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娘子不二嫁》 第一章 新郎再好看也要逃婚 这是夜。 薄纱鸾帐,烛影摇红。 显然,这是洞房花烛夜。 半开花窗透进银色月影,月烛相照,半红半明,映得妆台铜镜中的雪玉面孔似妖似魅。 言琢极冷静。 只定定看了铜镜里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片刻,就接受了这个新的肉身,继而迅速将注意力转至四周。 外间静谧得异样,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只有远处传来隐隐的宴饮嘈杂声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幻境。 不管了,趁新郎还没来,她必须抓紧时间逃! 她轻悄悄除了耳珰,摘了项坠,拔下头上凤簪金钗,以免走动起来叮当作响。 本放在桌上,想想又捡起一枚小巧的莲瓣玉簪捏在掌心。 蹑手蹑脚越过靠榻上打瞌睡的小丫鬟,果断撩起落地罩帷帘钻了出去。 小天井内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前头厅房亦是昏暗一片,连盏油灯都没点! 与身后一片喜庆吉祥的大红洞房形成鲜明对比。 言琢有些奇怪,却来不及多想,只道天助我也! 借着如水月光,提着裙角踮着脚尖迅速往前厅跑去。 忽“咚”一声响! “呲!” 言琢脚指锐疼,小腿猛磕上硬物,上身前倾,一把扑上黒木门,两扇木门朝内应声而开! 她收势不住,整个身子扑空,往门内跌去。 言琢闭上眼,准备硬扛这一摔。 忽身前一暖,环绕住她的是温热而结实的胸膛和手臂。 她下意识拽紧那臂膀。 手指所触之处,肌肉紧致而有力,鼓涨饱满,这不是一两月之功能练成的! 厅内这人显是有功夫在身,被她这飞扑一撞,硬生生带着她往后退开几步,化解了这冲力站稳。 从扑开门到站定,不过两下呼吸间的事情。 言琢第一反应:完了!被人逮住了! 她睁开眼,脑中转的却是现下该如何? 饶是她根本没其他心思,也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呼吸停顿了几息。 天下竟有比孟观还好看的男子? 月色从门外斜进来,刚好将这人面容一半罩在银光下,一半掩在阴影里。 那明暗相映的冲击,愈加强调了这张脸上棱角分明的起伏线条,下颌利落,薄唇紧抿,剑眉挺鼻,似神工斧凿的天作之品。 星目含芒,黑瞳幽深得似覆霜古井,闪着不明意味的寒光紧盯着她,七分冷凝,三分讶异。 手却没松开她。 言琢第二反应:再好看的男子也不能留下来洞房! 这种时候出现在这儿的男人,又抱着她不放,除了新郎倌儿还能有谁? 衣裳……仿佛是红色,装扮精心华贵,又带着酒气,明显是从前头筵席上过来的! 淡定! 这个夫君既然有功夫在身,那她要逃走就不能硬取,只能趁其不备了! 言琢深吸一口气,面上已婉转敛眉一笑,试探着娇羞道:“夫君……” 红唇嫣然,吐气如兰。 男子仍那般盯着她。 言琢见他没反应,只当自己没说错话。 这新郎怕是被她的冒然行动给吓到了,遂低眉顺目地柔声解释:“我在屋内等得气闷,便想出来看看。” 这个借口相当合理,吴地延续大唐风气,加上胡俗南移,战乱四起,民风彪悍开化。 新娘子没有非得等新郎来才能揭开红盖头之礼,在喜房等了一晚上,出来看看也属情理之中。 可那男子闻言,眼中闪过愣怔,抱着她的臂膀僵了僵。 言琢未曾察觉,注意力全在手心里的玉簪上,一面说话,一面将那玉簪露出尖端来。 她见男子未出声,只当她没说错话,身子更软,往前贴了贴,垂眉低语:“没想到不小心踢上门槛,幸好撞见你。” 声音似拔丝的红薯,又甜又黏,牵牵连连从人耳朵里钻进肺腑间。 一面说一面无骨般整个人伏上男子胸膛,柔软的线条完全贴合进去。 这尚是她首次用女色来对付人,虽技巧生硬,但前世见过的酒伎歌伎都是上品,怎么也能学到个两三成。 幸而方才在屋内照过镜子,这张脸对男人来说当有一定的诱惑力。 她借用了这人新娘的身子,让这人占占便宜也无妨,这样的愣头青小子,头回碰女色,最是容易魂不守舍! 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都好说! 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谨防后头丫鬟惊醒。 这一眼借着月光扫到那罪魁祸首——门槛,心头一跳。 那门槛足有半尺!难怪她摔跤! 这是三品大员宅邸才有的规格! 她方才在屋内翻过案上的黄历,知此地是位于金陵以南的海城,这日是大周正德二年七月十六,和她喝下毒酒的时间相差一月。 既然还是这一年,这家人里出过三品大员,说不定她还认识! 这一转身,胸口就不自觉在男子胸膛前摩挲了几下,再一回头,愕然愣住。 月光下似天神下凡的美男子,鼻端流出暗色液体来。 言琢暗喜之余颇觉意外,果真是个火力旺盛的青涩少年,可就算她诱惑力再强,这样就流鼻血也太弱了吧? 她手中握紧玉簪,手往前放,落到男子后脖下,蹭得更紧一些,低声嗔道:“你,流鼻血了。” 男子脸色一僵,放在言琢腰间的手松开,刚要退步,忽背脊大椎处猛地一痛,一阵麻痒感传遍全身! 言琢心“咚咚”狂跳,一得手立即跳开,果断冲出门顺着墙角一溜烟儿往后跑去。 就算这人会功夫,大椎穴被猛击也会短暂性四肢麻痹,除非是义兄那样能移穴的高手! 但这么短的反应时间,移穴避开这一击几乎不可能! 男子在她身后立定,也不追,伸手抹了一把鼻端,真的……流血了…… 他转了转脚尖,皱着眉看着言琢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掏出一方白色绢帕来捂住鼻子。 “少主!”从屋顶上飞下来一个黑影,似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在他身旁,死命忍住笑,眼睛瞪得老大,“您真的流鼻血了!” “被门给撞的。”男子声音沉稳略哑,十分磁性,淡定中透着天生一股冷意。 “哦。”黑影应声,嘴角却一直在抽,显然不信。 以少主的身手,门能撞到他? 他这平日里手都不让女子碰一下的人,方才被那身段窈窕的新娘子贴着蹭来蹭去,忽然受不了也正常。 “猝不及防。”男子似看穿黑影所想,额外多解释一句。 想想又觉解释反而更此地无银,胸口莫名发堵,止住了鼻血将那绢帕捏成一团往那大门砸去。 这新娘子认错新郎也就罢了,还一定和阿邝一样以为他是见了女色才流鼻血! 他整日被各色女子围着,站在花丛堆里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女人流鼻血! 也就是说这蠢女人不但推门撞伤了他,还误会了他,然后更用个挠痒痒的东西扎他大椎穴! 这就是白家二郎娶回的那傻姑?! 他还真是小看了她…… 不过,难道情报出了错? 柔软的绢帕竟似硬物撞上木门,发出沉重一声闷响。 后头有轻微响动,阿邝骤然竖耳,压低了嗓门:“有人过来了。” 第二章 真巧,你也逃 “走吧,暂时别惊动人。”被称为“少主”的男子脚尖轻点地,就那么斜飞出去,再飞檐走壁往后院方向而去。 新娘子跑了,白家定会闹腾起来。 要拦住她吗? 男子随即讪笑,关他什么事呢? …… 言琢跑得飞快,一溜烟儿往后院摸去。 就算她可能认识这家人,但要她今夜和一个陌生男子洞房,绝!对!不!可!能! 她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干脆走为上策,回金陵再说! 这宅邸不小,她往后跑过两个院子方看到后墙。 后头两个院子不但无人,也无一丝灯火,院内杂草丛生,竟是荒败的样子。 看来是个败落的家族。 她深吸一口气,首先往墙边杂草丛摸去。 既然是败落人家,后墙上一般来说都有野狗洞。 果然,有一丛杂草后头透出一方黑乎乎的洞口。 言琢毫不迟疑,立即提起长裙,撅着屁股就往那洞口钻去。 一用力,糟糕! 头和肩是过去了,可胸顶住了! 言琢又试了试,饶是胸口这肉是软的也挤不进去! 她无奈缩回头,不放弃地继续寻找,一眼看见前头不远处一棵大树矗在后墙旁,枝桠横生,有部分已跃过墙去! 言琢站起身拍拍手,迅速朝那大树跑去。 她飞快跑到树下,往掌心吐两口唾沫,搓一搓,又扎起吉服长裙系到腰间,挽起袖子,抱住树干往上爬去。 树顶上主仆二人眼看着言琢姿势豪放地往上爬来。 男子眉头蹙得更紧,耳语道:“那何家闺女当真是傻的?” 一身黑衣的护卫阿邝绷着笑严肃答:“属下虽未曾亲眼见,但人人皆说白家二郎娶的是个傻姑。” 这小娘子钻狗洞被卡住扭屁股的样子,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哈,这难道不傻吗? 正常小娘子谁能干出这事儿! 男子则不出声,这会儿的豪放村姑和刚才他怀里那个娇羞芙蓉花判若两人! 这般放下架子想方设法逃婚的人,怎会是真傻? 何老爷费大劲儿将她嫁过来,她又为何要逃? 这小娘子还真是……令人费解。 “咦?”阿邝在他耳边奇道:“那墙外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男子凝神往墙外望去。 这是棵大桑树,枝叶密集,言琢爬到枝桠间,藏入宽叶里头,稍稍松了一口气。 再挑准那离后墙最近的一枝桠,手脚并用爬过去,发现这离那墙头还有半人来高! 言琢闭上眼,心一横,跳吧,这距离也摔不死人,既然老天爷不收她的魂,她就再堵一把运气! 男子刚收回落往草丛的目光,就见言琢身体腾空,已来不及呼喊阻止! 情急之下,他风一般从树梢上往下落去。 阿邝在他身后愣住。 少主今日……处处出乎他意料……搞咩啊? 言琢刚刚飞出树梢,就觉一股大力将她卷过去,瞬间又落入一个怀抱中,那怀抱带着她在空中打了个滚,稳稳当当落到墙外杂草丛外。 言琢还未睁眼,鼻尖已闻到那熟悉的酒气,心头的弦“噌”地绷紧,这小子功夫比她想象的更高,且追妻追得还挺紧! 看来硬逃是不行了…… 她暗叹一口气,睁开眼来,决定放弃伪装,坦坦荡荡对上眼前人的凤眸。 男子这次学乖,一落地即松手放开。 也难怪他方才会中招,这小娘子面容柔美无辜,尤其一双翦水瞳清澈得似琉璃猫儿眼,极简单纯粹,又听说她是个傻的,哪会想到她心头那么多算计? 不过他上过一次当,可不会再任由她戏耍。 他还未开口,言琢已出声。 “直说了吧,我不可能嫁给你,放我走,我可以给你银子作答谢,你要多少只管说。” 言琢开门见山。 她已经没有其他凭恃,这家族既已破败,想来银子对此人能有诱惑力。 男子凤眸斜斜挑了挑,拧着眉问,“为什么?” 他纯粹是好奇。 言琢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如夜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响,低沉动听。 为什么? 她皱了皱眉,既然他要一个原因,那么,“因为我另有心上人。” 对这样一个惦记其他男人的的新娘,他还能娶得下手? 男子的眼神半信半疑,却没有新婚妻子逃婚的气愤和紧张。 言琢直觉有些不对劲儿。 二人正说话间,听墙角处传来一声:“娘子!” 言琢一转头,见方才那狗洞里钻出个脑袋,正着急冲她大喊:“娘子!您出来玩儿怎么不叫甜果儿一声?若是您丢了,老爷……” “嘘!”言琢和男子同时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正是方才在洞房里打瞌睡的小丫鬟,这么瘦小的身子,嗓门怎么这么大! 小丫鬟还很听话,立即住了嘴,委屈巴巴看着言琢,费力往外爬,可惜屁股又卡住,一时也动弹不得。 正着急,忽墙内又传来一声轻响。 男子一把扯着言琢闪身到一堆草垛后,二人同时探着脑袋往外看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墙头,紧接着往墙外杂草丛落去。 男子看清那身影,浑身一僵,立即打了个唿哨。 说时迟那时快,仍在树上的阿邝立即一个跟头翻下,朝那身影扑去。 那身影也是一愣,但显然也有功夫在身,在空中仍能抬脚踢向阿邝。 阿邝功夫更高一筹,顺势拖住他的腿,将他往外一带,二人抱作一团滚到墙外杂草丛外。 “你谁啊?”那从墙后飞出的身影是个少年,一面气急败坏问,一面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言琢看清那身影,愣住。 那叫甜果儿的小丫鬟也愣住。 言琢身后的男子扬扬眉,呵呵,这一个个的,亲还成不成了?! 阿邝站起身,伸出脚踢了踢草丛,草叶里头露出一把把明晃晃的朝上的尖刃来。 若方才这人落到草丛里,脚板早被扎出窟窿来了。 “看吧,是为了救你。”护卫木着脸道。 言琢看了看身着新郎吉服呆看着草丛的少年,又回头看了看抱过自己的男子…… 敢情这位翻墙的大哥才是新郎啊! 敢情这新郎也要逃婚啊! 那这人是谁? 没事穿个枣红锦衣凑什么热闹?? 在墙外草丛里放置尖刀的又是谁??? 第三章 这就是命 言琢觉得脑子里都是浆糊……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这亲事新郎新娘双方都不乐意,那就好办多了! “白二郎!”小丫鬟先喊起来,扬着脑袋朝少年费劲儿咧出笑来:“您亲自出来找我们娘子啊!我们娘子就是贪玩儿,您别着急!” 不管怎么样,娘子好不容易能嫁出去,这桩婚事可不能毁了! 言琢已信步走到草垛外,往新郎面前走来。 新郎正是白家二郎。 白二郎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眉间浮现一丝怒意,“这是你家布置的?” 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何家的人和陷阱,只为防他逃婚。 言琢看他态度,就知他对这婚事是极排斥的,松口气走近些,目光落到新郎脸上。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生出惊艳感,这少年五官和方才那人还有三分相像。 只不过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和那人的俊朗无双相比,多了些柔美昳丽。 尤其一双桃花眼潋滟波光,似将此间温柔月色收尽眼中。 即使隐含怒意,也掩不住旖旎明媚,整个人美得似从画中走出来。 “你放心。”言琢并不答他,淡定看着少年,“你也不用逃,这亲事我也不乐意,你给我些银两,我走。” 她音色本是娇甜中带些糯,此刻声调微沉,多了一番英气威严在里头,自然生出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小丫鬟:!!! 白二郎:??? 草垛后的男子:……方才还说给他银子,转眼又找人要银子!她又是耍他? 言琢见她的话让对方呆住没了反应,皱皱眉,她的判断有哪儿不对吗? “娘子!”甜果儿睁大眼:“您知道什么是亲事啦?” 娘子下晌还问她夫君是什么,能不能吃…… 白二郎也懵,这何言琢不是个傻子吗? 她说什么?不同意这亲事?还要讹他钱? 白二郎愣愣看着言琢:“你……不是脑子不清醒吗?” “你才脑子不清醒呢!”甜果儿立即翻脸,挣扎着从狗洞里爬出来,顾不得一头草叶,冲过来紧紧缠住言琢胳膊:“我们娘子只不过年岁小些,还没长大,性子好着呢!” 言琢看她一眼,闪过一丝赞许,这丫头还挺护主。 草垛后的男子翻了个白眼望天,没长大? 刚才贴着他的那么大两座软绵绵丘山是啥?这丫鬟还说她没长大? 白二郎都忘了管那救下自己的黑衣人,只讶异盯着言琢,又问:“那你可知我是谁?” 言琢总算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这身体的原主心智不健全! 她心内一软,想到小弟,忽然不忍心就这样带着这身体离开这里。 小弟也是个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也更令人心疼和牵挂。 这个姑娘看起来也是娇生惯养的,有个忠心护主的丫鬟,嫁了个如此俊美的夫君,想来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吧? 若她无声无息就消失了,她家里人会多担心和痛苦? “你。”言琢迟疑片刻,“你是白家二郎,是我夫君。” “娘子!”小丫鬟惊喜得眉毛都飞起来,“您真的知道啦!” “我刚才摔了一跤。”言琢揉揉脑袋,这信息是刚才小丫鬟那声“白二郎”里得来的,其他的嘛,她就真不知道了。 “好像清醒了些,不过,也忘了些东西,我不记得自己是谁……” “您姓何,闺名言琢,排行第七,小名玉姐儿,年方十七!”小丫鬟抢答,娘子问过太多奇怪的问题,这都不算什么! 她兴奋地一口气说下去,“您是咱们老爷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儿!老爷给您许了白家二郎为妻,还给了四个铺子四个庄子还有八箱现银当嫁妆!您六个姐姐又给了十箱衣裳绸缎做礼!把表姑娘们都羡慕得跟兔子似的!” 白二郎听小丫鬟念到嫁妆,脸上浮现羞赧之色。 言琢则一愣,是命运吗? 何言琢,竟然和她的本名只差一个字! 且她在金陵时以鉴玉起家,人称“玉姐儿”,而这个十七岁的傻姑,也叫玉姐儿! 她同时将白二郎的神色收尽眼底,明白这新郎为何要逃婚了…… 傻姑,大额嫁妆,看来这婚姻怕是笔家族之间的交易啊。 不过,她迅速从小丫鬟的话语里把握到一个最关键的信息,何家有钱! 还有,白家…… 三品大员,姓白,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自己否了,怎么可能呢? 白家再落魄,也不可能让自家后代为了钱财娶个傻姑吧? 或许是以前某朝某代的三品白家吧。 三人正围成一团喁喁,阿邝已悄无声息闪到草垛后头。 “当真摔一跤摔清醒了?”阿邝低声嘀咕。 站他身前的男子不说话,眉头蹙得极深,静静锁住言琢的身影。 他眼神忽飞向小路尽头,低声道:“有人来了,走吧。” 白二郎还在懵,他已经尽快接受了何言琢忽然变正常的事实,可对她这个主动放弃婚约的提议,仍有些不知如何答话。 他当然不想娶她,可就这样让她走,等于把背弃婚约的压力都推到了这弱女子头上。 这等事他堂堂男儿怎么做得出来? “娘子,二郎,咱们回屋里说吧!”甜果儿急得朝白二郎挤眉弄眼,生怕他答应了! 她们娘子不正常,二郎可不能跟着不正常啊! “在这儿说话小心被人撞见!” 她话音刚落,夜色里就响起哼哼哈哈的小调。 言琢和白二郎同时警惕往后头看去。 围墙拐角处的黄土道上一老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捋着山羊胡子,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 还不等三人躲开,那人已扬手朝这边喊起来,“哟!白家二郎!不用送了!都说了不用送了,你怎么还送到外头来了!” 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三人:…… 言琢松一口气,还好是个醉鬼! 甜果儿忙拽着言琢要钻狗洞回去,“娘子咱们快走,这筵席散了,白夫人只怕会去找你们!” 话还没说完,就听那转过身的老头朝夜色里喊了一句,“白夫人!您怎么也送到外头来了!客气客气,白家人就是知礼……” 他忽然顿住了,不对啊,这头是白夫人,那头是白二郎,都出来送客了,那哪头才是他回家的路啊? 言琢和白二郎一听“白夫人”,同时僵住。 这丫鬟真是邪了,说什么来什么! 白二郎示意言琢跟甜果儿钻狗洞,言琢心知肚明自己钻不过去,又不敢出声,指那草垛示意三人先躲过去。 白二郎知道娘既然来了,躲外头只能是找死,就要拉着言琢跳墙。 三人如撞到猫的耗子急成一团。 胡乱拉扯间,夜色里已传来一把清冷略哑的声音。 “胡老伯客气!来福,送老伯走大路去。” 话音未落,言琢已看见路尽头过来一行灯笼。 第四章 她有黄金屋,她有颜如玉 灯笼中央一位高个妇人,极瘦,贴着骨头的面皮上苦纹深深,眼窝都凹陷下去。 做盛妆打扮,肩膊端得水平,背脊立如松,端方贵气一派大家之态,眼神冷冷锁住白二郎,不急不缓朝三人走了过来。 白二郎眼观鼻。 言琢也垂眉,预备见机行事。 “可别贪玩儿了,快带你新媳妇儿回屋去吧!” 预料中的暴风雨并未来。 妇人的语声威严中带着慈和,还有几分笑意,似只是来寻调皮贪玩的儿子回家。 白二郎继续眼观鼻。 静默。 灯笼烛火“嘶嘶“轻响。 连言琢都能从少年纹丝不动的身姿上看出反抗。 妇人也不再说话。 空气里似有阴云一寸一寸地压下来,尤其少年头顶,雷电密布。 言琢暗叹,难不成要当面摊牌? 忽甜果儿扶着她胳膊往前窜了一步打破尴尬,笑着冲妇人道:“让夫人操心了,都是我们娘子不好,闹着要出来玩儿。” 说着又回头对白二郎道:“幸好二郎寻到我们,要不娘子自个儿跑回家,被人笑话何家不说,婢子非得被老爷打死不可!” 言琢又瞟她一眼,这丫鬟倒是不傻。 既解释了他们仨为何会在洞房花烛夜傻站在后墙外,给了彼此台阶下。 又暗地里警示了她和白二郎,若是在这儿摊牌,她何家会被人笑,且被打死的可不只她一个小丫鬟。 白二郎可能会被白夫人的雷电首先劈死! “好好带娘子回去!”白夫人昂着下巴,却没踩甜果儿递上的梯子,仍只盯着白二郎道:“你虽忠心护主,不过,家主说话时,却没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份儿!到了白家,就是我白家的人,就得守我白家的规矩!” 语气并不甚严厉,意思却烫得像块刚出窑的砖。 甜果儿被噎住,脸上骤红骤白。 言琢有些奇怪,这白夫人性子可真拧巴,这种时候还计较起家规来…… 甜果儿不过解围而已,怎么就扯到这么远去了? 白二郎则动了,攥紧拳头,一躬身,“劳烦母亲,儿子这就带人回去。” 说着领头往前走去。 甜果儿拽着言琢紧随其后。 一行人绕到不远处一扇角门进了院,七拐八拐,回了方才言琢逃出的那进院子。 白夫人收住脚步,淡淡道:“甜果儿带你娘子好好回屋休息,映儿跟我来一下。” 说完眼神示意身后两个婆子。 “娘子,请!”两个婆子上前,如门神一左一右守在厅堂门口。 言琢不怕,只要不洞房,一切都好说。 白夫人总不能按着白二郎上床吧? 她率先进了门。 身后门“砰”关了个严实。 甜果儿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头望一眼,悄声和走在前头的言琢嘀咕,“二郎怕要挨训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言琢正好走到那把她绊倒的门槛前,提着裙子迈过,一低头,看见门边一团皱巴巴的白绢。 她顿了顿,借着裙边落下的机会弯腰捡起那玉绢捏手里,假装扶了下脚腕,“哎哟,腿都走酸了。” 甜果儿见她丝毫没有被今夜的这一系列波折吓到,也没再坚持要离开,心头的担忧和不快都尽数散去。 忙凑上来扶着言琢穿过天井,关切道:“婢子去打水,给您揉揉脚。” 她想到娘子神智清醒,又欢喜起来,“没想到您一嫁人病就好了,回门时候老爷看见不知得多喜……” 自顾自“吧嗒吧嗒”说下去。 言琢闷声细思,去和这何言琢的家人告别再走吧,顺便想法子拿上些嫁妆,将来还何家更多银子便是。 白二郎跟着白夫人进了房。 “砰!” 门在身后关上。 白夫人背对着白二郎,声音中的慈和完全消失,冷得似面墙。 “我只问你一句话,我替我儿娶媳妇儿都做不得主吗?” 白二郎仍是不吭声,只垂着头。 白夫人自顾自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不满,你恨!你这般金贵的人,怎么能娶个傻子?即使你大哥被冤枉下狱三弟快要病死你也舍不得牺牲自己半分……” “不!”白二郎犟着脖子抬起头来,俊美脸上涨得通红,“儿子是想,嫁妆已经送到白家,儿子再去劫狱救大哥出来,就算一命抵一命,也要救他出来!” 他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攥紧横在手腕上,双目闪着水光,“娘若不信,儿可在爹的灵位前发血誓!” 白夫人发出“呵”一声轻笑,猛转身,眼中厉芒扎向白二郎,右手高高扬起,却又倏然僵在半空,终究没落下去。 “啪!”白二郎顺着她的手势,自己抬手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再“扑通”跪下地。 “只求娘,再给儿一些时间!” 白夫人见他手狠,又听了他解释,情绪缓了些,收了手冷冷道:“你起来罢,我受不起。 “且不说你劫狱是妄想,就算你救了你大哥回来,躲去哪儿? “再说彩礼。何家人不傻,难道会看着你走个过场就用他家钱?那店契田契都还锁箱子里,咱们若想拿来救急,就必须让何老爷看到我们白家的诚意!若你让她守活寡,我这娘成了什么?骗人家女儿骗人家彩礼的老畜生?” “娘!”白二郎见她字字诛心,咬牙继续跪地不起,“是儿的错,儿自己去跟何老爷解释!” “解释?呵,他如何偏疼这闺女你又不是不知?且那娘子我看着极好,不过话少些,你又何必执见?”白夫人仍做努力劝慰。 这种事,还得他自己同意。 就算她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也得逼他过自己这一关! “她倒是不傻。”白二郎忽抬头来一句。 他想着方才何言琢的言谈举止,真的不傻,半分不傻。 “不傻?”白夫人一愣,“当真?” 白二郎径直道:“是她不想嫁我,先逃了出去。” “不想嫁你?”白夫人下巴都快掉下来,那只怕还是个傻的,满村的丫头谁不想嫁白二郎? “不过。”她眉心一拧,“既然不傻,你还有何好挑的?” 白二郎一噎,忽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黄金屋,有颜如玉,这样的何言琢确实没什么可挑的。 可是,做夫妻,那是一辈子的事儿…… “你先回去洞房吧。”白夫人揉了揉太阳穴,“既不傻,你更可放心好好与她过日子,早日生下一子半女,延祖先血脉。明日,带她来让我好好看看。” 白二郎无法推脱,磕了个头起身往回走去。 反正关键在他身上,实在躲不过就说自己不行便是。 且过一日,算一日。 白二郎出了门,屋顶上两个黑影探出头来。 “去那边看看。” “是……”阿邝紧跟着前头人悄无声息往洞房院子去。 少主不会……还要亲眼看着人洞房吧! 阿邝揉了揉鼻子,有些替少主担心起来。 第五章 这女人有问题 白二郎一进寝门,就看见言琢只着了中衣坐在对着门的宽榻上泡脚。 见他进来,甜果儿忙拿了帕子来替言琢沾去湿水,套上履袜,急匆匆将她露在外的一双白玉脚丫覆上。 言琢倒是坦然,这少年不过和小弟一般年纪,她俨然将他看作小辈。 且二人名义上是夫妻,也没什么可羞臊的。 起了身迎上去。 白二郎见她卸过妆的脸清丽玉润,闪着光令人难以逼视,薄薄中衣下身段玲珑起伏,一时不知该把眼神往哪儿放。 “哟。”言琢一眼看见他脸上清晰的巴掌印,“被娘给打了?” 随即回头对甜果儿道:“取盆井水来,有冰的话加些冰。” 白二郎点点头,再尴尬地替甜果儿答:“冰……没有。” 言琢一想,也是,见甜果儿应声去了外头,对白二郎招招手,“来,咱们好好想个法子。” 白二郎迟疑片刻,跟着言琢进了落地罩里头。 漫天漫地的红色迎面铺来,一屋子暖烛照得四壁生辉。 案上一对硕大的大红喜烛还剩一大半。 “娘说了什么?”言琢坐到床上,顺手把白绢铺到锦被下头,再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看向白二郎。 白二郎僵硬地立在床前,死盯着踏牀板似要看出个洞来。 可人好看,怎样都好看,就算他此刻紧张局促,神情也照样动人。 言琢愈加把他当小弟一般,笑了笑,“骂了你,逼你和我圆房可是?” 白二郎听她提起这词,脸比旁边的鸳鸯纱帐都红,羞怯地点点头。 “可你不想。”言琢又道。 白二郎又点点头。 “你可有什么法子?”言琢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打算,要想和这少年合作,得先让他敞开心扉才行。 白二郎抬眼一扫言琢,小娘子神情轻松,悠哉悠哉靠在床上,似乎一点没把刚才要逃婚的事儿放在心上。 “我。”他被言琢的放松感染,深吸一口气挺挺胸膛,“我自会和娘交代,你放心。” 他俩都心知肚明对方是不肯那啥的。 言琢琢磨着他的交代,想到某个颇为不错的理由,牵着嘴角笑笑,倒是个有担待的少年。 甜果儿端了水进来。 言琢看了看外头,问白二郎,“你自个儿没丫鬟?” 白二郎摇摇头。 白家的仆人早已经能散的都散了,今日婚宴上用的婆子还是临时从村子里雇的。 言琢站起身,接过甜果儿手头的帕子放到水盆里,“你出去吧,可以先睡会儿,需要时再叫你进来伺候。” 甜果儿听到后一句,也顾不得羞,先欢喜起来,娘子这意思是同意圆房了吧? 忙点头喜滋滋退了出去。 白二郎也似懂非懂,更紧张地看着言琢。 水声“哗哗”作响。 言琢拧干帕子,招呼他到榻上坐下,“过来吧,站着我够不着。” 白二郎紧盯着她。 言琢“噗嗤”一笑,“怕我吃了你?放心,让她出去了,咱们好一块儿想个办法,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白二郎闻言这才坐到言琢身前。 言琢用帕子小心翼翼贴上白二郎脸颊,睨了他一眼,“娘手掌够大的。” 接着又道:“明儿让甜果儿去给你找些活血化瘀的草药。” 白二郎更说不出话,视线乱转,一转转到铜镜里,清晰可见言琢微微弯腰贴近在他红肿脸颊上轻敷。 眼神温柔,动作仔细。 冰凉的井水沾上皮肤,丝丝爽意熨帖进心头。 这一巴掌之后,娘未曾说过半句关切的话,他早习惯了。 身旁也没有丫鬟,只有个比他还闷葫芦的大哥和一个病恹恹的小弟,这样的照顾和细致,他……有多久没感受到了。 言琢感受到他的视线,也往镜中看来。 白二郎立即垂下眼眉,低覆的睫毛微微颤抖。 气氛一时不同。 屋顶的阿邝见自家少主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抬头转了转脖子,少主真要看到大戏开场? “这人不简单。”身边传来一句低语。 “她有问题?”转脖子的阿邝被吓一跳。 “她分明是想逃婚的,这会儿却故意示好,定有什么目的。” 屋内言琢重新挑起话题,“家里,是买不起更多婢女了吧?” “你们家不是最清楚了吗?”白二郎幽幽道。 言琢一笑,又将毛巾泡井水里过一遍。 “所以,娘要你我圆房,是因为这样才能拿到我家嫁妆救急?”言琢大胆地猜。 方才她已经从甜果儿嘴里套出话来,白家如今只有寡母三兄弟,倍受族里排挤。 老大前些日子被下了狱,听说是冤狱;老三又生肺病,卧床不起,看了许多郎中都不顶用。 眼看白家快要走上绝路,正好何老爷千金招婿,承诺嫁妆给夫家,白二郎便上门应了。 可嫁妆虽抬到了白家,库房钥匙却收在她娘家二姐手里。 这本是不合理的,但鉴于她这原身是个傻的,或许何老爷与白夫人之间有什么协定,那些钱相当于仍属何家。 白二郎则没想到她猜了个中,诧异抬头,虽未答话,言琢却从他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那你还要继续坚持吗?” 白二郎有些疑惑,拿不准言琢的意思。 他和何言琢不熟,更从未说过话,只今晚这短短的交流来看,这个小娘子很讲道理,很冷静,对人很温柔。 她一点都不傻。 “你的意思?”白二郎忽然想听听言琢有没有什么办法。 言琢弯腰,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第六章 来立个约 白二郎玉色面孔又涨红了,犹豫到结巴,“这……万一被发现。”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言琢站直身叉腰:“再说,发现大不了一顿打,和现在摊牌是一样的结果。” 白二郎想想也对,不过还是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我可以说是我,不能……” 言琢莞尔,这孩子果然想的这法子,“那他们若是用药呢?还是正正当当为你好的用药。” 白二郎哑口无言,他没想过那么多,可言琢这一说,他才知道自己想得多简单。 可是,做戏这事儿…… 言琢知他心里已经倾斜,坐到他对面直视他眼睛,沉声道:“咱们这是无奈之举,你不用有欺骗大伙儿欺骗娘的顾虑,只要能帮你大哥解决麻烦,帮小弟治病,这比什么都重要是不? “我也不想骗你,我迟早要离开海城,我会在这之前和我阿爷说明白,不会连累你。那时候白家的难题解决了,你娘也不会再逼你。最多不过……” 言琢估算了下,“半月吧。” 半月内,她一定要前往金陵。 白二郎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头顾虑已去了七八,听她说离开海城忍不住问,“你去哪儿?” 一个小娘子,孤身离家要去哪里? “去金陵。”言琢既已打算和他并肩作战,也不再相瞒,看着白二郎追问的眼神,又觉该给自己找个理由,补一句,“为了某个人去那里。” 说完眨眨眼,“可得先瞒着你阿娘和我阿爷!” 白二郎听见“金陵”两个字,心“咚咚”急跳两下,一个潜藏许久的渴望渐渐冒出芽来。 又听言琢直言心意,那份坦荡和直率,更挣了他三分好感。 “如何?”言琢见他神色渐转和缓,微笑着问。 “好。”白二郎美目透出坚定,过了这关再说! 言琢立即蹦起来,拍拍手,“来,你磨墨,我来写,咱俩签个契约。” “契约?”白二郎惊讶。 “对,就和商契一样。”言琢趁热打铁,一本正经看着他,“条约规矩咱俩自己商定,比如说睡觉怎么睡,在外人面前如何表现,别人问起什么问题来该怎么回答,……,等等。” 言琢一口气说了一堆。 白二郎像听天书,又是震惊又是膜拜,何家不愧是商贾,列起这些条条款款来考虑得简直不要太周到! “还有,以防这些日子咱们出尔反尔。”言琢掰着手指头,“得定个违约赔付条规,若犯条目就得……就赔银子吧,这世道,除了银子别的也不管用。” 她早就想到了这一步,契约条例也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时间紧迫,二人说干就干,白二郎拿出笔墨纸砚。 一个磨墨,一个提笔,烛下案前,金童玉女,看上去真个儿赏心悦目。 …… “怕不是骗钱的吧?”屋顶上的阿邝皱起眉,手一挥,又捏死一只在耳边嗡嗡响的蚊子。 “骗钱?”他身旁男子差点睨死他,“何家骗白家?白家还有钱骗吗?” 阿邝想想也是,叹口气,托起腮来,“那还签什么约?” 下头俩人一边讨论一边写,他俩在上头看得明明白白,真的是一份完美商契。 包括拿到嫁妆后如何分配、日常相处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各项违约后的赔付。 比如男方在非必要场合下私自碰女方,罚银二两;任何一方关于此事泄密,引来疑问,罚银三百两;待白家拿到嫁妆,二人需和离,拿不出和离书则赔付白银千两;若有一方想违约,赔付白银三千两…… 阿邝皱眉想很久,“怎么一不小心就要赔银子?白二郎会不会被这小娘子坑啊?” 男子抬起头,幽幽看着阿邝,“签的名字会是……” …… “白翊?”言琢看白二郎签下大名,顺口道:“你爹希望你展翅高飞啊。” 白翊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半晌低低答了句:“是。” 他取出印章来,在契约上盖上印。 言琢也签下何言琢的姓名,盖上私印。 忙了大半宿,外头鸡都快起床了。 言琢伸了个懒腰,示意白翊,“去睡吧,记住,明日开始咱们就是夫妻了。” 白翊点点头,按照契约上的约定,将大床上两个瓷枕横过来,自己枕着一个瓷枕乖乖躺在床尾,身板笔直,一动不动。 这是二人约定的睡觉之法,横躺,够宽敞,中间留个分界线,互不越界。 白翊一转头,见言琢还站桌案前看那契约,楞道:“你不歇着?” “我再看看。”言琢吹吹那墨,又揉揉眼。 确实很累,头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发晕,不过,她的习惯,新列的商契定得反复检查。 “还得想办法复写一份出来。”言琢嘟哝着,一回头,见白翊已阖眼。 她继续理着思路。 白家确实不容易,她的到来让他们损失了个媳妇儿,这嫁妆虽姓何,但是何家许了白家的,她也不贪,取些盘缠够回金陵即可。 这几日,除了应付白母,最重要是如何向何家交代…… 言琢叹口气,只觉眼前越来越花,脑袋越来越沉,又伸手揉了揉眼。 这身子底子看起来不错啊,怎么年纪轻轻熬个夜就这么经受不住了。 言琢强撑着又看了几行字,脑袋太沉,遂想洗了毛笔去躺着。 可那毛笔似有千斤重,她手腕哆嗦着扶在笔杆上半晌,偏偏怎么都提不起来。 这不对劲儿…… 就算是熬夜,不至于成这样! 言琢一抬头,屋内静悄悄,她抖着手费劲儿将契约收到书案下,再转身迈步,腿脚也跟灌了铅一样。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踉跄迈了两步,失去重心整个人扑在梳妆案上。 案台上她事先摘下的凤冠金簪“哐哐当当”跌了一地。 床上的白翊竟一点反应没有! 言琢心如明镜,知这绝对是有问题,奋力撑起身子,想开口喊“甜果儿”,发现那声音小得就自己能听见! 她急得快着火,好不容易借个身子重新活下来,难道又要死一次不成? 正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忽花窗窜进来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风一样卷过来扶住她,冷冷问:“怎么回事?” 言琢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费力张口,吐出一个字:“毒。” 男子猛地看向扑到白翊身前的阿邝。 阿邝也抬头看过来,手把着白翊脉搏惊道:“中毒了!” 第七章 救命之恩 主仆二人在屋顶看得清楚,这俩傻子在进屋之后水都未曾喝过一口,外头也无人接近,如何会中毒? “可知是什么毒?”男子问阿邝。 岭南多毒虫,阿邝师门中除了修武之术,还习研毒之法。 “像乌藤毒。”阿邝迅速判断,乌藤毒的最大特征便是无色无味入体,丝毫不会被人觉察。 好在毒性发作缓慢,若发现及时毒未攻心,当无大碍。 “能救,不过得知毒从哪儿下的!”阿邝看着男子补充。 言琢刚察觉情况不妥时就已将可疑线索想了个遍,她上九流下九流都混过,各种阴毒险恶的勾当都见过,对乌藤毒也不陌生。 一听阿邝做此判断,立即用最后一丝力气吐了个字:“烟!” 下毒无外乎三法,从口,从肤,从鼻。 她未曾喝水饮食,也未曾长时间接触某物,这几乎密闭的屋内,最易让人中招的莫过于吸入肺腑的气息。 阿邝手放上白二郎胸口,“没错,是烟,檀中**息最弱!” 男子果断招呼,“把人带去前厅,让外头丫鬟去叫人。” 说完先打横抱起言琢,疾步冲出门去。 言琢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知性命已无忧,放心在此人怀里合上眼。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每次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言琢脑中昏昏沉沉,片刻后背落到硬木上,后脑勺上垫着的胳膊抽出,换了个柔软的垫子。 紧接着,一只大手伸到她衣襟口,温热的指腹隔着中衣贴上她锁骨中间的天突穴。 言琢皱了皱眉,又无力反抗。 一道暖流从那处缓缓涌入胸口。 那指腹也随着暖流往下游走,璇玑、华盖、然后是山丘边缘的紫宫…… 喂! 言琢想出声。 你小子还不收手?! 男子没辙,既毒从烟入肺,必须助她以内呼吸加速将毒排出。 总不能让阿邝来吧? 更不能口唇渡气来助她吐纳呼吸吧? 这样已是最佳选择。 男子手指下的触感越来越柔软,干脆闭上眼。 也不行,闭眼之后只觉满手都滑腻,心里是乱荡的猿猴脑子里是奔跑的马。 他咽了口唾沫,还是睁开眼吧。 入眼处红绸软山丘的伏线低落高起,似刚出锅的寿桃随着他手的游走颤颤巍巍。 而他要去的地方在正中央的山坳里…… 男子心一横,两根指尖真气疾吐,找准檀中穴挤了进去。 真……了不得,血全往下腹丹田涌去。 他立即打坐端正身体,强行克制下乱窜的暗流,一息,两息…… 八息结束,他已是满头汗,忙缩回手。 外头脚步响起。 “少主,属下替二郎通了任脉,幸好毒入肺不深,睡会儿便无事。那小丫鬟叫人去了,咱们是先走还是……” “留下”二字他没说,若真要留下,麻烦可比较大。 言琢听见“少主”二字,眼皮动了动。 中原很少见人用“少主”这个称呼,这该是岭南一带的叫法。 她挑开一线眼缝,又动了动手指,发现就这会儿功夫,自己力气已恢复了一小半。 天光已渐明,只见男子英挺的眉眼紧锁,眉心挤出个川字,目光落在高窗上,似乎很犹豫。 片刻后,男子回答:“先走。” 正要转身,垂在腿边的手被一把抓住! “你!”言琢使出全部力气拽住这人,“是谁?” “这么快醒了?”男子有些意外。 他见言琢眼神清明,弯下腰俯在她耳边低语。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别和人说见过我,我自然也不会把你与白二郎假做夫妻的事儿透露出去。你既嫁入白家,还是安分些好。” 吐在耳边的气是热的,话里的意味却冷冰冰。 言琢虽知他方才的举动是救她,但这样被陌生男子轻薄,是个正常女子都会来气。 她本想看在他救她的份儿上忍忍就算了! 谁知想问问他关于下毒之人的情况,这人却开口就是威胁! 言琢眼底一寒,冷冷道:“你是白家什么人,我安不安分,与你有什么关系?” 男子凤眸收窄,“我是为你好,不管你装傻嫁入白家有什么目的,最好都不要动坏心思。” 言琢不知这男人哪儿来对她来那么大敌意,说他敌视她吧,偏偏又救过她两次。 她不怒反笑,带几分戏谑,“我怎么装傻了?你以前见过我?” “你说你脑子忽然清醒,我信。”男子声音更低,“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小丫头,怎么会懂得拟商契这样的东西?” 言琢眯起眼,就连白翊都没从这块儿怀疑她,这人却笃定她不该知道。 说明什么? 说明这人对她的关注,比白翊这个郎君对她的关注都多。 “你查过我?”言琢挑眉。 门外已传来匆匆脚步声。 男子忽笑了,“你还欠我两次救命之恩,何家七娘,后会有期。” 说完闪身绕过屏风,穿过天井不见了。 门“吱呀”被推开。 “娘子!”甜果儿先扑往言琢这边来。 “怎么回事?”白夫人焦急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两个婆子来把榻前屏风移开,言琢才看见白翊就躺在窗前的贵妃榻上。 “娘?”白翊被婆子摇醒,费力撑起身子来,皱着眉看看四周,又看见了在甜果儿搀扶下坐起身的言琢。 “听说你和玉姐儿中毒了?”白夫人坐到榻前,上上下下打量白翊,看起来倒是好好的。 她说完才扫了一眼言琢,问甜果儿,“玉姐儿也没事儿吧?” 言琢下地朝她见礼,“娘,我没事儿。” 白夫人似受了惊吓,“噌”又站起来,围着言琢转了个圈儿,盯着她喊了声,“玉姐儿?” “是。”言琢打算尽快让白家人适应这样的自己,温和一笑主动解释。 “娘放心,此前我有些糊涂,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昨日不知怎么就忽然开了窍,许是白家风水好。” 本来是不着边际的话,但白夫人听最后一句仍是高兴了一下,她心里着急的事儿太多,也懒怠去想这个媳妇儿是怎么变好的。 虽仍狐疑,却乐意见到这样一个模样漂亮说话知礼还能给白家带财的媳妇儿! 许是以前何家夸大了也说不定。 她欣慰地拉着言琢手一起坐到白翊身旁,又问一遍,“究竟怎么回事儿?” 第八章 有来头的烛台 甜果儿张了张口,不敢再插话。 言琢当然不会把方才那二人给招出来。 看了看甜果儿道:“我也不知睡到几时醒了,觉得浑身沉,想出门喊甜果儿,后来就不知怎样了。” 甜果儿早憋不住,可白夫人不问她她也不敢说,这会儿忙抢着道:“是侠士!夫人!是一个身手了不得的黑衣侠士救了二郎和娘子!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叫醒我说二郎和二少奶奶被人下了毒,让我去喊人,他自个儿带着二郎一转眼就不见了!就跟那会上屋顶的捉鬼天师似的!” 甜果儿激动得口水直往外喷。 白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脸上唾沫,狐疑道:“下毒?谁干的?” 言琢在一旁仔细看着白夫人一举一动。 “下毒?”白翊也愕然出声。 言琢恍然大悟一般接着道:“是了!我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个人在说什么乌藤毒,又说幸好中毒尚浅,可是,娘!我和二郎好端端在屋里睡觉,怎么会中毒呢?” 白夫人见她二人都如此说,脸色沉得可怕。 白家这些日子,灾事儿一桩接一桩,对付完大郎,又冲着二郎来了是么? “我去你们屋里看看。”白夫人站起身。 “我也去!”言琢与白翊异口同声。 “你俩真没事儿了?”白夫人看了看二人。 白翊有武功底子,好得更快些,一翻身从榻上站起身。 “应是没事了。”他脸色有些不安,“如果真是中毒,只怕不是意外。” 言琢也做如此想,刚刚捡回来的命,她珍惜得很。 白家看起来并不安宁,没钱不说,还多灾。 就如白翊所言,多半不是意外。 不快些把这后头黑手揪出来,她能不能安全活过这半月还不好说。 更何况,那契文还藏在书案下头呢,可不能让白夫人给搜到了。 “就一起去吧。”白夫人带着徐婆子往外走去。 洞房内还保持着昨夜的模样。 只烛灯都燃尽了,褪去暖光,大红被褥和简单桃木家具在白日青光下看起来不再富丽。 甜果儿收捡跌在地上的首饰,白夫人带着徐婆子沿着落地罩开始排查,白翊则去了库房查看昨夜所用的桐油和烛。 言琢假装四处看,先来到书案前,低头一翻,契约没了! 若契约是被白夫人的人得到的,早闹起风雨来了,所以,这拿走契约的人…… 她大约知道是谁。 忽身后传来异响,还有床褥翻动的声音,言琢稍稍侧目,见自己藏那绢帕的锦被翻了个面,心下了然。 见到那带血的绢帕,白夫人对他们这对小夫妻该放心了。 言琢不动声色,注意力转到屋内的各色灯烛上。 既然毒源是烟,那跟灯烛就脱不了关系。 喜房内灯不少。 落地罩前挑高两只灯笼,是普通的杭娟纱灯。 书案前是两盏明亮的铜雀行灯,也无异样。 还有十来盏烛台。 言琢依次看过,烛台分三种。 一种是普通的三头烛台,童子莲花座,座身上分别雕有花枝云纹等图案。 一种是喜宴上常见的双喜元宝单座铜台。 还有一种,是放置那两根最大喜烛的青金鹿回头双头烛台。 言琢的目光落在那双头烛台上,微微一跳。 言家不是官宦世家,是玉石世家。 她从小就跟着祖父在玉石器件和籽料堆里长大,对各色玉种看一眼便知质地与优劣。 孟家遭难之后,她独自一人带着小弟和孟观幼妹挣扎求存。 从倒卖玉货开始,再接触金石古董,后来在义兄的帮助下做了七年的当铺买卖。 她学东西快,又过目不忘,经她之手的古董珍宝书画数不胜数,早练出一双火眼金睛来。 此刻一看那烛台,便品出些不对。 鹿回头是吴国江南常见的一种图案。 因相传吴国开国太祖还是唐末一员大将时,曾受伤掉队,遭追兵追入深山。 他误打误撞到了大山深处,见到一头青鹿在枯潭边做饮水状,还以为这鹿是渴极,遂停下脚步,将水囊中仅剩不多的水分了些给这鹿。 刚喂完鹿,就见身后追兵赶至。 太祖带着那青鹿一起逃走,谁知那青鹿跑几步就回头看着身后追兵,似要等那些人追上来。 太祖正奇,眼看那些追兵冲到枯潭边! 忽然,干涸的潭底猛地冒出大股泉水,汹涌如瀑如潮,迅速将那些潭边的追兵吞没。 太祖这才明白自己乃是遇到神鹿相救,当即跪地叩谢,那鹿仍是往山中五步一回头地跑开,似是与太祖告别,就那么消失在山林中。 后吴国建立,鹿回头也成了太祖最喜爱的一种装饰图案,传遍江南。 这本没什么。 可那双鹿脚踩的是栩栩如生的水浪,将鹿身托至半空巍峨回头,鹿角上方是低头垂眸的凤行龙纹,姿态谦卑,仿佛龙凤都是来给青鹿朝拜的,这就很少见了! 且那雕花图案极尽繁复,仅一团水浪就用了五层的叠刻手法。 这一点就足以让这并未用真金的烛台价值不菲! 以白家其他配备的东西来看,怎舍得花大价钱买个只用一次的奢侈烛台? 徐婆子也在检查烛台中燃尽的蜡,用香箸一点点拨开来看。 看过后朝身旁的白夫人默然摇头。 言琢走到那鹿回头烛台前。 “这烛台可真漂亮,值不少钱吧!” 白夫人与徐婆子一直在检查烛油,听言琢说到烛台,方把注意力放过来。 白夫人自然也是见过许多摆设的,见这烛台雕花精美,鹿凤龙栩栩如生,也有些诧异。 她顺手拿起那烛台,这一拿,“咦”了一声。 “怎么这么轻巧?” 这般大小的铜烛台,怎么也该是沉甸甸的才对。 “娘!库房的桐油和烛都没……”刚好白翊进屋来,一眼看见白夫人手头的烛台,僵在原地,“……问题。” 屋内几人都看出了他的异样。 “怎么?”白夫人看着白翊问,“这是昨夜给你们点喜烛的烛台。” “这……”白翊走到白夫人跟前,拿过那烛台再从上往下看,难以置信道:“这是宫里的东西!不过是复刻品,不是原物!” 白夫人豁然抬头看向他,二人目光胶着片刻。 言琢又恍然又意外,难怪龙凤都敢用谦卑之姿,不过,这白二郎竟能一眼认出宫中物品? 莫非那三品以上的大员,是他关系极亲近的人,莫非,这真是她认识的那个白家??? 第九章 不会是意外 白翊神色怪异,伸手从白夫人手中接过烛台继续道:“这烛台里头全是空心,可以放香料,下头底座还能放暗炭,可以在燃烛的同时熏香,既算是烛台,又可作香炉。” 言琢眼睛一亮,还未开口,白夫人已沉声道:“这底座打开看看。” 白翊极熟练就打开那烛台底座。 言琢目不转睛看着他手上动作,那底座上的浪花原来是暗格,而看白翊对这烛台的了解程度,绝不仅仅是见过而已! 就算他知道这烛台有空心和放置香料的功能,又怎么能一步到位地找到暗格并打开呢? 不过,她的好奇心迅速被“果然如此”的想法压了下去。 暗格打开,里头还有几块冷炭,而上头的置香孔中,已是空空如也。 多棒的放毒之法! 白夫人眼中掩不住惊惧,和白翊又对视一眼。 白翊咬紧了牙,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人怎么会有吴国宫里的烛台复刻品! 吴国已亡了八年! 这一模一样的机关与样式,除了手头有原品的人,他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这烛台是谁买的?”言琢开了口。 “是我十二姑。”白翊答。 白夫人神色凝重,“是海城白家排行十二的姑太太,长住在村里的田庄上。 ”平日里与我交好,帮了我不少忙,这婚宴上的器皿装饰皆是她替我操办的。 “不过,是不是她选中的这烛台还不知道,她今日该能从县城回来,我先问问。” “海城白家。”言琢抿了抿唇迟疑着问,“和咱们白家是什么关系?” 想来这句话应当也不会暴露什么,毕竟她以前是“傻”的。 她还有句更想问的,白家已亡的老爷究竟是不是叫白士忭? 白夫人果然不疑她,见她肯关心白家家务,倒有几分宽心,细细答。 “我们和海城白家本是一族,后来分家,我们这一支的先祖去了苏北,便成了两支,不过彼此倒也有来往,白家祠堂仍是供奉着两边的族亲先人。” 她环顾一下四周,“这宅子,就还是那时候最初的老宅。在我们老爷任海城县令期间,曾出资翻修过,在老爷入六部之后,又扩建了包括这院子的北面部分。 “也就是在老爷任县令时,因着土地和赋税纠纷,曾得罪了这边白家的不少人。后来苏北被大周攻占,我带着三个孩子逃到海城。 “这时候海城这一支白家靠经商发了家,已举族迁入了县城,村子里只留了些数不上的远亲和佃户。 “族长说,这祖宅我们翻新过,便留我们母子四人住,又看在当初老爷曾特意回来助他翻新祠堂的份上,给了我们两个绸缎铺和一个田庄为生。” 她说得简单,言琢也能推断出这孤儿寡母的遭遇。 修过两次祖宅,又翻新过祠堂,以白家这种大家族的规模,至少得花万两银子。 两个绸缎铺一个田庄就给打发了? 而如今白家老爷没了,苏北那支白家又完全败落,海城这边便像施舍乞丐一样打发白家母子。 又从白母为白家大郎费劲心思不惜让二儿子娶个傻姑的情形来看,海城白家已彻底放弃这一家子。 可见世态炎凉、人心凉薄,都让这白家人给赶上了。 言琢暗叹一口气,白家老爷当过海城县令? 会是白士忭吗? 她印象里没听父亲说过,不过父亲倒是曾在海城游过学,据说住过两年。 白夫人说到这些,也叹了口气,挺了挺背脊道:“这烛台先收好,说到老爷,险些把正事儿忘了。今日是玉姐儿进门第一日,该先去拜见老爷!” …… “老爷保佑,二郎与玉姐儿侥幸逃脱歹人毒害,安然无恙!还请老爷佑大郎早日脱出囹圄……” 祖宅正房后的祠堂内,白夫人笔挺跪在灵位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言琢则手持线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灵牌上“白公讳士忭府君之灵”几个字发呆。 真的是这个白家! 真的是和言家交好的那个白家! 前尘往事呼啦啦涌上来,言琢鼻子发酸。 言家没了,白家也落到这个地步…… 十岁以前,她还是金陵城中言府的千金,着锦衣膳玉食,每日里学琴棋书画,闲暇时扑蝶插花。 父亲身为户部尚书,和当时身为尚书省左仆射的白士忭尤为交好。 她还记得白家伯伯俊朗和气的模样,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容。 知道她爱吃糖,每次来言府都带着不同造型的糖人儿,小猫小狗蜻蜓大葫芦…… 有时还送她他自己画的小册子,用鱼线钓鱼的姜太公,脚踩风火轮的哪吒…… 那些画册让她在小孩儿间成了颐指气使的孩子王,谁听她的话,她就给谁翻上一翻。 后来白家的小弟弟长大了些,也跟着白伯伯来过言家。 长得虎头虎脑的,有些害羞,见了人就自个儿捂住眼,以为人家就看不见他了。 那漂亮小孩儿就是如今被关在大狱的白家大郎吗? 言琢揪心。 再后来,言家落罪,白士忭因求情被贬到鸿胪寺。 在言家被抄那年,白士忭被派往出使鲜卑。 那一年她十岁,从住锦绣阁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流放千里的罪官之女。 幸好父亲同乡好友孟家出手,将她和小弟救出,带回了慈安城住进孟家。 呵,孟家,孟观。 言琢冷笑。 言家被抄八年后,安康王叛乱,皇帝被杀,皇族与成千上万名王侯官宦士族遭屠。 吴国从此大乱。 据说白士忭归顺了安康王,逃过那场浩劫。 谁知道她会在死而复生之后遇到白家的孤儿寡母! 还成为白家的二少奶奶! 言琢心内翻江倒海地奔腾,白家大郎下狱,二郎和她这个二少奶奶被人下毒,这家中山穷水尽,她能袖手旁观吗? 言琢站起身,恭恭敬敬来到灵位前上了香。 这是白家直系的祖先灵位,除了各叔伯等长辈,在小辈这一排,还有一个未落名讳的空白灵位。 言琢扫了一眼,不曾在意,便退到白翊身侧,二人再一起磕了三个头。 第十章 鸡给黄鼠狼拜年 从祠堂出来,新婚夫妇同白夫人一起用早膳。 花样也不少,汤粥饭点心俱有,却一看就是昨日筵席上剩的。 言琢食不知味,挑了块腌笋嚼半天刚咽下,就听外头有人报:“夫人!姑太太和大少奶奶回来了!” 白夫人听说人回来了,忙搁下碗筷匆匆往前厅去。 言琢刚进前厅,就见白夫人迎着一个长相艳丽的妇人小跑过去。 “秀清!如何?” “哎……”妇人凤眼长脸,苦着脸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娘!”另一个瓜子脸的清瘦少妇过来,肿着一双眼向白夫人见过礼,带着哭腔道:“使了二百两银,才见到高县令家一个姓张的师爷。 “张师爷说了,再拿二百两,他可保大郎在里头不受罪。可大郎得罪的是孙家,就算高县令出面都不好使,要么把东西找回来,要么就抵命……” 少妇说到这里已是哽咽。 言琢听得半明半白,若说白家大郎是冤狱,白母怎不急着找人打官司,而是先花钱找关系? 这么看来,白家大郎得罪的这个孙家,怕是个惹不起的人家。 屋内这三人只管说着话,没往后头看一眼。 只有墙角椅子上一个甩着腿的小姑娘大大咧咧磕着瓜子儿,瞄了一眼白翊,就把眼神儿锁在言琢身上,饶有兴味。 言琢接到她的眼神儿,微微一笑。 那小姑娘瞪大眼,随即翻了个白眼,再朝她做了个鬼脸。 言琢不再理会,专心听这边三人说话。 白夫人见少妇哭起来,眼也有些涩,但她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咽了口唾沫,握住少妇手拍拍,“你别急!” 虽这么说,干瘦的身子也挺不住晃了晃,“那咱们就先筹二百两银子出来……” “你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筹去?我让芝芝把她嫁妆先给你救急!”艳丽妇人插话道。 “哎,我说娘!”那嗑瓜子儿的小姑娘闻言站起身,甩着手走过来,“你自个儿那一匣子地契不让动,想着我嫁妆干啥,那是我爹给我留的! “再说了,九伯母,我看你们就这么无头苍蝇一样塞钱,那是个无底洞啊!这前后都已经扔五百两银子打水漂了吧? “之前你们那俩铺子,被人偷了一间,闹火烧了一间,你们家还欠着工人佃户一大笔钱呢,哪还再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我看您之前老玩儿的那串儿红珊瑚碧玺佛珠也没了,是当了吧?” 白夫人当着众人面被个小辈揭穷,再好的素养也觉得手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牙根发酸。 可小姑娘还没说够。 她看着文文静静,一开口嘴咧老大,加上两颗小虎牙,说话像个小炮筒子,“吧嗒吧嗒”一顿放。 “要我说,孙家这摆明不讲理,你们还想跟人温温和和干啥?拿这些钱请一伙子土匪,早把县衙大牢给端了!” “还请土匪?我看你就是个土匪!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土匪!”艳丽妇人举手就往小姑娘头上劈头盖脸拍去。 小姑娘身手敏捷,左闪右晃,还不忘接着嚷嚷:“土匪怎么啦?现在这世道,谁腰杆子硬就谁说了算! “你们看二伯三伯他们,哪家不是大把银子养着护卫!我要有银子,包两个山头就称王,一路打进县城去! “还有孙家,那本来就是个大土匪!你给土匪送银子保人,不就跟鸡给黄鼠狼拜年一样嘛!迟早给你吞得骨头都不剩!” 艳丽妇人追着她满屋乱窜,“你才是鸡!整日里哪儿学的些混账道理混账话!” 骂着骂着像是被她的话给提醒了,“呼哧呼哧”喘着气停下。 “你等着我拿鸡毛掸子来抽你鸡皮!” “秀清。”白夫人喊住她,脸色白得跟金纸似的,凝重道:“只怕……还真让芝芝给说中了!” 以前她还觉得大郎遇到这事儿是倒霉,可今日二郎又险些出事…… 再联想到此前铺子的遭遇,白家接连遭灾,若说是巧合,那也太神了些。 说不定是有人嗅到了什么味儿,刻意冲着白家来的呢…… 芝芝得到肯定,愈加坚定起来,把着屏风边缘继续道:“还有啊,九伯母。当初白芝兰那小贱人不是想嫁二哥吗?她家这些年银子多得日日砸黄雀玩儿,你让二哥从了她多好,怎么非得娶这傻子?” “玉姐儿她不傻!”一直没出声的白翊开了口。 屋内众人一下安静,眼光“唰”聚焦到白翊和言琢身上来。 言琢早从几人的对话对应上了各自的身份来,此刻大大方方走到前头,朝着艳丽妇人和清秀少妇见过礼。 “新妇何言琢,见过十二姑,见过大嫂,见过芝芝妹妹。” 有礼有节,端庄从容。 有眼睛的都知道她不傻。 白秀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不容易收了惊艳的表情挤出笑来,“哟,玉姐儿,挺好挺好!” 她站到言琢身旁看了又看,再伸手拖过她手拍了又拍,反复确认自己看见的是个真人,再褪下手腕上一双镶珠柳叶金镯递到言琢手上。 那芝芝也站了过来,睁圆了眼眨了又眨,“你别是换了个脑子吧?” 言琢温和一笑,“我生得笨,小时太过羞怯,不喜见人不喜说话,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渐渐就好了。” 想来这原身是个傻的,何老爷定不会放她出去见人,只会长养在闺房内,外头人都是听传说。 而传说这东西传来传去夸张变样也是有的。 白秀清信了多半。 芝芝仍是瞪着她。 白夫人脸色和缓了些,招呼言琢站到她身边。 “好孩子!白家事儿多,怠慢了你,让你见笑了!” 言琢和气道:“娘,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芝芝妹妹也是真心实意替白家着想的。不过。” 她话头一转,“大哥先入冤狱,二郎与我又险些被害,这倒真是坏事儿一桩赶着一桩了。” 她这话和白夫人方才所想不谋而合。 白夫人被她这么一提,倒忽然想通一点,若真有人是冲着白家来,那只怕对付二郎的人和对付大郎的人多少有些关系。 若能把对付二郎的人找出来,或许能有头绪。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 “二郎和玉姐儿被害?”白秀清先失声叫出来。 “对,秀清。”白夫人携手白秀清坐到椅子上,肃然道:“有件事儿要问你。” 接着把晨间甜果儿怎么报信,等她赶去时,白翊小夫妻已被人救出,救命恩人没找着,倒是发现了那可疑的烛台等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芝芝捧着腮,听戏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你可记得那烛台?鹿回头的,是经谁的手采买的?” 白夫人话音刚落,芝芝就跳起来嚷嚷:“那是我买的呀!” 她看了看白秀清,再看着白夫人,委屈又理直气壮道:“我看着这烛台漂亮,掏了私房银子买来给白二哥当礼物。 “我根本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暗格什么熏香的!哪个杀千刀的想害人又栽赃给我!” 白夫人愣住,没想到一问就走到死巷子。 言琢看这母女二人性情都率直,且她们和白母交好也不是一两日,要图谋白家,怕不会用这么曲折隐秘的手段。 “是从哪个铺子里买的,可有人劝说你买这烛台?”言琢问芝芝。 芝芝皱着眉,“是从城里的裕德商行买的,我自个儿挑的。不过,你们说在烛台暗格里发现有炭,可我都不知道那烛台下头是可以打开的,下毒的人如何知道呢?” “商行的人没告诉你吗?”白翊问。 芝芝摊手,“我挑了一箱子灯烛,他们就点数算钱,也没多说什么。” “我们芝芝绝对不会害二郎!”白秀清拍着胸脯打包票,“定是那商行的人有问题!” “商行……我想办法找人查。”白夫人脸色沉沉,她对白秀清母女还是信任的。 只怕芝芝也是中了套。 可商行那边……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白家村离城里还有些距离,何况白家也没多的人手,派谁去,怎么查,都没个底…… 且这不是一两日能有答案的事。 眼看这进展又胶着下来。 “娘。”言琢开了口。 “咱们查烛台的事儿,府里传开了吗?” 白夫人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摇摇头,“就晨间和我去你们房里的徐妈妈知道。” 言琢安了心,“我倒是有个法子。” 一语惊四座。 众人目光都落她身上。 那芝芝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咱们府上,您完全信任的人中,能出力的有多少?”言琢先问白夫人。 “出力?”白夫人摸不着头。 “能拦住人的那种。” “莫非你知道下毒的是谁?”还是白翊了解言琢一些,看着她问。 言琢微微一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咱们一会儿扔个饵,愿者上钩。但需得防着那人跑,所以咱们得先做好准备,因为那人有可能会是个高手。” 有那被称作“少主”的人围着白府打转,白府的敌人身手高强也很有可能。 “我能出力。”白翊往前跨一步。 “老奴也能。”徐婆子往前站一步。 “当然不能漏了我啊!”芝芝也站起身。 白秀清拽她袖子往下拉,拉不动。 “还有来福和门房曲婆子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三郎那边倒还有婆子丫鬟,可他离不了人……”白夫人噙着眉细想。 “应该够了。”言琢算了算,加上她,五个人,拦下一个人应当没问题。 …… 早膳过后,白府内开始新一日的忙碌。 花园子里摆筵席的毡毯帷棚、灯烛器具、桌椅碗碟茶盏等都要清理好放回库房。 包括新人寝房内灯烛花瓶等摆设,都要一一收好。 收捡的、打扫的,人来人往,大多都是白夫人临时雇来的这白家村里的庄户,到处乱糟糟。 一对儿新人房里没人,一大早去了夫人屋里没回来。 几个仆妇从前厅开始打扫。 没过一会儿,一个婆子搬了个竹筐进来。 “王婶子,您这是?”有个仆妇抬头问。 “徐嬷嬷说,先把贵重灯具花瓶儿收捡了放回库房去。”那王婶子答。 “您就搁这儿吧,我们来收就是。”其中一人笑着道。 “你们忙你们的。”王婶子挥挥手往里走。 “我们去帮您!”最先问的那妇人主动道。 “不用!就这么点儿活!”王婶子说着便进了天井往后去了。 那妇人看着她背影进了屋,咬了咬唇,又继续擦起花瓶来。 没过一会儿,又匆匆跑来个丫鬟,朝里头喊:“王婶子,要放回库房的碗碟茶盏都收好了,您要不去点个数,对上了我们就好搬库房登记去!” 王婶子从寝房出来跟这丫鬟往外走,临走还嘱咐一声,“屋里的灯烛别乱动啊,一会儿徐嬷嬷要亲自点数的。” 几个仆妇应了一声,各自打扫去了。 没多一会儿,那之前问过一嘴的妇人趁没人注意,悄摸摸溜进寝房里。 片刻后。 “嗷——”一声怪叫从屋子里传出来。 紧接着是“叮叮当当”器皿滚一地的声音。 守在院外的言琢低喊一声,“上钩了!” 话音刚落,墙头的白翊和芝芝已经一先一后跳了下去。 言琢提着裙子,和甜果儿“咚咚咚”跑到前头。 同守在院门口的徐嬷嬷曲嬷嬷还有几个婆子一起往里冲去。 白翊已拎着一妇人扔到天井,芝芝手里拿着个洗衣服的棒槌朝着妇人腰腿一顿乱打。 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贼妇!让你下毒!让你陷害我!” 那妇人抱头打滚,一面哭一面嚷嚷:“救命!冤枉!我不过就想帮忙搬那竹筐,不小心给撞翻了而已!” 言琢见是个不会拳脚功夫的妇人,松一口气。 白夫人与白秀清赶了进来,外间打扫的仆妇听见动静也围拢过来。 那妇人见人多起来,趴着往白夫人脚边蹭,哭喊着道:“夫人!您看看!我不过是好心来白家帮忙,就算砸坏两个烛台也不至于打人吧!” 另外几个仆妇也都是村里的,听如此说,纷纷絮语,颇有些替这妇人不平。 一人劝芝芝:“高小娘子,您再生气也不能这么作践人呐!” 一人劝白夫人:“夫人您看这都左邻右舍的,怎的就动手了呢?” 白夫人正来气,一脚将那妇人踢开,不理左右,冷冷道:“张寡妇!你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好赖我平日里待你还不错,说吧,谁让你来给二郎下毒的!” 众人一听下毒,都唬一跳。 “您说下毒?有什么证据?我跟你们白家无冤无仇,我何苦来?” 妇人捂着头“呜呜”哭,众人也都又惊又疑地议论纷纷。 第十二章 出乎意料的凶手 白翊凑过来低语:“娘,要不进屋里审去?” 白夫人不由看了眼言琢。 言琢抬起手,“就在这里和她对质,让大伙儿也都看看,白家不是好欺负的!” 芝芝也叉着腰附和:“对!咱们怕什么?” 言琢转身对众人朗声道:“各位婶子在这儿,刚好替我们白家做个证。此人在喜房烛台内放毒意图谋害二郎与我,如今人赃俱获,恶毒罪行败露,诸位谁要替她说好话的,恐怕会有同党之嫌!” 她这么一说,院内立即安静下来,几个平日与这李寡妇要好一些的,听说都人赃俱获了,也怕惹上同党之嫌,赶紧住了口。 趴地上的李寡妇听她说得铁板钉钉,反而松口气。 哪有什么证据? 只要她不承认,这么多人,难道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遂抬起头哼一声,“这傻子的话能信?白夫人!您倒是说说,您什么时候看见我下什么毒了?还有,这白二郎不好好站着嘛,凭什么说我下毒!” 白夫人冷笑不说话,一副胸有成竹弄死你的模样。 这是众人此前商议好的,白翊与芝芝当打手,白夫人做菩萨,任言琢发挥。 言琢站到李寡妇身前,“我傻不傻大伙儿都看得见。你死到临头还嘴硬?你敢不敢伸出手给人看看有没有烫伤? “你想偷偷去那烛台里取出炭来,没想到吧,里头我们换上了烧得正旺的热炭,所以你一碰那烛台暗格都要被烫伤!” 众人眼神“唰!”往李寡妇手上看去。 李寡妇手下意识往袖里一缩,接着想起什么,硬撑道:“我这手是擦香炉时烫伤的,那烛台暗格里根本没什么热炭!” “噢?”言琢抽抽嘴角看着她,“我都没说哪个烛台,你怎么知道哪个烛台有暗格?又怎么知道那暗格里没有炭?” 李寡妇愕然,猛抬起袖子掩住嘴。 她都说了什么啊?! 她方才取那烛台就是为了把里头的炭倒进香炉里,结果打开暗格倒炭的时候被烫到。 她想着白家要是用那烛台里的炭来做证据就是妄想,只因那炭都被倒掉了,香炉里的炭能做证据吗? 正好说明她被香炉烫伤! 可这下完了……她要怎么解释她知道暗格?! 言琢没想到是这么个不禁对付的蠢货,更懒得和她废话,蹲下身将她缩袖里的手往外一拉。 “说吧!谁派你来的!” 众人一看,那手指上果然有烫红的泡! 李寡妇咬咬牙,“我这是香炉烫的,什么暗格,什么下毒,我不知道!” 芝芝一棒槌砸下去,“还嘴硬!老贱妇!我让你嘴硬!” 李寡妇“嗷嗷”叫,就是不招。 言琢朝甜果儿一伸手,“拿来。” “是!”甜果儿从腰后拖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恭恭敬敬给言琢递过去。 众人吓得后退两步。 白夫人也吓一跳,言琢刚才可没说要动刀子! 大郎正下狱,她还是不想在这时候闹出人命官司来! “玉姐儿。”白夫人正要开口,白秀清拉她一把。 “先别说话。” 白翊也有些不安,言琢开始可没说过要动刀子! 只有芝芝一脸崇拜看着言琢。 看看人家这魄力,她也该直接就上刀子的! 言琢接过菜刀,与甜果儿使了个眼神,甜果儿转身出去。 言琢再慢悠悠蹲在李寡妇面前,用明晃晃的刀刃在她眼皮子底下擦过。 “这样也不说?” “你……”李寡妇牙关有点哆嗦,“你敢!你们动私刑,我,我要告官!” “死人怎么告?”言琢幽幽道。 李寡妇脸色顿时惨白,仍强撑着:“你……你不用吓唬我!” 言琢从袖里掏出个黑布条递给芝芝,“摁住她,蒙她眼。” 芝芝立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给李寡妇眼睛蒙了个严实。 白翊也配合地后头摁住还挣扎的李寡妇,扯了根绳儿将她捆了个结实。 言琢扯过李寡妇那只烫伤的手,淡淡道:“人的小手指头侧面下一寸半,有个神奇的穴位,只要从这儿划一个伤口,那血啊,就跟开了闸似的止不住的往外涌,直到血尽而亡。 “不过呢,只要那伤口小,血就只会一点一点往外滴,至少得滴上三天才会死。 “就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吧!” 言琢话音刚落,手头刀刃就毫不客气在李寡妇小手指侧划了一道口。 那李寡妇一声尖叫,察觉到手指真的被割,那血真的源源不断往外流,都能听到血滴在青石板地上“滴答、滴答”地声响! 李寡妇浑身开始哆嗦,这血这么滴真能要命啊!难道真要这样活活捱上三天血尽而亡! 她开始乱嚎! “你们杀人要偿命啊!乡亲们啊,谁替我去报官啊!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们不能看着白家人行凶啊!” 可不管她怎么嚎,四周都一片寂静。 李寡妇也看不见,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听那血还在“滴答、滴答”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出去,鼻尖还有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儿,恐惧到极点! 只觉自己就像年节时被放血的猪,身体都渐渐瘪下去! 如此嚎了半柱香的功夫,见一点作用没有,白家人真是铁了心弄死她! 终于崩溃下来,抖着胳膊喊:“快,快给我止血,我招!我都招!” 言琢的声音冷冷传来,“招吧,招得我们满意了再说。” “是!”李寡妇哆哆嗦嗦,“是你姐夫!是你六姐夫!是那断子绝孙的猢狲让我把炭和草藤灰放到烛台里的!他要你死!他说反正你是个傻子,死了也没关系!不是我要杀你,是他!” 院里空气突然寂静。 言琢一愣,她的六姐夫???要她死??? 搞半天白二郎才是被她连累的那个啊? 她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白夫人面上神色明显松了口气。 白翊更皱紧了眉。 芝芝极同情地看着言琢。 言琢挥挥手,“给她眼睛解开吧。” 甜果儿解开布条。 李寡妇大口喘着气,一眼看见自己脸斜前方一只被倒拎着的花冠公鸡,那鸡脖子上正往下滴血,“滴答、滴答……” 再看看自己手指,小手指那点小伤,血早就止住了…… 院里一大群人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她。 李寡妇欲哭无泪,哀嚎一声,瘫倒在地。 第十三章 何家七仙女 戏告一段落。 屋顶上两个身影不约而同同时翻转个身,仰躺着望天。 “这招,嘿……”阿邝想笑,又有些佩服,“少主,咱们下回审人也这么吓唬吓唬系系!” “不过是取巧罢了。”少主冷冷答:“八十八样行刑法还不够你用?” 阿邝嘿嘿一笑,“这小娘子看来系真不傻,不过那日她明明系想离开白家,这系怎么回事?” 少主没出声,定定看着天边一朵孤云。 “说起来,她在跟白二郎说几句话之后就肯留下了,莫非系看上了这小子?”阿邝自个儿猜。 冷气陡然逼过来。 “磨刀石带了吗?” 阿邝一哆嗦,莫非少主要磨刀对他动手。 “带,带了……” “回去把脑子磨磨。” 阿邝松一口气,躺着做立定状:“是!” 单独说这字儿的时候,他倒是能卷着舌头说漂亮。 这一动,又逼得瓦下的虫鼠哆哆嗦嗦跑了几只。 阿邝捡个碎瓦屑飞去,“叮”一声轻响,一只被惊醒逃窜的老鼠登时四脚朝天。 他一转头,少主还在发呆。 他们都快要把白家屋顶上的老鼠都清理干净了。 还得在屋顶上呆到啥时候啊? “你现在进城一趟。”阿邝正出神,少主忽开了口。 “去打听打听裕德商行,那烛台的货源哪儿来的,掌柜的是谁,当日接待高芝紫的是谁。” 他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还有,把县衙牢头买了,让他照顾好白家大郎,大郎少一根毫毛他少一条腿。” “是。”阿邝应下,顿一顿问:“动那孙诚……孙健仁吗?” 孙诚正是押了白大郎的孙家之主,本名孙健仁,化名孙诚。 “暂时不。”少主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 “那……何家那六女婿……” “何家的事儿,何家人自会处理。”少主仍盯着云,那云的形状像个桃儿,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软得和…… 他坐起身,想啥呢! “这边你就别管了,城里的事儿让联络点的人去做,你速去速回。”只恨这次带的人太少,但谁能料到白家如今是这个境地? 阿邝翻身而起,行了礼飘然而去。 男子又重新躺回屋顶,从胸口掏出一纸文契来,目光落到“白翊”与“何言琢”两个名字上。 看了又看。 张寡妇被带进后院佛堂关起来。 她不但招了言琢六姐夫刘琮是主谋,还招了他与她不干净的关系。 白夫人没想到会扯出何家的家丑来,便扣下了张寡妇,何家的事儿让言琢拿个主意出来。 言琢借口要想想,拉着甜果儿在屋里说悄悄话。 主要是,她对这个六姐和六姐夫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本来她不想管何家的事儿,但这个六姐夫既然要她死,她也不能任由他逍遥! 何况原来的何言琢怕就是吸入毒烟而没了的吧? 所以她才能借用这肉身。 可怜的丫头……她怎能不替她报仇! “我对家里的事儿也都记不清了。”言琢揉揉脑袋,“你把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和事儿都说一说,尤其六姐和六姐夫。” “是。”甜果儿太喜欢这样的娘子。 娘子不但清醒了,还聪明伶俐,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去计较其他。 坐到言琢面前仔仔细细说起。 何家并不复杂。 何家是白家村老住户,从这代何老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就住这儿了。 一开始也是普通佃户,后来家族里有子孙出门学手艺,进了玉石场。 到何老爷这儿,自己开始做玉石买卖,一做做发了家,成了海城闻名的玉石大户,如今在周边几个府县都有何家的玉石铺。 何家在城里也有宅子,但何老爷坚持住村里老宅。 言琢明白,在这乱世,做生意没点底气是不行的,仔细一问就问出何家的底气来。 何家多闺女,还个个模样儿都好,人称何家七仙女。 何老爷一生不贪女色,连房妾室都没有,亏得何太太能生,用村民的话说,一撅屁股就生一个。 可连着生了八个,都是闺女,养活了六个,收心偃旗息鼓。 到了何家太太四十上头,又怀一胎,生下来一看,还是闺女! 也就是何家老七何言琢了。 何家太太高龄生产,当晚就大出血没保住,临走前死死攥着怀里婴孩儿的小手,跟何老爷说了最后一句话,“可怜这孩儿没娘了。” 何老爷抱着这小闺女哭了一宿,自此对这幼女疼得跟眼珠子似得。 连取名字都跟上头六个姐姐不一样,姐姐们都叫彩云、俏云、巧云……到了她这儿就是“言琢。” 但这女娃粉雕玉琢,到了四岁仍不开口说话,何老爷才察觉有问题。 他不但不嫌,更心疼这宝贝幼女,养在深闺里好吃好喝照顾着,上头几个姐姐也都又当娘又当姐地疼着。 所以这何言琢虽有残疾,却真真是蜜罐里泡大的。 而何家的底气,就从她头上这六个姐姐来。 何老爷做生意也精,专挑武夫嫁女。 大女嫁了当时海城驻军的一员副将,八年前吴国大乱,举家随军去了南边。 二女嫁了海城“泰和”练武场的长子。 三女嫁了海城威武镖局的镖局头子。 四女嫁了海城王氏铁器铺的独子。 五女嫁了隔壁兴阳城一江湖武术世家的三子。 有这样几个女婿亲家撑场子,何家的生意正道邪道都不敢动。 何老爷有了底气,便想着招个继承家业的上门女婿,得懂点文化脑子灵活模样又过得去的。 然后就遇到了刘琮。 刘琮是外乡人,逃难到海城,晕倒在何家玉石铺门口。 当时的掌柜救了此人,见他机灵好学,就留下来做学徒。 刘琮确实也有些本事,几个月就在铺里站稳了脚。 加上他长得俊,会来事儿,嘴也甜,一来二去就和何家六娘子好上了。 何老爷见此人也颇合他的条件,便问他是否愿意入赘。 刘琮二话不说应了,更是跪谢何老爷知遇之恩。 “六姑爷对谁都温和有礼,对您尤其好,张寡妇会不会是污蔑他的?”也亏得甜果儿能说,绘声绘色说了半日功夫,让言琢把何家关系理了个顺。 “或者,他会不会是中了什么邪?”甜果儿一脸不解。 “怎么个好法?”言琢皱眉。 “关心您,常去您屋里看您,每次从城里回来都给您带好吃的点心,还有漂亮绸缎。六娘子老笑他,把您宠得跟女儿似的。” 言琢没觉宠,听了只觉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恢复正常的事儿,你暂时别跟家里说。”言琢想了想吩咐甜果儿,“白家的这些事儿你也先别说,后日回去,我亲自看看再说。” 第十四章 回门 言琢与甜果儿说何家时,白夫人也拉着白秀清在屋里说悄悄话。 “我看这闺女半分不傻,和她一比,我家芝芝那才算是傻子呢!”白秀清觉得这事儿简直传奇,“不都说是傻的吗?” 白夫人其实也不懂,不过她当然乐意白家娶的是这么一个媳妇儿。 “久病成精的也有。再说了,当日我在何家见过这闺女,倒也不是傻,就见人没反应,不会打招呼,看什么都乐。 “她昨日夜里摔了一跤,结果摔完之后就清醒了。 “想来这一摔,真把以前脑子里糊涂的地方给摔好了呢。” “幸好我们翊儿有福气,没真娶到个傻子!”白秀清揉着胸口替白翊抱不平。 “说真的,我都没想到你这么着急催他成亲。都说中间儿最不受宠,我看真没错!我真心疼这孩子,你看长得那么俊,又听话,要不是怕芝芝糟蹋了他,我真想留他做女婿我替你疼他!” 白夫人听着这话脸色不太好,待白秀清说完,方僵着笑了笑,“这不大郎出事儿了嘛,三郎又是个体弱的,二郎他好好的……其实我也一样疼。 “和何家结亲,好处不止钱这一桩,往后你就懂了。何况玉姐儿我见过,觉得行才做主给娶回来。你看现在多好!对付那张寡妇那条条道道,哪会是傻的? “翊儿他就是和我犟,成亲前千不肯万不愿的,这一圆房,不也疼起媳妇儿来了。” “圆房啦?”白秀清又转了注意力。 “嗯。”白夫人淡淡一笑,“元帕都已经收好了,后日回门时就送去何家。” 白秀清松一口气,“那你就等着抱孙子了!” 屋顶上传来一声轻响。 “谁?”白夫人抬头望窗。 “野猫儿吧。”白秀清看了看外头。 屋顶的野猫儿差点跌下来,俊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元帕??? 俩人手都没牵,哪儿来的元帕? 野猫儿想了想,捂着嗓子,差点吐出来…… 白翊待甜果儿出去才进了屋。 言琢仍坐在床头发呆。 白翊看她的眼神和昨夜又自不同,自带光芒。 她不但人好,还聪明又厉害,这么好的小娘子怎么一直被人说是傻的呢? 言琢察觉白翊进来,扭头朝他笑了笑,“差点连累你。” 白翊摇摇头,“若不是你,我们也查不出这人来。那你六姐夫那儿准备怎么办?” 言琢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凑近了低语几句。 这一日直到日暮,白家的清理、收捡等等诸事儿才算完成。 大部分临时请的村里佃户都回去了,只留了几个继续帮忙的,其中就包括白日里见证张寡妇证词的人和张寡妇。 白日里发生在新人院子里的事儿便暂时掩得严严密密,一丝风儿都没传出去。 到第二日,新婚日子才算是上了正轨。 言琢终于搞清楚了白家的人口。 白母和大郎夫妻住正院,伺候的人一共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 二郎和她住的这院儿,就甜果儿一个丫鬟,外院还有个打扫婆子。 三郎的院子在最东边,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照顾。 她循礼去探过一次,只看得清白家三郎极瘦,虚弱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呼吸中都带着浊音,见了言琢,坚持要人扶他起来见个礼,一双眼倒还清亮,透着秀气模样。 言琢叹气,既然知道这是旧识,她仍是想能帮的忙就帮,如果能找到人替她往外送信就好了,那她还可以替三郎请个救星来。 不过眼下,她自身难保,还需看看情形再说。 白家大宅西院与他们这边有墙隔开,墙中一道门可以直接来往,住着十二姑白秀清和独女高芝紫。 十二姑守寡多年,母女俩都是海城白家的嫡支,也不知为何长住在此,倒是正好和白夫人作伴。 众人在这一日商量好了何家那边的事儿。 到了第三日,天刚亮,言琢就带着白翊这新姑爷回门去了。 白家村还挺大。 言琢乘着小轿,白翊骑着匹骡子,从白家村东头到西头整整花了半个时辰。 这是江南常见的水乡村庄。 一条宽河从村中蜿蜒穿行而过,沿河数座规模不小的庄园。 据甜果儿所说,这些都是城里富户的田庄。 这儿的村民也基本是海城大家族的佃户,其中三CD是海城白家自己的庄子,还有两成是何家的,还有两成是县老爷高家的。 因这村子近官道,位置好; 山清水秀,风景好; 水丰田肥,收成也好; 还有人说过此地阳山曲水,是卧龙之地,风水好。 四好之处,便渐渐成了富户扎堆之处。 何家在村子最西头,言琢远远看见一大片青瓦高屋,白墙掩映在翠木间,依山而建,颇有几分恢弘气势。 门前早有护卫小厮仆妇等站了两列人,见到二人齐齐大声:“见过七娘子,见过七姑爷!” 有丫鬟来引路领二人进门。 绕过半山影壁,后头流水潺潺。 宽敞的青石板路沿着溪流而行,一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院落依势而建,精巧别致又有山野之趣。 言琢一路看来,竟有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轿子在二门停下,两个丫鬟搀扶着言琢下了轿。 言琢一眼看见门口一美貌娇弱的清丽女子扶着丫鬟,欣喜万分看着她。 “玉姐儿!”女子看见她就扔开丫鬟手迎上来,秀丽鹅蛋脸上满是激动,握着她手将她看了又看。 言琢只低头笑,不出声。 跟来的徐婆子忙先把怀里元帕递到了女子身后丫鬟手上。 “六姐,六姐夫!”白翊朝女子一揖,又朝女子身后一揖。 言琢往后一扫,见一青年男子正含笑看着她,模样确实不错,虽不如白二郎那般惊艳,却也称得上如玉公子。 那笑意温柔又亲切,目光极其和善,转到她面上,笑容又更深了些。 言琢却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第十五章 翩翩佳公子 “累坏了吧?先上花厅里喝几口凉茶。”六姐欢喜得握着言琢手不放。 “梅子饮,雪梨酪都给你备好了,厨娘特意做了梅饼、青叶酥,还有张记的栗子糕,桥记的鱼羹,都是你最爱吃的,你六姐夫昨儿个跑城里买的,赶紧去多吃点。” 六姐一面絮絮说着拉着言琢往里走,一面又觉自己冷落了白翊,回头歉意道:“妹夫辛苦,你不必客气,尽可当自己家一般。” 刘琮陪着白翊往里走,闻言温柔一笑,“你照顾玉姐儿便是,有我陪着白家妹夫呢。” 真是个宠妻贴心的好郎君! 言琢眼看六姐儿回头娇羞一笑又甜蜜的神情,可算明白甜果儿为何会做那样的判断。 若换了旁人来看,这六姐夫横看竖看都是个知礼体贴的翩翩佳公子。 这一路她又听甜果儿说了不少关于这六姐夫的好话,无外乎是对六姐温柔,对下人和善,对何家生意上心。 言琢冷笑,真对六姐好,又怎会结婚不过七八年就屋里放了四个通房丫头。 “不曾想你们来得这么早,二姐她们想来都还在路上。阿爷自打你出门,这两日都没睡好。今晨听说终于睡踏实了,我寻思着让他多睡会儿,晚些再带你去看看他。” 六姐也不管言琢有没有听,一路说着进了花厅。 花厅里的陈设也比白府要富丽堂皇得多。 一溜儿的海南黄花梨木家具,当中一扇博古架屏风隔开,一面是会客之所,布置大气华美,一面是可供斗牌下棋斗茶的蒲团矮几,陶窑铜皿,古意盎然。 那博古架上摆满瓷瓶玉器,从越窑的大肚天青瓷到邢窑的美人儿耸肩白瓷再到釉三彩,望眼看去都价值不菲。 最醒目的,要数大大小小的玉石摆件。 富贵山、松下鹿、玉白菜、翠美人儿、玉壶、玉莲……还有栩栩如生的白玉西洋船…… 说不上个个精品,但有这些摆在外头,足可见何家的家底着实不薄。 如此说来,给何言琢的那些嫁妆也不算什么吧? 刘琮拉着白翊在前厅坐下。 六姐则带言琢绕过屏风进了更靠里的暖阁。 言琢一进里厅,只觉眼前一亮。 吸引她的不是花窗正对的浅溪山石景观,而是一尊半臂高的翡翠观音! 那观音盘立于墙龛之中,立掌垂眉微笑。 整身皆由冰种翡翠所造,水头饱满,正绿中带着飘翠,色泽均匀润亮,雕工精美华丽,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让言琢震撼的却不仅仅是此物的华贵,言家有比这价值高百倍的翡翠观音。 让她挪不开眼神的,却是这观音那极之熟悉的姿态神情! 几乎和言家老宅那座翡翠观音一模一样! 又是巧合吗? 六姐见她看着观音发呆,拉了拉她胳膊笑,“又看不够了?小时你就爱盯着着观音看,一看看半宿。” 她笑着拉言琢坐下。 言琢稍稍回过神来,仍是不说话,有些呆地看着四周。 这里的布置更奢华,外头若说是贵气,这里便是精雅,大至雕花红木榻,小至前朝博山炉,处处细节都可见何家的气派。 六姐的丫鬟名黄莺的端了茶上来,言琢侧头看去,给身旁的甜果儿微微递了个眼色。 甜果儿忙上前去接:“莺姐儿我来吧!” 黄莺不曾想她突然蹿过来,下意识想躲,甜果儿正好扶上茶盏,手一滑,刚握到一半的茶盏一偏,茶汤“哗啦啦”就洒到言琢水红石榴裙上。 “哎呀!你这丫头!” 六姐唬得跳起来,匆匆拿了绢帕给言琢擦拭,“怎的还毛手毛脚的!玉姐儿没烫着吧啊?” 她连骂人的时候语气都是温温柔柔。 甜果儿慌得连忙告罪。 言琢站起身皱眉,“我去换衣裳。” 六姐一愣,忙温柔道:“好,好,姐陪你去换衣裳。” “甜果儿去。”言琢一指甜果儿。 六姐不虞其他,忙顺着她道:“行,行,让甜果儿和黄莺一块儿陪你去,你的衣裳还都在房里放得好好的呢!” 甜果儿和黄莺簇着言琢出了月洞门,绕着回廊往后行去。 六姐到前厅陪白翊,见刘琮与白翊聊得正欢,刘琮笑得眼弯如月,白翊俊脸微红,颇为羞涩。 “六姐!”白翊见了她,忙起身。 “你们聊男人们的话儿,我去看看阿爷起身没。”六姐笑了笑预备出去。 “六姐!”白翊忙喊住她,“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说着看了刘琮一眼,鼓起勇气道:“想,只跟你说。” 刘琮与六姐对视一眼,当即了然笑了笑,“那你们先聊,我去看阿爷吧!” …… 言琢所住的小院子在整个何家大院的中心,想来是众人为了方便照顾她。 地方不大,小小的三间主室两排厢房,前后都是花园。 一进院门,三棵大石榴树郁郁葱葱。 正值夏末,绿荫遍地,野花丛生。 多彩的桔梗、五色梅倚着墙开得正艳,墙角一溜儿姜兰香气扑鼻,回廊下火红的凌霄似一个个小小金钟,顺着廊柱再爬上一座秋千架。 言琢童心大起,坐上秋千悠悠然抬头,晨光从叶间漏洒下点点金光,她眯上眼,随着秋千的轻晃,任光影在眉眼间斑驳。 似乎有目光一直锁在她脸上。 言琢猛睁开眼。 青梅子一样的叶儿、碧水洗过一般的天儿,云像棉花泡一样飘在晴空,秋千绳拽着藤蔓晃晃悠悠,屋檐边的青莲瓦当变大,再变小,再变大,再变小。 没有人。 甜果儿拉拉黄莺,“后园儿的酸泡果肯定熟了,咱们去摘些来给娘子吃。” 黄莺不熟言琢的性子,当然以甜果儿意见为主,见言琢舒舒服服在这儿享受,便跟着甜果儿往后头去。 言琢继续闭上眼。 张寡妇的事儿封在了白府里头,若刘琮真是凶手,见她安然无恙,定会有所反应。 那么,她便给他个机会。 正想着,秋千晃动的幅度大了些。 一双手掌轻轻贴上她后背,带着低低的笑声将她往前推。 第十六章 你留下 言琢一蹦从秋千上跳下来,回头。 眼前人正是刘琮。 “怎么?不认识六姐夫了?”刘琮含笑背起手,绕过秋千架往言琢跟前走来。 “我们玉姐儿愈发出落了。” 刘琮的眼神和方才人前完全不一样,上上下下将她细细打量,尤其在她胸前停留许久,贪得似能剥开她衣裳一般。 言琢不动声色,恶心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背。 “丫头命还挺大!听说你和白翊……”刘琮低低笑了声,又走进一步,“就是你夫君,睡过了吧小丫头?和男人睡觉的滋味如何?” 以他那句“命还挺大”,言琢几乎可以肯定张寡妇说的话并无虚言! 她立时下定了替原本的何言琢报仇的决心! 还以为这厮只图财害命,没想到还对自家小妹有这般肮脏心思! 她可是他的妻妹! 可怜那何言琢生前不知还受过怎样的侮辱,更死在这qin兽手里。这个杀死她的凶手不但没有丝毫愧疚,还如此轻松地调戏羞辱于她! 言琢捏紧了拳头,怒火中烧,强忍着刨下他两颗色眯眯眼珠子的冲动暗自谋起法子来。 “那小子还真有福气啊!要不是怕破了你身子,姐夫我怎舍得把这头筹让他?”刘琮见四下无人,越说越放肆,想到言琢那有起有伏的身段剥光了衣裳在白翊身下缠绵,愈发放浪形骸起来! 言琢越听杀心越重,垂下眼后退一步,生怕自己愤怒的眼神出卖了内心。 可若没点真凭实据,如何让六姐相信刘琮是个畜生? 刘琮眯眯笑着,又往言琢身前走近,见她毫不出声,言语更加肆无忌惮。 “玉姐儿乖乖,莫怕,让姐夫抱一个回头给你买糖人儿好不好?” 言琢见他越说越露骨,微一侧目,后退两步故意到了墙根儿底下,藏在身后的手从腰间扯下一根小小带子来。 那是她以普通银铃改制而成,一旦穿过银铃的带子扯开,便会铃声大作,这是她与白翊和甜果儿约定的暗号。 但他们来的时机至关重要,太早,见不到刘琮的真面貌,太晚,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就弄死了他。 刘琮显是很乐意见言琢退无可退,眼露青光,伸手朝言琢脸蛋探过去。 “尝过男人的味道还怕男人吗?别怕,乖玉姐儿!姐夫和你夫君一样,都是男人,都是可以碰你的,知道吗?” 言琢脸一侧避开,忍耐快到极致,但以六姐和何家人对此人的信任,对付这种衣冠qin兽,必须得让人看到证据才行! 她握紧带子前段的银铃,只等最好时机。 刘琮却被她这一侧头给激起更烈的火来,那白玉脖子下襟口微开,高高鼓起的胸脯比在家时似乎更加丰盛。 他呼吸愈加急促,再按捺不住,张开手臂猴急就扑过去,口里乱唤,“小乖乖,跟姐夫亲近亲近!”。 言琢暗道来得好,想也不想,身子一缩,弓腿一抬,膝盖往他关键部位狠狠顶去。 只要他伤了这儿,就算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她别的功夫不会,可专门和义兄学过整治男人的招,招招致命! 于此同时,手中的银铃正要抛出去报信。 忽刘琮身子猛地从眼前飞开,狠狠撞到秋千柱上再弹回来,双手捂着刚才被她顶到的地方,扭着脸像个死物一样“扑通”跌在地。 出现在他身后的是那个被称作“少主”的玉面郎君,正一脸阴郁之色盯着她。 “你的法子就是送上门来让人羞辱?”男子眼神带毒。 他还以为她有什么好法子,结果是眼睁睁羊入虎口,就这么伤敌两百自损一千的吗?太令他失望了! 言琢见这人忽然出现,忙先把银铃收了,讶异至极,“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被摔懵了的刘琮这才疼得发出声来,还喊言琢,“救救……姐夫!” 刚哼两声,男子暴躁地转身朝他一顿乱踢,他又立即弓着身子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你这样的……”男子见刘琮还向言琢求救,气得跟自己戴了绿帽似的,俊脸绷得死紧,“……当心被人沉塘!” 这小娘子新婚夜就要为了别的男人逃婚! 还和自个儿姐夫不清不白! 一想到这点,他就气得又转头把刘琮狠踢了两脚。 直踹得刘琮口吐鲜血,才理顺了气儿质问言琢:“你早知他是这种人还故意遣走丫鬟给他机会?刚才裙上洒水也是你故意的吧?你究竟想做什么?让白二郎改姓绿?” “你!”言琢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气得莫名其妙。 不过她也没法解释,她根本不知道刘琮是这样的,所以才要以身为饵诱他露出真面目来! 早知道她就让六姐一直躲在旁边看了! 转念一想,这陌生郎君凭什么这么骂她这么羞辱她? 非亲非故,他管得着?! 言琢挑挑眉,冷眼道:“我夫君知道我在做什么,他都不急,你一个只敢呆屋顶的贼人急什么?” 她冷哼一声走到男子身前,“你让我去沉塘,呵,我就被你抱过,你又一直跟着我,这会儿还被人发现你在我娘家闺房里,我告诉你,我何言琢要被人说不守妇道,奸夫那也是你!跟我一起浸猪笼的可是你!” 男子登时哑口无言,又转身拿刘琮出气,踹得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晕过去,甩袖转身就走。 言琢两步跑过去张开双手拦在他身前,竖毛的猫儿一般盯着他。 “等等!你不要以为拿走那文契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告诉你我今日想要做什么,我想要我六姐看见这人真面目!我想要揪住他狐狸尾巴!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把人给打成这样,我怎么跟六姐他们解释?” 男子一愣,“你不知道他本来是这种人?” “我当然不知道!”言琢叉腰,“所以才设这个局,结果好了,你把人打个半死,我怎么交代?” 男子气稍稍平复些,方才实在看不下去这才跳出来把人给打了。 可现在……确实没法给何家六娘子一个交代。 谁打的人?为什么打的? 他怎么知道这小娘子脑子里绕了那么多心思? 不过又一转念,他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何家怎么折腾是他们的事,别连累到白家就好。 “反正你知道他是个人面兽心死不足惜的畜生,干脆打死算了,你也省得想法子交代,你们何家也安宁了。”男子气定神闲背起手来,说完要走。 “你留下,给我做人证。”言琢站在他跟前不动,沉眉睨着他,“不然我就把你模样画下来让白夫人过目。” 第十七章 白家故人 言琢说这话自是有考量。 这人身手绝高,救过她救过白二郎,总帮着白家围着白家打转,又不敢露面,显然是不想被人看见他。 那么他的死穴,就在他的脸,他的身份…… 男子果然微微一僵,双瞳缩了缩,“威胁我?” “是。”言琢答得干脆又果断。 “可我留下做人证同样会被人看见。”男子扯起一侧嘴角,似笑话言琢犯蠢。 “我可以给你上上妆,添点麻子,保证你亲娘见了都认不出来!”言琢打包票。 女子上妆前上妆后都可以判若两人,男子也可以,画美不简单,画丑还不容易吗? 男子眼角抽了抽,这法子…… 不过……他沉默片刻。 也好,他既然不能坐视不管,要卷进去也确实需要一个契机。 “我可以帮你。”男子抬头,神情郑重,“不过我的事你不得多管闲事。至于上妆,不必麻烦你。” 他说着转过身,抬袖,一回头已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肤色黧黑,右脸颊上多了道寸长的蜈蚣疤,从耳际直到嘴边,眉毛狰狞杂乱。 只眼还是那双眼,配着高大身形,整个人看起来凶悍又粗野,让人不敢多放一眼。。 言琢倒是不怕他这脸,却惊他这手变脸功夫,这是传闻中一人千面的川西变脸术? “你究竟是什么人?”言琢目光灼灼。 男子沉面,“我说第二遍,别多管闲事!” 言琢冷哼,“你最好先想想该怎么答,一会儿旁人问你,你说是不说?” 这人连白翊的面都不敢见,是不是说明白翊也认识他? 男子黑脸上看不出神色,静默片刻,答她:“我是白家……故人,我叫白予。” 故人? 言琢直觉这是假身份,但问不出真相,假的她不感兴趣,且这和她的正事儿无关,遂不再相问。 今日只要能揭开这刘贼真面目,问出他对自己下手的原因即可。 她双手扒住自己衣襟,用力一拉。 白予吓一跳,迅速移开眼神,“你做什么?” “做戏。”言琢大惊小怪瞅他一眼,她又不是脱衣服,他紧张什么。 她将衣襟扯破一道口,再拨乱发髻,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看着白予道:“你做好我的人证,至于你自己的来历,随便你编。” 白予侧目,恩,是不傻,知道他全是编。 …… “玉姐儿她好了?”何六娘听完白翊的说法,激动得站起来,随即又一脸难以置信道:“刘琮怎么会害玉姐儿?那张寡妇是什么人?她是否血口喷人?” 白翊该说的都说完了,一直未听见言琢的信号,又仔细把那张寡妇的招认词给说了一遍。 “……据她所言,六姐夫每次从城里回来总会去她家先待上一会儿。 “这次是许了她百两银子,又答应给她在县城里买套宅子,哄她将热炭和毒草灰放入烛台中。” 白翊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但何六娘也不傻。 一个青年男子总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家中跑,是什么事儿也不用再猜吧? 她血往头上涌,手止不住地发抖。 这些年,她也有过失望的时候。 刘琮对她虽仍是贴心温柔,蜜语甜言,但做的事情却渐渐差强人意。 在外逗留的时间渐长,亲随都换了些新的,还总有些不知羞的蹄子往他身边凑。 她只想着夫妻嘛,总归会日子越过越平淡,只要他好好待她待这个家便是。 她是知道他偏喜贪色的,又颇厉害,一弄能折腾人半宿。 她自成亲以来身子不爽利,总不能遂他心意,又一直无所出,便有些愧疚,遂挑了两个丫鬟给开了脸。 她想着她不能伺候他,他那模样也总惹得外头女子往上沾,倒不如家里有人能牵住他的好。 所以即便是姐姐们有说辞,她也帮着担了下来。 这一两年阿爷身子变差,刘琮总要入城忙铺子里的事儿,有时候只带两个亲随就走,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她完全不曾查过。 可他确实总是深夜回来,还说是为了回家陪她,再晚也要赶回来。 原来他早就嫌家里不够他消遣,在外头花钱勾搭了姘头? 还是村子里的寡妇? 何六娘有些想呕,肠肝肚肺里全是翻江倒海的苦水,身子歪了歪,扶住椅背站稳。 他有色心也就罢了,可这人还有歹心! 竟还想着谋害玉姐儿,害她亲妹妹?! 何六娘腿发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忽听外头银铃大响,“叮铃铃”在园里回荡。 白翊立即站起身,“是玉姐儿身上的铃铛!” 何六娘一惊,忙跟着他匆匆往外跑去。 后院儿的甜果儿和黄莺先一步跑到前院,见到脸上开了血酱铺子的刘琮吓一跳,再骤然见到娘子身边一个刀疤汉又吓一跳。 白翊与何六娘赶来时,正好看到言琢怯生生躲在甜果儿身后,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眼眶鼻头都红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儿。 她一看见白翊和何六娘就朝二人扑过来。 “六姐!夫君!”娇怯柔弱的声音。 白翊和白予同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何六娘看着一脸血的刘琮,几乎要晕过去,也不知是她扶着言琢,还是言琢扶着她。 眼前天旋地转了片刻方站稳,把着言琢胳膊道:“玉姐儿,玉姐儿!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是真好了?可是知事儿了?” “六姐!”言琢眼泪汪汪看向何六娘,“嘤嘤嘤,姐夫他方才过来说了许多奇怪的话,说我夫君是男子,他也是男子,他和夫君一样可以碰我……又说让我给他抱……” 何六娘又险些晕过去,扶着言琢的手抖了又抖,“此话……当真?” “确实如此,在下可以作证!”白予在旁佐证:“在下亲眼看见此人将七娘子逼下秋千,逼至墙角还动手动脚,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手将人打伤。若有冒犯,何家可冲着在下来!” “你是谁?”白翊奇怪看着白予,听这人说话也不是何家的人啊? “见过二郎!”白予朝白翊一拱手,“在下乃白家故人白镇海之子,白予,奉先父之命守护白家,还请原谅白予来迟!” 白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什么白镇海,他完全不知! 但听白予所言,应该是和白家很熟的人才对。 不过这里不是叙旧之地,只得先故作了解一抱拳,“白予兄!来了就好。不过你为何会出现在何家?” 这也是何六娘想问的问题。 第十八章 刘琮图什么?(为舵主皮小九加更, 白予早想好答案,一抱拳答:“在下从苏北过来,于三日前找到白家村。 “当夜发现二郎与七娘中毒,救你们出来后,深觉白家有奸人,于是一直隐身暗处清查。” “原来你就是那个大侠!”甜果儿激动地叫起来。 是了是了,一准没错! 当日那人就是这么高高大大! 甜果儿再不觉得此人可怕,看白予的眼神都发起光来! 白予微微一笑,不笑还好,一笑那疤更可怖。 “后来白家很快查出内贼,在下又想继续查探这何家六姑爷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才暗中跟随二位来到此间。 “方才七娘出门之后,何家六姑爷也往同一方向去。在下觉得蹊跷,便跟到这儿来,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七娘恐怕就……” 何六娘得到人证,只觉从头到脚都死过一遍!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刘琮要多少女人她都可以不管,就算他在外头偷寡妇她也大不了休了他算数! 