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一)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一) 七月底的北平城,闷得就像一只大蒸笼。从早到晚,不见半丝凉风!整个四九城儿,上至前朝遗老遗少们所居的王爷府,下到三教九流租住的驴屎胡同,都隐隐飘着一股子硝烟味道。天空中,还时不时滚过几声闷雷,“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震得人头皮发麻,左右眼皮一齐上下乱跳。 那不是雷,是小鬼子在鸣炮示威。从西洋历七月七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每天都要放好几十响,始终不见个消停。起初说是因为被二十九军抓走了一名士兵,大日本帝国不得不保护自己的军人。后来那名鬼子兵自己归队了,又说要惩罚卢沟桥守军不准他们随便搜查的无礼。到后来,干脆连由头都不想再找了,直接提出,要中国军队全部撤出平津地区,整个华北在日军监督下施行自治!至于中国的平津和华北,为何需要接受日军的监督,那就不用再解释了。反正有东北三省,晋北、察南、和蒙疆的先例在前头,再多一个平津出来,也不足引起英美友邦的关注! 如此恶劣的天气,再加上如此紧张的局势,按常理儿,此刻北平城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都应该都缩在家中,以防祸从天降才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从七月七日那天起,二十九军的所有机关和营地前,就没断过人。报名参军的、捐钱捐物的,还有敲锣打鼓以壮弟兄们士气的,络绎不绝。每天都热闹到太阳落山之后,才一点点儿慢慢回归宁静。 “这死日头,终于落下去了!”南苑兵营北门口儿,二十九军三十八师哨兵吴老狼偷偷摘下帽子,一下一下朝脖子上扇凉风。 “可不是么,这一整天,就没断过人儿,可累死老子了!”当值班长许葫芦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息着道。 二十九军是冯玉祥长官的老部队,军中多为西北人。西北爷们儿讲究虎死不倒桩,所以白天兵营前人多的时候,将士们宁可热死,也不会解开领扣,摘下军帽儿。更何况,白天时来军营的,要么是大富大贵的官员,要么是自发前来送钱送物的百姓,就冲着北平父老乡亲们这份情义,咱西北虎也不能给冯长官和宋长官丢人不是? 只有太阳落了山之后,老百姓们都忙着进城回家了,南苑军营门口的哨兵们,才有胆子稍微偷个懒儿。反正日本人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过来,大伙儿犯不着把精神绷得太紧!你没听说么?城里边,张自忠长官、秦德纯长官,还有宋长官的私人军师潘毓贵,这些日子正在跟小鬼子们谈判,力争“和平”解决问题。 不过,今天哨兵们的运气显然不太好,还没等他们享受到几下凉风,就有三辆半新的黄包车,在两名长随的护送下,沿着军营前的林荫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 铺着羊皮软垫儿的车厢中,三个妙龄少女亮得扎眼睛。清一色的齐耳短发,清一色的湖蓝上装和黑长学生裙子,清一色五四鞋。雪白的袜儿从鞋口处一直拉到小腿肚儿…… “姥姥!”吴老狼低低的叫了一声,立刻将军帽戴了回去。其他几名当值的哨兵,也立刻肃立持枪,眼观鼻,鼻观心,身体挺拔如松。而执勤班长许葫芦,则悄悄将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深深吸气,只要黄包车在军营门口一停,就立刻上前敬礼寒暄。 当哨兵,必须要有眼力价儿。从三名少女身上的打扮来看,就知道他们必是眼下最时髦的女学生无疑。而这些女生,十个里边,有八个来自于北平的上等人家。胆子大,说话好听,出手也贼他娘的大方。最近半个月里,只要是来军营门口的,基本全是为了捐赠。甭看力气小,提的皮包也没多大,但打开之后,里边要么装的是金银首饰,要么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往往一个人所捐,就够给半个排的弟兄发全饷。 可今晚的情况,着实有些特殊。黄包车的确是在门口停了下来,车的确是私人家的长包车,放下三名少女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停在了不远处的树荫下。车后的两个长随也的确非常稳当,一句话都没说,就也站在了树荫下,挺胸拔背,沉静如渊。然而,当许葫芦满怀期待地上前敬礼并询问三位少女的来意之时,她们却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找,找人。我们来找人!” “啥!大晚上的您到军营里来找人?”许葫芦的脸色立刻变冷,努力皱起眉头,装作一幅很有官威的模样,“别胡闹,军营岂能随便进出。赶紧回去吧,这都几点了。再晚,城门一关,你们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我们真的是来找人。麻烦您,您给进去通知一声。通知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的中队长李若水,说,说他的同学郑若渝来找他。”三名少女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胆子也最大。想了想,郑重说道。 “麻烦您了!”另外一个鹅蛋脸,眼睛极大的少女,非常礼貌地补充,“我表姐给他打了毛衣,交给他,然后说上几句话就走。” “您放心,不让您白跑就是!”各自最矮的少女是个圆脸旁,目光最亮,表现也最机灵,干脆直接丢过来一枚袁大头,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了许葫芦的小腹。 “别,我们长官看见,肯定得关我们禁闭!”许葫芦手疾眼快,一把将袁大头凌空捞了起来,然后用力摇头,“钱,钱拿走,赶紧拿走。我们是国民革命军,不能,不能随便,随便收老百姓的钱!” 话说得虽然响亮,他的手,却迅速将袁大头塞进了贴身衣袋儿。然后,轻轻眨巴了下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李中队长是吧?我听说过他。前两天,咱们佟军长还表扬过他呢。你们等着,千万别乱走。马上就天黑了,这里是城外,离开了军营可就不太平了!” 说着话,快速转身走到哨兵吴老狼身边,轻轻拍了对方一下,低声道:“看什么看?少不了你那份儿。赶紧去告诉军士团第一大队的李中队长,他媳妇和小姨子来看他了,快去!” “哎,哎!”吴老狼吞了口吐沫,撒腿朝军营里跑去。班长许葫芦则又转过身,走到三名少女面前,故意保持了两米远的距离,笑着说道:“三位不要着急,李队长这就过来。三位最好稍微往边上站站,千万别让我们长官看见了。否则,又要浪费许多口水!” “谢谢长官!”高个子少女被“他媳妇”三个字,羞得满脸通红,低低回应了一声,起身走向了门侧。 鹅蛋脸少女和矮个子小机灵,则双双给了许葫芦一个大白眼儿,然后紧紧跟上。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高个子,“若渝,若渝姐,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这种人,就是天生嘴欠。等哪天被拖出去打上一顿军棍,就立刻知道疼了。” “小娘们,还挺内行!”许葫芦心中嘀咕了一句,摸着口袋中的袁大头,慢吞吞走回了哨位。 无论是看在袁大头的份上,还是看在军士训练团一大队李中队长的面子上,他都不打算跟三个少女计较。能出手就给一块袁大头做跑腿钱的,家中长辈身份绝对不会太低。能开口就把军棍挂在嘴边上的,恐怕家中也有人身为老行伍。而军士训练团这几个字,含金量更足。要知道,那可相当于二十九军的黄埔军校。里边招的全是北平各大学堂的秀才相公,连续多次,最后降格挑选,才凑齐了三个大队,一千二百人。只要能熬到训练结束,那个已经做了中队长的李若水,少说也能捞个连副当!到时候他这个大头班长,可是上赶着拍人家马屁都排队不着! 然而人虽走开了,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话语,却依旧不停地朝他耳朵里钻,想要挡都挡不住。 偷眼看去,只听那鹅蛋脸少女带着几分关心问道:“若渝姐,等会儿那个李,李大哥出来了,你究竟怎么跟他说啊。毕竟,毕竟舅舅他们已经派人去他家说退婚的事情了,他要是不肯听你的解释,当场跟你翻脸可怎么办啊?” “可不是么?要不,你还是劝他回学校吧,好好的燕大高材生,马上就毕业了,怎么突然又跑来做大头兵?”先前那个小个子机灵鬼,也非常热心地替高个子少女出主意。“保家卫国,也不一定非扛枪打仗啊?