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桃春晴》 第1节 绛桃春晴 本书作者:尔屿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缘更】寄人篱下假千金x清冷高岭花 谢行之也没想到,他会栽在一个姑娘家身上两次。 府上接回来位表姑娘,寄人篱下的她安分乖巧,时间一长,颇得几位长辈喜欢。 只有谢行之知道,众人眼中乖顺的表妹,在他梦里是如何的不安分。 纤纤手臂缠他颈,寻了机会就往他怀里钻,贴他,亲他,乱他心神。 梦中如此,白日里表妹更是削尖脑袋往他身边凑 然而就是表妹这一次次的接近,让他逐渐生了不一样的心思,想一尝禁果…… 月吟是接回侯府的假千金,冒名顶替另有苦衷。 为防身份败露后无人庇护,她将目光投到极有威望的世子谢行之身上。 然而她刚起心思,端方矜冷的男子在她梦中变得孟浪放荡,判若两人。 她仿佛成了世子表哥的玩物。 月吟怕了,收起心思,白日里对世子表哥避之若浼。 可这时世子表哥对她步步紧逼,看她的眼神灼热得让她害怕。 直到一日,月吟发现两人做了同样的梦…… 谢行之垂眸看她,“表妹避我?可梦里不是你凑上来的吗?” 月吟腿一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府上众人都在猜表姑娘会许给哪位少爷,殊不知那有求于人的娇弱表姑娘,常宿在世子房中。 夜阑人静时,总能听到表姑娘娇滴滴的哭声。 sc,共梦; 封面:十里长欢瑞斯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近水楼台 甜文 腹黑 真假千金 主角视角:月吟,谢行之 其它:下本开《金殿玉阙》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为爱发疯吃醋 立意:克服困难,迎接美好生活 第1章 阴霾的云团散去了。 绵绵春雨方才停歇,苍翠欲滴的竹叶尖还淌着水珠。微风摇动,莹润的水珠砸落亭外水缸,泛起一圈涟漪,惊得水缸中的鱼儿潜藏进了睡莲叶底。 雨后连空气都萦着湿冷的濡意,这确实不是出游的好时段。 然而竹林深处,八角亭中年轻的男子正在抚琴,目光却凝在伴随琴声翩翩起舞的少女身上。 少女身姿曼妙,紫色纱裙飘扬,玉肌莹白如冰雪,宛如潋滟水池上采莲的仙女,凌波而舞。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少女也停了动作,愕然片刻后拎着裙裾,朝他缓缓走来。 紫色裙裾逶迤,未穿绫袜的玉足若隐若现,纤细脚踝上系的红绳更衬雪肌。 少女袅袅婷婷,跪在蒲团上,逶迤在地的裙裾遮住莹白双足,一双柔软白皙的手掌搭在他膝上,抬头而望,那妩媚的眸光似化不开的柔情,涟涟生波,惹人心绪微荡。 少女白皙的额上渗出层薄汗,红唇轻喘,芙蓉娇颜,尽态极妍。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极美,是个妩媚祸水。 鸦青色长发尚未绾起,发尾顺着盈盈细腰倾落,垂在他不染纤尘的白衣上。 儒雅端坐的男子拨开那乌发,露出少女如霜欺雪的玉颈,温热的指腹便停在后颈,似要推开她。 “公子,你是喜欢的。” 少女伏在他膝上,眸光潋滟,嗓音黏腻得宛如刚停歇的绵绵春雨。 他不言,目光逡巡在她娇妍的面容上,又一寸一寸挪动,凝在她莹白耀眼的纤颈上。 紫色裙袍宽松,她肩头微动,衣袍滑落至腰间,纤薄的肩比雪还白。 背上的蝴蝶骨似玉蝶扇动翅膀,欲挣脱小衣系带的束缚。 少女握住他搭载琴弦上修长的手指,忽地探起身子,毫无征兆地吻上他唇。 紫裙逶迤交缠,春光旖旎。 风动吹罗裙,好来撩人心。 “咔哒”一声,琴弦骤断 谢行之也从梦中醒来。 此刻已是天光大亮,入眼便是头顶的素色罗帐。 不是后院竹林,也没有那常来梦里的少女。 谢行之阖眼,修长的两指重重地捏了捏眉心,可那馨香犹在。 不,他不喜欢。 是她常入梦中,乱他心神。 是个有手段的女子。 谢行之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 壶中的水早已凉透,却是正好。 大抵是屋子里有了动静,外面守着的正德低声问道:“世子,您醒了?可准备洗漱了?” “进。” 谢行之放下空杯。 话音刚落,正德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端了热水以供洗漱的小厮。 谢行之凝了一眼,却道:“备水,沐浴。” 嗓音尚能听出些许喑哑。 正德尚未细想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弄得微愣。世子昨夜在大理寺审理案子,夜半过后才回府,虽然时辰已晚,但素来爱干净的世子还是沐浴后才歇息的。 昨夜刚洗了,怎么今早又洗? 小厮去厨房备水,这厢谢行之已走到一旁,拿香匙一拨,铜兽香炉中恼人的袅袅轻烟至此终中断。 室内浓郁的熏香随风减淡。 “几时了?” 谢行之去架子边净手,一根根将手洗干净。 “临近辰时三刻。” 正德顿了顿,看眼自家世子冷峻的面庞,又说到:“表姑娘昨日入府的时候,世子不在府上,夫人说,毕竟表姑娘住在咱大房,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得让表姑娘见见您。” 表妹? 那从扬州接回来给祖母冲喜的表妹? 谢行之眉心微动,濯手的动作停顿下来,水波微荡。 温热的水在手心漾开,又穿过修长指尖,尤似梦中少女的抓握。 谢行之烦躁地拧眉,手离了盆,从正德手里拿过锦帕擦拭。 室中气氛极低,正德没敢再提,低眉顺眼去了净室备水。 大抵是……世子也不喜表姑娘? 也对,世子常伴老夫人左右,温润孝顺,是老夫人最得意的孙儿。表姑娘那庶出的母亲,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让定远侯府颜面扫地,生生将老夫人气病了大半月。 自那件事后,定远侯府便和表姑娘母亲断了关系,如今将表姑娘接回府,难免旧事重提,京城的世家贵族恐怕又会在背后议论。 风吹梨花落,遥知不是雪。 此刻,院子里两名婆子拿着扫帚,正凑在一起说闲话。 “得亏我们在定远侯府的日子久,知晓些辛密。我敢打赌,那从扬州来的表姑娘在咱们侯府待不过一个月。等老夫人平安醒来后,也许是翌日,这表姑娘就会被送回去。” 另一婆子点头,附和道:“可不是,表姑娘如今有十六岁了吧,老夫人也有十七年没和五姑娘有往来了,如今这t咱们侯府里怕是没人待见表姑娘,估摸着都想快些将她打发走,省得看着闹心。” “里头那位还以为是被接回来享福的,”婆子讥笑道:“倘若不是老夫人昏迷不醒,又恰好表姑娘的八字好,众人实在没辙才把人从扬州接了回来。”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她摊上那么一个娘。你看她穿得寒酸,估摸着在扬州那边是受苛待的份。” 月吟正欲出门,便听见院中的两名婆子在说闲话,脸上的窘迫被逐渐被愠色代替。 胡说八道! 她昨日一身行头,是柳婉星年初选给她的新衣,一点也不寒酸。 柳婉星便是定远侯派人从扬州接回来的表姑娘。 然而定远侯府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千里迢迢接回来的人,是个冒牌货。 她不是侯府接回来表姑娘。 真的表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就连她如今住的阁楼,也是大师算好了的。她那命格最适合住在老夫人院落的东北方向皎月阁。这不,大夫人便将空闲的阁楼收拾出来,给她暂住。” 婆子说着,抬头往阁楼上看,正巧与听闲话的月吟打了个照面。 两名婆子吓得脸都白了,忙低头,拿着扫帚分散开来,心虚地低头干活。 第2节 “走吧,去老夫人屋里伺候着。” 月吟像是没听见一样,对身后的丫鬟说道。 月吟拢了拢披风,神色淡淡地从阁楼上下来,行至那说得最欢的婆子身旁,她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一直凝着那婆子,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怯懦模样。 谁也不能说柳婉星的坏话,也不可以嚼伯母的舌根。 不可以。 气氛骤降,那婆子闷头干活,丝毫不敢抬眼。 须臾后,待这颇沉的气氛散后,那婆子松了气,额上已渗了层薄汗。 月吟出了皎月阁,往老夫人院中去。 丫鬟玉瓶低声絮絮道:“早知是来冲喜的,当初在扬州时,咱们就不该认下这身份,让他们败兴而归。” 玉瓶是跟着月吟从扬州来的,是柳婉星的贴身丫鬟。 路上没有旁人,声音虽小,但月吟还是听见了。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眼玉瓶,坚定说道:“谁说会被赶走?我这扬州来的表姑娘,偏会久留定远侯府。” “他们看中了姐姐的命格,我看中了定远侯的威望权势。” 你来我往,各取所需罢了。 月吟不是柳家人,与定远侯谢氏门阀也毫无干系。 但自从四岁那年父亲去世后,她孤苦无依,便被柳婉星母亲收养在膝下,与柳婉星一起长大。姐妹二人情谊颇深。 好景不长,柳婉星母亲去世后,本就受宠的妾室,仗着生了柳家生了长子以及柳老夫人的偏心更是越发张狂,时常苛待柳婉星。 今年二月初,那是柳婉星头七的第三日,定远侯府突然来了两名男子,奉命接柳婉星回定远侯府、外祖母家。 可柳婉星早就溺水而亡,爹不疼娘又亡祖母嫌厌的嫡女,死了便死了,恰逢柳家那段时间不便传出丧事,柳父随即决定秘不发丧。 从京城来的男子并不知晓柳婉星去世,还大有不接到人不罢休的架势,柳父明显焦灼不安。 月吟对柳父道:“伯父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伯母是老侯爷的五女儿,这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攀上定远侯这高枝,伯父在官场上还愁没有人帮扶吗?我是伯母带大的,与婉星年纪相仿,况且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定远侯府的事情,至少能应付自如,不会轻易穿帮。” “我入定远侯府后,自是会在侯爷跟前,帮伯父的。” 就这样,月吟带着两名丫鬟,跟随来接人的俩男子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三月寒风料峭,吹乱月吟发丝,一片梨花随风飘落她衣袖。 她敛了思绪,垂下眼睑,掸走那片梨花。 这梨花,是从不远处的梨林飘来的。而那梨林幽静处,住的是定远侯世子。 那位极有威望、清风霁月的男子。 月吟昨日辰时才入的定远侯府,本以为会是祖孙阔别重逢泪眼婆娑的场景,哪知等着她的是道士做法。 老夫人久病,卧床不醒,定远侯府众人寄希望于柳婉星的命格冲喜。 月吟按照道士的指示,拿着桃木剑在屋外走一圈,又跨了火盆,最后才入的老夫人寝屋。 一进屋便是浓郁的药味,老夫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原本富态的脸颊凹陷下去,脸上失了血色紫白紫白的。 可怕。 晚些时候,月吟拜见府中长辈时,长辈们的态度不冷不热,更是让她觉得在府中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倘若哪日身份泄露或是被送回扬州去…… 绝不可以! 月吟回了神,凝着梨林中寂静的院落,若有所思。 听说定远侯世子兰芝玉树,极具威望。 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能诱他动心,得他的庇护,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淳化堂。 虽说老夫人屋中不缺伺候的人,但月吟一大早就主动来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月吟过了十二年,太明白该如何做才能讨得长辈欢心,如何在府中有片立足之地。 如今老夫人尚未醒来,她只需在老夫人院中混个眼熟,看似尽心尽力在一边伺候,让府上长辈觉得她是个安分乖巧、孝顺的人。 许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念着几分亲情,待她还算和善客气。 待了有一个多时辰,月吟总感觉老夫人屋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她凝着床上的老夫人细想时,一阵问安声传入她耳中,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定远侯世子来了。 月吟心里暗暗窃喜,她没主动去寻世子,是他凑来她眼前的。 她起身,不动声色理了理裙裾,落落大方站好。 今日这身紫色襦裙,倒是更显她肌肤胜雪。 男子玉冠高束,一袭墨绿色窄袖衣裳,气宇轩昂,斯文端正。 衣上印着的修竹青叶,倒显得他好似从竹林深处走来的清冷谪仙,让人生畏,不敢指染玷污。 四目相对,月吟却见那清风霁月的男子眉头轻蹙,沉沉的目光看向她,似是不喜。 月吟忙敛了视线,低头往前去,与他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乖顺福身道:“大表哥万福金安,我是侯爷派人从扬州接回的,您的表妹,姓柳,名婉星。” 又觉今日相见有些突兀,月吟补充道:“外祖母久病不醒,婉星放心不下,便来陪着。” 男子长身而立,仪态偏偏,拱手道:“谢澄,字行之。” 声线清冷,一如他整个人矜贵不可攀。 谢行之话毕,未曾再看过她一眼,单手负后便朝老夫人床边去。 冷漠疏离,似竹叶上尚未化去的凛寒雪霜。 仿佛适才只是出于涵养罢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谢行之身上的清冽的檀香味飘来,月吟一愣。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是香! 屋子里的熏香味道好像不对! 老夫人床边柜子上,铜兆祥纹熏炉中燃着香料,轻烟袅袅升起,弥散在屋中。 月吟有意识地闻了闻,确认无疑后,双瞳骤缩,愣怔在原地。 这熟悉的香味,她永远记得。 满心都是熏香的不对劲,月吟跟在谢行之身后,目光紧紧盯着缕缕轻烟,步子比平常大了些,想尽快去到那熏炉边。 然而刚走几步,前面的男子突然停住脚步,侧身凝她一眼。 月吟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时,谢行之已经近在咫尺。 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住,他乌沉沉的视线凝着她,月吟心下一惊,被吓得步子退后,可这一退,不慎踩到紫色裙摆,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抓握东西稳住身子,眼瞧着要抓到谢行之衣袖时,男子欲往后退。 她却先一步抓住谢行之手。 借着力,她身子往前倾去。 可月吟稳住身子后,才发现差点撞进了谢行之怀中,鼻尖萦满男子身上清冽的檀香味,她脸霎时通红,忙推开谢行之。 谢行之唇瓣紧抿,脸色沉了下来,皱了下眉,厌嫌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月吟几乎是察觉到屋中众人投来视线的同时,窘迫地急急解释说道:“熏香!熏香好像有问题。” 月吟低头越过谢行之,直奔床头柜,指着铜兆祥纹熏炉,但又不敢把话说太绝对,“熏炉的香料中,应该还夹着其他香。” 谢行之端端站在一旁,负手于后,另一只手则置于腹前,沉眼看着熏炉。 月吟打谢行之主意不假,但她没有傻到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投怀送抱。 这厢解释完后熏香,她对谢行之欠了欠身,道:“适才我想着这事,一时不察才冒犯了大表哥,大表哥莫怪。” 谢行之极轻地笑了一声。 嗓音如春水般柔,这般故作娇柔,倒和梦中如出一辙。 第2章 淳化堂,院中几棵梨花下。 “熏炉里的香料有问题,除了外祖母惯用的香料外,定然是在其中掺杂了其他东西t,那东西不能多闻!” 月吟说着,只见离她数步之遥的谢行之神色凛然,似在思索,那紧抿的唇无不透着一丝疏离感。 大抵是适才她的冒犯已经给谢行之留了不好的印象,他是不是连带着对她的话也有了存疑? 月吟自知她在这侯府中是不待见的,自然是没有人相信她毫无证据的话。 她心中蔓生出来的微微雀跃渐渐消失,眼底也随之黯淡下来。她看着谢行之,认真说道:“我并非是为冒犯大表哥开脱而随口胡诌的。” 谢行之目光冷淡,沉声问道:“表妹从何得知,那香料有问题?” 月吟唇张开又合上,静默片刻后,不可避免地说起往事,“我有位伯母,当年伯母小产过后身子虚弱,尽管伯母每天都在喝调理的补药,可是身子却越发孱弱,没过几月就病故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月吟眼睛酸涩,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明明大夫都说,伯母只要好好养着,身子就一定能好起来,可她最后还是去了。定然是其中某个环节出来问题,否则为何如此?” 她咽了咽嗓子,道:“伯母的药,是姐姐守着熬的,也是姐姐亲自喂的,问题绝非出在药上。后来细想,我才恍然大悟,伯母屋子里的熏香,仔细闻,能闻出与平常不同,似乎夹杂着其他味道,很细微的味道,不易察觉。那段时间,我常去伯母屋中,那里除了熏香味道,一切如常。” 话至此处,月吟顿住了。 她想着这以后的事情,忽地悲愤交加,甚至连身子也有几分颤抖,眼眶中不知不觉间已蓄满了泪,白皙的面庞淌着泪珠,模糊的眼睛里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包括那矜贵男子。 月吟去袖中拿锦帕,才想起她的锦帕在伺候老夫人喝药时弄脏了,不在身边,而玉瓶玉盏两个丫鬟被留在了屋中。 不想让谢行之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月吟侧过身去,试图用手掌掩住面庞。 纤薄的肩膀抖动,低低的啜泣声从掩面的掌中传出。 第3节 侯府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柳伯母,倘若她以柳婉星的身份道出那被害之人正是柳伯母,这侯府里的人如何看待? 怕是会奚笑,会看戏。 “擦擦吧。” 淡淡的檀香味传来,谢行之的声音跟着传入她耳中,语气是一贯的冷沉,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眼前是他叠好递过来的靛蓝色帕子,月吟愣怔,接过道:“谢谢大表哥。” 帕子柔软,染了他身上清冽的檀香味道。 月吟拭去泪水,眼眶是刚哭过的红,白皙的面庞多了几分娇柔的感觉。 收拾好情绪,月吟捏着帕子,看向梨花树下长身玉立的谢行之,“帕子脏了,待我洗干净再还给大表哥。” 谢行之微敛了下眉,这身紫色衣裙倒是比梦中的规矩。 