可他怎么能对小妹动手?怎么能对不知事的小妹下手?! 她本来还不太相信白翊刚才所说他会对小妹用毒,可眼见小妹这副模样,还有人证在此,她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何家,是捡了条毒蛇啊! “畜生!……”何六娘哆嗦地抬起头来:“畜生!” 她猛地几步窜过去,纤弱的手臂抡圆了往躺地的刘琮脸上“呼呼”扇去! 刘琮本被白予给踢晕过去,这会儿被她一扇,又恍恍惚惚疼醒过来。 “你……你这猪狗不如的淫烂奸贼!”何六娘还扇着,对上刘琮那双眼,悲从心起,手僵在半空,眼泪“唰”就掉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刘琮胸口疼极,脸也火辣辣的,见几人都在此,而方才对他出手那英俊郎君不在,稍稍松口气。 刚才出事儿时就何言琢一个傻子在,能耐他何? 他撑着身子爬起来,愤愤道:“何巧云你疯了?!家里进了贼不去抓,我被贼人打成这样,你们一个个还袖手旁观?” 言琢冷笑着看他不知死活地演戏,往前一步道:“六姐夫,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可再敢对我六姐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刘琮强撑:“我不过是关心……” 忽一个激灵,“你……”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被你欺负了却不会告状的玉姐儿么?”言琢上前扶起泪流满面的何六娘,目光冷箭一样飞过去。 “别装了,没用!不但我能告发你,受你指使给我下毒的张寡妇也早指认了你,证人证词还有烛台证物都在,你若想得个痛快,就自个儿好好招!” 刘琮脑袋“嗡”一声响! 何言琢不傻了? 张寡妇不但失败了,还把他给招了? 他一直没收到张寡妇的消息,今日又见言琢夫妻俩好好回了门,还以为是张寡妇胆小没敢动手。 没想到白家竟然这般本事! 没让张寡妇得逞不说,还打草不惊蛇,顺着藤把他这棵瓜给摸了! 刘琮只觉双腿发软,看看何六娘,跪地爬过去,“巧云,我……” “呸!”何六娘红着眼啐他一口,恨不能自己喷的是火。 “巧云!”刘琮“扑通”趴下,“你看在咱们夫妻七年的份儿上,原谅我一次可好?是那张寡妇缠着我,又想谋小妹嫁妆,她威胁我,若我不帮她,她便向你说破……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言琢看着身畔姐姐。 何六娘不为所动,收了泪看也不看刘琮:“阿爷年纪大了,我不想拿这事儿去烦他。 “正好一会儿姐姐姐夫们都要到了,便按何家家规处置便是。若你有过半分良心,对我有过半分真意,又怎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天理难容的腌臜事儿? “我只恨自己是个睁眼瞎,没看清你这身皮扒下来里头心肝肠肚都是毒到发黑的!” 言琢暗叹,亏得这何六娘是个拎得清的,看着柔弱,倒也果断,这么多年夫妻,能如此坚决不容易。 可她能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便将她手又握紧一些。 刘琮想到上头几个姐姐姐夫,下身一凉,一股尿骚味儿都泄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地。 “废物!”白予提脚将他一揣。 “先别晕啊!”言琢戏谑:“你先好好招了,为何要杀我?招得老实,一会儿我便替你求情保你一命。” 刘琮只觉这一脚踹得有熟悉之感,心里早已是乱七八糟没了谱,只想着杀人这事儿不能招,招了还能活? 他在何家经营七八年,手底下也有几个自己人,只要能保住小命,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何言琢竟会忽然不傻了! 他咬咬牙,仍是方才那说法,“我没想过谋害小妹!六娘,你说小妹都出嫁的人了,我害她作甚?都是张寡妇那黑心贪财的**!我不该跟她提小妹的嫁妆,让她眼红生了坏心……” 言琢不耐烦地眯眯眼,朝甜果儿一挥手,“拿刀来。” 不见棺材不掉泪! “要刀作甚?”白予一脚踏上刘琮后背,将他压在地,一手掰过他右手手腕,冷冷道:“七娘问一句,你老实答一句,若有半分迟疑……” 他手底用力,刘琮小指“咯嘣”一声响,折了。 刘琮疼得叫都叫不出声,半晌才“哎哟哎哟”嚎起来。 “手指头加脚趾头,你有十次机会,这十次用完,就拔你指甲盖,还能熬十次,你且看你能熬多久吧。” 言琢头一回对这身份来历不明的白予生出些好感,这人且不提别的,办事风格她很喜欢。 若他真是助白家而来,那白家还算幸运,可若是另有目的…… 言琢暂不想其他,清清嗓子问刘琮,“张寡妇若图财,还不如直接从库房偷?你别当人都跟你一般傻!老老实实说吧,你害我到底是为什么?” 刘琮迟疑片刻,“咯嘣”第二根手指折了。 “嗷……”一嗓子嚎出去,十指连心呐! 他痛得要死要活,脸上涕泪横流,“我说!我说!我……我就图你嫁妆,你若死了,嫁妆还是何家的,就是我的!” 何六娘又羞又恨,脱下手腕上一根镯子就朝刘琮脸上猛砸过去,“我怎么会遇到你这种腌臜畜生!” 言琢却不会被他糊弄,一抬下巴,“第三根。” 白予倒也配合,“咯噔”,中指也折了。 “哎哟娘喂!”刘琮哭得瘫地,“姑奶奶我都招了,都招了啊!” “我那点嫁妆比起你和六姐坐镇的何家来,只能算九牛一毛,就坐在金山上为了捡块金子就要弄死我?老实招!” 白予额外看言琢一眼。 他倒也没想到还有其他原因,只当这姓刘的就是贪婪又恶毒。 没想到这小娘子思虑还挺周全。 刘琮再不敢抱侥幸,痛得没了脾气,哭着答她:“我说了,你们得饶我啊!我就……想要梅岭的庄子!” 第十九章 不能动的嫁妆 何六娘先愣了,“要那庄子做什么?” 刘琮看了眼言琢,“我听阿爷跟玉姐儿说过,说那庄子千金难换,他得给她留着。” 众人看着言琢。 言琢茫然摇头。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那庄子有什么值钱的。 “说清楚些!”白予又一用力,刘琮第四根手指折了。 “啊!”刘琮一声惨叫,嚎天嚎地:“我是真不知道了!我就知道那庄子值钱,怎么个值钱法儿也没闹明白!想着反正玉姐儿是傻的,命没了就没了,早知道你不傻我也不会……” 言琢替原本的何言琢来气,二话不说上前对着刘琮又是几巴掌猛抽,抽得他脸都肿了方停手。 “六姐,你可还要来解解恨?”言琢转头问何六娘。 何六娘恨到极致,可就算将此人挫骨扬灰都换不回她错付的心意,打又能如何,心如死灰,看着刘琮狼狈模样摇摇头。 “等会儿交给姐姐们出气吧!” 白翊上前一步,“我还有话问。” 他看向刘琮,“那烛台你哪儿来的?可是你放在裕德商行故意让芝芝看见买下?” 刘琮对这个没啥好隐瞒的,哼哼唧唧答:“不,不是。我和裕德商行的罗掌柜认识,那日正好去讨茶吃,赶巧遇见白家姑太太闺女买走那烛台。后来听见一伙计说,这烛台里头还有门道,是个好货,又拿出给人演示一番。我才生了这心思。” 言琢倒没往烛台上深究,看起来一切都是巧合。 刚刚好芝芝看上那烛台,刚刚好被刘琮看见她买下烛台,刚刚好张寡妇又被白夫人临时招进府帮忙…… 白翊也不知该问什么,隐约觉得不对,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眼看刘琮只剩了半条命,该招的也都招了,何六娘方命人将人拉下去。 这边几人各怀心思,兴致都不高,淡淡用了早膳。 何六娘食不下咽,言琢换过衣裳陪她在屋里说话,说到自己这两日脑子清醒的事儿,何六娘先是难以置信,后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庆幸老天开眼。 不多会儿有丫鬟来报说老爷醒了。 何六娘带着言琢见何老爷去。 言琢见到何老爷,才知为何六姐要阿爷多睡一会儿。 何老爷已经病得很重了。 面色黄得没一丝生气,皮肉都贴在骨头上,胡子头发花白一片,如木枯叶落,生机已到尽头。 何老爷见到言琢,耷拉下的眼皮抖擞一抬,浑浊的眼登时清亮起来,手朝着言琢面前伸过来颤巍巍喊了声:“玉姐儿!” 言琢立即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向他透露刘琮的事儿半句。 何老爷怕是没几天日子好过了。 “阿爷!”言琢乖巧凑过去,笑着道:“阿爷,玉姐儿回来了,玉姐儿病也好了,能陪阿爷聊天了!” 何老爷的言琢不在了,她便替她尽尽孝心罢,也算是回报这肉身之恩。 何老爷神智还很清明,见言琢说话如此条理,眼慢慢睁得老大,干枯的手抓住言琢不放,“玉姐儿?” “是我!”言琢笑眯眯点头,“阿爷不认得我了?玉姐儿懂事了!” 何六娘俯身在何老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何老爷越听目光越亮。 听罢连连点头,激动不已,“我就知道,菩萨显灵,菩萨显灵!你成亲那日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懂事儿了,缠着我喊阿爷!没想到梦成真了!” 言琢暗叹,那是何言琢来给阿爷托梦的吧? 她笑吟吟应了声,“是阿爷心灵!玉姐儿前日也做了一梦,梦见菩萨来点化我,醒来后便清醒了。原来是托阿爷的福!” 这说法挺好,往后白家村的人说到何言琢,只道是受菩萨点化过的。 何老爷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立腰就坐起来,精神矍铄看着言琢,“明日你陪我去还愿!阿爷这下放心了! “等你二姐回来让她把嫁妆钥匙都给你,我本来想托付给白家,白家人我信得过! “如今你好了,我便能放心托给你了!” 言琢听得懵懵懂懂,眨了眨眼道:“阿爷,我以前的事都不太记得,就约莫记得您说过梅岭那庄子有什么……” 何老爷示意何六娘出去外头。 言琢有些诧异,何六娘倒是没有疑虑,替何老爷与言琢续上茶再出了门。 “那庄子是片宝地。”何老爷眼睛看起来特别亮,“你那些嫁妆我跟你白家阿娘说好了的,只要那庄子别动,其余的都可给白家救急!” “为何不能动?” 何老爷精神奕奕,眼睁得老大,“那是咱们何家恩人的土地,咱们得替人好好守下去!” 言琢不由问:“恩人?” “那是阿爷我小的时候,和你阿翁,也就是我阿爷,在鄞州一家玉石大户的石场里干活。阿爷的阿爷的阿爷,祖辈都是那石场里的磨玉工。” 言琢听到“鄞州”二字,又听到“玉石大户”,后背开始发麻,咽了口唾沫打断何老爷问:“您说的那户人家,姓什么?可还在?” 何老爷重重叹一口气,“早不在了,姓言,鄞州人人都知道言家。也不知言家还有没有后辈活着,我派人在鄞州找了快二十年都没寻到。” 言琢像鼻梁正中被人狠狠击一拳,言! 那就是她家啊! 鄞州的玉石场!就是她小时候和阿翁生活的地方啊! 她强忍住泪,死咬了咬唇,“您说那是咱们恩人,这是什么缘故?” 何老爷这阵儿说话一点儿都不喘,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说下去。 “我从小就跟着你阿翁在玉石场里干活,从打石料,到学磨工,学雕技,可我一点儿不耐烦。 “我喜欢往外跑,喜欢看那些店小二和掌柜把一件件玉器摆着卖出去,我打小就喜欢做生意! “我十四岁那年从学徒升为了徒工,可以每日出入石场了,便每日背着阿爷出去言家铺子里帮人卖玉!” “可你阿翁他不乐意。他说我们何家是手艺人,吃手艺饭,这碗饭踏实又管饱,不要费时间在外头!你阿翁脾气不好,很暴躁,动不动便拿马鞭子抽我。 “可我就觉着做生意更有意思,也更挣钱,仍是偷偷往外跑。 “有一日在铺子里被你阿翁逮个正着,他拿着马鞭满院子追着我打!非要将我腿打折不可! “幸好遇到了言老爷!言老爷拦住他,问明了缘由,笑了笑,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做的事,就随他们去吧! “你阿翁不服气,儿怎么能不听父言?言老爷就和他说,他也有个儿子,不肯继承家业,一门心思要读书报国。” 言琢心里“咯噔”一响,这个人,就是她父亲言懋修啊! 第二十章 给你拿了块地 何老爷精神奕奕,全不似方才垂垂模样。 “那时候还是吴国,钱氏的江山,文人士族才是高门大族,武夫武将,还有我们这样的商家手艺人被文人士族看不上。 “商户人家也不想往那条路走,那是自取其辱! “可言老爷就不一样,言小郎君想读书,他就供他读书,他想考科举,他便给他选夫子。 “你阿翁就说,您这选错了路还有后路,言家如此大的家业撑着,怕什么? “言老爷听了不仅不生气,还夸他虑得周详,然后宽慰他说:你何家的小子想做生意就上铺子里学,将来若是不成材,想回去继续做手艺,我言家也收!” “就是他这一句话,你阿翁终于同意我上铺子里做学徒,不用再呆在石场吃灰!” 何老爷说到“你阿翁”时,神色还有几分年轻时的倔强。 “若不是言老爷的举力作保,我们何家如何会有今天? “我在言家铺子里干了十年,眼看着言老爷那个会读书的儿子考上了科举做了官。 “后来我回了海城,自立门户,再后来,言家做官的小郎君也来了海城,还住过咱们家!” 言琢眼涩鼻酸。 没想到言家和何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没想到阿爷还住过何家,住过这里! “言家的小郎君也挺有意思,整日里在这山头河间打转,问他做什么,他就笑笑说看龙脉。 “后来他看中了梅岭,买下那片山盖了座小庙。” 言琢讶异得睁大眼,父亲还在海城给言家留了块地? 她怎么不知道?! “您说的梅岭庄子是言家的?!” 何老爷点点头,“就是言家的,一直都是他家的!后来言小郎君离开海城,一走就再没回来。” 他花白的眉毛耷下来:“就在言家出事儿的头一年,他派人给我送来封信,信里有梅岭庄子的地契。 “他拜托我将那庄子改到何家名下,若他日言家后代有无处落脚之时,望我能相助。我何大旺当然是信义之人!别说相助了,何家能有今日全托言家之福,言家若有求助之时,我岂会袖手旁观?” 言琢心下恻然,也就是说,父亲早想过言家会有那一日?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去了鄞州一趟。结果刚去那边就收到你娘怀孕的消息。我看言家无事,与老太爷说了几日话,又赶回海城。 “哪知你快出生那几日,就接到言家出事的消息……我不敢走,想等你出生后再去鄞州,可更想不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娘也狠心走了……” 何老爷吸了吸鼻子,“若不是有了你,我会一直在鄞州,恐怕就跟言家一起没了……你娘和我都觉得你是何家的福星!” “可怜言家……我那时实在走不开,待忙完丧仪才急急忙忙又去了鄞州……”何老爷嘴唇抖了抖,沉默片刻,“我去晚了……” 言琢垂下头,指甲抠紧了裙边,说不出话来。 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那些日子的画面她不敢想起,却也从未忘记。 “我还记得言家那个小孙女,和你小时候一样……”何老爷眼神异常柔和,用手在言琢脸上比划了比划,“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真的是上好的白玉琢出来的小孩儿。 “算算那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这样的小孩儿总还留着命吧?我在鄞州大狱里又找又问,也没了……” 言琢眼角发涩,她在鄞州石场里见过的人太多,那时年岁也小,整日里只对好看的和好吃的感兴趣,已经不记得有这样一位何老爷。 大狱里自然找不到她,孟家带走了她和小弟,她一度将他们当做能舍身相报的恩人……呵! 何老爷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回来后啊,越看越觉得你和那小女娃像,也算是为了纪念言家,便替你取了她的闺名,言琢。” 言琢垂下头,抬袖沾了沾眼角,她以前的身体泪早流干了,这换了个身体果然又有泪了呢。 “言家人没了,可那庄子还在。那庄子一般人压不住,我想着托给谁呢?你几个姐姐都是旁人家的人了,我本想让六娘留着。可你六姐心软,太过良善……后来刚好白家来求亲,我倒是没想到,白家会愿意弯下这个身段! “白家好啊!二郎那孩子好,你跟了他我放心,更何况白相爷与言家……” 何老爷说到此,忽“噗”喷出一口鲜血来。 言琢忙站起身扶着他慌道:“阿爷!” 何老爷眼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劲,这会儿更是直直看着人,一转不转,把着言琢手,嘴一张一合。 言琢再顾不上其他,忙回头喊:“六姐!甜果儿!” 何老爷死死抓着言琢,嘴里终于出了声儿,“那庄子下头……” 何六娘急急忙忙扑进来,一看何老爷模样不对,忙往后一叠声喊:“快去请贾郎中!” 郎中就住在何府上,不一会儿便来了,屋里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乱作一团,总算把何老爷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仍是昏睡不醒。 据郎中所言,乃是太过激动至气血上涌,老人家体虚力竭消耗太多,若不是救治及时,只怕就过去了。 这一忙就快到晌午,姐姐和姐夫、侄子侄女们陆续回了府来。 言琢头一回感受到何家人丁的兴旺。 除了大姐一家在绩溪,四姐家离得远还在路上,其余人都到齐了。 四个姐姐,三个姐夫,七个侄子五个侄女,还有跟着的丫鬟婆子随从,亏得何府大,不然装都装不下! 本是该以言琢小夫妻为主的会面,变成了先往正院看何老爷。 何老爷仍旧昏睡,子女有孝心也无法,众人唏嘘一番之后便聚到前厅开起小会来。 先是六娘说了言琢如今的情形,将言琢的病好归因为何老爷所说的菩萨显灵。 众人虽惊异万分,但见言琢如今确实是神智清明头脑清晰,行事说话和正常人无二,姐妹几个喜极而泣,都觉这个妹妹早该嫁人了,许是本来就不傻,长期给关院里不让出门才呆傻了的。 加上这世道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怪力之谈,只要妹妹能好,其他都无所谓! 言琢见她们不疑,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个姐姐和她岁数相差挺大。 大姐大她二十二岁,六姐也大了她八岁,她出生时大姐二姐都已出嫁,是剩下四个姐姐将她带大,她们都不疑她,那她算是能以何言琢的身份安安稳稳呆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一条心 何家人关系极融洽。 四个姐姐都模样出挑,二姐长脸,个子最高; 三姐身形圆润,相当富态; 四姐五官最艳丽,但腿有点跛; 六姐最温婉,这会儿红着眼坐在一旁,香腮带泪惹人怜惜。 三个姐夫看着感情也亲近。 比起二姐的沉稳,二姐夫比较暴躁,一脸张飞胡子,说一句胡子蹦一下。 三姐夫掌着海城最大镖局,不怒自威,行事作风颇有规矩。 四姐夫家是专做弓箭刀枪等铁器的世家,膀大腰圆,一看那胳膊就是极能打的,不善言辞,静静听着厅里人说话。 说完言琢的事,自然就扯到刘琮身上。 众人一听刘琮的恶毒行径,个个都气得要命。 二姐夫亲自去将刘琮活生生从柴房给拖上堂来,又再审问一遍。 三个姐夫边问边打,也不用什么刑具,就凭拳脚赤膊上阵,拳拳到肉才打得过瘾。 这一顿下来,刘琮本就只剩半条命的,变成只剩一口气了。 “送官府吗?”四姐夫问。 “衙门是姓高的。”二姐夫粗声粗气摇摇头,“何家的事儿何家自己处理,再说了,老五家还没打呢。” 众人用过午膳,五姐和五姐夫才到了家。 见过何老爷,见过言琢与白翊,听说刘琮欺骗六妹、欺侮小妹、勾搭寡妇还意图谋财害命,五姐气得二话不说拔了五姐夫腰间的剑就往关押刘琮的堂子里冲。 五姐夫等一众人忙追在后头。 “怎么能就这么把人弄死呢?”四姐拦住五姐,“这样的畜生这么死也太便宜他了!” 五姐夫一表人才,摸了摸山羊须严肃道:“让他养伤,养好伤咱们再好好收拾一顿!” “对,好起来再接着打。”还没打够的四姐夫朝刘琮啐一口。 罪有应得! 言琢舒一口气,能替原来的何言琢报这个仇,她也算不枉替她充何家女儿了。 厅内很快转了议题。 刘琮毕竟是何家的上门女婿,何家现今大部分生意还在他手里掌着。 他废了,何家的生意如何好好运转下去,也需大伙儿合力想个法子出来。 众人仍当言琢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妹,不让她掺和,逼着她与白翊回房里歇息。 白翊进了言琢闺房立即避嫌,乖乖躺在窗前竹榻上,头枕着手靠在迎枕上望天,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琢另有心事,回闺房后假意躺下,慢慢回味何家与言家种种旧事。 既然那梅岭的庄子本是言家的,那这庄子她要定了,听何老爷的意思,这庄子给白家也定然是不许转手变卖的。 不过,白家与言家亦有渊源,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可她手头一个人都没有,如何救白大郎? 若能联系上义兄就好了,义兄想来也该知道了金陵城中发生的事,会着急吧? 得找个人给义兄送信才行。 找谁呢?言琢翻身坐起。 竹榻上的白翊已经睡着了,睫毛又长又卷覆在少年丰润的脸颊上,呼吸均匀,乖猫儿一般。 这孩子倒是又听话又不多事,短短三日,对她已是非常信任。 忽警觉骤现,她抬头看向窗外。 露出本来面貌的白予静立在窗后,冷冷看着她。 言琢心念一动,向他招招手,转身往后走去。 后园与前院的满地鲜花绿树又不一样,充满乡间野趣。 引水成塘,塘渠上头又纵横铺了条条方木,方木间的间隙能看见水下红鱼摆尾,又不会让人跌下水。 塘边一架一人多高的水车,“哗哗”带着流水转动着,水车旁还有供人踩踏转动的脚架。 塘边还放置着鱼线、虾篓、蓑衣等物,趣味非常。 何家为这个何七娘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言琢走到塘边凉亭内坐下,有风徐徐渡来,撩起鬓边发丝。 “你究竟是谁?”白予的声音冷冷从身后传来。 言琢不动声色,“何家七娘,何言琢。” 白予冷笑。 “你闺房内连一份笔墨纸砚都没有,如何能写出一笔那么流利的楷书来? “你说你是忽然清醒,可你对此前何府的事情一无所知!包括刘琮的本来面目,包括何老爷与你说过的话。 “这又如何解释?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的清醒令你忘记醒前的所有,你又为何心心念念为了某个人而逃婚,甚至不惜和白二郎签下契约做假夫妻,还要离家去金陵?” 白予一口气问下去。 言琢没想到,最对她身份起疑的是这个和白家何家都最没有关系的人。 这人既送上门来,又有些本事,倒可以用上一用。 就看他的好奇心到底有多重了。 言琢并不回头,语气沉下来。 “要我告诉你,总得有个理由吧?或者说,若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也需得先付出什么吧?” 白予再冷笑,“交易?” “不。”言琢莞尔一笑:“这叫因果。你不能与我坦诚相见,这是因,那么你也不用想着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消息,这是果。” “还是交易。”白予接得干脆利落,皱眉道:“我不喜欢交易,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敌意?”言琢微微皱起眉,交易谈不成那便谈感情,“你的目的我虽不知道,但很明显,你处处护着白家。” 言琢语气放柔了些,诚恳道:“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我虽不知你真正身份,但我信任你。 “既然咱们都是白家人,理该一条心同舟共济才是! “二郎与我虽无事了,但大郎还困在囹圄。你既然看了那文契,就知道我答应过二郎助白家大郎脱困才会走。 “你为何不也把心思放到救助大郎上头?揪着我的身份有用吗?” 白予哑口无言,他早已经派阿邝去查了,可能跟这丫头说吗? 竟然被她拿大道理训了一头,好像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 “你准备如何救大郎?” 白予深吸一口气强忍不发作。 言琢摇摇头。 “在不知事情经过,不知道对手目的之前,我没办法给你办法。如果你能让你的手下告诉我他调查出来的结果,我或许能想个办法出来。” 白予双瞳收窄,他还是小看了这丫头,“你怎么知道阿邝调查去了?” 言琢微微一笑,“你来何家他都没跟着,显然是去做了更重要的事,或许是去相助大郎,或许是为你调集人手,对吧?少主。” 第二十二章 替我送信 白予在心内重新对言琢进行估量。 最初他还以为,何家将个充傻的丫头嫁入白家是有什么目的。 但经过这一日他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若是何家七娘子,他能当着她面把自己剑给吞掉! 这丫头思维敏捷、思虑老道,看人看事敏感而准确,又擅长把控人心,若不是有丰富的处世经验,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唉!”言琢听身后没了动静,幽幽叹一口气。 “大郎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倒是三郎这边,我知道有位名动天下的游医近来在闭关,若是能请到他,至少三郎的病能有希望。” 感情也说不动这人,那只有利益了。 白予心一动,“名动天下的游医?你是说方仲?” 言琢颔首,“自然是他。” 白予虽明知这丫头在给他放饵,仍只能咬上去。 “你如何能请到他?” 这位游医的古怪性情,更在他医术盛名之上! 只因他甚少出手,且有三不治:官宦之士不治,方外之人不治,不死之病不治! 又行踪难测,能请得他圣手的人少之又少,他也不是没想过请这人出手救三郎,可自从五年前方仲离开岭南,他就再找不到! “你也听说过方神医大名?”言琢暗叹,此人果然对白家的事上心,“那你可知他老家在何处?” 白予摇头。 言琢仍不回头,似能看见白予的反应一般,哂笑道:“咱俩也立个约,我写封手信,你想法子替我送到黎阳。方神医肯来,我就算助你帮了白家,你也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白予立即警惕。 “替我保守秘密。” 白予挑眉,这就等同默认了他的猜测,她当真不是何言琢! 借尸还魂吗?!还是被妖夺舍?! 他定定看了言琢后脑勺半晌。 山风簌簌而过,檐下垂花铜铃叮当轻响。 亭上一片枯黄藤叶被风吹落,像只蝴蝶翩翩绕绕落在言琢松松的斜髻上。 斜阳透下的倩影映在木板地上,是完整的影子。 言琢不出声,很有耐心地等他回答。 见他许久不语,干脆伸手取过旁边一根鱼线,逗弄起水塘中的红鱼来。 白予鬼使神差点了头,就算是妖是鬼,他也对这人好奇得紧。 “我答应你,保密很简单,不过若你对白家起坏心……” “放心!你看过文契还疑我?我只不过想早日脱身而已。” 白予沉思,送信去黎阳对他来说并不难。 若能找到方神医,就算这丫头不让他帮忙送信,他也会派人去相请! 不过由此看来,这丫头也不会什么法术,还需要立下契约脱身,还需要他帮忙送信…… 或许是低等妖? 他迟早会让她露出真面! “还有话说?”言琢察觉白予还在,微转头现出侧颜。 “娘子!”前头传来甜果儿的声音。 言琢一回头,白予已“呼”一下飞上屋顶去了。 这人属鸟儿的吧? 先被甜果儿吵醒的是白翊,一听见动静,立即从竹榻上蹦下来。 言琢也挑开落地罩珠帘过来。 “怎么了?” 甜果儿神色焦急。 “方才奴婢听莺姐儿说,前头娘子和姑爷们在盘账,发现六姑爷早把何家铺子抵得差不多了,全是空帐烂账! “四姑爷和五姑爷抓了六姑爷几个跟班来问,才知六姑爷三年前就开始赌,今年又迷上了水云楼的头牌芊芊姑娘,还跟城里的孙侯爷争上了,在这芊芊姑娘身上花的银子就不计其数! “气得六娘子当场晕了过去,二姑爷又把六姑爷拎出来打了一顿! “那孙侯爷您可知是谁?就是害白家大郎下狱的那人!” 甜果儿一口气说完。 言琢神色凝重地和白翊对视一眼。 白大郎这官司确实来得蹊跷,而刘琮这边倒是在意料之中。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若不是急需用银钱,又怎么会把算盘打到她的嫁妆上? 何家这边虽事情也严重,但人没事儿就好,钱财没了还能再挣。 这五个姐姐四个姐夫都厉害,她倒不太着急。 且还是先将精力放在白家,等方神医来了,便把他请来给何老爷续续命。 三人简单收拾一番,匆匆往前头而去。 前院正厅内气氛很凝重。 六娘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靠在二娘子身边。 言琢不便说太多,毕竟何家人对她知根知底,万一说多错多引来疑惑不好解释。 只和白翊静静坐在一旁听何家人商讨家事。 刘琮确实该死。 好赌、好色、贪财,已将何六娘手头的产业败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何老爷英明,早将手头产业分了七份,七个女儿一人一份。 这样一来,刘琮的危害到底有限。 不过,何六娘手头的份额加上外头的欠账、老宅这边吃喝用度的空账,算下来何家在他手里折了至少两万两银。 白翊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这可是白家十年的用度! 又好在何家人齐心。 四个姐姐当即表示各出些银子来赎回被刘琮赔出去的铺子,言琢本想也出力,但姐姐们多少知道白家情形,坚决不要她的银子,言琢只好作罢。 算了算,大概能挽回来小半损失,其余的只好留待来日再说。 这一日何家人忙了个底朝天。 临近晚膳时,何二娘才将言琢拉到房内,拿出一串钥匙放到案上。 “这钥匙本来是要交给白二郎的。”何二娘感慨道:“阿爷说过,你的嫁妆给夫家,所以必须得给你找个人品家品都信得过的人家,白家再合适不过了! “没想到你还能有知事的一日!”何二娘说着又想抹泪。 言琢忙笑着道:“二姐,莫非我以前真的很傻?我记不太清了,隐约觉得脑子是清醒的,但与你们之间总像隔着些什么,没法说清。” “阿弥陀佛,是菩萨显灵驱了妖邪!”何二娘双手合十,神情极虔诚,“阿爷本来是与你白家阿娘说好了,你的嫁妆除了梅岭庄子,其他随白家用!如今你既好了,我便把钥匙交给你,你想自己管还是给白家管,便随你意。” “那庄子大是大,但没收成,以前又常闹鬼,佃户们也不敢去!想来白家也不会图这庄子。阿爷也不知怎么想的,要让那庄子跟你走。” 言琢又奇怪起来,“那庄子闹鬼?” 第二十三章 孙家 何二娘低头数着那串钥匙。 “出了些怪事,传来传去就传邪乎了。你不知道就别问,也别往外说,村里的风言风语好不容易住了些,你可别再自个儿给自个儿翻出浪来。 “等过些日子大伙儿把这茬儿忘了,想法子在山上种点茶树也不错。 “来,这是庄子地契盒子的钥匙,剩下的你拿回去给白家阿娘。 “给你抬过去的箱子比嫁妆礼单上多两箱,那都是给你的私房,本来让甜果儿收着,如今都给你吧。” “还有。”何二娘钥匙递到言琢手里,顺便握着她手,“白家大郎的官司,我们方才问了二郎,他恐怕也不大好意思求人,只说白家正在想办法。你和姐姐们不用客气,但凡能帮上忙的,只管跟我们说,何家丫头不管嫁到哪儿都是何家丫头!” 言琢心头一暖。 无偿对你好的当真只有家人! 这一日她似乎真正变成了何家七娘,尽情享受着亲人们对她的关心照顾,这种感觉久违了。 她看着何二娘认真道:“二姐放心,白家大郎定会很快归来,何家被刘琮赔出去的产业,咱们也能一样一样拿回来!” 何二娘睁大眼看着她,接着“噗嗤”一声笑了,爱怜地伸手笼了笼言琢斜髻,“你这丫头,说话口气倒是跟我小孙女一样!你可知大郎得罪的是谁,是孙家!” …… “孙家很厉害吗?”言琢坐在软轿上问骑骡子行在一旁的白翊。 从何家出来天已全黑,何家派了几个随从一路护送言琢小俩口回府。 白翊点点头,目光一直落在前头牵着骡子的白予背影上。 这人来得总是有些蹊跷。 “海城本来是县令高怀一手遮天,孙诚来了后,就有句笑话叫:心诚不怕石坚,孙诚不怕天高。孙诚就是孙家老爷,人称孙侯爷;“天高”的“高”,指的是高怀。 “两年前那孙诚带着两万藩兵来攻海城,高怀的侄子高鹏开了城门将人迎进来,声称海城正需兵力保护。孙诚便光明正大进驻了海城。 “自那以后,孙家俨然成了海城城主,就连高怀都不得不避让他三分。后来大周招安了孙诚的兵,孙诚点了给他开门的高鹏做新县令,高怀二话不说就把位置让了出来。孙诚看上了高怀一个小妾,高怀也当夜就让人给抬上轿子送了过去。” 言琢叹气。 乱世就是这样,谁能打就谁说了算。 自安康王杀帝夺宫以来,国不成国,有兵的将士纷纷割地称王,有忠心想替吴王报仇的,有反对安康王的,有想救百姓于水火的,有趁乱打家劫舍过把皇帝瘾的。 反正都已经乱了,弓箭长枪成了唯一的国法律例。 直到一心复国的义军渐渐势大,以鄱阳湖为根据地占皖西皖南,加上北周占江南,南越占闽南,那些异想天开的虾米皇帝才少了。 言琢琢磨着,“姓孙?和安康王有没有什么关系?” 安康王也姓孙,是言琢父亲言懋修当时弹劾的对象,就在言家被安康王陷害以莫须有之罪抄家灭族之后第八年,安康王照着言懋修的预言杀进了吴国宫城。 言琢话一出口,才觉有些过头,安康王夺宫是在九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孩童,还是个傻的,怎会记得安康王? 她转头,正好对上白予探过来的幽幽目光。 他还在猜她身份…… 白翊倒是垂了头,心事重重的模样,没在意她的不安,低低说了句:“安康王应当是断子绝孙了吧?” 安康王只当了半年皇帝,就被部下照葫芦画瓢,他是如何背叛钱氏皇族的,也被部下同样背叛了他。 后来又被誓要替吴王报仇的义军追杀,同样沿着当年吴国皇后逃跑的路线,被逼到绝路跳海身亡。 世间因果,恢恢不漏。 夜色里的灯笼晃晃悠悠,三人都不再说话。 只有蹲在田塍间的青蛙和趴在稻叶上的蟋蟀,迎着凉夜一唱一和。 言琢的目光也投向了白予的背影,身长肩宽,猿背蜂腰,堪称玉树临风。 这位“少主”快要见到白夫人了,他的故事可编好了? 白夫人并未到门外迎接他们,与白家大嫂一起在厅内等候。 以细节而知人,可见白夫人是如今极少数还把当年士族规矩当规矩的人。 长尊幼卑,再大的事也要小辈先去拜见长辈;遇事沉稳,就算她心急想知道何家六姑爷的事,也耐着性子在正厅里等。 想来白家家风也与白夫人这一丝不苟的性子有关,所以白翊虽俊美乖巧,却偏死板了些。 果然,白夫人先受了拜,再命徐婆子赏了何家下人,让何家人带了张寡妇离开。 又与徐婆子咬了几句耳朵,得知元帕已给何家过目,钥匙也都拿了回来,方问起刘琮的事儿的细枝末节来。 听言琢说完何家的一摊事儿,长长叹了口气。 “娘。”白翊见说完了何家的事,站起身道:“咱们今日还带回来一人,您先见见。” 说着招呼白予进厅来。 言琢仔细瞧过去。 白予垂着头大步跨进厅屋,到了堂中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在下白予,苦寻老爷与夫人多年,今日来迟,望夫人恕罪!” 言琢侧目,这句词儿念得真情实意,尾音还带了哽咽。 够会做戏的! 言琢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是,男子骗起人来连自己都能信! “白予?”白夫人疑惑,她方才注意过此人,还以为是何家派来的随从之一,没在意,此刻打量着他颇有些骇人的面容,怎么也没点印象。 “夫人可还记得十七年前您与老爷亲自送走的那人?”白予跪地问。 白夫人扶着椅把的手一僵,倏然站起身走到白予身前,“你是,镇海的儿子?” “正是在下!在下单名一个予字,赐予的予,白予!”男子磕头伏地。 白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有些抖,嗓子也有些抖,“你……真是白镇海的儿子?那镇海呢?他人呢?” 白予一字一句都透着恳切:“先父那年奉老爷之命带人前往鄞州接应言大人,从此失去消息。 “娘带着我离开老家在江南寻人多年未得,后朝廷生变时上金陵,才知白家已离开。” 言琢听了心头一抖,言大人,那不是她父亲吗?! 也就是说,当年白家也派了人去助言家,结果也和何老爷一样,无功而返…… 第二十四章 天价骨笛 白予说了些白家旧事,白夫人听在耳中,都与当年对得上,已信了他五六成,又听白予继续道。 “……后来娘染了暗疾,又拖了这些年,临终时嘱咐我定要找到你们!” “小的往苏北打听过,知您迁往江南,又才寻到海城来! “不料当晚就遇上白二郎与娘子险些遇害,白予见白家有危,遂想先查清暗害白家的乃是何人,后随二郎与娘子前往何府,助二郎揭开了刘琮真面目,才放心与夫人相见!”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银球香囊来,递到白夫人面前。 “这是先父先母成亲之际,您和老爷送的鸳鸯银球香囊,娘一直收在身边,后又交给我!” 白夫人取过那香囊一看,银球护理得很好,但边上仍有些古老锈斑,正是他们当初送给镇海夫妻的东西! 她连连点头颤着声问:“你娘后来那陈年风湿可好些了?还奔波那么些年……” 白予垂首答:“夫人恐记错了,阿娘并无风湿,只是一直腰疼,到三十往后几乎是走不动路了。” 白夫人本就是试探他的,她只记得白镇海娶的新媳妇儿腰不好,她每到年节都备些药膏让白镇海寄回去。 由此再不疑白予,眼角发涩,想到从前种种,早已物是人非,忍不住悲从中起,提着帕子往眼角沾了又沾。 言琢见到白予拿出物证来,又和白夫人一问一答毫无差池,更是惊讶! 难道他的身世是真的?真是白家故人? 那他又为何不肯以真面目见白夫人? “好孩子!”白夫人颤着手扶白予起身,仰头看着他带疤的脸颊,连声道:“你也受了不少苦吧?” 白予微微抬起眼皮,对上白夫人的目光,嘴唇抿了又抿,摇摇头,吐出两个字:“——不苦。” 白夫人点点头,目光移下落到白予手上。 那手肤色略黄,手指纤细修长,指肚有厚茧,但不像脸那么粗犷。 右手大拇指带着个白玉鹤纹扳指,她多看两眼,一时无语。 “予大哥身手很好!”白翊上前补充道:“下次进城探大哥……”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还没死劫狱的心。 白翊讪讪垂下头去。 一旁静坐的白大郎之妻刘氏听白翊一提这事儿,忍不住又抬袖抹泪。 白予问,“大郎的事,夫人请勿担心。白予在外游荡多年,身边也有些得力之人,定会全力以赴。 “在下在海城时就已听人说过这起案子,不知具体是何情形?” 这也是言琢最想问的问题。 亦是白家最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几人重新落座看茶。 白夫人有了新臂膀,激动过后渐渐沉稳下来,对几人道:“白予的父亲是白府之前的护卫,与你们父亲感情深厚,情同手足,往后,你们便当他是自家兄弟,称一声堂哥吧!” “是!”白翊等人恭敬答。 言琢冷眼看白予,他倒也受之坦然。 白夫人接着吩咐刘氏:“大郎的事儿,你仔细说给堂哥听听。” “是。”刘氏低着头站起身。 言琢这才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位大嫂。 个子瘦瘦小小,瓜子脸细长眉眼,柔弱娟秀,典型的江南女子秀气模样。 刘氏虽有些羞怯,话语却明朗清晰,将白大郎的案子从头说起。 “松江府那边本有一批绸缎要发去南洋,可咱们家绸缎铺子遭了灾,几个府上订的货都毁了,大郎便亲自去松江府将这批货拿回来救急。 “从松江府回来时,正寻镖师队护货,当地与大郎交好的一掌柜说他有个亲戚在镇远镖局,正好那镖局也要护送货物到海城,可收低价让大郎这批货随行。 “大郎就去了镖局,见那些镖师派头确实不小,个个锦衣长枪,弓箭都是良品,很是威风。 “他们跟大郎说若是同意他的货跟别家货一起走,价格能便宜三成,大郎便应了。 “一路无事到了海城,大郎才知那些人护送的另一批货只是一个木盒,至于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可就在接货的时候,来的是孙家人,打开木盒竟是空的,当即便拉着镇远镖局的人连大郎在内,一起送到了衙门!” 刘氏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声音微微颤起来。 “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绸缎被县衙扣了,大郎也已经被下狱!说是镇远镖局的人指证是大郎偷了那木盒内的货,还从大郎的行囊里搜出开锁银针做证据! “那时我们才知,木盒内本是一支价值连城的骨笛! “孙家不由分说,定要大郎赔出那骨笛来,若赔不出骨笛,就要赔万两白银出来! “如今的情形便是这样……大郎在这此前连那木盒内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人证物证俱在,我们百口莫辩……大郎就这样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半月!想过找县衙的人说情,可高家人说,孙家的事儿就算求到他们老爷跟前都不好插手……” 刘氏再说不下去。 “族里头没个说法吗?”白予忽然问。 白夫人闻言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族里?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祠堂里那泥塑的菩萨!族长巴结孙家都来不及,见出了这事儿,连着三日遣人来催我想办法给孙家赔银子!” 言琢侧目沉思,价值连城的骨笛,难道是…… 她抬头问,“那骨笛可有名字?” 刘氏放下帕子答她:“有的,大郎在孙家人骂他时听见一句,说他偷了孙侯爷的妙音笛。 “当时不知说的是一个叫妙音的人的骨笛,还是这骨笛叫妙音,只知道是个颇有来历的。 “我在城里找了三个古董铺子,后来在宝丰铺问出说有把价值连城的骨笛叫妙音,才确定这就是孙家要大郎赔的笛子。” 宝丰铺!言琢暗叹一口气,她的宝丰铺! “骨笛而已,为何会价值连城?”白予皱眉。 刘氏垂眼答他:“那先生说,传闻此笛为石崇送给绿珠夫人之物,用的乃是天山雪顶仙鹤之尺骨所造。后绿珠为石崇而抗孙秀,携骨笛吹奏最后一曲,再坠楼明志。 “所以此笛不但以其清音声悦著称,更代表女子情深贞洁,成为价值连城的奇物。不过,此笛早堙没于世百年,所以民间知晓此物是何模样的人少之又少。” 第二十五章 孟观那一类 刘氏这么一说,大伙儿都明白了。 这骨笛是个举世无双独一无二谁人都没见过的东西,就算想赔都赔不出来。 白家只剩两个选择,证大郎清白,或是能拿银子折。 清白怎么证?银子上哪儿找? 条条都是死路。 白予转头问白夫人:“夫人可与孙家有过节?” 白夫人叹口气摇摇头,这也正是她在琢磨的地方。 “我们自到了海城,本本分分呆在白家村过山野生活,又如何去得罪城里的孙家?” “孙家就是想讹银!”白翊捏着拳头恨恨往腿上一砸。 白予两簇乱眉皱成一团,缓缓推断道:“依孙家在海城一手遮天的架势,他们的东西当没人敢动,更何况,就连同行的大郎都不知那木盒里是什么,盗贼又如何知晓呢? “大郎包袱里的物证又从何而来?这栽赃除了镖局又有谁能做到? “由此,此事极可能是孙家联合镖局故意设局而为。” 言琢心一动,“若能找到真骨笛,大郎就能脱罪了!” “可是。”刘氏嗫嚅着:“那真笛什么样也没人知道啊!” 言琢转向白夫人道:“我在阿爷的一本古董册上见过一把价值连城的骨笛,册子上说那骨笛断过,中间有圈儿粘合的鱼胶,很好认!想来就是这把了!” 白夫人一听顿时升起希望,何家本身做玉器行当,自然也会研究古物,哪还去追究言琢所言真假,连连点头。 白翊起身道:“娘,那我们择日就进城!” 白予也起身道:“夫人,请让在下也同去!” 白夫人与刘氏同时看到了希望。 …… 夜已三更,海城内,一间富丽花厅仍是灯火通明。 “高爷,刘琮没成事儿,还把自个儿赔了进去。”一人跪地简略说了何家事宜。 片刻后,屏风后钻出个穿团花紫卦的潇洒中年人来,正是海城前县令,高怀。 高怀面白无须,长鼻凤眼,颇为美貌。 闻言皱了皱眉:“废了就废了,不中用!去孙家扇扇风,让孙诚再逼白家一把! “白家寡妇心还挺硬,大儿都这样了,还舍不得出血!” “是。” 那人正欲离去,屏风后忽传来一把阴柔的嗓音。 “慢着!” 高怀立即弹起来,笑着望向屏风后,“干爹有何吩咐?” “那鹿回头烛台是怎么被发现猫腻的?”阴柔嗓音很费解。 “这……”回复的人只知道刘琮完了,具体怎么查出来的,“属下不太清楚。” “那就继续去查!”高怀一脚朝跪地的人踹去。 “不但要查。”阴柔嗓音嘱咐着:“还要查细了,查明了!这才像个办差的样子,明白吗?” “属下明白!”跪地的人哆嗦着一磕头,躬身退了出去。 待这人离开,屏风后的嗓音冷哼了一声,“这头该逼就逼着,那头该找还得自己找,白家如今都破落成那样了,还和白士忭一样死骨头贼硬!说白士忭向安康王称臣,哼,打死我也不信!” “是!”高怀恭敬应下,“您放心!这回就把白大郎脖子架上刀给白家看看!” …… 言琢躺在床上,闭眼假寐。 待听见身旁白翊呼吸声渐渐变得匀净深沉,方睁开眼来。 她撑起一只胳膊看向白翊那边。 屋内仅书案上摆着一座绢纱宫灯,幽幽烛光下,白翊的脸庞沉静如画。 倒真是个漂亮孩子,真像小弟。 白予忍不住轻轻敲了敲窗框,这丫头怎么总喜欢盯着白二郎看? 言琢抬头飞了一记白眼,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拢了拢一头散发,来到书案前随意扯一张纸,捏了只狼豪笔蘸蘸墨就开始挥毫。 白予没带面具,侧身侯在窗下,正好能见到她案前的侧颜。 白日里堆鸦的一头乌发瀑布般洒在肩头,垂落胸口。 那小圆脸只巴掌大,饱满娇嫩,皮肤温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找不到一丝瑕疵。 睫毛低垂,掩了那双清亮黑瞳,挺翘的鼻梁下,唇不厚不薄,天然微嘟,整张脸看起来纯真无辜。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貌似无害的小丫头,内里装的可是只老狐狸。 白予这个念头一起,立即想着海城有没有哪儿有好的道士,或者捉妖天师。 “好了!”言琢用毛笔勾了一块儿印章模样的签名,提起信笺来吹吹干,示意白予到大门外等他。 自己踮着脚尖,悄无声息从帷帘钻了出去。 “呐,这个……”言琢话音还未落,夜色里传来巡夜的脚步声。 自二郎和她险些出事之后,白夫人额外安排了巡夜的人。 言琢刚要往院后躲,就被白予一把揽住飞了起来,大手亲密揽在她细腰上。 她下意识抓紧他臂膀,面对面,姿势暧昧。 好在眨眼间二人已落到屋脊上。 “这里说话比较方便,你不会轻功?”白予神情坦然,松开她朝另一片屋顶招招手。 阿邝“嗖”就飞了过来。 言琢皱眉,讪他:“我又不用整日爬墙,要会轻功做什么?” 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仗着皮相好,对女子肆意亲近,俨然一副君子温柔多情样。 骗走女人心再弃之如敝屐,还以此为荣,最是无情。 正是孟观那一类! 要不是看他救过她两次,早让他尝点苦头了。 阿邝眼见着少主将这小娘子抱上屋顶,差点一头栽下去。 少主对外看似风流可亲,只有他们这些近卫才知道他有多慎戒女色。 即使是身边的丫鬟也全部被扔在外院做针线活,内院一个都进不去! 他是极谨慎自律的性子,所以主公才会那么钟意他。 就这性子,竟然会主动抱那小娘子? 这比看到和尚上青楼还刺激! 阿邝替少主操心着,落到二人中间。 “少……爷。”阿邝硬生生拐了个弯。 言琢淡淡看向他,“就叫少主吧,不用刻意变称呼。你系边度人?(粤语,你是哪里人)” 阿邝差点吓一哆嗦,少主把身份都跟这小娘子暴露了? “说正事。”白予朝阿邝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淡定,睨眼看言琢道:“你若再旁敲侧击,我们之间的交易取消。” 言琢微抿唇,确定了,就是南越来的。 她低头将信纸小心翼翼叠起来,放入信封里递到白予跟前,“有火漆火石吧?现在封吧。” 白予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地址,黎阳城桂子林坊黎阳书院。 没有收信人姓名,只有信封右下角一个小篆体的“琢”字,一看便是暗信。 这种信要送到的人,绝不是这个地址上的人,收信地址的人看见这个暗号,自然会将信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白予犯嘀咕,这个“琢”,摆明是指何言琢,可她若是刚刚借用何言琢这个身体,怎会用带“琢”字的暗信与人联络呢?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没带身上,回去再封,你放心,不会偷看。” 他顺手递给阿邝,“这个让人送去。” 言琢转头看向阿邝,“你出去送消息又赶夜路回来,不要告诉我没带火漆火石。” 阿邝耷眉看向白予。 白予望天,咬了咬牙,“封吧。” 第二十六章 饥不择食 火漆渐熔,信封了起来。 言琢看着阿邝灭了火石,“从黎阳来回三日差不多吧。” “你确定方神医会来?”白予实在不知言琢哪儿来的底气。 “三日后就知道了。”言琢很淡定,看了眼下头,“好了,我回去睡觉。” 阿邝站在中间很费解,怎么他刚离开一日,这二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了呢? “等等。”白予拉住言琢胳膊,“白家大郎的事儿你也先听听。” 言琢瞄一眼他的手,“爪子。” 又来……轻薄得很。 若她手上有柳叶刀,她敢保证这手会多个窟窿。 白予感觉到她的杀气,悻悻然松开,他只不过没把她当女子吧? 连是人是妖都还搞不清的怪东西。 他背起手自证清白,揶揄道:“你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不过是留你听消息。至于你想的那个意思,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言琢默默翻白眼,“说说吧,白家大郎的事儿。” 阿邝惊得像见鬼,他们少主多少小娘子抢着摸的,竟会被这娘子嫌弃! 好在他本来眼睛就小,即使睁圆,也不过是略宽的缝而已。 白予拍了下阿邝。 阿邝一个激灵,正色道:“是!孙家应系想讹钱,白家大郎摆明系冤狱。 “那镇远镖局与孙家长期有合作,关系密切,替孙家一年至少跑二十趟货,从未出过差错。若真宝贝那骨笛,绝对不会让白家大郎同行。此其一。 “其二,白家大郎身上和绸缎货里找了个遍,均没有骨笛下落。 “其三,白家大郎入狱当晚,孙家就给同时入狱的镖局众人送来好酒好菜,第二日留下一人做人证,其余人都回了松江府。” “冤狱这点毋庸置疑。”白予皱着眉背起手望着中天月,“这么看来,这个局是孙家有意为之了,若真有那骨笛,也多半仍在孙诚自己手里。但为何要针对白家?” 阿邝摇摇头,“不几道。” 言琢换了个话题问,“孙诚和水云楼的芊芊姑娘,关系如何?” 阿邝讶异她突然问这个,不过他也有这方面的情报。 “孙诚好钟意芊芊姑娘。这位芊芊姑娘号称海城花魁,擅乐舞,性子清高,座下客颇多,包括海城各方面的重要人物。 “芊芊出了名的任性,言明看不顺眼的人,多少银子都不赎身;看顺眼的人,不要钱她也跟着走。 “她越这么说,客人们越争相讨好想得她青睐。水云楼老鸨也精得很,说芊芊不赎身,让众多座下客都不惜一掷千金来争芊芊一次作陪。赚得盆满钵满! “前些日子孙诚哄得芊芊上孙府住了三日,惹得城内一众迷恋芊芊的富家公子暗怨不已。他还到处跟人吹嘘说让芊芊七日都下不了地,待她缓一缓他再……” “咳咳。”白予清咳两声,这些不用说这么详细…… 言琢面色平静,似听人讨论针线活一般淡定,只准确抓住阿邝话里的关键。 “芊芊擅乐舞?可喜欢吹笛?” “是。”阿邝点头,“芊芊姑娘据说有西域血统,特别喜欢胡舞和胡笛。” 言琢眼睛一亮,骨笛便是由西域传来中原,也算是胡笛的一种。 她看向白予,“那骨笛有可能在芊芊手上!” 白予表示疑惑,“在又如何呢?” “那就能拿回来!”言琢笃定。 白予眉毛一抖,眯起眼看向言琢,他都不敢说得这么有把握。 “你有什么办法?” 言琢招手示意阿邝近些,低语几句。 三人如此细说一阵,不敢耽误太久,方散。 白予转身欲走,言琢一把拉住,指了指下头。 白予看了看她拉住自己衣边的几根玉葱手指头,吐出两个字,“爪子。” 言琢咬牙,“往后别再上屋顶议事儿!” 阿邝悄无声息先默默飞下去。 白予报了仇,心情极好,叹口气摇摇头,“连轻功都不会!” 看来不是妖。 说着伸过胳膊拎着言琢腰带,以臂膀借力环住她,在二人之间留出距离,轻车熟路带她飞下屋顶。 言琢回了屋。 阿邝随白予进了白予临时住的小院子。 “少主。”阿邝鬼兮兮,“您不会对那小娘子……” 他做了个摸手的动作。 白予一拍他脑袋,“荒谬!我不过是没把她当女子而已!” 他只是觉得碰触她很自然,不自觉就那么做了,或许是一开始这人就对他投怀送抱的缘故。 阿邝微微松口气,“那,大郎的系您真要亲自动手?” 白予坐到窗边,看着破落的院子,“我能眼睁睁看着吗?” 阿邝苦着脸,“可咱们的行程……” “传出消息,说我们继续南下。一个月后启程回金陵。 “这次的事我也不必以真面露面,何况何家七娘子倒是比咱们更心急,这一次让她挑大梁,也好摸摸她的底。” 阿邝抽了抽眉,只摸底,不摸别的,都好说。 “是。”他应一声,接着想白大郎的事儿,“那孙诚莫非知道些什么?” 白予果断摇头,“他若知道,早带人杀进白家来了,怎会用这种手段?” 阿邝给白予添茶,“那定系要钱了。” 白予目光幽幽投向窗外,“你好好睡一晚,明日再进城派个人去送信,要快去快回。让其余人都集结等候命令。 “还有,裕德商行查出什么没有?” 阿邝仔细答:“裕德商行掌柜姓李,祖上都是海城人,这铺子系李太老爷传下来的。 “确实系前不久进了那么一批货,不单卖给高家小娘子,还卖了好几支给别家。 “不过例行都会介绍那暗格熏香的用法,只对高小娘子没说。那小二定有猫腻!” 白予摇摇头,“一个小二怎敢做主,再查那掌柜有来往的人。” 阿邝站直,“是!已经吩咐人盯着裕德,这回进城之后应当有消息。” 二人议完事各自睡下。 白予睡得朦朦胧胧,只觉有个软东西在自己胸前拱,拱得他浑身燥热极不舒服。 一低头,看见何言琢那张脸。 “你做什么!”他怒斥。 “夫君!”何言琢娇颜如花,主动将他的手放到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我是你娘子呀!” 白予只觉手触之处滑腻柔软,不由想,不知摸到其他地方是何模样。 正要顺着那曲线游走,一把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已经不是白翊了!” 然后他一脚踏空,怀里的何言琢瞬间消失,耳畔呼呼风声响起…… 他猛得睁开眼坐直身子。 仍是寂静的夜。 他喘着气,抹一把额头冷汗,这都什么鬼梦! 莫非他真是太饥了? 第二十七章 情敌来了 言琢累极,回房一躺就睡沉了。 似乎刚合眼呢,就被动静给吵醒。 抬了抬眼缝,天色已亮。 见白翊正小心翼翼掀起他那一半鸳鸯被下床,生怕碰到她。 言琢对他更喜爱了几分,这孩子真的很守规矩。 随即想到某个总爱伸手的爪子,啧啧,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起了?”言琢嘟囔着说一句。 白翊吓一跳,脚底下“咚”一声撞到床板。 “吵醒你了?”白翊抱歉地揪着被子不知该怎么放。 “娘子醒了?”许是听见屋里动静,甜果儿在落地罩外喊了声。 “起了?”甜果儿话音刚落,一颗咧着大嘴的脑袋就从帷帘中间探了进来。 竟然是芝芝! 白翊吓得差点从床上跌下去。 “哎哟哎哟!”芝芝笑着捂住眼,“看见了看见了,拥被而眠,拥美而眠呢!” “芝芝!”白翊气得涨红了脸,忍不住学白秀清的话,“你真是土匪!” 芝芝怪叫着退出脑袋,“请叫我山大王!是你娘让我来喊你去前厅的,白馨兰那个小贱人来了!你俩赶紧出来!” 言琢撑起身问白翊,“那是谁?” 一睁眼就看见一张赏心悦目的脸,感觉不错。 白翊脸色泛着红晕,眼不敢往言琢身上落,“是城里七叔家的堂妹。” 言琢掀开被子下了榻,看了眼外头低声道:“别紧张,习惯就好,咱们当着外人还是稍微亲密点,省得被人看出破绽。” 白翊受教连连点头。 待二人洗漱更衣完毕出了寝门,在院子里生龙活虎搬石凳的芝芝扑过来拽着言琢。 “二嫂!二嫂!嘿嘿!快跟我去前厅!” 说完凑到言琢身旁咬耳朵,“那白馨兰啊,是二哥的老相好,知道二哥要娶你,还哭着闹着喝药上吊呢!” “芝芝!”白翊又凶她。 芝芝浑不怕,笑着拖着言琢往外走,还回头朝白翊做了个鬼脸,“那丫头一大早就来了,非得见了你才肯说什么事儿!我猜啊,八成是赶着来给你做妾的!” 说完又对言琢继续道:“二嫂你就别收她,我告诉你啊,你俩就恩恩爱爱往那儿一站,保准气死她……” 言琢刚到前厅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没好气地抱怨声。 “……太苦了,一丝香味儿都没有,这不是明前,是年前的茶吧?” 言琢跨进门。 白夫人没在,白秀清皮笑肉不笑陪坐着埋头喝茶。 她对面坐着个红唇红胭脂的小娘子,头簪珠花,斜插三四支多宝蝶钗,耳珰项圈垂络玉镯,一身珠光宝气。 小娘子杏仁眼樱桃嘴,除了脸大一些鼻梁塌一些,其他地方都还生得不错。 此刻正噘着嘴捧着茶盏发牢骚,一脸不屑。 “你没去请郎中?”芝芝呲着牙笑。 “请郎中作甚?”白馨兰闻言抬起头,见是芝芝,翻了个白眼。 可见这二人是长久不对付的。 随即目光落到言琢身上,又翻了个白眼拿鼻孔对着她。 “你舌头都病成那样了,还不找郎中看看?眼也不好了吧?全是白眼仁儿。”芝芝拉着言琢笑嘻嘻坐到白秀清身旁。 “十二姑。”言琢先与白秀清见礼,再若无其事坐下。 “你才有病呢!你还白眼狼呢!”白馨兰噘着嘴骂回来,还想继续骂,一眼看见白翊进门的身影,立即住了嘴。 她站起身迎上去,手捧着胸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粘在白翊身上,揪着帕子娇娇弱弱喊了声。 “翊哥哥。” 和方才发牢骚的骂芝芝的粗犷声音判若两人。 芝芝一哆嗦,抱着言琢臂膀低语,“起鸡皮疙瘩没,这种见人变嗓的绝活没见过吧?” 言琢低头暗笑。 白秀清戳芝芝一指头,暗暗道:“就你话多!” 说着站起身,咳一声道:“你们好好招待馨兰,我去看看你舅母怎的还没来。” 一溜烟儿先走了个无影踪。 白翊老远站定,规规矩矩一抱拳,“馨兰妹妹。” 因白夫人家本属苏北一支,没按海城的白家来排辈,是以小辈们之间的排行称呼皆按名来,以和本家的排行兄弟相区别。 “翊哥哥!”白馨兰又喊,眼睛盯着白翊就没转开过,表情差一线就能哭出来,凄凄哀哀问了声,“你过得可还好?” 那意味,就跟白翊去大狱里蹲了几天刚放出来似的。 白翊都尴尬了,他不就是成了个亲吗? 白翊走到言琢身旁,“挺好,这是你二嫂。” 又对言琢道:“这是六叔家的馨兰妹妹。” 言琢含笑起身,正要开口,白馨兰眼泪一滚就下来了。 “翊哥哥,你认命了吗?还带她出来见人?这样的傻子哪里配得上你!何家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欺负人嘛!娶她还不如娶头猪!” 白翊忙呵止她,“你浑说什么呢?” 言琢无故躺枪,虽然这小娘子是误会,但说话也忒难听了! 她皮笑肉不笑看着她:“是,娶我还不如娶你。” 白馨兰哼一声,“那是自然!” 芝芝差点笑掉牙,肩膀乐得抽抽的! 白馨兰也渐渐转过这个弯,“你骂我是猪?!” 说完睁大了眼,傻子会说这种话? 言琢抿唇示弱,“岂敢岂敢,我只是实话实说,娶我不如娶你。你可能对二嫂我有些什么误会,不过。” 她话音一转,笑得更可亲,“有这么挂念哥哥的妹妹,是我与二郎的福气! “妹妹是特意来贺亲事的吧,与二郎感情虽好,挂礼也不用太多。芝芝封了二百两贺礼,你照例便是。” 芝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啥时候给了二百两银子当贺礼了?! 不过她反应也快,立即接上:“馨兰妹妹怎么看得上二百两?她家可有钱了!” 白馨兰也愣住,怎么就说到贺礼上头了? 言琢意外一般,“啊哟,那也不好给太多,省得人说三道四说你和二郎情谊跟旁人不同呢!二百两虽不多,也够了。” 芝芝起哄,“馨兰妹妹本就跟二哥关系不一般,怎么能跟我比,她整日里担心二郎吃不好穿不好的,这回肯定想好好给二郎添补添补呢!” 白馨兰脸上挂不住了,她连一封银子都没备! 她本来就不是来贺他白翊新婚礼的! 可她不能被高芝紫比下去,更不能被何言琢看扁! “我挂三百两!”白馨兰捏着拳头,瞪圆了眼,“先录上册,去找我账房拿银子!” 第二十八章 城里来的消息 白翊看了眼言琢,言琢一脸无辜,白翊低头抿抿唇。 三百两银,够庄子半年的营收了! “翊哥哥。”白馨兰出了三百两银子,胆气更壮了些,轻拽着白翊衣角一脸委屈道:“我是担心你才来的!一路骑马急赶来,水都没喝一口!你看衣衫都汗湿了!” 白翊只好又往言琢身边退了一步,“我……挺好,究竟是什么事?” 言琢趁机与白翊换了个位置,扫了眼白馨兰:“妹妹簪钗抹粉这般齐整,想来是有大事。” “我。”白馨兰语塞,瞪她一眼,何家这傻子是明着讽她还有时间慢慢梳理装扮呢! 她傲娇扬起下巴,“当然是大事,还是关于你们家的大事!不然我能这么急吗?半宿没睡……” 说着委屈巴巴看了眼避开的白翊,“……三更便出了门,早膳都还没用!” “什么事这么急?” 白夫人也正好此时带着白秀清进了门,后头还跟着白予。 她端着笑看了眼白馨兰,“既没用早膳,兰儿也该早说一声,倒是显得咱们怠慢了!” 这丫头早些时候不说,一进门就要见白翊,非得这个时候才抱怨没用早膳,不过就是想在白翊面前博个可怜而已。 白夫人不过碍着长辈的身份不好发作,白馨兰这德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明明是同宗不可能如何,她就非得缠着这个哥哥。 若换了是她嫡亲的后辈,她早训到祠堂里罚跪去了! 也就白士信那样的人会教出这般没教养的女儿! 白馨兰见人都到齐了,这才施施然开了口。 “九婶婶,我都没告诉我阿爷,听到消息就急忙连夜赶来了……” 接下来是手捏绢帕一顿诉苦,他们怎么给了银子出城门,怎么摸黑赶路…… 言琢捏着茶碗盖滴溜溜打转。 白翊站着出神,芝芝打了串哈欠。 白予听得拳头发痒。 有的人就有这本事,一说话就让人想打。 “……我一点儿不觉得累,只要想着二郎能早些知道这消息,我就能早些安心……” “到底什么消息?”终于还是芝芝按捺不住,暴躁起来,“一句话的事儿你能说一宿,究竟什么事儿你要跑过来,我给你银子让你说还不行吗?” 白馨兰白她一眼,巴巴看着白翊,“翊哥哥,我这些事,都是为你做的!昨儿个半夜传来的消息,说旭哥哥的案子……” 一听说是白家大郎的事儿,屋内本懒散喝茶的几人立时把眼光“唰”投了过去! “……升堂日子定在三日后,届时就要判,若真定了大郎的罪,轻则入狱,重则问斩……” “哐当!”白夫人手头茶盏落地。 言琢十分想海揍这白馨兰一顿! 你说她是好心吧,她看起来真不着急! 你说她没安好心吧,她还真是连夜跑来报信的! 真不知道这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自己本身就是头驴! “娘!”白翊抢上前,脸色青白,“我们这就进城!” “大郎!”白夫人几欲晕厥。 升堂……白大郎无罪的胜算几乎为零! 一旦定了罪,他们要想再转圜都不可能了! 白翊扶着白夫人胳膊,“娘放心!我一定带大哥回来!” “翊哥哥!”白馨兰还凑上去,“要我帮些什么?” 白予挤开她毫不客气怼道:“帮忙闭嘴吧!” 白馨兰被他疤脸一唬,忙躲开嗔骂,“哪里来的丑八怪!” 白秀清过来拉走她,“来来,你先吃点东西去!” 言琢知事情紧急,向白夫人道:“阿娘,我先去收拾东西。” 说完转身出了门,芝芝追着喊:“我也去!” 白予道:“我去备马。” 也匆匆离去。 厅内白夫人脸上无一丝血色,把着白翊胳膊道:“若要用银子……” “玉姐儿把钥匙都给我了。”白翊忍着慌乱安慰她:“您放心等我们消息,大嫂先在家照顾您,过两日再来即可。” 白夫人点点头,拉着白翊道:“还有一件事,那白予。” 白翊抬头看着她。 “你想个法子,看看他右手大拇指,扳指里头……” 白翊不太懂为什么,仍是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 言琢没什么要拿的。 让甜果儿简单拾掇了几件换洗衣裳,再打开一个嫁妆盒子。 盒子不大,堆满了银稞子小黄鱼碎银,还有几张飞钱票,下方印着醒目的红黑相间“宝丰”二字。 (飞钱票:交子前身,由官府认证的纸质存款凭证。有飞钱铺专进行铜钱与钱票的兑换交易)。 言琢不由讪笑,没想到有一日她会到自己的铺子里兑钱,不过…… 这倒是个打探金陵消息的机会。 刚到门口,就见白予引着辆四头高大马车来到白翊跟前,车厢宽大,黒木清漆颇为气派。 “这是我来白家村路上雇的马车和车夫,正好能派上用场。” 言琢看了眼在车架上正襟危坐的阿邝,微微一笑。 阿邝装作不认识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白翊正着急心慌,见白予安排好了马车,言琢收拾好了包袱,松口气翻身上马,立即就要走。 言琢来到马车前,先把包袱扔上去,再抬脚上车。 经过阿邝身后时,低声道:“雇来的车夫不会这么严肃的,要装就装像些。” 阿邝一愣,立即翘起二郎腿斜斜靠在车辕上,摆出一副懒散痞样来。 “等我等我!”芝芝也收拾了包袱冲过来,撸起袖子就往上爬,一看阿邝抖着腿坐前头,瞪着眼冲白翊道:“这车夫行不行啊?要不喊我家老成来?” 阿邝一僵,又缓缓坐直身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车夫到底该怎么装? 白予坐上座驾,恭敬道:“娘子们请放心,这车夫驾车稳当老道,很好用。” 阿邝哭丧着脸,他堂堂南越一等金牌侍卫,不是这么用的…… 芝芝起初只听说白予是白家远房堂哥,见他一脸疤,凶得要命,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此刻听他声音竟然那么那么好听,惊得转过头去盯着白予背影发呆,忍不住叹了句: “天爷,这声音要是配上一张好看的脸,得多少小娘子往上扑啊!” 言琢冷笑,人往他身上扑还是他往人身上扑真不一定呢。 第二十九章 造假 从白家村到海城,快马一个多时辰。 入了城芝芝招呼,“住我家去吧,反正空着。” 言琢想了想,何家在城里的老宅她一点不熟,又暂时不想惊动城里的姐姐们,遂答应下来。 等进了高宅,众人立即开始行动。 白予与阿邝昨夜已和言琢商讨过大概方略,是以阿邝一到就赶着送信和采买言琢要的东西去了。 言琢先招呼白予,“你去水云楼旁边订一间最好的客栈的上房。” 白翊还不清楚言琢的计划,主动道:“我去吧。” “你去见见大郎。”言琢压低了嗓门,附在白翊耳边低语几句。 白翊开始还吃惊,后来听着听着神色间阴云渐渐散开,抬起头看着言琢,“可有把握?” 言琢神情严肃,“六成。” 白翊清亮眼里透出决绝,“六成已经很好,大不了我去劫狱!” 白予轻拍他肩膀,“放宽心,咱们先试试七娘的法子再说。” 白翊心头一暖,自言琢来了之后,她总能先他一步想出解决办法来。 白翊一抱拳,“好,我先去衙门!” 说完与白予一起离开。 芝芝在一旁忙着吩咐婆子收拾客房,端茶递水,忙活一阵过来见人都走光了。 “人呢?”芝芝给言琢递上一盏梅子凉茶,奇道。 “忙去了。”言琢喝了一大口茶,蹙眉专心反复推想各种可能,时间紧迫,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那我做什么?”芝芝坐直身子,满眼期待,一派听从言琢调遣的模样。 言琢忍不住想赏她根骨头,蹙紧的脸色松了松,笑道:“你呀,找身我能穿的男装,再找个胆子大又缺钱的讼师来。” “这简单!”芝芝跳起来,随即睁圆眼:“你要扮男人?!” 言琢挑眉,“上青楼,不扮男人怎么行。” 芝芝“哇”一声跳起来扑到言琢身上,“我也要去!我这辈子哪儿都玩过了,就没去过青楼,你带我去!” 言琢掰开她把着自己的长胳膊,连连点头,“带你带你,你还能打呢,当然得带你!还有,你府上的东西借我用用。” 芝芝喜得跳起身,“随便什么,随便用!廖妈妈,我二嫂要什么你给拿什么!” 说完一溜烟儿跑出去。 白予和阿邝很快回来,房间已订好,在水云楼也顺便订了个包厢。 阿邝带回来三只普通骨笛,还有一堆言琢指明要的奇怪的杂物。 “来,帮忙!”言琢毫不客气指挥白予和阿邝。 “把这骨笛从这个位置砸断,断口不能齐,再用鱼胶粘合。”言琢把骨笛交给白予。 这人可是高手,掰断骨笛对他应不难。 又对阿邝道:“熬一锅白糖,熬焦,颜色要乌木棕。甜果儿去生一盆火,明炭暗火,备用。” “白糖?” 阿邝一头雾水,他还没下过厨房! 白予也好不到哪儿去,接过骨笛有些费解。 二人都有些懵。 阿邝看看白予,白予一点头,“照做!” 阿邝立即准备去。 甜果儿干脆问都不问,娘子让做什么她做便是。 言琢想想阿邝这个任务的难度,加了一句,“甜果儿备好火去帮阿邝。” 甜果儿利落应一声去了。 白予接过骨笛,以内力灌注指尖,“啪”一声轻响,骨笛应声而断。 言琢接过看了看,摇摇头,“不行,断得太齐整了,我要凹凸不平的,像摔坏的一样。” 白予滴汗,幸好买了三只骨笛。 他只好先拿刀斜斜划了入骨分毫的断纹,再拿手一掰,这下成了。 二人再合力用鱼胶将断口处粘上。 言琢拿那雕木的长针椎伸进骨笛里头细细捣鼓,眼神专注,动作熟练又利落。 她从小在玉石籽料堆里长大,雕琢玉件对她来说都是随手玩玩的小游戏,虽没小弟那么有天分,这点小活对她来说还是很简单的。 白予看得傻眼,“这是要仿制成妙音笛?” “对。”言琢一面仔细研究那骨笛七个孔大小,一面回答他。 “妙音笛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断口。它被绿珠夫人摔了一下,断成两截,断口就在这个位置。”她在骨笛上比划一下。 “还有所用骨头不同,妙音用的是仙鹤尺骨,比普通骨笛所用的大雁骨要轻。咱们一会儿用火稍稍烤出些这骨头里的水分,再在拿到真骨笛时做点小动作就行。” “可花纹怎么仿?”白予越听越不可思议,那么传奇宝贝的古董,可是说仿就能仿的? 起初言琢说以假换真,他还以为拿个普通笛子去换了真的偷出来便是,没想到这丫头能制仿品出来! 看她拿起各种工具的专业样儿,这若是妖精,只怕也是个凿子精! “花纹倒不重要,妙音和其他西域骨笛一样,所用都是西域人最喜欢的飞天神佛图,而且妙音上头的花纹早已斑驳。所以这把骨笛需要简单做旧。” “做旧?”白予一愣,“你还会做旧?” “会。”言琢仍是不解释她为何会。 她拿起骨笛放到嘴边轻吹了一个音,觉得不甚满意,又拿把锉刀对着前端磨起来。 妙音的音色应更空灵,将骨壁磨薄,回音更响,能增加清越度。 白予对她简直好奇得想绑起来严刑拷打追问! 看她的眼神愈加专注,幽幽深深看不见底,“你还会些什么?” 言琢手头活不停,淡定道:“挣钱。” 白予差点被吸进去的气呛到。 “别尽顾着发呆,去帮忙熬化些猪油来。”言琢瞥他。 白予悻悻然走开。 言琢松口气,这人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很快,准备工作就绪,言琢这边也打磨得差不多了。 她先用火转烤骨笛一阵,再熟练地将骨笛放入糖色里裹一圈,接着迅速用清水漂洗,再抹一层猪油。 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后,那骨笛上的彩漆明显斑驳起来,颜色也更深沉,边端发黑,显得年岁久远。 白予心内岂止是惊叹。 这小娘子没说谎,能将骨器熟练做旧,那么铜器,金石器,她是不是也会? 就凭她这手本事,要想造赝品挣钱太简单了! “这……就系妙音笛?”阿邝发自内心地怀疑这仿制品与真品的差距。 “还不是。”言琢又用猪油抹着骨笛打两圈,递给阿邝,“找个老坟坑埋上一日,离腐土越近越好,明日这个时候去取。” 然后嘱咐白予:“记得说是你做的。” 时间太短,虽做不到那么逼真的做旧,但这样拿去唬唬外行,已是绰绰有余。 以免白翊起疑,便让白予担这一功罢! 几人忙到日头偏西才吃上饭。 高家的厨子还不错,言琢吃了个饱。 不多时芝芝也回来了,接着白翊也回来,眼圈红红,说了些大郎在狱中的情况。 第三十章 宝丰易主 白翊简略说了下他探大郎的经过,“……大哥身体无恙,他也刚知道三日后开堂……那牢头倒是奇怪,对我和和气气,对大哥也好,让我在里头说够了再出来,就嘱我保密。” 芝芝叹口气,“看来那给高家师爷的银子还是起了点作用。” 言琢目光往白予主仆二人扫了扫。 白翊看向言琢,“我问了大哥你让问的问题,他说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木盒里头的东西,就连镖师们也不曾打开过,那木盒一直锁在一口看似极普通的木箱里,直到到海城才打开。可验货的时候,打开木盒里头已经空了。” 言琢点点头,松口气,没人见过就好! 她吩咐众人:“好好休息,晚上上水云楼去。” 阿邝拿了骨笛去找地儿埋,白翊和芝芝都累一天,囫囵吃了点散去休息不提。 言琢则叫上甜果儿出门。 “跟我去个地方。” 没想到白予在门口。 “你这时候去哪儿?”白予懒懒走过来。 言琢有些意外,“去……宝丰,兑飞钱。” “我带你们去吧。”白予要去套车。 言琢想了想,这人对她如此警惕,倒不如让他跟了去安他心,就算他知道些什么也对她没影响。 于是招呼白予,“不用套车,咱们重新租辆马车去。” 三人走路到隔壁街巷的马铺子租了一辆马车,白予扮作车夫,朝海城的宝丰铺分号行去。 言琢和甜果儿坐在车厢里,觉得有必要和她简单解释解释她如今的状况。 “其实我之前糊涂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似乎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另外的生活。” 甜果儿好奇盯着她,”什么生活?” 言琢头靠着车壁,眼望窗外,“很真实的生活,我在那儿学了很多东西,学丹青插花、学雕玉斗茶、还学算账。” 甜果儿神奇得不得了,“那您是遇仙了?” “应该是吧。”言琢微微一笑,“就像是个很长很长的梦,忽然有一天我就醒了,发现自己原本是何家七娘子何言琢,不过,梦里学会的本事倒是没忘。” “您肯定是遇仙!”甜果儿激动得晃言琢胳膊,“这么看来,您之所以和常人不一样,就是因为您得分魂过两个人的日子!” 言琢觉得她最后一句说得真好,可不就是两个人的日子吗? 车架上的白予耳朵动了动,真是梦吗? 马车绕着海城最中央的湖海疾行而过,到西南角时,慢下来。 那湖海虽叫海,实则就是个大湖。 白予的声音从前头传来,“这边上便是水云楼。” 言琢抬头望去,一幢精巧的三层小楼院,依湖而建,已清晰可见楼上“水云”两个大字招牌。 “咱们定的房是对面歇山客栈的天字号上院。” 言琢又看了看对面,位置确实不错。 宝丰铺离这儿不远,位于湖海东南角,城内最繁华的双龙巷拐角,占了四个门面,一面临街,一面临沿湖海的河堤大道。 言琢进了门,立即有小二迎上来。 “这位娘子,您是当货还是看货?” 宝丰铺是言琢一手铸就的飞钱帝国。 最初是一家当铺,凭着言琢断玉看宝的本事,以货真价稳的良好口碑,变成金陵第一铺,接着分号开遍整个吴国。 所挣的银钱再投到海运交易上,珠宝瓷器、茶叶绸缎、米粮皮货,样样都有涉及,规模越做越大。 宝丰也就成了众多商贾心中的金字招牌。 名声稳了之后,言琢渐渐开展飞钱兑票的生意。 战乱时节,迁移逃难、颠沛流离的人太多,银子家当这样的货物都成了累赘。 而国不成国,流通也成问题,就连官府的公家飞钱印信都不再可靠。 谁知道这个帝那个王什么时候会被人砍下头颅来? 这个时候,一些大规模的私家商铺反而更得众多游商信任。 比如言家的宝丰铺。 当铺本身就注重信誉,又是没点儿背景的人物开不起来的,所以当铺做飞钱生意那是再适合不过。 言琢的宝丰铺后头当然也有武力支持,以前是义军,现在嘛…… 言琢环顾四周冷冷一笑,柜堂内金玉器件摆得满室生辉,孟观……接手得很顺畅嘛。 “兑钱。”言琢递上一张飞钱票。 小二接过一看,何家的票子,五百两纹银,笑着道:“您且稍等。” 说着往柜台处递予掌柜核验真假。 “我随处看看。”言琢说着,撇下甜果儿和白予,自个儿沿着摆出来的当货一一看过去。 不经意间就走到那正核验飞钱票的掌柜跟前。 “你们玉掌柜怎的一把年纪还嫁了人为妾?”她声音极低,似在抱怨。 她在喝下那茶后魂魄离体却游走不得,眼睁睁看着孟观将她抬回孟府再接手了宝丰铺。 那掌柜的一愣,摸了把山羊须,“您知道玉掌柜?” “我刚从金陵回来,满街巷都在说她的事儿!那么有本事,怎能给人做妾呢?”言琢佯作天真。 掌柜“呵呵”一笑,“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玉掌柜不是嫁人为妾,是遇见了战乱前的夫君,夫君情深意重才将她接回府上!这可是金陵城一段佳话!” 言琢冷笑,夫君?她这夫君可成了大周宰相的乘龙快婿! 不过,这么看来,难道她的肉身还没死?! 是还在昏睡?还是有了别的灵魂? 白予见言琢过去搭话,不好跟近,虽离得远,但功聚双耳,也能听见些许。 什么为妾,什么夫君的…… 不知在说什么。 他装作看货,又往前走了两步,言琢却没出声了。 三人带着两盒沉甸甸的银锭回到高府。 白翊在院内练剑,芝芝还在睡觉,阿邝已经回来,身为车夫,只能蹲在外头耳房里数耗子玩儿。 天已暮色,言琢去叫醒芝芝,开始为晚上做准备。 “除了衣裳和发饰,扮男子最重要在形态和言语。”言琢女扮男出入生意场合的时候太多了,对这方面颇有心得,一面指点芝芝,一面做示范。 “走路步子要大,胳膊甩开,动作不要太温柔。下巴往里收,尽量遮住脖子,说话时嗓子要压低……” 芝芝劲头百倍,学得有模有样。 她绕着言琢看来看去,点着她胸口揪着眉摇摇头,“你别的地方都像,就这儿还不像。” 鼓鼓囊囊的。 言琢望天,她已经缠了好几圈布了…… “再来!” “吸气!” “再吸气,一二,三,吸!” “坚持住!” “再来一圈儿!” …… 白翊和白予两个在窗外听得屋里动静,你看我我看你,这是干啥呢? 第三十一章 初上水云楼 待言琢和芝芝出门,白翊笑出声,连一向严肃的白予都顶着张黑脸抖了抖嘴角。 言琢嘴上粘了两撇小胡子,芝芝点了一脸麻子,走路甩着大步,倒是都像糙汉子了。 白翊看了看自己和白予,“我俩的相貌……” “不用变。”言琢看着白翊夸赞,“有你在便成功了一半。” 青楼姐儿最爱俏,又主动又大胆,这张脸可是她盘算里极重要的一环。 “可若是此后被人认出,被孙诚报复……”白翊忐忑。 “认出便认出。”言琢和白予几乎异口同声。 言琢是不担心被报复,她就没打算给孙诚留报复的机会。 白予是不屑担心,他倒是想孙诚自动送死来。 白翊看看一脸信心的二人,坚定点点头。 …… 马车停在水云楼下,阿邝和甜果儿被留在了外头。 言琢和白翊扮作金陵来的孟姓兄弟,当然,言琢的主意。 白予和芝芝扮作护卫,一行四人潇潇洒洒进了水云楼。 “哎哟,两位郎君可面生得很!”迎面就出来两个妖娆女子。 带着大金簪子,涂着大红嘴唇,裙子比蚊帐还薄,生怕人看不清里头的肉,打着招呼蹭上来。 待看清二人面貌,都目露惊艳之色! “两位郎君头回来咱们水云楼吧?” “小郎君如此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今夜恐怕会让咱们姐姐妹妹们都吃不消呢!” 两人不待二人说话,先抢着拉人往里走,那眼神都要把言琢和白翊给吞下去。 言琢稍稍抬起臂膀,让凑上来的女子只能抓住她胳膊,维持着距离矜贵一笑,“路过,听说这儿是个好地方,找你们最红的小娘子来!” 白翊紧张得直往言琢身旁躲。 言琢一面走,一面探手过去将白翊护往身后,笑骂道:“我这弟弟还没开过荤,你们这群浪货别吓着人,给我多带些人来,若有他喜欢的,银子都不是事儿!” 说着先一人手里塞了条银鱼。 两名女子一听她言语间豪爽又利落,就知道是来了大客,何况出手还这么大方,何况皮相还如此之好! 欢喜得恨不能光了膀子自己上! 其中一人立即撇开白翊去通知老鸨! 这一路走进去,就凭二人的脸已经吸引了一只只花蝴蝶往这边扑,好不容易到包厢落座才清净些。 白翊已经一身汗,只觉这任务不容易。 芝芝笑得不亦乐乎,忙着在后头偷偷捏捏这个脸蛋,又悄悄拍拍那个屁股。 白予没人敢接近他,他也乐得轻松自在,沉着脸在一旁做金刚。 只冷眼看着言琢,这人怎么这么老手? 老鸨领着一排姑娘进了屋,花枝招展,环肥燕瘦,衣襟口快要开到腰上,一溜儿大白腿在薄裙后若隐若现。 白翊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白予视若无物。 言琢挑剔地看,芝芝流着哈喇子看,二人极仔细地一个一个看过去。 言琢看完笑容就敛了,看着老鸨,摇摇头。 老鸨一挥帕子,又进来一排。 言琢看完,还是摇摇头。 如此都看了个遍,她仍是摇头。 老鸨发愁了,挥着帕子凑上来,“哎哟我的潘安大官人!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没一个能入您俊眼的啊?就那青青,身段最好的那个,要不您先试试,上身了才知好不好呢,包您满意!” 言琢知道这会儿该端架子了,掏了把扇子出来,自顾自摇着不说话。 芝芝不耐烦地开了口,“老妈妈您这是欺负我们金陵来的吗?芊芊姑娘呢,我们郎君就是冲她来的,您就直接开价吧,别藏着掖着了!” “哎哟!”老鸨慌得直挥帕子,“瞧您说的!金陵来的贵客我们招待都来不及,怎敢欺负呢!不知官人贵姓,是哪家的贵公子啊?” 这就是在探底了。 言琢看也不看她。 白予在她身后冷面冷语道:“家主姓孟,至于是哪家的,还轮不到你来问!” 老鸨把眼打量着二人。 言琢为了扮男子脸色抹黑了些,但仍掩不住五官精致,此刻沉稳贵气,坐那儿不动就自有三分让人不敢随意冒犯的威严。 白翊就更了不得! 他本就生得俊美,今夜又刻意打扮过,唇红齿白,眸如点漆,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往那儿一坐就仿佛一尊玉雕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连老鸨都看直了眼,直叹平生未见如此人物! 这兄弟二人绝对不简单! 老鸨下了此判断,更定了拉高价位的决心,眯眼一笑,打着哈哈道:“孟大官人,孟小官人!二位既心仪芊芊姑娘,是芊芊的福气!可她今夜已定了人,二位只好……” “谁说只能陪一人的?”芝芝嬉皮笑脸道:“反正一桌人也是陪,两座人也是陪,老妈妈去问问,那边要多少银子肯让芊芊共陪!” 老鸨有些为难,“这……” 芊芊是真定了人,她可晚晚不落空! 可这提议让她又颇为动心,这俩傻子肯出钱,那她岂不是用一个芊芊赚两份! 不过那边的人她也得罪不起。 “那老奴去问问看!” 老鸨笑着退出包厢门。 一出来就问身旁丫鬟,“金陵城,可有哪家达官贵人姓孟的?” “妈妈可是老糊涂了?”那丫鬟取笑道:“大周第一美男子,左相府上的孟少卿,可不就姓孟么?” “孟少卿?”老鸨一拍腿,“是了是了!” 这二人面相如此不凡!肯定和那个以美著称的孟少卿是一家了! 不多时老鸨就回来了,哭丧着脸,一看便是触了霉头。 言琢毫不在意,这都在意料之中。 “孟大官人!芊芊这丫头呀,是个死心眼的!”老鸨赔笑道:“那边魏大官人可是花了二百两银只为让芊芊陪一餐酒!她说应下人家的,其他人就……嘿。” 言琢明白,干这行的老鸨都成精了的,人家两分不愿意,她能给说成六分,方便抬价。 她挑了挑眉,“魏大官人是谁?” 回答她的是白予:“是海城前县令高怀的外侄。” 言琢没说话,眼神中毫不掩饰透出轻视。 老鸨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这几人背景深不可测! “听说芊芊姑娘的笛舞相当不错!”言琢抬扇在胸前晃了晃,“我们在海城只耽搁两晚,妈妈且转告过去,若芊芊姑娘愿让咱们旁观旁听一睹风采,在下愿付包夜的价!” 第三十二章 红妓芊芊 “这……”老鸨还在犹豫。 芝芝“啪”拍出两个大银锭来,差点砸到老鸨脸上。 老鸨眼都直了,这是五十两一个的大部头,这人都还没见上面了,定金就一百两! 这样的豪客,无论如何得留住了! 老鸨揣上就往楼上跑去。 水云楼最好的厅在顶楼,包厢名为“月下宫”。 是个半敞的花厅,罩轻纱,雕高梁,花灯绵延连着露天廊台,月色缠绵,销金烁玉。 厅内竹团软榻,或坐或靠着几对年轻男女捉盏对饮,露台上有舞姬曼妙身姿随着鼓点轻扭。 边上的贵妃榻上一女子正倚坐在一人一身旁,与他半摇团扇半嗔语。 进来个丫鬟,在女子耳边低语几句,女子一脸不耐烦站起身来到门外廊下。 “妈妈,你就让我清净清净不行吗?前阵儿累得够呛,人家胳膊肩背都还伤着呢!” 老鸨把眼一横,“我还不知道你?陪老头你就喊累,陪小白脸你就清净,我告诉你!这外头求着见你的客人那可比这姓魏的皮相好多了!还不用你陪酒,只要能欣赏欣赏你的笛舞便行!你给姓魏的多灌两杯酒他不就什么都听你的了!去摆平了,我把人请上来!” 女子杏眼眨了眨,“比魏公子还俊?” “切!”老鸨不屑,“什么叫人外有人,你见了便知!” “那我倒真要会会!”女子一脸兴味,眼珠一转:“您等着,一炷香功夫,魏公子这儿保准就行了!不,半柱香!” 说完扭着水蛇小腰进了里头。 老鸨翻个白眼,对付芊芊什么都不管用,一说俊俏后生,这招比什么银子都灵! 不过……老鸨有些担心,芊芊会不会见了孟家那两位郎君就跟人跑了……回头得把她身契藏紧些! 言琢四人被请进了月下宫里一个偏僻角落,离主厅隔着扇半透明的绢纱彩屏,虽看不见主桌,却也能看见露台上的表演,算是和旁边姓魏一桌的雨露均沾了。 魏家郎君虽有些忿忿,但耐不住芊芊软语硬泡,眼睁睁看人客进来和自己分享美色。 芊芊则在众人进厅的刹那,目光就锁定到了白翊身上! 天爷!世间还有如此极品的美男子! 别说给她银子了,让她倒贴她也愿意陪啊! “孟大官人,孟小官人!”芊芊主动贴上白翊身畔,用毕生功力笑出媚意,“能得二位郎君青睐,是芊芊的福气!今夜实在抱歉,不如明晚芊芊做东,再与二位郎君饮酒赔罪!” 老鸨在一旁听得要跳脚,看看,到手的银子不挣,还做东呢! 言琢含笑打量芊芊,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应是胡汉血统皆有,五官轮廓深邃,尤其一双杏眼瞳色泛着微微的蓝,睫毛又长又卷,鼻梁骨高而纤巧,皮肤白嫩如象牙。 身材纤秾合度,一双细腰只盈盈一握,穿着短衫石榴裙,稍一抬手,那细腰就在短衫下摆的珠帘下若隐若现。 同时集合了胡女的爽朗与汉家女子那种柔媚,有种独特的魅惑气质。 她的媚功比楼下那几位女子高明得多,并不死死贴上来,而是不经意间以关键部位在白翊身畔蹭来蹭去,撩得白翊虽紧张,但也不至于尴尬得不知何处。 芝芝对此女更感兴趣,挤在她身畔对着她那身奇奇怪怪的衣裳看了又看。 言琢见芊芊对白翊恨不能一口吞下的模样,知此行已成功了一半,伸手过去勾起芊芊下巴轻笑道:“芊芊小娘子不但人美,嘴还甜。我们兄弟二人此次慕名而来,便是想一赏小娘子的笛舞,小娘子可否赏面?” “芊芊!”魏大官人见芊芊在这面磨着不回去,有些坐不住了,隔屏心疼喊道:“你身体不好,便不舞了罢!” “嗯?”言琢一挑眉,“生病了?” 芊芊眼神仍在白翊面上打转,娇羞道:“前两日跳舞时扭伤了腰背,喏。” 她转身拉了拉短衫半露香肩,大半个背脊都呈现在白翊面前,“孟郎君你看,现在都还抹着膏药呢!” 言琢斜眼一看,雪白皮肤上果然有浅浅淤伤,显然不是跳舞时扭的。 想着那孙诚放言让芊芊几日下不来床,呵,将人折磨成这样,自然是下不来床。 白翊这会儿已习惯了满眼肉色,骤然看见芊芊美背也只是心跳微微快了快。 看了一眼言琢,镇定道:“既如此,那便只吹笛可好?我们想欣赏欣赏芊芊姑娘最拿手最动听的笛声!” 言琢暗暗竖了个大拇指,孺子可教也! 白予又想翻白眼,头一回见调教自己夫君勾搭花楼姑娘的…… 芊芊见他肯迁就自己,大喜,主动道:“便替郎君们吹上两曲!” 魏大官人那边是主桌,芊芊命人取了骨笛,便隔着屏风吹奏起来。 她笛艺确实不错,一首“塞下月”吹得苍茫悠远,将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以迂回悠扬的笛音描摹出来。 一众人都沉浸在笛音里,猜拳斗酒的声音也都静下来。 言琢却在仔细辨那音色,清越,干脆,比普通骨笛更能自带回响,尤其在吹奏到某个调子时有个固定出现的杂音,没错了! 一定是妙音笛! 那笛身中间的裂痕多少会影响音准! 她偶尔探头往屏风外扫一眼,奈何隔得太远,看不清芊芊手头的骨笛。 最好是能再眼见确认一下。 忽门口传来喧哗,紧接着笛声戛然而止。 “孙大官人!”只听芊芊娇娇的声音响起,那娇滴滴里却明显带了丝紧张。 “孙侯爷!”这是魏家郎君的声音。 “哟!我说谁呢!”一把破锣嗓子带着几分凶意响起,“花前月下,美人儿弄笛,魏大头,你好享受啊!” 魏家郎君怒不敢言,他好不容易请到芊芊,怎么这些人全来抢! 之前那波好歹还给了钱,这孙诚一来,明摆着是找刺儿! 可他也得罪不起,只好强忍着不爽道:“今日几个朋友来府上作客,小侄便带了一同出来玩玩,正好芊芊姑娘得空,便请了她笛声助兴,若侯爷感兴趣,可坐下同饮几杯薄酒。” 只听那嗓子离屏风更近了些,显然是走到了芊芊身旁,“我是听说芊芊在陪什么玉面郎君,便想上来开开眼界,呵呵,原来就是魏大头你啊!” 话音里满是酸味儿。 言琢悄悄往外探了探头,看见个壮实背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孙诚! 只听魏家郎君忙甩锅,“小侄算什么玉面郎君,屏风后的两位公子才是。” “哦?”有脚步声往屏风这边来。 第三十三章 让孙诚害怕的人 言琢心一跳。 白翊也往她看过来。 连芝芝都紧张了。 这完全在意料之外!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遇见孙诚?! 白予起身挡到白翊身前,低声道了句,“我来应付。” 就在这时,忽外头又响起一阵骚乱,一把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姑娘救我!妈妈救我!” 紧接着有男子呵斥和挣扎的声音。 那女声继续喊道:“求妈妈让我陪别人,随便谁都行!芊芊姐姐,姓孙的什么样你最清楚了,被他害死的姐妹不知多少!妈妈,求你别把我卖到孙家,我替你干一辈子,只求你别卖我去孙家!” “哟!”正要走过来的孙诚又转身走了回去,“不想去我孙家?!你孙爷我就喜欢这么烈性的马,经骑!” “啪!”只听巴掌打脸的声音,“你再求!你求别人还不如求爷我!” “啪!”又是一巴掌。 “害人?我何时害死过人?你那些小姐妹都是爽死的知不知道?哈哈哈哈!”那孙诚发出一阵猖狂yin邪的笑声。 言琢捏紧了拳头,女子命不值钱,乱世女子的命,更不值钱! “芸儿。”只听老鸨的声音:“侯爷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只要你乖乖听话,侯爷不会薄待你的!” “侯爷……”芊芊想插话,随即又停了。 言琢忍不住探头看去。 只见外头露台地上跪了个发髻散乱衣衫零落的女子,显然已经挣扎过一阵。 她身畔的芊芊看来有些想护着她,但被老鸨死死拽着。 孙诚站在女子身前,阴森森道:“你还犟是吧?” 说着一伸手将女子衣衫“撕拉”扯下来大半,“来人!就在这儿给我把她肏了!往死里肏!谁给她弄爽了爷我给他赏银!让大伙儿都看看这小贱人怎么浪的!” 他话一出,身旁几个护卫当即****着凑过去。 “侯爷!”芊芊终忍不住发了话,赔笑着道:“您先别气,要不芊芊再陪您一晚?” “你别多管闲事!”孙诚喝叱,“你的事儿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芊芊藏在身后捏骨笛的手紧了紧。 孙诚说的无非是这骨笛的事儿。 可这妙音笛谁也没见过,她便拿出来吹奏又有谁能认出来? 要她锦衣夜行,憋死她算了。 芊芊嘟嘴撒娇一般委委屈屈看着孙诚,却也不敢再开口。 “姓孙的贱人!你不得好死!”那跪地的女子泪痕满面,被两个随从强摁着拼死挣扎,本就单薄的衣衫被剥落,露出大片大片雪白肌肤,在烛光和月色下簌簌颤抖。 言琢面色铁青,可他们实在不宜在这时候正面与孙诚碰上。 芝芝也按捺不住,要不是他们此次有目的在身,她早冲了出去! 白翊气得脸都白了,手扶到剑鞘上。 白予黑脸看不出神色,见外头越闹越过分,示意言琢等人勿动,抬步走了出去。 “孙侯爷。”白予走到孙诚身后。 孙诚一回头,言琢这才见到他正脸。 一双绿豆眼,宽脸上一只大得出奇的鼻子,又丑又凶。 “你谁?” “侯爷真是健忘。”白予眼神冰冷,“余杭郡的那笔债,侯爷抛到脑后了?” 孙诚一个激灵,死死盯着白予,“你到底是谁?” 这边说话,那边剥衣服的护卫动作也停下来,小心翼翼盯着白予。 “我是谁不重要,侯爷记得那笔债就行。给我主子一个面子,放了这小娘子,好让人喝个清净酒。”白予话虽客气,手上却多了把短刀把玩着。 孙诚又一哆嗦,瞳孔收窄死死盯着那刀。 那是一把柳叶刀,江南武林中人常用,薄薄刀刃闪着银光,像一片催命符。 孙诚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当口,异变突起,只见那名芸儿的小娘子翻身而起,一个纵身跃过露台栏杆跳了下去,凄厉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孙诚,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咚!”重物落地。 “啊!”底下大街传来一阵阵尖叫。 言琢闭上眼。 白翊“噌”一下站起身。 言琢死死拽着他衣襟,低声道:“你出去没用,阿邝在下头。” 以阿邝和他这位少主的默契,若能救人,他应当会救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鸨哆嗦着闭上眼念起经。 芊芊傻傻站着望着那栏杆。 孙诚急速喘了几口气,啐了一口,“晦气!” 一抬袖,“我们走!” 一行人片刻就走了个精光。 留下在一旁当了半晌木鸡的魏家郎君,看看芊芊,又看看白予,不知该作何表情。 孙诚一走,众人都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一个丫鬟匆匆跑进来附在老鸨耳边说了几句。 老鸨大松一口气,双手合十:“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白予动了动耳朵,对老鸨道:“方才那小娘子若没死,我们买了,赎身银子多少。” 老鸨和芊芊眼见着这孟家兄弟只一个仆从出来露个面就将孙诚吓走,感觉自己今夜接待的是孙诚他爹! 听白予说要买下芸儿,高兴还来不及。 这丫头没死的消息要是被孙诚知道,还得上这儿来找她们麻烦! “您要那命硬的丫头您就带走!”老鸨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方才还得多谢您!只求您替咱们保密,我们这儿就说这丫头死了得了!” 白予寻思,挺好,点点头。 言琢等人这时也从屏风后出来。 老鸨与芊芊忙迎上来。 “扰了二位郎君的兴致。”老鸨躬身道歉,“明晚请二位来,芊芊必定再好好作陪!” 魏家郎君在一旁忿忿,今夜他才是主宾啊? 言琢盯着芊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看也不看老鸨道:“芊芊姑娘方才的笛艺着实惊人,可惜,手头的骨笛差了些。我那儿刚好有只算得上千年难得的骨笛,不如明晚带来让芊芊姑娘吹奏看看。” 芊芊自白翊一出现,整个人就觉软成一汪水了,眼神黏在白翊身上挪不开,再看不见别人。 听言琢说什么她的骨笛差了,顺口“嗤”一声笑,“我这骨笛怎么可能差?” 回过神来发现跟她说话的是这位绝世俊美郎君的哥哥,忙闪着秋波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孟大官人的好意芊芊自不能推却,不过芊芊的骨笛乃是珍品中的极品,想来世上再无能出其右的。” 第三十四章 做戏做全套 言琢心头更笃定了些。 更何况方才孙诚威胁芊芊时曾说,找她算账。 芊芊又一直藏着那骨笛不让人看。 更加证明了这骨笛的身份! 想来孙诚在楼下找新鲜小娘子,正好被笛音给吸引上来,而他这骨笛暂时是见不得光的,当然会生气芊芊拿出来取悦别的男人。 言琢见今日试探的目的已达到,笑笑:“芊芊姑娘话可别说太满,那咱们明晚拿出自己的骨笛来比比看。” 芊芊一想到能再见到白翊,心旌荡漾,欣然应下。 众人回到仅一街之隔的歇山客栈上院内。 这院子紧邻湖海,两进三间,颇为宽敞。 芸儿由水云楼的人用门板悄悄从客栈后院角门抬了进来。 据当时在楼外的甜果儿说,芸儿落下的时候正好砸到一车厢软盖上,然后阿邝再将人接了下来,看起来伤了肋骨,性命倒是保住了。 “二郎不怪我买下她吧?”白予看着白翊和言琢。 “当然不会。”白翊也愤愤不平:“没想到那孙诚如此作恶多端!” “就是!”芝芝一想起来还气得不行,“青楼女子怎么啦,也是人啊!他要花钱买乐子就买呗,还把人往死里逼,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家的命不是命啊?” 言琢越发喜欢芝芝这小丫头了。 她见白翊已表了态,只看了看白予,不说话。 “那就先将她安顿在这儿吧。”白予想了想,“咱们今晚……” “就住这儿。”言琢接话,“做戏做全套,孙诚指不定晚上还要来摸咱们的底子。” 被芸儿的事儿一惊,白翊和芝芝都几乎忘了白予是如何把孙诚唬住的。 言琢可没忘,朝白予使了个眼色。 白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邝替芸儿去请了郎中回来,甜果儿暂时去照顾着。 夜已深,其余人便各自回去睡觉。 白予盘腿在床上打坐,夜半时分,门轻轻响了两声,一道身影闪了进来。 “累坏了吧?”白予看着阿邝,示意他坐下喝茶。 “不累。”阿邝咧嘴一笑,“这不算什么。信已送到孙府,保准那孙建仁一宿都睡不着,也不敢来探咱们的底了,加上刚好咱们伪装的人家姓孟,他肯定以为咱们是孟少卿家的人!” 白予松一口气,指指竹榻:“你也别出去站岗了,就在这儿睡会儿。” 二人一人睡床一人躺榻,就那么歇下。 阿邝想着事儿睡不着,过会儿见白予也还在翻身,侧侧身子低声道:“少主,你说明晚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白予微哑的声音在夜色里沙沙响。 “我看那芊芊姑娘送你们出来的时候,恨不能挂到白二郎身上去!明晚真怕白二郎系羊入虎口……” “你这是南海龙王吧?管那么宽!”白予闭眼。 “少主。”阿邝拧着腮笑,“说王,能不能别带吧?” 白予隔着夜色瞪了他一眼。 阿邝嘿嘿一笑,脑子里都是芊芊倩影,“我真没瞎担心,您说那芊芊姑娘模样那么勾人,身段那么好……” 白予不屑道:“也没多好,还不如……” 他话忽然断了。 “还不如谁?”阿邝来劲儿了,撑起头来。 “睡觉!”白予侧了个身,背对着阿邝不再搭理。 阿邝嘟嘟囔囔着重新躺下,“真的,少主,要不明日你带上我,万一有点什么事儿,我也能帮帮忙……” 他怎么就想不出有谁比这芊芊还勾人的呢? 白予起了个大早。 沿着小院的鹅卵石小径走向湖岸。 湖边杨柳依依,立着几方奇形怪状的大石。 石顶上一身影正抬手伸懒腰。 言琢舒展着身子放眼望去。 碧水粼粼,烟波浩渺,晨雾似烟如缕在湖面飘摇,远处的湖心岛黄绿相间,若隐若现。 湖光秋色正好! 她察觉脚步声往后看去,见是带着面具的白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说话。 然后跳下石块,以防被其他人看见。 白予迟疑片刻,仍是迈步往那水边走去。 绕过大石,言琢背靠石壁盯着他,这人还是不戴面具时看着顺眼。 “昨夜我便想问你你和孙诚说的余杭郡的债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来找我?” 白予站到她面前,尽量不去看那湖面,深吸一口气道: “你告诉我你和宝丰铺掌柜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 “交易?”言琢学他上回的口气。 白予也学她,摆摆头,“因果。” 言琢暗自翻白眼,小气! 然后觉得不对,这人看起来十分紧张。 “怎么了?”言琢问。 “换个地方说话吧,小心掉水里。”白予耳朵里听见湖浪轻拍岸的声音,水花似在脚边打转。 “这点水怕什么!”言琢好笑,这人只喜欢屋顶? “你会凫水?”白予背起手往林中走。 言琢不答,只得抬脚跟上他。 “何家七娘子,不该会水才对。”白予看向水面,补了一句,“这些细节你该注意些。” 言琢抿唇,他倒教起她来了。 白予来到林中,听不见那浪声小了方舒服一些。 言琢正要开口,白翊的身影在小径上出现。 “下次再交易吧。”白予扔下一句,转身没入林中。 言琢:……怎么搞得像她跟人幽会被夫君撞见似的…… 白翊看见言琢,信步走到她身畔,“起这么早?” 言琢微微笑,“你不也是?” 白翊叹口气,与言琢沿着湖边往前走,“睡不着。在想大哥的官司,若还是赢不了孙家怎么办?” 言琢眯起眼看向湖面,“抱最好的期望,做最坏的打算。我这人喜欢走一步看一步,看的时候专心看看个够,走的时候心无旁骛。” 她语气坚定:“结果没出来之前,我不会去猜。但若孙家来硬的咱们也不怕,大不了劫狱。” 白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头一热,“如果劫狱……我先把休书给你,我自己去!” 言琢见他一脸认真,温柔笑了笑,“先别想那么多,打这官司我还是有信心的!” 白予远远看二人在湖边说话,言琢不时露出笑,白翊则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把拇指上那扳指摘了又戴,戴了又摘。 她对白二郎还真是和善可亲,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第三十五章 万事俱备 这一日过得悠闲又紧张。 他们就如同一队寻常路过海城的客商一般,在城里东走走西逛逛。 海城虽是个小城,但西接徽州北连余杭东接东海,也是个通达各方的商业要塞,商旅众多,各种货品琳琅满目。 白予冷眼瞧着,芝芝见着首饰胭脂绸缎这样的就扑上去。 言琢的注意力则全不在此,专盯着人店内各处看,津津有味看门面摆设看小二谈买卖,只在一家西域货铺子时,盯着一把白玉算盘看了许久。 全不像个小娘子! 午膳时,几人找了最负盛名的馆子吃海城名菜。 与五花同蒸的黄鱼鲞冻肉、鲜美细嫩的醉蟹、红润喷香的油笋扣肉、色绿如碧的苋菜梗蒸豆腐…… 言琢边吃边评,金陵哪家能吃到这菜,哪家的醉蟹最有海城地道,又哪个时节吃苋菜最香……如数家珍。 白予眼看着坐他们旁边一桌人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儿,再默默撤走。 想来是回去和孙诚报信了。 他看了眼言琢,这丫头好像连这一步都想到了似的,孙诚只要确定他们是金陵来的,更要避得远远的。 不过她对金陵是真熟啊! 下晌时,芝芝悄悄带了她找的讼师回来。 这讼师姓周,年过四十,本是个定海县的秀才。 吴国大乱后,为谋生跟着岳丈做起了屠夫,后北周攻到定海,又跑到海城,想混进衙门当个刽子手混口饭吃。 无奈长得太瘦,又没有凶相,衙门看不上他。 倒被个讼师给看上了,见他识字,嘴薄够利索,手辣胆大够心狠,正是当讼师的好材料,就收他做徒。 可惜这年头请得起讼师的人家越来越少,请得起的吧,又多半不需要讼师,周秀才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屠夫。 “周大哥可知这案子是要与谁升堂?”白翊问。 “郎君可折煞老儿了。”周秀才瘦削的脸一笑,抖着山羊胡子,依稀可见几分文气,“那小娘子已和小的说过,孙家嘛。小的不怕他,您别看我这身板小,但胆气大! “人存与天地,行得端立得直,上不怕神佛下不惧妖鬼,更何况是这样的魍魉小人!