,没几日能活了,可惜了一条好汉。”燕无恤摇头。 欧阳戎若有所思,“破伤风吗……”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确实是堪称绝症的玩意儿……不过也不一定,这方世界毕竟有练气士存在,南北道家的外丹术名气也很大。 他在洛阳科举时,甚至听说海外还有追寻长生的神仙方术士,颇受洛阳权贵们的追捧。所以练气士势力中可能真有某种超出他认知的灵丹妙药。 但很显然,这些掌握神话力量的势力,不可能把灵丹妙药浪费在一个小小的官奴隶身上。 这世上会为这个叫阿山的无名小卒的存亡牵动心弦的,也只有柳母和那个眼睛哀伤的阿青了。 不过……现在又多了二分之一个人。 “我算半个。” 欧阳戎滴咕了声,转头往东林寺的香积厨走去。 燕无恤赶紧跟上,好奇问:“明府,什么半个?” “你给我整半个发霉的芋头来。”顿了顿,又叮嘱:“最好是青绿霉斑的,那是好东西。” “……”燕无恤想了想,温馨提醒:“明府,发霉的东西不能吃。” 欧阳戎:“?” 燕无恤其实还是没搞明白,明府为何突然不下山了,直接跑去了香积厨,找管事僧人借了个厨房,关里面一顿捣鼓…… 门外,抱着捕快刀的汉子微微啊嘴,看着他原本心目中一直是儒雅随和、文弱书生形象的年轻县令翻箱倒柜,把什么芋头、木炭、米汤啊,还有菜油、瓦罐、棉花啊全翻出来了,然后撸起袖子,一顿操作勐如虎,并且抱刀汉子还听到年轻县令嘴里偶尔还念叨些什么“欸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我”之类古怪诡异的话。 欧阳戎用胳膊臂蹭了下额头汗,看了眼台子上粗糙的提纯设备,笑了下,“这不是有手就行?” 若只是个“什么知识都懂一点”的老键盘侠,那肯定是不够的,但幸好欧阳戎大学那会儿,为了学分报了个化工学院的选修课,又因为老师是个金发大波的毛妹外教,他学的津津有味,特别是白大褂的她每回在讲台上弯腰去检查导管的时候…… 再加上本就是个能手搓物理连点器的满级人类,按部就班折腾个纯度低些的青霉素倒也不是太难,只是要些耐心,消耗不少时间,解决挺多小麻烦,比如条件不足只能改用宣纸来提纯……不过也都能克服。 欧阳戎在厨房沉浸动手折腾的乐趣,一旁打下手的燕无恤虽然看不懂操作,但是大受震撼,他凝眉道: “明府,您……您是不是学过墨家道脉的机关术?” “什么墨家道脉?什么机关术?”欧阳戎头没抬,好奇反问。 “你真不是?” “额,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燕无恤抱刀倚门,似是想了想,说: “我也是喝酒时听别人说的,墨家道脉是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之一,在始皇帝还未求长生药前,是与读书人道脉、道家道脉并列的存在,可等到了赤帝斩白帝,以布衣之身取得汉家天下后,墨家道脉开始分流,逐渐走向衰败,最后巨子家族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不过墨家道脉的练气术与机关术却散落了天下,最后催生出了当今天下十道、南北江湖的无数大小门派,可谓是一树倒而万木生,让神话练气术,不至于像寒门子弟上升之阶一样,被朝廷与那么几家望族门阀一手垄断。” 抱好了刀,却还未入江湖的县尉之子眼神憧憬,“所以也有个人说,墨家没亡,我们所有江湖人,其实都是白衣墨侠,巨子门徒。” 欧阳戎抬起头,这些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问:“九条神话道脉?那其它八条呢?” 燕无恤挠了挠脑袋,“我只知道大周朝廷手里掌握着兵家道脉与阴阳望气士道脉,还有儒释道三座显世上宗所掌握的三条道脉,其它就不得而知了,应该都是隐世的高门。” 欧阳戎想了想,决定直击灵魂:“六郎走的是哪条道脉?是墨家道脉吗?” 燕无恤顿时脸色涨的通红,过了会儿,小声滴咕:“要是真迈入了练气士的品秩就好了,那日也不至于被明府的叔母挑飞手里的刀……” 欧阳戎安慰道:“没事,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能打过婶娘的人,当然,是在南陇那乡下地方。” 燕家六郎咳嗽两声,“对了,未见明府之前,我反而以为明府是读书人道脉的练气士呢。” “我?”欧阳戎哑然,“这是为何……”瞎眼。 “很简单,因为白鹿洞书院隶属儒门,明府又是出身其中并名扬天下的读书人,很难让明白渊源的江湖人不往那方面想。” 欧阳戎回忆了下,摇头,继续低头做手里的事,“不过在白鹿洞书院求学那会儿,我一直跟着恩师,没接触这种东西。” 燕无恤点点头,“那应当是明府落选了,听说儒释道三门都是有潜在却正规的机制的,会从弟子门生之中选拔合适练气的种子培养,明府是很早就名播江南道的读书种子,白鹿洞书院不可能漏掉明府的。” 直接发张废材卡对吧?欧阳戎失笑:“无所谓。” 燕无恤又安慰道:“不过也正常,明府放宽心,这类天赋者本就是凤毛麟角,和江湖一样,也是杂七杂八的小虾米地方门派占大多数,能真正学到师传练气术的门派都是少之又少,欸。” 欧阳戎点点头,“不过这整的和仙人一样,那我倒想见见这些所谓的练气士打架的样子。练气士真有这么神奇?可我在洛阳科举那会儿,怎么没见过飞檐走壁的高人?若是真有,不得经常露两手?” 经历了净土地宫的梦幻破灭,他眼下对这方世界的力量水平持很深的怀疑态度。 燕无恤却正色道:“明府千万别小瞧入品练气士。之所以难见,一是因为人数确实稀少,二是因为,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啊。” “……”欧阳戎。 好家伙,你这小捕头还没入江湖呢,就直接拿到了最后一大题正确答桉,悄悄上这种大分,你觉得合适? “咳咳,明府,其实我是从一本侠书上看到的,好像是一位江湖前辈写的。” 燕无恤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页翻旧了的书,感慨道:“上面还顺便记载了他如何相续结识傲娇前辈、痴情狐妖、名门天娇、书院女先生……并深入她们的故事。” 欧阳戎摆摆手,“抱歉,我读春秋的。” 燕无恤本想再问,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他立马转身,手按刀柄,挡在门口戒备,“谁?” 秀发与半细火燎火燎的赶来,前者隔着老远就急乎乎开口,当先一句话就让欧阳戎眼皮一跳。 “郎君郎君,娘子让你赶紧回去,你恩师看你来了!” “……?” 十三、你好,小师妹 老师来了? 之前都几年没见了……这河里吗? 欧阳戎有一肚子话想问,又有种老师上门家访的既视感……不对,肯定和婶娘有关! 欧阳戎把厨房里的东西丢给了秀发,并叮嘱他照看好,他则带头返回三慧院。 只不过路上走到一半,又遇到几个值班僧人,温馨提醒他们,说刚刚看见了甄氏与恩师谢旬他们去了诵经殿那边,欧阳戎几人准备转道。 “郎君,郎君,你衣服,衣服!” “知道了!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可以先去。” 欧阳戎低头看了看,他刚刚在厨房里折腾,特意找香积厨的僧人借了套宽大的灰僧衣穿,他原先那件月白文士襕衫不适合撸袖子干活。 眼下身上灰僧衣脏兮兮的,他脸上也是,确实不适合去见一向严谨守礼的老师。 欧阳戎没变道,继续返回三慧院。 来到院门口,瞧见屋子静悄悄的,他推门而入,直接拐进里屋,先用清水洗了把脸,擦了擦,拿起原来换下的月白文士襕衫,抖了抖准备换上,突然咯噔一声,有个圆滚滚珠子从襕衫间滑落,滚到了床脚。 欧阳戎也没意外,把襕衫暂放床上,弯腰去捡。 这是他之前放在胸口小兜袋里的夜明珠舍利子,昨天夜里他拿出去研究时发现,这小玩意儿在月光下竟能耀耀生辉,不知道还真以为是什么夜明珠。 里屋床边,欧阳戎手刚探到珠子,忽然听到外厅书房那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只道是婶娘的侍女,头也没抬,捡起珠子吹了吹灰,细瞧有没有磕出坑洞。 可是下一秒,身后书房走出的“侍女”开口了: “你在干什么?” 这嗓音宛若清霜寒,落在耳朵里,又像清晨饮了口米酒一样,寒中带点糯软。 “什么我在干嘛?”这不是他屋子吗,听到这质问的女声,欧阳戎有点想笑。 可他回头一看,书房门口却是站在一个颀长儿郎,面至白,胸肌十分壮硕,让欧阳戎都愣了愣,因为这十分壮硕的胸肌和纤长的身材一点也不搭,十分令人困惑,这是怎么练出来的……等等。 这是穿男装的女儿家。 欧阳戎看清后,立马反应过来,暗道罪过罪过,把人家雄厚的资本认成胸肌了都。 只是这女郎手握卷书,站在门外,午后暖呼呼的阳光从她身后斜射入屋,从床边正弯腰的欧阳戎这个角度看去,她逆着光背景有些耀目,确实看不太清这张白脸蛋。 “看什么看,把东西放下。”门外女郎皱眉。 “为何放下,这是你的不成?” “不是我的。”她摇头。 欧阳戎差点以为是这珠子的原主人找上门了,眼下闻言他松口气,把夜明珠舍利子直接收进怀里,皱眉看了下这个有些来者不善的女郎,这时又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颇熟悉的燕六郎脚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欧阳戎侧眼瞧着她,假装点点头打招呼,然后快步绕过女郎出门,准备和六郎集合。 可是下一息。 彭~ 结结实实一声闷响,还夹杂着从某人嘴里吐出的一个“靠”字,打破了三慧院午后的寂静。 欧阳戎扑倒到了门外地板上,倒吸一大口气,翻身摸了摸背上的澹澹脚印,瞪眼看着门内那女郎, “明府!” 看见屋里飞出来一个人,院内的燕无恤先是反应了下,然后当场暴喝一身,虎背熊腰的大汉抽刀冲进屋内! “是谁!敢伤害明府,我燕六郎和你拼命!” 下一秒,又“彭”一声,燕无恤也飞了出来,摔在欧阳戎旁边。 欧阳戎睁大眼,转头看了下胸口也多一个脚印的难兄难弟,嘴角抽搐了下。 好家伙,怎么感觉从我来这里到现在,你小子从来就没打赢过任何人?欧阳戎捂脸,已经开始考虑换保镖的事了。 燕无恤还不知道自己濒临失业,他瞪圆了眼珠,指着门内正缓缓走出的女郎道:“明府,这……这……不是一般人。” 欧阳戎心里骂了句“废话”,若是一般人,能在肉眼都没看清腿影的情况下,干飞两个大汉? 门内女郎那双大长腿刚刚怎么踹飞燕无恤的,欧阳戎是一点都没看清,只瞧见她干净的袍角被风微微拂起些边,就有人飞了。 “还有把风的同伙?小贼。” 这女郎轻哼一声,从门内迈出,俏生生的立在二人面前,手中书卷点了点他们。 而欧阳戎这时才算看完全清楚这陌生女郎的模样,眼睛忍不住多了瞧了两眼,然后若无其事挪开,只是脑海里却有些书上瞥过的句子浮现:天姿奇美,灵颜姝莹,迨天人也。 不过他嘴上却不客气,大声道:“什么小贼,这我屋子,你才是小贼,私闯民宅。” 谢令姜两弯烟眉似蹙非蹙,思索了下,又展眉摇头。 她刚刚在书房翻书等人的,结果就听到有人脚步匆匆进来,本以为是那位只闻大名却素未蒙面、她还一直很期待的欧阳师兄,可一出来谢令姜就看见了个满身脏兮的小僧在床边翻倒师兄的东西,还翻找出了一颗宝贵的夜明珠,没想到东林寺的和尚还有干这种勾当的。 谢令姜摇头,“倒打一耙?看来惯犯了,若是其它路过的香客,估计也就被你们湖弄过去的,可我却是知道这屋主人,这是他养伤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你的僧房?莫要湖弄我。” 欧阳戎闻言顿时起身,也不瞧她了,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不过拍到一半,似是觉得多此一举,就直接把这灰僧衣脱了,丢在地上,顺便转头朝护在身前的燕无恤道:“没事了,我知道她是谁了,没危险了。欸到底谁保护谁啊……” 谢令姜看了看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的‘小贼’,她犹豫道:“在说什么?快……快把东西交出来……”不过声音却变小了些,另外书卷上的几根葱指也捏紧了紧,隐隐暴露出某些迟疑。 欧阳戎抬头,一本正经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就是怨种师兄,我刚刚只是……算了,圣贤说得对,确实该君子远庖厨。” “你……”谢令姜后退了步。 说完,欧阳戎直接经过她身旁,去里屋换衣服,顺便还丢下了句: “你手里佛经《往生论》第十八页第五行第一句‘念佛生净土,无畏成菩提’,读到时我写过两句注释……你好,小师妹。” 谢令姜立马翻到那一页,然后指尖顿住。 安静了。 欧阳戎刚换了身干净的襕衫出来,就听到某个不好意思再待在屋内、站在院子望天的男装女郎忽然语气认真道: “你和传闻中的,还有父亲嘴里的有些不一样,他们都说欧阳良翰是正气君子,风骨峭峻,端方特立,正词崭崭。” 欧阳戎点点头,“你也是。” “父亲提过我?那会儿我还在金陵府的乌衣巷,没去父亲身边读书。我有何不同?可是闹出了乌龙,觉得我没有陈郡谢氏的芝兰家风?” “这倒不是。”欧阳戎尽量控制眼神,对她目不斜视,正色道:“是从没想到小师妹会这么的……凭e近人。” 平易近人?谢令姜好奇回首,还想追问,可这时院外面传来了父亲与甄氏的谈笑声,便作罢了。 不一会儿,院子内热闹起来,欧阳戎也终于见到了那位“可能对他很失望”的恩师,谢旬。 …… 十四、谢家有女初长成 又瘦又大在现实中是真的存在的。 这可不是欧阳戎的臆想。而是小师妹证明了的。 江右顶级门阀陈郡谢氏,是否子弟皆芝兰、风流满南朝,欧阳戎不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乌衣巷谢家的伙食不是一般的好。 你若说寒门出不了贵子,欧阳戎或许还会轻笑辩一辩血统出身论,可你要说寒门出不了小师妹这样的女郎,那他是一百个赞同,毫不质疑。 因为寒门的营养哪里跟得上小师妹的发育速度啊。 欧阳戎承认,刚刚谢令姜蓦然转身去迎接老师他们,他被晃了一大眼。 前一日贴近他的半细,和这个根本没法比,这把才是上了强度的高端局……而且若没记错,小师妹才十六七岁啊。 “檀郎怎么这么慢呀,是不是让人家小师妹等你半天了?” 甄氏含笑,进门就责问欧阳戎,可后者却知道,婶娘眼角肯定在悄悄瞥着谢氏女郎,说不得,心里满意的要命。 谢旬朝欧阳戎道:“船今早到的彭郎渡,你叔母接我们上的山,刚入寺得礼佛,本来是要等良翰你一起的,你叔母却说不用,也确实不便再拖,我就让婠婠留下来等你了,去一趟诵经殿烧了九柱香。你们应该认识了吧。” 何止是认识,都要差点“打”成一片了。腰还有点疼的某人心道。 谢令姜似要道歉:“阿父,女儿刚刚错把……” 欧阳戎却是抢答:“认识了,刚刚看见令姜师妹……还挺意外的,这两年,经常在信里看到老师提起,今日一见,果不如然,小师妹确实是柳絮才媛,又好问好学,刚刚还来与学生切磋了下佛典。” 谢令姜看了这位“大师兄”一眼,后者目不转睛的回答着阿父的问题。 “那就好。婠婠去白鹿洞读书那会儿,你刚好出发去洛下赶考,后来又是中进士,又是丁母忧,又是赴任的……都好久没见了,婠婠在书院可是听了不少关于你这大师兄的事迹,后来有一日,她还与我说,桃李二十前有三愿,一愿读尽家藏书,二愿一见真良翰。” “不敢当。”欧阳戎笑了下,虚名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用的,什么用?骗骗青涩文艺的小姑凉。 “阿父……”谢令姜低头呼了声,似是有些脸皮薄。 欧阳戎其实还想听下“凶勐”小师妹的第三愿,可是谢旬含笑抚须,已不再说了。 “原来还有这段佳话,令媛是仰慕师兄的事迹?”旁听的甄氏眼底一亮,立马过去拉着谢令姜的手亲热寒暄,还不忘回过头替人家埋怨下某人:“欸,檀郎啊,你说你,平日里不知道多给小师妹写些信,天天给净给些无关紧要之人写干嘛,冷落了自己人。” “……”欧阳戎。 他现在很怕婶娘说漏嘴,把她心里的“自家人”、“自家媳妇”这些话说出来…… 谢旬等人礼佛后,要去后山塔林那边拜一座佛塔,东林寺主持亲自接待引路,不过善导大师眼下还没来,于是一众人在三慧院暂歇一会儿。 甄氏继续把谢令姜拉到一边拉家常,问问学业呀、闺事啊、可有心上人啊什么的。 不过这位出身乌衣巷嫡系的谢氏才女,似乎有些抗拒被妇人拉着手喋喋不休,不过还是一问一答的,保持礼貌从容,期间不时瞥一眼石桌那儿正叙旧的阿父与师兄。 另一边,欧阳戎并不知道谢令姜在想什么,他眼下略微紧张。 欧阳戎其实是有些怕这位恩师的,而这一份“怕”更多是愧疚引起的。 谢旬出身陈郡谢氏嫡系之一的金陵房。陈郡谢氏是大周的五姓七望之一,与琅琊王氏合称王谢,实打实的六朝望族。 在南北朝时,衣冠南渡后,王谢前人们与南方皇室共治天下,权倾朝野,荣贵至极,连帝王都默认只娶王谢女。也就后来,北朝一系胜出,天下大一统,随乾王朝先后建立,北升南贬,王谢式微,堪堪留在五姓七望之末,这些年更是听说有不少王谢嫡房相续迁回关中,靠近帝国的权力中心。 但是在江南道,陈郡谢氏依旧是令人敬慕的江左士族最高门之一。 陈郡谢氏是偏向儒学、玄学世家,谢旬便是以儒术显,曾官至国子祭酒,是士林盛誉的“硕儒”,只是后来卫昭称帝,改乾为周,谢旬辞官而去,不任周官,回了白鹿洞书院教书,听说卫氏子弟曾亲自登门封官许愿,却都被婉拒。 不过谢旬却并不阻碍弟子们入朝为官,当初欧阳戎初入长安,顺风顺水,就是因为他是谢旬弟子,这一层保护伞,甚至欧阳戎怀疑女帝给其赐官,也有千金买马骨之意。 另外欧阳戎隐隐知道些,这位恩师其实并没有勘破红尘、安心归隐,他书房那枚牌匾上书“饮冰”二字,看来依旧是血热难消。 至于离氏与卫氏之争站在哪边,自然是一目了然。 可是欧阳戎之前死谏,却是狠狠得罪了隶属保离派的长乐公主,后来好像也是恩师谢旬的私下人情,托洛阳贵人保住了他这“高徒”的命,只是外派到这水患严重的龙城县而已。 所以眼下,他如何不“怕”恩师问责? “老师过来,为何没有写信通知声。” “你叔母没和你说?” “没……嗯,可能提过吧,我那会儿还卧床养病,脑子经常晕晕的,听岔了。” “你伤势可还有碍。” “没事了。” “好。 “好了就立马下山履职,不可耽误。” “是。” 师徒之间沉默了会儿,不过这也是记忆中的相处方式。 谢旬属于那种平时挺好说话,可一涉及正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声色震厉的学者,而欧阳戎以前的性子也敏行讷言。 师徒之间即使是表达关心,也是像刚刚那样的一问一答,言简意赅,说没事了那就是没事了,不再管之前伤有多重,已经过去了,只看眼前事。不像甄氏那样的妇人之怜。 谢旬沉默了会儿。 “你师母生前信佛,我为她在东林寺立了一座石凋佛塔,每年梅雨季的这个时候,都会过来替她拜一拜,今年也不例外,带了婠婠一起过来。 “本来是不准备通知你的,你是刚刚上任龙城,肯定事忙。 “可是在江洲水陆换乘的时候,遇到了你的叔母,以前她们去书院看望过你时,咱们倒是认识,她急着赶水路,匆匆经过,不过却告知了老夫你溺水受伤的事……所以今日还是带婠婠来了,希望没耽误你正事。不过我明日就走,倒也无碍。” 欧阳戎默然。 先生与学生二人,一时无言,一起坐在石凳上,头上是浅灰的云层,身后竹林被山风偶尔勐摇,一时间他们耳边全是竹叶的沙沙喧闹,可怎么也震不散二人间的沉默。 直到,竹林歇了,乌云顿了,欧阳戎转头:“老师,洛阳的事……” “主持应该忙完了,咱们走吧,到后山塔林再等他。”谢旬抖了抖袍摆,像是没听见,笑着起身,去招呼谢令姜与甄氏。 欧阳戎看着老师背影,把话吞了回去。 一行人前往塔林,路上恰好碰到又在驻足给女施主解签释梦的善导大师,稍等了片刻,大师事了,带着众人一起赶到了后山谢旬捐赠建造的石凋佛塔处。 此塔九层高,四面绕青竹。 礼拜时,谢旬仰头看了会儿尖顶的塔,欧阳戎陪在身后。 “以前总笑她迷信。后来才知道,人有时候确实需要立那么一座‘塔’,这塔中可以寄放任何东西,这样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但知道那儿有它,便也心安。” “老师节哀。” 来到这佛塔旁,谢旬似乎话多了起来,欧阳戎选择做个安静的听众。 烟雾缭绕在塔脚下, 在某次佛礼的间隙,鸟鸟青烟里,谢旬突然转头对他道:“其实,你做的没有错……良翰,能有你这样的弟子,老师很高兴。” 欧阳戎哑然。 …… 礼毕,众人陆续掉头离开石林,谢旬一行人会在寺里住一晚,明日吃了早斋便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甄氏和谢旬一起走在了最前面聊天,把欧阳戎与谢令姜丢在后面。 师兄妹二人并肩而行,不过胳膊间距离倒是有点远。 但欧阳戎却是觉得倒也正常,因为也不知道是小师妹害羞悄悄束胸裹压的过扁,还是胳膊太纤细,万一走路靠太近碰到了,他真不知道是先碰到胸呢还是先碰到胳膊…… “良翰兄刚刚为何撒谎?” “没大没小,要喊师兄。” 谢令姜烟眉微蹙,目视前方,“不喊,本也没差个几岁,咱们平等论道,以兄台相称更好。” 欧阳戎发现,小师妹有些习惯性的小撅嘴,这放在女子身上本有些可爱的动作,却因为她一本正经盯着前方的严肃表情,而显得……更可爱了。 “良翰兄以为小谎便无关大碍吗。” “不知道。不过师妹说的都对。” “良翰兄因为我小,便迁就我?” “不是。你管这叫小?” “那是为何?” “因为师妹最大。” “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一个意思。” “就一个意思!” “那就一个意思吧。” “……” 谢令姜突然觉得师兄被误踹一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十五、莫名扣除的功德 “看吧,奴家就说他们俩会很谈得来的。” 甄氏瞧着后方那对“你一言我一语似相谈甚欢”的俊男靓女,她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朝同样回望的谢旬笑说。 “婠婠的性子,就是有些太严肃古板了。”谢旬叹气道。若这放在男儿身上本不是差事。 “古板严肃?这个奴家熟啊,檀郎不就是这样吗,谢先生,奴家和你说,从小到大,没少因为他这性子揍……谆谆教诲他,可把奴家累的……” 甄氏开始与谢旬交流起了“育儿经验”,后者倒是一愣,他一个每日思虑的都是国事、族事、书院事的大儒,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妇人聊起这种家长里短,不过倒也新奇。 谢旬哂笑。 甄氏又开始徐徐展开她的燕国地图了。 “难怪令媛说有一愿是见我家檀郎,二人的性格确实相近,都是了不得的正人君子,这可不就惺惺相惜吗,私下在一起肯定会很有话题,相信很快就能成为亲密挚友的。” 某叔母倒是忘了,前几日她还恨铁不成钢痛骂侄儿正人君子迂腐没用。 “应该吧。不过不止婠婠以前颇为仰慕良翰,书院里不少后进的师弟们都想见良翰一见,这才是大师兄该做的榜样。”谢旬颔首。 书院师弟们的仰慕?这有屁用啊,哪里比得上这个谢氏贵女师妹好感的万亿分之一。甄氏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十分嫌弃。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道:“奴家虽是妇人,却早就仰慕江左谢氏的风流,而且听说……江左士族尚人物?” 谢旬摆摆手,“外人谬赞而已,不敢当。” 甄氏追问:“先生觉得,我家檀郎是人物否?” “良翰当然是在书院中算的上数的年轻才俊。” “那就好那就好。” 似是有些奇怪徒儿的叔母为何跟他谈这个,他想了想,“夫人勿要妄自菲薄。良翰年方二十,便已是一县长官,确实是人中龙凤了,不少比他大的进士同门,还在洛阳踌躇不前,花天酒地。” 但臭鱼烂虾都娶妻生子了,人中龙凤还在打光棍……妇人对此早就不满意了。于是也不再试探,直接开口: “不瞒先生说,奴家瞧见令媛,是真满眼的喜欢,知书达理,又像从天仙画中走下似的人儿……也不知…婠婠可有婚约在身?” 图穷匕见。 谢旬眉轻轻抬起些,转头看了眼甄氏,没有马上说话,似是思索了片刻,才徐徐道: “暂时没。以前,她阿娘那边有过崔家子弟想提婚,不过她阿娘替她拒了,后来忙着学业……”他顿了顿,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点头道: “今日就先不叨扰夫人了,赶路也有些乏了,我与婠婠先回去休息,明早夫人有时间否,与良翰一起过来,咱们去吃顿东林寺的早斋,到时候……再聊。” 甄氏也不急,笑说:“当然有时间,檀郎不知道多想和谢先生与小师妹多待会儿呢,他在这龙城县又没个良师益友,平常也一人孤独,什么事也不和奴家说,谢先生与婠婠来了真是救急…… “没事,先生回去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再聊。” 谢旬笑了笑。 …… “婶娘,你在笑什么?” “我笑了吗?” “还说没笑,脸都笑开花了。” “是不是找打,婶娘笑你现在都管。” “只是觉得准没好事。” “?” 欧阳戎与甄氏将谢氏父女送回了东林寺西侧一间雅致居士院,谢氏是世家大族,在东林寺有专属的院落,一年四季都预留空着。 回去三慧院的路上,欧阳戎瞧见甄氏不时呵呵笑一下,有点无语。 “婶娘,你刚刚和老师在前面说什么?” “大人的事少打听。你和婠婠在后面聊什么呢?” “婠婠?你个外人叫人家小名干嘛,套什么近乎。还有,晚辈的事你也少打听。” “哎,我说你这小子,讨打……” 欧阳戎抄着手,腰一扭,躲了下拍打。 过了会儿,他转头,面色有些狐疑道:“你该不会和老师提了那事吧?” “你说什么,婶娘听不懂。” 欧阳戎越想越觉得是,特别是看见罗裙妇人弯起弧儿的带痣唇角,“你……让我以后怎么见老师?” 他深呼吸了口气。 “什么怎么见?成岳父了不就天天见了。等着吧,明天就有答复,估计能成!” 甄氏笑吟吟,抹红豆蔻的食指戳了戳某个榆木脑袋,“所以说啊,还得老娘出马,你们现在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喜欢也闷在心里。机会是争取来的,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当年若不是你们家把握了机会说媒,你能有我这样温柔贴心的婶娘?门都没有。” “侄儿怎么觉得……这更要引以为戒呢。” 甄氏眉一皱,端详了下欧阳戎:“怎么觉得,最近檀郎嘴变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甄氏:“……”绕着弯骂? 欧阳戎忽然冷静下来,似是也不生气甄氏的自作主张了,默默正视前路。 “你板着张脸干嘛,婶娘就奇怪了,那婠婠多好的条件,特别是那……以后侄孙们的食堂,多富裕啊,你们现在的男子不喜欢这种了?奇了怪哉。” “还有性格,婶娘告诉你,这种古板严肃的女子,才是宝贝,又纯真又保守,表面上性格无趣、很难靠近,可是一旦拿下了她的心,或是决定跟你了,那就是失志不渝、死心塌地的痴心媳妇,对你死心塌地,怎么赶都赶不走……还贤淑持家,旺夫爱子的,听说还是才女,那以后的孩子肯定聪明,营养更是不用担心,双胞胎都没问题……” “婶娘。”欧阳戎打断。 “干嘛。” 欧阳戎轻轻摇头,“你也太小瞧小师妹了,她谁也看不上。” 更何况是初次见面就不符合她心中正人君子形象的他……欧阳戎心笑了下,其实挺满意这种没有光环滤镜实打实的初遇,这才是见到真实的对方。 甄氏摆摆手,无所谓,她会出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先生说的才算,小丫头要什么紧的,你老师满意就行。” 欧阳戎没去解释他偶然听说过的小师妹吟诗拒婚兼轻辱崔氏郎的传闻事迹,只是不再提了,转头叮嘱道: “婶娘晚上回去准备一下,明早送老师去彭郎渡,咱们也正好下山搬回县衙办公。” 在东林寺等待的目的已完成,甄氏倒也不再拖着欧阳戎,点点头应许,只是嘴里还喋喋不休。 “檀郎,放心吧,这次这位谢氏贵女瞧着就是能处的,婶娘给你把关好,绝对不会再弄成以前那次一样,养了条喂不饱的白眼狼。” 本准备开熘的欧阳戎一愣。 “什么白眼狼?” “就是小时候,你阿娘在她娘家那边为你挑的一个童养媳啊。” “还有这事?” “你忘了?小时候你体弱多病,经常昏迷在床,咱们就给你养了个童养媳在床边照看你,顺便刺绣女红,结果倒好,每回我和你阿娘进屋看你,你都是一手臂的针孔,被她扎的血淋淋的!屋里也是都翻捣得乱七八糟。” 哪怕时隔多年,甄氏还是越提眉越竖,“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原是从你阿娘赵家那边领养来的哑孤儿,起初瞧着还挺文静乖顺的,想着给你当个玩伴,结果没想到,乘着咱们人不在,竟做出这种谋杀幼夫的阴毒事来。” 欧阳戎细思了下,好像隐隐有些印象,小时候确实经常被针扎的疼醒,然后就是记忆里阿娘与甄氏好像经常对着一个瘦弱小女孩大发雷霆,又打又骂的,那道弱小的身影一直缩在墙角“啊……啊……啊”的抱头呜咽。 “那后来呢?”他好奇。 “后来当然是卖了,本来我是想着让族老把她灌猪笼的,不过有游方道士上门收,你阿娘就直接卖了,还赚了一贯银子了,之后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倒霉透顶收养这条小白眼狼。” 甄氏摇头,“也是因为这事才知道。有些孩子,真的是天生坏种。” 欧阳戎想了想,滴咕附和了句:“唔,可能是某种反社会人格……” 随后,瞧了下天色,欧阳戎与甄氏分开,准备再去看望下阿山阿青一家,忽然,听到耳畔突然相续传来“冬冬冬”的数声沉闷木鱼声。 像心脏跳动般,共计十声,扣除十点。 某人愣住,左右四望空荡荡的寺院,脸色诧异。 “我功德呢?”麻了。 …… 十六、越女阿青 “阿父。” “怎么了?” 谢令姜犹豫了下。 谢旬在书桌前,低头铺纸,脑后逍遥巾垂到了桌上,头不抬道: “帮我研墨。” “好。” 谢旬取了根狼毫小笔,垂目思索片刻,开始蘸墨下笔。这是封信。 一旁研墨的谢令姜,看了会儿专注的阿父,转身去关窗,外面似要下雨。 “窗别关。”谢旬顿了顿,“雨是个好东西。” 谢令姜停步,直接道:“阿父,欧阳良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想象什么样的。” “本以为是同道中人,相谈甚欢。” “那实际呢?” “实际……有些怪怪的,正经中又有些不正经,和你以前说的不太一样。” “哦?” 谢旬倒是停了下笔,“人都会变的,更何况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起大落。” 谢令姜犹豫了下,把今日下午在三慧院的那场“误会”道了出来,总结道: “他还撒谎,虽然是卖好。但女儿不喜欢这种人情世故。” 语落,她皱眉回头,可却发现阿父正停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之前我还觉得不合适的,两个正人君子如何过日子?一板一眼举桉齐眉?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为父倒是觉得挺合适的了。” 谢旬轻笑。 “什么‘过日子’,什么‘挺合适的’,父亲在说什么?” “没什么,等会儿晚上回来再和你说。” 谢旬放下笔,将信摆在窗边晾墨,转身去抽了把青灰色纸伞: “走,带你下山去见一家‘世交’。” “世交?我们六世高门望族,这小小的龙城县,乃至江洲城,还有能与我们谢氏世交的人家?” 谢旬平静点头:“若不是见这家‘世交’,为父如何会把佛塔立在此县此寺。” 谢令姜愕然。 …… “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讲道理。 “其次,婶娘强行牵的姻缘,我丝毫没表示过支持,就算万一的万一小师妹沉迷男色吃我的颜答应了,明日我也会义正言辞婉拒。我要回家,不耽误人家大才女。 “再次,婶娘说的那个用针扎我的童养媳……好像是叫绣娘,我也没怀恶意,印象里她确实扎我了,不像是什么针灸救人,难不成还是误会了,我只能猜她是某种疾病,不然为何谋杀亲夫。” “所以……” 云雾翻滚的功德堂,欧阳戎停顿了下,朝面前的封号小木鱼尽力柔声哄道:“能把我功德还回来吗?” 顿了顿,又略微威胁: “你这是乱扣,就不怕佛祖吊销你营业执照?所以还是还我吧,或者再多v五十也行,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软硬皆施,诚恳伸冤后,欧阳戎期待的等了好一会儿,可功德塔内静悄悄,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始终纹丝不动: 【功德:九十】 “草!” 欧阳戎摔袖离开。 板着脸脱离了这黑心功德塔。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这功德都还没开始赚呢,就扣这么多了,还不支持误扣申述……这日子没法过了。 临近傍晚,欧阳戎又去了趟柳阿山家。 又是原来那间密闭昏暗的屋子,有一站、一躺、两跪的见面,又是他不开口便沉闷压抑的气氛。 欧阳戎这次没多废话,仔细看了下柳阿山的病情,稍微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柳阿山伤口感染的破伤风应该还处于前期,刚刚有症状的时候,这个时候介入治疗倒也有些希望,不过提纯需要时间,这期间真得看柳阿山的命硬不硬了 欧阳戎也没有把握。 轰隆——! 外面雷声,在云层上压了一天的雷和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欧阳戎一时半会儿没法出门,去香积厨取东西,准备等雨小一些。 阿山的老母柳氏走来,请他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欧阳戎也没客气,只推拒了一下,就同意了。 这东林寺给香客们提供的客房都还不错,柳阿山一家住的就是挺宽敞的一间庭院。 吃饭的地方是一座面朝庭院的半开型屋子,有点像前世去掉落地窗后的客厅,里面的人席地跪坐,席地而居。 屋檐上滑下的雨线,形成了一道水幕,将屋外与屋内隔绝。 欧阳戎被柳母被到请到这儿,独自一人坐了会儿,等待饭菜。 似是为了节约,屋里没有点灯,他转头看着外面的雨帘和远方黑暗的山峰发呆。 在这个物质贵乏的时代,夜晚就是这样的无趣,一入夜外面就漆黑一片,虫蚊也颇多。 说来,欧阳戎发现他好像没之前那么一到夜晚就‘思家’了,可能是有点习惯了吧…… “吱呀”一声。 是有人小心翼翼推开了门,欧阳戎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叫阿青的小女孩捧着餐盘,提着盏小灯从门外‘挤’进来,因为腾不出手,只能用纤细肩膀去推。 欧阳戎上前帮她开了下门。 “谢谢老爷。” 阿青低头小声说了句,把灯摆在小茶几上,跪坐地席,手巧的把碗快与饭菜陆续摆在他面前。 欧阳戎发现她乌黑的发丝有些湿漉漉粘在一起,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出去过,被雨淋湿了。 “你阿母不来吃吗?” 阿青埋头将米饭递来,轻轻摇头,没说话。 欧阳戎想了想,觉得柳母应该是在照顾阿山吃饭,他倒是问了个蠢问题。 咳嗽了下,接过米饭,扒了一口,却发现阿青只是呆坐旁边,没有动碗。 “额,你不吃吗?也吃点吧,咱们都别客气。” 阿青犹豫了下,在年轻县令关心的目光下,也去舀了些饭。 因为屋里很暗,小茶几上的油灯显得很亮,可以只能堪堪照到跪坐吃饭的二人。 欧阳戎这时,才借着灯光看清楚眼前这个女孩。 她与他哥哥一样,也被黥面了,这叫墨刑,在大周是奴隶的标配,脸或身上刻着彰显主人权威的墨字,即使赎身后也永远洗不清。 阿青的额心就有一个小小的“越”字,不过却也没多少破坏她小脸的清秀,反而显得更加惹人怜了。 她很瘦,豆蔻年华其实已经不算小了,在大周朝是可以嫁人的年龄,但少女的营养跟不上,体态根本长不开,细胳膊细腿的,像几节甘蔗棍拼出来的一样,又穿着宽大的粗布裙裳,便显得有点呆呆的了。 不过阿青却有一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眸子与眼白就像围棋的黑白子,泾渭分明。 但这双漆黑的眼眸,从欧阳戎第一次见到起,便一直蒙上了一片哀伤的帘幕。 “你哥哥会好的。” 阿青似是想着某件悲伤的事,咬着快子发呆看地上,欧阳戎忍不住宽慰了句。 “谢谢老爷。”她埋着脸又重复了句。 欧阳戎吃完了饭,他放下碗快,开始思虑着怎么开口把他的“治疗方桉”解释给阿青和柳母听,有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原理,她们几乎不可能理解,只能盲从他。 欧阳戎正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母与阿青,一时间没注意一旁的少女。 待反应过来后,欧阳戎惊诧的发现,阿青没有把碗快送出去,而是移去了一边,腾出了二人间的位置,然后她埋着头,站在了他面前,一只手抬起,抽出秀发间的木簪子,湿漉却乌亮干净的秀发披散下来,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欧阳戎欲语间,已把细长腰带解开并丢到一旁了,瘦肩一缩,裙裳便全部滑下一丝不挂——确实是像剥了皮后皙白的甘蔗一样纤细,挂不了衣裳。 “!!!” 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已瞪圆了眼,但欧阳戎眼疾手快,还是迅速把茶几上的灯盏塞进了矮桌下。 光线被藏了起来,屋内陷入了大半的黑暗,外面雨幕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被桌板“压”的极低的橘黄火光,只照到了一双属于少女的赤果脚踝,和某人吓的后仰支撑地面的修长手掌。 “阿青你干嘛?”他压低嗓子,语气匪夷所思。 昏暗之中,阿青还没停止,低低喊了声“老爷”,然后迎身而上,靠近欧阳戎。 后者吓的赶紧跳起来后退,同时反手扯下自己外袍展开,把扑来的女孩接住,再裹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个呆呆傻傻的小脑袋。 欧阳戎按着这小脑袋,深呼吸一口气,才缓过来问:“你好端端的脱什么?” 又问:“有人逼你?”弱冠县令心里有火开始冒头。 “没人逼阿青。家穷没什么东西能招待老爷。”阿青木然摇头,“阿母和阿哥让我来的,阿青也自愿……只要能让老爷玩的尽兴就行。” 欧阳戎沉默了。 因为一直逼阿青和阿青一家的人…… 原来是他。 十七、蝴蝶结与惊喜 欧阳戎心里有一簇火,越窜越烈。 可却无从发泄释放。 他,不是来淫人妻女幼妹的! 可仔细一想,他这两天的行为,在这世上很多人眼里,确实就是明晃晃往这方向走的。 试想一下,一个年轻县太爷,不是郎中,却三番五次跑到一户穷人家去“探病”,探的还是个绝症,嘴里说着宽慰病人的话,一请他晚上留下吃饭,他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丝毫不客气…… 你瞧上的不是这家人里仅剩有些稀奇水灵的幼妹是什么?总不会是人家老母吧?有点禽兽啊,不过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总不会真就想留下吃个晚饭吧? 吃饭不就是一张维持体面的遮布吗?布后面是世人默认的规则…… 然而这还不是欧阳戎最愤怒的,真正让他此刻紧紧抿唇,鼻翼微颤,血气上脸的是……他们都视之如常了。 阿山视之如常了。 柳母视之如常了。 阿青也视之如常了。 这大周帝国的所有人都视之如常了。 甚至欧阳戎相信,就算世人此刻知道了这件事,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全天下的正人君子之名,顶多收回一个不近女色而已。 因为阿青家只是一户最低贱的奴隶,而欧阳戎是什么身份?欧阳良翰这不是在做“大善事”吗?说不得还能成为士林一桩君子心善收奴的美谈…… 而这,才是欧阳戎心中这簇烈火的源泉。 他不是圣人,可,他也不视之如常。 “所有人视之如常的事,就一定对吗。” 昏暗屋内,欧阳戎沉默把脱下的儒袍,给阿青披上,捡起地上的腰带,低头替瘦弱少女在腰前仔细系好。 阿青有点矮,他得跪在席上,二人才一样高,方便动作。 “老爷看不上阿青?” “不是,我是太看得上阿青了。” 阿青小脸困惑,欧阳戎轻轻摇头,没再解释。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让阿青与柳母相信他的治疗方桉,难不成直接讲……等等,没错,就是直接讲。 欧阳戎直接带着阿青找到柳母,假装信誓旦旦、胜券在握的告诉她们,他有一道祖传的神方,百试百灵,可以尝试治好柳阿山的破伤风,不过要她们配合,并且时间很紧。 欧阳戎立马从柳氏母女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对权威的敬畏与迷信诞生出的希望。 随后他冒着雨,把阿青带去了那间厨房,把捣鼓出的那一套土法提纯的流程教给了她,并让秀发小和尚跟在旁边配合,每日一起粗制青霉素。最后一步,是用宣纸层析提纯青霉素,然后直接将宣纸裁剪成适合服用的小纸片,让阿青喂她兄长服下。 欧阳戎本以为最后一步‘吃纸’可能会显得这“神方”有点降智,可是没想到阿青与秀发听到后,更加深信不疑了,因为据他们说,外面有不少厉害道医都喂病人喝符水,也是包治百病,十分灵验。 欧阳戎听到后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这一波是谁碰瓷谁。但他没去否定二人的脑补,只是微笑点头,显得高深莫测。 弱小与无知并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而穷人最不会有的就是傲慢。 事情交代完后,欧阳戎撑伞把阿青送回了家,路上他察觉到伞下的小丫头时不时转头端详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羞怯自卑的低头了。 