他唇动了动,正欲说话,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世子,查出来了,熏香确实有问题。” 院中石子路上,正德急匆匆小跑过来,“人已经被带去了正堂。” 花枝绿叶垂落间,谢行之长腿一迈,大步流星越过月吟。 衣袍掠过间,带着阵冷冽的风,繁花缀满的枝头飘落几片花瓣。 月吟转身,跟上谢行之脚步,往淳化堂的正堂去。 正堂。 跪在地上的丫鬟约莫十八九岁,头没有低下,反而是抬起来的,眼里带着愤恨,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揭发大祸临头的惧怕。 谢行之踏入正堂,站着的仆人眼观鼻鼻观心,各个不敢吱声。 一时间,正堂中的气压极低。 月吟站在一旁,等着一个结果,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害人的毒香究竟什么! 她是在柳伯母去世后才恍然发现熏香的问题。 柳伯母小产养身子那段时间有人在熏香香料上动了手脚,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什么都查不到。 谢行之坐下,长指理了理衣摆,冷沉的目光扫向那高抬着头的丫鬟。 丫鬟到底还是怕的,气焰明显弱了几分,低头避开谢行之投来的目光。 谢行之凝着跪地的丫鬟,声色俱厉地审问道:“熏炉里掺的何物?从何而来!” 丫鬟被吓得肩头微颤,自知此厢事情暴露,再怎么狡辩也不可能改变处境,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分明一切都在计划中,只需再多些时日,等日子再久一点,老夫人就彻底没救了! 都怪她! 不该出现的劳什子表姑娘。 前一刻还是谢行之在盘问,后一刻丫鬟便忽地拔下头上的钗子,起身直奔侧前方站着的月吟刺去。 众人猝不及防,连月吟也是。她心下一惊,吓得脸霎时白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她本能地往旁边躲开,同时伸出手去挡。 倏地,茶盖飞来,打在丫鬟手腕上 钗子落地,紧接着是茶盖摔碎的清脆声音。 “正德!” 谢行之怒而喊道。 几乎是那丫鬟起身直愣愣朝月吟刺去的同时,正德便已经有了动作,只不过他在谢行之左边站着,隔月吟有些远。 这厢,谢行之话音刚落,正德就擒住了那丫鬟。他反剪住丫鬟,膝盖顶了顶丫鬟后膝,按她肩头跪在地上。 丫鬟计划失败,气得对月吟破口大骂,“都是你!都是你这不该出现的劳什子表姑娘!你坏我的事,你该死!” 老夫人身边的管事林嬷嬷一巴掌扇过去,怒道:“混账东西!老夫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个白眼狼,竟动了加害老夫人的歹心!” 丫鬟淬了一口血,愤恨又不屑,“待我不薄?害我没了娘和弟弟,这便是待我不薄?!” “我娘是老夫人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一直以来都尽心尽力伺候着,但因为偷窃钱财给重病的弟弟治病,被老夫人发现后仗打。娘伤得重,没过几日就死了。后来,弟弟也因为没钱治病,病死了。一件首饰而已,老夫人是缺这一件首饰的人吗?她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不是她的狠心,我娘和弟弟也不会死。” 那丫鬟还想说什么,谢行之冷言打断道:“歪理。” 因那件首饰对老夫人有特别的意义,故而林嬷嬷有印象,“偷什么不好,偏偷那首饰,那首饰虽不起眼,但却是五……”姑娘 意识到表姑娘在场,林嬷嬷突然停住了,没再往下详说。 她还未说出口的五姑娘,正是表姑娘的母亲,侯府那庶出,后又断绝往来的姑娘。 谢行之起身,来到那丫鬟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丫鬟,那双深如寒潭的眼,带着几分凶意,“下的什么药?” 丫鬟缄口不言。 堂中气氛更加凝重。 谢行之唇勾了勾,淡声说道:“大理寺里,有让你开口的法子。” 丫鬟身形轻颤,愕然僵住。 谢行之颔首,在短瞬的静默以后,一字一顿道:“正德,押回大理寺,我亲自审。” 惊魂刚定的月吟倏地抬头,看向谢行之。 押回?亲自审? 谢行之莫不是在大理寺任职? 她眼里顿时燃了一抹光亮。 丫鬟被正德押解着往外拖走,那股子理直气壮的劲全然没了,脸色煞白,“赤日蛊藤!” 那丫鬟被带走了,月吟回了皎月阁,心事重重。 赤日蛊藤,燃香为毒。 月吟在纸上写下这八个大字,拿起来看了又看,待墨迹干后,她从箱子里拿了个匣子出来,把那张纸放进匣中。 匣子上了锁,月吟又将它放箱子最里层,小心翼翼藏好,彷佛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玉瓶跟在月吟后面,欢喜道:“姑娘,咱们已经知道害死夫人的是什么了,等老夫人醒来,定会为夫人主持公道。” 月吟坐在蒲团上,理了理裙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仆人偷盗,主家责罚再正常不过,但一件首饰,老夫人便重罚,可见老夫人的苛责。伯母早年间与侯府断了关系,且还是庶出,如见老夫人恐怕不会念着这份极薄的情分。” 月吟理着衣袖,提壶倒茶,余光落到桌上那靛蓝色锦帕时,顿了顿,若有所思。 “玉盏。” 月吟唤了一声,示意她附耳过来。 玉盏得了吩咐,点头出了屋子。 …… 晚些时候,月吟已将谢行之那靛蓝色锦帕洗干净。 洗掉了清冽的檀香味,熏的香则是她平日里常用的。 一缕淡香,若有若无。 然而,月吟却将烘干的锦帕随意搁在一边。 玉瓶有些不解,垂眼看向锦帕。 月吟瞧出她的疑惑,轻呷一口茶,笑了笑解释道:“我需要在侯府立足,用‘表姑娘’的身份得到老夫人的疼爱,之后才好办那件事。为防在此之前横生变故,我必须寻个有威望的人庇护,谢行之便是这个有威望的人,并且他是大理寺少卿,这对我们日后要办的那件事大有益处。” 玉瓶被这一点拨,恍然大悟,“姑娘,我明白了!姑娘打算利用世子来……” 正说着,玉盏推开房门,进屋通禀道t:“姑娘,世子刚回鹫梧院。” “正好,锦帕也干了。” 月吟放下茶杯,这才悠然拿起那帕子,准备去鹫梧院找谢行之。 第3章 月吟并没有立刻去找谢行之,而是等了有一阵才出现在鹫梧院。 锦帕当日便还,未免太急,心思略显明显,她便临时换成了还没送出去的见面礼。 锦帕,等明日去时再还。 已是黄昏时分,细柳低垂,嫩黄如金,梨花压满枝头仙姿如雪,摇摇欲坠,主道掩映在这盈盈春色中。 清风吹散梨花,裹着纷飞的柳絮,往静谧又清冷的院中去。 冷香浮动,月吟仿佛已经看见那清冷儒雅的男子站于簇簇繁花下。 刚踏足鹫梧院,那花枝掩映间,蓦地传来一阵栗栗危惧的哭喊告饶声,“世子饶命!求世子开恩,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奴婢鬼迷心窍……世子饶命呐……” 两名小厮拖拽着名泪眼惶恐的丫鬟从鹫梧院出来。那丫鬟手指滴着血,浅色裙裾染了血,她从鹫梧院出来,所过之处便留了血迹,面色煞白的她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屋子,撕心裂肺地告饶。 正德跟在后面,对那些居心不轨的丫鬟嗤之以鼻,“再喊!惊恼了世子,可不是发去庄子这般简单!” “表姑娘安。” 看见月吟,正德迎了过来,简明扼要解释道:“这丫鬟心思不端,妄想攀高枝。” 月吟本就被那丫鬟血淋淋的模样吓住了,待看清那丫鬟是她阁中、大夫人拨给她的粗使丫鬟后,她更是色如白灰,僵在原处。 莫说是侯府这类勋贵人家,就算是在小门小户的柳家,对心思不端的奴仆也是严惩。 谢行之会不会认为丫鬟是她派来的? 正德自然是瞧见了月吟这模样,道:“表姑娘莫怕,世子对人对事最讲证据,不会无端猜疑。” 话毕,正德催促小厮道:“拖走,莫污了表姑娘的眼。” 俩小厮拖走那丫鬟,飘落地上的雪白梨花染了血迹,红得人心惊胆颤。 正德问道:“表姑娘是来找世子?不巧,世子在沐浴。” 月吟面色渐渐恢复,点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如今天色渐黑,既然大表哥在沐浴,我便不打扰了。” 她从玉盏手里拿过木盒,“昨夜团圆饭上,大表哥公务繁忙,我不曾见到,是以这份见面礼没能亲自送到大表哥手上,烦请代为转交。” 第4节 正德双手接过,礼貌浅笑回道:“表姑娘言重。” 月吟淡淡笑笑,趁着说话的间档,以极快的速度扫了眼鹫梧院院落的布置。 余光落到远处参差梨树间那高耸的菩提树时,她眸中划过一抹亮色。 敛了心神,月吟若无其事地领着随行的玉瓶玉盏回了皎月阁。 皎皎梨花下,那抹紫色倩影渐行渐远,直到全然消失,谢行之才敛了视线,脸色微沉。 春风拂动,片片梨花纷飞,那裹着梨花花瓣的春风团团而上,似双不知分寸的手,正撩动少女紫色裙摆。 少女肤凝如雪,面色煞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眼底露出一抹骇惧,任由裙摆被风吹乱也无暇整理。 这身紫色衣裙倒是比梦中的规矩。 不过人,不规矩,不安分。 谢行之沐浴出来,换了件素色浅衣,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眉目疏冷,衣摆如流云,浅色衣裳更衬他的温润儒雅,端方君子似皎皎明月,矜贵出尘。 正德拿来木盒进来,说了来历,等着世子发话,“还是放库房吗?” 其实平日里不乏有人送礼给他家世子,倘若赠礼之人不是世子至交,那礼物默认放在库房。 谢行之淡淡一瞥,“放仓库吧。” 正德点头,认真记心上。 仓库和库房,还是有不同的。 谢行之缓步去到桌边,拿了佛珠往外走,待行至门口时,他步子一顿,回头吩咐正德道:“往后她再送东西来,能推则推,推脱不了的,你私下处理,不必跟我讲。” “明白。” 正德拿着木盒,跟在世子后面出来屋子。 一个往僻静佛堂去,一个则是去偏僻仓库。 谢行之身影渐远,正德拿着木盒,替那倒霉的表姑娘叹息一声。 表姑娘目前瞧着倒还安分,但他家世子最厌投怀送抱的姑娘,今日那一拉,恐是已经让世子厌嫌了。 正德回头,往佛堂的方向看去。 那是鹫梧院里的小佛堂,就在菩提树下,僻静。 世子任大理寺少卿,每每结案落了人命,世子都会去小佛堂禅坐,若是遇到大案,死伤颇多,世子还会在佛堂抄写经录。 翌日清晨,淳化堂。 丫鬟端了热水,进进出出。 老夫人屋中的熏香被动了手脚,虽然丫鬟被揪了出来,道出所下何毒,但她既没解药,也不肯供出这药从何而来。 林嬷嬷晨间正给老夫人擦脸,只希望断了毒香,老夫人的病症能减轻,倘若侯爷今日去宫里求得圣上同意,派名了太医来看看,便是极好的。 林嬷嬷刚忙完,便听丫鬟通报表姑娘来了。 林嬷嬷愣了一下,不曾想到表姑娘今日也来,且现在天刚蒙蒙亮。 “外祖母如今尚未醒来,我在府中也是闲着,不如来外祖母身边伺候着,不定哪日外祖母就醒来了。” 月吟淡淡一笑,澄亮的眼睛干净清澈,她瞧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药碗,“林嬷嬷,外祖母还没喝药吧,不妨还是让我来喂吧。” 林嬷嬷倒不说有多亲和,但也算不上讨厌表姑娘,便将药碗端给了她,在一旁候着,配合着喂药,待药汁流出来及时拿帕子擦干净。 给昏迷的人喂药最是需要耐心,一碗药流出来大半,能喂进去的很少。 表姑娘倒是极有耐心,不急不躁,尽心尽力伺候着。 待喂完药,月吟洗干净手,问林嬷嬷那张空桌可否用来写字。 林嬷嬷不解。 月吟从怀中拿出本佛经,解释道:“我听说心诚之人,老天爷能听到他们心中所念,也会眷顾他们,便想着侍奉在外祖母身边时,抄抄佛经,愿外祖母早日醒来,无病无灾。” 林嬷嬷欣慰,频频点头,“表姑娘有心了。” 月吟柔柔一笑,“嬷嬷莫要这样说,这是婉星分内之事。” 俄顷,那空桌上已摆好笔墨纸砚。 月吟就着窗户透来的光线坐下,静心抄录佛经,未再发出声响。 林嬷嬷去了床边守着,却时不时往桌边看,每次投去目光,表姑娘皆在专注抄佛经,仿佛不是在做戏。 老夫人年初突染风寒,之后便昏迷,到现在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眼瞧着气色越来越差,众人没辙才走了冲喜这条路。 想到这里,林嬷嬷心里叹息一声。 她是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在侯府的时间最长,自是清楚往昔种种 当年那件事本确实是五姑娘的不对。 五姑娘虽是妾室所出,可老夫人从未亏待她,然后她偏生干出那样的事,生生寒了老夫人的心。 而今五姑娘在前几年去世了,留下表姑娘这么一位女儿。 表姑娘这一两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可谓是尽心尽力,是个温婉孝顺的孩子。 林嬷嬷看在眼里,对她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不知老夫人眼下气消没,会不会顾念亲情,将丧母的表姑娘留在侯府。 “林嬷嬷,您懂佛经吗?这里有句话,我不太明白。” 林嬷嬷正想着,温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闻声望去,是表姑娘执笔困惑的神情。 林嬷嬷走了过去,面露难色,“老身不甚明白。” 月吟失落,轻轻蹙眉,叹息道:“倘若我懂佛就好了,能一下就参悟。” 林嬷嬷瞧了眼那写得满满当当的一叠纸,字迹娟秀工整,可谓是用心。 月吟拿毛笔,蘸着墨,语气带着几分希冀,“佛经虽是一知半解,但好在心诚,老天爷大抵还是会听见我给外祖母祈福的心声。” “世子倒是懂佛,若是世子得空,表姑娘可以试着问问世子。” 月吟弯眉浅笑,拿笔的指骨松了些许,“是吗?原来大表哥还懂佛呀。” 话毕,她低头继续誊抄佛经,也没说要去找谢行之,仿佛满心都是当下的抄经。 待林嬷嬷转身离开桌边,月吟嘴角扬起抹极淡的笑容。 自打她瞧见鹫梧院里的菩提树后,便闪过一个念头。 她让银盏不动声色地去跟皎月阁的婆子套话,果真套到了她猜测的结果。 鹫梧院有个喜爱佛堂,谢行之有去小佛堂礼佛的习惯。 月吟要频频出现在谢行之跟前,但不可太刻意,否则昨日那丫鬟的下场,便是她这寄人篱下表姑娘的下场。 她知晓谢行之懂佛之事,需从旁人口中“得知”。 林嬷嬷就是那个不错的人选。 月上柳梢,月吟带着佛经,出现在鹫梧院。 她进屋时,只见谢行之坐在蒲团上,矮桌上放了香具和几本书,大抵是准备点香阅书。 月吟道:“婉星今日在外祖母那誊抄佛经,然而佛t经上的内容却一知半解,听林嬷嬷说大表哥懂,便冒昧前来,请大表哥赐教。” 谢行之眼眉蹙缩,将香团放入铜兽香炉里,淡声道:“坐吧。” 月吟瞧出了他的不喜,但这又何妨? 他会慢慢习惯的,因为她会频繁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相对而坐,月吟倒是觉得这矮桌合适,虽长,但没她手臂宽,这面对面的距离甚好。 谢行之点了香,手指把香炉往一旁挪,问道:“何处不懂?” “这里。” 月吟翻开提前备好的一页,纤白手指点了一处,上身不动声色往前倾。 然,就在此刻,她闻到身旁香炉升起的熏香味,骤然一怔,双瞳紧缩,下意识挪眼看去。 这香是…… “怎的,表妹又发现了香料有问题?” 谢行之冷不丁出声,月吟忙回心神,刚想说什么,却见烛光下男子紧抿的唇。 月吟僵住,脑中一片空白。 她想确定什么,鬼使神差地伸手,掌心挡住谢行之上半张脸,单露出那唇。 月吟不可置信地看着,宛如被雷击中,耳畔嗡嗡作响,懵了。 模糊的记忆涌来,她想起那夜扑的男子。 她按住他肩,含他唇,唇齿相贴间将他柔软的舌哺了进去…… 第4章 “我、我想起来有事,先回去了。” 月吟脑袋嗡嗡作响,结结巴巴说着。 她不敢再看谢行之,低头从蒲团上起来,急溜溜往屋子外走,刚走几步发现手中空空,她又折回去把桌上的佛经拿上,心虚地离开屋子。 脚步急促,险些踩到裙摆。 月吟无暇欣赏鹫梧院的景致,一回到皎月阁便将房门关上,心慌意乱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 “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她们一行人来到京城时,并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被安置在城中一家客栈,等了三日才由仆人从客栈带回侯府。 当时的月吟还纳闷,为何非要在那日的辰时入府? 原是给昏迷的老夫人冲喜。 第5节 什么冲不冲喜,老夫人是中毒才一直没醒。 玉盏推门进来,关切问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世子没难为您吧?” 她看见自家姑娘神色慌忙地从鹫梧院出来,又拎着裙摆神魂恍惚回到阁楼,不放心地跟进来询问。 冷不丁一声,打断月吟的思绪,她吓了一跳,她很快敛了神色,“没为难。” 她若无其事地坐下,兀自倒了一杯茶,试图压下心中的惶然。 那名男子,除了她,两名丫鬟都不知道。 唇齿间是茶的甘甜,月吟忆起那夜的茶水,倏地红了脸,忙将茶杯放下。 夜里,心绪不宁的月吟早早就歇下了。 缕缕安神香飘来,她朦朦胧胧间仿佛梦到了那夜。 夜色阒静,住店的人本来就少,此刻又是深夜,客栈中更是没人。 二楼走廊,一间厢房房们突然被拉开,一紫衣少女从房中冲了出来。 少女仿佛失了力道一般,脚步虚浮。 潋滟眼中满是惊惶,樱唇翕合,喘着粗气,月吟一手紧紧攥住衣襟,一手拎起裙摆,跑着去寻二楼楼梯,边跑边回头,惶恐地看后面,仿佛身后跟了穷追不舍的罗刹。 但她身后没人。 月吟跼蹐不安,跑了几步后身子越发不舒服,燥热得慌。 身子里像烧了一团火,怎也将那股子燥热降不下去,亟需冰沁的东西。 想起抿了一小口的茶水,以及屋中被砸晕的坏人,月吟怕极了。 她手掌压住心口,想把胸膛蹿起的燥热降下去。 不知中了什么药,月吟热,还没寻到楼梯,双腿已酸软,逐渐没了力气,脑子也越来越糊。 她跌跌撞撞,眼神迷蒙,脚下忽然被裙摆绊住,滑倒在走廊上。 整个人往前滑了段距离,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此时,一声低声的轻笑传入她耳中。 男子声音低沉,音调中带着些许轻蔑。 月吟抬头,闻声望去。 不远处的栏杆旁,纱帘掩映间有名男子。 男子着青墨衣衫,正侧靠栏杆正居高临下冷冷看她。 她看不太清男子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身上那雅正端方的气质。 而后,房里。 她跪趴在木地板上,被火烧得难受。 紫色襦裙逶迤在地,似盛开的池莲。 胫衣被她蹬掉。 那双莹白修长的玉腿露出,压住紫裙,轻蹭着冰凉的木板,可这还不够凉,攥住衣襟的手松开,甚至还将衣襟拨开些。 她想将衣裙都脱了。 就在这时,面色沉沉的男子蹲下,按住她衣襟,将手中的杯子递到她唇边。 月吟唇瓣触到冰凉的杯壁,大口饮下凉水,但远远不够,她要更多的凉意。 双颊桃红,潋滟的眼染了情。色,唇瓣翕合不住吮着杯壁。 男子将杯子拿开,月吟难捱地轻哼一声,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委屈得宛如受欺负的小兽。 男子蹙眉,欲强行将杯子难走,月吟眼神迷离,神智被情药冲散,忽地含住他手指,吮吸。 