我不求人,便不惧人,他若欺我,我自有屠刀相卫,凡事但求本心安,何管他姓甚名谁!” 不愧是做讼师的,道理张口就来。 “好!”白翊击掌叹道:“好一个无欲则刚!” “嘿嘿。”周秀才一笑,朝白翊一拱手道:“称不上无欲,小的愿做真小人,明着跟您说清楚,咱图银钱。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您给了银子,便只管放心,该让小的做的事,小的必定肝脑涂地也要做好!” 言琢暗笑,这是个老滑头,既正了名,又要了钱,两不耽误,倒也是个聪明人。 她思量一番,笑着道:“您是个明白人,不过得罪了孙家,只怕在海城不是一把屠刀就能护您周全的。 “反正您也不是本地人,倒不如拿了银子回定海城,那边如今也算安定下来了。 “若您有意,我便给您一封书信,托那边的朋友照应照应,您想做屠夫也好,想做讼师也行,您看如何?” 周秀才没想到言琢虑得这么周到,他离乡背井多年,当然想回去! 但在定海已经一无所有,回去又得重头开始,哪那么容易? 若有了银子,再有这贵人的路子,还能避开孙家的报复,回定海还是他梦寐以求之事,这条件简直落到他心坎儿里! 周秀才有些激动,这人情可不是几封银子能比的! 他山羊胡子颤了又颤,面皮涨得通红,朝言琢和白翊一抱拳:“周某今次,定不辱命!” 屋内言琢与白翊和周秀才细细商议起后日升堂的细节。 眼见着天已擦黑,白予同阿邝一起去将那骨笛取出来。 “这何小娘子真系个良善人!想得周到。”阿邝唏嘘,“在海城和孙建仁作对,逃得了一日也逃不掉十日。” “呵。”白予冷笑,“你以为她没算计吗?她只是很明白,这世上最难买的是人心,这玩意儿要用真心买。要让人诚诚恳恳为她做事,只用银子还不行。” 他总结,“她不过是个够聪明的商贾而已。” 阿邝皱眉,“那她对白家的事儿这么上心……” “不过是交易。”白予说完,发觉最近自己很爱说这个词儿。 …… 亮如白昼的一堂灯烛下,五个脑袋挤在一起盯着那骨笛发呆。 笛身上还有未清洁干净的黑土。 芝芝弯下腰凑近闻了闻,起身捂嘴干呕。 言琢也低头细细闻了闻,转头道:“土腥味儿,只有很淡的一丝腐烂气息,这你也能吐?” 芝芝呕个不停,摆着手,“我就是……哕……想到这家伙……哕……跟死人摆在一起,我就……哕!” 言琢拍她背,“你还整天想着当土匪,土匪可得杀人的。 “还有,这笛子不是跟死人摆一起,是跟尸骨。死人的腐泥里有蛆虫,尸蟞,肉腐烂时那恶臭会沁入土泥之中。 “不如这种早化为尸骨的坟墓腐土干净,血肉早被泥吞噬,只土腥味儿浓。” 她说得跟论莲与芙蕖的区别似的。 芝芝越听她说,越呕个不停。 白翊的脸色也渐渐不好了。 阿邝都呆了,“你怎么几道这系白骨附近的?我确习系找了个老坟坑埋的!” 言琢笑笑,“闻味儿。” 她当年跟着师父学鉴古货,爬了不少墓洞,看土识新旧这是最简单的。 白翊看言琢的眼神儿简直是膜拜! 言琢看着白翊,“你最好学会吹奏几个调子,不行的话,吹两三声响也可以。” 白翊点点头,“吹骨笛,我会。” 轮到言琢看白翊的眼神儿不同了,不愧是白伯伯的儿子! “很小的时候学过。”白翊接过那骨笛,想到它刚刚所呆的地方,还是有一丝膈应,“我想,再练练,吹出简单曲调来应该可以。” 他把骨笛仔细清洁干净,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一屋子人顿时都露出惊艳神色来。 这岂止是还可以?! “没问题了!”言琢一拍案,意气风发,“练练就出发!” 第三十六章 真假妙音笛 夜幕降临。 水云楼里里外外烛火盛明。 金丝锦宫纱,璎珞软珠帘。 处处衣香鬓影,觥筹与乐声交措,霓裳共粉臂齐舞。 全然看不出昨儿个夜里有人险些一条命丢在这里。 顶楼的月下宫也早已布置妥,芊芊姑娘踮着脚尖候在门口,见着白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提起裙角飞扑过来。 白翊有了昨夜一次经验,已不那么慌乱,镇定地任她缠上自己胳膊,潇洒落座。 歌舞开筵,酒过三巡,猜拳斗骰,酒桌上气氛渐渐热烈,芊芊更是被几人轮番着灌酒,已有几分恍惚。 白翊看言琢朝他递了个眼色,学着言琢逗女人的模样挑起一侧唇角笑了笑,“今夜与姑娘打个赌可好?” 芊芊被他这一笑夺了三魄,心都快飞到九天外去了,声音软绵绵像燃化的烛,“孟小官人想与芊芊赌什么?” “昨夜你不是说你那骨笛世间难寻吗?若我的比你的好,那算你输,若你的比我的好,你赢,如何?” 芊芊哪还有想法,娇笑着点了白翊一指头,“公子真坏!那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白翊莫名其妙,他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坏了? 他扫一眼言琢,言琢示意他继续。 白翊从腰间掏出一支细长盒子,放到芊芊面前,淡定道:“若我输了,这骨笛就归姑娘;若姑娘输了……” “那我就归你……”芊芊娇羞横白翊一眼。 芝芝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这比她还像土匪啊! 白翊清咳两声冷静冷静,“姑娘便为我们献舞一曲如何?” 芊芊眼中难掩失望,随即媚笑着道:“别说一曲,只要官人愿意看,怎么舞都可以!” 白翊手伸到盒盖上,众人的眼神都集中过去。 锦盒紫金盖“啪”打开,芊芊目光一落,“呀”一声惊呼站了起来! 言琢一看这反应,没跑了,那妙音笛绝对在这女子手上! “唰!”眼神齐刷刷看向芊芊。 芊芊也觉自己失态,捏着帕子干笑了笑,指着那骨笛道:“这骨笛,是何来历?” 白翊抿唇,小心翼翼取出那骨笛来,旧黄的斑驳彩漆闪着微亮的光,显示着这骨笛久远的历史身份。 “姑娘既然醉心于笛艺,想必知道失传已久的妙音笛。”白翊侧头看向芊芊。 芊芊被他的目光看得心直跳,这清隽贵公子人才一品,当不会拿个假的出来诓人吧? 可孙诚给她的也是真的啊,那可是古董行的朱掌柜亲自鉴定过的! 不过,朱掌柜有可能是被孙诚买通的也说不定,难道孙诚真拿个赝品诓她? “姑娘不知道?”白翊挑挑眉催问发呆的芊芊。 “我,当然知道。妙音笛乃是绿珠夫人留下的传世之物,世间已是百年不得见!”芊芊笑着坐下,小心翼翼问:“孟小官人这骨笛是怎么来的?” “怎么?”言琢笑着开了口,半生气半亲昵道:“姑娘不信我们所拿是真的妙音笛?” 芊芊目光裹在白翊修长手指间的骨笛上,同样的斑驳彩纹,同样的裂痕,落在白翊手中,更觉价值非凡! 哪个才是真的,她也不知道啊? “芊芊姑娘的骨笛呢?”白翊斜眼睨她,“不拿出来,如何一比高下?” 他只随意一个轻浮眼神,便惹得厅内小娘子们心“扑通扑通”乱跳,注意力全从骨笛上集中到他面容上。 “芊芊……不敢不信。”芊芊是真乱了,恨不能马上拿出她那只来比对一番。 可是,她平日里敢拿出来吹奏,不过是仗着人不识货。 可这兄弟俩认识啊!孙诚可是交代了她不能被人知晓的! 可她又一转念,孟家兄弟只是过路的金陵客,知道也无妨吧? 言琢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朝周围姑娘们一挥手,“你们都上外头等着去!” 花蝴蝶们不情愿地出了厅去。 芊芊这才松一口气,只是有些尴尬,“芊芊的骨笛……也刚好……和这只一样。” “怎么可能?!”言琢一拍桌站了起来,怒气冲天,“谁人敢造这骨笛赝品!” 白翊唱白脸,拉拉言琢,“大哥,别吓着芊芊姑娘。” 转头温柔道:“芊芊姑娘拿出来让咱们看看,这是真是假,一比不就知道了?” 芊芊抖着手让婢女取了笛盒来。 一打开,言琢迅速将那骨笛拆看了个遍,没错,没错,就是它了! 是妙音笛! 失传百年价值连城的宝贝,非得让白大郎担个莫须有罪名的宝贝,真的在这里! “假的!”言琢看完,笃定往那盒子上一拍,“芊芊姑娘,您这是被人骗了吧?可是有人把这骨笛当妙音笛来献宝,博姑娘欢心?” 芊芊大惊失色,见她说得那么笃定也慌起来,“孟大官人如何断定芊芊这支是假?” 言琢将芊芊的骨笛和他们的骨笛都递到白予手中,示意他比对到一起。 再提起一根银筷指指点点道:“你看这花纹,五百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有这艳色。 “再看笛身骨纹,纹路越深的年代越久远。 “还有这裂缝处的鱼胶,你这个鱼胶如此凹凸不平,又泛着黑,做工如此粗糙!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言琢示意芊芊凑近些,“你这支骨笛上充满脂粉气,哪儿有古物的样子?那妙音笛掩埋在绿珠墓中百年才又现世,但凡从土里出来的东西,那丝泥土味儿是永远去不掉的!” 白予看着言琢一本正经胡说的模样,抬眼望天,奸商! 芊芊完全晕了,言琢说的她也不太懂,但似乎每一条都非常有道理。 她凑近那骨笛一闻,真的,孟家这支骨笛真有一丝淡淡的土腥味儿! 言琢接着道:“最明显的是,真的妙音笛乃鹤骨所制,比较轻,而你这支明显比我这支要重。” 她说着示意芊芊从白予手中接过那骨笛。 芊芊一手一支握在手里,掂了掂,真的! 孙诚给她那只骨笛明显要重些! 她被言琢忽悠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注意白予在拿到骨笛时,悄悄往她的骨笛中塞了一颗小碎银。 白予拿回骨笛,轻轻一抖,小碎银又滚回袖里。 白予收好袖,垂下眸,奸商! 第三十七章 黎阳有回信 “可这骨笛的声音……”芊芊仍是狐疑,这骨笛的清越之音是普通骨笛插翅难及的。 “你吹一曲小调试试。”言琢示意她。 芊芊取过白予手上自己那支骨笛,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段“西塘浣纱”。 笛音清扬空灵。 待她放下骨笛,言琢轻轻一笑,示意白翊吹奏,“你听听这个。” 白翊站起身,取过他们的骨笛横在嘴边,动作如行云流水,身姿翩然,眉眼温柔含笑,连贴在骨笛边的唇都柔软动人。 芊芊已然看呆了眼。 待那清亮音色响起,白翊整个人站在月光下似一副美男御笛图,芊芊只觉世间难有如此笛音,哪还分辨得出其中差异! 白予看得想笑。 何言琢这丫头当真是狡猾! 用美男计不说,这骨笛是被她捣鼓过的,自然比普通笛声要更清亮一些。 再者,白翊吹的曲目是厚重的“大漠苍狼”,本身就不是空灵的调调,避重就轻地错开了和真笛的些微差别。 就连他们这些知真假的都难以听出差别来,更何况被白翊迷得晕头转向的芊芊姑娘。 一段小调奏完,余音绕梁,整个花厅内寂静一片。 “芊芊姑娘可能听出个中差异来?”言琢一语惊醒芊芊。 芊芊目色迷蒙看着白翊,“这笛音……” 她有些犹豫,似乎还真是不相伯仲。 言琢还欲说服芊芊,一脸恨铁不成钢。 白翊则洒然一笑,把骨笛与芊芊的放一起,回头做和事佬:“不曾想这赌局遇见真假妙音笛,奈何绿珠夫人不在,断不出真假也罢,在下不想因此与芊芊姑娘伤了感情。那笛舞便作罢吧,咱们再喝酒耍乐!” 芊芊心里乱糟糟,就算孙诚是送了她假的也只能认了! 只是在孟小郎君面前如此丢脸!但见他主动给她台阶下,又感动又暖心。 她低头取骨笛,一时分不清哪个是自己那支,记得自己的重一些,随手掂了掂,取了较重的那支,让丫鬟拿下去。 白翊也收起另一只骨笛来。 白予与言琢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松一口气。 …… 众人好不容易替白翊推脱了芊芊的百般挽留,回到对街的客栈小院。 白翊仍是难以置信,又满心希冀看着言琢,“真的调包了?” 两只骨笛放一起,他们也分不清真假了。 言琢当着大伙儿的面将那妙音笛拿在手中,隔着烛火细细转了个圈,长长叹一口气,“妙音虽好,如今却只适合用来做藏品,不适合用来吹奏了。” 她指指那裂缝的鱼胶,“你们可知这为何会发黑?” “不是因为土里埋太久吗?”芝芝疑惑。 言琢摇摇头,“妙音消失百年,相传后来被吴国太祖得到,赐予当时的贵妃。贵妃娘娘嫌那鱼胶碍眼,想将它烤化。不曾想这鱼胶是南海鲛鱼之胶加了一种神奇的石粉所制,不但化不掉,反而越烤越硬,还变黑了。贵妃一气之下便将此物锁入冷宫之中,世间从此再无妙音。 “所以,这黑色的鱼胶反而是此物就是妙音笛的最佳证据。” 众人恍然大悟。 白翊眉头轻颤,转头问言琢:“也就是说,妙音应该一直在吴国宫城里?” “应该是。”言琢点点头,“想来是战乱后被人带出了宫。” 白翊抿紧了唇,不再相问。 隔日一大早,住在歇山房的从金陵来的孟家兄弟离开了海城。 在屋里窝了两日的孙诚终于敢出门。 用过早膳,外头有探子来报。 “侯爷,他们走了,就两辆马车。不过感觉不太对,那些人出了城门过了小杏子岭就不见了。” 孙诚松了口气。 “管他什么鬼,走了就好!” 他脸色阴阴沉沉,“若当真是左相爷府上的人,你小子能留着命回来就该烧高香了!估计也就是仗着相府势的两个纨绔而已!姓孟又如何,呸,不过是个吃女人饭的软骨头!” 那探子吓得一缩头。 与此同时,从南门出城的白予和阿邝在外兜了一圈又从东门回了高府。 不多会儿,从白家村赶来的大嫂刘氏也到了高府。 这一日还算平静,到了傍晚,阿邝带回消息,黎阳有信回来了。 白予捏着那信翻来覆去的看,上好的牛皮信封,暗红火漆,火漆上还有个“急”字。 他皱着眉,“像是军中的加急报,谁给你的?” 这种牛皮信封制式,民间很少见。 “小伍直接带回来的,他说那边书院里接待他的是个老头,接过信后让他稍等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便带了这封信回来交给他,且带了口信,说方游医约三日后来海城。” 白予眉毛一扬,“方神医真来?” 阿邝拧眉,“不像是假的。” 他也很费解,这何小娘子还有这本事? 白予看着那信,用手搓了搓封皮儿,“我拿去给她,顺便问问情况。” 言琢在花园里的湖边,与白翊同坐假山石旁钓鱼。 她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只是钓鱼能让人静心,而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便是静心。 白翊是高手,一转眼已钓上来第四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言琢鱼篓里仍是空空。 言琢夸赞,“有你在便不愁没鱼吃了!” 白翊抿唇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在言琢面前可自豪的事情,被她一夸,颇有种得到先生表扬的美妙滋味。 “你常钓鱼?”言琢闲闲问。 “是。”白翊又甩出鱼线,半眯着眼看向池塘中央,“村里没有别的乐子,我和大哥最喜欢去河边钓鱼,钓虾。” 白家落魄成这样,他的童年也不好过吧?言琢暗暗叹了口气。 忽有小石子“噗通”轻轻落在她脚畔。 言琢回头,假山后探出白予未戴面具的冷脸,手头捏着一封信朝她晃了晃。 言琢心知肚明,转头放下鱼竿,“我坐会儿便烦了,我把竿插在这儿你替我看着,我随便走走就回来。” 白翊乖巧点头。 言琢绕到假山后头,白予正在一丛颇为隐蔽的藤蔓下,见她过来,转身闪进绿藤后。 原来那藤蔓后还有个凹进去能藏人的山洞。 言琢跟进去,这感觉…… 她回头看看,怎么怪怪的。 好像还不如屋顶。 第三十八章 登徒子 “给我。”言琢伸手。 白予先摘了面具,捏着信却不递过来。 “方神医托人带了话,最快三日后到海城。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他见了信就立即赶来?还有这封信,牛皮信封和这朱砂火漆,不是普通人所用,非常像军队里传军情的急报,和你通信的到底是谁?” 言琢不说话,背起手一脸平静看着他。 这张脸除了看起来冷冰冰不好亲近,五官倒是无可挑剔。 白予无奈咳一声:“交易?” 言琢莞尔,学乖了,“先看看你的货。” 那意思就是,想听我的秘密,先交代你的。 白予捏拳头,奸商! 偏偏这奸商离他很近,身上有清淡的皂角香气,笑起来还很甜,落下风的气恼像鱼吐出的泡,一戳就破了。 他顿一顿,“我是……从金陵来的。” 言琢敛了笑,“假货。” 她在金陵呆了八年,若有白予这号人物她怎会不知道? 再说了,阿邝一个地地道道的南越人称他为少主,他还想骗她? 白予微笑,终于让她上了一次当,可以确定她来自金陵了。 他心情好些:“我是说,我从金陵过来,并非说我是金陵人。我来自南越,到白家为报恩,除了阿邝还带了一批人。今次为白家解决麻烦后,会离开这里回金陵。 “你若需要,可以找我帮忙,你若想知道关于金陵的近况,也可以问我。这货够可以了吗?” 言琢眼一抬,有意思,“你知道我要打听金陵近况?” 不过,他这些话至少有三分诚意。 白予挑眉,“不要以为只有你聪明。” 言琢一寻思便明白,定是在宝丰铺和掌柜说话的时候被这人听了一句半句去。 她想想,这人也已经知道她定然不是何七娘了,让他多知道些无妨。 正想开口,白予忽伸手搁在她肩背,带着她往后一退,言琢几乎要扑到他胸膛上,二人瞬间贴往墙洞最里头。 言琢大怒,这登徒子简直越来越过分! 她二话不说提脚就往面前这人脚背跺去,再狠狠磨上两下。 白予疼得脸都扭了,那鞋底一块方木正好怼在他脚背边缘,要整个被踩倒没这么痛,最怕这种只折磨一点点皮肉的。 他也没法对这位女流下手,见旁边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将她一把举起来放坐到那大石上。 言琢双脚瞬间离地,上不去也下不来,坐上去正好和他一般高,二人斗鸡一样大眼瞪小眼怒目而视,鸡冠子立得老高。 言琢正想开骂,就听见外头传来芝芝说话的声音。 她愕然,白予一脸“靠你终于明白了吧”的无辜表情。 言琢明白了,这人是听力比她好上一点点,早发现有人过来了。 这就尴尬了……若被芝芝发现她和白予孤男寡女呆在这种地方…… 离沉塘不远矣! 言琢也不敢再动再出声,开始怀念屋顶。 目光平视出去,正好是白予的脸。 她这才发现,这人眉心之间有浅浅的川字纹路,所以平日里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都好像蹙着眉的样子。 遇事的时候,觉得他是在思考;平静时,那浅纹加上幽幽眼神,除了三分冰冷,还有七分忧郁。 他本来眼珠就黑,瞳孔幽深幽深的,加上这种要命的忧郁,那双眼就像无底漩涡,看久了会把人吸进去。 白予先侧过脸看向外头。 言琢往下挪了挪目光,看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胡茬打理得很干净,还有脖子上凸起的喉结。 那喉结忽上下动了动。 外头的声音更近了,已经走到假山外。 除了芝芝,还有一把男声传进来。 “高急几?”是阿邝。 芝芝笑得打跌,“是高芝紫,芝麻的芝,紫色的紫!你再说一遍?必须学会!” 阿邝舌头都要打结了,“高子子?” “哎哟我的娘呀,哈哈哈哈,太好玩了!”芝芝狂笑,“你再念一遍?” “高侄几?”阿邝只觉要了老命,这都取的什么名儿! 芝芝还觉不过瘾,继续逗他,“你说说看:我是男人。” 阿邝很想抗议,他堂堂金牌侍卫不是用来供小娘子取乐的! 可他现在的定位是随从加车夫……只好捋捋舌头:“我西狼人。” “哈哈哈哈!”芝芝的爆笑声逐渐远去。 言琢本来还有些气,被阿邝最后一句“我西狼人”成功逗破功,“噗”一声笑弯了眉眼。 白予微转目,被那笑闪了眼,刚才臂弯间残留的那丝丝柔软触感又来了,撩得他心痒痒。 言琢见他也跟着笑,立即收了笑,冷面道:“让开!” 白予退开一些。 言琢跳下石头,“以后能不能别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交易?” 白予背起手,又皱眉,眉心川字更明显:“屋顶你也不乐意,这儿你也不乐意,下回你选地方总行吧!还有,我觉得需要说明一下,我就算偶尔碰到你也是形势所迫,正好说明我没将你当女子,你别多想。” 言琢心底翻白眼,虚伪! 一伸手,“信给我。” 白予手里捏着信,冷冷道:“交易还没完。” 言琢挑眉,这人脑子还挺清醒。 她想想,捡着无关紧要的说:“很简单,你知道我不是何言琢。我本人和方神医是旧识,和我通信的人是我义兄,方神医暂时与他在一起。 “我不仅让方神医来给三郎看病,也让义兄帮忙找了人手来助白大郎。你放心,我对白家和你一样,绝无恶意。” 白予将信递到她手边,“既然是同条战线,那是不是可以再多说一些?” 言琢一把拿过信,转身往外走,一面拆一面回答:“交易到此为止,若还想问,便拿能让我心动的货来。” 她还是不太信一个带着面具出没的人。 来到假山洞外,白予见她捂着信一脸警惕的模样,淡淡道:“我也走了。” 说完闪身转过弯就不见了。 言琢看了看他拐角的地方,松一口气,迅速展开信笺。 她没有骗白予,她此前的那封信是写给义兄陈三河的,这信自然也是他的回信。 而陈三河其人,正是如今活跃在皖南浙西一带打着复吴旗号的义军首领,手下有儿郎十万之众。 这支义军也是与大周军可堪一战的最有力的威胁。 第三十九章 昭雪之象 信并不长。 言琢在去信中并未表明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是借用言琢的口气,说她欠了海城白家人情,拜托他帮自己这个忙,同时说明这个何七娘子是她关系亲密的朋友。 陈三河显然知道了她被孟观抬进府的事,却并不知道她的肉身已经昏睡了月余。 在回信中答应全力相助之后,一直追问她与孟观的情形。 信中还附上了可召集吴军中潜卫的令牌。 这也是言琢所求。 白家寸步难行,一是没钱,二是没人。 如今这乱世,普通的人还不行,必须得是能打的人。 一个武夫顶三个秀才。 潜卫,顾名思义,潜匿行踪的军卫,是陈三河布置在大周势力范围内的潜藏力量。 这些人表面是普通百姓,实则为散兵游勇,平日里照常生活,一旦被召集,则能迅速集结成卫队。 而这样的散兵若能慢慢渗透进一座城,在吴军攻城的时候能起到莫大的帮助。 言琢握紧那令牌,掩上信,叹口气,忽觉地上夕阳下的假山斜影顶,有东西晃了一下。 言琢立即回头,一个脑袋迅速从山顶上探回去。 言琢气炸,“白予!” 她捡起石头就往假山上扔过去,“卑鄙!” 笑声从假山后传来,“我什么都没看见!” 言琢收好信,捏着拳头回了屋,迟早好好收拾他。 白予跳下假山,阿邝在后头等着。 “少主,看见了吗?”阿邝幸灾乐祸,他就说嘛,悄悄拆开看了不就得了,还得做君子一点不偷看送过去,再自个儿趴假山上偷看,这不就是又要那啥又要立那啥嘛。 白予沉个脸摇头,他正好背对夕阳,那金光照得信纸黄灿灿晃得人睁不开眼,还看啥? 不过,里头有个玉牌之类的小物……暗送信物? 这小娘子果真是有心上人? 他心里那只猫爪子不停挠,挠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越知道她的事儿越想知道更多。 还有更费解的是,他明明不喜女子碰他,但看见这位却总想动手,许是她一开始就投怀送抱让自己习惯了? 还是因为他没把她当外人? 方才在假山下,他不自觉就把她圈怀里离自己那么近。 或许应该搂其他女子试试,看看是不是抱着都这么舒坦。 还有那些梦,为什么总做那样的梦? “少主?少主?”阿邝见白予望着落日发呆,忍不住伸手到他面前晃晃。 白予回过神来,“阿邝。” “在。”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脑子里总想着一个……东西,做梦梦见,白日里想看见,看见了吧又想搂着还想咬上一口……” “烧鹅?”阿邝吞了吞口水,好久没吃南越御厨做的烧味了。 白予抬脚就走。 “少主!”阿邝忙追上去,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呢,“您要想吃烧鹅了,属下这就派人去找……不过海城怕是没有烧鹅,要不让阿银他们从金陵带?” “你除了烧鹅还知道什么?” “还有烧鸽、乳猪、叉烧……少主您最喜欢哪一样?不如让他们都带些吧?” …… 白予在梦里尽情搂了一夜,再没人踩他脚背,醒来竹簟湿了。 阿邝在梦里吃了一夜烧鹅,醒来竹簟也湿了。 二人在井旁相遇,阿邝端着盆嘿嘿一笑,“少主,您也梦见吃烧鹅了?” 白予决定回南越后用烧鹅把阿邝埋起来。 到了第四日。 天色玄黄,一大早便冷风阵阵,阴云遮城,雨欲落不落,初秋的燥热似全压在海城这口锅里,堵得人发闷。 一举着“测字看相”条幡的独眼道士正盘坐在湖海桥边,这会儿无客上门,便独自摆弄着一盘残棋,有几名游手好闲的男子在旁闲看。 来往行人纷纷,并无人停留。 一行色匆匆的清瘦少妇过来坐到道士面前,“大仙,测字。” 一看有人算命测字,四周便渐渐围拢过来些人。 “小娘子想测点什么?”道士睁着露在布条外的一只眼问。 “问诉讼。”那清瘦妇人提笔在道士面前写了个字:“秋日沉沉秋风飒飒,便测这“秋”字吧。” “诉讼?”道士皱着半只眼,看着那笔工整“秋”字,念念有词。 “此字简单,左禾右火,君如禾人如火,禾被架在火上烧,伤损极大。您这官司乃是天降横祸,被人逼迫,且有家毁人亡之险。” 少妇神色一凝,示意道士继续说。 围观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少妇这表情,说明这道士说中了。 “火字拆开小人相,您这是遇小人之兆,小人作乱,这案子必有冤屈!” 围观众人听说是冤案,都纷纷低语议论起来。 “冤案啊?” “那八成是白家的人!” “哪个白家?” “你还不知道?偷了孙家镖货的白家呗!” “对,孙家拿的那人就是个姓白的后生,听说那后生眉眼方正模样斯文,向来是好好做生意的,忽然就被下了狱!” “果真是冤案啊!” “好像今日开堂。” “就今日?” “就今日。” …… 观者絮絮。 测字的年轻少妇听完道士所言,情不自禁点点头,颇为紧张道:“那您看这诉讼能翻身伸冤吗?” 还不待道士回答,周围人已纷纷摇头惋惜。 “孙家要告的人,怎么可能翻身?” “便如鸡蛋碰石头!” “哎,禾遇到火,还能有救吗?” “怕是难咯!” …… 那道士独眼一睁,一拍桌,果断道:“能!” 他手提笔杆一指天,念念有词:“秋乃天之意,秋之生秋之灭,均有苍天做主!青天在上,再多的冤怕什么? “且秋之后乃是冬,冬日有雪,秋意先凉是为招雪,昭雪之象,冤屈必解!” 他一袭话说得众看客都激动起来。 如果说海城一个小老百姓能在诉讼上扳倒孙家,那可是比看杀头都精彩的好戏啊! 年轻少妇更是激动得眼泪花花,掏出几枚铜板放到案上,颇羞赧道:“妾身囊中羞涩,待救出夫君之后,再来谢过神仙!” 说完起身一鞠躬,翩然而去。 围观者中有人笑道:“老道,你莫不是诓这小娘子的吧?” 那道士收了铜板,还拿起一枚对天看看,翘着胡子道:“我谢半仙算得准不准,你们去看看升堂不就知道了?” 呼啦——围观众人吆喝着去了大半。 不多时,城里便在街口坊间传起了话:白家后生冤案开堂,独眼道士翻天断案,准不准,您自个儿看! 第四十章 我招 县令高鹏舒舒服服睡了个饱,醒来还和新收的小妾在屋内玩水嬉戏一阵方出了屋。 用过早膳,悠悠然换上公袍往前头衙门。 今日是白大郎暗盗宝笛案开堂,人证物证早早就全了,他不过是去走个过堂,忙完了还能回来好好歇个午觉。 下晌做什么呢? 是带着几个妾室去澹园看戏呢,还是…… 高鹏正琢磨,迎面过来衙门里的师爷。 “大人!”师爷躬身觑着眼道:“那白家也请了个讼师!” “嗯。”高鹏毫不在意,嗤一声笑,“请就请呗,还能翻案不成?白家这群傻子,白花银子,啧啧!” 真是越穷骨头越硬,别说请讼师了,这案子,就是白家把天王老子请来都没用! 那人证物证都铁板钉钉的事儿,白家那么个孤儿寡母,能翻起什么浪来? 高鹏一想到白家,转念多问了句,“白家来的是谁?” “是白家大郎的娇妻,刘氏。” “嗯。”高鹏放下心,海城白家没插手这事儿,这就对了。 他眯眼一笑,“听说这白家就三子和一寡母,你说要是他们赔不出钱来,赔出两个寡妇也行啊……” 白二郎成亲的事还未传到城里。 师爷差点摔在地上,“大人!那白家夫人都快五十了……” 高鹏端了端腰间带銙,舔了舔嘴唇,“那也是个二品夫人呐!” 二品夫人在床上的滋味他可还没尝过。 师爷埋下头,只觉昨夜的饭都要恶心得吐出来。 时辰已到,高鹏穿过堂门绕过屏风,刚探了个脑袋,登时吓一跳。 什么阵仗这是? 堂前密密麻麻挤满了上百号人,看衣着全是海城的普通百姓,叽叽喳喳聊得欢腾,有的还磕着花生瓜子儿,看猴戏一样看着他。 县衙堂下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 “升——堂——”师爷一喊,衙役举着长棍齐声,“威——武——” 周遭这才静了下来,见县令老爷出来,个个不再敢出声。 高鹏自当上这海城县令以来还从未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平复了下心情,得意洋洋踱着方步从屏风后走出来。 来到“明镜高悬”牌匾下坐稳,一拍“惊堂木”,中气十足喝道:“今日开审白旭暗盗孙家托镖宝货一案,带原告被告上堂!” 脚步声与铁链声音响起。 原告乃是孙府管家,持牒上堂,先将诉状递于书办,书办再呈上给高鹏。 带着脚链手铐的白旭抬着头,满脸胡渣,头发微乱,神色却平静淡然,与立在一旁的讼师和刘氏对上片刻眼神,再淡定看向前方。 这案子很简单。 高鹏看完诉状,照例核对诉状上所言实情,问原告之后再问人证,再上物证。 人证当然是当日同行镖师,指证只有白旭有接近那木盒的可能,且在白旭行囊中搜出可开铜锁的利器。 虽未能人赃俱获,但已能让白旭落罪。 孙家所请讼师是县衙常客,知道高鹏的习惯是能多快结案就多快结案,三言两语便把白旭的罪名安得扎扎实实。 几乎连镖师哪只眼看见白旭动手的都能说出来! 哪方赢哪方败,基本都不用高鹏来断。 围观众人眼看这模样,都觉那谢半仙瞎扯一通,白白忽悠了他们。 就白家这案子,还翻案,做梦吧? 还昭雪?用这请讼师昭雪的银子去请道士招魂还差不多! 高鹏听完了孙家这边的说法,眯了眯眼看向一直静立在旁的白旭,“白大郎,证据确凿,你还有何可辩解的,招是不招?” 白旭抬起眼,对上高鹏的视线,淡淡道:“我招!” 下头“哗啦”一片,两个字如石块砸开水浪! 白家大郎招了? 好歹还抱点希望想看白家翻案的看客们已完全跌破眼! 就这么就招了? 高鹏也愣了,招了……案子不就能结了嘛。 那白家还请个瘦不拉几的讼师来做啥? 高鹏有点懵,顺口来了句,“你招什么?” 白旭朗声道:“我白旭招认,一直觊觎孙家寄托镇远镖局护送的宝笛。 “在与镇远镖局同行回海城头一晚,趁镖师睡觉之际偷偷用行囊内的开锁针卸了铜锁,打开盒子取走骨笛。” 字字清晰,外间皆可闻。 高鹏松口气,这和诉状上所说一致,可以结案了。 外间看客都耷下脑袋,这戏一点儿不好看,没意思,太没意思,白费精力,浪费瓜子儿。 人都想散了。 “白旭自知罪不可恕,难逃天网恢恢,愿招供出那宝笛赔与孙家,以此折恕罪过!”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刚抬脚要走的人纷纷把脚收了回来,嗑瓜子儿的手头捏着壳忘了扔。 正想着下晌还是去听戏的高鹏捏惊堂木的手顿住。 就连那拿笔“唰唰”记录案情的书办都“噌”地抬眼往白旭看来。 “宝笛在哪儿?”高鹏问,问完心里隐隐有些发虚,又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白大郎朗声而道:“白旭迷上了水云楼的芊芊姑娘,偷那笛子只为献宝博芊芊姑娘欢心。此前为了不连累芊芊,一直隐忍不说,如今深知罪责难逃,只得招认! “还请县令大人即刻请来芊芊姑娘,白旭亲自向她说明罪过赔罪,请她归还此贼赃!芊芊姑娘概不知情,还请大人勿要连累无辜!” “哗啦!”外头的人群又炸开了锅。 那笛子拿去讨好水云楼的头牌了? 芊芊姑娘爱乐擅舞人尽皆知,偷宝献美人儿也可以理解。 更重要的是,那芊芊可太难请了,花上几十两纹银都不能见上一面! 海城里的百姓多是听过她花名,何曾见到过这样的传奇人物! 此刻听说要请芊芊来出堂对质,归还赃物,个个激动得比见到帝后出巡还兴奋! 这看一眼可就赚了百十两银子啊! “快去请芊芊姑娘!”有人喊了一嗓子。 “对啊!快去请芊芊姑娘!”起哄声此起彼伏。 外头几个好事的泼皮已经跑出去街上喊人来看花魁了。 “芊芊前晚还吹笛陪魏家大郎喝酒呢,听说用的那骨笛就是这个!”有人煞有介事地说。 “我也听到了!”一人附和,“那笛声确实美得很!” “切,你小子吹!你能进水云楼?” “爷就能进去,你管得着?” “坐马棚里听的吧!”有人打趣,惹来一阵哄笑。 反正,芊芊用骨笛奏乐陪酒的事儿就这么在人群里传开了去。 越传越玄乎,大伙儿都几可以肯定白旭说的是真的! 高鹏坐在堂上脸青一阵白一阵,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来了呢? 请还是不请?这是个问题…… 芊芊再红也是个妓女,还是个看不上他的妓女,他早就想弄整这丫头了! 可芊芊是孙侯爷的人呐,他敢动? 高鹏看了看师爷。 师爷看了看外头起哄人群,凑过来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您不请也不行啊!您作两路,一路人赶紧去跟侯爷报信,一路人去请芊芊姑娘。至于芊芊姑娘那边怎么弄,咱们听侯爷的就行。” 高鹏松口气,就这么办! 一拍惊堂木,“传水云楼,芊芊!” 第四十一章 反转 孙家早有耳报传了信回去,孙诚比芊芊先一步知道了这事儿,气得拳头都捏青了。 他就知道! 这蠢女人还把妙音笛拿出来陪魏家官人孟家公子的,迟早要出事儿! 孙诚揉揉脑袋,“让芊芊不承认,就说她那儿没有!” “爷!”他身旁随从低声劝道:“可芊芊姑娘新近得了只宝笛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了,我就怕,白家既然能知道此事,万一找出魏家大郎和孟家那两位公子来作证怎么办? “白家能知道骨笛在芊芊手上,只怕和魏家大郎或是孟家那两位公子关系不简单啊!” 若说泄露消息给白家大郎,也只能是当时见过妙音笛的人泄露出去的。 可孙诚万万想不通的是,妙音笛失传百年了,百年啊! 这些人就算见到,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孙诚脑子一想就想到这上头来,也是,既然无人见过真妙音笛,那真假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一拍脑门,吩咐下去,“转告芊芊,就让她说她手头不是什么妙音笛,是假的!” 这么一来,白旭更赔不出一把莫须有的“真笛”来! 只能赔钱或者赔命了! 孙诚得意一笑,深觉自己英明,招招手道:“熊二,你上衙门听听审案去,盯着芊芊,让她别说错话了!” 待熊二离开之后,坐立不安,想想仍觉不妥,干脆起身道:“算了,我亲自去看看!这姓白的狗娘养的,倒是挺会咬人!” …… 芊芊还未起床,一听丫鬟说了这事儿,惊得裹着被子从床上掉下来。 白大郎? 那个说偷了妙音笛的家伙? 他怎么知道笛子在她这里? “我不去!”芊芊抱着头。 “心肝宝贝儿!”老鸨一副急切摆脱这淌水的模样,“那可是衙门请你,不是哪位官人请你!人家拿的是刑棍,可不是银子!你说不去就能不去啊? “再说了,你有孙侯爷保着,去走个过场怕什么?” “侯爷他知道了?”芊芊想到孙诚,一哆嗦。 “知道!放心吧,在海城还没有侯爷办不妥的事儿!怪只怪今日那衙门外头看热闹的人太多,逼得高县令下不来台,这才让你去走个过场。 “侯爷的人刚刚已经来吩咐过了,你就一口咬定你的骨笛不是妙音笛就完事儿!记住了?” …… 衙门外的围观众人翻了几番,等了又等,芊芊终于姗姗来迟! 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娉婷身姿,婀婀娜娜扭着小蛮腰进了大堂,朝堂上亭亭一拜。 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稍微乔装过的白翊和言琢等人混在人群里,跟随着众人一道起哄。 “肃静!”惊堂木一拍,两边衙役“威武——”声唱喝,才让四下安静下来。 “芊芊姑娘!”高鹏对着美人儿,口气不自觉就软了下来。 师爷在旁低声一咳嗽。 高鹏立时警觉这是在堂上,不是在水云楼啊! 立即腰板一挺,惊堂木一拍,“下方来者何人?” 芊芊被众人目光罩着,微微别扭,瞥了一眼白大郎,不服气地扭着身子一福:“民女芊芊,见过县令大人。” “嗯。”高鹏眼神肆意在她身上游走,“白大郎说他盗了那妙音笛送与你,可有此事?” “他胡说!”芊芊委委屈屈。 “芊芊姑娘敢把你手头的骨笛拿出来让大人看看吗?”白旭在一旁冷冷道。 “本官未问你,不得说话!”高鹏呵斥。 “大人!”周秀才终于开了口,眯眼笑着抱拳走到芊芊身畔,“周某乃白大郎白旭的讼师,可否问芊芊姑娘几句话?” 讼师问证人,这是审案必然的,高鹏只得点点头。 周秀才转向芊芊一笑,“芊芊姑娘可知上堂的规矩?您要说白大郎所言为虚,便得拿出您的骨笛让大伙儿过目,看是不是白大郎偷盗的那支。” 周秀才又转向白旭,“白大郎,我问你,你偷盗的骨笛是什么模样?” 白旭朗朗道:“是只陈旧的西域骨笛,笛身轻巧,彩绘西域神佛像,已有些褪色,中间有摔过再用鱼胶粘合的裂痕。” 周秀才再问芊芊:“芊芊姑娘那支呢?” 芊芊咽一口唾沫,紧张得手不知道放哪儿好,只得先让婢女呈上骨笛。 骨笛送到高鹏手中。 高鹏一看,可不就是白旭说的那模样……这…… “确实很像。”高鹏有心替孙家开脱,“不过,这怎么能证明这支骨笛就是孙家丢的那支呢?” 芊芊一听,想着孙诚的叮嘱,忙道:“这根本不是真的妙音笛,这是赝品,仿妙音笛所制,所以才会看起来像。” “大人!”周秀才转向高鹏,抱拳道:“芊芊姑娘所言有理,她这支可能真是赝品。既然这妙音笛有赝品,那孙家如何能证明他们所丢的妙音笛就是价值连城的真品呢?” 高鹏愕然愣住。 周秀才先问那镖师:“你可曾见过那木盒内的妙音笛?” 镖师茫然摇摇头,他此前的口供就是他们只负责运送,根本没有打开木盒的钥匙,当然谈不上见过了。 周秀才再问孙府管家,“你们可有妙音笛的买卖凭证?或是官印认证?” 管家气得头上冒火,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这样的宝贝如今都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怎么可能还有买卖凭证? 铁青着脸,只得缓缓摇头。 周秀才转向高鹏两手一摊,“既然孙家没法证明他们的妙音笛是真品,又为何要白家大郎赔付真品的价格?” 堂上众人皆愣,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堂下看热闹的人纷纷点头,白大郎都招了,这会儿又说芊芊这个不是真的,那真的什么样,谁知道呢? 还是孙家请的讼师有急智,眼珠一转,盯着白大郎问:“芊芊姑娘新得一只骨笛的事儿海城皆知,你是得到这消息想给自己脱罪吧?不然你凭什么证明,芊芊姑娘手里这支骨笛,就是你所盗的骨笛?” 白旭冷冷一笑,平静道:“这骨笛我拿到手之后便仔细看过,觉得要留些纪念,自己用刻章的小刀在骨壁内侧刻了个芊字。” 高鹏闻言便拿起那骨笛正要往里看。 堂下的芊芊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冲到高鹏案前一把夺过那骨笛往里看去。 “大胆!”高鹏一喝。 立即有衙役冲上来拦住芊芊,芊芊已盯着骨笛浑身瘫软下去。 那骨笛尾端内壁,赫然有一个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芊”字! 第四十二章 意外之外 芊芊脑子一片混乱。 高鹏也已看清那“芊”字,心口那块石头“咚”就砸下来。 “大人!可核验好了?”周秀才笑着追问一句。 高鹏不语。 “大人?”周秀才再问。 堂下一片嗡嗡声,众人看高县令和芊芊姑娘的反应,哪还不知白大郎所言为真,他盗取的骨笛,确实是给芊芊这只骨笛。 高鹏看了看师爷,师爷默默摇摇头。 高鹏再看看那骨笛,叹口气,揪着心答一句,“确实,有个芊字……” “青天大老爷啊……”刘氏在这个时候冲出来,往白旭身旁一跪,朝高鹏磕下去。 周秀才松一口气。 人群里的言琢等人也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阿邝挤到白予身旁,低语道:“孙诚来了!” 白予目色闪动,侧头看了看身旁略微改装的白翊,还是能看出他本来模样。 “你先跟我走。”白予拉起白翊。 “去哪儿?”恢复女装打扮的言琢站在白予与白翊中间。 白予扫一眼堂上,凑到言琢身旁压低嗓门道:“芊芊现在知道骨笛被调包了,她见过二郎真模样,二郎最好先避一避,万一被她发现什么不对……” 那耳垂珠圆玉润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言琢想想也是,道:“你俩都先走吧。” 再顺手拉一拉挤在人群前头的芝芝,“咱们往后站站。” 白予拉着白翊迅速消失在人群外。 言琢和芝芝这一退,退到边缘便发现了孙诚那熟悉的身影。 堂上,周秀才正抱拳恭肃道:“高大人!此案至此,已经明了! “白家大郎确实盗取了孙家镖货,但一来此物价值不高,二来主动招供了骨笛所在,可量刑为轻,据大周律例,罚银百两,仗十即可! “而孙家,以假充真。说这假骨笛乃是价值连城的妙音笛,还妄图讹白大郎天价银两,甚至逼人以命相抵,诚属欺诈!是否也该受罚?” 高鹏讷讷没了个主意。 芊芊渐渐恢复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骨笛被调包了,被掉包了,这只是假的! 那真的……孟家两位郎君…… 只有他们见过真的妙音笛,只有他们有假的妙音笛! 芊芊又恨又委屈又心疼! 那是她陪了孙诚这货三日三夜换来的宝贝啊! 用一身青紫淤伤换来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她一眼扫见高鹏案前那支假笛,怒从心起,又猛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支骨笛干脆利落往地上一扔,“当!”一声脆响。 骨笛再度断成两半。 刚刚赶到堂前的孙诚正好看见这一幕,又惊又怒,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就喷了出来! 他的妙音笛! 他卖都没舍得卖的妙音笛! 就这么碎了?碎了?碎了??? 蛋碎都没这么疼! 孙诚所有血都涌到头上,忍不住喊了一句,“那是真的!这妙音笛是真的!芊芊你这蠢……”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一阵眩晕。 孙诚手捂着头,身子一软就往后倒下去,唬得两个护卫慌得七手八脚扶稳了他,一个劲儿喊“侯爷!侯爷!” 言琢一见,便知这姓孙的以为芊芊真信了他话,当真将个真笛当假笛给砸了,差点笑出声。 旁边围观的众人一看,哟,孙侯爷! 哟,晕过去了! 个个比看芊芊砸笛还带劲儿! 那句“骨笛是真的!“从他口里一出来,就比什么证词都妥了! 本来大伙儿就疑惑,白大郎这么个贫穷小后生怎么会和芊芊搭上关系。 这么看来,分明是孙诚自个儿将妙音笛送给了芊芊,再想来讹白大郎一把! 果真是冤案啊! 果真让那谢半仙说准了,冤案给昭雪了啊! 老百姓最爱看这种青天大老爷显灵的故事,登时群情激动! 何况,这海城里的百姓谁不曾被孙家嚣张狂妄的土皇帝阵势给欺压过? 眼见这人输了官司,又晕在大堂门口,几乎都要拍手叫好! 也不知谁眼尖胆大的,见这孙诚只带了两个随从,自个儿又闭着眼,一只番薯“噌”就砸了过去。 “想讹人银,黑心肝儿!” 有一个带头的,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活该!”有人边骂边扔出烂菜叶子。 “海城不是姓孙的!” “孙子,快滚吧!” …… 随着叫骂声,鸡蛋、咸鱼、针线包、石块……能砸的东西全铺天盖地往被围困在人群中央的孙诚砸去。 言琢脱下两只鞋,麻溜儿地就使大劲儿砸了出去。 芝芝见她如此奔放,也有样学样脱了鞋就砸,砸完又要解香囊。 言琢忙止住她,笑着一摆手,拉着芝芝挤着缝儿出了人群,先往回赶了。 白翊与白予早已在院内等阿邝护着她们回来。 “……芊芊那蹄子肯定要气死了,当场就把那骨笛给砸了!”芝芝匆匆忙忙灌了一口茶,就手舞足蹈给白翊和白予讲起来。 “没想到那孙诚那贼孙刚好看见她砸笛子,又不知道被咱们给调包了,还以为她砸的真的妙音笛,当时就晕了!哈哈哈哈!”芝芝一顿爆笑,“你们没看见大伙儿砸他骂他的那个热闹,哎哟,我的肚子!砸他的东西够他回家吃两顿了!” 说着裙子一提,脚一伸:“你看我们都是穿袜子回来的,早知道我还给鞋子上抹点粪,砸死他!替芸儿报仇雪恨!” 芝芝万分惋惜,说着跳起来,“我去给芸儿说说,让她高兴高兴!” 说完一溜儿烟跑了出去。 “那大哥该没事儿了!”白翊呼出一口气来。 言琢点点头,也满心欢喜,“咱们运气不错。本来只想着就认了偷假笛,免牢狱之苦赔点银子算数。没想到孙诚自个儿跳出来把自己套进去,这下高鹏想帮他也没法帮了!” 没过一会儿,刘氏也回来了。 “大嫂!”言琢和白翊忙迎上去。 刘氏神色并不明朗。 “如何?”白翊急切问,“判了吗?” 刘氏有些忧心,“当时外头乱起来,高县令便说外头有人捣乱,此案候审,择日再判。其他什么都没说,将大郎再押下去了。” 众人心头刚刚放下的石头又掉起来。 这不是……给了孙诚报复的机会吗?! 第四十三章 我要活的 言琢低下头,这世间人心有多恶呢? 往往比你想象的更恶。 所以就算是打赢这场诉讼,孙诚也可能不认账。 说黑为白,指鹿为马,这些人什么干不出? 幸好,她有经验,也有准备。 白翊下意识往言琢看来。 这些日子,言琢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从出谋划策到巧使妙计,都是她领着众人走,也终于成功地在县衙堂上为大哥挣得了生机。 可惜,事实证明芝芝当初的说法是对的,和这些人再能讲道理又如何? 还不如请帮土匪把县衙端了呢! 言琢对上白翊的目光,看出了里头的绝望。 “大嫂先好好休息。”言琢拍了拍刘氏手背,轻轻一握,“你放心,孙诚再嚣张也不能不管不顾民意,今日公堂上的种种都有人看在眼里,大哥一定会没事。” 刘氏得到些安慰,挤出一丝笑来点点头,“让你和二弟费心了,要不是你们,我……” 说着又红了眼圈。 白翊握紧拳头,转身出了门。 言琢又宽慰了她几句,送了她回屋歇息。 一出院门,见白予修长的身影靠在外头大樟树下。 “二郎呢?”言琢站得离他稍远,看了看四周。 “在湖边。”白予下巴一抬。 言琢视线穿过树林望去,他们昨日钓鱼的地方有个身影,正捡着石子往湖里扔。 又是夕阳时分,水面金波粼粼。 “哎。”言琢叹一口气,眼色和暮色一样沉。 “你本不用这么为白家操心的。”白予忽然道。 “你不也是吗?”言琢并不解释,只反问。 白予一笑,就知道这小娘子随时滴水不漏。 “你跟孙诚很熟吗?”言琢走到他身畔,与他并肩而站看着湖面。 “几面之缘。”白予答得很疏离,下意识往旁退了一步,就像挨着洪水猛兽。 言琢还想说些什么,但此人背景神秘,行止又太过鬼祟,迄今为止都不敢以真面目见白家人。 她想了想,还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白予本也有话想说,但见言琢言语不实,仍是诸多隐瞒,何况他根本不知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什么来头,遂也作罢。 两人各自打起算盘。 高府内一片愁云,完全没有了下晌时赢得官司的喜庆。 就连芝芝都惆怅下来,拉着白翊言琢将高家祠堂内的如来观音祖宗都拜了个遍。 言琢思来想去,决定独自动手。 有些担忧她还没跟白翊说,说了徒让他担心,也不知该跟谁说。 孙诚被抬回去后醒来第一件事,定然是找芊芊算账。 而在和芊芊对质,听完高县令那边的汇报之后,他会迅速明白过来:妙音笛被调包的事儿和那之前出现的孟家兄弟有关系! 言琢在商定他们以金陵来的“孟”姓人氏出现在水云楼,便是想引着孙诚往金陵孟观那儿去想,给孟观泼泼脏水也好。 那么,孙诚定然会先去调查这孟家兄弟和白家的关系! 一旦让他发现金陵孟家根本没有这样两个人,他会如何? 会毫无顾忌地对白大郎下手! 也就是说,他们虽赢了这场诉讼,却也激怒了孙诚,如今在狱中的白大郎,此刻才是最危险的! 言琢倒是有把握能救他出来。 可是该怎么和白翊等人说明她哪儿来的本事调动那么多人手? 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在闺阁里养了十七年的何言琢。 做到如今这地步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什么在梦里在其他地方生活十几年这样的话也就哄哄甜果儿而已。 白予倒是可以做个伙伴,但这人明明是个好色之徒偏装正人君子,只怕和孟观是一路货色。 言琢看了看渐渐落黑的天色,握了握袖中陈三河给她送来的令牌,单独行动吧! 白翊与她在院内分屋而睡。 她借口早早躺下,又打发甜果儿去照顾芸儿。 待听白翊那边关了门,起身换上那男装,绾好发髻摸出了门。 城南一所普通茶叶铺,言琢轻轻敲开了门。 “找谁?”门内人打量着言琢。 “有黄山毛峰吗?”言琢低声问。 那人迟疑片刻,“明前的早没了,您要现在订明年明前的还得排号呢!” “其他的也可以,只要是皖南的就行。” 那人拉开门,“您进来库里看吧。” 那人领着言琢进到内院,转身念了句:“首夏犹清和。” 言琢顺口接:“芳草亦未歇。” 那人年岁大约四十上下,蓄一字胡,臂膀健壮,闻言神色一松,朝言琢抱拳道:“小娘子是皖南来的?将爷可好?” 言琢并未刻意藏起女子特征,做男装打扮只为方便行事,是以这人能一眼看出。 她拿出陈三河给她的那块令牌,“我是海城白家村人,这令牌是皖南来的,但任务是金陵来的。” 皖南意味着陈三河,金陵意味着她自己——玉娘子。 陈三河当初建立潜卫便是采纳她的建议,而发展潜卫所用的银钱,大半来自言家的宝丰铺。 是以言琢虽人不在军中,但玉娘子在陈三河属下中的影响力绝对不可小觑。 那人见到令牌,肃然立定,抱拳道:“原来您是玉娘子的人!属下乃海城潜卫联络人罗庚,可是玉娘子有何吩咐?” 言琢点点头,“你们尽快去救一个人,现正关押在县衙大牢内的白家大郎,白旭。” “白家大郎?”罗庚略沉吟问,“可是今日升堂的那个案子?” “是,白家乃是玉娘子旧识。” 罗庚又想了想,全不问因由,只道:“此人据说是得罪了孙诚,救出来的话,要不要送去黎阳?” 言琢暗道这人想得周到,能送出孙诚的势力范围,白大郎当然是安全了,可白家仍要应付来自孙诚今日被刺激起来的怒火,不是长久之计。 她沉思片刻,“孙诚两万人马,若想悄悄拿下孙诚,你们可有胜算?” 罗庚冷哼一声,“他孙诚吹大话而已,我们在城外的游击一直在试探海城防卫,孙诚手底下真正能战的不过万人,且多是乌合之众,纪律涣散,不堪一击。 “论实力,他还不如高怀。若不是将爷如今在全力为芜湖做准备,我们早把这群土匪杀之而后快! “更何况这几日有半数人马被大周抽调往淳安对付咱们的人,海城更是个空壳!” 言琢松一口气,“那就好办,咱们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您是要斩草除根?”罗庚拿手刀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把孙诚给……” 言琢想想,“我要活的。” 她很想问问他,究竟为什么揪着一个穷途末路的白家不放? 第四十四章 劫狱 罗庚想想,“这不难,不过最好是能在城外堵住他。如今城外驻军估计不超三千之数。 “而城内若有高怀帮他,封了城就对咱们大大不利。 “若孙诚只为追白大郎,对他来说那只是区区一介白丁,估计只会带几百人。” 言琢眉头一皱,若是他出城的原因不为追白大郎,那岂不是连几百人都不会带? 计上心来,她低声与罗庚在院内细细商量起来,待定下细节,又嘱咐几句。 罗庚听完一抱拳,“属下这就去!”转头就要走。 “等等!”言琢喊住他,“我现在的身份不便暴露,若你在其他地方见到我……” “属下明白!”罗庚毫不含糊,他只当言琢的身份是与他们一样,有明暗两重,理所当然不能在人前暴露义军中的身份。 “恩。”言琢欣慰点头,陈三河治军确实有两下子,她想了想,“如果不难的话,去劫狱的时候带上我吧。” 罗庚茫然,一个破牢而已,这有什么难? …… 确实不难。 只因这县衙大牢太好攻了! 言琢很后悔,早知道劫狱是这么轻松的事儿,她就懒得折腾前头那一摊事儿了。 大牢外的围墙空空荡荡,就一扇铁门锁着,连个守卫都没有。 罗庚带着一行潜卫轻轻松松翻墙而入,迎面过来几个哨岗,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黑暗里窜出来的人影手起刀落砍菜瓜一样解决了。 一路极通畅就到了牢房门口。 牢门前两个守卫呼呼大睡,在梦里就送了命。 罗庚站到门口轻轻敲门,“咚咚咚!” “怎么回事儿?”里头传来嘟嘟囔囔的带着困意的声音,“酒又没了?” 只听酒罐碰响声,然后是铁门“咯吱”打开。 毫无意外的,迎接他的是明晃晃的长刀。 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进牢内,瞬间将整个大牢中为数不多的狱卒清扫干净。 里头被关押的犯人惊醒过来,个个都瞪大眼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好汉,谁都不敢出声。 罗庚手一挥,“都放了!” 那些衣衫褴褛满头枯草的囚犯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地叩谢。 “诸位是哪儿来的好汉?”有个老得背脊都直不起来的老头把着栏杆问。 “皖南吴军。”罗庚正色朝狱中诸人抱拳:“大伙儿有活不下去的,尽可往皖南去,能投军的投军,能种地的种地,咱们齐心协力将北周蛮子赶出我吴越之地!” 因义军一直坚持复吴,也称吴军。 罗庚这话一出,当即有几个壮年汉子朝他们跪地磕头,表示愿投靠义军。 想当年江南富庶繁荣,处处歌舞升平,民安吏清百年,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之所。 可惜自从安康一乱,苏杭再非天堂,因此这吴越之地仍有许多人怀念那时的钱氏天下。 罗庚让手下一一解救这些人,一面和言琢找寻白旭的身影。 “海城这牢狱怎么破成这样?”言琢不由感叹。 罗庚解释道:“海城衙门已成摆设,这一两年都没怎么审过案了,就算有案子,也不须过堂。 “不是海城治安好,是这衙门成了高家和孙家的私衙。 “有权有势的,不必进衙门断案;穷苦百姓之间的纷争,请不起讼师断案,进官衙还得给书办衙役送银子,也就自行解决。最后剩下些没钱没势得罪了权贵的可怜人,待在大狱里受罪。” “没有贼匪?”言琢侧目。 “贼匪?呵。”罗庚轻笑,“城里没有外贼。这些衙役、城外驻军,便是最能打家劫舍的贼匪!那孙诚是最大的贼匪头子,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这话倒是和芝芝说的一样,可见孙诚确实把海城祸害得不浅。 二人说话间,言琢一眼扫见白旭在最里头,忙抬起搭在脖子上的黑色面巾把脸蒙上。 那牢房最严实,铁条栏都比别的牢房粗上一些。 罗庚叫人找钥匙来开锁,忽抬手一顿,双眼往上一翻。 “屋顶上有人!” 牢房内众人纷纷手握刀柄,小心翼翼看着上头。 言琢也愣住,心提到嗓子眼,莫非他们被人发现了? 是县衙的人还是孙诚的人? 这下头一安静,似乎上头也安静下来。 紧接着,有身手高强的潜卫往外一指,“去了那边!” “小娘子跟着我!”罗庚低声说着提刀转身往外走去。 言琢见人将白旭扶着出了门,忙转身跟上罗庚。 众人轻悄悄往外走去。 守在门边的人见罗庚过来,回头悄声道:“在外头。” 罗庚示意两边的人分开,再将门闩轻轻拉开。 所有人手头长刀都举起来,紧盯着那扇铁门。 “哐”一声响! 铁门豁然而开! 一道身影旋风般卷进来。 数柄长刀齐刷刷向此人砍去。 “住手!”言琢一声轻呵,从罗庚身后窜出来,盯着愕然愣在中间的阿邝,抬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自己人!” 白予戴着面具的身影在门口出现,探究的眼神深深注视着言琢。 “回去再说。”言琢一扬手,把他所有的疑问都暂时打了回去。 白予带来的约十来个人,不如罗庚这边兴师动众,不过看得出来,个个都是高手,前后扫了一圈,确认安全。 罗庚这边在牢房墙上书下几个大字:山河清明,再复大吴。 再着人将白旭护送上马车,直接送回高府。 言琢与罗庚等人告别,站在高府后门外目送众人消失在夜色里。 “疯了?”白予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露着本来面目,侧头定定看着言琢,“劫狱不说,还把人藏家里!” 言琢神色淡定,“今晚够孙诚头疼的,他最快也要明日才有动静。人我救出来了,你也得出点力,城门一开你负责将人送走。” “再说。”她侧头一笑,轻松道:“义军攻到海城翻了大狱,白家还要找县衙要人呢,关白家何事?” “皖南吴军,潜卫。”白予一字一顿,看向言琢的眼神更加深邃,转过身逼近到她眼前,“何七娘,你给人的惊喜还真是多。这些人为何会听你的?” 言琢淡然对上他目光,“南越王对吴军了解的也不少,看一眼阵势就知道是潜卫,功课做得不错。对吧,少主?” 第四十五章 夜谈 白予头疼,他想知道她的秘密,她也捏着他的把柄…… 真想直接撬开这丫头的嘴! “交易!”白予面无表情,只有这招能说服她了! 言琢眯眼一笑,“老规矩,先看你的货。” 白予挑眉,“去哪儿?” 总不能堵在大门口说话吧? 言琢四下看看,哪儿都不合适。 屋顶不可能,假山下更不行,花园子里被高府的人看见会当贼。 她最后决定,“沿街走吧。” 高府在湖海西侧,二人走出这条街,便看见沿水岸一溜儿挑着灯笼的酒家茶铺似不夜城一般热闹。 拐角一家几张板桌拼起来的简陋面摊儿,也还稀拉拉有几桌人。 一口大锅在棚子下“咕嘟咕嘟”冒着泡,那香味儿一个劲儿往言琢鼻子里钻。 白予见言琢吞口水,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吃碗面吧。” 面是江南流行的冷拌面,细面烫熟之后盛在放了油料的碗里,再浇上炒三丝、双菇、鳝鱼、牛肉碎等等配菜。 再送一碗冒着热气儿的鸡鸭血汤。 言琢先抱碗喝一口汤,辛辣辣的胡椒味儿带着鲜气冲脑门儿,整个身子全舒坦起来。 白予见她一脸满足,也跟着抿了一口汤,还行,不过自己喝没看着她喝那么香。 他捏着筷子拌着面,不由自主放慢语速。 “我的身份应该对你没什么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样能显诚意,我也可以告诉你。 “你没猜错,我来自南越,我是……” 他停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我是南越湛溪公的义子,我叫赵予初。” 言琢正吞下一口面,闻言筷子顿住,忍不住抬头细看他。 浓眉深目,俊昳五官中透着矜贵。 猜到他背景不凡,却没想到会是这般在南越跺一跺脚就地动山摇的人物! 难怪年纪轻轻如此沉稳狠辣,难怪对女子如此随意。 南越湛溪公是南越王唯一的亲弟,虽不在尊位,但其在朝堂影响力甚至不亚于南越王。 据说湛溪公之所以能得南越王信任,乃是因为其无子,只有两个女儿。 这年头都时兴认义子,成为各种王侯笼络人心培养自己力量的一种方式。 前陈文帝曾传帝位于义子,北梁帝曾被义子篡位夺宫。 义子,在某种程度上可谓继承者的象征。 能被湛溪公认作义子的人,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其女婿,或是与朝堂其他家族联姻,再成为南越新一派的核心人物! 白予被她看得脸颊发麻,一指她碗示意她先吃:“该说说你是谁了。” 言琢停下筷子,“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海城?又为何会以白予的身份助力白家?” 白予挑起一簇面来,淡定答她。 “因为我确实是白镇海的儿子,小时没了爹娘,流浪到岭南遇到湛溪公才有了今日的我。白家于我生父有恩,我此次到海城是为报恩而来。” 言琢仍盯着他不放,“那你为何不以真面目对白家人?” “不仅是白家人。”白予皱眉,“在海城我也极少拿真面目示人,我不想被大周的人发现行踪。” 言琢细思一下,好像没什么不对。 北周虽与南越暂时是盟国,但没有了吴国做缓冲,一个还想南下,一个更想北上,冲突在所难免。 是保持平衡还是一战? 这位湛溪公的义子此时在这里出现,必定和将来南越与大周的关系走向有关。 此人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倒也正常。 但大周政权若和南越更亲密,那吴国复国军境地会更加艰难。 趁着言琢发呆,白予已呼啦啦几筷子吃了个饱。 见言琢面前的碗还没什么动静,淡淡道:“不必着急说你,你先吃面,省得凉了。” 言琢依言埋头吃起来。 夜风偶尔撩起她散开的一丝发,她便用手挑开拨到耳后。 她做男装打扮,没戴耳珰,映着灯的那一边耳垂珠圆玉润,修长脖颈线条纤美,一身皂衣毫无花巧,更显曲线。 白予喉结动了动,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收回目光打量别处。 不远处一桌喝酒的人正聊天,他耳力比旁人好,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小子是个青头!软脚蟹!你说你对得起三哥我吗?花了十两银给你找的妞,你摸都没摸一把就跑了!” 另外几人立即发出附和的笑声。 “三哥……我,我还小,不急。”那被他称青头的小子嗫嗫道。 “十七还小?”另一人笑道:“你六哥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征战南北杀伐无数了!” “哈哈哈哈!” “这事儿啊,就不能憋着!”另一人劝道:“女人这玩意儿,碰多了不行,碰多了你拿不稳刀。可不碰也不行,憋久了,看见一头母猪都能发情!”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狂笑。 白予脸上热辣辣的。 所以他这症状,是因为憋久了? 言琢吃完了面,又把汤碗喝到见底,一抬眼,见白予神情微妙地盯着她。 “你不吃了?”言琢看他面还剩一些。 白予挑了挑筷子,吃不下。 “你……”他脑子有些乱,“你原本也是女子吗?” 这人和吴军潜卫关系密切,又吃东西不拘小节,是个男儿也说不定! 言琢耸耸肩,“是。” 白予忽然松口气,至少自己对着的不是母猪或者男人,想来他那些梦和念头都是因为年纪到了而已。 “你就想问这个?”言琢想笑,也是,这人把她当妖魔鬼怪都很正常。 白予心事卸了,盯着言琢道:“你为何会与吴军有关系?你肯定不是何七娘,那究竟是谁?” 言琢坦然看向他:“你既坦诚相告,我也不会隐瞒。我原本就是吴军的人,算是个孤魂借了何言琢的肉身,不会法术妖术,仍是个普通人,只不过……” 言琢转头夜色,“我也不知我该是谁。” 白予就算有心理准备,听到“孤魂”二字仍是震了震,随即莫名心酸。 “你本名叫什么?” 言琢不想答这个问题,她倒是挺喜欢目前这个完全和孟观摆脱了关系的身份。 “无名小辈。你放心,我懂规矩。你与白家的事我不掺和,将来若有缘,咱们江湖再见。” 既然此人对白家无坏心,她也懒得管他和白家的秘密。 她感慨道:“我会重新去找回以前属于我的东西,如今你是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将来到了外头,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玉姐儿,我必鼎力相助。” 白予心宽了宽,回头唤小二取酒,亲自斟一杯递给言琢。 “为这“唯一”二字需得喝上一杯。” 言琢一饮而尽。 这是土酿的黄酒,入口辛辣冲喉,酸中带甜。 说着旧事被酒意一冲,眼眶有些热。 “白家与何家,你打算一直瞒着?”白予问。 她喝酒的姿势堪称生猛,与白日里乖巧的何言琢判若两人。 “不然呢?”言琢似笑非笑睨眼,又给二人各添一杯酒。 白予转着酒盏,“那,救大郎和请方仲的事,都算我做的。” 言琢知他想替自己掩饰身份,抬手敬他一杯,“还有一件事也得算你头上了。” “什么事?” 言琢微微一笑看着他,“活捉孙诚。” 第四十六章 孙诚这把破刀 孙诚昏昏醒来天已经黑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将芊芊给绑来! 芊芊也好不到哪儿去,回去之后扑在床上哭得被子都湿了。 谁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孟家公子竟是对她设局下套来的! 枉她还想过不惜为了他私奔! 老鸨劝了半日方让她止住了泪,命人打来热水给她梳洗,絮絮念叨。 “……你还年轻,吃亏就吃亏在爱俏上!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样的爱名爱财爱女人,多俊多有势的男人都一样!家不如养,养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我为啥要你不让赎身?就是让你做那个被人偷不着的!永远有人惦记着!真让人赎身回去你试试看,过两日就撇你跟撇旧裤头似的! “对男人们来说,世间女子就分两种:想睡的和不想睡的!” 芊芊还不服,捏着帕子辨:“那还有睡腻的呢!” 老鸨飞她一眼,“那不就是不想睡的?” 她亲自替芊芊拢着头发,“你自己琢磨琢磨,都这样的烂货,你还整日里想着寻个真心人干啥?信真心,不如信真金白银!” “那……”芊芊眼圈又红了,“我还想下半生找个依靠呢!” “依靠?”老鸨两眼一翻,“男人靠得住,妈妈我就是个处! “妈妈说句话你可得记牢了:俏生生的男子不如白花花的银子!你赚够了银子,咱娘俩再调教一波小的继续挣银子!有了花不完的银子,你想找多少个小后生伺候都行,还怕没男人?就说那……” 她忽然住了口。 “说哪?”芊芊问。 “说那……前朝什么公主。”老鸨笑着改了口,“面首三千,一个比一个俊……” 屋内二人正呱呱说着,外头丫鬟着急忙慌扑了进来。 “妈妈妈妈!孙侯爷着人来请芊芊姑娘过府!” 芊芊吓得起身往老鸨身后躲,“妈妈救命!侯爷会打死我的!” 老鸨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凶道:“平日里学的功夫呢?这个时候躲能躲哪儿去?招惹上这种人是咱们的命!福也靠他祸也算他,你尽管施展功夫把他给哄住了,再凶的男人他也是男人,被你哄软了他自会找别人出气去!明白吗?” 芊芊捂着后脑勺咬唇吸一口气,强撑着整了整发髻,“芊芊明白!” 芊芊被半押半送到孙诚屋里。 刚进门就迎面飞来个青花大瓶“哐当”砸墙上。 “侯爷!”芊芊颤着声就跪到孙诚床边上,把着孙诚臂膀一顿哭,“侯爷……帮帮芊芊!咱们的笛子被人调包了……” 孙诚火气正旺着呢,打死芊芊的心都有,一巴掌一巴掌作死地往她身上乱拍乱掐。 芊芊就记得老鸨的话,不顾一切压在他身上,自个儿把自个儿衣衫挣脱得都差不多了,他要打,她就把胸脯软肉送上去让他打。 一面一鼓作气娇声莺啼地诉苦,自己怎么被逼着献艺,怎么被人说她的骨笛是假的要来做比对,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一把赝品。 一面施展浑身功夫,细腰长腿都不闲着,又磨又蹭,八爪鱼一般把个床上的孙诚缠得死紧。 屋内一开始还听见孙诚的打骂声和芊芊的哭啼声,后来那声音渐渐就变了,虽也打骂声不停,哭声却变成一嗓高过一嗓拖长了的浪叫。 屋外的丫鬟拍着胸脯稍稍松一口气,姑娘的命算是保住了,她们的命也保住了。 有时候这命啊,可真贱啊…… 孙诚泄完了火,又知道那砸的不是真笛,稍稍好受一些。 可一想芊芊这蠢娘们儿被两个青皮小子给耍得团团转还拿走真笛,又忍不住把她骑得嗷嗷叫。 芊芊心里把孙诚骂了祖宗十八代,面上仍是娇娇媚媚委委屈屈,光溜溜的身子贴着孙诚继续灭火,“侯爷,那俩小子八成跟白家有关系,您就派人去白家找找,满天下还有您找不到的物什儿么?那骨笛也能找回来,那俩小子也能找回来!” 孙诚爽够了,一巴掌把她推开,“伺候爷更衣,等找着那俩小子,你孙爷爷我非得把他俩抽筋剥皮不可!” 夜已沉沉。 孙诚穿戴好了来到外头,高鹏派来的人还一直在外候着,汇报了一番白家大郎又被押回大狱的近况。 “将那硬货给我押好了,奶奶的!”孙诚气得拍桌,指挥随从道:“先去给我打听打听,孟家是不是有人来了海城?” 他在海城是敢称王称霸,可给他吃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动左相府上的人呐! 那孟少卿可是左相的乘龙快婿! 若是白家有这层关系,就算有座金山他也不敢动。 可若是那俩小子是冒牌儿货…… 哼,要白家吃不了兜着走! 当初是哪个贼孙子给他出的这馊主意?说只要逼迫白家一把,白家就能把宝贝拿出来! 可拉倒吧……早知道白家这么硬法,他还不如直接带着人马把白家那老寡妇吊起来要那东西! …… 今日这官司,高鹏一下衙就先冲到高府里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跟亲叔高怀汇报了一遍。 高怀神色淡定。 不过,白家能来这么一下子,倒真是出人意料。 可他们家他早就查了个底儿朝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回是撞大运了吗?真如那谢半仙所说,是老天开眼? 高怀想了想,吩咐人:“去把那谢半仙给我找来!还有那讼师,也找来!再盯着白家,也盯着孙诚。” 等到了夜间,一个小子跑进高怀屋里,绘声绘色又把孙诚怎么折磨芊芊,怎么派人查人说了一遍。 高怀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案几上摆着玉壶玉樽,正自斟自饮品酒。 待人说完,眯着眼似自言自语,“孟家?两兄弟?呵呵,孙诚这傻子!” 他捏着一盏酒晃晃,“他娘生他的时候就忘了生脑子!孟家人早就死绝了,孟少卿怎么可能会冒出来两个兄弟!” 他将酒送到唇边沾了沾,没有一丝胡茬的下颌挂了几滴清露,放下酒盏,再抬手用绢帕沾了沾,勾着头道:“盯着孙诚吧,悄悄给他透个信儿,让他别白费功夫去查人了,撺掇着他再逼白家一把!” 孙诚这把刀看着厉害,砍人的时候有些钝啊。 第四十七章 转移 孙诚睡不着,摁着芊芊作妖一夜,上了虚火。 天将明时一摸额头,冒起来老大一颗火疖子。 正让芊芊拿根针给他挑呢,外头查探的人来回话了。 “侯爷,据说孟少卿家中族人早在九年前就遭匪死绝了,根本没什么兄弟!” 孙诚一怒拍案而起,“好他个白家贼孙!” 这一起,“噌”把额头主动往芊芊手上银针一送,“滋啦”那火疖子顿时飚出一股血。 “哎哟你个蹄子,想扎死你爷爷啊!”孙诚捂着额头跳开,又朝芊芊一巴掌扇去。 芊芊捂着脸颊“扑通”跪下,捏着嗓子求情:“侯爷!” 孙诚这会儿心思也没在她身上,只想着怎么把拿走他妙音笛还摆了他一道的白家人给揪出来! 穿戴好了衣物拎着刀就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就遇见个衙门的差役连滚带爬跑了过来。 “侯爷!侯爷!”差役上气不接下气,“我们……高大人……让我来……告诉您!义军!义军打进……” “打进海城?”孙诚眼瞪得老大! 差役点头。 孙诚一转身拔腿就往屋里跑。 “侯爷!”差役在后头追着屁股喊,“您,您去哪儿?” “跑啊!”孙诚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打进来还不跑?义军那些人比土匪还狠!老子宁愿去东海跟倭贼抢地盘!” 差役好不容易倒过气儿来,追着大喊,“是……打进衙门,劫狱!把人全劫跑了!” 孙诚脚底“蹭”又立定了,一把回转身,“没打进城?” 差役摇头,一脸茫然,“就劫了狱。” 孙诚眯了眯眼,“那白大郎呢?” “都没了,狱卒全死了,犯人全跑光了!”差役想想就后怕,幸好自个儿没被派去守大狱! 孙诚一拍大腿,揪着自己肉狠狠一掐,“去他奶奶的腿!什么狗屁鸟义军!他们敢来海城! “去告诉你们高爷,这一定是白家干的!一定是白家!” 他转头朝里一喝:“喊人,抄家伙!老子去抄他白家满门!” 他一面说一面骂骂咧咧往外走,“老子不过就想逼他点钱出来,他他娘的又是骗我宝笛又是灭我衙狱!人人还说我欺负人!他们长没长眼,啊?这是谁欺负谁啊?!” …… 白大郎被送回高府的当晚就先由阿邝接去了白大嫂住的小院里。 刘氏骤然见到夫君,自然是又激动又不可思议,二人抱头痛哭,又感激阿邝不尽。 这头言琢和白予已商量好,言琢这边不能暴露,便由白予担下这一功,就说是他带了人劫狱救白大郎,刚刚好遇见义军攻进衙狱内,便趁机带了大郎回来。 天刚蒙蒙亮,得知消息的芝芝已迫不及待跑来敲白翊院门。 言琢也装作睡了一宿刚醒的模样,和白翊开了门,听说白大郎被白予给救回来,白翊来不及梳洗就匆匆往那边院跑去。 白翊自然是最激动的,见到白大郎完好无损脱了困,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搂着白大郎不放。 言琢在一旁细看着。 白大郎已净过面,去了两腮的胡茬,五官轮廓也颇好看,隐隐约约还有小时虎头虎脑的模样,斯文儒雅中不失硬朗,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风骨铮铮的教书先生。 他与白翊的兄弟情看得出来很是深厚,只是,被白翊抱着不放的白大郎神色有些明显的不自在。 待白翊情绪宣泄了个够,问明白白大郎被救的经过,转身朝白予就要拜下去。 白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二郎不必客气。” 白翊扶住白予胳膊,眼圈红红,“予大哥既然去救大哥,为何不叫我一起?” 白予稳稳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二郎有救兄之义,众人皆知,但还请想一想家中的白夫人。” 他瞟一眼言琢,“……还有你新婚刚过门的妻子。君子不立危墙,如此凶险之事,二郎又怎能以身涉险呢?” “我……”白翊无言,兄弟情虽重,但孝道更在其上。 言琢上前见过白旭,半拉着白翊劝道:“大哥救出来就好,咱们快些想想法子,尽量将大哥送到安全之地才是。” “是啊是啊!”芝芝知道白予等人去劫狱救回白大郎,跟白翊一样直恨这些人为什么不带上她,这会儿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孙诚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吐半盆血!咱们现在怎么办?亡命天涯去?” 众人:…… “芸儿能乘马车了吗?”言琢问芝芝。 防着孙诚找白大郎的同时,也不能被他发现死里逃生的芸儿。 “可以。”芝芝想起芸儿,伤脑筋,“差点把她忘了!” 有个伤患,亡命天涯怕也逃不远,真伤脑筋…… “先出城吧,也别回白家村。”白予与言琢事先都商议过,将白大郎先送出城藏到安全之地再说。 “好!”芝芝同意,“马上走!” “咱们在家等着!”言琢拉着芝芝,“人太多不好悄悄出城,且万一路上遇到拦阻,咱们恐怕会给他们添麻烦。家里头只要大哥不在,就算有衙役来查也查不出问题来。” 白翊也十分同意言琢的说法,趁现在一大早,越快带白旭出城越好。 可白旭毕竟是戴罪之人,他们也得防着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岔子,到时候忙起来就没办法保护女眷了。 “若是孙诚要找你们麻烦……”白翊也担心言琢她们,孙诚这种人不会跟你讲理,就怕他不管是谁救了白旭,上来就对着白家人出气! “放心。”言琢早想到了这一层,“一会儿我带着芝芝去何家在城里的宅子。” “大嫂也留下吧。”白翊看了看刘氏。 刘氏这会儿已很镇定,点点头看了看白大郎。 白大郎明白他暂时不宜被人发现,朝白翊和白予一抱拳,“有劳二位弟弟了。” 白予的人护着白家兄弟及芸儿悄悄离开,言琢带着芝芝和刘氏堂堂正正去了何家在海城的宅子,算是声东击西。 这地方还是甜果儿带着她来的。 门房虽不知七娘子是怎么变好的,但言琢这张脸他是认得的。 见她们一行人忽然出现,忙去通知了管家婆子,宅子里一众人里里外外忙碌起来。 第四十八章 孙诚来了 这边宅子是个普通的三进大院,比起白家村的老宅来确实小了许多,但一样的富丽堂皇,能摆玉器玩件的地方都摆上了,虽没有老宅多,也丝毫不含蓄。 几人呆在花厅里安安稳稳吃了一顿早膳。 由于她们来得匆忙,厨房里只备上了鸡粥和汤面,但佐粥和面的菜则显出了何家的富贵。 有用鸡汤鲜笋汁腌好的鹿筋,去岁冬里风干得喷香的獐子腿儿,清酱煨黄雀,还有几碟极精致的脆瓜青叶小菜。 言琢上次在何家没太多心思好好吃饭,今日救出了白大郎,心也放开了,喝了两碗爽口鸡粥,又吃了不少菜。 芝芝更是胃口大开,待言琢和刘氏都放筷了仍捧着碗海吃,把黄雀嚼光了,又将一碟鹿筋吃得见底,更把汤汁儿用来拌面,活像饿了好几日的。 刘氏笑着摸她肩,“慢着点儿,别把你二嫂吓着了。” 言琢看她吃也觉得香,笑笑道:“整日这么吃也没见长点肉,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芝芝“嘿嘿”一笑,“这就叫酒肉穿肠过,不在肚里留!” 三人正说笑,芝芝留在高府外盯梢的小厮回来报。 “娘子娘子!孙诚带了二十来个人去了咱们府上,不信里头没人,踹了门房老杨头一脚进去自个儿搜,砸坏了咱们不少东西,听说花厅那扇八仙锦屏也给摔了! “他们一路搜过去见四处没人,还抗了咱们几个白瓷大瓶儿走!” 小厮咬牙切齿。 芝芝气得一拍桌案站起来,“我就说这厮是个土匪!” “没事儿。”言琢拽拽她袖,对小厮道:“把府上损失的东西都写下,过两日孙府若乱起来,你们去他府上把损失的东西找补回来。” 小厮听得莫名其妙,他们哪敢去孙府找补? 一头雾水记着这吩咐离开。 芝芝只当言琢安慰人,仍是气鼓鼓。 刘氏在旁不安道:“你们说孙诚若是找不到白家人,会怎样呢?” 言琢也在想着这事儿。 芝芝完全是他们这边的,没问题。 但高府这宅子虽姓高,白秀清守寡撑着门户多年,这宅子里用的人如今也都是海城白家的人,那么大个宅子,难免就没有卖主的小人。 虽说白旭和芸儿都是背着下人悄悄摸摸离开的,但她们三个娘子走却是正大光明,会不会被人卖了? 难说。 言琢想了想,叫来甜果儿,“你让府里派个人去给三姐四姐送个信儿,就说我们来城里了。” 三姐家离这儿最近,四姐家也不远,有他们来撑腰,应该能暂时撑过去。 这边报信儿的去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外头婆子就急慌慌跑进厅来,“七娘子!那孙家侯爷带了人来咱们府门口,要闯进来寻人!” 芝芝豁地站起身。 刘氏紧张地捧住心。 言琢淡然起身,示意众人莫慌,领头往前走去,“咱们去外头会会他!” “还给他这个脸?”芝芝一想到这土匪就来气! “外头左邻右舍的街坊都看着,好歹不能让他乱来!”刘氏体会到了言琢的意思。 言琢丝毫不慌,还转头朝芝芝一笑,“我们家这么多玉器摆设,自然不能让他进来胡搞不是?” 芝芝想想也是,觉得双手空空出门有些心慌,想想掏了把方才吃黄雀的银叉子捏在手里。 “拿它做什么?”言琢想笑。 “没刀啊!”芝芝遗憾,“早知道应该让白予给咱们留一把!” …… 白予刚把白大郎等人送到,就打了个喷嚏。 他摸摸鼻子,心总觉不安稳,也不知孙诚气急败坏之下会出什么招。 那丫头虽然有潜卫当底气,可据他所知潜卫这会儿应该都已经出城埋伏去了。 若孙诚真出狠招,她们恐怕会有危险。 白予四下看看,一切平静。 这儿是离白家村不远的一处普通农舍,也是潜卫的据点之一。 救出白大郎的消息暂时没有传回白家村。 从这里进城大约还得半个时辰。 白予招来阿邝,“你跟我立即回城,让其他人在这儿守着。” 他手下隐在暗中的护卫都过来了。 阿邝点头。 那边正查探周围环境的白翊听见了,“现在就走?要不我也去?” 白予摇头,“大郎这边交给你!若有动静,你立即带着他随这些护卫撤走。” 当然不能让孙诚看见白翊。 白翊也担心白大郎这边,点点头伸手握住白予手,“予大哥,大嫂和玉姐儿就拜托你了!” 他手碰到白予拇指上那个扳指,想到娘吩咐的那句话,心动了一动。 白予拍拍他手背,“放心!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就要走。 一个要走,一个还未松手。 “叮叮当当”。 白予拇指上的玉扳指掉地滚了几圈。 白翊忙捡起来交给白予,“不好意思,没摔坏吧!这个扳指真漂亮。” 白予接过来往右手拇指带上,低头看不清表情,“我戴了很多年。” 说完带着阿邝转身而去。 白翊也往屋里走去,也不知阿娘特意让他看他大拇指是什么意思。 忽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莫非…… 白翊霍然转身死死盯着白予背影。 …… 言琢三人来到门口。 孙诚正在外气势汹汹叫门。 “……再不开门,爷给你这门上砸十个窟窿眼儿,信不信?多一个少一个,你爷爷我名字就倒过来写!” 他想着不过是几个小娘子在里头,怎么也能先吓着几分。 再说了,这不是白家,是何家,何家在海城按富贵论也能排前五,何况还有几个能打的女婿,他不敢太放肆。 能吓死一个算一个。 正说着,“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曾(ceng)孙?”芝芝嬉皮笑脸,“不好意思,我还不想当太奶奶。” “你……”孙诚在海城何时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正待发火,看清眼前三人,一愣。 娘嘞!哪儿来的仙女? 最左边那个他见过,白大郎的清秀娘子,女人味儿十足,最右边那个瘦不拉几长得像猴子的其实也凑合。 最中间那个……啧啧,不得了不得了,这小模样娇美不说,尤其那身段勾人,玲珑妖娆,透着天生一股媚意,竟能把芊芊都给比下去! 孙诚看呆了眼,侧头问身旁亲随:“这是谁?” 第四十九章 她有后手 那人凑过来答:“是何家七娘子,也是白家白二郎娶的新妇,刚成亲没几日。” 孙诚眉毛都要喜飞了,那白家这一锅端了,就中间这一个就值了! 孙诚咽了口唾沫,满腔怒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把什么白大郎都抛到了脑后,笑嘻嘻夸张地一拱手,“何七娘子!” 他色眯眯盯着言琢不放:“海城县衙大狱昨日夜里遭了劫,关押在牢里的白家大郎也不知所踪,还请何七娘子开了大门,让我们进去搜上一搜! “若白大郎在这儿,你们主动交出来,还可酌情宽待几分!” 刘氏装模作样捂着心口喊了句,“大狱被劫,那我家大郎……” 说着就要晕过去。 何家这边闹纷纷,旁边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听说县衙出了事儿,个个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见何家就三个小娘子出来跟孙诚对峙,都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惹上这人,哪还有好果子吃? 言琢忿忿甩袖,毫不掩饰厌恶与怒意盯着孙诚。 “也就是说我大哥不见了?” 孙诚撇着嘴,两手一摊,嬉皮笑脸道:“小娘子,见不见,你还不知道吗?” 言琢往前一步啐了他一口: “好好的县衙竟然遭劫!你们失职失察不去追贼破案,反而来此扰乱民生!是何道理? “我大哥本就无罪,昨日就该当堂释放回家,你们不放人才害得他遭了此劫下落不明!若还不回我大哥来,我们白家誓不罢休!就算要告御状告到金陵城,也要你孙家赔命! “再者,就算我大哥仍是囚犯,搜他也是县衙的事儿,关你孙诚何干?你凭什么进我何家大门搜人?” 孙诚见这小丫头牙尖嘴利一张口就一串一串的道理,被她绕得有些蒙圈儿,一拍脑门,“瞧瞧,我差点给忘了。我,孙诚,是本海城县……县……” 他偏头低声问人:“我是个什么来着?” “是个猢狲!”芝芝抢着骂一句。 周围一片笑声。 “您是县尉!”他身旁随从忙接上。 “大胆!”孙诚手握长枪一笃地,喝骂芝芝,“敢辱骂本县尉!” “你不是孙侯吗?”芝芝才不怕他,叉腰就骂回去,“侯,猴,那不就是猢狲?” “哈哈哈!”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孙诚气得脸通红。 “哟!瞧瞧,屁股都红了,说了是猢狲吧!”芝芝被众人哄笑声鼓舞,又插孙诚一刀。 “给我搜!”孙诚积攒下来的耐心都被她给磨没了,眉一沉,气汹汹一挥手,“冲进去搜!” “慢着!”言琢沉声一喝,往前迈出一步挡到大门前头,居高临下硬拦住要往上冲的孙诚。 “我何家乃安分守法之良民,你们若如此冲撞,我们就当是遭贼报官,你们可敢负起一切后果?” 她冷眼往孙诚睨去,趁下台阶之际悄悄往身畔芝芝吩咐一句,“撒泼!再拖上一阵儿!” 芝芝一听这吩咐,立即来了精神,哀嚎一声,“我好命苦啊!” 就地一打滚儿从台阶上往下滚去。 倒是真的把冲上来的两个衙役给逼下去了。 芝芝一面打滚还一面假哭假嚎:“我旭大哥下了冤狱,你们没看好人,还让贼匪给劫了狱!劫走人不说,还跑来这里打家劫舍找我们拿人!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就这么遭欺负呢!命好苦啊!” 言琢望天:…… 装晕的刘氏都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这丫头啊,内宅里头打滚撒泼倒是学得一套一套的。 她见芝芝跑偏了,趁那衙役端着笑揣着手一脸兴味看芝芝满地打滚的当儿,上前一步一把夺过那衙役手中的刀,往颈项上一横。 登时人群发出一声惊叫,连孙诚都吓出一身汗来。 “谁敢闯我何府门,除非从我何七娘尸身上踩过去!” 言琢持刀立门而站,裙裾随风动,整个人无一丝胆怯,眼神坚毅,决绝大气,水一般的美人儿这会儿似严冬的梅,凛风暴雪都不惧! 众人都被她这气势给惊住。 孙诚也捏了把汗,这小娘子真刚啊! 赶回来的白予正好在人群里看见这一幕,松开攥紧的拳,才发现掌心里都是汗。 阿邝低声道:“救吗?” 白予看看街巷尽头,远处半空有鸟惊飞,摇摇头,“这小娘子有后手的。” 她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啊! 既然她有了对付之法,他便以自己的方式助她。 阿邝则十分费解。 少主这一路一口水都没喝过,赶得马儿都要飞起来,就为了回来护这几位周全。 这会儿人都到了,却不露面! 他半眯起眼颇有意味地睨起白予来,莫非少主,啧啧啧…… 芝芝要看到言琢示范才明白言琢所谓的撒泼是这意思……早说啊! 她拍拍一身土爬起来,站到言琢身旁,狠狠道:“也从我高芝紫尸身上踩过去!” 说完轻声埋怨,“你应该说以死相逼嘛。” 言琢偏头低语,“我要说以死相逼,你是不是就去找根绳儿来上吊了。” 芝芝理所当然,“撒泼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娘都是这么干的。” 言琢差些笑出声。 孙诚倒真被难住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当然舍不得她死。 再者,何家的那几个女婿也不是吃素的。 真是,不就是来搜个屋吗? 至于搞得这么你死我活的? 孙诚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软手段,连个小娘子都搞不定,他还在海城混什么混? 他搓着手嘿嘿一笑,缓缓走到言琢跟前,忽然一把伸出右手拽向言琢胳膊,“小娘子莫急,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说。” 白予目光锁到孙诚那手上,眸色一沉。 言琢反应快,一侧身避开他手,刀口一挥指向孙诚退到后头台阶上,“你再过来,这刀不是砍我就是砍你!” 孙诚伸出的手僵了僵,果真烈性! 他腆着脸一笑,“这样吧,咱们一人让一步!我知道那笛子如今在你们手上,我也不用你交出白大郎,只要把笛子给我,再把你……” 他手指点着言琢,“嗯?……赔给我,那我孙诚就既往不咎,再不找你白家麻烦,还会好好待你,如何?” 说完自个儿还yin邪笑笑。 一面说,一面示意众人将言琢包围起来,显然是再不想理会言琢这威胁,而要直接上手。 第五十章 让孙诚害怕的人 孙诚话音刚落,一句洪亮如雷的叱喝声从人群外传来。 “我何家小妹何时成了侯爷说要就要的货物了?” 紧接着是密集的连串马蹄声,一长队青衣人身骑大马,后背弓箭,驰骋而来,转眼便将何府门口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话的正是言琢三姐夫,威远镖局的掌门谢昂。 他身后一众镖师立定,齐刷刷从身后抽出长箭来拉弓搭上,瞄准何府门口的一干衙役。 孙诚脸色瞬间黑如炭。 他想着白家就那几个废物而已,谁知怎么就惹上了何家? 本来他也是不怕何家的,偏偏出门没带多少人啊! “小妹!” “三姐!” 何三娘吓得面孔煞白,一身劲装下了马,挤过人群朝言琢冲过来。 言琢放下长刀,望着她嫣然一笑,“我没事。” “傻丫头!”何三娘一摸她脑袋,心疼道:“你到城里来不早跟姐姐们说!” 姐妹俩只管叙旧,根本不把面前的孙诚和衙役们放在眼里。 就这么一圈汉子硬弓硬箭一上,里头这些护卫衙役们都像被包饺子似的窜都窜不出去,个个围缩在孙诚身边,再不敢乱动。 孙诚也知今日是栽了,可就算暂时不敢和谢昂来硬的,就这么撤也太没面子! 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今日失了准备而已! 他一清嗓子拉下脸来,又恢复平日里人见人怕的孙侯爷模样,凶悍道:“谢镖头,你何家窝藏囚犯,这何七娘还联手白家拿走我宝笛!你谢家若还想在海城呆下去,不用我教你该怎么做吧?” 谢昂下了马来,背着手走到孙诚旁边站定,比他几乎高出一个头,冷冷道:“哼,我谢昂龙肉人肉什么都吃,就是不吃威胁这一套!孙侯爷说的这话,可有如此多人都听着!那宝笛你既说是白大郎所盗,我七妹又怎能从你手上拿走呢?” “我。”孙诚语塞,反正白大郎跑了,妙音笛也没了,他想着迟早把白家踏平,好歹先把笛子拿回来再说! 遂一咬牙,“白大郎偷的是假的,我也是如今才知道,我那真的被白家人给骗走了!你们若今日肯交出来,白大郎的事儿我也不再追究!” 谢昂早知道了前因后果,威风凛凛道:“白大郎是从县衙大狱里不见的,该我们找衙门要人才是!至于你的笛子,谁骗你的你找谁去,我这小妹连你面都不曾见过,与她何干?” 孙诚见他态度死硬,知道今日是讨不了便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阴着脸盯着谢昂,“有种!后会有期!” 说着一挥手,“我们走!” 转身带着人一溜烟儿撤了。 芝芝雀跃起来,言琢挽着三姐,同三姐夫和两个侄子等人一起进了屋。 外头围观的众人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散了。 白予拍一拍阿邝肩,二人转身溜进暗巷,翻檐过墙往前窜去。 孙诚带着人窝着一肚子火往回走,盘算着如何直接把白家给踏平了出这口鸟气! 带人杀到白家老宅得了! 至于那何七娘,先jian后杀,让他何家敢给他钉子碰!找死! 正想着,忽觉眼前有东西一闪! 他下意识抬起缰绳一勒马。 “嘶——”马儿骤然立起,再轰然倒下。 马背上的孙诚直接“哎哟”一声被甩飞出去,狠狠摔在地。 他身旁护卫还没搞清状况,只见街巷上飞出个蒙头蒙面的黑影,把个麻袋往孙诚头上一罩,扛起他越过高墙不见了。 阿邝将孙诚拎小鸡儿似地扔到林中。 白予二话不说照着麻袋里一顿打,打得孙诚哭爹喊娘。 阿邝过来比了个“有人来了”的手势。 白予又掏出把柳叶刀,扯过孙诚右手,“噗”一声将拿刀插入他手背之中。 孙诚嗷一嗓子痛哭嚎叫。 白予也听见了外头脚步声,与阿邝迅速撤走。 追着孙诚来的亲随顺着哭嚎声找过来,手忙脚乱将他扶起摘下麻袋。 孙诚哭天嚎地,疼得手直哆嗦,一眼看清那短刀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叫声瞬间停了…… 柳叶刀……刚刚揍他的是谁?! 不可能是余杭郡外那个人! 若是那人,这刀就不是扎在他手背,而是扎在他脑门! 而唯一知道他害怕柳叶刀的,就是那日在水云楼拿余杭郡的旧事儿吓他的黑脸汉子! 他一定是用这柳叶刀来警告他,让他不得对白家动手? 孙诚头冒冷汗。 那不是假孟家兄弟的随从吗? 他们究竟是白家什么人?! 孙诚紧张得都忘了疼! 他仿佛又看见了手下二十八个人包括他的三个儿子奋力突围结果却一个接一个死在这柳叶刀下的恐怖场面…… 每个人都是眉心插着一柄柳叶刀,刀无虚发! 孙诚抖似筛糠,见了鬼一般痛嚎一声,“回去!先回去!” 屋顶上的白予和阿邝眼看着孙诚逃似地离开。 阿邝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少主您猜得真准,这人果然跑了!” 白予微微一笑,“上钩了,他现在一定做梦都想挖出用刀的人来。” 不过,白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准头,比起那个人的刀无虚发来似乎还差点。 好在最后废了他右手,谁让他当时伸出那手去碰那丫头呢? 他想一想都觉不舒服。 …… 言琢正与三姐、三姐夫说着白家的事儿,院外又响起一串脚步。 “小妹来了?”四姐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气冲冲嚷道:“孙诚那断子绝孙货欺负你啦?啊?你怎么不早说你来城里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你四姐夫把他们铁铺兄弟全叫上了!那孙子要是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把他剥了皮泡铁水里去!” 一面说一面也不顾众人回话,先一把将言琢搂在怀里,四下看了看,“孙诚呢?高怀都怕他,我不怕!我告诉你啊,有四姐在,天王老子来了咱都不怕!” 言琢憋在她怀里想笑,这些姐姐仍是把她当小孩儿一般护着疼着。 这种有人疼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乖巧点了点头“嗯”一声。 “那孙子早夹着尾巴逃了!”芝芝在一旁坐着个摇椅一前一后晃悠着,美滋滋。 这一屋子大男人,又来一群胳膊比她腰还粗的汉子,她真想带着这些人占山当土匪再打进孙府去! 可惜啊,这都不是她的人,芝芝看着这一院子乌泱泱的“土匪”,很是羡慕。 三姐四姐家一来,冷清清的何府顿时热闹起来。 言琢按此前与白翊说的那一套说辞,只说是白家堂哥救出了白大郎,将人送出城去了。 这边三姐四姐纷纷安排人手下去,要将他们好好送回白家村。 又说到孙诚的种种作恶欺负人,一屋子人叽叽喳喳说得热火朝天。 言琢抽了空,回屋里抹把脸。 刚转过廊角,就见旁边冬青树丛中窜出一人朝她招了招手。 第五十一章 鱼儿必咬的钩 言琢看见白予没戴面具的清朗俊脸。 她看看四下没人,闪身进林中,“你怎么在这儿?” 她在等白予的消息,但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白予一双凤眸狭长微弯,眉心很平,看起来心情很好。 “大哥送到安全地方了?”言琢不待他回答又着急问起白旭。 白予却没答她的话,眼含笑意径直说到:“孙诚右手废了。” 言琢一愣,随即睁大眼,“你遇见他了?对他动手了?” 白予微微一笑默认。 言琢扼腕,皱着眉责备道:“怎么这个时候动手!太冲动了!在城里没法抓活的,徒惹他起警觉,到时候先咱们一步调兵出城报复白家怎么办?” 白予笑容凝住,藏起身后和阿邝掳人时擦伤的拳头,不自觉口气转淡:“放心吧。我对这人还有些了解,你不是要我来引他出城吗? “我保证今日这一伤,他下晌听见我的消息必定会追出城,计划照常进行。” 言琢见他自有打算,稍微松口气。 想想白予这人还算稳重,不是凭意气行事的性子,见他面色忽然微暗,也觉自己口气严厉了些,遂转圜道:“我也是担心错过这个机会没法将他诱出城了,若是他有了准备调兵去白家村,只怕潜卫也没法保住白家。” 白予眉心的川字又出来了,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他现在再顾不上白家。白大郎和你夫君都在城外一所普通农庄里,里头是我的人,我先走了,午后动手。” 说完转身离开。 言琢看着他背影,本还想问为什么孙诚顾不上白家了,见他走得决绝,便也作罢,独自走回屋里去。 进了屋净手时,那清凉井水扑到手上,方想起白予一开始说,孙诚右手废了。 伤孙诚很简单,为何偏偏废他右手呢? 言琢蓦地想起孙诚当时想摸她而伸出的爪子,是右手。 是因为这样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言琢讪笑了笑,随即抛在脑后。 孙诚回了府,浑身虚汗。 让人来包扎好右手伤口后半瘫在榻上,面前案几上摆着那柳叶飞刀,盯着看了又看。 想了想,让人招养马的田老实来说话。 芊芊还留在孙府不敢回。 眼见他受伤流血想去帮忙,又怕被骂,这会儿在门口磨磨蹭蹭看里头要不要她伺候,听见孙诚和人在低声说话。 “你认得这玩意儿吗?”孙诚勾头看着那飞刀,问面前胡子头发都花白的田老实。 田老实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他从来都很老实。 你问他昨夜尿了几次,他都能老老实实掰着手指头回答你。 田老实眯着眼瞅了瞅,待看清了,“唷”一声,胡子都差点翘起来。 “是……是……是您捡回命的那日……那柳叶刀?” 孙诚心里也打鼓,随即自我安慰:“可这人不是那人。当日出手那人刀无虚发,若是他,恐怕这刀尖插的就是我的脑门儿了!” “兴许是碰巧遇着个也使刀的吧?”田老实眯缝着眼,似乎又想起那个雨夜。 他本来是个逃难的乞丐,和千万个逃难的百姓一样,差点就饿死在街边。 那日噼里啪啦下大雨,电闪雷鸣,活像天塌了一般! 他住的破庙仅有的半片屋顶也塌了,被迫跑出来另找地方。 一拐过山头,就见到一地的死人,一地的血。 电光一闪,照得那些死人眉心中央的柳叶刀铮铮发亮。 血顺着雨水流成河,流到他脚边,光着的脚趾缝里格外粘乎。 他在冷冷雨水中感受到了杀意,不远处还有人惊叫着在雨里挣扎倒下。 恐怕下一刻就轮到他了,田老实膝盖有些打颤,挪不动道。 结果没有。 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个女菩萨,带着雨笠,提着盏不死风灯,映得面孔真跟菩萨似的看着他。 “你是谁?”女菩萨身边的童女问。 “我……我是躲雨……”老田头哆哆嗦嗦回一句。 “他和孙家没关系。”女菩萨打量着他说了一句,然后给了他几颗碎银,“山腰上有座农舍,您去哪儿吧。” 说完带着身旁人离开,平平稳稳行走在雨夜血水里,似乎那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田老实接过银子磕了个头转身就跑,那时候他还跑得飞快,果真山腰上有个农舍,他顺利到柴房里避起雨来。 刚进门一会儿,又有人敲响了主家的房门。 那个人就是孙诚。 孙诚坐到柴房里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宿,天快亮时,孙诚看着他问:“跟我吗?帮我干活,给你铜板。” 田老实无所谓,他只要有饭吃,跟谁都行,便应了下来。 他没想到孙诚让他干的活是去山上搬尸。 搬昨夜从他脚边流干血水的那些死人。 不过他只搬了三个,孙诚只要那三个,其他人他看都不再看一眼。 那个女菩萨不见了,尸体头上的飞刀也不见了,只有满地泡过雨水的烂肉。 “你知道这是什么扎的吗?”孙诚红着眼圈搬那三个尸体的时候曾问他。 他很老实,点点头,“柳叶刀,像片柳叶。” 孙诚骂了他一句,“猪猡!柳叶刀不像柳叶像啥?” 骂完他他就捂着脸哭了。 后来他俩把那三个人埋了,孙诚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的银钱,又招揽了很多的人,一路从余杭到了海城。 孙诚就成了孙侯爷,他还是那个每日吃两个烧饼喝盅烧酒的田老实。 “您那日是怎么跑出来的?”田老实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孙诚冷笑,“那些人又不认识我!我本来想躲在一边熬过去算数,结果有人帮了我一把,助我下了山。” “哦。”田老实应了一声,看来杀人在雨夜动手也不好,黑灯瞎火的,连要杀的人长什么样都没法看清。 孙诚想的是那日在水云楼威胁他的黑脸汉子,那时候他见他提余杭郡,还以为他是左相的人。 可如今想来,他或许是杀死他三个儿子的仇家的人! 什么白大郎,什么骨笛,他全放到了一边,他孙诚至今无后……都是拜那人所赐! “拿笔来!”孙诚怒喝一声。 第五十二章 一定要找到他 田老实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弯弯腰就要走。 孙诚瞪他一眼,“你还缺点啥,自个儿找管家要!” 田老实低头,“您不要的丫鬟,给老奴做干女儿吧。” 孙诚懒得理他,“你收了四五个干女儿,全放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滚吧!” 田老实叹口气,那些丫头,他只想帮一个算一个,帮不了的,没辙。 他朝孙诚鞠了个躬,老老实实道:“伤天害理,会绝后。” 孙诚用左手捏起旁人刚递上的砚台就朝他砸过去,“滚!” 要不是看在他帮他给三个儿子收尸的份儿上,早废了这死老头! 田老实一躲,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芊芊见田老实出来,忙站到一边。 田老实目不斜视出了厅。 孙诚右手动不得,左手捏着毛笔画像,长脸,涂黑,下颌一道疤。 他左手不好使,画了五六张宣纸才勉强成型。 “这个怎样?”他抖了抖最新画好的一张问旁边随从。 随从瞄一眼十分用心地赞美:“真不错,这石墩子好。” “当”一声,孙诚就把毛笔给砸了。 “给我召最好的画师来!” 经过一个时辰的折腾,孙诚终于让人把印象中那黑脸疤汉的画像给整好了。 “让城门、巡卫、客栈、饭馆、酒馆……能贴画儿的地方都给我贴上!给我把这人找出来!” …… 何府这边直热闹到晌午后。 言琢与刘氏表示要尽快回白家村。 三姐不放心,让谢昂派了两队镖师护送。 谢昂又派了人去随时盯着孙诚的动静。 四姐和四姐夫决定亲自带着人跟着言琢再回一趟白家村。 白家如今可成了孙诚的眼中钉。 言琢倒是不惧,吴军潜卫早在城外埋伏好,她只需等待白予那边的消息即可。 …… 白予和阿邝一直盯着孙诚。 还以为孙府会很快有风声传出来,结果直到晌午过后,才有人将一叠画像给捧了出来,快马加鞭往四处张贴告示去。 白予戴上薄薄一层的人皮面具,赶在那人之前,骑着匹马悠哉悠哉出了西城门。 他这张脸凶悍得令人可怖,门卫也只多看两眼照例盘问一句放行而去。 刚走出门,就接到孙府人送来贴墙的画像告示。 城门守卫看都没看一眼,让人往墙上一贴了事。 孙家的事儿,不外乎又是找什么白大郎的,又没他们的赏银,谁乐意帮孙家盯人? 一个过路的人看了那画像,自言自语奇怪道:“咦,这不系刚才出城门那人嘛?” 门卫一听这话,抬眼看了看,黑脸,凶相,带疤,可不是刚才出门那人? 正贴画儿的孙家护卫一听,忙跳起来问城卫,“这人出城了?他一个人?” 城卫一指外头,“就一个人,骑着匹棕马,穿件皂色麻褂,刚走,往椿树岭那边去了。” 孙家那人二话不说飞身上门,径直找孙诚邀功去! 孙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激动得立即站起身吼:“府里的护卫全跟我走!谁拿住这人就赏谁百两现银!” “侯爷!”有亲随相劝,“若真和义军有关……” 那劫狱的事儿单凭白家人,有那么大本事吗? 孙诚一脚踹开:“什么狗屁义军?义军怎么早不劫晚不劫偏偏白大郎出事儿就冒出来?不过是白家搞的鬼!” 至今他连自己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那夜莫名其妙就在余杭城外的山头中了埋伏,身边人死了个精光! 