他如果能造出几辆铁战车来,只要往前线一开,小鬼子还不都得绕着走?” 原来,高个子少女的芳名为若渝,跟军士训练团的李中队长,是一对未婚小夫妻。但女方家里,好像突然想毁掉这门婚事。名字唤作若渝的少女,却是个有主见的,居然背着家里人,亲自来军营找未婚夫表明心迹。至于那句“回学校就读”,肯定是女方家里提出来的不退婚条件之一。就是不知道军士训练团的李队长听了之后,会做如何反应?他跟高个子少女之间,能否还有机会白头偕老? 一股八卦之火,在班长许葫芦心里,熊熊燃烧。稍微侧了下身子,他凭着当过侦察兵的眼神和耳力,继续偷听。唯恐漏掉少女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怎么说?实话实话呗!长辈是长辈,我是我。都什么年代了,婚姻大事还必须听父母之命!”被唤作若渝的少女,回答得真叫干脆,令许葫芦听了,都忍不住想替她鼓掌,“告诉他,我父母不希望他继续当兵,想以退婚为条件逼他回学校。而我郑若渝今天之所以给他送来毛衣,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现在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我郑若渝如果生为男儿,此刻必在二十九军之中,与他生死与共。”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二)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二) “好!”虽然军装在身,不敢大声喧哗。许葫芦心中,还是暗暗替高个子少女喝了一声彩。同时偷偷地将身体侧了侧,重新暗中打量几个少女的模样。 高个子少女,其实也是个鹅蛋脸。从侧面看,与她的表妹,那个中等个子少女的相貌隐约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她的眼眶之上,却生了两道乌黑的剑眉,再配上一副高鼻梁,无形中就破坏掉了鹅蛋脸原有的柔顺,看上去英气有余,女人味道却略显不足。 而另外一个鹅蛋脸少女,五官则不似她那般分明。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些苏州,或者上海一带女人才特有的软糯味道。只见她,先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姐,你这话说得的确痛快,李大哥想必也很爱听。可问题是,你们郑、李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你不经父母准许就非要嫁给他,岂不是会被他家的人看低。即便勉强跟他成了亲,日后在公婆面前,也未必会受待见。而那时想要回娘家……” “我是嫁给了他,又不是他们李家。”郑若渝剑眉上挑,嘴角含笑,话语中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父母的想法我都不在乎,他父母的想法,我更不会介意。如果公婆和妯娌们看我顺眼,全家人在一起当然能相敬如宾。如果公婆因为我没听父母的话非要嫁给他不可,就看低了我,我们俩都有手有脚,搬出去自己过便是!” “看把你能的。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指不定会怎么哭?”小个子女孩不服气,撇着嘴,低声数落,“你以为白手起家那么容易么?我们女校的刘先生,当初也跟你现在一样,说要跟自己的丈夫两个自己开始新生活,结果才半年,就又哭着喊着求娘家给他丈夫安排更好的差事!”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高个子少女郑若渝显然是个极有主见的,丝毫不以小个子少女举出的例子为动。“小柔,明欣,不是我多嘴。你们两个,还是早点儿换个中学读吧!虽然宝华女中历史很辉煌,但最近这两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老师们一个个尸位素餐,办学思想也越来越倒退,就差把《女诫》和《女训》都拿出来当教材了。既然读书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那咱们又何必去学校?像前清时那样,锁在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父母选好的男人拿花轿来抬就是!” ‘原来小辣椒名字叫小柔!’许葫芦偷偷摇了摇头,怎么看,也看不出小个子女孩 到底“柔”在什么地方。而事实也迅速证明了他的判断,听郑若渝居然胆敢批评自己的母校,名字唤作“小柔”的矮个子少女顿时竖起了眼睛,大声反驳道:“宝华女中,当然比不上你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能结伙罢免校长!我们宝华,也就是培养几个护士,将来好替你们这些风云人物打针熬药罢了!”(注1) “小柔,若渝姐她没恶意!”唯恐郑若渝和矮个子少女发生争执,鹅蛋脸少女赶紧抢在“战火”烧起来之前低声劝解,“表姐,你也别老打击我们。最近两年,北平各所学校,不都在流行复古风么。你们这些大学生估计还好,学校不敢做得太过分。我们这些正在读高中,还有那些读初中,小学的,都要求重新学二十四孝了。” “开历史倒车!”郑若渝低声点评了一句,无奈地摇头,“好吧,明欣,小柔,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我向你们俩道歉!” 见郑若渝已经服软,矮个子女孩也不穷追猛打。摇摇头,扁着嘴回应,“说了也就说了,反正再熬两年,我们俩就都毕业了。若渝姐,你说,我们两个如果也读大学的话,选哪个学校好呢?我不想去协和大学学医,我想去南方,或者去国外看一看!” “我也不想留在北平,整天死气沉沉的,无趣得很。”鹅蛋脸,芳名唤做明欣的女孩,也低声附和。 女孩子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先前还剑拔弩张,转眼间,又开始探讨起学校的选择来。作为三个人中唯一的大学生,郑若渝当然不能敷衍了事。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几年,随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平的各所大学,的确也都在走下坡路。偏偏日本人又对华北虎视眈眈,老师们没心思教书,学生们更安静不下心来学习。你们两个,如果家里不反对的话,我建议去美利坚看看。清华和燕大里,很多先生都是从美利坚来的。不光学问好,待人也相对客气,不像其他国家来的那些教授,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有人曾经说过,什么样的国民,决定什么样的国家。所以,从教授们平素的表现来看,美利坚应该比英、法、德这三个国家都强得多!” “我觉得也是!电影院里最好的电影,都是美国人拍的。我将来也想拍电影,做大明星!”鹅蛋脸女孩眼神开始发亮,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家人不会答应的,顶多送我去日本!”矮个子女孩忽然垂下了头,满脸沮丧地说道。 “没事儿,还有两年才毕业呢,到时候,说不定伯父伯母会改主意!”另外两个女孩子闻听,赶紧出言安慰。“况且你还可以自己偷偷去,只要攒上一笔钱……” “会被我家人抓回来活活打死!”矮个子女孩摇了摇头,继续长吁短叹。“今天要不是若渝姐你这个全北平都有名的才女来找我,爹娘都不会准我出门。就是这样,还得派俩护院跟着,生怕我一不小心被人拐了去!” “这不也挺好么,如果不是你家派了保镖,我们还不敢这么晚出城呢!”郑若渝抬头看了看两名站在树下,威风凛凛的壮汉,继续笑着安慰。 正说话间,先前去找人的哨兵吴老狼已经匆匆返回,故意顶着满头大汗,跑到郑若渝近前,举手敬了个礼,大声汇报,“夫人,李长官正在处理公务,说马上就到。让,让您三位不要着急,再,再稍微等他几分钟就好!” “好,谢谢,麻烦您了!”郑若渝被吓了一跳,赶紧红着脸还礼。见吴老狼迟迟不肯离去,又恍然大悟,从装毛衣的手包里掏出一张法币,也顾不上看面值多少,直接就递给了对方,“这个,您拿去买包烟抽!” “这,这怎么好意思!”吴老狼嘴巴说得客气,手却迅速将钱接了过去,“您,您们三位,不如进院子里等吧!我,我去替您,替三位搬,搬张凳子!刚才,刚才我过去替您带话时,看到旅长也在。万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高个子少女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两团火焰。年青的面孔上,也显出了几分青春特有的色泽。吴老狼愣了愣,赶紧回头张望。