云鬓松散,半跪在地上,杏眸含雾,楚楚可怜。 脸色潮。红,香汗淋漓,衣裳褪落臂弯,露出一截雪颈。 雪肌泛着淡淡的粉红,妍姿艳质。 “热。” 声音软媚,如熬出炉的糖蜜,牵连出丝丝的糖丝,黏糊糊的甜,“给我凉、水。” 月吟鼻尖全是男子清冽的气息。 那气息宛如一尾羽毛,挠着月吟不平静的心,更如勾子,勾得她越发燥热。 仿佛能解她药效的,只有面前的男子,他似乎比凉水还要管用。 她探身扑过去,把男子扑到在地。 灼热的柔荑按他肩膀,含他唇,唇齿相贴间,将他柔软的舌头哺了进来。 搅动。 贪婪汲取他的气息…… 月吟猛地惊醒。 惊魂未定下她大口喘。息。 她记得那夜,她强吻了男子后,后颈一疼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抵是被那男子一掌劈晕的。 男子的相貌很模糊,月吟记不清他脸,但记得他身上那清冽的檀香味。 这香味与谢行之点的熏香一模一样! 倘若不是老夫人屋中的熏香更吸引她注意,她早该初见谢行之时,就发现他身上的气息与那男子的相似。 今夜梦中再现往事,她这才觉得扑倒、强亲的男子身形与谢行之极为相似。 那男子原本模糊的脸,渐渐有了具象,是谢行之! 谢行之就是那夜她强吻的男子! 难怪他看她的眼神很凶,待她也冷。 月吟呼吸一滞,双眸在须臾间睁圆,密密麻麻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会惩罚她吗? 就像罚那个心思不端的丫鬟? 将她弄得血淋淋的? …… 此刻,谢行之从梦中醒来,面色颇沉,眼眸幽暗深邃,像是压制着什么一样。 他拢了拢手,指尖似乎还留有濡意,怀里亦是独属于她的馨香。 那夜在客栈办事,倚在二楼走廊栏杆处,凝着楼下动静。 二楼厢房房门突然被拉开,一身紫裙的她从房里冲了出来,跌跌撞撞滑倒在他身前。 白皙脚踝露出裙摆,她想起身,双腿似乎酸软无力,上半身瘫软趴在地上。 两颊潮红,云鬓散乱,鸦青长发散了满背,纤腰不盈一握,紫色衣裙衬得她莹白的肌肤欺霜赛雪,那双修长玉腿,白得晃眼。 喉结滚了滚,谢行之闭眼,敛了思绪。 他长指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再睁开眼睛时,眼底一片清明,又是朗朗如月的模样。 情药的解药被他化在水中,喂她喝下。 他帮她守住了清白,她竟不知感激,强亲她一口后若无其事也就罢了,竟还敢常来他梦中。 今夜梦见的倒不是之前一些稀奇古怪的糜糜场景,而是两人的初见。 谢行之一身戾气,他从床上起来,破天荒在深夜让人备水沐浴。 是个有手段的女子。 春夜寒凉,大抵是夜里醒来在床上坐久了,月吟第二日染了风寒,发烧病倒了,愈发严重。 大夫人给她请了大夫。 大夫说因为水土不服,患的风寒更严重了。 月吟躺床上浑身疼痛,像是被人打到骨头一样,而后高热袭来,她又感觉自己好似地上的一汪水,马上就要被烤干了。 她额上渗出细汗,紧紧攥着被子,迷迷糊糊中喊出声。 “姐姐,我疼。” “姐姐,我好疼,抱抱我好不好。” “不要喝药。” 喂到她口中的药汁被吐了出来,守在床边的玉瓶、玉盏两人红了眼睛,无声哭了出来。 月吟口中的姐姐,正是已故的柳婉星。 她讨厌喝药,可每次她身子不舒服,柳婉星都会哄着她喝药,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守她、陪她、哄她。 月吟浑浑噩噩了三日,这时老夫人醒了,整个定远侯府沉静在一片喜悦中。 又过了两日,月吟的症状才好点,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害怕被赶回扬州去,她不要回柳家。 月吟虚弱地靠在床头,苍白的唇动了动,叫来玉瓶玉盏,让两人去办件要紧事,“在扬州,我这次生病叫‘替病’,替老夫人把这场病发作完,只t有老夫人安然无恙醒来,我才能平安渡过了这一劫。” 她要将这玄乎的言论传开。 玉盏疑惑,“这样的能行吗?” 玉瓶亦然,不慎明白,“会不会适得其反?” “老夫人从中窥得我的心思才好呢,兴许会动恻隐之心。” 月吟刚说了几句便嗓子难受,掩唇咳了几声。 玉盏递去温水,月吟饮下才觉舒坦些。 第6节 “去吧,死马当活马医,赌一赌总比白白浪费这生病的机会好。” 一时间表姑娘“替病”的言论在侯府悄悄传开,也传到了老夫人耳中。 不久,林嬷嬷奉命来了趟皎月阁探望,却见病弱表姑娘搭了披风在屋中抄佛经。 是个乖巧有孝心的孩子。 表姑娘消瘦了,脸也没有气色。 月吟放下笔,手捧着膝上的暖炉,苍白的唇解释道:“那本佛经只抄了一半我便病了,剩下的要抓紧抄完。” 林嬷嬷抿了抿唇,看见铺满一桌的抄纸,终究没说什么,只让她安心养病。 第四日,月吟深夜抄佛经又受寒的消息,传到了淳化堂。 春雨绵绵,皎月阁中四面窗户打开,冷峭的穿堂风朝屋中灌,将暖意往屋外赶。 月吟穿了件薄衫,面朝一扇敞开的窗户,手攥拳捏紧,即便冷得发颤也没有要关窗添衣的迹象。 她凝着窗外,从这处望去恰好能看见鹫梧院一角。 玉盏看着心疼,劝到:“姑娘,您风寒本就还未愈,再吹下去又要烧起来。” “烧了就再吃药。” 月吟面色是虚弱的白,苍白的唇干裂,渗出来一抹淡淡的血丝,单薄瘦弱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倒,“老夫人好不容易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我要抓住这次机会。” 她抿抿干裂得有些扎的唇,坚定道:“比起被赶回扬州,吃这些苦算什么?” 一阵劲风吹来,裹了冷凉的雨丝飘入,月吟不禁打了喷嚏,玉盏忙给搭上披风。 屋外,窗户后面拿着雨伞的正德也跟着颤了颤。 一半是因这飕飕冷风,一半是因为世子身上骤降的气息。 世子发丝沾了些雨珠,颀长的身影立在敞开的窗后,神色掩映在投下的阴影下中,晦暗不明。 紧抿的唇逐渐勾出一抹嗤笑。 正德屏气凝神,低头抿唇不敢吱声,表姑娘看着温婉单纯,不意有这般心计。 第5章 世子一言不发,扬了一抹笑,却连丝笑声也没发出来。 这笑容,正德只在世子审问嘴硬犯人时见过。 静谧无声间,正德背脊蔓生出层层凉意,不寒而栗,只想赶紧逃离这极低的气压。 世子今日休沐,去了老夫人那边探望。 到底是有血缘亲情的,老夫人听闻表姑娘又病了,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让世子回鹫梧院时,顺道去皎月阁看看。 自打在淳化堂初次接触表姑娘,世子便不喜她,起初正德还同情这倒霉表姑娘,如今他不得不配佩服世子雪亮的眼睛,一眼就瞧出了表姑娘柔柔的外表下,藏了这般深的心计。 扬州柳家真是块污臭不堪的泥潭! 表姑娘生在柳家,长在柳家,受的教养是柳家的,这心计定然也是受了柳家的影响。 正德觉得他家世子所认同的是对的,人性本善。 诚然,表姑娘已经被柳家人养坏了! 正德偷偷瞧了眼那神色晦暗不明的男子,世人皆知他家世子风光霁月,温润知礼,是一众世家子弟中的翘楚,但却不知世子最厌的便是至亲至重之人被算计。 而世子任大理寺少卿,也恰恰与这有关。 冷风乍起,周遭的气息又沉了些许,世子依旧不言,只是掀了掀眼皮,眉目疏冷地凝着那弱柳扶风的表姑娘。 窗柩被吹得吱吱作响,屋中搭了披风的病弱表姑娘终于让丫鬟将面前的窗户关上。 她转身,瞥见侧前方敞开的窗户外站着的人后,僵在原处,本就没有血色的脸骤然煞白。 “大、大表哥。” 因生着病,那娇软的声音虚弱而颤抖,带着几分心怯,好似朵娇花在急风中被掠过鹰猝然的衔走 一双看她的眼睛喜怒不明,谢行之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是极轻的笑。 搭了披风的女子身子跟着轻颤,纤白手指抓了抓衣角,明显是心虚。 谢行之从屋外进来,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 他越是凑近,月吟越是感觉心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分明还是那不苟言笑的清润面庞,也没有沉着脸,但周遭陡然沉降的气氛宛如座大山直直压向她。 呼吸停滞片刻。 谢行之远远停了下来,腰间系的环佩也跟他人一样,静静贴垂。他视线平直,看向月吟身后那扇刚关的窗户。 “见过大表哥,大表哥安。” 月吟福身行礼,细柔的嗓音是病中的虚弱,沙沙的,适才的愣怔与心怯消失不见。 谢行之面色淡淡,视线挪向她,礼节性地让她起身。 “表妹尚在病中,忌吹凉风。” 谢行之说着,语气是一贯的平淡,让人辨不出喜怒,乍一听好似是句关切的话。 玉盏垂下眼,像是要极力掩盖什么一样,急忙去将敞开的窗户都关上。 月吟更是头皮发麻,紧张地将披风拢紧,蹩脚地解释道:“窗户紧闭,屋中闷。” 他在窗外站了多久?究竟听没听见? 倘若听见了,又听进去多少? 若是玉瓶没去小厨房煎药,她会及时发现窗外站的人。 “是吗?” 谢行之淡然一笑,幽幽看向她。 弱柳扶风,好似一吹就倒。病态之下,匀称小巧的脸更加白皙,倒是更显唇上的一抹血,雪藏红蕊,分外妖娆。 须臾后,他薄唇轻启,“表妹风寒反反复复,身子弱还是好生将养着,莫要受风。不是替病吗?表妹再病倒,祖母岂不是也有恙。” 正德低垂着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掐着右手,咬紧牙关,硬生生笑憋了回去。 他跟在世子身边见多了案子,见的世面也广,什么替病不替病的,这玄乎的话一听便是别有用心。 世子心里自是门清,大抵是窥得表姑娘迫切地想留下,念着血缘亲情,这才没在老夫人面前点破。 月吟面色发窘,耳根子渐渐泛红,心道他定是听见了。 干肿的嗓子突然痒起来,月吟半侧着身,掩唇咳嗽。 她微微弯着腰,一缕青丝垂落在她弯起的手臂上,纤薄的背小幅度颤着,像极了雨打芭蕉下摇摇欲。坠的娇花。 玉盏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饮下温水,月吟方觉干肿的嗓子舒坦了,便又要了一杯水。 唇瓣湿濡,唇珠涟涟,唇上的一丝红越发艳丽。 谢行之烦躁地敛眉,视线平直地越过她。 玉盏递来锦帕,月吟接过擦拭唇上水渍,捏着锦帕欠身道:“嗓子不舒服,失态了,让大表哥见笑了。” 谢行之眉目疏冷,道:“近段时间表妹吃了好几副药,却仍不见好转,看来是大夫医术不精,该换大夫了。” “谢大表哥关心。” 月吟强撑着笑,将垂下的发捋直耳后,解释道:“大表哥有所不知,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后身子较常人弱了些,是以生病好得慢。” 谢行之眼帘微掀,扫了眼她苍白虚弱的唇,静默一阵后才道:“那我便不打扰表妹养病了。” 月吟没想到谢行之这么快就离开了,他没揭穿她心思,那大概这事就算翻篇了吧。 月吟心里一丝小窃喜,拢了拢披风,欠身相送,“大表哥慢走。” 阁楼门开了又关,将冷寒的风雨隔在外面。 谢行之前脚刚离开,玉瓶端熬好的药来。 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屋子。 月吟还没喝,光闻到药味便苦得直皱眉,她病怏怏坐下,把药碗推远了,“我不喝,这药太苦了。” 她最厌喝药,刚染风寒浑浑噩噩的那几日,玉瓶玉盏没少给她灌药,如今她一闻到药味便不舒服。 玉盏苦口婆心劝道:“姑娘,不喝病怎么好?您昨日烧刚退,适才又吹凉好阵凉风。” 月吟扫一眼碗里棕得发黑的药,心中抗拒,攒眉苦脸任性说道:“不喝不喝。” 生病后不爽利,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话音刚落便起身,回到床边准备休息。 与此同时,谢行之薄唇紧抿,面上还保持着在屋外听到那话的冷意,慢慢走下皎月阁的楼梯。 正德跟在后面下意识擦了擦冷汗,从他来皎月阁开始,便紧着一颗心,大气也不敢出,如今离皎月阁渐远,世子面色非但没好转,身上的气息更沉了。 世子话都说到那份上了,表姑娘还拿身体作局,这哪是身子弱,久病不好,分明是故意不让病好。 正德摇摇头,暗叹一声。 造孽呀。 月吟以为谢行之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哪知下午真的换了位新大夫来给她号脉,开药。 新药方的药比原来的药苦,月吟被大夫守着,喝完那一碗药,只觉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就连吃的糖也带着苦味。 晚上,月吟身子t乏,早早就洗漱回床上歇息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在窗边吹了凉风,又被那一碗极苦的药给苦到了,月吟梦到她发烧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碗药。 这药味丝毫不比下午那碗淡,熏得月吟鼻子捏着也能闻到浓浓的药味。 “怎么又使性子不喝药?真不让人省心。” 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月吟眼睛一亮,雀跃欢呼地差点从床上站了起来。 是姐姐! 第7节 疼她的姐姐,柳婉星。 柳婉星人如其名,温婉娴静,单站在那里,便吸引了月吟所有目光。 月吟额头烫,身上不仅烫,还酸痛,她抓住柳婉星的手,太久没见思念的人,她鼻子酸酸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委屈道:“姐姐,我好疼,要抱抱。” 柳婉星抱了抱她,手轻轻拍抚她后背,温柔说道:“好好养病,别拿再身体开玩笑。” 月吟头枕在姐姐肩上,“可是不这样,我会被赶回扬州。” 姐姐揉揉她头,“听话,先把药喝了。” 一听要喝药,月吟双手捂住嘴巴,连连摇头,可怜巴巴看向姐姐。 姐姐果然没让她喝药,最后带她去了药池。 月吟脱完衣裳,浸在药池里,只露出黑乎乎的小脑袋来,没多久就泡出汗了。 药池没有边,上高下低像个岸滩,她半个身子露出药池,趴着上高下低的药池滩,下颌枕着纤白玉臂,水珠顺着光洁的背缓缓滑下。 药池氤氲的热气将脸熏得宛如蜜桃般粉。 她闭着眼睛,趴枕手臂跟身旁的姐姐说话。 起初,姐姐还在回应她,当她话越说越密时,姐姐却没再说话。 月吟睁开眼睛,发现姐姐背对着她,准备偷偷离开药池。 月吟慌了,从后面抱住姐姐,手臂紧紧圈住她腰,沾了药水的胸脯贴着姐姐的背。 药水将她薄衫背后浸湿。 “不要走,别又丢下我,好不好?” 月吟害怕姐姐这一走,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低低啜泣。 身前人披着发,没有反应,但身子明显僵了。 月吟发觉姐姐高了些,腰也粗了一点,身上也没那么软了。 想起从前,她只要装装病,姐姐就会留下来陪她。月吟故意软着嗓音,可怜道:“我生病疼,难受,你就陪陪我嘛,别走。” 她手臂抱得更紧,脸颊轻轻蹭着背,然而面前的人身子更僵了。 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硬。 月吟蹙眉,喃喃道:“怎这么硬。” 倏地,前面的人转身。 月吟愕然,脑中闪过一阵轰鸣,耳畔跟着嗡嗡作响。 是……是谢行之。 怎是他? 姐姐呢? 他晦暗不明的视线,一寸一寸往下。 “砰” 月吟脸庞由粉转白,又赤红一片,惊地跌坐在要药池中,溅起水花一片。 手指惶遽间不慎擦过他跨鼓之处。 月华如练,鹫梧院夜色阒静。 “正德!备水。” 正德手抄在袖子里,坐在屋外台阶下正打盹,被这一声惊醒。 世子喊得急,声音喑哑,好似在压抑什么。 “诶,就来。” 正德晃晃头,晃走睡意,他不禁疑惑,世子歇息前不是刚沐浴了吗?夜里怎又吩咐备水? 这月第三次了。 他看眼身上略厚的衣裳,天气没热起来,夜里还凉飕飕的,这也能出汗? 第6章 梨花由盛转凋,满树的白逐渐被嫩绿的叶子取代,连绕树的蜂蝶都日渐减少。 接连喝了几日新药方的苦药,期间又卧床修养,月吟的风寒渐渐好转,但还是会时不时咳嗽。 担心将病气传给老夫人,她便想着待风寒彻底好后去淳化堂给老夫人请安。 这日,春光明媚,是久违的晴天。 月吟自从生病后便没出过屋子,如今身子舒坦了些,打算去外面晒会儿太阳。 尚在病中,月吟不想过多折腾,便只浅浅擦了些脂粉,将憔悴的面色掩去,又让丫鬟随绾个发髻。 月吟刚梳完妆,还没离开梳妆台,定远侯府的四姑娘谢漪澜又来了。 谢漪澜,大夫人最疼的小女儿,谢行之的妹妹,虽骄纵了些,但待她却热情,和谢行之清冷的性子截然不同。 月吟初来侯府那日,大家一起吃饭时,谢漪澜还热络地同她介绍菜名。 前段时间,她生病,谢漪澜常来看她,也“多亏”了谢漪澜,她的病才好得这么快 每逢她对着黑稠的药汁发愁时,谢漪澜总会出现。 而后,她在谢漪澜的注视下,顶着苦味,硬着头皮把药喝下。 月吟起身行礼,“请表姐安。” “表妹安。” 谢漪澜与她互相行礼,笑着走过去,打量跟前的人,“表妹今日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丹色提花褙子,一如她热烈又骄矜的性子。 月吟对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颇有好感,与她去了榻边坐下,笑道:“身子好些了,估摸着再养几日就痊愈了,还要谢谢表姐近段时间来同我聊天解闷。” 谢漪澜拍拍她手,“表妹莫要见外,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生着病,我这个做表姐的自然要来探望。” 表妹玉面樱唇,一双杏眼潋滟,更显楚楚可怜,惹人怜惜,尤其是那比雪还白的皮肤,都让人舍不得挪眼。 谢漪澜虽说在京城见过不少被赞上天的姑娘们,但初见表妹时还是被她的容貌惊艳到了,天上的仙女大抵就生得这般美。 而且表妹厉害,还发现了祖母屋子里的熏香有问题! “听说表妹前段时间夜里都在抄佛经为祖母祈福,”谢漪澜说道:“表妹孝顺,但也要仔细身子。” 月吟柔柔一笑,“外祖母尚在病中,我又帮不上忙,想着既然命格对外祖母有利,不妨抄抄佛经,给外祖母祈福。幸好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心声,外祖母终是无恙了。” 有些话,传着传着就成了事实。 她就是要让侯府所有人都以为,是她不分日夜抄写佛经,诚心感动了老天,才让老夫人醒来。 谢漪澜点头,“哥哥常说,佛渡有缘人,看来表妹与佛有缘。” 她眼睛慢慢瞟向一旁,没再看月吟,咽了咽嗓子道:“不过我之前听哥哥说,佛经需每日静心抄写,如此一来方显诚意。” 月吟微愣,淡笑道:“大表哥是懂佛之人,是我这几日懈怠了。” 谢漪澜手指绞着帕子一角,顿了一阵才道:“近来祖母的气色有所好转,表妹还生着病,莫要操劳,养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月吟点点头,没说什么。 谢漪澜看眼窗外明媚的春光,问道:“接连几日阴雨绵绵,难得今日放晴,表妹要出去走走吗?” 月吟正有此意,便与谢漪澜去了屋子外面。 行至门口,有风吹来,谢漪澜觉得不妥,停下步子对月吟道:“表妹大病未愈,搭件披风吧。” 谢漪澜让丫鬟取来件披风,亲自搭在月吟肩上。 廊下两抹并肩的倩影缓缓离去。 月吟还病着,与谢漪澜并未走远,只是在皎月阁与鹫梧院之间的那方小花园里赏景晒太阳。 因这是大房的院地,是以谢漪澜热络地同月吟介绍着周遭的景致,包括谢行之所住的鹫梧院。 