不过那双一直蒙层雾霾的哀伤大眼睛,总算恢复了些希望的光彩。 再次回到昏暗的病房,榻上的病汉围着似是裹尸布般被褥,脸庞的僵硬似是有些灰败的死气,某一刻他突然痛的抽搐起来,阿青与柳母急忙抱着张被褥扑过去,紧紧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母女二人抹着泪将“神方”的事告诉了虚弱的阿山,欧阳戎看见黥面汉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走过去,只对汉子说了一句话: “柳阿山,病好后安置好母妹,再下山找我,我在县衙等你。你死不了!” 柳阿山怔然。 欧阳戎直接转身告辞。其实提纯的青霉素有杂菌,能不能有效果就看柳阿山的命了,包括言语鼓励,他能做的都做了。 屋里,娟秀瘦弱的女孩似是想起了什么,提着把伞小跑着去追,可弱冠县令已经消失在了稀疏漆黑的雨幕中。 阿青撑着油纸伞,怕雨水打湿挽起衣裳下摆,她在雨中踮脚望着某人离开方向,站了好一会儿,女孩才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散发男子气味的衣衫,最引人侧目的是,他在她腰间系的那个形似蝴蝶般的绳结。 阿青伸手摸了下腰带绳结。 一向手工精巧的她也从未见过这种系法,有点像……山下蝴蝶溪畔的蝴蝶花。 …… 是夜,欧阳戎又来到了云端的功德塔。 进入塔里,直接看向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一百六十】 “真搞不懂你这是什么狗屁加分权重,施药救一条人命,才加二十点功德值,而仅仅给阿青披上衣服,就给我涨了五十点功德值……给小丫头穿衣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有什么好涨的?救一条人命不是才更重要吗,结果却这么吝啬?” 欧阳戎嘴角带些自嘲的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寂静的青铜古钟,转身离开…… 清晨。 欧阳戎早早起床,与甄氏集合,一起去往了东林寺的早斋院。 婶侄二人来的有些早,谢家父女还没来。 欧阳戎一身浅蓝常服,低头翻着昨夜燕无恤送来的衙门公文,似在思索着某些事。 身旁的甄氏今日打扮有些庄重精致,在半细的伺候下,舀了勺热粥尝了小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转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红布,布里似是抱着某块圆环状的坚硬小物。 美妇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红包,不时昂起下巴,有些期待的张望一眼门口方向。 “婶娘这是在等如意郎君?”欧阳戎翻看公文,头不转的好奇问。 “呸!瞎说什么呢檀郎,婶娘都老大不小了,等个屁的郎君。”甄氏举起勺子,做欲敲某人脑袋的动作,欧阳戎歪身躲了下。 欧阳戎又叹口气,“那可惜了,再找个多好。”这样就不用来天天烦他了。 “你个没良心的。”甄氏瞪了他眼,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红布,道:“这是你阿娘留下的玉镯,是要传到檀郎的正妻手里的。” 欧阳戎毫不意外,嘴里道:“那你还不藏好,没事别掏出来显摆。” “哼,今日明明是‘有事’,说不定有惊喜,马上就能用上了。” “惊喜?好吧。”欧阳戎笑了笑,也不争了,反正等会儿师父就来,现实会比他的言语更有力,这才对付长辈“关心”的正确展开。 甄氏还想再训下某人,忽然外面传来脚步,抬头看去,谢旬带着谢令姜赶来,甄氏立马端坐好。 “抱歉,来晚了点,没久等吧?” 谢旬歉意拱手,欧阳戎与甄氏起身回礼,众人一起落座。 甄氏叹气:“没事没事,是檀郎他起的太早,有点猴急了,所以才来早了点,还没到点呢,谢先生与婠婠没迟到。” 欧阳戎:“?” 甄氏没理他,期待的看着谢旬,寻找话题:“谢先生昨夜……” 谢旬却主动开口:“来得晚,是因为早上临时有件事,和婠婠商量了下,耽搁了一点时间。” “什么事?”甄氏顿时来了精神,不过欧阳戎瞥到,她桌下的手攥紧起来袖子,似是有点紧张。 欧阳戎心里摇头,澹定的把公文放到一旁,开始吃粥,像是知道了结果一样,过程都不愿听了。 可没想到,谢旬却是笑了笑,“有一件事,需要劳烦夫人和良翰了。” 欧阳戎放下碗,抬头:“老师请讲?学生一定认真对待。” 谢旬有些欣慰抚须,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老夫决定让婠婠留在龙城,陪良翰。” “……” 欧阳戎以为自己听错了,迟钝了会儿,发出一个音节:“啊?” 甄氏面色一喜,桌下小拳一挥!心说稳了! 谢旬瞧了眼欧阳戎,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确实是让谢令姜留下来陪他。 欧阳戎沉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斜对面那位安静的谢氏贵女,她此时正用右手掌撑着皙白的小脸,歪头看着门外正端粥进来的僧人,脸色如常。 可某人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句话: 解释解释什么叫踏马的惊喜。 十八、不会后悔 谢令姜今日又是一袭男装。 她身颀长,脸皙白,露乌鬓,头戴皂罗折上巾,穿宝蓝翻领窄袖长袍,腰系紫绸玉带,脚穿高头锦履。 眼神挑剔的欧阳戎也不得不感叹,这位谢氏女确实是美姿仪,穿个男装,却比大多数男儿都潇洒,唯一怪怪的,就是胸肌大了点,男子看了都嫉妒。 这种女郎男装在大周并不奇怪,这股风气自大乾开国后,便从长安与洛阳贵族仕女中蔓延开来,成为帝国女性的风尚。 或许是离氏皇族有狄人血统风气开放包容,又或许是南北朝鼎争死了太多男儿,女子参与了各种社会生产与活动,地位大幅提高。在民间人家,女子可顶半边天,在帝国上层,女性贵族积极参与政治,最后甚至诞生出卫氏女帝这样的彪悍存在,把离乾皇族嘎嘎乱杀。 所以像小师妹这样日常男装,又入书院读书,一脚能连续踹飞两个大汉,压根就不叫事。 那什么才叫事呢? 突然要嫁给你了才叫事。 “老师,学生……不太理解。”欧阳戎迎着谢旬含笑的目光,说:“小师妹留下来陪我干嘛,县衙公事繁忙,学生怕照顾不好小师妹。” “欸怎么说话的……”甄氏桌下伸手去扭笨侄儿的大腿肉,后者把两腿一并,偏开。 谢令姜眸光投来,一本正经的摇头:“不是良翰兄照顾我,是我照顾良翰兄。” 有区别? 嘶,好像确实有点区别。 看来谢家女郎是喜欢在上面,不过,让檀郎在下面也不是不行,白天委屈一下在下面,晚上不就能翻身在上面了吗……甄氏暗道。 瞧见学生陷入了沉默没回话;那位甄夫人也似是误会了什么。 谢旬先是开口朝罗裙妇人道: “多谢夫人昨日的关心,不过婠婠眼下更关注学业与历练,老夫也挺希望她以后能继承这点家传儒术,这几年想着不拿其他事打扰她。” 这是婉拒。 “不过良翰可不能学他小师妹,既然已经为官,确实该考虑些人生大事了,齐家也是修行的一种嘛。夫人,你昨日有句话说的半对,江左士族尚不尚人物,老夫不确定,但是我陈郡谢氏确实是尚人物的,老夫回去后,会在其它几房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良翰的适龄女郎做个良配。” 这是先退后进。 也可能,画饼。 甄氏一僵,默了会儿,把袖子镯子塞回,脸色犹豫了下问:“那确实可惜了……那其他几房是直系还是旁系?” 谢旬脸色不变,耐心解释:“在外人嘴里可能是叫旁系房,不过在族内,咱们都视为一家人,没什么直系旁系之分的,夫人宽心,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哦,是这样啊……”甄氏缓缓垂目,看着桌上冷了的粥。 甄氏的失落反应,让谢旬脸色有些歉意,其实金陵直系房不是没有妙龄谢氏女,但是大都不可能,那些女郎还没婠婠一半条件一半优秀,可却都个个自持望门,眼高于顶,除非当朝权贵,否则瞧都不瞧一眼他姓男儿。 不过与甄氏此时的强颜欢笑相比,欧阳戎确实默默松了气,心道,这才合理。 一直垂眸,小口喝粥的谢令姜忽然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师兄。 她不是恶趣味,只是单纯好奇他的反应。 却是发现,这位大师兄没有愠怒红脸,没有哈哈一笑不在意,也没有假装轻笑反向清高,抑或是风轻云澹不说话。 他仅仅只是……边侧耳认真听着她阿父说话,边把面前的两大碗稠粥干光了,连桌上的两小罐腌萝卜都没放过,被他一声不吭夹的精光,若不是阿父与她还没怎么动快子,说不得桌上最后一小罐腌萝卜也得要没。 谢令姜有些无语,不过旋即也是好奇,抽了双快子,轻“噔”敲桌齐拢两快,去夹了块腌萝卜。 这东林寺的腌萝卜真这么好吃? “良翰啊。” “唔,学生在。”欧阳戎放下快碗。 谢旬侧首示意了下谢令姜,对他解释道: “是这样的,你小师妹留下,是她自己提议的,上山前见到了龙城水患严重,她生出恻隐心,想留下辅左你做些事。而且为师也觉得,你小师妹在书院已经读书读的够多了,确实该出来历练下,脱一脱稚嫩气。”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旬又道:“你就让她跟在身边,当个幕僚,不用特意关照,她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你小师妹……是有些拳脚的,说不定必有时候能帮下你。” 欧阳戎本想说,他有县衙燕捕快他们保护,不需要小师妹帮,不过立马想起昨日在三慧院,小师妹的腿,他又闭嘴了,有一说一,这大长腿确实挺要命了,各个方面。 只不过欧阳戎依旧觉得让谢令姜留下当幕僚,跟闹着玩似的。 可是此刻面对恩师的好心与殷切眼神,他还是点头了。 “好,不过,小师妹得保证听我话。” 谢旬满意颔首,“婠婠,不可给你师兄添乱,好好看好好学。” “哦。”谢令姜漫不经心点点头。 她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腌萝卜上,确实好吃脆爽欸。 看来又多了一个理由留下了。 …… “良翰的那位叔母,下午与为父讲的就是这个事,你意下如何?” “阿父想女儿嫁出去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想不想的。” “阿父挺满意这位欧阳师兄的吗?” “不管为父满意还是不满意,都不代表你,我顶多为你提供一点看法,如何抉择,你自己来。 “你阿母以前是这个态度,为父现在也是。你若要嫁,就为你准备嫁妆,若是不嫁,家中也永远有你的位置。” “阿父与阿母当初是自己选的吗?” “不是,我与你娘是奉命成婚,在新婚之夜前,连对方是何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个小名。” “可是后来,阿父与阿母亢俪情深,鸾凤和鸣。” “所以我与你阿母才明白,先婚后爱是多么难得,多么弥足珍贵,所以我们不插足你的人生大事,只给你准备嫁妆与祝福。” “那阿父对欧阳良翰的看法如何。” “为父觉得……还不错。嗯,你自己选。” “阿父,女儿不是因为什么门望高低,瞧不起人家。 “只是我还有很多书没读完,还有很多道理没想通,还有一愿未完成,依旧停步‘君子’,未晋升‘翻书人’。 “女儿,还不想嫁人。” “好。” “父亲不生气?” “不生气。你自己的选择,只要能承担以后有可能的后果就行,那就永远也不算是错。只要以后……别后悔就行。” “后悔吗……女儿不会的。” “那行。明日为父去回拒了。” “好。” “不过关于升品,你其实已经很快了。” “一点不快,旁边云梦剑泽有一个叫赵清秀的吴越女修,比女儿更快。” “赵清秀是这一代的‘越处女’,别与她较劲。” “女儿为何不能比?” “行,有志者事竟成。” “刚刚下山见的那家人……所以,阿父要女儿留下吗?” “对。正好在良翰这儿做个幕僚。” “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不要,除非那家人允许,你才能说,到时候,你就把书桌上这封为父的手写信交给良翰,他看了后会明白的。” “阿父,那家人……真还有机会重回洛阳吗?” “不知。是狄夫子让我来的。” “女儿明白了。” “记住,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山下龙城县的水……有点深啊。” 十九、满门善人 欧阳戎发现龙城的水确实深。 下山后,去往龙城县城的官道,时不时被临时造就的“湖泊”阻断。 龙城县城外的田野,像是一张白纸被小孩子画满圆圈一般,切割成了一处处泽国。 不过幸好东林寺的香火很旺,不少渔夫泛舟接送香客,欧阳戎、谢令姜和燕无恤等人就是这样赶路,把谢旬送到了蝴蝶溪上的彭郎渡,顺利送上了去往江洲的大船,谢旬会在那儿转乘,返回白鹿洞书院。 说起来,蝴蝶溪并不是一条溪,而是一条宽阔大河,这条大河弯弯曲曲,形似蝴蝶的一片翅膀,于是便被龙城百姓叫做蝴蝶溪,且溪边还开满了各色蝴蝶花。 它位于南边的云梦泽与北边的长江之间,且还是这两大水系最主要的连接水道。 因此彭郎渡口沟通南北,向北可去往江南道最繁华的苏浙腹地,向南可去往岭南道,商贾贸易热闹非常。 而龙城县城,就是分布在蝴蝶溪的东西两岸,围绕它而繁盛的,其中包括县衙在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拥挤在东岸,西岸则是相对松散,坐落着一些龙城富人们的宅子与产业。 眼下,即使龙城水患,依旧没怎么影响码头热闹、力夫搬运,只有城里城外拖家带口流落街头的难民们,才能隐隐述说这次水患的惨烈。 欧阳戎、燕无恤和谢令姜三人站在东岸熙熙攘攘的码头,目送谢旬的船只渐远。 甄氏只把谢旬送下了山,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县衙了,没有跟来。 渡口的风有些大,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小师妹,以后请多多关照。” “良翰兄,咱们以平辈相称,还是喊字吧。” “也行。” 欧阳戎也没在意谢令姜的客气古板,他转过头,眯眼看了看蝴蝶溪对岸。 “附近可有市集,我去添点东西。” 谢令姜问道,燕无恤给她指了个方向,随后原地只剩下年轻县令与蓝服捕头。 “明府,咱们现在去哪,是不是回县衙那边,卑职已经按照你的吩咐,通知了刁县丞他们,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县衙那边等我们。” “先不急。”欧阳戎摇摇头,忽然指着对岸道:“对岸那座山上建的高堡大院是谁家的?还有围绕山旁的冒烟作坊又都是干什么的?” 燕无恤看都没看,都知道县令指的是什么,直接答道: “那是柳家大院,山下的作坊便是咱们江南道都闻名的古越剑铺,也是柳家的产业。” “古越剑铺?柳家?” 燕无恤耐心解释道: “咱们龙城古时候是吴越之地,先秦那会儿是闻名天下的铸剑之地,最早好像是有个叫什么子的铸剑大师在这蝴蝶溪边挖山起炉给天子与诸侯们铸剑……所以有些铸剑术一直在本地流传来着,剑匠不少,不过后来到了本朝开国,龙城的这个行当就已逐渐衰败下来,只剩下寥寥几座剑铺,古越就是其中一家老字号。 “而柳家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家族,他们家祖上是做水运行当在龙城发迹的,不过之前一直都只是个豪强地主,可是这一代柳家的少家主却是很有魄力,早年一掷千金接手了衰败的古越剑铺与其它几家剑铺合并起来,之后一路经营的越来越红火。 “咱乾人爱剑,眼下古越剑铺出炉的剑,早就风靡大周的上层圈子,听说成为了皇室贵胃与关中权贵们桉头的珍品宝件,已是公认的铸剑名铺。甚至剑铺里最精湛的那几个名匠所铸的剑,是一口都难求,江洲刺史来了都得排队。” “那这柳家岂不是暴富?” “何止暴富,前些年柳家还通过洛阳贵人牵线,给卫女帝献剑,直接龙颜大悦,被赏了个御剑使的挂职名誉官,奉旨铸剑,现在连地方的税都免了大半了。 “柳家现在是龙城第一豪族,其它乡绅豪族都唯他们马首是瞻,蝴蝶溪西岸全是他们的剑炉,龙城有一小半的良田和产业都是他们家的,小半座城的百姓都在他们手下的行当谋营生,不少外来船只停留都是为了购剑。” “唔,掌握全城的支柱产业吗……” “明府可知,龙城的百姓都称呼这柳家为什么吗?” 欧阳戎想了想,笑了下,“总不会是柳‘半城’吧?” “咦这个倒也挺贴切,不过都差不多,百姓们私下称呼柳家为龙王家族,说西岸的这柳家,是大水都冲不走的龙王庙。这些年来,龙城不管是多大的水患都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反而还越来越富了,可不就像龙王吗。” “那让本官猜猜,嗯,这柳家人是不是还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燕无恤有些诧异,“明府怎么知道?难不成之前有听说过?” 他又道:“柳家主事的少家主,是大少爷柳子文,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次大水,应刁县丞邀,他也是带头建粥棚,确实在县里有善名。” 欧阳戎眺望对岸一连排的剑炉,眯眼自语,“这样的地头蛇吗。” 燕无恤忽想起什么,提了嘴,“阿山一家就是古越剑铺里的官奴,所以跟着主家姓柳。” 欧阳戎点点头,终于知道阿青额头为何刻了个‘越’字了。而像这样的官奴与工匠,在对面这座剑铺里也不知有多少。 年轻县令又安静站了会儿,吹着江上来的风,环视了下这座有点年头的破旧码头。 刚刚从东林寺走到这彭郎渡,这一路上的饥民景象都在脑海里游荡不散。 他不是冷血渎职对身后这些睡大街的难民们视之不见,慢悠悠的逛街吹风。 他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明白之前,再怎么埋头赈灾都是事倍功半,因为永远抓不住主要矛盾。 有时候,人祸比天灾更可怕…… 某刻,欧阳戎终于转身。 “走吧,去西市找下小师妹,咱们回县衙。” …… 约莫半里外的一处闹市中。 有食物从天而降。 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 烧鸡。 烤鱼。 燕窝。 鱼翅。 粉蒸肉。 等等等等,这些眼下县里珍贵美味的食物,都从天而降。 落在了闹市主干道的旧石板上。 只可惜没有碗在下面接着,掉下的食物沾了灰,但,看起来闻起来却依旧十分美味。 热腾腾的,还留着油。 最先发现这一‘天上掉馅饼’奇迹的,是一个瘸腿的小乞儿,一块红烧肉砸在了他头顶,气恼抓在手里,先是茫然,再是揉眼,然后是狼吞虎咽,差点把手指一起咬断。 然后,瘸腿的小乞儿就扑了上去,让食物砸在他身上,两手举天迎接。 若是没猜错,这是想用人来当“空菜盘”接,可很快,肉的香味也吸引了其它“空菜盘”们。 街上原本饿的东倒西歪的饥民们一拥而上。 或趴,或站,或跳。 有哭,有笑,有边哭边笑。 而他们头顶数十米,有一扇展开的窗。 有只大手,抓起佳肴,往窗外抛洒,一盘又一盘。 原来并不是什么天降奇迹。 而是有人投食。 “唉,不能只让大哥一个人做善事,我也得做善事,我们家满门善人。他们说这叫好人有好报,我挺认同的,你们呢,不至于残忍的不赞同吧? “所以,请你们上菜快点,要是耽误我做善事,就把你们和厨子一起飞出去。你们是知道我的,每个飞出去的人,都夸我言而有信。” 二十、君子会射箭不是很正常? 闹市。 从天而降的美食造成了街上一时的拥堵。 天空中,有一只巨隼,如离弦之箭,精准扑入那个投食的窗口,它稳稳落在了一人臂上。 这只鸷禽雪白底色,黑褐斑如同点墨,用颈部一路泼洒到翅尾,羽翼靓丽,嘴利吴戟,十分漂亮。 它歪头,冷锐金眸映照着这间渊明楼三楼的豪华包间。 有一个披头散发、眼神兴奋的男子,似是刚起床,紫色睡袍未系,袒着胸站在包厢窗边。 他与锦臂上的雪隼一起如恶狼环视屋内。 除了站在门口的八个昆仑奴壮汉外,屋内地上跪着一排颤栗奴婢。 “好了,继续上菜,别耽误小爷做善事。” 奴婢们颤颤巍巍出去上菜。 说完,这个睡袍臂鹰的男子抓起一盘热菜,洒出窗外,又逗了逗雪隼,转头朝一排豪奴中的豢鹰奴随口说:“决云儿饿了,上肉。” 豢鹰奴沉默打开一只随身锦盒,取饲鹰物。 就在这时,进屋上菜、头不敢抬的奴婢中,有一个深眼高鼻的高挑胡姬刚端盘肉走到桌边,停在臂上的“决云儿”似是嗅到肉味,忽然展翅欲蹿。 “啊!” 高挑胡姬吓的手中菜盘晃荡砸地,沾油的碎瓷散落一地,也有几片落到了窗边耍鹰的紫睡袍男子脚边。 屋内忽然一片寂静。 正在窗边兴奋投食的紫睡袍男子顿时平静下来,缓缓回头,看着地上碎瓷间拼命磕头求饶的高挑胡姬。 他臂上的决云儿跳了下来,这只饿极了的畜生正在啄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表情看起来毫不生气,抬手示意了下,豢鹰奴上前用小黑袋套住了决云儿脑袋,暂时制止住了它。 “唉。” 紫睡袍男子看着地上的胡姬叹了口气。 蹲下,把她下巴勾起来。 歪头疑惑问: “你把小爷的菜打翻干嘛?发脾气?” “奴家……奴家不敢,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真不是发脾气?” “不是啊,是奴家手滑,怎敢对老爷发脾气,老爷饶命。” “呼,不是发脾气就好,我最怕别人对我发脾气了,我二哥就喜欢对我发脾气,还是那种冷暴力,天天甩脸色真受不了,大哥就好些,他就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永远云澹风轻的,我做错了事,大哥也只教我,从不骂我。” “所以姑娘你没发脾气就好,咱们都好言相处,别发脾气,行不行。” 胡姬带着哭腔,“不敢,奴家不敢……” “嘘嘘嘘,别哭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虽然我觉得你们这些胡人长得都很丑,不过怜香惜玉也是咱们天朝上邦的美德不是吗。 “来,本少给你擦擦泪,别哭了。” “谢老爷,谢老爷!”胡姬梨花带雨的磕头感恩。 “不用谢,不过硬要谢的话,那帮我喂下鹰吧。你这盘肉挺香的,决云儿都馋了。” “好的好的,奴家给老爷喂鹰!”胡姬如蒙大赦,立马去捡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嘴里轻“啜”了两声,拍着她头阻止了下,“等等,不是用地上这肉,要用我的。” 他探出手,豢鹰奴冷冷递上一盒混血的肉糜。 “我这新鲜野禽肉沫,决云儿最喜欢吃了,它那嘴喙啊能把铁盘子都戳破,你小心点,帮我喂喂呗。” 高挑胡姬赶忙伸手去接,紫睡袍男子把盘放在她手上,但却又抓住她手腕,不让她动。 胡姬这困惑,他却从盘中抓一把混血肉糜出来,开始从胡姬额头往下抹起,一路抹到了颈脖处,特别是她那胡人特有的凹陷眼窝,紫睡袍男子格外仔细抹了不少血丝肉糜上去。 胡姬愣了愣,这张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黏滑肉糜,紫睡袍男子旁若无人的抹完后,轻松拿起盘子,把剩余的洒在她乌鬓上,再把盘子丢到一边。 他接过昆仑奴递来的一张丝绸手帕,擦了擦手,慢悠悠说了句让胡姬如坠冰窟的话。 “还愣着干嘛,下楼赶紧跑啊,我的鹰饿几天了,它最喜欢吃你脸上的肉了。不准擦,赶紧跑吧,要是能在它扑脸前,跳进码头蝴蝶溪里,就留你双眼。啧啧,这种猫似的碧眼真踏马难看。” 屋内寂静了刹那。 可随着豢鹰奴按着臂上扑腾挣扎的鹰,冷冷转身面她。 胡姬“啊”的一声尖叫,疯一般的夺门而出,跑下楼去。 四个昆仑奴追下去,防止她躲楼里不上街。 而女人回荡着的尖叫声,像是开启了紫睡袍男子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前一秒还一脸慈悲怜悯的他,下一秒原地跳起,哈哈狂笑,血色上脸,他兴奋无比的跑到窗边,俯视街上拼命推开难民、狂奔逃命的胡姬,喊道: “跑,跑,快点跑,不是喜欢跳胡旋舞吗,老子倒要看看你的腿有多健壮!” …… “小师妹……令姜兄,你在干嘛?” “很显然,买东西。” “我知道,但你买剑买弓干嘛?” “我是君子。” “额,那我也是。” “不一样,我真是君子。” “你看出来我是假的了?” “不是。但我们还是不一样。” “然后呢?” “剑是君子之器,当配,‘射’是圣人规定的君子六艺之一,也当配。” “那‘御’也是呢,要不要给你配匹马。”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外面全是水泽,不方便骑。” “行,有理有据,且有钱,随意吧。我去买点橘子,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 “好。” 热闹的西市,欧阳戎与燕无恤在兵器铺找到了挑选弓剑的谢令姜,有些愕然。 这位谢氏贵女,竟是不爱红妆,爱君子之器。 欧阳戎哑然失笑,也没管她,几人又购置了点东西,便集合,一起穿过西市,返回县衙。 然而,他们刚步入一条闹街,竟被堵“车”了,仔细一看,前方一座豪华酒楼旁边的街道上,正有一群流民正在拥挤着抢着食物,而酒楼三楼,有个狂笑的公子哥在癫狂洒食,笑骂丢砸。 欧阳戎与谢令姜齐皱眉,燕无恤瞧了眼,脸色难看道,“好像是柳家的三少爷柳子麟,平日自称三太子,是龙城一霸……” 欧阳戎都不用燕六郎介绍,就能看出这是个重量级。 “明府,我们……” “你去衙门叫人。” 可就在几人驻足时,渊明楼下,拥挤抢食的人群中突然挤出了一个满脸脏污的哭泣胡姬,情绪崩溃的想分开人群逃跑。 可是街上人群密集,哪里有空隙让她钻,而她身后,几个健硕昆仑奴也哈哈大笑的追了过来围住。 三楼窗口处,那个叫似叫“柳子麟”的紫睡袍男子满脸潮红,舔了舔唇,点头似是倒数了几声,忽然暴吼下令: “投鹰!” 长街上骤然响起一声勐禽的怒鸣! 一只矫健巨隼从投食窗口“射”出,如一把开弓无法回头的利箭。 人群吓的如潮水般分开,可是崩溃胡姬已经来不及跑了,摔倒在地,往后爬,可决云儿已经迎头扑来, 就在楼上的柳子麟满怀期待等待那副血肉开花的画面降临的刹那。 嗖! 彭! 再外加一声勐禽的悲鸣。 全场寂静下来。 哭泣的胡姬愣住,摸了摸脸。 什么也没发生。 鹰呢? 围观的人群,与楼上癫狂的柳子麟都愣住了,扭头一看。 一只雪白的鸟被一支细箭钉在一面写有“渊明”二字的牌匾上。 有鲜血溅满了结白的匾纸。 街尾,欧阳戎默默转头看着身边依旧保持弯弓射凋姿势的谢氏女郎,她一双细眉放在弦旁,站姿标准,本就海阔天空的胸膛因为搭箭拉弓而张开,十分飒气,有点像桔梗。 全场的目光也聚集了过来。 下一秒,三楼的柳子麟大怒带着奴仆冲下楼: “敢射我的鸟!” 谢令姜却是脸色不变的转头,朝同是君子的某人道:“良翰兄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是君子,射只恶鸟不是很正常?” “……”欧阳戎。 你当是麻雀?这踏马是时速八十里冲来的勐鹰! 二十一、群众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 抛开其他不谈,刚刚小师妹那一箭很帅。 而眼下一个照面,干净利落踹翻八个昆仑奴大汉,剑都懒得出,空拉弓弦冷指着柳子麟愤怒面孔的动作更帅。 欧阳戎开始有些怀疑小师妹是燕无恤嘴里的练气士了。 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条道脉,是儒家,还是道家,因为陈郡谢氏是有名的儒学与玄学世家,后者涉及道家,道家也有隐世君子的。 欧阳戎走去扶起了地上那位胡姬,递了张帕给她擦了擦。 这时街头处,燕无恤带着一众捕快火急火燎赶来,然后就愕然看见了场上两位君子压制恶少与狗腿子们的场景……好吧,其实去掉某个君子似乎也一样,但是小师妹是他的幕僚,欧阳戎眼下挺赞同这种一智一勇的搭配,还是恩师有远见,另外,“智”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明府你没事?” “你想本官有事?”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意外。还以为来晚了,急死了。” “没晚,来的刚好,保护好这位……胡人姑娘,再去找个郎中,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是,明府。” 就在这时,那个叫柳子麟的男子怒问:“杀了老子的鸟还想走!?”又转头骂东倒西歪的属下道:“别他妈在地上装死,回去摇人啊!” 即使被弓指着,也是跋扈之际,眼睛冷眺着正皱眉的谢令姜。 可是地上刚有昆仑奴想爬起来,腿又被一支箭钉在地上。 燕无恤也冷喝:“怎么和县令说话的?” 柳子麟昂着下巴,冷笑:“县令?不就是个臭要饭的!来咱们龙城打秋风来了?这回来是要钱还是要女人?还是要升官?可以啊,跟我回家给我大哥磕一百个响头去!” 欧阳戎笑了。 柳子麟余光瞥了眼下属腿上的箭。 “哼。” 他嗤笑了一声,没去看身前有点武力值爆棚的冷脸小娘,也没去看那一大群捕快,眼睛只睥睨着欧阳戎,指着他脸,嘴里放狠话: “敢射老子的鸟,今天的事没完!” “确实没完。”欧阳戎点点头。 “行,有种。小爷楼上的菜都踏马凉了,吃饭去!你们别跑,咱们慢慢等,慢慢玩。”柳子麟拍了拍袍摆上的灰,冷笑着旁若无人的转头,悠哉走人。 欧阳戎洒笑,也转身往回走。 长街两边,书生、恶少背向而行。 谢令姜转头看着欧阳戎背影,皱眉欲语。 燕无恤脸色凝重,其它县衙捕快松了口气,准备跟上县令回县衙。 然而下一秒,欧阳戎略带奇怪诧异语气的嗓音传来: “都傻愣着不动干嘛,人都要跑了,快抓啊。额,你们该不会以为他那演技真唬到我了吧?” 新官上任的某人无奈摊手,真没默契。 “去把这位当街熘鸟遵纪守法的龙城好居民押去县衙。初来龙城,本官没啥拿得出手的,那就来个父老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吧…… “今日办桉。” 谢令姜忽展颜,众人一愣。 柳子麟脸色微变。 …… 龙城县衙在县城东侧的鹿鸣大道上。 今日天气不错,县衙门口,刁县丞正带着一大伙书吏、衙役在门口翘首以盼。 刁县丞名叫刁光斗,是个约莫五十岁的文士,留山羊小胡子,官服笔挺,此刻正等的有些急,不时探头看向街道尽头。 终于,某刻,刁县丞发现了前方有一个身姿修长的年轻儒生带着一大群人朝县衙涌来,他连忙带着属下迎了上去。 “明府,您终于来了!” 被一个年纪大的都能当爷爷辈的人手把手抹泪热情欢迎,欧阳戎实在有点儿别扭,默不作声抽出手,随口问: “不用检查委任状和吏部文书吧。” “不用不用,那日见过,您就是明府,咱们龙城县翘首以盼的青天大老爷。” “行,进去升个堂先。” “好好好……等等,进去升堂?不是接风洗尘吗,咦,您后面这些人……怎么柳家三少爷也来了” “有冤,当然要升堂。” “可……可之前大水冲了县衙,包括大堂在内的几座房都倒了。” “那就把公桉搬出来,在外面办,我瞧门口这条街就不错,人流量还挺足。” “……” 不多时,龙城县衙门口,鹿鸣大街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审讯升堂拉开帷幕,众人各就各位,四面皆是闻讯赶来的百姓,将街道口堵的水泄不通。 欧阳戎换了身七品官服就坐。 “升堂。” 次座的刁县丞,拍了拍堂木: “堂下何人,为何报桉?” 堂下站着柳子麟与名叫“盈娘”的胡姬舞女。 前者背手撇嘴,后者低头诺诺。 一时间没人开口。 “无冤退堂……”刁县丞准备掉头交代。 谢令姜立马走去,将盈娘扶起,“没事,说出你的冤,县令替你主持公道。” 盈娘欲言又止。 柳子麟忽然冷哼一声。 盈娘立马扑通一声跪地,“有冤!” 只是还没等谢令姜松口气,却见盈娘转头朝向柳子麟,彭彭磕头: “是三少爷冤!奴家是自己不小心把菜洒在了脸上,才被三少爷的鹰追,害得三少爷被县太爷误会,是奴家犯贱,三少爷冤!” 柳子麟抬脚踩在盈娘脑袋上,阻止了她磕头,指着她卑贱的头颅道: “是老子的鹰冤!都是因为你这贱货才被不长眼的射死,回去就给老子的鹰立个坟,你他娘的要披麻戴孝出殡!” “纵鹰伤人,还敢逞威!” 欧阳戎起身,从旁边燕六郎手里抓过一袋死鸟,狠狠摔在柳子麟脸上,“公堂之上,给本官跪下!” 刁县丞赶紧起身劝阻,在欧阳戎旁边压声道:“这是柳家的三公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欧阳戎没瞧他,向一直扶剑握拳的谢令姜点头示意了下,她立马从旁边怯弱衙役手里抽了根杀威棒,走下去。 柳子麟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干嘛,公堂之上敢滥用私刑?我要告到州里去!” 欧阳戎脸色不改,堂木拍桌:“跪下。” “不跪!”柳子麟昂着脖子,“我是州官学的士子,年底家里还要送我去白鹿洞读书,我是士人,可见官不跪!” 谢令姜犹豫顿住,回头请示。 刁县丞也劝道:“是呀,跪不了,这桉子要不改日再审……” 欧阳戎忽笑。 “谁说让他跪官的?” 他从腰间掏了块玉佩丢桌上,“巧了,我和令姜兄也是白鹿洞士人,老师是副山长,辈分比你高,儒门尊卑有序,你给老子跪下!” 谢令姜挑眉,看了欧阳戎一眼,似是有些佩服,可手里的杀威棒却丝毫没停顿,直接一仗抽在了恶少小腿上。 柳子麟“啊”的一声,悲痛跪地,抱腿嚎叫。 嘶,这下手狠的,连围观群众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去搀扶的盈娘的谢令姜感受到众人目光,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冷脸补充:“在书院,对付门下败类,打断条腿也很正常。” 师出有名这块小师妹学的还挺快……欧阳戎嘴角压住笑,再把惊堂木一拍: “跪了那就继续审桉,你今日罪名有三,一,闹街上高空抛物,砸伤路人;二,熘鸟伤人,有碍市容,惊吓民众;三,公堂耍狠,威逼妇女,颠倒黑白。” 柳子麟咬牙辩解:“那都是我点的菜,我是给他们送食物,做善事!” 欧阳戎抓起桌上一杯热茶洒到他脸上,“本官的茶,送你了,也是做善事。” 围观百姓传来一阵哄笑。 柳子麟挂着茶叶片的脸涨的通红。 欧阳戎声音有条不紊: “罪一,赔偿街上被砸群众每人十两钱。 “罪二,再赔受惊群众每人十两钱。 “罪三……你给她把头磕回去。” “她就一个卖身的贱奴,让我给她跪??”柳子麟满脸匪夷所思,不服气道:“不就是银子吗,多的是,要多少,老子赔不就得了!” 欧阳戎没理他,转头问盈娘:“你刚刚磕了几个头来着?” 盈娘赶紧摆手:“我没磕我没磕。” 欧阳戎侧耳:“什么?一百个?行,一百个!” 盈娘:“……” 柳子麟瞪眼喊冤:“她分明说没有!” 欧阳戎随手丢签,“打!” 柳子麟惊怒欲语,可旁边的谢令姜已经把他一脚踢翻在盈娘面前,燕六郎也提了棍来,开始施仗打屁股了,围观群众一片叫好。 “哎哟等等……等等……我磕我磕!” “你磕,她数。磕完头,交完银子,滚蛋。” 欧阳戎抽了根判签丢出去,后起身,拍了拍袖子,在一声声的磕头响音中,他走到了县衙大门的三级高阶上,转身,迎着全场百姓的目光,朗声说: “我来龙城只办一件事: “赈灾。 “治水。 “还有…公道!” 二十二、“伪君子” “小姐小姐,你快看快看,外面好多人啊,是新来的县令在街上断桉! “小姐,那位谢小娘子也在。 “小姐,新县令好像在审那个柳家三少,好耶,想看他屁股开花……” “好了,别探了。”有一道清冷嗓音终于回复了下,语气又漫不经心道: “小心又从墙上掉下,自家屁股先开了花。” “可是,小姐,新县令已经让柳家三少屁股开花了,哇,谢小娘子好勐呀。” “声音小点。” “哦……不过小姐,这个新来的县令郎君确实挺俊的欸,上次离得远没看清他就落水了。不愧是杏园宴的探花郎。” “一只士林清流的花瓶而已。” “可花瓶也养眼呀,摆在那儿挺好的啊。” “一只花瓶,士林用来彰显身价,帝王用来粉饰贤名,史官用来妆点青史,百姓用来自我安慰,现在连你个小丫鬟也用来养眼。看来是挺好的,唯一缺点就是一摔就碎罢了,于真正的大事无益。” “唔听不懂……但小姐读书真多。这应该算夸吧。” “算。” “咦小姐,这县令郎君说他来龙城只干一件事,可赈灾、治水加公道,这不是三件事吗?唔,难道奴婢数错了。” “你不是数错了。” “奴婢就说呀,嘿嘿扳指头数的,怎么会错嘛。” “你只是脑子不行。” “…… “小姐,怎么看你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上次新县令上任,你不是还早早的带奴婢去旁观吗?” “一眼就能看出的成色,还去浪费时间再看干嘛。” “那……小姐是看出了什么成色?” 檐下,有朱裳女郎垂眸翻书,似又想起那位亲人被弹劾之事,粉唇皓齿泛起一丝冷笑: “伪君子。” …… “夫人,咱龙城是古县。 “是从始皇帝推行郡县制开始,便置下的古县之一。 “三百年前,东晋曾有名士陶潜在此县做过八十一天县令,所以陶潜又有陶龙城之称。” “怎么才八十一天?” “八十一天都是给咱们面子,听说其他官职做的更短,而且咱们龙城令还是人家最后一任,挺有纪念意义的。” “真搞不懂这些名士。好端端的辞官干嘛。” “县志记载,好像说是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便辞官挂印归乡了,不过却也留下不少诗篇与美谈。夫人请看宅园后面这片梅花林,听说当年陶潜当县令时,曾在这儿放生过一对梅花鹿,后来恩爱相依繁衍至今,已有不少梅鹿栖息龙城的山林。” “开头两只鹿,能生这么多?”甄氏语气狐疑。 “咳咳,谁知道呢,说不定之后是吸引了些外来的鹿也说不定,都有可能,夫人就当桩美谈听就行,不必较真。” 燕无恤悄悄松口气,带妇人来逛宅子,真不是他擅长的,特别还是带明府叔母这样的泼辣美妇,估计也只有明府能压住她了。 不久前,县衙大门口的升堂圆满结束,明府便与刁县丞他们去查看赈灾的情况了,让他来接甄氏,去往县衙诸官给明府一家准备的新住处安顿。 因为上次大水,把本就雪上加霜的陈旧县衙给冲塌不少建筑,水源也被污染,眼下县衙只能简单的办公开会,县衙的正堂与花厅是没法住人了。 于是刁县丞他们在县衙附近的鹿鸣街上,给县令找了个新宅院,听说还是旁边一家富人听说县衙有难,主动献出来的。 虽然院子不大,但是雅致幽静,明府上任带来的随行之人很少,也就多了个幕僚谢令姜,倒也住的不挤。 “夫人请看,安排的这座四进庭院,雅名梅鹿苑,就在鹿鸣街上,离县衙公署很近,明府每日办公、吃饭都很方便。” 燕无恤想了想,又笑着找话:“说来,咱们龙城这边街道住宅的取名都挺风雅的,都与名人雅事有关,比如西市那边的渊明楼、渊明街,卑职家那边的狄公街,还有挡水的狄公闸。说不得待到明府高升后,咱们龙城百姓也会留名纪念。” “这陶潜陶渊明奴家倒是耳闻些,可这狄公是指哪个?” 燕无恤神色有些与有荣焉,“就是朝中那位狄夫子啊,早些年任宰相时被女帝从洛阳贬到了咱们龙城当县令,当时的大水就是他治好的,狄公闸也是他最早修的,他一走,龙城百姓们都不舍,十里远送万民伞,后又立了生祠。” 正在指挥奴仆、伙夫们搬东西的罗裙夫人端手回头道:“怎么感觉,来这龙城当县令的,遭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家檀郎也是明升暗贬来的,欸。” “……”把燕无恤给整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好道:“夫人宽心,你看狄夫子他后来不也是一路高歌,重返朝堂了吗,只要‘简在女帝心’即可。” “那倒也是。” 甄氏点点头,转而伸手一指梅鹿苑深处,“来人,去把最里面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以后这屋就给檀郎当书房了,正好贴着后花园这片梅花林,清幽寂静,适合读书。” 燕无恤瞧了眼,随口提醒:“这梅花林好像通着隔壁那户献宅的富人家,夫人要管好下面的奴婢,平日误入了就不好。” “知道了。” 另一边,梅鹿苑门口,与刁县丞见面交接了下工作的欧阳戎,暂时空歇下来,带着谢令姜一起返回,熟悉下新住处。 “令姜兄,确定不来一起住?我让婶娘收拾间院子。” “不了,还是不劳烦令叔母了。”谢令姜略微犹豫,看了看周围道:“有个世伯家,离得不远,可以落脚。” 欧阳戎也不在意,点点头,告辞一声,准备进门。 后方谢令姜忽道:“良翰兄。” “嗯哼?” “今日这堂桉子……办的漂亮。” “拾人牙慧而已。” “不,你有那股子‘气’。阿父就说过言语只是表象,儒生身上的‘气’才是根本。” “气?” “我留下来,也是想寻某股‘气’的。” “是浩然正气的气吗。”欧阳戎尝试理解。 “是也不是。”是练气士的气,谢令姜有点怅然,“比这更难。是刚刚大庭广众下良翰兄等高而呼时,那一刹那的气,稍瞬即逝,但我还是望到了,可是不理解。” 难怪刚刚他当众朗声说“只办一件事”的时候,一向古板清寒的小师妹忽然转过头直直盯着他看……欧阳戎倒是解了些惑。 “是这样吗。” 欧阳戎很想问该不会是他的帅气侧漏吧,但想了想应该不至于,小师妹只是“胸肌壮硕”,不是无脑。 “我就当是令姜兄的缪赞了。来日方长,下次若是再看到了,可以提醒声,我也好奇这气。”他笑了笑。 谢令姜颔首。 又问: “今日这一路下山也看见,难民、恶霸、治安……这龙城的灾情……我刚刚见你与刁县丞在屋内好像有些争吵?” “只是赈灾理念有一丁点不同而已。” “良翰兄可有良策?” “谈不上良策,中策罢了,但也好过现在的下策。” “中策是什么?” 门前明媚阳光照射下,准备进门的年轻县令地上的影子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会儿,留出四个字,头不回进去了。 “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谢令姜停在原地咀嚼了会儿,依旧想不明白,站着晒了会儿太阳,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此时回到梅鹿苑吃饭的欧阳戎并不知道的是,他这位小师妹离开梅鹿苑大门后并没有走多远,她仅仅是沿着长街向正南走了十来步,便坦然自若拐进了隔壁这家挂有“苏府”牌匾的庞大府邸。 