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恰看到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长李若水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李长官来了,你们慢聊!”丢下一句话,他赶紧识趣地走开。一边走,一边满脸羡慕地回头,’他奶奶的,老天爷真不公平。长得这么好看,这么有钱,还能找个漂亮大方的媳妇。如果换了我,才不进军营受这份苦。去西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媳妇一躲,管他外边打死打活!’ 鹅蛋脸少女和矮个子少女也极为有眼力架,见此刻郑若渝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别人,拉着手悄悄地退开了数步,给她和李若水两个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然而,先前还一幅女中豪杰模样的郑若渝,此刻却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般。只向前迎了数步,就红着脸垂下了头。嘴巴喃喃半晌,却迟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汉字。 “你怎么来了?兵荒马乱的,以后只要过了下午四点,千万别再出城!”倒是中队长李若水,毕竟比她大了几岁,又身为男人,此刻不见半分慌乱。先笑着向鹅蛋脸和矮个子女孩点点头,然后来到郑若渝面前,将头低下来,笑着询问。 “我……”闻听此言,郑若渝脸色更红。猛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尖儿上,“我,我来给你送,送毛衣。天,天马上就冷了,我,我……” “真的?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你!”李若水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惊喜。伸出手,迅速抓向郑若渝的手包,“快拿出来我看看?你亲手打的么?班上那么多同学,还只有我收到了未婚妻亲手织的毛衣呢!” “美死你,谁说要做你的未婚妻来着?”郑若渝抬起头,轻轻给了对方一个白眼。然而,手却乖乖地将毛衣从包里掏了出来,在李若水的胸前快速比较,“我第一次织,如果不好看,你可不准……” 好像,不光是不好看,而且跟对方的身材差了太多。肩膀宽度足足差了四分之一,袖子只能勉强能盖住手肘,前襟却根本挡不住肚脐。 “我最近训练强度大,骨架给拉开了一些!”李若水非常体贴,唯恐未婚妻尴尬,抢先笑着给对方找理由。 “我回去拆了重新织!”郑若渝却懊恼得眼睛发红,一把将毛衣抢了回来,胡乱团了团,塞进手包,“我,我可真笨,居然,居然连你多高都不知道!” “没事,真的没事,毛线有弹性,说不定撑一撑就大了!”李若水哪里肯依,一边笑呵呵地安慰,一边伸手往回抢。 毛衣,女朋友亲手织的!怎么忍心随笔毁掉?要知道,军士训练团一期生四百人,二期三期加起来八百人,有女朋友者还不到三分之一。并且这三分之一里头,最近还有一多半儿的女方家里,给男方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退婚,要么退役,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像自家女朋友这般非但不拖后腿,而且亲自送来毛衣的,乃是天底下独一份,傻瓜才不懂得珍惜! “你,你放手!小心被人看见了笑话!”郑若渝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愿意自己给未婚夫织的第一件毛衣就变成摆设,坚持要将毛衣“回炉”。 李若水却坚决不肯,继续笑着补充,“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喜欢,留着做个纪念也好。若渝,你听我说,马上可能就要打仗了,我可能很快就必须下去带兵。万一……” 话说到一半儿,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任由装着毛衣的皮包缓缓坠落于地。马上要打仗了,打仗肯定会死人的。子弹飞过来,可不管你是官还是兵,更不会管你读过多少书,有没有女朋友,家中是贫是富。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来。眼神交汇的刹那,就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李若水笑了笑,弯腰捡起了皮包,用手掌轻轻擦去上面的土,将它和里边的毛衣一并交还给郑若渝,“如果你想改,就拿回去改吧!最近不要出城了,小鬼子已经给二十九军下了最后通牒,而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双方说不定哪天就得打起来。若是那之前我有了假期,就回去看你!” “我再给你织一件!”郑若渝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将毛衣取出来,放进了李若水掌心,“等新毛衣织好了,再换这件。这些天,无论你听到我家人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是她今晚最想说的话,大战将起,她知道李若水的志向和选择,所以,顾不上害羞! “你家……”李若水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军士训练团中别的同学遇到的情况,自己也没有能逃掉。然而,自己是最幸运的,自己的女朋友比其他人的女朋友都坚强。“我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计较。若渝,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我也是!”郑若渝红着脸,抬起头头,双眸灿烂如星。 二人从彼此眼睛中,都看出了浓浓的眷恋。刹那间,心中一片滚烫,正想要说出那三个浪漫的字,耳畔却忽然一声枪响,“乒……” 所有温馨,刹那间被敲了个粉碎! 注1:指的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们联手驱逐校长杨荫俞的往事。杨其实只是思想守旧,学术水平不差,人品也不坏。所以被驱逐之后,北平很多“传统名流”,都替她鸣不平。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三) 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三) “小心——”李若水毫不犹豫地抱住郑若渝,拧身,迈步,闪电般冲进了军营大门。随即,又果断将对方放了下来,一把推到了墙后,“不要动,我去救金明欣和殷小柔!” “你别……,你也小,小心!”郑若渝吓得脸色雪白,本能地抬手去拉未婚夫的衣袖。却什么都没有拉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若水像豹子般再度冲出了门外。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两个呼吸时间,李若水已经再度出现于军营门外,一手一个,将已经吓得蹲在地上的鹅蛋脸少女金明欣和矮个子少女殷小柔拉了起来,快速拖向军营,“快走,这是南部十四年式,日本特务的最爱!” “我,我脚软!”鹅蛋脸和和矮个子小辣椒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各自的双腿也软得像面条般耷拉在地上,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 哨兵吴老狼见状,赶紧扑将过去帮忙,与李若水一人抱起一个,撒腿朝军营内狂奔。再看先前负责贴身保护三位少女的那俩保镖,竟然双双猫下腰,像兔子一样钻入了附近的小树林儿,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乒……”“乒……”“乒……”南部十四式手枪的射击声,连绵不断。流弹落在军营附近的地面上,打得泥土四下飞溅。 “准备战斗!”哨兵排长许葫芦怒不可遏,果断带领士兵们将身体伏在了门口的沙包后,架起步枪,寻找开枪者的身影。 目光穿过汉阳造前端的准星,他们看见四个身穿学生装的青年,互相搀扶着朝军营大门跑了过来。其中至少有两人受了伤,鲜血顺着衣角和裤腿淅沥沥沥淌了一路。而在四人身后大约三十米远处,三名身穿黑色衣服的日本特务手举短枪,紧追不舍。 “好像是学兵营的弟兄,赶快开枪救人!”李若水将鹅蛋脸少女金明欣和矮个子少女殷小柔与郑若渝安置到了一处,毅然返回。用手搭着许葫芦的肩膀,大声要求。 “是学兵,三十八师的学兵!”哨兵们也纷纷扭过头。七嘴八舌地冲着当值排长许葫芦嚷嚷。 与李若水所在的军士训练团不同,学兵营是二十九军下属的另外一支“造血”机构,主要由有志报国的高中生组成,其中还包括少量的投考军士训练团落榜者。虽然学兵营的成员普遍年龄偏低,但爱国热情却丝毫不比其他人差。无论是军营内的训练场上,还是军营外的环形长跑路上,从早到晚都能看到少年们挥汗如雨的身影。 自家兄弟在营门口被小鬼子追杀,哨兵们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然而,令大伙非常失望的是,当看清楚了开枪者只有区区三个日本特务后,值班排长许葫芦却忽然犯起了犹豫,将头转向李若水,嘬着牙花子低声提醒:“长,长官,小鬼子,小鬼子没有直接冲击营门。开,开枪,怕,怕是会让事情闹,闹大!” 也不怪他忽然变成了孬种。日本特务机关,很早以前就在北平挂出牌子,公开活动。而上至国民政府首脑,下至北平市长,都选择了对此视而不见。他许葫芦不过是区区一个小排长,大人物都不敢管的事情,哪论到他来横插一刀? 况且自打七月七日冲突爆发以来,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和高级顾问潘毓贵一直力主“和平解决”,军长宋哲元也在战与和之间举棋不定。所以,底层军官都得到过严厉警告,除非小鬼子直接向军营发起攻击,否则,谁也不准主动向对方开第一枪。 眼下,三个日本特务虽然穷凶极恶,却并非一支大部队,没有将枪口对准军营,更没有主动冲击营门。如果哨兵们贸然发起反击,万一被小鬼子咬住,当作对二十九军正式宣战的新借口,试问这个责任,将由谁来承担?! 正犹豫间,枪声又起,“乒……”“乒……”“乒……”,有名正在挣扎着逃命的学子头顶上,忽然冒出了一道红雾。紧跟着,身体一歪,当场气绝。 “周方,周方……”另外三名学子大声哭喊着,拉起他的尸体,继续向军营门口踉跄而行。长长的血迹拖在尸体后,红得像野火一样刺目。 “开枪,开抢,惹出麻烦来我顶着!”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忍无可忍,猛地夺过哨兵排长许葫芦手里的汉阳造,瞄准一名正在追杀学子们的日本特务,扣动扳机。 “啾——”子弹出膛,发出刺耳的呼啸。五十多米外,一名小鬼子小腹处冒起股血花,惨叫着栽倒。 没想到二十九军的哨兵居然敢主动向“大日本皇军”开火,另外两名鬼子特务顿时也被打懵了。双双快速卧倒于地,放弃对三名学子的追杀,举枪朝着哨兵们乱射。 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俗名“王八盒子”,有效射程只有六十米,精度也非常一般。用来欺负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非常好使,用来跟跟汉阳造对射,就有些不够格了。特务们慌乱中射出的子弹,非但没有伤到中国哨兵分毫。反而给了中国哨兵足够的开火理由。当即,大伙儿纷纷学着李若水的模样扣动扳机,将剩余两名日本特务的身前身后处打得白烟乱冒。 几乎在转眼之间,日本特务的嚣张气焰就被压了下去。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看准机会,果断将汉阳造丢还给许葫芦,单手朝沙包上一按,鹞子般翻出了营门,“掩护我,我去接他们回来!” “唉,哎——”已经开了这么多枪了,执勤排长许葫芦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哭丧着脸,用汉阳造瞄准两名滚进路边土坑里藏身的日本特务,只要对方稍有异动,迎头就是一颗枪籽儿。 趴在地面上的目标不容易打中,而许葫芦和他身边的哨兵们,原本也没指望自己能打中,只管利用步枪比手枪射程远,精度高的优势,压制两名日本特务,令其轻易无法抬头,更无法从容向学子们和飞奔过去的李若水瞄准儿。 说时迟,那时快,得到李若水的及时援助,三名学子跑动的速度大增。短短七八个呼吸间,就将同伴的尸体拖进了军营。随即,丢下一支早已打光了子弹的盒子炮,各自红着眼睛冲向沙包,伸手去抢哨兵手里的汉阳造。 “住手!你们,你们几个想干什么?不要命啦!”许葫芦哪里肯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武器抢走,抬起左脚,将扑过来的一名学子踹翻在地,“找死么,冲击哨位者,就地击毙!” “你们不要命了!” “想死也不是这种死法!” 其他几名哨兵纷纷转身,或者用腿,或者用手肘,将另外两名红了眼睛,身上带伤的青年学子打倒。坚决不给对方闯祸的机会。 “报仇,报仇,他们杀了周方、李冰和小谢!”三名学子一边挣扎着往起爬,一边哑着嗓子大声嘶吼。血水混着泪水,顺着年青的面孔滚滚而下。 原来,今晚被日本特务杀死的学兵,不止是刚刚中枪的那个!哨兵们登时明白了对方“发疯”的缘由,心中充满了同情。然而,他们依旧不能松开紧握步枪的手。军队不是绿林,谁也没资格意气用事。当值期间被人抢走了步枪,无论动手者是自己人,还是外人,他们过后都难逃军法惩处。 “乒……”“乒……”“乒……”, “乒……”“乒……”“乒……”, 忽然,激烈的枪声再度响起,子弹乱飞。又有十余名身穿黑衣的日本特务骑着自行车狂奔而至,一边从地上扯起受伤的同伙,一边朝着军营门口扣动扳机。 第一章 岂曰无衣 (四) 第一章 岂曰无衣 (四) “干他娘!”许葫芦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行伍,虽然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来阻止学子们夺枪,却也没疏忽对门外小鬼子的防范。见对方的援兵居然敢不顾彼此之间火力相差的悬殊,主动向军营发起挑衅,立刻用汉阳造还以颜色,转眼间,就将门外新赶来的黑衣鬼子给放翻了三四个,其余的见势不妙,又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趁着这个机会,李若水也悄悄地将三个学子从地上扯起,一边快速替对方检查身上的伤口,一边低声询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跟日本特务打起来了?这把盒子炮从哪来的?赶紧藏起来,别被上头……” “你管是从哪来的?”三名学子显然把他当成了许葫芦等人的上司,晃动肩膀躲开了他检查伤口的手,没好气地回应,“在自家军营门口,眼睁睁看着我们被特务追杀,你们也配扛枪?!” “我不是……”李若水本能地想告诉对方,自己刚才第一反应就是开枪救人,都怪哨兵们畏手畏脚,才耽搁了时间。然而,话到了嘴边上,他却果断改变了的主意,“我们也得先看清楚了情况啊!你们和对方都穿着便衣,谁能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学兵和哨兵都是自己人,彼此间不应出现什么隔阂。况且哨兵们先前的犹豫,也的确有情可原。不得随便开枪的命令来自二十九军上层,身为士兵,服从命令乃是天职。 然而,他这番好心,显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三名学兵伤心同伴的惨死,此刻说话根本不过大脑。只管瞪着通红的眼睛,继续大声质问:“你们分不出敌我,还看不见特务手里的王八盒子?除了小鬼子,谁稀罕用那玩意儿?” “那,那……总得有个反应时间吧?”李若水年龄虽然比对方略大,但是也大不了三岁,舍命救了对方反而落了一身埋怨,心里怎么可能痛快得了?忍了又忍,铁青着脸回应。 正争论间,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匆匆赶至。看见外边排水沟里趴着开枪的日本特务,立刻果断投入了战斗。这下,日本特务们可是彻底被打没了胆子,连同伙的尸体都顾不上再收,又胡乱对天开了几枪,贴着排水沟的底部抱头鼠窜而去。 “杀,杀光他们!给小方报仇!”三名学兵再也顾不上跟李若水纠缠,踉跄着冲向门外,试图将日本特务赶尽杀绝。 “拦住他们!”带队赶来增援的警卫营长周建良愣了愣,毫不犹豫命人将学兵们拦下。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当值排长许葫芦,“到底怎么回事儿?对方什么来头?不是一再告诉你们,不准随便跟日本人起冲突么?” “我,我……”许葫芦原本就有些怕事儿,被周建良拿乒乓球大的眼珠子一瞪,顿时更是心神大乱。先抬起手来擦了好几次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发现自己实在躲不过去了,才结结巴巴地汇报,“报告周长官,不是,不是我们先开的火。小鬼子,小鬼子追杀几个学生兵,一直追到了大门口。