一想到那夜,就跟做噩梦去十八层地狱走了遭一般! 好不容易有了这个黑脸疤汉的线索,说什么也要拦下他再说! 不过激动归激动,该叫上的人还得叫,他一挥手,“立即去城外调兵!有多少人全来!” 准备去传令的人愣一愣,“侯爷,去哪儿?” 孙诚一想,“先集结,等我令!找着人立即全部给我过来!” 时间紧迫,孙诚带上府里现成的百多号人马飞奔出城,迅速往西追去! …… 何府这边,言琢一直找借口磨蹭着还没出发。 先等到了阿邝送来的消息,紧接着谢昂那边也有消息送来,孙诚带着百多号人出城西门了! 言琢低头一想,两百多号人,还好,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 她抬头,“趁孙诚不在,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谢昂等人稍稍放了心,白家村在海城南面,孙诚从西门走,显然不是奔着削平白家村去的。 “知不知道孙诚去西边做什么?”谢昂多问一句。 那回话的人摇摇头,“具体不知,今日孙诚从何府回去的路上遇袭受伤,晌午后又到处张贴画像,方才听孙府的人说什么报仇,估计和此事有关。” 谢昂松口气,那就和白家没关系。 言琢一听便知,这就是白予说的一引孙诚必让他上钩的那法子了。 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孙诚如此死心眼地就追着他去了,等见着他,倒是要好好问问。 没过多久,言琢等人的车马队一行三十来人,也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往白家村赶去。 …… 孙诚的人马刚出城没多远,就见前头官道上一匹单骑不急不慢往前走。 “是不是那人?”有护卫激动问。 孙诚眯眼看了看,背影有些像。 “追上去!”他一喝令,众人又加鞭催马疾驰。 前头那人似乎是发现了异样,回头往这边望来,这一回头,孙诚一个激灵,正是那黑脸汉子! “给我追!布箭!” 一面又朝前头喝道:“兀那贼汉立即停下!否则弓箭无眼,莫怪我孙诚心狠!” 话音刚落,这边马背上前头几人齐刷刷拉弓搭箭,对准了前头的白予。 白予离他们大约不过十丈的距离,马儿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但也没有太过加速。 孙诚没耐性,心急如火燎,一挥手,“放箭!” 几支箭矢“嗖嗖”往前飞去。 白予的马儿就那么在箭矢前头左拐右拐,就是不中箭,马速渐渐加快,忽一调头,往路旁小径跑去。 “哪里跑!”孙诚大喝,“继续追!” “侯爷!”他身旁随从低声劝道:“会不会有诈?” “诈他奶奶个腿儿!”孙诚自从想到这人极可能和当初杀尽他儿子的人有关系之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他拿下! 他在海城这两年放肆惯了,此刻百来号人追一人,根本就不用太多考虑。 白家的底子他早摸透了,山穷水尽。 再厉害,他们还能搬来山贼或是义军? 算上他们劫牢狱的人手,怎么也不过二、三十之数。 他怕什么? 第五十三章 孙诚落网 马队纷纷调头,追着前头棕马拐进了小路。 小路沿着田间穿行,又淌过两条溪河。 前头那人策马而行的身影在长草丛与秋收的稻子间若隐若现,看起来是奔着前头的山岭而去。 忽拐过一道弯,前头是两山中间的狭沟,两旁郁郁葱葱的高树遮住日头,把仅有丈宽的山道挡得阴郁森森。 孙诚略微停下,皱了皱眉。 好歹他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看见这样的地形直觉是不太对。 可见前头那人甚是狡猾,知道要把他往这沟里带。 不过,再这么磨下去那汉子眼看要踪影全无飞出手掌心。 孙诚两相权衡下一推手下人,“你们先探路!” 他护卫哪敢不从,一个个纵马跟上,窜入沟里。 再不时往林中放几枚冷箭,看看有没有埋伏。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眼看人都跑进去了,最后一个进去的护卫跑到一半转头朝他挥挥手,示意前头无事。 孙诚估摸着最前头的早已跑出这沟也没危险信号传来,说明没有埋伏,定是他多想了。 遂也一拍马往前赶去。 忽异声突起,从那山脚下边缘的密林中,飞奔出几匹大马来! 山上果然没有伏兵! 这伏兵是伏在山脚下的! 这特么谁能想得到! 孙诚已觉不对,一个唿哨,唤前头人回身相助。 可那狭沟路窄,哪能全回来。 策马而出的几人手头弓箭纷纷往冲孙诚而来的护卫扎去。 转眼间,孙诚自己已被当先一人横手一拖拖离了马背,腰上裹了个绳圈被套在那人马肚子旁,或似个大簸箩颠在马上,被带着往另一片山而去。 “救我!快去调兵!”孙诚终于知道那黑面汉子是鱼饵,对方目的根本不是将他的人全剿灭,而是他一个人! 已然晚了! “轰隆!”几声巨响,林中擂木滚下,挡住了狭窄的山道。 沟内骑兵眼睁睁看着原本位于最安全位置的孙诚消失在山外。 言琢等人回到白家村时,已是暮色四起。 四姐和四姐夫亲自送她进了白家大门,又留下护卫在白家门外轮岗,方回了何家老宅去。 白夫人和白秀清眼见何家这般兴师动众的模样,又没见到白翊白予等人,都揪着心在门口等。 言琢见到二人探询的眼神,先微微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芝芝受了言琢嘱咐,怕外头隔墙有耳,强忍着不动声色。 待进了院内,“阿娘!”尖叫一声,兴奋得张牙舞爪就朝白秀清扑过去。 白夫人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是好消息,提着帕子松了口气。 抬眼看一看言琢和刘氏,二人都笑意宴宴。 言琢更是淡定,朝她一福道:“娘,大哥已被我们救出来了,二郎和予大哥将他暂时护送到一处安全之地,待今夜过后再回来。” 白夫人心里吊着的几桶水下了又上上了又下,忍不住一连串问:“如何救出来的?为何今夜后才回来?那孙诚作罢了吗?” 芝芝已快言快语把解释的任务给接了过来。 一手挽着白秀清,一手挽着白夫人,刘氏和言琢陪在身后,几人往屋内走去。 这一说,就从晚膳前说到晚膳后。 芝芝已说完了经过,还不过瘾,仍要把着细节再从头说一遍,尤其是两上水云楼偷换宝笛,她和言琢并大嫂三女侠亲自出马让孙诚铩羽而归的种种,说得夸张百倍,逗得白夫人和白秀清又是紧张又是捧笑,虽还未见着白旭,气氛已然松快下来。 言琢借口休息,早早就回了房,没多久就听见了“咚咚”轻敲窗户的声音,转到外头一看,果然是阿邝,方松一口气。 “娘子!”阿邝压低嗓门,“人带回了这儿,就在村中央的白家祠堂。” 言琢进屋换了身墨色骑装,踩着轻巧马靴轻轻便便跟着阿邝出了门。 孙诚失踪,跟随的护卫队覆灭在城西的椿树岭,就算他的人要找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找到白家村来。 这白家祠堂位于白家村正中的竹溪河岸旁。 是当年白士忭曾翻新过的那座白家宗族祠堂,规模庞大,里外三进,比周遭的农户人家都华丽得多。 阿邝带着言琢从后墙翻了进去,弯弯绕绕来到一间小小念经堂里,里头隐有争执声传来。 言琢进门。 孙诚被五花大绑像个粽子一样捆在地上,一左一右各守着一尊高大身影。 一个是罗庚,一个是白予,正互相颇为警惕地盯着对方。 “剩下的人如何?”言琢先与罗庚打了个招呼,问。 “一个不留。”罗庚朝她一抱拳。 白予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看着二人一举一动。 “你们在说什么?”言琢先问二人,一面蹲下身,拍拍昏过去的孙诚。 “白兄想把人带走。”罗庚颇没好气。 言琢抬头看了白予一眼。 白予冷冷道:“罗兄勿要误会,我只是觉得,这是我白家的仇人,自然该由白家人来报仇。” 罗庚一本正经道:“罗某只听令行事,覆命交差,当然要看着人亲自交到七娘手里头。你有什么想法和七娘说就是。” 白予见他恭敬模样,又多看言琢一眼。 他那日听言琢说自己是义军的人,早让手底下把情报筛了个遍,没听说过义军里有个巾帼人物! 言琢站起身,踢了踢孙诚还绑着白布的右手,朝白予弯唇一笑,“今日辛苦予大哥,晚上大家都可睡个好觉了!孙诚如何处置我没意见,只想知道他到底为何针对白大郎?” 白予也不知为何,得她这一谢,又见她脚尖踢处,心头一丝莫名飘来的暗影又莫名云开雾散。 面上却仍是面无表情,“我也正有此意。” 罗庚:…… 这人刚刚明明坚持要把孙诚带走再审! “审孙诚一事,便以予大哥为主吧。”言琢示意白予坐中间。 白予走过去朝地上的孙诚背部点了几脚解开穴道,转身往堂内蒲团上一坐。 言琢坐到他身旁,罗庚与阿邝一人立于一旁。 孙诚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四大金刚。 他环顾四周,并无那黑脸疤汉,面前却有这貌若天仙的何家七娘子。 一想就知,果然还是中了白家的计! 果然那黑脸疤汉还是和白家一伙的! 那白家和当日绝他之后的仇人有什么关系?! “你们……”孙诚嘴唇哆哆嗦嗦,死死盯着言琢,“是为白大郎报仇?” 第五十四章 价值金山的宝贝 白予面如判官,冷冷道:“你只管回答问题,别多嘴。若多嘴,一个字挨一鞭。” 孙诚见这人俊如潘安却冷言冷面一身煞气,暗暗打了个哆嗦,白家何时有这样个人物? 疑惑却不敢多嘴,只恨红了眼喘着粗气。 白予看言琢,“你先问吧。” 言琢直接问:“你为何要冤枉白大郎?”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说完,你也得回答一个我的问题!”孙诚仍是不死心。 言琢示意罗庚。 罗庚“啪”一马鞭抽得孙诚一抖,衣衫破开,皮肉却都没绽。 这是十分高明的“风过不留痕”,看似无甚伤,内里却能痛得人抽搐。 孙诚眼泪都崩出来了,咬着牙答:“因为,听说白家有件宝贝,有人出价五十万两黄金要那东西。” 五十万两黄金的宝贝? 连罗庚都动容。 五十万两黄金!那是座实打实的金山了! 言琢皱眉,下意识看了白予一眼,白予也一脸茫然。 “是什么宝贝?”白予问。 孙诚很懂得什么叫不吃眼前亏,答得比兔子还溜,“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直接着人上白家来抢来偷了!听说那宝贝被白家藏起来,谁也找不着。所以才有人给我出了这法子,说只要拿人命逼一逼白家的老寡妇,就一定能让白家把宝贝交出来!” 白予一个眼神朝阿邝飞去。 阿邝握着马鞭,想着不能输给对面那人,不能给少主丢脸,运足真气“啪”一声响,一式“蝎子尾”,刮下孙诚一层皮。 孙诚哭都哭不出,双手抠着地“呜呜”委屈,“我都招了,为何还要打我!” 言琢看一眼白予,继续问,“谁告诉你白家有宝贝,谁给你出的法子?” 白家那模样,横看竖看都不像有宝贝的。 更何况若真有那么值钱的东西,白夫人也定然舍得拿去换白大郎性命。 她自始至终都没提过这茬儿,说明是真没有啊?! 孙诚赶紧答她:“是我的一个亲随,姓冯,叫冯广,山东人,三十多岁,总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打老婆,年前把老婆儿子都打跑了,剩他跟他老娘住在城南的板凳巷口。” 言琢打断他的话,“这人今日跟你出城了吗?” 孙诚一愣,“出了。” 罗庚看眼言琢,摇摇头,表示那人就肯定没了。 言琢蹙上眉,一时不知该再问什么。 这线索又断了,一个小小的亲随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后头还有没有其他在瞎摸觊觎白家的人? 白予则继续问孙诚,“收这宝贝的是谁?” 孙诚眼泪哗哗,边哭边答:“我不知道,我想着那么值钱,我得先看看是啥,万一比那价钱更贵重呢?” 白予看看言琢,看她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言琢摇摇头,“你看着处置吧。” 孙诚见问完了,哭着嚷嚷:“大人们哪,我再不敢对付白家了!求饶了我这条狗命!我就想知道那使飞刀的黑脸汉子到底是谁?他怎么知道余杭郡,又是怎么知道我孙诚生平最恨柳叶刀的啊?!” 言琢脑中“噌”一声,瞬间被拨动一根弦。 余杭郡?柳叶刀? 她看着孙诚的神色顿时僵住。 白予冷冷抱臂,正想说话,察觉了身旁言琢的异样模样, “你为何最恨柳叶刀?”言琢问孙诚。 孙诚眼内怨毒,“何七仙姑不知道?那黑脸疤汉却知道!不然他怎会用柳叶刀来引我出城? “我大儿二十一,二儿三儿才十九,都死在柳叶刀下!我孙诚此生若能报得此仇,便是死了也愿!” “死在余杭郡?”言琢再问。 “对。”孙诚双目通红,伸着自己被柳叶刀扎伤的右手继续道:“那黑脸疤汉知道余杭郡的旧事,先是拿这事儿来吓唬我,后又拿柳叶刀引我入圈套,他一定和我那仇人有关系! “何七仙姑!我孙诚和白家本无仇无怨,纯属误会!只要你放过我,我孙诚发誓从此以后再不找白家麻烦! “你把那黑脸疤汉交给我,我只想找他问清楚!我孙诚只想报仇!” 言琢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袖边,侧目看一眼白予。 白予也目光深邃盯着她。 二人眼神胶着。 言琢面色平静,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余杭郡,柳叶刀,孙家之仇…… 这孙诚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已然呼之欲出! 他就是被吴国子民咒骂了十年,人人恨不能剥其皮啖其肉的安康王之子孙建仁! 当初安康王父子杀尽王族抢夺皇位,引来天下大乱。 半年后被自己部下同样逼至东海而亡。 那时候她正和义兄陈三河将小弟与孟观小妹接到余杭安定下来。 得知安康王之子孙建仁带着残部从东海往余杭跑来,立即四处查探,终于在城外一座山上堵住了此人! 言家是怎么没的,一族一百三十五口人是怎么没的,言琢记得清清楚楚! 一手将言家抄家灭族的孙家难道还想苟活吗? 她只恨错过了亲自杀死安康王的机会,但她丝毫没想过要给他后人留活路!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冤冤相报又如何? 她宁愿拉着她的仇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反正活着已是炼狱,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从她十岁起陈三河便告诉她,你学功夫吧,可以保护自己。 可她太忙,想学的东西太多,又要照顾小弟。 她问陈三河,什么最简单上手? 后来她跟他学了飞刀。 掷飞刀最简单,普普通通的柳叶刀,江南随处可见。 无需招式无需功法,就练力量和准头。 她练了八年,捡石子儿练,捡树枝也练,捡草根儿都练。 还曾被孟观笑她的一手飞刀可以用来捕黄雀,孟家便有吃不完的黄雀了。 她不语,她的飞刀不是用来掷黄雀的。 没想到辗转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亲手报仇的机会! 那夜天漏了一样下雨,就像把那些年她为言家为爷娘为阿翁阿奶流过的泪都下下来一般。 她真希望他们能够在天上看见她是如何为言家报仇的! 言家流多少血,孙家就必须流多少血! 可惜后来孙建仁还是跑了,神奇地从义军的包围圈中消失。 但他仇家太多,据说此人还是死在了逃亡途中,从此再无消息。 没想到啊,老天有眼,竟然让她在这里遇到欠下她血海深仇的孙建仁! 第五十五章 谁来动手 言琢不敢问,一问势必会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 可这个白予,堂堂岭南湛溪公的义子,他是怎么知道当日孙建仁被她的飞刀逼离余杭郡的? 白予也不开口,言琢这模样太诡异。 他直觉她对那飞刀格外关注格外好奇,却说不出是为何。 “何七仙姑!”孙诚见言琢和白予都不再开口,还以为有了转机,又哀哀求道:“我真不再找白家麻烦,都是误会!放了小的吧!” 言琢本来还想问问妙音笛的事儿,此刻也不用再问了。 既然此人是孙建仁,那当初安康王从吴国王宫里抢出来的宝贝落到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怪事。 兜兜转转,老天爷还是将孙建仁送回她手上,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这机会! 言琢问白予,“你还想问什么?” 白予摇摇头,这人显然是被人利用了,像皮影戏一样,他只是前头出场的那影子,而冯广就是舞皮影的掉绳。 绳都断了,皮留着何用? “杀了吧。” 言琢瞳孔缩了缩,就这么让他死,便宜他了。 “把人交给我。” “为什么?”白予挑眉,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孙建仁,必须留给白翊动手。 言琢定定看着他:“跟你做笔交易。” 孙诚一听二人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惊恐地瞪大眼,“仙姑!大爷!英雄!放过我!只要绕我一命,我孙家家产给你们一半!” 白予嫌他吵,示意阿邝将他嘴堵上。 孙诚见阿邝一动,慌了神,“都给你!都给白家!什么都给!唔……” 言琢站起身,示意白予跟他来到外头。 满月已变半弯,院中无烛,昏暗一片。 “你怎么知道这孙诚余杭郡的旧事?”言琢最想知道这个。 白予抄着手,“这个……和孙诚对付白家没关系吧?” “我好奇。”言琢径直答。 白予望天。 言琢明白他这是学的她那一套,抿唇,这人对她的好奇倒是一直都不减。 她细思片刻,其实他知道她是谁并没关系,只是她不想去说。 言琢转过身去,看着前院幽静祠堂:“我。” 该怎么说呢?“你想知道什么?” 白予什么都想知道。 她的生平,她的经历,她的喜好,她的想法,她的秘密,她的将来。 他走到她身侧,目光深邃,“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入义军?” 言琢仰起头,“我生于鄞州,家中已无他人,独自带着小弟逃难到金陵城做买卖度日。我早年受过义军庇护,后来潜卫的创立有我一份功劳,所以我有金鹰令。” 她转头看向白予微微一笑,“你看,我早说过,我和白家没关系。” “那你为何会变成何言琢?”白予仍觉不够,他还想知道更多。 “我也不知道。”言琢苦笑,这人的好奇心比他的色心还重。 她摊摊手,“我被人骗喝下毒茶,昏睡过去,后来一睁开眼就变成了这样,不会吓到你吧?” 白予果断道:“不会。” 岭南还有更加奇怪的志怪故事。 他只觉她可怜,故事虽短,却字字辛酸。 孤女,逃难,求存,被害。 “害你的人是谁?” 言琢有些诧异,没想到白予最先提这个问题。 “暂时不知道,等回金陵,自然会把这人查出来。”她语气淡淡,一如既往地笃定。 “我帮你查。”白予看着她。 言琢一笑,抬起眼,才觉白予的目光看着她就没动过。 她瞥开目光,转过身,留个背影给他,“多谢,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不会客气。”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白予看着言琢背影。 她这般死而复生,倒是和他的情形有几分像。 言琢讪笑的声音传来,“等什么时候得了空,你备上十坛酒,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走到廊下坐下,“该说说你了,你为何知道孙诚害怕柳叶刀?” 白予还想再问,但知道今夜说这么多已是言琢的极限。 “孙诚本名孙建仁,想必你知道此人。当年曾在余杭郡外被人追杀,所带的人全军覆没,杀他儿子和手下的人很奇怪,将他们全部逼到山头,不放箭,只用柳叶刀逐一杀死。 “而此人当日能逃走,全靠大周左相指示手下相救。他欠左相一命,所以如今在海城替大周卖命。就是如此。” 言琢恍然,怪不得当日他们布局那么严密,还是被孙建仁给逃走! 原来是大周的人在后头帮忙! 她顺势做震惊状,“原来是他!孙建仁杀我义军无数兄弟,我定要手刃此贼才可!” 白予再不做疑,只略微一顿,“可否将此人留给我处理?” 言琢不退步,“他与义军血海深仇,还是由我们杀毕竟好!” “……他与白家与我南越也有深仇!” ……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孙诚哪想得到就为了谁来了结自己的问题都值得人吵上一番,如摊在砧板上的鱼,早死了一半,蹦跶都蹦跶不动了。 阿邝和罗庚也很费解,这问题很难办吗? 阿邝走到门边,“少主!不如一人捅一刀,谁捅洗算谁运气好咯!” 罗庚也帮着出主意,“捅一刀死太快,不如一人切一片肉,大伙儿都能报仇。” 言琢觉得此法甚好。 白予仍是坚持,“让二郎来看看再说。” “二郎见不惯血。”言琢已知道白翊虽空有身手,还从未在外与人冲突过,就算替白家报仇,也由她出手得了。 白予执拗,“他得练手!” “先关一夜再说!”言琢寻思夜半无人时她再来偷偷报仇。 “也行。”白予想想,同意了。 四人吵吵完一回头,屋内的孙诚已然晕过去。 三更后,言琢又悄无声息从白府摸到祠堂这边来。 白予比她更快一步。 在言琢等人离开后,便亲自快马赶去了白大郎藏身的农舍。 白翊正在这里。 他也没睡着,虽知道孙诚被白予他们拿下,但他手底下那么多兵马会不会直接冲着白家而来? 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有人轻轻敲窗框。 “予大哥!”白翊见他安然无恙松口气,“孙诚死了吗?” 白予看着他,“刚刚审完,得知此人是听说白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想以大郎的生死来逼迫白家交出那宝贝来。” “宝贝?”白翊皱起眉,完全没有头绪,茫然摇摇头,“白家哪有什么宝贝?” 白予接着说:“还审出此人,孙诚只是化名,本名孙建仁。” 白翊浑身一懔,“孙什么?孙建仁?” “是,正是当初作乱的安康王独子,孙建仁。” 白予还未答完,白翊已转身冲出门。 第五十六章 原是故人 二人月下奔骑赶到白家庄祠堂。 阿邝与罗庚轮岗,刚哄下罗庚去休息。 见白予带着白翊来了,自动站到门边上。 白翊直冲进门,照着地上的孙诚狠狠踢了一脚,喝一声,“孙建仁!” 孙诚悠悠睁开眼,他怎么还没死啊! 老天爷,快给个痛快啊! 白翊见他没有否认,知道白予所言不虚,双手紧攥成拳,声音微微有些发抖看向白予:“可以,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吗?” 白予一点头,“随便说什么,反正他要死了。” 说着顺手把手头长剑放到案上,退到门外,带上门。 孙诚见到白翊,又是一愣,“你又是谁?” 白家人皮相个个都这么好,那两个骗走宝笛的不是白家人才怪了! 白翊眼里着了火,烧得胸口滚烫,蹲下身来死死盯着他,又一字一顿念了遍他的名字,“孙—建—仁?” 孙诚打了个哆嗦,这人的眼神里全是杀意。 “你……你怎么知道?”孙诚想躲躲不开,挣扎着歪了歪身子。 白翊红了眼圈,“你看看我的脸!你看清楚了!认识吗?” 孙诚努力抬高头,仔仔细细看着白翊的脸,很漂亮的后生,认识? 他在脑中仔细过着见过的所有人,忽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蹦出来,将他吓得一顿。 “你……”他哆嗦着牙齿打颤,“你是二……殿下!” “哈哈哈哈!”白翊发出一阵疯癫狂笑,死拽着孙诚头发猛摇,“你还记得我?那你记不记得我小妹? “她才三岁!三岁!你是怎么用剑刺穿她身体把她挑起来挂树上的? “你又还记不记得我三弟?你把他的头割下来拿去喂狗,你记不记得?” 白翊眼泪顺着腮连绵不断往下流,额上青筋迸出,狂吼,“我钱家对你父子如何?我父皇对你父子如何?你们呢?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你们不是人!你们孙家都不是人!畜生!畜生都不如!” 孙诚脸青得跟死人皮一样,牙齿“咯咯”作响,“你没死?你躲在白士忭家……” “对!”白翊站起身,一把拿过白予留下的那剑,满脸是泪,又一直笑,“没想到吧?我没死!你却比我先死!你们孙家,永永远远断子绝孙!永远绝后!” 他一剑捅向孙诚心窝,孙诚脖子一僵,“噗”吐出一口血来,睁大了眼,喃喃:“痛快!痛快!” 他想起田老实总挂在嘴边那句话:“伤天害理,会绝后。” 晚了! 白翊发出一声狂啸,一剑一剑不停往孙诚身上又捅又砍,几乎要将人捣成肉酱! 言琢就是在这时候摸进祠堂的。 一听到后院内的异响就知出了事,立即撒腿往后跑去。 “七娘子来了。”阿邝出现在夜色里。 白予立即推门,“二郎!” 白翊充耳不闻,仍是朝着早成烂肉的孙诚挥剑。 白予冲过去用胳膊捆住他双臂,在他耳边重重一喝,“白二郎!” 白翊这才停下来,愣愣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孙诚,“哇”一声,转头朝外吐起来。 言琢刚到院内,看着扶着门柱一顿狂吐的白翊发呆。 她探头往里看去。 “别看!”白予站到她身前伸手捂住她的眼,将她身子转往后头。 言琢一僵。 显然,孙诚已死。 不过白予为何特意叫来白翊杀了他? 罗庚也被惊醒过来。 阿邝扶着白翊到廊下坐下,问白予,“把那厮烧了吗?” 言琢微侧过身子急道:“别烧!” 她早想好处理之法:“砍下他头挂去海城城门,再在城墙写上孙诚乃孙健仁。” 白予颇意外,“好。” 这小娘子总有些出人意料的好法子。 这样不但没人知道孙诚是谁杀的,揭破了他的身份,孙诚手底下的兵也再不敢给他报仇。 孙家仇人太多,江南当初称王称霸的将士,一半都跟孙建仁父子有仇。 不跑来海城杀了他手下泄愤就算好的,谁还敢替他出头? 阿邝与罗庚进屋收拾残局。 言琢来到白翊身边,见他坐地抱着头埋在两膝间,身体瑟瑟抖个不停,还以为他是因为初次杀人,怯了胆气。 她伸手拍拍他肩,“你这不是杀人,是除恶,白家再不会受此人威胁,你做得对!” 白翊闷着头点一点,似乎有哭声。 阿邝手头捧着个黄油包袱出来。 白予示意他牵马,“我们立即走,敢在天明前放上城楼。” “我也去!”言琢站起身,她想要亲眼看看。 白予微犹豫,赶夜骑马并不安全。 “你若不带我,我便自己去。”言琢看向罗庚。 白予只得点头,“好吧,正好需要马车去接大郎和芸儿回来,你坐马车与我们同去。阿邝留下照顾二郎。” 一辆小马车在夜色里驶出了白家村,一上官道,便撒开蹄子飞驰电掣跑起来。 …… 一个时辰后,天色刚泛青,城门已开启。 一队摸黑赶来的贩菜郎赶着骡车挑着担子往里赶,例行有城卫检查。 赶骡车那人跳下车架来,转了转脖伸懒腰。 一抬头,“妈呀”一声惊叫跌坐在地,哆哆嗦嗦指着城门楼上说不出话来。 “啊!”又有几人抬头看见了,纷纷躲开。 一个狰狞地人头高高挂在城门上,在晨光里像个鼓着气儿的皮鞠。 “这城墙上有字!”有躲到旁边的人喊道。 “孙诚乃孙建仁,乱臣贼子,人人得诛,死不足惜!” “这是孙侯爷?!” “孙诚就是孙建仁?” “怕是义军杀的,听说前日义军刚洗劫了大狱!” “就是那个杀了皇帝乱了天纲的孙家啊,怪不得惹来义军!” …… 言琢坐在城门外的茶铺子里,大口吃着肉包子,听城门楼前的众人议论纷纷。 这会儿城门已开半个时辰了,白予所挂人头那地方正好在城门楼子中间,城卫想摘都没法摘。 又想看看高县令的意思再处理,便一直示众似的在那儿悬着。 言琢吞下手里最后一口肉,罗庚提壶给她添了杯热茶。 罗庚低声道:“也不知城里怎样了。” 他瞟一眼言琢,不愧是玉娘子的人,冷静得不似小娘子,甚至比男儿还厉害! 刚刚见过杀人场面见过人头,这会儿就能坦坦然然喝茶吃肉包子。 他说的城里,指的是白予。 白予独自去了孙府看后续动静,以防有不知死活的蠢人把孙诚这笔账算到白家头上。 言琢喝口热茶,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坦起来。 她不答反问罗庚,“可有柳叶刀?” 第五十七章 飞刀绝技 柳叶刀轻便好带好使,是江南会些拳脚功夫的人常备在身边的暗器。 罗庚随手抽出来一把给她递过去。 言琢站起身,走出茶棚,来到那城门楼下。 “小娘子也会掷飞刀?”罗庚看她捏着刀柄摆出架势,好奇问。 玉娘子那手飞刀例无虚发,她的人有此本事也不奇怪。 言琢微微一笑不出声,朝着城门楼的人头比划比划,再转手将飞刀朝路旁一棵杨树掷过去。 “当”一声轻响,柳叶刀扎中百步远外的那棵树,再晃一晃,掉下去。 言琢轻叹一口气。 她的准头和眼力还在,力量却只能重新再练了。 若她还是原来的她,这一刀,就能稳稳扎在孙诚头颅眉心了。 “我这手法还得练。”言琢朝罗庚笑笑,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城里没消息便是好消息,予大哥的身手比起陈将军也不遑多让,罗大哥不必担心。“ 罗庚诧异,“小娘子见过大将军?” 言琢微愣,许是一宿没睡,她竟然说漏了嘴,不过这话好圆。 她笑一笑,“听玉娘子说过。” 罗庚不再多问。 过了会儿城头守卫搬了攻城梯来,想是要取下那人头了。 “看热闹去。”言琢背起手朝城门走去。 那人头血已干涸,颈项处血肉模糊,青皮脸,偏生那双眼还瞪着,眼白死灰色占满了眼眶。 将那摘取人头的城卫吓得手抖,一抖,那人头就“咚”滚下去,在门楼下滴溜溜打了个圈儿。 “啊!”围观众人惊叫着往后退去。 一个老头不但没退,反弓着腰站出来,手头捧着个布包去捡那人头。 “这谁啊?”有人问。 “孙家来收尸的。” 人头被裹了起来,围观的人散了。 田老实拎起孙诚的人头,喃喃道:“给你儿子收过了,今日也给你收。” 他一抬头,见惊慌好奇的人群里有个纤细背影,走路的姿势让他闪过一抹熟悉感。 她一脚一步踩得极平,走得极稳,极静,好像那周围纷乱的人群和刺激又惊悚的气氛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女菩萨?”田老实皱着眉,看着背影消失在人群后。 白予直到辰时三刻才出了城。 从包子铺揣上几个肉包就上了马车。 罗庚回城照常过潜卫的生活,由他带着言琢回白家村。 “……孙家乱作一团。”白予兴致不错,两宿没睡仍是精神奕奕,一面大口吃着包子一面跟言琢细说。 “当真是报应,孙家父子当年作恶多端害死那么多人,如今死后身家不保,连个替孙诚收尸的人都没有。 “那群姬妾听说孙诚死了,个个先抢了金银首饰往外跑,这一跑,剩下的仆人亲随也偷的偷,拿的拿,几乎把孙家给平分了。 “外头许多看热闹的一见这模样,一帮泼皮、无赖、帮闲结队就冲了进去,见门就砸,见丫鬟就抢,府里的三座库房门都给砸了,抢得一干二净! “芝芝她府上还来了几个手脚快的小厮,搬了几个古董瓶儿走。” 他咽下一口包子,一只纤手举着牛皮水袋递到他跟前。 白予接过“咕咚咕咚”灌一大口,完了一抹嘴,“哪儿来的热茶?” “刚才从包子铺里灌的。”言琢靠着车柱子,懒懒答他。 此处只有一个知晓她秘密的白予,她肆意放松下来,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白予说孙家事。 这小子声音沉沉的,极有磁性,确实好听。 白予又喝一口,侧头看了一眼言琢。 见她合上眼,声音放低了些继续说:“我还见到了水云楼的芊芊,她也混在一群丫鬟中往外跑,被人认了出来,险些被几个泼皮拉走。” “你英雄救美了?”言琢闭眼翘唇。 “我顺手带她出了府。”白予有些讪讪,“让她自个儿回去了。” 言琢的关注并未放在这上头,只要孙府再没人来找白家麻烦,那白家这一关可算就过去了。 按照她与白翊的约定,她就该拿了和离文契离开这里。 白翊…… 言琢忽睁开眼,“你为何会连夜去拉了白翊来杀孙诚?” 一睁眼正对上白予的目光。 白予下意识转过头。 “孙诚是白家的仇人,当然让他来报仇。”白予答得干脆。 言琢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不知该问什么。 转念再想,自己反正要离开了,也不必再多管闲事,顶多是若白家有事需要帮忙,她定然能帮就帮。 “你什么时候来白家村的?”言琢又合上眼,懒懒问白予。 白予马鞭握在手中顿住,“在你们成亲那日。” 言琢转了个身,面朝里,背靠在门旁车壁上问:“金陵如今是什么情形?” 她记得白予说过,他是从金陵来的,在她喝下毒酒昏迷之后的那一个月,他差不多正好在金陵。 “金陵城……”白予抬起头,目光落往远处秋收的金黄田野,“还是那样,改朝换代,改的是宫里的贵人衙门里的官,百姓该苦的还苦,歌舞该升平的一样升平。 “大周人勇猛彪悍,攻地掠城所向披靡,加上吴国内乱,接受金陵接收得倒是顺畅,可惜囫囵吞枣,只顾及匆忙吞下金陵这富贵明珠,没顾及里头的刺儿。 “更何况,胡人民风刁蛮,嗜血斗狠又无礼制,多的是弟娶兄妻,甚至子纳继母这样的事,让汉人害怕又鄙夷。留在金陵的士族仍是怀念吴国,百姓也多有抗拒之心,暗中通义军的富贾更不在少数……” 他说着说着见言琢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合上眼的面容沉静,呼吸均匀,已是睡着了。 白予眼底泛起些柔光,唇角微弯,拉了拉缰绳缓下马速,车轮轻轻从泥土路上碾过。 行了一段又回头看看,见言琢后脑勺随着车身颠簸有节奏的往车厢壁上反复碰撞,太阳斜斜穿过半帘照在她脸上,有细细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卷翘睫毛密密覆盖下来,沉静甜美像婴儿一样。 白予停下车,从车架上翻身到车厢内,拿过座上迎枕,稍稍扶着言琢让她往里斜靠着,再拉过车帘挡住阳光,目光落到她恬静面庞,又静静看了一阵。 不自觉光影掠过车帘隙改了方向,方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言琢微微睁开一道眼缝。 他扶她时她便醒了,想看看他会不会找死,结果竟没有。 她眯了眯眼,旋又重新安心闭上。 第五十八章 白予的秘密 白翊没有回房,在白家祠堂外坐了一夜。 待天蒙蒙亮时,起身去了白夫人院内。 “二郎?”徐嬷嬷见到白翊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衣衫上还全是血,吓得一哆嗦,慌慌上前扶住他。 “我要见娘。”白翊垂着头,脸上神情似笑又似哭。 徐嬷嬷领着他进了堂内。 白夫人一早起了,早得了消息说白大郎已被安全救出,孙诚已死,白家之围已解。 燃了三炷香,净手更衣完毕盘腿在榻上念经谢佛,见到白翊这副模样进来先皱了皱眉。 “你大哥呢?衣衫不整,如何见尊长?” 白翊“扑通”就跪了下去,二话不说嚎啕大哭起来。 白夫人吓一跳,让徐嬷嬷去关了门,站到他身前冷冷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只哭不说话是想让我自个儿猜吗?” 白翊渐渐收了情绪,直起身来哽咽道:“娘!我,我报仇了!我杀了孙建仁!” 白夫人脸色“唰”就白了,捏着手中一大串菩提子佛珠蹲下:“你说清楚!孙建仁活着?找到你了?” 白翊摇摇头,解释道:“孙诚就是孙建仁,是白予审出来的,他们活捉了他,我没想到他就是孙建仁!我亲手杀了他!” 白夫人脸色阴晴不定,“那旁人可知道了你的身份?” 白翊摇头,“他是孙家最后一个,这下真死绝了!我,给阿爷阿娘还有二郎都报仇了!” 说着眼圈又红了。 白夫人眼中也泛起水光,哆嗦着坐到地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报仇了,可我的二郎……” 白夫人话停下来,肩微微耸动。 白翊抹一把泪,跪地磕头道:“我明日就去给阿爷阿娘上香!给二郎上香,拿孙贼血肉去祭奠!” 白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提着帕子沾了沾眼角,转过头来看着白翊,“你不是陪着大郎吗?是白予叫你回来的?” 白翊抬起头,也有些迷茫,“正是,他似乎是特意来告诉我孙诚是孙建仁,我立即骑马赶了回来。” 白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缠得紧紧的,紧张问:“此前我让你找机会看他右手大拇指,可看过了?” 白翊点点头,“在救出大哥之后我假装碰掉他扳指看过,右手大拇指内有点印记,不过他五指并拢,戴扳指时动作又快,我没看太清。 印记?白夫人只觉头有点晕,扶着椅背方站稳。 她深吸一口气,“等白予回来,立即让他来见我!” …… 言琢睡醒时,马车正好停下来。 甜果儿见到言琢兴奋不已,和白予合力将芸儿抬上马车。 白大郎和白予坐上车架,得知孙诚死了个透心凉,振奋轻松得挥着马鞭让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起来。 芸儿脸色仍然苍白,比起那日在屋顶上见到更为清秀纤弱,眼里含着泪,挣扎着要起来朝言琢叩谢。 言琢微笑着扶稳她,“不单是为救你,我们和孙诚本来就有仇。你若要谢,待养好伤再好好谢吧!” 芸儿感激得无以复加:“芸儿无以为报,愿伺候娘子左右!” 言琢摇摇头,抿唇道:“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再说百遍也是不用,你养好了伤便家去吧!” 芸儿垂下长睫,“芸儿已无家人无亲眷。” 言琢一愣,又是个孤女。 “家父本是新昌太守,北周军攻城时战死,我苟活于世,逃难到海城,不想被个同乡骗进了那火坑。 “若是家父知晓,必会让我以死脱身,就是失了性命也不该失了清白。可我不想……” 她声音里带了些哽咽:“我还想活下去,凭什么那些恶人都能活,我这样无罪无过的却还要去死! “我只想活着,无路可走才从了,不是自愿堕入风尘,只要您不嫌弃我,芸儿愿一辈子伺候您!” “你做得对!”言琢没想到她本身竟是官宦之女,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柔声道:“我并非嫌弃,只是想着你有更好的路便走,若没有,就留在我身边罢!” 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对她全心全意又不会对她身份起疑的帮手。 将来要去金陵,甜果儿一个帮手不够。 芸儿则惊喜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宁沦落风尘也不愿以死明志,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堕落下贱,她说这些也并不是要言琢理解她,只是说起身世,不由感慨一番,没想到言琢竟直言她做得对! 言琢看出了她的心思,抿唇道:“命是自己的,名声是给人看的。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人在乱世本就难,女子更是难上加难。那些逼良为娼的人都没死,被逼的人为何要死? “有的时候老天爷让你能选择的路,并没有你想走的路,甚至是根本不给人选择的机会,直接把你推上绝路。 “但只要命还在,就总有绝处逢生的时候!” 言琢看着车窗外,目光淡然,平静语气下透着一副铮铮不服输的铁骨。 芸儿被她话所感,一时沉默下来。 白予在车架上坐着,耳朵动了动,捏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 “少主?”阿邝一侧身,见白予整个人泥塑一样,手头捏着个断头马鞭发呆。 白予被他一唤,低头见自己已将那马鞭捏断,随手一扔,若无其事道:“这么不经用!”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车帘垂下,帘内无声。 …… 白大郎回了白家,白夫人在内堂独自见了他,母子二人自是一番感慨。 许久后白大郎出来,神色复杂,让白予进内堂去。 白予有些发困,在屋内用井水搓了搓脸,再好好戴上面具,进了白夫人院内内堂。 堂内只有白夫人一人,陈设简单朴素,几案榻椅无一点缀,混似清修多年的模样。 白予心内有一丝恻然。 “白予见过夫人!”白予朝白夫人恭敬施礼,垂着头听她吩咐。 静悄悄的。 白夫人未说话,视线锁着他,一步,一步,走得沉而慢站到他面前。 白予能察觉白夫人的目光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下意识将手往袖里缩了缩。 白夫人从他眉眼脸颊下巴肩膊一直往下看到他半缩在袖中的手,停住。 张了张唇,开口,“把你右手,伸出来我看看。” 第五十九章 早死了的人(上架1更) 白予心口“咚”地一跳。 是哪儿露馅儿了吗? 他胳膊僵得跟泥塑一样。 “伸出来。”白夫人声音极低,是丝毫不允许抗拒的命令语气。 白予神色麻木,瞳内闪过波光,缓缓抬起右手。 白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揪住那扳指往下拽脱而出,再举起他手掌掰开大拇指。 一片浅淡的指甲盖大小印记赫然在那拇指内侧! 白夫人头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死死拽着白予的手,腿一软往后倒去。 “夫人!”白予早有预料,伸手扶着她小心翼翼躺到竹榻上,虽有心理准备,仍是胸口酸涩难耐像生吞青杏。 白夫人霎时的激动如排山倒海,好不容易把这口气儿给倒过来,手仍是死死揪住白予臂膀不放,唇一张,还未开口,两行眼泪就先下来。 “你!”白夫人嘴角抖如筛糠,紧盯着白予那张脸,“你……翊儿啊!你还叫我夫人?” 白予垂下眸来,鼻梁像被人一拳打过,眼酸得发痛。 他张了张口,喉结动了动,沉声吐出两个字,仍然是,“夫人!” 白夫人悲怆欲绝,扑到白予臂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既然活着,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认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白夫人又哭又说,死死拽着白予生怕他跑掉。 “你以为娘认不出你吗?娘怎么会认不出你?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啊!我就盼啊,日盼夜盼,醒着盼做梦也盼,盼有一日你能回来,你怎么就忍心不告诉娘呢!啊?” 白予蹲在榻前,眼角有些水意,片刻即止。 他抬起袖来剥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静静看着崩溃的白夫人,声音平静下来。 “是你们送我去死的,又何必再盼我活着?我如今姓赵,义父给我赐名:予初,予尔之初,重新开始,赵予初。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前世。” 一个字一个字都扎得白夫人心疼,她抬眼看着白予面孔石雕一样俊美无双,也如石雕一般冷然淡定,心口苦得如灌下一壶黄莲汤。 “予初?“白夫人哽咽,”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可你就是我的翊儿啊!你出生的胎血脚印,你的乳牙,抓周的百岁衣,娘全留着!娘做梦都盼着老天爷能让你活下去!” 白夫人拽着他胳膊,哭得衣袖湿透,“是赵家人救了你?他们如何救的你?娘要去给他们磕头!我带着大郎三郎去给他们磕头!” 白予垂眸,“我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跳崖的那一日,风呼呼从耳边刮过,皇后娘娘将他护在怀中,落入水中时倒不怎么痛,却是无止境的绝望和窒息。 然后记忆断开成了空白,直接到了被救起的那日,这中间在海上整整三十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但自那以后,他但凡看见浪就不自在,那样的记忆,不要也罢。 白夫人看他神色就心痛,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从高崖上跳进大海,会经历什么几乎不用人说。 她抹着泪哀哀切切道:“二郎!娘对不住你,一辈子都欠你!只要你回来就好!阿爷阿娘不求你原谅!可阿娘……当日何尝不想跟你一起跳下去!可你大哥三弟还在……” 白予无动于衷,转头看着窗外,“我只是来看看,往后,你仍当我死了罢!” 白夫人痛得万箭攒心,捶着自己胸口,“你可以恨娘!娘也恨了自己恨你阿爷这么多年!可你阿爷他,他当日也是无法啊!只要你能好好的,往后也好好的,娘就是此刻死了也如愿了! “娘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回来!只求你能以儿子身份去给你阿爷上炷香!他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回来?”白予嘴角微微一抖。 白夫人揪着他胳膊,泪眼婆娑连连点头,“二郎!回来吧!别走了二郎!” 白予喉结动了动,声音沉沉道:“夫人!死了的人,活不了。赵予初有恩报恩,白家于我有生恩与九年养育之恩,大哥事了,会再别过。” 说完挣脱白夫人胳膊起身往外走去。 白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迭声喊:“二郎!二郎!二郎啊!” 门外的白翊见白予匆匆出来,看了他一眼,忙冲进屋里,“娘!” 白夫人心恸难抑,仰头对白翊唤了一声,“他是二郎啊!” 随即晕了过去。 白翊心头大震,扶住往后倒下的白夫人大喊一声,“娘!来人啊!” 走到门外的白予脚步顿了顿。 阿邝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少主,夫人晕过去了。” 白予攥紧了拳头,“找郎中来看看。” “那您……”阿邝戚戚看着白予,少主真是可怜。 白予背起手,“白家人知道也没关系,反正。” 他嘴角现出一丝笑,“我是个早死了的人。” 说完仍大踏步往前走去。 白予独自在屋顶坐了半日,眼看着白夫人屋里的人进进出出,不多时送走了郎中,微微松一口气。 若他真的是白镇海的儿子多好。 他从屋顶翻落到后院,院门口站着一人。 白家大郎,白旭。 白予不动。 白旭死死盯着他那张未戴面具的脸,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白予张了张口,“大哥”两个字如鲠在喉。 忽白旭提拳猛地往白予脸上挥来。 “啪”一声响,白予并未避开。 “你!”白旭说了一个字,就红了眼圈再说不出话。 “大哥。”白予抹了抹嘴角,终笑着喊了一声。 白旭眼角有泪,一把抱过他肩,兄弟俩默然不语。 良久,白旭才颤着声开了口,“二郎,那终究是阿娘!阿爷阿娘比谁都难过……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 白予缓缓站直身子,“大哥,白家已有二郎。你们好好劝劝阿娘罢!” 后头廊下拐角钻出白翊的身影,一股脑冲到白予身前跪了下去,二话不说,只“咚咚咚”磕头不停。 白予弯腰扶住他,哑着嗓子道:“殿下何必如此?” 白翊流着泪说不出话,拼命摇头,半晌方断断续续道:“既然……你还活着,我这辈子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你恩德!” 白予松开他的胳膊,背起手来站定,良久淡淡道:“和你没关系。放心吧,我只会以白予的身份呆在白家,过几日便走。” 说完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白旭看着他背影消失,提袖掩了掩面,往屋里走去。 “怎样?二郎他答应留下了吗?”白夫人斜倚榻上,费力抬起身子来。 “阿娘!”白旭坐到她榻畔,沉沉道:“二郎还活着,这本身就是天大的喜讯了不是吗?” 白夫人也不知这会儿流了多少泪,听白旭这句话,又是哭了又哭,终于抹着泪点点头。 她情绪平复下来,白旭与白翊都各自忙去了,白夫人起身洗了把脸,往白三郎院儿里走去。 第六十章 白家开筵(上架2更) “娘!”白三郎白央刚十三岁,身子又瘦又小,苍白得似个稚童,脸上轮廓却清秀惹人怜。 此刻斜倚在榻上看书,见白夫人来,放下书撑起身子。 “你快别动!”白夫人赶几步走到他身旁,替他身后的迎枕垫了垫,望着他叹一口气又红了眼圈。 “他……真的是二哥?”白央看她模样就已猜到。 白夫人点点头,又呜咽起来,“可你二哥他……他不认我和你阿爷!” 白央也叹口气,当初白予突然出现,他就有些起疑,又听阿娘说他刚好有胎记的地方戴着扳指,便让阿娘想办法看看。 果然! 白央眼圈也红了,“娘!您也不能怪二哥,他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么多年的心结,换了谁都不能一时半会儿解开的。咱们先随他去。您看他自己回来,说明他心底还是放心不下咱们的。” 白夫人的哭声转大,抽抽噎噎道:“我就是知道这孩子,明明最是心软,偏生又犟又认死理,他越这样,我就知道他心底越难受……他这些年不知怎么过来的,又该是多折磨自己!我一想到这就……难受得比当初亲手送他上绝路更痛!” 说着捏拳狠狠砸自己胸口。 白央忙握住白夫人的手,“阿娘!那种事情谁也不想,您也别太自责! “不管二哥叫什么,他骨子里始终流的白家的血,他就是白家的二郎!这是认不认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您先别急着要二郎认祖归宗,咱们就像这样在一个屋檐下呆着也是团聚了! “至于将来,二哥与您相处一段日子后,或许就心软了呢?咱们再想想办法!” 白夫人的抽噎声渐渐缓下来,终扶着白央胳膊,点了点头。 白央又问了些他们救回白大郎的情形,其实之前白翊已经来跟他聊过一次,只不过他想听听看白夫人这边听到的故事是不是跟他一样。 果然,对于那妙音笛是怎么造假怎么调包的,他们都所知不详。 白央微微皱眉。 白夫人说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哪些嚼舌根子的传的谣,人还以为你阿爷当年多富贵给咱们留下多少宝贝呢!” 白央想了想问:“阿娘,梅岭那庄子,究竟有什么秘密您知道吗?” 白夫人愣了片刻,“不知道,你阿爷只说那是座宝山,旁人想要的不会是那庄子吧?可为何不去找何家?” 白央想想也是,缓缓道:“阿爷那么说,庄子就肯定有问题,不过二嫂不傻,您要是想动那山,定然还得她同意才行。” 白夫人拍拍他手,“你放心,你二嫂懂事心善,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和她开口。你只管好好养着,慧极伤心,别费神了!如今你二哥也回来了,还替你请了神医,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白央抿着唇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 言琢回到府见过了白夫人就回房沐浴歇息。 白大郎救回来,过几日方仲一到给三郎看看病症,她与白家的恩义就可先告一段落了。 届时再随方仲离开,让方仲给义兄带封信回去,她则回金陵。 此间事了,她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晌午,见外间仍是静悄悄的。 “甜果儿!”言琢撑起身喊了一声。 “哎!”甜果儿蹦着钻进来,手脚麻利地给言琢打水拿帕倒茶。 “娘子睡得可好?” 言琢捧起茶先漱了漱口,问她:“二郎呢?” 甜果儿神秘兮兮凑过来,“娘子!那白予好像惹夫人生气了!” “嗯?”言琢侧目,拿帕子的手一顿,“怎么会?” 救回白大郎的功劳可都是算在他头上的,白夫人只怕感激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 甜果儿压低嗓门道:“听说夫人把白予叫进了内堂,又哭又骂又叫,还晕了过去,这会儿二郎也在那边呢!” 言琢满脑子都是问号。 “晕了过去?”出这么大事儿怎么也没人告诉她一声。 “现下应该又好了。”甜果儿道:“大郎二郎他们都在那边伺候着,我看郎中已经回去了。” 言琢皱皱眉,随即又想,白家这些事儿可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甩甩头,接着洗起脸来。 …… 下晌时言琢才见到白翊,见他眼圈儿红红,旁敲侧击问了一番,他只含混说亏得白予救了大哥,他和娘都心内激动,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白夫人一直未露面,不过遣人去何家邀请护送言琢与刘氏、芝芝回来的何四娘一家以及何六娘一起来白家,贺白家团聚。 何四娘带着她十二岁的长子和一对刚四岁的粉雕玉琢双生小丫头到来,白家登时满院子都热闹起来。 白秀清着人担了一簸箕铜板洒在院里让众仆捡了。 何四娘及何六娘又各送了刘氏一对缠枝金镶玉镯子,送了白夫人玉簪、翡翠佛珠等物,算是贺白家劫后余生。 晚间,白家吃了个丰盛的团圆宴,不分宾分桌,团团地坐了一大屋子人共庆白家度过这一关,就连白三郎都撑着病体来到厅上。 厅外廊下也摆了几桌,除了阿邝、芸儿、甜果儿,还有其他下人也都热热闹闹吃起酒来。 白大郎毫发无损地回了家,也不虞再有人寻仇,众人都比年节时还欢喜。 言琢细看着,白夫人上了妆,但眼泡还有些肿,眼底泛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 白予进厅时惹得众人好一番打量。 他竟然揭了面具,露出本面目来,神色倒是淡定自在,浑不像出过什么事儿的模样。 见众人疑惑,朝大伙儿一抱拳微笑赔罪:“实不相瞒,在下正是白予,此前与孙家有些私仇,迫不得已以假面示人,如今大仇得报,才敢以真面对人,还望诸位原谅则个。” 白夫人也替他解释,众人自是不疑。 把个芝芝惊讶地不行,围着白予那张脸看了又看,刨根问底问他那假面是怎么弄出来的,后来被白秀清生生拉走才罢休。 言琢看着筵席上白夫人明显对白予额外关照,一会儿嘱他夹菜,一会儿让他喝汤,一会儿又让吩咐丫鬟给他温酒。 许是感恩他救了白大郎。 众人都作如此想。 热热闹闹就着酒用完筵,白夫人与何四娘、白秀清坐一团商讨着得去庙里烧烧香以谢菩萨。 芝芝喝得两腮通红,取了把长剑在院里起舞,看得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丫头蹦跳着鼓掌观赏。 白大郎和白予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你一杯我一盏,倒是十分热络的模样。 靠坐在白大郎身旁的白三郎一面听二人聊天,一面目不转睛盯着院内舞剑的芝芝,端是十分羡慕。 第六十一章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上架3更) 白翊在旁亲自给白三郎盛粥,他一向最疼这个三弟。 言琢也跟着站在白三郎身旁,见他肤色病态苍白,确实是病了很久的模样。 白翊给白三郎盛的是专给他熬制的山参鸡髓鲜笋粥。 用吊了一日一夜的山参和老母鸡熬在一起,再去油取汤煮上粥,将鸡骨敲碎取髓,放入鲜笋,滋补又味道鲜美。 言琢已知白三郎是咳症,据说小时就有此疾,这些年愈加严重。 此症和肺痨颇为相似,咳嗽厉害,人瘦得脱形,夜间盗汗,犯病时脸颊泛胭脂色。 是以起初郎中都当肺痨治,后见其虽严重,却也能一拖拖三四年,想来也不是肺中有痨虫,又换了养生的方子续命。 却无人能断出病根儿来。 听白予说过方仲会来之后,白三郎精神头似乎都好些了。 白三郎用过两口粥,又捂着帕子撇过头咳嗽两声,待转过头来,用银羹搅着粥不做声。 “可吃得下?”白翊关切地问。 白三郎懂事地朝他一笑,“还行,就舌头有些钝,总觉胃里堵得慌。” 那便是吃不下了。 白翊脸微沉,转头问白三郎的贴身丫鬟芷烟。 “三郎最近一顿能用多少?” 芷烟忙战战兢兢答他:“半……半碗粥。 “吃些酸爽开胃的吧。”甜果儿站言琢身边插嘴道:“多吃些东西总有力气,咳起来也扛得住。” 芷烟小心翼翼道:“三郎用了酸物易吐。” 言琢想了想,“有种川西出的酸角,同酿造的醋酸和山楂都不同,性温爽口,酸而不辣,反而养胃。可用来泡上水,再拌上紫姜腌好,佐粥不错。” 她虽从不动手下厨,但吃得多,舌头又刁钻,吃一道菜便能推断出此道菜的火候做法,若以品菜论英雄,她倒是可以去拿个状元什么的。 “那酸角海城有吗?”白翊如今对言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教令。 “应当有,那东西极贱,一年四季都有,川蜀人又极爱吃。明日四姐回去,我托她去川蜀铺子里找找看。” 白三郎眨着大眼看着言琢,细声道:“多谢二嫂!” 言琢抿唇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这会儿能多吃就多吃些,多吃才有力气去和你芝芝姐学剑!” 那边白三郎继续慢慢喝着粥,言琢悄悄将芷烟拉到一旁廊下问起白三郎的起居饮食。 知他用的补药早在月余前就停了,如今就靠这山参吊着。 言琢一想,该是白大郎入狱那一阵,白家又要盘算给二郎娶亲,捉襟见肘,可见确实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她让芷烟去找甜果儿取她的私房银两,给三郎的补药先续上。 又嘱咐甜果儿明日去备下燕窝、梅片、陈皮、红糖,每日里用银铫子熬好了给白三郎送去。 待二人离开,言琢从庑檐下转过来,见白翊正独自立在廊下,看院内四姐夫和芝芝带着那对年画娃娃一般的小侄女爆灯花儿玩儿。 爆灯花儿是依照以前年节时的爆竹兴起的玩儿法。 最初的爆竹是人们将烘干的竹筒点燃而引发“噼里啪啦”的爆响声,后有些富贵人家将硝石放入竹筒内投入火中一起燃爆,声音更响,烟雾更大,称为“爆仗”,便渐渐以此取代了爆竹。 这爆灯花儿便是更小的爆仗。 将比手指还细的草管段烘干后放入少许硝石粉,将烛火放置于空地中,再掷出竹管到那火芯儿上。 若掷得准,火舌燃到草皮,那草管就“砰”一声轻轻爆开,炸得火星儿四溅,煞是好看。 既考眼力与手力,又好玩儿好看,深得百姓喜欢。 四姐夫准头还不错,投五个能中三个,火星儿一溅出来,两个小丫头加芝芝一个大丫头就雀跃得又拍手又尖叫又蹦高。 四周看热闹的下人们也跟着凑趣儿欢呼。 芝芝光看不过瘾,满地捡四姐夫漏下的再来扔,可惜五个里头能中一个就不错了,气得捶胸顿足。 一见阿邝坐在旁劈着两条大长腿“哈哈”直乐,一把将他拖下场,“你来!” 白翊转头看见了言琢,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像过年一样!”言琢微笑着站到他身旁。 “你。”白翊欲言又止,明显有话要说。 言琢淡淡道:“问我何时走?” 白翊惊诧看她一眼,她总能猜到他心思。 “是。”白翊不舍,“你当真要离开白家村吗?” 言琢也正想和他提告别的事,温和一笑,“等方仲看过三郎吧,你准备好和离书,走之前我会和姐姐们打好招呼,你娘这边就麻烦你辛苦一些了。” 这是他们大婚当晚就约定好的。 白翊吞吞吐吐,“玉姐儿……如果说,白二郎……是个你喜欢的人,你……是不是就会留下?” 言琢愕然答:“不会,我是说我不会喜欢谁,我……” 白翊有些懊恼,“对,你说过你有心上人。” 他觉着二郎挺在意玉姐儿的,还想留玉姐儿和二郎真正做夫妻,那样他俩都可以留在白家了。 言琢不知该作何解释,哭笑不得,“天下无不散之筵,我只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白翊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微垂下头,片刻后转过身问:“如果你真要走,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轮到言琢诧异。 白翊手紧紧握着栏杆,“我也想离开家闯荡一番。” 这个嘛,言琢有些意外。 她的行程里没有规划过白翊,如果要带上他的话,就不得不让他知晓自己是金陵玉娘子的事实。 不过,这孩子乖巧听话倒是不错,也应该出去历练历练…… 言琢陷入沉思,缓缓道:“我考虑考虑。” 白翊眼睛一下就亮了。 “二嫂!你也来!”芝芝正和阿邝比爆灯花儿,输得一塌糊涂。 见言琢站在廊下,忙跳着过来拉她。 言琢一转身才发现白予就站在台阶旁,也不知刚才听见她和白翊的对话没有。 这个人除了起初那几次见面对她轻浮一些,办事倒是不错,老成谨慎,湛溪公选他做义子不是没道理。 将来义军若想要南越置身吴国事外,恐怕还得通过他搭线。 言琢这么想着,朝他微微一笑,擦身而过。 白予目光落到空处。 第六十二章 喝多了?(上架4、5更,两章并一 白予站到白翊身旁。 “她要走了?” 白翊一惊,转头看着他。 白予眸色有了些酒意,“你们的契书在我手里。” 白翊想到那日是白予救了他二人,顿时了然,“你都知道了?” 见白予点头,莫名松口气,压低声音道:“如果你想留住玉姐儿,婚书都是现成的……” 白予心里“咯噔”一声,像块小石子被扔进湖心,微起波澜,霎时沉了下去。 他蹙眉,“谁说我想留住她?” 白翊转头看向白予,怔怔道:“不是吗?” 明明白予对玉姐儿的关照、看她的眼神都和旁人不一样。 白予唇角勾起轻笑,“当然不是!” 他留她做什么? 白翊默然。 “哇!”院子里响起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 言琢的爆灯花儿一扔一个准,“噼里啪啦”的爆响声此起彼伏。 “二嫂好厉害!好厉害!干掉他!”芝芝欢呼着指刀阿邝。 两个小丫头跟她早打成一片,跟着芝芝屁股后面有样学样的欢呼,“二嫂好厉害!干掉他干掉他!” 何四姐夫乐呵呵走过来,一手搂一个小丫头,“你俩应该喊七姨!” “骑?”莲姐儿奶声奶气睁着眼表示不解。 “骑大马!”蓉姐儿反应快,立即伸手拽着阿爷胳膊表示要骑大马。 芝芝笑得直不起腰。 白予从廊下出来,眯眼笑着道:“谁要骑大马?大马来咯!” 两个小丫头争相恐后扑过去,“我要我要!” 白予顺手捞起一个就放脖子上,高大身型微弓着腰,又跳又“咴咴”地叫着。 逗得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小脸蛋儿皱成一团,小嘴大张着露两颗莹白门牙,口水都快要滴他头上。 言琢从未见过白予这一面,饶有兴致看着。 想着这人今夜喝了不少,许是喝得兴致上了头,去了平日的老成,这才像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白翊也笑着驮起另一个小丫头,往白予那边追去,小奶声满院子响:“大马快跑快跑!” 芝芝是个爱作怪的,学着这俩小丫头捏着嗓子追着阿邝抽鞭子喊:“大马快跑快跑!” 阿邝一路怪叫一路逃,“几几姑娘!饶命!几几姑娘!” 谁能替他收了这少主他十二姑太太家的妖怪啊! 他不喊还好,一喊饶命全院人都笑得打滚。 四姐夫在旁笑得哈哈震天。 惊得白秀清出来看见了,追着芝芝满院打:“疯了吧?还有没有个丫头样?!” 四姐笑得拽着刘氏胳膊直抖,白夫人都忍不住肩膀一耸一耸的,满院人别提多热闹! 四姐夫这会儿笑着凑到言琢身旁,“玉姐儿!你刚刚那爆灯花儿可是碰巧?” 言琢歪头一笑,“准头可还好?我心里想着那灯芯儿,抛出去的竹管就往那处落去了。” 四姐夫惊得难以言喻,这是天赋异禀啊! 她口里说的这种情形,用在练家子身上叫心手合一,心之所想,手之所至,那是不知练多久才能练出来的至高境界! “来来!让你四姐也来看看!” 四姐夫立即拖来何四娘,让言琢又扔了几个爆灯花儿,又是无一落空。 何四娘也喜得不行。 当初知道言琢是个和常人不一样的,有人就说这样的傻儿往往有些常人不及的本事,原来他们玉姐儿的本事在这儿啊! “若你学了射箭那必是神箭手!”四姐夫概叹。 言琢笑着摇摇头,“拉弓太累,要不姐夫教我掷飞刀吧!” 她要独自离开白家村,防身的功夫还得捡起来。 四姐夫眼一亮,“这法子不错!” 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柄柳叶刀,“这样的飞刀如何?” 言琢接过掂了掂,皱眉道:“还是沉,还有没有更轻的?” 她如今没那么多时间来练力量,只能从飞刀的重量下手。 四姐夫犯愁,柳叶刀已经够轻了。 四姐凑过来跟着研究,“快想想法子,玉姐儿这手准头可不能浪费了!” 四姐夫王家是铁器世家,祖上打铁铸剑,一手铸造技艺在海城无人出其右。 如今海城驻军的箭矢、盾大都是王家铁铺子里出的货。 言琢早想好了法子,只差个机缘提出来,装作灵光一闪道:“若是不要这刀柄,岂不是轻巧许多?” 四姐夫搔头想着,“倒是能轻巧,可没了刀柄不好握,那准头还能行?” 柳叶刀的准头全靠握着刀柄发力,若没了刀柄,刀身又轻,准头的力道更不好把握。 “试试吧!”言琢兴致很高。 “那行!”四姐夫看她这么感兴趣,也不忍泼她冷水,一点头,“明日我拆了刀柄打磨打磨,再给你拿来试试!若是行,便让铺子里专给你造一批这样的柳叶刀来!” 言琢见目的达到,真心实意地咧嘴一笑,“谢四姐夫!” 一转头,正对上白予的目光。 她定定看回去。 白予凤眸中波光潋滟,忽笑了笑,转头自如地继续与蓉姐儿莲姐儿玩闹起来。 这一闹就到夜深,两个小丫头先睡着,何家几口坚持回去村西头,不在白家叨扰。 白家这边也散了,白翊送白三郎回院子,嘱言琢先回房。 言琢让甜果儿去送芸儿,自个儿提着裙子往回走去。 刚跨进天井,就看见白予高高大大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淡淡的酒气飘过来。 “在自己家都用飞的?”言琢心情不错,难得打趣他。 “自己家”三个字却说得白予无端一抖。 “你过几天要走了?”白予看着她。 今夜月色不好,天上只有几颗散星。 星光朦胧,照得近在咫尺的人也像隔了一层雾。 言琢暗叹,这人果然是偷听了她和白翊的对话。 她本想玩笑着说“干卿何事”,但想着此后在金陵说不定能遇上,遂认真道:“是,等方仲来看过三郎吧。白家这边嘛,你早知道的。” 意思就是她和白翊的契约。 白予微垂下眸,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堵得慌。 等到她拿到和离书,就真的和白家没半点关系了。 言琢见他讷讷,颇为奇怪,“还有事吗?” 白予垂下的睫毛抖了抖,“你不是要去金陵吗,我也去,不如一起走吧。” 言琢愣了,她还想先去皖南……这人是湛溪公义子,去义军大本营可不大好。 她温和一笑,“恐怕不太方便,既离开白家,男女有别还是避嫌些好,等到了金陵再请你喝酒如何?” 这便是拒绝了。 白予胸口忽然一空,弯了弯唇角,“也是,还是避嫌些好。” 话虽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拱啊拱啊要钻出来。 言琢感觉他有点醉意,见他又低头不语,说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说完往屋里走。 刚刚走到门口白予身边,白予长臂一展,“哗”一下挡在言琢面前,言琢下意识往侧一让靠到门柱上,正好对上白予的脸。 “你干什么?”言琢警惕地看着他。 鼻端酒意浓浓,这人果真是醉了? 白予手撑在言琢耳侧,微低下头,直勾勾看着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咽了口唾沫哑着喊了声:“玉姐儿!” 言琢听他这口气,浑身起鸡皮疙瘩,“白予你是不是喝多了?快回去休息!” 白予是喝了不少,他还从未醉过,可有时候只是自己想醉,比如在见到亲生阿娘却不想认的时候,比如在舍不得这人走又完全没有立场没有理由留住她的时候。 他不动,也不出声,呼吸声愈加浊,热气带着酒意混着男人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言琢稍不安,冷冷提醒他:“请少主让开!这不是南越王宫的宫宴,我也不是宫女侍女,这是白家,这是我和二郎的房间!” 没想到白予竟轻轻笑了,在她头顶斜上方低低说了句,“我就是二郎啊!” 言琢可以确定他是真喝多了,再不犹豫,森然道:“白予你听着,你若再不走,我就把你打回去。往后再靠近我,别怪我不客气!” 这人平日里看着颇正人君子,上青楼也目不斜视,却数次对她轻浮,果真是孟观那一类! 白予听了她的话愣怔,眼神仍是迷茫又深邃,他没想怎么样,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心里想说的话。 言琢言出必行,见他还不动,上前一步扳住他肩膀,踢膝,出击。 白予见言琢主动送怀,脸瞬间发烫,下一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腿间锐疼,一股大力撞击痛得他一蹦蹦开。 言琢趁机溜进屋,关上门。 过了会儿见外头没动静,打开一道缝看看,人已经走了。 她松一口气。 白翊在白央屋里说话。 白央问了不少关于言琢的问题,他都一一答来。 “二嫂在闺中时倒也学了不少东西。”白央笑着道。 白翊点头,“是,她厉害的地方可真不少。” “也不知外头是怎么传的,都说她是傻的。” 白翊也不解,“想来她以前不出门,也不擅交际应酬,便被人传成那样。不过她自己也说,是在大婚那日摔了一跤之后摔清醒的,还真是挺神的!” 白翊也觉这事儿匪夷所思,可他看得清清楚楚,何言琢就是在他跳墙出去碰见之后说话就变得有条理了! 他在接亲时她还除了笑就是哭,根本不和人说话呢。 白央歪歪靠上床,瘦小身子顶着大脑袋,很疲累的样子,眼睛仍是晶晶亮,“当时那讼师,二嫂不是说要给友人写信,拜托人照顾周讼师吗?二嫂在定海有朋友?” “想来是吧。”白翊不太确定,言琢在金陵有意中人这个他知道,那在定海有朋友也正常。 “也不知那么远的朋友,二嫂是怎么认识的。”白央喃喃。 “这个我倒没问。”白翊也觉言琢有秘密,可因为他自己有秘密不敢对人说,因此推己度人,也不喜探问别人的秘密,尤其是给他若许多帮助的言琢。 “对了。”他想起一事,“孙建仁死了,明日我把这好消息告诉阿爷阿娘去,你有没有什么要捎给老爷的?” 白央想想,指了指书桌,“前些日子抄了几卷经,二哥帮我拿去烧给阿爷吧,阿爷见到二哥还活着,对他已是最好的消息了。” 两个二哥显然不指同一个人。 白翊点点头,过去拿那抄书,见厚厚一卷,摇头道:“你若感觉好些就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里抄经。” 白央微微一笑,“知道了,二哥快些回去睡吧,这么晚了,别让二嫂久等。”” …… 海城这一日都不平静。 半个土皇帝似的孙诚说没就没了,孙家更被一窝子泼皮抢了个干净。 到下晌时分,县衙终于出了面,将孙府大门一封,占了六亩地的偌大宅子便充了公。 城里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县令还在,高家又重新出了头。 嚣张一时的孙侯爷便如被风吹过的土,转眼没了踪影。 高府内从傍晚时分开始热闹起来。 高家分两支,高怀这边一支住东府,高鹏那边一支住西府,两座高府门对门,各占了半条街,这街巷从下晌开始马车“哒哒”声就没停过。 原先一拨见孙诚得了势高家失了势的墙头草们又着急忙慌想把头调过来。 求见高怀的,拜见高怀夫人的,上高鹏府里讨茶问候送礼的,络绎不绝。 高怀一人不见,都把人推到高鹏那边,高鹏那边便忙晕了头。 东府与西府里一动一静,泾渭甚是分明。 高怀捧着杯踱着步子在屋里倒圈儿,他离得开女人,就是离不开酒。 烫了两回酒,外头方有脚步声过来。 “大人!”来人恭敬鞠了一躬:“白家大郎回了屋,好像是何家把人送回去的。没见着吴军的人,也没其他动静。” 高怀皱着眉。 孙诚显然是被义军弄死的,白家那几个孤儿寡母还没那么大能耐。 他还疑过何家,但一查,何家唯一的动作就是护送自家小妹回了白家村,其他几家都在城里好好的,也没动静。 能知道孙诚是孙建仁的,又能将他与百余亲随轻轻松松弄死的,除了义军还能有谁? 高怀呲了一口酒,端着酒盏晃晃,“让于飞(高鹏表字)写封奏报上去,义军渗到浙西了,求派兵派马派饷支援。” 这么好个发财机会不能错过。 “是。” “白家那边,你给我寻摸一队人……”高怀示意来人贴近些,语声更低下去。 他能等,祖宗那边不能等,早些把事儿给办妥了,他也好安安心心喝他的小酒咯! 第六十三章 梅岭庄子(上架6更) 第二日言琢起身时,白翊已经不在屋。 问甜果儿,甜果儿只道是二郎出了门。 言琢去了大院与刘氏一起陪白夫人用早膳。 言琢细看着,白夫人今日心情还算好,还刻意多问了几句白予院子里早上送了什么过去。 用过早膳,白秀清带着芝芝过来吃茶闲聊。 芝芝一到这边就端一盘瓜子儿跟个猴儿一样蹲到言琢身旁来,一面“咯嘣咯嘣”嗑个不停一面眉开眼笑,“二嫂,你教我爆灯花儿!” 言琢正琢磨着何时去看那梅岭庄子的事儿,揉揉她脑门儿笑道:“行啊,不过我先跟你打听个事儿。” 芝芝点头如捣蒜,一拍胸脯,“二嫂要打听,本大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二嫂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总当她似个小孩儿一般,不是揉她脑袋就是搓她丫髻,没事儿还给她塞俩松子糖乐呵乐呵,活像她自己是个七老八十的人一般。 明明她比她还小俩月呢! 不过人就是脑子比她好使,长得比她好看懂得比她多,还敢拿刀比自己脖子,芝芝十分服气,当即决定,她的大脑门只有二嫂能碰! 言琢最喜欢看她这般身后活像摇着尾巴的模样,微笑着压低嗓门,“你知道梅岭那庄子闹鬼的事儿吗?” “当然知道!”芝芝眨眨眼,“二嫂,我早想去捉鬼了!你啥时候带我去看看?” 言琢朝她勾勾手指头,“你先跟我说说看里头怎么个闹鬼法。” “是鬼是妖不知道,反正出了好些怪事儿。”芝芝说到这个就带劲儿了,她好歹也是白家村一包打听,尤其是这种神秘恐怖事件,那是她的专项,一面“吧嗒”磕着瓜子儿,一面跟言琢绘声绘色道来。 “那庄子很大!非常大!一大片山都是! “以前好像还挺正常,就是不咋长东西,跟秃子似的东一块儿石方西一块儿石板,山上没住人,就有间不知谁人盖起来的小庙。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你家的了,何老爷在山上盖了庄子,还请人上去看着,怪事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听人说那山里有块怪石挨着竹溪河,方圆五里寸草不生,竹溪经过那山脚的地段看着挺浅的,可一到山洪来时,那洪水却怎么都不会漫过石头!你说怪是不怪? “有回一头水牛掉进去,瞬间就不见了,连个尸身都没捞起来!” “还有那梅岭顶上,有两棵梅树相传是夫妻树,后来被人砍了一棵。结果呀,那另一棵一到夜里就流泪,第二日不管多大的太阳,那树下总会有下过雨似的一大滩水! “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有人在那山上挖灵芝挖到婴孩穿的百子衣,还有一年,那庄子上养的母鸡都开始打鸣……” 白翊是独自去祭祖了,回来先去找了白予,二人又说了些秘话,再一起到白夫人这边来,一进厅正好看见这一幕。 芝芝讲得口沫横飞,言琢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上前与白夫人说过几句话,也顺势走过来听芝芝说故事。 言琢扫了一眼白翊和白予,白翊衣衫领口有汗湿印,看起来风尘仆仆,鞋边一圈淡淡黄泥印,看来是出了一趟远门。 走到她们这边时,白翊自然而然坐到她身旁,她鼻端飘来幽幽香火气息。 白予则坐到芝芝旁边,与言琢离得远远的,和她打招呼时也是目光一闪而过,看不出情绪。 言琢也淡淡收回目光,继续听芝芝讲梅岭庄子里的闹鬼事件。 她以前并不信世上有鬼怪神佛,而如今她的魂魄借生让她不得不对上天的神秘更敬看了几分。 不怪力乱神,但心怀敬畏。 可那梅岭是阿爷选中的地方,不该是妖鬼横行之地才是。 她相信那是一片宝地。 芝芝讲完,盘子里的瓜子也变成了一盘瓜子壳。 “二嫂你不爱吃瓜子?”芝芝疑惑地问。 这玩意儿多好吃啊,一嗑就停不下来。 言琢微笑摇头,搓搓手,“我嫌剥壳麻烦。” 她对于这种费时间的爱好一概从生活中剔掉,她的所有时间都用在盘账算账过账的日子里。 芝芝一副言琢错过宝的表情,把一盘瓜子壳往案上一送,伸了个懒腰,“二嫂你听我讲都不害怕,没意思。” 讲这种故事就得听的人时不时来点惊叫来点捂耳朵缩成一团比较带劲儿。 言琢眯眼,“听听又不怕,咱们不如明日去那庄子上看看吧!” “啊?”芝芝差点一跤摔下榻。 “你要去梅岭?”白翊也插话道。 那边正和白秀清聊天的白夫人听到“梅岭”二字,转过头来,笑吟吟问:“谁要去梅岭?” “阿娘!”言琢站起身答她:“我想明日去梅岭那庄子看看。” 白夫人微愣了愣,眼含笑点点头:“也好,不若我也跟着去看看吧。” “那么大老远的,你去看那庄子干啥?”白秀清一甩帕子。 “大郎此次脱险,白家脱困,我也该上玉林峰去拜拜老爷以谢老爷在天之灵保佑白家。”白夫人认真道。 白翊和白予对视一眼,颇有些不解。 白翊刚从玉林峰祭拜了白老爷回来,若白夫人想去,为何不今日随他一起去? 白夫人见言琢面带疑惑,解释道:“你阿爷就葬在那梅岭对面的玉林峰上。” 言琢不虞其他,只当白夫人是真想顺便去扫墓,遂应下来。 …… 下晌四姐夫和四姐回城前又亲自过来一趟,送来了昨夜言琢要的不带刀柄的柳叶刀。 四姐夫将那原先装刀柄处磨圆,整个飞刀银光闪闪,果真轻薄如叶。 言琢试了试手,比重的用着趁手多了。 便假装向四姐夫问了投掷的刀法要点,又让他专为她打造几柄这样的刀来。 再在屋里练上几日,就可正大光明拿着防身了。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就出了门。 因他们要去扫墓,芝芝被白秀清拘在家里死活不让跟。 芝芝只好眼巴巴看着言琢离开,千叮咛万嘱咐等她回来说捉鬼的故事。 第六十四章 遇险(上架7更) 白府在村东头,梅岭在最南端。 白家村像个“玉”字形的布局,中间一竖是竹溪河,梅岭则就在那一个点上。 马车沿着竹溪河小道行了三刻钟才到山林外。 山道马车上不去,众人又下车往山中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梅岭脚下。 言琢抬头,这山似一道屏风,刚好挡住奔流而来的竹溪河。 朝他们这边的西面岩壁陡峭,挂满藤蔓,河边一条小路斜斜探入竹林之中。 由于地势关系,竹溪河在这一带变得湍急,水面宽阔,深不见底,前方一座竹桥横跨水面而过。 “那边就是玉林峰。”白翊一指竹桥对岸的山峰。 白士忭正葬在此处。 按照计划,他们先上山去扫墓拜祭。 坟茔坐落在接近山顶的一片凹地处,偌大一圈白石砌成,前头一块无字青石碑。 白大郎先带着众人将墓周围的杂草泥土清理干净,再将一些松散的石块儿重新垒好。 白夫人亲自在碑前摆上果盘香插,再带着两个儿子儿媳叩拜焚香。 拜毕,白予也取了三炷香敬上。 言琢起身后站到墓旁,目光落往对面的梅岭。 这一看,才觉此地风水当真极佳。 父亲生前对风水玄术多有研究,后来她随师父学辨宝的时候也亲自去过墓穴,所以知道些建宅择穴的要领。 阴宅风水,要看山局、山运、形势、坐向等等。 就拿此地来说,眼前梅岭在脚下簇着玉林峰,似半月拱星,山局完满。 山脚沟壑曲折,山面开阔旷野,山运乃是否极泰来之象。 再看坐山,山雄地壮、尊严巍峨;下方水口昂然润泽,可惜没有罗盘细看,定不出方位布局。 山水相合,阴阳相应,已是非常好的穴居之位了。 言琢目光落在眼前梅岭上,父亲要找的,真的是个风水佳处吗? 她努力回想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蓦地,一句话闪过脑海。 “……风水不仅能看人气,龙气,亦能看山川灵气,玉乃山之灵,寻风水之秘,也能寻得玉之源……” 言琢心中动了一动。 山水俱全,若山中再有石穴暗流,那此地便像极了辛龙水局,若龙从坤申方来,水从乙辰方出,便是旺龙大发之势。 旺龙主财,这片山真有藏宝也说不定。 不过,玉山乃人间绝地,多少年的仙灵之气方可化成,可遇而不可求。 即使以言家这样的祖传玉石世家,找寻玉矿百年也没有寻到过。 但看玉山除了看风水,还要看土质,看石料,看水态,比风水更加复杂。 她还未细细学过那些在言家传了上百年的窍法,言家就没了。 言琢恨不能立时就拿个铲子往下薅开了看看,可说不定得薅下半座山都还看不见玉坑。 她这般想着,脚下懊恼地用力踩了踩。 咦? 脚边的泥土感觉不太对。 她低下头。 跺脚的地方土有些松。 墓穴周围的土都是夯实的,这样的松软泥土,倒像是新土。 言琢蹲下身,用手沾了些放到鼻尖闻闻。陈腐的气息,这是翻新上来的土。 言琢抬起头来,目光烁烁,“有人来过!” 众人立时看过来。 “怎么说?”白予也学她的模样蹲下来看地上的土。 他今日还没和言琢说过话,他知道白翊来过,但实在很好奇,这满地除了黄土还是黄土,何言琢能看出啥? 白夫人和白翊对看一眼。 言琢正要说明这土的区别,白翊讪讪应了句,“我,昨日来过。” 言琢愣愣站起身来。 白翊解释道:“我见大哥安好,心里激动,就忍不住昨日一个人先来上了柱香。” 言琢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闻见他衣衫上有香火的气味。 白夫人呵呵一笑,“傻孩子,这不今日就来了,不过你有这份孝心,阿爷阿娘都知道。” 言琢对泥土算是释然。 在场其他人都没在把这事儿放心上。 言琢多看了一眼白予,见他也心思沉沉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日,白翊和白予的关系看起来都有些奇怪,连带白夫人也是。 想来几人之间有什么瞒着她的秘密。 不过,和她没关系了。 言琢恭恭敬敬告别白家伯父,一行人下了山去对面的梅岭。 越往下走,高大的楠竹林愈加幽闭,满山竹叶青翠,竹影婆娑。 好容易到了山脚,过了竹桥便是梅岭。 那竹桥桥面还算宽阔,但两旁没有护栏,走在上头看着湍急水流还是有些危险。 白大郎走在最前,刘氏扶着白夫人紧跟其后,然后是白予在二人身后护着白夫人。 言琢与白翊跟在白予后头,阿邝殿后。 言琢走到桥中央时,正是几人都在桥上之时。 忽听咔嚓一声脆响,言琢脚底一塌,那竹筒捆扎起来的宽阔桥面竟然往下陷去! “啊!”刘氏一声尖叫。 白予反应最快,立即一把带上白夫人与刘氏腾空而起将二人往岸边送去。 白大郎离岸最近,那桥面又是从中央开始往两端垮掉,眼见不妙,发力猛跑,在脚下桥面消失的前一刻顺利抓住白予的手。 言琢和白翊位于正中央,首当其冲。 后头的阿邝也反应迅速,眼见出了事,立时伸手来拉白翊。 可白翊见言琢往下掉去,来不及反应就伸手去拉她,整个人也跟着言琢往下掉。 言琢反应也迅快至极,电光火石之间,往下掉的同时一把擎住白翊双腿,将他猛地往上一送! 就这片刻的决断,阿邝顺利抓住了白翊的胳膊。 言琢却加速往河中掉去。 “扑通”!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言琢已落入湍急流水中。 “玉姐儿!”白翊和白夫人同时惊呼起来。 白予一抬眼,来不及细想就沿岸追了出去,同时对阿邝大喝一声,“护好夫人!” 这竹桥塌得蹊跷,八成是被人动了手脚。 如果这些人是冲他们性命而来的话,当还会有后手! 那河岸尽是陡坡刺木密林,全无落脚之处。 只见白予徒手劈断一杆竹,从竹林里拖出来,脚下如踏飞燕,过林穿流的沿岸往北,朝着被水流卷走的言琢奔去。 第六十五章 救人(上架8更) 这头阿邝得了吩咐,立即护着白翊飞过河岸,朝白夫人道:“夫人,请先回庄子里吧!” 接着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哨声悠悠回荡在崇山峻岭间。 那山间立即有了几声回应,接着一朵烟花炸开在高空。 白夫人眼见着白予追了出去,脸色煞白,“二……白予他,会没事吧?” 阿邝道:“夫人放心,我们的人即刻就到。” 白翊是知道白予本事的,也知道他手下也不简单,稍稍放心劝慰白夫人,“娘,予大哥定会救回玉姐儿,咱们先回庄子等。” 白大郎也忧心忡忡看着沿河岸追去的白予,又看看已看不见人影的言琢,皱了皱眉,二弟这模样看起来不会凫水啊? 随即想到一件事,脸色变了变,又回头看了眼白予沿着河岸腾跃的身影,颇为揪心。 阿邝一面警惕看着四周给白夫人开路,一面回头看了看白予去的方向,默默将观音王母托塔李天王东海龙王都念了一遍! 少主可多少年都没下过水…… …… 言琢一掉下河就迅速屏住了呼吸。 这河道宽阔,加上秋洪涨了水,上游冲过来的水流太急,水中暗流漩涡缠身,让人根本没法施力凫上水面。 幸好,早年在孟家长期跟商船出海的经历让她对于水有丰富的经验。 好几次都是从海浪里死里逃生,这样的河水再急也不如大海的威力。 这种时候应该放松自己,让身体尽量浮在水面随着水流往前走,到比较平缓的地方再游到岸边。 她全身放松,像片竹板一样顺水而下浮浮沉沉,浮上来时,迅速吸气,沉到水下时,不慌不乱随波而去。 然后就在浮上来的恍惚间看见岸边一道人影从远处追来。 没想到白予亲自来了。 言琢也听见了唿哨声,她自然知道白予肯定是有手下随行的。 这人到哪儿都带一拨自己人,她还觉此人有些胆小,不过现在她很欣赏这种谨慎。 她以为他会让手下来搜救,没想到倒是自己跑来了。 可河岸无路,怪石嶙峋,又绿树草木众多,极不好走。 好几次眼看着白予快要追上她了,手中竹竿往她身前探来,转眼又被水流拉开距离。 就这样沉沉浮浮,她也不知自己被冲出去了多远,见白予仍是毫不停歇地一路追来,伸出手挥一挥,示意他别着急。 可刚缩回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水流声。 瀑布! 言琢一回头,前方水流截然而断! 好在从那水声可知,这瀑布并不高,只是个小小的河流落差而已。 可水来得急,又不知道下方是深潭还是怪石,怎么都有几分危险! 言琢立即奋力往岸边游去,努力延长坠下瀑布的时间。 白予也发现了河道尽头处的瀑布,更急,脚下生风,恨不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眼看言琢朝他这边拼力游来,忙将竹竿先往她扔去。 好歹有了竹竿的浮力她可以轻松一些,只待他赶过去将竹竿拉起来就好。 言琢抱住竹竿,稍稍松一口气,仍是拼力蹬水与那水流反向挣扎。 终于,和白予的距离再一次拉近! 可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从身后袭来。 言琢还来不及反应,只觉那水流外似有千马奔腾将她往后拽! 只几息之间,那“轰隆”地低沉轰鸣声已在耳边无限放大,紧接着整个身子一空,顺着咆哮的水流跌落下去! “哗啦”一声,好痛! 言琢似坠入一汪深潭,仰头看时,那日头只剩下昏昏暗暗一个小白点,而身后的吸力还未停,水流仍是完全不给她挣扎的机会。 刹那间,日头消失,翻涌的水花从清绿变成深蓝。 接着,手头的竹竿不知被上头什么东西大力一挡,言琢被迫松手,眼前骤然暗黑一片! 白予眼看着言琢消失在瀑布尽头,如大鹏展翅一般从瀑布上方直接一跃而下! 好在瀑布不高,下方水流和缓,想来不会有大碍。 白予落到水边一方大石上,放眼望去却不见言琢身影,只有那竹竿斜斜横在水边。 “玉姐儿!”白予手拢成喇叭朝水面喊了一句。 这丫头水性还不错,他刚才看出来了,以她的本事,就算被瀑布带下来也一定会没事。 可这会儿除了瀑布垂直落下溅起的白色水花之外,水面上没有任何反应。 白予担心自己声音太小,又运足真气大喊一声:“玉姐儿!” 仍是没有反应。 白予心“咚咚”跳得厉害。 此处流水不再湍急,人不可能会被冲走,那玉姐儿会去哪儿呢? 他看了看河水下游,也同样没有人影。 白予跨着石头来到竹竿旁,蹲下身捡起竹竿。 她掉下瀑布的时候是抱着竹竿的,为何掉下来之后却松手了? 白予拿起竹竿,往幽幽深深的水里看了一眼,这水潭有问题! 他立即紧张起来,拿起竹竿盯着幽深幽深的水面,深吸一口气,再果断脱下鞋袜,探脚往水面伸去。 脚背刚没过凉凉沁沁的河水,忽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迎面扑来,整个人似被烫到一般将腿缩了回来。 白予喘了两口气,再咬牙,想到救人要紧,又运足了真气在体内转了三周天,干脆一鼓作气跳入水中。 水似巨兽将他吞进腹中。 他浑身紧绷,真气不断流转,拼力抗拒着比潭水更深的无边恐惧,在潭底寻常言琢的身影。 忽觉奇怪,脚边水流似汩汩在往岸石下猛灌。 暗流! 河底暗流! 白予猛地在水中推出一掌带真气的掌风,将自己反推出水面,猛呛咳一声趴在岸边,手指关节苍白。 上方破空风声响起。 “少主!” “少主!” 顺流而来寻他和言琢的一队护卫终于追了上来。 白予松一口气,来不及顾自己,一指河中,“这里,双海、赵福你们水性好的去看看,下头有暗流,要小心!” 两名护卫二话没说脱了鞋就跳入水中。 白予这才腾出手,抹了一脸夹杂着汗的水,被人扶上来。 片刻后两人浮上水面,一人道:“少主!这下头有暗河,漩涡很急,里头很深,我与双海憋气到最里头都仍看不见出口,实在不好从水底进,被水流带进去人恐怕凶多吉少。” 白予心一沉,“看看还有什么办法能进去。” 那人抹把脸,“属下从缝隙里发现在这块石头后面有个洞口,若是能炸开这大石倒是可以进去!” 白予一抬眉,“有多少火药?全部用上,就算把山炸开也要将人救出来。” 他有种直觉,何言琢一定不会死! 她可是个死过一次的人! 第六十六章 异兽护宝(上架9更) 言琢被那股强劲的吸力带进黑暗中不知多久,就在她气息将近的时候,忽身子一松,轻飘飘往水面浮去。 有救了! 她“哗啦”一声,探头出了水面,随便选了个方向估摸着朝岸边游去。 果然,很快碰到了坚硬的石块。 言琢松口气,看来这河不宽。 她摩挲着爬上岸,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水流轻轻拍过岸边的声音。 想来是被河底的暗流推起来的浅浪吧。 言琢被黑暗和轻轻的水声包裹,恍恍惚惚和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合起来。 她拧了几把湿淋淋的裙角,冷静地在黑暗的空间里张望了一下。 从水浪的波动来看,左手边是进来的方向,方才没被冲进来多远,只要往这个方向走,应该很快能出去。 更何况,白予方才跟着她来的,肯定能很快发现她被水流卷进了河底。 这个念头一起,才发现自己对他竟是十分信任。 此人虽好色了些,但做事利索,有勇有谋,思虑周详,值得一用。 若有机会介绍他与义兄认识倒是不错。 她摩挲着站起身来,踩了踩脚底石块,就要往外走。 从洞穴深处的黑暗空间内飘来丝丝凉风,言琢回过头,说明这里头有与外界相通的地方。 忽然,她皱了皱鼻子,猛嗅几下,那风里还混杂着一种幽幽异香,接着是“西索西索”有东西沿着石壁爬动的声音。 这是…… 言琢猛的转身,迅速从袖中滑出四姐夫为她特制的柳叶刀捏在手中。 言琢有些激动,这异香她太熟悉了,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气息! 这里有十大异兽之一的桃花穿山甲! 此异兽能入十大异兽之列,并不是因其格外凶猛,而是因为它的鳞片是世间奇药。 普通穿山甲鳞片可以入药。 当年她和师父在山里常夜间提着风灯去捕捉,这家伙胆子很小,一看见灯光便蜷成一团不动了。 而桃花穿山甲是其中极品,极其稀少难得一见。 这种穿山甲不但鳞甲会发出阵阵异香,有特殊药用,更重要的是,它的鳞甲在遇到毒邪之时,会立即变成粉色艳若桃瓣,可用来做辟邪驱鬼之物。 所以被人叫做桃花穿山甲。 师父手头的几片鳞甲还是他的祖师爷传下来的,历经百年香味都不曾散过! 他一生都在找这个东西却没见过踪影,没想到被她误打误撞给碰上了! 言琢立即打消了出洞的念头,循着那异香,握紧柳叶刀往里摸索走去。 只要距离再近些,这家伙若再发出声响,她的柳叶刀可就能派上用场了! 可那穿山甲也很敏锐,听声音又迅速往里爬去。 言琢不死心,摩挲着石壁继续往里找,路越走越平顺,水流声也渐渐消失。 这石洞极干净,风里就能辨出来。 若是有蝙蝠或者其他凶物的洞穴,必有蝙蝠粪便恶臭或是死物腐烂的气息,但这儿都没有。 还有一点便是桃花穿山甲一向喜欢干净的环境。 所以即使一片漆黑,言琢也并不害怕。 她不由想到芝芝说过的梅岭庄子上,全是石头,什么都不长,看起来这片山不仅植物不喜欢,动物也不喜欢。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那异香始终缥缥缈缈不断。 言琢忽然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怕是自己错觉。 远处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光! 真的有出口! 言琢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幻觉,欣喜起来,忙抬脚快步向那片光走去。 越走近,光亮的地方越多,渐渐能看清,那光来自高高的洞顶一道缝隙,离她至少四五丈远。 言琢微微失望,但紧接着视线往下……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除了那片光,还有那被光所照射的石壁之处,有一星一点的荧光! 从石壁,再往下到堆石,到她脚底。 言琢怔住!头皮发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是一个巨大无比微微凹陷的石堆,或是叫石坑更准确一些。 从石壁到坑中的石块,分布了许多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绿莹光点,这是! 言琢猛地抬手捂住嘴,咽了一口唾沫,被吞下的尖叫声瞬间从脑门窜到天灵盖去。 她稳了稳情绪,从头上拔下唯一没被水冲走的一根金簪,散下湿发,颤着身走到其中一方石块前,蹲下身敲了敲,仔细听了听声音,再对着光看了又看,那光散发着幽幽淡淡的绿,像来自地底的神秘萤火。 言琢真的差点叫出声来。 这些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翡翠原石! 如果这些东西不是被人堆在这里而是天然形成的话,那么意味着整个洞穴,甚至整片山,都有这样的神奇石头! 她找到了一座翠玉宝矿! 言琢脑中猛地“嗡”一声响! 这不是巧合! 父亲,梅岭,风水宝地,玉矿! 所有的线索将一个完整的事实呈现在她面前! 父亲发现的并不仅仅是块风水宝地,他找到的是一座宝山! 但可能因为形势不明或者出于其他考虑,他暂时将这个秘密埋藏起来。 梅岭下头,或者说是整个梅岭,是活生生一个玉矿! 所以这处风水绝佳,又有异兽,原来是如此不世出的宝地! 冥冥之中她变成了何言琢,遇见了何老爷,接手了这庄子。 又刚刚巧落水被带到这洞穴中来,这不是巧合……一定是父亲在天有灵指引她来的! 可父亲母亲如今尸骨都不知遗落在何处…… 言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脸埋到手心里,想叫叫不出,想哭哭不出,那疯狂发酵的情绪却找不到出口,压抑得身体一阵阵颤抖。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法再像芝芝那样大笑或者大叫大闹,长期的自律让她已经丧失了这样无意识放纵情绪的能力。 她抱着头独自激动一阵后,方稍稍平复下来。 自古以来,稀世之宝罕有招财,总是招灾。 偌大一片玉山若被外人知晓,不知又会引来怎样的杀戮争斗…… 若换了以前的言琢,或还可以试着开采,但以她目前的情形根本护不住! 不过,她当然不能放着这宝山不用! 正想着,忽听“轰”一声响,山洞都跟着晃了晃。 言琢立即站起身,是地动吗? 紧接着,又是“轰”一声响,夹杂着石块落下的声音。 声音来自入口! 言琢猛地想到追着自己过来的白予,揣了两块小石料在腰间,提着裙往入口处走去。 第六十七章 第三次救命之恩(上架10更) 有了来时的经验,回去更走得快些。 这一回言琢刻意掐算了时间,从此地摸黑走到入口处大约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若有灯照明进来的话应当更快。 刚刚看到前头白亮亮的光,只听又是“轰”一声响,那亮光处豁然开朗! 原来是白予他们在炸山洞入口挡石。 “我在这儿!”言琢朝着洞口喊了一声挥挥手。 那巨石已经炸掉了多半,已能让人弓着腰顺利出入。 白予一颗心正揪在半空,骤然听见言琢的声音,挥手止住行动的手下,一翻身越过大石走进洞口往里迎去。 “玉姐儿?”他从亮处到暗处,视物还有些昏暗,看不清言琢身影,“你没事儿吧?” 言琢则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听他声音紧张,忙赶几步跑过去:“我没事儿!” 白予视线适应了,这才将她看清,一身湿漉漉衣裳裹着玲珑身子狼狈不堪,湿发一绺一绺垂在腮间,神情却镇定如常。 他手差一点点就碰到言琢臂膀,又赶紧连同视线一起收了回来。 “没事儿就好!”白予迅速脱下方才护卫给自己递上的披风披到言琢身上,将她裹了个严实,悬空的心这会儿才踏踏实实归了原处,又紧着说了一遍,“没事儿就好!” 随即转过身,“跟上我,这石堆路不太好走。” 言琢这才发现这洞口原本是被巨石堵死的,今日若没有白予帮忙,只怕她还真难出去。 没想到这人倒是真仗义,昨日刚得罪他,他今日还能不遗余力相救。 她对他改了三分观,诚恳道了声:“多谢!” 白予松是松了一口气,脑子却乱糟糟的。 刚才那阵儿紧张得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后来再见到她简直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陌生,也并不太好。 转眼二人来到洞口,由于炸开了巨石,从洞穴石岸到外头落脚处还有约半丈宽的距离。 白予谨记着昨夜的教训,看看四周,拽着那洞上方垂下来几株藤蔓拉一拉,“你拽着这个跨过去。” “好。” 言琢拽住那藤蔓扯一扯,再小心翼翼往前迈出步子去。 这临河的石岸长久未见阳光,在那大石下生了一地湿湿滑滑的苔藓。 饶是言琢小心着轻轻踩上去,仍是在她落稳脚的时候往下一滑。 “啊!”言琢身子一偏,拽着藤蔓一起往下倒去。 外头围着的一队人猛地抬头看向她上方,大喝道:“小心!” 接着是山石滑动的声音,藤蔓根处拽着的一方悬石许是被火药震松了山体,顺着砸落下来! 言琢已来不及避开,整个人和藤蔓缠在一起倒在石岸边,她下意识闭上眼! 就在闭上眼的瞬间,忽觉一片带着热气的黑云挡在了她上方。 “吁——”所有人都齐齐松一口气。 言琢睁开眼来,白予有力的双臂撑在她身侧两旁,身子刚刚好空在她的身体之上,眉心的川字纹近在咫尺,呼吸打在她脸上。 原来他睫毛比白翊的还长,有水滴滑了上去,像草叶上的露珠。 眼眸黑幽幽像古井深潭,看不见底。 言琢偏头看了看外头。 一众护卫正一扑而上死死抵住那巨石,言琢吁出一口气。 白予一侧身,就地往里一滚再起身,大手伸到言琢身旁,“我带你过去。” 性命攸关,什么避嫌不避嫌的再说吧! 就算她再发飙,他也只能这么做。 言琢再没拒绝,坐起身把手放了上去。 言琢没想到自己被水流冲出去那么远,沿河岸回去根本没路。 白予也不敢再提背她,只能由护卫以刀剑开道在林中硬破出一条路来。 众人回到梅岭半山腰的庄子时,天已暮黑。 庄子门口挑着两盏孤零零的大红灯笼,在一片寂黑中像两只鬼眼。 门“吱呀”打开,有人跑着往里报信,“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言琢刚到门口,就见白夫人提着裙角跑出来,先问了她一声,再径直扑到白予面前,一迭声问:“可回来了!你们没事儿吧!怎么衣衫都破了!” 言琢喊了一声,“阿娘。” 见白夫人对她视若无睹,默默退到了一边。 这对白予的热情也太奇怪了些。 就算他是故人之子,就算他救了白大郎,可言琢还从未见过白夫人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往日里她不管多危机的场面都能稳稳在厅里坐着,今日不但亲自跑出门迎接,甚至比白翊等人都快。 “玉姐儿!予大哥!”白翊也迅速赶了过来。 白大郎与刘氏紧跟其后。 “你没事吧!”白翊紧张得拉起言琢手上下打量。 言琢感受到他的关切,微微一笑,“我没事,放心!” 白予眼神往白翊拉着言琢的手飘来。 白翊又忙转头问候白予。 白予与众人一面往里走,一面将言琢被冲到瀑布下的暗河,他们又如何用火药炸石救人等等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白夫人直念阿弥陀佛不停,这会儿才拉过言琢的手,感慨道:“是个福大命大的!” 这庄子极大,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正院。 里头的下人还是何家的人,里里外外也有十来个,早已备好晚膳,烧上热水,供众人休息。 由于起初没打算在这儿过夜,好几处院子都未打扫出来。 白夫人拿了主意,众人先一起在主院凑合一晚。 她住主寝,两对夫妻和白予分别住三间厢房。 言琢先回房沐浴,幸好出门备了换洗衣裳,她身上那件已经又破又脏没法穿了。 出去与众人简单用过晚膳,言琢来到廊下。 她还未能好好看看这片山和这座庄子,此时看来,知自己脚下所踩是万金玉矿,感觉自是不一样。 这屋宇是依山层叠而建,从廊下能看到远处的山坳,黑黝黝一片,没点儿灯火和人烟。 言琢循循望去,看见了廊下与站岗的阿邝聊天的白予。 言琢踱步走过去。 “可有什么发现?” 阿邝摇摇头,“整座山都安静,别说人了,连只耗子都没有!” “日间对竹桥动手的人也没发现踪影。”白予补充道。 言琢抬了抬眼,“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白予眯起眼,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眉心的一线川字更加明显。 “不知道,不会是孙诚的人,不过,这些人能在我的护卫搜山之下露不出一点尾巴,说明一是对此片地形极熟,二是对隐蔽行踪颇为在行。” 言琢心动了动,隐约想到些什么。 三人忽沉默下来,只有风从缝隙间穿过。 阿邝知趣退到一边。 第六十八章 鬼火 “二郎呢?”白予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 “在屋内。”言琢酝酿道:“今日的事,多谢你。那晚……” 她想着她出手那么重,恐怕会让这人忌恨或者疏远,没想到今日他会舍身相救。 白予心里“咯噔”一下,言琢要不提,他巴不得把这事儿挖个万丈坑埋起来。 登时下意识退开一步,朝言琢欠欠身,指关节绷紧,“那晚我有些醉,不太记得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好像开罪了娘子,定不是有心之失!若有冒犯娘子之处,还请恕罪!” 言琢睨眼看着他。 白予看着廊外纹丝不动。 良久,言琢微微一笑,“我是想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多了。你多次救我助我,若我再防范着你,也太过狷介,救命之恩,言琢必有回报。” 说完朝白予轻轻欠身,转身离开。 白予听见这话,半晌挪不开脚,渐渐觉自己脸热辣辣起来,也不知在辣什么。 夜更静下来。 正如阿邝所言,别说耗子了,这山间连只虫子都没有。 万籁俱寂。 言琢与白翊分床而睡,想着那玉矿,不停思索着如何才能将这矿给用起来,翻来覆去在床上像烙烧饼似的不成眠。 也不知到了几更。 忽听见外头有密集脚步声。 然后是院外人声微微喧哗,似乎有阿邝带岭南口音的独特语声。 言琢下了榻,罩上外衣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看见对面厢房闪出来白予的身影。 “你没睡?”白予走到她身旁。 “被吵醒了。”言琢看向外头,“出去看看。” 二人快步走到前头。 “少主!”一护卫看见白予过来,立即恭敬打招呼。 “出了什么事?”白予问。 “方才在后头玉林峰上出现几簇鬼火,侍卫长带人过去查看去了。” 