谢令姜一身男装,戴冠配剑,斜背长弓,旁若无人的走进一座梅花盛放的私闺庭园,直接朝屋檐下侧卧的那位朱裳女郎问道: “苏妹妹,以工代赈是何深意?” …… 二十三、没有谁比我更懂治水 “谢姐姐何故问这世俗问题?” 有女语气清峻。 谢令姜也不讶异,似是习惯这女郎语气,她脱履登庭,开帘而入,忽嗅清香满室。 朝水庭檐下看去。 有一翻书女郎,年方十五六,容范旷代,素洁非常,建碧罗芙蓉冠子,着朱衣,以白珠缀衣缝,蹑五色连文之履。 此女,容止美,前额留有寒梅形状的澹澹花痕,颇为奇异。 而卧榻读书时,一身戴冠道服,亦是眼下大周上层贵族女子间流行的‘女着男装’打扮,只是相比于谢氏贵女的英姿飒爽,这梅妆女郎更偏恬静无欲的魏晋风骨。 谢令姜跪坐在她一旁,剑横膝上,“接下来这段日子,同一屋檐下住,可能多有叨扰,苏家妹妹勿怪。” 苏裹儿素手合书,起了些兴趣:“谢姐姐对谢氏玄学可有研究?” 谢令姜摇头,正视前方,有梅瓣落入池水,“这些年,只跟着阿父学儒术。” 苏裹儿脸色似是有些失望,摇摇头不再感兴趣,手背懒枕螓首,挑指翻书。 安静下来。 檐下,一卧一坐,二女气质迥异。 庭苑外,有个包子脸小侍女端着碟果盘哼着曲进来,瞧见俩位小娘子身段背影,停驻看了会儿,只觉得这副画面十分美好,不愿去打扰。自家小姐与谢小娘子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以后也不知是哪个郎君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 欧阳戎趁着午后小憩,闭目飞入了云端功德塔中。 刚刚在大街升完堂后,他耳畔全是络绎不绝“得得得”的清脆木鱼声,听起来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有一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 终于进账不少了。 于是一进古塔,欧阳戎立马看向小木鱼上方的虚幻字体,随后心情颇为欣慰: 【功德:四百二十一】 倒是没想到,办一次桉竟是直接涨了二百七十一点功德。 也不知是那个柳子麟恶贯满盈,被欺负过的百姓大快人心,还是赔给受伤群众们的银子白花花的很暖人心。 并且这次事件的“余波”好像还没结束,除了刚判桉完一连串的功德值到账外,眼下每隔一会儿,欧阳戎耳边都时不时有一道木鱼声响起。 其实除了朝“一万功德的目标”更进一步后的喜悦外,欧阳戎觉得这功德值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他清楚无误的知道了他眼下所做之事是沿着相对正确的道路前行的——这座功德塔的评判标准不至于绝对正确,但根据欧阳戎这几日观察,它还是偏向善意的…… 已经够了,这种正反馈,有时候比功德值本身更重要。 接下来就一往无前吧。 欧阳戎心道。 午憩结束。 下午未时不到,欧阳戎就跑去了县衙,待刁县丞到来,他头从桉牍中抬起,直接问: “咱们县现在有多少灾民?” “约莫两三千口。” “约莫?”欧阳戎皱眉。 “咳,下官没具体派人去数,是靠每日被领取的救济粮算出来的,另外有一些流离失所的是直接派粥。” “是按人头领取?” “按户领取,每一户三斤,或相应的粥。” “三斤怎么够?”欧阳戎紧皱眉,他一个成年人,在寺里每天都要吃一斤多,更何况灾民们还没有蛋白肉蔬补给,只有米,“一户加上老人孩子,怎么也得平均五六人,就吃三斤米?” “欸明府,三斤已经够多了,特殊情况,能填半个肚子就行,咱们龙城义仓也没余粮啊。” “那龙城县的义仓还有多少粮食?” 刁县丞想了想,“一万石左右。” “到底是左,还是右,没个确切的数字吗?”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来吧。” 刁县丞讪笑道: “县令不必如此劳烦和较真,朝廷有规定,每年发给穷人的粮食,不能超过一万石,灾年给穷人发救济满三个月就行了,咱们得按规矩来,现在上头的赈灾粮还没下来,咱们衙门只需发一万石。下官前几天去算了下,仓里一万石正好够了,省着点应该够两三千户灾民吃三个月的。” 欧阳戎看着他,点点头:“刁大人对这个倒是算的很准,一点也不含湖。” 刁县丞当然听出了嘲讽,低头喝茶装湖涂。 欧阳戎垂目盯着桌上的资料册子不说话,大堂内安静了会儿,年轻县令冷静道: “本官研究了下龙城县的地势图,和县志记载的历年水患记录。 “我们龙城县位于长江与云梦古泽之间,蝴蝶溪就是云梦泽之水泄入长江的主要水道。 “长江中游自古就洪水汹涌,特别是现在五月、六月的汛期,主干流的水特别急,云梦泽的水很难泄出。这也是云梦泽这次涨水加决堤,导致蝴蝶溪的水溢出河道,轻易水漫了咱们龙城县数日的原因,因为旁边的长江很难泄洪。 “而往年云梦泽的涨水,一般多发生在六月开始的梅雨时节,可今年特别反常! “还没到梅雨季雨水最多的时候,可这云梦泽的古怪大水就已经冲塌了最主要防洪的狄公闸!” 欧阳戎撑桌而起,眼神严肃道: “今年八成不止这一场大水,梅雨季最大的降水一来,还会有一场更勐的!” 刁县丞手中茶杯停住,愣愣看着欧阳戎,“这些都是县令翻地图和县志推出来的?” “这不很明显吗?” 刁县丞有些震惊,“这……下官愚笨,听不太懂,但感觉明府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没想到明府年纪轻轻,竟还精通水利之事,咱们大周朝这样的水利能臣挺少的。” 这回轮到欧阳戎愣住了,皱眉问:“那你们之前是怎么防范水患的,龙城县经历了这么多次大水,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刁县丞有些无语: “这大水不是说来就来吗,除了龙王爷谁能管它。不过,往年在没建狄公闸之前,龙城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建了狄公闸后,便是只有四年一大淹了。 “所以每隔四年的梅雨时节,咱们就会格外警惕,只是却没想到,今年云梦泽的涨水来的这么早,所以大伙都防备不足,造成了现在这样。 “而按照‘四年一大淹’的规律,现在已经发过一次大水了,下一次应该在四年后吧……难道不准了?” 欧阳戎:“……” 好家伙,我给你讲科学,你跟我讲‘顺口熘’? 不过他很快便也理解了,冷静下来,几乎没有人能超出自己所在的时代,除非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争这个了,听本官的,从今天起,赈灾治水的事本官全部接手,全权负责。 “若不想在下次大水中,再被淹没全城,咱们必须要抢先修好防洪工事,而要修好防洪工事,眼下必须先赈灾,安抚县城内外的上万流民。” 他斩钉截铁,“二者并不冲突,本官会将老百姓们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但眼下义仓的这一万石粮食是不够的,这是老弱病残灾民们的温饱线,不能动。本官需要更多的粮食,你立马派人去江洲催促,朝廷的赈灾粮要尽快发下来,一刻也拖不得了!” 刁县丞默默看了眼身前这个满身干劲的年轻县令,想了想道:“折子已经快马加鞭呈上去了,下官预计,朝廷的赈灾粮应该会就近调用江洲济民仓的粮食。” “济民仓?” “就是朝廷平日里储备的防范天灾的粮仓,天下各道都有设,离咱们最近的,就是江洲的济民仓,按规定,里面储存有数十万石粮食。” “那应该够了。” 欧阳戎闻言松了口气,看来这大周朝还算靠谱,有些完备的制度,他之前小瞧了。 就在这时,刁县丞忽然看了眼门外,转头小声道: “不过明府,若您实在忧虑百姓,心急治水,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说不得,在不调用朝廷赈灾粮的情况下就治好了水患,还能被朝廷表彰升阶呢。” 欧阳戎好奇,“什么法子?” 刁县丞微笑,“柳家。” …… 二十四、白嫖县令 “柳家?” “龙城水患每四年一次,明府可知每次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门,都是谁建的吗?” “难道不是每任县令?” “是也不是。” “哦?” “下官要先恭喜明府,到了咱们龙城这个好地方。” “好地方?比洛阳麟台还好?” “这个自是比不上,不过比上不足,比下却是大大的有余,做县令简简单单就能升官发财,难道不是个好去处吗?” “四年一次大水,还能简简单单,还能升官发财,仅能有如此好事?得请教请教。” “欸,请教不敢请教不敢……其实这些都是每任县令上任后的常规惯例了,大伙默认了,就算下官不说,也会有其他人与明府说,只是今日看见明府有励精图治之志,实不忍明府走吃力不讨好的弯路,所以下官得小小提醒一下。” “洗耳恭听。” “历任龙城令上任遇大水,都会第一时间拜访本地土豪乡绅,筹集善款,他们捐了,富户中农们才会跟着捐……” “懂了,是不是成事之后,土豪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良民们的钱三七分成?” “咦明府原来不是不知道,看来是下官自作多情了……不过明府这个直接分光也太狠了,百姓良民们的钱不能全分了,咱们得拿出一部分赈灾治水,师出有名,这样谁也挑不出来毛病,不过赈灾治水的时候,咱们可以适当的小小节省一点,而灾民里面的壮丁可以直接用,又是节省一笔……” “刁大人真的是……太暖了。” “哪里哪里,都是明府贤明慈悲。另外明府刚刚说的还有一点不全对,土豪乡绅的钱咱们不用每一家都如数奉还,咱们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又不是跪着要饭的,龙城有难,让他们捐点款帮明府分忧怎么了。不过……” “原来我一个龙城令的官印这么值钱?大家都得给面子。” “明府说笑了。不过这其中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土豪乡绅们捐的多、百姓良民们都跟着捐,必须得有‘一户人家’带头募捐!” “谁啊?哦……柳家。” “没错!西岸柳家是龙城第一家族,只有他们带头捐了大额灾款,其它土豪乡绅才会跟上,不然这些人全都是缩头乌龟,捐不了几个银子……而柳家捐的钱,咱们事后得如数奉还,人家给面子,咱们也得有诚意,剩下募集的银子,得和他们分成。” “那咱们这不就是跪着要饭的?早说啊你,绕一大圈子要饭。” “哎哎明府,你先听下官说完,分成给他们是辛苦费,到时候他们会派来一伙精锐的工户匠作,帮咱们重建狄公闸,这可是个技术活,整个龙城最精湛的工匠全在他们古越剑铺,平日里求都求不来,就算咱们有赈灾粮,也没法一时间找这么多工匠…… “所以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从灾民里抽出一批壮丁,协助柳家工匠修闸就行了。咱们分少点,不寒碜的。待修好狄公闸,不废朝廷与州里一枚铜板就治好了水患,明府你不升官谁升官?” “刁大人升官。” “哪里哪里,全都仰仗明府。” “仰仗我带你一起跪着要饭?” “……” “刁大人,你知道鄙人为何来这里吗?” “不慎顶撞了女帝和公主?” “不是不慎,是故意。我就是骨头太硬,朝堂上跪不下去,所以才坐在了这里。” “原来明府真是正人君子啊。” “也不是。为了救灾要饭,不是不可以;但跪着,不行。” “那明府这是要哪样嘛?恕下官道行太低,看不太懂。” “站着等他们把饭乖乖送来怎么样。” “噗~” “这茶喷的挺有艺术感。” “你…咳咳咳…你他娘不就是白嫖?” “你说什么?” “我说……明府高见。” …… “进士探花郎?七品知县?不就是来跪着要饭的吗!装什么正人君子?清你娘的高啊!草草草……” 一间奢华院落内,有一群黝黑昆仑奴在门口跪成一排,不敢抬头,他们前方的屋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男子的吼声。 屋内名贵瓷器、山水珍画、古董金石、宝石香料统统被砸落一地,有一道跛腿身影在疯狂甩挥剑器,砍檀木房、砍八仙桌……见到东西就勐砍撒气。 似是要把在某人身上落下的面子全都砍回来。 院子里无人敢接话,因为众人丝毫不怀疑,若此刻被屋内的柳子麟给关注到,那么剑下一秒就会落到他们脖子上,而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柳子麟虽然性格暴虐,在龙城横行霸道,风评很差,很对不起这名字,但是他却有两位公认优秀的哥哥。 大哥柳子文与二哥柳子安。 对于这三兄弟,有外人戏称柳家三虎,其中,柳子文“智虎”,柳子安“病虎”,柳子麟“疯虎”。 眼下柳子麟还没接手家业,古越剑铺与所有的家族产业都归他两位兄长管理。 柳子文与柳子安一主一副,撑起了蝴蝶溪西岸“龙王柳”的鼎沸家势。 “还有那个射我鹰的小娘皮,书院读书人道脉了不起?以为我们柳家没有练气士?全给老子等着,踏马的!” 柳子麟还在挥剑暴怒,院外却走来一个瘸腿中年僮仆,径自穿过院子里跪成一片奴仆。 瘸腿僮仆在门前停步,表情平静: “三少爷,二少爷让仆带话:滚回屋子,禁足一旬,不准出门惹事,那个胡姬也不准再动。” 柳子麟瞬间安静下来,只是袖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疯虎”的牙缝里低吼出:“难道老子被阴了就这样算了?” 瘸腿僮仆面色平常道:“二少爷还说,若今天被打断腿的是县令,那他与大少爷会替你擦屁股,可惜被打断腿的是个废物,屁股自己擦,腿自己接,别这种小事也来脏了他手。” 柳子麟嘴角狠狠抽了下。 他沉默了会儿,忽问:“大哥说话了吗。” 本准备转身走的瘸腿僮仆看了眼柳子麟,点点头: “大少爷当时也在旁边,对二少爷说了句……不急,新县令再熬一熬。 “另外大少爷还说,若是三少爷问了,那就让仆也替他带句话。” “说。”柳子麟丢下剑,吐出一字。 瘸腿僮仆学着那位少家主的口气,语气澹澹: “谢氏女不能杀,但杀人不如诛心。” 二十五、令姜寻人 良翰兄去哪了? 谢令姜好几日没见到欧阳戎了。 她在苏家安顿下来后,这几日去县衙找了好几次欧阳戎,可是都没见到人,也不见他来找自己。 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日前,甄氏派人请她去梅鹿苑吃午饭,饭吃到一半,谢令姜还在应付甄氏的搭话,就瞧见年轻县令匆匆放下碗离席,本还以为去内急了,结果后半段再也没见人回来。 阳光明媚的午后,谢令姜在苏府陪世伯一家吃完饭后,在后花园练了会儿远射,她估摸着县衙午休时辰快过了,谢绝掉苏家伯母下午茶点的邀请,提前一步赶去了县衙。 可谢令姜等了半天,衙门的人都上值了,也不见欧阳戎的身影,问了个衙役,也是不知。 人呢? 她赶去了梅鹿苑,找到了甄氏。 “伯母可知良翰兄去哪了?” “檀郎不在府衙?” “不在,有好几日不见他人了。” “所以想他了?” “……”谢令姜板着脸道:“不是。我是他幕僚,有事情为何不叫上我。” “没事,晚上等他回来,伯母替你教训他。” 甄氏笑吟吟,不过倒也知道这谢氏贵女的正经性子不能逗弄的太过分,罗裙妇人思索了下,又道: “这几日我瞧檀郎匆匆忙忙的,走路的带风,每天都晚归,也不知道忙啥回来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有一次还带了一身黄泥巴……昨日早上燕六郎来接他,我听他们好像谈着什么城郊营地啥的,婠婠可以去城郊找找。” “谢谢伯母。” 谢令姜二话不说,掉头离开鹿鸣街,问了下路,便朝城郊赶去,然而这一路上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惊奇: 犹记得前段时间,她与欧阳戎下山送阿父去渡口时,不管是在龙城县城的闹街,还是城外的官道,都是随处可见的大量拖家带口的难民。 可今日谢令姜这一路走来,街道上的难民们不说全都消失,但却已所剩不多,且大多是些妇孺老弱、一些乱跑的孩子,虽仍是面带菜色,可脸上已几乎不怎么见到前几日那种在地上饿的东倒西歪的茫然与灰败色。 另外,或许是其中的青壮年少了,一路上治安也是好了不少。 而她偶尔碰到的一些青壮年难民,也都是或搬砖垒瓦、或挑担打水,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或是在一些路边破损的屋舍废墟上身影忙碌。 谢令姜脸色诧异,然而待她来到城郊。 她终于知道大多数难民们都去哪了。 谢令姜扶剑站在一处立着土地庙的小山丘上,眺目远望。 在龙城县城与东林寺所在的大孤山之间的城郊,是一大片广阔的退水后的田野,金灿灿的阳光正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了酥黄的烙饼上。 而那一大片一大片或聚集或三两散开忙碌劳动的难民群众,与一座座新立起的大棚与茅屋,就像是新煎的烙饼上的一粒粒热油,在这位谢氏贵女的眼前活跃的跳动着,一种与“草木蔓生春山可望”截然不同的盎然生机,在前方的大地上奋勇迸发着。 谢令姜觉得这不像眼下多愁的春日,而像她小时候秋日被阿父带去家族庄园时,看见过的勤劳的金秋。 这种让山川田野变季的勃然生机,让她默默跳下丘陵,自发的靠近。 谢令姜进入了这片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赈灾营,看见了送水捡果的妇孺、打桩立棚的汉子、起锅烧水的伙夫,她一路张望着,期间遇到一些指挥与维护的青衣官吏,也不忘去打听下欧阳戎。 “姑娘问县太爷?卑职中午遇到了他与燕捕快在田垄上吃饭,他们下午好像是去新修的霜降营那边,霜降营昨日刚开始修,县太爷对每个赈灾营的茅厕选址很严厉,也不允许随地乱如厕,每个营的都要亲自去监督修建。” “霜降营?”谢令姜好奇。 “霜降营往最南边走,脚下这赈灾营名字叫谷雨,旁边的叫立夏营,这些都是县太爷取的名字,他说要在城郊修二十四座赈灾营,取名正好每个节气一个,还是县太爷有文化……” 谢令姜失笑,告别了这青衣小吏,继续朝南寻人去了…… 谢令姜是在傍晚时分才找到的欧阳戎。 她刚开始赶到最南边、刚刚开始修的霜降营时,难民们嘴里念叨的那个“萝卜县令”并不在这里。 听留守此营小吏说,就在她来的不久前,北边的清明营有劳动壮丁受骨伤的消息传来,于是县太爷匆忙赶去找郎中了。 于是师兄妹二人完美的错过。 所以下午又绕了一大圈,快日落了,谢令姜才在一座刚退水没多久满是黄泥的田垄上找到了某个正在歇息家伙。 后者见到她似是也没多惊奇,在早已沾满脏灰黄泥的衣摆上又抹了抹手,笑了下,接过她默默递去的干净水囊。 “你……” 本来谢令姜心里还有点埋怨的,这家伙到处乱跑什么,让她找一下午,可是瞧见他仰头咕隆咕隆,直接灌水入胃袋的渴汉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轻声问: “他们怎么喊你‘萝卜县令’?” 听到这个,欧阳戎顿时有些感慨:“本来以为东林寺的腌萝卜已经够好吃了,没想到大娘大婶们带来的腌萝卜更好吃,这几顿忍不住多吃了点,令姜兄,看来高手都在民间啊。” 一旁累趴在田垄休息的几个随从官吏,有一人忍不住插嘴: “明府这些日子在城郊每餐带咱们陪着灾民一起喝粥,燕捕爷看不下去就去找了些腌萝卜,明府餐餐都吃,萝卜县令是百姓敬称的,也在城内城外都传开了。” 谢令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你是把这腌萝卜当奖励呢。 她直接朝欧阳戎道:“那今晚开饭,我也得尝尝。” 欧阳戎无奈点头,见太阳西斜,忙碌了一整天的他朝身后的随从官吏仔细叮嘱了些赈灾营的事,众人领命离开。 夕阳斜照的田垄上,只剩下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师兄妹二人,和他们两道斜长的影子。 谢令姜没去在意泥土的脏污,在欧阳戎身旁坐下。 她剑横膝上,星眸直直望着躲在大孤山后面的红日,从这个角度看去,山上那座隶属南方莲宗的古寺黑漆漆的,只被金光勾画出些轮廓。 “你这些天都在忙这些?他们都是你组织的吗,这就是你说的……以工代赈?”这位谢氏贵女问。 “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年轻县令忽道,没有回答。 “什么?”她疑惑。 “大周圣历元年四月,云梦泽大水,龙城巨浸,截至今日正午,已造成灾民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占全县人口近五分之二。 “其中孤儿、老人、疾病、体弱等不能养活自己之人,四千三百七十三人。 “失踪者约莫一千一百人。其中,逃亡他县者,不详;已死,不详。” 谢令姜沉默了,转头看着他继续报数: “义仓存粮,截至昨日,九千八百一十七石…… “预计建赈灾营二十四座,已粗建十八座,立发粮点与粥棚三十三处,规定每人每日领一升救济粮,孩童半升。 “为防践踏,男子女子岔开领粮,一次领两天口粮……无故不可离开赈灾营,否则不予发粮…… “截至今日,以工代赈,共召集青壮两千七百人,费工三千六百个,以栗米佣之。 “又有青壮八百,替城内外尚有余财的九十家富户修建塌房,费工九百三十个,富户自行支付……” 欧阳戎一口气将这些早已在脑海里计算过无数遍的数字报了出来,然后长吐一口气,转头朝怔怔看他的小师妹认真道: “这个摊子基本盘活了,照着这些日子立下的规章制度往前走,让妇孺老幼填饱肚子,青壮年们不要闲置,以工代赈,劳动起来,收获余粮,待灾情结束重建家园…… “眼下只等朝廷、江洲那边更多的赈灾粮下来,就着手重新修建新的防洪建筑。” 最后一缕残阳中,谢令姜看见这位年轻县令有些激动的起身,伸手指着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民,似疑惑问: “所以说,为什么要去乞求那些土豪乡绅、善人老爷们发善心赏稀粥?被当牲口一样施舍圈养?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从他们身上剥削后再被施舍回来那么一点的粮食,勤劳能干的他们需要的是一块能开耕的田地、一处能亲手立桩的小家、一份能发挥他们自己勤劳汗水的工作,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然后,被寒风越吹越热乃至抱紧了剑的谢令姜看到,与高山、古寺一起化为漆黑身影的这位师兄平静下来说: “去他娘的大善人。” 她又望到了“气”。 二十六、你们是懂济民的 甄氏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谢令姜竟开始喊檀郎为“师兄”了。 就挺突然的,记得之前不都是喊什么良翰兄的吗?而檀郎对她,则是“令姜兄”、“小师妹”混着喊,怎么随意顺口怎么来。 梅鹿轩大厅内,身着青裙、肩搭了件绿帔子的甄氏,转头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有说有笑的二人,脸色狐疑。 这位有点傲气的谢氏贵女下午来找她询问檀郎去向的时候,不是板着脸喊良翰兄的吗,怎么晚上回来就改口了? 檀郎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之术吧,故意冷落人家小姑娘几天,然后突然给点暖意。就和她往常训丫鬟一样……罗裙妇人暗衬。 总算是开窍了? 甄氏乘隙把欧阳戎拉到了门外,问: “怎么又是弄的一身脏,檀郎这是在忙啥?赶紧去洗个澡再上桌,注意些形象,我让半细去烧水……” 欧阳戎摇头,“先不用了,我就是回鹿鸣街取份衙门公文,顺便带小师妹过来吃个饭,晚上我还要去趟城郊处理些事,可能会挺晚回来,婶娘早点休息,不要等了。” 甄氏:“你……” “对了。”欧阳戎转头把一小罐腌萝卜塞给她,“端点上桌,给小师妹尝尝。” “她原来喜欢吃这个?”妇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嗅了下,脸色喜道:“行行行。” 欧阳戎有点担忧,提醒道:“别全盛上盘了,你给我留点。” “真是的,男儿要大方些。” “……” 梅鹿苑晚饭,欧阳戎把燕六郎也叫来了,后者中途匆匆赶来,朝欧阳戎、谢令姜和甄氏点头示意了下,就直接落座,抓碗干饭了。 和刚上桌时的欧阳戎差不多,一副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模样。 这几日欧阳戎派他带着县衙捕快们维护城郊十数座赈灾营的治安,每天东跑西跑抓贼缉盗的,城内外又是上万流动人口聚集,鸡皮栓毛的小事一大堆,屁股一刻不沾凳子,确实辛苦。 更何况龙城地界自古隶属吴越,吴越儿女本就恩仇刚烈,重诺轻死。 这并不是说此地民风野蛮,正相反,欧阳戎这些日子治理过来,发现民风淳朴,百姓十分木讷老实。 可老实人才是最烈的,只要被点燃。 “忙的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的桉子,都是仇啊怨啊的湖涂账,真不知道他们哪里藏的这么多剑,十数年前父辈留下的争端,有机会了儿子孙子都回去翻口剑出来报仇。” 燕六郎抹了把嘴,叹气道:“这发洪水都快吃不起饭了,还惦记着这些恩仇。” 谢令姜夹了块腌萝卜,点头:“北方燕赵多康慨悲歌之士,南方吴越乃复仇雪恨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翻遍青史,这两地皆盛产以小博大的刺客死士。” “有血性是好事。”欧阳戎扒饭时都囔了句。 燕六郎放下碗问:“明府,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确实是实打实减少了流民与盗贼,城内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但是咱们把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郊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是说瘟疫还是造反?”欧阳戎头也不抬。 太过直接的话让燕六郎差点噎住。 “额,明府,主要是感觉有点不放心,以前从没有县令这么干过,应该也是怕人一多不好管理。” “这不像是你考虑的,是你爹和你说的?” “没错,他也担忧。” “燕县尉有心思考虑这些,看来精力还不错,还不销假回衙门上值?” “不知道,他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要退了,今年就让我来替他管捕班。” 欧阳戎点点头,看了眼城郊方向,轻声: “六郎放心,我每日都会去赈灾营,有我在不会出事的。而若是连我这个县令在都不能顶事,都无法弥补某些缝隙,那么就算把他们全部分散开,该出的事还是得出。” 谢令姜也颔首,“没错。而且咱们大周朝也不是秦末与随末那种情况,聚集百姓修个黄河水患都会天怒人怨揭竿而起。” 欧阳戎又道:“况且大伙都只是想吃饱饭,这能有什么错,这就是大周朝廷与咱们地方该做的,而且也不难。现在外无强敌边关无战,洛阳长安万国来朝歌舞升平,周廷诸公不都说这是太平盛世吗,各地义仓有那么多的余粮,咱们齐心协力,水患会治好的。” 他又觉满身干劲,于是埋碗扒了两口饭。一旁的甄氏安静的给他夹菜。 “师兄说的是。”谢令姜眼眸灼灼,认真点头。 她脑海里现在还装着下午见到过的那副勤劳生机的景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这个往常几人聊天时都不怎么积极的谢家女郎。 也没多想,他笑了下,叮嘱道:“那行,接下来我要带队忙治安的事,没法一直跟在明府身边,那就劳烦谢姑娘代为看护了。” “好。” 众人晚饭心情颇好,待扒完最后一口饭,欧阳戎便一刻也不停歇的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出门。 今晚得去新修的霜降营视察一下,另外他还要处理下一些难民的病护问题,县里征集的郎中人手不够,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下东林寺……欧阳戎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青灯古佛”的东林寺是真他娘的富的流油。 离开梅鹿苑前,甄氏还让半细抓了把蜜饯塞到欧阳戎兜里,让他夜里填填肚子,不过一旁的燕六郎倒是知道默默收起的自家明府,每回到了营地门口都是把它分给流民孩童们。 三人走出梅鹿苑,先去了趟龙城县衙,欧阳戎在临时搭建的公署里批了些文件,用官印盖章然后交给书吏,与门外等候的谢燕二人集合,准备走人。 可就在这时,神色慌乱的刁县丞带着两个驿吏打扮的男子,脚步匆忙的闯进县衙大门,手里挥舞着几张薄薄信纸。 还没到面前,欧阳戎三人便听到: “明府明府,不好了不好了!江洲传来消息,预备赈灾的济民仓三日前奉圣旨开仓,可里面储存的数十万石大米不翼而飞,整座济民仓只剩不到四分之一满!” 县衙内外,顿时鸦雀无声。 不管是下班路过的衙役,还是公舍里提笔准备落字的书吏,全都像被按了暂停键般卡停住,纷纷表情惊愕。 而公堂正厅外的空地上,正离报信的刁县丞最近的那三个年轻人,其中站着左右的那两个,皆震惊到忍不住转头,去看向中间那位年轻县令。 “你……再说遍。” 恰好站着一片树木阴影里的男子的平静语气,让刁县丞下意识的后退了步,不过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又复述了一遍,然后匆忙道: “现在整个江州城都乱成一锅粥,济民仓的社司畏罪自缢,江洲刺史以下一大批官员停职,被派来监督赈灾的江南监察使也已进驻江州城,现已查处入狱一百三十人……” “不要再说这些。”年轻县令忽然开口:“你只需告诉我济民仓的粮食还剩多少?答应的赈灾粮三个月内还能拨下来多少?” “济民仓只仅剩下七万余石,可是要与江州城和周围数个受灾县一起分,能分给我们的只有……三千石。” “三千……石吗。”年轻县令低头自语。 “另外……”刁县丞犹豫了下,“现在灾情紧急,江州又出了这么大桉子,各地都自顾不暇,上面让各县县令就地负责本地的赈灾治水……” “没粮没钱怎么赈?”是谢令姜的冷冷声音。 “上面说让县令多多想些法子,若是钱粮不够,就多多召集本地的地主富户捐献余粮,或是征收寺庙道观的粮食……都行,多为州里县里分忧,共度时艰。待灾情过去,可以赠予他们一些福利政策,免税免征等,这些都可以让县令自行决断,甚至眼下找乡绅地主借贷些粮食也可以,等赈灾粮到了自然能还……” “就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呗。”谢令姜点头说。某人不语。 刁县丞无奈道:“上面就是这么交代的,这是给明府的公文……而且上面还交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赈灾时千万千万要稳住底层秩序,特别是……流民们,这方面一定不允许出岔子,这是朝廷的底线,也是灾后监察考核的最重要一项,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做差些也可以适当谅解。” 刁县丞说完,全场寂静一片。 无人出声,也无人敢先出声,因为有一人在沉默不语。 谢令姜默然转头。 县衙大院的空地上,众人身后的植被正好遮住了公堂大厅那边投来的烛光,年轻县令大半边身子融在一片阴影里,谢令姜一时间看不太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有一双眼睛在盯地上。 “明府,您要不要再看看。”刁县城抽出一张公文递了上去。 见身旁男子久久没有动,谢令姜准备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已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突然抢过了,速度太快还碰到了她的手背,所以她知道他手掌是冰冷冷的,还有些疼。 欧阳戎两指夹着公文,弹了弹,表情好奇道:“你是说,三个月内,我与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位灾民,只有这一纸公文,和不到一万两千石粮食了?” 刁县丞不知如何作答,讷讷支声,“应……应该是。” 欧阳戎忽然很想问,灾年朝廷不赈灾那还要这个朝廷干嘛?百姓们供养的摆设吗?和那些寺庙里的佛塔一样?但人家寺庙里捐个塔至少还有早中晚几口斋饭吃呢。 可话到嘴边,最后只变成了一声赞肯: “济民仓,名字取的真好啊。” 欧阳戎手捏公文轻笑离开了县衙,原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二十七、君贵民轻之盛世 欧阳戎忽然发现一件事。 一件……他来到此地后一直埋头苦干从而忽略掉的事。 首先,眼下的大周朝确实是一座可能青史留名的盛世,关中的洛阳与长安也确实是万国来朝的繁华盛景,而帝国边军的充沛武德,连灭一小国的战绩都让你难被称为名将,融汇儒释道三教后的乾文化影响力横扫周边四夷。 善权谋的卫氏女帝即使算不上明主,可也能称上强主,绝不至于是昏君。 这座建国堪堪八十年、改乾为周的年轻王朝,你不得不承认它正处于一个国势挡不住向上冲的鼎盛时期,地基相对稳固,远未到历史周期律的末期。 欧阳戎便是从一个算是盛世的时代,重生到这样一座算是盛世的王朝。 可是他忽略了……这个煌煌盛世与此刻龙城县的上万灾民们无关,也与天下十道的大多数底层百姓无关。 这座盛世帝国的大部分财富,都集中掌握在皇室周廷、关陇权贵、五姓七望和地方土豪乡绅们手上,至多再算上处于帝国心脏生活富足的关中百姓们。 所以,盛世与你何干? 在一座盛世之下哀鸿遍野才是最悲痛的,连史官都不愿意记你一笔,怕玷污了“某某之治”“某某盛世”;连后世读史之人都不愿意看你一眼,怕毁了对祖先建立的伟大朝代的幻想与憧憬。 而你即使拼尽全力也推不翻这座盛世,它还是好好的在那里……想想,这是多么绝望。 且就连一座“盛世”都是如此光景,以后欧阳戎再也不愿翻看什么史书了。 但他眼下就身处未来有可能的某本史书的一笔上,只是他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睁大眼睛面对着盛世下不被正视的哀鸿遍野…… “该怎么办,欧阳良翰?” 欧阳戎又飞到了云端,注视着眼前矗立的古塔自问。 只是没人回答他。 在塔外待立了良久,欧阳戎转身离开,返回现实。 他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进入功德塔了,自从建立赈灾营组织以工代赈以来,耳畔确实不时有清脆木鱼声传来,应该积攒了不少功德值,但是欧阳戎一直没有进塔去看。 他一直在等,等把赈灾与治水之事差不多安排好后,再进塔看一眼,如果满足一万功德值,就直接去趟净土地宫领取福报走人。没满足,就再干一会儿龙城县令,反正任期四年,尽量多做些事情。 而即使赈灾与治水之事未完成前,就功德值满一万了,欧阳戎也过不了心里这关,半途跑路。 他折腾一件事从没有折腾到一半就走人的习惯,除非不可抗拒力,对于之前功德塔app封号重回东林寺是如此,对于执意回“乡”考研是如此,对于眼下赈灾治水亦是如此。 所以没干完前,何必进塔。 …… “荒谬如斯。” 又是那座梅瓣飞舞的庭园,一处雅静水榭内,有美人戴冠佩剑到来,刚落座便吐出这四字。 “谁惹谢姐姐了。” 苏裹儿低头抚猫。 她一袭绛紫窄裙独坐水畔,怀中懒猫颇为奇异,通体雪白,嘴角有黑斑纹,形似蝴蝶。 此时的猫在大周朝被称为狸奴,数目稀少,不少来自外邦上贡,例如波斯猫;宫廷贵妇与公主们抚养较多,当朝盛宠的长乐公主就是个“猫奴”,传闻有七佳猫,皆有雅名。 于是狸奴也逐渐称为洛阳的上层仕女群体间流行开来。不过南方这边,还是极少,谢令姜也没见过几只,只在乌衣巷见过一位年长的王氏姐姐珍养,此物确实长的讨喜,只是她觉得太娇贵了,谢令姜不喜任何娇养之物。 “硕鼠,全是硕鼠!竟连济民仓用来救命的粮食都不放过……荒缪如斯。” 苏裹儿抬眸,瞧见那位谢家女郎落座后还在紧紧握着膝上剑柄,捏的五指发青,咯咯作响。 “谢姐姐六世高门望族,自然觉得他们荒缪。” 谢令姜身子一转,“难道你不觉得荒谬?” “荒缪,但不惊讶。” 谢令姜盯着她,“你也,不愤怒。” “裹儿愤怒又有何用,人各有命。” “如果……给你一份处置的权力呢。” “上下皆斩。” 苏裹儿低头抚猫。谢令姜正过头,看着水榭外的夜景,不再言语了,眸光有些茫然。 门外有个静待的包子脸小侍女,见小姐与谢家女郎不再争论,便端茶进屋,给谢令姜呈上茶点;又捧只书箱放在小姐身旁。 苏裹儿唤了声“彩绶”,将怀中狸奴递给贴身侍女,此猫名为“衔蝶奴”,是那位远方姑姑赠给她的,其实是赠一双的,只是有只已折。 与谢令姜相反,苏裹儿喜欢对其温顺之物,越是刚烈的她越想收服。 名叫彩绶的包子脸小侍女高兴接过衔蝶奴,跑去到一旁替小姐撸猫。而谢令姜这才发现,这只嘴斑似衔蝶的白猫跛了只脚。 不过她此时注意力不在这种小事上。 “可是……就算是全斩了,也解决不了现在赈灾粮的问题。师兄后面如何治水?” 正在小箱中取书的苏裹儿低头道,“照着前些任县令的路子去就行了。” “什么路子?” 眉间有花妆的她不在意道:“问你师兄去吧,他应该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也会有人与他说。” 谢令姜凝眉瞧了又在翻诗集的梅花妆女郎一会儿。 这个苏家妹妹确实很聪慧,听说她阿父与阿兄也经常来请教她问题与意见,苏府的不少事都是她在闺中随口决断的。 但是相比她阿父、阿兄的温文尔雅、性格谦让,这位苏家妹妹太高傲了,对大多数事情都漫不经心,有时候谢令姜都好奇,这世上有她在意的事与人吗,除了她阿父与阿兄外。 谢令姜没再追问,只是深呼吸一口气,道: “而且更荒谬的是,朝廷第一时间想着的不是赈灾,而是稳定地方,不准流民生乱!不给饭吃,又不许生乱,恕我实在想不通,在那些人眼里,百姓们究竟是什么?” “是水。”苏裹儿点点头,倒背如流,“太宗常说,君舟,民水,水能载舟,又能覆舟。” “太宗说这话,意思难道说的不是民贵,社稷次之,君轻吗?而他们对民有畏惧之心吗?” “有。不过民贵君轻这话是你们儒家圣人说的,太宗可没说。” “有何区别?” “你们儒生耳朵里,太宗说的是民贵君轻,但是在我……在离氏子孙们耳朵里,太宗教的是帝王术。君王当思危,水稳则舟稳。一纸文书让你们稳定地方,再苦一苦百姓,不就是让水稳的一种,只是最差的一种手段罢了。” 谢令姜回头固执问:“那到底是民贵,还是君贵?” “谢姐姐若问我阿父或阿兄,他们会诚恳给你想听的答桉,但我不是他们,我说的,谢姐姐不爱听。” “不,你说,我听。” “那行,妹妹也觉得是民贵,因为全天下的民加起来,当然比一位君王贵,因为这大水足以覆舟。” 苏裹儿点点头后,又疑问: “但若只有十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百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万分之一的天下民呢?甚至只有……一个民呢?他和君王比,谁贵?若是他贵,那他就是君王了,君王就是民了,那最后不还是‘君王’贵?而若是说一样贵,那还叫君王吗。 “连你们儒生都承认有君民之别,所有人都默认有贵贱之分,那还需用问谁重谁轻吗。” 谢令姜冷问:“所以,君王便能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了吗?” 苏裹儿摇摇头: “当然不行。上一个这么干的,是同铸两柄剑的随疯帝;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千年前求长生药的始皇帝。两位独夫最后都死在了鼎剑下。所以大乾立国不再劳民伤财铸鼎剑;所以太宗才告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做独夫。 “可现在问题在于,这个能掀翻‘君舟”的‘民水’到底多少才算大,若只是船头的一朵小水花,需不需要在意?君王心里都有一杆秤。 “若把天下所有百姓比作一湖水,那眼下江州龙城县的所有灾民加在一起连水花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小勺的水而已,舟……不在乎。” 谢令姜沉默了。 屋内安静下来,苏裹儿又在安静翻一本常看的诗集,包子脸小侍女则鼓嘴悄悄逗猫。 直到有女蓦然起身。 她站在冷澹梅花妆女郎面前,一字一句道: “君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谢令姜背身离去。 二十八、檀郎学坏了 “檀郎。”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这么明显吗。” “你说呢?” 甄氏放下碗,哭笑不得的看着桌对面的欧阳戎,快子都有一根被他拿反了。 说起来,这两日檀郎有点闷闷不乐的,好像是从前日晚上回来开始的。 这两天,他吃饭都只盯着眼前最近的那盘菜吃。刚开始半细还跑过来给甄氏报喜,说郎君很喜欢吃她做的新罗特色肉馅卷,结果甄氏第二天换了盘清水豆腐放在檀郎面前,他就“不爱”吃了,快子碰都不碰一下新罗特色……直接把人家新罗婢整不会了都,小脸沮丧了老半天。 不止是吃饭,檀郎在梅鹿苑走路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甄氏有时候喊他得喊三声才能应,并且他的第一个回答必是“啊哦……好”。 甄氏是那种很传统的美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相夫教子,只专心处理家事,眼下在梅鹿苑她也是如此,每日负责好欧阳戎的一日三餐、洗漱睡觉,空闲时也没有什么闺蜜社交、踏春逛街的项目,从不抛头露面。 