咱们,咱们实在受不了他们在眼皮底下屠杀自家弟兄,就只好对天开了几枪。本以为能将小鬼子吓跑,谁……” “报告长官,我可以作证,是小鬼子先杀了咱们的人!”不肯让许葫芦独自承担责任,李若水按照自己曾经做出的承诺,向前跨了一步,立正敬礼。 他的话虽然短,却明显比许葫芦的话更有说服力。营长周建良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皱了皱眉,低声道:“军士训练团的?你可知道在军队中信口开河的后果?” “敬礼!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中队长李若水,向长官致敬!”李若水虽然勇敢,却也没勇敢到主动承认是自己先抢了哨兵的枪向日本特务开的火,虽然他的目的是为了救自己人。果断站直身体,再度给营长周建良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继续大声补充,“知道,卑职投军的第一天,就背熟了所有军规。但鬼子先杀了咱们的人,却是大家伙有目共睹的事实。不信,您看地上的这具尸体,还有,还有沙包上的那些弹孔!” 地上的学兵尸体依旧在流血,明显死于后脑中枪。沙包上的弹孔,也全部都是手枪子弹所留,跟步枪有着明显的区别。然而,这些证据还不够充分,无论是为了将来应对日军的责难,还是为了保护李若水和带队当值的哨兵排长许葫芦,营长周建良都需要寻找更多的东西。 还没等他继续开口询问,左耳畔,已经传来了一个清晰的女声,“我也可以作证,是日本特务先持械冲击了军营,中国士兵才不得不开枪还击。如果是中方主动发起进攻的话,那几个小鬼子今晚就得全死在二十九军的大营门口,根本没机会逃掉一个!” “好个聪明的女娃!”周建良心中一喜,立刻朝着声音来源处扭头。只见一个高个子,鹅蛋脸,高颧骨,浓眉毛的少女缓缓向自己走来,脸色分明被吓得惨白,脚步却是无比的坚定。 “我们也看见了,是,是日本特务先开枪杀了人,然后,又,又追向了军营大门口!”另外两名少女,一个也是瓜子脸,另外一个是小圆脸,也互相搀扶着上前作证。一样是被刚才的枪战给吓了个半死,也一样坚决不肯选择袖手旁观。 “真的,你们真的愿意作证?”周建良喜出望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追问。 日本人没事儿还要拿士兵失踪为借口,主动挑起跟二十九军之间的争端。如今被打死了好几个特务,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想平息干戈,第三方证人和证言,就尤为重要。特别是像眼前三位少女这样,一看就出身于大户人家,还满脸稚嫩,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天生就比别人多出几分说服力。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得起来,耳畔,却又传来了一个焦躁的男声,“不用费劲了。长官,你与其想着如何给小鬼子交代,不如赶紧带我去见佟军长,鬼子,鬼子的大部队马上就摸到南苑门口了!” “什么?”周建良被吓了一大跳,迅速扭过头,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先前冲出去追杀日本特务,又被他下令拦了回来的三名学生之一,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身子骨却长得非常结实,脸上的棱角也极为分明。随着呼吸,轮廓清晰的胸肌和腹肌,在白衬衣底下,缓缓起伏。 “我们没说谎,我们几个结伴出去跑步,无意中看到,看到附近的树上和石头上,都有人故意画上了标记。然后顺着标记追过去,就遇到,遇到了刚才那群日本特务!”另外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学子,也哑着嗓子,焦急地补充。唯恐营长周建良怀疑他们的话不真实,平白耽误了战机。 “冯大器,袁无隅,怎么是你们?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也投笔从戎了?”女人的注意力,永远跟男人不一样。正当周建良忙着判断该不该将两名学子带去见副军长佟麟阁的时候,圆脸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 “殷小柔,金明欣?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胖胖的男生被吓了一跳,先本能地回应了一句,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回到营长周建良脸上,“长官,别犹豫了,您就相信我们一次,如果判断错了,我们愿意立军令状!” “嗯?”周建良眉头紧锁,不敢轻易做出任何决定。 军中无戏言,万一几个男生判断有误,而赵登禹长官却根据他们的汇报对二十九军做出了调动,在忙碌过后,谎报军情的罪名,恐怕就落在男生们的头上。而如果因为他们年纪小,在军中无任何资历的缘故,就拒绝相信他们拿性命换回来的消息,万一日本鬼子真的突然对南苑大营发起偷袭,二十九军恐怕就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长官,如果不是想要杀人灭口,日本特务也不会追到咱们二十九军的眼皮底下来还不肯甘休!”实在等得心急,李若水不顾上先前几个男生“恩将仇报”,又向前走了半步,在营长周建良耳边缓缓提醒。 这句话,可是太及时了。当即,营长周建良便不再做任何犹豫。将手朝着三个男生一点,果断命令,”你们三个,如果还能走得动,就跟我走,先去见了佟军长,然后我再让人给你们治伤!还有你,李,中队长李若水是不是?你也跟着一起去。把今晚跟小鬼子冲突的经过,如实向军长汇报!” “报告长官,我们走得动!”三名男生当中,虽然有两人胳膊上正在流血,却异口同声地回应 “报告长官,卑职没问题。但,但卑职的未婚妻,还有她的表妹,朋友,需要找地方安顿一下。”李若水的回应与三名男生一样果断,话语里却又多出了一份细致,“她们三个的车夫和保镖,刚才都被日本特务给吓跑了。如果现在回家,路上恐怕不太安全!” “许葫芦,派人将三位女士送到医务室。让医务处张处长安排几个女护士,专门给她们仨作伴儿!”营长周建良回头看了李若水一眼,随口大声安排。“等一会儿,这三个男学兵向佟军长汇报完了情况,也会送到医务室。他们不是同学么,正好彼此有个照应!”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一)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一) 七月的天,黑得很晚。 然而,一直到夜色将整个南苑军营吞没,二十九军的一众核心将领们,依旧迟迟做不出任何决定。 昏黄的电灯,照亮指挥部中所有人的面孔。每一名高级将领和参谋的脸色,都极为凝重。 情况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当听完冯大器等三名学兵的汇报之后,今天下午刚过赴任的南苑驻军总指挥赵登禹,就立刻命令周健良带领一三二师直属的特务营出去核实军情。然而,特务营的精锐们陆续带回来的情报,非但未能让赵登禹和其他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们立刻判断出敌军的真实企图,反而令大家伙眼前的迷雾更深更浓。 的确,有许多特殊的记号,出现在了南苑军营周围。不光是通往北门的道路上有,通往南门和东门的道路上也有,并且比北门更多!但是,与学兵们先被小鬼子尾随追杀的情况恰恰相反,一三二师的弟兄在外出执行任务时,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和阻拦!有好几支队伍,甚至与身穿黑衣的日本特务擦肩而过。对方只是瞥着嘴冷笑了几声,便扬长而去。根本不在乎中国军人在干什么,发现没发现他们的阴险图谋! 光凭师部直属特务营的侦查结果判断不出日寇的企图,赵登禹将军只好打电话去求助于军部。然而,宋哲元和张自忠两位将军却恰恰都外出有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联系不上。只有政务处长,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级顾问潘毓桂在电话旁留守,此人听完了赵登禹情况介绍之后,沉吟半晌,郑重建议:眼下二十九军绝非日军对手,贸然开战,即便能侥幸打个不胜不败,也必定会元气大伤,让中央军趁虚而入,夺走二十九军的最后立足之地。所以,请务必不要再去主动招惹日军,待军部这边跟日本人最后的斡旋结果出来之后,再决定是战是和! 这种建议,等同于没说。