走了一阵,两人坐在杏花低垂的树下晒太阳。 谢漪澜想起表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刚来没两日便生病了。 表妹瘦瘦弱弱,眼下又瘦了一圈,这段时间定是吃了不少苦。 谢漪澜不禁心疼,“表妹,皎月阁那边倘若缺什么,你只管跟我说,我让人给你送来。表妹只管把皎月阁当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月吟心里一暖,笑着回道:“谢表姐挂心,皎月阁里一应俱全。” 谢漪澜道:“上一辈发生的恩怨纠葛,是上一辈的事情,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倘若被这些拘束,那活着该多累,况且我们都是谢家的血脉,亲着呢。没什么解不开的怨念,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月吟怔怔看着她,因这一句心中情绪万千。 她嘴角蠕动,很想把所有事情告诉谢漪澜,但理智又让她把这想法压了回去。 片刻后,月吟重复道:“是的,没什么解不开的怨念,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月吟满怀希望,说道:“外祖母会原谅母亲的。” 谢漪澜安慰一笑,牵着月吟往回走。 她也不太清楚祖母和五姑姑之间发生的事情,她是在祖母中风不醒后,才知道二叔有个亲妹妹,她有个去世了的五姑姑。 五姑姑仿佛是定远侯府的禁忌,没人敢提及。 两人行至抄手游廊,着绯色官袍的谢行之迎面而来,他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处理。 月吟低头,不可避免地行礼招呼,“大表哥。” 谢行之颔首,淡淡“嗯”一声,目光淡淡扫过她。 碧色衣裙清丽婉约,她起身后仍旧低垂着头,鸦睫卷翘,樱唇轻抿。 第8节 谢漪澜开口,好奇问道:“今日哥哥休沐,又要去大理寺吗?” 谢行之看眼妹妹,淡声道:“案子有个细节被我忽略了,要去一趟。” 言罢,谢行之没有片刻t停留,匆匆离开了,似乎事情很急切一样。 他身后的小厮也连忙跟上。 随着身影渐行渐远,他身上那雪松般清冽的檀木香也慢慢减淡。 谢漪澜等谢行之走后,她看着那背影,叹息一声,心疼道:“哥哥刚结完一个案子,又来了新案子,忙得脚不沾地,就差没宿在大理寺了。” 月吟视线也凝在谢行之英挺的背影上,她想起那夜的梦。 那夜,她明明梦见的是姐姐,但药池里陪她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谢行之。 梦里,他大抵是一看见她在泡药浴,便避讳地转身,打算一声不吭悄悄离开,如此便不会有她发现后的尴尬羞赧。 端方君子,克己复礼,朗朗如月。 他今日本是休沐,但手上案子有些眉目,便急匆匆去了大理寺,倘若那事交由他来审理,一定能让三个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月吟唇弯了弯,心里有一丝小雀跃。 半下午时,鹫梧院。 谢行之跪坐蒲团上翻阅卷宗,长指握住卷宗一角,淡声问道:“说了?” 谢漪澜心虚,“说了的。” 但却劝表妹先养好身体,抄佛经不急一时,不抄也可。 她不解,疑惑道:“哥哥为什么要骗表妹,暗示表妹每天抄佛经?表妹还病着。” 今早,哥哥破天荒来找她,谢漪澜以为哥哥大早上就来抽查她功课,她差点就装晕了,结果是她多虑了。 得知不是抽查功课,谢漪澜松了一口气。 但哥哥让她这几日去找表妹,同表妹的说佛经需每日抄,方显诚意。 表妹没了娘,孤身一人来京城,等外祖母无恙后,她恐怕会被送回扬州去,如今还要被哥哥骗,谢漪澜顿时觉得表妹好可怜呐。 前阵子表妹风寒又严重时,哥哥说表妹来者是客,作为表姐的她应当常去探望,也幸是她每日看着表妹喝药、陪表妹聊天解闷,表妹的风寒才好这么快。 谢行之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离开,气定神闲看向规规矩矩坐好的谢漪澜,“让她静静心。” 这几日,她病该好了,心静下来,乱动心思的次数自然便减少了。 对谁都好。 下午阳光正好,月吟小憩片刻便在书案边抄写佛经。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窗边照入,洒在她身上暖暖的。 佛经晦涩难懂,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月吟手抄酸了,看着看着有些晃神,再加上细碎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她眼皮慢慢变重,逐渐犯困,便趴在书案上眯了会儿。 这一眯,倒让久不出现的人,又来梦里了。 熟悉的清冽檀香味萦绕在她鼻尖,她坐在谢行之腿上,被他圈在怀中,正一笔一划认真抄佛经。 谢行之长指握住书脊以便她看,一手挽住她细腰,而他正低头看她纸上的簪花小楷。 抄了十来页,月吟手有些酸,写字也慢了下来。 “抄累了?” 谢行之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 一直被他盯着抄经,月吟不敢分毫懈怠,声线拉得长长的,有一丝嗔怨,“都抄了十来页,手酸。” 谢行之低笑,挽她腰的手抬起,揉了揉她手腕,而后握住她执笔的手。 指腹碰到她中指写字留下的茧子时,他稍顿一下,摸了摸,而后才带着她手慢慢写字。 原本拿佛经的手,挽着她腰。 夕阳下,两人依偎的剪影印在地上,道不出的亲昵,仿佛是对新婚夫妇,情意绵绵。 被他带着写完一页纸,月吟又听他温声开口,“心可静下来了?” 月吟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便顿了顿,没说话。 谢行之又道:“你往后是去是留,祖母自有决断。祖母心中已有决断的事,不会因外物而改变。” 月吟一愣,他这是在告诉她苦肉计不好使? 她回过头去,绚烂的阳光下是他那双温润的眼,人也比往日平和了,清冽的气息如雪后青松。 月吟抿唇,带着几分恳求道:“那大表哥能帮我吗?我要留下来。” 担心他也要赶她走,她看着他认真道:“我会念着大表哥这份情,日后好好报答。” 笔尖上墨水不合时宜地滴下,将写好的字晕开。 月吟忙放下毛笔,欲将那弄脏纸拿开,忽地谢行之按住手她手,将那叠佛经推远了些。 紧接着,她腰间一紧,被谢行之抱转身子,转来面对着他,她慌乱间已将手掌搭在他肩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味道挥之不去,她脑中一片空白,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脸。 他低头,高大的身影压下,将她笼罩,温热的唇贴了过来。 两唇相贴,没有更近一步,但即便是这样,月吟也心头鹿撞,整个人被他如雪化青松的清冽味道笼罩。 舌撬开她齿,月吟紧张地抓住他衣襟,就在两舌相碰的前夕,她忽觉身上一凉,轻轻颤了颤 月吟睁开眼睛,身旁没有谢行之,而她还坐在蒲团上。 不知何时起了阵风,将案上写好的几张纸吹落,满地都是。 月吟脸颊顿时烫起来,羞赧咬唇,怎又做了这羞人的梦? 她揉了揉脸,去窗边将窗户关上些,又挨个捡起地上的纸。 梦虽难以启齿,但倘若谢行之愿意帮她 再给他亲亲,也不是不行。 想着想着,月吟脸更红了,也不知如此清风霁月的男子,动情之后是何模样…… 而隔壁鹫梧院。 正德守在屋外发呆,忽然,世子捏了串佛珠,神色古怪地从屋子里出来,他快步如飞走下台阶,往小佛堂的方向去。 世子急切的步子中夹杂着环佩声时,正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急步跟上去。 谢行之回头呵斥他道,“站住!不得跟来。今日鹫梧院不见客,晚饭也不必准备了。” 正德不敢违抗,站在原处看着世子走远,却是满腹疑问。 这次的案子并无死者,世子为何又去了小佛堂? 然而这一待,就是一整夜。 第7章 这日清晨,月吟早早就起了,卧床休养大半月后,她总算是痊愈了,准备打扮后去淳化堂拜见老夫人。 玉瓶玉盏伺候着梳妆,月吟目光透过窗楹,正认真望向窗外,檐下巢中的雏鸟嗷嗷待哺,两只春燕将衔来的食物喂到雏鸟口中。 月吟看得入迷,唇上扬起一抹笑意,连碧绿色披帛垂落地上也浑然不觉。 玉瓶挽好发髻,拾起地上的碧色披帛,问道:“姑娘在看什么呢?” “看,巢中那一家子,多幸福。” 月吟伸手,指向窗外,眉眼间是一抹柔情。 她今日穿了身碧色衣裙,清新婉丽,鸦青长发如一帘瀑布披散在身后,碧色丝绦束着浅色上衣,纤腰盈盈,身姿窈窕。 恰似一幅娇弱美人赏景图,美艳恬静。 只不过病愈后,她身子清减了一圈,巴掌大的匀净小脸更小了,腰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怜惜。 玉瓶敛了目光,她心里惋叹,月吟姑娘身世凄苦,四岁时生父去世,生母至今下落不明,此后便被夫人收养。 月吟姑娘在扬州柳家时就寄人篱下,也是个苦命的人,和她家姑娘各有各的不顺。 而今她家姑娘遇难殒命,定远侯府寄人篱下的日子又不好过,月吟姑娘无依无靠,所念的事情一时间也难有进展。 收拾完毕后,一行人离开皎月阁,穿过几处花园,在那岔路口,遇见了同去淳化堂请安的谢氏二房夫人及六姑娘。 月吟乖巧行礼,“二舅母,表妹。” 二夫人看见月吟倒是有几分差异,她蹙了蹙眉,明显是不喜欢月吟,与她淡淡打了个照面便牵着十岁的女儿走到前面去。 望着前面的背影,月吟轻轻摇头,心里不是滋味。 老侯爷有三儿五女,如今的大房和三房是老夫人所出,二房那位由妾室所出的谢二爷与柳婉星母亲芸娘是亲兄妹,老侯爷故去后,爵位由嫡长子继承。 照理讲,二房与她亲些,可二夫人的冷眼与不屑,那眼神宛如看乡下来的穷亲戚一般,嫌弃。 这段日子以来,反倒是大房的大夫人和三房的三夫人待她和善些。 月吟敛了思绪,落在二夫人后面的她自是不会上赶子去贴冷脸,将步子放慢了些。 月吟嘀嘀咕咕听见二夫人跟女儿说话,不外乎是长辈们那些事。 当年伯母遇见进京赶考的柳父,两人一见钟情,那时的柳父就是个寒门书生,赶考中是中了,但却任扬州某县的小小县令,老侯爷与老夫人自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但伯母执意要嫁给柳父,有次与柳父私下见面后传出了一些丑闻,害定远侯府丢了颜面,老侯爷勃然大怒,老夫人寒心。 到后来,伯母嫁给了柳父,去了扬州,却与侯府断了往来。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斯人已逝,恩怨仍在。 这些月吟知道个大概,更懂要留在侯府的艰难。 入了淳化堂,尚未进老夫人屋子,月吟在外面等婆子通禀时,便听见里间热闹的声音,待她由林嬷t嬷领进里间,三房的夫人们和几个孙辈都来了,座椅分列在床两边,正陪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靠在床头,手里捻了串佛珠,戴了条黑绒缀珠抹额,昏迷时凹陷的脸颊饱满了些,气色也比先前红润了,但精神还是不太好。 没有祖孙相见的喜乐融洽,老夫人双唇紧抿,正神情凝重地打量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少女。 一时间,里间热闹的气氛降了下来。 第9节 月吟谨小慎微,担心惹老夫人不快,不敢靠太近,只在座位的最末端行礼拜见,“外孙女请外祖母安。” 长辈未说起身,她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老夫人,这便是扬州那位,”林嬷嬷候在老夫人身旁,小声说着,“您病着时,常来伺候。” 老夫人又定定地看了看,面上毫无波澜,默了一阵才让她起身。 月吟起身后分别拜见屋中坐着的三位舅母。 大夫人笑着点头,她乃参知政事嫡女,端庄稳重,掌一府中馈,雷厉风行,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谢氏族人无比对其称赞。 二夫人许是碍于在老夫人面前,不再如园子里那般冷眼,扯了个笑出来。 三夫人是宣平侯的表妹,气质如兰,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一身的书卷气让人如沐春风,这厢待月吟拜见后伸手扶她起身。 三夫人跟前五岁大的女儿谢漪韫偷偷望着月吟,被她发现后又不好意思地将头藏进三夫人怀里。 待拜见完一众长辈,月吟几个与平辈分的表哥表姐表妹互相行礼。 “表妹刚来不久就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独属于少年真挚热烈的嗓音响起。 说话的是二房孙辈的谢沅,定远侯府的三少爷。 二房孙辈中有两儿一女,二少爷谢潭从武,在军营任校尉,这段日子在军营,已有三日没归家了。 而面前这位三少爷,年纪与柳婉星相仿,还有半年才从太学完业,性子如他这神赤色衣裳般火热情开朗,一张嘴巴能将人逗来笑得合不拢嘴,适才屋中的热闹气氛便是他在讲笑话逗老夫人开心。 月吟温声回道:“谢三表哥关心,婉星身子已经无恙了。” 她养病期间,这位三表哥时不时差人送些解闷的小玩意来,月吟对他印象还不错。 屋中一众人里,月吟跟谢漪澜还算熟,回完谢沅的话后,便低头去了谢漪澜身边站好。 此刻的她,就仿佛是走丢的小兽,懵懵懂懂又小心翼翼,退到熟悉的地方正怯生生观望四周。 谢漪澜拍拍她手,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别害怕。 老夫人与三位舅母说话,谢沅偶尔插话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谢漪澜因被大夫人宠着长大,又受老夫人喜欢,性子骄纵了些,间或驳了谢沅的话,无意间提到提到月吟,话题又冷了下。 月吟尴尬,局促地站在屋中。 毕竟在病中,时间久了,老夫人精神不济,众人便散去了。 唯独二夫人有话对老夫人说,单独留了下来。 月吟总感觉二夫人要说的话与她有关,离开时心神不宁,步子也慢了下来,渐渐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她真想寻个借口回屋偷听。 这厢,三夫人牵着女儿走到月吟身边,关切问道:“近段时间可还咳嗽?嗓子舒服没有?” 月吟浅笑,回道:“前阵子常咳嗽,一咳便停不下来,连带着小腹也扯得疼,跟受刑一样,多亏了三舅母送来梨膏,我接连喝了几日,咳嗽可算是好了。” “有用便好,”三夫人说道:“春来气燥,喝些梨膏润嗓子,我那还做了几瓶,改明儿叫丫鬟给你送了来。” 月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在这侯府中,她不被亲舅母待见,反而是大舅母与三舅母待她和善,尤其是三舅母对她格外照顾。 想到这里,她感慨万千,眼眶渐红。 五岁大的谢漪韫柔软的小手握住她手,童声稚嫩,轻柔而温暖,“表姐姐,不哭。” 月吟背过身去很快敛好情绪,再回正身子时,道:“一时失态,让三舅母见笑了。” 三夫人轻轻摇头,同月吟慢慢走在长廊上,“虽说我与你母亲只有数面之缘,嫁过来时你母亲已去了扬州,但一看见你,我便感觉亲切。” 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宛如是许久没见的亲人,于是她便忍不住对这茕茕孑立的小姑娘好。 廊下光影错落,谢行之着晴蓝色圆领袍走来,腰束同色系云纹腰带,身形颀长,玉冠挽青丝,琼枝玉树般温润儒雅。 待走近,他回双手相扣,端方行礼,“见过三婶。” 月吟欠身行礼,“大表哥。” “表妹。” 谢行之亦用平辈之礼,回了月吟,眼底没有太多情绪。 三夫人问道:“澄哥也来找母亲?” 谢行之道:“刚下朝,遂来给祖母请安。” 三夫人点头,随口说道:“我们出来有一阵,就是不知二嫂与母亲说完事没。” 月吟抿唇,微敛了眉,心里念着老夫人那边。 她抬头间,视线与谢行之相撞,恍惚间感觉他适才在看她唇。 唇。 月吟想起那日下午荒诞不经的梦,双唇一软,仿佛还有相贴时的触感。 意识到在想什么时,她心下一惊,快速低下头,唇瓣紧抿,生怕就被谢行之看穿羞人的心声。 三人别后,转过长廊拐角时,月吟余光朝那如松如竹的晴蓝色背影投去。 她竟生出种谢行之可以去偷听的念头。 淳化堂,里间。 除了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林嬷嬷,丫鬟们都出去了。 老夫人拢拢被子,淡声道:“说吧,什么事情?” 二夫人开口了,如今没有外人,她说话不用避讳,“如今母亲已无大碍,柳丫头身子也痊愈了,这京城终究不是扬州,柳丫头多多少少不适应,否则也不会刚来就病了大半月。依我看,趁着现在京城贵女们聚宴不多,没什么人知道咱侯府多了位表姑娘,那件事没有再被提及,不如等天气再暖时,送柳丫头回扬州,毕竟扬州才是柳丫头生活十几年的地方。” 老夫人不语,因提及了那件事,神情变得严肃,正看着床前她这位多多少少有些急切的二媳妇。 二夫人被看得心怯,又补充解释道:“当年五妹妹闹出那样的事情,京城里的世家贵族哪家不知?儿媳也是担心好不容易被人忘却的事情再次提及。” 老夫人仍不语,似乎出神,在思考什么。 二夫人见状,心中闪过一丝窃喜,紧接着又道:“母亲先前病情严重,那是因为歹毒的丫鬟在在母亲熏香里动手脚,澄哥将人揪了出来,倒是与冲喜无关。柳丫头姓柳,身上流的一半血是柳家的。” 老夫人冷不丁出声,“你倒是看得清,分得清。” 二夫人惶恐,才觉话有些过头,也太急了,最后一句话不应当说出来。 她张嘴想补救一下,只见老夫人抬手,她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心里一警,自然是闭了嘴巴。 一室静谧。 林嬷嬷端来杯温水,伺候老夫人饮下。 这时,丫鬟通禀,谢行之来请安了。 话题止住了,老夫人面色微微缓和,让丫鬟人带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谢行之先给老夫人请安后,再拜见了椅子上的二夫人,“二婶。” 老夫人对这个孙子甚是满意,拍拍床沿,道:“澄哥,来,到祖母身边坐。” 谢行之坐下,问道:“祖母适才在与二婶聊什么?” 语气平淡,好似就是随口好奇罢了。 二夫人蹙眉,从谢行之来后,心里忽然就没有底了。 老夫人淡声道:“没什么,随便闲聊。” 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老夫人手里的佛珠转了转,看向谢行之,随和道:“皎月阁那处与你的鹫梧院最近,柳丫头你是见过的。此次我生病,你父亲将人从扬州接来,这事你如何看?” 谢行之不语,似在思索,垂在膝上的手指摸了摸腰间环佩。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起身,单手负后,启唇回道:“那阵子孙儿奉旨离京办案,回京后才得知祖母病很久了。听母亲说,祖母去寺庙礼佛,那日落了雨,祖母回府后便染了风寒,后来这风寒越来越严重,以致于让祖母陷入昏迷,众人实在没辙,才将八字合适的表妹寻来。” “孙儿忙着案子,一时不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祖母平日用的熏香上。