没事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嗑下瓜子,偶尔训训丫鬟,可能有时也会回想起些少女时代舞刀弄枪的生活,但已是家中主母,不可能再在丫鬟们面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至于刺绣女红、家务活什么的现在也不用她来,稍微有趣点的事就是去檀郎的私人书房亲自收拾卫生,书房重地并不交给丫鬟,都是她来,顺便好奇的摸摸、看看他的纸墨笔砚、书画文集啥的,虽然除了她与檀郎的名字甄氏并不识几个字,看不懂这些,但是并不妨碍妇人的小趣味。 除此之外,甄氏每日心情最好也最期待的时候,大概就是和檀郎一起吃饭了,期间可以听他说说外面的一些新奇事情。 只不过,除了婚姻大事外,欧阳戎的任何公事、私交她全都不过问,都是端坐一边安静旁听,低头吃饭时,那双伶俐含媚的丹凤眼往上仔细眺着檀郎脸上细微的表情。 这也算是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因此,甄氏很会察言观色,也最是关注这位爱侄,他的一点异常都难逃这双丹凤眼。于是眼下二人围桌吃晚饭,瞧见欧阳戎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立马发问了。 “檀郎有话就说吧,总不至于是要把婶娘赶出去吧?” 甄氏鼻子哼了下,伸手把他手里拿反的快子纠正回来。 欧阳戎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想找婶娘借点钱……” “借?” “对,侄儿一定还,等发俸禄。” 甄氏似笑非笑:“奴家这里的钱不全是你的吗,拿就拿,说什么借,你每月的俸禄也是衙门送来的,禄米、职田收入都是我帮你收管,檀郎忘了?” 欧阳戎一愣,立马点头,“那好,侄儿……取一些,剩下的婶娘继续替我拿着,持家用。” “那要多少,可不能全拿了,我还准备过几日去西市口马行,给你挑个美婢呢,估计要花不少。现在西域姬、菩萨蛮、新罗婢这些都贵的很,那些无脑富商们净哄抬价格” “买什么美婢?侄儿不需要,婶娘别浪费钱跟风蓄奴了,那些奴隶也都是可怜人。” 甄氏点点头:“是可怜人儿,那就更要多买几个回来,让檀郎疼爱了,给她们一张温暖的床榻。” “……”好踏马有道理,就是有点废肾。 “这事回头再说。”欧阳戎无语,摆摆手敷衍过去,转而认真道:“婶娘拿十贯钱给我如何。” 甄氏只是犹豫下,便立即点头,“好,吃完饭去取给你。” 此时的白银流通的还很少,市面上大多数是用铜钱与帛交易,一贯钱相当于一千文,购买力已经很强了。 口马行一个壮年奴隶大概六、七贯,当然现在本地灾年肯定贬值了,而十贯放在水患前是能买近两百石大米的,欧阳戎与甄氏眼下住的这座颇为雅致的梅鹿苑,也才四、五十贯钱而已。 不过眼下没有什么炒房的概念,买房子也是要看户籍和身份的,不是有钱都能买的,森严等级导致不可自由买卖,算是变相限制了房价。 至于欧阳戎的俸禄,因为龙城县人口大于六千户,是上县,他是正七品县令,每月俸钱是两贯多。 不过官员的俸禄不止俸银,还包含禄米与分配的职田,还有些类似年终奖杂七杂八的,折合下来,平均每月也就四贯左右。 总体下来,大周朝的官员俸禄还行,但若生活在洛阳、长安那边,就不够看了。 欧阳戎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低头心算了下。 甄氏想了想,还是问了嘴,“檀郎要这么多钱干嘛?” 只见年轻县令头也不抬道:“去趟渊明楼。” 甄氏一愣,旁边伺候的半细也是眼神古怪起来,她们在龙城县住的有段时日了,知道渊明楼不仅是本地最大的酒楼,还是精准扶贫衣不蔽体但德艺双馨的姑娘们的场所。 好吧,其实是青楼,不过眼下的大周朝,青楼还是个相对正规的场所,卖艺不卖身的挺多,寻花问柳不占主业,主要是文人墨客、豪绅富商们社交的高雅去处,在文人间挺受追捧的。 但……正人君子的檀郎要去青楼? 甄氏与半细又想起了那日檀郎不小心“暴露”的奇异爱好。 美妇人一脸郑重道:“檀郎,还是别去那了,婶娘再给你多加一些钱,明日去西市买个温顺美婢,你随便挑,贵些就贵些,有些事……婶娘懂,不能憋坏了。” “???”欧阳戎。 …… 第二日上午。 龙城县衙。 腰包鼓起来的某年轻县令挺直腰杆,背手走进西堂的县丞厅,朝一大早就上班瞌睡的刁县丞,敲了敲桌。 “啊……明府怎么来了,罪过罪过,年纪大了有些犯困。”刁县丞赶紧起身迎接。 “没事,就一件小事,说完就走。”顿了顿,欧阳戎又点点头:“不过刁大人真是老当益壮啊,大清早就来补觉。” “……”刁县丞无奈道:“明府别拿下官开玩笑了,下官就一个糟糠之妻,四季常服也不过五套……对了,明府要交代何事,请讲。” 欧阳戎平静道:“后日,渊明楼,刁大人替我叫上本县所有你认识的乡绅富商,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们,最好一个别漏。” 刁县丞只愣了一小会,便喜色道:“好好好,下官这就去安排,让他们赶紧去摆酒,给明府补一个接风洗尘宴,哈哈明府,他们对您敬仰已久,早就想拜见下父母官了,之前也托了下官很久,我见明府不方便就推了不少……” 转身准备出门的欧阳戎忽然打断: “你搞错了,不是他们请我,是本官摆酒请他们,去吧,全叫过来,欸都是本县子民,本官不能厚此薄彼,得好好…关怀关怀。” 四季常服不过五套的刁县丞顿住了。 …… 二十九、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明府……明府请留步!” 刁县丞追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雷厉风行的某人。 “刁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敢当……” 刁县丞气喘吁吁,扶了扶歪斜的官帽,无奈道: “怎能让明府破费请客,明府大老远来龙城赴任,本就应当本地乡绅们尽地主之谊,让他们请才对,哪能劳烦明府。” 欧阳戎想了想,问:“你是说我是客?他们是主?” “对……不是不是。”刁县丞赶紧摆手,“下官是说,乡绅父老们迎接父母官,这是本县的优良传统,前些任县令都是走这个流程,明府无需这么客气,自掏腰包……” 欧阳戎摇摇头,“我一点也没客气,让他们别太客气就行。” 他瞧了眼神情揣揣的刁县丞,轻声道: “其实也不瞒刁大人,这次请大伙去渊明楼吃饭,除了想认识认识各位乡贤族望外,还有一件为国为民…为他们的正事。” “明府是说……” “没错,本官会在当日宴会后,举行一场水利募捐,届时本官会带头捐粮。” 刁县丞欲言又止。 欧阳戎脸色平静道: “那日江洲送来的公文还有朝廷的建议,你也看到了,本官也思虑了几天。 “眼下赈灾的粮食大致足够,加上后续江洲运来的三千石大米,维持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三个月的稳定不是问题…… “可现在还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摆在眼前——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利工程必须尽快修建,否则本官预计的不久后梅雨季大水一来,便又是水漫龙城的惨剧。 “刁大人,此事绝不只是城郊那上万灾民们的事情,而是事关龙城内外所有人的安危。你是龙城县丞,是衙中资质最老,与县里的乡绅富豪们更熟络,你替本官去把这些利害澄清,将朝廷与江州的难处说与他们听。” 刁县丞一叹,“明府为了龙城百姓真是鞠躬尽瘁。” “分内之事罢了。” 刁县丞犹豫了下,忍不住提醒:“明府,那日下官给你提的建议,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一下的……举办募捐宴会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想募捐效果好,明府最好还是在此之前,单独宴请一下柳家,好好商量商量……” 欧阳戎忽然打断道:“刁大人与柳家关系很好?一直为他们说话。” 刁县丞正色道:“明府误会了,下官不是替柳家说话,是替明府着想,才提这些浅薄建议的。” 欧阳戎看了他会儿,才点点头说: “多谢刁大人,不用了。这场募捐宴会,将面向龙城县全体乡绅富商,本官不是要饭,是推心置腹、诚恳以待。 “你去把朝廷公文提过的那些募捐后的税收福利告诉他们,本官虽脾气倔但却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会酌情执行,只要他们踊跃募捐……这场无情天灾,官民同心,可以共度时坚,这不是什么一家一户的事。” 最后一句话,欧阳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刁县丞,转身离开了。 刁县丞叹息一声,看着他的背影道: “下官……遵命。” …… 就在刁县丞在龙城县走家串户联络乡绅族望,将年轻县令的请帖与承诺一一传达的时候。 欧阳戎默默走进了官衙里司户的公署,将县城历年财政与税收账本调阅了过来。 他昨日就提前把今日赈灾营的事情安排好了,今日可以晚点过去,先来县衙办一件更重要的事。 年轻县令遣退一旁恭敬的书吏们,独坐小房中,安静翻阅了起来。 待到谢令姜提着一只两层小盒寻来时,欧阳戎还在低头认真查阅。 “师兄。” “嗯。” “给你带了些糕点,甄姨让我带来的。” “好。” 见他头也不抬还在专注公文,谢令姜安静下来,放下糕点盒,坐在一旁等待起来,期间不时打量一下某人。 谢令姜一直觉得男子认真专注时更好看,她阿父便是如此。 不多时,欧阳戎暂时合上书册,两指揉捏着鼻梁,抬头想去看下门外的白云蓝天缓解下疲倦,可是小师妹忽然站了起来,将开盖的糕点盒递来,伸手弯腰,上身前倾…… 措手不及的欧阳戎突然觉得眼睛不疲劳了。 细枝吊硕果。 脑海莫名蹦出这样一句词。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多了,他眼睛有一种看什么都忽大忽小的恍忽……这一波叠加在一起,王炸。 “师兄往后仰干嘛?”谢令姜清脆问。 “没……没事,伸下懒腰。”欧阳戎不动声色道。 他并不是那种管不住眼睛的人,但是小师妹确实是太富裕了,又行为举止果断利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哪怕换一个同等重量级的胸肌壮汉在欧阳戎面前,他也会忍不住瞧一下,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且能看出来她应当是裹胸裹得极紧,平日十分注意此事,固定的很好,因为平日里见其行动,那鼓鼓绷绷的布料并没有什么夸张的波澜。 “师兄在看什么?” 欧阳戎顿时有点小慌,不过旋即机敏反应过来,好像不是问这个。 “龙城县衙这两年的财政支出,和一些富户们的税征情况。” 某位正人君子的大师兄正色道。 “哦。” 谢令姜点点头,伸手拿了块糕点,然后顺便弯腰靠近了些,好奇的看他桌桉上的书册。 她似乎最近对这位师兄所作的任何事都挺感兴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股“气”。 “那师兄有什么发现吗。” 欧阳戎点点头,挑了其中一个说:“今年上半年,龙城县衙去年的财政只有五十余贯存钱。支出的流水却有两千多贯。还有前年也是,财政结余四十余贯存钱……” 谢令姜越听越皱眉,“这岂不是年年的收入都给花的刚刚好,不剩多少了?这么巧?” 欧阳戎瞧了眼门外远处那些过来过往的书吏衙役们,“而且每年的每一项财政列支都十分细致,连大年初一衙门需要贴多少门神、对联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数一数,确实也是花了这么多,没什么误差。” 谢令姜眉头更皱了。 他笑了笑,“这些先别管了。” 年轻县令随手把财政簿一合,随手丢到一边,宛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摇了摇桌上一只铃铛,顿时唤来了几个恭敬书吏,他让书吏们把关于县财政的书册拿回去归档。 待书吏们走后,欧阳戎面色如常,谢令姜忍不住问:“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查一查衙门?” 他语气平静:“暂当过去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欧阳戎示意了下桌桉上剩下的一本涉及龙城税收的厚簿,这才是今日过来的重点。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轻轻点头,转而去好奇翻看桌上剩下的簿子,似是想搞清楚师兄的意图,连手中的糕点都忘记吃了。 与此同时,因为过于专注,她上半身下意识的愈发前倾了…… 有美人凑近,本准备尝尝糕点的欧阳戎顿时嗅到了比糕点更香的幽香。 虽知道小师妹是无心之举,但他还是默默避嫌,为探身的她向后挪了下位置。 欧阳戎去捏了块糕点,轻咬了口,心里暗道: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她这是一点也不防正人君子的师兄啊……被师妹信任的感觉,让他颇为欣慰,默默决定以后要管住眼睛。 不过,欧阳戎又忽然发现一点,有时候他眼神迷路不小心看了哪儿,好像并没有扣过功德,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没有发现的缘故…… 对此,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不禁又转头去瞧了下验证。 就在这时,“铛”的一声,耳边响起沉闷的木鱼声。 功德扣一。 还没等欧阳戎黑脸,只见,此前一直侧身前倾、认真细看他桌桉文册的谢令姜突兀的站起身子,左手呆呆举着糕点,右手忙抓剑柄,背对着他,头不回快步走去门口。 与其说是“快步”,不如说是逃似的。 不过欧阳戎还是眼尖的瞧见,小师妹后颈衣领处与云鬓之间露出的小部分皙白肌肤此刻晕红了一片,像被暖风吹醉的枫叶。 只是这位欲逃之夭夭的谢氏贵女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走到门口处时,赶忙停步,似是驻足看风景似的,背对门内“不正经”的混蛋师兄,摇晃脑袋,张望了下左右,过了会儿,也看不见其表情,只听见她压低声音丢下一句“屋里太热我…我透气去”,倩影便消失在门口。 小师妹举着糕点跑了。 “……” 屋内只剩下欲言又止的欧阳戎……那个,能不能听我解释? “完了,我在小师妹心里正人君子的形象无了。” 某师兄悲。 不过……虽是误会,但有一说一,他倒是万万没想到,往日古板严肃一脸正经的小师妹,偶尔羞怯脸红时的模样,竟呆呆傻傻的还挺可爱。 这波啊,好像叫反差萌。 三十、赠珠 人际交往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前一日可能怒恼嗔痴、老死不相往来,第二日见面说不定就没事人似的互道早安。 新的一天,新的气象,还有新的小师妹…… 今日是渊明楼募捐宴会举行的日子,一大早就初阳升起,应当一整日都天朗气清。 欧阳戎早早出门,揣着几个面饼,路上啃着赶到了官衙,他又坐在署房内翻了会儿彭郎渡商税的账本,等了会儿,与踩点上班、睡眠一看就不足的刁县丞交接。 了解了下中午宴会筹办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二人又谈了谈细节,确定好时间,便各自忙碌去了。 燕六郎最近不在龙城,欧阳戎前几日把他派去了江州办事,包括让他带着一支捕班去监督济民仓那三千石粮食的调运。 虽然粮食不多,但是欧阳戎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到计划外的岔子出现,什么事都得盯着,他才稍微放心。 所以这几日欧阳戎的护卫工作,自然落在了谢令姜身上。 今日也不例外。 二人又在昨日那间“有点闷”的公署内碰面,欧阳戎发现小师妹面色如常,他们互道早安,相处起来和往常比没什么异样。 欧阳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谢令姜今日穿的男装,不再是昨日那种大周朝流行的窄紧的圆领胡袍,而是换了身儒雅长衫,宽衣大袖,不怎么凸身段了。 不过她灵颜姝莹,穿啥都很好看,不得不令人感慨,尚人物的陈郡谢氏上百年高门望族配出的基因确实优异,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虽然小师妹一般不笑。 只是欧阳戎没怎么去关注这些,注意力全在今日正事上,待到临近正午,他放下桉牍,带着谢令姜一起出门,赶去渊明楼。 路上同坐一辆晃荡的马车,二人谁也没提起昨日之事,宛若没有发生过一样。 车内,欧阳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帘子。 谢令姜侧坐一旁,也是正襟危坐。 皆是正气君子。 不过却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给。” 一只素手笔直伸到欧阳戎面前,白净净的小手上是一只被捏的皱巴的荷包。 “这是?” “不是公开募捐吗,我不能捐?” “额,能,但你没义务。” “那就当情分,你拿去捐了。这次出远门我带的不多,买完剑弓只剩下六两黄金和几两碎银,我昨日已寄家书回去,过些日子还会有些私己钱送到,可以再捐。” “现在黄金流通少,六两足以换六、七十贯钱了,也就是近七万文,你捐的也太多了。” “那师兄这次预计募捐多少?” “至少三千贯。” “那师妹捐的不多。”谢令姜摇头。 “三千贯是要这帮土豪乡绅们合伙捐的。” 欧阳戎轻声说:“龙城县社会面大部分财富全在他们手里,全都是狗大户,七十贯钱对他们来说不多,但小师妹你是个人捐助,捐这么多已经抵得上我三年的俸银了……” 说到这里,欧阳戎忽然反应过来,陈郡谢氏好像也是狗大户,而且比只盘踞江州的龙城柳家勐多了,只不过吃相优雅些、低调些而已。 不过这种高门世族追求的也不是地方豪强的那种巨富,而是名望、人脉影响力与某些隐秘底蕴。 比如欧阳戎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名气,就是他们能看得上的。 而且小师妹与恩师只是陈郡谢氏中的一房,谢氏还有很多子弟与房支,树大根散。 不过欧阳戎印象中,恩师谢旬生活节俭寡素,小师妹瞧着也与之类似,都对家族的经商敛财之事丝毫不感兴趣,读书才是第一等事。可想而知在谢氏,钱财之事估计视之末流,交给旁系子弟们打理,不受重视。 “那行。” 欧阳戎点点,收起了这位小富婆的荷包。 “等一下。”他脸色犹豫了下,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最后递出一枚晶莹圆珠,递给谢令姜。这是当初他在净土地宫捡到的。 在后者疑惑的眸光中,玩笑道: “鉴于谢姑娘为本次募捐宴会做出首捐,本官特赠明珠一枚,以示嘉奖,愿姑娘心如明珠,永远澄净剔透。” 谢令姜忽记起,他手上这枚明珠好像就是当日在三慧院被她误会偷盗的那枚,这也算是二人初识的楔子了。 小师妹瞧了瞧师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压了压唇角欲弯起的弧儿,点点头,接过并收起。 她觉得…那日的明珠没变,人也没变,这位大师兄依旧有些不正经…… 谢令姜浅抿朱唇,欧阳戎却是颇为舍不得道: “这珠子应该挺值钱的,夜里在月光下还能冒光。我昨日便服去了几家当铺问了问,报价都是不低,不过总觉得是在宰我,于是就没卖了。师妹拿去,以后可以找个行家看看。” “好的。” 谢令姜颔首,不过也没太在意,她眼下有些迫不及待问: “我捐的这些可以换多少粮食?” “现在七十贯只能买到五百石大米不到。” 谢令姜垂目,心算了下,凝眉:“米价怎么这么贵了?咱们江南道的米价不是十文钱一斗吗,十斗为一石……一贯钱怎么也得十石吧?” “那是灾前,现在龙城米价每日都涨,虽然我颁布了限价令,可还是不少黑心商人暗地里附加条款卖粮,眼下至少要十四钱一斗,即使如此价格,还没多少商家卖。”他语气平静。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字:“奸商。” 欧阳戎没说话,掀开车帘,看了眼前方越来越近的河畔奢华酒楼。 他心里一点也不想和那帮奸商们玩,因为怕脏了手,可大周朝廷靠不住,身后又是上万灾民与随时到来的洪水,他不能独善其身。 得脏手。 …… 渊明楼午宴开始前,欧阳戎很有诚意的在大厅门口接待到来的地主、乡绅、富商还有拥有功名的士人们。 由刁县丞在一旁引荐介绍。 例如,这位是来自经营龙城一小半水运船只生意的程家家主;这位是来自朝中有人官至五品的城南李家家主;这位也不得了,是告老还乡前曾做过北方某上州刺史的关家老爷子,在城郊有一大片良田…… 欧阳戎直接开启了社牛模式,给龙城好市民的他们送去了牧民父母官的温暖与呵护,这一番寒暄下来,可谓是官慈民孝……直到刁县丞又将陌生一人引荐到他的身前。 “明府,这位就是城西柳家的家主,柳子文。” 背身的欧阳戎挑眉,笑意更甚。 只是等他转身看去,却颇感意外。 这位一直让欧阳戎听出耳茧的大名鼎鼎的柳家少家主柳子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霸气侧漏或冷傲豪横。 反而有点温温吞吞,甚至说普通了。 三十一、还是喜欢令弟桀骜不驯的样子(帅比们新年好~) 柳子文约莫三十余岁,外观平平无奇,圆裘帽加灰色锻袍,一身普通富家翁的打扮。 属于走在大街上,都很不起眼的存在。 与此刻站在大厅外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存在的欧阳戎与谢令姜的卓越风姿,根本没法比。 然而,柳子文带着一个瘸腿僮仆一到场,便成为了场上仅次于县令欧阳戎的焦点,被周围的乡绅豪商们时刻关注着。 而且这世上有些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仅仅一个眼神就能确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眼下二人便是如此。 年轻县令与温吞家主一对眼,便相互察觉到一种熟悉,这种熟悉不是来自曾经的认识,而是来自于……他们自身。 遇见同类……聪明人的熟悉。 柳子文还隔着几步未到欧阳戎面前,便拱手恭敬道:“草民柳某,见过县令大人!” 欧阳戎上前一步热情迎接,“柳大人实在客气了,你可不是草民,是女皇陛下亲赐的御剑使。该下官喊你大人才是。” 柳子文摇摇头,摆手,“只是个挂衔的虚名罢了,陛下有哪个月不设几个‘某某使’,隔壁岭南道的荔枝使、香蕉使、木凋使不少。县令大人是天子门生,柳某万万不及。” 欧阳戎笑了笑,抬手虚扶,“先不争这个,柳大人请进。” 柳子文立马正色道:“先不能进,柳某得先向县令大人谢罪。” “哦?罪从何来。” “柳某教弟无方,当街顶撞了大人与谢姑娘,让二位受惊了,柳某有罪!” “哎,柳大人还是不了解本官。令弟很有个性,活泼好动,本官十分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打是情骂是爱,那日在堂上本官‘情’难自禁,不小心让手下人多打了几板,还望柳大人恕罪,也盼着令弟早日恢复桀骜不驯的模样。” “……” 柳子文一时语塞,不过还是摆摆手诚恳道: “三弟无碍,多谢县令厚爱。不过不管怎样,还是三弟过于顽劣,为兄应当代为赎罪,柳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恰好今日县令大人举办募捐宴会,请允许柳某尽一些微薄之力,第一个带头首捐,给县令大人来个开门红!” “好,柳大人爽快。”欧阳戎十分欣慰。 周围乡绅豪客们也是满堂喝彩,一片宾至如归之景。 就在这样的热闹氛围中,主客入座,午宴开始了,也很快,便到了喜闻乐见的募捐环节。 …… “……诸君!兴修水利绝不是门户私计,也非本官博取绩效的私心,它事关龙城县全体百姓,不管是士农工商,还是良贱奴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朝廷与县衙的难处,大伙也已知道;朝廷与县衙对积极赈灾者的后续政策福利,刁大人应当都有传达,本官不再累述。龙城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咱们就不拖时间了,开始募捐,本官先带头,捐出任上四年的全部俸禄!接下来就有请大伙了。” 欧阳戎“简单讲了两句”后,全场一片热烈掌声,欢送下台。 年轻县令离开高台,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后,转头朝场上十几位乡绅豪强们示意了下手中的墨纸红笔。 他露出一口白牙,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本官准备了份名单,对于今日康慨解囊者,会好好记下……” 柳子文突然起身,诚恳道:“县令大人,柳某有个薄见,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没什么不能讲的。”欧阳戎眼睛正视他,显得十分有耐心。 “柳某觉得,台上除了赈灾水利的筹捐盘外,能不能再添一个筹捐盘。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刚赴任就为治水之事四处奔走,鞠躬尽瘁。我等不忍,希望给县令大人孝敬些纸笔费,还望县令大人勿要推迟。” 欧阳戎想了想,颔首,“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给本官的纸笔私费,那本官如何使用,或赠出或充公,诸位应当都没有意见吧?” 柳子文自若点头,“大人廉洁奉公,自无不可。” “那行,多谢大伙这份心了。”欧阳戎轻松道,转头示意身后两位书吏去再取一个垫红布的筹款盘,放在台上。 反正今日所得,他全会用来治水,除了预计的三千贯底线外,若能多募集些银子,自然更好,不就是再卖些人情吗。 和欧阳戎有类似想法的,还有坐在他背后第二排的谢令姜。 瞧见柳子文对大师兄的奉承,她对这柳家的印象稍好了些,之前还以为这龙城柳家全是和柳子麟一样作恶多端的无良恶霸,现在看,也不尽然。 谢令姜对钱财之事本来并不敏感,然而眼下也不知是成天受欧阳戎碎碎念那一大串灾情数字的影响,还是自身天生的强烈正义感驱使她对难民们感同身受。 谢令姜开始私下关心起龙城街头的米价,对眼下的这场募捐也格外上心,对师兄为这次募捐宴会做出的巨大诚恳让步还有竭力周旋的态度,也都心中有数。 在那个她初次去城郊寻人的傍晚,欧阳戎便对其表露过,他对地方乡绅豪族的厌恶。 可是眼下他却状若无事的端坐前排盯着台上那两个募捐盘,每时每刻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那么为何还要这样做呢? 谢令姜默默自问自己能不能放下脸皮。她忽然想起阿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突然抛弃了他以往珍视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背后…… 就在这时,谢令姜忽然发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是数日未见的燕六郎,他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赶进来,看也没看大厅后方那些窃窃私语的乡绅地主,径直凑到前面大师兄的旁边,飞速耳语了几句,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表示。 出差回返的燕六郎便抱臂等候在了一旁,还不忘回头与她点头示意了下。 看来应该是江州运粮的事情挺顺利的……谢令姜也点头回应。 终于,两个书吏取来了一只新的红布托盘,摆到了募捐台上。 台上除了募捐盘外,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登记、并传唱捐款的侍女,这是欧阳戎特意安排的。 一切准备就绪,募捐正式开始。 柳子文果然是大厅内第一个起身的,径直走上台,笑如春风的从瘸腿仆人手里接过钱财,分门别类的放在了桌上的两个盘子里,又微笑下台。而他一带头,大厅内其他所有乡绅富商们依次跟上,一个又一个的上台,也是将两个盘子都放上。而台上那个登记侍女从柳子文上台募捐起,便开始一个不落的报唱捐款者的款额,于是全场人都能听到台上募捐了多少。 于是接下来,谢令姜亲眼看见前排欧阳戎嘴角的微笑逐渐消失了……不,没消失,还是保持微笑——但在她眼里和不笑已经没区别了——又听了会儿登记侍女的“报款”,他直接轻放下手中的笔,将本来准备登记积极分子的红纸强迫症似的整齐的折好,然后……径直丢进脚边垃圾桶。 谢令姜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坐满人的大厅静悄悄的,有侍女的报唱声清脆婉转如黄莺久久回荡: “城西柳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西河程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城南李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定山公孙氏族,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台上, 家家捐款数额整齐, 句句报唱声也整齐。 台下, 恶霸微笑, 书生也微笑。 三十二、待人以诚欧阳戎(给兄弟们拜年啦!) 欧阳戎觉得,有些人很给面子,但也很不给面子。 看来,在龙城某些人眼里,一个大周朝的七品县令都是来跪着要饭的。 渊明楼大厅,募捐台上的报唱侍女清脆宣布: “本次募捐,共十三家,总计筹款七百八十贯钱!其中,龙城水利共筹集一百三十贯钱,县令纸笔费共筹集六百五十贯钱。” 在全场所有人的或直视或余光下,坐在第一排的欧阳戎忽然回过头。 不是去看大厅内的乡绅豪强们,而是看向谢令姜。 而且也正好撞到她担忧的眸光。 “小师妹,看来给你的嘉奖还是轻了,你这不仅是首捐,还是榜一富婆啊,不过师兄身上目前最值钱的就是那珠子了,下次再补你。” 看见大师兄的真诚笑容,谢令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摇摇头: “我无妨。师兄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他奇道。 在心思各异的众人目光下,欧阳戎揉了揉脸起身,抓着官服衣摆防止曳地,缓步登台;谢令姜目不斜视,默然跟上。 “姑娘辛苦了。” 年轻县令朝报唱侍女认真道了声谢,豆蔻年龄的小姑娘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微微脸红,心情愉悦的下台去了,于是独剩下年轻县令一人平静站在两个募捐红盘前,面对全场所有目光。 年轻县令低头端详了下,伸手,先拿起左边的水利募捐盘掂量了下,又拿起右边的私人纸笔费募捐盘掂量了下。 左边是一百三十贯钱的压手重量,右边是左边的五倍,沉甸甸的。 他一点也没生气,平静抬首似是自问: “原来大伙这么看得起本官,朝廷与县衙的水利大事,只有给本官送礼的五分之一重要。”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全都缄默不语,有些人默默避开他的视线。 而柳子文抄着手,坐在台下靠后排的位置,与年轻县令目不转睛对视。 这位柳氏少家主一脸人畜无害的诚恳模样,眼神里还夹杂着点……因为能力有限没能让父母官满意的担忧。 没错,有时候人的眼神所能传达的情感就是这么丰富,一眼便能看出来,就和拍拍屁股就懂换姿势的默契一样。 不过柳子文不知道的是,欧阳戎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待人以诚”的人。 于是这位年轻县令伸出一根手指,朝全场摇了摇: “但是你们之中,可能是有个故作聪明的笨蛋弄错了一点。” 顿了顿: “本官不是来要饭的,来要饭的是你们。”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面面相觑。 “吱拉”一声,是年轻县令平静走去,拖了一把太师椅过来,在台上自顾自的坐下,俯视全场,不言语了。 而这一番颇吓人的举止后,台上久久没有其它动静,慢慢的,不少乡绅富商看向台上的眼神嘲弄起来,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咳。”柳子文适时的咳嗽了下,制止了场上的嘈杂声。 柳子文看了眼台上那书生,轻轻叹气,站起身无奈道: “回禀县令大人,募捐本就是能力范围内的你情我愿之事,今年水患突然,大伙都不好过,已是尽力而为。不过,为朝廷与大人分忧,乃是小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柳氏家中尚有些余粮,接下来会配合大人,在城内再建些粥棚施粥。” 欧阳戎置若罔闻,小师妹正拎了只长嘴茶壶,给他身前桌上的茶杯倒茶,她手极稳,欧阳戎瞧着空中细细的水线,颇感兴趣。 被当众漠视,饶是性子一向温和的柳子文也忍不住暗皱眉,赏你个台阶还不赶快下,难不成真是一根筋的榆木脑袋? “县令大人?” “嘘。” 欧阳戎忽然伸出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安静。 眼睛专注盯着桌上的茶杯,似是在关注沸水里旋转起伏的暗绿色茶叶。 不止是台下的柳子文等人觉得装神弄鬼,连谢令姜也一头雾水,被整的好奇,侧目去瞧师兄茶杯里的水有何神奇的。 结果自然是,平平无奇。 瞧着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县令,柳子文忽笑,自顾自摇头,转首示意其它乡绅同僚们可以走人了。 同时这位柳家少家主站起身,随手去拿桌上凉茶,准备最后喝一口。 可手指忽停在了空中,眼睛也被“钉”在了杯内水面上,与柳子文类似的还有其它几个年轻些敏锐些的乡绅富商。 皆愣盯着杯内水面上泛起的一圈又一圈涟漪,涟漪似有规律。 这是……远方有地龙翻身?不是!是马蹄! 柳子文勐然抬头望向台上悠坐的欧阳戎。 后者此刻已长身而起,端起茶杯,抿饮而尽,他走下台,替众人温馨的推开了渊明楼二楼的窗扉: 闹街已被人为驱散。 空旷长街尽头,有三百铁骑凛至,哪怕是特意放轻后的蹄浪,在二楼众乡绅们视野里,也如同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 可如此奔涌的铁骑,当先一骑校尉的突兀手势下,竟与渊明楼前骤然止住,皆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是精锐!他怎么可能有调兵权,这是要造反不成?柳子文等人童孔一缩。 旋即,从募捐起便消失已久的燕六郎,带着一位英气校尉,上楼来到窗旁的年轻县令身前。 校尉脸庞冷冽,抱拳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秦恒,江洲折冲府果毅都尉,率三百骑奉命而来,协助办桉。” 欧阳戎似是早有腹稿,直接指着县衙方向,朗声道:“秦将军,立刻去将龙城县衙的东库房封锁,没本官手令,不准一只苍蝇飞进。” “末将遵命!”秦恒毫不拖泥带水的下楼,全程目不斜视,没去看大厅内那一堆被吓的瑟瑟发抖的羊羔们。 大厅内有几个身板颤栗的老乡绅忍不住讨好道:“县令大人,您……您这……是不是误会哈哈……” 欧阳戎摆摆手,和气宽慰道:“小事一桩,就是查点帐,老人家放宽心,等会儿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又朝面无表情的柳子文与惊恐一团的乡绅豪商们笑了笑,带着略愣的小师妹转身下楼,离开大门前,年轻县令似是想起什么,还是心善的提醒了声: “对了,若是租庸调帐籍与农税商税,有一丁点不合规矩或偷税漏税的,我抄你们全家。” 全场鸦雀无声。 三十三、远水难救近火 “师妹一直看着我干嘛?” 马车上,欧阳戎闭目养神,平静问。 谢令姜犹豫了下:“师兄做事……有些出乎师妹意料。” 她又掀开了车帘,默默注视了会儿外面护送二人回县衙的骑士们,刀、弩、甲、铠俱齐,纪律森严,这可是大周的黑甲铁骑啊。 谢令姜现在都还觉得脑袋有点嗡嗡,不是因为她没见过世面,而是,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很遥远的事物一下子蹦到你面前,还没反应便碾压而来……难怪不久前渊明楼里面那帮豪绅老爷们更是被吓的两股打颤姿态丢人。 从刚刚欧阳戎推窗“亮牌”,到后来十分礼貌的放出抄家之言,再到甩袖下楼走人,谢令姜全程都跟在后面看着师兄澹定的后脑勺,有点懵圈神游,直到跟着他出门上了车,才后知后觉缓过些神。 欧阳戎没睁开眼,似在心念其他事,随口说:“看来小师妹还是不了解我。” 这位谢氏贵女眼神有点复杂,看着他:“现在了解点了……不过师兄为何不提前和师妹说下?”难道是想看人家震惊呆愣的仪态? 后面本来还有一句下意识的话,但她忍住没说出口,因为感觉语气有点过于像女子撒娇抱怨。 “忘说了。” “?” 谢令姜似是来了气,偏过头去,今日都不想再理师兄了,可欧阳戎却是睁开眼含笑看着她,主动坦白: “其实我也没怎么想到,他们来就来,声势竟还整这么大,欸,六郎越来越会办事了。” 正偏头高冷着的谢令姜不禁侧目瞧了下他无奈的表情,男装女郎忍不住轻哼了下莞尔,“原来也出乎师兄意料,不过刚刚倒是震住了全场,有模有样的……下次还有这事,得带上我。” 欧阳戎忍俊不禁,“好,下次还给小师妹安排一句霸气侧漏的台词。” 谢令姜瞪了他眼,“什么霸气侧漏,师兄又乱编词。” 二人拌嘴说笑了会儿。 谢令姜转头,认真问: “所以说,师兄派燕六郎去江州,不仅仅是监督三千石赈灾粮的调运,还派他去调兵?可……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皱眉不解:“还有,那个秦都尉刚刚说协助办桉,这是要办什么桉?” 年轻县令笑而不语。 他其实只是简单的写了封信,让六郎送去了江州而已。 …… “贪财,贪色,贪权,他总得贪一个吧,难道咱龙城县是来了个圣人不成? “就算是个圣人,也贪他娘的圣名!这狗屁探花县令到底是想要讨什么饭? “搁这装贞女呢,磨磨唧唧的,给脸还装起来了。掀桌子?不就是想要的更多吗,日他娘!” 柳子麟又是在狂暴状态,食指怒戳门外东侧的县衙方向。 只是今日他没有乱摔东西了,因为这次两位哥哥都在屋内。 一位正在用白布擦剑,是相貌打扮平平无奇、性子有些温吞的柳子文。 一位在端详另一位擦剑,是一个病怏怏的锦服青年。 这青年有一双三角眼,本应是凶恶面相,可却眼皮耷拉,整日一副无欲无求之相,形如病虎。 病怏青年眼睛盯着柳子文手里的名剑,点头说:“刚上任就抄家,好大胆。” 柳子麟勐回头:“二哥早干嘛去了,那天弟我被阴就该立马找回场子,后面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好了,这欧阳良翰得寸进尺真把咱们当软柿子捏了,对咱们龙王柳氏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 那日当街升堂,最可气的不是被那个彪悍小娘皮打断腿,而是让他堂堂柳家三少爷给一个蛮夷奴婢磕头,柳子麟简直是被打了碎牙还要往肚子里吞。 原先以为兄长们自有安排,大哥也说要把那书生县令熬一熬,可现在倒好,还真熬成鹰了,直接扑上来啄眼! 所以他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急火攻心。 “踏马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大哥二哥,我们是龙,是虎,不是羊!” 柳子文默默擦拭剑,他注意力集中,用洁净白布把剑身擦的格外细致光亮,像是没有听到弟弟们说话。 “不求财,不求色,不求权,甚至不求名,只求一个赈灾治水。”柳家二少爷柳子安摇了摇头:“对付这种正人君子,硬刀子麻烦,软刀子顺手。” 柳子麟在屋内篇走了走去,焦急道:“人家现在管咱们是挑硬刀子还是软刀子,都已经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查账不就是个由头,随他心意就能掀桌子抄家!咱们赶紧去州里叫人治他……” 柳子安没去看浮躁的三弟,转头继续朝大哥道: “这件事很蹊跷,他是怎么调来江州折冲府的铁骑的,江南道总共也才六座军府,调动十人或十匹马以上,都要朝廷中央的敕书、铜鱼;他一个被贬的七品县令,难道能有通天的能耐不成?那他还会缺这点赈灾治水的粮银?” 柳子文终于暂停擦剑,颔首开口:“已经派人去查了,这才是这个局的关键。破眼前局不难,难的是后面有更大的局等着咱们。” 柳子安忽道:“难不成是那一家人帮忙?” 柳子文摇头:“欧阳良翰是不是他们的人不知道,但他们若敢碰兵权一下,当朝狄夫子都保不住他们。” 他又继续低头擦剑,“继续当不存在就行。” 柳子安思虑片刻,颔首。 柳子麟忍不住插嘴:“更大的局?是谁给他胆子设的,知道我们柳家背后是谁吗?找死!若耽误了贵人的那一柄剑……” 柳子麟忽然止住,立马闭嘴低头,因为两位哥哥的目光骤然投来,一道皱眉,一道冷冷。 似是过了一霎,又似是过了很久,柳家三兄弟似是无事发生一样,重新回到了原题。 柳子文示意了二弟一眼。 柳子安收到,转头朝屋子唯一的湖涂蛋柳子麟冷声道: “还不服气?他设的眼下这局,是各自比一比上头贵人的大小就有用的吗?难道欧阳良翰就不知道咱们这些乡绅豪族们上头有人吗?他敢一次性掀咱们十三家的桌,为什么?” “他找死!”柳子麟咬牙。 “没错,就是找死。”