如果大伙的记忆没错的话,从七月七日以来,二十九军至少已经与日军达成了三次“斡旋结果”,每次都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而每次“斡旋结果”出来之后的第二天,日本方面就又悍然改口。重新提出更多更过分的要求,逼迫二十九军付出更多。 这次,不知道日本人又准备拿走什么?如果是整个南苑呢?莫非留守在南苑的一万多将士,就得学着当年的东北军那样,屁都不敢放,把整个营地连同营地内储藏的枪支弹药,粮草辎重双手奉上?那样做的话,今晚南苑这万余将士,还有谁敢自称为爷们儿? 可既没有军部的命令,又没抓到敌军即将打上门来的证据,如果南苑守军贸然就采取行动的话,肯定会授予日本人“主动挑起争端”的口实。非但会令宋哲元军长在“七七事变”以来忍辱负重所做出的一切牺牲,都瞬间付诸东流。而且结果恐怕也跟潘毓桂的判断差不多:最好也就是个不胜不败,然后白白让蒋介石的嫡系中央军赶过来捡个大便宜。(注1) “眼下我军所面临的情况极为复杂,因此在做决定之前,赵某想听听大伙的想法!毕竟,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粗略地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汇总了一遍之后,今天下午才刚刚接手南苑驻军总指挥职位赵登禹将军用手指敲了敲桌案,缓缓说道。 他今年三十九岁,长着一张干净的心形脸。眉锋边缘处略微上挑,两个鬓角也修剪得极为整齐。再配上明亮的双目,高挑的鼻梁,英俊得宛若戏台上的罗成。如果走在北平城的大街上,肯定能令无数胆大的少女舍不得挪开眼睛。然而放在军营里头,这种英俊武生模样,就有些过于阴柔了。根本无法让刚刚分配到他麾下的将士们望而生畏。 果然,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南苑驻军副总指挥,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就立刻冷笑了起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刚刚被医生处理完伤口的三名学兵,冯大器,袁无隅和赵小楠,不紧不慢地提议:“想法,还能有什么想法?从七月七号到现在,日本人没理还要找茬呢,更何况在咱们大门口被撂倒了四五个?要我看,还是按照先前青木顾问的提议,及早派人,跟日军那边沟通一下最好。能各退一步,就各退一步。傍晚时日本人之所以穿着便衣,明显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当时跟他们交手的,也都是学兵,严格的说,不能算是咱们二十九军的人!” 青木顾问,是日军派往二十九军代表。负责及时沟通,避免双方出现“误会”。在中国的二十九军中,有日本籍顾问存在,还不止一个。也算是此时的中国地方特色了,很多人都见怪不怪。 但二十九军跟日军发生了摩擦,郑大章却提议按照日本顾问的想法来解决问题,就实在太无耻了。更何况,青木顾问先前的私下建议,分明是打算让二十九军把三位“闹事”的学兵交出去,任由日方处置? “郑师长,我们怎么就不是二十九军的人了。我们先前所做,还不是为了……”学兵冯大器的眉头一跳,本能地就想出言反驳。站在他身边的三十八师中将副师长王锡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止,“冯准尉,注意控制你的言行。这里是二十九军军部,不是你家,可以没上没下!” 说罢,他又迅速将面孔转向脸色发黑的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先笑了笑,然后举手敬礼,“报告副总指挥,卑职带兵无方,三十八师学兵营这几个生瓜蛋子顶撞了您,卑职先替他们向您赔罪!等这次危机过去之后,您要打要罚,卑职绝无怨言!” 几句话,看似敲打了自己的属下,又主动给郑大章赔了礼。无形间,却点出了冯大器曾经被二十九军授予见习准尉军衔的事实!将郑大章企图拿三名学兵当“替罪羊”去讨好日本人的企图,干净利索地敲了个粉碎。 郑大章能坐上骑兵第九师师长,自然也不可能是个善茬儿。见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居然敢公开扫自己的面子,立刻冷笑着撇嘴,“不敢!郑某连你们三十八师的一个见习准尉都管不了,怎么敢随便处置你这个副师长?况且今晚是你们三十八师留守南苑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一早,白天时没撤干净的几个团,嗯,连同整个学兵营就进城去了。当然更不归郑某管辖,也更不用怕日本人前来报复!” 话音落下,指挥部中,所有人脸色都瞬间大变。连同挂在房顶上的电灯泡,都仿佛突然暗了许多,再也照不亮大家伙眼睛里的阴影。 郑大章说王锡町之所以敢护住其麾下的学兵,乃是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不用直接面对日军的报复。这句话肯定是朝对方头上乱泼脏水。然而,三十八师已经接到宋哲元的命令,正在逐步撤离南苑,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三十八师,这支在整个二十九军,甚至在整个国民革命军中战斗力都排在前列的精锐部队,今天上午刚刚接到宋哲元的命令撤往怀仁堂附近驻扎。即将接替他们进驻南苑的,乃是赵登禹将军所部的国民革命军第一百三十二师。截止到今晚听见枪响,三十八师已经开拔了一大半儿,只剩下了第一百一十四旅和五百人的学兵营。而第一百三十二师,除了赵登禹将军和他的师部直属团,直属特务营之外,其他弟兄据说在路上就遭到了日本人的恶意阻拦,至今不见任何踪影! 可以说,眼下正是南苑守军内部关系最混乱,战斗力最孱弱的时候。原有部队已经撤回北平城内一大半儿,新的部队却未能及时赶到。新任总指挥赵登禹将军既没有来得及熟悉营地内各支队伍的真实情况,也还没来得及及建立自己的威信。上一任总指挥佟麟阁将军却已经奉命交卸了所有权力,没资格再向众将士们提任何要求。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小鬼子向南苑露出了獠牙。 这小鬼子,可真会挑时候!每次,居然都不早不晚!“若有神助!” 如果再晚上一天,待到赵登禹将军的嫡系部队,国民革命军第一百三十二师完全抵达,大伙儿未必没有资格跟同等规模的日军正面掰一掰手腕。如果再早两天,三十八师的大部分力量还未被抽调回北平,佟麟阁将军还没有去职,大家伙也肯定能齐心协力,像二十天前在卢沟桥那样,让来犯的小鬼子碰个头破血流! 然而,如果终究是如果。 日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露出了獠牙,恐怕就是想趁着三十八师和一百三十二师换防的空档,打中国军队一个措手不及! “要么,主动跟日本人联络,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态度,然后想办法取得对方谅解。要么,赶紧向宋军长求援。眼下,我等绝无第三条道路可选!”不愿意跟日本人正面相抗的,绝不是郑大章一个。见大家伙都意识到了南苑守军所面临的困境,作战参谋潘兴,也鼓起勇气,哑着嗓子高声提议。 “是啊,是啊,宋军长这二十几天来,已经接连做出了三次让步,日本人差不多也该知足了!未必真的想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三个学生娃懂什么?惹了祸就知道往回跑!所说的话,根本不足以当作日本人准备进攻南苑的凭证!” “ 不会是他们年轻冲动,先杀了日本便衣,然后跑回来颠倒黑白吧?要不然,怎么特务营的弟兄出去,日本人能相安无事。偏偏追着他们三个学兵不依不饶?”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咱们二十九军已经做出了如此多的让步了,不应该因为三个学生娃,就改弦易辙!” …… 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帮,潘兴叔叔,正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宋哲元将军的高级顾问,二十九军政务处长潘毓桂。他身边,自然少不了“志同道合”的“精英”。纷纷壮起胆子,出言帮腔。 总之,千言万语,主题只是一个。服从日本顾问的提议,主动交出三名“惹事儿”的学兵,平息日本人的愤怒。至于冯大器等三名学兵到了日本人手里之后是生是死,他们就不想多管了。反正,死的不是他们自己! “日你妈,想去讨好小鬼子,你们割了自己的脑袋去。谁敢动老子的人,老子直接崩了他!”实在无法忍受“精英”们的无耻,第三十八师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将军帽朝桌案上狠狠一拍,破口大骂。 