表妹独具慧眼,是她第一个发现了熏香问题。表妹前阵子还来找孙儿请教了几个佛经问题,听说是给祖母祈福,真也好,假也罢,终归是有行动。” “若是此刻将表妹送回扬州,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落人口舌,说咱们定远侯府过河拆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心思不正可以训诫,劣迹斑斑可以纠正,人性本善。” 声音朗润,清如玉石。 老夫人脸上露出笑容,似对孙儿的赞许。 转而看向二夫人,老夫人声音略高了些,“沛萍,你可听见了t?” 沛萍是二夫人的名字。 二夫人面露愧色,脸有些红了,惶恐道:“儿媳明白了。儿媳一时想太多,鼠目寸光了。” 那一长串话是从谢行之这个晚辈口中说出来的,无疑是老夫人对她的敲打。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轻笑一声,似还想说什么,但眼睛闭了闭,终究还是没有把话出来。 她挥了挥手,让二夫人回去了,眼不见为净。 谢行之见祖母有些乏了,便也没久留,说了两句体己话也离开了屋子。 两人都走后,老夫人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头的靠背上,微微阖眼,捏了捏眉心。 林嬷嬷搭了条热巾子在老夫人额上,手指轻轻揉了揉老夫人的太阳穴,劝道:“大夫叮嘱,老夫人近段时间切忌思虑过多。” 老夫人没有睁开眼睛,缓缓转动佛珠,声音平淡,“老二媳妇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些年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老夫人叹息一声,道:“罢了,不提了。” 一室阒静,桌上的铜兆祥纹熏炉静静吐着轻烟。 林嬷嬷在床边轻揉老夫人的额角。 二夫人一心想分家,奈何老夫人健在,这家便分不成。 幸是这次老夫人重病与二夫人没有关系,否则…… 二夫人多半是觉得表姑娘来后,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又瞧见老夫人今日待表姑娘冷淡,正急着搬出五姑娘那桩陈年旧事,让老夫人开口送表姑娘走。 奈何老夫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林嬷嬷跟老夫人的时间最长,有时候老夫人态度冷淡,并不代表不喜,反而是太看重,执念太深。 五姑娘便是老夫人心里的那根软刺。 第10节 第8章 月吟与三夫人在岔路口分别,竟不想此刻谢漪澜在回廊下坐着等她,见她目光投来后,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月吟微愣,拎着碧色披帛和碧色裙裾朝谢漪澜去。 “与三舅母边走边聊,步子慢了些,让表姐久等了。” “我也是刚坐下。” 谢漪澜面上并无愠色,反而起身去牵月吟的手,“表妹住在我们大房的皎月阁,一起回去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孤单。” 两人挽手走在长廊下,绚烂的春光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拉得长长。 路过一处小花园,一朵朵海棠花簇拥在细直的枝干上,竞相绽放,远远望去似一团团火,叶绿花红,美不胜收。 谢漪澜被园子里的春色吸引,忽地停住步子,对月吟道:“表妹,我们去折花吧。” 月吟抬眼望去,树树春海棠在暖阳下开得正艳,将花园中其他盛开的花都比了下去。 她莞尔一笑,点点头。 谢行之估摸着也快经过这园子了。 按照先来后到,可不是她故意凑到谢行之跟前的,是他凑到她面前来。 花枝掩映间,两抹少女的倩影穿梭其中,言笑晏晏。 月吟一边与谢漪澜折花枝,一边留意着小径的动静。 红花绿叶间,一抹晴蓝色身影终于出现。 唇弯了弯,月吟去了离小径最近的海棠树下折花,是要一回头,便能与对靠近小径的人打个照面。 可就在此时,数十步开外的谢行之忽然停下步子,停驻片刻后改变了方向。 月吟回身,只见他身影渐渐远去,绕道去了园子旁边的长廊,回去的路反而远了一截。 月吟黛眉轻蹙,气鼓鼓地鼓了鼓腮帮子。 他是有多讨厌自己,宁可绕路,也不想与她打照面。 梦里的他可不是这样。 谢行之甫一刚离开,谢漪澜又拉着月吟去另一处。 月吟没想到谢漪澜的兴致还没散去,但谢行之又已经走了,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便拿出以往对柳婉星撒娇那套,“好表姐,都十几枝了,还要折吗?” 她揉了揉手臂,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撒娇的小抱怨,“攀花枝攀得手膀子有些酸。” 谢漪澜看眼自己手中的花枝,还有丫鬟怀中抱的,于是打住了继续折花的念头。 刚走没几步的谢行之敛眉,步子缓了下来,那句话自是传入了他耳中。 想起那夜的靡靡梦境,她抱怨抄佛经抄累了,也是如此。 谢行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她攒眉蹙额的抱怨模样。 唇瓣紧抿,谢行之凝神,赶走脑中的画面,也赶走那个爱使心计的少女。 回到皎月阁,月吟让玉屏玉盏寻个花瓶来插花。 月吟站在屋中,正琢磨着将花瓶放在何处,余光瞥见浅蓝色桌布。 想起今日那身晴蓝色衣袍的谢行之,月吟朝梳妆台走。 她弯腰拿东西,半挽的乌发垂落。 月吟打开小匣子,里面放着谢行之那张靛蓝色锦帕。 初见时,谢行之递给她擦眼泪的,她一直没找到好时机还给他。 半个时辰后,鹫梧院。 月吟由正德领着,来到谢行之书房。 她今日偏要凑到他跟前来。 书房宽敞,一踏足书墨香扑面而来,博古架上摆了精致的瓷器,书籍画卷整齐得摆放在几排书架上,墙上挂的则是题字和画卷。 唯独有一幅挂着的画,被卷了起来。 月吟正好奇,谢行之冷不丁出声,“找我何事?” 书架边,谢行之还是那身晴蓝色圆领袍,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两本书。 月吟回神,道:“那日在外祖母院中窘迫,多谢大表哥递来锦帕。” 她走到书案旁,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锦帕放桌上,“锦帕洗干净了。” 说完,一副乖巧的模样站在书案边,等谢行之说话。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又出垂下眼睑,淡淡扫一眼那锦帕。 她口中说的那日,大半个月前。 期间她染了风寒,风寒又反反复复。 谢行之敛了视线,转身从书架上又挑了两本书,再回身时,手中已是四本书。 月吟没来由的不安,总感觉谢行之手上的四本书对她而言是不好的东西。 谢行之坐下,四本书叠着放在身前,沉声道:“表妹今日只是来还锦帕的?” 被看穿心思,月吟面色发窘,但还锦帕有几层用意,她不会全部都说出来。 她不知道二夫人单独跟老夫人说了什么,不知道谢行之去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些话,更不知态度冷淡的老夫人何时让她收拾东西回扬州。 在扬州柳家,月吟见惯了妾室小娘用娇柔把戏哄得柳父把她捧在心尖上疼,男子大多吃娇滴滴那套。 月吟学了几分用在谢行之身上。 “大表哥有所不知,父亲一直以来都疼庶出的弟弟妹妹,如今母亲不在人世,我在柳家过的日子连丫鬟都不如。” 月吟想起这些伤心事,眼眶渐红,一双杏眼盈了水雾,正怯生生看着谢行之,谨小慎微说道:“我想留在侯府,我会安分乖巧待在府中,不会生事的,大表哥能帮我吗?帮我在外祖母身边美言几句。” 晶莹的泪从她眼眶流出,她噙着泪看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会记着大表哥这份恩情,日后报答大表哥。” 她低低啜泣,莹白的脸庞沾了泪水,柔荑捏着藕色锦帕轻轻拭去眼泪。 谢行之本打算不告诉她的,但她楚楚可怜的无助模样,像极了林中走失了的懵懂小鹿,竟让他凭生出细微的保护欲。 谢行之说道:“祖母眼明心亮,若你安分乖巧,不用我多言,她老人家看在眼里,自有判断。” 月吟愣忡,梦里的他似乎也是这样说的,意思大差不差。 难不成梦中发生的事情,是往后要发生的? 那岂不是说,眼前这个男子往后会主动与她亲近? 月吟迟疑,下意识盯着谢行之看。 谢行之又道:“过来,从这四本书中选一本,闲来无事时多读读。” 他将四本书平铺在案上。 月吟逐一看了眼封页,四本书皆是与修身养性、静心凝神相关。 再回想谢行之适才说的话,她恍然大悟,谢行之这是在帮她? 修身养性,在老夫人面前做一个安分乖巧的外孙女。 月吟挑了一本,忽觉可以借这书频频接触谢行之,“大表哥学识渊博,倘若我有不懂之处,还望大表哥多多指教。” 谢行之眸光流转,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在出神,在良久的不语后,点头道:“看不懂的,便来问我。” 月吟笑笑,露出两靥浅浅的酒窝。 谢行之话锋一转,又道:“若是还不懂,便多抄几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月吟垂眼,下意识摸了摸右手中指的茧子,小声嘀咕道:“又抄,手会酸的。” 谢行之将她动作尽收眼底,此刻指腹微烫,犹是执笔相握。 谢行之微不可察地敛了下眉,将手放到桌下膝上,入袖掩住。 待人离开,书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房中仍留着她若有似无的馨香,好似她还在一样。 谢行之阅了一卷书,那馨香味还在。 他放下书卷,长指捏了捏眉心,睁眼时余光瞥见书案那叠放整齐的锦帕上。 他略有迟疑,拾起那锦帕。 是它染了她的馨香。 谢行之用书压住那锦t帕,盖住馨香。 两日后,谢行之休沐。 月吟拿着书来找谢行之,她还没进屋,刚踏上屋外台阶便听见一阵哀嚎。 “长兄,你也太严了!!” 月吟诧愕,在台阶上停下。正德解释道:“是世子在抽查三公子的功课。” 话毕,里面又传来谢沅抱怨抽查严格的声音。 月吟没想到谢沅也在,那岂不是不能与谢行之单独相处了,她暗暗失落,但此时离开又不妥。 这厢月吟一进屋,谢沅眼睛一亮,抱怨声也没了,凄苦的脸上扬笑,同她打招呼。 谢行之躺在案前的梨木花雕摇椅上,手中握了枚长戒尺,神色温和地对她说道:“表妹在一旁稍坐。” 正德搬来张矮桌,月吟坐下,将书放在案上。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和柳婉星一起念书的时候。 谢行之继续抽出谢沅的功课,梨木花雕摇椅晃晃悠悠,躺上面的人也晃晃悠悠,但即便是半躺着,也是仪态翩翩。 面对谢行之的抽问,每当谢沅回答结结巴巴,那粗厚的檀木戒尺便在谢行之掌心一顿一顿,加上他严肃的神情,莫说是谢沅,就连一旁看着的月吟都发怵。 檀木戒尺又厚又粗,一打下去定是连骨带筋的疼。 第11节 虽然后来那戒尺没打到谢沅,但屋中凝重严肃的气氛,让月吟不敢发出声响,担心殃及池鱼,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拿笔在纸上一笔一划抄书。 她后悔了,不该今日来。 谢行之比夫子还严。 总算是熬到谢沅被抽查完功课,月吟松了一口气,梨木花雕上半躺着的谢行之目光流转,悠悠看向她。 月吟心里咯噔一声,轮到她了。 她忙道:“适才我抄了一阵书,好似悟到了一些,今日大表哥抽查三表哥功课辛苦了,便……便不给大表哥添麻烦了。” 转过头来看她的谢沅默默点头,眼里的同情中带着一丝劝阻。 似乎在说:别问,能逃走赶紧逃。 谢行之默不作声,摇椅一前一后摇晃,掌心始终握着那枚戒尺。 谢行之看向惊怯的姑娘,淡声道:“那便在此跟三弟一起温书,若又遇不懂之处,随时可问。” 月吟扯个笑出来,硬着头皮应下。 谢沅则是叹息一声,一副身心俱疲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样。 黄昏时分,谢沅和月吟一前一后从屋中出来,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我最怕来大哥这里抽查功课了,但没法子,祖母规定每月必须来一次。大哥少时是太子伴读,学识品行皆是翘楚。” 谢沅走了台阶,说完后又是一副活泛模样,笑道:“不过这月的抽查已经过了,下月的抽查,下月再说!” 月吟微微愣神,原来谢行之曾是太子伴读,看来找他庇护找对了。 一阵晚风袭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夕阳下映着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谢沅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月吟道:“表妹喜欢小狗吗?” 月吟不明白他这是何意,疑惑地看着他。 谢沅笑笑。 夕阳下,他看着月吟的脸,伸出双手,在她注视下一阵比划,地上的影子是只小狗的轮廓。 月吟目不转睛看着,笑道:“真是只小狗!” 谢沅手势一变,影子小狗又变成了只可爱的小兔。 月吟眉眼弯弯,双眸闪着亮光,看得挪不开眼,将谢沅夸了又夸。 她学着谢沅的手势,也跟着比划,奈何依葫芦画瓢,只学了三分像。 两人在小径上停留一阵,离开时有说有笑。 两个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嬉笑声淡了,窗边的谢行之发出声极轻的笑。 他凝着空旷的院子,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正德在身侧偷偷瞧了眼世子的面色,大气也不敢喘。 表姑娘和三少爷虽是亲表兄妹,但这般亲近确乎不合时宜,两个头都快凑一起去了。 世子一向克己复礼,看不惯也是正常。 但……他怎么感觉世子今日的看不惯,和平常略微不同。 谢行之敛了目光,将窗户关上,目光无意间看到屋中的矮桌。 他轻拧眉,迟疑一阵,吩咐道:“将那两张矮桌搬出去。” 正德低眉顺眼出去叫了小厮进来,一起将桌子搬走。 夜里,月吟又梦见了谢行之。 书房中,她规规矩矩跪坐,谢行之拿着檀木戒尺在她身边慢慢走着,抽查她书中内容。 她结结巴巴说着,谢行之严厉的目光随之而来,她被吓得脑中当即一片空白,唇还维持着半张的姿势,片刻无声。 谢行之握住的檀木戒尺松了松,月吟发怵,忙道:“大表哥别罚我,我马上记。” 谢行之立在她身侧,神情淡然,没说什么,也没有拿戒尺罚她的举动。 月吟松了一口气,翻书读出声来,可读着,她读了一句话后,面色发窘。 那话是在批判酒后乱性又不负责的男子。 月吟忽地想起那夜中药强亲他,相见时故作不知。 谢行之双手负后,那戒尺也藏去了身后,扫了眼面红的她,语气与他那双眸子一样平淡如水,“表妹对这话颇有见解,不妨说说。” 现实中,月吟一直不敢在谢行之面前提这事,是她先冒犯了他,辱了他,心想他不提,这事便翻篇了。 月吟咬了咬唇,羞赧地面红耳赤,乖乖认错,“我错了,那夜不该欺负大表哥。大表哥轻点打,我怕疼。” 贝齿咬过的唇尚存浅印。 朱唇玉面,清眸娇怯。 谢行之眸光微暗,声音却冷淡,“错了是该挨罚。” 想到那被重罚的丫鬟,月吟不禁颤了颤,心惊胆怯下,唇微微张开。 谢行之居高临下看她,高大的身影将娇小的她罩住。 倏地,冰凉的戒尺覆在她唇上,齿触到一点坚硬的戒尺。 “含住。” 第9章 清晨,皎月阁。 玉瓶玉盏在屋外候着,呼啸的风将檐下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往日这个时辰天早亮了,如今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阴暗的天似乎快垂了下来。 估摸着晨间有场雷雨。 月吟姑娘最怕打雷了。 玉盏心惊,她轻轻推开房门。 滚滚春雷说来就来,她得先去床边陪着。 玉盏在罗帐外面听见极轻的呓语,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她心下一凝,急急撩开罗帐。 姑娘还没醒,大抵是做噩梦了,齿咬着唇发出低吟,一手攥拳,一手紧紧揪住被子,都快将被子揪出花来了。姑娘攒眉蹙额,羽睫轻颤,脸上淌泪,似乎梦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玉盏凑近了些,终是听清了姑娘的呓语。 姑娘娇声啜泣,似在哀求,“含不住了。” “疼。” “不要了。” “不咬……” 姑娘一边娇声哀求,一边无助地摇头,眼泪默默流下。 玉盏轻拍她肩头,忙将梦魇中的人叫醒,“姑娘?姑娘?” 月吟乍然惊醒,水雾蒙蒙的眼扫了圈周遭,发现是梦后长舒一口气。 她躺在床上怔怔望着云纹罗帐帐顶,缓着心神。 玉盏将被角掖好,“姑娘您许久没做噩梦了。” 想起那个梦,月吟脸色煞白。她起身,连鞋都顾不上穿,急匆匆朝梳妆台去。 “姑娘,鞋!” 玉盏拎起床榻边的绣鞋跟上去。 月吟跪坐蒲团,上半身前倾,几乎趴在案上,惶惶不安地看着镜中的人影,尤其是那双樱唇,她摸了又摸,似仔细检查又似在确认。 下唇除了贝齿咬过留下的浅浅印子,其他一切如常,没有被弄破。 她悬着的心放下,长长舒气。 绣鞋放一边,玉盏取来外衫搭在月吟肩上,“姑娘别怕,梦里的东西是假的,奴婢在身边陪着您。” 每逢雷雨时节,姑娘总有那么几日会做噩梦,这事玉盏早已熟知,想必今日姑娘梦中所见也与往常大同小异,她便轻声安抚着。 但为何是“含”? 月吟拢拢外衫,仍然心有余悸。 玉盏自是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谢行之会频频出现在她梦里。 梦里,她向谢行之道歉,向他认错。可他却将那又厚又粗又硬的戒尺,压在她唇上,让她含着,不准拿出来。 说是是她唇亲了不该亲的,就该这样罚。 哪里冒犯了,便罚哪里,如此方能长记性。 檀木戒尺又硬又凉,压着她下唇,只有尖端一点被她含着。 男子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身上的檀香似双无形的手,圈住她。 而她口中,满是戒尺的檀木香味,仿佛谢行之钻入了她口中,似乎还要顺着喉咙往里去。 冰凉的戒尺变暖,谢行之又往前近了些,握着戒尺往里伸。 可那戒尺又粗又厚,月吟吃不消。齿咬住戒尺,舌尖抵住,铆足劲把戒尺往外推,头也往后仰,试图摆脱。可这换来的却是谢行之俯身低头,他宽大的掌扣住她后颈,不让她退分毫。 她哭着央求,无助摇头。 谢行之一袭白衣,看似温润如玉,却温柔无情。 他不为所动,冷淡的脸上没有情绪,一双丹凤眼冷艳矜贵,正沉眸凝着她,没t有一丝怜惜的意思,还说不该招惹他,这是罚她的。 月吟双唇仿佛被戒尺撑破了,嘴角裂得疼。 她欲狠狠咬,却被谢行之窥探心思,他拧眉,长指及时按住她下唇。 指腹触及她齿,涎出的口津濡湿他指腹…… 第12节 月吟晃晃脑袋,将可怕的梦境晃出去。 梦中的谢行之凶戾,但梦是反的,这更是证明了现实中的他不会像梦中那样对她。 月吟若有所思,这段时间生病耽误了好些事,得抓紧时间办正事。 