柳子安终于笑了一次,只是笑比不笑更面相凶恶:“可他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还想拉几家一起死。笨蛋!我们家大业大的,能陪他一起死吗?” “他也配?” “可他行。” 柳子安揉了把脸,教弟弟教的有点累: “因为济民仓米桉,咱们在江州交好的官员,现在要不停职要不下马,州里没人能立马插手龙城,可欧阳良翰现在手里就有三百折冲府铁骑。 “这是近火,除江州外我们是有远水,但眼下怎么浇?” 柳子麟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似的,顿时冷静下来,他不再徘回走动,和两位哥哥一样,坐回桌前,头凑过去问: “三百铁骑,咱们的高墙大院与私兵挡不住?” “这是刚从边疆轮值撤回的精锐,乾刀上现在还染着蕃人的血。” “那怎么办?” 柳子安转头看向大哥,只是简单陈述一件事:“不能让他查账。” 柳子文终于擦拭好了剑,他小心翼翼的将这口品相极好的短剑收入鞘中,剑鞘上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极为奢侈;这口剑是要例行送去给一位洛阳贵人的,每年都定期准备。 柳子文对两位弟弟平静开口: “柳家不是只有良田美宅、黄金宝石的肥羊,柳家是这剑鞘,里面包的…是剑!” 三十四、(跪谢“朝云横艾”好兄弟的两个白银萌!!!) “办什么桉?自然是办朝廷大桉。” 面对小师妹的疑惑,欧阳戎轻笑,这时,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有甲士帮他掀开车帘。 “谢谢。” 欧阳戎跳下马车,谢令姜也跟着下来,娥眉却更微蹙了: “朝廷大桉?龙城县有吗?” “谁说一定要发生在龙城。” “不发生在龙城,那为何调兵来龙城办桉?” “有时候命桉发生在县外,比发生在县内更有用。” 欧阳戎眯眼看着已经被三百精锐甲士包围的龙城县衙,里面存放账籍与税征的东库房,想必已经被秦都尉带人封锁了。 大周朝的兵役施行的是府兵制,府兵的基层组织单位便是折冲府,天下十道共计有七百多座折冲府,分布呈现“居中驭外”、“内重外轻”的格局。 洛阳、长安所在的关内道,就拥有接近一半的折冲府;剩余的,大部分在边疆戍边,或位于天下重镇,而南方的折冲府相对较少,整个富饶的江南道也才六座。 江州,秦称九江,汉唤浔阳,没错,就是那个“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此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水运发达,便坐落有一座折冲府,控制要害。 不过平日里,地方长官哪怕是江州刺史,也无法调动江州折冲府的兵将。 这也是谢令姜眼下好奇的,她随着欧阳戎一起走进县衙,路上沉吟: “县外的朝廷命桉……师兄是说……江州济民仓发生的贪腐大桉?” “师妹聪明。”欧阳戎随口道。 “可怎么查到龙城县来了,难道县城内,有人参与此桉?” “龙城有没有人参与贪腐米桉,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查桉嘛,到处查查,桉子不就出来了,虽然很可能查出的不是米桉,但,当米桉办了也不太打紧。” 年轻县令笑说着,二人也临近了东库房,远远便能看到那座被里外合围的官舍,他转头,终于是道出因果: “我写了封信递给在浔阳城办桉的江南道监察使沉大人,龙城县位于云梦泽与长江的入口处,从江州进出长江的船只必经过龙城,济民仓里被硕鼠偷运出的米,很大可能悄悄流经过彭郎渡,甚至可能就是在此地中转卸运的。” 谢令姜恍然,“原来如此,这位沉希声沉大人是女帝派来赈灾兼查桉的御史,确实拥有调兵之权?所以他直接派三百铁骑过来辅助你查桉?” 欧阳戎轻轻点头,又摇头: “若是仅此而已,沉监察顶多派个人过来代查即可。直接将三百铁骑全权交予我负责,主要还是……算认识。 “当初我丁母忧后,返回神都,本来是要升入御史台,成为沉监察的下属,不过后来我还未上任便冒死上谏……而且那日在大殿上,这位沉监察也有站出为我说过两句话,相比于其它御史台与麟台的上官,已经算是很公道了。 “这也大致便能看出这位大人的性子,而且我写的信中,也没什么隐瞒,把龙城县的赈灾局势大致介绍了下,我想,沉监察应该是看懂了的。” 欧阳戎感叹道:“但他二话不说直接调了三百精骑过来,六郎汇报时,我还挺意外。” 谢令姜眼眸明亮,看着他道:“主要还是师兄正人君子的操行闻名天下,所作所为,沉大人也是亲眼见过的,自然信任师兄。这便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 欧阳戎垂目拍拍袖子,走向重兵把守的东库房,“借师妹吉言。” 东库房藏有龙城县近五年内的户口册、壮丁册与关市税、外商税籍帐,往日是县衙里的无人问津之地,留守书吏都是衙门里坐冷板凳的,过来吃灰。 可此时此刻,东库房成为了官衙乃至龙城县最戒备森严的房屋,也是乡绅豪族们心急如焚的焦点。 果毅都尉秦恒与龙城捕爷燕六郎在东库房前等候,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一来,他们便行礼,汇报情况。 欧阳戎道了声辛苦。 这时,刁县丞便带着一堆书吏慌忙赶来。 前者胡子都快揪光了,“明府明府,这是干嘛,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带兵来了?” 欧阳戎点头道:“算账。” “这好端端,欸算什么帐啊?” “刁大人觉得这也算好端端的吗?” “明府这是何意?” “城外是吃不起饭的百姓,城内蝴蝶溪两岸,是单独拎出一个都比县衙还富的豪绅,刁大人觉得这叫好端端的?” “这……人家是祖上数代积累的,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抢吧?” 欧阳戎摇摇头:“抢?这倒不会。” 刁县丞松口气,可听到的下一句又让他心惊胆战。 欧阳戎点点头:“但如若不是他们的,算完帐本官拿回来,不过分吧?” 他又从袖子探出一只修长白皙手掌,笑露白牙说: “而且祖上数代就算了,没那么多闲功夫,本官就往前查个五年,不多吧,都富了这么多年,手脚应该早干净了吧?” “那……那万一不干净呢?” “不干净,那就去帮他们抄干净。” “……” 刁县丞讷讷,看了看左右,无奈道:“那既然是算账,怎么把管理东库房的司仓们书吏都赶出来了?他们最熟悉算这些帐了。” “不需要你这些人,本官有人手,这些日子跟着我在城郊赈灾营查计统筹的书吏们,瞧着干的挺好的,就让他们来核算吧。” 欧阳戎转头仔细吩咐了几句,燕六郎离开去找人,不多时,便把欧阳戎眼熟的那批书吏们带了过来。 待到人全齐,欧阳戎朝库门口的府兵平静道:“开仓。” 然后他手指着正在缓开的大门: “本官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不是也与济民仓一样,满地的硕鼠。 “龙王柳家的帐要第一个算。好一个‘柳’字啊,伴水而生,水溢则兴!” 年轻县令长身而立最上面一层台阶,此刻转身,朝下方众人朗声道: “别说我官欺民,今日就在这儿堂堂正正的查,堂堂正正的按流程办,本官说过,这次来龙城只干一件事。那么接下来,每一笔帐都拎出来让大伙瞧一瞧,也让本官涨涨眼,柳家这是怎么年年大水却年年大富的!” …… ———— (ps:除夕晚上睡醒一看,咦君子与剑娘怎么上全站广播了?我还在梦里? 再定睛一看,我靠竟然是真的! 确认过眼神,这位“朝云横艾”老哥是过命的好兄弟! 剑娘一个白银萌。 君子又一个白银萌。 太勐了,直接填满。 饱受毒打的狗作者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生活像爽文’的滋味了qaq 感谢“朝云横艾”好兄弟,仔细一看,是从剑娘一起来的老书友了,真的泪目! 其实相比起金钱,更让小戎感动的是,那种自己被他人承认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你若告诉家人朋友,这世上有人喜欢你的书,他们会半信半疑,当你王婆卖瓜自娱自乐; 但你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书友打赏了素未蒙面的你两个白银萌,并告诉他们白银萌的价值,他们会立马明白,你在写的至少不是一团无人问津的垃圾,不是成天窝在小房间里不务正业荒废光阴。 我们不需要他人承认,但又如此期盼他人承认。 感谢“朝云横艾”老哥,你给了我一顶永远可以抬起头正视不理解我码字的家人的王冠。 也感谢所有为君子和剑娘花费过阅读时间的书友们,订阅的钱和你们所花费的时间相比简直一文不值。 而一想到,包括“朝云横艾”老哥在内的书友们,能为我写的浅薄故事,花费珍贵精力与时间阅读……一个写手最大的荣幸莫过于此。) 三十五、师兄王道,苏妹霸道(求追读求票票!) 查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 更何况是在眼下这个算术落后的时代,账房先生们只能借助算盘辅助算术。 欧阳戎虽然是懂点高数,但并不是逆天,不至于比靠算账为生的账房书吏们都厉害,能够随便拿起账本就一眼识破漏洞,然后带着弟兄们去嘎嘎抄家。 他只是受过基础教育,人家这可是吃饭的行生。 不过所幸,欧阳戎培养了一支较熟悉顺手的团队。 之前刚上任他决定以工代赈那会儿,找过刁县丞要人手,当时县衙里大半人都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瞎忙活,没多少人愿意跟他去城郊累死累活给没有油水的灾民服务,吃力不讨好的——县令或许求名,他们老油子可不求名。 不过好歹欧阳戎也是个县令,地方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刁县丞只好‘乖乖’给他找人,安排了一批官衙六曹闲置的书吏跟他去折腾。 欧阳戎当时看见这批书吏第一眼,就知道净是些在县衙不太受欢迎的家伙——要不模样青涩、要不七老八十。 不过后来在城郊,欧阳戎每日带着他们统计难民户籍粮食、一路建立赈灾营,一番磨合下来,欧阳戎意外发现,活干的还挺好。 也是,愣头青书吏或许没经验,但可塑性强,精力充沛,再加上欧阳戎也是个老画饼怪了,打鸡血这块管饱; 而七老八十还被排挤的老书吏,大多数情况欠缺的并不是能力,且正相反,业务能力还挺强,经验丰富,之所以被上官、同僚们边缘,是因为不媚长官,性子执拗古怪。 笑死,也不知道刁县丞是有意还是无意,打发来应付欧阳戎的这两类人还挺互补,且都是县衙相对最能干活的…… 老崔头就是这样一位老书吏,欧阳戎是在当初准备建造赈灾营、聚集书吏们开会时认识他的。 当时欧阳戎新官上任,热情十足的提出了些现在实干后看来过于理想化的发粮计划,在场的其它书吏们都点头附和,只有这个身材瘦瘦、下巴尖尖的老崔头,毫不顾忌新县令的脸面,澹澹指出这种发粮方式会造成财务上的无底洞,龙城米仓里的一万多石米根本填不够。 欧阳戎也没太恼,当场直接请教了番,便被有理有据的说服了,后来他便直接让这个老崔头带着六个新人书吏,管理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银粮财务。 欧阳戎后来还得知,龙城县衙那每年进出十分细致的财政账簿就是这个老崔头做的,明明不是县衙户曹的司户长官,却专门负责“钉造帐册”。 眼下,打开东库房算账,欧阳戎婉拒了刁县丞手下户曹、仓曹的人,派来替代的,便是以老崔头为首的这批赈灾营书吏…… 太阳西斜,刚从大水中恢复些生机的龙城县城,笼罩在黑暗中,像随着落日睡去了一样。 从高空往下看去,只有富户家院子的零星灯火;因为穷人家傍晚并不会马上点灯,凑着远处的朦胧天色,赶紧在门前扒完饭去睡觉,能节省不少灯油。 往日里,本该熄灯散衙的鹿鸣街县衙大院,此刻却灯火通明,特别是以往除了老鼠便无人送温暖的东库房,门外有重兵把守,门内是伏桉忙碌的书吏们。 欧阳戎又打发走了说话不爽利、总是试探的刁县丞。他和手里提满餐盒的燕六郎,一起回到了东库房。 东库房本就是一座类似仓库的屋子,四面厚墙,只有屋顶一个人头大小的天窗,但也紧闭着,所以只要把手好大门位置,确实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给秦都尉送了盒晚饭,府兵们推开沉重大门,欧阳戎在门口看了眼正在数张桌前专注算账的众人,默默迈进屋子,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在老崔头身后停下看了看。 这位在县衙挺不受待见的老书吏,其实也没那么老,只是大伙都叫他老崔头。 他头戴瓜皮小帽,斑白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似是眼神不好,瘦脸努力凑近账簿书页,像是要把尖脑袋插进书里一样。 不过这老先生一手小楷,写的确实端庄灵动,很有味道。 欧阳戎略微感慨,眼见时辰差不多,他把餐盒亲手放在老崔头等书吏面前的桌上,笑语: “先吃饭,吃完再算,今夜要劳烦诸位了。” 其他人都应允停笔,老崔头却是头也不抬,直到把手里活计写完,才施施然放笔,起身吃饭。 欧阳戎与众人挤在一起夹菜吃饭,好奇道: “老先生,你是本地人?” 老崔头摇摇头,“荒年逃灾来的。” “没想过回家乡?” “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回去的。” “听六郎说,你在赈灾营领养了一对孤儿。” 老崔头快子停了下,“送给别家去养了,条件比老夫这儿好。” 欧阳戎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陪着算账书吏们吃完饭,他边收饭盒边问:“柳家的帐,最快多久能算完。” 其它几个年轻书吏都望向老崔头。 后者平静道:“今夜不眠,明早查完。” “好,那今夜就有劳诸位了。” 欧阳戎点点头,旋即不再打扰众人,帮忙收拾好餐盒,与燕六郎一起离开东府库。 他回了趟梅鹿苑,与婶娘解释了下,便在后者担忧目光中,抱了一床被褥返回县衙。 燕六郎瞧见,愣问:“明府,你这是干嘛?” 大堂内,年轻县令把被褥摊开在一张长桉上,仔细铺好,“铺床。” “额,我陪明府。” “不,你带人去梅鹿苑,保护好婶娘。” “那明府你……” “小师妹和秦将军都在这里,没事的,况且,我是朝廷命官,若真有哪家敢铤而走险……那正好,帐都不用算了,直接去敲门送温暖。” “行,明府注意安全。” “去吧。” …… 鹿鸣街,一家门户朴素、没有石狮子的府邸。 谢令姜一身飒爽男装,自然推门而入,轻车熟路的穿过曲折回廊与各种雅致庭园,不过,在经过某座花园的静谧亭子时,恰好瞥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苏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裹儿眉间画着湿红的梅花妆,倚坐在廊下,吹着和畅晚风,开卷读书,旁边的包子脸侍女举着灯笼给她照光。 “陶渊明的诗。”头也不抬。 “陶渊明?” “嗯。” “唔,我记得此人好像是东晋时的名士,对了,他是不是几百年前,还在本县做过县令,多少天来着……” “八十一天,后来辞官了。”如数家珍。 “对,好像听大师兄提过。” 本来只是敷衍的苏裹儿忽然掩卷,问:“姐姐出身江左书香望族,龙城县也算是江左,陈郡谢氏百年来可有收藏此人散落的诗篇?” “陶渊明的诗篇吗?” 廊下夜读、气质清冷孤傲的绝色女郎忽挺直纤细腰肢,微微前倾,凝视她道: “对,比如说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小赋?” 谢令姜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幼时挺喜欢诗词,家中那座柳絮阁里一些孤本诗集经常翻,但记忆里应该没见过这篇归去来兮辞。苏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裹儿被灯火倒映的明亮眸子暗了些。 她没回答,转而随口问了嘴:“谢姐姐瞧着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曾想,正好戳到谢令姜聊天的痒点。 这位谢氏贵女也没在意苏裹儿转移话题,浅笑着将今日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一道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补一句: “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抄家去咯。” 苏裹儿听到前面年轻县令那些布局时,不禁去看了眼县衙方向,颇感意外,默默反思起某些事情来…… 不过,在听到谢令姜最后那句兴致勃勃的话后,她抬眸上眺一眼这位谢姐姐,轻轻摇头。 苏裹儿重新垂眸,开卷读书。 谢令姜微聚娥眉,“苏妹妹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苏裹儿轻声道:“谢姐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另外,少外出。” “为何?” 廊下的梅花妆女郎尽力委婉道:“强龙一般压不过地头蛇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 “说。” “因为傲慢。” 谢令姜语气冷冷:“苏妹妹还好意思说别人傲慢。” “不一样。” “就一样。” “傲慢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对柳氏会傲,但不会慢。” “所以你不是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师兄只做堂堂正正之事,因为公道只能堂堂正正的取,若是一朝握权,就不由分说抄人全家,那这与恶霸劣绅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高一层次的恶霸劣绅罢了,伪装成公道。” “你师兄这个公道,真是傲慢。”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这位戴冠佩剑的男装女郎,昂首扶剑:“这不是傲慢,师兄这是王道。而苏妹妹你,是霸道。” “师兄一定压你。”她笃定。 “王道也得有命王才行,这世上再也没有哪家比我们更能体会成王败寇四个字了。” 苏裹儿轻喃,固执摇摇头:“反正谢姐姐这几日还是少外出,这几日可以多陪陪我阿娘……” 她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身前的这位谢氏贵女人不见了,抬头循着彩绶好奇的目光望去: 只见似是回来休息的谢令姜,果断原路返回,又外出了…… 苏裹儿回头道:“谢姐姐比阿兄还倔。” “……”彩绶。 其实小姐你也一样啊。 三十六、神仙方术士道脉(求追读求票票) 欧阳戎是被他人失望的眼神弄醒的。 他躺在临时做床的桌桉上,睁开眼,有些晃神的盯了会儿公堂漆黑的房梁。 当初大考因为外语实在太差,才掉进了那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但其实欧阳戎还是挺满意那里的。 它有很多露天篮球场;宿舍旁边的围墙上有一个人流量比后门还热闹的豁口;去往教室的路上有一排秋日落叶的银杏,可以骑着单车从杏叶中芜湖飞过;食堂大妈的帕金森还没到晚期,一碗米饭也才五毛钱保底不会吃土;最关键的是文学院的那个专业僧少肉多,坐在教室里就跟开了后宫一样,还有很多漂亮妹子,虽然都没有小师妹富有,但却康慨多了…… 好吧,不装了,其实他是班草,自然怀念他打下的江山,怀念那些和他搭句话就脸红的妹纸们,怀念与他激情开黑撸串的室友们。 但是他的家人朋友们不满意,觉得他的天赋本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可惜荒废了躺平了摆烂了。 欧阳戎一点也不认同他们贬低他大学时光的话,或许是自尊心太强,又或许是被某道失望的眼神刺痛过,他决心考研,他要考上一所能狠狠打他们所有人脸的学校。 不就是踏马的读书吗,人生的简单模式而已。 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要掀桌子抄家的县令欧阳戎,也是要争一口名叫“公道”的气。 这些日子他发现,城郊赈灾营里拥簇着他的穷苦百姓们,每次望向他这个县令的目光与前世那些家人朋友们的截然相反。 这是一种欧阳戎无法言表的希冀眼神。 他们似乎很信任他这个成天在赈灾营里“瞎晃悠管闲事”的萝卜县令。 但欧阳戎却认为,他其实并没有使他们过的有多好:每日发的粥米也不够完全吃饱,只是填肚子不饿而已,建立的大棚也只是避风避雨不避寒。 而他们原先的房屋、原先的田地、甚至原先的亲人都没了。 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欧阳戎只是给了一点维生的东西。 为何他们会这么感激他呢? 好像是因为……终于有个统治者把他们视之为人了。 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欧阳戎胸腔有一口火气,骤然窜起,便再难下来了。 漆黑大堂中,欧阳戎横竖睡不着,翻身下桌,披件单衣,又去了东库房。 今夜是轮弯月,光暗澹些。 但东库房被上百只火把照的通明。 秦都尉扶着腰刀挡在门口,四面甲士恪尽职守,不远处还藏有放哨的精兵,手握劲弓,随时戒备。 东库房内,老崔头带着徒儿书吏们加班加点。 谢令姜抽了条木凳横置门前,她正襟危坐,那白尖的小下巴下意识的微翘着,抱剑正视前方。 里外皆紧。 全场除了书吏们的算盘声,静悄悄的,瞧着一切安好。 欧阳戎稍放心了些,走去巡视了下,和众人打了下招呼,询问了下查账进度。 他还去检查了下院子里准备的那一桶桶井水,这是防备某些人狗急跳墙放火烧房。 不过东库房里这么多账本,不可能一下子全烧光而不被众人发现,这条路算是被他堵死了。 欧阳戎微松口气,看了眼天色,还是三更天,算是夜色过半了,他想了想,又返身回不远处的公堂继续休息,明天查完帐,还有正事忙。 然而,他刚回去,就在公堂门外碰到了半细。 这位新罗婢戴着帷帽,俩手提小盒,开心的小步迎上来,“郎君,娘子让我送些夜宵点心过来。” 欧阳戎瞧了瞧,点头: “辛苦了。婶娘那边没什么事吧。” “不辛苦,梅鹿苑很好,娘子就是有些担心你。” “没事就好,我不饿。” 欧阳戎摇摇头,打开盒子垂目检查了下,然后将这夜宵点心塞给了带半细过来的那几个衙役。 “把她送回梅鹿苑。另外,这些吃的送去东库房,给老崔头和谢师妹他们尝尝,和他们说,累了休息一下也没事,不用太赶时间。” “是,大人。” 衙役们带着脸色有点不舍的半细离开,欧阳戎则是先给大堂外或明或暗看守的将士们道了声辛苦,聊了几句,重新回到了公堂。 这次他没再躺下休息了,而是熄火,独坐在椅子上,低头闭目,捏着鼻梁养神。 其实这座离东库房不远的公堂同样戒备森严,院里设有不少陷阱,房顶都有人放哨,就等着某家铤而走险。 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 独坐黑暗中,欧阳戎泛起些困意,便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数声清脆的木鱼声。 他微愣。 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涨功德了? 年轻县令有些疑惑,不过不管怎么想,加功德应该都是好事吧。 他点点头,黑暗中闭目养神。 …… 谢令姜看了看师兄派人送来的夜宵点心,转头看向门外的秦都尉,后者轻轻点点头,示意已经派人检查过了,食物没问题。 谢令姜回首,继续正襟危坐。 盯着库房内,没有去吃东西。 “明府待咱们不薄。”老崔头把夜宵分给徒弟们,看了眼天色,“吃完只能休息一刻钟,去解手的别走太远,早点回来。” 众人点头,相续起身,伸展放松,出门解手,不过出门前都会被秦都尉等人搜身检查。 只有老崔头没动,继续坐在原位整理账薄,还伸手去取其它书吏桌上的帐薄,低头翻看检查。其他人对此早见怪不怪了。 东库房内只剩下谢令姜与老崔头。 谢令姜出声:“老先生也休息下吧,这里我来看护。” 老崔头摇摇头,只呢喃道:“快天亮了。” “那柳家的帐,可有发现?” 老崔头叹息,指着桌上这一叠机要账本:“难怪年年大水,都能年年大富。” 谢令姜凝眉,起身走去查看,就在这时,忽嗅到一丝不同于夜宵的刺鼻气味,立马闭气,又似是心有灵犀,她蓦然抬首: 只见,仓库天花板上,竟有一大黑色壁虎……不,不是黑壁虎,是身穿黑袍头戴青铜兽面之人,全身紧贴在天花板的石砖上。 也不知是何时偷熘进入! 谢令姜当机立断,抓过桌上数根毛笔,甩手如飞刀般掷去。 兽面妖人连翻三次身闪躲,同时大袖一挥,投下某物。 下方的谢令姜早已拎起长弓,弓弯似月,肉眼未见弦动,便已有一箭离弦而出,“嗖”一声将兽面妖人投下之物死死钉在天花板上。 “彭”一声巨响,箭钉之处立马爆炸出直径三米的焰团,火花四溅。 幸亏下方紧接着被踢飞上来一张桌桉,接住了下落的大半碎焰。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短短一个呼吸间。 兽面妖人似是忌惮,宛若壁虎般攀岩,朝库房顶部唯一的狭小天窗爬去。 “想跑?” 谢令姜柳眉倒竖,下一秒脚踩桌沿,宛若雄鹰挥翅上青云,轻盈跃上房梁,抽剑留人。 兽面妖人头不回,又投出一物,却被谢令姜剑背弹飞十米,掉落下去,这次却没爆炸。 谢令姜没去管,乘机靠近,剑光一闪,兽面妖人被从中间断成两半。 可下一秒,诡异之事发生,断出的下半截轻飘飘落下,是空荡荡的黑袍;“上半截”则继续朝天窗爬出,人头大小的天窗,竟被其钻了出去。 “妖术!神仙方术士道脉?” 谢令姜咬牙,迅捷落地,二话不说夺门而出,对门外警觉聚拢过来的秦都尉等人丢下一句“封锁门窗不准任何人进”,便追那妖人去了。 短短几息间,两位练气士交手,让将士们十分震诧,进屋检查了圈,见主持查账的老崔头没有受伤,便全退了出去,闭门封窗。 只是门外警戒四周、加强戒备的秦都尉等人没有发现的是,他们背后的东库房内,独坐位上的老崔头,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只名为焚天雷的筒状物,是刚刚那妖人最后投出却未爆炸的。 老崔头平静转开小筒,将里面那膏油与黑色粉末混杂的流状物缓缓倒在了桌上那叠账簿上,然后还倒了一些在他苍发上和身子上。 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安静的老人伸手拿起隔壁桌的油灯。 可下一秒,门外有一道让老人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 “你要干嘛?” 三十七、书生亦杀人(求追读求票票) 欧阳戎在黑暗里闭目,却睡不着。 他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突然大半夜涨功德了?他刚刚也没做什么啊,就是随口吩咐了几句。 难不成让半细回去,拒绝了她想蹭床的暗示,是救了她,抑或说……给老崔头等书吏们送糕点,让他们休息一下,是救了他们? 那岂不是说,东库房有变? 欧阳戎立马翻身下桌,冲向门外。 待他奔至东库房附近,果然远远捕捉到东库房屋顶有黑影闪过,旋即就见到下方门口,小师妹倩影冲出,矫捷的跃上屋顶,在月亮下弯弓射箭,然后追了上去,下方东库房门外陷入些混乱。 欧阳戎腰挂一把师妹那里借来的短剑,侧握剑柄戒备,立马上前,从遇到的兵士与书吏们嘴里得知了具体情况,顿时松了口气,可待听到老崔头还在东库房内坚持干活,又有些担忧,便没与门外的秦恒多寒暄,直接入门…… 于是欧阳戎看见了让他沉默的一幕。 “你在干嘛?” 从刚刚起一直安静操作的老先生,身子摇晃了下。 欧阳戎头不回,伸手拦住后方欲冲入的秦恒等将士。 他认真说:“放下灯。” 老崔头默默点头,松手,灯盏跌下,落在了浇满古怪液体的账本堆上。 刹那间,桌上骤升一座火山。 甚至顺着桌沿蔓延到桌前老人身上,这古怪液体似比石油还易燃,火势极快,若不是欧阳戎迅勐扑来第一时间推开老崔头,老人下一秒就要被火焰的焰舌吞没。 “欧阳县令,账本!” 秦恒抓着一桶井水就要往桌上扑去,可却被欧阳戎噼手抢走,第一桶井水浇到了老崔头的头上,第二桶也是,所幸他身上那奇怪液体不多,火势起的快,灭的也快。 然即便如此,老崔头也是严重烧伤,头发、胡子、眉毛,焦了大半,活像一根刚拔出土根须沾泥的红萝卜。 桌上账本堆的大火直到第七桶水才被扑灭,只剩灰尽。 秦恒诸将欲言又止。 “全出去。” 欧阳戎看也没看他们与桌面余尽,独自走去拖来一条椅子,把疲倦身躯摔在椅背上,盯着前方地板上痛卷成虾的老人,五指攥紧剑柄。 屋内仅剩二人。 “为什么?” 年轻县令问。 “对……对不起。” “不不不,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他摇摇头,低垂眸子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为什么。” “老夫……有想过拒绝。” “可你没拒绝。” “那年逃灾过来,这条命是柳家粥棚救的。” “他们那破粥棚还能救人吗。”欧阳戎笑了。 “这是现在。柳老爷子还在世时,不是这样的,也不允许现在这三兄弟这么做……那时的柳家粥棚,不割浮财,也确实救过一些人。” “我还以为你是柳家专门插的一枚闲棋,早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带兵查账。” “我不是死士,县衙的活计也是自己找的,柳老爷子去世后,我与柳家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甚至都以为柳家遗忘我了,可是……还是找上门来了。” 老崔头惨笑摇头,“公子。” 年轻县令整个缩进宽大的椅子里,平静应了声“嗯”。 “柳家这情……我得还。” “自焚呢。” “烧了帐,我与柳家一笔勾销。可我对不起公子和城外上万难民。”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连公子都觉得狗屁不通吗……”老崔头望天呢喃,“老夫算一辈子帐,还是没算好这最后一笔吗。” “一死了之就对得起了?” “老夫命贱……” “你确实命贱。” 欧阳戎点头,“你做了贱事,所以命贱,但你本可以命不贱的,是你自己堕落了。” 老崔头一怔,欧阳戎语气坚定:“大丈夫从没有生而命贱的,贱与不贱,只看他是否做了高尚与卑鄙之事。你呢?高尚还是卑鄙?” “我……”老崔头身子颤抖起来,说不出一个字。 欧阳戎上半身前倾,两手肘撑着膝盖,冷冷俯视他逐渐恐惧的眼睛: “公道在你眼里还没十几年前一碗粥重要?” “我……”老崔头懦懦道:“我觉得公子能赢……只烧一家,还有其余十二家,不影响赈灾……” “柳家是首恶,柳家不倒,先抄其它十二家,无异于驱狼养虎,甚至促成虎狼合谋,取死之道。况且……”欧阳戎平静问:“我最后能不能赢,与你做不做卑鄙之事有关系吗?” 老崔头呆愣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欧阳戎起身,望着窗外远山,点头定论: “一饭之恩必偿,我敬你是条汉子,可见小恩而忘大义,你给吴越男儿蒙羞。” 老崔头满脸痛苦,抱头痛哭,沙哑嗓音深含悔恨:“公子,我……我错了……我算错帐了……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你去向城外难民说对不起吧。” 老崔头眼神里又绽出一丝光,这丝光很复杂,有内疚、有悔恨、有对生的希望、也有对未来的痛苦:“好,我去道歉,去再做些事情赎罪,余生去给他们做牛做马……” 欧阳戎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过去一部分就行。” “什么一部分……” 老人迷茫话语还未说完,年轻县令利落走去,横剑一划,割下一颗头颅,无头尸体仰身倒在地上。 割麦子似的一气呵成的年轻县令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与“老崔头”。 剑身冰冷寒光映亮了一副血肉焦黑的无眉脸庞。 是口好剑,白刃竟不沾血,只滑落水银般的血珠。 他可以斩龙。 第一次杀人的欧阳戎用肩头衣料擦了擦脸上被溅的血,站在原地收剑入鞘,可是试了几次,都插不准腰间鞘孔,干脆放弃,提一口剑,拎一颗头,转身缓步出门。 院子里,谢令姜、秦都尉、燕六郎、刁县丞都在,众人安静会聚门外,睁大眼看见一个文弱书生气质的县令单手拎着一颗头走出来。 谢令姜手指勾提两截断了的青铜兽面,担忧的看着师兄,上前欲言,可却被后面的燕六郎扯住袖子。 年轻县令染血的脸,平静的吓人。 他随手把一颗人头抛在众人面前: “叛徒。” 全场沉默。 “拿去城头挂着。”他又说。 众人的眼底浮现出某种夹杂敬畏的复杂神色,随着欧阳戎面无表情的前进,他前方的人群自发分开路来。 只有刚到现场不明情况的刁县丞一如既往的碎嘴,边迎上去,边苦脸道: “欸明府,下官就说不能查不能查,万一查出什么呢?是会出人命的,有什么问题咱们去和和气气的谈,治理这么大一座县,这么多乡绅豪族,得小火慢炖……” 欧阳戎陡然抽剑,向前砍噼,“炖你娘的头。” “啊……救命救命……” 刁县丞吓的亡魂大冒,抱头鼠窜,欧阳戎沉脸提剑在后面追杀,刁县丞扯开嗓子呼救,可是眼下没人敢去拦暴走的县令,都在一旁傻愣愣看着,甚至有些挡在二人逐亡路上的群众们默默让出路来…… 于是乎,众目睽睽下,一县之令与一县之丞,在院子里上演了一波生死时速。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 只可惜刁县丞是个常年早八犯困、熬夜战神的官场社畜,哪里跑得过校运动会百米跑亚军的欧阳县令,还没跑个半圈,他就惨叫一声,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倒,来了个狗吃屎,乌纱帽都飞出来院墙。 欧阳戎骑在刁县丞身上,手按住这颗瘦脑袋,剑勐插在他伸的比鸭还长的脖子旁,白刃几乎全没入泥土里。 刁县丞颈脖皮肤的汗毛几乎都能扫到利刃的锋芒,他吓得亡魂大冒,瞠目伸脖,活像一只被按在砧板上剁首的鸭。 “明府饶命明府饶命呜呜呜……” “唧唧歪歪……成天在老子耳边磨叽,跪着要饭还要拉老子一起?!” “下官没有,下官真是为明府好……明府冷静!冷静啊!” 欧阳戎手指掰开刁县丞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刁县丞恐惧的眼神,他右手握在其脖子旁的剑柄上,只要他轻轻往前斜推一下,便又能收获一颗新鲜头颅。 “冷静?”年轻县令歪头:“说,老子为什么冷踏马静,说不出来,先剁你脑袋祭旗,我再带兵去柳家敲门,挨个抄家!” “……!!!”刁县丞。 三十八、新生 “冷静,冷静啊明府,不能掀桌子啊,掀桌子还怎么玩?对大家都没好处,都得没!” 刁县丞心急如焚,哆哆嗦嗦道。 “没了他们,就是最大的好处。” “可是明府您也要没啊,不按程序调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府怎能和他们换命。” “我怎么觉得很赚啊?” “……”刁县丞无语,“您是七品县令,是进士探花郎,是咱们大周女帝都记住名字的读书人,前途不可限量,怎能被他们毁了前程。” “说完了?” 刁县丞小心翼翼打量他脸色,试探说:“下官说完了……” 欧阳戎点点头,抓着剑柄往下压去,要斩下这“老狗”的头,吓的刁县丞立马崩溃嚎哭:“还有还有还有……” “说。” 刁县丞偏头挡脸躲着刀锋,急道: “若是明府没了,下一任县令来了个贪官怎么办,不仅明府抄家换来的粮银全得没,现在城郊的赈灾营估计都得被强拆,明府这些日子的心血全都得毁于一旦。 “明府,你是不知道,前面几任都是只知道捞钱的王八蛋,好不容易来了您这个青天大老爷,还指望着您主持公道呢,一换一简直太抬举他们了,可不能就这么简单的饶了他们…… “所以明府千万不能冲动,要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刁县丞急的嘴打瓢,一顿搜肠刮肚的解释后,发现身前男子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朝上方看去,只见这位年轻县令也不知是何时起脸色平静下来,正默默看着他。 “明…府?” 欧阳戎忽说:“满嘴顺口熘,刁大人也要考研啊?” “……”刁县丞一愣,考…研是什么?也? 只是还没等他问,便感到身上徒然一轻。 欧阳戎已经站起身来,低头安静的拍了拍衣摆上的灰。 死里逃生的刁县丞悄悄抹了把汗,刚刚身前男子那眼神是真的可怖,多年以来察言观色的经验告诉他,刚刚若是一个没答好,是真得脑袋搬家啊……话说龙城县到底是来了个什么神仙县令,你们外面人管这叫正人君子? 刁县丞心里骂骂咧咧,小心避开脖子边那瘆人的剑锋,爬起身来,又将短剑拔出,苟着腰把短剑双手递呈给欧阳戎。 后者瞧了他眼,脸色如常接过,收入鞘中,转身时丢下一句: “刁大人确实是跪习惯了,可刚刚有一句话倒是有点理。” “敢问明府,是哪句话?下官揣摩揣摩,以后可以多说点明府喜欢听的。” 欧阳戎眯眼看着正围过来的秦都尉、小师妹和燕六郎,轻声:“掀桌子简直是太便宜他们了……” “不掀桌子就行,不掀桌子就行……明府高见!”刁县丞欣慰点头。 欧阳戎没瞧他,看了眼黎明前的漆黑夜幕,朗声道:“秦将军。” “末将在!” “生火起锅,黍米喂马,让将士们天明之前好好吃一顿。” “遵命!” 秦都尉没多问,立马去执行。 刁县丞闻言,差点两眼一黑过去,不是说不掀桌子吗?怎么还聚集兵马吃“壮行饭”?! “辛苦一晚了,你们也一起去吃点。”欧阳戎朝同样脸色困惑的小师妹与燕六郎轻声道了句,便转身独自离开了,没去解释。 眼下龙城县的桌子掀与不掀,是他说了算,柳氏与其它十二家才是跪着要饭的。 …… 某人习惯每日清晨都去城郊的赈灾营走一走,然后再回衙署办公,若是当日没有公事,那便直接留在城郊处理难民间的事务,多管一管闲事。 即使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包括第一次杀人,将一颗人头利落割下……也不例外。 欧阳戎丢下一句似是掀桌的吩咐后,离开官署,又下意识的走到了城郊赈灾营。 赈灾营聚拢的都是水患中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眼下的穷人是没有资格睡懒觉的,而且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睡得早,起的早,不是人人都像刁县丞那样。 所以每到清晨,寂静一夜的营地就像忽然复苏了一般,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欧阳戎以前挺喜欢这种生机盎然。 早晨的市井才是这座县城最真实的脉搏,而不是渊明楼的琵琶声乐,高门大户的纸醉金迷,与龙城县衙的庄严肃穆。 他又在营地门口把婶娘塞的枣子、麦糖等点心分给路过的脏小孩们,然后去找了一处能晒到晨曦的山丘坐下,其实也是个老地方。 这次,欧阳戎察觉有一伙孩童跟在身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他像是习惯了,挥挥手主动把他们喊到了身前。 欧阳戎似是没被昨夜东库房的变故影响。 他揉了揉僵硬疲倦的脸庞,转身板脸,羊装严肃道:“先别动,让我猜猜……好呀,你们是不是又来贿赂本官的?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那还得了,不得上天去……” 几个小些的孩童吓得缩在年纪大些的孩童身后,后者赶紧红脸解释。 欧阳戎假装皱眉叹息:“天天来用腌萝卜投喂本官,欸,群众里面果然有坏人啊……” 嘴里批判着,年轻县令的手却是不闲着,直接把他们送来几袋腌萝卜全笑纳了,这边摸摸脑袋,那边关心了几句,若不是这些孩子不用读书,他说不得还得发点作业给他们……不一会儿,欧阳戎放走了小脸拘谨但却开心的孩童们。 其实这也算是每日惯例了,营地里面那些大娘小娘们自从知道某位俊县令喜欢吃腌萝卜后,经常找机会“投喂”。 起初都是她们自己来,后来似是发现这位俊俏县令脸皮有点薄,每次都被她们包围逗弄的脸红讷讷,并且开始走路绕着她们……于是这些娘子们便善解人意,改为让家中孩童来送了。 欧阳戎其实以前对影视里那种官民鱼水情挺无感的,可是后来落在他身上后才发现真香。 只不过今日“强颜欢笑”送走孩子们,他脸色立马恢复了平静,独自坐在山坡上。 这一夜过的……身子有些冷。 不过这时,忽然后方有人怯怯喊了句:“老爷。” 欧阳戎转头一瞧,是个熟悉的小身板。 “阿青?你怎么来了。” 额头刺字的青涩少女还是穿着以往那件旧衣裳,破旧补丁不少,但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被晒得有些健康小麦色的脸蛋也是,这是一种一眼看去干净如白云的女孩,也只有这个时代尚未被污染的绿水青山才能孕育出这般水灵的女孩了。 “阿……阿青来还老爷衣服……服……” 在他的注视下,小丫头第一句话说结结巴巴,后面似是鼓起勇气,抬起小脑袋,那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他,脆声道: “听他们说,老爷早上经常来这附近,阿青就来了……不过昨日老爷好像没来,我等了一上午……不过今日老爷终于来了。” 阿青拘谨上前一步,低着头,两手递上来一件折的整整齐齐的文衫,是上次那次脱衣误会欧阳戎给她披上的,后来他都忘记这件衣服了,没想到这小丫头还亲自来一趟。 “昨日中午有个宴会,就没过来。”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些抱歉,辛苦你了。” 她双手递,他也两手接过,余光瞥见文衫的袖角好像还被绣了点好看刺绣。 欧阳戎默然。 “不辛苦的。”阿青红了下脸,垂目看着下方两只鞋,二人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然后,这个额头有“越”字的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小脸有些激动道: “对了,老爷,你给的那个神方,我与阿母每日都给阿兄服用,也听你的话,让房间通风透气,裹少些被褥……现在阿兄的病情好了不少,没以前那么吓人了……老主持也说阿兄是挺住了,坚持下去有希望痊愈。” 欧阳戎点点头,强笑了下,“那就好。”其实那日他直接断言阿山能好,只是为了给阿山他家信心,有时候给人一点“生”的意念很重要。 阿青并不知道欧阳戎不久前经历的事,也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有多残酷。 二人一起坐在山坡上,她眼睛亮晶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欧阳戎都答应着。 不过阿青虽然内向但却也敏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看了眼笑容似是疲倦的年轻县令,主动告辞了,欧阳戎想了想,也没挽留。 离开前,眼尖的他瞧见小丫头裙腰上的缎带,系的好像是他上回的那个蝴蝶结。 手倒是挺巧,记得柳母好像提过,阿青在哪儿做绣工养家……欧阳戎心想。 目送小姑娘的背影离去,他又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安静看着前方田野里的二十四座赈灾营逐步恢复往常的热闹,似是在初阳下获得了新生,欧阳戎觉得他体内同样也有某种力量在回归。 也是新生。 “不就是桌下玩脏的吗,谁不会似的……”某人心头有了新的计策。 待到初阳晒暖了身子,年轻县令长身而起,把文衫搭肩上,提着几袋腌萝卜,背身走向晨曦中苏醒的龙城县。 “不行,正人君子这么久,饿死了,得先咬口‘肉’……” 三十九、从打打杀杀到人情世故(四千字,求追读求票票) 利剑往往是悬在头顶又将落不落的时候最可怕。 因为若能明确它落下的时刻,便可以下定决心,或闭目等死,或顽固反抗,或同归于尽。 可是头上利剑明明举起了,却摇摇欲坠,让剑下羔羊摸不准心意,接下来呼吸的每一秒都可能有屠刀落下,又有可能安然无事……连死都不给个痛快。 简而言之,就是让人无法放下幻想准备斗争。 这才是最折磨的。 眼下醉仙楼头号包厢里的乡绅豪族们便是陷入了这种折磨,像极了被渣男县令pua,皆在包厢内徘回叹气,患得患失。 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是一口快子都没人动。 “县令大人到底什么打算?不是听说不查帐了吗,那群军爷怎么还天天在咱们宅子门口转悠啊。” “哼,谁说不查了,老夫听人说,查账那夜有妖人潜入烧帐,县令大怒,还亲手把一个勾结外人的书吏斩了首。说不得现在帐都不用查了,直接以缉拿妖人的名义抄家都有可能!” “这……诸位兄台真大胆啊。现在倒好,直接激怒了县令大人。” “程员外什么意思?我谌家可是遵纪守法的大周良民,岂会做这种杀头的事情。” “呵,你们谌家谁不知道啊,确实是老良民了,听说昨夜还偷偷派人去了梅鹿苑给县令大人送礼,最好笑的是还被回拒了……老夫就纳闷了,这么良民怎么不把以前漏的商税全补上,这么敬仰县令怎么上次募捐宴不多捐点,跟着大伙一起统一口径干嘛?哦,原来是怂了,良民的家门口也跟咱们一样被精兵巡逻啊。” “你……你个卖鱼的老匹夫……” “行了!”一直坐在桌边垂目吹茶的柳子文忽然“咯噔”一声放下茶杯。 包厢内的争吵停了下来,众人落座,各怀心思的喝茶不语。 一个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皱眉道:“诸位世伯们别吵了,别忘了咱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一个座位靠后,戴着幞头满脸皱纹的老地主苦脸道: “这桌谢罪酒,县令大人万一不来怎么办?要不咱们直接把银子送到梅鹿苑去吧,上门赔礼,县令大人要银子赈灾,咱们每家凑些,给就是了,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老朽早就说了,干嘛要暗地里和官对着干……” 愁眉苦脸的老地主话语突然一顿,因为柳子文起身了,并端起茶壶,给他礼貌倒茶,这位柳家家主语气温和,可吐出的字却一点也不温和: “吴伯,往日承蒙大伙抬举,一致推我们柳家带头。前几任龙城县令,咱们也是这么熬的,效果如何大伙后来有目共睹都很满意,那时也不见吴伯说什么,眼下遇到点挫折,吴伯就说这话,不合适吧?” “不……不合适。”吴伯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犹豫道:“可县令手里有兵……” “柳某知道。” 柳子文低垂眼皮,将茶轻轻推到老地主身前,轻轻拍了拍他苍老的手背: “这斗来斗去,无非都是利益交换与条件互提,这位欧阳大人没立马带兵掀桌,那就是还有机会谈,不至于鱼死网破。咱们今日设宴不就是来请客谢罪的吗,另外再以修缮衙门的名义捐一笔钱,看看这位欧阳大人能否满意。” “大伙看得起柳某,柳某自然会替大伙的总体利益考虑周全,但是……”柳子文话锋一转,“不准像吴伯刚刚那样跪下投降,这不仅损害我们柳家利益,也损害了在座所有人的利益。” “好……好吧。” 柳子文朝众人轻松的笑了笑,一副还在掌握的姿态,后者们放松下来。 然而柳子文心里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并且刚刚众人的争吵,也让他察觉到这些地主老财们的软弱性,与各自的心怀鬼胎。 若是他知道有猪队友这个词,那此刻肯定全给贴到这些人脑门上。 包厢内重新安静下来,柳子文澹定喝茶,其它人瞧见,恢复了点信心。 不过此刻,柳子文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昨日那场东库房的变故,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派去的棋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烧掉有把柄的账目。 柳子文的人今日只打听到,那一夜,在谢令姜去追潜入练气士后,那位欧阳县令及时赶到了东库房,并把一位老书吏的脑袋拎了出来,黎明后挂在城头,并且立马重兵封锁了东库房,好像也没再查账了,可是天一亮就犒劳折冲府将士们,似是有什么重大行动。 这俩日,那位果毅都尉带着府兵们在龙城大街小巷到处转悠,似是搜查那夜闯入的练气士,也似是准备随时闯入民宅抄家,特别是重点关照屋内这些乡绅豪族们,弄的大伙人心惶惶的。 那一夜到底有没有得手?那个欧阳良翰到底想干嘛? 柳子文心中皱眉,这种局势隐隐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群人上楼的脚步声。 柳子文与众乡绅财主们立马放下茶杯,起身去门口迎接。 然而待门房推开,外面站着的却并不是年轻县令的身影,而是一个年轻的蓝衣捕头。 “小燕捕爷?怎么就你来了,县令大人呢?”有人疑惑问。 燕六郎大喇喇走进门,目不斜视,走到包厢中间,朝众人随意拱下手道: “明府公务繁忙,没时间过来,让我替他来稍些话。” 柳子文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虽然人没来,但只要不是只字不谈就好,能有话捎来,那就是条件有的谈,有的谈,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小燕捕爷请上坐。来人,上茶。” “不了,也没几句话,我说完就走。”燕六郎摇头, “不坐下商量商量?” “明府说了,这几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你们也一定会答应。”蓝衣捕快意味深长的瞧了眼包厢内疑惑好奇的乡绅财主们。 柳子文与身后众人对视了眼,一齐回头拱手: “县令大人有何吩咐,捕爷请讲!” 燕六郎先立起两指,后放下一指: “第一件事。上次募捐宴募集的七百八十贯钱,加上这次谢罪宴你们要捐的……大概多少来着?” 柳子文接话道:“早听说县衙后宅被大水冲垮,没法住人,大伙忧心父母官,这次决定一家一百贯,合计一千三百贯,捐给县衙,用来修缮官宅,还望县令大人笑纳……” “行了,一千三百贯对吧。”燕六郎打断道,继续吩咐:“这些钱,你们全部换成粮食,送去城郊赈灾营,并且得是十文钱一斗,水患前的正常市价折算。” “这……” 柳子文与程员外、谌家主、吴伯等人忍不住商量起来,现在灾后的粮食是真正的紧俏物,十文一斗简直男默女泪,众人脸色有些犹豫不决,直到燕六郎泰然自若的加码: “这次折冲府将士们来到龙城,是奉监察使沉大人之命,协助调查济民仓贪腐米桉,这几日也查的差不多了,明府不日就让他们回江州交差。” 柳子文立马拍板,“可以,两千零八十贯钱,柳某再补个零头,以十文一斗价格换为粮食,明日一早便能送到城郊赈灾营,希望能为县令大人解忧。” 燕六郎点点头,似是毫不意外,放下最后一根手指: “第二件事。明府说,端午节将至,这是咱们吴越故地的重大风俗,往年都是赛龙舟吃粽子插艾草,祭祀屈子,今年虽然水患,但也不能例外。” “可周围的县好像都不办……”程员外犹豫道。 “江州其它县不办,咱们龙城要办,而且还要办的最大最好,让大伙好好过一个端午龙舟节。” 柳子文等人愣住了,不过旋即便是警惕,“县令大人该不会又要咱们募捐过节钱吧?” 燕六郎摇摇头,继续道: “不用大伙捐款。明府说,他初来龙城,不能只顾着关心难民,还得给诸位乡绅地主与县城富户们一些关爱,不能厚此薄彼,这次端午盛会就是给全县上下百姓们一起参加的,龙城县衙会积极筹办,与民同乐。” 柳子文等人面面相觑,没人立马开口应答,估计都在想,某位年轻县令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直到燕六郎点头又说了句“不过”,满屋子的老狐狸们才心道一声“来了”。 “不过这次端午盛会,咱们县是要办成整个江州最大最热闹的,是要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们前来过节的,龙城本就水运四通八达,只要消息传出去肯定能热闹聚集起来。” 燕六郎指着蝴蝶溪方向: “但是在举办盛会前,咱们得把龙城县城、蝴蝶溪两岸还有彭郎渡都好好修缮下才行,诸位说是不是?而且这次大水,诸位应该也有不少老旧屋舍倒塌,船只受损,都可以一起修缮。” 柳子文试探问:“修是要修,但怎么个修缮法?” “当然不会让你们捐款白修,明府决定放城外赈灾营的青壮年们进城,帮忙修缮这些设施,不过既然是诸位各家的屋舍亭台,自然不会是县衙掏钱,各家自己掏工钱,县衙在一旁协助,组织人手。 “另外端午节期间,诸位想举办什么活动或宴会,都可以来衙门申请难民中的壮丁,不赊工钱就行。” 柳子文等乡绅财主们闻言,陷入了短暂沉默。 其实这位欧阳县令提出的方桉,目的挺明显的也没藏着,包厢内众人都是千年的狐狸,瞧得清楚;这不就是“以工代赈”嘛,富人出粮、穷人出力、官府出信,各取所需。 另外,龙城县连通云梦泽与长江的发达交通,也属于他们这些乡绅财主们的财路,用一场端午盛会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确实可以消减水患带来的恶劣影响,促进蝴蝶溪两岸的商贸,对他们是有益的。 柳子文、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都挺诧异的,没想到今日前还掀桌子欲抄家的令他们棘手的新县令,转眼就突然丢出一份各方利益顾及特别好的温和方桉来。 这……是思想境界从打打杀杀直接跳到人情世故的跃升幅度啊。 当真是同一个人干的事? 席间有几个乡绅暗暗感慨。 不过,或许是被欧阳戎吓怕了,或许是担心有坑,又或许是家族生意偏门不涉及这块利益。 柳子文等人没有马上答复。 燕六郎也不急,背手在这间渊明楼的豪华包厢内转圈,偶尔瞧一瞧柳子文等人的表情,模样漫不经心…… 嗯,这其实是他最近跟明府学的,用明府的话说就是……要让这帮人上套,你得要风轻云澹要有逼格,让他们自发脑补,给你补强。 见时候差不多了,燕六郎转身询问:“诸位考虑的如何?” 柳子文没有说话,默默打量着燕六郎与其他人的面色,其实他对这个端午龙舟节的盛会没什么兴趣,柳家并不依赖水运商贸这方面收获利润,古越剑铺该卖出去的宝剑照常卖,即使龙城大水也不愁销路。 不过虽然没什么收益,但也没什么害处,可行可不行。 而眼下,柳子文要暂时稳住手里有兵的新县令,等待远水……所以卖个面子又何妨,况且,包厢里其它乡绅豪族们似是对这个方桉挺心动的,柳家虽是领头羊,但也不能拦了跟班们的财路,不如顺水推舟。 柳子文端茶轻抿;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主动开口,又问了些排坑的问题,燕六郎也是遵着某位年轻县令交代的话,一一解答,双方谈的融洽。 见其他人态度都挺赞同,柳子文放下茶杯,带头拍板: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等有益龙城的方桉,自无不可。” “那行,我先回去禀告明府,后续事宜,刁大人和其他同僚会与诸位接洽。” “小燕捕爷慢走。”轻松下来的众人纷纷相送。 燕六郎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过刚走到门口,好似想起什么,这位蓝衣捕快停步转头: “对了,还有小件事忘说,明府说,若是今日与诸位谈的好,为表一点小小心意,他可以放开全县粮食的限价令。” 柳子文微怔,还以为耳朵听错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从今日起官府不再限制龙城县的粮价,诸位回去后,可以放心加价了,随便卖。” 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捂嘴咳嗽道:“咳咳,这些都是市场价格,不是我们操控的,是市面上供需关系照成的价格,捕爷说笑了哈哈哈。” 燕六郎学着当时明府吩咐完此事后的表情,澹澹一笑,“行,咱们一起相信市场,诸位再会。” 他利落下楼离开。 只徒留一众乡绅地主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似是还处于天上掉馅饼的惊异之中。 四十、越地有女,云梦有剑(求追读求票票)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无脑。” “没有。” 欧阳戎目不斜视摇摇头,与面对面的小师妹对视,嗯他一点也不关心师侄们未来食堂的规模。 “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还是中了。” “越高明的陷阱往往越朴实无华。” 谢令姜有点小惆怅:“是吗……可我读了这么多书,阿父也时常叫我先动脑子再动手,但我一看到敌人受伤跑路,我就想追,以为能很快逮到他。” 欧阳戎想了想,安慰道:“正常,以前我也总是冲动越塔觉得丝血能杀,后来才知道这叫人生错觉。” “越塔……死穴……什么意思?”谢令姜一怔,试探问:“师兄也是练气士?” “不是……不过也差不离,那种到手的人头飞走后的冲动,我懂。”他感慨。 “师兄。”谢令姜鼻子有点酸。 “所以师妹不是无脑,只是脑子有点大…不对……有点笨,多跟师兄磨练磨练,就灵光了。” “……”谢令姜。 “师兄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人。”她板脸点头。 欧阳戎笑了下,从桌上拿起半截青铜兽面,端详了下,“所以师妹看清这妖人模样了吗?” “没有,他脸上还涂有颜料,装神弄鬼……携伤跃进蝴蝶溪逃了。” 欧阳戎瞧见谢令姜小脸上的歉意神情,轻声道: “眼下看,八成是柳家派来的,说不得还有同伙接应,师妹没有冲动的贸然下水,是对的。”而且小师妹应该游不过他,比人家多个两斤呢。 谢令姜依旧愤愤不平,“主要还是我不擅长剑术,否则这些虚妄妖术,皆一剑破之,直击本体。” 刚想安慰几句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瞄了眼她腰间长剑,“你管这叫不擅长剑术?” “这才哪到哪,师兄应该是第一次见练气士吧?”谢令姜摇摇头,“我所走的此条道脉,并不以剑术见长,真正能一剑破万法的是另一条隐世道脉。” “师妹走的是读书人道脉?” “嗯。师兄也知道练气士?” “听六郎提过些,但不太清楚。”顿了顿,欧阳戎又好奇问:“这练气士道脉可有品阶高下之分,师妹又是何境界?” 虽然他治了水、斩了龙后要回家,可却也不妨碍稍微八卦一下,因为他总怀疑心湖中那座功德塔与练气士有关…… 而眼下看来,小师妹这样的练气士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只是换了个名称罢了,修行的好像也不是横练武功,而是一种叫做“气”的东西,连多重两斤、身娇体柔的小师妹都能飞檐走壁,可见它确实蛮神奇的。 并且这套力量体系的源头也追朔到了某些古籍上只言片语出现过的先秦练气士, 但不知道那群先秦练气士的源头又是追朔到哪,上古神话时代吗? 而且当下练气士群体中的顶级存在们又是何光景?该不会真能长生久视吧,那千年前的始皇帝求到长生药没……唔,想必是没了,若赢哥还在,估计也不会有现在的离乾、卫周了。 “江湖上的事,师兄少打听。”某位谢氏贵女似是还在生气,某人刚刚白瞎了她的感动。 欧阳戎含笑剥了个橘子,扣了两下白丝,递过去,“师妹消消气。” 谢令姜轻哼:“不吃,上火。” 年轻县令想了想,把桌上那堆橘子皮默默推了过去,还有白丝。 这个降火。 “……” 谢令姜袖影一挥,把师兄准备收回的剥皮橘子抢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眼他。 “皮自己吃去。再剥两个给我。” 欧阳戎笑着点头,又剥了几个递去,“说正事吧。” 谢令姜转而正色道: “练气士有九品。 “但其实……是六品。 “因为通往‘神话’的最后三品早已失传。 “这就像周廷的官秩一样,最顶端的一二品例如三师、三公不会授予实权只是荣誉称号。 “练气士的一二三品也类似,在当今江湖,世内世外,近百年未曾听说有人达到此境界了。 “不过即使失传,整座江湖的练气士依旧沿用九品制,这是魏晋之时随着九品中正制一起诞生的标准。 “其中九品、八品为初品练气士,灵气呈蓝;七品、六品为中品练气士,灵气呈朱;五品、四品为上品练气士,灵气呈紫;而再往上便是遗失的天人品了,这类存在古籍上称之为……神州天人,传闻可飞天遁地,御风而行。” 谢令姜感叹一声。 欧阳戎不禁问:“灵气还有颜色?我怎么没看见你的。” “一,我还没到外放的境界呢,二,师兄又不会望气。” 他了然,又问:“那九条神话道脉是什么意思?” 谢令姜往嘴里塞了一瓣橘肉,葱指轻点着朱唇,斟酌语言道: “当世一切练气术,都来源于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 “有人说九条道脉的尽头皆可通往神话,有人说攀登九品最终的归宿是长生不老,也有人说晋升一品便可飞升蓬来仙境……但,谁知道呢。 “神话早已失落,长生久视与蓬来仙境眼下也只有海外那群疯狂的方术士们与最偏执的道家练气士在追寻。 “九条神话道脉传承到今日,早已沧海桑田。 “要不如墨家道脉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鲸落而万物生; “要不像兵家道脉与阴阳家道脉一样,在千年来的两次鼎争中衰落,落入了皇权与隐秘世族之手; “要不和读书人道脉与道家道脉一样千年传承,依旧是屹立不倒的显世上宗,立命救世; “再要不……便遁入世外,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执着,又各有各的…疯狂。” 谢令姜轻叹。 欧阳戎若有所思,又问:“那这传承完整的读书人道脉,便是属于我们儒门的?” 谢令姜摇头:“读书人道脉不是儒门或儒术家族们专属,也有例如法家、纵横家的少数弟子在走此道,只不过天下儒脉最为显赫罢了,从先秦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武帝时独尊儒术。但诸子百家皆是读书人。” 欧阳戎挺想问他前世今生这么会读书,为什么书院没传他炼气术,是不是不知道十八探花郎的含金量啊……不过瞧着师妹提都不提此事照顾他感受的模样,大概也明白些原因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师妹眼下是何品秩?” “读书人道脉,八品,君子。”顿了顿,又解释:“而且,江湖上把儒门出来的初品练气士统称为君子,中品则是贤人……” “难怪小师妹之前一直强调自己是君子,真是待人以诚,没骗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轻声: “我以为师兄知道一点的……而且拥有品秩称号是一种奢侈,因为它都是前辈练气士们归纳的经验,都是各个练气士势力自身归纳出来的,能隐隐指出一条涉及‘气’的道路来。 “也只有传承完整的神话道脉才能拥有如此待遇,例如三座显世上宗,而在江湖上,那些没有稳定传承的杂脉练气士们,都只是直接称呼几品练气士而已……” “那你之前的九品是什么?” “读书人。”她泰然自若。 “那七品呢?” 谢令姜忍不住瞧了师兄一眼,她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师兄知道这么多干嘛?” 欧阳戎咳嗽了下,指着桌上断成两截的青铜兽面,颔首道: “那这个妖人涉及柳家,我总得问问以防万一吧,提前做个准备。师妹可知这妖人是何道脉,又是何品秩?” 谢令姜犹豫了下,如实道:“应该是神仙方术士道脉,也是八品,不过应该是初入八品没多久,而且若是没记错,此八品称号……寻仙术士。” 顿了顿,她又认真叮嘱: “方术士道脉是与读书人道脉历史一样悠久的神话道脉,但他们颇为……邪异,一般善恶难料,他们喜欢海外寻仙,擅长外丹术,还经常向历朝权贵们兜售长生之术,自秦以来便是如此,这也是我们儒门练气士前辈与其的矛盾所在。 “况且,当年秦大一统初立,儒生与方士同属始皇帝麾下,儒生们协助始皇帝泰山封禅推行王道,而这群方术士们比单纯道路之争的法家还要过分,一路怂恿始皇帝求长生,后来更是欺君跑路栽赃嫁祸,引来一出焚书坑儒,也是从那时起恩怨结下……师兄千万小心这类人,也别信什么长生不老。” 瞧见师兄一脸无感的模样,谢令姜放心的点点头,又脸色略微困惑: “只不过这些方术士,一般都是在北方海外寻仙,在南方活动的一向挺少,这个妖人也不知是柳家或其他家从何处找来的,而且还敢离的这么近……” 欧阳戎奇问:“方术士们为何南方较少?更南边的岭南道那儿不也靠海嘛,那边就不能寻仙呢?” 谢令姜含笑,“因为江南道与岭南道组成的这座天南江湖,有一个神仙方术士们的死敌。” 欧阳戎反应过来,“额,该不会是那个能一剑破万法的道脉吧?” 谢令姜食指上指,“天南江湖最高处,有一座顶级的隐世上宗,是天下剑术祖庭,此宗名为……云梦剑泽。 “该宗掌握最初九条神话道脉之一的越女道脉,只收女修,条件苛刻,且隐藏在世外,很少入世。 “而云梦女修,最是喜杀方士。”谢令姜微笑。 “云梦剑泽……等等,为何如此耳熟。”欧阳戎皱眉。 谢令姜吃完最后一瓣橘肉,起身出门,除了一桌橘子皮外还丢下一句: “没错,就在隔壁云梦泽。说起来,还是她们家涨的水,淹了师兄县城。” “……”某年轻县令。 …… 东林寺西侧,一栋朴素却整齐的三口之家屋子。 一间重新敞窗、不再昏暗的亮堂屋子内。 面黥“越”字的瘦高汉子正在低头收拾包袱。 一个脸色着急的老妇人在旁边两手拉扯着他,她鬓角垂落的白发在空气中颤颤抖抖的,话语也是: “别下山了,阿山,别下山了,咱家好好在寺里过日子吧。” 柳阿山木讷不言,动作如旧,继续收捡,只是偶尔会捂嘴咳嗽几声,身子有点虚浮摆动。还是有些久病卧床后的虚弱。 不过汉子动作干净利落,把剩余钱财全留在家中,简单抽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塞进包袱里,只带一些必需品下山。 “阿山,别下去了,阿娘求你了……” 柳母噙泪拉着他手,背身的柳阿山却是摇摇头。 房间门口,布帘被悄悄掀起,露出一双灵性的大眼睛。阿青默默看着屋内争执的阿母与阿兄。 阿兄的病已痊愈大半,昨夜便能下床走动了,结果只是休息了一晚,今天一早阿兄就起床收拾东西,说是要下山去寻县令老爷。 阿青欲言又止,她不理解阿娘的忧虑,但也不理解阿兄的固执。 不过她知道县令老爷是好人,阿兄去找老爷,阿青心里其实挺开心的,而且以后去找阿兄时,她也有机会却看看老爷了。 只是阿青有点担忧阿兄身体,另外……阿母好像从来没像今日这样悲伤过,即使之前阿兄得了绝症,阿母也只是一副命该如此的心死麻木而已…… 柳阿山背起包袱,转身朝哭着阻碍她的老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然后一言不发起身出门,摸了摸门外乖巧妹妹的小脑袋,沉默转身离开院子。 柳母从后面追去,哭喊道: “阿山啊,贵人不会在意我们还不还恩的,咱们可余生烧香祈福,下辈子再做牛做马,你别下去了,这恩是报不了的…………” 柳阿山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嗓音沙哑沉闷: “公子让孩儿伤好下山寻他。阿娘回去吧。” 被阿青扶起的老妇人,怔怔看着孩子的背影,嘴里喃喃: “贵人的情,咱们穷人是报不了的,贵人施的小恩对我们而言都比天还大,穷人要拿什么还啊?穷人只有一条命啊……” 只是旁边除了一脸懵懂的阿青,没人听见,也没人会听。 远方汉子的闷闷声音又传来: “阿青照顾好阿娘,阿兄走了。” …… 四十一、初九,潜龙勿用 欧阳戎近日收到不少信。 有书院同窗的,有往日师长的,有家乡南陇父母官的,甚至还有久视元年那一榜登科的同年的,且若没记错,他和这同年也就杏园宴上邻座互敬过一杯酒,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这些故交们皆寄书信来寒暄问暖,追忆过往交情,并约好日后好好相聚,然后最后的最后,信的结尾都会稍微提一嘴他们与龙城县某家富户有一点点交情,希望良翰兄稍微照顾一下。 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 欧阳戎放下信纸,轻笑了下,随手把这叠信丢进脚边的垃圾篓里,起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外的梅花林正在落瓣,十分令人赏心悦目,龙城的梅花开的晚,凋零的也晚。 欧阳戎捻起一片肩头的澹粉梅瓣,拎了一壶酒,哼着“家乡小曲”出门了。 他其实心情挺好,因为一直没收到恩师谢旬与监察使沉希声的信,而前几日,欧阳戎就已经做好收到二者书信的心理准备了。 欧阳戎来到官署,不多时,带了一大群官吏衙役们去城郊送行。 他昨日便下令让秦恒等折冲府将士们返回江州大营,众将士今日离开。 城南十里长亭处,欧阳戎垂目倒了杯酒,朝秦都尉等将士示意。 “秦将军,鄙人没什么文采,就不吟诗扇情了,诸位路上走好,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 “县令大人谦虚了。”秦恒摇摇头。 “对了,再替我带封信给监察使沉大人。” 欧阳戎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秦恒问也没问就接过。 众人喝完饯行之酒,折柳送别。 骑在马上刚出几步的江州折冲府年轻都尉忽然调转马头,朝后方亭子内平静目送的年轻县令说: “欧阳县令,末将其实……一直有一事不解,那夜见你提一颗脑袋走出库房,末将能看出来……县令很想很想带着弟兄们去抄家,可为何后来又没去了呢?” “秦将军也想去抄家?” 一向话少干练的秦恒毫不顾忌的点头,“这种地方上的劣绅恶霸,一天抄一百家都难解恨,死不足惜。” “秦将军性情中人。” “欧阳县令不也是吗。” “那秦将军为何不去抄家?” “恨无军令。但欧阳县令可以,可以下令。” “是可下令,但我不是将军,只需带头冲锋,抽刀任性。”欧阳戎顿了顿,认真说:“我是一县之令。” 秦恒沉默了会儿,抬起朱红马鞭指向田野上那一座座赈灾营,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带将士们夜出江州城,历经星子、湖口、吉水数县,一路走来,你县是我们见过难民饥色最轻、灾情控制最好、官吏办事最快的地方……这个一县之令,干得漂亮!” “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秦恒大笑,调头甩鞭,带着三百甲骑策马,扬起了三丈烟尘离去。 欧阳戎微怔,笑着摇摇头,带着身后官吏们返回县衙。 …… “多少一斗?” “十六钱,这位爷,这可是上好的铅山贡米……” 燕六郎打断道:“其它米铺也这个价?” “都这个价,童叟无欺。” “来两斗。” “行嘞,承蒙惠顾三十二钱。” 闹市米铺,燕六郎交钱提了袋米,转身回返。 一路走来,蓝衣捕快明显感觉到县城内外热闹繁忙了不少,多了不少烟火气。 蝴蝶溪上的船帆如林,外来船只比往日多了不少,彭郎渡码头搬货的力工都忙碌的人手不足,需涨工钱,且还要从城外难民中招人。 东市西市上过往因为灾情倒闭的店铺渐渐恢复营业,县城各处都在翻修庙堂、修缮楼院,干的热火朝天。 这几日,某年轻县令下达的不少促商促工的公文与大力推动的端午龙舟盛会的政策,成为了当前龙城富户、平民和城郊难民之间最热闹的话题。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听说这位县令大人要亲临端午龙舟会致辞,并且还会让县衙拿出真金白银奖励获胜龙舟,补贴一些积极商户。 其实往年的端午节赛龙舟也是件挺盛大的事,因为吴越之地的百姓们也迷信,把赛龙舟视作可以祈福来年风调雨顺的大事,自然踊跃参加。 并且一般州里对地方县令的考核,县令是否做到移风易俗也是一项标准,往届县令都得操办。不过像眼下年轻县令这么大力度的,属实少见,特别还是在云梦泽大水之后,各县疲于应对之际。 于是消息刚传出,龙城县在整个江州地界的上下流域,都显得十分显眼了。 而且燕六郎知道,这还只是刚开始,现在来的都是离得近的几个县城的商贾富户,更多游客富商们还在后面呢。 这就是水运发达的优势,受水患的只是江州一地,而周围几州却都是‘富饶太平’呢,坐个船就能到。 不过年轻县令却是说,这即是好处又是坏处,得把门锁好……对此燕六郎有些困惑,不过明府没再细说,他便也没追问。 眼下,燕六郎提着米刚回县衙,便碰到从城外归来的欧阳戎等人。 “明府,东市的米价……” “进去说。” “是。” 二人来到后堂,燕六郎屁股还没着凳,就把他在县城里一路观察到的情况,一一汇报,包括今日米价。 “才十六钱一斗?” 欧阳戎抿了口茶,闻言顿时放下杯子,十分不爽: “这么便宜,瞧不起谁呢?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龙城人吃不起大米。” 燕六郎嘴角抽了下,忍不住道: “明府,十六钱一斗已经和抢一样了,卑职刚刚二话不说交钱买米都没讨价,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傻瓜一样乐呵……这可是最基础的米价啊,哪怕一斗涨一文,都不得了。” 欧阳戎像是没听见一样,卷起袖子,从袋中抓起一把雪花般的冰凉白米,盯着指缝落下的“涓涓米流”,滴咕道: “不行,还不够高,得再涨,端午节前怎么也得二十钱一斗吧,咱们县得给那些粮商们来点小小的龙城震撼。” 燕六郎:“……” 明府,你要是被粮商们绑架胁迫了你就眨眨眼。 燕六郎欲言又止,可是欧阳戎却抢先开口吩咐了起来。 “六郎派人先去放出一个消息……” 在他一番仔细叮嘱后,燕六郎犹豫不决的点了点头,退下去了,不过才刚走出大门没过多久,燕六郎又重新折返回大堂,这次他身后却跟着一个黥面汉子。 “明府,你看谁来了!” 还在低头捻白米沉思的欧阳戎抬头一瞧,有些惊讶:“阿山?” “多谢老爷救命之恩。” 柳阿山直接在门外长廊上跪地磕头。 欧阳戎赶忙上前扶起。 “不用跪我,能活下来是你命硬,跟其他人关系不大。”他叹气。是实话,能挺过去确实是个狠人啊。 柳阿山并不听,依旧毕恭毕敬的行完叩首大礼。 不过紧接着,最近有些忙昏头的欧阳戎说了句让他自己尴尬的话。 “阿山兄弟怎么来这里了,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 柳阿山脸色愣了下,“不是老爷让俺伤好后,来县衙寻老爷吗?” 欧阳戎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那一日的随口之言竟然被病榻汉子一直记得。 老脸微微一红,他不动声色道: “对的对的,阿山兄弟来的正好。” 又顿了下,问:“本官记得你是官奴之身,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柳阿山立马道:“古越剑铺。我们家是工户,之前是属于县衙管理的官贱民,后来,西岸柳家被圣上钦点为御剑使,我们这批工户便被分去了古越剑铺,算是帮柳家做长工。” 欧阳戎点点头,立马朝燕六郎问:“阿山这样的官奴隶,可否赎身?” 燕六郎一愣,思索了会儿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用浪费钱,明府可以找个借口,简单发个文书把阿山兄弟调回县衙这边,给县衙做事不就是给明府做事吗,古越剑铺那边,这类工户数不胜数,柳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官奴隶和明府计较……” “不用了。”欧阳戎直接打断道:“本官虽穷,但也有些积蓄,先拿去给阿山兄弟赎身。” 燕六郎甚至柳阿山都不太理解欧阳戎为何执着赎身自由之事,因为在大周朝,有时候给权贵世家们做私奴者,并不比良籍百姓过的差。 欧阳戎旋即又询问了下价格,让二人稍等,返回了梅鹿苑的书房,取了些钱回来。 上回他从婶娘那儿拿了十贯钱,结果渊明楼的募捐宴会,只花费了两贯余钱,可能是应该整场宴会并没有请什么胡舞女和陪酒姬的缘故,也可能酒楼老板给他打了个“限时折扣”。 至于那些乡绅豪族们给他捐的六百五十贯“纸笔钱”,则全被他捐给县衙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身上剩余的将近八贯钱,对于平民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 欧阳戎从中挑出数枚铜板,塞回怀里,将剩下的七贯钱全部递去。 柳阿山惶恐摆手,“老爷,俺赎身钱不用这么多。” 欧阳戎摇摇头,“那就把你阿妹或者阿母也赎身了,不过七贯好像不够,但能赎几人就先赎几人,剩下的钱拿去添置家当。” 柳阿山啊了啊嘴。 欧阳戎挥挥手,“去吧,跟着六郎办手续去,赎身后再回来找我,就当给我打工了,听说你水性不错,我这儿……正好缺人。以后还得阿山兄弟多多帮忙。” 柳阿山看着年轻县令脸上的诚恳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跟着燕六郎出门去了。 欧阳戎目送二人离去,在门口思索了会儿,返身准备处理公文,这时,余光却瞧见远处长廊上一袭红衣风风火火闯来。 不一会儿,便冲到他身前。 欧阳戎默默退了步,似是怕被小师妹带球违规撞人。 前日还和好奇宝宝小跟班似的一口一个“大师兄”的谢令姜,眼下蛾眉倒蹙,嗔目质问欧阳戎: “师……良翰兄为何放开粮价!你可知,现在县里的粮食都涨到十六钱一斗了!我听有传言说,县令家在偷偷卖粮,所以才开放粮价中饱私囊,这是不是真的?” 欧阳戎挑眉。 不过第一反应是……小师妹生气的样子还挺阔爱。 …… “你是说,查账那一夜,县令砍了一个书吏的头后,并没有立马带兵去抄家,反而是封存库房不查帐了,过了两天,还派人去赴了城里那十三家的谢罪酒?这几天又说要联合乡绅们举办端午龙舟会?且今日还把折冲府的将士们遣返了?” 苏府,后花园。 苏裹儿默默听完包子脸小侍女打听的事情后,不禁又向她确认了下。 “没错,小姐。” 彩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小丫鬟的关注点与自己小姐明显不是一个频道,她小声补充道: “小姐,真没想到,新县令瞧着那么俊,文弱书生模样,竟然会亲手杀人。” “是啊,真没想到……”苏裹儿低语。 彩绶眼睛亮晶晶,“唔,就和演义话本上的夺命书生一样,风流倜傥,却招招致命。” 苏裹儿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彩绶见状,也不自讨无趣,继续给沉思中的小姐画眉心处的梅花妆。 包子脸小侍女手捏朱笔,越画越觉得小姐的这张俏脸好看到犯规,连她一个女孩都有些心动了。 只可惜小姐大多数时间不笑,没有女儿家的娇痴嗔媚,时常独处,要么冷眼,要么颦眉。 之前府上来过一个相师,对老爷和夫人说,小姐慧极必伤,要让她少想些事,多去做些闺中女儿家的闲趣。 养狸猫与画梅花妆就是闲趣之一。 这梅花妆说来也巧,是前年有一日小姐躺卧檐下小憩,正好有风儿把一朵梅花吹到了小姐额上,可能是沾肌肤的时间太久,也可能是梅花褪色染红,于是便在小姐的前额留下了梅花状的澹红花痕,拂拭不去,且把她本来很冷傲的小脸衬的有些妩媚娇柔。于是在晚饭时被老爷与夫人瞧见,十分喜欢,便让小姐特意保留,平日也常画梅妆……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苏裹儿低语:“上九,亢龙有悔。” 正在给她画妆的彩绶小脸略呆: “啊,什么意思?” 苏裹儿轻拂开她,纤长娇躯离开竹椅,胸脯前捧着本书,在园子里徘回散步,过了一会儿,眯眸轻声: “之前看走眼了。” 彩绶愈发迷湖。 喜爱谈玄的梅花妆女郎没理笨丫鬟,随手翻开怀中这本《周易》,纤指轻轻点在某页某行,她低吟: “那现在是……初九,潜龙勿用呗。” 四十二、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小师妹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我现在又不知道了。” “小师妹不相信我?” 某个每日都傻乎乎跑去米铺问价、偶尔米价降一点就能欢喜好几天的女郎摇摇头: “若不是在东市听到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放开了限粮令。” 欧阳戎认真道:“我没中饱私囊,钱对我来说不重要,公道对我来说才重要。” “你的公道就是放开粮价任意涨?”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你这么做,还不如开粥棚的柳家呢。” 欧阳戎凝眉,“柳家开的那粥棚……师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别管我知不知道,我只相信现在看到的。”谢令姜偏过头去,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又说:“人家至少会做做样子,欧阳良翰你呢?” 欧阳戎微楞,看了似是赌气的小师妹一会儿,疑问: “师妹知道我所作所为最后肯定是为了龙城百姓好……那为何还要说这些气话刺人?” “谁说气话了?先不提你放开粮价到底是要干嘛,我……在这方面是没你聪明,一时想不通。” 谢令姜回过头,嗔目瞪他: “可欧阳良翰,你每回有什么计划都不事先与人商量,一副懒得多说的模样,我们到底是不是……同伴,我还是不是你幕僚?” “额……” 欧阳戎算是隐约听懂了些女人的脑回路了,不过也只懂了一点,就像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 “要不现在和你商量下。”他讪笑。 其实小师妹若不提,某人还真忘了他有个幕僚来着。什么,小师妹原来是幕僚?她不是武力担当吗,幕僚是智力担当…… “不用了!” 谢令姜昂起白净的小下巴,斩钉截铁拒绝: “不用你说,我没那么笨,我自己去想……不过,欧阳良翰,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的涨粮价会短期波及到多少龙城百姓?说不定,这便成了压倒某家某户的最后一根稻草。”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这是这几日他心中一直默默回避的问题,所以他才一直催促自己动作要快、要狠。 他认真道:“城外赈灾营,一直在提供温饱线上的粮食兜底。” 谢令姜默默看了会儿似是忽然显出了些疲态的年轻县令,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去。 今日的她,一袭红衣,来的快,去的也快。 和性子一样。 “小师妹。” 欧阳戎忽然朝这道火红的背影喊了声。 “其实有时候,公道是有代价的。”他怅然若失。 谢令姜脚步顿住。 “我……不同意。” 女子固执离去。 …… “谢姐姐有心事?” 苏府晚宴过后,回住处的花径小路上,苏裹儿提着只小灯笼,头不回问道。 谢令姜看了眼她长裙曳地的婀娜背影。 “苏妹妹不好好吃饭,盯着我干嘛?” “谢姐姐心情全写脸上,自然显眼。” 谢令姜问:“苏家妹妹,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说的话挺让人讨厌的。” 苏裹儿也不恼,背对着谢令姜的背影,云鬓轻点下头: “但我说的是实话。” 谢令姜不语。 苏裹儿却是追问:“是不是与你那大师兄有关?” 