他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第八期炮兵科,跟中央政府军政部政务次长陈诚是同班同学。在二十九当中,也因为骁勇善战,深得军长宋哲元和副军长张自忠的赏识。有这三重靠山和以往的赫赫战功在,当然不会将潘兴等走后门到军队中镀金的二世祖放在眼里,听二世祖们绕来绕去,始终没脱离将三名学兵交给日本人以换取一夕之安枕打算,干脆直接问候起了对方老娘。 “鬼子都欺负到家门口了,你们不想着怎么反抗,却想着出卖自己弟兄!你们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日你妈,老子从当年跟着冯大帅扛枪,就没杀过自己弟兄!今天谁要是敢动着三个小兄弟一根汗毛,老子才不管他是谁的徒子徒孙,直接刺刀见红!” 三十八师二二五团团长李振,二二七团团长刘康也先后发了火,指着潘兴等二世祖的鼻子大声怒喝。 刹那间,整个指挥部就乱成了一锅粥。冒死送回消息的冯大器等三名学兵和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这个带头跟日本特务交战的当事人,反而被晾在了旁边,谁都顾不上搭理。 此情此景,令四名年青人不禁面面相觑,望着彼此的眼睛,都从里边看到浓郁的震惊与失望。 这,就是令他们放弃了学业,选择投笔从戎的二十九军! 这,就是寄托了全北平乃至全河北父老乡亲的希望,愿意舍家相助的二十九军! 日本人已经厉兵秣马,他们,却还顾着互相辱骂!日本人马上进攻在即,他们,居然还连齐心协力都做不到,还在不停地争执该不该“弃卒保帅”?争论到底是战是和? 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保卫得了北平?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担负起整个民族的希望? “喀嚓~!”一道闪电忽然从窗外亮起,震得头顶的灯泡摇摇晃晃。 要下雨了,1937年七月盛夏的夜风,竟是透骨地凉! 注1:以往为了替尊者讳,历史书中很少提起这段。但事实上,七七事变之后,二十九军上层的很多应对,可以说非常拙劣。一方面是宋哲元本人对日军的野心估计不足,另外一方面,则是军阀传统在作怪。再加上汉奸从中上下其手,最终导致悲剧无法避免地发生。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二) 第二章 与子同袍 (二) “诸位,话题扯得太远了吧! 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咱们猜不到。但如果咱们再这样争执下去的话,距离不战而溃,恐怕就不远了!”就在李若水和冯大器等人失望得几乎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二十九军副军长,前任南苑驻军总指挥佟麟阁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顿时令所有争论声都瞬间为之一静。 “古语云,以战促和,则战和常在我。若一味求和,则和战常在彼!”目光快速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儿,佟麟阁将军继续说道。“军部也早有决策,不主动求战,但是也不能畏战。否则,纵使我二十九军能够忍辱负重保全了建制完整,下场也必然像当年丢了沈阳北大营的东北军一样,成了一群行尸走肉。倘若真的如此,二十九军存在不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先前一味坚持要讨好日军以换一夕安宁的骑九师师长郑大章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潘兴等被长辈塞进军中捞资历的二世祖们,也纷纷红着脸垂下了头。 他们先前敢公然言和,一方面是因为畏惧日军的实力强悍,另外一方面,则是出于欺生。欺新到任的总指挥赵登禹资历浅,在南苑军营内也缺乏足够的嫡系支持。而面对当年冯玉祥麾下十三太保之一的副军长佟麟阁,他们的那点儿小心思就只能暂时收起来。免得对方动了肝火,让他们集体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是么,当年东北军怎么垮掉的,大伙又不是没亲眼所见?” “十五万大军,两百多架飞机,上万挺机关枪,连同兵工厂,弹药库,全都给了日本人。东北军是,主力人马大多数都平安退到关内了。可他们变成了什么,一堆行尸走肉!” “老子宁可战死,也不会学那帮没卵蛋的家伙!” “呸!” 主和一派哑了火,主战一派,立刻气势大涨。撸胳膊挽袖子,大声咆哮。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虽然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队,跟东北军却也渊源颇深。特别是在1930年中原大战失败后,冯玉祥将军下野,大伙群龙无首。多亏了张学良将军的仗义相护,才得以保全了建制,没有被南京政府彻底抹除番号。 然而,大伙对张学良将军感激虽然感激,对其所部东北军不战而放弃东三省的举动,却嗤之以鼻。特别是最近日本人故技重施,又想如当年逼迫东北军那样,逼迫二十九军放弃平津。军中几乎每个血性尚存的将领,都会以东北军为鉴。宁死都不愿再去蹈其失去老巢,最终土崩瓦解的覆辙。 “舜城,不用再管大伙都怎么想了。你是总指挥,该怎么做,按你自己的意思决定!包括我本人,接下来都唯你马首是瞻!”见主和派的气焰彻底被压了下去,佟麟阁将军将目光快速转向今天刚刚到任的南苑总指挥赵登禹,带着几分鼓励说道。 按道理,他这个卸了任的总指挥,刚才不该在新任总指挥赵登禹出言制止争论之前抢着开口。但军情紧急,他根本没功夫去顾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况且以他平素对赵登禹的了解,后者也不是个小肚鸡肠之辈。即便一时会觉得尴尬,过后也能明白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果然,赵登禹将军并未因为老上司的插手,感觉到丝毫不快,先是感激地冲着佟麟阁点了下头,然后清清嗓子,大声说道:“佟军长刚才的话,我感觉非常有道理。甭管日本人到底怎么打算,咱们先做好战前准备,总归是没有错的。即便过后发现对形势估测有误,也好过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的确如此!” “该怎么准备,您尽管下命令就是!” “三十八师剩下的弟兄都不走了,任凭总指挥的调遣!” …… 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军部直属特务旅长孙玉田,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大受鼓舞,纷纷开头响应。 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虽然依旧不愿“冒险”,然而此刻却势单力孤,犹豫了一下,哑着嗓子小声嘀咕:“准备的确需要准备,但也不能蛮干。眼下南苑内看上去兵马不少,但真能打的却没几个。特别是我们骑九师,实际上只剩下了一个团的规模。并且里边很多人都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连马都骑不好!” “我会考虑骑九师的特殊情况!”赵登禹扫了他一眼,轻轻皱了皱眉。 骑九师的真实情况,虽然不像师长郑大章说得那样惨。但队伍不满编,士气低落,也的确是事实。况且眼下与日军作战,多以防御为主。骑兵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场。 “那就好!郑某不是畏敌,而是想给咱们西北军,留下一点骑兵种子!”有佟麟阁在赵登禹背后撑腰,郑大章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扁了扁嘴,嘟囔着补充。 赵登禹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做任何驳斥。旋即,站起身,快步走到了墙壁前,用一根细长的木棍点了点挂在墙上了军用地图,大声说道:“各位,根据目前我军所掌握的情况和自身具体实力,赵某以南苑总指挥的名义,决定采取积极防御之策,以免重蹈当年东北军沈阳大营遇袭的覆辙!” “是!”众将领齐齐答应了一声,同时站直了身体,静待他做出详细安排。 指挥部里,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庄严肃穆。与先前菜市场般的吵闹,恍若隔世。