醒来时辰尚早,月吟对镜上妆,准备早些去老夫人那边请安。 可当她离开屋子,却发现天色阴沉,狂风怒号,不久后大雨降至。 玉盏将手里的桃夭色披风搭在月吟肩上,“姑娘,要不再等等,待会儿和四姑娘一起去。” 风卷裙裾,月吟紧了紧披风,温声道:“无事,下雨而已,只要不打雷就好,把伞带上。” 月吟祈祷着别打雷,倘若打雷,且等她请安回来后。 她不想在老夫人面前出糗。 不知是不是大雨降至,外面几乎没瞧见几个打扫的仆人。 想着请安速去速回,月吟步子大了些,一抹桃夭色穿梭在长廊,倒真有几分桃之夭夭的意思。 行之长廊拐角处,月吟瞥见身后的人影,愕然顿住步子。 身着月白长袍的谢行之在长廊的另一端,正朝这边来,似乎也是去向老夫人请安。 银冠高束,衣袂飘飘,他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负在身后,身姿英挺,如松如竹,毫无梦中的凶戾,一如往常的温润儒雅。 想到梦里的事,月吟脸热了起来。 左右在老夫人那里还会遇上,月吟当没看见谢行之,兀自和丫鬟们往淳化堂走。 然就在这时,一道闷闷的雷声传来,月吟骤然停下脚步,羽睫轻颤,脸色逐渐转白,柔荑握住披风一角。 天色更暗了,绵绵细雨随风飘入长廊,洒在月吟面庞。 湿冷的触感让她回神,她胸脯起伏,深深吸气试图平复心里的恐惧。 倏地,闪电袭来,一道白光照亮四周,却在眨眼间四周又暗了下来。 月吟呼吸急促几分,双瞳紧缩,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几乎闪电消失的同时,身子不听使唤地往后跑。 “回家,回家。” 她喃喃低语。 闪电之后,轰鸣的惊雷随之而来。 “啊!” 月吟尖叫一声,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她被雷声吓得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耳朵,头埋在膝上,纤薄的肩膀颤抖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宛如林中受惊的小兽。 玉瓶玉盏两人慌忙围过来,轻声安抚她。 月吟身子在颤抖,拍开丫鬟们递来的手,耳边除了灌进来的风声,完全装不下其他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缓过心神,可抬头间,映入眼帘的是月白长袍一角,衣摆绣竹叶纹样。 湿冷的土腥味被清冽的檀香味盖住。 月吟目光及上,湿漉漉的眼中是谢行之一贯的清冷模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掀不起波澜,正垂眸冷冷看她。 两人数步之遥,她想,她此刻的狼狈模样又被他看去了。 谢行之走近,弯腰伸出手来,薄唇弯了弯,温声道:“表妹怕打雷?” 月吟愣怔,迟疑一阵搭上他递过来的手,指尖触碰下,她心颤了颤。 男子手掌宽大温热,和梦中的相握不同。 月吟被扶起,谢行之也收回了手,背在身后,神色淡然。 羽睫还沾了泪,月吟一开口,还带着哭腔,“失态了,大表哥见笑。” 她低头,窘迫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鬓边碎发被捋至耳后。 话音刚落,闪电又来,如白蛇吐信接连天地,将半边天都劈开,照亮。 也照亮了月吟惨白的脸。 倏地,惊雷滚滚,撼天动地,大雨淅淅沥沥砸下来。 月吟吓得直直扑到谢行之怀里,不管不顾抱紧他腰,面庞贴紧男子坚实温暖的胸脯,呼吸间是熟悉的清冽气息,他身子明显僵了。 七分害怕,三分心计。 正德吓傻了,急忙背过身去。 春雷一个接一个,月吟起初是有心接触他,可慢慢也被春雷吓住,失了心神,抱着谢行之害怕地哭了出来。 谢行之欲推开她的手,悬在空中。 冰冷的春雨飘来,轻拂他渐热手掌,撩动着心上的那根弦。 暖香在怀,谢行之喉结微动,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情愫。 她的主动投抱,他何尝看不出来? 但,却没推开她。 春雨一直下,一直到他从祖母那请安回来,也没有要停驻的意思。 谢行之回了书房,本是打算点香静心的,奈何风雨渐大,是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扰得他心绪不宁。 他低头,竟发现胸前衣襟染了淡淡的唇印。 那唇。 谢行之抿唇,默了默。 昨夜梦中,他也不知为何会失了分寸,逼她含住戒尺,论她如何告饶,如何啜泣,就是不肯将戒尺抽出来。 这段时间母亲吩咐下人给她补身子,大病愈后的她,身姿倒是比初见时丰腴了些。 她仰头看他,眸含清泪,娇声啜泣,含戒尺的娇哭与平素是不同的。 他真的只是罚她吗? 可几次梦中,他都冒犯了她,错也是他有错。 倏地,谢行之指尖一阵灼意,他缩了缩手。 手指被香烫了。 长指捏了捏眉心,谢行之将衣袍换下,凝看衣上的那枚浅淡唇印。 良久后,他走到书案边,随手拿起本书静心。 被书压住的靛蓝色锦帕掉下。 谢行之忽想起这锦帕是她前几日送回来的。 他弯腰拾起,锦帕上还留有她的馨香。 一抹甜香,和晨间她扑抱时一模一样。 他仿佛又看见了她那张泪眼婆娑的脸,连同那娇婉轻颤的嗓音也在耳畔响起。 谢行之拧了拧眉,叫来正德,让他将换下的衣裳和锦帕统统扔掉。 即便所有有关那姑娘的东西全消失在眼前,可谢行之还是心烦意燥,午后将这没来由的糟乱带去了梦中。 梦里也是这么雷鸣雨日。 雷声轰鸣,一阵接着一阵,似乎在比那次声音更响。 昏暗的房间,她抱膝坐在他床榻,就在他身边。 她在哭泣,在颤抖,似只胆小的惊雀,确乎是被雷声吓住了。 雷声响起,她又扑到了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啜泣。 黑乎乎的小脑袋不住往他怀里钻,佛此刻能依靠的只有他,也只有他能安抚住她。 谢行之缄默,一呼一吸都是她的味道。 过了好一阵,她含着泪看他。 她跪坐他怀着,大胆地握住他手,让他捂住她耳朵,“就就这样捂住耳朵。捂住听不见雷声,就不怕了。” 女子白皙的面庞还淌着泪,鸦睫和眼睛也湿漉漉的,确实可怜,像个没人要的、走丢的小兽。 谢行之心终究还是软了,被她放在她耳上的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似在安抚。 轰隆一声闷雷,她吓得几乎是本能,缩了缩身子钻进他怀里。 馨香扑了满怀,谢行之身子一僵,捂住她耳。 雷声消逝,他欲离开时,她又紧紧抱住他。 柔荑握住他手腕,她颤着声,声音软糯,“别走,我怕。” 谢行之凝神,看着泪眼怯怯的她,笑道:“可这是我的榻。” 她愣愣看他,“那我……我下次让你坐我的榻。” 谢行之眼眸微眯,“只是坐么?” 此刻闪电再次照亮屋子,她大抵又怕了,急急缩回他怀里,抱着他腰,温顺乖巧贴着他。 那乌发贴着他颈,谢行之不止是脖颈痒。 后来雨小雷停,她从怀里怯生生探出头来,两靥还有泪,怯怯看着他。 她欲抚去泪珠,谢行之眼疾手快,倏地扣住她腕。 他欺身过去,吻上她潋滟的眼,回搂着她。 第10章 “轰隆” 第13节 雷声惊醒月吟,是梦里的雷声。 她猛地从床上起来,捂住唇。 差一点,还差一点谢行之就亲到她唇了。 许是晨间接连不断的雷声,月吟午眠时梦见了生父去世之前的场景。 那是她四岁时的雨夜。 大雨如注,她在家等父亲。 父亲答应她会把母亲找回来,可她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黑夜,等来的是浑身是血的父亲。 雷声轰鸣,檐下昏暗,虚弱的父亲倒在地上,手捂住胸口,当即啐了一大口鲜血。 雨水打湿额发,父亲苍白的脸上染了血,殷红的鲜血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流下,包扎手臂的布条被血浸红。 父亲离开前手臂都没受伤。 满目是红。 小月吟第一次看见这血腥场面,吓傻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父亲面色痛苦,艰难地支起身子,靠在屋檐柱子上。 他想摸摸她,可手掌满是鲜血,不敢碰她。 血手举起又垂下。 “囡囡,记住,”父亲嘴角淌着鲜血,看着她虚弱无力地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你姓崔,你……京、城……” 话未说完,父亲头突然垂了下去。 “爹,爹!” 小月吟不管怎么喊,怎么摇父亲的肩膀,父亲也没有任何反应,“爹,醒醒。”t 她颤抖着手指去探父亲的鼻息。 没气了。 父亲去世了。 雷声轰隆,雨淅淅沥沥下着,廊檐下唯一一盏灯笼被风吹灭。 这是个打雷的雨夜,月亮被阴云严严实实遮住,哪有什么月光。 电闪雷鸣中,小月吟又惊又怕,失了魂般煞白了脸在廊下守着去世的父亲。 她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都快哭干了,也没再听父亲说过一句话。 忽然起了风,她眼前场景骤变。 前一刻她还在扬州的屋檐下,转眼间便到了间屋子里。 她坐在床榻上哭泣,身旁前的人变成了谢行之。 唯一不变的是耳畔传来的雷声。 她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痛苦中,听见轰隆的雷声就害怕。 一头钻进谢行之怀里,他怀里温暖。有人陪,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梦里的谢行之比现实中好接近多了。 可后来雨小雷停,谢行之突然吻她眼睛,吻去她眼角的泪。 很轻很温柔。 唇分开后,她听见他的低喃,“咸的。” 后来,谢行之唇瓣挪下,似乎还想吻她唇,可就在两唇即将相贴时,她忽地推开了谢行之。 她把人推开了! 月吟没看见谢行之的表情,因为她醒来了,想必这事被打断,他脸色定是难看,说不准又要罚她含着那东西。 在梦见谢行之前,她梦见了父亲,她正伤心害怕,没心情干其他事情。 想起父亲,月吟情绪低落,头也低垂下来,鼻子在一瞬间变得酸涩,眼泪情不自禁流下。 她只听母亲三郎三郎地叫着父亲,却不知父亲的姓氏,直到父亲离世的前一刻,她才知父亲姓崔,她不再是只有名没有姓氏的小孩。 她没有父亲了,娘亲也不知所踪。 月吟抱住膝盖,将头埋下去,身子蜷缩成一小团,低低哭泣。 她想父亲,也想娘亲了。 他们一家三口在扬州有个温暖的小家,日子过得幸福。 都怪那个坏人!是他毁了他们一家!! 月吟拳头紧攥,气得身子颤抖,独自一人哭得泣不成声。 春雷早在上午便停了,如今天阴沉沉的,春雨绵绵没有要停的意。玉瓶玉盏在屋外听见哭声,忙进屋来,轻轻拍着她肩膀轻哄。 这场春雨后,天气暖和起来,含苞的花竞相开放,满园春色里随处都能闻到花香,蜂蝶阵阵。 月吟正在小厨房做糕点。 前阵子三夫人差丫鬟又送了梨膏来,月吟便想着做些扬州的糕点回赠三夫人。 在柳家时,柳伯母常常做糕点给她和柳婉星吃,味道比街上卖的好吃百倍! 月吟便跟柳伯母学了些手艺,做出来的糕点任谁吃了都说好。 玉瓶在一旁打下手,看着一块块糕点逐渐成型,眼馋道:“姑娘的手艺随了夫人,奴婢光看着就已经馋了,三夫人尝过后定会喜欢。” 月吟将最后一盘糕点装进食盒,指了指桌上另外三个漆木食盒,说道:“这个送给三夫人,这个给大夫人送去,这个给四姑娘。” 她顿了顿,手指落到那雕刻兰花的食盒上,唇弯了弯,笑道:“至于这个,送去鹫梧院给世子。” 倘若她平白无故送糕点给谢行之,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本就不受老夫人待见,倘若此刻再传出些闲言碎语,恐怕会惹老夫人不喜。 她的别有用心不能被轻易瞧出来。 三夫人常给她送梨膏来,大夫人在她病愈后叮嘱厨房给她补身子,府中四姑娘常来寻她聊天,况且她住在大房院中,这三分糕点送得合情合理。 至于谢行之,大房的两位都送了糕点,单单忘了作为大表哥的他,恐是不妥。 等玉盏拿食盒准备去鹫梧院时,月吟忽然想起件事,将她叫住。 月吟去拿了个长颈瓷瓶出来。瓶子里是她珍藏的花蜜,她打开食盒,滴了几滴花蜜在花瓣形状的糕点上。 这花蜜是她和柳婉星一起试摘花酿出来的花蜜,馥郁花香,唇齿留香。 月吟笑了笑,说道:“可以送过去了。” 姐姐说过,给男子一些好甜头,他就会念着你。 谢行之吃了糕点,应该会念着她的。 鹫梧院。 “等等,”正德瞧见小厮拎着个食盒从他面前走过,忽地将他拦下,问道:“这食盒拿来的?” 小厮一五一十回道:“表姑娘刚差人送来的,给世子的糕点。” 正德蹙眉,又是这个表姑娘。 昨日便是表姑娘借着打雷的由头,青天白日下对世子投怀送抱。 世子心善,瞧着表姑娘怕成那样,起了恻隐之心,这才没有将人推开。 正德道:“你不是第一天在鹫梧院当值了,世子不收姑娘们送来的东西,你不是不知道!” “那丫鬟说,表姑娘不单只送了世子,夫人和四姑娘那边都有,我寻思着这跟见面礼一样,便收下了。” 正德敲了敲他头,将食盒接过,“只看表面,这位表姑娘的心思可多了。行了,食盒给我,你去忙其他的活。” 小厮离开后,正德看着手里的食盒,目光复杂。 世子早说过往后不收表姑娘送来的东西,表姑娘这心思用错了。 正德暂且收下这糕点,打算悄悄扔掉,便不惊动世子了。 翌日,春光明媚,还是个暖和的晴天。 谢漪澜来找月吟,两人在皎月阁外的小花园里放纸鸢。 谢漪澜拉了拉纸鸢线,“表妹昨日送的糕点真好吃,是扬州那边特有的吗?我第一次吃。” 如此看来,谢行之应该也喜欢她昨日送去的糕点。 月吟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她点点头,看向谢漪澜,笑道:“等改日再做些送给表姐。” “那便先谢过表妹了。” 谢漪澜笑靥如花,表妹不但生得好看,手也巧。 月吟说道:“表姐客气,这段时间还得感谢表姐常来陪我。” 在侯府人前,她总是这般乖巧。 春风和煦,两只纸鸢在湛蓝的空中越飞越高。 月吟一边拉着线,一边往后退,哪知岔路口的小径上,一名小厮正推着辆小斗车而来。小厮闪躲不急,又怕撞到她,小斗车一斜,侧翻在地,上面堆的箱子摔到地上。 月吟倒是没被撞到,但是看见箱子里散落出来的东西时,僵在远处。 昨日她送去鹫梧院的食盒从箱子里掉出,糕点洒落了一地,而混在箱子里的还有些废纸、枯败的花枝。 这箱子俨然是装废弃杂物的。 “啪嗒” 月吟手中的籰子掉在地上。 小厮吓得脸都白了,忙向冲撞的她道歉。 月吟压住情绪,平静地问那小厮,“这是要将箱子送去何处?” 见表姑娘没动怒,小厮心下一松,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回表姑娘,都是些世子不要的东西,正拿去扔。” 第14节 小厮蹲下捡掉落的糕点,“这糕点不知又是哪位姑娘送来讨好世子的,世子素来最讨厌这些谄媚讨好的把戏。” 他并不知这糕点是谁送的,只是奉命将这一箱不要的东西都扔掉。以往隔段时日,总有姑娘差人送东西给世子,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说这一番话,只因知道世子的贴身侍从不太喜欢这位表姑娘,便趁机敲打敲打她,让她莫要生那些心思。 闻言,月吟有些生气,仿佛是被人扇了耳光。箱子被小厮搬正,打开,一件月白外袍放在箱子中 那日惊雷,她抱谢行之时,他穿的便是这身。 除此之外,枯败花枝上搭了张靛蓝色锦帕。 锦帕是她上次洗干净,还给谢行之的。 月吟拾起月白外袍和那张锦帕,她手指仿佛被火苗灼过一样,脸也一阵火辣,仿佛是被人狠狠扇了耳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她送去糕点,谢行之无情扔掉;她碰过的衣物,他也统统丢掉。 他当真这么讨厌她么? 恰在这时,谢漪澜走了过来,察觉到她的变化,关切问道:“表妹,你怎么了?” 又看见她手里拿着谢行之的外袍,疑惑问道:“诶,是哥哥这身衣服有问题?” 与此同时,小径上,谢行之正朝这边走来,大抵是瞧见地上的狼藉和拿了东西的她,忽地停住脚步。 月吟两手各拿了外袍和锦帕,眼中盈泪,朝谢行之投去目光,怔怔看着他。 第11章 这厢,谢漪澜瞧见地上散落的糕点,下意识问出声来,“诶,这糕点不是表妹你昨日做的?怎……” 可当她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又将还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箱子里装的都是哥哥不要的东西,而表妹那糕点恰在其中。 为何在此?不言而喻。 那些糕点一看就是哥哥没碰过,直接扔了。 扔便扔了,还被表妹撞个正着。 谢漪澜没再说话,瞧了眼身旁的表妹。 月吟匆匆低头,手指擦去盈出来的泪,以极快的速度将外袍和锦帕放回杂物箱中,“表姐,我身子忽然不舒服,先回去了。” 从小花园回皎月阁的小径只有一条,月吟不可避免地与谢行之打照面。 她低头欠了t欠身,垂着头从他身旁大步越过时眼泪不争气地又溢出眼眶,她慌忙擦掉,之后步子越来也快。 谢行之转眸,看了看那匆匆离开的背影。 他垂眼,紧绷的唇角抿了抿,往下压了些弧度。 谢漪澜走了过来,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跟表妹有误会?” 以前不少世家姑娘送来东西,哥哥都不会收下,倘若实在推不了,便会私下扔掉。 诚然,表妹昨日送去的糕点,便是后者。 谢行之凝眸看她,似是不解。 “没有误会,那哥哥为何扔了表妹送的糕点?” 谢漪澜是有几分怕她哥哥的,但想起表妹适才委屈伤心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帮表妹说话,“表妹看见后,肯定伤心了,适才还哭了。” “表妹跟那些蓄意接近哥哥的姑娘不一样,这点哥哥最清楚,否则哥哥也不会让我在表妹生病时,去皎月阁多陪陪表妹。” 谢漪澜惯是如此,平素都是爹娘宠着她,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位与她投缘的表妹,她这个当表姐的,自是忍不住想多护着表妹。 “糕点?” 听妹妹甫一提到,谢行之才朝那箱子走去,果真在箱子里看见个雕刻兰花的红漆食盒。 打开食盒,花瓣形状的糕点有的碎了,有的沾了泥尘。 谢行之沉眸看向正德,“这糕点怎么回事?” 正德汗流浃背,一五一十回道:“昨日表姑娘差人送来糕点,是世子您说,表姑娘再送东西来,能推则推,推脱不了的……” 正德说着,瞧了眼世子沉下去的面色,声音小了起来,下意识擦了擦额上的汗,“推不掉的,就私下处理,不必跟您讲。” 谢行之敛眉,回想起来确有其事。 谢漪澜鼓了鼓腮帮子,她就知道哥哥对表妹有偏见。 正德多机灵一人,从世子敛眉那刻起,他便察觉到了世子的不悦,于是忙认错,“这事是属下的错,属下等会儿自去领罚。” 话音刚落,小花园旁边的回廊下传来谢沅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身红衣少年感十足的谢沅手里拿了只纸鸢,正跟廊下离开的表妹说话,状似亲密,似在哄人。 谢行之不禁皱起了眉。 “表妹,你怎了?怎还哭了?” 表妹眼里淌着泪,谢沅一见她这委屈模样就心疼,心软的一塌糊涂,“是不是表妹的纸鸢被吹走,或者挂树上了?没事,三表哥给你找回来!” 谢沅大老远就看见这边的天上有两只纸鸢,一猜便知是表妹在外面放纸鸢,故而从屋子里拿上纸鸢就往这边赶。 