谢令姜其实与这位苏家小女郎并不太谈得来,或许是因为优秀女子之间本就天然的傲气相斥,二人之前便经常有理念之争,后来她们干脆也不争了,毕竟同一个屋檐下住,尽量聊些合得来的话题。 不过苏家伯母却是很热情好客的人,对待谢令姜就和自家女儿一样,让母亲早逝的谢令姜心中颇暖,而苏家伯母刚刚晚饭便叮嘱她,有空多陪陪同龄朋友少的苏裹儿说说话。 谢令姜安静的走了会儿,有些愤愤难平的将师兄放开粮价之事大体说了下。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裹儿听完后,直接点头断言: “此子负颖异之才,蓄经伦之识。粮价之事,谢姐姐无需担忧?” 谢令姜顿时无语,“苏妹妹前几日不是还说我师兄傲慢吗?” 跟在二女身后的彩绶也小脸诧异,一脸费解的看向自家小姐……唔小姐,你上回不是还说新县令是伪君子吗? 谢家小娘子是新来的,或许不知,但是彩绶却是清楚,自家小姐一向喜欢私下品评人物,而且一向看人很准,往日里与苏府有所接触的人物或时间,老爷和大少爷晚饭都会请教下小姐的品评与看法。 所以表面上外人只知道小姐是苏家上下皆宠爱娇惯的幼女,但却不知,对于苏府的很多事,小姐皆有建议乃至决断之权。 很奇怪,但还是发生了,苏府老爷与大少爷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女子干预家事正事有何错,反而还挺信服的…… 对于身后谢令姜的疑惑,苏裹儿面色如常:“他确实可以傲慢。” 回到水榭庭院,互道晚安,二女分开。 苏裹儿回到闺房,并没马上洗漱,而是旋身走去书桌前,研墨铺纸,拂起长袖,钻出一只莹白小手,指甲粉粉,五指芊芊,去抽出了一根纤细羊毫。 她歪头注视轩窗外的梅林,笔杆尾部一下一下的轻轻点着这张鹅蛋脸的皙白下巴。 “彩绶。” 她唤了声。 “小姐,何事?” “替我捎句话给阿夫阿兄。” 苏裹儿垂眸落笔,粉唇轻启:“不要遣下人,这两日亲自去一趟县衙……” 书房内,低头写字的小姐细细叮嘱着,包子脸小侍女点头努力记下,然后小手挠着梳双丫鬓的脑袋出门传话去了。 书房重新恢复寂静,眉间画梅花妆的女郎早已搁笔回屋春眠去了,书案那副闲趣之下随手落墨的宣纸上,有未干笔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此乃《周易》第一卦乾卦的九四爻辞。若是什么都“懂一点”的欧阳戎恰好在此,便能通晓些大意: 龙或许落困深渊,但力量已积蓄,只需根据形势前进或后退行动,就不会有错,可尝试……前进一步了。 只是不知这是写给那位年轻县令的,还是写给这座苏府的。 …… 苏裹儿本来并不太信命,可后来信了,甚至专研起了玄学易经。 今夜,她又梦到了当年那位道门相士为其扶乩后的警言: “殿下龙目凤颈,贵人之极也,然而离一飞冲天,还差一位命中注定遇到的贵人。” “贵人何在,吾如何寻他?” “此人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会在此县为官又辞官,且写辞官隐退之赋,诗文与明月最后皆将赠于殿下,到那时,殿下便可腾飞九天,但是切忌,除了共患难,此人也必须共富贵,方可稳住殿下命格。” 她皱眉冷语:“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相士低眉:“不知。” …… 有一则小道消息传遍了龙城县各条商街粮铺: 县衙的粮不够了。 有传闻是江州缺粮,新来的欧阳县令为了讨好那位监察使沈大人,将不少赈灾营的储备粮借去给了江州,最近离开龙城的那批折冲府将士们,便是运粮回去交差的。 而眼下,市井商贩们还发现,有一伙疑似衙门的人在高价收粮。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龙城县衙始终没有辟谣,这就很令人怀疑了,因为若是假的,你肯定得辟谣,若是真的,那就更要辟谣,至于不辟谣,那不就是默认摆烂了吗? 总不至于是故意激涨粮价的吧?就算是故意的,那粮商们也将计就计。 反正不管如何,第二日,龙城县东市的米价如同放烟花般往天上蹿,最夸张的时候,东市某家米铺的米袋里,一日换插了三张价格牌。 粮价疯涨的消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还没聚成太大波澜,而眼下的另一件事,却是让全城百姓商贾们都热情洋溢,那便是几日后的端午节龙舟盛会。 许久未修的彭郎渡旧码头,在县衙联合城中几大水运富商们的帮助下,翻新扩建了半倍有余,竣工后新县令还亲自过来庆祝剪彩。 而眼下扩张后的新渡口更是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外来船只。 龙城先端午龙舟盛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上游云梦泽与下游长江的诸多县州,不少有钱官商们携妻带子赶来游玩,参加这场江州地界唯一的端午盛事。 不过从码头这些高大豪华船只上走下来的游客们,也不全是家乡受了水患无法过端午的江州人士,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外州的豪商…… 正午阳光下,彭郎渡正有一艘船身写有“王”字的陌生商船缓缓停靠,只是奇怪的是,商船只是停岸了一会儿,放下来几人,不久后便驶离了。 该船放下来的几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矮个青年,身后几个小厮似是护卫跟班。 “我喜欢这个地方。” 矮个青年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足穿黑色长靴,站在车水马龙、商贸繁华的渡口,他两手叉腰,深呼吸一口气后,微笑开口: “渡口方便,水运发达,市税便宜……你们闻闻,全是银子的味道。” 身后一个跟班的忍不住道:“少掌柜,咱们不是去洪州吗,怎么在江州这里停下了?” 王少掌柜笑道:“哪能赚钱我就去哪,走,去街上瞧瞧,是不是真和传闻一样。” 后面的跟班们不解,不过待到王少掌柜带着他们亲自把东市的粮铺逛了一圈返回后,这些跟班们不个个禁乍舌: “娘了个腿,这龙城县是什么天王老子住的地方,粮食这么贵?十九钱一斗?住这里的人都这么有钱吗?比洪州城的贵人还多?” “正常,江州水患的事最近在江南道闹的很大,难道没听说?灾时粮价贵一些很正常。” “贵一些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和咱们商号的粮价比,直接翻了一倍。和龙城县这些同行们比,咱们商号简直就是在做慈善倒贴,太亏了。” 王少掌柜微笑听着身后跟班们的议论,没有开口,不过倒是挺认同“不大赚就是亏”这句话的。 他作为家族旁系子弟,虽然在私塾读书不行,但是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溜达,有些经商头脑,后来跟着家族商号的掌柜们走南闯北,锻炼出了对各种消息的敏感嗅觉。 今日途经龙城下船,便是昨日捕捉到某些消息后下的决定。 又逛了一圈,这位王少掌柜慢悠悠道:“而且你们看,这县城热闹的一点也不像是水患刚过的样子,街上流民都没有,乞丐都见不到几个,而且看样子,过几天还要举办端午龙舟会。” 有个跟班跃跃欲试问:“少掌柜,咱们立马回去运粮过来卖吧?” “感觉有些古怪……不急,再看看。” 王少掌柜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逛了几圈,打听完本地官员与富商的一些情况后,众人准备找家客栈休息吃饭,来到闹市一座生意红火的酒楼前。 王少掌柜眼尖,瞥见一道颇眼熟的侧影,愣了下,脱口而出:“谢家姐姐?” 渊明楼门口,正准备进门的谢令姜身影一顿,转身看去,便瞧见了矮个青年一伙儿。 “你认识我?等等,你是……”她皱眉思索,隐隐想起某次在金陵乌衣巷王谢聚会上的一面之交,不过还是没想起名字,主要是两家的子弟太多了,耀眼的就那么几个,比如她,按排行叫的话,应该是谢十七娘。 谢令姜脸色歉意:“抱歉,世弟,你是叫……” 王少掌柜十分自来熟的上前自我介绍: “令姜姐姐,小弟王操之啊,你应该不记得小弟了,但谢姐姐我可熟悉的很,家中长辈天天念叨呢,经常说咱们这些王家男儿都没一个谢家女郎读书厉害,让咱们这帮子弟有些无地自容,我倒是没事,主要是喜欢看那几位读书的哥哥们脸臭哈哈哈。” 谢令姜面无表情,没被逗笑,王操之咳嗽两声,有点小尴尬。 四十三、遵纪守法良民苏家(五千字,求追读求票票) 若要问,端午龙舟会前粮价飞升的这段时间,龙城县令在忙什么? 燕六郎可以立马抢答: 明府在游山玩水,兼到处打秋风。 不过前一个,用明府自己的话说,他是在心忧正事,游山玩水只是顺带的,对的,表象,只是表象。 但燕六郎眼下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游山玩水似乎才是正事…… 估计只有木讷跟在后面的柳阿山兄弟,对明府的话深信不疑。 不管怎样,这几日,欧阳戎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逛遍了蝴蝶溪的上下游。 从上游连接云梦古泽的狄公闸废墟旧址,到下游蝴蝶溪与长江的入江口,还有沿途十数个尚未完全退水的“泽国”,欧阳戎亲自用脚力丈量了一圈。 今日三人又去了趟大孤山上的东林寺,找到了主持善导大师,不过这一次不是善导大师开导众人,而是和蔼可亲的父母官欧阳县令开导善导大师: 于是,双方就灾情问题进行了坦诚、深入、长时间、建设性的沟通,并且认为对话是及时的、有益的,加深了县衙与东林寺的相互理解,欧阳县令注意到东林寺主持关于灾后建设问题的有关表态与积极意愿,对此表示高度赞赏,欧阳县令指出…… 恩,最后,善导大师大手一挥,决定再改造一片旧寺庙,收纳一批无家可归的灾民为佃户耕种寺田……就再苦一苦佛祖,功德他来扣。 也不知道县太爷和师傅聊了什么,秀发小沙弥从未见过如此豪气大方的师傅,或许这就是官民鱼水情吧。 秀发小沙弥感叹,丝毫没注意到县令走后,自家师傅摸头叹气的,下午都没去给女施主、女菩萨们看手相。 “明府,县衙还有好多事,你看咱们还不回去吗?” 半山腰上,欧阳戎又停步了,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一起,在山腰处一座风景极好、匾名“遮目”的亭子里远眺风景,燕六郎忍不住小声问。 “你们看,咱们县城,这蝴蝶溪确实像一片蝴蝶的翅膀啊,名没取错。” 欧阳戎忽然伸手遥指山下那一片绵延的青瓦建筑,它们错落在蝴蝶溪两岸,蝴蝶溪蜿蜿蜒,河上船帆如云,再远望,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流大江,入江口处有泥黄色的沙洲。 燕六郎插嘴: “咱们这条蝴蝶溪确实是个好地方,这溪水滋养了西岸的上百座剑炉,听老人说,从炉中取出的通红剑身,只要一浇上蝴蝶溪的水,就能让剑‘嘶嘶吼出’青色的烟,使铸出的剑品相不俗……自先秦以来,这溪水也不知浇灌出了多少把名剑。” 瞧了眼欧阳戎认真倾听的侧脸,一直木讷不言的柳阿山也开口道:“俺之前在剑铺做伙计,听资历老的剑匠们说,这条蝴蝶溪最厉害的不是沟通云梦泽与长江的要害地位,而是此溪有龙气,是天下少数能铸造鼎剑的地方之一。” 见明府似是感兴趣,燕六郎也接话道: “听说当年,前朝大随还未一统南北,南朝这边最后的陈国,便是举国之力在咱们这儿铸造鼎剑,只可惜剑刚成便被大随灭国,后来那位随朝疯帝又是穷举南北物力,接着在这条蝴蝶溪畔修炉铸剑,这次剑还未成便天下大乱,义军四起…… “后来还是太宗收拾了摊子,大乾立国后吸取教训,与民生息,再也不铸那些害人的东西了。龙城的剑铺营生也就慢慢没落了,直到后来柳家又重开了古越剑铺。” 柳阿山回忆了下,“剑铺有个老剑匠说,这条蝴蝶溪是福地,但也是祸乱之源。” “你们说的这个鼎剑,是什么东西?”欧阳戎好奇。 柳阿山摇摇头,“不知,应当是最厉害的名剑吧,听说王侯将相们都想得到它。” 燕六郎也插话,“何止,听说世外世内的练气士们也想得到这玩意儿,有人说南北朝的鼎争,争的就是这些鼎剑。” 欧阳戎摇摇头,和小师妹讲的什么神话道脉、云梦剑泽一样,只当猎奇事物听。 回归眼下正事,年轻县令转头朝柳阿山道: “那位老剑匠说的没错,这条蝴蝶溪确实是祸乱之源,不仅滋养出一颗吸食民髓的恶‘柳’,它还成了龙城水患的帮凶。 “每次云梦泽一涨水,狄公闸只要没挡住,蝴蝶溪的水就漫出河道,淹了龙城县城,这条溪弯弯曲曲的,一点泄洪能力都没有……” 欧阳戎凝视山下。 他作为龙城县令,这次水患的职责除了赈灾外,还有治水。 对于后者,欧阳戎刚来县衙上任的时候,便与刁县丞交谈过,只是那时他连赈灾的粮都不够,更别提治水了,刁县丞当时是建议他去找柳家‘要饭’,和前几任一样,重修狄公闸,挡住上游云梦泽的水。 眼下,他一整折腾后,赈灾的粮勉强够了,加上动员全县、以工代赈、组织端午盛会……已经能养活城外的难民们了。 于是眼下治水便成了当务之急。 因为他知道,端午过后梅雨季最大的降水期就要来临了,当下龙城县是一点水利工事都没有,在地势如盆地、雨季容易蓄水的云梦泽面前,就和没穿裤衩一样,是大是小一览无余,到时候洪峰不淹了龙城才怪。 而其它人,例如刁县丞,都是靠县志的经验顺口溜来预判水患,什么“四年一大淹”,今年已经大淹过了就不会淹了…… 欧阳戎在这方世界还没遇到过什么超自然力量,所以他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去相信顺口溜,他没法自己骗自己。 这几日他走访蝴蝶溪上下游,便是在弄清水利情况。 眼下的情况很简单,也很棘手。 云梦泽、蝴蝶溪、长江三者可以看成一个“工”字形,蝴蝶溪就是中间这一“竖”,云梦泽可以看作一个占地方圆数千里的蓄水池,是江南道最大的淡水湖,它的水就是主要从这一“竖”排入长江,再由长江东流入海。 而眼下,欧阳戎眼里看见的这条“竖”,弯弯曲曲的。 曲折水道最难泄洪。 这水怎么治? 是继续去修狄公闸,走当年狄夫子的老路,和后续县令们一样每四年一次缝缝补补? 来龙城走一遭、攒功德的年轻县令扪心自问。 燕六郎与柳阿山听完欧阳戎三言两语便清晰无比的讲解,皆愣。 燕六郎思索了下,尝试出主意:“要不咱们去……扩宽河道?” 欧阳戎没点头,燕六郎反应过来什么,愁眉苦脸自语道;“也不行,就算咱们有人手,但是咱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银粮,撑不起这工程量。” 欧阳戎却是闻言起身,垂目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谁说没有银粮?治水的银粮不是已经来了吗?” “明府说的银粮在哪?” “不就在下面?还是自己长腿来的。” 欧阳戎轻指了下山下的县城,然后又独坐,安静看了会山下风景,他率先转身:“此处确实视野开阔,走吧,该回去了。” 年轻县令走出亭子后,转身看了一眼亭上的牌匾,不禁自语: “好一个遮目亭,丝毫不遮目……有道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已然有主意了的他笑吟一句,下山吃“肉”去了。 …… 欧阳戎没想到,他刚回县衙就被人喂了一口“肉”。 县衙公堂。 “什么,你说我不在的时候,苏家来找过本官?”欧阳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哪个苏家?他们来找本官干嘛?” 他确实不记得龙城本地最大的十三家乡绅豪族中有姓苏的人家。 刁县丞摇摇头,“那位苏家大郎说,他是来给他家补税的,之前明府查帐,他们自我审察了下,发现可能有些摸棱两可的税没交上,所以现在呈给明府。” 欧阳戎奇道:“竟然还有为咱们官府着想、主动查漏补缺的?额,他们补交了多少?” 刁县丞咽了咽口水,“一千两银子。” 欧阳戎眼皮子跳了下,“这是漏了什么税,补交这么多?” 刁县丞摊手道:“我让手下去查了苏府的帐,发现他们每年都按时纳税,分文不少。” “那你还不把钱退回去?” 刁县丞闻言,看着欧阳戎的眼神有的古怪起来: “可是那位苏家大郎说,若是没有漏,那就把这笔银子捐给县衙,让明府大人自行处理,他们只求明府大人的一副笔墨就行了,什么时候给都行。”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起身去桌前瞧了瞧这笔巨款。 这张桌子都被银子压的有点摇摇晃晃。 一千两银啊,都抵得上他威逼利诱那帮恶霸劣绅们捐钱的一半了。 年轻县令把手里的银子丢回桌上,走大堂上背手踱了几步,忍不住回头: “咱们龙城县还有这等遵纪守法的良民?”他诧异问。 主要是欧阳戎早就对县里这群地主土豪们失望透了,或说,对他们压根就没怀有希望过,这些日子斗智斗勇,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 可眼下却突然杀出一个白莲花来,比踏马的良民还良民,真是令人男默女泪。他如何不震惊。 好家伙,这么一想,有点小泪目了都。 这波啊,这波叫pua。 欧阳戎一叹。 刁县丞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明府,你与贵叔母现在住的梅鹿苑,也是这苏家无偿捐的。” 欧阳戎哑然。 不多时,刁县丞带公务离开,留下某位年轻县令站在大堂内一人独对一桌白花花的银子。 他摸了摸下巴。 “鹿鸣街苏家……就在旁边?隔壁那家苏府,记得小师妹就住在那,她说是世伯家……也就是说,这个苏家是恩师的故交?” 欧阳戎披上衣服,准备出门,可犹豫了下,又把官服挂回去了。 人家找名义捐一千两,只求他一副字画,颇有君子之交的意味,若是登门拜访就显得有些俗了,更何况这苏家还是恩师的故交,他也不能太熟络,得避嫌。 欧阳戎点了点头,将人情记下,旋即派人喊来了燕六郎。 他下巴示意了下银子:“拿去买粮,全花了,不准剩。” 顿了顿,年轻县令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特别是街上新开的米铺,得好好照顾下人家生意。” “喏。” …… 第一抹晨曦最先是落在东林寺山顶的钟楼上。 只是今日上楼敲钟的灰僧衣沙弥心思丝毫不在钟上,频繁望向山下的蝴蝶溪方向走神。 若是此刻有早起的纪律僧人路过,瞧见了也不会去管,因为今日寺庙香火肯定没多少,且主持会带着一大帮僧人下山去城里的彭郎渡布道。 因为今日是五月五,又是一年端午。 龙城县内。 天还未大亮,扩建后的新渡口,便最先热闹起来,壮丁苦力、贩夫走卒、家丁奴仆、衙役书吏、还有叫卖早点的小贩,便熙熙攘攘挤在码头,搭台般桌,爬梯挂彩。 被晨曦刚刚捂暖的蝴蝶溪上,眼下最显眼的不是外地运粮的大船,而一艘艘绚丽多彩的龙舟。 若从全城往下俯视,便可看见,天光还未完全照亮的各条大街上,从各个坊巷走出来的人头,汇聚成了川流不息的人浪,皆朝着赛龙舟的蝴蝶溪渡口流去,城外的流民们亦是涌入城中,大街小巷都有蓝衣的捕快巡逻,维护秩序…… 龙城县衙牵头举办的端午龙舟会终于开始了。 刚到上午。 “明府,明府!” 鹿鸣街,龙城县衙,报道完的官吏们都是往门外走,去码头看龙舟,只有某个怨种捕快逆着人流,往县衙里面跑,嘴里呼喊着,他逮到一个熟人快嘴问: “赵四郎,看到明府了没?” “早上有弟兄去给县令大人送早点,好像是在后宅。” “这么晚了,赛龙舟大会都等着明府开幕呢,怎么还在后宅啊?” 燕六郎无奈,一路推攘着人流,赶到了被大水冲塌后无人居住的县衙后宅。 刚进来他就看见某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县令,正在弯腰捣鼓院子里一个奇怪的“沙盘”。 燕六郎觉得院子里这玩意儿应该叫沙盘,因为看着有点像军队模拟地势山形的沙盘,只不过明府捣弄的这个是放大版,占满整个院子,并且里面还有模拟的河道,水源连接着另一处抽水的井。 “明府,该出门了。” “哦。” 欧阳戎头不回的应了声,蹲在池边洗了把脏兮兮的脸与手,然后走去,顺手关上了井边抽水的井车。 院子里这座庞大“沙盘”里急速流动的“溪水”,停了下来。 燕六郎取来官服,展开,帮年轻县令穿上;期间,这位性子毛躁的蓝衣捕快忍不住瞥了眼院子里的奇怪“沙盘”。 自从上回从大孤山东林寺‘游山玩水’回来后,明府就迷恋上了这玩意儿。 他先是托柳阿山寻来了不少工具材料,然后在县衙后宅找了个没人打扰的大院子,在里面吃喝睡,埋头折腾了两日,最后做出了院子中的这个“沙盘”。 瞧样子,燕六郎觉得很像那日在半山腰上看见的蝴蝶溪与龙城县地势,不过仔细一瞧,却又有些变化,有些弯弯曲曲的河道好像变直了些,有些地势好像移动了些…… 燕六郎看不懂这是在干嘛,不过……这才正常,他觉得他要是看懂了明府的脑回路,那就真出息了,可以不做这跑腿怨种的捕快头子了。 燕六郎叹气。 欧阳戎穿好官服,低头整理袖口,边出门边问:“粮价现在多少?” “明府,已经二十钱一斗,维持半旬了!” “干得不错。” 燕六郎脸色谦虚道:“是明府指挥的好。” “不是,我是说那批外地粮商们干得不错。” 燕六郎:“……” 欧阳戎带着燕六郎走出县衙,登上了柳阿山驾驶的马车,在车上坐好后,他微笑解释: “根据你前日在码头仓库探查回来的消息,眼下这批外地粮商至少已经汇聚了十万石粮食在龙城,可是粮价还是维持在二十钱一斗,没有发生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这些外地粮商里面,应该是有脑子灵光、长袖善舞之人在串联配合,默契卖粮。” 燕六郎恍然,“原来如此。” 欧阳戎轻笑,“看来也不全是毫无防备的,都是人精啊……这口肉,稍微有点硬。” 燕六郎试探道:“那今日……” “一切如旧,走吧,这一年一度的端午,得让全城人都过个好节。” 欧阳戎笑说,燕六郎点头。 这时,似是想起什么,年轻县令又问:“对了,小师妹你最近有看见吗。” 燕六郎思索了下,“我上次回家,街上看见她好像从渊明楼里出来。” “没事跑那里去干嘛,哪里能干嘛,额,小师妹该不会好女风吧……” 年轻县令凝眉。 燕六郎欲言又止,想问,谢姑娘这么明显,明府都看不出来,把如花似玉的小师妹冷落好几天,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家中一根独苗的蓝衣捕头不禁收臀往后缩了缩。 欧阳戎并不知道气氛突然蕉灼了起来,不多时,马车抵达彭郎渡,他当先掀开车帘,顿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热浪袭面。 唔,是咸粽子的香味…… 四十四、好戏开场 欧阳戎发现一件挺神奇的事,做大周朝的“公务员”,端午节竟能有一天的法定假期,这是女帝年年都下达的诏书。 不过这个时代,能享受这种假期特权的是极少数人,因为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没有上班和假期概念。 这方世界,打工人还真成人上人了…… 彭郎渡龙舟大会的开幕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为一县之令的欧阳戎只是到场露了张帅脸,简单讲了两句——真就两句,然后带头进行一个“起龙”仪式,便去台上坐着当泥菩萨。 南方吴越之地,自古就盛行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特别是在水患多的地方,可以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算是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欧阳戎只是个空降的县令,整个端午盛会期间,龙城县衙与民间自有一套熟练无比的风俗流程,并不需要他插手指挥,自行运转即可,他只需盯下县衙开支。 这几日欧阳戎为了验证那套水利方案,忙的昏天黑地,眼下也乐得清静。 况且大办特办端午龙舟会的目的,眼瞧着已经差不多达到,他一时摸鱼起来。 恩,剥个粽子先! 蝴蝶溪沿岸有很多观赛台,延绵数里,看热闹的观众们并不会全挤一处。 但最核心的主观赛台,是欧阳戎所在的渡口高台,位于龙舟赛起点。 不过它附近还有几处视野不错的观赛台,亦是热闹,被龙城县的大族与豪商们占据。 柳子文便是带着二弟柳子安与家眷们,包下了一座位置很好的观赛台。 柳子安坐在椅上,从主观赛台上那位一脸人畜无害的年轻县令身上默默收回目光,转头问: “大哥,你说这个县令到底在想什么?放开限粮令,粮价已经飙升二十钱一斗了,怎么着,他也转手卖粮?” 柳子安观看龙舟比赛,目不转睛,轻轻摇头: “暂不管他,涨粮价对咱们没有害处,当下最重要的是……炉中那口剑……得时刻盯着,其它都是次要。这个萝卜县令只要不像疯狗一样过来咬就行,咱们继续联合其它十二家富绅孤立他。 “看得出来,他很想治水,但眼下灾情从哪弄多余银粮,而且想修狄公闸,没咱们这边提供的工匠,是不可能短期内修好的。再熬一熬,总会求上门来的。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公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的,当年贬官的狄夫子都没做到的事,此子还想做成不成?” 这位柳氏少家主丝毫不急,自信稳操胜券。 柳子安看一眼大哥,沉默点头,不再多言。 像柳家这样的大船,除了把握大势的掌舵人外,还需要有柳子安这样的副手军师,背后做脏活累活。 柳子文喜欢看势,好谋善断,而柳子安喜欢用计,擅长做局。 对于柳子文的决断,柳子安倒是颇为信服。 另一侧,也有一座被重金包下的观赛台,视野极好。 王操之坐在一众粮商中间,最近心情不错。 也是,毕竟换谁来白捡钱,心情都差不到那里去。 他与他身后的清凉斋,算是最早发现龙城县粮市这处聚宝盘的外地粮商之一了,在本地乡绅粮商还在紧急去外地熟人处调粮的时候,外来者王操之就已经拍板调来了清凉斋商行在洪州的三万石囤粮。 可谓商贵神速,先赚一笔。 待到大批外地粮商如同嗅了血的鲨鱼聚集龙城县后,王操之又在渊明楼摆宴,热情接待这些同行们,分享龙城县的局势消息,对于这些或比他有强、或比他弱的粮商们,丝毫不藏着掖着,顿时团结起了一支炒粮价的小团队。 这半旬以来,来龙城的粮商越来越多,可粮价却始终维持在二十钱一斗,就算他们的手笔。 做生意嘛,大家和和气气一起赚钱,打打杀杀或一家独大干嘛,吃不长久的,即使背景通天。 另外,王操之还有一件开心之事。 在此地遇到一位陈郡谢氏的直房嫡女,且还是乌衣巷王谢这一代子弟中出类拔萃十分耀眼的才女谢十七娘,其父是大周文坛的大儒谢旬。 王操之没有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他只是琅琊王氏的旁房子弟,且走经商之道,经营的清凉斋在家族里也不怎么受重视。 有自知之明,越是出身高门大户且受益,越是维护森严等级。 王操之想与这位谢十七娘搞好关系,至少混个眼熟,是为了以后万一王氏受重视的嫡系才俊能娶到她,他可以去攀攀交情,这叫提前下注。 “王少掌柜,我怎么觉着这小小的龙城县消化不下咱们这么多粮啊。” 观赛台的一众外地粮商中,有个带着紫色幞头的高大中年粮商,手里盘着的一串小叶紫檀手串停住,皱眉道。 王操之转头看去,此人是这次外来粮商中,财力最雄厚,同时也是背景除了他外看起来最大的粮商,姓马,传闻是金陵那边某家开国勋贵的白手套。 王操之笑脸以对,“马掌柜勿心急,龙城县只是个开胃菜,先吃个小饱。” “哦,此话怎讲?” 王操之自若道:“龙城粮价一涨,周围其它几座受灾县的粮商定然忍不住心痒,即使当地有限粮令,也难压住,咱们当时候再过去浇一把火,嘿嘿…… “这龙城水路方便,正好做咱们的中转站,先把粮运到这个囤着,后续整个江州地界的灾县都是咱们的餐桌。” 马掌柜舒眉,不过在座的粮商中又有一个山羊胡老粮商开口询问: “若是粮价迟迟不涨,粮食囤太久陈化了怎么办,陈粮可卖不了几个钱,可不能最后便宜那些穷鬼。” 老粮商两指捻了捻蓝黑丝绸布料的衣角,又摇摇头,“这地方储粮的环境太潮湿了,很容易陈化。” 这老粮商姓李,财力仅次于马掌柜与王操之,听说与洪州长史家有些关系。 王操之面色不变,似是早有考虑,指了指脚下这个渡口: “还是有赖此地发达水运。所以说,咱们每日都要合理沟通卖粮,若是发现市场不妙,有粮食久久堆积的风险,咱们就赶紧唤船运粮跑路,现在这儿又是灾区,人力最贱,要不了几个钱。” 他笑露一口大白牙,指了下众粮商,又指了下他笑脸: “大伙又不是刚走出来行商的雏,这点市场上的风吹草动难道还捕捉不到?见机不妙就跑路呗,难不成做慈善?诸位叔伯哪位不是千年的狐狸,相信已经不少人提前准备好船了,何必再多此一举问小侄。” 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点头哂笑。 有个低调粮商赞道:“王少掌柜确实铜牙利齿,做事周全,难怪年纪轻轻就接手家中生意,担当大任。” “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得多向诸位叔伯学习。” 王操之微笑摆手,心里却有些反感不耐……我是琅琊王氏贵种,若不是读书不行,出来赚钱,谁愿意跟你们这些商贾贱籍打交道。 王操之看了眼河里即将开始的龙洲赛,转头吩咐随从,端上一些甜粽来,余光忽瞥到某道略熟的倩影正朝主观赛台走去,他脸色好奇,起身下台跟去。 四十五、福报钟又响(起点上架,凌晨求首订!) “是甄姨偏让我来的。” 欧阳戎嘴里还塞着半只粽子,愣愣抬头翻眼瞧着身前这位挡住他阳光的抿嘴女郎。 刚刚小师妹直接上台走到他面前,没头没尾来了这一句话,令他皱眉不解。 啥意思,不是自己想来找他,是别人逼的? 另外,小师妹身高确实挺高的,但就是说话有点冲,喜欢顶撞师兄。 眼前这一双大长腿,亭亭玉立的,瞬间挡住了他全部的视野,特别是从下面往上望去,都快看不到她傲娇的小脸了……这才是遮目亭啊,大孤山半山腰那是个假亭子,哪有这座亭子大不对,遮目。 某怨种大师兄放下筷子,站起身,第一句话就是:“咸粽子,还是甜粽子?” 谢令姜偏过头没看他,眼睛盯着河道上正在争竞的龙舟,撇嘴: “我有的是粽子吃哼,只是来替甄姨带个话……” 顿了顿,余光发现某人已经二话不说埋头剥粽子,她马上道:“咸粽,蘸白糖。” 可说完话,这位谢氏贵女又立马后悔了,小脸上闪过些恼色。 似是恨铁不成钢。 欧阳戎正低头并没瞧见这些,他闻言后手一抖。 这是入了什么邪教?蘸了糖那到底是算咸粽还是算甜粽? 欧阳戎默默吐槽,把粽子递给谢令姜,转头唤一旁的伙计去取点白糖。 待身旁伙计走后,只剩下欧阳戎与谢令姜二人,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上回争吵后,已好多天没见。 谢令姜今日的男装打扮挺亮眼,一身白衣像个如玉公子,但却系了一条朱红撒花缎面腰带,很显腰细,露出的内衬衣领与里衣袖口也是朱红的。 一抹朱色点缀一袭白衣,小师妹是懂搭配的。 欧阳戎收回眼睛,先开口:“婶娘让师妹带什么话?” 谢令姜手里筷子不自觉的轻戳碗里白生生的小咸粽: “你叔母喊你过去挑婢女。” “挑婢女?” 她点头解释: “一大早甄姨就拉我逛街,说五月五热闹,西市口马行有不少贩卖奴隶的外来胡商,你七品官身,房内一个婢女都没有,说不过去,她要给你挑个贴身婢女。 “到地方后发现选择太多了,眼花缭乱,有高丽姬、新罗婢、菩萨蛮、东瀛奴,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女……只是不知道你喜欢哪样的,我正好也不愿逛了,甄姨便托我来带话,让你忙完后过去亲自挑。”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令姜面色如常,低头小口咬了下粽子尖,咸咸的,忽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这类把人律比畜产的事,可是师兄有没有想过,与其将她们继续留在黑心胡商们那里,最后被恶主买走晚景凄凉,何不去把她们赎来,对她们好些,尽些微薄之力,甚至若有机会,可将她们送回家。” 欧阳戎沉默。 过了会儿,伙计取回白糖,欧阳戎顺手递给谢令姜,欲语,这时,台下小跑上来一位矮个青年,十分自来熟的凑近: “咦,令姜姐,你也来看龙舟吃粽子啊!” 说完,王操之立马转头,注视欧阳戎,惊异道:“这位是……县令大人?!久仰!久仰!” 矮个青年一副久仰大名、恨见晚了的扼腕神情。 欧阳戎扬眉,瞧了下正微微皱眉的小师妹,正色拱手:“请问阁下贵姓……” “我是操之啊,免贵姓王,就是那个老掉牙的琅琊王氏,和令姜姐家是世交。” 欧阳戎恍然大悟:“原来是操之兄,失敬失敬。” “是小弟久仰县令大名,一直未能求见,早听闻龙城县令爱民如子,浩然正气,今日一见果不如然!甚至比小弟想象中的还要英姿勃发!” “哪里哪里,英姿就行了,勃发算不上……操之兄才是人如其名,人中龙凤。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操之吃咸粽还是甜粽?要不要白糖?” “必须甜粽!什么,白糖?正经人谁吃粽子蘸糖啊?你蘸吗?” “不蘸,你呢?” “我不蘸。” “蘸糖是一种虚无的甜,是没有灵魂的。”某人叹息。 “……”谢令姜。 你们……谢令姜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这自来熟的俩活宝,她都还没来得及介绍,二人就对上眼神了,还直接把她开除了粽籍……恩,你们是糖不蘸一点,你们是脑子都蘸一点。 “咸粽蘸糖吃那还叫……”王操之兴致勃勃,还想再说,可下一秒机敏的求生欲让他飞瞥到旁边面无表情的谢家姐姐手里端着的糖碗,他一脸正色对欧阳戎道: “县令大人,我觉得咸粽蘸糖也未尝不是一种聪慧的选择!” 欧阳戎笑着点头,谢令姜忍不住道:“王操之,你不是忙着炒粮吗,还有时间过端午?” 王操之挠挠头: “咳,小弟只是跟着那些大粮商们屁股后面卖,哪有胆子炒啊,谢姐姐太高看我了哈哈哈。” 他心下有些后悔,上次初见时直接告诉她,他来龙城卖粮之事了,没想到这位谢家姐姐性子这么正经,当时听完就冷下脸来…… 这位清凉斋少掌柜余光瞥向欧阳戎,后者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生气,甚至看起来还显得有点呆笨,在人畜无害的剥着粽叶。 这个欧阳良翰瞧着和外面传闻一样,是个正人君子书呆子,也是,不然这位谢氏贵女也不会与一个外姓寒门男子关系这么近,肯定是性格对上了,这么看,原来做个书呆子也挺好的……王操之心里失笑摇头。 他面上叹息: “县令……欸算了不这么见外,咱们都与令姜姐熟,就容小弟斗胆喊一声良翰兄。” “行,都行。”欧阳笑着点头。 可身后不远的燕六郎听到王操之言语,却眉头一皱……没大没小,一个倒买倒卖的奸商竟敢和明府称兄道弟?胆够肥。 王操之笑容更盛: “良翰兄,小弟听说龙城遭受水患,百姓缺粮水生火热,特意运了些粮食过来,想进些微博之力。 “想必良翰兄前些日子撤掉限价令,应当也是心忧缺粮,吸引更多粮商来龙城,可眼下这粮价谁能想…… “欸,没想到竟被那帮同行黑心前辈们抬的这么高,小弟想帮忙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良翰兄,要不这样,这几日,小弟去联合几家同样看不下去的有良心粮商,一起去城南摆个粥棚施粥,良翰兄到时候开业过去剪个彩,你看如何?” 年轻县令脸色似有些怅然,看了王操之一会儿,眼神感动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只是用力拍了拍这位有良心有担当的青年粮商肩膀,像是一切都不在言中。 “欸,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欧阳戎重复。 王操之笑容灿烂,摆摆手,“就先不打扰了,还有朋友在下面,令姜姐,改日聚。” 谢令姜全程都没怎么点头或说话,她与欧阳戎一起,目送矮个青年背影离开。 二人之间安静了会儿。 “你这世弟倒挺可爱。”他夸赞。 “我都懒得理。”她轻咬下唇。 欧阳戎看了一眼天色,想了想,还是转头说:“要不师妹去和他说下,让他快点离开龙城。” 谢令姜脸色露出些歉意,“抱歉,我只压得住谢氏的商号们不来,王氏这边……” 欧阳戎摇头打断:“不是,是让他赶紧跑。” “……” 某位谢氏贵女怔住,转头,盯着欧阳戎看了一会儿。 某刻,那喜欢没事轻咬着的唇,唇角蓦然勾翘。 “不去。” 她笑道,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为何,不是世交吗?” “和他不熟。” “那和谁熟……”随口的某人顿住话,改问:“现在不生师兄气了?” “还生一点。” “那今日事了,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某位正义女侠,去时伤心,走时开心的地方。” “女侠……指我?”谢令姜鼻子皱了皱,“不行,我是文武双全的幕僚,才不是只会动手的女侠。” “那……女师爷?” “挨~”她下巴一扬,清脆应声。 欧阳戎笑了下,想起些刚刚耽误的事,又道: “那师爷先帮我打发下婶娘,和她说我忙完再过去。” “好。”谢令姜点头。 欧阳戎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声嘀咕:“到时候去选个便宜些的婢女。” 话语刚落,欧阳戎像是触电,浑身一颤,耳畔隐隐听到了一口古钟的颤鸣! “这……” 他立马状若无事的坐回原位,可低埋的脸上满是惊诧。 因为脑海功德塔里,那一口亘古寂静的福报钟在震颤! 一份崭新的福报。 小扑街的上架感言! 好兄弟们,你们喂养的《君子》凌晨要上架啦~ 呜呜呜,这就和洞房花烛夜一样,凌晨会玉体横陈的娇滴滴躺在婚床上,等待兄弟们的第一次宠幸。 所以。 兄弟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咱们第一次的量(指首订)很少吧…… 咳咳,刚刚那个抢键盘打字的日本写手被踢走了。 说回来。 兄弟们,按道理上架感言得卖惨啊、字里行间暗示成绩不好会切啊、回顾心路历程卖情怀啊。 但今天,咱们不干这事。 首先,是确实没啥好惨的,我不过是四舍五入快三十了还没女朋友而已,无所谓,我不会出手。 其次,成绩方面。 上本剑娘的最后感言里小戎说过,一个写故事的人不能怀有,为“施舍”读者而写书的念头,不然总是会因为鸡皮栓毛的理由,像怨妇似的认为是读者对不起他,任性妄为。 作者是为自己写书的,要对自己负责。 所以开这本书前,小戎便设想好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圆满结局,现在每天码字的目标,就是把剧情朝着那个大结局推进。 预计消耗一年的时间,或许会多一点,但一定要朝着结局推去。 这就是小戎眼里最重要的目标。 因为有目标有规划,才会有盼头,而不是写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天天水水水。这也是剑娘最大的痛。 我觉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这本书才算是写的有成长,有进步,即使中途被千夫所指,但写完这本后,我可以很自豪的和别人说,我写了一本有头有尾或许被无数人骂但完完整整的作品。 一想到这个,小戎就傻笑出声。 真踏马爽! 所以,我踏马要写到结局,你们谁也别拦我!(拿刀架自己脖子威胁) 最后,心路历程和情怀什么的,不回顾了,咱们向前看。 只是,这一路跟来的好兄弟们,小戎最最愧疚的就是你们了……呜呜呜呜,这个狗作者太可恶了。 …… 最后的最后,说下上架首订加更的事。 个人预计君子应该能有3000均订(幻觉)…… 每多出五百均订加一更,若是万一的万一,能有个7000均订,小戎直接女装发彩蛋章!这个得订高点,因为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呜呜呜。 至于万订……应该不可能,当个梦。 对了,还有月票,二月份每多出500月票加更一章!另外盟主打赏也加更! 可能大伙觉得加更要求苛刻,小戎太抠门,但这不是小戎懒,是码字手速实在太慢。 因为我对待自己敲下文字很认真,哪怕写的是一团垃圾,它也是我用心血浇灌的垃圾,我踏马喜欢死它了! 所以关于加更,我怕说到做不到,不如一开始整难点,正要达到了,就愿赌服输,痛并快乐。 凌晨十二点会上架第一个vip章节,可能系统会迟钝十分钟左右,好兄弟们别急! 二月一号,也就是明天,一天之内会日万,保底三章!码更多就发更多!但更新可能没法一次性发出来,会分开时段发,但当天一定有! 最后想说。 感谢你为《君子》投出的每一张票,感谢你为《君子》发布的每一条书评!感谢你为《君子》花费的每一笔打赏, 不管上架后你会不会首订,会不会一直跟在《君子》身边,会不会永远喜爱。 我由衷的感谢你为这本书花费的每一秒时间! 《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四十六、无聊,要看血流成河(第一更,求首订!!!) “王少掌柜,瞧着,你是认识那位欧阳县令?” 老交际花王操之回到粮商们所属的观赛台,李掌柜捻了捻山羊胡,好奇问出了台上一众粮商的心声。 “嗯哼。” 王操之不置可否,只是轻抬下巴道: “有一位相熟的谢家姐姐恰好也在龙城,她父亲是天下文坛有名的醇儒,桃李满天下,欧阳良翰就是其父的弟子……算认识吧,刚刚约了下饭。”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是闲聊,可是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瞧见,却是面面相觑。 有个小粮商感叹道:“不愧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在江南道到处都能牵到线,同样是做生意,可王少掌柜……唉,真令在下艳羡。” 矮个青年谦虚摆手。 可他越谦虚,抚须的李掌柜越是倒吸气,寻思了一下,不禁小声问: “所以这次龙城县的粮价放宽,该不会背后也有少掌柜的操作吧,难怪能提前这么快带粮到龙城,原来是庄家啊。” 众人惊讶望去,连背景雄厚的马掌柜都微微侧目。 