原本已经对二十九军心生绝望的军士训练团中队长李若水和学兵冯大器、袁无隅、赵小楠等人,顿时也精神为之一振。纷纷将目光转向了赵登禹,竖起耳朵,唯恐落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南苑大营地形复杂,中间有河道和湖泊,所以适合分段防御。”赵登禹用木棍在军营中央偏北处河流位置迅速画了一下,继续大声说道,“北段,就交给骑九师、三十八师部直属二二九团。望郑师长和王师长两位精诚合作,切莫给日军任何可乘之机!” “是!”骑九师师长郑大章和三十八师副师长王锡町互相看了看,同时敬礼领命。 他二人向来彼此不对付,今晚一个主和,一个主战,意见也大相径庭。但安排到一起去守军营北段,却恰好可以互相监督,避免有人出工不出力,或者故意向小鬼子放水。 “请坐!”赵登禹向二人还了个军礼,然后用木棍点着地图,继续调兵遣将,“南部营区,被湖水隔为东西两段,其中西段距离鬼子军营最近,乃是今晚防守的重中之重。所以,我决定,第三十八师一百一十四旅、军部特务旅一团,联手在此布置防御阵地。望董、孙两位旅长精诚合作,勿坠了我二十九军威风!” “是!”一百一十四旅旅长董升堂和特务旅长孙玉田二人巴不得打一场硬仗,给小鬼子以教训。齐齐抬起手,给赵登禹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 “请坐!”赵登禹举手还礼,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落在地图上,东南营区位置,继续朗声安排:“南营区东段,地形最为复杂,不利于队伍展开。所以受攻击的可能最小,暂时就交给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军官教导团,新一团,新二团和学兵营联合防御。从今晚起,就向学兵分发武器,务必做到人手一枪。” “是!”被点到番号的队伍相应主官纷纷起身,大声领命。每个人脸上,都带出了几分临战的紧张。 太单薄了,东南营区的防御力量,看似规模庞大。实际上,真正有实力跟小鬼子一拼的,恐怕只有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其余的军官教导团、新一团、新二团和学兵营,里头都连枪都没摸过几次的新兵,战斗力都极为可怜,根本不可能挡得住鬼子全力一击。 赵登禹也知道自己这样安排,并不是十分完美。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眼下南苑大营所拥有的实力,如此安排,恐怕已经是最佳选择。先举手向大伙还了个礼,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补充,“赵某和佟军长,带领独立三十九旅,特务旅二团,以及医护营、工兵营,还有所有文职人员,就充当总预备队。驻扎在军部,随时向各个方向提供支援!诸君,眼下不光是北平父老乡亲,全中国的百姓,都在看着咱们!希望咱们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不愧对身上这套军装。我二十九军,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此时此刻,无论是信心十足,还是令怀肚肠,众将领都没有露怯的道理。再度同时起身,大声高呼。 “怎么没有我们军士训练团的事儿?”在一旁偷偷观摩学习的李若水,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皱着眉头看向南苑总指挥赵登禹和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满脸困惑。 “总指挥,请给我军士训练团安排任务!”不止是他一个人感觉到了被遗忘,军士训练团副团长兼一大队上校大队长冯洪国已经站了出来,大声请缨。 此人是冯玉祥将军的长子,毕业于苏联中山大学,并且曾经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专门进修了三年军事,因此,在其父亲的老部队里,说出来的话相当有份量。然而,赵登禹却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洪国,你的求战心情我理解,但军士训练团的训练时间还不足半年,战斗力有限。还是留在指挥部附近,一并做预备队为好!否则,一旦折损过大,对咱们二十九军来说,得不偿失!” “是啊,洪国,咱们二十九军不能不留下种子!”副军长佟麟阁也笑了笑,低声在旁边补充。 二十九军在民国二十二年的长城抗战中几乎被打残,却很快就又恢复的实力,所凭借的,就是自身独特的军官培养体系,军士训练团。其中每一名受训者,学历几乎都在高中甚至大学以上,家境优良,天资聪明,心内也怀着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报国热情。因此,在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张自忠、佟麟阁,以及所有其他核心将领心中,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一支部队可以牺牲,唯独军士训练团必须保全。 军士训练团,乃是是整个二十九军的未来。失去了他们,二十九军就彻底成了一个断子绝孙的鳏夫,哪怕再身强力壮,总会一天也会倒在在尘土里,香火断绝。而只要军士训练团中的年青人们没有死光,二十九军哪怕损失再惨重,也还有恢复元气,重新驰骋疆场的那一天。 这一番苦心,不可谓不赤诚。然而,冯洪国却无法领情。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冯大器、袁无隅等三名学兵,举手又给赵登禹将军行了礼,大声质问道:“总指挥,军士训练团受训时间不足半年,的确战斗力堪忧。但学兵营呢,他们训练的时间更短,规模也远小于军士训练团。既然他们可以持枪杀敌,我军士训练团如何能缩在后头袖手旁观?!卑职冯洪国,无法理解总指挥的安排。请总指挥您郑重考虑,千万莫冷了我军士训练团一千二百学子的心!” “请总指挥,佟军长,给我军士训练团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李若水听得心头热血澎湃,不顾职务低微,也大步冲到冯洪国身边,与他一块大声请缨。 “这群生瓜蛋子!”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撇撇嘴,心中冷笑。“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等会儿,有你们哭的时候!” “蠢货,好好的军官种子不当,偏偏去跟大头兵抢功!”潘兴、李宝贵、周勋等被家人塞进军中镀金的二世祖们,也无法理解冯、李二人的选择,纷纷低下头撇嘴。 然而,他们在二十九军中,却永远是少数。大多数将领们,却纷纷头转向冯洪国,笑着点头。“虎父无犬子,洪国,你不愧是老帅的种。” “这才是我真正的民国公子,张、卢、溥、袁之流,给洪国你提鞋都不配!”(注1) “也罢!”见冯洪国坚持求战,赵登禹也不再继续拒绝。笑了笑,大声调整部署,“军士训练团,就与特务营、学兵营一道,组成学兵团。由周健良任团长,冯洪国任副团长。与第一百三十二师直属团一道,防御东南营区。无论如何,都不准小鬼子进入营门半步!” “是!”冯洪国喜出望外,与特务营营长周健良二人,同时向赵登禹行礼。 赵登禹迅速抬手还了个军礼,然后立刻补充,“冯副团长,还有你身边这位李中队长,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调入军部,担任通讯营营长和见习连长。负责及时收集各单位情况,并且向各单位传达我的命令!” “长官!”冯洪国哪里肯躲在指挥部中逃避战斗,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抗议。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理由,耳畔忽然滚过一连串闷雷,“轰隆!轰隆,轰轰隆隆隆!” 刹那间,地动山摇。 注1:民国四公子,曾经有多种版本。流传最广的是张伯驹(直隶都督张镇芳之子,抗战期间组保全了多项文物),卢小嘉(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子,抗战期间行踪不祥。),袁寒云(名克文,首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次子。混青帮。)溥 侗(清朝皇族,加郡王衔恭勤贝勒载治之子。投汪)。国难当头之际,除了张伯驹之外,其他三公子与提枪上战场的冯洪国比起来,都差出了不止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