他要跟表妹一起放纸鸢。 然而一过来就看见表妹低垂着头,边走边哭,哭的他心都软了。 月吟摇头,擦了擦泪,“不是的,是我身子突然不舒服。” 谢沅明显慌了,关切说道:“表妹大病初愈,病情反复不可小视。” 他回头吩咐身后的小厮道:“等下找大夫来给表妹看看。” 月吟急急摆手道:“三表哥,不必叫大夫,我回去休息休息便好。” 适才放了阵纸鸢,出了些薄汗,脸颊白里透红,如芙蓉般娇艳。 谢沅看着她,仍有些担心。 月吟:“是纸鸢放久了,累了,真的不用叫大夫。” 她福福身,与谢沅辞别,“三表哥,我先回去了。” 月吟匆匆离开,谢沅见人走远了,心里有些恹恹的。 他垂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鸢,顿时没了兴趣。 “拿着。” 谢沅将纸鸢给小厮,转头就瞧见谢行之、谢漪澜在小花园,两人正往这边看。 尤其是谢行之,一张唇紧紧抿着,面色不佳,风雨欲来之。 谢沅还记得上次偷偷从太学溜出去玩,被谢行之逮个正着,然后就被长兄训了一整日。 他心里一紧,咽了咽嗓子,“长兄,我……我读书读闷了,出来走走,我、我现在就回。” 说完,谢沅溜似的往回跑。 回到皎月阁,月吟一头埋进软枕里,抱着枕头委屈地哭出声来。 她知道谢行之讨厌她,因为她强亲了他一口,而且他似乎还看见了她为了留在侯府故意带病吹凉风。 送去的糕点,谢行之不收便是,何必表面收下,背地里悄悄扔掉,还有那些她碰过的东西,他全扔了。 她当真就这么不堪? 这么讨他厌弃? 月吟哭着哭着,渐渐疲乏,加之下午暖和,她慢慢睡着了。 梦里,谢沅送了她一个可爱的燕子纸鸢。 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在小花园里放纸鸢,谢沅时不时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逗得她笑脸盈盈。 玩累了,两人便去了亭子里吃桃糕。这桃糕是她亲手做的,谢沅夸她手巧,还说这桃糕的颜色跟她今日口脂的颜色一样鲜艳。 谢沅正要尝尝桃糕,却看见谢行之在假山后面,那幽寒的目光盯着两人。 谢行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似乎是盯着他们看了很久一样,也似乎很生气。 月吟下意识打了个颤,心中忐忑不安。 眼前起了阵风,花瓣纷纷飘来,等月吟再睁眼时,坐她对面的谢沅不见了,反而成了谢行之,他正要去拿碟中桃糕。 月吟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将桌上的桃糕往怀里揽,负气道:“桃糕是我做的,我不给大表哥吃。” 大抵是因为这只是梦,只有在梦里,她才敢凶谢行之。 谢行之长指扣住碟子一端,凝眸看她,“三弟吃得,我吃不得?” 月吟不敢看他,垂眼点头,坚定道:“吃不得!大表哥扔了,就不能吃!我以后都不给大表哥了,全给三表哥,三表哥喜欢吃桃。” 她生气说着,白嫩香腮鼓动,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谢行之顿了顿,解释道:“我不知你送过糕点来,是正德擅作主张扔掉的,我已罚过他了。” “主子的心思,难道下人不知吗?大表哥就是讨厌我,否则正德也不会这样擅作主张。” 月吟不是好哄的人,越说越委屈,心思敏感的她鼻子泛起阵酸涩,那羞辱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热泪盈出眼眶,顺着白皙面庞轻缓落下。 月吟捂住面庞,啜泣道:“我不能被外祖母赶回扬州,所以那日才使了苦肉计,让病一直不好。大表哥你不会明白这次来京城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听正德说过,大表哥对人对事最讲证据,不会无端猜疑,可你仅凭看到的一点,便无端猜疑,我……我” 月吟哭的泣不成声,纤薄的肩颤动着,已经不想在对梦里的他解释什么,左右都是一场梦,是假的。 她正伤心哭着,忽地肩上传来阵暖意。 谢行之已来到她身边,那只宽大温暖的手放她肩上,“抱歉,是我先入为主。” 手掌轻扶她背,谢行之温声安抚着,“留便留吧,人人都有苦衷,你不想说,便不说,但不可伤害府上亲人,尤其是祖母。” 月吟愕然,泪眼婆娑看着身旁的男子,有种不切实际的错愕感。 第15节 这次他怎般好说话了? 谢行之伸手,指腹拭去她面庞的泪,就像那日惊雷时,他在梦里也这样温柔安抚她。 趁着在梦中,月吟胆子大起来,拉过他手,让站着的他圈住她,而她则抱住男子精瘦的腰肢。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月吟头一靠,便靠在了他小腹上,拉着他手教他轻抚她头,“要这样哄,才能哄好。” 谢行之轻笑,手掌温柔地顺着她头。 她乖顺地贴着他腹,好似没有再生气。 “消气了?” 月吟头仍旧靠在他小腹上,鼓了鼓腮帮子,想都没想就回他道:“没有。” “那便是不生气了。” 谢行之揉揉她发顶,手指温柔地穿过她半挽的发丝,“现在还只给三弟吗?” 月吟抬头,一双杏眼懵懵懂懂看向他,鸦睫还沾了泪,湿漉漉的,更显楚楚可怜。 大表哥垂眼看她,清明的眼中带着丝汹意,而就在此时,她竟发现靠着的小腹,变得热了起来,也有些紧实。 桌上放着的桃糕,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熟透的桃子。 月吟眼睛眨了眨,看着那两个桃子。 桃子又圆又大,但一掌能够包住,成熟度刚刚好,白中带粉,桃尖粉嫩粉嫩,透着香甜的桃子味,似乎一捏,软软的桃能捏出清甜的桃子汁水来。 她仿佛能看到,谢行之那冷白的长指,轻轻一捏,便能将那两个熟透的软桃,捏得汁水横飞,而偏生他整个人长身而立,白衣飘飘,眼波平静得仿佛并不在意手染了香甜的桃汁,似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 谢行之眼睑低垂,沉声道:“三弟吃不得,得留给我。” 说着,他便要俯身。 第12章 谢行之猝然睁开眼。 身下没有那张熟悉的娇颜。 细碎的阳光从窗户照入书房,鎏金般洒在书案翻开的书页上,墨色的字似乎镀了层金,连案上的那串佛珠也闪着细碎的金光。 书案前的靠椅上,谢行之眼眸沉沉,夹杂着一丝欲色。 他手肘搭在扶手上,冷t白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似在思索什么。 原来又是梦。 虽说梦见表妹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他竟不想这次的梦竟如此荒唐。 梦中,他看见三弟与表妹在院子里放纸鸢,大抵是将没有放成的那次补上。 两人有说有笑,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表妹,不再是泪眼盈盈的伤心模样。 她的笑靥如花,仿佛只对三弟。就像那次两人一同离开,夕阳下,一个手影,偏生就是这哄小孩的把戏,哄得她喜笑颜开。 论血缘亲近,三弟才是她亲表哥,两人的关系,也该如此亲近。 可他心里却闷堵,不想眼前是两人的嬉闹,也不想三弟吃她的桃糕。 表妹放完纸鸢,出了层薄汗,两颊粉嫩,如出水芙蓉般娇艳。 浅色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雪白,无意间露出的浅色小衣系带若隐若现。 女子身子软软的,与男子的截然不同,独属她身上的甜味挥之不去。 她紧紧贴着他,他怎会没有感觉。 他竟想去亲近。 青天白日的,真是太荒唐了! 谢行之阖眼,长指打圈揉着眉心。 一闭眼,又是她梨花带雨的模样,谢行之心突然软塌了下来。 明明他也知不该仅凭窥见的一点,便给人或事下了定论,可还是将她划归去了心思不善此类。 表妹是安分乖巧的,是他梦的人,不安分,会来缠他,乱他的心。 或许是因为十七年前冬日的那场巨变,他太敏感了,眼里容不下一丝至亲被欺骗、被背叛。 末了,谢行之睁开眼睛,起身离开书房,衣袖拂过间带着清冽的味道。 一开门,正德一手捂住屁股,正往他这边走来,一看到他忙将身后的手放到前面来,问道:“世子,您去哪?” 他刚领完罚,屁股疼。 “祖母那边。” 谢行之淡淡看一眼,“你不必跟来,回屋养伤吧。” 正德拱手道:“这次受罚小人长记性了,往后表姑娘那边小人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谢行之颔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鹫梧院,往淳化堂的方向去。 翌日。 月吟照例去请安,路上遇到谢漪澜,便结伴去了老夫人那里。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昨日发生的事情。谢漪澜聊起了别的话题,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眨眼间便到了淳化堂。 月吟来到里间时,三位夫人正陪老夫人说话,而谢行之在一旁静静听着。 谢行之看见她后,目光淡淡飘来,与她打了个照面。月吟别过头去,只当没瞧见他,低头跟在谢漪澜身后。 给老夫人请完安后,月吟便习惯性退到大夫人椅后、谢漪澜身边。 此刻,老夫人不急不缓地转动手中佛珠,看向大夫人,说道:“既然星丫头来侯府时住在你大房的皎月阁,便就住着吧,不搬回二房那边了。” 大夫人笑容真切,道:“这样也好,省得搬来搬去。” 月吟自是欢喜,唇浅浅弯了弯。 老夫人这话无疑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她应该是留在了定远侯府,至少不用再担心哪天就突然被赶回扬州了。 解决了留下来的难题,如今她还需要讨得老夫人欢心,让老夫人重新接受她这个“外孙女”,只有这样,接下来那件事才能真正被揭出来。 月吟想着开心的事情,脸上的笑浅浅的,抬头时余光无意间落到对面的谢行之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谢行之也在笑,是一抹极浅的笑,似有若无,不易察觉。 她继续住在鹫梧院隔壁的皎月阁,他难道不应该愠恼吗? 毕竟他是讨厌她的。 梦境和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像昨日梦里那样哄她。 回皎月阁的路上,月吟见花园里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想去屋里前几日折的海棠花快谢了,便想着重新折些。 月吟一边摘花,一边跟丫鬟说话。 她瞧中了一束簇团般的花枝,但奈何有些高,她垫脚伸手也够不到。 倏地,一个身影投下,轻而易举就折下那花枝。 待月吟看清人后,抱着手里的几束花枝,福身行礼,“三表哥。” 谢沅将折下的垂丝海棠给她,“老远就看见表妹了。” 月吟笑着接过,“谢谢三表哥。” 谢沅问道:“表妹还想摘哪枝?” 月吟起先是看中了一枝,但太高了,她根本够不到,便没摘。 她正欲伸手给谢沅指,发现回廊下的谢行之。他远远看着这边,嘴角紧绷,脸色有些沉,似乎是生气了。 月吟心里一紧,梦里的谢行之也是这样看着她和谢沅。 月吟迅速敛了视线,抱紧怀中花枝,对谢沅道:“不用了。三表哥,我先回去了。” 她低头,抱着花匆匆离开。 花枝垂落间,那背影倒有几分仓皇逃窜的味道。 第二日,天蒙蒙亮月吟就已经起了。 她今日情绪不高,穿了件素白衣裳,也没怎么打扮,只涂了淡淡的口脂,随便让玉盏挽了个发髻,乌发上只有一支玉簪斜斜插着。 匆匆吃完早饭,月吟带着两个随身丫鬟来到侯府门口。 此刻侯府外面已停了一匹黑色骏马和两辆一大一小的马车。 诚然那辆较小的马车就是月吟要乘的。 马车厢门打开,月吟并没有先进去,反而拿过玉瓶手里拎着的包袱,反复确认,“东西都拿齐了?” “齐了的。”玉瓶今日也同月吟一样,情绪不高,甚至能看出有些悲伤,“姑娘昨夜临睡前亲自收拾的包袱,适才临行前又检查了一遍,该放的都放进去的。” “那便好,我就怕落下些什么。” 月吟再三确认后神色松了松,将包袱小心翼翼放进车厢。 她正欲踩马凳进车厢,侯府门口传来谢沅的声音。 “表妹?” 谢沅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看见月吟有些诧异,来到马车前,问道:“表妹这么早要去哪?” 月吟一抹笑容浅浅的,回道:“前阵子抄了些佛经了,今日去寺庙拜拜,请佛祖保佑外祖母。” 谢沅点头,“原是这样。” 表妹乖巧,又有孝心,时间一长,他猜祖母会喜欢表妹的。 月吟见谢沅这身打扮,问道:“三表哥这是准备去哪?” “去太学,今日有课。” 谢沅说着,来到那黑色骏马跟前。 第16节 他摸了摸马儿柔顺的长毛,紧接着一个箭步翻身上面,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道:“天色尚早,我送表妹一截。” 月吟摇头拒绝,“不成,不能耽搁三表哥上学。” 谢沅却执意要送,“没事,时辰尚早,去太学不会迟的。表妹这一路会闷的,我先陪表妹说说话。” 月吟怕耽搁下去真让谢沅去太学晚了,便没再废话,踩着马凳弯腰进了马车。 车夫驾车缓缓使离侯府,谢沅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就在一行人刚离开不久,着绯色官袍的谢行之从侯府出来,双手负后立在门口,沉眸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以及马背上黏着跟去的谢沅。 他身后的长指敲了敲手腕,问正德道:“三弟今早的骑射课,是哪位学官教?” 第13章 马车在街上行驶还好,四平八稳的,可一走山路,便开始颠颠晃晃,月吟五脏六腑都从肚子里颠晃出来了,但看了眼膝上放置到包袱,她忽然觉得受这点颠簸不算什么。 马车稳稳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表姑娘,到普弥寺了。” 玉盏掀开车帘,月吟拎着包袱出了马车。颠簸一路,踩在马凳上那刻时,她两股战战,骨头仿佛都是酥的。 普弥寺坐落在半山腰,四周拢着高山青木,柏树森森绕枝成荫,悠扬的钟声从寺庙里传来,幽静庄严。 香客们来来往往,寺庙内香火鼎盛。 入了普弥寺,月吟先将一叠手抄的佛经送去供奉,而后虔诚地给老夫人求了道平安符,等一事毕后,才去找那位小有名气的清源大师。 月吟寻了大殿外的一名小沙弥,双手合十,虔诚问道:“敢问小师父,清源大师何在?” “这个时辰,师叔估摸着在地藏殿诵经。”小沙弥指了个方向,“女施主沿那边直走经过两个殿,上台阶,再往右转便到了。” “多谢小师父。” 月吟拜别小沙弥,按照所指的路去了地藏殿。 地藏殿。 木质焚香味弥散在殿中。 清源大师长须花白,盘坐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串佛祖,正面朝地藏菩萨金身闭眼诵经,听见有人来求时,才慢慢睁开眼睛。 清源大师起身,转身乍见殿中素白衣裳的女子时,明显愣怔一阵,还在转动的佛珠停了,手指捏住枚珠子。他像个木头一样定定站在原处,望着她。 “听女施主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清源大师问道。 月吟回道:“是扬州人。” 她合起手掌,虔诚道:“今日是我姐姐横死的第六十日,小女子特来请清源大师超度,只愿姐姐安心离去,早安轮回。” 柳婉星末七那日,她尚在病中,不便出侯府,只t悄悄在屋中烧了些纸钱。 末期过后,六十日的“旮河”之期,也是重中之重。 月吟打听过了,普弥寺的清源大师专为亡灵超度。倘若是其他超度,清源大师许要考虑考虑,但冤死和横死,他从未拒绝过。希望有了清源大师的超度,柳婉星泉下能安心去,莫要挂念。 清源大师点点头,缓缓转动佛珠,道:“逝者为大,女施主请随贫僧来。” “给我吧。” 月吟从玉瓶手里接过包袱,里面装的都是她为今天超度和“旮河”之期准备的东西。 她将提前写好的纸递给清源大师,上面写了逝者姓名、生辰住址、何时亡,“有劳大师。” 清源大师看见纸上名字后,神色微不可察地缓了缓,说了些宽慰的话,“柳施主从扬州远来,真心难得,会如愿的。” 清源大师盘坐蒲团,闭上眼睛诵经,那串佛珠不急不缓在手中转动。 月吟在地藏菩萨面前虔诚地跪下,闭眼默默诵经,前段日子抄佛经时,她记了几句。 然而一闭眼睛,旧事在她眼前浮现。 柳家,池塘。 那日,月吟原本是与柳婉星在一起的,两人嬉笑玩闹,可她中途回了趟屋子拿东西,再返回时,远远便看见姐姐不知怎的就掉到了池塘里,池塘边那心眼坏透的人正按着姐姐的头,把姐姐按回池塘中。 几乎是月吟远远撞见这一幕的瞬间,姐姐就没了动静,那心眼坏透的人这才松手,慌忙离开现场。 月吟还原了她没回来前的场景。 冬末春初的池水冰寒刺骨,姐姐被那心眼坏透的人推到池塘里,扑腾挣扎,又被按回池塘中,反反复复,最后溺水横死。 爹不疼娘又亡祖母嫌厌的嫡女,死了便死了,况且还有耳旁风,就算她亲眼目睹,又能如何? 公道是权者定的。 月吟想着想着,伤心悲愤,身子气得颤抖,在地藏菩萨金身前不禁哭出声来。 半个时辰后,待清源大师超度完毕,月吟总算是安心了,她在普弥寺留了些时辰,等半下午的时候和丫鬟们去了寺庙后山幽静处烧准备好的纸船、金银长桥。 “吁” 黑色骏马停在普弥寺寺门口,谢行之跃马而下,声音陡然一沉,问道:“确定在此?” 此时他已换下官服,穿了件浅云色常服。 正德跟着下马,“错不了。探子确认了,世子要找的人隐姓埋名,就藏身在寺庙里。” 谢行之撩起衣袍急急上了台阶,直奔普弥寺去。 正德不敢马虎,紧随其后。 普弥寺,下午的香客明显比上午少。 后院普提树下,清源在树下打坐,心里却想着事情,他想着今日见的那位女施主。 晃眼的初见,清源竟从那女施主的身上瞧见了故人的身影。 乍一看,轮廓间有几分神似,但又不是他。 姓柳,不该是他的后人。 “师叔,有施主找您。” 闻言,清源渐渐回神,抬眼望去是一对主仆,男子气质斐然,兰芝玉树。 清源问道:“施主有何贵干?” 领路的和尚渐渐走远,后院幽静,只剩他们三人。 谢行之背手,凝眸看他,淡声道:“有件事情一直困惑着我,恐怕只有清源大师才能解惑。” “施主请讲。” “这事要从很久很久前说起,”谢行之幽幽说道:“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冬日,那时京城发生了件大事。” 谢行之话到此处,顿住,眼皮轻抬;而清源面色微变,捏着佛串的指节逐渐泛白。 清源镇定说道:“十七年前,贫僧不在京城,施主要说的困惑,贫僧恐怕帮不上忙。” 谢行之颔首,“清源不在京城,但有一个人在。” 他厉眼看过去,沉声道:“我该叫你清源大师,还是……马、都、尉。” 谢行之咬着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沉声说出来。 清源闻言色变,转身便跑。 谢行之立即追上,按住清源肩膀,将人按了下来。 “十七年前,你陷害崔昦(hào)崔将军……” 谢行之话刚说出来,还没说到点子上,清源仿佛急了,一掌朝他劈来。 谢行之轻松接住他那一掌,“看来就是你了,马都尉。” 清源没料想面前人的温文尔雅,却有些功夫在身上。 他换了招式,一个扫堂腿过去,顷刻间院中三人打了起来。 