玉林峰? 言琢转身看向比梅岭高出一截的巍峨山峰,忽然想到白日里她一脚踩下去时那松软的泥。 “鬼火?”白予皱起眉,“如何确定是鬼火?为何不是火把?” 那护卫道:“那火是蓝青色,跳动极快,又在白大人的墓室附近,不像是有人举着的火把。” 言琢心口一跳。 鬼火乃是人骨自燃所致,若真是鬼火的话…… 白予也转身往后头玉林峰看去。 “你先回去休息,我等阿邝回来看看怎么回事儿。”白予看了看衣衫单薄的言琢。 言琢一点儿不困,“我就在这儿等等看。” 今日之事件件蹊跷! 这玉矿如今就是她的宝,谁都不得来动一下! 玉林峰上一片漆黑。 护卫搬来两个凳子。 言琢靠坐在廊下出神,白予则站到廊柱旁。 山里的夜风格外凉,呼呼而过,吹得狂野又放肆。 白予转头看了看言琢,吩咐护卫,“拿件披风来。” 一会儿护卫便取来一件夜行的黑氅,白予示意他递给言琢。 言琢倒不觉太冷,道声“多谢”接过来放在膝上。 白予看了看,走到她身旁拿起黑氅往她后肩上披,“这是行伍里备用的,没被人穿过。” 他一离开廊下,言琢这才觉得山风呼呼往身上吹,寒意乍起。 那这人一直站那个位置,是替她挡风呢? 这孩子…… 言琢顺从接过他手头的绸绳自己在下颌打了结,抬起脸来抿嘴一笑,眼弯如月。 “是这样系吗?” 白予点点头走回廊下,顿觉神清气爽,这夜色真好,风也好。 阿邝很快就回来了。 “少主!”阿邝跑得气喘吁吁,一抱拳:“没找到人,也没其他动静。” “墓是好的吗?”言琢站起身插嘴问。 阿邝点点头,“一切正常。” 他很费解,想着这庄子的传闻,“莫非真的是闹鬼?” 白予摸着下颌,笃定道:“就算是鬼也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言琢想了想问:“那墓是好的,墓旁边呢,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阿邝回头问身后一众人,“你们可有见到什么怪异的东西?” 有个护卫上前一抱拳道:“属下在墓后的树林子里搜寻时,见到四堆土,像是兔子洞刨出来的,但那山上好像没兔子。” 言琢心口一跳,立即道:“带我去那墓旁看看!” 白予转头看向她,“有什么不对吗?” 言琢有个猜测,不敢说,“我须得亲自看看才能确定,你们从庄子里拿上几把铁铲跟我去。” 白予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说完点了两队人,又从庄子上带着铁铲铁锹等物,往那玉林峰而去。 山下竹桥被白予的人用树藤竹竿等物简单重新恢复起来。 过河的护卫人人都轻功高强,只需点着竹桥借力便能飞身而过。 白予担心桥不稳,仍是半拽着言琢衣袖飞过了河。 这样的碰触算是得了言琢许可,以事急为先,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于是言琢几乎是一路被白予给拎上玉林峰的,这人轻功极高,即使带着她,仍是身轻如燕脚步迅捷。 没多久就到了白士忭墓前。 护卫人手一盏灯笼,红光映得墓地那孤零零石碑更显诡异。 言琢来到她白日间发现泥土有异样的地方。 “不去后头看那些土吗?”白予挨着她蹲下身。 言琢摇摇头,用手指取了些泥,搓一搓放到鼻端。 再放下再抓起另一处泥,搓一搓放到鼻端,如此往复。 然后示意白予站起身推开来,用手指着某一处地方道:“照这儿往下挖。” 两名护卫过来抡起铁锹开始挖土。 白予回身看看那墓,浑身不自在。 他这是在挖自己祖坟啊…… 两名护卫往下挖了约三寸深,其中一人铁锹忽“噹”地一声,撞到硬物。 言琢与白予同时浑身一懔。 “继续!”言琢示意,死死盯着拿铁锹落地之处,“将挖起的土刨开一些。” 铁锹起又落下,一蓬蓬黄土被铲开。 很快,一块圆形木板赫然出现在那黄土之下。 “掀开。”言琢再吩咐。 木板是轻轻覆盖上的,去了上头的浮土,一掀就开了,下头兀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深洞来。 “盗洞!”白予惊呼出声,面色铁青! 第六十九章 下墓洞 言琢倒是镇定,又用脚在那洞对称的位置踩了踩方位,果然让人一挖,又是个盗洞。 接着又发现两个,一共四个盗洞。 将这几处清理出来,天已蒙蒙亮。 白予脸阴沉得可怕,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他转过头吩咐众人:“满山搜,一个脚印都别放过!” 想来昨日竹桥断塌也和这盗墓之人有关。 白家早已退出朝堂,阿爷为官又清廉,可他的墓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破坏! 白予咬着后槽牙:“这些人到底图什么?” 言琢抬眼答他,“要么是取财要么是报仇,还能为什么。不过……” 她托着腮似自言自语,“白老爷的墓里头,有什么宝贝不曾?” 这恐怕只有白夫人才能回答她。 言琢在那洞口处探了探,转头对白予道:“去告诉白夫人吧,白大人的墓遭人盗了,要知道是谁,为什么,恐怕得下去看看才知道。” 待报信的护卫离开,言琢又去那树林中看了那几堆土,黄土中间杂着黑色浮土,她用手指撮了一些放到鼻尖闻一闻,略腥,有股陈旧的腐烂气息,正是尸骨化入泥后的腐土,想来那鬼火正是由此而来。 可是…… 言琢十分不解,看向身畔的白予,“若我没记错,白夫人是在白老爷去世后才带着三个儿子来海城的吧?” 这一看,颇觉怪异,她从未见过白予脸色那么暗沉。 白予垂着头轻轻点一点,“是。” “乱世逃难,又拖着三个儿子,怎么还有余力护着白老爷遗体回来?” 白予身子轻轻一抖,抬起头来看向言琢。 他本来脑子极乱,全是怒火,可被言琢这么一提,忽清明起来。 是了,想来阿娘要逃难归宗,也只会带着骨灰回来……那这尸骨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言琢还有一事不解,“就算盗墓贼子要翻肉粽,尸骨应在棺椁之中,又怎会混进土里?” 从那几个盗洞来看,白老爷这墓室规模不小,里头应当会分厅室存放棺椁与墓葬。 莫非对方是白家仇人?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白老爷曝尸荒野? “你懂这些?”白予目色幽幽,见言琢不仅能从细微末节找到盗洞,又盗墓黑话张口便来,忍不住问。 言琢见此地并无他人,点点头,“我以前开当铺,倒过古玩,多少了解一些。” 白予对她旦信不疑,“那依你看,对方是为报仇而来?” 言琢紧蹙着眉,“得下去看看才知道,可白夫人不知会不会同意。” 若要下去,只怕会对墓损坏更大。 白予背起手,沉沉道:“我来说服她。” 两三盏茶的功夫后,白夫人与白翊、白旭匆匆赶到。 “老爷!”白夫人顾不得问言琢为何也在此,颤巍巍喊了一声,便“扑通”摔在墓碑前。 “娘!”白翊白旭同时上前扶起她。 “夫人!”白予单手伸过去。 白夫人伸手把住他臂膀努力站起身来,气痛得浑身发抖,“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什么人干的!” 白予趁势将她拉到一旁,与她和白翊白旭低语起来。 “……墓洞里头究竟有什么想来夫人最清楚。” 此处只有他们母子几人,他自然也不再刻意掩饰关系。 “……这些贼子是为财还是为仇,又将里头破坏成什么样,还得咱们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白夫人身子摇摇欲坠。 “你父亲……确实是只有骨灰在里头,但里头还有……”她顿了顿,又看一眼白翊。 白翊同样脸色煞白,牙关“咯吱”直打架。 “我也下去看看。”白翊指甲都抠进肉里。 “是玉姐儿最先发觉这儿出了问题的。”白予往言琢处扫一眼,“她从何老爷那儿听过一些盗墓的手法机巧,最好能带上她一起。” 白夫人方才还想问上一句,为何言琢会提前与白予同在这里,见白予一解释,亦不再追究,只对要带她下墓室有些犹豫。 言琢见白予又说了些什么,白夫人不时望向她,再看看白翊,偶尔点点头,片刻后,白翊朝言琢招手示意她过去。 言琢站过去,白夫人神色悲恸,语调还算平静,郑重道:“玉姐儿,听说你知道些盗墓贼子的事儿?” 言琢点头,知道她不显些真本事,只怕白夫人不能让她下去,这墓室里头明显藏着些秘密。 “是,我小时总听阿爷说些这类故事,听得多了,不知不觉就记住了。这盗墓贼里头还有门派,分摸金、发丘、搬山、卸岭四派,江南又以发丘和卸岭居多。 “这四派各有其掘墓之法和行事手段,若是能去墓室中看看情形,或许能辨出是哪一派贼子所为,早日将其擒获,助阿爷告慰在天之灵。” 白夫人见她说得头头是道,转头看了看白予,白予点点头。 白夫人才又看着言琢郑重道:“玉姐儿,你既已是我白家人,我今日便有些话要嘱咐于你。 “你阿爷生前坎坷,你下到墓室之中若见到什么奇怪难解之处,不多问不声张,以免招来灭顶之灾,你可能做到这一点?” 言琢早猜到白夫人有此疑虑,一点头,“娘放心,玉姐儿明白,白家好便是玉姐儿好,一家人自当一条心。” 白夫人见她乖觉,又知她在营救大郎时也出了不少力,又见白予白翊一直都替她说好话,遂终定下心来。 转头看着那石圈垒砌起来的墓,哀哀叹了一声,“去看看吧。” 有盗洞在,下墓更方便些。 言琢问了白夫人墓室方位,选了其中一个挨着墓厅的盗洞稍稍将其扩大。 好在墓室并不深,墓顶又已被凿开,他们没花多大功夫便让深深墓穴露了出来。 “戴上罩巾。”言琢嘱咐众人。 虽这不是古墓,但里头尸气与腐气总归防着些好,好在已被人盗过,最浊的腐气早已放走。 白予带上面巾拎着一盏不死风灯先跳了下去,然后是白翊扶着言琢下到洞中,再由白予接下去,然后白翊也钻了下来。 白大郎则扶着白夫人在上头等候。 言琢一下到洞底就看见那洞壁上放置蜈蚣梯的痕迹,让白予拎着风灯走近一些细看看,又探手在那印记上摸了摸,淡淡道:“是单脚竹制蜈蚣梯。” 白予凑过来细看那痕迹,沉声问:“可能推断出是什么人干的?” 言琢摇摇头,“竹制,只能说明盗贼所处之地竹多,想来是活动于皖南和浙西,最大可能是就在这附近,具体什么人,还得再看。” 白予看她的眼神又深几分。 第七十章 奇怪的墓穴(为纱纱和氏璧加更) 二人回转身。 墓室并不十分宽敞,刚刚好容言琢站直身,白予与白翊都得微微躬身才是。 白予陪着她站着,白翊则提着灯匆匆往前走去。 “慢些,二郎!”言琢唤了声,她怕他破坏痕迹。 白翊停下脚步,微微不安地望向里头的空洞之所。 言琢抬眼打量着,以这墓的规格来说,不该只是这样的高度,说明这墓洞开凿得急。 她抬脚往前,地厅干净,呈半月形,地上有物品拖拽的痕迹。 再往前,下了两级台阶来到那甬道门口,言琢愣住。 灯光所映之处,前头有三个墓室。 葬一个人,用三个墓室? 言琢不动。 白予也有些惊讶。 白翊带头先往右手边的墓室走去。 言琢与白予忙跟上。 墓室内简单得出乎人意料,当中只有一尊棺椁,没有陪葬,只在棺椁前有几块被扔得横七竖八倒成一片的五个灵位牌。 白翊站在墓室中央发呆,看不清神色。 倒是白予先走过去,将其中一块倒下的灵位扶正。 又看了看那被挪开盖的棺椁,转向言琢,低低说了声:“是衣冠冢。” 那便是没有尸骨。 言琢只看着那灵位牌,谁会把灵位牌匾放在墓葬之中? 她往灵牌处走去,示意呆站着的白翊将风灯给她。 白翊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言琢伸手。 他只好递了过去。 言琢握着风灯来到灵牌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凑近其中一面牌匾。 “大吴仁宗昭皇帝之位”! 吴国先皇的灵位! 言琢心头震荡,白士忭果然仍然是到死都心向吴国钱氏的。 白予蹲在她身旁淡淡道:“你看见也无妨,是吧,二郎?” 白翊哑着嗓子低低应了一声“是”,再跪地将其他牌位一一扶正,见言琢不诧异也不追问,微微松口气。 另外几个依次是皇后、太子,以及四皇子与小公主的灵位。 言琢手有些颤抖,这是吴国皇室的衣冠冢,竟然偷偷葬到了白士忭的墓里! 若说安康王是言氏灭族的刽子手,那这个先皇就是他的帮凶,偏听误信,枉害忠良,昏君! 这若不是白伯伯的陵墓,她恨不能将这几块牌匾砸碎! 她放下牌匾站起身来,淡淡道:“吴国都亡了那么多年了,便是被外人知道也都无妨吧?” 蹲下身的白予和白翊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言琢拎着风灯往中间的墓穴走去,二人也起身跟上。 中间的墓室内也放置一尊棺椁,同样无陪葬,棺椁盖已打开。 言琢正要探身过去,被白予拦住。 白予朝她微微摇摇头,再自己走到棺椁边上。 从言琢的角度能看见他神色一震,随即喉结动了动。 白予伸手轻轻将棺椁盖拉过来合上,抚摸着棺盖边沿,“这是……白老爷的骨灰。” 他神色在昏影中有些暗。 言琢不再过去打扰,跪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只在四下看着,像在找什么东西。 仍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白翊与白予也在棺椁前拜了三拜,起身去往第三个墓室。 第三个墓室门口纷乱,有散落的黑土。 靠门的墓顶被凿开一个洞,是另一个墓洞所在。 那树林后的黑土想来是此处运出去的。 与前两个墓室不同,这处墙角边还有些零碎的陪葬品,镂金的蝶翅,玉扣,银镯子,零零散散,看起来倒也不少。 言琢蹙起眉,白家当时还未败落吗?竟还会陪葬如此多财物。 她弯腰顺手捡起一个观音玉坠,隐约可见是上好的帝王绿青翡,可是那观音雕功…… 言琢心头颤了颤,怎么那么像言家玉石场的雕工手艺? 墓室中央同样有一具棺椁,棺盖也被移开。 白予照旧将言琢挡在身后,先上前去查看。 他提着风灯一低头,再转头看着白翊奇道:“是半棺黑土。” 那意味像是在询问白翊。 言琢与白翊也走上前去。 白翊也茫然摇摇头,“阿爷在此处下葬的时候,这棺材就已经在这儿了。” 他一直以为这是白家先祖。 言琢愕然看向他,“这墓葬不是白家所建?” 白翊看了看白予,“阿娘没说过,但我们来山上时,阿娘已将阿爷的棺椁下葬了。” 言琢嗅了嗅那泥土,很浓的腐味儿,是混合了尸骨的泥土。 她想到洒落在树林里的少许黑土,显然是从这里搬出去的。 可那些人动这棺椁里的土做什么? 她回过头往这墓室四下看去。 白予随着她的视线提着风灯给她照明。 忽言琢猛地一怔,整个人中邪一般直挺挺拽住身旁白予的胳膊,死死盯着靠墙角的两方大石不放。 白予胳膊一僵,察觉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煞是不解。 这丫头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反应激烈过,那石头有什么问题? 白翊也看出来言琢的不对,站过来看了看那石头,忽“咦?”了一声。 然后抬脚走到那似方似圆的石头跟前蹲下身子,提着风灯细看着惊讶道:“这是先秦石鼓!” 言琢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在看清那物的时候鼻梁骨骤然一酸,眼前发黑。 她早认出来了,没错,就是先秦石鼓! 先秦石鼓一共有十面,这儿虽只有俩,那已是价值连城之物! 这石鼓是当初父亲为吴王在民间搜罗而来,曾在鄞州的玉石场放了一年多,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何会出现在白老爷墓中的无名棺椁旁! 言琢推开白予胳膊,跌跌撞撞走到那石鼓跟前蹲下,伸手抚摸过那石鼓上的大篆刻字。 父亲曾带着她拓印这鼓,所有字一刻一画都那么熟悉! 在言家出事前两年这石鼓就不见了,她一直以为是送去了宫中,没想到会出现在此地! 这是为什么? 言琢心思起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忽转过头看向那棺椁,咽了口唾沫,对白予白翊道:“你们,去外头等我。” 白予与白翊对视一眼,同时疑惑。 白予正想开口,白翊先道:“我先上去和阿娘报平安,予大哥,你护着玉姐儿上来吧。” 说完先拎了一盏风灯离开。 言琢手有些抖,屏住呼吸走到棺椁旁,顾不得身后还有白予在,猛地伸手就往那黑土中间探。 “玉姐儿!”白予忙上前拦她。 黑土被人拨动过,里头东西混杂,言琢奋力推开白予的手伸到土中摸索,硬硬的。 她抓在手中,是尸骨…… 她再抓一把泥起来,还是尸骨…… 白予看着都不由后脊发寒,火光阴森森的,言琢脸色煞白,五官紧紧绷在一起。 白予一把抓住她胳膊,沉声喝止:“玉姐儿你怎么了?” 莫不是中邪? 言琢一把甩开他手,也不说话,继续疯了一样在那黑泥中不停乱抓乱找。 白予见她把找到的尸骨都放到一旁,再继续找,有些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一咬牙,也伸手到黑土里翻起来。 黑土阴凉瘆人,有他帮忙,那土中很快翻出来不少森森白骨,散乱,早不成形,但没有头骨,腿骨找到三根,所以基本可以确认: 这是两具……被扔到乱葬岗的无头尸…… 第七十一章 再见之时 “这是什么?”白予从土里翻出来一块带泥的木牌,拍了拍上头的土,“一块灵位?” 显然这灵位是被之前翻动棺椁的人扔进去的。 言琢一把夺过来,浑身从脚心到头顶都发冷,手抖得厉害,灵位上只有四个字,“杏亭山翁”。 言琢五指间的灵牌滑落到泥中,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捡了脚边尸骨捧在怀中,将头埋在两膝中间,死死咬住了唇,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双肩不停发抖。 杏亭,那是金陵城中言府后园一片杏花林中的六角小亭。 父亲曾自号“杏亭居士”,母亲笑言他坐于亭中杏花落满头,倒似老翁,遂改号“杏亭山翁”。 这号只用于内宅雅趣所用,诸如给母亲的画像、给她亲手雕的玉件会留此号,外间极少人知道。 言琢痛得喘不过气,即使在言家被抄父母双亡时她也是坚强的,护着小弟从流放的途中折回大狱,再到被孟家带走,她都从未垮过。 可这一刻她真的想回到十岁之前,回到那杏亭内,父亲教她雕玉习画,母亲教她酿酒抚琴,杏花随斜风落满亭栏,像漫天漫地的雪。 白予小心蹲在她身旁,声音沉沉:“玉姐儿,杏亭山翁,是你认识的人?” 言琢不言声,眸子没有焦点,面庞没点血色,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白予从未见过她这模样,心内恻然,酸得出乎自己意料,放柔声音低声哄:“玉姐儿,你若想哭,就哭一会儿。若不想被二郎他们怀疑身份,就不能再这样下去。” 言琢捶着胸口,眼眶干涩,低声呜咽着把头埋到膝间。 她不想走,她想跟阿爷阿娘多呆一会儿! 是白老爷去给阿爷阿娘收尸的吧? 阿爷早早预感到了言家的命运,可又无法摆脱,遂偷偷留下这玉矿山,又安排下这墓地,让何家替他守梅岭,让白老爷去救她和小弟,甚至是在那时候就将石鼓和一些玉器都藏到了这墓中来。 可白老爷未接到她和弟弟,只能将被砍头后扔进乱葬岗的爷娘混着泥土一并接来这里安葬好。 言琢心内悲怆,很想大哭一场,可所有情绪排山倒海从身体里涌出全堵在胸口,像快要漫过堤坝的洪水,却偏偏怎么都冲不过去,只能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呜咽。 那是种比哭声更惨痛更让人揪心的低泣。 白予能猜到棺中人和她关系密切,见她整个人失控,似乎被某种情绪逼到极限,一咬牙,猛伸手去夺她怀里捧着的尸骨,“你放回去,咱们出去再说!” 言琢乍受他刺激,情绪像找到开闸的口,疯了一样朝着白予又推又踢。 白予见她有了反应,干脆作势要抱她起身。 言琢低咽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推攘,可白予力气太大,推开他胳膊刹那又伸过来,她乱挥乱打地挣扎一阵,干脆一口咬在他伸过来的臂膀上。 白予痛得皱起眉,却一声不吭,任凭她死死咬住自己。 三息,口腔里的血腥味让言琢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木木然松开白予胳膊,跌坐回原地,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 白予也松一口气,见她眼内渐渐有了波光,柔声问:“好些了吗?” 言琢已筋疲力尽,如此发泄一阵,情绪渐渐恢复正常,抬起眼看着白予,轻轻点了点头。 白予凝视着她:“该上去了,若待得太久,怕会惹人起疑。” 言琢又点点头,跪在地上,将捡出来的尸骨一一放回棺椁之中。 白予站起身,帮她将棺盖推上。 言琢又深深叩拜六下,方一手拎着风灯,一手扶着棺椁站起身来,刚往前走一步,腿一软,险些跌倒。 白予忙伸手扶住。 言琢活动活动僵麻的腿,缩回被白予扶住的手,眼内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还是该高兴的吧? 阿爷阿娘并不是居无定所,他们好好的在这里,就在阿爷留下来的宝山旁边。 她往后清明年节终于可以有地方来给阿爷阿娘烧纸上香了! 而如今她要做的,就是替言家守住这宝矿,重振言家河山! 还有,将那些翻乱棺椁盗走财物的盗墓贼子绑到父母灵前谢罪! 她转过头,哑着嗓子对白予道:“多谢。” 谢他帮自己度过这一关,也谢他不多问。 白予提着风灯跟上她,“要想想怎么跟白夫人解释。” 他们二人在墓室内耽误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短。 言琢提起风灯来到石鼓前细细查看,淡淡道:“我们耽误了时间,是因为在这里发现了先秦石鼓。” 那石鼓靠后的一方缺了一块儿,缺的那块石就掉在旁边地上。 言琢捡起那石块,万分心疼。 看那缺口明显是新鲜被砸掉的,一定是盗墓贼子干的! 可是…… 言琢蹙起眉,片刻后看向白予,嗓音略显沙哑:“这些人不是为求财来的。” “为什么?” “这面石鼓。”言琢比划着,“就这一面鼓,就比他们拿走的所有金玉都值钱,可他们不但没搬走这鼓,反而给敲碎了。 “说明不是求财。那是为什么呢?” 言琢理着思路:“不是为求财,也未毁坏灵位和棺椁,反而将三个棺椁都打开,这一个还翻得乱七八糟,说明是为求物! “而带走财物,有可能是为掩饰其真实目的!” 她眼里闪过一道光,“你可还记得孙诚说过,他说有人说白家有宝贝!” 白予眉心跳了跳,“这些人是来找那宝贝的?” 言琢眯起眼,“极有可能就是背后设计陷害大郎的同一拨人。” 白予抱臂,托起下颌沉思,片刻后看向言琢,“那么有一个线索就是孙诚所过的……” “那幕僚!” 二人同时异口同声说道。 “可那人已经死了。”白予从希望里跌回来。 “还有一个线索。”言琢看了看四周,“这盗墓的手段极像卸岭门,盗洞用隐蔽法,没有机关,东南方没有点火的痕迹,而要一夜之间搬走金玉饰物,人少了绝对做不到。 “卸岭门人多势众,来去如风,倒斗手段如霹雳雷霆,直接野蛮,和对这墓室的破坏极像,只要你能想办法找到这附近卸岭门派的人。” 她声音微哑,冷得人生寒,“我定能把这盗墓之人给揪出来!” 第七十二章 让位 白予与言琢出了墓,吩咐阿邝带人将另一个盗洞拓宽,再想办法将石鼓搬出来。 白夫人带着白翊等人迎上来,“可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方才白翊告诉他墓室内灵位和骨灰都完好,白夫人方稍稍松口气,又告诉她里头有先秦石鼓,白夫人同样震惊。 她自然知道这墓中葬的有何人,只不过那边墓室是白士忭所修,她也不知陪葬有何物。 如此看来,对方不是冲白家,是冲言家来的也说不定。 白予看了看言琢,见她面色平静,用她方才的话答白夫人:“玉姐儿看得仔细,这盗墓贼子应是卸岭门的人,且不是为财而来,墓室里虽翻得乱七八糟,但棺椁和灵牌都未损坏。” 白夫人揪着帕子诧异道:“那是为何而来?” 言琢抬眉幽幽看向白夫人,“阿娘,这些人像在找什么东西,咱们白家,或者另外两个墓室所葬的人家中,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白予点点头:“昨日损坏竹桥的恐怕也是这批人,我们推测,让人来盗墓的和诱导孙诚来逼迫大郎的是同一幕后黑手。” 白夫人皱着眉,“你阿爷死的时候身无长物,连活人都养不活,哪有什么值钱陪葬。另一家。” 她欲言又止,“是你阿爷生前亲手葬下的人,里头的东西我倒是不知道。” 她这话印证了言琢的猜测,心跳了跳,难道对方真的是冲言家而来? 可他们又怎么知道白士忭替言家收了葬呢? …… 墓葬要重新修缮,这不是一两日的功夫,白家回头再请人来好好休整。 好在白予带的人手多,石鼓被顺利运了出来,言琢大致检查,基本完好。 白夫人等人都未见过这东西,也不认识,听白翊说价值连城,都多看几眼。 言琢却颇为狐疑,白翊怎么认识这石鼓?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还没说这是什么,白翊已经蹲到那边上喊了句“先秦石鼓”。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梅岭庄子在半山,众人要再回去又是折腾,干脆直接打道回府。 刘氏从庄子里捎带了两包袱的面点果子凉糕等物,算是在路上充做午膳。 言琢心事重重,命人将石鼓放到自己马车上,一路盯着回去。 甜果儿坐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娘子上一次这么盯着块石头一看看半日还是在她十四岁时,不会又傻回去了吧? 白夫人与刘氏同乘一辆马车,不时探头往窗外看看。 见白翊始终微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予反而不时往后头言琢马车边上跑。 她心头怪异感更重,想了想,推刘氏:“去陪你弟妹说说话,顺便问问她,这梅岭庄子有什么打算,再把二郎叫过来。” 刘氏应声,马车停下,捏着帕子上了言琢的车,随即白翊钻进车厢来。 白夫人示意白翊坐到跟前,先问了句,“你家人的灵位都还好?” 白翊紧抿着唇点点头。 白夫人微微叹口气,“你放心,即便是有人看见那灵位,也再猜不到你还活着。” 白翊嘴角带起一味苦笑,“我只是在想,只是灵位而已,连个衣冠冢也不曾有,我这个当儿的……” 说着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白夫人又叹一口气,“多少人都是如此……” 她伸手拍拍白翊手背,“所以你加把劲儿,早日和玉姐儿诞下一子半女来,也算钱氏有后了。” 白翊神色有些尴尬,不知白夫人为何忽然提起这茬儿。 白夫人细细看着白翊神色,又道:“方才我见你上来了,二郎和玉姐儿独自留在下头,孤男寡女,还是不大好。” 白翊一咬牙,鼓起勇气抬起头来,“阿娘,我想让玉姐儿还是跟了二郎罢!” 白夫人手指一紧,她就知道有问题,垮下脸道:“什么混账话!媳妇儿还能让来让去?你都跟她……” 白翊脸涨得通红,“没有,我们……我们是假夫妻。” 白夫人眉毛都快挑到鬓发里,“究竟怎么回事儿?” 白翊没辙,一股脑儿把当日二人怎么都不想成亲,又怎么想出这么个法子,言琢助白家拿到何家嫁妆又救出大郎,他再写和离书助她离家,统统说了一遍。 “混账!混账!”白夫人手头捏着佛珠转个不停,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两个小辈拿她当猴耍不说,若没有言琢这个媳妇儿,梅岭这庄子就留不住! “阿娘!”白翊恳切道:“玉姐儿人好,又聪明,若是能长久做白家媳妇儿也是白家的福气!二郎既然活着回来,我不能一直占着他的位置不还!迟早他要认祖归宗的! “更何况,我看二郎对玉姐儿情根深种,便想着若是能让他与玉姐儿成真夫妻,二人一辈子留在白家多好!” “情根深种?”白夫人手头佛珠僵住。 白翊点头,“二郎知道我与玉姐儿是假夫妻的事儿,我是平日里看着,最在意玉姐儿的便是他,再说那婚书上写着白翊的大名,他才是真正该与玉姐儿白头偕老的人。” 白夫人想到昨日里白予冲出去救言琢那架势,还有今晨也是他二人先来到玉林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面上忽喜忽愁,若二郎和玉姐儿真能成事儿,那二郎认祖归宗,梅岭的庄子也能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二郎还有心结,玉姐儿要走……她半晌方揉着太阳穴道:“我再想想。” 众人熬心熬力,又一路车马劳顿,到白家时脸色都不太好。 尤其是言琢。 白予偷眼瞧去,她脸上白得没丝血色,眉眼恹恹没点生气。 芝芝迎出来,一蹦一跳着就往言琢跑去,“二嫂二嫂!怎么样?可有看见鬼怪?” 白予横里窜出来挡住她,指着阿邝笑着道:“芝芝妹妹,让阿邝跟你说说?” 芝芝一见阿邝那眯眯眼就想笑,乐得点头,“好啊……” 说着就缠着卸马的阿邝去了。 言琢与刘氏扶着白夫人回了房,二人也各自回去安歇。 到了傍晚,白予手下在梅岭附近搜寻的人回来了。 白予一一查问过,过来白翊这边院子找言琢。 白翊正在天井里练剑。 “玉姐儿呢?” 白翊往后头一指,“跟甜果儿在屋里,你进去找她吧。” 白予止步,这不大好,睨一眼白翊,“你帮我叫她出来吧。” 里头言琢听到动静自己出来了。 “怎么了?”她一眼看见白予,神色一动,“有消息了?” 第七十三章 卸岭门(为苑树山和氏璧加更) 白予剑眉拧成一条线,背起手道:“梅岭和玉林峰都没有找到有人出没的踪迹,但在玉林峰以东的山中遇到一位砍柴人,说今晨天刚明时有一队人马从玉林峰后下来往东南方向去了。 “我们的人沿着他指的方向找去,果然在一段路上发现了马蹄印,那蹄印往南上了官道,与其他马蹄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言琢眯了眯眼,“毫无踪迹?那马蹄印是突然出现吗?” “正是。”白予点头,“所以很奇怪。” 言琢多了几分笃定,微微松一口气,“扫路法,果真是卸岭门。” “卸岭门?”白翊听不懂。 言琢一面在心里盘算一面解释:“卸岭门是专为盗墓的四大门派之一,扫路法是他们最喜用的一种障眼法。 “他们有专绑在马后用来清除蹄印的工具,似钉耙又似扫把,以隐蔽行踪,出现蹄印的一段,是故意布下迷阵让人以为他们往南,但极有可能仍是走了山路,真正去的方向应该就在出现蹄印的那一段路上分岔。” 白翊毫不掩饰崇拜的眼神,玉姐儿什么都知道! 白予也是头回听说这门派的事儿,听了从袖里掏出张纸,“幸好我绘了张舆图,你看看那处地形。” 三人就那么在天井旁的石桌前坐下,白予展开舆图放在石桌上,点着一处道:“蹄印是在这里发现的。” 他将那图一扫,再锁住一块区域指给言琢看,“如果按你的推测,人应是往东进了山,这片山属于大奇山岭区域,山深路抖最是险峻,且在最险要的破门山附近有人数不详的绿林山匪,盗墓贼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想来盗墓贼子要出手贼赃,应往海城县城去才对。 “我听说过这里!”白翊长剑支在石桌上站起身,“大奇山里头是说有个山寨,都是些号称劫富济贫的义士侠客,专抢海城往南的过往客商财货。” “大奇山?”言琢霍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如果那儿真有山匪,就一定是卸岭门的人没错了! “卸岭门人往往喜集结而居,有墓盗墓,没墓劫财,绿林不过是他们掩饰身份的幌子!” 白予听她这么说,自然去了疑惑,立即站起身要收起舆图,“既如此,我带些人上山看看。” 白翊长剑一挥,收到鞘中,“予大哥带我一起去!咱们去剿了这群挂羊头卖狗肉的贼子!” “等等!”言琢止住二人,“这事儿不能来硬的。且需要再确认确认,盗亦有道,卸岭门门规森严,对外极秘密。咱们就这样冲进去要讨回财物讨回公道,只怕会吃亏。 “能占山为王聚众起义,想来领头者都有些过人之处。再说了,只看挨着那大奇山的白家村仍能人人过安宁日子,说明那些贼子也不是一味打家劫舍之人。” 白翊愣了愣,觉得言琢说的有道理,“这倒是,白家村确实没遭过匪劫。 “倒是有年竹溪河发山洪,冲毁了十来间房淹了几十片田。海城来了个救灾的官,据说吞了灾银不说,临走还看中乔家四郎家的新媳妇儿硬要抢了去。后来被人夜里一刀砍了头,听说就是大奇山的人干的。” “所以。”言琢说出自己的推断,“此事若是为求物,多半是这门派中某些人的单独行动!只因卸岭门人喜张狂行事,盗了墓反以此为荣,嚣张而去。那般事后将盗洞复原,不似其作风,只能说明盗墓的人不想被人发现。” 白予疑惑看向她:“你有何办法?” 听她这意思,倒是已有定计。 言琢确实有盘算,但需要对方真正是卸岭门的人才行,她对白予道:“我需要确认一下是不是真是卸岭门,你帮我找个人去山寨附近留个羊头,看看他们什么反应。” 又对二人道:“这事儿急不得,只要能确定是卸岭门的人,那我就有办法替白家报这个仇!” 白予出门时言琢偷偷拽了一下他衣袖,再指了指后院,白予会意。 过了会儿白翊去了白三郎院里,言琢沿着逃婚那晚的路线来到后墙下,白予果然已等在那儿。 “怎么了?”白予心跳有些快,往言琢身后看看,这还是她头回主动找他。 “现在不好多说。”言琢跑得有点喘,嗓门压得低低的,“你替我准备一艘竹筏,再两盏够油的风灯,我要去今日那山洞里一趟。” “什么时候?”白予蹙眉。 “今晚!”言琢已经想好了,“骑马到山脚下小半个时辰,竹筏顺流而下很快能到,快到瀑布了我就停下跳水过去。” “那你怎么回来?”白予倒吸一口气,这小娘子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言琢也没有选择,“到时候再说,若对方真是卸岭门,只要有这个东西就好办了。” 白予不太舒服,蹙起川字,“既然大家是一条船的人,为何你要一个人去冒险?” 言琢有些讪讪,那玉矿的秘密她暂时不敢让他人知道,除非她有了开采动用的办法。 不过白予处处帮她,够朋友够义气,她仍是要瞒着他,莫名有些过意不去。 她不答白予也能猜到,她要做的事,恐怕又和她的身世、秘密有关。 还不待她开口,白予已经沉声道:“我和你同去,若你不放心,我让卫队侯在桥头,我独自送你去,再接应你出来。准备好后我去找你。” 言琢踌躇片刻,夜间进山洞,想来白予也不会发现什么。 况且这人身手好,有他在,路上能快些。 她微笑着一点头,“跟我去行,不过得你听我话。还有,我还需要些饵剂。” “钓鱼?”白予挑眉,这丫头使唤起他来倒是毫不客气。 不过见她答应了,方才一丝气儿立即烟消云散。 言琢抿唇一笑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用开水浸泡地龙干二两,子河车一两,谷子一斤,野八角半斤,酒糟子三两,以上边煮边拌再加二两白糖。可记住了?“ 白予默念一遍,已全记住,点点头。 言琢跟夸小孩儿似的拍拍他肩,“记性不错!若忘了再来问我。” 说完又猫着腰一溜烟儿跑了。 第七十四章 历练历练 白予看着她跟耗子似的消失在墙角,嘴角抿起笑,一转身,看见阿邝缩在拐角的身影。 “少主。”阿邝走到他跟前,半疑虑半不安,“您也上竹筏?” 白予心里“咯噔”一下,愣怔片刻,“对。” 阿邝更加难以理解。 少主自到南越之后,乘船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接近水他会不自觉的出汗紧张。 这回竟然想都没想就决定与何七娘子同往,连最不喜接近水这事儿都忘了,这是怎么了?! 阿邝小心翼翼问,“您,不怕……” 白予心也有些慌,不慌竹筏,倒是慌自己这状态。 阿邝见他沉默,“要不,属下替您去?” 白予摇头,抿紧唇,片刻后缓缓道:“若是一直躲,就一直怕。趁这机会,我历练历练。” 说完抬脚往回走。 阿邝看着他背影,皱起眉头。 少主要历练什么,水呢,还是何七娘子呢? 晚间白予来的时候,言琢早已准备好。 正要出门,白予一个抬腿从花窗下翻了进来。 他示意言琢勿动,悄无声息来到床榻边看了眼呼吸均匀的白翊,然后拿出一颗小黑丸子放到床头高几的香炉子里。 待出了门才和言琢解释,“是沉香丸,可以助眠的,让二郎睡得沉一些。” 言琢直觉他对白翊全无坏心,至少目前看来,他和她在对白家的态度上确实是一致的。 二人往后园走到头回见面翻墙的地方。 白予先问言琢,“你怎么过去?” 反正她钻狗洞不行。 言琢看看高墙,犹豫片刻。 她倒不怕自己占这少年便宜,就怕他想歪。 毕竟她只不过投怀送抱了一次,这人就数次想跟她牵扯。 她故意看着白予道:“你带我出去?” 白予神情淡定,手抓着她腰带带着她一跃而出翻过后墙,再乖觉松开手。 就两息的功夫,她身上的香气就好像一直在他鼻端不散了。 言琢松口气,不管是救她之时还是墓穴中,白予都刻意避了嫌,看来打一顿还是生效了。 阿邝早牵着马,拎着个大篓子等在外头。 言琢先检查了一下那篓子里的饵料,再让阿邝帮忙绑在马肚子上,与白予二人翻身上马没入夜色中。 白予嗅着那篓子里飘出的奇怪味道问:“真是要抓鱼?” 那分明是一种捕食动物的饵剂。 言琢继续卖关子,“到了你自然知道了。” 快到那竹桥边时,已能看见岸边竖起一杆灯笼。 候在那儿的护卫立即迎上来。 言琢下了马,往河中望去。 一面宽大的竹筏绑在岸边桥桩上,黑乎乎的随着河水晃动。 洪水已过,河水比她掉下河那日缓了不少。 言琢二话不说先跳上去,操起竹蒿试了试手,还可以,虽然她力气比以前小多了,幸好这顺流而下能省力。 “我们跟您去吗?”护卫看着也准备上竹筏的白予。 白予提了盏风灯跨上竹筏,看了眼言琢。 言琢摇摇头,微微一笑,“我水性好,有事儿可以救你们少主。” 进山洞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白予也吩咐众人,“你们就在这儿等着,若有事我会发信号。” “快坐好。”言琢催他,“坐过竹筏吗?别站着,这水流急。” 白予忙坐到她脚旁。 护卫们眼见白予先过问言琢意见,又听她的话乖乖坐下,个个像见鬼。 少主竟然这么听话! 白予不以为然,命人解开绳索,言琢还未撑蒿,竹筏已顺流漂了出去。 这一段水面宽阔,水流急而不险,根本不用撑蒿走,言琢趁机坐下保存体力。 白予的注意力先在言琢身上,而后渐渐注意到身旁的环境。 星光黯淡,山林草木间寂静一片,河岸边奇形怪状的山石如一只只恶鬼怪兽盘伏在夜色中。 风掠过竹筏,浪更急,“哗哗”拍岸。 竹筏随着浪起起落落,黑夜有些迫人。 白予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心跳声渐渐在耳边放大,他盘腿坐好,闭上眼,运起真气。 忽一个急浪将竹筏推得高了些,再重重“哗”一声落下,看起来就像随时要被掀翻一般。 “抓紧咯!”言琢嘱咐了一声。 没听见回应,回头随便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一惊! 见白予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嘴唇都无一丝血色,额头脸颊鼻翼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怎么了?”言琢就是起伏的竹筏来到白予身边,戳一戳他胳膊,只觉他全身紧绷肌肉僵硬。 “喂!”她凝重地伸手再拍拍他背。 白予在大浪起又跌下的刹那,脑子里“嗡”一声,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眼前冒起来比梦境还真的光怪离奇的画面! 他在浪里……那浪足有一艘船高,将他抛起再狠狠坠落! 四周都是水,他没法呼吸。 在窒息的前一刻,画面又变了。 他躺在一条船上,太阳赤辣辣地晒在他身上,他又渴又饿又累,像一只即将被晒干的虾。 有个声音在尖叫,“这特妈是假的!”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出现在他眼前,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刀割着人肉,有尸体倒挂起来像被剥了皮的羊,那人细声说,“真的在哪儿,说了就给你吃。” “不!”白予一面作呕,一面拼命摇着头,“不!” 有手拍在他后背,白予脑中的场景瞬间抽离,他心口也像被鞭子抽打一下,猛地睁开眼来。 “你怎么了?” 眼前是言琢的脸,恍惚有重影。 白予捧住了头。 竹筏还在晃,他脑袋像被塞了颗钉子进去,锐疼。 “是晕浪吗?”言琢神色凝重,他这模样绝对不正常。 白予默不作声,似听不见她的问话。 言琢忽然想起来有一日,他们在湖海边上说话,白予也是挺紧张的样子。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怕水,那他那日还沿河追来救她…… 白予听言琢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脑中时隐时现的片段就和这竹筏一样,在浪里疯狂的晃动,随时要将他掀翻。 是他的记忆吗? 他想去回想,可每想一次,头就像被重锤撞击,似下一刻就要炸开,又像要被浪吞没,越来越窒息…… 他努力收回思绪不去想,可那些片段仍不受控制地往外跑。 他拼力运足真气,抵抗起脑内的重压,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言琢见他这模样实在不妙,浑身的紧张劲儿从绷紧的肌肉上都能泄出来,这人差不多在崩溃的边缘。 第七十五章 她的故事 “白予?白予?”言琢见过晕浪晕船的人,可似乎没有他这样可怖的症状。 白予仍没反应。 言琢匆忙起身撑起竹篙,四下看去,这处沿岸都是陡坡怪石,完全没有能靠岸的地方。 她再回头看白予那模样,汗如水流,脸色青白似要虚脱。 她一咬牙放下竹篙坐到白予身旁,主动伸手过去,“抓紧我的手!” 白予像泅水的人遇见救命浮木,下意识一把抓紧了言琢的手,连同胳膊,死死抱在怀里,言琢被迫挨着他坐下。 竹筏顺着水流打着转,一起一伏往前荡去,那纤细胳膊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胸口,翳闷的感觉渐渐散了些。 “白予?”耳边传来的遥远声音有种让人心定的温柔力量,“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想听的话,就点点头。” 这办法,她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刚开始出海时,老水手们教她的不晕船的办法就是分散注意力。 心神专注到其他地方,自然会削弱环境的影响,若这个故事能分走他的心神也是不错的。 更何况,言琢怕自己主动递上手又让他生误会,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若他听了这个故事,就应当不会再存些不该有的念头。 果然,白予紧蹙的眉心微微动了动,随即轻轻点了下头。 言琢看他有了反应,稍稍松一口气,开始讲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儿,生在一个官宦之家,生活富贵无忧又幸福。“ 白予听着她的声音,意识有一丝挣脱出来,她在讲她自己的故事!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在她十岁那年,父亲被奸人冤枉入罪,奸人将她家抄家灭族。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被下放到大狱。” “她的阿爷阿娘阿翁,还有其他家人,都死了。”言琢靠在白予身边,任他抱着自己胳膊,歪着头看向河岸另一边的玉林峰。 她的阿爷阿娘在那里。 “她以为自己也会死,结果她和小弟被父亲好友从大狱里救出,逃过一劫。她和小弟被那家人接回了家,他们对她都好,还有一个少年,对她尤其好。” 言琢的声音很平静,像真的在说故事。 白予抱着她胳膊的手松了松。 “她在十七岁那年,如愿以偿嫁给了那个少年,以为从此琴瑟相合,幸福到老。没想到,成亲三月后,少年离家去金陵赶考,从此杳无音信。 “更惨的是,她在他走后知道了一个秘密,那家人想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她家的传家宝。” 言琢轻轻冷笑了一声,“她哪有什么宝,他们当然失望了。趁少年不在,那家人撕破了脸,赶她和小弟住到一所破落院里,冷嘲热讽她吃白饭,赶她出门替家里铺子干活。她不怕,她宁愿出去做事,所以接下来一年,她不停被派去接应海船商队,那是最危险最没人愿意去做的事儿。 “她在一次出海时遭遇风暴,失踪半月,回来时发现城里遭海贼劫城,那家人房子都被烧毁,只剩下那少年的幼妹,还有她被赶出府的小弟。” 白予轻轻抬起头来,见言琢侧颜就在他身旁,说到最后一句时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笑意转瞬即逝。 “她好傻啊,她还想找到她的夫君,她不信他也只是图她家的钱财。她带着弟弟妹妹去了金陵,开始自己学做生意,一面找寻她夫君的下落。” 又是八年的岁月啊,一言难尽…… 言琢停了下来。 白予松开她的胳膊,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言琢没有察觉,继续道:“幸运的是,她遇到很多帮她的人,终于可以养活自己和弟妹,也终于,放弃了找那人,她想,他一定死了,她早就是个寡妇了……” 浪依旧打着旋儿,把竹筏身不由己往前托去。 “可没想到,那么多年以后,她以为死了的夫君忽然又出现了。不过,呵呵。”言琢冷笑,“她是被他布局骗过去见到他时,才知道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你说这样的人,还来找原来的妻子做什么呢?” 白予不作声,眼神寒冷。 “可他竟然还厚颜无耻要她留在他身边做妾?!”言琢笑到仰头,“她自然不愿意!可她也没想到有人会在那种场合下害她,她推开他要出门时,才发现自己中了毒,连问都没来得及问一声是不是他下的毒,她就晕了过去。 “她的魂魄离了体,却无法离开自己的肉身,眼睁睁看着他将她抬回了府,又将弟妹接回来,再用她的印章,她的身份,接手了她原来的生意。”言琢不说话了,天上的散星在眼前闪烁,就像她的前身,看得见,够不着。 “后来呢?”白予忍不住开口问。 “后来,她有一天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言琢说完,转头看向白予,抿唇一笑,“所以,你看,其实我不过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寡妇,都可以做你阿奶了。这皮相,不过就像白骨精给自己画了一层皮,没什么好贪恋的。” 白予脸有些辣,她早看穿了他的心思? 言琢抽了抽自己扔被他握住的手,笑着问:“现在好了没?” “没好。”白予低哑着答。 言琢见他耍无赖,叹口气,“你是单对我这样轻薄呢,还是对人人都这样?” 白予手松了松,人人……除了言琢,他并未试过别人。 言琢趁机抽回手,手心被他握得生了汗,粘乎乎的。 她睨他一眼,“按中原规矩,你碰过的娘子可就得娶回去,你怕是得娶个后宫领回去了吧?” 白予皱着眉,半晌闷声道:“我不曾对别人……” “轰隆”声在远处响起。 言琢立即站起身,“瀑布要到了。” 说着拿起竹篙。 “我来吧。”白予见她吃力,站起身,接过竹篙,学言琢的模样往水底撑去:“是这样吗?” 言琢在边上教他:“两手距离再开一些,对,竹蒿撑到底再快速往上换手。” 白予很快上手,让竹筏冲破浪的阻力靠往岸边。 言琢跳上岸,将竹筏绳结套在一棵粗竹上,白予方拎着风灯跳上岸。 二人来到洞口,摩挲着攀过那大石来到洞内。 言琢轻车熟路往里摸去,好在这风灯光线不亮,白予应当察觉不到这山洞里石头的异样。 果然,没走多远,空气里飘来了异香。 第七十六章 知道她是谁了(为白小圆和氏璧加 言琢打开那篓,将饵料沿着洞壁斜斜洒了一路,再拉着白予往后退到一处拐弯的石壁后。 过了一会儿,前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白予想探头看,被言琢一把拽住,盯着他摇了摇头。 又过片刻,动静没了,异香不散,言琢方蹑手蹑脚摸着石头走了过去,白予连忙跟上。 言琢一看,成了!晕过去了!还不止一只! “这是什么?”白予骤然见到风灯黄光下出现两只奇怪物种,吓一跳。 “这叫桃花穿山甲!”言琢喜滋滋蹲下身,掏出柳叶刀来。 白予眉心一跳,也蹲下来惊道:“是鳞甲可以辟邪的桃花穿山甲?” “对!”言琢解释:“还是一公一母!有了这个,不愁卸岭门不交出人来!” “杀了多可惜!”白予叹,“不如拿回家养,生了小的,再杀了大的吃,再生小的,再杀大的吃。” 言琢白他一眼,她听第一句还以为这人是怜惜动物。 “你以为养兔子呢!这玩意儿若是家里能养,也不能算作千年难得一见的异兽了。我只取它几片鳞甲,这些饵剂只是让它们晕过去,过会儿就醒来了。” 言琢沿着它的软皮割下几片鳞甲来,没伤皮里的根儿,再把鳞甲用块软绸包起来,起身道:“好了,回去吧!” 回程就没来时那么好走。 水流太急,二人干脆放弃竹筏,沿着河岸原路返回。 眼见着就过了三更,白予转身道:“太慢了,我背你走快些。” 言琢有丝犹豫。 白予借她的话,淡淡道:“反正你是个画皮相的白骨,怕什么。若你真计较,我便娶你。” 言琢睨他,“激将?” 白予二话不说蹲在她身前,言琢终还是俯身上来。 她若不敢,倒显得她真要计较他负责似的。 白予在言琢靠过来的瞬间,扶紧了她腿,起身施展轻功往前而去。 言琢一手拎着风灯,一手撑在他背上。 这人知道她的身份后没怕,反而似乎更亲近,他想啥呢? 这背趴着倒是舒服,很宽,想来是长期习武的缘故,比一般人厚实。 正胡思乱想着,言琢忽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就没避嫌过我是二郎的妻子?虽然是假的。” 名声这事儿于她还好,可这毕竟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又是湛溪公义子,将来还要成亲娶媳妇儿的。 白予很坦然:“又没拜堂又没洞房,你又不是真的何言琢,再说了……” 那个也不是真的二郎。 言琢没在意他话突然断了,“没拜堂吗?” “嗯,我那日傍晚到白府,还趁着喜宴进去喝了两杯酒。眼见着你不停闹着要睡觉,便被人直接送进了洞房,我也当你真是傻的,所以后来才被你……” 被她勾了个正着。 言琢倒是理解了,想来那会儿白家也不想这个傻媳妇儿在外人面前丢脸,所以才没拜堂。 “可婚书是真的啊。”言琢自个儿笑,“要是被人发现你大半夜背着白家二郎媳妇儿在外头窜,咱俩可真得浸猪笼了。” 她自孟观以后再未和哪个男子这么亲密,没想到如今重活一世,倒让这个没什么瓜葛的少年又抱过又背过,想来倒是自己占他便宜了。 白予抿唇,恩,婚书是真的,是真的才好。 随即被自己吓出一身汗来,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疯了! “别瞎想。”他说言琢,“我不过是情急而已。” 以白予的脚程,这段路并不长,到了桥头,二人仍是换上马,快马加鞭赶回白府去。 第二日一大早,白夫人亲自领着人给白予送了早膳过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吃食上对他关照有加,也想着办法与他独处,只不过白予仍旧是客气的疏离态度。 今日白夫人命人将食盒放在花厅,见白予仍是淡淡道谢,正要离去,忽身后声音传来。 “夫人请留步!” 白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一抖,颤着转过身,命丫鬟们退下,方迎上去巴巴看着白予:“二郎……” 白予没应她,示意她落座,垂着眸道:“那第三尊棺椁,葬的是谁?” 白夫人坐到他身旁椅子上,哀哀叹了一口气,“你不认识,是你阿爷生前一位知交好友,得罪了安康王,被抄家灭族。那家人出事那年你才一岁。” 白予想到昨日玉姐儿的故事,抄家灭族…… “姓什么?”他开口问,嗓子有些哑。 白夫人诧异地侧目看他,“姓言,原是鄞州的一个大族。” 言啊…… 白予手指抓紧椅子扶手,“言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叫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白夫人虽不解,仍是答他:“说来也巧,确实有个女儿,单名一个琢字,和玉姐儿的名一样。应她家原本是玉雕世家,取玉琢成器之意。生得精灵又乖巧,真的跟粉雕玉琢的仙女似的。” 白予心“咚咚”狂跳,她原本就是叫言琢! 白夫人又叹一口气,被白予挑起了话头,沉浸到旧事中,“言家老爷名言懋修,与你阿爷堪称管鲍之交。当年言夫人怀二胎,二人还戏言,若言家再生个女儿,便与你大哥结娃娃亲,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儿子。 “言懋修这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除了学富五车,还精通命理玄术,当年曾预言吴国将有亡国大乱,直指祸星为安康王,后反遭诬陷入罪。” 白予手指压在椅把上,指尖泛白,“他若真通命理,怎会没预见自家的结局?” 白夫人摇摇头看了白予一眼,觉得他话中怎么有些埋怨意味,解释道:“他还真预见了。他说过,若他不谏言,大乱来时,江南数万士族仍逃不过亡族之运,倒不如以他言家的命血,做最后一搏。” 白予听得似懂非懂,白夫人继续道: “你阿爷正是为他求情,才被贬至西州。说来此人当真有预言之能,他说的亡国大乱,成真了。当年曾给你阿爷算命,说他有西迁之祸,若熬过去,又能大起。也是真的。只如今想来,他藏了半句没说,大起之后,哪会没有大落呢?” 白夫人言语辛酸,“他出事前曾给你阿爷来过一封信,洋洋洒洒十数页,你阿爷连我都没让看一眼,看完就给烧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将自家一双儿女托孤给你阿爷。 “你阿爷先派了白镇海去,后又以翻新宗祠的名义,亲自跑了趟江南,却未能找到言家那双儿女,只能悄悄替言懋修夫妻二人收了尸,再悄悄葬到他生前自己造好的墓穴里。他直到死前都还在念,负了言兄之托!可他这一辈子,负的人,太多了……” 白夫人说着又哽咽起来,“头一个,便是你……” 第七十七章 在疯魔的路上越走越远 白予不想说这个话题,转过头端起茶给白夫人推过去,淡淡道:“我过得挺好。” 白夫人沾沾眼角,端起茶来抿一口,把剩下的情绪都咽下去,叹气道:“万般皆是命呐!” 白予仍想着方才的问题,忽心念一动,“那墓穴是言大人造的?” 白夫人点头。 “为何会造三个墓室?”白予不解,若说这是言懋修给自己留的墓,为何会留两个空墓穴出来呢? 莫非他早预见到什么,提前给自己阿爷和钱氏先皇留好了? 白予有些毛骨悚然。 白夫人蹙着眉,“这我倒是不清楚,你阿爷死前曾反复说,一定要将他和先皇灵位都葬在此处,还有白家祠堂,一定要守好这祠堂。” “你问这些做什么?”白夫人看向白予,“莫非和那盗墓贼子有关系?” 白予想不通这造墓的缘由,不过言琢的身份他至少能确定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那言家的墓葬里值钱财物不少,还有石鼓,我在想,那些冲白家来的人,会不会是冲言家来的。” 白夫人心口跳了一跳,徐徐答:“央儿也这么问过我,可言家葬在那处十多年了,除了你阿爷和我,又再无人知晓,旁人怎会冲着言家去呢?” “那言家除了托孤,还托过什么东西给阿爷吗?”白予下意识问。 白夫人则一震,他喊了阿爷…… 她吞一口唾沫,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太过激动,“你阿爷不曾说过。不过有件奇怪的事,言懋修把梅岭的庄子托付给了何家,何家祖上曾是他们言家玉场的人。” “梅岭庄子?”白予猛抬起眼,惊诧无比,“原本是言家的?” 白夫人点头,丝毫不瞒他,“你阿爷曾交代过,让我们回海城白家村来,除了守着这祠堂,也要守着那庄子。他说这庄子是言老爷看中的,是块宝地。千万不得让那庄子落到旁人手中。” 白予越听越糊涂,“宝地?什么宝地?” 白夫人摇头,“我也不知,想来是言老爷曾把什么宝贝埋在这庄子里?我便想着娶了玉姐儿进门,咱们可就能名正言顺守着这庄子了。何亲家与我说过这事儿,他也只知道这庄子里有宝,也不知宝是何物。连我们都不曾知道,那些冲白家来的人,显然也不是冲这庄子而来。” 白予认同她这推断,不然的话,那些人直接去翻庄子就行了,为何还要利用孙诚逼迫大郎,又偷摸盗墓做这些鬼祟之事? 他冷冷看向白夫人,“那么,您让……殿下娶玉姐儿,为的就是这庄子?” 白夫人红了眼圈,“二郎……娘也是无法……你三弟的病……” “那庄子您不能动!”白予手握紧椅把。 白夫人一愣,“为何?玉姐儿是我白家的人……” “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庄子动或者不动,挖还是不挖,也是她自己做决定!”白予口气冰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若白家二郎……还是我,您会让我娶当初的何言琢吗?会为了怕我逃婚不惜在后墙外插满刀子吗?” 白夫人语塞,脸一阵青一阵白。 白予站起身,胸膛起伏,“既然你们要保钱氏血脉,不惜用亲骨肉换下来,就好好待他!若阿爷还在,我想,他也不想看到,自己一心保下来的血脉被拿来为白家谋利,自己答应好友守护的东西拿来被自己后人所用!” 说完一甩袖,就那么走了出去! 白夫人看着他背影怔半晌,眼泪又流了下来。 到这日晌午,白予的人来回话,他们在那大奇山外留下的那只羊头被人砍下了角,但羊头没拿走。 言琢松口气,“没错了!一定是卸岭门的人!” “为何?”白翊和白予同时开口问。 “卸岭门最重阴阳之气。羊乃阳者,卸岭门人长期在阴气重的地方活动,很怕阳冲撞,所以他们有个习惯,见到羊头去其角,算是卸了阳气,保全了他们的阴气。” “那,是卸岭门又当如何?”白翊皱眉问。 “那我便可以一个人上山寨去找他们掌门做笔买卖!”言琢眼神发亮,志在必得。 “一个人?”白翊惊讶出声。 “不行!”白予斩钉截铁,“这可是山匪!” 言琢示意白予勿要激动,“若是人多势众找上门去,只怕还未说完话就先打起来!放心,我不是去要公道,我是去谈买卖,若他们真是卸岭门的人,那必会与我商谈。” “你有几成把握谈成?”白予问。 “八成。”言琢诚实答,她对卸岭门人还是有些了解。 “可你有几成把握能见到他们掌门呢?”白予坚持,“山寨不比孙诚那破府邸,这些人也不是县衙衙役可比,你又如何能保证那些人里头个个都守卸岭门规矩? “既然你推断这盗墓之人是私下行动的,万一被人发现你的目的,灭口怎么办? “更何况你这样的……只要有一个人对你起了歹心,你就……总之,太危险了!” 白予一说一大串。 言琢蹙起眉。 她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白予考虑得比她更稳,更全。 她擅长的是做买卖,你卖我买公平交易,可这笔买卖确实是需要到一个对她不利的环境中去。 她有把握能说动卸岭掌门,可是此去,险,那是一定的! 做买卖本身就是有各种风险,她这么多年一腔孤勇往前冲习惯了,何尝有人替她做过周全考虑? 言琢心口微暖,解释道:“你们当然可以在山下接应我。” 白予重新将那舆图摊开,一面指点一面看向言琢,“我会调人在这几处埋伏好,随时准备接应。然后,我陪你上山。” “我也去!”白翊手握住剑鞘,“我也能出力!” 言琢为难地看向二人,“可是,卸岭门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卸岭门人极神秘,往往绿林身份为明,盗墓身份为暗,所以门规森严古怪,极少待客。即便是待客,也只待女子。表面上因为他们所行所为均是阴气极重之事,认为男子阳气壮,会冲撞到他们门派。实则是担心有仇家混进去。所以男儿找上门,要么入派,要么死。” 白予眉毛抽了抽,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白翊只得作罢,咬着唇道:“那我去山寨外接应你。” 白予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想到言琢独自进山寨走在那些粗野汉子的视线中,那些人有刀有箭身强体壮,万一一个谈得不好……活脱脱是送羊入狼群! 他一咬牙,鬼使神差就开了口,“我扮女子随你去!” “唰!”一屋人齐刷刷的目光全扫到他身上。 阿邝吓得一头撞到门柱子上。 白予被众人的目光激得一哆嗦……他刚刚说什么了? 怕是真疯了! 第七十八章 没有想要的货 三人又商量了些上山的细节,直到主院那边来传晚膳才惊觉已是傍晚。 晚间几人把计划跟白夫人说了一下,白夫人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那神医何时能到。 言琢也有些疑惑,说是几日后,这都四五日过去了,城里仍是没有消息。 不过她倒不太着急,方神医向来个性,说来就一定回来,只想来是被什么事儿给耽误了。 芝芝听说他们要去大奇山的白云寨,也吵着要去凑热闹,绿林好汉哪,山大王啊,那是她的人生理想!自然拼死拼活都要跟了去! 言琢想反正也不差她一个了,遂答应下来。 …… 这日是七月二十八,晨起飘了几丝秋雨,凉意爽人,夏日的酷热全然不见了踪影。 海城城门刚开不久,街巷中匆匆忙忙的商旅贩子就络绎不绝,趁着凉快兜起了各种买卖。 城西南的八宝巷是倒腾古玩奇货的地方,当铺、文货、旧货铺子鳞次栉比。 有钱有势的盘个大门脸,红木柜橱里放上各色宝货。 也有拎个布兜的沿街靠墙一坐,摆开宝贝来或吆喝或缩在一旁等人自动上来瞧眼。 货品琳琅满目。 有先秦的竹简、战国的铜剑、大汉的车马青铜件、颜渊睡过的瓷枕、西施玩过的团扇、贵妃饮过的酒斛……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一个带着风帽的汉子肩背上扛着个大包袱,腰间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步履匆匆走过街巷,引来一串串好奇的目光。 那包袱沉甸甸的,这人又满身杀气,想来是好货。 大伙儿都这么想,也不知他要单出还是捡摊儿卖。 一个溜街窜巷的小叫花子看着这人背影,眨了眨眼。 那人在巷子里左钻右转,拐到一条不起眼的破街尽头才停下来。 那儿一所小铺子,只开了半扇黒木门,支棱的花窗上油纸早黯淡褪色,屋里昏昏暗暗,看不清人。 “掌柜的,出货。”这汉子在门口敲了敲。 里屋里走出来一人,斜着眼把他一瞧,低声道:“来了?” “嗯。”汉子随手关了门。 就在这片刻功夫,那小叫花子过来用红蜡轻轻在墙角画了个叉,再迅速走开。 “开着吧!”那人招呼他往里来榻上坐下,“反正这儿也没人来,关着倒引人注意了。” 汉子又把门打开,过来将包袱往竹榻上一放,瓮声瓮气道:“好家伙!你猜我在里头发现了什么?” 走出来的掌柜是个驼背,坐着也腰弓得像虾米,闻言一颤,“什么?” “先皇的灵位牌!那里头的宝贝也不少,不愧是天家人,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被人逼死,这宝货也够咱们吃几年的!” 驼背听说是这个,倒是没什么反应,往他包袱里翻捡着,“可有看见一个玉雕件儿?里头嵌了颗珠子。” 汉子往那堆金玉器件里一扒拉,“都在这儿了,金珠玉球珍珠都有,看有没有你说的那玩意儿!” 驼背翻着,有些失望,摇摇头,“里头都找遍了?” “当然!”汉子有些不满,“我们兄弟出手还会有错漏?别说倒斗了,尸骨灰都摸过,墙角石墩子都砸开看过!” 驼背眼中光有些暗,随手拿起一把玉如意把玩着,喃喃道:“倒都是上品,可有惊动白家人?” 汉子道:“说起来也是险,我们刚摸完点就遇到白家人来扫墓,本来想让这一家子落水来个痛快,没想到他们暗中还带了人手,兄弟们怕打草惊蛇,便撤了。” 驼背点点头,表示他做得对,“白家人性命不值钱,值钱的是那宝贝,别为个芝麻丢了西瓜!再说了,要坑里都找不到那东西,还是只能逼白家人自己招。” 他一面说,一面从身后柜子里拿出一沉甸甸的匣子,“这是报酬,这货嘛,我收一些,回头再折给你。” 汉子将那匣子往包袱里一裹,提起来掂了掂,咧嘴一笑,“告辞!” 待他走了一会儿,驼背又看了看那堆东西,就那么一裹随手扔到柜台下头,方起身缓缓往里屋走去。 这一日很快过去。 到了夜间,店铺前头的灯光灭了。 没多久,那花窗下的木拴响起被锯的声音,像老鼠在啃木头。 接着,“吧嗒”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外头掀开花窗钻了进来,在屋里东翻翻西翻翻,骤然翻到一堆玉件儿,喜不自禁! 忽后头传来脚步声,小身影就地一滚,整个蜷成一团缩到另一柜台里头,就在那包袱隔壁。 伴随脚步声的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东西都带走吗?” “带走,一点儿痕迹别留。” “是。” 紧接着脚步声往柜台这边走来。 缩在里头的小身影眼前映入一双腿,裤腿边上有一大圈黑乎乎的污渍,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小身影屏住呼吸。 很快,这双腿就拎着那包东西离开了,仍沿着来路返回,从后头消失。 小身影打滚翻出来,深吸一口气,再不敢逗留,悄无声息离去。 …… 第二日天还未亮,言琢几人已准备启程。 先替白予扮上相,由言琢亲自动手给他梳妆。 这人五官太过英气,她只得替他多盖些脂粉,又把五官稍化丑些,才能掩去那精致。 待启门出来,芝芝眼见言琢身旁一个着石榴红纱裙的“女子”唇红齿白,梳丫髻簪珠花,胸前还鼓鼓囊囊的,别提多娇美。 愣是笑得活生生从椅子上摔下来。 连白翊都笑得直咳嗽。 言琢则是一身大红骑装,挽着斜髻,插一枚简单珠钗,看上去利落又难掩妩媚。 “还行吧?”言琢问芝芝。 芝芝笑得大喘气,“还行,真美!天仙一般!就是眉毛粗了点!” 言琢睨眼笑着看白予,“要不,剃了?” 白予捏拳瞪了她一眼,那卸岭门都是什么狗屁规矩?! “不就是扮女人吗?”他黑着个脸走在前头,故作镇定无所谓,“越丑越好!” “哎哟你这嗓子!”他一开口,芝芝更笑得直不起腰了。 “反正我只负责出手,不负责说话。”白予背起手。 言琢满意地打量着白予,他扮相不错,唯一不好就在太高了些,走路时只能佝偻着身子。 无妨了,只要不搜身,随机应变。 “为何都穿这么红?”白翊笑够了问。 言琢也往外走,“干他们这行的人都极讲究,忌讳颇多。其中一项就是忌杀红衣女子,因传闻女子着红衣而死易成恶鬼。” 四人一人骑一匹马,一面聊一面往东南方的大奇山而去。 第七十九章 白云寨 沿着官道往南驰骋了半个多时辰,路旁一望无际的水田渐渐没了踪影,迭起的是连绵不断的穷山峻岭。 又往前一段路,拐进东南方向山中小道,便是进了大奇山的区域。 越往里走,越是处处层峦叠嶂,俊秀险峰。 时值初秋,山顶枫叶黄红,山腰白雾似练,山脚流碧泻翠,整片山绚丽多彩,美不胜收! 言琢一路无暇看风景,手头把玩着那日四姐夫留下的柳叶刀暗自熟悉。 虽有白予在旁,她也得尽力自保。 这么些年她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凡事靠自己。 到一座雄山奇峰前,四人正要沿着山路往上,林中传出一声猛喝,“什么人?” 言琢当头,勒了马儿抱拳,“白家村何家七娘求见掌门!” 这也是言琢的主意,怕一说白家,徒惹那对白家墓葬下手之人的警觉。 丛林里的人并不现身,冷冷道:“走错路了吧?我们这儿没什么掌窗掌门。” 另有一把颇为油腔滑调的声音道:“掌勺的倒是有两个。” 林中顿时响起嘻嘻笑声。 白予一估,岗哨就有不下六人。 言琢换了个说法,恭敬有礼道:“七娘子诚意求见寨主,还望小哥通报。” 说着拿出一串铜板,往那林中一抛。 林中人接到铜板响起嘀咕声,显是在商议。 片刻后一人站出来,笑嘻嘻道:“看在小娘子这么好看的份儿上,我就去给你们通报一声,不过,别怪我猴头没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这儿可不是戏园子,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几位上山门我能带,下来我可就不管了。” 正是那说话油腔滑调的小子,年纪不大,四肢瘦长,顶着个大脑袋,一双眼圆不溜秋,确实像个猴头。 言琢一抱拳,“多谢!” 那猴头转身往山上窜去,示意言琢等人跟上。 白予冷眼看着,这人轻功极高,比阿邝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在这山寨中不会是无名之辈。 四人下了马来,将马拴到路边,跟着猴头往山上爬去。 山路到了山腰忽往下拐去,前头传来瀑布“轰轰隆隆”的如雷响声。 一拐过弯,一道银瀑从九天直落而下,云蔚蒸腾,煞是壮观。 众人从瀑布顶上绕到山壁后头,又往前攀爬一段,才到一扇两面山壁仄然相合形成天然狭道的山门前。 那山门两旁有箭塔,里头有城寨,俨然一座小城么的模样。 “你们现在这儿等着。”猴头说完先窜进门去。 过了会儿,猴头领了个人出来,往言琢四人面前一指,“五哥,就是他们!” 那五哥身形似铁塔,手握一狼牙棒,面庞红润,竖眉圆目将言琢几人反反复复看来看去。 看够了狼牙棒震地一顿,“有什么事儿?” 言琢抱拳,仍是那句话,“白家村何家七娘求见掌门!” 那五哥不否认什么掌门寨主的称谓,只脸露煞气,“问你有什么事儿?” 言琢答:“我等诚心而来,待见到掌门,自然会与掌门相告。” 五哥沉眉不语。 箭塔和里头城寨门上已挤满一排排人,眼光肆无忌惮在言琢等人身上打转。 “让他们进来吧,五哥!”有人起哄道。 “进来吧!别走了!” “这么俊!大伙儿分了!” “我要那个儿高的!” “杂家好久没吃过这么嫩的肉了!” “胖陀,这么美的小娘子你也舍得吃?” 众人哄笑。 言琢也溜眼看去,这些人都奇形怪相,高肥圆瘦,独眼的跛的断臂的,还有个个子奇高的女人,跟她一比,白予这扮相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那五哥忽一挥手,双眸收紧,喝一声,“杀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箭楼上几支弓立即对准山门前。 芝芝低骂一句娘,拉住白翊悄悄问:“不是说这些卸门的人不杀红衣吗?” 白翊低声答:“卸岭。” 芝芝咕哝:“不都一样!” 白翊:“试探呢!别慌!” 就如两军交战,总得先探个底。 “且慢!”言琢清越嗓音惊四座,一身红衣稳稳当当走上前来,神色微沉,“这就是卸岭门的待客规矩吗?” 那五哥背影一顿,转过身来,脸上横肉一抖,“小娘子怕是摸错洞了!我们这儿是白云寨,不是什么岭!” 他这句话又引来起哄声。 “就是!你上青楼里头摸错洞,娘儿们也不能让你进啊!”有人说荤话惹来一阵爆笑。 嘘声口哨声不断,全是轻浮调戏的模样。 言琢冷冷一哼,“把自家山门比作青楼娘儿们洞倒也是新鲜。” 一句话既出,全场鸦雀无声。 一个个都把脸青得个生柿子似的,面面相觑,哪个傻缺先这么提的? 顿时再没人出声。 芝芝没听明白,一脸茫然。 白翊强忍着笑。 白予滴汗,这丫头辞锋倒是厉害,荤素都不忌! 言琢见安静下来,继续对那五哥淡淡道:“我们是来做买卖的,买卖做得做不得,五哥也该先跟掌柜的汇报一声,若万一是笔大买卖,损失的可是你们自己。” 那五哥抬起眼皮盯着言琢瓮声瓮气道:“做买卖上城里去,我们这儿不是做买卖的地方!” 那意思却几乎承认了这儿就是卸岭门,只不过买卖不得在此处接口。 言琢见他态度缓和下来,微微一笑缓了气氛,“我不是买货的,我是卖货的。” “卖什么货?”五哥皱了皱眉。 言琢下巴微抬,高傲起来,“找个能做主的与我谈。” 五哥见她能说出卸岭门,已是个行内人,又见她气势稳当,毫不露怯,自有一股大家慑人风范,犹豫片刻。 再扫了一眼言琢身后,一点言琢,“你跟我来,其他人留下。” 这在言琢意料之中。 她瞟一样白予,“我带个丫鬟。” 五哥打量着白予,皱了皱眉,这丫鬟驼背长脸,模样倒是不错,不过,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言琢见他还在看,故意往前迈一步要进门,到五哥身边时,轻轻吐出几个字。 那五哥果然一震,立即收回放在白予身上的目光,死盯着言琢似要将她看个通透,再一挥手示意开门:“娘子请!” “吱呀”山门打开。 第八十章 卸岭母甲 言琢与白予信步往里走去。 沿路围满人,大部分都是粗野汉子,都眼带绿光肆无忌惮的看着二人,肆意调笑声闻不绝耳。 “这小娘儿们真不错!” “那丫鬟也是极品!” “让爷们吃肉,咱喝点汤不知行不行!” “你小子想得倒挺美!” …… 白予粗略算一下,仅这沿路就有二三百号人,他们二人就像被群猫围观的鱼。 他自保是绝无问题,但若要护着言琢周全闯出去,还得看山脚下阿邝等人的速度。 看看身畔言琢,一步一脚走得极稳,这丫头倒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五哥和猴头领着二人穿过山寨,爬上高高一阶石梯,四周已无旁人,尽头处是一座颇为宏伟的庙宇般的厅堂。 一路仍有持枪护卫,但已无人言语,与前头那种贼匪浪荡的风气截然不同。 走得近了,看得出来那屋宇是座道观改建而成。 五哥走到门口示意二人稍等,自己先进了门去。 言琢扫一眼,堂内关着窗,当中立着个英雄塑像,昏昏暗暗,看不太清。 言琢收回目光,见白予也在打量那塑像,淡淡解释道:“是飞将吕布,卸岭门的祖师爷。” 白予面露震惊之色,卸岭门的祖师爷竟然是名传千古的三国第一将! 旁边的猴头惊诧地扫了言琢一眼,眼神多了些服气,却未开口说话。 卸岭门向来行事神秘,在江湖上知晓的人都不多,这小娘子不但能找到地方,似乎还把他们门派摸得头头是道,不知是什么来头。 片刻后,五哥过来,神态已比方才客气许多,一挥手,“二位里面请。” 言琢与白予并肩来到厅内。 厅内两行护卫,森森威严,杀气浓重。 绕过塑像后头一方敞厅,当中一张条案,两个蒲团,上方两级台阶,半月型石台上一扇紫檀四叠屏风。 两壁挂着幽幽宫灯,处处昏昏暗暗,倒似入了夜一般,对白予的假扮颇为有利。 “两位客人请坐。”屏风后传来一把似破锣的干枯嗓音,听得人刺耳。 言琢与白予在蒲团盘腿落座。 屏风旁站了两个汉子,其中一个瘦长似蛇,另一个圆滚如猪,看见言琢与白予同时眼睛发亮。 有小丫鬟端了茶盘上来,二人伸手取过。 白予先示意言琢勿动,自己端到鼻尖嗅了嗅,再喝上一口,方示意言琢可用。 “呵呵。”那把破锣嗓子冷笑道:“若不信我,何来买卖之说?” 似乎能看穿屏风一般。 言琢语气也不似方才在山门外的客气,带了几分寒意道:“掌门若要得人信,便要有个可信的样子。我们几人规规矩矩诚心诚意上山来跟掌门您谈买卖,您的人不但诸多刁难,且恶言恶语,如今世风日下,难保卸岭门人不会做出什么给祖师爷抹黑的勾当来!” 那似蛇的汉子听得怒目而向。 “哈!哈!哈!”屏风后传出三声笑,随即那破锣嗓子尖声道:“好大的胆子!小娘子如何知晓我卸岭门在此山之中?” 言琢微哂,“买卖谈成之后,我自然会告诉您为何知晓。” 屏风后有片刻沉默。 接着那声音道:“说吧,你卖什么货,又想要什么货。” 言琢下巴微扬,语声铿锵,“我要的货,便是掌门交出手下盗掘玉林峰白家墓葬之人,还有墓中之物!” “呵!”屏风旁那像蛇的男子传来一声轻笑。 其他人也以找死的眼光看着言琢。 屏风后的人倒是没其他反应,只淡淡道:“那你的货呢?” 言琢盯着屏风,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卸岭母甲!” 即使白予仍不太懂这是什么,也察觉到厅内气氛骤变,几乎每个人都在听到这个词时耸然动容。 包括屏风后。 一片怪异的寂静。 良久,屏风后传来一声干笑,随即叹息,“小娘子年纪轻轻,怕是可惜了。这些年,用母甲招摇撞骗的人,我们可没少见。” 白予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把。 言琢冷冷一笑,“掌门连看都没看过货,就断定我们是招摇撞骗,未免太武断了些。” 屏风后又是一声低笑。 有什么好看的? 卸岭母甲消失数百年,一难难在制甲材料千年难求,二难难在母甲草图难见其踪。 更何况,他知道谁手里才有草图。 若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能随便拿出母甲来,卸岭门人这几百年的努力可就太好笑了! “杀了。”两个字很平淡,像说吃什么菜。 几乎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像蛇的男子双瞳一缩,忽左手多了一条长鞭往言琢面前甩来。 白予眼疾手快长剑出鞘,那飞鞭刚甩到言琢跟前,“唰”,断了。 “好快的剑!”那使鞭的蛇人反应也快,右手又是一条长鞭往二人劈来。 忽眼前银光一闪,只听一声闷响,将将飞到言琢面前的鞭子就那么颓然软了下去。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到使鞭男子的右手腕处。 他右手腕缠着长鞭的一截,一柄小巧飞刀正扎在那鞭身上。 男子脸白了,若是刀尖再往前一寸,就扎进了他的脉搏! “柳叶刀!”那胖如猪猡的汉子霍然看向言琢。 白予也猛地将目光锁到言琢身上,她会使飞刀? 他们的计划中,并没有要她出手的这一步,可她竟然会使飞刀? 言琢本没想这么早用这压箱底的牌,可眼见这掌门摆明要刁难他们,只怕白予再动手下去会露馅儿,不得不先露个底。 屏风后静默片刻,那把声音问:“你跟金陵城中的玉娘子是什么关系?” “师徒关系。”言琢答得自然,暗自捏了一把汗,她这飞刀,也仅仅能够是找到准头扎进鞭身而已,伤人可不行。 白予在一旁若有所思,玉娘子啊……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那声音再开口,已是有些微激动,“那,空山道人……” “是我师祖。”言琢知道他想问什么,“师祖在无名山无名处做无名人多年,早不理世事。” 那声音叹了一口气,“既是同道后辈,你能找到我们也不奇怪。不过,要跟我们做买卖,也还得按卸岭门的规矩来。” 白予恍然,难怪这丫头胆气这么足,原来她果真和这卸岭门有关系! “什么规矩?”只听言琢沉声问。 “鬼门三关!” 第八十一章 鬼门三关 山寨内,看热闹的人群待言琢二人上了白云观之后各自散开。 没过多久,一丛竹林后传来窃窃私语,“豹哥!不大妙啊,那小娘子你觉不觉着眼熟?” 一人疑惑道:“是有点眼熟,那是谁?” “我刚刚打听了一下,她自报家门说是白家村的何七娘!你看她那模样,不就是那日掉下河去的小娘子吗?” “是她?!”声音明显一震。 “怎么办,八成是为白家墓来的。” “她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声音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现在这个不重要!她能找到这儿来,说明有些本事,说不定真能查出些什么来,万一被掌门知道,咱们可怎么办?” 沉默片刻。 那被称作豹哥的冷哼一声:“既然找上门来,那就先下手为强!” “可她已经被请去见掌门了……” 二人正议论着,忽听外头又吵嚷起来。 “快去看!那小娘儿们要闯鬼门关咯!” “走,看看去!” …… …… 言琢与白予站在后山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前,低声对他解释道:“放心,这里头不过是些机关吓唬人罢了,那掌门是要考验我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白予低声问:“那空山道人吗?” 言琢点头,“他就是我师傅,和卸岭门颇有渊源,所以过这个关对咱们来说只是走个过场。” 洞顶洞外四周全挤满了人,个个都惋惜地看着这俩皮相上佳的年轻人,频频摇头。 要成卸岭人,必过鬼门关,才能拿到卸岭甲。 这山寨内更多的是普通匪众,真正拿到卸岭甲,成为卸岭门的人不过百数。 这样两个嫩得风一吹就折的小年轻如何去过这关? 不说别的,就说那里头阴森森的活死人墓模样,哪个小娘子进去不得被吓哭了? 五哥站在外头点人进鬼门关做守。 这鬼门关里头自然有鬼,只不过这鬼是人扮的来给被考验者增加难度的。 过关与否,自然和扮鬼的人有关。 一众人又开始起哄。 “咱别欺负人了!让老勺上吧!” 老勺正是后厨掌勺的老头,老得锅铲都快掂不动了。 又是一片笑声。 “瘦马也行!给人留条活路!” 瘦马是马棚里喂马的病汉,风一吹都得扶着树才不倒。 五哥沉着脸一挥手,“都别吵!” 然后手指点了三个人,“棒槌、段成、顺子,你们仨去。” 都还是新一代里头的佼佼者。 围观者又纷纷起哄,“棒槌哥!手下留情!别给我媳妇儿打残了!” “去你娘的吧!”被一堆人哄笑。 被点的三人洋洋得意出了人群。 “能摸一把算一把!”那棒槌贼笑喊道。 “悠着点,给人留口气!” 五哥虽没亲眼见到言琢和飞刀和白予的剑,但也有耳闻,见三人满不在乎走过来,低声道:“别掉以轻心!也别来真的,这可是头回掌门亲自见的客人,走个过场得了!” 三人像打量猎物一样打量着言琢二人,哪把这话放在眼中。 五哥又走到言琢和白予身旁,拱手道:“这鬼门三关只是试炼胆气,二位不得用武器,以免伤人。” 遂收走武器。 那三人走到二人跟前,又是那棒槌眯眼看着言琢笑道:“小娘子,待会儿可要小心了!知道哥哥我为啥叫棒槌吗?” 说着低头往自己下身胯间一看一挺。 自是又引来一片哄笑。 白予看他猥琐模样,捏紧的拳头指关节发青。 言琢全当听不见他们说话,转过身抓紧时间和白予悄然介绍。 “这鬼门关是卸岭门考验弟子的一道入门法,极简单。 “考验三种本事:一考胆量,二考功夫,三考手艺。每个山门都有各自的考察法子,这胆量无外乎就是倒斗翻粽子的胆气;功夫则是手脚功夫,卸岭门尤其重视弟子武艺;手艺则是摸宝的本事,考较眼力断力。 白予眼角余光冷冷扫过台阶下嬉皮笑脸的三人,听言琢说完,望着黑乎乎的洞口踏出一步,“走吧,快去快回,还能赶上吃午饭。” 一进洞穴,顿时与外头如阴阳两重天。 洞内阴风阵阵,一排破旧空棺诡异地列在洞内,像种奇怪的布阵。 一行黑布隆冬的台阶往下,下头隐隐有烛火照明,似乎还有低低的啸声。 白予往下看了看,入目处只有自地底下来的暗光幽幽,两壁粗糙的土石偶有奇形怪状的凸起,似一个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手或人头。 他吩咐言琢,“你抓紧我腰带,我走前头。” 言琢丝毫不怯,“你走吧,我跟着就行。” 白予二话不说探手抓住言琢的手,“里头既然有机关,我们就有可能走散,这样更安全。你选吧,是我抓着你,还是你抓着腰带。” 她的手极小,轻易就被他大手包裹。 言琢手被裹住有些热,挣脱道:“好吧,我抓着你腰带,你小心看前头。” 白予这才扶着墙壁小心翼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余光四处打量,到处都鬼气森森。 二人又往下走了一段,越往里头越一点人气没有,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偶有从顶上飘来的一缕缕风,就像有人吊在半空往头顶吹了口气。 白予觉得太安静了,不自在,低低开了口。 “我给你也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书生,带着他娘子行夜路穿一片野树林,他走前头,娘子跟后头。 “这一路他怕二人走散了,不停跟娘子说话,也听着她的声音和脚步一直跟在自己后头。” 白予故意声音又低又哑,在空荡荡的暗黑洞壁间沙沙回响。 “谁知出了林子,有了月光,他一回头!” 白予猛地回过头来,故意哑着嗓子阴森森道:“见他那娘子双眼渐渐变成了个血窟窿,咧着一口白牙看着他:你觉得我像你娘子吗?” 说完还颇为得意哈哈两声,转身继续往前走,“所以你得抓着我腰带,我才知道你是不是真跟着我。” 言琢:…… 扶额,她该不该配合着害怕一下呢? 她玩心大起,在黑暗中凑上前去附到白予耳边,用低哑声音缓缓问:“抓着腰带又如何呢?” 她低低地在白予后脖上吹着气,一字一句把那话还回去,“你觉得……我像你娘子吗?” 白予即使知道是言琢在闹,可那口气仍是吹得他脑子里一炸,后背鸡皮疙瘩全爬起来,下意识抓住言琢的手将她往前一拽,顺口笑着答:“像我娘子!” 言琢这才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有点怪,哈哈干笑了两声抽出手来拍了拍他肩,“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当年跟师傅下墓的故事。” 话音刚落,忽觉前头的白予猛地往下一坠。 第八十二章 有问题 “小心!”白予喊出声,二人已同时往下掉去。 是个斜斜的坑洞。 白予庆幸让言琢拽着自己,探手一把将她护在怀里,二人就那么沿着坑洞跌跌撞撞往下滚去。 好在坑洞不深,片刻后,“咚”落地。 白予站起身,拍拍一头土,再拉了言琢起来。 言琢顾不得拍土,环目四绕,低声道:“这是第一关了!” 他们的目的是要从这墓室里找到出口。 白予也小心翼翼观察,这是一间墓室,唯一的光亮就是墙龛中一盏忽明忽灭的小油灯,当中一口棺材,棺材旁有些陪葬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块布。 旁边一处石顶在渗水,那“滴答滴答”的声响就是这儿来的。 白予先伸手碰了碰那石顶,是真的石头,想来这鬼门关是借着山洞之势而建成的。 言琢先顺着墙角摸索,没反应,想来出口也不会这么容易。 随即她来到那棺材旁,示意白予过来,“打开。” 白予探手碰一碰棺盖,“是石棺。” 那棺盖很沉,不过没放钉,他运足真气,双手拼力一推。 “刺拉”,石棺盖摩擦出刺儿的声音,打开来。 “推横过来。”言琢往里探头瞄了一眼,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 白予闻言继续推。 言琢到那墙龛前取过油灯,手捂着豆火来到已开了一半的石棺前。 白予也探头看去,即使他有心理准备,仍是寒了一寒。 是干尸。 脸上的皮肉就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凹凸不平,惨白惨白地裹在头骨上。 忽二人身后飞速掠过一道暗影,带起幽风。 “谁?”言琢迅速转身。 墓室空荡荡,全无异样。 白予脖子汗毛立起来,吸口气,心中默念:这是考验是假的。 他递一个眼色,示意言琢继续看着棺材里。 二人假意低头,果然,那暗影又从背后袭来。 白予早等着,闪电般出手往后探,抓住猛一拽。 言琢忙转头看去。 竟是块轻飘飘的烂布。 言琢看了眼上头,“应该有机关。” 然后收回眼一看那棺材,猝然一惊! 揭开的棺材盖前赫然多了一个灰白赤裸的人头! 正是刚才躺在那棺材里的干尸头颅,此刻睁开了眼,眼窝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闪着亮光,望着他“嘿嘿”一笑,再从棺材里飞出猛地朝他二人扑来。 白予吓得差点叫出声!浑身汗毛倒竖! 我去!太刺激了! 他眼见这干尸扑过来,二话不说就开打,先来的是胳膊,就掰着胳膊一折,后来的是头,就往后颈上猛劈几掌,再对着肚子一顿猛踢,打得那干尸“嗷嗷”直叫。 言琢知这是卸岭门人假扮的,忙哭笑不得止住白予,“行了行了,别给打死了!” 那干尸正是叫顺子的瘦子扮的,脸上蒙的树皮面具早被白予打裂开,一抹鼻子满手血,哭都哭不出来,“大姐!你真打啊!我不过吓吓你!” 白予这才停了手,兀自心还“咚咚咚”直跳,一看言琢睨着眼盯着他,似笑非笑站在一旁。 莫名心虚,挺了挺胸膛,怎么着,反正他打得过那也是过关! 言琢见这人露了馅儿,过去拍拍他脑袋,“丢不丢人?” 顺子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丢大发了! 头回没吓到人反被一顿揍的。 言琢微笑着道:“你告诉我们出关口在哪儿,我们就把这事儿埋在这儿不带出去,如何?” 顺子想了想五哥的叮嘱,又斜眼看看这二人,这么厉害的人,迟早能找到出口,他便卖个人情又如何,还能不被人知道他被打的事儿,好歹他也是寨子里排名第七十八位的哥! 他指了指那块看似随意堆在地上的布,“里头有个草做的尸婴,挪开它,下头就是出口。” 白予一脚踢开那布,果真有个像婴儿干尸一样的东西沿着地爬过来。 若是猝不及防看到,又得吓一跳。 他将那玩意儿踢到一边,再用脚探了探那方土,用力一踩。 “哗啦”果然打开一口洞来,下头仍旧是昏昏暗暗的光。 言琢拍拍顺子肩,站起身,“谢了兄弟!” 说完和白予跳下那洞去。 顺子默默脱下那身“戏服”,把鼻血擦干净站起身来,胳膊也痛肚子也痛。 这娘儿们真狠! 他沿着特定通道爬出这墓,跳到一间石室里。 “嘿!摸到没兄弟?”那棒槌凑上来笑着问。 顺子把胸脯一挺,装模作样贼笑两声,“舒服!真舒服!待会儿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二关是考较功夫身手的。 无非是些墓穴里常见的机关,诸如“水银池”、流沙、连环翻板、铁索吊石等。 言琢有些庆幸白予跟了来,她知道这些机关躲避技巧,又多了他这个高手同路,二人过这些关卡简直太轻松不过。 眼见要到这条长长通道尽头,忽前方闪过一个身影,手头飞弩一仰,“嗖嗖”两支冷箭往他们飞来。 白予将言琢挡在身后,一把抓在手里,仔细一看,是钝头的,上头沾了白灰,果然只是试炼而已。 那身影又射来两支箭,随即没入通道黑暗中不见了。 白予功聚双耳,仔细听着周遭一切动静。 忽左后方又传来破风声,又是两支弩箭,他挥起衣袖甩落。 紧接着又从身后来了两支,他仍是轻松挡下。 那身影又转到了前方,再飞来两支箭。 于此同时,他二人头顶也一片破风声,白予一抬头,密密麻麻的箭雨从通道顶从天而降! “雨箭阵!”言琢惊呼! 这一波来得突然,他们在这狭窄通道内更是躲都无处躲! 电光火石之间,白予一把拉过言琢,记得方才那身影的箭矢是从左后方来的,那这墙壁必有蹊跷,遂一脚踹过去。 果然! 是层薄薄的木板。 忙搂着言琢就地一滚,刚刚好藏身进那木板后的凹洞里。 那箭矢叮叮当当砸在石板地上,听声响得二三十支,好不容易才停。 言琢脸被埋到他胸口,闻着那馒头面香,差点没忍住咬上一口。 待没了动静,白予探头看了看,那身影也不见了。 “过关了?”白予站起身。 言琢仍蹲在地。 “怎么了?” 言琢指指地上箭矢,“这箭有问题!” 第八十三章 老二老大了 白予蹲下身伸手去取。 “小心!”言琢指着其中一支箭矢前头那木桩头子,“这上头有层奇怪的东西,我怕是毒。” 白予捏着箭尾拎起来,果真,这里头虽光线昏暗,可那面上一层微微发亮的反光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放到鼻尖嗅一嗅,眉心一跳,“是见血封喉的毒箭木汁!” 言琢与他对看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疑惑。 这鬼门关摆明只是个试炼,怎会有这种阴毒的东西? 言琢心一沉,抬眼看着白予道:“只怕……” “那人知道咱们来了。”白予接着她的后半句话。 言琢点点头,与这人说话倒是轻松。 白予眉心那川字又明显起来,语气森然,“正愁摸不到他尾巴呢,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三关,摸宝。 仍是在第一关那墓室之中,要在一炷香的功夫内带出墓室中最值钱的东西。 这一回墓室中更先阴森,也不知那些人用了什么法子,簇簇鬼火不时在墙角跳过,偶尔有莫名的低笑声或哀哭声传来,似非得把人吓破胆不可。 石棺中重新放了一具假尸,其他布置倒是没什么变化。 言琢抓紧时间,这一关主要是她来动手。 白予则负责起她的安全,若对方还要对他们下手,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言琢先倒斗,也就是翻棺材。 这也不是真尸,便省了那些规矩,直接上手。 从嘴里到下身,从脑袋下的瓷枕到身上佩物钗环,所有能藏宝的地方都撸了一遍不放过。 把东西先摆到外头来,再蹲下身翻那些瓶瓶罐罐各色器皿。 白予在屋里绕着言琢踱步子,不时打量着那些跳动的鬼火,生怕哪儿又冒个机关出来。 刚走到那滴水的石顶下头,忽脚脖子一紧! 一低头,从那水坑里竟伸出一双黑漆漆的手来抓住他脚腕! 水鬼! 白予有了刚才的经验,知道这也是卸岭门的人扮的,想也不想,后退一步扎紧弓步,被抓住的那条腿一个扫堂挥过去,一把将那水鬼给带了出来。 那水鬼反应也快,头罩鱼皮面具,尖啸一声顺势上了岸再朝蹲地的言琢扑去。 白予一看这人身型,立即认出这是进洞前对言琢出言不逊的棒槌,二话不说握住飞出去的脚脖子猛地往后一拽,生生将这人给拽到自己跟前来。 棒槌也不慌,反正对他来说,摸哪个女的都是摸。 白予这一招正好让他落到这“丫鬟”身前,乐得得美滋滋地施展龙爪手就往白予胸口抓去。 白予浑忘了自己扮的是个女子,完全没想到他会出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招数,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揍,愣了片刻。 这棒槌一把抓上他浑圆的“胸”,美得差些叫起来! 又大又饱满又硬实,真像馒头! 更美的是,这丫鬟竟然没反抗他! 他胆更大了,顺势就往白予胯间捞去,还一面滴溜溜笑着,“小美人儿,就让哥哥死在你石榴裙下吧!” 手刚一碰,脸瞬间白了! 我去! 这啥啊! 比他还大! 妈呀见鬼了吧……上头也有下头也有…… 若能就着灯光撕开鱼皮看见棒槌那张脸,保准能瞅见红了青青了绿绿了白白了紫变得跟那走马灯似的! 棒槌见势不妙缩手要逃,晚了! 白予的杀气已经能烧毁整个墓穴了。 他脸就一个颜色,黑,黑得比这墓穴全熄了灯还黑,气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七窍生烟! 双腿就势把这人胳膊一夹,一手抬起他下巴另一手“啪”一声猛地扇过去! “石榴裙下死?满足你!” 这棒槌挣脱不得,一巴掌被他扇得脸往右卡住,刚歪过去,又一巴掌扇得他脸甩往左边动弹不得。 白予左右开弓,“啪啪啪”连扇了三十多下,打得这棒槌脸早肿成俩馒头! 耳朵里“嗡嗡”作响,涕泪横流爷啊娘啊乱喊一通。 言琢那边已找得差不多了,胸有成竹拿了把战国时的云纹金错刀准备离开。 招呼白予道:“走吧,问问他满足了没?” 还没等白予开口,那棒槌已点头如捣蒜。 他真的该叫棒槌,不是下头有个棒槌,是脑子是棒槌啊! 言琢这一回头,目光骤然被那盏壁龛上的油灯吸引住了。 方才第一关的时候她拿的,好像并不是这盏灯。 她走近了些细细看了看,一把扔下那金错刀,捧着灯就和白予跳下往第二关的通道去。 “这灯是最值钱的?”白予看着那黑乎乎的油灯,看不出什么来。 言琢捧着那灯如捧着宝,卖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忽想起来,问白予,“刚才怎么把那小子打那么狠?” 白予冷哼一声,“他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言琢起初还没明白,忽反应过来,猛顿住脚“噗嗤”一笑。 白予没想到言琢竟然听懂了,想要装不明白,见言琢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脸莫名其妙就烫起来,咬了咬牙,埋怨一句,“还不是因为你!” 说完甩开袖大步往前走去。 要不是这丫头,他怎么可能干出扮女人这种事情来! 话出了口才觉太暧昧了些,可惜又收不回来,心叫糟了,这丫头是不是又要多想了! 言琢倒没多想,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回头道:“那,他岂不是知晓了你是男子?” 白予松口气,没炸就好,哼着道:“知晓又如何,他这嘴至少一月别想说话!” 三关既已闯完,第二个关卡的通道尽头一片明亮,正是出口。 言琢与白予走出去。 出口在方才那个洞口下一层的山腰位置,上下左右仍是密密麻麻的山寨人,却安静如鸡,个个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是有白云寨之后头两位在短短半个时辰就走出鬼门关的人! 还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再无人敢出言调戏一句,也无人敢哄笑一声。 守在外头的五哥早得到消息,过来找二人一鞠躬,“恭喜二位,请跟我来!” 重新回到白云峰顶,厅内塑像后的屏风已被撤开。 光线仍是那么暗。 当中摆了条长几案,上头摆满瓜果佳肴。 除了还有那蛇猪二人站着,原来屏风后的位置坐了三个人。 一个眯着眼的干瘦老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个面容文秀的中年人。 五哥对言琢道:“何七娘子勿要介意,我们掌门十分欣赏您的本事,所以想跟您玩个小小的游戏,还请您猜上一猜,这三位,哪一位才是我们掌门。” 第八十四章 摸狐狸尾巴 三位疑似掌门都笑眯眯看着言琢,各自不动声色。 言琢目光从三人面上缓缓扫过。 白予也十分好奇,不知言琢会猜哪一个。 言琢看了三息,手持油灯,朝坐在左侧的那位眯着眼的干瘦老头一拜,“见过掌门!” 厅内众人皆动容。 “小丫头猜对了?”那眯眼干瘦老头笑着问,果然是那把破锣嗓。 他笑了两声,一招手,那面容文秀的中年人起身扶着他往案几旁走来。 “来来,坐下慢慢聊。你是怎么猜到是我这个老瞎子的?”那老头坐到言琢和白予对面。 白予这才发现他这眼一直就是这样一条缝,里头看不见一线光。 言琢颇为恭敬道:“卸岭自古有秘法,灵鼻辨味胜慧眼寻宝。所以,卸岭门中最德高望重之位的,往往是拥有灵鼻而失却双眼的奇士高人。” “哈哈!”那瞎老头一笑,“小丫头厉害,又会摸宝又会哄人,不愧是空山那厮的门人!” 言琢垂首一笑,见丫鬟送了酒来,亲自拎起酒盏给瞎老头面前添上一杯,“其实不瞒您说,那只是猜测,真正能判定,还是因为您这屋里光太暗,看什么都看不清楚。若不是您不需要视物,又如何会只点几盏油灯呢?” 向掌门眯着眼捏着银筷敲了敲桌,“那第三关里头你拿了什么?” 言琢将那油灯推到向掌门面前。 “我若是错失了这盏灯,怕就错失了一窥您这山寨内镇山秘宝的机会! “您这琉璃灯是先秦时期仿燃灯道人的灵柩灯所作,铜色古旧,金漆完好,铸造之功精刻细致,堪称完美,不愧是先秦文帝陵前的长明灯!尤其是上头这莲纹暗含五色宝光,乃古法琉璃之上上之作,如此瑰宝,想来世间再无其二!” 白予扫眼看向那貌似普通的油灯,没想到竟然是先秦之物!还是太公旧物仿制! 这家伙若拿到外头,又是个千金难得的宝贝了! 向掌门手摩挲上油灯,摇摇头笑着,“我就知道这难不倒你,还特意在第三关时才将这灯换上,没想到你竟一眼认出,若我们寨子里多几个你这样的,也不会老走擂了!” 言琢言归正传,“您既已考验过我们,现在是否可做咱们这笔买卖了?” 向瞎子手点了点那油灯,头微斜着,似乎能看见那灯一般,叹一口气。 “卸岭母甲,自汉末丢失再未出现。从那以后,我卸岭门人散落天下,各自为政,再无往日一呼百应的震天之势!可惜可叹! “倘若你真能重制母甲,这买卖便是我卸岭门求着小娘子也要做!可既然是做生意,咱们就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说大话来诓骗我老头子,那我可得找你师祖算账去!若是你真拿来卸岭母甲。” 向瞎子将手头的灵柩灯往前一推,“这灯,归你!” 言琢眼都没眨一下,淡淡道:“向掌门,您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说过想要的货。” 向瞎子点头一笑,示意知道,“这个嘛,可能有什么误会,方才我已派人去寨里查问过,这些日子兄弟们都没认眼(找墓的意思),小娘子说的白家村白士忭之墓被盗,恐怕是有什么误会,更何况那白士忭不是前朝身为宰相却投降了安康王的那个软骨头么?他的墓有什么好盗的?” 盘腿坐在一旁的白予垂下头,捏紧了手头的酒盏。 言琢微欠身,“听您的意思,若是我在您这寨子里找出盗白家墓之人,是不是就可以任由我带走?” 向瞎子伸手往桌上一拍,竖眉道:“小娘子莫非不知我卸岭门的规矩?若真有这样背着我老头翻粽的人,我第一个将他扒皮拆骨!” “好!”言琢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示意白予拿出洞穴中那枚箭矢,“扒皮拆骨倒不必,您给我个活口我还有点用处。您若也想找到那人,我便帮您指出条路来。” 她捏着箭矢在案上轻敲一敲,“这是我们在闯鬼门第二关时遇到的箭雨阵中落下的箭,箭头上涂了毒箭木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掌门该比我们更清楚。” 向瞎子脸色一变,他身旁那文秀中年人立即上前来接过言琢手中的箭矢,放到宫灯下细细一看,又闻了闻,耸然动容,凑到向瞎子耳旁低语了几句。 向瞎子干枯手爪“啪”一声,将手中银筷折断来,“查所有接触过那箭矢之人!” 言琢又道:“再给您一条线索。既您不知道山寨中这两日有翻粽的事儿,那那人所得白家宝贝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吃私(私吞),二是装盘出码(将货装成其他渠道所得换成银子),您可朝这方向去挖上一挖!” 向瞎子眼皮翻了翻,露出一丝灰白眼仁儿,朝言琢一抱拳,“若真挖出此人,还得谢过小娘子报信之恩!我向某平生最恨吃私的贼子!” 那似蛇、猪的二人立即转身离去。 “不过。”向瞎子话一转,嘿嘿一笑,“我们的诚意你们都看到了,小丫头可有什么能让老头儿我安心的?这人年纪大了,心里若悬吊着总不踏实。” 言琢明白他的意思,“我带了一物,在山门外朋友手中,带来给掌门一见即可。不过,我这两位朋友还在凉地里吃风……” 向瞎子佯作怒看向身旁,“还不着人把两位小友请进来!” 五哥凑上前道:“爷,有位是郎君。” “嗯。”向瞎子皱了皱眉,朝言琢举起茶盏呵呵一笑道:“小丫头也知道我们的规矩,祖师爷定下的,不敢破。请你二位小友在那箭塔下摆席喝盅热茶如何?” 言琢也不拘这些,举起茶杯道:“能得掌门如此友待已是我等小辈之福。他日若有机会,欢迎掌门上白家村一叙!” 那头五哥带了人去取言琢所带的信物。 这边先请言琢主仆二人用筵。 卸岭门人极注重保护鼻子,尤其是向瞎子这样全靠鼻子来寻宝的人,戒酒戒辛辣,是以饭菜颇为清淡。 白予在一旁不言不语埋头大吃,听言琢与这向掌门一来一往,套交情套得不亦乐乎,三盏茶下肚已将向掌门哄得恨不能收了她做徒。 这丫头当真是个做惯大买卖的,场面话一套一套! 第八十五章 认罪(月票+1更) 不多时五哥取了个铜盒子回来,放到向掌门案前。 “您请人打开盒盖取出东西来,您便明白了。”言琢示意,“我师祖手上又草图,想必您也知道,所以您不用担心。” 向瞎子摩挲着,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眉毛惊得霎时张开了。 盒子里有东西晃晃悠悠,沉甸甸,是某种液体,而做卸岭母甲的原材料——桃花穿山甲的鳞片,只有保存在水银中方不会生出异香。 答案呼之欲出! 他故作镇定将盒子推到一旁,那中年文士抽下锁匙,打开盒盖,再取过银筷,从盒盖中夹了一片小小的似扇贝的硬鳞,放到一方丝绒片上。 片刻间,一股淡淡的奇异幽香在每个人鼻端充盈起来。 连白予都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盯着这小小鳞片。 那中年文士捏着银筷的手有些发抖,“掌门!这是……” 向瞎子一条缝的眼都睁开来,颤巍巍摸向那异香来源之处,“是桃花鳞,没错!是桃花鳞!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是桃花鳞!” 他摸到那甲片,激动得扶着桌案站起身来举起甲片,“母甲一出,谁人不服!