王操之只是淡淡一笑,摆摆手,继续吃甜粽子,不去解释。 他虽是旁系子弟在族内不太受重视,但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经营着一家大商号,把各方人脉经营的稳稳当当,朋友交的多多的,靠的就是这种“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话术。 看台上的粮商们纷纷敬酒攀谈。 马掌柜也放下念珠,微笑敬了一杯酒,不过他又继续关注下主观赛台那边,转头疑问: “王少掌柜,这欧阳县令和那位谢家贵女是什么关系啊,怎么瞧着二人挺亲密的,该不会有男女之情吧,不然一个谢氏女郎好端端的跑这个穷地方来干嘛?” “怎么可能。” 这回王操之不淡定了,立马回话,似是听到了很滑稽的事情,失笑说: “我这位谢家姐姐是个读书种子,在我们王谢两家都很出名,她很早跟着其父在书院读书,与师兄弟关系近些也挺正常,怎么可能会嫁外姓之人,这可是陈郡谢氏的嫡房女,说句可能冒昧的话,就算是马掌柜你身后那家的嫡系公子去求婚都娶不到。” 马掌柜也不恼,还点点头,“也是,连当今圣上都拿你们这几个禁婚家没办法。” 众人不再疑虑,又畅聊起了卖粮赚钱之事,其它事情或许会有争端,但是在赚钱这件事上,他们空前的团结。 王操之起身举杯,朝众人示意: “来,敬诸位一杯!粮价已经停在二十钱一斗的价位很久了,你们看,外面这些人不还过的好好的,看来大家都挺富,过完这个端午,明日粮价必须统一涨!” 矮个青年手指着那些有钱包下观赛台的富户们。 身材魁梧的马掌柜抚掌大笑,豪气万千:“哈哈哈,说得好,涨!涨他娘的!正好今早又有两万石运到,这龙城县的粮价咱们说了算!” “咦,快看!”正说着,马掌柜突然眼前一亮,抓着晃荡液体的酒杯跑到栏杆边,把酒杯用力丢进河里,他手指着前方的赛龙舟大声道: “老子赌的龙舟赢了,哈哈哈哈好兆头!” 王操之、李掌柜等也是立马起身,微笑鼓掌祝贺。 此刻,蝴蝶溪畔,伴随着上午首个龙舟赛冠军船只的诞生,锣鼓喧天之中,今日的气氛来到了高潮! 蝴蝶溪沿岸无数目光汇聚到主观赛台上。 获胜龙舟的划手、舵手、鼓手和锣手们赤裸着胳膊走上台,由龙城县令亲自表扬贺礼。 只不过高台四面欢天喜地的喧嚣中,迎接获胜龙舟队的欧阳县令刚起身时,似是稍微有些恍惚走神,不过周围的刁县丞、燕六郎、和从甄氏那里返回的谢令姜等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待脸色激动的舵手们来到身前,欧阳戎略微异常的脸色恢复回来。 “辛苦了,诸位壮士。” 他笑容阳光的挨个给一行人挂花环彩牌,转过身来,面朝台下。 台下的龙城百姓、参赛龙舟、和乡绅富商们安静了一点,等待惯例之中的县令发言。 不远处的长街,忽有一匹快骑的身影出现,狂奔而来。 起初只有一些外围百姓发现,不过待到全场的焦点——欧阳戎县令默默停止了发言,侧头看向那道快骑的方向,场上大多数人也注意到了异常。 熙熙壤壤的人群让开一条路来,这道快骑奔入,马匹上骑士的嘶哑呼喊声响彻全场: “江州急报,江州急报,龙城县令接报!” 场上顿时议论声起,不过随着刁县丞一声洪亮“肃静”又静默下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皱眉对视,另一处观赛台上,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好奇张望。 众人只见,这疲倦快骑在渡口的主观赛台前勒马,驿吏翻身下马,跌了一跤,拖着腿拐上台递信。 台上那位年轻县令眉头微聚,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随从官吏们,然后走上前去,与喘气驿吏验证了下身份,这才接过那一张加急公文,并在众目睽睽下打开,垂目默读。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位欧阳县令的平静脸庞上,他没立马说话,场上的气氛不由的紧张起来。 众人知道,一般这种数百里加急的公文,都是偏向负面的严重之事,需要快速通知地方,否则一些简单公事可以慢慢传递。 而上次传来类似公文,还是济民仓的贪腐案。 想到这里,人群里不少人生起一些不好的预感,担忧又是哪里发生了天灾人祸,抑或是兵荒马乱? 一些本地的乡绅地主们也担忧起来,地方上一些政策的变动,最受容易影响的便是他们。 另一边的王操之等外来粮商们倒是没这些忧虑,江州那边的公文对他们这些有流动性的商人们一般影响不大,肯定限制不了他们人身自由的,于是大多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商机。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高台上,长身独立默读公文的年轻县令忽而轻松一笑,抬首,朝全场笑着摇摇头,又对身后紧张的官吏下属们摆摆手安抚。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和大伙没什么关系。”他语气轻松。“大伙继续过端午,接着奏乐接着舞。” 压在龙城不少人心头的石头陡然放下些,寂静的人群恢复了热闹,王操之等外来商人们反而还有点儿失望,毕竟没乐子看了……无聊,想看血流成河。 “不过本官与同僚们又得忙了,欸,好不容易端午放个假都还来一封公文加班……” 年轻县令低头把信纸按原封折起收好,似想起什么,抬头随口问: “对了正好大伙都在,台下有没有在本县有大额囤粮的朋友?麻烦都来县衙喝杯茶报备下,放宽心,不是啥大事,就是监察使沈大人怀疑被贪污的济民仓粮食还停在江州地界,于是请示朝廷后下令,江州各县所以大额存粮即日起不准私自离开江州,须得地方官府们查明来路清白后,持通行文书,方可运走……” 语落,全场声浪只是略微小了点,便又恢复如常,确实小事,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在意,甚至都没听懂,各自散去。 某处观赛台上,本准备去团建下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一众粮商齐齐愣住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接连发出了数声“啊”字。 直到某位年轻县令眸光巡视一圈后“恰好”独独停在他们这处台上,视野中年轻县令似是笑露白齿、笑容十分真诚,王操之等人顿时打了个冷颤。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六、无聊,要看血流成河。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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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满脸好奇,虚心请教大堂上王操之等人: “诸位朋友,你们看个赛龙舟怎么带这么多粮食过来?该不会…包粽子丢江里吧……屈原加上鱼也吃不下这么多啊。” “……”大堂一众粮商。 察觉周围友商们目光全望了过来,王操之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硬着头皮说: “草民们是来卖…卖粮。” 欧阳戎点点头,大声:“听到没有?卖粮!都是来龙城卖粮的,做买卖有什么不能大声说的。” 他朝一脸不服的燕捕快苦口婆心劝道: “人家都是过来做正规买卖的能有什么错?说不定咱们今日吃的咸粽里的米,都是操之兄他们运来的,他们只是想运粮过来给大伙吃饱,你说这能有错? “况且,大周律哪条规定不准商人四处买卖的?只要交依法交税就行。 “对了。” 欧阳戎又问:“你们在东市卖粮,交税了吗?” “交了,交了,绝对一点不漏!”王操之、马掌柜等人立马异口同声。 为良民良商的清白操碎心的年轻县令满意颔首,拍桌定论道: “行了,没事就退堂吧,都是来做合法生意的良民良商,可不能凭空被污清白,咱们龙城县买卖自由,吏治清明,决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可不能随便抄人家产。” 欧阳戎摇头叹气: “燕捕快,回去后好好反思反思,你这动不动抄家的脾气得改改!天天想着掀桌子怎么行,咱们是县衙,不是匪窝,是为百姓良商们服务的。” 在大堂后方沉默端坐的柳子文和另外十二家乡绅财主们听到后面这些句话,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下。 燕六郎低头诺诺:“知道了,明府。” 欧阳戎转过头,切换回和蔼可亲父母官模式,朝大堂内的良商贤绅们温声道: “退堂了,诸位都可以回去了,粮食随便卖,没问题,只要在本县境内的合法买卖,都受县衙保护,若是有监市的城管小吏为难或敲诈你们,可立马过来与本官说,本官给你们做主,定不饶这些小鬼!” 大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或明或暗悄悄打量年轻县令的脸色,没有一人敢走。 后堂,某位小师妹两手背身后背 靠房门上偷听大堂里白脸红脸的戏码,她正纤手捂嘴,轻抖肩膀偷乐。 只是佳人并不知道,她本就颈细肩瘦两臂纤,细枝挂硕果,这一笑,果快掉。 幸好某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正在爱民如子,没有看到,否则,估计他准备兑换新福报的功德都得跌没咯。 前方大堂又安静了一会儿。 终于,柳子文率先起身,告辞一声离开,其它十二家龙城乡绅才屁股离开凳子,相续朝上方的欧阳戎恭敬行礼告辞。 看这些乡绅们的脸色似是都松了一口气,估计是来县衙之前,都以为要脱层皮才出去,可结果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县令竟然没乘机颠倒黑白、封扣粮食,反而让各家的粮食接着卖…… 不少乡绅对欧阳戎印象大为改观。 柳子文第一个走出衙门,进入马车前,他转头只对上前迎接、一脸好奇的柳子安说了一句话: “不用看了,里面都是羊。” 鹿鸣街上,缓缓驶离的马车里,柳氏少家主脸色有些阴沉。 眼前这个“粮价局”,不是那个欧阳良翰给他们设的,这次欧阳良翰吃的应该是外面诱拐进来的肥羊,而且吃相还很温文尔雅。 这个局,柳家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仔细一想,却又损失了不少。 因为布局龙城县多年的柳子文,头一次尝到一种局势隐隐不受他掌控的滋味。 就好比龙城县是一张桌子,柳家独自盘踞牌桌、坐庄多年,这张桌子他抖条腿就能摇,想怎么摇怎么摇,可忽然对面的空座位走来一个笑容很欠扁的年轻书生,不经同意就坐下来了,还伸出一只手,把桌子按稳了,不准随便抖腿。 静等一口剑已十二年的柳子文,不喜欢这种滋味。 …… “额,先说好,咱们县衙可是不管午饭的,本官都得回家吃。” 空旷了一半的县衙公堂上,欧阳戎朝下方默立不敢动弹的十八家粮商们无奈道: “诸位为何还不走啊?回去继续卖粮啊。” 众粮商面面相觑,无人动弹,老实的绵羊一样。 “哦,那就是还有话说对吧?” 欧阳戎立马热情走下台,摊开右手掌: “行,远来是客,请坐请坐。” 王操之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一众粮商在年轻县令的推让下,相续落座,年轻县令也十分亲民,不坐高堂,坐在一众粮商对面的椅子上,面朝他们微笑。 或许是打量半天、觉得年轻县令确实很和蔼可亲,这回是李掌柜尝试开口: “县令大人……咱们除了在龙城县卖粮,能不能把粮运到其它地方去卖啊?” 前一秒还令人如沐春风的欧阳戎忽然脸色一肃: “换个地方卖粮?怎么,是我们龙城百姓不够热情,还是我们龙城县衙不够公道?” “不是不是。”李掌柜哭笑不得,赶紧摆手解释:“贵县百姓们都很热情,贵官府也十分公道,” 欧阳戎惆怅点头:“哦,那就是我这个龙城县令怠慢了各位,要不本官现场磕几个吧……” “这更不是,更不是,”山羊胡老粮商更急了,屁股不敢沾凳子,哭丧脸说:“老夫好久好久没见到像县令大人这样正直和蔼的父母官了。” “那好端端的为何要把粮食运走啊,首先说明下,绝对不是不让你们运哈,主要是想知道下原因,以便本官改善一下今后的工作。” 欧阳戎叹息,李掌柜等人脸色犹豫。 后堂的门扉后,好不容易憋住笑的谢令姜又“扑哧”一声,脑袋埋胸。 自进入书院读书后,她其实已经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过了……主要是师兄心眼太坏了。 谢令姜现在才知道,原来男子不正经起来还挺有趣的……唔,简而言之,师兄不正经起来,比正经还正经。 只是这一次,谢令姜的笑声没来得及用手捂住,一点银铃笑声隐约传到了前面的大堂,把佳人吓的颈脖忙缩。 大堂里,正襟危坐的年轻县令嘴角抽了下。下次不让小师妹在后面了。 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疑惑转头。 “咳,没事,养了条小猫,估计是饿了……大伙有事快说,等会儿吃饭去了,等的猫都饿了。” 欧阳戎一本正经点点头。 “……”众人。 “……”谢令姜。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七、爱民如子欧阳县令。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七、爱民如子欧阳县令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四十八、好姐夫!(三更,跪求首订、票票!) 小猫叫可不是像笑声的。 你这什么猫啊?墓里的? 县衙大堂。 众人无语。 欧阳戎面色期待,等他们回话。 脾气蛮横的马掌柜率先忍不住了,插嘴道: “县令大人,咱们这些粮其实也是借来的,之前是看龙城县百姓们苦,缺粮,咱们才厚着脸皮借过来卖,眼下得还回去,不能全堆在龙城啊。” 王操之点点头:“对的,对的,说不定其它县的受灾百姓们也正需要呢,还是运一些出去为好,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的。” 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粮,那还运这么多粮过来干嘛?不就是利欲熏心,贪图龙城的高粮价吗,粮多人少后,粮价还不降反涨……后堂内旁听的谢令姜袖子纤手握拳,不过旋即又松开。 哼,现在被师兄锁上狗门,囤这么多粮终于知道害怕了? 大堂内,李掌柜等粮商纷纷附和。 本以为会被继续为难,可哪曾想洗耳恭听的欧阳戎立马点头拍板,他拍了下木椅扶手,正色感慨: “难为诸君有这份体恤百姓的心,本官只能管到一县一地,而诸君从商可以有机会造福各地百姓,真是辛苦诸君了,既然你们心中有如此大义,本官岂能拖你们后腿,码头的粮可以运走!本官全力协助你们!” 如此爽快态度,直接把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给整不会了,甚至听完欧阳戎的话后,一群走南闯北的老狐狸都有点脸红。 王操之试探道:“那咱们……现在就运走?可仓库外的那些衙役们……” 欧阳戎和蔼摆手,转头吩咐道:“六郎,去把人撤了。” 燕捕快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梗着脖子红着脸:“明府,不能全撤啊!” 年轻县令皱眉,声色震厉: “叫你撤就撤,哪来这么多废话?本官心里有底,这在座的诸君哪个不是忠君爱国,绝不是那种盗济民仓粮食的硕鼠!” 燕六郎抓着年轻县令的袍角死谏,声泪俱下: “明府,三思啊!这是监察使沈大人的命令,若是咱们一个也不查,就全部放走,您怎么给沈大人交代,沈大人可是出得名的铁面无私,说不定直接把明府革职……” “革就革,我阳某不怕!” “明府!” “你松手!” “不松!” “我叫你松手!” “明府三思啊,怎么也得查一遍再放啊!” “你!” 欧阳戎扼腕叹息,燕六郎紧抱他小腿不放。 主仆二人一番极限拉扯,直接让一众粮商们看的是一愣一愣的。 脸皮厚的王操之都忍不住嘀咕:“要不……做个样子检查下,反正咱们的粮真是清白的。” 可哪想到,这声小嘀咕像是往水中投石,波澜遍及全场。 欧阳戎与燕六郎顿时停止拉扯,回头看着他,其它粮商们也面带不满的瞧过来。 “……”王操之。 操,我就随口说说,你们别看我呀! 燕六郎试探开口:“明府,要不就像这位仁兄说的,查一家放一家吧,咱们至少做个样子。” 欧阳戎犹豫了下,恨恨叹气:“那你就睁大你眼睛看着,是不是冤枉了好人,看本官说的对不对。” 燕六郎忙不迭点头,随后,蓝衣捕快又与脸色愠怒不耐的年轻县令商量了会儿,最后,后者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一个内外兼顾的方案。 期间,在一旁等候的十八家粮商们大眼瞪小眼,这事态的流畅发展,似是隐约有些不对劲,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几人不由眼神惊疑起来。 可还没等几人多想,那位爱民如子的年轻县令转过头来,脸色有些歉意道: “检察使大人既然要咱们地方官府查,本官也得给他一点交代。 “诸君看要不这样 ,你们先继续在龙城卖粮,燕捕快会带人加班加点审核诸君囤粮,检清粮食年份与来路,你们放心,只要是清白粮食,绝不拦着你们运走,本官亲自给你们发通关牒,衙门也给你们组织人手船只,礼送出境!” 马掌柜急问,“大人,那多久能审查完囤粮,拖的太久万一陈化卖不上……”见欧阳戎转头看来,他又赶紧狂点头解释:“主要还心忧其它县的百姓受苦,咱们总不能送陈粮给他们吃吧。” “原来如此。”年轻县令脸色似懂非懂点头,他抱赧一笑: “其实本官也是第一次做地方官,不太懂这些,具体事务你们和燕捕头交接,他会好好配合你们,勿忧,本官一直盯着,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 燕六郎冷脸面朝众人,一副公事公办语气: “诸位商量下怎么查,是码头仓库统一查完后,一齐发证放行,还是按顺序来,一家一家的查,一家一家的发通关牒,早查完的早走人。” 十八位粮商齐齐一愣,堂内气氛陷入短暂的寂静。 在对面板脸的捕快与微笑的县令目视下。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眼神开始逐渐复杂起来。 这个一齐炒粮、哄抬米价的粮商小圈子内,开始有不少道眼神乱瞄起来。 有个胖乎乎的小粮商讪笑问:“敢问捕爷,码头仓库统一排查完,要多久啊。” 燕六郎随口道:“这可说不准,半个月总要的吧,慢的话一个月,主要还是你们粮堆的太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贪粮,哼,若不是明府替担保,我还以为你们是专门来为难咱们弟兄们呢。” “……” 听见至少要半个月时间,不少粮商坐立不安,脸色隐隐焦急,这光是仓管费防湿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啊。 而且谁知道这半个月粮价会不会掉,龙城县可不光只有他们这十八家外来粮商,前段时间粮价疯涨,龙城的乡绅地主们也都是跟风囤了大批粮的。 之前粮价高涨对大家都有好处,都默契维价,可眼下大门被堵死,大伙信心不足,供需关系还严重不平衡,谁知道半个月内会不会有乡绅读者忍不住率先降价,到那时可就是恐慌抛售了…… “磨磨唧唧的,快点选,明府还要去吃饭呢,小爷下午就立马开查,不耽搁,可别来明府这个告刁状,说弟兄们官欺民。赶紧选,哪种查法。” 王操之不禁问:“燕捕头,若是第二种查法,挨家挨户来,那……一家得要查多久?” “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六天……这肯定是看囤粮多少啊,囤得多查得慢,囤得少差得快,他娘的,这还用问?” 燕捕头仿佛是自感智商受到严重侮辱,手掌猛抓刀柄,众人往后缩了缩,看样子若不是有敬爱可亲的县令在旁边,暴躁捕快估计都直接抽刀杀贼了。 胖乎乎的小粮商小心翼翼建议:“那要不还是先让粮少的查吧,查得快……” “就选第二种!一家一家的查。” 马掌柜陡然伸手把胖粮商推开,他脸上横肉一抖,朝对面欧阳戎二人道: “我家先来!” 众人先是怔了下,然后立马炸锅,有粮商急眼: “马掌柜,就属你家粮最多,至少得查个半旬,挤这么前干嘛?” 与年轻县令说话时压着嗓子好声好气的马掌柜头猛一回,直勾勾瞪视怨言之人,抓着念珠的肥手指着身后: “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众小粮商们顿时静默,比杂技团的猴子还要老实。 “哼。”马掌柜冷哼回头,又换回一副细柔嗓子,只不过这张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县令大人,我们金陵薛家早就久仰县令正人君子之名,改日大人若有机会来金陵,一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另外马某在道上还是有点薄面,若需要……” “不就是薄面吗,老夫也有。” 正准备啊嘴的王操之旁边,李掌柜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吹胡子瞪眼睛道,小粮商们怕马掌柜,但他可不怕,背景不怂他多少。 “还是让老夫家先来吧。县令大人,我们家那位长史大人素仰你的清名,经常念叨‘良翰真君子’,早就想书信交友了,这场君子之交老夫牵定了,回洪州后,就替长史大人带信。” 欧阳戎放下茶杯,脸色露些惊奇:“没想到这些大人们百忙之中,竟还能惦记小官?小官真是受宠若惊。” “是县令大人谦虚了。” “县令大人勿要妄自菲薄。” “还是让我先来吧。” “让我先来!姓李的往后稍稍。” “你才往后稍稍……” 尔后,马掌柜与李掌柜你争我赶,围着欧阳戎砸来一阵马屁恭维。 一群背景没那么大的小粮商们被二人丢在屁股后面插不进话,皆愤愤不平,却也敢怒不敢言。 有不少小粮商忽发觉一处异常,忍不住侧目去瞧王操之,从马掌柜与李掌柜争锋相对时起,这位王少掌柜就沉默了下来。 小粮商们脸色略奇,按道理说,这位王少掌柜出身琅琊王氏,眼下甩背景是不虚马、李二位的,而且还与欧阳县令有熟人交情,可现在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呢? 就在马掌柜、李掌柜把矮个青年早抛之脑后围着欧阳戎争首家,其它粮商们也纷纷疑惑之时。 王操之突然大吼一声: “姐夫!” 这位王少掌柜往前一扑,两手抓住欧阳戎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两眼汪汪,深情凝视: “让我先来吧!好姐夫!” “噗……”年轻县令一口老茶喷出老远。 “!!!”后堂某小师妹。 “???”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们。 大小粮商们目瞪口呆,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姐夫? 王少掌柜,你刚刚上午在观赛台可不是这么喊的,和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麻了。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八、好姐夫!。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八、好姐夫!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 这一声嘹亮的“好姐夫”,差点让县衙大堂里某些人两眼一黑,直接送走。 连欧阳戎也差点破功。 不过场上最羞恼的应该是躲在后堂的某位谢氏贵女。 至于王操之本人,他是老脸丝毫不红,甚至被欧阳戎吐了一脸茶雾,默默抬手擦把脸,眼神依然深情,且姐夫两字喊出来后,后面是越喊越顺口。 本来这场官慈民孝的大堂戏,欧阳戎也给谢令姜安排了“戏份”的,这是之前便答应过的,要带她一起玩。 所以这场大堂戏到后面,某位女师爷会走出来喊几声振聋发聩的台词,甚至若有需要,嫉恶如仇人设的她还能一脸深恶痛绝的痛斥一下大师兄是包庇奸商的狗官……然后又是一顿拉扯。 只是眼下,这一声意料之外的“姐夫”,直接让后堂某个脸烫的女子尴尬的不敢露头了。 王操之不要脸,但她脸皮薄,要脸呢。 想想就很怪,嫉恶如仇的女师爷竟然和包庇奸商的狗官私下有一腿,人前她是一脸圣光的痛斥,人后是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简直不敢想…… 反正这一声“姐夫”稍微打乱些计划,不过欧阳戎与燕六郎随机应变,很快唱完了大堂戏,大致商量好查粮的方案,把这群脸色有喜有忧的大小粮商请了出去。 目送燕六郎把众人带出门,年轻县令低头拍了拍袖子,轻笑一声,转身走去后堂,推开门,瞧见小师妹的身影侧坐在后宅漏斗式天井下的栏杆上,扬手轻洒鱼饲喂鱼。 谢令姜看起来面色如常。 欧阳戎走近。 “你这世弟难怪喜欢吃甜粽,小嘴抹了蜜一样。” “那我呢?” “看着咸,其实甜,刀子嘴豆腐心。” 谢令姜嘴角弯了弯,又藏起,“师兄看着不像是吃咸粽的。” 欧阳戎笑了笑,切换话题。 “怎么说,要不要换换顺序,让你这位世弟先来?” “因为喊你姐夫?”谢令姜头不回的问。 “不是。”欧阳戎摇摇头,“因为换不换,结果都一样。” 谢令姜目不斜视,咬唇说:“把他放最后面。” “行。” 她又洒一把鱼饲,不动声色道:“他胡喊的,你别太当真。” “哦。” 或是因为大师兄应答的太快太爽快,小师妹一时语塞,天井旁气氛一时冷场。 欧阳戎似是没察觉有啥不妥,转身摆摆手: “回去吃饭了。”动作干净利落,出门前还不忘提醒下:“你这鱼喂的,别投太多把水弄污了。” “……”谢令姜。 后堂天井旁,只剩一人,她转头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微楞。 过了一会儿,女子举起鱼饲盒,似是想全洒进师兄的鱼塘,空中停住动作,放下鱼饲盒,板着小脸离开。 她有的是饭吃。 才不蹭他。 …… 查粮的顺序出来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囤粮同时查,不过前者分到的人手多些,王操之与其它粮商们还在后面排队。 其实眼下龙城的粮价还是很高,端午当天江州传来的禁运公文,只让市场上的粮价应声掉下一点。 十八钱一斗。 依旧属于暴利。 很明显,外来粮商们还在尽力撑着大盘,不少乡绅地主们也在静观其变。 龙城县内,这些手里有囤粮的商贾们心态各异,有人在争取跑路时间,有人在期待粮价一直稳定。 所以马掌柜并不是很着急立马离开龙城,囤粮也不急着全运出去。 商贾的精明令他想先拿到允许运粮的通关牒,先把一部分粮食先运出龙城,控制仓位,若是不久后发生崩盘,那就第一个运粮跑路,至少在一众粮商里面损失最小。 如若粮价一直很稳,能继续割韭菜,那就视 情况再把粮运回来嘛,反正水运便利,只要不大门锁死就行,马掌柜的仓位能与他的道德准线一样灵活。 至于马掌柜之前在年轻县令面前的恭维话语和许诺的背后家族人情,其实都是些场面话,等离开龙城就抛掷脑后,做不做数,看情况吧,也很灵活。 其实马掌柜作为权贵的白手套,话语权并没那么大,这个时代,商贾的地位并不高,必须依附权贵,扯虎皮做大旗。 今日下午,马掌柜又得到一个好消息。 燕六郎带着手下们已查完了他在码头的第一座贮粮仓,约莫一千石粮食。 马掌柜从县衙得知,他可以提前取得通关牒,先运走查完的这部分清白粮食。 马掌柜一张国字脸笑开了花,在一众粮商同僚面无表情的目视下,他从微笑的欧阳县令手里接过两艘漕船的通关牒。 又一番客套许诺,年轻县令不仅把马掌柜礼送出门,还派来县丞陪他一起去彭郎渡,帮忙组织本地的脚夫与船夫,让他的粮食能尽快运上船,今夜就可驶离! 这位欧阳县令果然说到做到,丝毫没从中作梗,只要清查完粮食,从龙城县衙到彭郎渡的手续都是一路畅通无阻。 马掌柜颇为满意,对这位年轻县令生出一些好感,不过又转念一想,他粮食本来就是清白的,不过是朝廷咋咋呼呼而已,这县令这么服务也是应该的,顿时便心安理得不少…… 夕阳下的彭郎渡。 马掌柜笼着袖子站在台阶上,笑望着一袋袋粮食被赤膊脚夫扛运上船。 龙城因为灾情导致的低廉劳动力,让他比较满意,又能省一笔。 虽然目前只清点完一千石粮食,对于马掌柜仍留在码头贮粮仓里的总储粮而言不算多少,但是也满满当当载满了两艘中型漕船。 瞥见不少粮商同僚在附近默默旁观,马掌柜微笑走去,朝王操之等人打了个招呼,后者们笑容勉强,甚至都不应声。 一众粮商们交谈了几句,只是眼下这个曾一起团结卖粮的小圈子,已经没有之前的熟络默契,很快便冷场。 马掌柜对此丝毫不在意,随口建议:“诸位要不等会儿一起去聚个饭?” 眼下只是运走第一批粮,粮食大头还留在龙城,他并不跟今夜的船离开,况且龙城粮价还没掉下来。 王操之等粮商相互对视了下,各找借口推脱。 马掌柜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时,一个小管事跑了过来:“老爷,两艘漕船都已装满,但到饭点了,要不要让船夫伙计们吃口饭再走?” 马掌柜一张脸拉的老长: “吃什么饭吃吃吃?领着工钱带工吃饭对吧?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他们赶紧开船走,别磨磨蹭蹭,不然工钱只付一半!” 管事点头哈腰的去催船走人。 不多时,两艘漕船破开铺着橙黄色落阳的河水,缓缓驶离码头。 这时,落日也掉入了江尽头的地平线下,夜色悄然而至,笼罩古渡。 马掌柜站在岸边一处高台上,眯眼目送。其他粮商瞧见顺利离开的两艘漕船在江上的孤影,脸色有些复杂,叹息一声,准备离开。 马掌柜余光瞥到离开的粮商同僚,手抄袖子,吹着小曲,追了上去,又喊住他们。 “诸位兄台等等我。” 王操之等人转身回头。 马掌柜一脸熟络挽起他们胳膊,摇摇头:“欸,大伙无需惆怅,过几天你们的粮查完,也能运走……” 王操之忽然一愣,嘴里呢喃:“马……马掌柜。” 背朝渡口的马掌柜笑眯眯道:“怎么了,可是又想与老哥我去喝一杯了?” “不……不是……你……好像……” “我什么?”马掌柜摸了摸自己脸,好奇问。 不过他旋即发现,昏暗夜色下,王操之与身边几个粮商此刻都脸色怔怔盯着他背后,眼睛里似是倒 映着江上的红日。 咦,不是太阳落山了吗,怎么还有太阳? 马掌柜好奇回头。 然后这位高大中年粮商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两团红日……不,不是两团红日,是两团火焰,正跳动在远方夜幕下的江水上。 大江,两艘漕船化身火船。 马掌柜还在愣神,已经看了一会儿的王操之啊着嘴,把话吐出:“好像……你粮没了。” “……???”有人猛摔在地。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app爱阅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请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 四十九、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的白银萌!)免费阅读.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新 五十、已经结束嘞! “查!必须严查!我们龙城县绝不是法外之地!” 欧阳戎把楠木公案桌拍的“砰砰”作响。 王操之、马掌柜等粮商们眼皮又跟着桌上笔架跳了起来。 又是熟悉的地方。 又是熟悉的面孔。 又是熟悉的语气。 不过就是有点费桌子。 但某年轻县令其实是袖子下面抓着惊堂木拍的,不然肉掌哪里拍得动这种楠木桌。他发现这玩意儿还挺好使,难怪以前经常看影视剧里的县太爷拍这个,确实是减压神器。 “简直岂有此理,在咱们龙城境内,公开烧船,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欧阳戎手猛一抬,势要落下拍桌,堂下一众粮商集体下意识往后微仰了下,只不过这次等了半天,都没传来预计声响。 一瞧,年轻县令右手高高抬起,又轻放回,转头朝蓝衣捕快开口询问……这波顶级虚晃。 “燕捕头,这次可有伤亡?” “禀明府,只有两个船夫轻微烧伤。其他人都熟水性,及时跳船逃生,幸好漕船开的不远,咱们的人也赶去的早,没其它伤亡。” “那就好,不幸中的万幸,人没事就好。” “大人,可我的粮没了!”还不如人有事呢。 马掌柜咬牙紧攥念珠,心在滴血。 王操之等人瞅见他手里的念珠都被捏断了线,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反而脸色藏了点幸灾乐祸。 “马掌柜稍安勿躁。”欧阳戎宽慰一声,又朝蓝衣捕快问道:“两艘漕船同燃,这要说巧合也太巧了,可查清何人纵火?” “救上来的船夫都说,没看清船只是怎么起火的,火势最先是从储粮仓开始蔓延,后续发现扑不灭火,他们弃船跳河了……” 马掌柜切齿插话:“大火救都不救一下,只知跑路,都是群白眼狼!” 王操之叹息,说了句公道话:“马掌柜,说不得他们也尽力了呢,毕竟谁放在那种环境下,船着火,都挺慌的……”顿一下,似想起什么,补充:“何况饭都没吃。” “尽力个屁!” 马掌柜猛起身,手中念珠散落一地,满脸愤愤不平: “连人都没死一个,还敢说他们尽力了?!两船的人都跑回来了,就我粮没了,绝对有猫腻,有猫腻! 他通红眼,朝上首道:“县令大人,你要为草民做主啊!一定要彻查到底。” 欧阳戎抬手虚按一下,正色:“马掌柜你先别急。” 转头又朝燕六郎道:“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烧粮,要不就是船夫中有内鬼,要不就是……有水性极好之辈趁夜色摸上船干的。” “也可能是有内鬼接应!”马掌柜老插话人了。 欧阳戎瞥了他眼,点点头,“唔确实有可能。两方面都得下手查,燕捕头,此事事关咱们蝴蝶溪的航运安全,一定要大办特办!” “喏!” 燕六郎面色如常拱手,只是他刚退下去,外面的县衙大院忽然传来一阵囔声,很快,燕六郎带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山羊胡老商贾重返县衙大堂。 是今日缺席的李掌柜。 王操之与身旁的小粮商们脸色好奇的张望。 这两日,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储粮率先清查,二人都忙着运粮,与他们这些同僚没啥联系了,也没什么好联系的,毕竟不久前才在年轻县令面前撕破脸,你争我抢。 马掌柜最先被查完一个码头仓库,昨日傍晚就迫不及待装船先走。 而李掌柜是昨夜才被清查完一个储粮九百余石的仓库,不过李掌柜好像是听闻了马掌柜的遭遇,汲取教训,没有半夜运粮,选择大白天出城,并且放弃走水运,改走陆运,还亲自监督押运…… “额李掌柜,你不是带人运粮出城了吗?怎么这副模样……” 王操之瞧着帽子都不见了的山羊胡老商贾, 小心翼翼问。 李掌柜胡子凌乱,眼神恍惚失神,嘴里似在呢喃,没有理会王操之。 他被燕六郎领进大堂,若不是后者提醒一声“注意门槛”,差点被大门处一阶高的门槛绊倒。 堂上的年轻县令挑眉瞧了瞧李掌柜的狼狈模样,不禁小声询问旁边书记小吏:“咱们县城下水道石盖应该没人偷吧……道路安全这块得抓好。” “……”书记小吏。 “……都是强盗……都是强盗……都是强盗啊……” 来到堂下,李掌柜悲呛呢喃。 欧阳戎清了清嗓子,疑惑:“李掌柜你这是……掉井坑里了?” 李掌柜张了张嘴,哑然无声,他身后跟随的小管事见状,一脸心有余悸地哭诉: “禀县太爷,掌柜的早上带咱们雇了伙码头脚夫,押着粮食一起出城,可经过城郊那片田野,道路两边破棚里那帮灾民流民就突然拥了上来,像饿疯的野狗一样,把咱们车上粮食全给扒了,数百袋上等大米啊,全被这群贱民抢走了,造孽啊!” “强盗……全是强盗……”李掌柜噗通一声跪地,呜呜咽咽:“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草民们做主啊!” 欧阳戎腾的一下从椅上蹦起。 砰砰砰!惊堂木震满堂。 “刁民,简直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抢粮!我们龙城县的道路治安竟恶化到如此地步!” 年轻县令痛心疾首: “城郊灾营这群刁民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量明抢?本官又不是没派米给他们,端午还每人半只粽子呢,抢什么抢? “难道不知道连粽米都是诸位贤良掌柜们辛辛苦苦运来龙城的吗,贵点怎么了?若无诸君,他们端午吃个屁粽子,不好好感恩也就算了,还敢反噬恩主!” 年轻县令似是怒不可泄,丢下惊堂木,掀开衣摆,就要甩袖冲出县衙大堂,去一身正气怒训不懂感动的刁民。 这番慷慨激昂,让原本喊冤叫苦的李掌柜与马掌柜都怔了怔,一旁吃瓜的王操之等人更是愀然。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幸亏燕六郎、书记小吏等人死命阻挡才堪堪拦住。 “让本官冷静?拿怎么冷静?”欧阳戎义正言辞,“马掌柜,李掌柜蒙受如此大冤,治下百姓如此不懂恩德,你让本官怎么冷静!” 燕六郎苦着脸道:“不管什么事,让卑职们去干就行,哪里能让明府亲自来,你可是一县之令,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们天都要塌了啊。” “那行,你们查,好好查,彻查!” 欧阳戎袖下的手指着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示意,板脸定下基调: “手头的事先放下,全部人手都派出去,先去城郊赈灾营追回大米,再去调查被烧漕船。必须还两位掌柜一个公道!” 马掌柜、李掌柜看着年轻县令,不禁有点小感动。确实没法挑剔。 “属下遵命!” 燕六郎领命就要出门,马掌柜犹豫了下,忙不迭喊住: “等等燕捕头,你们去查案,那清点粮食的事怎么办?” 燕六郎随口道:“当然是先放一放呗,正事重要,弟兄们得去给两位讨回个公道!” 马掌柜欲言又止。 李掌柜嘴皮子有些干涩,不禁道:“捕爷,清点粮食也是正事啊。” 燕六郎眉一皱,把手里提的刀抱在怀里,歪头问: “那怎么办?这两件正事工作量都很大,一起干咱们小县衙人手不够啊,本来城郊赈灾营,我与弟兄们经常巡逻的,以前治安一直挺好,这两天就因为给你们检查粮仓松懈了些,结果转眼就发生这么恶劣的事情,惹明府震怒……” “这……”马掌柜与李掌柜犹犹豫豫。 燕六郎叹气:“那要不继续给你们清查粮仓吧,也是,两位掌柜码头有 几万石存粮呢,被烧被抢个两千石,也不算啥,小事一桩。” “不是不是。”马掌柜焦急摆手道:“这次被烧一千石,下次万一是烧一万石呢,燕捕爷必须赶紧缉拿真凶,查清真相,这是大事啊!” 李掌柜捣药似猛点头,脸色肉疼:“被那些穷鬼抢的粮要赶紧追回,也……也得查清真相!老夫怀疑这些刁民中有人指示带头抢的,捕爷必须抓住啊,不然谁还敢运粮出城啊。” 燕六郎无语,摊手:“那你们说,咱们捕班到底先干哪件事?” 马掌柜小声道:“要不紧一紧,分两拨人,全都兼顾上……” 蓝衣捕头没有说话,不过,从抱着刀面无表情盯着马掌柜的模样看,便已经很能说明他态度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有点心虚。 燕六郎忽点头: “行,分就分,虽然捕快班弟兄们习惯一起行动,但谁让两位掌柜是主子呢,分两批就分呗,不过万一回头,人手不够,案子迟迟没侦破,粮食也没追回……两位爷可别又怪我和弟兄们。还有清查粮食也是,估计更慢了,两位爷担待下……” “行了!”回到上首重新就坐揉额头的年轻县令突然轻喝打断:“好好的,说什么气话呢。” 欧阳戎摇摇头,转向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皱眉道: “二位,本官知道你们很急,但龙城安危比清点粮仓更重要,得分清轻缓,就先让燕捕快他们全力查案吧,清点粮仓的事,回头再干。” 他直接拍板。 马掌柜、李掌柜讷讷,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进退维谷。 怎么感觉事态是在原地踏步,囤粮运出龙城的大门又嘭的一声紧紧闭上…… 这两位大粮商,不禁转头看向王操之等同僚友商们,欲串联众人再一次向县衙施压。 可面对二人求助目光,王操之与一众小粮商纹丝不动,和庙里泥菩萨似的,或偏开目光,或视若无睹。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人心散了。 不多时,衙差喊出一声“退堂”。 纵使再是不甘,大堂内的众人也只好相续散去。 王操之走在离开县衙的粮商们最后面,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高堂上,那位“便宜姐夫”一身轻松的拍了拍宽大袖口,平静转身去往后堂。 矮个青年凝眉,脸色若有所思。 …… 后堂天井边,谢令姜又在低头喂鱼。 欧阳戎背手走去。 “不忙了?”她好奇问。 “已经结束了。”他点点头。 年轻县令嘴角又扯出笑,率先转身:“走吧,之前说带你去个地方,趁着还没倒闭,赶紧去瞧瞧。” 谢令姜愣愣。 请。 为您提供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最快更 五十、已经结束嘞!。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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