二对一的局面持续一阵,清源使了个虚招,趁两人不备逃出围攻,逃往后山。 “带上侍卫来后山!” 谢行之吩咐完正德,匆匆追去后山。 来普弥寺时,谢行之带了队侍卫,但碍于佛门净地便让其在寺庙半里外候命。 正德领命速速前去。 世人都以为他家世子是个温润儒生,却不知他家世子一直都会武功,只是将剑藏了起来,不愿执剑罢了。 倘若不是因为那场巨变,世子也会像侯爷和崔将军一样叱咤沙场,而不是在大理寺任职。 普弥寺,后山。 月吟拎着包袱来的,而今包袱一并烧了去,手上多了朵刚摘的小黄花。 “春暖花开,深山里的野花也好看。” 月吟眼睛红红的,转了转小黄花,凝重道:“苦尽甘来,明日之后,不定哪天就能传来好消息。姐姐在天上会保佑我们心想事成。” 玉瓶说道:“姑娘疼月吟姑娘,适才烧纸船时,估摸着已经听见了月吟姑娘的心声。” 月吟想起故去的人,忧从心来。 倏地,林间窸窣响动,下山的路上有人急遽跑来,似身后跟了豺狼虎豹。 待近了,三人才看清是清源大师。 而后面紧追清源大师的不是豺狼虎豹,是谢行之。 紧追不舍的两人正往朝这边来,月吟当即便觉不对劲,“快,我们快避开,藏起来。” 月吟不想招惹是非,忙跟两个随身丫鬟闪开,可还没等到她藏好,后背陡然一凉,肩膀被只手用力按住,疼得她不禁皱眉,轻呼出声。 清源虎口扼住月吟脖子,将她拉到身前挡住,挟持她做人质,要挟紧追不舍的谢行之道:“退后!别再往前!” 约莫十步之遥,谢行之停下,“那件事与她无关,你何必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可对得起这身袈裟和腕上的佛珠?” 清源微微迟疑,可见谢行之似乎有动作,手上的力度加大。月吟顿时涨红了脸,面露难色,嘴里溢出痛楚的单音。 那纤纤玉颈仿佛眨眼间就会被掐断一样,谢行之往后退了一步,“别冲动。” 第17节 “马都尉隐姓埋名,遁入空门后法号清源,地藏殿中常有你打坐诵经的身影,若你非心中有愧,何至于此?” 谢行之说着,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折断背后树枝,冷声道:“崔将军视你为兄弟,提携过你,可你是如何还这恩情的?那件事,你心虚、有愧,你以为超度世间的亡魂就能减轻你的罪孽?” “随我回大理寺,将真相公之于众,这才是有效的忏悔。” 清源面色骤变,否认道:“贫僧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话音一落,谢行之以迅雷之势往前去,同时抽出长枝,以枝当剑挥了过去,欲趁机将受挟的表妹拉回身后护着。 然而清源反应迅敏,抬臂挡了一下,虎口钳得更紧。 忽地,清源从怀中掏出一把石灰粉,朝谢行之洒去。 谢行之抬手一挡,再睁眼时白茫茫一片中隐约可见清源挟了人往山上去。 “你俩在此候着,侍卫随后就到。” 谢行之扫了眼吓傻的俩丫鬟,丢下一句话便往山林深处追去。 清源对后山极为熟悉,专挑没路的地方去。 很快,来到个杂草灌木蔓生的荒芜处,连路都称之不上,月吟被拖着走,衣裳被荆棘划破也就罢了,就连手也划伤了。 “进去!” 清源看见紧追不舍的人,没有丝毫犹豫,挟了月吟进山洞。 清源并未往山洞深处去,只挟人贴靠在洞壁上。 山洞漆黑一片,只有洞口照进来的微弱光线。 谢行之在洞口停留片刻,微微敛眉,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跟了进来。 昏暗中,待谢行之近了,清源将月吟推出去。谢行之下意识将人接住,几乎是同时,清源又从怀里抓了把石灰粉撒出来。 “闭眼!” 谢行之情急之下将月吟护进怀中,手臂抬起,侧身挡住石灰粉。 等两人回过神来,清源已经逃出,而山洞两旁厚重的石板暗门突然合上,洞内登时暗无天日,甚至还有寒气袭来。 月吟无疑是害怕的,手心全是冷汗,她软了腿,往下栽的时,腰间忽有道力稳住她身子。 黑暗中,谢行之安抚怀里的人,“别怕,能出去。” 声音温柔而坚定,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吟能听到他一丝急促的呼吸。 想到为何被困山洞,月吟愧疚,“大表哥,对不起。” 她总是给人添麻烦,让人生厌,在扬州是,如今到了京城,也是这样。 月吟鼻子酸酸的,无声流着泪。 倏地,谢行之手掌轻抚她背,又温柔t地轻顺她头,“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是受我连累才困至山洞,莫要多想。” 月吟一怔,因为这种感觉和梦里相似。 她贴在谢行之怀里,像她教的那样,谢行之轻抚她头,指尖穿过她乌发。 第14章 短暂的愣神儿后,月吟情绪平复下来,没有再哭。 漆黑一团的山洞里,谢行之身子轻微颤抖,好似在极力克制着,但即便如此月吟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适。 “大表哥?” 月吟低低喊了声。 谢行之迟疑一阵,慢慢松开她,拿出火折子来。 俄顷,漆黑的山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谢行之握住火折子的手微微颤抖,额上渗出汗珠,那双温润的眼睛藏着些许怯恐,双唇在轻轻颤抖,连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脸色不太好。 月吟瞧出了些不对劲,“大表哥,你怎么了?” 他也怕黑么? “无事。” 谢行之胸脯起伏不定,说出口的声音在发颤。 他深呼一口气,强撑道:“你等在此处,我先去洞口看看。” 月吟胆战心惊,本能地牵过谢行之衣袖,惶惶无措道:“别丢下我,我害怕。” 山洞里有些闷,黑黢黢一团,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火折子。 月吟小声说道,语气柔婉可怜,“大表哥,我会听话的,别丢下我。” 谢行之唇角紧绷,没说话,但也没执意让她留在原处。 月吟牵住一点衣袖,紧紧跟在谢行之身边。他走得有些慢,是靠洞壁走的,后来步子越来越慢,身形有些晃,腰间的环佩发出叮当声。 想他仪态端方,腰间垂坠的环佩不曾发出丝毫声音,而今倒是月吟头次听见他腰间的环佩声。 月吟正想着,谢行之忽然停下脚步,他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单手撑扶着洞壁,半靠洞壁痛苦地喘息着。 察觉到不对劲,月吟连忙问道:“大表哥可是身子不适?” 谢行之也没说话,眼底尽是惊恐,额上青筋突起,汗珠密密匝匝,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骇惧,手一松丢了火折子。 火折子掉落在地,眼瞧着火苗即将熄灭,月吟眼疾手快拾起,护住仅有的微弱火光。 两人困在山洞里有一阵子了,空气渐渐稀薄,闷得让人有些难受。 昏黄映照中,月吟递过去帕子,本意是让谢行之擦擦额头的汗珠,但谢行之没有任何反应。 他骇惧的眼神有些混沌。 月吟忽而意识到什么,捏帕子的手顿住,“大表哥不是怕黑,是怕待在没有窗户,又不透气的地方?” 谢行之被无边无尽的害怕惊恐紧紧包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确实不能待在密不透风的黑暗地儿。 自从小时候在皇宫的那件事,他对密不透风的黑暗地方产生了畏惧感。 只要久待,害怕、恐惧,便随之而来。 这辛密之事只有爹娘和另外两人知晓。 月吟掌心托住谢行之的手,发现他手心也出了冷汗,他手指无力地垂着。 他明明讨厌她的触碰,但这次甚至都没有力气甩开她。 “大表哥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大表哥且放心。” 月吟在他身边陪着,柔软细腻的掌心托住他手,轻拍着安抚。 山洞越来越闷,谢行之冷汗涔涔,胸闷之下呼吸越发急促,他强撑着,苍白的唇翕合,虚弱说道:“山洞无疑是清源引我来的,你去洞口摸摸,若是我没猜错,里面也藏了个机关。” “嗯,我不怕的!” 月吟拇指掐住虎口,用手上的痛楚赶走害怕,她自己打气,也给谢行之吃颗定心丸,“大表哥等我,我们能平安出去。” 她曾经见过有人因这症状丧命,故而不敢耽搁,生死在转瞬之间,再拖下去谢行之恐怕有危险。 她怕黑,但此刻还是拿了火折子往洞口去,映着那微弱的火光,仔细摸索着。 终于,月吟在洞口那枯藤遮掩下,摸到了个暗钮,焦急惶惧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她转动暗钮,合起来的洞门缓缓开启,一线白光照入山洞。 月吟欢喜,吹了火折子收好,她原以为两人要被困在山洞很久,不曾想机关还是她寻到的。 “大表哥,洞口真的有机关!” 月吟喜出望外,拎着裙摆跑回去,只见谢行之闭着眼睛,不安定蜷缩在角落。 他冠发微乱,汗水打湿鬓发,剑眉痛苦拧着,脸色苍白,双唇也毫无血色,手指无力地垂下,是她未曾见过的孱弱狼狈。 月吟心里一紧,蹲身下去,托住谢行之的手心握住,轻轻拍了拍他肩,低声唤道:“大表哥?” “大表哥,没事了,有光了。”她顺着他肩膀,轻声安抚。 渐渐地,谢行之有了反应,一直无力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好似重新注入力气一样,回握她。 春意盎然,山中清朗,不时传来鸟雀啼鸣,其中夹杂着飞鸟掠过的扑簌声。 月吟扶谢行之坐在山洞外面的石头上。 渐渐地,谢行之缓了过来,神色如常,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恢复了平素的温雅模样。他长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忽地瞥见浅云色常服上淡淡的血迹。 他没受伤,衣上的血迹自然不是他的。 谢行之敛了下眉,目光从那抹浅淡的血迹上挪开。 表妹背对着他,正在整理衣发,她今日的穿戴与往日大不一样,太素净了,素净得有些不对劲。 素白裙角上沾了泥,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仅用一支玉簪挽起的发髻松松散散,她手指抓了抓半披的乌发,试图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 皓白的手背被划伤了,几道伤痕长短不一。 谢行之抿唇,不禁皱了皱眉,“表妹手受伤了?” 月吟没再理头发了,下意识垂头捂住手背,否认道:“没有。” 谢行之隐约猜到她的动作,声音有些沉,“那我衣上的血是清源的不成?” 谢行之起身走过去。 山洞里暗,他没注意到她受伤了,此刻凑近细看,她不仅手背划伤了,手腕也被树枝划伤,素白衣袖上浸出浅淡的血迹,玉颈上印了一圈浅红的指痕。 谢行之胸腔顿生闷意,冷白的长指捏了捏帕子,看着不愿吱声的人,语气颇沉,“受伤了怎么不说?手伸出来我看看。” 月吟唇瓣抿了抿,垂头挽起一只袖子,乖乖伸出双手,“不打紧的,被荆棘和树枝划了一下。” 一只手背划了三个口子,另一手伤在手腕骨,长长的伤口凝了血,但大抵是她动静大了,扯到了伤口,凝住的伤口重新在流血。 第18节 月吟小声说道:“小伤而已,现在都不疼了。” 谢行之拧了拧眉,没来由的烦躁,“适才的帕子拿出来,手腕不包扎,倘若稍有扯动,伤口便会裂开。” 他那帕子擦过汗,已经脏了,不能用。 月吟拿出干净的帕子,谢行之接过,覆在她皓白纤腕上,动作轻柔地包扎她伤口,他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最后打结时,不可避免地用了些力气。 月吟不禁吸了口气。 “扎紧了才能止血。” 谢行之语气温和,包扎好后又看了看她另一只伤了的手背,说道:“回去我命人送来祛疤的药,早晚各擦一次,不会留疤。” 月吟闻言抬头,定定看了他一阵。 她心里一暖,笑了笑,两靥如花,“谢谢大表哥。” 可这股暖意,在她看见谢行之衣上的血迹后,荡然无存。 月吟抿唇,看着他干净衣裳染的血,心情一阵低落,“大表哥,弄脏的衣服,我会陪给你的。” 谢行之一时哑然,知那天她撞见被丢掉的衣服锦帕和糕点后委屈伤心。 梦里她哭得伤心,这会儿她低头窘迫地绞手指,丝毫不比梦中委屈。 这件事已经过了好几日,谢行之原本是不想重提的。 他无奈叹息一声,道:“我不知你送过糕点来,但我早前确实吩咐过正德不收你送来的东西,亦或是私下处理,这事是我存了偏见,是我的不是。” 月吟微怔,这道歉的话,他在梦里也说过。 想起适才在山洞中,他安抚她的方式也与梦中相似,月吟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些与他有关的梦,都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那往后他岂不是也会拿硬硬的戒尺惩罚她? 月吟惊惧地瞪大眼睛,抬手严严实实捂住唇。 谢行之还欲说什么,见她突然如此,问道:“怎了?可是身子突然不适?” 月吟忙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 她放下手,唇瓣紧抿,狠狠咽了咽嗓子,压住心中的惊惧。 一定是她多虑了,谢行之温润,秉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才不会像梦里那般凶戾。 这厢,林间传来窸窣声,正德率领一众侍卫正朝这边寻来。有侍卫瞧见了山洞外的他们,很快一众人出现在两人跟前。 谢行之扫了眼微低垂着头的正德,大抵猜到了什么,敛了敛眉,“看来他跑掉了。” “小人办事不利,请世子责罚t。”正德忙拱手认罚,“我们一路搜来,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月吟悄悄松了一口气,倘若让谢行之从清源大师口中得知她今日来做甚,那她这个冒牌货必然会被揭露。 照目前的形势,还不是她坦言的最佳时机。 “罢了,”谢行之扫了一圈在场的侍卫,亲点了两人,命令道:“你们二人将表姑娘安全送回侯府。” “其余人带上火把随我入山洞搜查。” 既然山洞有机关,那里面定还藏了东西,是清源常来之处。 众侍卫齐声道:“是!” 谢行之欲带正德先入洞中,月吟看着他从身旁经过,小声叮嘱道:“大表哥进洞后要当心。” “好。” 月吟以为这么小的声音谢行之没听见,哪知话音刚落他便有了回声。 谢行之往山洞里去,月吟也由两名侍卫护送着离开后山。 其实在山洞猜到谢行之发病后,她是故意托扶住他手心的。 因为人陷入无助和恐惧中时,最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这种陷入绝境中的相助,最令人难忘,这一点月吟深有体会,她怕黑不假,担忧谢行之也不假,但更希望他能念着这份情。 马车从郊外驶入长街,路总算是平顺了,也不颠簸了。 月吟靠着车壁休憩。 傍晚的风吹动帘子,她恍惚中看见谢行之跟在马车外面。 月吟以为是她眼花,掀开帘子一瞧,果真是骑了匹黑色骏马的谢行之。 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在马车旁的,大抵是没有抓到人,他神色严肃,心情似乎不好。 骤降的气息顷刻传入车中,月吟有些紧张,纤纤玉手抓住帘子,确认问道:“大表哥,抓到人了吗?” 谢行之不急不缓跟在马车旁,看眼车中的她,淡声回道:“没。” 没有就好。 月吟暗自松气,面上却故作惋叹。 月吟放下帘子,回到车中,谢行之并没有先回府,反正跟在马车旁边,与她一同到的。 两人一前一后入府,月吟跟在谢行之后面,只觉那衣袂飘来的是他身上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皎月阁。 晚些时候,谢行之差人送来瓶药膏。 月吟下意识看眼手上的伤,又想起谢行之没抓到人败兴而归。 倘若不是在后山遇到她,谢行之岂会抓不到人? 思及至此,她周身突然起了寒意,心里忐忑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她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嘴又含了硬硬的紫红檀木戒尺,泪眼婆娑望着那坐在床榻上的男子。 谢行之一袭白色中衣,双腿岔分坐在榻边,眼底丝毫没有怜惜之意,垂眼看着跪于他两腿之间的她。 他一手托住她后颈,一手握住戒尺往她嘴里送,清冽的檀香味包裹着她。 戒尺太厚太粗,月吟含不住,嘴角撑疼得泪水横飞,柔软的掌心搭在他膝上,不住地摇头,可戒尺仍旧抵着她舌。 她嘴里含糊着告饶,一声声嘤咛溢出,直到口津含不住流溢,他才冷声说道:“可知错了?” 月吟点头,纤指抓了抓他衣袖,投去求饶的可怜目光。 末了,谢行之抽出戒尺,神色淡淡地用指腹拭去她唇角的口津,又轻轻揉着她唇角。 红肿的唇瓣裂了个小口,月吟泪眼盈盈伏在他腿上,告饶道:“大表哥,我知错了,别再用戒尺罚我,很疼。” 他定然是在梦里偷窥了她的心声,知晓她在山洞里的安抚心思不纯。 谢行之垂眼看着腿上的人,长指穿过她乌发,扣住她后颈,另一只手冷白的手指按住那殷红肿破的下唇,清冽的气息传入她唇腔,“真错了?表妹这张嘴里,可有一句真话?不好好罚,不长记性。” 月吟心下一惊,羽睫轻颤,惶恐不安望着他。 他低垂着头,眼底无情无欲,仿佛如此亲密只是为了惩罚她而已。 “我……我要换个方式。” 月吟也不住哪来的勇气说出这番话。 柔软掌心放于他大腿上,她撑起上半身,毫无征兆地吻上他唇,轻轻在他唇上描摹,极尽缠绵。 这是她能接近谢行之最好的方式,倘若梦里发生的会成真,那便让将来的谢行之贪婪她好了。 贪她,恋她,离不开她。 第15章 “姑娘?” 玉盏拍了拍睡梦中的月吟,试图将人叫醒。 以往这个时辰,姑娘已经醒了,可今日她在屋外左等右等,等了好一阵也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便进屋来看看。 姑娘似乎又做噩梦了,眉心紧拧,手指揪着胸前的衣裳,都快揪出朵花来了。 “姑娘?该起了。” 玉盏又拍了她一下,然后握住她紧揪的手。 月吟猝然惊醒,脸上是受了惊吓的害怕,怔怔盯着罗帐喘息。 玉盏擦擦她额头的汗,心疼道:“姑娘最近老做噩梦,自从到京城后,姑娘夜里总睡不安生。” 月吟抿唇,脸突然红了起来。 自从来了侯府,又或者是因为那夜荒唐的初见,她总是能梦到谢行之,偏生梦里的他跟现实的他不同。 梦中,两人唇齿交缠,谢行之反客为主,让她毫无招架之地。 事情是她挑起的,到最后时,她受不住,想把谢行之赶出去,可偏偏睁不开眼睛,怎也醒不过来。 她心里刚有要逃走的想法,谢行之就察觉到了,反手扣住她头,迫着她承受他的亲吻,夺尽她口中的气息。 梦里与现实,真真是两个人。 月吟将那些糜糜梦境晃出脑袋,“伺候梳洗吧,待会儿去淳化堂把求来的平安符给老夫人。” 把平安符给老夫人,不管老夫人态度如何,至少让老夫人心里有个数 她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淳化堂。 一众请安的晚辈离开后,屋子里恢复了宁静。 林嬷嬷端来茶点,候在一旁。 老夫人轻呷一口茶,放下茶杯时,余光无意间看到桌上那枚平安符。 老夫人沉眼,似在思索。 良久后,她拿起那枚平安符,细细端详。 “她这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