待母甲出世,便是我天下卸岭人重统一门,称霸江湖之时!” 一厅的人都沸腾汹涌起来,似乎又看到了吕布吕祖师爷带着众卸岭门人叱咤三国的场面,随着他烈声欢呼不已。 白予没想到只是一张小小鳞片就让整个卸岭门激动成这样,想到言琢之前的笃定,这果然是笔不会被人错过的买卖! 这边越激动,被带进来的人就越惨。 当蛇猪二人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秃头汉子进来扔到厅中,汇报可疑之人已找到时,向瞎子问都没问是谁,便对言琢一挥手,“人是你的了!” “向爷!”那汉子显是已挨过揍,一开口,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我豹子为寨子出过多少力?前年那汉王包子不是我找到的?头一个跳洞里给兄弟们试机关的是不是我?还有去年干的那票买卖,我拼死拼活还丢了一只耳朵,这些您都忘了? “如今不明不白要逐我出门,好歹给个缘由出来!我豹子手头也有二十号兄弟,在寨子里不算出名也不算无名,若是只凭这娘儿们一句话就要兄弟的命,您就不怕寒了大伙儿的心!” 向瞎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示意众人安静,破锣嗓音在厅里回响,“怎么查到他的?” 那似猪猡的胖子往前迈一步,瓮声瓮气答话。 “山豹昨儿个刚从城里做买卖回来,说是劫了票从岭南回来的徽商,上缴了六百八十两现银还有些玉饰。方才布置那箭矢的小子里头有个叫二根的,是山豹老乡,二人有些交情。” 他说得二者似毫不相关,但向瞎子和言琢一听就明白了,这说明方才那两点可疑线索里,这人都沾上了点边,所以他就是最可疑的。 那叫山豹的秃头却笑了,“向爷!就因为这个就要我命?您敢把这缘由跟寨子里兄弟们说吗?怎么?我脑袋搁刀尖上做来的买卖,还给寨子给了那么多银,给错了?” 他就是笃定,白家就算有人找上门来也没有证据。 只要没有证据,他就能拼死抗一把! “还有什么布置箭矢,豹子我听都听不懂怎么回事儿!” 向瞎子冷冷一哼,“豹子,念在你跟我多年,劝你一句,你若好生去给白家人道个歉,或许还能讨条生路!” 山豹咬着牙一啐,“什么白家什么道歉?关我什么事儿?你们想弄死我吞那笔钱就直说!看往后兄弟们谁还去卖命!您若真要我跟这娘儿们走,山豹宁愿从白云峰上跳下去!” 向瞎子面色铁青。 他确实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确实不好跟下头人交代,但他相信言琢的判断。 言琢见这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淡定站起身,平静道:“你是不是真清白,掌门马上就知道了。” 她手头拿着两根箭矢,看起来一模一样,来到山豹面前。 她蹲下身,在山豹肩上找到一处鞭伤,那处衣衫裂开,露出丝丝血肉。 言琢淡淡道:“我左手右手各一支钝头箭,你选一个让我碰一碰你这伤口。” 山豹呼吸有些急,恶狠狠看着言琢,“你什么意思?” 言琢左右手举起箭矢,两支箭前头都有些白,屋内光线昏暗,看不真着。 “听不懂话?选一个。” 山豹咽了一口唾沫,“左手。” 言琢把右手往他伸来,“为什么选左手的箭不选右手的箭呢?” 她把右手箭矢往他伤口处扎去,“如果我偏要用右手这支箭碰你的伤口会如何?” 山豹见她毫不犹豫就往自己肩膀捅过来,忍不住抖着一身一缩。 “你躲什么?”言琢冷笑,“钝头箭而已。” 说着仍旧扎过去。 山豹额头滴汗,那箭矢淬毒是他吩咐下去的,这娘儿们在那黑布隆冬的鬼门关里是怎么发现有问题的? 怎么发现的? 什么辩解都没用了! 要么被这箭扎到以死证清白,要么就只能暴露他知道这箭头上有毒的事儿! 可他当然不能被这箭矢给扎到! “向爷!”山豹又挣扎着避开言琢的手,跪地往向瞎子跟前蹭来,“向爷,您饶命!饶命!山豹都告诉您!山豹知道错了!可您不能听着娘儿们的! “山豹都是为了咱们寨子才动手的!白家那墓穴里有价值万金的宝贝!我知道门里头的规矩是不掘新坑,所以才瞒着您!我是为了那宝贝才去的!您看!我没有吃私!我找到的东西全缴出来了!您不信去问我那些兄弟!我们都没吃私! “向爷!您不能偏帮外人来害自己手下吧向爷!” 山豹跪地磨到向瞎子身旁,涕泪横流一迭声儿全招了。 他们是怎么听人说白家有宝贝,那线人让他们动手的条件之一就是保密,然后他们没找到那宝贝却找到许多值钱物件儿,又是怎么拿去城里一部分换了钱和剩下的一部分全缴回了寨子,统统说了一遍。 “……山豹千错万错,错在不该瞒着您动手!可您得信小的一回!那白家真是有宝的!可是京城里的大户要的!” 言琢挑眉,和孙诚一样啊! 果真又是奔着白家价值万金的宝贝去的! 第八十六章 幕后黑手 山豹被拖了下去。 向瞎子示意言琢来取那灯,“你既和空山有渊源,又有桃花鳞在手,那这世间唯一可能让母甲重现江湖的,也就是你了!我向奎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之人,这灯虽抵不了母甲的价值,却算是我们千万卸岭门人一番心意!” 言琢见大功告成,也一抱拳道:“买卖便是各得所愿,我的货既已拿到,再不多取您分毫。还要多谢您的信任。这灵柩灯是您心血所得,还请您收好。您若觉得我何七娘子没给您添麻烦,往后若有事儿找您帮忙之时,您肯伸手便是!” 向瞎子倒没想到她竟然不拿这灵柩灯! 说不要就不要,这点魄力非同小可啊! 世间若有见财不起意者,若非大愚,便是大智,这样的人物结交下来,对卸岭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遂连连点头感慨道:“小小年纪,又是女流,却能不为眼前利所动,将来必成大器!空山这家尽收女弟子,却个个都是男子难及啊!” 他招招手,“将我门中铁甲给何七娘子一块。” 那像蛇的男子上前来,从腰间取下一块铁甲腰牌递给言琢。 向瞎子像看见一般,点着言琢手头铁甲道: “这是卸岭铁甲,不值钱。但你有了这信物,往后需要我卸岭门相助之时,出示此物即可,就算不是我这山头的人,见了此物也定会听你调遣!” 言琢也不客气,起身道谢收下,“多谢掌门!今日时候不早,便等下次交易之时与您共饮三杯,以贺卸岭母甲重现天下!” 仍旧是那五哥和猴头将言琢与白予送到山寨门。 芝芝和白翊早被人请进箭塔下的小厅内休息。 芝芝和几个守卫早聊得火热,手头还捧着个热乎乎的烤番薯,白翊在旁侧头看着山外。 二人见言琢和白予出来,忙迎了上来。 他们在有人将他二人请进山门时就知道言琢和白予在里头谈得颇为顺利。 这会儿有人在旁,也不便多问。 言琢要的货早有人打理好了往白家村白府送去。 这边众人由猴头领着从另一条直上官道的大路下了山,他们四人的马匹也早候在此处。 告别白云寨的人,芝芝就开始迫不及待问起言琢他们进寨之后的事情来。 言琢只简略说了一遍,芝芝又追着问那鬼门三关如何过的,听到那石棺里忽然出现个干尸脑袋,吓得非要跳到言琢马上来和她共乘一骑。 听到白予把人揍得要死不活,又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白予乐,“你那是被吓的吧!” 白予早把发髻束成男儿模样,见芝芝笑他,不屑哼一声,“我不过是一出手就控制不住。” 说着觉得饿,从胸口掏出个馒头就啃起来。 还掏出另外一个问白翊,“吃吗?” 白翊龇牙摇摇头。 “那母甲咱们上那儿弄去?”芝芝又问,满眼憧憬,“若这母甲能号令天下卸门人,那咱们就留着自己用多好,那么多个绿林好汉又会打劫又会盗墓跟着咱们,把高怀都能赶跑!” “卸岭门。”白翊纠正她。 芝芝一翻白眼,“不差不多?” 言琢早在昨日就和白予说过这母甲的来历。 白翊和芝芝却还不知这些动静。 言琢朝白予使了个眼色,笑着向芝芝和白翊解释道:“这母甲难制在其二。一是材料难得,卸岭母甲是由一种极稀有的异兽鳞甲所制。叫桃花穿山甲,它的鳞片可以散发一种独特异香,千年不散,所以这材料不好找,更无法仿制。 “早上咱们带的那小铜盒里装的就是它的一片鳞甲。” “那咱们从哪儿找到桃花穿山甲的?”白翊好奇问。 “予大哥手下在山里抓的。”言琢把话抛过去。 白予啃着馒头一点头,“正好玉姐儿知道我这儿有,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来。” 芝芝好奇看着白予,“白二哥他堂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你手底下的人个个都厉害,你们能杀孙诚,还能抓到桃花穿山甲……” 她皱着眉想了想,灵光一闪翘着脚道:“莫非你们也是哪个山寨的?” 反正在她眼中厉害的都是绿林好汉。 白予差点被馒头噎死,“算……也不算吧……就是,混江湖的。” 他抚着胸口喝了几口水。 他们走的官道大路,路虽好走,却稍绕了些,等回到白府,被绑成粽子的山豹和钱货都被白云寨的人送了回来。 “人已经押到柴房里关起来,东西也都收好了。”白大郎将他们几人迎进屋,“是在这儿审还是去祠堂审?” “去阿爷墓前!”白翊咬牙。 白予看言琢一眼,“不如今日先问问他,明日带去玉林峰祭老爷。我带人审吧,我手下人有经验。” 白大郎和白翊自然是放心他的,遂点点头。 言琢微暖,这人明显是给她制造机会,他知道她有些想问的东西不好当着白翊他们的面说。 众人先回房简单梳洗,白予换回男装,再去主院见过白夫人和白秀清。 轮到芝芝发挥特长,手舞足蹈将他们怎么上山,言琢怎么进山寨跟人谈判,仿佛亲眼见到一般,活灵活现讲了一遍。 听得白夫人和白秀清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捧腹。 白翊去了三郎院儿里陪他说话。 白大郎负责清点白云寨送回来的货银。 白予则带了阿邝审山豹去。 言琢在厅里陪坐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去看白予审人。 这柴房里并没有柴,是间马棚后的仓库,里头倒是挺敞亮,白予坐在前头太师椅上,阿邝站在中间负责行刑。 山豹被扯了口中的布条,锁骨间被铁链穿过绑在个木桩子上,胸口全是血,耷着脑袋,光头闪闪发亮。 即使以言琢见惯场面,见到这情形仍是寒了寒,白予对孙诚可都没下这狠手。 “问出什么了吗?”言琢坐到白予身旁另一把太师椅上,这人年纪轻轻,下手可真够辣。 “问了给他递话的人,说是一个叫老帖的专收黑货的家伙告诉他,白家墓葬里头有宝贝,他若是挖出来,有买家出金子收。” “知道买家是谁吗?” 第八十七章 二嫂的身份 白予摇摇头,“这种买家不会露出真身份,这贼子和他在山寨里说的一样,只听说是个金陵城的大官儿,来历相当了不得。” “那咱们还得去找那老帖。”言琢皱起眉。 白予仍是摇头,“这条线很难摸下去,对方既然用了山豹动手,肯定会防着他这一头。” 言琢再问,“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他说是一颗珠子,嵌在玉雕里头,只说他看到了自然就明白。” 言琢撑起腮来,珠子?值万金? 哪有什么珠子那么值钱? 就连南海的千年夜明珠也不值那么多钱啊! 不过这也就可以理解了,为何这些人要把那石鼓敲开一块,想来是以为有东西藏在石头中? 可怜竟如此糟蹋这宝贝! 她在见到父母尸骨和言家的陪葬之物之后,曾想过孙诚和这人要找的宝贝是不是言家的东西,可如此一来,仿佛她想错了。 言家值钱的东西里根本没有什么珠子。 “我再问问他,东西出货都给谁了,还有那老帖相熟的人都挖一挖,你出去等着吧。”白予示意言琢上外头。 言琢想想,“你再问问他,他出货的时候,对方有没有问过他墓**的环境和里头的东西。” …… 白翊陪白三郎坐在院里石桌前,一面对弈一面说话。 院里一颗梧桐树已有些叶子黄了,风一吹,巴掌大的叶片轻飘飘往下飞。 “……正好我们有那卸岭门人想要的桃花穿山甲鳞片,轻轻松松就将人给带了回来,等予大哥审完,明日再带这人去阿爷墓前跪地谢罪去! “有予大哥在,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往后白家也定会越来越好,等方神医来看过你的病,你也能越来越好,到时候就能和大哥一起去城里做生意开铺子!” 他说着这一日的事,又想到将来的路会越来越顺,心情颇好。 白央也听得津津有味。 待白翊说完,他伸手捡起石桌上一片落叶,对丫鬟道:“去看看二嫂备的药羹熬好了没?” 丫鬟应声走开。 白央方低声道:“二哥。” “嗯?” “其实这次,找出盗墓贼子,是二嫂的功劳吧?”白予每日来看他,都会跟他说当日白家大大小小的事,他自然知道找卸岭门和谈买卖都是言琢的主意。 白予点点头,“是,她和予大哥,都比我有本事。” 白央松开那叶片,看它跌落。 “难道你就真觉得二嫂她是何家七娘吗?” 白翊眼露惊异,“什么意思?” 白央抬起眼看着他,瘦削脸上一双眼亮晶晶的,“你想想她到白家之后做的事儿,揪出下毒的张寡妇,想法子救出大哥,敢下墓洞,知道那么多盗墓的秘事,还敢赤手空拳进山寨,何家老爷亲来只怕都做不成这么多事吧?” 白翊张了张口,有些讷讷,“有些事儿,是予大哥帮忙的,玉姐儿她只是……” 他也说不下去了。 确实很多事都是白予帮忙做的,但玉姐儿懂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一般。 他怀疑过吗? 其实早先三郎也喜欢揪着言琢的言行问,他也不是没想过。 反正何言琢是什么样的他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她是个傻的。 但他知道,她不但不傻,还精得惊人,三个他都顶不上。 可他也无法证明她应该是什么样,不该是什么样。 反正对他来说,这就是何言琢,是玉姐儿,是他若想离开白家就必须跟着的人。 白翊低头把玩着一枚棋子,转了又转。 有些想不通的事情,他不想去想。 白央看着他的手,“你要走了是吗?” 白翊手头的棋子“啪嗒”掉了,“三弟你……” 这个三弟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害怕,他明明整日都在床榻上,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白央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你这几日来得比平常都勤,说到将来时,提到大哥和我,甚至二哥,却从未提到你自己和二嫂。” 白翊的脸更加白。 白央伸手攥过他的手,白翊的手是烫的,他的是凉的。 “你人很好,对家里每个人都好,对我尤其好。阿爷没了心思陪我,阿娘日夜哭泣,大哥要顾着安慰他们,只有你,常常陪着我,跟我说话。你若是走了,我会想你的。” 白翊反手握住他纤细手指,“三弟……” 白央一笑,“我猜,二哥回来了,你会觉得你占了他的位置,加上二嫂与你并没有瓜葛,所以你就想走了,是吗?” 白翊的心思被他猜个正着,可唯一没猜到的是,他想跟言琢一起走! 他决定和这个能看透人心的小弟坦白,或许他还能给他指条名路出来。 “其实,我打算和玉姐儿一起走,他要上金陵,我……” 白翊咽了口唾沫,低下头,“我也想回去看看,闯一闯。” 白央一颤,“你和二嫂一起走?” 白翊点头。 白央直起身,“你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吗?” 白翊摇头,“就当她是何言琢吧,反正,我认识的何言琢就是这样。” 白央目色幽幽,“二哥,何家七娘子怎么会跪在言家人的尸骨旁?” 白翊惊得站起身,“那是言家的尸骨?” 白央微笑着,“那日在墓室里头,她在见了那无名棺椁之后才崩溃失常的,不是吗?” 白翊点点头,只不过他当时心神都在痛恨那盗墓贼子身上,言琢的反应就算不正常,他也只觉是在墓穴里见到尸骨受了刺激。 毕竟娇滴滴的小娘子有几个敢进那种地方而不失常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言家的尸骨?”可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平日里院门都不出的三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白央抬头看着他,“言家人和咱们阿爷交好之时,我还未出生,只后来从阿娘口中听说过。但在后来阿爷下葬时,阿娘曾提过,这墓穴是阿爷一位好友生前选定的风水宝地,阿爷说过一定要葬在这里,又要咱们一定回海城老宅来。所以咱们才千里迢迢带着阿爷骨灰回到这里,你忘了吗?” 白翊摇摇头,他没忘,可这些跟言家有什么关系? 第八十八章 多智少年(月票+2更)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白央眼光转向院中落叶,“最喜欢抓着《易经》竹简翻,被阿爷笑我小小年纪就对玄学感兴趣,又提过若是言家伯伯还在,必要让我拜他为师,说他不仅仅是位能吏,更是位风水玄学大师。 “所以后来娘说这墓穴是阿爷好友所选,而阿爷又如此信赖他这位好友,说明这人一定是位风水大师。而你说阿爷的墓室里除了他和先帝,还有另外有棺椁,那除了选中这墓穴的人还有谁呢? “所以我推测,这棺椁里应该就是阿爷提过的言伯父。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昨日跟阿娘聊天时曾问过言家被灭的年份,那一年年末,正好是阿爷回海城翻新白家祠堂之时。 “这一来都对得上了,阿爷在那一年来替言伯父收尸,再将他尸骨带来他早选好的地方安葬。 “或许他们在此前有过什么约定,所以阿爷才将先帝灵位也收于此,又反复嘱咐娘将他也葬于此。” 等白央说完,白翊又愣怔了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 他说的整个事情连贯合理,就仿佛自己亲历过一般,白翊直听得后背发寒。 他呆呆坐回石凳上,“那么,玉姐儿……明明是何家的人,又怎么会和言家有关系?” 白央将棋子儿在棋盘上摆着,“世间人有相似,以前的何七娘子又是傻的,想装成她有何难?” 他摆下一颗棋,“你若想确认,不妨问玉姐儿一句话。” “问什么话?”白翊看着白央。 “问她是言家什么人。” 白翊呼出一口气,“可就算知道她是谁又如何,她和予……二郎,对白家都费心费力,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若她想说的时候,想来自然会说的。” 白央咧出一丝笑,眉眼清澈,“是,二嫂真的很好,她和二哥就像阿爷带回来照顾我们的。可是……” 他话头微微沉下去,“若她真是言家后人,你不要露了身份才好!” 白翊心一沉,“三弟……” 他不得不承认白央虑得周到,言家灭族,这笔账怎么都要算到先帝头上。 若言家真有后人,怎会不想着替族人报仇? 白翊心跳快了些,若他真想跟言琢一起离开白家,还真得把她的身份搞清楚,同时,也要瞒好自己的身份才是! 等白予从柴房里出来的时候,该问的都问完了。 “据他所说,老帖确实问过他墓葬里头的情形,他说发现先皇灵位牌时,那老帖倒是没惊讶。” 言琢心思动了一动,抬眼看正在净手的白予,“白士忭既然到死都是心向吴国,那会不会先皇给他托付了什么宝贝?而那些人知道,所以才冲着白家来?” 白予心里“咯噔”一声,是托付给了白家宝贝,可这宝贝不是货物,是钱氏的血脉,吴国的太子…… 他迟疑着道:“这……没听白夫人说过吧。” 二人正说着,见白翊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玉姐儿!”白翊直接冲言琢过来,“我问你一句话。” 言琢诧异看着他,“什么话?” “你。”白翊顿了顿,“你是言家什么人?” 言琢脑子“嗡”一声空白了片刻,她瞟一眼白予,白予轻摇头示意他什么都没说过。 言琢镇定道:“言家?是当年鄞州开玉石场的言家吗?” 白翊点点头。 言琢奇道:“你也知道言家?那是我何家的恩人,我阿爷和阿翁都是言家玉石场的学徒出身。你看我家正厅那座翡翠观音,便是仿的言家玉石场的翡翠观音造的呢。” 白翊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这么一想,倒是也说得过去了。 言琢接着追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对于白翊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乖巧听话,思想简单,从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与他相处那么久他都没质疑过她的身份,怎么这会儿忽然径直问到言家? 白翊在她面前无法说谎,只好把白央招了出来。 言琢和白予都是一惊,那个瘦弱的少年,竟然如此多智? 用过午膳,三人一起往白央院里找他说话去。 白央见白翊带着二人一起过来,就知道这个“二哥”把什么都说了,微微一笑,撑起身子。 言琢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个白三郎如此聪慧,颇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四人围榻而谈,白央只将他的推测和疑惑说了出来。 言琢也照着给白翊的解释说了一遍。 言家和何家的渊源是事实,这个说起来头头是道不会有漏洞。 白央心道原来如此。 四人说完言琢的事儿,又说到带回的山豹身上。 白央确实思虑极为敏捷、又清晰细密,将这两件事儿捋了个头头是道。 也就是说,孙诚也好,山豹也好,都是冲白家宝贝来的,而想要这宝贝的人,也即是在后头怂恿孙诚又指示山豹的人,究竟是谁他们还不知道。 如果不找出这人来,白家恐还会继续受打磨。 “……孙诚这边的线索算是断了,唯一的线索就是山豹说的老帖,咱们明日就进城去查查看。”白予道。 言琢点头,她也需要去找个匠人造卸岭母甲,同时问问方仲怎么还没来。 “还有一条线索。”白央轻声提醒二人,“裕德商行的烛台。” 言琢三人皆是一震,他们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白央继续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会那般巧,或许对方是觉得阿娘有三个儿子,所以并不怕折损一个大郎,便想办法顺手再除去一个二郎呢?” 他说的不无道理。 更关键的是,烛台一案整个事情说起来都太巧合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予神色不太好,淡淡道:“裕德那边我手下的人查过一阵,这回去城里我再问问。” 白央说得有些累,咳了几声,脸泛潮红,接着道:“还有一个线索,孙诚手底下那个爱酗酒的幕僚是死了,不过他家里的老娘,还有离家的老婆儿子都还在,说不定问问他们能查出来这人以前都和什么样的人来往密切。” 白翊扶着他喝了两口茶。 白央自个儿捧着茶碗看着言琢道:“还有二嫂,这回进白云寨,寨子里头的人可都知道。山豹和他手下一起盗墓的人是完了,可那山寨里不一定就没了那幕后黑手的眼线,若对方知道你如此有勇有谋敢独闯白云寨,说不定会对你下手!” 言琢听得连连点头,这少年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细密,在她所遇之人当中还无人可出其右! 假以时日历练,非同小可! 第八十九章 石鼓拓文 下晌无事,日头又好。 言琢让白翊帮她把两面石鼓搬到院子里晒太阳。 又让甜果儿去取了二两白芨回来熬水。 芝芝闲得慌也溜达过来,一进院子就看见廊下甜果儿守着炉子“咕嘟咕嘟”响。 “这是什么茶?”芝芝取瓢就要舀。 “喝不得!”甜果儿捏着扇子跳起来,“高娘子,这是白芨水!” “白芨?”芝芝眨眼,“那不能吃吗?” 说着愣是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像胶水一样的糊糊,啧吧啧吧嘴,“苦的!” 言琢抚着石鼓笑得直不起身,“是不是糊窗户纸熬的米糊你都得去尝两口?” 芝芝笑嘻嘻放下葫芦瓢,“你怎么知道?” 她走到言琢身边蹲下好奇问:“这是做什么?” 言琢正检查那石鼓,被敲坏的地方已被她粘合补好,虽还有裂痕,但若放到外头,也必是被人追抢的稀世珍宝。 言琢小心用细毛刷将石鼓里头每一寸地方都清理干净,回答芝芝,“拓文,你会吗?” 芝芝把头晃得像面拨浪鼓,“凡是和文沾边的,别问我。” “要帮忙吗?”白予的声音响起。 他和白翊不知何时又凑到一起去了。 言琢正好需要帮手,毫不客气地指使二人。 “这一面鼓也需清理干净。” “字缝里的泥都要清扫掉。” “帮我把松烟墨磨好,加点香料,有沉香、苏合香最好,百里香、木香也可以。” “白芨水好了,可以往石碑上刷匀。” …… 芝芝学着言琢的模样拿了毛刷刷石面儿。 白翊磨墨。 白予拿了软毛排刷,和言琢一起将白芨水往石鼓上抹。 抹完言琢取来宣纸,裁成条状,一面道:“这鼓面圆润,不如碑文好拓,只能用横拓的纸张先把字一个一个择取下来,再排版列回原样。” “这鬼画符的玩意儿能有多值钱?”芝芝勾着腰,晃着脑袋问。 言琢抿嘴一笑,“得看人识不识货了。 “这陈仓石鼓本有十面,但安史之乱后遗落民间。有有心之人满天下寻找,也未曾凑齐。据说前朝陈王微时,在一山民家中借宿,无意见到那山民在磨柴刀,那磨刀石上窄下大,形状似鼓,虽然十分破旧,但上头的字迹仍清晰可见。 “陈王当时汗毛倒竖,立即喝止那山民,原来那就是让无数帝王将相、凡夫俗子魂牵梦绕的石鼓之一。” 芝芝听得捧腹大笑,“被人当磨刀石,定还嫌那石头磨刀不够滑呢!” 言琢也微笑,“还有一面石鼓,被人削掉了一半,中间被掏成凹槽用来舂米。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东西就不值钱。” 说到这些她倒是脑子里灵光一闪,原本有些苦恼怎么藏这石鼓,这倒是有了现成的点子。 白翊停了磨墨的手抬头道:“听说原来吴国王宫里也有石鼓。” 言琢点头,“这东西本来就被历代王侯当作镇国之物。” 言家当时便是奉了王命搜集石鼓。 这石鼓早在言家被抄家之前就没了,她一直以为父亲将它们献给了吴王,可没想到竟然会在遥远的海城一个秘密墓穴里。 白予忽灵光一闪,“那些人要找的白家的宝贝,会不会就是这个?” 言琢蹙起眉摇摇头,“他们要找的若是珠子,形状和这个差太多,也不会将这石鼓砸缺口了。” 她下意识看向白翊,“吴王宫里有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珠?” 既然吴王的灵位牌在白家墓穴中,那背后人也极有可能是冲着王室来的。 白翊一愣,随即摇头,“没听说过。” “别急。”白予淡淡道:“进城了慢慢查。” 二人敷好白芨水,言琢将宣纸小心翼翼一条一条粘合在上头。 白予用棕刷轻轻均匀地敲打,使文字凹入。 等全部文字凹入进去,言琢捻捻纸张,再拎着拓包沾上墨汁,快速均匀地往石鼓上敲打。 这一阶段尤其累,着力要轻,要快,起落要密集,拓包必须上下正打,不能左右倾斜也不能过分用力。 言琢只敲打了一会儿额头便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我来吧。”白予在一旁看着她做,学得差不多了,接过她的拓包继续。 言琢喝口茶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他敲打,一面提点,“再轻些,左边,左边差点墨……” 白予不时偏头说些什么,逗得言琢不时笑弯了眼。 芝芝一边给另一面石鼓刷白芨水,一面看着二人背影,觉得怪怪的。 她笑着大声道:“二嫂……” 刚开了口,白翊一把捂住她的嘴,连连摇头。 芝芝被他手抹了一嘴墨,“呸”一口跳开,气呼呼道:“白翊!” 言琢一回头,骤然见到芝芝下巴上嘴上一圈儿黑墨,登时也笑起来,一扬手,一滴墨也落到额间。 “别动。”白予见状伸手过来在她额上自然一擦。 指腹的粗粝感划过额头,言琢似被烫了一下,停了笑看向白予,见他缩回手又坦然地看着追着白翊满院打的芝芝笑得前仰后合,一丝说不明的情绪起了个浪,又回去了。 晚间,白家一家人又商量着进城的事儿。 白夫人的意见,不好再去高府叨扰,而何家是亲家,自然也不便多住,便让他们还是去族里。 白夫人徐徐道:“……当年老爷不仅仅是重修祖宅,翻新祠堂,他们这一支做生意也好,当初在海城盖新房也好,老爷也出了不少力,又捐了不少银钱,想来都录在白家修缮造屋的册子里。那时候族长和宗亲恨不能将老爷当活佛供在他们屋里,口口声声说给老爷留了院子,还在官府过了地契,让老爷将来告老还乡就回海城住去。 “还有铺子,每年都送上分成红利,老爷只让他们用这些钱做善事。 “何曾想到人走茶凉,待我们真回来时,这些人的嘴脸……”她冷冷一叹,不再细说。 言琢可以想象,那时候的白士忭是权倾天下的吴国宰相,这些人当然得争相捧之,唯恐谁跪下来磕头的动作慢了。 后来吴国亡,白士忭又被传投降安康王,成了被吴国尤其江南百姓唾骂的千古罪人。 白夫人孤儿寡母的回来,得到怎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前后可谓天渊之别! 她叹一口气。 白伯伯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这人有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和侠义,对钱财毫不吝啬,对亲朋好友仗义,是个极重感情之人,所以他才会又替阿爷阿娘收尸,又向钱氏尽忠。 “您放心!”开口的是白予,冷冷道:“这回我们进城,让海城白家把欠您和老爷的都吐出来。” 白夫人捏着绢帕的手攥紧,心有戚戚,二郎终究还是向着家的! 第九十章 海城白家 第二日,山豹被祭在白家墓前。 言琢与白翊回村时,顺道去何府见了何六娘。 何老爷已醒过来,可惜神智不明,不识人,动作迟缓,只能每日有人伺候着吃饭更衣歇息。 言琢独自去见了他,和他说了自己在梅岭下头发现玉矿的事儿,何老爷两眼迷蒙,嗬嗬笑着,再无其他反应。 言琢就这样自说自话地亲自照顾他用了顿午膳,出来见何六娘。 “你若有事儿,就去找三姐四姐他们,可惜六姐我没用,帮不上你的忙。”何六娘眼见着言琢这几日下巴都尖了,心疼地给她碗里堆满肉。 言琢小口吃着,乖巧笑道:“六姐帮我们照顾阿爷,是最大的忙。” 何六娘见她吃相斯文,担心道:“我看你吃东西都没往日厉害,可是有心事?” 言琢吞下一口肉又答她:“不过是刚见了血,这会儿没什么胃口。” 她身为言家掌事人的时候,虽没过上几年精致日子,但把嘴给吃叼了,白家也好何家也好,菜肴再好,比起金陵城她亲找的吴王御厨来也还是差些火候。 是以胃口一直都平平,倒是那日白予带她去吃的那碗面,让她颇为念念不忘。 何六娘想到白家刚刚去祭完墓,倒也没说什么,只叹口气,幽幽道:“等阿爷好些了,我想带着阿爷去城里,再把铺子给经营起来。” 自发现刘琮烂账,理清账目之后,何家在城里的金玉铺子暂时都停了。 言琢想到那玉坑,心一动,问道:“六姐,咱们玉石铺的原石和籽料都从哪儿来?没有自己的玉场吗?” 何六娘放下筷子,“原本是有的,后来高家人也做金玉买卖,把海城里头仅有的两个玉石场全都找借口封了,他们自家在西郊有个大的玉场。 “我们只能从隔壁县城来料来货。高家就这样仗着高怀的势,把城里头的金玉买卖生生吃下一半。亏得咱们还有别处的生意,不然在海城还不够给高家吃的!” “海城以前的县令高怀?”言琢问。 何六娘点点头,“高家在孙诚来之前,算是海城城主,趁着战乱圈了不少地,又做土地买卖、金玉买卖,什么挣钱做什么。过往商旅什么货还都得让他们抽上一头税,那是真正富甲一方! “就你们白家城里那支的族长,白士信,就是攀上高怀这根大腿,巴巴地赶着跟他一侄子结了亲,如今才烈火烹油,正得势中天。” 她点一点言琢胳膊,忧心忡忡道:“你们这回去白家,恐怕讨不得什么好。若白家人真有良心,也不至于看着你阿娘和二郎他们受苦不管。可见这是家薄情薄义的。 “若他们真要欺负人,你也别慌,前头稳着,后头找上三姐四姐给你撑腰,还有咱家剩的那两个铺子随你用。你若要需要银钱就找账房支使去,别让自个儿委屈了!” 此前刘琮把铺子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人,如今何家要重整旗鼓,便先把人都遣了,铺子生意都停了,何六娘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无暇打理,只好先搁置起来,只留了两个账房管家看着。 言琢把头偏到她肩膀上,撒娇地搂着一笑,“刘琮那贼赔了咱们几个铺子?” 何六娘眼角水花花,撇过头,“提他作甚,赔了两个玉铺一个仓库,如今都落到了高家手里,想来那畜生就是落了高家的局!” 言琢把着她胳膊晃一晃,“六姐别急,等咱们把铺子再要回来!” 何六娘听她语气天真,转头点着她额头一笑,“厉害了你!别去惹高家,记住了?” 等言琢与白翊回到白家,众人收拾完毕,启程往海城出发。 到海城白府时,已是未时。 路上芝芝已把白府的人口跟言琢说得明明白白。 海城白家,人口说兴旺也兴旺。 白老太爷本有五个儿子,活下来的只有老二老三,老三有四个儿子,另一个排行老三的也有四个儿子,算下来就是八个壮实男丁,子孙绵延。 不巧在赶上战乱,白家也未能幸免。 白老太爷早没了,两个儿子里,只有大儿媳妇还在,也就是白家如今的老太君闵氏,这个老太君早已糊涂,认不得人,也就是个摆设摆在府里头。 大房四个儿子里头,如今还剩俩。 排行第二的白士芳,整日在府里烧香炼丹,追求长生,不理世事。 排行第七的幺儿白士佑,本想走科举之路,不料遇到亡国之乱,上金陵赶考不成,反被叛军打伤一条腿,从此以后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人称“铁轨佑”,人前人后都不轻易露面,更不管家族生意。 长房没落,如今当家的是二房。 二房稍微好点,除了剩下两个嫡子,还有个庶子,人口比大房略兴旺。 排行第六的白士信是白家的掌家族长,为人精明滑头,擅长溜须拍马,和前县令高怀是酒友。 排行第八的白士巍是算是行走在外张罗白家生意的总管。 排行第五的庶子白士朋也帮管着各种生意。 白家的生意杂。 据说一开始是做绸缎起家,后来几年开始倒卖米粮,还曾是吴国禁军的粮草供货商,在战乱后,在城西城南还有两个屯米仓,挣了不少银子。 发家之后就看什么挣钱做什么,跟着高家开过银楼,倒卖过西洋南洋海货,不过没什么起色,基本是做什么亏什么。 不过底子还在,仍是海城数得上数的大户。 说着说着,就到了白家所住的金梭巷。 这巷子形似梭子,白家的宅子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些家奴家仆所住的小平院,所以人们也把这条巷称“白家巷”。 “听说这选址都是白二哥他阿爷选的呢!”芝芝指着外头给言琢看。 “哦?”言琢挑了挑眉,探头望去,街边一溜儿的大杨柳,灰砖高墙,颇为气派。 沿街这一溜儿走过去,算一算,占地至少五十亩。 言琢心里便有了数。 不多会儿来到扇两旁蹲石狮子的黑漆大门前,车马过而不入,又走到前头不远处的角门。 片刻后,里头来人将众人迎进去。 言琢等人进了花厅候着。 第九十一章 受气 那头一早有人捧着礼单去报了白家如今当家的白士信之妻周氏。 白家这些年很是如意,周氏也跟着心宽体胖,一身肉颤巍巍,脖子跟脸不分你我。 正和庶弟白士朋之妻张氏喝茶吃果子,见仆妇进来,皱着眉接过礼单展开一看,稀拉拉几样不上路的乡里鲜货和金石首饰小物件,不屑地往案上一拍。 “住咱们府?那寡妇抽什么风?” 她身旁的张氏和她正好相反,瘦得猴精猴精的,正给周氏剥核桃壳呢,闻言凑上来看,“哟!白家村那儿坐不住啦?” 周氏的嬷嬷凑上来道:“说是要打理城里的铺子,那边被火烧了,先上咱们这儿住一阵。连那二郎的傻媳妇儿都带来了!还有个什么远房堂哥。” 周氏鄙夷道:“你以为他们就想打秋风住上一阵儿?心贪着呢,眼瞅着铺子没了,大郎没活儿了,二郎又是个吃闲饭的,三郎是个病秧子,可不得想在咱们这儿找个生计出来。 “我就说嘛,平日里装个清高模样,没饭吃了还不得跟个叫花子一样捧着碗讨上门来!好不要脸的!也不想想当年自个儿多嚣张!” 她冷冷一笑,想到往年她在白士忭夫妻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的样儿,还换不来二人一个正眼相看,白士信还曾被白士忭当着众人毫不给颜面地痛斥过。 如今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他白士忭的儿子也有求她的时候,想想心里就痛快。 张氏和白士朋两口子在白府里是庶出,趁着二房这股发财的东风,混得比大房的正出还好。 平日里都是上赶着巴着舔着周氏的,这会儿也忙跟着取笑道:“六嫂甭跟他们急,都是些穷得发馊的小孩子家家,想来讨口饭吃。那白大郎这不才从牢狱里脱身,肯定得蔫儿上一阵。白家村那寡妇又没了产业没了口粮,不巴巴地拉下脸来求您,还能求谁去? “您现在可是财神爷,是尊菩萨!能不能遂人愿,还得看他们诚不诚心,烧不烧香,您说可是?” 张氏一席话说得周氏更加得意,抹了抹眉,将那礼单敲了敲,得意洋洋道:“让他们多等会儿。” 张氏眼珠子“咕噜”一转,笑着道:“人家送上门儿来这么好的机会,您不赶紧着让他们受受刺激?” 周氏来了兴头,“怎么刺激?” 张氏捂着嘴凑到周氏耳边嘀咕几句,周氏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忙着人吩咐下去。 言琢等人在花厅里等得一点儿不着急,自在得很。 这花厅不大,陈设倒是精致,茶台旁还有个棋盘,白翊白予二人对坐弈棋。 旁边连着个书房,里头竹榻书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言琢晃悠着在里头看都有些什么书册。 芝芝本就是海城白家的人,她阿娘白秀清是大房的嫡女,因此毫不客气吩咐着下人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果子,一会儿送点心,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过了会儿,张氏领着人进来了,扫眼一看,朝着白予迎过去,眯眼笑道:“哎哟!二侄子来了!婶儿可好多年没见你了,瞧这模样出落的!难怪能娶到何家闺女呢!” 最后一句说得白翊脸都辣了,明摆着讽他靠色相攀富贾人家换银子。 又眼见着来接待他们的是个庶出的婶娘,知道海城白家这是给他吃个上门棒槌,辣着脸把后槽牙咬了又咬。 被认错的白予瞄张氏一眼,淡淡回礼:“见过六婶,在下白予,乃是二郎在苏北白家的远房哥哥,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家。” 跟着言琢过来的芝芝闻言“噗嗤”一笑,“予大哥,你认错了,这是五婶,是庶出的五叔家的太太。” 张氏脸上的笑登时就僵了。 这个在哪儿都惹得人厌烦的高芝紫小蹄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最讨厌听到“庶出”两个字! 庶出怎么了?庶出也比大房混得好,也比白士忭的孤儿寡母混得好! 张氏的笑几乎变成箭。 白予则拖长声音“哦”了一声,重新抱拳道:“原来是五婶!” 言琢看一眼白予,想笑,这人分明是故意的,芝芝早说过六婶胖得跟球一样。 不过他这招倒是给他们几人出了一口气。 张氏甫一见面就露了底,生出些怯意,再没那么鼓着气的嚣张气焰,懒懒应付着受过言琢的见礼,又家常问候几句。 再皮笑肉不笑道:“你看看,你们老不来走动,今日也没提前打个招呼,你们六婶这几日身子不好,在家将养着呢。那三个叔叔都不在家,北边的两个伯伯也不待客。 “家里连个接风主宴都没有,若传出去可真是要惹人笑话我白家没个规矩了! “我看这样吧,晚上就委屈你们跟我们娘儿几个凑几桌,叫上咱们府里你们几个兄弟一起喝个酒,大伙儿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随便吃几个时鲜菜,如何?” 白翊等人反正也不是来做客的,也早猜到白府的冷淡反应,自是由她安排。 那头张氏先忙活去了。 没过一会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馨兰先扑了进来。 一进门直扑白翊,“翊哥哥。” 完全对言琢等人视而不见。 倒是她身后一个瓜子脸的白净小娘子对着言琢微微一笑,叫了声“二嫂”。 芝芝介绍,“这是五叔家的芷兰妹妹。” 白芷兰跟白翊也打过招呼,一双眼水灵灵地又颇为好奇地盯着白予。 白馨兰娇滴滴围着白翊废话一堆,白翊烦不胜烦,又不好和她撕破脸,求助地看向言琢。 言琢抿唇笑了笑,过来把白馨兰上下打量了一番,瞅着她的耳珰道:“妹妹今日这对如意耳珰,配上胭脂石榴裙还真是漂亮。” 女人没有不重视自己修饰打扮的,尤其是在白馨兰这样刻意盛妆之后。 果然,白馨兰再不喜欢她,听了这话也得意地眼睛一翻,“那是自然!” 说完朝身畔的白芷兰挤眼一笑,那耳珰是她挑着给她配的。 不料言琢话音一转,笑吟吟道:“可惜是赤玉镶的,若是红珊瑚,更名贵几分,才配得上妹妹的身份。” 白馨兰一下愣了,随即鄙夷地看向言琢,“本来就是红珊瑚,你不认识?” 第九十二章 高规格晚宴 言琢故作愕然,“红珊瑚?莫非卖这耳珰的人把这赤玉当红珊瑚卖你?” 白馨兰见她这模样,狐疑地摸了摸自己耳朵,“本来就是红珊瑚啊!什么叫把赤玉当红珊瑚?” 言琢扼腕一叹,“妹妹当真是被骗了!” 白馨兰脸一黑,“你懂什么?” 一个傻子,还想来跟她讨论赤玉还是红珊瑚! 赤玉不过是寻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意儿,哪能跟她佩戴的南海红珊瑚比! 她就喜欢红珊瑚艳艳彤彤的颜色,看着喜庆,还趁得她脸色娇嫩。 言琢直摇头,“妹妹真是人太善了!这不知哪儿的奸商将这樱桃红的赤玉充红珊瑚卖你,你至少花了十两银买这一对儿耳珰吧?” 白馨兰见她一本正经地模样,也微微有些发虚,仍是坚持道:“赤玉哪有这种成色?你自己不懂还想唬弄我!” 言琢微微一笑,“妹妹莫非忘了,我何家就是开玉铺的。” 这话一出,白馨兰没法驳了,愣愣看着她,“那你凭什么说我这是赤玉?” 这会儿厅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些白家的少年少女,见他们这儿说得热闹,纷纷过来围观。 言琢四下环顾,走到一个身材纤细的鹅蛋脸少女面前,笑着道:“能否借妹妹腕上的串子一用。” 那是一挂红珊瑚珠子配海蓝宝的珠串。 少女爽利脱下来递过去,好奇打量着她。 言琢接过拿到白馨兰面前。 “馨兰妹妹可把你的耳珰摘下来对比看看。 “樱桃红赤玉的色泽虽和红珊瑚极像,但对着光能看出表面有细细的纹路,不像红珊瑚那么圆润无痕。 “从光泽来看,赤玉更为反光透亮,红珊瑚更厚重一些,表面似蜡,所以又称蜡玉。 “你这耳珰的珠子磨得小,所以不易看出差别来,但若和真正的红珊瑚珠子放到一起做比,还是能分辨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旁边围观的众人惊讶的赞赏的看笑话的俱有。 赤玉珠子不过一两银一对儿,红珊瑚价格可高十倍,若真把赤玉当红珊瑚买,可不就是踩坑么。 有向来不服白馨兰娇纵的,凑趣喊道:“馨兰姐姐,摘下来比比看啊,若真是赤玉,是哪个铺子卖你的,咱们去砸了它!” 也有人说风凉话,“自己看走了眼买了次品,可怪不得人!” 白馨兰当然不敢真把自己的耳珰拿下来比,被言琢一说,她完全没了谱,若当真比起来不是红珊瑚,那她才算丢人丢到家了。 这么一想,怒气冲冲瞪了给她选这耳珰的白芷兰一眼,哼一声转身就走。 一回头,差点撞上一人胸膛。 “好狗不挡……”白馨兰一抬头,猛地愣住,弱弱吐出最后一个字,“……路。” “你是谁?” 一厅人的目光也跟着落过来。 面前这人俊得不像话,浓眉深眸挺鼻,五官都像是石雕出来的,矜贵冷然,比白翊那种俊美如画的面目又多几分男儿气势。 白予冷冷看着她,也不打招呼,吐出两个字,“白予。” 白馨兰耳朵“嗡嗡”响,没听错吧,这人是白予? 那个黑脸带疤的白予? 我的个娘嘞,为什么他瞪人还瞪得这么好看? 白馨兰差点被帅晕过去。 芝芝看着白馨兰的表情要笑出声,“就是那日被你骂的白予啊,你骂什么来着,丑八怪?” 白予无视她,跟着白翊往后进厅来的几个少年跟前打招呼去。 白馨兰被白芷兰扯到一边还愣愣回不过神,一双眼追着白予不放。 “翊哥哥还有个这么好看的堂哥呢!”白芷兰也感叹。 白馨兰又迷恋又绝望,“可惜又是一个姓白的本家,专门便宜外姓人!” 她说着又想起言琢,恨恨看过去,这人明明贼精,还装成傻子招摇撞骗,翊哥哥就是被她给骗走的,还数次让她下不来台! 走着瞧! 言琢把珊瑚手串还给那鹅蛋脸姑娘,才知她叫幼兰,是大房里头最小的娘子,今年刚十五。 刚与她聊了一会儿,外头传开筵,接着白家的当家人周氏就来了。 周氏拖着肥滚滚的身躯,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进了屋,堆着笑与白翊几人打过招呼,不冷不热道:“二侄子也不常来走动走动,知道的是明白你们家事儿多忙,你阿娘操持乡下那么大个宅子也不容易,不知道的还说我们把你们母子仍在乡下不管不顾呢。” 如此絮絮一通,反正是话里明里暗里揉着刺,让人怎么听怎么膈应。 白翊好几次想出声反驳,被言琢眼神制止下来。 跟这样的人无谓做口舌之争,能够从她手头夺回自己的利益才是关键。 满大厅的人,就静静听着周氏说着嘲讽话,不外乎是海城白家怎么发达,怎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种种。 张氏站在周氏身旁不掩得意的笑,这是她的主意,就是要让族里的小辈们都来看看周氏出风头。 白馨兰开始还觉痛快,后来发现母亲也不说何七娘子,横竖都拿白翊做靶,也有些不舒坦。 好在周氏见白翊这几人都乖觉不出声,说着说着自己也没趣,遂很快开筵。 花厅内摆上两个大条桌,郎君们一桌,小娘子们一桌,因都是亲戚,也没隔开避忌。 没想到晚膳还真是丰盛。 上菜的丫鬟外头院中地下站了好几大排,里头一传筵,方拖着碗碟往里送。 言琢一看,头排上来的都是摆鲜果,第二排干果,第三排缕金香药……顿时明白了,这摆的可是大筵,在京城里头招待贵客的高级宴会常制,甚至是御宴,也是以此规格待客。 芝芝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上这么多鲜果干果做什么,肉呢?菜呢?” 坐言琢对面的白馨兰笑着一指头排摆上的橙子,“二嫂别客气,先拿着吃吧。” 一厅白家小娘子个个含着笑往这边看。 言琢只微笑,看着周氏在上头若无其事,看着白馨兰朝她挤眉弄眼,坐着不动,眼底渐渐生寒。 第九十三章 教你规矩 “二嫂吃呀,莫非是嫌弃我们这果子不好么?”白馨兰又笑着劝。 言琢一看头三排碟就明白,这是贵人间才有的筵席,称“八喜宴”,前后上菜共八轮。 这第一轮的鲜果俗称“果垒”,用各色鲜果摆盘,红橙黄绿紫都有,是用来摆着好看的,不是用来吃的。 若真有人拿着吃,只会成为笑话。 而此时白馨兰摆明了要让她这个乡下丫头故意出丑,让众人看她笑话。 言琢淡淡道:“妹妹客气,别顾着我了,自己吃罢。” 白馨兰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又指着第三排上的一碟儿官桂花儿道:“这也可香了!二嫂尝尝这什么味道。” 说着还把那碟花儿摆到言琢面前。 言琢微笑,这一轮的香药只是用来观赏和清新空气的。 她不屑和这丫头一般见识,她倒是自己非得缠上来。 “二嫂一口不动,可是看不起我们白家!”白馨兰故意嘟着嘴拉下脸来。 坐在言琢另一侧的白幼兰则悄悄拽了拽言琢衣裳,轻轻摇摇头。 言琢抿唇,拿过果盘当中的一个石榴,“馨兰妹妹真要我吃?” 白馨兰要笑出声来,忍着点点头,“真的好吃,二嫂快尝尝!” 言琢抬头朝白馨兰眯眼一笑,“妹妹年纪小,没见过场面也就罢了,往后万万不要说这些丢人失礼的话。这筵席学人皮毛又不学规矩,招待我们自家人也就罢了,若是招待外客,传出去岂不惹人笑掉大牙。” 她一句话字字见刀,杀得白馨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什么意思,我怎么没见过场面?这筵席怎么就学人皮毛了?” 言琢抬手一指,“八喜宴,宴分八轮。第一轮鲜果山,只观赏不能吃;第二轮干果,餐前小点;第三轮缕金香药,用来清香除腥气,自然也不能吃。 “妹妹连番劝我吃那鲜果和香药,可是没见过场面不知其中道理?” 白馨兰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本想看言琢出丑,却被她倒过来羞辱一番! 可她这个何家的乡下丫头怎么会懂上头官绅世家里的筵席规矩?! 白馨兰捏紧拳头,咬着后槽牙,“哼,我不过是看你知不知道规矩而已,我怎么会不知道!” 言琢笑着摇摇头,扫了一眼脸色渐渐变差的周氏,继续道:“你们这筵只学人皮毛,未学规矩,连摆筵的人都没搞清规矩呢,何况你用筵的人。” 她扫着桌面一长溜碟子,掷地有声道:“第四轮,雕花蜜饯;第五轮,咸酸果饼小食。乃是配茶所用,应于茶水同进,蜜饯配红茶,果饼配甜茶,各放一边不得混淆。 “第六轮,脯腊;第七轮,垂手八果。乃是佐酒,应与酒瓶酒盏温酒炉同上。 “你们这上溜碟盏,酒茶各在一边,算是什么规矩?用过这些,才是第八轮的正餐。 “这些正餐前的早该在一个时辰之前就陆续上来,让宾客一面观赏品茶论酒,一面聊天等候正食。可你们这一股脑儿全往桌上搬,用来待客岂不就惹人笑话了。” 不懂没关系,最让人耻笑的莫过于不懂装懂,还随意鄙视别人不懂。 言琢一席话说下来,小娘子们听得仰慕万分,瞧瞧,这才真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白馨兰脸上已气恼没一丝血色。 这哪是给她何言琢挖坑,这是给她扶梯子呢,让她踩着她白馨兰的肩膀上去唱了一出好戏! 连周氏都坐不住了,给张氏使了个眼色,张氏清咳一声打圆场,“哎呀,七娘子这丫头还真是个实心眼的,不过是自家人坐坐随便吃吃,哪来那么多规矩! “都是五婶我多事儿,想着你们好久不来一趟,得好好给你们接接风,这才让下头把东西办得多了些!没想到这里头还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道理,都怪我都怪我,凉了菜浪费了果子不说,还招蚊蝇!哎哟!” 她说着往空中一拍手,“啪”一声,翻个白眼道:“你看,这苍蝇,真讨厌!跑来吃白食,还嗡嗡吵得人烦!” 周氏睨着眼笑了笑。 厅内也有人偷笑。 言琢装作听不出她话外音,一本正经道:“五婶,六婶,这不仅仅是规矩的问题,八喜宴有规制,分廷宴、官宴、家宴。有的果是贡物,外头不得随意用,还有菜肴制式数量,都有规格。 “御宴的数量是鲜果八味、干果十二味、香药十二味、蜜饯十二味、小食十二味、脯腊十二味、垂手八味。正餐十八盏,每盏两道菜,中间有插食八品,劝酒十味,对食十盏。若是有任一种超过这数量,那可是僭越之罪!” 她这话一出,张氏还想反驳,瞬间吓得不敢出声,他们上菜的时候也没数数量,兴许有的是超了呢…… 白馨兰也白着脸,一声不敢吭。 周氏坐不住了,挪了挪肥屁股冷哼一声,“吃顿家宴还吃到罪上头去了,莫非二郎媳妇儿还要告御状去不成?” 言琢温和一笑,“六婶儿误会了,只是听说过几日有天使来海城,咱们白家家大业大,在海城还排得上数的,当今朝廷又看重商贾,若被抓到点把柄,只怕会惹来事端。” 海城闹义军的消息传到金陵,金陵已有旨下来,会派天使来海城,顺带选今年贡酒。 而言琢强调的却是另外一点,大周朝廷对商贾的“看重”。 这个看重不是别的,说白了就是要钱。 大周人南侵,以战养战耗了不少银子,吞下大吴这块肥肉,正是胃口大好之时。 当初金陵城中的富户被盘剥了个遍,她那会儿正是准备把宝丰铺的资产转移到皖南,投奔义军去。 没想到走的前夜接到左相夫人的邀请,接过去到府中,见到的却是孟观…… 周氏也听懂了言琢话里的含义,金陵城哪家被抄家,哪家被家产充公,她也都有耳闻,闻言一哆嗦,暗暗打了个寒噤。 再不敢揪着这话题说下去,一挥手道:“把那些只看不吃的玩意儿都撤下去,那么这是家宴,不是什么八喜九喜的大宴,自家姑娘小子乐呵乐呵,大伙儿都吃喝玩吧!” 第九十四章 要宅子 言琢见周氏鸣金收兵,抿唇端着笑坐好。 满屋的少年少女们看她的眼神与方才自不同。 对面白馨兰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又怨又恨盯着她。 芝芝乐得掰她肩膀,“二嫂!你下回带我去吃真正的八喜宴!” 这一顿饭周氏张氏都吃了个了无生趣。 本来想好好拿白家取乐一番,也全没了兴致。 草草用完筵席,也到了掌灯时分,各家都散了,周氏让仆妇带白翊言琢等人下去歇息。 “既然来了,就多玩几日,府上姐妹兄弟也多,你们自个儿约着玩吧,我这身子也不好,就不作陪了。”周氏淡淡客套这,也要起身离开。 白翊眼看着刚才周氏和白馨兰故意给言琢下套,他又一来就受了气,这会儿态度也强硬起来, 一抱拳开门见山道:“六婶儿误会,我们并不是来府上作客的,只是当初白家宅院有我父亲的宅子。我们最近到城里有事儿,想将那处作为落脚之处,还望六婶儿帮忙打理打理,或者把地方指给我们就行。” 周氏一愣,好啊! 比她想的还狠! 这不是来找生计,这是直接来分她白家的肥肉啊! 她挑着唇角重新坐下,“哎哟,二侄儿要上城里安家了? “这白家宅院,你也知道,是咱们海城这一支大伙儿一起盖的房,你说的你们家的宅子嘛,这我还真不知道。” 白翊脸一沉,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否认个一干二净。 白予在一旁抱拳道:“六婶儿,当初六叔和三叔他们上金陵城将海城房契送到白相爷跟前的事儿白家人都知道。您若是不清楚,要不找六叔问问?” 周氏沉了脸,一个远房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姓白的,也敢掺和他们家的事儿! 可白予这么一说,她也不好再径直否认,眯眼笑了笑,“看我这记性,真是想不起了,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们先等着啊,我去找找看去!” 周氏出来就叫人去给白士信递话。 白士信正与高怀品酒。 白家也就前些年仗着白士忭的官声,成了官家的米粮供应商,挣了不少银子。 后来又眼红其他行当,东掺和一脚西凑头热闹,竟是做什么赔什么,渐渐开始走下坡路。 白士信知道了政商相合的好处,费大力气巴上了高怀这棵大树,没想到孙诚一来,高怀也说不上什么话。 如今孙诚倒了,海城又变成高家一手遮天,白士信也跟着鸡犬升天。 他这些日子在琢磨那朝廷选拔贡酒,若是能选上宫中贡品,那他也成了皇商! 那宫里头得消耗多少酒啊! 这条路可就是条银子铺就的发财大路! 于是花大力气找了款新酿好酒,送来给高怀品鉴,顺便讨要个名儿。 高怀刚抿上几口,眯着眼摇头晃脑,“鲜甜甘香,和美醇厚,入口先凉后暖,怀中如捧温炉,冬日就雪喝上两盅,实在是美!比金陵城中的百花漾亦不远矣,不错,不错!” 白士信立即拍马,“您还喝过百花漾?” 那百花漾据说十分难求,不知酿造者为谁,煞是任性,有钱都难买到,产量极为稀少。 偏偏越稀少,想买的人越多,价格就越高,堪称真正的千金难求。 高怀最喜欢人夸他在酒上见多识广,自得一笑,“自是喝过,确实是酒中极品,难得在这酿酒之人不贪银,每年只出两瓮。也只有心思如此纯澈之人,才能酿出如此纯正之酒来!” 白士信又就着他的兴头胡夸一番,问道:“高爷喜欢是小的荣幸,还请您赐个名儿吧!” 高怀点点头,“快到白露时节,便叫玉露秋吧。” 白士信得他赐名,欢天喜地,二人正聊得火热,那边白家小厮找了过来。 白士信听完一沉眉,在小厮耳边低语了几句。 待小厮离开,他叹口气道:“白士忭那孤儿寡母找上门要宅子来了!” 高怀眼神跳了跳,“都来了?” 白士信摇头,“大郎上回在城里吃了亏,这回来的是二郎。也亏得他们运气好,刚好孙诚被义军给割了头。” 高怀默然不语,手指敲着桌,“那他白家是真山穷水尽了?” 白士信点着头,讥笑叹道:“早该山穷水尽了,要不然那寡妇也不会让二儿子去娶个富贵傻子!白士忭若是知道,只怕棺材板都摁不住了!” 他看着高怀道:“大人,要不咱们用二郎来逼那寡妇一逼?” 高怀嗤一声笑,“那大郎眼看被人刀架脖子呢,她眼都不眨,她会为这娶傻子来换银子的儿子舍出东西来?” 白士信想想也是,皱眉不语。 高怀也愁,他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偷查、暗访、威胁,连人祖坟都挖过,白家那寡妇硬是沉得住气。 他手点着酒盏画圈,“还有一个可能。” 白士信看向他。 高怀冷哼,“白士忭根本就没把这事儿告诉她!” “那怎么办?”白士信瞿然而惊,“那岂不是找不着了?” 高怀眯起眼,摇摇头,“不会,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和毁了有什么区别?他极有可能留下了些线索!你若有机会就试探试探,别硬来,我再想其他法子。” …… 周氏得了白士信的回话又去了花厅。 “翊侄子,我问过了。”周氏不紧不慢坐下,“当初啊,你六叔他们送地契去是有这事儿,不过。” 她抿唇一笑,“相爷大人可没收。” 那笑过唇即止,侧头翻了个白眼。 当初不要的东西,如今又来要回去,呸! 白翊捏紧拳头,不卑不亢答:“怕是六婶儿记错了,家父所言,应是暂时让族里借用。那时我们远在金陵,自然用不上,如今回了海城,倒不必再让六婶费心打理。” 他们昨日与白夫人提及此事时,早说过白家可能会提出的推脱之词,自有应对。 周氏没想到他这么能拉下脸,说得还很好听,什么不必费心打理,不就是要要回去吗?! 她手一摊,“可当时相爷没收地契,我们可就以为他不要了呀!” 老娘就不认,怎么滴,反正地契没在你们手上! 第九十五章 恶人还得恶法治 白予在旁微微一笑,眼光却森寒笼住周氏,“想来那地契是相爷的名字,后来也没去官府更名吧? “若没更名,就还是相爷的产业,如今自然也是白二郎的,劳烦婶娘去找出地契一看便知。” 周氏被他一瞅,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白翊经他提点,抬头道:“是,若六婶还记不得,那我们只好上官府查证地契留档去。” 周氏这才想到,当年吴国还在的时候,地契押约官府都是要留档的,哪像如今这么方便! 海城没大乱,若这几人坚持要查,还真能查到,到时候这宅子只怕要赔一半出去! 当即慌了神,干笑了几声,故作恍然大悟:“哎呀,是是是,还是你们想得周到,我还以为相爷没要,这事儿就算了呢!” 说着提着裙子往外走,“我找找地契去。” 过了会儿拿着个小匣子回来,满脸笑道:“还真是,哎呀,这家里日日事儿太多了,我这是东边儿也要操心西边儿也要操心,这地契还真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递到白翊手上,“你们是想今晚住过去,还是明日?那边儿还没打理,恐怕有些乱。” 白翊打开一看,递给白予和言琢。 是个两进的小院子。 言琢向白翊使了个眼色。 白翊道:“六婶要不再找找,应该还有其他宅子。” 周氏脸一垮,连装笑都懒得装,这几人也太不要脸了,还想全都要回去呢?! 她指着外头翘着鼻子露出本色道:“你们也看见了,就为这事儿我三头两回跑着折腾多少趟,这些地契单子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白家这么多产业,难不成我还一个一个翻出来不成? “再说了,当初给相爷的就这宅子!你们若嫌地方小,便在我们院里住下,白家还不至于让穷亲戚睡大街去!” 给个院子应付就够了,这家人还真当自己还是相府人呢? 给脸不当脸,别怪她没给人台阶下! 白翊气得面皮通红,对这种撕破脸皮的做法又不知该如何应付。 言琢见这周氏明着吞了白士忭的产业不说,还看白家人如今落魄了就仗势欺人。 想来当初白夫人就是在这样的泼妇手下受了不少气,所以她才即使大郎被困囹圄也不相求族里。 她浅笑着站起身,“六婶口齿这般伶俐,难怪白家如此蒸蒸日上。” 周氏不知为何,有点惧她,见她站起来说话心头微微一慌,不知这小娘子又要拿出什么大招来。 言琢直视着她,毫不客气道:“不过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白家如今财大气粗,走的什么路子,六婶想来心知肚明。就拿这园子来说吧,虽不如我何家府邸,但看着也有三十来亩。” 周氏听她先一句就颇不舒服,走的什么路子?就算当初白士忭给白家争了门楣,那也是他们自己经营来的! 再听最后一句,冷冷一哼,“不好意思,六十四亩!” 三十来亩?就这么看不起白家? 言琢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哦,六十四亩,大伙儿可都听到了。建这宅子是在二十年前吧,那会儿还是按吴国律例建宅。海城白家是商贾,吴国对商贾屯地可有重规,一应商家建宅不得超过三十亩。六婶难道忘了?” 周氏脸色渐渐变青,听出了言琢想说什么。 这丫头怎么会知道吴国有些什么建宅律例? 连她都是听白士信说了才知道的! “这六十四亩的宅基地是怎么批下来的?六婶若想不起来,不如我帮你想想?是你们说想帮我阿爷建宅吧?还是说你们拉我阿爷一起建宅?那土地买卖契约上有没有我阿爷的名字? “若没有阿爷的二品官身,白家哪儿来的本事建这么大的园子?” 周氏脸色已经惨白。 言琢这句句都问得正中她死穴,她连辩都没法辩! 她强撑着回一句:“那些事儿,我不知道,现在吴国都没了,还不随你编?” 言琢见她纯粹开始耍赖,也没了耐心,目光一冷,言辞不再客气。 “六婶儿,大伙儿一家人,也不说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但若是你们想贪我们应得的东西,那也不要怪人给脸不要脸! “吴国是没了,但法理还在!大家都是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我们只不过是想要回自家该得的东西,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站到皇帝老儿面前都占理! “你们呢?占了人家的地,占了人家的宅,用人家的官身名头做生意当保护伞赚银子,得了人的恩,承了人的情!不报恩还情不说,白白占人便宜还倒打一耙,就这么欺负人孤儿寡母? “如此无情绝义不知廉耻,晚上睡觉就不怕我阿爷来找你?打雷下雨时就不怕引雷劈?” 一番话听得白予等人又痛快又解气。 周氏已经又气又怒被她骂得直哆嗦,捏着帕子说不出话来,一手指着言琢,上气不接下气,“你……你……” 好啊! 跟她撕破脸是吗? 周氏气极,一拍案,“土地契约早没了!那是吴国!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大周!皇帝老儿都没了,别跟我提什么相爷!我就不认怎么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海城白家自个儿好好经营的生意,你们别想跟个叫花子似的来占便宜! “我们白家能有今日是自己有本事!白士忭自己不争气,保不住自个儿宅子保不住孤儿寡母,你个奶都没喂过的丫头片子在我面前逞什么能!” 忽眼前寒光一闪,白予手头长剑横在她面前,冷冷道:“六婶儿,都是亲戚,说话不要这么伤人。你再说白家老爷半句不好,那我们也要凭自己的本事要回自己的东西了。” 他一面说,手头长剑一面转了转,杀气逼人。 周氏骂街是能手,可哪见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登时脸青唇白说不出话来,吓得她身旁婆子都哆哆嗦嗦不敢上来扶。 现在这年头,什么是本事,刀剑才是真本事! 人家剑都逼上她脖子了,她长再多的嘴也没用啊! 第九十六章 大院儿 言琢见白予出手,转身淡定坐下,命甜果儿,“取纸笔来。” 甜果儿脆脆应一声去了。 芝芝已经被言琢刚才教训周氏那气吞山河的王霸之气彻底绝倒,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帮腔:“六婶儿,您就得了吧,你们自个儿要真有做生意的本事也不至于现在做得蒸蒸日下,开一个店黄一个店,如今还得靠米粮店吃老本儿。您就赶紧着把宅子给我们腾出来,别废话了!” 她说完又看向言琢,“二嫂,要笔墨做什么?” 言琢看着周氏淡淡一笑,“我记性不好,又小气,六婶方才说的话我得记下来,将来才能一句一句还回去。” 说着还提笔就开始写。 周氏被她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还回去,她想怎么还?! 白予松开长剑,回鞘,高大身影矗在周氏面前,“六婶,请吧,是您去拿地契,还是我送您去?或者您想惊动六叔,明日陪咱们上官府查底契去?” 周氏完全败下阵来,唬弄不过去,吓也吓不走,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 哪还敢让白予送着去,灰溜溜带着婆子回去取地契。 一到后园遇到白馨兰。 白馨兰还带着白芷兰在这儿想偶遇白翊白予呢,见着周氏哭丧着脸过来,忙迎上去问:“娘,翊哥哥他们呢?” 周氏一巴掌拍过去,“还一哥哥我还二哥哥呢!你哥哥都要把你娘老子给吃了!” 白馨兰捂着头委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嘛?” 周氏说着把几人怎么逼迫她要把当初承诺给白士忭的宅子还回去等等经过都说了一遍。 白馨兰也脸色不好了,“要给他们多少?那咱们住哪儿?” “废话!当然不能都给他们!”周氏气红着脸道:“都这样了,只能先让他们住宽敞些!” 一旁的白芷兰眨了眨眼,“六婶婶,咱们南边不是有个大院子吗?听说那个是当初相爷留下来的。” “什么大院子?”白馨兰有点懵。 周氏倒是眼一亮,“南口大院?” 白馨兰睁大眼,“存义堂?” …… 周氏把房契拿了回去,两张,连同刚才那张小的,一起送到白翊面前。 “可算是找到了!你们拿回去吧!今儿太晚了,客院我着人收拾出来了,你们先去小院那边歇着。” 她瞟一眼言琢手上的纸,“你们六婶我就这脾气,直来直去直性子,若说错什么话,别往心里去。都是白家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你们拿了这宅子,便好好忙你们的去吧!” 说完先告辞。 芝芝冷眼看她出去,“嗤”一声笑,“哎哟哟,好像不讲理的是我们哎!” 言琢探头看白翊手上的房契,后头给的这宅子确实够大,共五亩多地,在金梭巷南口。 这周氏就是欺软怕硬,以前见白士忭孤儿寡母好欺负,没想到这回来了两个硬骨头。 被恐吓一顿反而熄了火,给几人的客房住宿安排得头头是道。 等白士信回来,立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起来。 白士信喝得醉醺醺,哪还分得清什么二郎三郎,躺在榻上鞋也不脱,嘟囔着道:“让他拿,让他拿!咱们手头还有那么多铺子,怕什么?等我这玉露秋……呃……选中贡品,你看看,天上就掉银子咯! “今儿个,高爷夸了,说,说,堪比百花漾!” 周氏见他一说就说到新酒,一脚踹过去,“要我说,安生做米粮买卖好了,你看你,做当铺,拼不过宝丰铺,做金玉铺子,拼不过何家还有高爷家,如今这酒……算了算了,你乐意你做去吧! “反正白二郎这几口人,你想法子给打发了,尤其那个何家丫头,我看着都烦!谁说白二郎娶的是个傻子?我看是个疯子!” 言琢打了个喷嚏,甜果儿替她把披风往上头罩了罩。 “二嫂!咱们明日去逛街买布料吧,该做秋衣了,冬袄也得备着。”芝芝一蹦一跳走在她身旁。 他们几人把行李安顿在客院后,见时候还早,决定先上那宅院看看。 若有什么需要布置的,明日叫人来收拾了就立即住进去。 言琢想了想,“后日吧,明日先忙正事。” 在暗中觊觎白家的那幕后黑手还没挖出来。 “明日我去找那老帖。”白予道:“二郎和玉姐儿去找孙家那幕僚的寡母和妻子。” “那我呢!”芝芝着急。 “你还帮我找人去!”言琢笑着夸她:“找海城雕玉技术最好的老师傅。上回你找的那讼师就很不错。” 芝芝得了夸,一脸意气风发蹦着往前走,直到看见那宅子。 宅子在巷子最南端,跟白家大宅挨着,但有围墙隔开,他们还是从旁边街口绕了一圈才走到这边来。 大门门板已被卸了,高大门架子上三个大字:“存义堂”。 芝芝先愣住,“存义堂?我知道这儿,这儿以前是个施粥铺。” 里头隐有灯火,还有人声。 “进去看看。”白翊先提步往里走去。 里头是一片开阔园子,一纵一横两条长廊,中间开阔地方点着烛火、油灯,坐着几堆人。 有的架着锅煮米粥,有的裹着破布睡觉,有的举着破碗喝酒聊天,大部分是汉子。 或衣着褴褛,或光着上身,约莫是挑夫、帮工这样出力气挣口粮的人。 见到骤然出现的言琢等人,原本喧哗的园子顿时寂静下来,只剩柴火噼里啪啦响。 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几人身上,警惕、凶悍、闪着绿光,像嗅到危险的狼。 而他们就像落入狼群中的羊。 当中有个身型高大的汉子站起来,打量着走在前头的白翊问:“你们干什么的?” 穿成这模样手头又拎着宫灯的人,显然不是来这儿过夜的。 白翊有礼道:“我们是白家的人,过来看看。” 园中众人似乎更加警惕,空气顿时紧张。 言琢抬眼,见廊下有几个身影也探头往这边看来,像是老弱妇孺。 那汉子肩背粗壮,五官粗犷,一双断眉很是显眼,闻言一蹙,“来看什么?” 他身后已有几人也站起身来。 白翊微愣,这些人就这么住着白家的房子,怎么还一副理所当然不欢迎白家人来的模样? 第九十七章 幕后人的线索 言琢见情况不太妙,往前一步温和笑了笑:“扰了诸位。今日风大,秋凉将至,我们来看看此处可还能避风。” 那汉子把眼扫她一遍,冷冷一哼,也不答话,就那么坐了回去。 白翊莫名其妙,还想往前走,被白予拉住,低声道:“先回去。” 几人出了门。 芝芝先低声开口,“这些人是难民吗?我怎么觉得像土匪啊,他们好像在里头住了挺长时间的,不过这地儿也不像是个宅子啊!” “六婶故意的!”白翊恨恨道:“她明知此处已被难民霸占,故意诓我们来。” 白予纠正他,“这些不像是普通难民,倒像是丐帮的人。” 言琢看他一眼,她和他想法一致。 “丐帮?”芝芝和白翊同时开口。 白予解释:“战乱中,无家可归又一无所有的人极多,有有心人组织起来,做短工,行乞,甚至偷扒骗,占地盘,渐渐发展成庞大的丐帮。 “惹上丐帮会很麻烦,他们虽没什么权势,却人数众多,又向来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官府也拿这些人没办法。” “那这院子就算有房契咱们也住不了了?”白翊忿忿,“我找六婶论理去!” “别急。”言琢拉住他。 “一下让他们吐太多出来,白士信也不会真割自己肉,要割也是从白家其他人那儿割起,让族里几百口人都来恨上咱们。 “若把族人都给逼急了,咱们也不好做事儿。这院子从长计议,咱们可以先暂时住在那小院儿里,把正事儿忙完再说。” 芝芝也同意这个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住我家去。” 白翊脸涨得通红,“我就是恨六婶戏耍咱们!” 白予拍拍他肩:“你放心,白士信吃进去的,迟早要他吐出来。” 众人回去时气氛再没来时那么高。 言琢低头琢磨着另外的事。 方才她扫那几眼看去,心中喜忧参半。 这存义堂不像是个宅院,倒是个现成的玉场! 敞院、围廊、厢房,呈回字形,存放、监工、流通都极好操作。 若是梅岭的原石取出,切割刨料之后,正好需要一个可打磨雕琢的地方。 这样一来玉场仓库的问题就解决了。 原料,当然是梅岭玉矿,铺面,有现成的何家铺子,走货渠道,这个可以找宝丰铺联络人,就还剩两个问题。 一个是人手,一个是安保。 那么大个玉矿,要运作起来,至少得好几百号人呐! …… 高府内,白士信走后,仍是烛火幽幽。 高怀把玩着一只琉璃镶翠酒杯,听随从汇报白云寨那边的情况。 “……山豹死了,跟他一起去的十二个人被向瞎子处决了。那墓里头三具棺椁,一个是先帝衣冠棺,还有钱氏王室灵位,一个应当是白老儿,另一个不知是谁,没有您想要的东西。” 高怀眯起眼,“有意思,这个白家,白士忭……有些意思。” 他把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似自言自语道:“以前没觉得白家孤儿寡母这么能耐啊?若说白大郎误打误撞被义军救出是巧合,那他们是怎么找到山寨的呢?又是怎么逼向瞎子交出山豹的呢?” 这些事儿越想越有意思。 “确实奇怪。”那随从道:“不过上山寨的是白家二郎娶回的新妇,何家七娘子,正是老跟咱们金凤楼抢生意的何家。传闻说着七娘子是个傻子,可如今看来,非但不傻,还很有些本事。 “据咱们眼线报,是她独自带着个丫鬟进寨子见了向瞎子,说是去做买卖,结果当日向瞎子就把山豹和他没出手的货全给规规矩矩送回了白家!” “何七娘子?”高怀揉了揉下巴,来了精神,“带来看看!” …… 第二日一大早,言琢四人便出了门,各自忙活。 言琢与白翊的任务是从孙诚幕僚——冯广,这条线索下手。 好在当日从孙诚口里问出来冯广住处,二人径直往那巷子里找去。 一问,家里头唯一剩下的寡母搬家了。 或者是死在了外头。 反正左邻右舍都说自孙家出事后就没再见过这家子有人出现。 言琢则有了底,果然这人后头牵着的就是那幕后黑手! 背后的人做事还挺精细,连老寡母都没放过! 不过还有一条路,就是被这冯广打跑的妻儿。 二人在巷子里打探了大半日,才终于从巷子口一个卖咸鸭蛋的大婶儿口中打听到,曾在东城柳林坊见过那人妻子王氏,仿佛在一个林姓人家里做短工。 言琢与白翊又直奔柳林坊找林姓人家。 好在那巷子里头姓林的是家大户,倒是很快找到了,又费了几两银子才终于托人将这王氏给请出来。 王氏见了二人,瑟瑟缩缩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们是谁?” 言琢微笑道:“王婶儿吧,我们想找您打听一些冯广的事儿。” 王氏一听冯广的名字,浑身一抖,“你们要问什么?是他的仇家吗?” 言琢听她这意思,奇怪道:“仇家又如何?” 王氏咬牙切齿,“若是仇家,便问什么我答什么。” 能找到她这儿来打听消息的,想来不会是朋友。 言琢微微一笑,这大姐挺有意思,“冯广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王氏果然一愣,“死了?” 言琢点点头,“孙家都没了,他跟着孙诚死在外头也不奇怪吧。” “呸!”王氏啐了一口,“他才不会跟着孙诚送死!” 言琢一懔,和白翊对视一眼,看来这趟没白跑! “为什么?”言琢问,“难道他不是孙诚的人?” 王氏看来恨极了冯广,“他根本就不是人!只要谁给他钱,他连亲生儿子都能卖!” 言琢挑眉,难怪王氏要带着儿子离开。 这样的人,出卖孙诚倒是真的很正常。 “那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银子?”言琢问。 王氏皱起眉,摇摇头,“他的钱财从哪儿来我都不管,再说我半年前就带着牙子走了,那会儿他和高鹏那贼子走得近,天天去跟高家一帮帮闲喝酒赌钱,后来就不知道了。” “高鹏?县令高鹏?”言琢问。 王氏冷笑,“可不就是他!披着人皮,尽干不是人的龌蹉勾当!” “高鹏怎么了?”言琢问。 第九十八章 少主的第一次 “这厮恶心!”王氏又啐一口,“到处买长得俊俏的后生,买去不知做什么恶心的龌蹉事儿,黑心肝的王八犊子,还把算盘打到我牙子头上!冯广这死祸害还为了钱……” 她说不下去,言琢已经听明白了。 不过,这好像也没办法说明高鹏就是幕后黑手。 言琢又问了几句冯广平日里来往的人物,不外乎是些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再近些时间的王氏也不知道了。 言琢谢过了她,又给她二两银子做酬谢。 王氏死活不要,“多谢你们来告诉我那货的死讯,我今晚就回去烧高香谢佛祖!我如今靠自己挣钱吃喝不愁,过得挺好!你们要想打听冯广的事儿,他在水云楼还有个老相好叫翩翩的,你们可以找她去问问。” 言琢和白翊对视一眼,同时想到水云楼的芊芊。 她还好,她当时不是本来面目。 可芊芊要是见到白翊,会不会要撕了他? …… 白予和阿邝到晌午时分才找到被称“老帖”的人的铺子。 在一条破巷最里头。 白予敲了敲门,没动静。 阿邝跳上屋顶转一圈下来,“少主,里头没人。” 白予正皱眉,忽有风吹过,带起那花窗“啪嗒”一声响,开起又合上。 窗栓断了。 白予与阿邝对视一眼,二人同时跃上屋顶径直往里去。 是个破落的小院子,每间房都没人,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只有淡淡的若隐若现的臭味。 白予从屋内出来走到当中天井,看了看脚下被秋雨湿过的泥土,低低道:“挖。” 半盏茶的功夫后,一只肿胀的光脚露了出来。 “死了。”阿邝喘口气,“要让仵作验验吗?” 白予漠然摇摇头,“既然杀的人把尸体这么轻率处理,显然是不怕被人从伤口上发现线索,走吧。” 这条线断了。 二人转头去寻了一番裕德商行的掌柜诸事,打听出来的业务事少,八卦事多。 到了晌午,白予带着阿邝去他们扮客商时吃海城菜的惠宾楼吃午饭。 白予估摸着言琢他们不会这么早回去,也不想去见海城白家人的嘴脸,便留在楼里听书听曲儿。 江南的小调,唱的演的都是些婉转的情情爱爱。 什么西施范蠡、绿珠石崇、吕布貂蝉…… 白予半眯着眼听,听到西施,脑子里出现言琢的脸,他是范蠡; 听到绿珠,脑子里出现言琢的脸,他是石崇; 听到貂蝉,脑子里出现言琢的脸,他是吕布。 听不下去了…… 白予心里生烦,怎么这脑子最近总不受控制,干脆又带着阿邝出门逛街。 海城最繁华的街巷就是这条沿着湖海而行的双龙巷。 逛过的都是那日他们扮作金陵客商时逛的铺子。 白予走着走着就到了那日言琢停下来看白玉算盘的铺子,也过去拿着算盘看了一阵。 那算盘只他半个手掌大,金泊镶边,白玉边框白玉算珠。 白玉不如他的扳指润,胜在做工精巧,珠子颗颗圆润饱满,顶珠一颗苹果绿碧玉,下垂如意结,配黄金绦带。 “这位郎君好眼光!”小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您看中的可是咱们店的镇店之宝,让至善大和尚开过光的!所谓算盘一响,黄金万两!这上头又是金镶玉,金玉满堂好彩头!您挂手串上还是做腰牌挂坠?小的给您配绦子!” “若是女子佩戴呢?”白予问。 小二一拍大腿:“您真好眼光!此物送娘子,那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小娘子佩算盘,持家有道内宅安乐,系在腰间压裙,还显富贵又俏皮别致!” 白予买了下来。 阿邝大气都不敢出,都走出去半里路了,实在憋不住了问:“您要送给谁?” 白予把玩着算盘,诧异道:“不送谁,我自己留着。” 阿邝的眼珠子飘到眼角睨着他。 白予答完自己也心虚了。 不送吗? 他刚才明明是想到言琢的。 可莫名其妙送女子东西算什么意思? 他心里有些窝火。 二人走着走着经过水云楼。 已是傍晚时分,楼前已停了些车马,里头丝竹欢笑声隐隐传来。 阿邝眼馋着往里瞅。 “想去?”白予斜眼。 阿邝笑:“嘿嘿!就看看。” 他知道少主最讨厌这样的烟花之地。 “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果然白予皱眉问。 阿邝一脸高深莫测:“少主您有所不知,我师父就说过,世上最难过的是情关。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上这样的地方历练历练,遇见女妖怪只怕会一败涂地。” 白予停下脚步。 或许他差历练? 在南越时,义父府中,王宫中,歌舞场上,都有不少侍女投怀送抱,义父也并不禁他近女色。 不过他都提不起兴趣。 怎么被那何言琢送怀一次,他就老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呢? “去看看吧。”白予转头往水云楼走。 阿邝保持抬脚的姿势足足五息,像被定身,少主,竟然,主动上青楼! 破天荒头一回! 待反应过来忙一个急转身往白予追去。 “少主等等我!” 水云楼内。 “来来来!这位潘安小郎君!姑娘们都在这儿了,您慢慢选慢慢挑!看中几个挑几个!” 白予一进水云楼大门就成了视线焦点。 他身形挺拔俊伟,个头又高,本就引人注目,加上那张能让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岁女子都流口水的脸,一大屋子见惯了世面的姐妹们都个个眼泛绿光。 谁能伺候到这样的爷们儿,简直是烧了高香啊! 还没开口呢,妈妈就主动把主动的姑娘们带了过来。 白予被脂粉气熏得犯晕,挥挥袖让人都退远些。 言琢身上从没脂粉香,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儿,好闻多了。 他皱着眉扫一眼,只觉个个都差不多,不外乎是高点矮点肉多点少点的区别。 撇过头对阿邝道:“你挑。” 阿邝喜得眉毛都飞了,这是他接过的最好的任务。 他站起身从花花绿绿的环肥燕瘦中间穿过,像挑白菜一样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凭他多年的经验挑出三个最出色来,摇着尾巴晃到白予跟前,“少主,这都系相当不错的!” 白予抹一把脸,让其他人退下,留这三人坐身边喝酒。 都穿得衣衫单薄,皮肤也都白白嫩嫩,衣衫下头高的低的都有。 见白予留下她们,个个娇声莺语,扭腰送肩,施出浑身解数来讨好。 白予一阵烦腻,和以前在南越没什么区别,别说摸了,只想逃,冷喝一声,“都坐好!” 三人一怔,愣愣坐下。 白予筷子一指,“没我命令不许动,我想摸谁就摸谁,你们不能碰我,知道了?” 三人面面相觑,随即媚笑点头,原来漂亮公子喜欢玩这招。 第九十九章 玉姐儿被掳 阿邝一脸懵逼看着白予。 白予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唯一碰触过的女人是何言琢,所以对她才念念不忘。 只有找别的女人来试试,若是摸摸抱抱其他人,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了。 他见三人终于规规矩矩坐下了,深吸一口气,先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胳膊探去。 探到一半,脑子里就冒出言琢那张脸来。 如果玉姐儿知道会更把他当登徒子吧? 手又缩回来。 不过,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阿邝绝不会说人是非,要说过一句半句,他早不留他了。 白予扫了一眼阿邝,阿邝莫名肩膀一沉。 少主为什么眼里有杀气? 白予又伸出手。 总得试试。 白予修长好看的手指碰到那丝丝滑滑的裙裳,又顿住,莫名心颤,一丝想再往前探一步的想法都没有。 他颓然叹口气,又缩回手。 三个姑娘再一次面面相觑,这人怕是个软脚蟹,亏了这脸这体格! 白予捂住脸。 门外忽传来脚步声,然后停在他们门口。 “这位郎君,翩翩就在这里头。” “那烦您转告一声,借几步问两句话,这二十两银子就是她的了。” 说话的人声音并不大,但白予和阿邝这样的练气之人都耳力超常,听了个一清二楚。 言琢! 白予简直魂飞魄散! 然后敲门声响起。 白予下意识要往桌子底下钻,被阿邝拉住,指了指屏风后。 白予仍觉不安全,摇摇头,满屋打量,一眼看见窗户,二话不说就往窗户飞去。 阿邝紧随而去。 三个姑娘只觉眼前一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身旁两个大男人已经不见了。 紧接着老鸨在外头敲门,“公子呀,打扰打扰,翩翩有点事儿,借她说两句话,去去就回。” 那翩翩正是被阿邝选中的其中之一,眼见着白予和阿邝二人跳窗逃了,气呼呼站起身,“原来是俩吃白票的!” 三人兴高采烈半日,一点儿赏银没有! 翩翩打开了门,没好脸色,“什么事儿啊妈妈,刚才那俩人看着人模人样的,二两银都不给就跑了!” 老鸨一听说人跑了,也是奇怪。 这头先把翩翩拉到走廊旁言琢这边来,笑嘻嘻道:“这位郎君有事找你,不耽误你挣银子。” 说完匆匆着人拦那两个吃白票的去。 言琢先递上一条小银鱼,温和道:“翩翩姑娘,我问几句话,若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下还有赏银。” 翩翩眼睛一亮,她陪人一宿有二十两就差不多了,这几句话能换来,自然高兴。 笑着道:“您尽管问。” …… 言琢别过翩翩,心思沉沉。 据翩翩所言,和冯广常一起来水云楼厮混的多是孙诚手底下那帮人,只前一阵儿有两次和他一起来的是个衙门里的军爷,冯广对那人很敬重,翩翩见那人面生,便记住了。 “三十多岁,没留胡须,长脸黑面,嘴是地包天。他虽没穿禁军服,但脚上是禁军才会穿的牛皮靴,冯广有些怕他,待他走后又搂着我说过些日子就能给我赎身带我过好日子……” 翩翩十分上道,说得很是仔细。 禁军,应该不是孙诚的人,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也就是以前海城这些老防卫。 这波人想来是最恨孙诚的,孙诚的人一来,他们就不再是最能在海城耀武扬威的那一波。 这样的人和孙诚手下一个幕僚这么亲近,必定有问题。 言琢一面走一面琢磨,上哪儿找这个地包天的军爷去呢? 刚走出水云楼大门,忽眼前一黑,身后有人猛地将她抗起,身子一横,瞬间跌坐进一个车厢内。 “驾!” 快马拉着马车在夜色里疾驰而去。 “没搞错人吧?”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问。 “错不了!这丫头这张脸,有几个能长这样?” 这个声音像炸雷。 “你们是谁?”言琢听动静,身畔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应在驾车。 统共两个人。 她并不慌,白翊就在外头等她,应当看见了她被人带上马车的这一幕。 恨在这俩人偷袭,她没机会试试她的飞刀。 “杂家是谁你别管,有人要见你,你乖乖跟杂家去便是!”这炸雷嗓子一口北方腔。 是俩外地人。 既然有人要见她,那这俩人暂时不会伤害她。 言琢松了一口气。 “你们刚来海城不久吧?”言琢双手被那人用绳子绑住,也不挣扎,也不慌乱,淡淡如聊家常一样问。 “咋地?”炸雷笑了笑,“小丫头胆儿还挺肥,还跟我聊上了,难怪值钱!” 言琢也笑了笑,“这年头银子不好挣。你看我这么一个不会功夫的弱女子,就让俩位英雄一推就绑住了。这么简单的事儿,怎么会给你们那么多银子做酬金呢?” 这话说得二人一愣。 好像是,这活儿轻松,钱多,看起来就是个馅儿饼。 可都是江湖上走的,谁不知道馅饼儿后头往往是个坑啊? 言琢知她的话起了作用,淡淡道:“也就你们俩个不知道我身份的傻子被人当刀使了还笑得出来呢,小心有命挣银子没命花。” 身旁那人声一沉,“你什么意思?” “要见我的那人没跟你们说吗?也是,这样一个躲在暗处的小贼,哪敢正面找上我家门呢?”言琢试探着想问出吩咐这俩人的究竟是谁。 “你也别跟俺们废话,反正人家给了银子,俺们就给人干活。至于你们什么恩怨,俺们管不着!” 言琢知她猜对了,要见她的,多半是那至今都不愿露面的幕后黑手。 她目前的敌人有两个半,一个是孙诚的人。 像孙城这样用钱和恐吓笼络起来的人心最容易散,她不担心有人会那么讲义气来替他复仇。 清明还记得替这位侯爷烧纸就不错了。 还有一个就是指示山豹盗墓的人,也就是幕后黑手。 还有半个是海城白家,周氏没这么大魄力。 所以,雇这俩人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正如白央所推测的那样,她在白云寨露了面,引起了后头人的注意。 至于对方到底是冲什么来的,就连首当其鼓的白家都还一头雾水。 她还真有兴趣去见见,不过却不是这样被动地被人绑着去。 第一百章 定心意 言琢冷哼一声:“既然来了海城,知道何家吗?” 二人对望一眼,似乎听说过。 “知道白家吗?”言琢又问。 二人再对望,这个确实知道。 白家那是望族,人家的宅子在海城可占了一整条巷! 言琢故意夸张道:“何家的钱能买下半座海城,白家能买下另一半。我就是何家七娘子,也是白家的二少奶奶。你们在水云楼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带走我,想来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回两家人耳朵里。 “我娘家有六个姐姐,当然就有六个姐夫,一个军爷,一个镖局头子,一个开武场的,一个铸剑的,一个鹤鸣山庄的……” 言琢尽捡着吓人的说,这二人听到这里已是微微变脸。 “我夫君一家,兄弟几个个个身手高强不说,我六叔白士信还是高怀的亲家。” 二人知道白士信和高怀,听到此俱是脸色一变。 “就凭这,你们绑了我,估计这会儿都在满城搜人了,还想留着命花银子?” 二人本不想信她这番话,可这小娘子真的没有丝毫惧意,即使手被绑着,头上罩着布袋,也一副作客聊天的淡定模样。 反而绑她的他们在她眼里已然是将死之人。 这诡异的情形让二人对她的话不得不信几分。 言琢还没说完呢,“这么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儿,这是江湖规矩,没错。不过话说回来,都不过是为钱办事而已。 “我何言琢跟你们无冤无仇,就拿我何家白家的家当跟你们谈笔交易。放了我,对方给你们多少钱,我出十倍。” 二人一下傻了。 十……十倍?! “你都不问他给我们多少银子?”驾车的那人细声细气问。 言琢淡淡一笑,“这不给你们胆子,让你们自己喊价吗?” 这二人都有些慌。 哪有人任凭对方出价再给十倍的?! 要不是真傻,就是银子多得没地儿花! “我们凭什么信你?”炸雷声音那人问。 言琢一听,就知道这二人是心动了。 立即道:“你们先说个价。” 这二人沉默一阵,炸雷开了口,“二百两!” 言琢险些笑出声,她以为对方要怎么狮子大开口呢,结果是二百两…… 看来这俩人入江湖不久,且混得不咋样。 她摇摇头,“二百两我都不好意思给,这样吧,我给你们二人一人五百两银子,再多怕你们拿不动,徒惹来麻烦。二位虽有些本事,可惜行走江湖经验尚浅,容易被人骗啊!” 一席话说得二人先是喜,一人五百两! 想都不敢想! 又是惊,这丫头都能看出他们江湖经验浅,看来雇佣他们的人也能看出来,很有可能是真把他们当刀了。 那人没这小娘子实诚! 二人又对视了一个眼神,他们行走江湖为什么,不就为银子嘛,有银子不赚,是不是傻? “可你若是被放了,不给我们钱反而要我们命呢?”那驾车的问。 他也不是很傻,这么平白无故多给银子,能有这么好的事? 言琢笑了笑,“我给你们银子,是因为我的命值那么多钱。你们两个和我无冤无仇,命又不值钱,我要来做什么?” 她说完这话,身边那人就往前头去了,马车也停下来,二人显然在商量这事儿。 片刻后,炸雷声音进来,试探着问:“那你怎么给我们银子?我们兄弟确实跟你没仇,但若是放了你,怕你仇家会找我们麻烦,你需先得把银子给我们,我们走了你也就自由了。” 言琢动动胳膊,“我写张条,你们派一个人去宝丰铺取银子,一个人在这儿等,如何?” “还能去宝丰铺取银子?”细声细气那人更加吃惊。 言琢笑笑,“试试就知道了。不过你们动作得快些,我家里人估计快到了。” 言琢头上的布罩被拿下,外头天已经全黑了。 那炸雷声音是个毛发旺盛的壮汉,眉毛又粗又长直垂到鬓边。 不知从哪儿找来纸笔还有盏油灯递给她,警惕看着她道:“你若耍花样,我就拧断你脖子。” 言琢一点没被吓到,反而直视他啧啧叹道:“求财就好好求财,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生啊死的有什么意思? “我刚刚就说过了,杀你们对我没好处,说不定会被你们反伤。 “一千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用命来解决呢?” 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低头在纸上写了个条。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完全被她气场碾压得说不出话来。 一千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这豪气…… 他们也不想动不动就博命啊,还不就是为了挣银子嘛。 要是这小娘子真那么有钱,别说买她自己的命了,买他们都行啊! 言琢写好了条,递给前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瘦子,“宝丰铺,给掌柜,说玉娘子要的,他看见就知道了。” 这条上有宝丰自己人才懂的契口,就算有人能模仿她的字迹,不懂这契口也没法提钱。 以前她还怕去宝丰提银子引起孟观注意。 今日刚好这俩人跟她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去,让孟观莫名其妙疑神疑鬼也好。 想来想去,总觉得一千两少了点,不过,再多她也真拿不动了。 …… 白予与阿邝夹着尾巴灰溜溜出了水云楼,一个靠在墙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个站在旁一脑门子的汗。 少主这是怎么了? 阿邝死活想不明白。 明明是他说要去逛青楼,去了又摆几个娘儿们只看不动手。不动手吧也就算了,就算遇到了何七娘子,至于怕成这样吗? 阿邝瞅着白予半日不动,忍不住低咳一声,“少主。” 白予没反应。 阿邝看着大街自顾自说下去,“您……上回说的,不系烧鹅……系,系她?” 白予头一抬,“不是!” 阿邝侧目,“我还没说谁呢。” 白予一僵,又把头埋下去。 阿邝大松口气,少主没犯神经就好,不过是思春嘛,多大点事儿! 他一拍白予肩,“何七娘子反正系假成亲咯,您要是钟意,就让二郎写了和离书,带她上金陵,再带回南越咯!” 主公又不是不让少主收女人,府上还送过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白予没言声,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回倒是没有瞪阿邝也没有反驳。 阿邝还没见过少主这个样子,正跟着他发怔,听见不远处的水云楼门口传来骚动。 第一百零一章 岔路口 阿邝转头望去,一辆马车正绝尘而去,旁边一人飞身追出。 “白二郎?!”阿邝拉拉白予,“少主!白二郎!” 白予抬眼,正好看见白翊正往前狂奔,二话不说立即拉着阿邝翻身上马追出去。 “怎么了?” 白翊施展轻功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白予的声音,来不及问他怎么在这里,指着前头消失的马车,“玉姐儿!玉姐儿被人绑……” 话音未落,只见白予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弹“嗖”地扔了出去,“砰”炸在夜空。 再吩咐阿邝,“我和二郎先追人,你带人跟上!” 说完阿邝把马让给白翊,二人冲入夜色追着前头长街而去。 海城的岔路虽不多,但街巷弯弯绕绕,二人紧追不舍,还是在一处大岔路口彻底丢了马车的踪迹。 白予跃上高树四下张望,仍是没发现踪迹。 白翊也急得快要哭出来,“二郎……我,对不住,我没保护好玉姐儿!” 白予又继续蹲地仔细查看车轮印,“对我有什么好对不住的,你放心,玉姐儿不会有事。” 她可不是一般人,是个孤魂,阎王都不收的,谁能奈她何? 白翊也不傻,这些日子白予对言琢的关注都看在眼内,懊恼得想哭:“早知应该让你护着她,你比我有本事,定能护她周全,这回被三弟说中了,绑她的人肯定就是咱们要找的幕后黑手,那人只怕会对玉姐儿……” 白予打断他的话,“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他站起身,街上车轮印纷乱,在这种地方想只靠车轮印追踪,还不如靠扔骰子。 放眼四目望去,夜阴沉得可怕,八方茫茫,也不知言琢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 白予心“咚咚”乱跳,手心后背全是汗。 身后一串马蹄声,阿邝带着一众暗卫赶了过来。 白予立即翻身上马,果断吩咐白翊,“咱们各自带人分头找,找到发信号。” 白翊见他脸色紧绷得似一根拉满弓的弦,又忍不住道:“若这回找到,便跟她说了吧。” 白予一愣:“说什么。” “你才是二郎。”白翊低声,“趁她还没走,你留下她。” 白予心头“咯噔”一声响,说完一句“再说”,率先打马随便选了条道冲出去! 没想到,他自己都没觉察……可就连白翊都看出来了……阿邝也猜到了…… 白予心情复杂。 连日来心头迷迷蒙蒙一场雾倒是渐渐散了,就跟刚才一样露出个岔路口。 只是,现在再想走哪条不走哪条,好像已经晚了…… 马儿沿河跑得飞起来,路边偶有三三两两的夜行客,却没有车马。 按说他们快马追了这么久,如果马车是往这边来的,应该显形了才对。 忽前头一座桥,对岸桥头空地上黑乎乎好像停了辆马车。 白予扫一眼,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一行人下了马,沿着河桥悄无声息摸了过来。 白予直觉这马车有问题,可就这么停在路边儿,总透着丝不对劲儿。 他紧张得几乎屏住了气,捏紧了剑,运足全身真气,率先往马车飞去。 …… 言琢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瘦子就回来了,走路轻飘飘的,眼神儿不在正常的点儿上。 壮汉见他空着手,脸一沉,怒目看向言琢。 那瘦子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壮汉扔下言琢一头雾水与瘦子凑到边上。 “被骗了?”壮汉问。 瘦子眼发直,“是真的!一千两银子!妈呀!我死都没想过这辈子能见着那么多银子白花花摆在面前!” 壮汉也激动起来,“那银子呢?” 瘦子拉住他,咽了口口水,“你听我说,哥。这小娘子真不是一般人物!随随便便写个条,那掌柜看见我都恭敬得跟什么似的,堂堂宝丰铺的掌柜啊!哥啊!咱哪见过那场面啊?! “人不但立即把银子给数出来,还问我住哪儿,他让人把银子给送过去!还让我给这小娘子带问好,那恭敬!那语气!这小娘子就像他供的活菩萨似的!” 壮汉听得眼里仿佛也出现一片银山,语气有点哆嗦,“这么牛?那咱兄弟俩这回真赚大啦?!那一千两银可以回老家买庄子了都!” 瘦子一掌拍他头上,“你还敢拿人银子?我告诉你啊,就这样轻轻松松拿一千两银子打发咱这种小角色的人,若她要是回头气咱绑了她要咱的命怎么办?她只要出五百两悬赏,咱俩在江湖上就寸步难行!” “那怎么办?”壮汉脸一青,这烫手山芋岂不是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瘦子低声道:“咱俩不如拜了她这个大佛,只要她能给咱赏口饭吃,咱哥俩就啥都不愁了!” 二人又嘀嘀咕咕絮叨片刻,一回头,“扑通”就朝言琢跪下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玉娘子原谅则个!小的兄弟俩愿鞍前马后听您效劳,为您卖命!” 言琢还没开口,只见剑光一闪,一道身影直扑车厢而来。 杀气逼人。 紧接着衣袂破空声簌簌而响,数道身影将跪地二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玉姐儿!”白予直接扑往车厢,一眼见到言琢身影安安好好坐在车厢内,心头一热,二话不说提着剑就冲过去。 言琢倒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一跳,宽慰道:“我没事,你们来得比想象中还快,怎么是你?” 她还以为来的会是白翊。 白予气喘吁吁跪在她面前,骤然见她安好,一时说不出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笼住她,心口又酸又涨,胸口有什么东西一直往外钻,拱得他难受。 他先以剑挑断绳索,深吸一口气方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 言琢活动活动酸软的手腕,看了眼前头,若无其事道:“我没事,这俩人不过是给人出力的喽啰,我花银子买他们放我。人先留着,或许有用。至于其他的,咱们回去再说。” 她抬眼看白予,这人表情怪怪的,直愣愣看着她也不拐个弯,目光有些烫。 言琢揉揉坐麻的腿,“怎么你来了?二郎呢?” 第一百零二章 有哪儿不同 白予见她被救后不急不慌不闹平静得跟逛完街回来似的,他却独自心里翻天覆地跟哪吒闹海似的,一时想哭又想笑,一腔话全堵在胸口说不出。 “怎么了?”言琢伸手在他眼前晃晃,“难道二郎也出事儿了?” 白予体内真气转了三周天,才把乱撞的心绪平复下去,佯作镇定,“二郎没事,我和他分头找你,我找到了。” 他顿一顿加一句,“运气真好。” 言琢没听出来话外之音,站起身跳下马车,“我运气也不错,可能对方觉得我很好收拾,只派了两个人来。” 白予忙跟上。 “小娘子饶命!”那壮汉和瘦子忙求饶,都庆幸自己跪得早,看这架势,跪晚了就直接被砍成肉泥了。 “小的们一时糊涂,还求小娘子给个机会让兄弟俩将功赎罪讨口饭吃!” 言琢示意二人安静,“跟我回去再说,放心,我不是喜欢要人命的人,但要跟我做事,听话还不够,需得忠心,若你二人能通过考验,留下也不是不行。” 那二人见言琢真有希望收了他们,欢喜得连连磕头。 言琢说完又对白予道:“我在宝丰铺提了点银子,借你的手下带着这两人去走一趟取回来。走吧,我骑马回去,不过二郎是怎么遇见你的?” 白予也翻身上马,与她并肩,“二郎没事,方才你被抓走的时候正好我在水云楼附近,便与他一同追了出来,在前头岔路分了两路,过会儿他就知道你已经被救下来了,会回府等我们。” 言琢侧目,奇怪道:“你怎么也会在水云楼附近?” 白予:…… 我说了啥,我什么也没说。 “嗯……我跟阿邝找的那老帖死了,我们就在海城随便逛了逛……” “死了?”言琢眯眼,没问起他们怎么会逛到水云楼。 “对。”白予说到正事终于松了口气,“应该死了三四日,显然是灭口。” 言琢上了马,又狐疑看了眼白予,“你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白予又立即局促起来,不安地抓紧缰绳,“怎么了?” “你一没问我为何去水云楼;二没问我说的银子是哪儿来的。” 这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这人思虑最谨慎不过,怎么会忽略掉这么重要的疑惑? 白予松了松缰绳,不问他水云楼的事儿就好。 他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一拉缰绳,“先去吃饭吧,二郎一会儿就过来,我让人去把芝芝也带上,再慢慢听你说。” 言琢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想回白府去看周氏脸色。 她折腾一圈儿,确实饿了,摸摸肚子,“行,走吧。” 白予又带了她上晌午他和阿邝去的惠宾楼,又点了头回他们吃的那些菜。 言琢扫一眼,“不换几个菜尝尝?” 说完自作主张吩咐小二换了几样菜。 此话深得阿邝意,他中午也吃的这几样,晚上还这几样…… 他嘿嘿笑着,“小娘子您不知,我们少主就系这样子死心眼,喜欢的东西就一直喜欢。他喜欢吃牛尾狸,吃到我们城寨外满山牛尾狸都要死绝……” 白予一记眼刀飞过去,阿邝笑着抱住头。 言琢也笑了,“岭南有道菜叫雪天牛尾狸,肥美多脂,鲜嫩如膏,确实好吃,可惜出了岭南就吃不到。” “你去过岭南?”白予看向她,其实早在她以岭南话试探阿邝的时候他就疑惑过。 言琢见就他主仆在,也不隐瞒,“去过两次,也就吃过那两回。” 说着咽了口唾沫。 白予说起这个来十分在行,他确实很馋这一口,见言琢感兴趣,细说道:“若是想吃,自己烹也行。 “将牛尾狸去皮去头去尾,肚腹剖开清干净脏腑,再以清酒里里外外洗净,放入花椒、茴香、莳萝、葱姜,再把肚子缝上,整只蒸熟,小火慢吊一晚。 “第二日把料物取出,将肉切成薄片,就酒就饭都是上品!” 他为了吃这道菜,找遍岭南名厨才得到这食方。 一席话说得言琢口腹之欲大动,又吞了几口口水,“可惜我不会下厨,只会吃。” 白予不动声色接过一句,“无妨,我会,改日做给你尝尝。” 阿邝下巴都要掉下来,正要开口,鞋面被白予一脚踩住,他忙把自己嘴给捂上。 少主做菜?少主菜刀都没拿过,做菜? 白予难得见言琢露出馋样儿,又问:“你还喜欢吃什么?我见你平日胃口不是很好。” 言琢深深看他一眼,似毫不在意地答他:“我啊,过了些精细日子,人没养好,倒把嘴给养刁了。” 她胃口向来不是很好,那会儿为了身体,想方设法聘了名厨寻了名菜来吃。白家、何家包括这惠宾楼的东西也都还不错,不过比起她在金陵的日子来还是差远了。 “怎么个刁法?”白予好奇问。 言琢抿唇,那会儿她喝的茶用的水都是有讲究的,“比如烧茶吧,人都只知用露水好,却不知这露水和露水也是有讲究的。比方说菖蒲上露,清心明目,秋日里煮菊花香果茶最佳;荷花上露,清暑怡神,适合夏日用来煮绿茶;稻叶上露,养胃生津,煮蜜茶甜茶都不错……” 白予听得暗暗咋舌,又在心里头捏根儿笔唰唰记一番! 听言琢说完一大通露水泡茶的理论,又笑眯眯看着他:“所以我这人其实挺难伺候的。” 白予嘴角的笑僵在原地,这丫头太精,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呢,刚要伸爪子,她就竖起毛来了。 就像在竹筏上她怕他对她生心思,主动说了她是个七老八十的寡妇再握他的手。 这会儿他刚问了句她喜欢吃什么,她就摆出一副难伺候的架势来。 白予主动转了话题,“刚才那俩人究竟什么来头?” 言琢不自觉绷紧的神经这才松下来。 从刚才白予出现在车厢之后起,她就隐隐觉得这人对她态度变了,具体哪儿变了也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太一样。 正说着,白翊也赶了过来,芝芝也被人接到店里,四人重新聚了头。 言琢先简单说了这一日的收获,又只说她用何家的银子买了那绑她的二人当头倒戈。 不过这二人只是两个最下头用来出力的喽啰,恐怕又是条断头线索。 第一百零三章 被包围 白予那边简单,老帖死了,再查不下去。 他手底下人又去打听了些裕德商行掌柜的事儿,生意上没什么稀奇,倒是打听出来说这李掌柜有个庶女在金陵城给个富户做妾,铺子里近来有不少金陵稀奇货,引得海城的妇人小娘子们极喜欢。 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用。 四人一总结,唯一有用的可能就是翩翩口中所说的军爷。 白翊皱着眉追问阿邝,“那庶女嫁过去的富户姓什么?” 阿邝挠头,“好像是姓古?还是傅?说的那人也不太清楚。” 芝芝奇怪,“你问这个干啥,金陵跟咱们山高水远的。” 白翊只想知道那烛台的来处,闷闷答,“我就随便问问。” 他把这两个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排除了认识的可能。 言琢也想不起金陵哪家富户是这俩姓,不过,指示山豹盗墓这事儿应该不是金陵城的人干的,正如芝芝所言,山高路长,反应不会这么快。 白予见言琢不急不躁,慢悠悠吃菜喝酒,问她:“玉姐儿是有什么办法找出那幕后之人来了吗?” 言琢取过帕子沾沾嘴,抬眼微笑,“没办法,我也不想找了。” “啊?”芝芝嘴里塞个鸭腿,“那窝那走被包啦?” 白翊提筷子敲她腮,“吃完再说话!” 芝芝眼一横,三两口吞下肉,噎得发慌,“那我们白跑啦?” 他们这趟来不就是要找幕后黑手的吗? 言琢抿一口酒看着三人道: “我们就安安心心想法子把存义堂这宅子的事儿安顿好,至于那人嘛,你们放心,不用我们去找他们,他们会主动送上门的。” 芝芝和白翊恍然大悟。 可不是,今日已经找上门来了。 白予手点着桌子补充,“对方先用大郎性命相逼,又不惜盗墓去找,仍是一无所获,想来下一步,会找一个他们认为知道秘密的人逼问。玉姐儿上过白云寨,所以他们先找到她,接下来或许仍不会放弃。” 也就是说,这次折损了两个人,下次可能就是四个人来绑何言琢了。 “我往后时时都跟着你。”白翊想起今晚仍有些后怕,他怕被芊芊认出脸来,所以没进水云楼去,结果差点害了言琢。 白予摇摇头,蹙着眉道:“这样太过被动,需得布上网让人撞上来才行。” 言琢往他看去,这人倒是跟她想得一样。 这会儿外头白予的人来回话,银子和那两人都带过来了。 言琢让那二人先上来。 瘦子和壮汉一进屋先跪下了,又是求饶又是表忠心,死命表示要留在言琢身边效力。 言琢先问了二人名字来历,瘦子叫石头,壮汉叫毛哥,祖籍山东菏泽,是对儿家人在战乱中死光了的难兄难弟,跟着个老拳师学了三年拳脚功夫,想出来闯荡一番混口饭吃。 刚来海城俩月,在县衙里头跑腿儿,连个衙役的差使都还没混上,上头人见他俩有点身手,便尽使唤着他们去做些收行费一类的活儿。 至于这回绑言琢的事儿,是个蒙着脸的汉子找到二人,给了张言琢的画像让二人去带到西郊码头,说若是成了给五十两银。 言琢没想到这二人和县衙有些关系,又想到翩翩说过的“军爷”,心里隐隐有些念头。 言琢审完人,对芝芝道:“我那儿有千两银子,先拿二百两出来回去做家用,剩下的先放你府上吧。” 再一指石头毛哥二人,“他俩陪你押着去。” 芝芝二话不说蹦起来就走,兴头颠颠儿的,她可也有两个手下了! 待芝芝带人离开,白予皱眉看言琢,“你就那么相信这俩人?” 言琢微微一笑,“这不是个挺好的考验机会吗?这千两银子让他们拿走他们都不拿,要么是不贪,要么是心更大,要赚长远钱。这两者都可取。 “其实这二人身手都不错,不然那幕后之人也不会找他们来动手。但以他们这种水平,没入行伍没当土匪,说明还算淳朴。再说了。” 她看着白予嫣然一笑,“还想拜托你暗中跟着呢,毕竟是八百两银子。” 白予被她笑得后脖子发热,刚要站起身,白翊插一句,“我去吧!” 他看着白予,“予大哥送玉姐儿回去,你保护她我更放心。” 说完不待言琢开口,一溜烟儿跑了。 言琢:…… 白翊这小子啥意思? 她瞄了一眼白予,白予正襟危坐。 …… 三人一路无话。 白予心里一直敲着鼓冒着泡,又不敢露半分心事。 阿邝也面色出奇地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琢想的是白府这宅子的事儿,存义堂还是得拿回来,这现成的玉场不用太可惜。 只不过怎么拿,是个问题。 等到了巷子口,渐渐觉出不对。 从进金梭巷开始,街道两边的青砖围墙下就坐着三三两两的乞丐。 越往前,越多,竟是像入了难民营地一般。 男女老幼皆有,以男儿居多,个个眼神警惕又冰冷地打量着他们三人。 到了白府大门口,竟是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个个手里拿着竹棒、拐杖、烧火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系来讨债的吗?”阿邝挑着落脚的地儿下了马来。 被这么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的感觉可真不好受,阿邝有些后背发麻。 白予与言琢也下了马来牵着走。 白予目色沉沉摇摇头,“不知道,去白府看看。” 三人刚来到角门前,愕然愣住。 角门前石板街上横七竖八甩了一地包袱、散落的衣裳,全是言琢的行李! 门口的大柳树下三四个汉子中间围着一个小丫鬟,竟然是甜果儿! 白予伸手拦住要冲上去的言琢。 甜果儿看见言琢,急得要命,也不出声,朝她又是挤眼又是弄眉,快要哭出来。 围在角门前的人也纷纷朝他们三人看过来。 就在这时角门开了个缝,一把女子声音传过来,“就是他们!要把你们从存义堂赶走的人就是他们,不信你们让他们拿地契看,他们昨日才将地契要回去了,和我们海城白家无关!” 那声音又喊道:“何言琢!他们非得要我们白家给个交代,你们自己要把宅子要回去,你们自己给人交代去!” 说完门“砰”一声关上。 白馨兰! “哗啦”四下蹲坐的人全站了起来,火把稀稀拉拉,大部分人的面孔都隐在暗影里,一双一双眼睛晶晶亮闪着光,将三人全部包围在里头。 第一百零四章 留下谈判 甜果儿见言琢等人暴露了身份,再顾不得跳起来喊道:“娘子!白士信陷害咱们!” 甜果儿连哭带喊,“他们趁你们白日不在,让人去把院儿里头人给赶了,家当都给人扔了,还说是咱们让人赶的!” “哼!”一声冷哼传来,一个高大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往言琢和白予身边逼过来,“还说不是你们!” 正是昨日言琢等人在存义堂见到的那领头的断眉汉子。 那人手往言琢一指,眉毛倒竖,恶狠狠道:“好奸诈的小娘子!昨儿个夜里见我们人都在,假模假样说什么看秋凉,今日倒好,趁我们哥儿几个不在,把我老娘和几家孤儿寡母全给轰到冷地里!”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冲上来愤怒嚷嚷道:“你们要赶人就算了,凭什么扔我们衣裳!砸我们锅碗!还把我们米粮全洒了!” 他身旁一个瞎眼老婆婆扶着人抹眼泪,哭得悲天怆地:“还有我儿的骨灰啊!我还要带回老家跟他阿爷葬在一起,被他们全给扔出去了,你还我儿来!你还我儿来!” 说着就哭着要往前头冲! 白予将言琢护在身后,阿邝立在前头一把将刀擎握在手上,吓唬那些要往前冲上来的人。 一时间周围人群更加激愤,个个握着手头武器怒吼,“仗势欺人!别让他们跑了!” “把咱们东西都还回来!” “欺负老幼!有种冲我们来!” “不是我们娘子干的!”甜果儿在尖叫。 白予眼看情形不妙,运足中气道:“大伙儿请听我们说一句!今日之事我们并不知情……” “呸!”好几个离得近地往他这边啐来。 “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你们!”一个妇人尖叫道。 “不要脸的滥官污吏!” “今日要你们还债来!” …… 怒气已经像潮水一样绵延开来,白予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 “啪”一颗番薯往言琢砸过来。 白予一挥手挡落。 接着破空声四起,烂菜叶、臭鸡蛋、泥土坷子、臭骨头…… 夹杂着谩骂声和诅咒声,全部往中间涌过来。 白予干脆脱下衣衫,将言琢一把拉到跟前从头到尾都罩住,“我先带你走。” “等等!”言琢倒是还冷静,“这条巷子全是他们的人,何况甜果儿还在他们手里。我有个办法能暂时稳住他们!” “太危险了!”白予双臂撑着衣衫给当中的言琢留出宽敞空间,用背膊挡住四面八方砸来的东西,严肃道:“这些人如今正在气头上,弄不好会暴乱,你先走,我留下来交涉!” “啪!”一口恶心的白痰吐到白予太阳穴,白予额头青筋跳了跳,却没缩回手去擦。 言琢眼里波光一闪而过,掏出绢帕,仰头微微踮起脚尖,一面小心翼翼将他太阳穴和鬓发尖擦拭干净,一面淡淡道: “白馨兰既然是栽赃给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放心,我有把握说服他们。不过,需要你先把那领头的人制住带到中间来。” 白予被她绢帕和手指碰过的脸颊微微发麻,打在身上的乱七八糟东西瞬间一点儿也不疼。 他示意言琢接过他外衫挡住,神情松弛下来,还笑了笑:“没问题,猜我几息能把他带过来?” 言琢见他还有心情玩笑,抬手举着他衣衫护住头,微微一笑,“十息,超过了你请我喝酒。” “数好了!” 话音刚落,只见白予身影旋风一般投往人群中。 言琢默数:一、二、三…… 刚数到三,白予已拎着那人站回言琢面前。 全场顿时安静如鸡……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刚才是眼花了…… 等看清那汉子真的瞬间移位,全傻了…… 那汉子是他们这里头领头的,也是功夫顶尖儿的,连他都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地被人拿捏住,还是这般火中取栗的拿捏法,这人的身手也太可怕了些…… “你输了!”白予嘴角微弯扫一眼面露讶色的言琢,这时才长剑出鞘,银光一闪,横在汉子脖子上,大喝一声:“都别乱动!” …… 里头的白馨兰得意洋洋关上门,还叫人搬个梯子来趴墙头看。 何言琢几次三番让她难堪,这回可要让她好好出口气了! 看了一阵,见言琢几人被难民们团团围住,那些难民气势汹汹,人数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心里有些发虚,转头问陪着她的白芷兰,“不会真闹出人命吧?” 白芷兰微微一笑,“听说那白予功夫挺厉害,有他在,最多让何言琢吃点苦头罢了。” 白馨兰一想到何言琢还会被白予这么个美男子保护,心里又有些发酸。 白芷兰继续道:“幸好翊哥哥没跟她在一起,咱们先去前头拦着翊哥哥吧,别让他也被人堵住了!” 白馨兰这才想起来,立即跳下梯子,“对哦,咱们赶紧去!” 说完就带着人绕北门往巷子口截白翊去。 那梯子竖在林木后的围墙上,过了片刻,一个身影悄悄爬了上去。 …… 言琢趁着众人被白予震住不敢轻举妄动的当儿,一翻身坐上马背,清亮嗓子扬声道:“诸位都看见了!要打我们打得过,要逃我们也逃得掉! “但我们没逃!不是傻!只是想留下来和大伙儿把事情说清楚,因为我们不心虚!” 白予的身手确实让在场人都不敢妄动,不过他们人多,真要打,指不定谁能赢。 但言琢说的没错,以这样的身手逃是逃得掉的。 有明理的人稍稍冷静了一些。 部分激动的仍是气愤不已,嚷嚷道:“你们敢动路大哥一根毫毛,我们就把你们白府全部拆光!” “对,全部拆光!” “讨回公道!” …… 又有人跟着喊起来。 言琢厉声朗朗,自带威严,冷冷环目一扫道:“如果你们要讨回公道,就先让我们把事情弄明白。只要你们不侮辱动手,你们的路大哥自然会好好的!” 说着一指自己,“我就在马背上和路大哥谈,其他人不许插话!我若是有半分仗势欺人之处,你们尽可以把手头的刀箭都往我身上砸过来!” 她一个柔柔弱弱小娘子,把自己暴露在马背上,周围全是数不清的凶悍汉子,光这份气势就已震慑了不少人。 第一百零五章 现成的人手 丐帮中人最看重的就是英雄气,有人闻言把后头武器一放,喝声道:“好!就听你们怎么说!” 言琢示意白予也把剑放下以表诚意。 以白予的身手,这剑比不比脖子都一样快。 那路大哥也从紧张中稍松下来,看着言琢的眼神不那么敌视,仍是抖了抖衣襟冷哼一声,问道:“那宅子你们是不是要收回?昨晚装好人白日趁我们不在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言琢居高临下看着他,大声道:“白日里存义堂发生的任何事我们都不知情。你们说是我们遣人赶你们走,有何证据?” 路大哥瞪一眼白府角门,“赶我们的人自己说的!昨夜上宅子里来的人也确实是你们!还有地契也是你们的!” “若是栽赃呢?”言琢一指满地包袱,“你们没看见我们也被海城白家赶出来了吗?” 她毫不客气道:“至于地契,那存义堂本就是前朝白相爷白士忭的宅邸,我们身为他的后人,有地契来看宅子不应该吗?说到底,这存义堂是粥铺,可它确确实实就是白家的! “你们丐帮以忠义为旨,却将他人财物擅自据为己有,还意图攻击原本所属的主人,这和打家劫舍占人良田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言琢话音尖锐毫不客气,登时激起一片怒叱。 “还说不是你们干的!你们就是想收回宅子!” “就算要宅子凭什么把我们东西扔了!凭什么把人往外赶!” …… 那路大哥倒是冷静,在丐帮里看起来也颇有地位,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沉目看着言琢道:“你知道丐帮?这么说,你们还是要把存义堂收走了?” 言琢冷笑,“我不但知道丐帮,还知道丐帮人讲忠义之礼,讲英雄胆气!当初相爷心存天下百姓,怜弱老寡幼无劳动之力,失流离无居所之苦,才建了这存义堂。你们一个个身强体壮也聚众霸住那宅子,难道也是无力养活自己的人?!” 那路大哥被她训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瓮声瓮气:“你们这些贵宦后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穷苦百姓一年到头的血汗尽数是给你们拿去挣了银子!如今家田全无,拼尽力气靠自己挣口粮!你说得简单,不妨自己去试试看几年能挣出个宅子? “这乱世找片破瓦屋檐谈何容易?若不是上头那些人害得我们国破家亡,我们为何要放着老家宅子不住离乡背井跑到这些地方来?!” “呸!”有人啐了一口,喝骂道:“白士忭不过是个叛国逆贼,无耻小人!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早就该还给百姓!” 白予手中银光一闪,长剑直飞那人面门,堪堪擦过他耳边,惊得那人呆若泥塑不敢动。 言琢冷冷道:“你认识白士忭吗?见过他吗?凭什么听了两句风言风语就给人下定论?若他真是个贪官污吏,何至于如今自己后人连个破败院子都没有?” 白士忭在相位上风评口碑一向都很好,只是后来安康之变,传他投降了安康王,才名声破落,言琢这么一说,许多上了些年纪的人倒是又想起他当初的好来。 言琢转头看向那领头的路大哥,“就凭白家让你们安安生生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你们别说恩义了,至少该以宾主之礼客客气气!” 那路大哥捏紧拳头,目闪寒光,“我是想跟你们客气,可你去看看被你们扔出来的是什么?是我们攒了一夏的稻米高粱面!还有多少人过冬的袄!还有吴婆她儿子的骨灰罐子!” 他一指身后,瞪着言琢:“被褥破袄被扔进河里,他们今晚上睡哪儿?米粮没了,何婶儿还在给孩子喂奶,连米汤都喝不上一口,孩子吃什么?!要赶我们走,可以!但你们今日不拿出这些个公道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说得身后人群中传来低低啜泣声,怒气又隐隐涨起来。 言琢毫不畏惧直视回去:“我说过,今日扔你们东西的人,和我们没关。这个我回头自然会去查,这人不但扔了你们家当,还陷害于我,这笔账我也不会让他就这么算了! “至于你们。”言琢环顾一眼四周,大声道:“存义堂你们先住回去,被褥米粮我会派人先送上。这不是赔偿你们损失,只不过是我们也见不得孤老弱小受苦。” 路大哥愕然愣住,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回去住,还给被褥米粮。 难道这几人确实不是扔了他们东西的人? 言琢话音一转,“不过,乱世谁都不容易!这宅邸白家确实要收回来,但!” 她手一扬,止住人群中正要沸腾而起的喧哗,“我白家要招工,想挣银子养家扶弱的,想凭力气挣片瓦遮头的,就留在存义堂等我们! “想好吃懒做混口饭吃的,丐帮人四海为家,劝你们趁早换个地方!” 她这话一出,刚才的恼怒情绪变成了一片议论嗡嗡声。 就连白予都诧异望向她来,她要招什么工? 招工? “长工还是短工?”有人问。 “长工。”言琢昂首道:“包吃包住但要勤快忠义,至于具体事务,我和你们路大哥细商后再给大伙儿答复,如何?” 那路大哥还愣愣看着言琢,仿佛自己听错了话。 他们不是来找人讨公道的吗?怎么一转眼变成了招工了! 对他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来说,有个安安稳稳的工做着,有个小小窄窄的床睡着,睁眼不用担心下一顿,天凉不用担心冬寒,那就是最舒服的日子了! “我们有的是力气!”有人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也有忠义!”有人补充。 “只要东家别克扣铜板,我报名!” “十四岁的行吗?”有人怯生生问。 “大伙儿别急!”言琢补充:“今日天晚,你们带上老的小的先赶紧回去休息,招工的事儿从长计议!” 言琢看向不出声的路大哥,笑一笑,“行吗?” 路大哥哪还会说不行,整个人已懵圈,被言琢一笑才缓过神儿来,想到自己刚才还一副凶悍找人讨债的样子,这会儿再突然示好的话实在是别扭。 脸上僵硬地挤出一点表情来,朝言琢一抱拳,“小娘子此话当真?” 第一百零六章 姜太公钓鱼 言琢含笑看着他,“我可是把自个儿放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的,我还敢戏弄人?” 路大哥一想到有长工可以做,那往后就不用整日里赶码头跟人抢活,也不由咧着嘴笑了笑,往身后一挥手,“都先散了散了!” 这巷子里聚起来的是满海城的丐帮人,这会儿见事儿解决了,个个拖着棍子,纷纷议论着招工的事儿,慢悠悠往住处走去。 那些被从存义堂赶出来的人家,也扶老携幼往南走。 言琢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站到路大哥面前,“路大哥在海城分舵可说了算?” 那路大哥正经恭敬起来,抱拳道:“不瞒小娘子,海城只是咱们帮的一小分舵,得帮主和兄弟们信任,让我王路暂管。” 那意思就是他是分舵舵主了。 言琢也抱拳一揖,“失敬失敬,丐帮弟子遍天下,便是咱们海城也有好几百吧?” 王路点点头,“一共六百二十四人,壮汉劳力四百,不知小娘子招工要做些什么,要多少人,若是开荒种田,我王路第一个响应!” 白予在旁微微蹙眉问道:“现在的江南,空地多,劳力少,按理说种地养活自己不难,怎么开荒种田还不容易吗?” 他这一路南下,看见不少荒田。 王路断眉一拧,忿忿道:“空地是多,可惜都被有钱有势的富户霸占完了。像我们这些离乡背井逃难出来的,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种地又没工具没肥料没种子没牲口。” 他叹一口气,“万事开头难啊!要真能给自己挣下片瓦,哪用入丐帮睡大院呢?” 言琢懂他的话,她也是战乱中逃出来的人,和平时期的戒律法规在乱时全不顶用,淡淡道:“这就是乱世,谁有兵谁有权就谁说了算,富得越富,穷得越穷,所以造反暴乱起义的城一座接一座。” 她转头看向夜色,“所以才有义军想要光复大吴,让天下重归安宁。” 王路听她那意思是偏向义军,微微一震。 言琢转回目光看着他淡淡一笑,“路大哥放心,我说招工就必定会招,至于做什么,赎我先卖个关子,这两日我先忙点其他事,回头会再找你。” 王路见她小小年纪,做事豪气又稳妥,言语老成,身后又有白家,对她已无半分轻视,与几人在寒暄两句,告辞而去。 白予让阿邝着人先送些被褥与米粮去存义堂。 吩咐完毕后一转身,见言琢与甜果儿正沿街收拾被白家扔出来的行李。 他走到言琢身旁帮忙收捡,眉一挑,“今晚上花的银子,受的气,不打算还回去?” 以他对言琢的了解,这会儿估计在磨刀了。 果然言琢微微一笑,“别着急。” 她弯得腰酸了,干脆蹲下身,一指满地洒落的衣物,“看看,是那小丫头干的吧,二郎的东西一件儿没有,都好好在里头收着呢,倒是知道护着他。” 白予转头一看,还真是。 他低头捡起脚边的书页纸张,“你真要招工?做什么?” 言琢忽然扑过来,白予身侧一僵。 正奇怪,只见言琢夸张地将他捡起的纸张护到怀里,紧张念道:“可找到了!幸好没丢!幸好这府里尽是些蠢人!” 说着警惕地往四周看看,小心翼翼将那纸张收好。 那正是他们从先秦石鼓上拓印下来的拓文。 白予瞬间懂了她的意思,隔墙应有耳。 他眼带笑意看着言琢,余光却不住往院墙墙头扫去,也一本正经道:“这千万收好了!若是丢了,拆了白府也赔不起!” 果然,片刻后,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黑影悄悄在墙边晃了一下。 白予确定四周没了人,凑近言琢低声道:“确定会上钩吗?” 言琢将纸张用牛皮夹铺平,叠起,低低笑了声:“对方既然是为宝贝而来,想来对这“拆了白府也赔不起”的东西会好奇。” 这孩子这股聪明劲儿不错。 他们三人收拾完东西进了角门,径直回周氏给安排的两进小院子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白馨兰捏着嗓子发嗲的声音:“……我都劝二嫂不要冲动了,那些难民哪是好惹的!她不听,非得跟人争!嘤嘤嘤,害得那些人逼我们把她的包袱也扔出去,不然就要放火烧咱们院子……” “玉姐儿那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只听白翊的声音道:“你先让我去找她。” 显然是白翊想出门,被白馨兰拦住了。 “翊哥哥!外头太危险了!好几百号人围着呢!你去也帮不上忙!若是二嫂那么做有她的理,你就随她去好了!”白馨兰还在劝。 “白馨兰!”芝芝的声音响起,“这事儿最好跟你没关系啊,不然不是我吓唬你,当心搬起石头,“咚”,砸到自己脚背上!” 言琢微微一笑,推门进去,“哟,馨兰妹妹也在。” “玉姐儿!” “予大哥!” “二嫂!” 白翊和芝芝看到他们三人忙迎上来,见三人完好无损,方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儿?”白翊接过言琢手里的包袱,脸色沉沉扫了白馨兰一眼。 白馨兰一哆嗦,在看到言琢这么快就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一丝不妙。 怎么可能呢?以那群难民的脑子和冲动,不得想手撕了何言琢才痛快么? 她怎么可能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还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嫂。”她假惺惺过来问候一句,“刚才可吓死我了,他们没拿你怎么样吧?” 言琢往椅子上一坐,芝芝立即给她倒上一杯茶。 “没事儿。”言琢抿口茶,平静道:“不过是点误会。住在存义堂里的那些妇孺老幼白日里被人给赶了出去,还把他们过日子的口粮衣物都给扔了。那些人以为是我们找人去赶的人,误会嘛,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白翊眼一寒看向白馨兰。 白馨兰忙摆手,“不关我的事,我是那些人找上门来才知道的!可吓人了,一个个的跟强盗一样,非得让我们把扔他们东西的人交出去。” 言琢微微一笑,“所以,妹妹怎么知道是我们让人去赶的呢?” 第一百零七章 把银子找补回来 白馨兰委委屈屈,“你们要住那宅子,白府里人人都知道了,不是你们赶的,还会是谁赶的?” 言琢懒得跟她演戏,这丫头那点小心思,还转不出这种主意,她充其量是火上浇油幸灾乐祸趁机把她的东西给扔出去。 坏得有点蠢。 这后头坐阵的,不是张氏就是周氏。 言琢把茶一口喝尽,淡淡道:“无妨,误会解除了就行。” 白馨兰偷眼看了看她,耐不住好奇问:“那帮子强盗是怎么肯放你进来的?” 言琢似笑非笑睨着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多大点儿事啊,给些银子就解决了。” 她翘起二郎腿,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你也知道,我们何家,不过是仗着银子多。钱多了就好办事儿,这点儿妹妹可能体会不到。” 这话是白馨兰头回见她的时候说的,何家不过是仗钱多才与白家结亲。 果然白馨兰听见这话被刺激得太阳穴突突跳! 白家这几年富得流油,大宅子任她住,成箱的首饰任她选,成铺的绫罗绸缎任她挑,族里头的姐姐妹妹们哪个不是把她哄着陪着? 何曾受过言琢这种轻视? 白馨兰血往头上彪,咬着后槽牙,“我怎么体会不到?要比银子多?我们白家可没输过!” “是吗?”言琢口气淡淡,转头自顾自让甜果儿把东西收捡进屋里,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种明显的不把她放在眼里,让白馨兰气得要爆了,她冲到言琢面前,“你给存义堂的人给了多少银子?” 言琢眉一挑,“怎么能叫给呢,这是做善事,就好比给菩萨上香,算功德的。我不过是舍了五百两,那里头住了共五十多口人,算下来一人十两银,够他们好好制些冬衣备上口粮了。” 白馨兰下巴一抬,尖酸道:“我还以为何家多有钱呢!也不过是打发叫花子而已,还想算功德?我白家给他们一人二十两!” 芝芝绷着笑,掰着手指头算,一人二十,那就是千两! 完蛋完蛋,白馨兰这回要被六婶屁股打开花了! 言琢装作惊讶,“哟?妹妹这么大手笔?不是为了压我一头故意说大话吧?” 白馨兰咬牙,“哼,你看着!” 说完转身就走. …… “阿娘!”白馨兰送完银子,在言琢面前耀武扬威得意万分,一回头坐在周氏床榻边就纽股糖一样缠她胳膊,“……那可是做功德!那些人没了冬衣没了口粮,过冬会被冻死的!您不是老上庙里捐香火钱嘛,这回就当我捐了呗!大不了从我嫁妆里扣!” 周氏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抚着抹额连连摆手,“你捐!你捐!你咋不把你自个儿给捐了?!” 她好不容易想到个办法让那些难民去替她把人赶走,结果没赶走不说,自个儿还倒贴了千两银进去! 白馨兰知道娘这是答应了,喜得拽着她胳膊直晃,“娘!您就让翊哥哥他们在府上住着吧,反正咱们那么多屋子空着。” “你知道个屁!”周氏见她还得寸进尺,忍不住混骂一句甩开胳膊,“回你屋去!白翊都娶媳妇儿了你还整日瞎琢磨!这几日你好生院里呆着别出门!别传些闲言碎语到魏家!过几日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魏家是海城另一大户,高怀表亲,白馨兰和魏家幼子订了婚约,白士信逢人便说他们和高家是亲戚,很是看重。 “娘!”白馨兰再扑上去,“我知道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要是烦心,就继续装病屋里呆着,外头我去应付就得了!” 周氏瞪她一眼,“你还知道我是装病?还应付,我怕你再应付下去咱们家存银都被你应付没了!” 白馨兰低低笑着把头埋到她咯吱窝里,“娘!咱家哪缺这点银子啊!” 周氏终于绷不住笑了,叹气揉她脑袋,“你这讨债的冤家……” 白馨兰离开后又过了许久,前院才想起哼小调的声音。 周氏起身,趿上鞋把落地罩帘一掀,朝外吼一声,“灌马尿灌到现在呢?” 白士信吓得一哆嗦,忙笑着凑上来,“娘子还没歇着呢!” 他扶着周氏往里走,“这不选贡酒的天使就要来了,我跟高爷多呆了会儿,等咱们成了皇商,嘿!” 他手一撮,“那银子还不是跟下雪似的白花花满天飘?” 周氏气稍平了些,把今日的事儿跟白士信嘀咕了一遍。 白士信有些诧异,“那么大方?真给五百两银子给存义堂那些人?” 周氏眼一翻,“她给没给不知道,咱们千两银是没了!不过可见那婆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不知道藏着多少私货呢!还想来跟咱们抢宅子?呸!” 白士信愣愣出神,想想道:“怕是何家的银子吧?” 周氏一哼,“管他何家白家的,反正他们不缺钱,你怎么逼她吐宝贝也吐不出来呀!” 白士信往窗外看一眼,比了个“嘘”,“这事儿,得跟高爷说说。” …… 高府。 高怀在白士信离开后,仍是呆在厅内,将白士信带来的玉露秋盛在陶罐里继续煮,不时往里添些料。 一人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那两个小子一点儿音讯没了,何七娘毫发无损!应该是白家俩后生救下的。” 高怀望着汩汩烧开的酒,吸吸鼻子闻味儿,不以为然道:“找的人太废物了!白二郎是吗?还有个叫什么?” “白予,说是他家在苏北的远房堂哥。” 高怀“嗯”一声,抚一抚光滑下颌,“看不出来,白家也不尽是废物。重新挑几个人,趁她落单时候下手。” 跪地的人应声离开。 没多久,有人来报,有白府客人到。 高怀颇为诧异,白士信刚走,怎么又有人来。 “高爷!”来人身形高瘦,许是长期弓腰的缘故,微微驼背。 高怀瞄着他,“老五?你自个儿来的还是你六弟让你来的。” 来人正是白士信的庶兄白士朋。 他谄笑着道:“是小的自己看见了些东西,来不及跟六弟说,先紧着来问高爷。” 高怀挑眉:“什么东西?” 白士朋凑过去低语几句。 高怀眯起眼,“是书页?” 那人摇摇头,“像是张画一类的东西。” 高怀背起手,摇头,“不对,画儿不该放牛皮夹里,既然值钱,你就想办法拿来看看。” 想了想又道:“你若不好动手,就让你六弟动手,反正你们一家的,谁拿来我都记白家的好。” “是。”白士朋垂着恭敬退下,一出厅门,就捏紧了拳头。 不管他出多少力,做多少事,得面儿的,永远是嫡出的白士信! 第一百零八章 米不肯下锅 高怀走到隔壁书房桌案前。 案上一张纸,写着几行字。 第一行,搜屋,被划掉。 白家大屋早被他们的人搜过,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第二行,白大郎,被划掉。 眼看着大儿都陷身囹圄有性命之危了,白夫人仍是不拿出那东西来,说明她不看重大儿? 第三行,搜墓,被划掉。 按照山豹所说,墓室里头都找遍了,也没藏那东西,基本可以确定没在里头。 第四行,何七娘。 高怀提笔在上头点了点,敢进白云寨的小娘子,总透着些诡异。 他重新提笔写了个二房。 白二郎这小夫妻俩,都有些诡异。 从刘琮出事儿,到白大郎被救,到山豹盗墓遭擒,都和这二人有关系。 还有那烛台……他还一直没查出来,究竟是谁发现猫腻的? 他从书桌下头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珠光璀璨直晃眼。 这是阿爷回金陵之前留给他的,他拿起那柄沉甸甸的宝蟹簪。 这玩意儿,要怎么用才好呢? …… 白府内。 夜已深,远远偶有梆子声传来。 阿邝迷迷糊糊一睁眼,心头起了警觉,悄摸摸往寝房里看了一眼。 少主的床是空的。 阿邝悄悄出了门,顺着墙根儿施展轻功翻廊而上,果真见到一个身影坐在高脊处。 “少主。”阿邝到他身旁坐下,“睡不着?” 白予似乎一点儿不奇怪他过来,手头拎着个酒瓶儿,点点头不出声。 阿邝沉默一阵儿,跟着他抬头望天。 天上黑漆漆的,连颗星星都没有。 “您下决定了?”阿邝问。 白予反问,“什么决定?” 阿邝一本正经,“属下明白了,您不系想带个女人回去见主公,您系想带个娘子回去见主公。” 名分,关键就在这名分上。 白予失笑,笑里有点苦,“我能吗?” 阿邝不出声,良久叹了一口气。 少主要找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主公也不会拦着。 但是少主要成亲……主公会有什么反应? 他皱着眉,咕哝,“何七娘子有什么好?” 脾气怪,又凶,动不动对少主横眉竖目。 还神神秘秘的,又不温柔淑女,又不做女红,什么男人的事都要插一脚,比男人还厉害,不像闺阁女子,倒是像个混江湖的混子。 白予抿一口酒,眯起眼来,她有什么好? 抱着挺舒服的,让他心“怦怦”跳,说话一套一套的,说什么他都喜欢听。 懂得又多,见识也广,大方不忸怩,不像寻常女子那样遇事儿就哭哭啼啼,胆子有时比他都大。 凶起来哪儿都敢上,又聪明又沉稳,什么场合都不慌,就跟个冲锋的女将军似的,遇妖斩妖,见鬼杀鬼。 一笑起来又像个仙女儿,任谁都看不出那皮囊下头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精。 是怎么修炼成这样的,他真是很想知道。 阿邝眼看着白予连眉毛都温柔起来,眼里像落了星,也不知在想什么,嘴角都弯出道括号来。 暗暗叹口气,完了! 他又咕哝一句,“也不是没办法。” 白予才醒过来察觉旁边有个他,转过头来看着阿邝。 阿邝迎上白予探询的视线,严肃道:“生米煮成熟饭呗,您给主公抱个义孙回去……” “啊!”屋顶上传来一声惨叫,阿邝被踹下了房檐。 白予又灌了一口酒,念着“生米煮成熟饭”几个字,唇边露出一丝笑。 随即又黯了黯。 他来劈柴,他来生火,他来取锅盛水,关键,得那人肯下锅才行…… 白予长叹一口气,往后一倒,仰躺在屋顶上。 过了一阵,前院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白予猛地坐起身,眼看着一道黑影飞出他们这个小院落,忙起身跟上。 黑影并没有出白府,而是往主宅那边花园潜去,趁着夜色消失在间间相套的宅院里。 …… 第二日,白馨兰起了个早,约上小跟班芷兰,带了一堆丫鬟,美其名曰给白翊等人赔罪,拎着精致的早膳食盒就过来了。 言琢没来,厅里就白翊和芝芝和白予身边那个小眼睛随从。 “予大哥还没起?”白馨兰眼珠子滴溜溜转。 芝芝嗤笑,“那天在白家村谁骂人丑八怪来着,估计他伤心了,不来见你吧!” 白馨兰瞪一眼芝芝,“谁骂的?反正不是我。” 说完毫无顾忌笑眯眯看着白翊,只要看不到言琢这粒沙子,她怎么都高兴。 “翊哥哥,这是我吩咐厨房特意给你做的,鹅梨饼、姜丝梅饼膳前开胃;这是虾腊、酒醋肉、紫苏木瓜条,佐粥最好不过!” 她一面亲自端了食碟出来,一面脆生生给白翊报菜名,“还有鹑子羹、血粉羹、珍珠翡翠汤圆、水晶面,甜口咸口都有,翊哥哥想吃什么。还有这酒是我阿爷新酿的,你们尝尝!” 白翊头大,还气她昨日扔了言琢行李又把言琢关在门外,冷冷道:“不必妹妹费心送来。” 芝芝则扑到桌上,生怕白馨兰把食盒拎走,笑嘻嘻道:“人赔罪来的,你赶走多不合适。” 一面说一面朝白翊打眼色,那意思就是不吃白不吃。 白馨兰也委屈巴巴坐到白翊身边:“翊哥哥别生气了,你要不接受,我明儿还来。” 白翊怕了她,一屁股挪开,拿起银勺搅一碗羹,“我不气,你别欺负你二嫂就好。” 芝芝毫不客气提起筷子就开吃,笑着瞅白馨兰,“昨晚上你娘没把你屁股打开花?” 白馨兰一跟芝芝说话嗓门就忍不住变粗,“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她说完又忙收敛了脾气深呼吸朝白翊笑笑,一面往里张望。 不是来吵架的,记住,不是来吵架的! 一吵架就花银子,吵不起! 白芷兰悄悄凑到她身旁,“那位堂哥呢?怎么还没出来?” 白馨兰也急呢,以前她就记挂着白翊这张脸,现在还多了个白予,巴不得他们在这小院天长地久住下去,如此赏心悦目她都能多活几年。 她拉着白芷兰站起身,嘿嘿一笑,“翊哥哥你先吃着,我们去看看嫂子怎么还没来,我还要亲自给她赔罪呢。” 说着二人往里走去。 白翊莫名其妙,白馨兰转性了?她还能去给玉姐儿赔罪? 芝芝看他迷惑不解的眼神,扔了根儿桃条过去,笑不可抑,“你还真信她是去给二嫂赔罪啊!这人偏爱俏,看见你走不动道,如今又看见个白予,两头牛都不能把她从咱们院子拉走了哈哈哈!” 白翊微红了脸,想想也觉好笑,心里一阵轻松,赶紧让白馨兰换个人缠去吧! 第一百零九章 有奸情! 白予天快亮才躺下,一会儿就被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给吵醒了。 “阿邝!”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阿邝扶着腰小跑着进来。 “怎么回事儿?”白予坐起身。 “少主!”阿邝一脸兴味,“白馨兰小娘子又来了,特意给咱们送早膳呢,刚才还特意问过您,您也赶紧去吧!” 白予皱皱眉,瞪他一眼,“去存义堂了吗?” 阿邝立即站正,“还没。” “赶紧吃了饭办事儿去。” 言琢今日要和王路详谈一番,还要让他找人去指认昨日动手扔他们东西的人。 阿邝又揉了揉腰,他还想看戏呢,苦哈哈应了声离开。 白予洗漱更衣完正往外头走,听见言琢屋子里还“噼噼啪啪”响,去窗户边往里一探,见言琢端坐在桌旁,一面拨着个破旧算盘,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 白予敲了敲窗,“不去吃早膳?” 言琢抬头见是他,微微一笑,“你先去吧,我过会儿就来,今日早膳该相当丰盛了。” 白予反而从门口绕了进来,“甜果儿呢?” “回何家去拿点东西。”言琢头也不抬,手指动得飞快。 “一大早算什么呢?”白予低头看她拨算盘。 言琢继续忙着,“不是招工吗?我想把何家两个玉器铺子重新开起来,需要做些筹画。” “这算盘哪儿来的?”白予看着她葱管似的纤纤手指在黑珠子上快速拨动,像跳舞,真好看。 可惜算盘框木漆都剥落了,后头还缺了半截口。 “让芝芝管白家人临时借的。”言琢不在意这些细节。 她还想早些回金陵,得在走之前把这玉矿的事儿安排好。 正埋头算呢,眼前多了个白花花的东西。 白予淡淡地把昨日买下的白玉算盘推到她面前,缩回手背在身后,“昨日逛街正好遇见,觉得漂亮就买了下来,不过我拿着没用,你用倒是刚刚好。” 言琢抬头看着他,杏仁儿眼亮晶晶的。 白予捏紧拳头,面无表情,生怕有心思从眉眼间窜出来:“小是小了点,好在可以随身带,你坐马车里算账都行。” 言琢仍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 白予被她看得心虚,忍不住补充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有用,你别多想。” 院子里的白馨兰和白芷兰透着窗看屋里一站一坐的二人,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 “我没看错吧?”白馨兰喃喃。 “我翊哥哥的堂哥跟我翊哥哥的媳妇儿在我翊哥哥屋里说话!” 不但说话,看白予那低眉深情的模样,没有猫腻才怪! 白芷兰捂住嘴瞪大了眼,“馨兰馨兰,你说他俩不会……” 白馨兰大着步子就要往里走。 白芷兰忙拉住她,“你要干啥?” 白馨兰火冒三丈,“凭什么长得好看的都围着她转!” 就不能分她一个? 白芷兰狠命拖住她,“别冲上去吵,你要是嚷嚷起来,别说予大哥会恨你了,翊哥哥也恨你!” 白馨兰气得胸口一起一伏,“那怎么办?这丫头坏死了!” 白芷兰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白馨兰听着听着消了气,二人挽着胳膊悄摸摸溜回前头去了。 言琢不傻。 白予对她的关照比白翊或者任何人都更多。 只不过她早就跟这小子说过,她骨子里就是个七老八十的寡妇,这人在南越想来也是见惯了稀世美人儿的,不至于被她这皮相迷惑呀。 可白予不说破,她也不好捅破这层纱。 也许他就是拿她当个好友呢。 想想再过半月就各走各路,言琢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将白玉算盘收下,“好,多谢!” 白予松一口气,蹭了蹭手心的汗,往外走去,“我让芝芝给你捡点吃的进来。” 言琢站起身,“不用了,一起去吧。” 白予一进厅,白馨兰和白芷兰的眼神就锁到他脸上去了,看也不看他后头的言琢。 他一出现,把白翊身上的光都掩住了。 好看,真好看,怎么那么会长啊? “予大哥!”白馨兰站起身乖巧一福,堆着笑道:“我特意备了早膳来给你们赔罪的。” 她亲自提起酒盏走过去,给白翊和白予二人各添一杯,“这是我阿爷新酿的酒,要参加秋选贡酒的,高爷亲自赐名“玉露秋”,现在统共不过十坛,我带了一斛给你们尝尝鲜!” 白予坐到白翊身旁,淡淡道了声“多谢”,抬手就把酒盏递给言琢,“你尝尝。” 他看得出来言琢是个喜酒的,只要有酒的筵席,她就只喝酒不饮茶。 白馨兰噘起嘴,虽不乐意,也不好把酒要回来。 言琢听见“秋选贡酒”几个字,心动了动,端起酒盏一抿,看着白馨兰笑道:“十分不错。” 白馨兰得了她夸奖,莫名觉得兴奋,扬起下巴“哼”一声,“那是自然,听说比金陵城的百花漾都不差呢!” 言琢微微一笑,放下酒盏对白馨兰道:“确实很好喝,我还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呢!妹妹要是不介意,我想把这剩下的都留着慢慢喝,行吗?” 白馨兰有些懵,言琢这还是头一回真心实意夸她的东西吧? 不过言琢既然主动向她们示好,她自然是得意的。 面露得色,命人把彩陶酒斛拿过来道:“行啊,这一大斛都给你了!等咱们家这玉露秋选上了贡酒,往后可想喝都喝不着了!” 言琢凑到酒斛前闻着那酒香,抿唇道:“这酒若是都选不上贡酒,只怕那金陵城的小皇帝也是个没福气的。可若选上贡酒,年前就要供几百坛进金陵城吧。” 白馨兰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虽然她看不惯言琢,不过言琢夸她比别人夸她更让她受用。 她眼一翻,“岂止几百坛,上千坛都要的。我阿爷说那往金陵城进贡的牛车,排出去两里地都数不完。” …… 言琢就这么跟她闲聊了一阵贡酒的事儿,吃完早膳,他们几人准备出门,白馨兰才带着白芷兰往回走。 二人出了那小院子,白馨兰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紧吸气收起的小肚子这才舒坦放了下来。 白馨兰还得意洋洋,“那丫头也有羡慕我白家的时候,整日里摆个不可一世脸,还真以为她何家多了不起呢,哼,让她开开眼界。” 白芷兰捂嘴一笑,不说话。 “怎么了?”白馨兰撇头看她。 白芷兰细声道:“可馨兰姐只顾跟她聊天,都没跟予大哥和翊哥哥说上话。” 白馨兰一愣,随即握拳,“是哦!她难道故意的?!” 被白芷兰一提醒,她才觉得她好像把那么多美食佳肴争取来的时间都荒废到言琢身上去了! 她明明是想去跟白予和白翊聊天的! 白芷兰附和着:“她肯定是故意的,就是不想翊哥哥他们跟咱们说话呢。” 白馨兰又想起白予刚才对言琢低眉深情的一幕,酸水直冒泡,“哼!她都嫁人了还惦记予大哥,不要脸!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才能让翊哥哥知道这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贱货!” 白芷兰劝道:“别急,只要她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住着,还怕没机会么?” 第一百一十章 重开玉场 高怀近来睡眠很少,人家喝酒是越喝越醉,他是越喝越清醒。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喝成仙了。 他和夫人曹氏分院而住,一大早起来,先温上一盏清甜的樱桃酒,再佐上几只黄雀,悠悠哉哉数着庭前落叶。 数到风吹落第十六片时,有客到。 高怀将客人迎进厅。 客人拿出一张夹在牛皮中的纸张。 “大人您看,这是白二郎今次带来城里的东西,说是很值钱。” 他看过,上头一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不知道为何值钱。 但他越看不懂的,应该就越是宝贵。 高怀先单单瞟一眼,紧接着瞳孔一缩,放下酒盏双手捧起那纸,哆哆嗦嗦凑到眼前。 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末了放下纸张,又匆匆去到书架旁,在一堆竹简中翻来翻去,再捧着一卷竹简过来对着那纸张看了又看,越看手越哆嗦。 “这是……”高怀喘了几口气,“这是先秦石鼓的拓文啊!” 他鼻子凑到纸张上嗅嗅,“还是新鲜的!” 高怀猛抬眼看向客人,“这是白二郎带来的?” 那人点点头,“是在何氏的包袱里找到的。” 高怀送走了客人,留下纸张,先写了封信着人往金陵送去,又回房里沉思起来。 难怪白家看似山穷水尽,却总也饿不死,原来还有后招! 先秦石鼓啊! 就这一篇拓文就能卖出千两银! 可石鼓是哪儿来的? 他们明明把白家都搜了个精光! 也就是说,白家果然还有藏东西的地方! 好哇!高怀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眯起眼,难怪用银钱逼不动那老寡妇! 那还有什么东西能逼她的,能让她喘不过气的! 他脑中亮光一闪,起身匆匆来到书案前,提笔在那第五行下头写了个大大的字:名。 白士忭既然那么看重白氏宗族,死都要让她带了骨灰回来归宗,她总得惦记这个吧! …… 言琢昨日差点出事儿,今日出门白予便租了辆大马车。 他和白翊亲自驾车,阿邝带着人暗中跟随。 言琢一大早将事情稍稍理顺,首先去找了芝芝寻到的那位“海城最好玉雕师傅”商议制作母甲。 这位师傅竟然是原来何家铺子里的人,已近七十,头发胡子全白了,人却精神,眼睛由于长期看近物,已是一大一小。 芝芝害怕言琢嫌弃老人家年纪大,一个劲儿夸赞道:“我要找雕工最好的,问遍海城,人人都说要雕玉找桂老,那就准没错了!” 那桂老听说言琢是何家人,颇为亲切,一个劲儿问何老爷安好何老爷如何了。 没说两句言琢就发现了问题,这位老人家刚问完的话,转头就忘,又重新问一遍,问完又忘,再重新问一遍。 领言琢他们进来的是桂老伯大儿媳妇儿,见言琢面露迟疑,笑着道:“何家娘子您放心!您别看我阿爷老忘事儿,那雕玉的手艺一点儿没忘!以前刘掌柜当家时嫌弃他记不清事儿,才让他回来呆着的,把我阿爷整日里给闲的,没了玉可雕,天天搬回些树根木头可劲儿雕。” 说着带言琢去看桂老师傅雕的木头,言琢一进那仓房就呆住了,全是些精致又栩栩如生的木雕品,云中鹤,鹿回头,东海寿星,织女飞天,八仙灯会……刀工精细、形态传神! 果真是个对雕刻痴迷的! 这手本事放到金陵也绝对是个宝!刘琮那瞎眼货,难怪会把何家产业败成那样! 她拿出自己画好的母甲草图递到桂老面前,“您看看,用鳞甲雕出这个来……” 那母甲底子是白玉,上头五片鳞甲拼成桃花状,各方一只异兽,雕刻不难,毕竟是千年前的图样,线条简单。 但鳞甲比玉要脆,且她手头数量有限,需得非常小心谨慎才行。 那桂老一看草图就呆了,接过来一面看一面碎碎念,一面徐徐点头,对外间事再充耳不闻。 言琢先付了定金,又跟桂家人交代几句保密。 带着芝芝悄悄从后门出去,东绕西绕走过两条巷子,径直上了街边一座茶楼。 为防有人跟踪,白予和白翊停了马车守在这里。 茶楼里除了二人,阿邝把王路也接了过来。 言琢看过那老师傅的情形,对重开何家玉铺更有了把握。 简单和王路说过一番要招各种玉场工人,大概首批需要两百人。 王路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粗壮汉子,激动得眼泪花花打转。 他还以为是找种地长工一类的,没想到是玉石场! 虽不太懂玉石场做些什么,但怎么都比在风吹雨淋日头晒地在田间吃土要好吧! 他虽然不懂,但也知道玉代表着什么,那比银子还值钱啊! 王路激动得站起身一揖到地,“多谢何七娘子看得起我们兄弟!” 言琢抬手示意他坐下,微笑道:“路大哥不要谢得太早,咱们在商言商,所有丑话都要说在前头。” 她比着手指头道:“其一,玉石场的活计并不轻松,比如说运料要出力吃苦,切割打磨要吃灰。” “这没事儿!”王路一拍胸膛,“咱丐帮的兄弟不怕累,更不怕灰!只要能安家吃饱饭,咱们就一定勤勤恳恳干活!” 言琢笑着点点头,继续道:“其二,玉场规矩多,且严,最基本的就是出入制:不得私自外出。不过你可放心,有家属的,家属尽可以安置在玉场内。玉场内也会有茶楼花园子戏馆子这样的消遣去处,还会根据玉场内家属情况酌情请夫子或是开学堂。” 王路一听,这玉场分明是个小庄子,甚至比小庄子里生活都要好,还能喝茶看戏!这样的好地方上哪里找? 又是连连点头。 言琢竖起第三根手指,“其三,赏罚分明。在我手底下做事,最重要是一个“忠”字。做得好自然有赏,银钱上绝不会亏待大家。 “但若违反规矩,罚起来绝不会姑息手软。轻则罚银重则取命,若是有坏心思手脚不干净,那我何言琢会让他十倍百倍的后悔。” 王路一百个赞同,击腿叹道:“好一个赏罚分明!七娘子果真是女中豪杰,我们丐帮的规矩亦是如此,向来最痛恨那些歪门邪道不忠不义的小人贼子!” 言琢在这几个方面与他达成共识,松一口气,丐帮本身就有一种帮会约束力,只要能利用这种力量,那她这个人力方面的问题就好办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陈三河亲临 言琢微微笑着,举起茶盏与王路一碰,说道:“例银嘛,按等级分,最低月例二两银,学成技工后最高可百两。 “我想请路大哥助我管理玉场,你替我找几个忠厚老实信得过的,做你的手下管理下头的工人,至于你嘛,不发月例,但有年例加分红。” 王路愕然愣住,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激动得胸膛一起一伏! 分红……玉场的分红…… 他脸涨得通红,本想着每个月能挣二两银给他老娘买上药吃就不错了,没想到言琢这儿竟然一张口就是分红…… 那可是玉场啊! 一块玉卖出去就是十两百两的银子啊! 王路激动得断眉一跳一跳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起身“扑通”跪在言琢面前,“但凭娘子调遣!” 与王路达成了这统一战线,找昨日对存义堂众人动手之人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他与言琢谈完先行离开。 言琢这才起身去到白翊他们几个的包厢内。 “谈好了?”白予替她拉过椅子,白翊给她倒上茶。 言琢心情不错,点点头,“顺利。” 他们都知道她打算重开何家玉铺,至于具体怎么操作,还没个数。 白翊并不打算插手,他和言琢泾渭分明,更何况那是何家的事。 白予倒是好奇,只等着言琢什么时候掏出秘密底牌。 开玉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更何况高家在海城的玉铺如今可是独领风骚。 但言琢既然有此打算,她就一定有足够的把握。 四人闲聊一阵,又说到丢失的拓文上。 “要去找吗?”芝芝问,她很心疼那拓文,听说很值钱,并且她也费了不少功夫的。 言琢看着白予,白予可是亲眼见到偷拓文的人。 白予淡淡道:“这事儿交给我,这人一定是白家人。” 白翊忽然抬头看过来,“白士信会不会和那幕后黑手有关?” “为何?”言琢与白予同时问。 白翊解释道:“白家无端偷咱们的拓文做什么?除非是关注白家有没有什么重要值钱东西的人。” 这点言琢和白予也想到了,点点头。 “还有上回白馨兰来白家村通知咱们大哥出事儿的消息,还记得吗?”白翊问。 三人再点头。 “白士信与人谈话,她怎么会刚刚好听见?就算她听见了,那么大张旗鼓跑到白家村,白士信会不知道吗?”白翊对白士信这点了解还是有,他一向不喜欢白馨兰缠着他跑,怎么会明知故放白馨兰出门? 言琢和白予对视一眼,没错,白馨兰上回来得确实蹊跷,就好像有人特意要借她之口,让他们第一时间为救出大郎而奔波想办法! 白予凤眸半眯,“白士信……” 他们还不曾把他往那个方向想过。 言琢见提起白士信,倒是想起晨间一直谋划的一桩事儿来,问白翊:“咱们那两个绸缎铺子现在能用吗?” 白翊点头,“都空着。” 他疑惑看着言琢,“要重开绸缎铺吗?” 言琢抿唇,“不开,用来做仓库。这两日你让之前咱们店里的人在海城和附近收红曲米,越多越好。” 白翊不懂。 芝芝诧异道:“红曲?是用来做樱桃肉、玫瑰卤鸭的那个红曲吗?” 言琢点点头,江南菜肴里头常用到这东西。 白予也不明白,插嘴问:“收这个做什么?” 言琢微微一笑,卖个关子:“过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她看着芝芝,“你家有红曲吗?” 芝芝点头,“有啊,樱桃肉蜜汁肉都要用,我最爱吃的,当然有!” 言琢偏头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芝芝大讶,“这也行?” 言琢笑着点点头。 芝芝喜得蹦起来,“那我马上回去试试。” 言琢嘱咐道:“配比别错了,记住小火!” “知道啦!”芝芝已经旋风一样奔出门去。 “你让她做什么?”白翊好奇看着言琢。 白予在一旁听到了言琢的低语声,不过也没懂言琢的意图。 言琢仍是卖关子,眨眨眼,“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他们三人找了家颇有名气的吃金陵菜的酒楼,下晌无急事,吃完饭慢悠悠出了包厢。 刚到楼梯拐角处,下头小二领着一行人上楼来,言琢扫眼一看,猛地浑身一震止住脚步。 白予见她异样,也停下脚步,顺着她视线看去。 走在最前头的是罗庚,做普通文士打扮。 跟在他身后的有两个男子。 一个瘦弱中等个子,白净秀气,就一双眼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活像瞌睡没睡醒;另一个更引人注目,身材魁梧,肤色黧黑,方耳厚唇,浓眉大眼,看起来气宇轩昂,颇为威武。 白予见言琢目光聚焦到那浓眉大眼的汉子身上,有些微妙。 那汉子显然也感应到了言琢的目光,抬头往他们几人看来,目芒如电,显是内功精湛。 言琢手扶紧栏杆,抑制住激动心情,冲着最前头的罗庚喊了声:“罗大哥!” 然后看着他身后,“这几位是……” 罗庚见到言琢,也愣一下,然后喜道:“七娘子,真巧!我们刚给你送信过去。” 他与言琢招呼完,又回头先跟身后二人低语,那二人同时抬眼看她,目光带着好奇和疑惑。 言琢差点喊出声来! 那白净些的自然就是她为白三郎求来的方仲,那肤色黧黑的,就是吴国义军的首领!她的义兄,陈三河! 难怪方仲耽误了这么些日子才来,想来是为了等陈三河。 没想到陈三河竟然会亲自来海城! 言琢有一肚子的话想说,骤然见到亲人一样的义兄,又想扑上去相认,偏偏又只能装不认识,一腔激动全压抑在胸膛里,眼里泛着粼粼波光。 方仲站出来朝言琢和白予白翊一揖,淡淡道:“方仲,不知写信的是哪位?” 陈三河自然是不会暴露身份的,只装作随从的模样静静站在一旁。 白予和白翊都同时露出讶色,没想到这白净瘦弱貌似病秀才的人竟然是名传天下的游医! 言琢往前迈一步,压抑着激动平静道:“请里头说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玉娘的嘱托 几人同进了包厢,方仲与白翊等人也互相介绍寒暄过,果然是将陈三河介绍为他的随从,最后目光落到言琢身上。 “在下还有几句话想和何七娘子单独聊聊。” 言琢也有此意。 白予知道言琢和方仲关系密切,不以为意。 白翊则是完全不在意,他只喜欢按照言琢替他安排好的路走,全心信任她甚至依赖她,其他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所以二人都乖乖地去到隔壁包厢暂候。 到了旁边,白翊高兴起来,“三郎有救了!” 白予勉强一笑,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先在旁边踱步,走了两圈,对白翊道:“要不咱们再要壶茶来喝着等。” 白翊心情极好,站起身,“我去找小二。” 待他离开,白予立即整个人贴到包厢墙上,把耳朵支起来严丝合缝贴到言琢包厢木板墙上。 阿邝:…… 隔壁包厢三人对桌而坐,言琢手攥着袖紧了又紧。 “何七娘子。”先开口的是陈三河,他并未介绍身份,只是眉眼沉稳看着言琢,“请勿怪在下直接,既然玉娘会特意写信让我们全力助你,那请问,你和玉娘是什么关系?” 言琢抿唇一笑,直直盯着他,试探道:“若我说,我就是玉娘呢。” 方仲哑然失笑,陈三河皱起眉头,显然对这答案十分不满意。 他神情严肃,眼眸中的不信任加深,语气也冷了几分,“何七娘子,在下并不喜欢开玩笑。“ 言琢叹气,义兄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他和方仲生平都最不喜鬼神之说,认为鬼神怪谈都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阴谋邪说。 她以前也同样如此,只不过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不得不信了。 但对义兄和方仲来说,她若说再多身为“言琢”的旧事,不仅得不到他们的信任,他们恐怕还会觉得“言琢”是落在了她手上。 言琢收回坦白的心思,暗叹一口气道:“陈将军不信任我?” 陈三河被她一语道破身份,浓眉倒竖起来。 他来海城,可算是深入敌境以身犯险,要不是为了亲自来打探言琢的消息,他也不会让方仲等他调度好皖南的事情后再一起赶来。 可这一个多月里,金陵城的言琢消息全无,他实在是着急。 他定定看着言琢几息,并不否认身份,片刻后方道:“若是不信任,我之前又怎会把潜卫令牌交付于你。玉娘做事一向谨慎,既有她亲笔信,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我往金陵的信全无消息,她反而透过你给我来信。所以,还请小娘子告知,玉娘究竟人在何处,安危如何?” 言琢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感动他因为她一封亲笔信就赶来海城,又难过她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 她轻咬一下嘴唇,抬头看着陈三河道:“我何家祖上,是言家玉场的人。我姓何,闺名也叫言琢,便是我阿爷为了纪念玉娘所取。” 她这句话说出来,陈三河紧绷的五官首先松了些。 至少她的名字确实能证明她和言家有渊源。 言琢继续道:“言家老爷出事前一年,曾给我阿爷写过一封信,托他照应言家后人。在言家出事后,阿爷曾到鄞州寻人,却没找到言家子孙。直到几年前,玉娘主动找到我们,我们才知道言家还有后人。 “言老爷托付给我阿爷的,事关一些言家的秘密,所以我阿爷只是暗中和玉娘保持联系,外人并不曾知晓。” “那玉娘现在人究竟怎么样了?”陈三河愈加急迫,见言琢长篇大论说起这些,心头微感不妙,“金陵城中都盛传她进了孟府做妾,我完全不信!玉娘不可能给孟观做妾!” 言琢平静道:“将军很了解玉娘。事实是,玉娘在见到孟观的那日,被奸人所害饮下了毒茶,晕倒后被孟观囚在了孟府,宝丰铺被孟观以她的名义全面接管,他有印章,有私章,又打着玉娘夫君的名义,在外人看来,都以为玉娘在家专心伺夫,将宝丰铺一同带进孟府。” 陈三河双眸一缩,横眉怒目,森寒着咬着牙从丹田里挤出两个字,“孟观!” 赫然一掌拍在案上,那木案瞬间陷下去一个掌印。 他是知道言琢被孟观带回了府,却不知她已经被困住!难怪言琢一直未给他回信! 心头担忧之中还有那么一丝丝松口气。 不是她选了孟观舍了他,是她已陷囹圄,身不由己! 陈三河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情绪转瞬没入胸怀中,仍沉沉盯着言琢,“那你又是如何得她信的,她又为何要我们助白家,而不是先去救她?” 言琢早想好说辞,“玉娘与我家自有一套联络秘法,那孟观不知,她才侥幸送了信出来。至于这白家,乃是当初言家老爷知交白士忭相爷府上。” 陈三河一震,“是他家?” 言琢点点头,“白相爷替言老爷夫妇俩收尸安葬立碑,就凭这点恩义,玉娘也会尽心报答白家。” 陈三河更震动,“白士忭替言老爷收尸?” 不过最大的疑团倒是释怀了,有收尸安葬之恩,言琢替白家求神医医治后代,当在情理之中。 “是。”言琢趁机说出她的计划:“玉娘说,要救她,不可轻举妄动。以孟观当前的实力,只怕很难从金陵城将她救走。她的意思,是她如今性命无虞,想让陈将军您以大局为重,尽早带兵攻至金陵城下,赶跑北周人,孟观自然失了凭恃。” 陈三河脸色阴晴变幻,心内五味杂陈,把拳头张开又捏上。 言琢如此大义,又如此信任他,他理该高兴才是。 可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孟观手头他却不能相救,他又怎么有心思去做其他事? 言琢猜得到他的心情,轻叹一口气,柔和看着他,“陈将军,玉娘还有一事托付给我与你。” 陈三河抬眉,“什么事?” “当初言家老爷托给我家的,还有一座……”她压低了声音,“玉石山,就在海城。” 陈三河阒然一惊! 就连一直在旁边似乎事不关己的方仲都震动了。 玉石山? 那是什么意思……满是玉的山……财富可敌国啊! 言琢坚定道:“你只管放心去带兵打仗,这玉石山经营所得,会照宝丰铺的份例给义军。剩下的,我会好好利用来对付孟观,不过会需要你的兵力相助。等白家事了,我会亲自上金陵,用我的办法去救出玉娘和言修。这也是玉娘的意思,你若是还有疑虑,我可让玉娘亲自手书一封给你。” 言修是她小弟。 陈三河渐渐激动,对言琢的话已旦信不疑。 若不是言家人,还有谁能在海城发现一座玉山? 难怪言琢和何家交往的事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如此大一个秘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病 一想到带兵和救言琢两件事都能同时进行,陈三河安心不少,看言琢的眼神也由警惕变得温和亲切,一拱手道:“七娘子如此重情侠义,是玉娘之福!陈三河无以为报!海城之事,必定会全力相助!待你上金陵之时,义军也会全力护你安危!” 白予听了半晌,见言琢没告知陈三河她的身份,心头默默欢喜。 待听到言琢说到那秘密时,又压低了声音害他啥都没听见,心里跟猫挠似的恨不能穿墙过去。 究竟是什么呢? 她告诉陈三河,却不告诉他…… 明明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 阿邝仰头站在门口,忽脑子里灵光一闪,冲到白予面前。 “少主!” 白予吓一跳,转过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邝压低声音凑过去,“少主!我想起来义军中的玉娘子系谁了!” 白予站直身,“谁?” 阿邝也是知道这人就是陈三河才想起来的,神神秘秘道:“玉娘子,传闻义军首领陈三河,一直未曾娶妻,就是为了这个玉娘子!” 白予则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开始就觉得“玉娘子”这个称呼十分耳熟,当初南越在搜集义军情报时也断断续续有过这方面的内容,只不过和军情无关,他不曾在意过。 知道这一点,他在听隔壁对话时,更有了几分不是滋味。 幸好,幸好言琢没告诉陈三河。 刚听到一半,白翊带着小二端茶进来了。 白予只好再装模作样坐回去,给阿邝一个眼神,示意他上外头偷听去。 阿邝摸着墙来到那边包厢门口。 好嘛,一个罗庚,还有三四个暗卫,全守在门口。 他又悄摸摸溜到廊角根儿翻上屋檐。 好嘛,一屋顶都是人。 陈三河架势真不小…… 阿邝灰溜溜回了屋。 那边言琢正和陈三河说到白予。 “……这人是湛溪公义子,为人沉稳,和白家颇有渊源。从他的态度来看,对义军和大周人都抱着无所谓的中立态度,可能是南越的意思,要看看情况再说。陈将军要不要与他……” 陈三河抿着厚唇摇摇头,“我此次出行不便暴露身份,你既与他有缘,可向他探探与义军结盟的心思,我可全权将此事托与你。等攻金陵之前,我会亲自去一趟,到时候再会会他。” 据言琢所知,白予会在此后作为南越使者到金陵呆一段时间,也没瞒着陈三河。 言琢与陈三河喁喁而谈,方仲在一旁小酒喝得直溜响,见陈三河在细说如何在海城替她布防,守好言家玉山的事儿,抬了抬耷拉的眼皮,睨着陈三河,“费那么大劲儿干嘛,先攻下海城不就完了。” 陈三河和言琢同时一愣。 言琢是有过这个想法,但她不想用一己之私来影像义军的进程和判断。 按照陈三河的战略,这些江南小城心向吴国,并不急于一时收回,只要能将盘踞在金陵城的北周人赶走,便如擒贼擒王,剩下的散兵自然就会溃于一旦,打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陈三河眸子里的波光幽幽流动起来,想了片刻开口,“未尝不可。” 言琢见他也有此打算,强调道:“将军还是以大局为重,切莫因为玉娘耽误义军的事儿。” 方仲从鼻子里嗤一声,“攻海城,是为玉娘也是为他自个儿,玉娘就是他一块心病。要不把玉娘交待的事儿办好,他也不能踏实北上。” 言琢脸微微烫。 陈三河当着外人也有些尴尬,朝方仲飞了个眼刀,清咳一声道:“七娘放心,自是以大局为重,在下不可能拿吴军冒险。目下海城空虚,大军未到,义军从千岛湖渡过来不过两日脚程。海城是南来北往商旅要塞,若能拿下,对阻断周人南侵也极有好处。” 方仲悻悻然,点着桌案道:“是吧,先拿下海城,也算是声东击西,给孟观那小子和他岳父敲一闷棍子!” 他说完看了眼陈三河,给孟观一棍子,这点儿是陈三河如今最愿意做的事。 果然陈三河跟着点头,神情微激动,眼内波光粼粼,显是已开始思考如何拿下海城的事儿。 言琢在军事行动上不发表太多意见,闻言仔细想了想,道:“可海城禁卫仍有两万人,高怀又请了朝廷派兵,恐怕并不易攻。且海城以东无可守之险,若北周想回攻,恐会让吴军陷入长久战。” 陈三河眯了眯眼,“我不会给他们回攻的机会!” 言琢见他决心已定,也不再多说,先跟着松口气,如果海城落吴军手里,那对她的玉石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至于如何来攻克这块石头,陈三河比她更有办法。 二人又说了些海城的情况,玉场的情况,不知不觉就说了两个时辰有余。 隔壁的包厢里,白翊自在坐着喝茶,和阿邝聊上了南越的风土人情。 白予亲自守着铜炉煮了一会儿茶,就起身一直站在窗口看外面,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看景。 直到听见旁边木门推开的声音,三人忙迎了出去。 言琢先和方仲二人告辞,“明日会有人来接神医前往白家村,神医旅途劳顿,今日可好好歇息。” 方仲神情恹恹,不见亲切也不冷淡,仍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点着头挥挥手,“去吧,明日再说。” 白翊着急白央的病,忍不住插嘴问:“请问方神医晚间歇在何处?不如到我们那儿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启程。” 他们住的地方虽在白府里头,但已经名正言顺是归了他家的院子,邀请客人也是理所当然。 方仲瞟了一眼陈三河。 白予也瞟了一眼陈三河,抱拳道:“是,神医与我们住一起,大家也可先聊聊。” 他转向陈三河,“这位兄台内功精湛,若是有时间,在下还想请教请教。” 言琢诧异看他一眼。 陈三河不置可否。 方仲倒是点点头,“行,就跟你们走吧。” 上了马车,白翊才好奇问言琢:“这位神医,是玉姐儿你旧识吗?” 言琢淡淡一笑,“不是,是我一位友人的旧识,托了她的情来的。” 白翊不虞其他,只有些忧心方仲的实力,“看着挺年轻的,真的能……” 言琢想到白央清亮的眼神,叹一口气,“方神医年纪确实不大,不过他少年成名,专治奇症,若他都对三郎无策的话,只怕……” 她不再说下去,请来方仲,算是她为白三郎尽的最大努力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府宴客 言琢等人回府时,芝芝还未回来。 白府门口却车马繁多,热闹非常。 言琢进了内院,见仆妇来往匆匆,一碟一碟地垒得似小山的果子点心、一车一车花盆灯罩香炉等物,直往前头送,看起来倒是像要开大筵的样子。 甜果儿正倚在门口看热闹,见到她委委屈屈迎上来,“娘子!” 娘子整日里也不知在忙什么,不告诉她不要紧,可她都不带她出门,甜果儿很难过。 言琢明白她的心思,笑着主动挽起她手臂,亲亲热热问:“六婶儿她们没再对咱们使坏?” 甜果儿见她问自己事儿,就觉自己留守在家也是有任务的,立即来了精神,“怕是顾不上呢!听说那日给咱们摆接风筵后,六太太就把五太太骂了个狗血淋头,怪她差点把白家都给坑进去。 “今日六老爷宴客,说是庆祝什么酒出窖,白家几个亲家都来了,六太太装病,五太太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心思顾及咱们。” 说着她也有些忿忿,“不过也没请咱们。” 言琢明白,这是明摆着给她们坐冷板凳,家门口摆筵都不喊一声,比看不起人更甚。 若是白夫人知道这消息,只怕又要怄上一阵儿。 她倒是无所谓,不过想着白翊带了方仲去见白士信,微微一笑,“无妨,过一会儿五婶就会亲自来请人了。” 方仲好歹是名传天下的神医,白士信见了他肯定得领他上宴。 以白士信两口子爱出风头的性子,不说别的,就说白家能请到方仲,已是十分给他脸上贴金,更何况是这种亲朋好友齐聚的场面,多好的炫耀机会啊! 果然,言琢刚进屋重新拢了头发,张氏就亲自过来了。 言琢见她脸色不甚好,客气道:“六婶今日这么忙,怎么还有空上我们这儿来?” 张氏挤出一丝笑,“晚间在双桂园开筵,我来给二侄子和侄媳妇儿说一声,你们记得过来。” 言琢抿唇,“六婶还真是忙啊,个个都这么请还真挺辛苦的。” 言外之意便是讽刺她临到开筵才来通知。 张氏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一出门也不知啥时候回来,六婶我一直等着呢,这不你们回来了我就来请了。我先忙去,侄媳妇儿可要好好装扮装扮再来,今儿魏夫人、高夫人几位亲家太太都来了呢。” 说着先扭着去了。 一出门就“啐”一口,咬牙暗骂周氏。 不请白家村这几人本来就是周氏的主意,刚才白士信留方仲赏宴,方仲表示随白翊走,白翊才知白家今晚有宴。 按照白士信的想法,方仲是看在白士忭的面子上来的,而他却自家有宴都不通知这个他“热情夸赞照顾”的侄子,简直当场打脸打得“啪啪”响。 白士信出来就把装病的周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怪她处事不周到,周氏转头就把张氏叫进去又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肚子火全撒她身上,怪当初是她的主意要打白翊言琢等人的脸,让她赶紧来请人。 张氏连日来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被撂了好几蹄子,吐血都能吐几盆。 活是她干,骂也是她被骂,反正好处全是周氏的,锅全她背。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他们五房逃不出一个“庶”字。 张氏往园子里走,来往跟她恭敬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张氏又立即挺起腰,在众人谄媚的笑脸和恭敬声中渐渐舒坦下来。 筵席摆在白府最大的园子,双桂园。 园中满是桂花树,此值初秋,金桂银桂都已挂满枝桠,在叶丛中缀如星点,空气里到处都飘着盈盈甜香。 中间一栋三开门的青瓦白墙大敞厅,四面隔扇大开,加上两侧花厅,都摆满条案椅凳,挂上宫纱明灯,处处热闹繁盛。 言琢和白翊白予分开入席。 言琢带着芝芝在女宾这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白翊因方仲的缘故,被白士信请去了主宾席,白予算是远房亲戚,坐了廊下。 言琢扫眼望去,见陈三河已随从身份立在方仲身后,和白予隔得倒是颇近。 她向芝芝使了个眼色,芝芝拎着一个小玉瓶儿晃晃悠悠找白翊去。 芝芝刚离开,白馨兰就看见了言琢。 “她怎么来了?”白馨兰狐疑,“娘不是没叫她吗?” 白芷兰眼神放在男宾那边,被白馨兰一喊才回过神,敷衍道:“也不差她们几位了。” 白馨兰有些忿忿,不过今日宾客多,尤其是和她有婚约的魏家人也在,她不好生事,自顾自应付别人去。 可能是上次被言琢教训过,白家今日筵席都很规矩。 席面规矩,菜色规矩,都是些海城筵席上常见的东西,秋季八大味,十二例素,十六果,精巧丰盛,也毫无花俏。 言琢上回当众点评过白馨兰的耳珰,显了番何家人的实力,这回许多小娘子拿了自己的玉石宝贝来让她评看。 她被一群小娘子围着,也不嫌烦,笑吟吟地替这个看看白玉坠,替那个看看翡翠簪,点说得头头是道。 偶尔朝主筵上看一眼,气氛还算不错。 主席上的男宾们团团喝过吃过,开始自由敬酒。 方仲是白士信请来的客人,坐了白士信右侧。 白士信迫不及待就把方仲介绍给各位宾客,这可是千金难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啊! 如今也是他白家的座上宾! 他介绍完,亲自给方仲添了一杯酒,笑着道:“方神医不仅是医术超群妙手回春,惦记白家旧恩的这番情义更让人感动啊!就让白某替我那小侄敬神医一杯!” 今日这筵席的目的,就是他向众人炫耀玉露秋,给方仲敬酒时也不忘强调一句,“这酒是白某费时两年所得,江南还不曾有,神医尝尝如何?” 方仲亦是好酒之人,品完一口,瞌睡的眼皮往上抬了抬,露出半颗黑眼仁儿来,咂咂嘴,“酒不错!” 白士信得他称赞,兴奋得开始说起他这酒是费了多大功夫酿造而成的。 白翊听了一阵,拎了一个玉瓶,端着酒盏恭恭敬敬走到白士信身旁。 第一百一十五章 酒中极品 “此次进城,多得六叔关照,往后还有需仰仗六叔的地方,小侄今日先借六叔新得的美酒敬献各位叔叔一杯。” 白翊说着拎起玉瓶给白士信与方仲等人添上酒,笑着道:“这是叔叔早上让人送来的玉露秋,实在是惊为天人之作!方才听叔叔说过这酒如此珍贵,小侄更是感激叔叔慷慨相赠之情!早上我们舍不得喝完,留了一些,自己煮过温过,这秋凉夜里用来敬三位叔叔和方神医正好。” 白士信正奇怪他怎么会有玉露秋呢,他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摆筵席上给众人喝,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肯定是白馨兰那丫头给送去的。 不阴不阳哼了一声,见他夸自己酒好,刚刚冒起来的火气降了一半,端着长辈的架子举起酒盏来空碰一下,放到嘴边一饮而尽。 酒一入喉,愣了。 白士巍和白士朋也抿过酒,二人皆是目露惊色,对望一眼,再看向白士信。 玉露秋他们二人自然是早早品尝过的。 这白翊敬上来的酒,分明是玉露秋,又不是玉露秋! 入口醇色确实是玉露秋的味道,但回甘之时在舌尖缠绵久久不散,更绵长更回味,除了清香如露,还多了桂花甘甜香气,配上这桂香园内满园清香,让人如坠桂花海,从里到外被桂香包围。 这多出来的一重滋味,如画龙点睛,让原先平描在纸上的龙,瞬间活灵活现飞了起来,多出一点点,却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白士信自然是最为震惊的,他这玉露秋已经是辛苦两年才得到的精品佳酿,怎么到了白翊手里头一转,他递上来的这一杯,就比他这两年的忙碌都更加惊艳? 方仲也端起来抿一口,忽眉毛一抬,蘧然看向白翊,又抿一口,仔仔细细在口中回味过,往身后招招手,示意陈三河走近。 陈三河往前一步,方仲把盛的半杯酒递过去,淡淡道:“赏你。” 陈三河一饮而尽,瞬间,神色同样动容几分。 下席的白予早已起身站到廊外,他属外家,不比白翊与白家族人关系亲近,也不必去客套。 眼见着陈三河与方仲喝过这酒的模样,蹙起眉头。 白士信还想端起酒盏喝呢,才发现自己一口抿了个干净。 他也没在意方仲的动静,神色恍惚看向白翊,“来,再给我倒一杯。” 莫不是自己口舌出了问题。 白翊礼貌笑着,又给他添上一盏。 白士信这回不再一口闷,先放到鼻端仔细嗅过,桂花香先是清淡而后浓郁,闭上眼,像是能看见一枝清桂徐徐从花苞绽开成满枝繁花。 世间竟然还有这样会讲描画生景的香味! 他又闭着眼抿了一口,比刚才的感觉更清晰纯粹! 这酒就好像将他之前的玉露秋潜藏的精华都激发出来,底香丰富了好几个层次,从浅甜,到回甘,到清冽沁香,到浓馥,实在是他所品百千种酒之中的极品! 白士信猛地睁开眼,看向白翊,“这酒你煮过?” 白翊点头,“用铜炉温过。” 白士信目光亮起来,“加了些什么料?” 白翊照之前言琢交代的回答,“是芝芝煮的。” “高芝紫?”白士信愕然张大嘴,那个专门捣乱的猢狲精? 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津津有味听言琢给人看玉的芝芝见有人来唤她,站起身往主宾席那边看了看。 回头与言琢挤挤眼,甩着手走过去。 “六舅舅好,八舅舅好,五舅舅好!”芝芝脆生生喊过去,大剌剌地一福礼。 白士信招手让她走近些,小心翼翼端着酒盏问芝芝,“这酒,玉露秋,是你煮的?” 芝芝咧嘴一笑,得意道:“是啊,好喝不?我看今日桂花开得特别好,就加了些桂花呢!” 白士信疑惑,锁着眉问:“就加了桂花?还有没有加别的?” 芝芝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还加了点红曲米。” “红曲米?”白士信惊讶站起身,干脆走到白翊身旁,将他手里的酒瓶拿过来,凑到鼻端闻了又闻。 芝芝点头:“是啊,就烧肉里常用的红曲米,我煮酒的时候看旁边正好有一盅,挺香的,就舀了一勺放酒里。” 江南人喜烫酒,常在酒中加一些自个儿喜欢的料,比如红枣、香花、生姜、甜露等等,加红曲还真是闻所未闻! 白士信有些激动,“就多添了这两样东西?” 芝芝笃定:“就这两样了。” 白士信放下酒盏,直搓手,像走路捡到了宝! 根据他酿酒的经验,加上现煮的桂花是不可能让他的玉露秋忽然变得这么好喝! 红曲是发酵之物,有它在酒里随着温热,会激发酒的底香就有理可循了! 他恨不能马上找来试试,一挥手招呼人,“给我取酒炉子来,再拿一坛红曲米!” 这头白士信如得至宝,兴致勃勃。 那头围着言琢的众人也一阵阵发出惊叹声。 言琢一面笑着和众人说话,一面不时往白士信那边看上一眼。 站在廊下的甜果儿忽然挤了过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娘子,路大哥那边来了消息,说找着去存义堂闹事儿的人了。” 言琢暗喜,站起身来只说出了汗回去换件衣裳,和甜果儿先回小院去。 厅中角落的陈三河眼见言琢主仆二人离开,也悄无声息不知了去向。 旁人或许不曾注意,白予却是眼睁睁看着陈三河追着言琢而去。 本想着她的事,她自有分寸,想来不希望别人掺和太多。更何况,那人认识她的时间,远比他长。 可终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原地踟蹰一阵,还是跟了过去。 白馨兰正和人笑着聊天,忽被白芷兰扯了扯衣裳。 “怎么了?”她偏过头。 白芷兰低声道:“我发现二嫂往小院那边去了,予大哥也马上跟了过去。” 白馨兰霍然转头,果然,白予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她心“咚咚”直跳,拉着白芷兰道:“怎么办?” 白芷兰拉过她,“咱俩先过去看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捉个正着 言琢刚走到院内,就见天井旁站着一人。 甜果儿差点叫出声。 言琢转身捂住她嘴,低声道:“嘘!别做声,这位大哥是方神医的人,定是找我有事儿的。” 甜果儿也认出这人是方仲的随从,又得了她吩咐,连连点头。 言琢招手示意陈三河跟她进了屋,到门边探头看了看,亲自关上门。 甜果儿泡来茶。 言琢亲手给陈三河递上,示意甜果儿到门口看着。 “不知陈大哥找我何事?” 陈三河的身份不便在任何人前暴露,包括甜果儿。 陈三河只定定看着她:“玉娘教过你酿酒?” 言琢一顿。 今晚方仲与陈三河尝到那酒是意外。 她这酒,只是用来钓白士信的饵。 以陈三河对她的熟悉,还要硬说这酒是芝芝所酿就太无力了。 言琢淡淡一笑,干脆承认:“算是吧,百花漾的方子,玉娘与我说过。” 阿娘喜酿酒,尤喜清甜的花果酒,小时她饮得最多的当属阿娘酿的杏香蜜。 因为她家杏林广,杏花多。 每年三月末,春风一起,阿娘就在杏花林中张了纱罗接落花。 “这杏花要晨起带露饮风又不沾土的最好。”阿娘教过她,再教她如何汲泉镇水、存粮发酵,再混入用蜜渍过的杏花埋入地底窖藏。 到了秋日起出,摆上一碟肉松鳗鲞,一碟炸黄雀,一碟糟鹅掌,阿爷和阿娘一人一杯杏花酒,她则是一半酒一半露兑成的杏香蜜,捡着鳗鲞里的干鱼肉吃得一手油,再拿只黄雀腿儿“咯嘣咯嘣”咬,腻了喝口蜜,清甜去腻回香满口,舌尖肚腹都是甜意。 所以后来即使她再忙再分身乏术,也会抽时间来酿酒。金陵城中千金难买的百花漾,不过是她酿酒玩耍随意配出来的方。 一次无意把红曲放入酒中,发现那酒香多了层浓郁气息,她试过多次,终于找到最合适的配比,再辅上时令香花作料,戏称为“百花漾”。 陈三河看她的目光更深几分,“真是她给你的方子?” 言琢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有几分虚怯,以前曾有不少人万金求“百花漾”的酿方,她都拒绝了。 只因这算是娘留给她的唯一东西,所以她曾放言,这方子只传言家后人。 如今一个远在海城的何言琢会,也难怪陈三河会起疑。 言琢挑挑眉,看着陈三河,“陈大哥在怀疑什么?” 如果他怀疑她就是言琢,那她跟他坦白也无妨。 陈三河脸色沉下去,眸光暗藏几分狠意,“玉娘是不是在这里?” 这小娘子有言琢的手信,有属于言家的玉矿,如今还有言琢酿酒的秘方…… 言琢失笑,她太了解这个义兄了,他果然以为真正的言琢为他们所把持! 她摊手,“陈大哥,你若是不信我,我让玉娘亲自给你封手信成么?我们若真想利用玉娘做些什么,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去拿下宝丰铺,何苦还要先替她守好玉山呢?” 陈三河眼中的狠厉褪去,转而迷惑地打量着她,似要将她看个通透。 言琢继续道:“以她的本事,又怎么会忽然被困在远离京城的白家村?陈大哥请放心,过几日让玉娘亲自与你解释吧。” 陈三河沉了沉眸,忽然道:“你既然可以和她通信,那必定有送信人,这回让我走一遭罢,不见到玉娘,我不放心。” 言琢无奈,只得道:“恐怕陈大哥就算上了金陵也见不到她,玉娘如今,脚不能行。” 陈三河脸露痛心之色,还未答话,听外头传来动静。 言琢转过头,看见白予。 “你怎么来了?”她很是诧异。 白予往她对面的陈三河瞟了一眼,并不多问,淡淡道:“白馨兰和白芷兰二人躲在后院。” 他跟着陈三河过来之后,照惯例上了屋顶呆着。 没多久就看见白馨兰和白芷兰鬼鬼祟祟从后头绕到言琢房窗后的芭蕉林外,然后二人又再匆匆离开。 白予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她们好像是跟着我过来的,可能是想发现些什么。” 陈三河见言琢并未让他回避,明白这人是她自己人,也不多说话,也不打招呼,只静静坐着。 言琢想了想,有些明白过来,想到平日里白馨兰的敌意,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微微一笑,“那便让她们发现吧。” 她吩咐甜果儿,“把烛台放到桌案前头,再往后一点,对,就这样。” 烛光映在她与陈三河侧面,窗纸上赫然出现两个侧影,正好是一男一女。 芭蕉树后头的白馨兰和白芷兰看了个正着,差点叫出声来! “好哇!”白馨兰激动起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怒,转身就走,“我去叫翊哥哥来!” 白芷兰紧追在她身后。 二人“哗啦”拨开芭蕉叶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 陈三河先起身,站到窗畔推开一条缝看一看,回头对言琢道:“人走了。” 甜果儿有些紧张,“娘子,您这是?” 言琢微微一笑,侧头道:“你猜她们回去干什么?” 甜果儿就是紧张这个,“她们不会是要去跟二郎通风报信吧?” 言琢好整以暇站起身,一面将烛台放回原位,一面道:“对白馨兰来说,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诉二郎,若是能将我浸猪笼她再开心不过。对白芷兰来说,她想要的,可就不是仅仅对付我了。” 甜果儿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娘子看事情一向比她深比她准,她似懂非懂点点头,“那咱们就这样等着吗?” 言琢微微一笑,回头吩咐甜果儿道:“我出去一趟,这儿就交给你了。” 白馨兰和周氏想玩儿,自然有人陪她们玩儿,她还懒得被扯进去。 然后对后头的陈三河道:“明日再与陈大哥细说可好?” 陈三河点点头,扫了一眼白予,答她:“好像我给你惹麻烦了,我从后头离开,不会有人看见。” 说完从后窗离去。 言琢这才对白予道:“你来得正好,路大哥那边有了信儿,我正想找人一块儿过去看看。二郎那边估计走不开,你陪我去走一趟罢。” 白予心里团了大半日的乌云忽然就散了,只觉风轻露爽,夜色正好。 他淡淡“嗯”了一声,“既是去存义堂,阿邝也不必带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捉错人了 花厅里头,白士信亲自煮着一炉酒。 方仲和白家几个亲家、几个兄弟围着看,白翊反倒被挤到一边。 白馨兰轻悄悄走到他身旁,拽着他胳膊:“翊哥哥!你出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白翊一头雾水出了隔扇门。 白馨兰一脸义愤填膺,“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白翊错愕,“什么东西?” 白馨兰也不说清楚,只一股脑儿推着他往前走,“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白芷兰落后她几步,并不跟过去,反而去了女宾主筵那边。 周氏旁边坐了几个簪金戴翠的妇人,正喝茶说笑,张氏立在一旁打扇添茶,不时陪着笑两声。 那些太太哪会把她放在眼内,只顾着周氏,都把她当立在旁边的屏风。 白芷兰眼底暗了暗,走到张氏身旁,往白馨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咦”了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周氏和几个太太都朝她看过来,见她张望那边,也跟着她视线看过去。 白馨兰的身影正好没入夜色中。 “那不是馨兰吗?”白家一个姓林的亲家母说了句。 周氏也狐疑,看了一眼白芷兰,“馨兰这是去哪儿?你怎么没跟她一道?” 那个方向是出二门的,前头也没几个院子。 白芷兰支支吾吾,踌躇半晌才道:“她刚才说,要去二嫂他们院儿。” “去那院儿里做什么?”周氏更加疑惑。 白芷兰一脸不敢说。 周氏眉眼一瞪,“说!” 张氏也捅她胳膊:“你六婶问你话呢!” 白芷兰抿了抿唇,怯生生开口道:“好像,二嫂,和一个男子在寝房……” 周氏眉毛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何家那丫头?” 白芷兰点点头。 周氏嘴巴差点裂到耳根,胸口一腔恶气迫不及待想要畅快吐出来,眼一亮,站起身招呼众人:“是吗?那咱们看看去!” 另外几位夫人嗅到了有戏的味道,见周氏这么兴致勃勃,也跟着站起身。 魏家是海城另一大户,也是高怀表亲,魏夫人谢氏的小儿子魏敏和白馨兰有婚约,所以白家算是拐着弯儿的和高怀攀了个亲家名声。 谢氏出身松江府,谢家也是当地一大族,为人古板守礼,见周氏带着一群人要去捉奸,暗暗拉她一把,低声道:“亲家阿母,那也是你白家的人,你不怕伤了白家面子?” 如今谢家要娶白家闺女,两家可算是同一艘船上的人,白家被人取笑,谢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氏掩都掩不住高兴,低声道:“亲家你有所不知,这白家村孤儿寡母近日娶了何家那傻姑,威风得九头牛都拉不住,跟土匪一样到我们这儿白吃白喝白住还抢了十亩地走,还仗着白士忭的情死乞白赖要我们铺子!这样穷疯了的亲戚就跟蛀虫似的,你要不想法子赶走,她能吃你一辈子!还有那何七娘,若真的是个这样的荡妇,只怕留在我白家才是个祸害!” 谢氏半信半疑,她是觉得白士忭的遗孀若有那么厉害,也不至于一直缩在白家村。 不过这毕竟是白家家事,周氏的性子她也了解,懒怠说太多,也跟着众人往前走去。 白芷兰带路,带着周氏就往后院绕。 周氏还奇怪,“咱们干嘛不走前头大门进?” 白芷兰细声解释:“那前头有二嫂丫鬟通风报信,从后院儿这边不必惊动里头人就能看清了。” 周氏走得虎虎生风,一众人浩浩荡荡从青石板路绕到言琢宅邸后院。 后院一片芭蕉林。 刚刚走到芭蕉林前,就见到林中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的身影…… 众人都愣了,不是来捉屋里人的奸情的吗?怎么这奸情跑到屋外来了? “哎哟……”一妇人叹道。 有人捂起了眼,“这是在干嘛?” “啧啧啧……”有人跟看戏似地直咂嘴。 “谁?滚出来!”周氏隔着大片芭蕉叶,黑灯瞎火看不清,抖着肥肉朝里吼了一句。 里头那身影一愣,接着掀开一片芭蕉叶看到外头众人,惊愕喊了声:“娘?你怎么来了?” 白馨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周氏差点没晕过去,她斜睨了一眼身旁谢氏黑沉沉的脸色,迅速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问道:“你是带人来捉奸的?” 白馨兰点点头,一指身旁白翊,“我带翊哥哥来的,刚才我……” 白翊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又恨白馨兰大张声势,又恨周氏故意想来让众人看言琢出糗。 上前冷冷一抱拳道:“各位婶婶伯母,一场误会,内人断不是诸位所想之人。” 周氏如今哪还顾得上言琢的事儿…… 就凭白馨兰和白翊在这芭蕉树下你碰我挨的情形,谢氏能有好脸才怪了! 谢氏是出了名的刻板,最讲规矩,尤其不惜女子婚前轻浮,笃信男女授受不亲。 虽白馨兰一向喜欢缠白翊的的事儿只在白家自己人中知晓,但外头多少有些不好听的话语。 谢氏没见着也就罢了,亲眼见到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拉着个远房已婚的哥哥钻在芭蕉树下,怎么看怎么不干不净! 周氏揣度着,以谢氏的脾气,这轻则让白馨兰落下个轻浮浪荡的不好印象,重则,退婚哪! 周氏还未来得及答话,谢氏已经冷冷把眼在白馨兰与白翊身上一睃,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白家的家风,倒真是有意思啊!” 说完转身就走。 “亲家!” 周氏慌了,一面想去追,一面又要先拿下这个罪魁祸首白馨兰。 一想到是白芷兰引她们来的,狠狠拿眼剜了白芷兰一刀子,朝白馨兰一招手,“你给我过来!” 白馨兰还犹豫,“阿娘!二嫂她屋里刚才……” 周氏示意身旁婆子将白馨兰给揪过来,一跺脚,“还你二嫂!你把你未来婆母都给气走了你可知道?” 说完带着她急急忙忙追谢氏而去。 白馨兰还拖着一路小跑还一路奇怪,“她气什么?我跟翊哥哥又没……” “哎哟!”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个爆栗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证物证齐全 “没怎样没怎样?你还想怎么样?啊?”周氏太胖跑不快,巅两步就直喘气,被白馨兰气得想怄血,揪着白馨兰劈头盖脸一顿打,“男女授受不亲!你跟白翊都挨挨扯扯成那样了!又黑灯瞎火的,你还想怎样?成何体统?! “你阿爷好不容易托高爷的面子跟魏家说成了这门亲,你倒好,在这当口儿给人落了个眼见为实!” 白馨兰一脸委屈,“那我也不知道她会来看啊!我就是想让翊哥哥看看二嫂是个水性杨花的淫货而已!她都嫁人了,还整天勾搭这个勾搭那个的……” 她说着说着想起来,埋怨周氏道:“您说您,前头筵客筵得好好的,非得带着人过来干啥?您是怎么知道我来捉奸的?” 她这么一说,周氏倒是愣住,看向白馨兰,“是芷兰那丫头说你来捉奸,可没说白翊也一起,也是她带了我们走这条路!” 如果白芷兰早说白馨兰是拉着白翊一道来的,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带着谢氏和一大群人跟过来啊! 白馨兰脸色一僵,铁青铁青,“白芷兰?就是她让我带翊哥哥从这后院过来的,说前头怕打草惊蛇没法抓个正着!” 周氏也明白过来,她们这是……被白芷兰这蹄子摆了一道! 前头先追谢氏而去的婆子颠着小脚跑过来,“太太!魏家太太带着人回去了。” 周氏暗道不妙,一腔火气全恨到白芷兰身上,一转身恶狠狠道:“把那蹄子给我带来!” —— 言琢和白予从角门出来,去南口并不远,遂徒步往存义堂走去。 夜沉沉的,这附近出了白家再没有别的人家,四下里连处灯火都没有,只白予手中一盏风灯黄亮的光在夜里晃晃悠悠。 二人走得很急,脚步沙沙响。 白予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你没和你义兄说你的身份?” 言琢还在想玉场的事儿,如果海城有了义军把持,那她的玉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开起来。 见白予相问,顺口答:“好像除了你,没人会相信。” 白予抿唇,“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吧?” 言琢叹口气,“待我把自己救出来再说吧。” 她仰头望天,天边一钩月,等到月圆之时,她该已去了金陵罢? 言琢忽想起来道:“你上回好像说,半月后回金陵?” 白予随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天边,点点头,“嗯,八月十五到金陵城。” 言琢不解,“为何是这个日子?” 白予看向她,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言琢不太了解南越的局势和意图,也不敢说陈三河的计划,只隐约觉得白予上金陵,可能会和北周商谈合作等事宜,独自琢磨着,如果白予要与北周合作,她要不要抢先把这人收成自己人。 这么想着,她决定先对白予坦白,“你不想知道我找路大哥招工那么多人,做什么去吗?” 白予侧目,“当然想知道,不过你不想说的事儿,问了也没用,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跟你做交易的。” 语气里还有些怨怼。 言琢微微一笑,“告诉你无妨。”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白予身侧,“我需要雇人开山。” 白予鼻端飘来她身上的皂角清香,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诧异看着她问:“开山做什么?” 言琢的侧面在风灯光亮下映出起伏曲线。 她四下瞟了瞟,又低声道:“那梅岭中,有玉石矿,我准备将玉场和矿山开起来之后交给何家和白家打理。何家负责城中的铺子和玉场,白家则负责梅岭。” 白予脑子一时僵住,玉石矿……矿? 他有些接受不过来,停下脚步,“是,藏着玉的石头?” 言琢点头,挑挑眉看着他。 白予呼吸变得急促,“一整座山的玉?” 言琢歪着头,“或许吧,不确定,我看过一些,是翠,准确来说,是一山的翡翠。” 白予胸口被噎得死死的,头皮发麻,一整座山的翡翠……他只知道,一颗品相好的翡翠扳指就能值千金,那么一座山…… 他深呼吸几下,嗓子有些哑:“为什么告诉我?” 她就不怕他会打什么主意吗? 言琢如果告诉白翊或者白夫人都不奇怪,毕竟她是打算这个矿交给白家打理的,可她却首先告诉他! 一个身份是南越人的外人。 言琢抿唇,抬脚继续往前走,懒懒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因为,救命之恩吧。” 仔细想想,重生到这具身体之后,最信任最能依靠的,反而是这个和她怎么都扯不上瓜葛的湛溪公义子呢。 白予先是暖,像有人在心里生了一把火。 她是信任他的,甚至是超越了白翊。 而后又有些觉得不对,疾走几步追上言琢,皱着眉:“也就是说,这是用救命之恩做的交易?” 他的救命恩情就换来一个秘密吗? 言琢莞尔,“不值当吗?” 白予蹙着眉,故作不满:“人家报答救命之恩,不都以身相许吗?怎么到我这儿就变成了交换秘密了?” 言琢白他一眼,这小子胆子大了,“你好像还救过芊芊。” 白予:……“那不算,那是顺手救的。” “我还救过大郎。” “那不算,我也救过。” “我还救过存义堂的人。” “那也不算,花银子不叫救,叫恩。像我救你那样用命换的,才叫救。” 他当初在梅岭旁的暗洞救她确实是舍命之举。 言琢:……“我被我义兄舍命救过。“ 白予:……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 “哎?王路他们在巷口等我们。”白予举着风灯往前走去。 言琢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差点笑出声。 王路身旁捆着个人,见到言琢,将这人拎起来。 “见过七娘!我带小伍去认过,确认来存义堂捣乱的就是这人领头的。” 言琢点点头,丐帮的力量确实强大,尤其是在找人方面,他们全城都有眼线,若是没他们帮忙,他们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这罪魁祸首。 “辛苦你们。”言琢看了看被五花大绑垂着头的汉子,“都招了吗?” “招了。”答她的是王路身旁一个少年,又黑又瘦,眨着眼道:“就是他扔了我的冬衣,他要还不承认,我可以做人证!” 言琢笑了笑,“多谢你,那你可愿与我去白府一趟?我需要人证。” 少年眼睛一下亮起来,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白予看向言琢,“这人现在带回去?” 言琢微微一笑,“带回去,既然白家人喜欢看热闹,就趁着人多,让大伙儿都看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添把火 白予和言琢带着那人与小伍回了他们几人住的小院。 白翊领着甜果儿从里头迎出来,“玉姐儿!” 甜果儿告诉了他七娘和白予去存义堂那边了,他一直在院里等。 言琢向他招手:“走,路大哥把人找到了,咱们去找六婶。白馨兰和白芷兰吵起来没有?” 白翊一愣,“你都知道?” “当时你在厅里,白馨兰和白芷兰头回摸到后院边上时予大哥就看见了……”言琢把当时白予发现的事说了一遍,又继续说自己当时的猜测:“……白馨兰这丫头任性又单纯,脾气霸道,她身边的人当受过不少她这脾气之苦,而白芷兰呢,伪善,又一贯做低伏小,必不是良善之辈。今日魏家人都在,这么好的让白馨兰落把柄的机会,她不会放过。” 所以她才故意让白馨兰以为捉奸捉个正着,让她二人借着这事儿狗咬狗来。 “那边闹得怎么样了?”言琢接着问。 白翊脸色沉沉,若有所思,没答话。 甜果儿眉飞色舞答她:“娘子您可真是神算!馨兰娘子带了二郎来,结果芷兰娘子带了六太太五太太还有其他好多太太来,她们没捉着您的把柄,全看见馨兰娘子了!魏家太太当场就翻脸走人了,芷兰娘子差点被馨兰娘子用鞭子抽死,五太太哭天喊地跪着求六太太,六太太理也不理,还要把芷兰娘子发作到家庙去,五太太慌得去找五老爷去了!” 言琢抿唇,“挺好,咱们再去给加把火。她们人在哪儿?” “就在双桂园后头的花厅里。” 白翊垂着头跟在几人身后。 白予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过来唤了声,“二郎?” 白翊抬头,勉强一笑,“这回六婶可没功夫顾咱们了。” 能让周氏和张氏闹纷争,他也是高兴的,好歹也是为这几日他们在白家受到的冷遇出了一口气。 可他被白馨兰叫过来时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也就是说,他身在其中亲自当了一回诱饵。 这感觉,并不怎么舒服。 而言琢当时根本不在屋内…… 他还一直担心她真的被人抓到什么把柄。 言琢没察觉,一面听甜果儿说着闹得如何厉害,一面匆匆往前走。 她进后头花厅的时候,比想象中还热闹。 前头白士信眼看着加了红曲的玉露秋煮好出锅,那香气已经证明了芝芝所说无误。 只是加了红曲而已,这酒就比此前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白士信狂喜欲泣。 当下顾不得还在宴客,去唤了酿酒场的人来,让人再拿着方子多试几回。 如果能在秋选天使到来之前将玉露秋重新加工,那么他被选中的把握又能增上几分! 这头正欢喜呢,张氏红着眼悄悄把白士朋拉到一边,让他去求情。 白士朋咬了咬牙,凑到正和魏老爷高谈阔论的白士信身旁,低语了几句。 白士信皱着眉,对方仲和魏老爷等人道声“失陪”,让白士巍陪客,自己带着白士朋和张氏一起往后头来。 言琢进门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白芷兰正跪在地上啜泣,白馨兰委屈红着眼坐在一旁,周氏气呼呼坐在上头,张氏在一旁给她捏肩。 白士信正训着白馨兰,“你自个儿行事不规矩,还怪人芷兰?” 白芷兰抽抽噎噎,很是委屈。 白馨兰深觉冤枉,不满顶嘴,“就是她故意带过去的!” 张氏瞟了周氏一眼,堆着一脸笑道:“馨儿难道还不知道我们芷兰吗?最是个胆小怕事的,当时她连说都不敢说,还是六弟妹追问才说了这事儿,也没让魏家太太去啊!” 按照白芷兰刚才的说法,她不过是带人去捉言琢,她也没想到白馨兰会和白翊出现在那里。 周氏肩膀一抖,把张氏的手抖下去,翻着白眼道:“这么说,是我的错咯?” 白士信转头又骂她:“难道不是你?女儿教成这样不知廉耻是不是你的错?自家人的事儿你非拉着魏家人去做什么?好让人看你笑话?无知妇人!” 周氏一贯嚣张,在白士信面前也没服过软,气得捏着椅把正要发火,就见到言琢白翊走了进来。 几人见到言琢进来,都是暗翻白眼。 “见过六叔六婶。”言琢见白士信也在,更加愉悦。 “你来做什么?”周氏冷冷瞟过去。 言琢端着笑,“听说刚才六婶带了许多人找我去了,不过怎的不走前门,要绕后院?” 摆明往伤口上撒盐。 白士信皱眉,不过看在白翊刚才无意中给他献了个宝的份上,颇为客气道:“贤侄有什么事?” 周氏冷哼一声,“没事儿就回去歇着,这儿跟你们没关系。” 言琢示意白予把人拎上来,好整以暇朝二人福礼回道:“六婶说的是,若和我们没关系的绝不插手。不过,这人可就跟我们有关系。” 白士信眯着眼扫了眼那被五花大绑的人,瓮声瓮气道:“这是谁?” 白翊上前一步抱拳道:“昨日我们回府时被城内丐帮的人围攻,据他们所说,乃是因为白日里我们遣人去存义堂中赶人砸物扔包袱,将他们冬日衣物口粮还有其他家当尽数毁于一旦。丐帮众人大怒,这才堵在巷中寻仇,内人更是差点被他们掳走。 “可我们只拿了存义堂的地契,根本没找人去赶他们走,显而易见,去赶人的人只是趁机栽赃嫁祸到我们头上,其用心险恶歹毒,可见一斑!还请六叔为我们做主!” 白士信鼻子出气,暗暗扫了周氏一眼。 这种蠢招,除了她还有谁能想出来? 周氏也有些慌,不过却也不太着急,反正整个事儿她没出面,天塌下来还有张氏顶。 果然,张氏脸已经发白,看向白士朋的眼神哆哆嗦嗦,急成一团。 白士信清咳一声,看向白翊,“你带了这人来,是找到动手赶人的罪魁祸首了?” 白翊答:“此人只是动手之人,有存义堂的小伍作证,而他已经招供,他也是收了银子受人指使。” 白翊已经对那被绑住的人喝道:“你抬起头来看看,指使你的人可在这里?” 言琢眼尖,眼看张氏身后有个婆子趁人不注意没入屏风后,朝白予使了个眼色。 那人哆哆嗦嗦抬起头,在众人面上转了一圈,摇摇头,“没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章 柳暗花明 周氏和张氏皆松一口气。 只见白予往前踏一步,道一声,“得罪!” 三步迈过花厅来到那屏风旁将整个四叠檀木屏风将旁边一推。 “哗啦”屏风挪开,所有人都看见张氏身旁一个脸熟的婆子正跨骑在花窗上,正要翻到外头去。 那婆子冷不防被白予逮了个正着,一吓,“噗通”往外摔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张氏白脸瞬间如金纸。 白予已将那婆子从窗外拎回去,扔到那被绑住的人面前,“这个呢,你再看看?” 那人将婆子一扫眼,连连点头,“就是她,是她给了我二十两银,让我找人帮存义堂的人赶走,说也别真赶,东西能怎么毁就怎么毁,毁差不多就跑,别等着人来抓。” 那婆子已吓得浑身瘫软,跪地抖得筛糠,还不等白士信开口问,就一把全担下来,“老爷!老爷!都是婆子我鬼迷心窍,不关五太太的事儿,不关五太太的事儿!” 张氏:…… 白士信都差点笑了,眼一横飞向张氏,“你看,我还没问呢,她自个儿招了!” 张氏看了看周氏,见她毫无反应,只得来到厅中“扑通”跪下,颤巍巍道:“六弟!我,我一时糊涂,想着咱们替白士忭做了那么多事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侄子他们几个也不论理,强行把宅子就要走了,所以才想着替咱们出口气!我没想要怎么样……二侄子和侄媳妇儿他们不也都没事儿吗?” 言琢冷冷睨着她:“要不是我赔了五百两银子,五婶以为存义堂的人能那么善罢甘休吗?” 白士朋看张氏的眼神能把她吞下去,黑着脸走上前来朝白翊一揖,“二侄子,这事儿是你五婶做得不对,我们把这五百两银子赔你。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往后就不再提了如何?” 白翊看了看言琢。 言琢只看着白士信,“家有家规,族有族规,六叔身为一族之长,想来不会因为血亲上五婶近我们远就有所偏袒吧?” 她微抬了抬下巴,“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若我没有银子赔,昨夜可能就已经被丐帮人乱棍打死,所以如今只想讨个公道。六叔若有犹疑,外头二叔四叔他们都在,不妨都叫进来评评理。” 白士信也不想事情闹大,本来大房那边就对他这个族长有微词,遂站起身冷冷一甩袖,“士朋,你看着给二侄一个交代吧。” 白士朋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见白士信平日里把白翊一家都恨不能碾成渣吞掉,这会子出点事儿,就连想都不想就把他给推出去,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拿眼把张氏一瞪,恨恨看着白翊道:“那你们说,想怎么办?” 张氏一听说家规,又见白士朋毫不护着她,脸都吓青了。 白家家规森严,她这些年仗着二房的势头,又把着周氏,作威作福惯了,拿受得了这个委屈,还是当着一众小辈的面没脸! 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看着周氏颤声道:“弟妹!你不能不管我啊弟妹,我都是为谁忙的!要不是你说要给他们教训……” 周氏见她咬自己,本来就气白芷兰给白馨兰下套,这会儿更是火冒三丈,气得张口就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物,我你也敢攀咬?平日里拿你当个人看就真的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儿了?” 骂还不解气,还亲自下厅来要往张氏身上啐。 张氏趁势抱住她腿,“弟妹!我为你做的事儿还不够多?你就这么对我?” 周氏抡起拳头就捶她。 白芷兰在一旁看着气得发抖,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周氏,白馨兰见白芷兰动手了,积攒一晚上的怨气哪还忍得住,尖叫一声就冲过去扯着白芷兰头发拽。 厅里顿时乱做一团,鸡飞狗跳。 白士信见火烧到了周氏头上,更气。、 本来他今晚心情极好,活生生被这几人给搅得,怒气冲天一吼,“都给我住手!” 他大手一挥,“张氏,按家规处置,仗责二十,跪祠堂三日!白芷兰,跪祠堂一月,不服气的,送去家庙!” 说完转身拂袖就走。 周氏得意洋洋,白馨兰抚了抚乱糟糟的鬓发,抬起头哼一声。 张氏和白芷兰搂在一起呜呜哭起来。 白士朋再不敢说什么,这个家,毕竟还是白士信说了算,他们也不过是攀在树上的藤而已,更何况,还有嫡庶之分,天渊之别啊! 他垂下头,死死咬紧牙。 言琢轻轻一扫,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 他们提前离开,花厅里的一团乱麻或许还会纠缠到深夜。 筵席还未散,白翊继续去前头充场面。 言琢和白予亲自把那小伍送出门,小伍不太高兴。 “怎么了?”言琢问。 小伍噘着嘴,“我没派上用场。” 言琢笑着摸摸他头,“不,你帮我们指认人,已经立功了。” 小伍这才抬头咧嘴一笑。 言琢一眼扫到他脖子上挂的一根红绳,顺口说了一句,“你戴的玉扣?” 江南人富贵人家喜用红绳系玉扣给小孩挂脖上,不过小伍是个丐帮孩子却有玉扣,言琢不由好奇他身世。 小伍低头把一块玉扣从领口扯出来,笑着道:“好看吗?” 那是一块莲花翡翠扣,八瓣莲叠成玉扣平环,翠莹莹的色泽,在暗灯下依然流光璀璨,一看就价值不菲。 言琢的眼神凝到那莲花扣上,倏然僵住。 “你这是哪儿来的?”她一把揪住那玉扣。 小伍吓一跳,有些慌张。 白予见言琢这模样,知道这玉扣有问题,扶着小伍肩膀道:“别慌,照实说。” 小伍涨红了脸,支支吾吾。 言琢察觉有猫腻,弯下身看着他的脸,认真道:“这对我很重要,你尽管说,不管是怎么来的我都不会怪责你。” 小伍有她这句话,才大着胆子吐出一句:“是我,在一间铺子里捡的。” 言琢挑眉,“哪间铺子?” 小伍摇摇头,低声道:“是个巷子里的破铺子,我看里头没人,就……” 言琢抬起头和白予对视一眼,同时明白过来。 丐帮的小孩在街上见到有钱人偷扒是常事儿,在铺子里蹭油的也不少。这玉扣八成来路不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幕后黑手 白予皱起眉问言琢,“这莲花扣怎么了?” 言琢稳了稳心绪,抬头看着白予道:“这是我家的。” 白予也心念一动,言琢说的我家,自然不是何家,而是言家。 而言家的东西会流落到海城一个破落铺子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白予低头看向小伍,“你说的铺子里,是不是有个驼背老头?” 小伍一抖,诧异看着白予,“你怎么知道?” 白予直起身,眯起眼,“果然!” 他沉声道:“你什么时候拿到这玉扣的?那老头死了,我们在找杀他的人。” 当初山豹从白家墓里拿走的东西只收回来一部分,另外的折成了银子,而老帖死在自己院子里,东西却不见了,显然是被杀他的人拿走的。 小伍想到那一晚,又有些哆嗦,目光还有些恐惧,扯着白予衣衫角,“我……我就是那晚拿到的,我本来想去拿点好东西,还没得手,就有人过来。我只来得及顺手摸走一件儿,就是这玉扣,然后躲在旁边柜子里。有两个军爷拿走了那铺子里一个大包袱,有这么大!” 他双手比划着,“我知道他们杀了人,有个人靴子上还有血,新鲜的血,就像刚杀过的猪那样的血。” “军爷?”言琢和白予同时出声。 “你怎么知道那二人是军爷?”言琢问。 “我认识他们的靴子,海城里只有禁军才能穿那种牛皮靴,有钱都买不到!”小伍笃定。 言琢心“咚咚”跳,看向白予。 白予知道她也想明白了。 幕后之人,绝对是可以指挥禁军的人…… 翩翩口中那个地包天的是军爷,绑走言琢的是两个在衙门跑腿的打杂,杀死老帖的也是军爷,还有当初孙诚利用妙音笛诬陷白大郎,所动用的其实不也是禁军的力量吗? 而在海城,孙诚已死,最有本事,最能调动禁军的,那就是海城最大的头子,县令高鹏! 阿邝护送小伍回存义堂。 言琢与白翊往回走。 白翊见她神色沉沉,问道:“那玉扣,你不想拿回来吗?” 言琢缓缓摇头,“玉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我想要再造多少个这样的玉扣都行。” “那你在担心什么?”白予倒是信心百倍,低声劝慰道:“高鹏如今虽为县令,但退居他身后的高怀实则才是海城的主宰者,要对付这人,明着打不过,咱们还不能来暗的吗?” 言琢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底下个个精锐,加上她这边的潜卫,若有心想掳走高怀,就跟掳走孙诚似的,以有心算无心,确实可以一试。 不过,她担心的是海城一旦出乱子,大周朝廷会立即派兵来,那对陈三河攻占海城极为不利。 也就是说,她们对高怀动手,最好是和陈三河同时发动。 她沉吟着道:“我先把玉场和矿山的事务暗中安排下去。你说,白士信和高怀走得那么近,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白予神色暗沉,背着手看向夜色。 “高怀既然要找白家的东西,必会先找白家亲近的人打探,打探不得,再逼,逼迫不得,再偷……” 他吐字很慢,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还以为白士信不过是捧高踩低、排挤孤儿寡母而已,没想到还是财狼之心,恨不能把曾经的恩人噬血吃肉。 他想到被困入囹圄的大郎,想到被破坏的父亲墓穴,手扶上了剑,加快步伐。 言琢也认可白予的推测,白士信和这些事儿恐怕脱不了关系,眼见白予浑身溢出杀气,越走越快,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白予停下,双目通红,额上暴起青筋,“我要问问他,死了后见到白相爷,会不会有所愧!” 言琢心一动,轻声问:“你要杀他?” 白予眯起眼来,眉间森寒,不作答,继续往前走。 言琢头回见到白予这副模样,阴沉可怖,充满戾气,她想到审问山豹时这人的手段,也不由暗自一寒。 她所了解的,大都是他和善的一面,而想来能成为湛溪公义子,只凭和善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时机不对!”言琢又追上他,有些发急,“会打草惊蛇的!” 她能看出来,白予要白士信死的心跟铁板钉钉似的坚决。 若白士信现在死了,高怀会加强戒备,海城防卫也势必会增强,陈三河的计划也会被打乱! 但她又不能说那么细! 白予手捏紧剑,安然道:“你放心,我既然要动手,自然有办法。” “那白家的财产呢?”言琢干脆拽住白予胳膊,“白士信一死,白家的铺子会被谁收过去?还不是高怀!” 白予胳膊被言琢握得一热,脚步顿住,他转头看言琢,见她嘴唇紧抿柳眉倒竖,知道她是真急了,不由语声放缓,“你放心,我不是一味冲动。趁现在他们都还以为咱们蒙在鼓里,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以白士信引来高怀,两个人谁都跑不了,高怀一死,海城必将大乱,那时我们就有机会浑水摸鱼,白家也好,高家也好,你想怎么收在手里都行!” 言琢却被他话语里的意思吓得心头一懔。 浑水摸鱼…… 白予若有将海城掀翻起浪的计划,那么,说明南越在附近还有不少力量…… 言琢心“咚咚”狂跳,干脆挡在白予身前,“海城不能乱!乱了梅岭怎么办?等到玉矿开始出山,想瞒都瞒不住。若真乱起来,所有想要吞下海城的人都会先冲梅岭来你信不信?” 白予愣住,是,他没法给玉矿打包票。 这种明晃晃的宝山,比一座城更有吸引力,山匪毛贼也好,官府禁军也好,谁见了都想一口先吞下肚里,就连义父,如果知道的话,他会下什么命令,他几乎已经能想到。 杀言琢,占梅岭。 白予打了个寒颤,握住剑柄的手松了松,他沉默片刻开了口,“那梅岭……先别往外透出消息。” 言琢见他迟疑,松一口气,抓着他胳膊的手仍不放,一鼓作气道:“我有我的办法!白士信没用了,他蹦跶不了几天,白家不能落在高怀手里,我想让二郎接手,二郎是个聪明孩子,又乖巧老实,只要多些历练,他一定能撑起白家!有了白家的资源,梅岭可以先用起来!然后再对付高怀!” 白予凝起眉,“你打算用多少时间做这些事?” 言琢想到陈三河的嘱咐,“义军最快半月后来海城”,又看白予急不可耐将白士信与高怀杀之而后快的模样,各种念头在心上盘了一个圈,深吸一口气,“十天。”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毒 白予挑起眉,“你想怎么做?” 言琢松口气,知道终于说服了他,她踮起脚尖,凑到白予身旁低低说了几句。 白予微弯下腰,听她在耳畔吐气如兰,鼻端满是皂角的清香,还有一股温热清甜气息从她颈畔绕上来,他一时舍不得她的话那么快就说完。 十天,他来得及赶回金陵。 二人回了白府,没回自己院,悄悄摸去了陈三河和方仲住的院落。 夜已子时,筵席早已结束,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挂在檐下的风灯晃晃悠悠。 白予刚摸到门口,就被两柄长枪指住了。 白予估摸了一下,这两人的功夫都算是上上水准,陈三河的实力,可以…… 言琢从他身后钻出来,打了个手势,“自己人,我找陈大哥。” 两名护卫听她能喊出陈三河的名号,对视一眼,正要去通报,木门轻轻打开。 陈三河探头出来,朝言琢招了招手。 言琢与白予跟着他进了屋。 陈三河房间内只点了盏白蜡,昏昏暗暗,看起来他还不曾入睡。 “有什么事?”他沉声问,先盘腿在榻上矮几前坐下。 言琢坐到他对面,开门见山,“想找陈大哥借一样东西。” 白予站在言琢身后,一眼瞄到陈三河面前的案几上放了一张纸。 他很熟,那是白二郎屋内的信笺,他亲眼看着言琢塞进信封里由阿邝封火漆的。 这是在……睹信思人哪…… 白予挺了挺胸膛,站得更直。 陈三河问言琢,“什么东西?” “神仙丹。” 陈三河眯起眼来,“玉娘连这些都跟你说?” 言琢再顾不得那么多,点点头,“陈大哥迟早会再见到玉娘,到时候就都明白了。” 白予:……别明白,别明白才好。 陈三河凝神看了她几息,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高点的小玉瓶来,放到言琢面前,“里头还有五粒,都给你。” 他又多问一句,“要我帮忙吗?” 要这神仙丹做什么用,他还是明白的,总不会是拿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东西去当弹子儿玩儿。 言琢抿唇一笑,收好玉瓶看着他,“不必,白予会帮我,陈大哥只管放心忙去。” 这个忙,当然是指“拿下海城”这件事儿。 白予又挺了挺胸。 陈三河瞟白予一眼,这人仪表风度都出众,在南越也是一号人物,却甘愿在白家鞍前马后,当真只是为报恩? “我明日一早就走。”陈三河见言琢既然来了,就说出打算,省得明日再告别。 言琢也不做多留,知道他着急回去调兵布置,朝他一抱拳,“望大哥万事皆以大局为重!” 说完与白予起身告辞而去。 白府内花园众多,几乎每一处院子旁都有座造型各异的园林,或是布置亭台楼阁,或造景小桥流水,夜晚行走其间,怪石嶙峋,草木多奇,倒是极好的掩人耳目之所。 白府祠堂在西北角上,四周没有住所,掩映在一片桃林中,孤清阴冷。 白予带着言琢翻过西面院墙,悄悄来到祠堂后窗下。 窗内传来“呜呜”地低泣声,还有细声劝慰。 白予将窗纸轻破开一道缝,示意言琢往里看。 言琢挤到他身前,侧目往里看去。 堂内油灯昏暗,正中高起的牌位墙挡了一半视线,能看见在抹泪的是五婶张氏,旁边劝慰她的反而是白芷兰。 “娘!咱们不亏,魏家退婚退定了!她白馨兰也讨不到半点好,咱们不算是出了口气吗?” 张氏哭个不停,低低说着:“娘受点气算什么?只要能为你讨个好婆家,怎么都值当!如今算是彻底得罪了人,咱们往后,往后可苦了……” 白芷兰冷哼一声,“不见得,只要阿爷手里有权,嫡庶又如何?您也看见了,您和阿爷为咱们家受苦受累死心塌地地干活,他们是怎么对咱们的?给白馨兰找魏家郎君,轮到我头上,就让我给高家那半死不活的老头做填房!” 白芷兰也有婚约,是白士信给安排的,准备送给高怀一刚死了老婆的堂哥,还是他好不容易抢来的位置。 张氏有些气短,这事儿当初是她同意的,讪讪道:“可那也好歹是高家啊!” 白芷兰的声音冰冷,“那他怎么不让幼兰去?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庶出,可以任人欺负!我过不好,要他们谁都过不好!” 张氏给白芷兰递碗茶,叹口气,“别气了,都是爷娘没用,拖累你。” 白芷兰接过来,就着冷茶喝一口,又“呸”全吐了出去,起身将那茶壶往外扔去,吼道:“烧茶的婆子呢?这都放了多久的茶了?还让人喝?” 铜茶壶“咣当咣当”滚了几圈,吵得整个祠堂的丫鬟婆子都醒了。 接着外头传来一声骂骂咧咧,“这儿是受罚的地儿,娘子还真当是自己闺房呢,有水喝就不错了,若是渴了,先忍着罢!” 也没人再给烧茶端茶进来,外头人竟是径直睡去。 白芷兰立即红了眼,泪珠子“簌簌”落下,“娘!您看见了吧,您还老劝阿爷要忍,要多做事儿多听话!那些富贵都是纸扎的而已,要是没有本事,咱们就一辈子都是人鞋底的泥!连个老婆子都敢践踏的泥!还不如分家单过……” 张氏见她越说越离谱,一把捂住她的嘴,死死摁住,压低嗓门道:“芷兰啊,娘求你安分些吧啊?外头那都是她的人啊!你说的话不过夜都能传过去,信不?” …… 言琢沿着墙根儿坐下,从刚才陈三河给的玉瓶里掏出那神仙丹,打开小蜡丸,将里头黑糊糊的一颗小丸挖去一大半,再合上蜡丸,递到白予手里。 白予朝她轻点一下头,飞身而起,越过屋顶往前院落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白予绕着墙根儿溜了回来。 “没碰见人吧?”言琢低声问。 白予摇摇头,“放心。” 言琢见祠堂内那对母女也已抱在一起沉沉睡去,随白予回了他们小院。 刚进院门,二人就看见廊下白翊的身影。 “二郎?”言琢诧异。 白予也看向他,“还没睡?” 白翊看着二人,神色微暗,“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安排妥当 言琢先和白予告别,再往屋内走去,“回屋说吧。” 白予看着言琢和白翊往里头走去,多说一句,“明日再细说吧,今儿太晚了。” 言琢回头朝他一笑,挥挥手,关上门。 白翊见白予那么说了,也不好再颤着言琢多问,只好道:“你先睡吧,咱们明日回白家村路上再说。” 言琢也困得不行,点点头,回了寝房安歇。 白翊睡厅里的榻,一躺下,刚才徘徊在脑子里的各种念头又冒了起来。 玉姐和二郎好像比往常更亲近了。 他很欢喜看见他俩能亲近,可他们之间却好像有什么秘密,许多事都瞒着他,为什么? 因为他无能吗?帮不上忙? 他没有二郎身手高强,没有言琢虑事周到,他知道,可就连阿邝和芝芝,似乎都比他得言琢重用。 白翊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一直堵在胸口,堵得发慌。 言琢和二郎都一心想找到那个暗中对付白家的人,可他最想知道的,是那个鹿回头烛台,究竟是哪儿来的?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带方仲回白家村。 陈三河已悄悄离开,一个随从的去留而已,也没人在意。 只有芝芝一直追问,方仲那个威武护卫到哪儿去了。 她这回不回白家村,留在海城张罗着言琢交代过的收红曲米的事儿,经过昨晚,她已经明白言琢想的是什么法子了。 一想到这回白士信要在她手里吃瘪,就高兴得不得了。 梅岭的防卫工作暂时交到罗庚手里,罗庚带着三十名潜卫充做言琢招的长工,正大光明护送言琢等人回去。 白夫人见到方仲,喜极而泣。 方仲本身就对各种疑难杂症极感兴趣,稍事休息过,就往白三郎屋里问诊。 言琢已将她和白予的推测同白翊说过一遍,包括幕后黑手多半是白士信和高怀,他们决定先对白士信下手等等,只未提到梅岭,这会儿见有时间,拉了白翊一起来找白夫人。 白夫人侯在白三郎院外的花厅里,见言琢和白翊进来,有些心不在焉地命人看茶。 言琢与白翊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坐下。 言琢开门见山,“阿娘,有事想请您帮忙。” 白夫人一愣。 白翊也不知道她要和白夫人说什么,还叫了他来,只静静在一旁坐着。 白夫人诧异问:“帮什么忙?” 言琢径直道:“我想把梅岭的庄子让您和大郎替我管起来。” 白夫人浑身一僵,捏紧帕子盯着言琢,“梅岭庄子?” 她本来就想看看,梅岭庄子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没想到言琢竟然先一步提了这个事儿,且是要交到她和大郎手里?! 白夫人压下去激动的心情,努力让自己平静问:“这庄子,要怎么管?” 言琢轻声道:“梅岭山中,有原石,出翡翠。” 白夫人和白翊脑中同时“嗡”一声响,像平地起了万丈波澜,惊得二人一时回不了神。 半晌,白夫人才惊魂未定地吐出两个字,“当,当真?” 她只道是山中可能藏了言家的什么宝贝,没想到,这整座山都是宝! 可如今这世道,藏宝等于招灾,何况那么大一座山,若真被人知晓,还如何守得住?! 言琢轻轻点头,仿佛猜到了她的忧虑,继续道:“我阿爷既然把梅岭庄子交给我,我就不能将这宝珠藏到匣子里,得用起来。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劳工、护卫都有,初期可招来各百人。如今是安全和保密第一,不着急产出,但是需要一个得力的信得过的人做主管。大郎有过做生意的经验,又是咱们自家人,所以我想由他来坐这个位置。 “白家只用管理好梅岭悄悄出原石就行,咱们以翻新庄子的名义,将那山封起来,秘密进行。我会在城里办一所玉场,同时借何家玉铺出货,由我六姐打理,玉场原石的来源,暂时不会惹人生疑。所以这庄子的秘密暂时可以保住。” 白夫人听得心惊肉跳,言琢都已经把开山采矿、打磨出货的条条道道都安排好了! 这丫头还有这本事! 言琢继续道:“这只是我的想法,具体进行的时候肯定还会有很多问题,还希望阿娘能帮我将梅岭的事操持起来。” 白夫人心内澎湃,浪潮滔天,交予白家……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明白不过! 只要守好这庄子,从此白家再不用愁过日子! “你放心!”她激动得站起身来,头一回在小辈面前这么失仪,“阿娘一定替你操持好了,让大郎和你嫂子都搬去梅岭,好好给你守着!” 白翊一直在一旁听着,从惊异,震惊,到欢喜,激动,再到,有一丝丝落寞。 她交托的人是大郎,而不是他。 白翊微微垂下头,他就那么没用吗? 言琢与白夫人说过初步计划和想法,方仲也从白央屋内出来。 也不说怎么回事儿,只细问了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再给“唰唰”提笔开了药,然后道还要再看两天情况。 午后言琢回何府,顺便将方仲也请去给何老爷看看症候。 何老爷的情形倒是简单,方仲简单看过就起了身,“年纪太大,太过激动气血上淤,阻了脑子。” 何六娘把言琢拉到一旁喁喁私语,“这是神医?看起来自己都病恹恹的。” 言琢暗笑,“六姐放心,这是如假包换的神医,阿爷吃了他的药定能醒过来!” 何府花园里更加清净,乡下秋来得早,许多树已开始落叶,风一吹,满园蝶飞。 言琢挽着何六娘的胳膊,把梅岭庄子和她的想法说了一遍:“……咱们就把玉场重新开起来,您带着阿爷住城里,看大夫也方便,照应铺子也方便,和四姐他们还能有个照应。” 何六娘起先也是被雷劈中一样震惊,不过她对银钱这些东西都很随缘,很快接受下来,只蹙着眉忧心,“我一个人,也不知能不能……” “还有姐姐姐夫们呢!”言琢晃着她胳膊,半撒娇半央求,“六姐要不出手,可没人帮我了!再说了,到时候玉场的人,铺子的人,都是咱们的人,那些人做事,您只管坐阵就好。” 她心里也寻思着,六姐性子比较软,若是四姐能拉着四姐夫来帮忙,倒是最好不过。 “您后日带着阿爷跟我一起进城吧,咱们快些把这事儿商议好。” 何六娘狐疑地把她看了又看,握住她的手,“玉姐儿,你说实话,你把梅岭庄子交给白家,城里玉场玉铺交给我,那你呢,你做什么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家生变 言琢一愣,果然是自己姐姐,一眼看透其中的关键。 她抿唇,轻拽着何六娘衣袖,鼓起勇气道:“六姐,我和二郎,要上金陵一趟。” 白翊既然要跟她一起走,那就一起吧,还省得当着两家人的面和离。 到了金陵,和离书一拿,她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候再让两家人知道,也算是有个缓冲。 何六娘果然大惊,“你们去金陵做什么?” 言琢微微一笑,“陪二郎去找个朋友,你放心,我会写信回来的!” 何六娘虽疑惑,不过言琢嫁到白家,就是白家的人,跟自己夫君上金陵,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她只是有些担心。 “听说金陵如今都是北周人,欺压吴人,你们可得千万小心!” 言琢松口气,说服了白夫人说服了何六娘,这趟回来白家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 第二日,白翊留在家中陪着方仲照看白央。 白夫人带着白旭夫妻,言琢白予,还有罗庚带来的一众护卫上了梅岭去。 现在暂时还不忙采矿,言琢先与白家几人指示过大概位置,然后众人商议着在山上如何改造宅子。 这些事就交由白大郎负责。 他夫妻二人当晚即在梅岭住下,决定就近在村子里招募人手,以翻修庄子为名,先封山修围墙。 方仲对白央的病仍在看诊中,他不喜说话,在看明白之前,更是不耐烦人相问。 言琢知道他这脾气,只劝白夫人等人别着急,既然方仲没有立即就走,说明白央这病他是有把握的。 不过她的时间等不起,到了第三日,与白予白翊一起又先回了海城,仍是去住白家巷。 一进院门,芝芝就小雀儿一样飞出来,满脸写着“我有话说”,拉着言琢就往屋里钻。 “白家出大事儿了!“还不待三人落座喝口茶,芝芝已经迫不及待叫起来。 言琢立即与白予对视一眼,基本猜到了什么事儿。 芝芝眉飞色舞,“就你们离开前一晚,白芷兰不是害得白馨兰丢了婚事吗?结果!没想到白馨兰这家伙那么狠!竟然在给白芷兰的茶水里下了毒!就在前天,白芷兰和五婶喝了茶后双双吐血!差点就没命!幸好发现得早,让郎中给从鬼门关把命抢回来了!” 言琢没把他们暗中的手脚告诉芝芝,抿一口茶,假装好奇问:“有什么证据证明是白馨兰下毒吗?” 芝芝把桌案一拍,眉毛一扬,“这还需要证据吗?不是白馨兰就是六婶,那祠堂是六婶的人,恨透了白芷兰的是白馨兰,这还用问?” “那后来呢?”言琢问。 芝芝两手一摊,压低了声音,“听说五叔和六叔大吵了一场,现在白芷兰和五婶没再继续跪祠堂了,回了自家院子,白馨兰被关在院儿里不许出门。” 言琢垂头,吹了吹茶沫,果然,白士信会选择把事情压下去,和解。 毕竟大房后一代的白家人成长起来,也对掌家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二房若出什么问题,那无疑是给大房把柄。 但是对于妻女被用来顶锅,还差点被害死的白士朋来说,已经差不多到崩溃的边缘了。 他差的,就是一个契机而已。 白士信这几日很忙,他终于确定了配比,成功酿出加了红曲的玉露秋,让高怀尝过之后都倍感惊艳。 只不过天使即日就来海城,他再没有多的时间去大批量产出,只来得及用暂时收上来的红曲重新酿造了二十坛玉露秋备下。 在这个关节点上,白士朋还为了张氏和白芷兰来为他讨要公道,他认为简直是无理取闹! 他自然是不信白馨兰和周氏会去给白芷兰下毒。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二人的暴脾气,若要想白芷兰死,她们会活活打死她,而不是用下毒这么曲折的手段。 所以在他看来,这多半是白芷兰母女俩合伙演戏栽赃陷害! 但他又害怕白士朋捣乱,毕竟,外头的生意全是他和白士巍撑起来的,便给他许诺了加一成红例,又答应了重新给白芷兰找婆家,算是安抚。 再把他打发出去收购红曲,给他找些事做,只想把这事儿和稀泥和过去算数。 结果白士朋在海城走一圈一看,除了家庭私产的红曲,那些有点规模的作坊里头,红曲都让人给提前一步收走了! 白士朋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找到了白大郎起先在海城经营的绸缎铺,铺子里有他想找的人,白翊和言琢。 白士朋在看见白翊的刹那,心里就“咯噔”响了一声,同时明白,完了,白士信这回要完! “五叔请坐。”白翊起身,朝他一礼。 姿态潇洒,玉树临风。 白士朋沉着脸坐到白翊身旁。 言琢早与白翊交代完毕,微微一笑,福了礼然后退出去。 屋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言琢来到后院,白予和阿邝也在此。 阿邝见言琢过来,自觉去了前头,白予迎上去。 “白士朋会同意吗?” 言琢微微一笑,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他还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吗?我们只不过是趁人瞌睡递枕头,你放心,他对于白家的企图,比我们想象中更大。” 白予站到她身边,“朝廷的人,明天就来了。” “是。”言琢随意应着。 “我可能,不再方便出面。”白予沉声。 言琢讶然抬头看向他,随即想到,是哦,他身为南越的人,将来到金陵还会与大周朝廷的人见面,自然不便作为白家随从出面。 她张了张唇,犹豫片刻才问,“你要走了?” 白予背起手,按理说他该走了,可他想等她一起,即使是她说不方便。 “再等等吧。”他撇过头看向院墙外,“趁这几日,我帮你把王路那边的人理理顺。” 丐帮鱼龙混杂,虽有王路坐阵,但还是怕有些见利起义的人见了翡翠就生恶心,这样的场合,非得有强硬手段压制不可。 言琢由衷欢喜,站起身来朝他一福,罕见地露出调皮神态,“那言琢多谢了!” 白予调教人的手段和规矩自然是南越宫廷里的法子,比丐帮这样的野路子又要有力得多,对她来说再好不过。 二人便商量起玉场的管理制度来,言琢有经营宝丰铺的经验,又有言家玉场的见识,加上白予从旁添补建议,很快将梅岭矿场和城中玉场的想法都条条梳理出来。 正说着,那头白翊过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局中局 言琢一看白翊面带笑容,就知道,成了。 白翊也高兴,他终于独自办成了一件大事,欢喜道:“五叔答应了,他会瞒着六叔,就说红曲已经收了两仓,足够酿年节要供的御酒。” 言琢颔首,等到白士信的玉露秋选中,势必要将所有玉露秋都单加红曲重新酿造。到那时候,遍寻不得红曲的白士信,还不是任他们拿捏? 她想了想问:“六叔有没有要别的东西?” 白翊摇头,“他说他要分家,然后拿米粮铺子,其他都不要。” 言琢思虑片刻,隐隐觉得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不过,白士朋对白士信早已死心,想来出卖他们是不可能的。 白士朋回了自家内院儿,白芷兰已经能下床走路,张氏仍卧床养着。 那茶水里头毒性不大,二人除了当时吐几口血有些吓人,后头并无大碍,张氏多半还是被吓的,加上上了年纪,这接二连三一折腾,干脆就卧床不起了。 “阿爷!”白芷兰迎上来给白士朋端茶,身子和声音都柔柔弱弱。 白士朋接过茶,难得露出笑容,揉了揉白芷兰发髻,“你别急,再过几日,便无人敢欺负咱们了!” 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一大早,海城城门大开,县令高鹏领一众官员前往城外迎接金陵来的太府少卿朱融。 朱融此行一来考察江南民情兼匪情,二来,正是为新嫩的大周朝廷甄选贡酒贡物等宫廷御用品。 白日,由高鹏高怀作陪,领着朱融在县衙及湖海边儿转悠,晚上,是高怀为朱少卿准备的接风宴,也算是为白士信的玉露秋备下的场面。 白士信从早上就开始激动,问了白士朋不下二十遍酒都备好了没,红曲都备好了没? 晚宴上要用的玉露秋,更是他亲自守着炉子蒸煮重酿出来的,势必要让这位朱少卿第一口就跪服! 白士朋和往常一样,替他跑前跑后,忙活一日,晌午过后,白士朋与白士巍一起,陪同白士信前往高府。 白翊与白予去王路那边帮着选人立规矩,言琢难得闲下来,和芝芝凑一起玩儿棋。 刚走完一盘半,就听见外头有喧闹声。 言琢竖耳一听,站起身来,正要出去看,见甜果儿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急声道:“娘子娘子!” “怎么了?”言琢扶住她,“慢些说。” 甜果儿吸了一口气,“白士信!白士信他……” 芝芝更没耐心,冲过来晃着甜果儿,“六叔他怎么了?” “听说他杀了人!”甜果儿急匆匆吐出一句。 言琢一愣,白士信怎么会杀人? “杀了谁?” 甜果儿拿手比划,“今天来的那个大官儿,朱少什么!” 言琢和芝芝同时惊呼出声,“朱少卿?” 甜果儿点头,“外头人都慌了!听说六老爷当场就被锁了送下狱!” 言琢倒吸一口凉气,白士信千方百计要让玉露秋被选中贡品,绝对不可能害那朱少卿! 她立即问:“是怎么杀的?” 甜果儿摇摇头,“不知道,我就听说六老爷杀人被下狱了!” 言琢立即跟芝芝往外跑,甜果儿忙也在后头追上。 白府里已经慌起来了,白士信是谁,族长啊! 不管是着急的还是看热闹的,这会儿全到处打听消息。 言琢与芝芝刚跑到二门处就听见有人在说,“哎哟!谁能知道那酒有毒呢?少卿大人喝下去就当场七窍流血,没了!” 芝芝揪住那人问:“什么酒?” 那婆子一看是她,抖抖索索答:“就是,六老爷新酿出来的玉露秋。” 芝芝吓得松开手,回头看向言琢。 言琢摇摇头,示意她别慌。 她通过芝芝给白士信的酿酒配方绝对没问题,不是玉露秋的事,绝对是,有人在玉露秋里下了毒! 会是谁呢? 言琢眯起眼,这事儿太简单了,白士朋! 可除了他们几人和白士朋知道,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想到,白士朋会陷害白士信呢?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白士朋骗了他们! 他并没有打算和他们合作,那他那日为何要假装与他们联手呢? 他本可以拒绝他们,照样能在玉露秋里下毒陷害白士信的! 不管他最终有什么目的,至少,他对他们并非善意…… 言琢念及此,立即对芝芝道:“你快去找到二郎和白予,让他们小心白士朋。” 芝芝不问缘由,点头就冲了出去。 言琢转身跟甜果儿吩咐了几句,再匆匆找白芷兰去。 县衙内,已被禁军重重封锁。 四下夜幕沉沉,原本该觥筹交错的花厅内摆放着朱少卿的尸体。 侧厅里是愁得胡子都快白了,哆哆嗦嗦往朝廷写奏报的高鹏。 后头书房里,高怀面前跪着一人,正是白士朋。 高怀一张白玉脸沉如锅底,眯着双目盯着白士朋,眼里满是杀气。 “……你白家怎么争怎么斗,我不管,但是你做这个局,明知道我高家也会被连累进去,欺的就是我高怀!哼,蠢人!你以为白士信这么完蛋,你就能顺顺利利接手白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白士朋恭敬跪在地,抬起头来,面上却无惧色,眼中还闪着光,“大人!白士朋不是蠢人,白士信若不是欺到我妻女毫无退路,我怎会行此险招?但这个局并不是到此为止!大人可知,那玉露秋是谁供给白士信的?” “谁?”高怀抬起眼皮看向他。 他曾问过白士信,白士信只说是他无意发现的。 “是白家村的二郎,白翊!”白士朋一字一顿道。 高怀眼皮抖了抖,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 白士朋挑起嘴角一笑,阴森森道:“大人上回不是和我那六弟说过吗?要想个法子再逼白家一把吗?说从银钱上没法逼,那就从名上!这回,大人不就有机会了?” 高怀一眨不眨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白士朋咧出一丝笑来,“让白士信招供,这酒是白翊给的,那他白二郎这回逃无可逃,还能趁机以杀害朝廷命臣、栽赃嫁祸族长之由,将他白士忭的孤儿寡母,除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图穷匕见 高怀心口一跳,他确实一直在琢磨着如何从名上逼迫白家一把,白士朋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用。 他站起身来,在屋里反复踱着步子。 来回几圈,终于停下来,盯着白士朋道:“白士信这会儿恨不能掐死你!你还想跟他合作?你以为他不知道是你干的好事儿?!你先去把白翊带来!” 白士朋一磕头,起身出去。 高怀又在屋里踱了几圈步子,走到书案前,从下头摸索出个小盒子出来。 他不但想知道那东西在哪儿,还有阿爷布置的另一个任务,也和这白二郎有关系,那就是,鹿回头烛台……究竟是谁发现的那奥秘。 白二郎…… 高怀打开盒子,一柄宝光闪烁的螃蟹簪格外耀眼。 蟹在珠宝首饰中极为少见,只因外形繁复,太难成形漂亮。 但这只蟹簪不但造型精致,做工完美,材质更是上上之品。 其蟹身为金,背壳镶嵌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两柄大鳌上嵌蓝宝,每一支腿都是纯金所造,肢节包括上头的须毛根根分明,活灵活现,更难得是,肢节上分别镶嵌了黄晶石、白玉、墨玉、粉玉,就连两只探出来的眼睛上都是镶的黑宝,七彩宝石在烛火映照下光华璀璨生辉,无一不是极品! “横行后宫……呵!”高怀喃喃自语,“就看这回行不行吧……” 言琢及时在白士朋所住的院落外看见了白芷兰。 “芷兰!”言琢冲过去。 “二嫂?”白芷兰看起来心情极好,看见言琢,十分诧异。 言琢试探着问她:“你知不知道,你阿爷出事儿了!” 白芷兰“嗤”一声笑,得意洋洋,“我阿爷怎么可能出事?二嫂搞错了吧,出事儿的是咱们白家的族长,六叔!” 言琢看她神情,笃定她早知情,就算不知道细节,也至少知道白士朋要对白士信不利。 微微松一口气,面上仍是着急的模样,“朱少卿是被酒毒死了,可听说下毒的人被抓了,是你阿爷,不是六叔!” 白芷兰脸色瞬间惨白,她确实知道父亲要对白士信下手,可那酒是白士信亲自递过去的,父亲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给自己惹来嫌疑,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下毒的是父亲呢? 她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都说是六叔杀了人!还被当场下狱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不免着急,毕竟事发到现在,父亲也一直没有回来。 她往外张望着,说了一句,“我去县衙看看!” 说着就要往外跑。 言琢一把拉住她,从怀中掏出那装神仙丹的小药瓶,气呼呼道:“你先把这个处理了!” 白芷兰愣住,“这是什么?” 言琢假装愤愤然的模样,逼视着白芷兰,“是五叔给二郎的,他让二郎把这东西放到玉露秋里,幸好二郎没听他的话!现在我们算是知道了,这是毒药!他本来是想利用二郎来害六叔,没想到二郎不听话,于是自己动手了,对吧?现在这个还给你们,有什么事儿,别牵连到我们头上!” 说着把玉瓶儿往白芷兰怀里一扔,转身就走! 白芷兰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一把抓住言琢,脸白如纸,“你都知道些什么?” 言琢气愤不过的模样,甩开她的手往前走,“你放心,我们不会多管闲事,但你们也休想攀咬我们!” 白芷兰是真吓到了,她知道父亲昨日确实和白翊谈过一阵,他回来还在说什么,白家二郎不简单。 若是言琢和白翊真能证明是父亲下的毒,那他们就全完了! 白芷兰眼一眯,转身捡起地上的玉瓶儿,追着言琢跑去。 言琢前脚刚进院,白芷兰后脚就跟了进来。 言琢回头盯着她,“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白芷兰二话不说,猛地扑上来,手里抓着玉瓶儿里的小药丸就往言琢嘴里塞。 言琢只想将她引进院而已,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歹毒,竟然是直接想取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院门后一个身影窜出来,举着跟棍子往白芷兰后脑勺一砸。 白芷兰身子一僵,软趴趴就瘫了下去。 甜果儿迅速关上门,吓得直哆嗦,“娘子娘子!她不会死了吧?” 言琢蹲地试了试白芷兰鼻息,摇摇头,“她没事儿。” 又抬头给甜果儿比了个大拇指,“很不错,认穴位认得很准嘛!” 甜果儿又欢喜起来。 二人正说着,屋顶上飞下来一个身影,“娘子!出什么事儿了?” 言琢一抬头,见是阿邝,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邝答:“少主怕府里有什么事儿,让我在白府守着您。” 言琢见他在,松一口气,忙吩咐道:“先帮我把人抬到屋里榻上,找根绳捆起来。” 然后想想跑出去报信的芝芝,问阿邝,“二郎他们还在存义堂吗?” 白予和白翊一大早就去了存义堂找王路,一直没回来。 阿邝摇摇头,“晌午时出去吃饭,好像没见回。” 他一直在白府屋顶上院墙上里里外外遛弯儿。 言琢皱起眉,想了想道:“你知道白士信出事儿的事吗?” 阿邝点头,“刚刚听说了,所以进来看看。” 言琢吩咐道:“我这儿暂时没事儿了,你去找到少主和二郎,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阿邝点头,应声而去。 先去了存义堂打听,也没人知道他们三人去了什么地方,于是沿街一个酒楼一个酒楼找。 芝芝跑到存义堂,自然也是没见着人,无功而返。 白予和白翊正和王路在金梭巷口外不远处,一座名“小四方”的酒楼包厢内讨论玉场事宜,他们在这儿用过午膳,又一直聊到天黑。 白予和言琢此前已经探讨过,许多要点的条条框框都已经虑得周到,是以这会儿说出来头头是道,王路一面听一面提些现实管理的问题。 白翊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开始还偶尔插上几句,后来发现自己也不太懂,总说不到点子上,一直问问题又总是打扰到他们的进度,于是就在旁闲听。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猜错一件事 听一阵儿觉得无聊,便帮忙招呼茶水点心什么的。 这会儿见天色晚了,便催促二人道:“用过晚膳再说吧。” 王路正听白予说到兴头上,顺口答他,“边吃边说也行!” 一副舍不得停止话题的模样。 白予也道:“那烦请二郎帮我们随便点些吃食。” 他们未免隔墙有耳,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清空在包厢之外。 白翊应一声出了门,心里有些别扭。 他为白家人做事,心甘情愿,但那王路不过是个丐帮的,再什么首领,那也是最低贱的乞丐,就算被言琢招工招来,那也是下人! 他在里头跟人聊天,他却去跑腿点菜…… 若吴国不亡……唉! 白翊心头涌起悲凉,无限心酸。 他刚拐过楼梯口,就看见白士朋的身影。 “贤侄!”白士朋匆匆上来。 “五叔?”白翊看见他颇为惊讶,他这会儿应该正和六叔在衙门内参加朱少卿的接风宴才是。 白士朋找了他好久,好不容易听人说他这一日就泡在小四方没出来,才亲自来将人逮了个正着。 白士朋一把拽过白翊,压低嗓门道:“白士信出事了!你快跟我走一趟!” 白翊蹙起眉,不解道:“五叔还请细说,究竟什么事?” 白士朋一面拉着他走,一面匆匆道:“朱少卿喝了玉露秋死了。” 白翊大惊失色,停下脚步,“怎么会?” 白士朋拽着他,“如今白士信只说是你给他的玉露秋方子,怕是想把你牵扯进去,或是让你当个替死鬼。” 白翊脸色“唰”就变白,下意识想要去找言琢,“这跟我没关系!” 白士朋点头,“我当然知道跟你没关系,你跟我去见一趟高爷,朱少卿反正已经死了,怎么死的都不重要。但是朝廷肯定要个人赔命,至于这个人是谁,还不是高爷一句话的事儿!实话跟你说,我替高爷卖命好多年,算是得他信任,要不是我在高爷面前一直替你说好话,只怕这会儿来拿你的就是衙役了!” 白翊心“咚咚”狂跳,急得满手心都是汗,只问道:“那怎么办?” 白士朋给他牵过一匹马,“跟我去见了高爷再说!” 白翊想到言琢和白予都说,高怀才是要在白家找到宝贝的幕后黑手,拉着缰绳不肯动,“我先上去和予大哥说一声。” 就这么贸贸然去见高怀,总觉得不太对劲。 白士朋催他,“白予?他不是你护卫吗?我听说过了,他阿爷白镇海嘛,不过是你家家奴而已,你做什么事儿还用得着找他商量?” 白翊抬头问白士朋,“五叔,那高大人是帮你还是帮六叔?” 高怀的立场最重要。 白士朋咧嘴一笑,从马上俯身到白翊耳边,“你六叔已经被下狱了,他亲手递给朱少卿那杯酒,那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你说高大人还会帮他吗?不过,是帮他还是帮你,就看你的态度了!” 他说完又道:“你知道如今五叔我是和你一条船的,白士信要是无罪,出来我就得完蛋!所以高爷那边你放心,有我给你担着!” 白翊想一想觉得有理,白士朋早就想让白士信倒下,绝对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而他如果见到高怀,说不定能问出他到底图白家什么东西来,那样的话,玉姐儿和白予知道了肯定都会高兴。 这么一想,他翻身上马,与白士朋没入夜色中。 二人刚离开,阿邝就找了过来。 “少主!”阿邝见到白予大松一口气,匆匆把县衙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白予与王路正聊得火热,几乎忘了外头的事儿,被阿邝这么一说,忽然惊醒过来,才觉有一阵没见到白翊,忙推开门问外头护卫,“白二郎呢?” 有护卫答:“刚下楼去了。” 白予又匆匆下楼,找了一圈,他的马还在,人却不再了。 白翊……不见了! 找店堂小二打听一转,小二一听说是位俊美公子,立即表示有印象,说是跟白家五爷骑马走了。 白予一听白翊跟白士朋走了,暗叫糟糕,带着阿邝迅速赶回白府。 言琢和芝芝正等着消息,只见到白予回来,皆是一愣。 “二郎被白士朋带走了!”白予沉沉看向言琢。 言琢心一跳,“这当口儿,白士朋带二郎走做什么?” 按理说,白士朋应该全力收拾白家残局才是。 白士信被抓,白士巍和周氏首先会守好白家铺仓,再全力救白士信出来。 何况还有大房的人虎视眈眈。 白士朋想要接管白家,并不是那么顺畅的事儿。 可他却掉转枪头来对付白翊做什么? 白予看着言琢,哑声道:“可能我们有一件事猜错了。” 言琢盯着他。 白予眼眸沉沉,继续道:“替高怀办事要找白家宝贝的,或许,是白士朋。” 言琢心一跳,明白白予说得对。 所以白士朋虽然忙着对付白士信,但他最终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逼白家拿出那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莫须有的“宝贝”! “我们得立即走!”言琢站起身。“白士朋把二郎交到高怀手中,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对付我们可能不会手下留情。” “去哪儿?”芝芝跳起来,“去我们家?” 言琢摇摇头,“带上白芷兰,去白家的绸缎铺。” 白士朋带白翊进了城东一所高怀私宅,宅院内靠墙一坛一坛摆的全是酒。 白翊进了书房,一眼看见高怀背对着他们,站在窗畔。 “大人!二郎来了!”白士朋拱手,“那小的先行告退。” 他也忧心白府里头各方的动静。 高怀转过身来,点点头,任白士朋告退,目光落到白翊脸上,顿时怔住。 眼前的少年眉目俊美如画,肤白唇红,刀锋眉桃花眼,昳丽不可方物。 竟然生得如此漂亮! 高怀目光罩住白翊,温和一笑,招了招手,“白二郎?来,请坐。” 白翊没想到他如此有礼,行了个拜礼,安然落座。 “高大人,听说我六叔……” 话说到一半,陡然顿住,只因他看清桌案上那燃烛的烛台,正是他大婚之时被放入毒烟草的鹿回头烛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吴国玉玺 高怀见他模样,心里有了数,抿嘴一笑,“白士信的事儿,你不要担心。虽说那酿酒配方出自你手,但那酒此前那么多人都喝过,我也喝过,不都无事嘛?所以说,不是配方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不过……” 他“不过”两个字一出,白翊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高某倒是有件事,想要请教二郎。” 白翊心“咚咚”狂跳,警惕起来,盯着他。 是要白家的什么东西? 高怀呵呵一笑道:“二郎莫要紧张,高某只是好奇,当初听白士信说过,你在洞房大婚夜,差点死于烟毒,可有此事?” 见高怀忽然提起这个和当前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白翊一瞬不瞬盯着高怀,“确有此事。” 高怀也盯着他,手一指那烛台,“二郎是怎么知道那烛台内有机关的?” 白翊天灵盖发凉,言琢他们没猜错,烛台果然也出自高怀之手! 可他又怎么知道那烛台是他发现机关的? 他手指发麻,脑中各种猜测纷纭而来,乱得似一团麻,木木握紧了茶碗,咽了口唾沫开口道:“那,不是我发现的,是我娘子,无意发现……” 他忽转口问:“高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高怀淡淡一笑,没答他,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多宝格旁,“听说,二郎新娶的妻子,是金玉世家何家的小娘子?” 白翊点头,“是。” 高怀从架子上取下一方锦盒,打开来,笑着道:“我这儿新近得了个簪子,听说是有些来头的,想找个懂行的人看看。” 他把锦盒放到白翊面前的桌案上,“不知道二郎妻子会不会认识。” 白翊看清锦盒里的东西,全身的血陡然流到脑中,手脚发麻,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 那簪子……宝蟹簪…… 是母后寿诞之时,父王亲自替她插在头上的! 鹿回头烛台……妙音笛……宝蟹簪…… 这些原本就该是他家的东西,为何会接二连三出现在海城,又出现在他面前? 白翊说不出话,胸口一起一伏,拼命让自己镇定。 高怀将他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又打量。 “这簪子……”白翊颤着嘴唇,还是开了口,“大人是何处得来的?” 高怀微微一笑,坐到他对面,“想知道吗?” 白翊抬起眼皮,定定看着他。 高怀翘起二郎腿,“你认识这簪子?” 白翊摇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不曾见过,但这簪子华丽非常,想来非常,非常贵重。” 他也打量着高怀,这人他从未见过,宫里从没有出现过这张脸,那他这些东西,究竟是哪儿来的? 高怀眯了眯眼,淡淡道:“二郎,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看这簪子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认识它。” 他转头看向白翊,目光陡然变得凶狠,“所以,你身为白士忭的儿子,怎么会认识那么多吴国王宫内的东西?” 果然这二郎不一般!要知道这宝蟹簪是吴国先皇给先后的寿诞礼,后宫之物,白士忭的儿子怎么知道? 就算他那时在宫内,不过一个八九岁的稚童,又怎么会将个女人的簪子记得这么清楚? 除非…… 高怀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 白翊心也差点要跳出胸膛,拼命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他知道他认识烛台和宝蟹簪,也不可能猜到他的身份。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高怀,“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高怀紧盯着白翊:“老实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翊后背冒汗,仍强作镇定,“大人什么意思?我就是白家二郎,还能是什么人?” 高怀将他打量了又打量。 他不曾见过吴王和王后,也不曾去过金陵。 但阿爷跟他说过,白家有人能认出那龙凤烛台,说明有人和吴国王室有关系。 至于究竟是什么关系,还得再问。 但是,从这一点就更加可以证明,白士忭与吴国王室关系匪浅,他们要的东西,十有八九就在白家手里! 所以阿爷才给了他宝蟹簪,让他以此来找出那人。 如今他几可以笃定,白家那个和吴国王室关系匪浅的人,就是眼前的白二郎,白翊! 他往后微仰,肩膀放松下来,看着白翊又笑了笑,“二郎不必害怕,看来,我们以前是找错了人,你比你大哥显然懂得更多一些。” 白翊听不懂他的话,但可以猜出,大哥在受押期间,也被用这样的东西试探过。 高怀捏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白翊就像看网中之鱼,淡淡一笑道:“这样吧,我就直说了。只要你交出玉玺,我保你全家无恙。” 玉玺?! 白翊像被一道炸雷劈中,由里到外都震了个透! 难怪那山豹说,要他盗墓的人要找的是什么珠子! 那是玉玺上玉雕龙中口中所含的赤丹! 许是怕直接说玉玺惹来麻烦,才说要找什么珠子,难怪说一看那珠子便知是宝物! 难怪说是价值万金之物! 何止,何止是万金…… 白翊好不容易才觉重新有了呼吸,像做梦一样看向高怀,“什么玉玺?” 高怀盯着他,挑起嘴角一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白翊眼睛发红,盯着他,“吴王玉玺?” 高怀冷哼一声,“你们白家都已经这样了,还替吴王守着这宝贝做什么?难道还妄想凭那块石头珠子重建吴国不成?” 白翊双手止不住地发抖,颤声问高怀,“玉玺,不是被先太子带着跳海了吗?” 当初,阿娘亲自将玉玺放在他怀里,带着他逃出皇宫。 后来遇到白士忭,他与白二郎互换了身份的同时,玉玺也被白二郎带在怀里,随阿娘一起站上了悬崖。 怎么可能会在白家? 高怀见他模样又不似作伪,冷冷一笑,“那是假的!” 白翊霍然站起身,激动得涨红了脸,“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 高怀眼神往外一瞟,立即进来两个护卫,按着白翊肩膀重新坐下。 “这你不用管。”高怀见他所知也不过如此,冷冷道:“你最好不要骗我。不过,就算你不说也没关系,你陷毒方陷害族长白士信,谋杀朝廷命官,不但要赔命,还要被除族,如果你娘怜惜你,或许会拿玉玺来换吧。” 说完手一挥,让人押着白翊下去,又多吩咐一句,“别委屈了,好好照顾着。” 这小子,皮相倒真是不错,可以用用。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交易 白士朋回了白府,府上自然是乱作一团。 不过他有高怀撑腰,若是能顺利从白士忭家中找到高怀要的东西,那白士信死不死,白家落到谁手上,高怀根本不管。 反正,如今白士信在大狱里,他在外头。 等把白士巍和周氏等人都半敷衍半强硬地摆平了,他回院儿里和张氏一对,才发现一直没看见白芷兰。 “芷兰呢?”白士朋问张氏。 张氏也一愣,着人里里外外问了一圈,最后一个打扫的老婆子过来道:“晚间时看见娘子跟着白家村来的白二郎媳妇儿走了。” 白士朋猛地站起身。 言琢几人没睡。 铺子里点着灯,等着外头的消息。 直到亥时快过去了,外头才传来叫门声。 阿邝开了门,白士朋带着一群人“呼啦”冲了进来。 “何七娘!你把芷兰带哪儿去了?!”白士朋怒气冲冲,手里握着柄长刀,凶悍看向言琢。 言琢正襟而坐,白予起身站到她面前,冷冷道:“五叔来得有点晚。” 白士朋眯起眼来,长刀往白予一指:“就凭你们几个青头小子,想跟我斗,还嫩了点儿!识相的就赶紧把芷兰好好给我带出来!” 言琢抬眼看着他,眼神冰冷,“五叔这就太强人所难了,只许你带走我夫君,不许我带走你闺女?” 白士朋冷冷一哼,“白翊是高大人请去的,关我什么事?看在你们同姓白的份儿上,我不和你们计较,乖乖把芷兰带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给你阿娘面子!” 言琢也懒得跟他费唇舌,淡淡道:“五叔想要你女儿,很简单。你如何把二郎带回来,我就把芷兰给你带回来。其他的,别提。” 白士朋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娘子捏着脖子谈条件,气红了眼,额上暴起青筋,“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 说完刀一挥,身后冒出来两个人直朝言琢冲上来。 二人刚动身,只见眼前刀光一闪,一股刚猛力道迎面扑来,竟是一人一招同时将这两人逼退。 白士朋定睛一看,动手的是白翊带来的那个车夫,阿邝! 白予好整以暇道:“五叔想动手?在下可以奉陪。” 他抽出长剑,手指一弹剑尖,剑刃似琴弦“嗡嗡”作响,那声音似有一种刺入耳膜的神力,听得人极不舒服。 白士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蹙起眉心,“青光剑?” 传说中青光剑剑刃薄似光,乃是前朝名将之器,薄得可做琴响。 言琢还是头回得知白予手中剑的名字,见白士朋竟然知晓,对他倒是高看几分。 白予也眉眼一沉,催动剑气,往白士朋试探而去。 只见白士朋倏然感受到压力,立即提气应对,手中长刀在空中摆出招式来,看似招架,实则要破白予之攻势。 白予微微一笑,随即道:“原来那夜偷走拓文的小贼竟然是五叔你。” 有这种内力真气的人可归入高手之列,白家内宅本就没几个男子,那夜那人轻功高强,与白士朋这水平算差不多。 白士朋明白自己和他单拼身手拼不过,也不争辩,冷哼一声勉力抵住白予攻来的剑气,“就算你再大本事又如何?以为我在白家经营多年,不过是个跑腿么?” 他一个旋身往门外推开一步,手一挥。 门外众人立即拉开阵势,箭矢、长枪、宽刀,列队成阵,将屋内众人团团包围。 白予也不着急,示意阿邝盯紧言琢,自己慢悠悠迈着步子出了门,“啪啪”拍了两声。 “呼啦”一下,黑漆漆的铺子外瞬间亮起火把! 白士朋一惊,环目一看,全是些提刀拿棍的汉子,丐帮! 至少有上百数人! 白予又拍一下掌。 屋顶上方齐刷刷一声响,白士朋一抬头,一排身穿黑衣脸蒙黑巾的弓箭手持箭拉弓瞄准了他,那架势与动作,一看皆是精锐! 其中两人身手尤其矫健,手持长剑翻身而下,三两下破开护在白士朋身边的防卫,落到白士朋身旁,横剑而围。 虽未对白士朋动手,但已让人能感觉到,只要言琢或白予一声令下,这些人会毫不客气对白士朋出杀招。 白士朋额头冒汗,大意了! 他从来没把白翊放在眼里,谁知道,这区区几个人,手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多力量! 言琢这才起了身,走到白予身旁,看着白士朋道:“以我们这诚意,请五叔进屋坐会儿说话如何?” 说完侧身让出一条道。 白士朋咽一口唾沫,紧了紧拳头,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迈步进了屋。 一坐下,便怒目瞪向言琢,“不要以为我是怕了你们,和我斗,便是和高爷斗,就算一时能困住我,你们在高爷手底下还想讨到便宜不成?” 言琢淡淡看着他,“我这个人,目光短浅,眼下能拿捏你,便拿捏你,至于以后,高爷矮爷的,我管不着。” 白士朋被她噎得一堵,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深吸一口气,横过刀来,盯着言琢,“你们想怎么样?” 言琢径直问:“二郎在哪里?” 白士朋不屑道:“说了在高爷那儿作客。” 言琢沉眸,白翊落到高怀手中,想来是无误了。 那能不能救回白翊,杀了白士朋都不起作用。 她抬头再问:“高怀到底想要白家什么?” 白士朋冷哼,“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帮高爷跑跑腿儿。” 白予手头剑锋一转,闪电般横上白士朋颈项,“说实话。” 白士朋咬牙,“实话就是不知道。” 言琢朝阿邝一抬头,“去剁根白芷兰的手指头来给五叔看看,要指甲上镶了碧玉的那根。” 阿邝得令转身就往后走。 白士朋脸色瞬间惨白,败下阵来,咬着牙,“我若说了,就是死!” 白予剑锋微动,杀气森然,“你不说死得更快,不但你死,你的宝贝女儿白芷兰一样得死。” 白士朋咬着后槽牙吐出两个字,“卑鄙!” 言琢挑唇一笑,“五叔如果不想看到更卑鄙的事情发生,那就还是先说吧。你就算不说,我们也能自己找高怀问。高怀既然自己找不到那东西,迟早要管我们要,到那时候我们还是会知道。你说,你这么死心塌地替他保守这不算秘密的秘密,值得吗?” 第一百三十章 开门见山 白士朋看了眼二人身旁的人。 言琢示意甜果去关上门窗,然后道:“五叔现在可以说了。” 白予撤下剑,白士朋喘了两口气,看着言琢,“要玉玺。” 言琢怀疑自己没听清,动了动耳朵,“什么?” 白予也愕然愣住。 白士朋再说一遍,“高爷,要吴王玉玺。” 言琢和白予同时震动,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诧难懂。 “玉玺怎么会在白家?”言琢先开了口。 世人皆知,吴国先皇后带着太子和玉玺,跳海身亡,吴国彻底灭国。 白士朋说了出来,就破罐破摔了,冷冷道:“高爷认识一个金陵城的大官儿,不时来海城一趟,据他所说,当初被太子带着跳海的玉玺是假的。” 白予心动了动,莫名想到些什么,那念头又一晃而过捕不住。 他蹙起眉,“就算玉玺是假的,真的又怎么会在白家?” 他还担心另一件事,白翊的身份…… 如果有人知道玉玺是假的,那会不会也有人知道,当初跳海的太子也是假的…… 白士朋道:“白士忭当时最得吴王信任,又是最后一个见到先皇后的人,真的玉玺在白士忭手中,也不奇怪吧?” 言琢却问:“金陵城的大官儿?是谁?” 白士朋摇头,“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人姓傅,高爷叫他阿爷。” 傅? 言琢和白予同时在脑海里搜索一遍,看着对方摇摇头。 但是,白士朋所言不无道理,如果对方能确定海里的是假玉玺,真的在哪儿,最大可能性就是先皇最信任的人手上。 那就是,宰相白士忭! 言琢看了眼白士朋,“暂时无事了,五叔请回吧。” 白士朋捏紧拳头,“芷兰呢?” 言琢挑唇一笑,“我说过的话五叔这么快就忘了,二郎回来时,芷兰自然会回来。” 白士朋铁青着脸立刻这铺子。 他身后一随从低声道:“老爷,刚才咱们的人去后头摸过底,没见到娘子的身影,要不一把火把这儿给……” “蠢货!”白士朋骂一句,“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躲这儿来?” “为什么?”随从发愣。 白士朋一甩袖上马,“因为那后头都是红曲!咱们知道了玉露秋的方子,只要留着这些红曲,明年酿酒就能大发一笔,你懂不懂?再说了,你以为他们藏着芷兰,没有后招?” 随从恍然大悟,拍马哈腰,“还是老爷英明!” 白士朋脸色沉沉,英明,英明他就不会被这俩小年轻捏着要害了! 等白士朋离开,芝芝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往外看了看问:“怎么办?翊哥哥真的落高怀手里了!还有五叔,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是他找高怀调兵来杀我们怎么办?” 言琢摸摸她丫髻,“别慌,明日我去见高怀。白士朋这边,自有他的克星来对付他。” 白予眉心一跳,看向言琢,“你去见高怀?” 言琢抬起眼,“高怀要玉玺,那我就给他个玉玺来换出二郎。” 白予念头一闪,已经知道言琢要做什么,他眯起眼来,眼神明显在问,你连这都能仿? 言琢站起身,推一推芝芝,“你和甜果儿给白芷兰送点吃的去,别给她饿坏了。” 待芝芝和甜果儿离开,言琢走到窗畔,看着夜色“你可知道,吴国的传国玉玺出自谁人之手?” 白予走到她身旁,“谁?” 言琢转身看着他,“言远,我的先祖。那玉玺上的双龙纽刻雕发,乃我言家秘传手艺。高怀连玉玺的模样都没见过,只给他看个大概差不离的,想来他也辨认不出。至于龙口中所含赤丹,外人听名以为是红珠,其实是一颗永远带着热度的珍珠。” 若是小弟在,他可以复原个七八成像的来,可对付高怀,根本不用仿得那么真。 白予在这方面是信她的,想了想问,“需要几天时间?” 言琢想了想,答他,“五日。” 白予一算,五日后是八月十三,那他只剩两日时间上金陵。 “四日行吗?”他看着言琢。 言琢侧头。 “我,五日后必须走。”白予低低道。 言琢明白,若是白翊救不出来,他恐怕也不肯走。 想了想,点点头,“好,四日!我可以找帮忙。” 多个人帮忙,就多一分风险。 白予有些感动,开口道:“我想回白家村一趟。” 言琢看向他,知道他要去问白夫人有关玉玺的事,还没开口,白予继续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八月初九,一大早,高怀就被门房通报吵醒:何七娘子求见。 高怀下了床,先滋上一口酒,啧吧啧吧嘴,“有胆气,请!” 言琢是头一次见到高怀。 比她想象中年轻,皮肤很白,五官文秀,但两眼微肿,眼神透着冷淡与阴狠。 言琢站起身,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礼见过,“大人。” 高怀也不计较,将她把眼一扫,挑了挑眉。 没想到是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娘子! 高怀抿抿唇,皮笑肉不笑坐下,“何七娘子,小小年纪如此胆色,高某佩服。” 言琢也坐下,神色平静,不急不躁,开门见山道:“大人此前让孙诚扣下我大哥,昨夜又扣下我夫君,不知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高怀眼一眯,拍起手来,“好!我就喜欢这么直接的!若是白士忭那寡妻也像你这么聪明又利落,我也不至于费那么多功夫!” 言琢毫不客气回敬他:“大人若是喜欢直接,就不必偷、坑、抢各种手段走一遍了。我阿娘只是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在针对白家,大人既然肯出面,想必是想好了条件。若大人能早些如此直接,自然不必费那么多功夫了。” 高怀被她暗讽,不怒反笑,挑着眼问:“我想要的东西,你一个小媳妇儿能知道吗?” 言琢淡定答:“您总得说说,我才能说知不知道。” 高怀歪着头看着言琢,“你的嘴严吗?” 言琢一笑,“我夫君还在您这儿,我能不严吗?” 高怀笑了笑,“是个聪明人。” 玉玺的事儿,阿爷吩咐过,绝对绝对不能传出半点风声! 高怀敛了笑,压低了声音问:“你们白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士忭的临终遗言 言琢毫不犹豫答高怀,“人。” “哈!”高怀又忍不住笑了,这小娘子确实有意思。 不过,以白夫人的谨慎,应当不会让一个过门没几日的儿媳妇知道这事儿,直接问她恐怕问不出什么来。 高怀略思索,反正如今白二郎在他手里,索性挑明了也好,于是挑挑唇看向言琢,“你可会传话?” 言琢一抬下巴,“高爷只管说到底要什么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折腾我们家,究竟图什么?我们白家向来只想在海城能够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二郎他是我夫君,便是我的天。如果你要的东西在我娘手上,我说什么也会劝她拿出来。” 高怀要的就是这句话,见言琢利落坦白,要什么不要什么想得明明白白,深觉好感,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最舒服了。 他俯身往前,盯着言琢轻声道:“我要的是一块玉印。” 言琢毫无反应,只问:“什么样的?” “上头是双龙相纽,其中一条龙口含珍珠,印身上有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言琢仍是没有反应,一点头,“记下了。” 高怀见她没好奇多问,松口气坐直身子,“你只需把这点回去跟你阿娘说,她自然就知道了。” 言琢一抱拳,“我尽快赶回白家村,家里若有您要的这东西,必会带来。不过,小女子对高爷也有一事相求。” 高怀倒是诧异,她还跟他讲起条件来了,“什么事?” 言琢微笑,“放我六叔回家。” 言琢换上骑装,与白予快马回白家村。 “高怀就这么答应了?”白予问。 言琢快马加鞭,大声答他,“白士信和白士朋斗个你死我活,正中他下怀,只要其中一个人想争取他的支持,那俩人势必会争相讨好他。至于朝廷那边,他只要随便找个人背锅就行。” 白予不由暗叹,这丫头做事心思实在是细密,白士信这被放出来,第一步就是回去找白士朋的麻烦,那么白士朋再没办法也没功夫来找他们的麻烦。 他们又有白芷兰在手里,海城白家这个大威胁暂时可以抛在一边。 他二人先行回村。 阿邝则按言琢的吩咐,直接护送芝芝拿了铁甲去白云寨传信。 时间紧迫,几人只能各自行动。 回到白家村,白夫人一听说白翊落入高怀手中,立即紧张起来。 不过言琢看在眼里,却觉她那紧张还不如当初得知大郎被抓时。 白予主动把说服白夫人的事揽过来,二人见过白夫人之后,便让言琢先去休息。 言琢此前就觉得,白夫人对白予有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比信她这个二媳妇儿更多,是以放心告辞出了门,先行往库房内找合适的材料去。 好在何家给她的嫁妆里就有一箱玉摆件,她拆了个玉观音的底座,琢磨着大小合适,就先打磨研究起来。 堂内。 白夫人一听白予说完事情经过就惊叫起来,“玉玺?” 白予坐在白夫人对面,凝神看着她,“是,您真的没印象吗?” 白夫人直摇头,神色沉重喃喃着,“这不可能!不可能!从未听你阿爷说过!这么天大的事儿,如果是真的,他怎么会瞒着咱们呢!” 白予看着她,低声道:“正因为是天大的事儿,所以才瞒着吧。” 就像白翊的身份一样,玉玺也好,太子也好,这二者尚存的消息只要有一样传出去,天下局势又会大乱! 白夫人仍是摇头,眼眶含泪,“可我是真不知道!什么玉玺王玺的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如今可如何是好?钱氏这一条孤血脉若保不住,我,我怎么去泉下见你阿爷?!” 白予垂下眸,轻声问道:“阿爷,他是怎么去的?长病,还是突然……” 白夫人一僵,瞬间明白白予的意思,若是走得急,说不定是没来得及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她抬头凝视着白予的眼睛,“算是突然,你阿爷身子一向都不大好,你走了以后,他更不喜进饮食,也不大说话。” 白予身子轻轻抖了抖。 白夫人往后靠了靠,枕着高椅背,目光落在虚处,嗓音干哑,“不过和性命无碍,只是比常人孱弱些。那年冬月里特别冷,连着下了四五日雪,他畏寒,日日在屋里呆着不出门。后来天晴了,他一大早就穿戴齐整要出门,我问他做什么去,他说后山梅花肯定开了,要去折几支梅……” 白夫人声音顿了片刻,白予一动不动。 “……我让他稍等,让含山去收拾个暖炉子给他带上,我自己去了里屋给他找那带毡的风帽。等我出来时,就见到你阿爷倒在廊下,脸色青白,闭着眼没了反应……” 白予垂着头,看不清脸,仍是不动。 “……我慌得喊人,大郎也来了,大伙儿把你阿爷抬进炕上,没捱多久就……” 白夫人声音一丝哽咽,止住了。 白予也静了片刻,方缓缓问道:“他还有再醒来吗?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白夫人抹了抹眼角,轻点一下头,“走之前忽然醒了,抓着我说,要把他送回海城白家村,一定要葬在玉林峰上,要归宗祠,说了三遍,去宗祠……然后就那么去了。” 白予默念了三遍,“去宗祠”,猛地站起身,“我去宗祠里看看。” 白夫人抬头看着他背影,“二郎!” 白予咽了口唾沫,背对着她道:“您放心,人会救出来的。”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白予在院子里找到言琢时,她正拿把刻刀,手边摆一排研钻,伏在石桌前给那玉方刻字。 还是那身骑装,不精致也不秀气,风尘仆仆,正低着头,看不清脸,一绺长发垂下来,挡在额侧,能看出无比专注。 秋阳明媚,在她乌溜溜的发髻上映出一道金边来。 他倚在门边,没出声,只目光落过去,静静看她动作。 待方才心底一丝起伏平静下去,他才走过去坐到她对面,“陪我去白家祠堂看看吧。” 言琢愕然抬起头。 白予解释,“白老爷确实没和白夫人提起过任何关于玉玺的事,但在他离世前,说了三遍“去宗祠”。” 言琢立即明白过来,把手头工具一收,站起身,“走。”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谈判 白家祠堂在村子正中央,占地颇广,仅正堂就有四扇菱花槅扇门。 这支白家自迁往海城就很少再回这里祭拜,连正厅佛堂内的香火都只续了一盏灯。 祠堂里只有个值守大门兼打扫的聋哑老仆,到处冷冷清清。 是以上回秘密审决孙诚便是在这后头小佛堂进行的。 白予和言琢说着自己的推测,“……所以有可能是白老爷没来得及交代完就去了,但他那么执着要白夫人带着儿子回海城,又反复提到宗祠,或许有其他意思。” 言琢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和高怀的想法一样,如果真能确定当初被皇后带走的玉玺是假的,那么真的玉玺的下落,白士忭是最有可能知道的。 白士忭如果要瞒着白夫人藏东西,墓穴确实算一大可能,不过已经被排除掉,他在离世前反复强调宗祠,这儿应当会有些线索才是。 二人穿过院门,来到正堂外,言琢摸着廊下莲花柱头叹了句,“还挺新的,这祠堂。” 白予心头一动,转头看着她道:“这里十七年前翻新过,白老爷亲自监修。” 他眼神晶亮,微微斜挑的凤眸里隐隐有宝光流动。 十七年前,言琢心里默算了算,也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白予。 “那是,我家被抄那年……”言琢握紧了手。 白士忭在头一年因为支持言懋修而被贬官,在言家获罪后曾回海城翻新祠堂。 而显然,他在海城时曾悄悄去过鄞州,将言懋修夫妻二人的尸骨偷偷运到了玉林峰的墓穴中。 言琢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有那么巧吗? 白予也和言琢想的一样,如果说阿爷曾经翻新这祠堂,那他是不是也有可能在这祠堂中藏起什么秘密? “可是?”白予皱起眉来,“吴国出事是在八年后,白老爷怎么可能提前拿到真玉玺呢?” 言琢没说话,心头翻天蹈海,言家的东西她以为都被抄家,没想到石鼓会出现在玉林峰的墓穴中。 也就是说,至少父亲是预见到一些事的。 父亲到底预见到些什么?又和白士忭商议过什么? 言琢看着眼前幽深佛堂,淡淡道:“先进去看看吧。” 佛堂正中是一座高大如来像,泥塑贴金身,面目慈悲,闭目颔首。 白予先跪在佛前拜过,又拜过祖宗牌位,方站起身,言琢也进了三炷香,二人才将正堂内仔仔细细寻过一遍,完全没有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 白予往后头看看,“咱们从东面开始,绕一圈找过来,若还是没有线索,就放弃,你专心做个能骗过高怀的出来。” 言琢建议,“你从东我从西吧,分头行动快一些。” 白予坚持,“俩人一起找更快,你细心些,合作搜完一圈与分头找时间也差不多。” 说完就那么盯着她,眉心的川字轻轻蹙起,一副她不答应他就不动的耍赖模样。 言琢皱眉,明明分头行动会更快。但白予今日有些奇怪,似乎心情不大好。 言琢不再与他争辩,起身往东院走去,“好吧,那就赶紧开始。” 二人配合倒还默契,言琢细心,白予身手利落,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看过去,都是空空荡荡的厢房,经堂,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等回到前头正院,二人一时无话。 半晌,白予先抬脚往外走,“放弃吧,时间来不及。” 言琢明白,他要赶在十五前离开。 而且就算他们找到真的玉玺,也不可能就那么给高怀。 言琢跟上白予,又问一句,“为何要在十五日赶到金陵。” 这回白予终于答了两个字,“接人。” 却没说谁,言琢也没再问,他要接的,定然是和南越相关的人。 这一日二人马不停蹄,言琢找到合适的材料后就离开,赶在天黑前入了城。 阿邝和芝芝早一步回来,带回了白云寨的口信,只要言琢需要,随时配合。 众人仍是在白家的绸缎铺后院里集合。 言琢趁夜把雕出卸岭母甲的桂老给请过来,她寻了个大小合适的蛟龙出海玉雕,虽龙身、形态与玉玺不一样,但高怀也没见过真玉玺,只需骗过他片刻就行。 所以,只让桂老在那玉雕上新雕出另一个龙头来,再在其中放上刷过银的珍珠,再把雕件与那玉观音底座粘合到一起,以假乱真即可。 言琢安排好事宜,出了库房门一抬头,天色已露青光,又一夜快要过去。 一把声音传来,“还能去睡会儿。” 言琢吓一跳,转头一看是白予,正靠在廊下。 “你也没睡?”她搓搓手,秋晨有些凉。 白予背着手走过来,“怕白士朋偷袭,走吧,我送你回后院。” 言琢抿嘴,“他恐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咱们。” 白予只是想找个借口守着她,营救白翊,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同她并肩作战了。 “还有个问题。”白予侧头看着言琢,“要告诉高怀这玉玺藏在何处,他才会信呢?” 高怀此前将白家搜了个底朝天,任何有可能的地方都找过,逼也没逼出来,这回言琢一出手就拿了个玉玺出来给他交换白翊,难免惹人生疑。 言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山人自有妙计。” 白予也莫名舒心起来,他还没见言琢慌过,她说有法子,就定然是有法子。 “能让高怀相信的法子?” 言琢点点头。 白予好奇,“不能先告诉我?” 言琢想了想,侧头看他嫣然一笑,“迟早得告诉你,这样吧,明日你跟我去个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送了高怀请帖来。 意料之中。 白予戴上之前的络腮胡面具,扮作车夫,亲自将言琢送到高府外。 言琢进门时,高怀还是在喝酒,见到她,放下酒盅亲自迎出来,笑眯眯打招呼,“何七娘昨日匆忙返城,想来是有了决断。” 言琢也不浪费时间,径直问:“若高爷拿到东西,是不是会立即放了我夫君。” 高怀细眼一翻,盯着她,“东西呢?” 言琢眼睛都不眨,“高爷会信守承诺吗?” 高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我有了东西,要你人干嘛?” 言琢平静看着他,“高爷在海城一手遮天,会不会过河拆桥,斩草除根,即时灭口……,都不好说。我胆子小,只求和夫君家人能平安,所以需要高爷给个准信儿。” 第一百三十三章 意想不到的交易地点 高怀眼一眯,“你想要什么准信儿?” 言琢道:“那东西不在白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待我确认后,让高爷自己去取,在高爷去之前,需得让我带着夫君先离开。” 高怀手指敲在桌沿,沉沉抬眸,“什么地方?” 言琢吐出三个字:“宝丰铺。” 高怀一震,坐直身子。 竟然藏在当铺中! 好狡猾的点子! 难怪他们把白家找翻了都找不到! 谁能想到,那么贵重的稀世国宝会被藏在当铺之中呢! 当真是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又是最最妥当的地方! 宝丰铺是江南新贵,原本就实力雄厚,如今后头又搭上了孟观,谁敢动这铺子! 高怀激动得把面前一盅酒一饮而尽,脸颊微微涨红,看着言琢问:“那我也要先看货!” 言琢皱眉,“您若是看了,直接要拿怎么办?” 高怀酒盅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哼,我高怀还不至于做出这等卑劣之事!若想要硬抢,我大可现在就派兵封了宝丰!” 言琢淡定一笑,“高大人胆气是不小,不过宝丰铺后头的人,想来您也知道,敢不敢硬抢,恐怕您自己说了不算。” 他们早知道,高怀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真正想要玉玺、又知道皇后带走的是假玉玺的人,恐怕还在金陵。 高怀睨着言琢,“那你怎么确定交给我的是真的?” 言琢嗤一声笑,“玉玺这东西还有假的不成?反正我是没见过,我阿娘说你要的就是那个东西,我也就给你那个东西,对我来说,一块玉石头而已,当然是我夫君命更重要。更何况,我们白家始终还在海城,您要是拿了假的,回头不得带兵把白家村踏平了?我又不傻!” 高怀缓缓点了点头,也是,白家这么大一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来白家寡妇这回是怕了,他沉吟片刻,“那需得我看到东西,你们才能走。” 言琢立即接上,“那交易的时候您不能带兵。” 高怀轻笑,“没问题。” 丫头终究还是丫头,胆气再大也不免露了蠢。 他带不带兵有关系吗?若想着人拦下他们,还不是瞬间的事儿! 他微微伏下身,看着言琢,“交易时间。” 言琢皱眉,“我要先去看看,东西在不在,反正不在我手上,您也不用担心我拿了跑。确定在,我在跟人掌柜说说清楚,不然宝丰铺里头规矩严,您要是去了他也不会把东西给您。” 高怀倒是比较认可她这话。 宝丰铺里确实规矩严,况且,在这么一个背景硬实的当铺里拿东西,比让他直接和白家交易更踏实。 他心情松快不少,翘起二郎腿,“行,我等你信儿!” 言琢趁机道:“那我想先见见我夫君。” 言琢被蒙上眼带上马车,应该是从后门出去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又被人带着走了一段路方停下。 “玉姐儿!”她先听见白翊的声音,然后眼上布条被取下。 “二郎!”言琢见眼前的白翊安好无恙,行动也自由,先松一口气。 环顾四周,是间厢房,布置还算精美,可见高怀没让白翊吃苦。 “你也被高怀抓来了?”白翊神情激动,脸色苍白,抓着她胳膊问。 言琢摇摇头,郑重看着白翊安抚道:“我来看看你,你放心,我们已经知道了高爷要什么,娘也答应了,会用来换你平平安安回家!你再且多等两日。” 白翊却如晴天霹雳,被劈了个昏天黑地,怔怔回不了神。 怎么可能? 玉玺真的在白家? 真在白夫人手里? 可为什么白士忭没跟他提过……白夫人也没跟他提过…… 他们藏着玉玺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连他都要瞒着?! 言琢见白翊神情恍惚,晃了晃他身子,“二郎?” 白翊心头掀起惊天大浪,听言琢的声音像从老远的地方飘来,低头看着她的脸,只觉全身颤抖,两腿发软。 玉玺在,他也还在…… 安康王已死,他是吴国王室嫡传血脉,他是太子,是手握玉玺的正统继承人! 只要他拿着玉玺现身,那些心心念念要复国的义军定然会助他匡复大吴江山! 阿娘为什么还要让他小心翼翼顶着白二郎的身份藏在一个村子里?甚至要他娶一个傻子! 为什么要他眼睁睁看着父辈的江山落到旁人手上! 言琢不知道白翊已经被震得三魂出窍,只知她身后有高怀的人,用力握一握白翊的手道:“等我们和高爷约好交易法子,他会带你出来,你放心!” 就这么说了几句,高怀的人已经催促言琢离开。 她照原路被送回,再从高府正门出去,一上马车,白予就把车夫位置让给阿邝,自己窜进车厢,摘下面具问:“怎么这么久?” 虽然知道这个关头高怀不会再出什么手段,但仍是担心言琢的安危。 言琢吁出一口气,“我趁机要求去见二郎,见到了,他还好,高怀对他还不错,只是软禁,并未吃苦。” 白予一震,“你跟他说了?玉玺的事儿?” 言琢道:“我只说我们会拿高爷要的东西来换回他。” 白予蹙起眉来,想想还是没再说什么。 马车“哒哒”沿着街巷驶过。 白予侧耳往后听了一阵,对言琢道:“有人在跟着咱们。” 言琢点点头,“肯定是高怀的人。” 意料之中。 “那宝丰铺那边,你要怎么做?”白予问。 言琢偏过头,手挡在嘴边,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白予耳后发痒,明明言琢没有碰到他,他却觉好像有发丝从他脸颊侧滑过。 听言琢的话听着听着,愕然转头看向她,“那可是你的铺子!” 言琢微微一笑,带着丝苦,“恩,是言琢的,可不是何言琢的。” 白予被她的决心震住,不过,连他都如此震惊,高怀定然更想不到这个结果! 到了宝丰铺门口,以防高怀身边有金陵来人,白予再戴上面具,随言琢进了铺子里。 言琢径直找到掌柜,拿出早已备下的暗印齐全的亲笔信,交给掌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宝丰铺 掌柜接过一看,越看越心惊,看完又有些犹豫,看着言琢疑惑问:“这么大的事儿,总号那边怎么没亲自来人?” 言琢知道让他贸然做这么大举动,必定会生疑,只低声道:“玉掌柜还有些话让我亲自带给您。” 掌柜狐疑着捋了捋山羊胡子,凑过来。 “玉掌柜说,您在宝丰干了十年,又背井离乡独自撑起海城、丽县两个铺子,从跑堂到今日,功劳苦劳都不少。当初她跟您说过一句,“只要您不嫌弃,您将来孙子重孙子都能在宝丰干下去”,可是?” 掌柜的连连点头。 “她说这句话没变过,这回也不舍您就这么走,等遣散众人,让您带着小泉姐弟俩去皖南分铺,您要有信得过的人,也一并带过去,再等她消息,不久后新的铺子筹备好之后,再请您上金陵去。” 掌柜见她把自己的来路说得明明白白,连家人都知道,哪还不相信这是玉掌柜亲口所出? 又听说不久后有新铺子,再不疑其他,郑重将那信收好,拱手道:“那此处就交由七娘做主了!” 言琢与白翊一直在宝丰铺呆到午后才离开。 不久后,高怀的耳报回来了。 “何七娘去了宝丰铺,跟掌柜在后院聊了一阵,又去了库房快两个时辰才出门。” 高怀小口小口抿着酒,心情舒畅,看来东西果真在宝丰铺,这回白家再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吧? 他站起身,命人,“磨墨!” 该给金陵写信,让阿爷尽快派人来取货了! 言琢和桂老精心打造的“玉玺”在一日一夜后成功出关,虽和原物不尽相同,但玉确是上品墨玉,厚重温润,一看就不是凡物。 雕工也精美,桂老仿原本就有的行龙姿态,雕了一条互纽的奔龙,那龙口里的大珍珠滚了银漆,白亮亮明晃晃,看着也有几分神奇。 芝芝睁大了眼盯着,说话声音都不由放小了,生怕吹口气给吹坏了,“皇帝老儿的印章就长这样啊?那咱们要是自己刻一个来用,是不是可以发圣旨了?” 连白予都忍不住笑了。 言琢揉了揉她脑门,笑道:“本事长了啊,以前就想当土匪,现在想称王当皇帝了。” 她低头看着芝芝,“今儿夜里你再跑一趟白云寨?暂时别回来,跟他们一起,到时候若出了事,就让他们带着你和你阿娘他们一起先躲上白云寨去。” 芝芝跳起来,一拍胸脯,“放心!我们白云寨的人只管赢,躲是不会躲的!” 俨然半个卸岭门人了。 待阿邝送走芝芝,白予才坐到言琢对面,“晚上出去吃吧,看你好几日没好好吃饭。” 言琢正想着陈三河那边的进度,闻言一笑,“哪还吃得下,再说了,高怀正盯着我呢。这个时候跑出去大鱼大肉,实在不像心急救夫君的样子。” 白予沉吟片刻,“其实你不必担心。” 言琢侧过头。 白予似犹豫很久才开口,“万一,真有什么事儿,还有我。” 言琢心头一跳。 他什么意思? 对付高怀,她以玉玺为饵只是一个开始。 就算高怀死了,还有高鹏,还有海城一万多的兵马,她真正的杀招是即将赶来的陈三河! 但白予这么说,说明他有应付海城兵乱的把握,也就是说,南越……必定在附近屯有兵力! 言琢不开口问,只盯着白予。 他侧颜清朗如丘山,下颌线条锋利,男儿气概十足,眉心那纹像一道小勾,轻轻蹙起,又多几分老成忧郁。 白予不便再透露,转了话题道:“总之你先照计划进行。” 他这么说,言琢倒是对白家放下心来。 以白予对白家的照顾,当不会让白夫人和大郎三郎等人落到高怀手里。 她抬头看向外头,“该给高怀送信了。” 二人还是没出去吃,回了何府。 何六娘已带着何老爷到了城里,这几日忙着规整新家,盘点铺子,还找三娘四娘家借了人来用,也忙得团团转,还没来得及和言琢坐下好好用过一顿饭。 言琢与何六娘密密谈了一个晚上,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午后,仍旧是白予扮作车夫,二人往宝丰铺行去。 白予偷看言琢神色,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暗叹一口气。那么大的家当,说毁就毁啊! 下晌时分的宝丰铺,本该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今日却早早挂出了打烊的牌子,关了半边门,不再待客。 内行的人都明白,这是来了大宝货,需单独接待。 言琢和白予先进了门。 掌柜迎出来,言琢向他打了个眼神,他轻轻一颔首,做出此前商议好的手势,意思是一切都布置妥当,再把言琢往里请道:“七娘请上里头候着,您什么时候取货?” 言琢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不着急,先等一个朋友。” 前脚刚进厅,高怀后脚就跟来了,明显是早在旁边等着。 他身后只跟着两个人,言琢往外看了一看,微笑着道:“宝丰铺外头不会已经被高爷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吧?” 高怀轻哼一笑,让出道来,“七娘子不信可以让你的护卫出去看看,我高怀也是一言九鼎之人,说了拿到东西就让你小夫妻二人团聚,就一定会做到!” 他眼底划过笑意,团聚之后会如何,他可就不能保证了。 言琢向白予一示意,白予真的出门跳上屋顶认真四下扫了一圈,然后回来,“四周没有护卫人员。” 高怀端着笑,一脸“我说了吧”的表情。 言琢面不改色,微笑着道:“没办法,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命贱,只能自己小心些活,那……” 她转头看向掌柜,“烦请掌柜带我们去取货吧。” 掌柜的躬身朝二人道:“是这样的,白家这货是暂存,不算当,所以取货流程不麻烦。只是,货物值千金,鄙店对这样的宝贝一向有个规矩,为保障东西不在我宝丰铺出岔子,还请闲杂人等退避,只余取货之人前往才可。” 言琢看了看白予,白予退了出去。 高怀也挥手,让身后二人退出。 掌柜的抬头看了看这二人,面露难色,“这……二位也只能去一位。” 言琢先开口道:“我不进去,货您交给高爷就行。” 她转头看向高怀,“我夫君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货真价实的圈套 高怀抿唇一笑,对掌柜道:“这样吧,上哪儿取,你先带我们过去,取货前让这小夫妻二人离开,不坏规矩吧?”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这类宝货有专门的存放库房,那就高爷随我去?” 高怀点头,他知道当铺宝货众多,对这些东西都有专门的存放法子。 想来也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随便摆在普通库房里。 他偏头,“那我,把白二郎带进来?” 掌柜的颔首,“只要货是您跟我去取的就行。” 高怀回头到门口拍了拍掌,片刻后,双手被绑,眼上蒙布条,嘴也被封住的白翊被带了进来。 高怀拉上他,笑着道:“二郎放心,一会儿你就能和你的小娘子走了。” 掌柜的转身走在前头,言琢跟上,然后是高怀拉着白翊。 后院有当铺的众护卫,看得出来个个精锐,守卫森严,高怀一面走,一面悄然打量。 这宝丰铺当真实力非凡,能做成金陵第一号飞钱票铺子,果然非同小可!外头看起来也不过普普通通,内里这屋宇庭院设计,护卫小二的身手,样样讲究! 掌柜带着三人来到一座小院前,院内看起来普普通通三间房,掌柜的来到西厢房门口,推开门,高怀一愣,这门后赫然还是一堵墙。 掌柜的却沿着那墙往北走,走到墙根边上,还有一道小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对高怀道:“高爷,货就在里头。” 言琢看起来似掩饰不住紧张,略激动道:“那我可以和二郎离开了吧?” 高怀探头往里看了看,皱起眉,“我可以先不拿,但我要先看见货,看到货以后七娘你们再走比较合适吧?” 言琢颓下去,抱着希望看向掌柜,“能在门口看看吗?” 掌柜的有些为难,“东西在最里头,还得穿过这儿才能看见,货在过您的手之前,小的是不能碰的。这种宝货是存放人亲自放,取货人亲自取,绝对不经过第三人手。” 高怀明白,这是防着被人调包,或者怕万一出现赝品,当铺的人洗不清嫌疑。 规矩还真是麻烦! 他一皱眉,挥挥袖,“那便带进去吧!这海城,我高怀说话还有点分量,掌柜的你放心!这库房里的东西,我保证一样不丢,一样不坏,丢了坏了,我赔,行吧?” 掌柜的立即赔笑道:“有高爷您作保,自然是行!”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高怀跟上,墙角好几摞桃木箱,最上头一层闪着银光,想来都是银锭,在往里还是桃木箱,闪着金光,饶是他见到这场面,也是心惊肉跳。 再往前,一排排木架,上头摆的,地上放的,尽是各类古玩奇珍首饰摆件等物,赏玩穿用应有尽有,西洋水晶屏,南洋贝雕,毛貂脖套,还有一套孔雀尾羽衫,琳琅满目。 尽头处又是一道门。 掌柜的推开那门,房间内空荡荡,墙壁上有一列列木柜门。 掌柜的转身道:“就在这儿了。” 高怀呼吸急促起来,一挥袖,“先看货。” 掌柜的点头,掏出腰间一串钥匙,寻摸了一把捏在手里,去对墙角落处打开一个木柜,拉开门,门内一尊墨玉双龙方印厚重沉稳出现在高怀眼前! 高怀只觉呼吸全卡在了嗓子眼,瞳孔骤然一缩,玉玺! 他没见过玉玺,但见过阿爷给他看的画像,还有那龙嘴里含的一颗怪异珠子! 传闻那珠子是珍珠,却能发光,举世无双,木柜里那玩意儿龙嘴里含着的,一颗亮闪闪的珠子,可不就是了?! 高怀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激动得手都有些抖,一点头,“好,好货!” 掌柜的从木柜里取出一张写字盖章的白笺来,扫一眼,递到高怀面前,“这是存货押条,请您过目。” 高怀接过一看,是六年前存进来的,写的押玉货一件,年存费五千两白银! 难怪白士忭穷得这么快! 言琢也似看呆了那玉玺一般,这会儿才问他道:“高爷,那我们可以走了?” 高怀已经百信不疑,只急不可耐要去取那玉玺,从袖里滑出匕首转身将白翊手腕上绑绳割断,将他往外一推,“走吧!” 言琢立即过去扶住白翊,低声道:“二郎,我们走!” 白翊扯开嘴里和蒙眼睛上的布团,眨了眨眼,看清四周,一回头就看见那木门,心里像燃起一团火来。 玉玺,那是他的玉玺! 他颤着嘴唇问言琢,“给他的,是什么?” 言琢在这门口,当然不能说是假玉玺,见白翊这神情十分认真,只得道:“是当年吴王给了阿爷的玉玺,如今吴国都不在了,这东西拿着是个祸害,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咱们快走吧!” 这话一半是说给高怀听的,一面说,一面搀着白翊往外走。 白翊眼神木木从外头一列列金银珠宝间穿过,心思全飘在里头高怀身上。 真的是玉玺! 那是他的东西!是属于他的东西! 白翊全身的血渐渐热起来。 言琢几乎是拖着他一路小跑出了屋。 里头高怀在推走白翊之后,就迫不及待往那木柜走去,眼睛死死锁在那“玉玺”上头,再看不见其他,丝毫没注意身后的掌柜轻悄悄拉上了门。 高怀深吸一口气,探手将“玉玺”从木柜里取出,入手沉甸甸的,光滑润泽,好玉! 他心跳“咚咚”飞快,像欣赏极品好酒一样将那“玉玺”握在手中眯起眼打量,这可是天子才能握在手里的宝贝啊! 高怀手腕发颤,另一只手手指轻轻摩挲过那玉纽双龙。 忽然,目光倏然顿住…… 这双龙的模样,怎么有些奇怪,还有那珠子,上头银光闪闪的粉末是怎么回事儿? 高怀心里刚刚冒起一丝不对劲儿,只听耳畔“轰”一声响,他猛地回头,眼前是三面扑来的熊熊大火…… “来人哪!”高怀将那玉玺往地上一扔,试图往火线外冲过去,那火油迅速攀上木墙木架,吐着灼热的火舌将整个宽阔空间都点燃。 高怀青筋暴涨,红着眼高声喊道:“来人!” 这是白家的圈套? 是那何七娘的圈套? 可宝丰铺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掌柜和那些护卫随从,难道也都是白家的人? 更何况,刚刚他看见的金银珠宝绝对不是假的! 那得值多少钱? 宝丰铺怎么可能为了白家赔出去整个铺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变 就在火起的瞬间,刚和言琢跑出门的白翊猛地回头往那屋子看去。 言琢喘着气拽他,“快走!高怀的人一会儿就会来了!我四姐夫他们挡不了太久!” 这宝丰铺的护卫早被言琢调包,换成了谢家的人,由四姐夫亲自带队暗守在旁。 白翊却傻了一样愣愣看着那火场。 言琢一拽没拽动,回头诧异道:“二郎?” 白翊就在这瞬间,一把甩开言琢的手,猛地往火场里冲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 那是他的玉玺! 他的玉玺不可能给一个高怀陪葬! 只要他有玉玺!他就能号令天下群雄! 他要复国!要复大吴!只要有玉玺在!天下就还是他的! “二郎!”言琢被他一甩甩倒在地,膝盖磕到旁边石阶上,一阵剧痛,她撑着胳膊支起上半身,只见到白翊奔向火场的背影,惊声叫起来,“二郎你干什么?快走啊!” 白翊已经冲进门。 白予的身影从天而降,扶起言琢,快速说道:“烟已经惊动了外头护卫,有人要闯进来了,四姐夫他们正在周旋。” 他随即觉得不对劲儿,四下一看,“二郎呢?” 言琢又急又气,指着里头,“二郎疯了!冲到屋里去了!” 屋内早已处处是火油,窗框,包括桃木箱边缘的木板,都早扫过一层,触火即燃,十分危险! 就连掌柜都不逃出来,他在点火之后立即躲入旁边厢房地下室中,只待危险过去再走,没想到白翊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朝最危险的地方扑去! 白予浑身一僵,转头看向黑烟越来越浓的库房,红黄的火舌已经吐到屋顶来,他倒吸一口气问言琢,“你是不是没跟二郎说,那玉玺是假的?” 言琢点头,“没来得及说。” 随即又愕然,“真假有关系吗?” 玉玺虽然值钱,但拿在不想当皇帝的人手里就是个祸害! 如果白家有真玉玺,言琢也不怕毁了它! 用这玉玺来换回白二郎的命,她认为值当,但是白翊为什么会不顾性命跑回去? 言琢怔怔看向白予。 白予来不及答他,已经猛转身往里跑去。 他跑到门口就声嘶力竭大喊,“二郎!你出来!玉玺是假的!你出来!” 言琢一瘸一拐追过去。 白予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口。 都疯了! 高怀已经被浓烟呛到咳嗽,几乎绝望,火影绰绰中,一个身影带着浓烟火星破开门卷了进来。 高怀抬头一看,竟然是白翊? 白翊一把扑过来,拽住他问:“玉玺呢?” 高怀似抓到救命稻草,一把抱住他胳膊,艰难地张了张嘴,又是一阵猛咳,嗓子已被烟熏得说不出话来。 白翊伸手在他怀里摸索,没摸到,又在他身下身旁摩挲。 高怀猛咳了几声,见他不要命地找玉玺,费力喘着气,挤出一句话来,“你,救我!玉玺,给你!” 白翊似乎又想起什么,扑到他跟前扳住他双肩使劲儿晃,“宝蟹簪你哪里来的?谁给你的?” 高怀大喘气,说不出话。 白翊红了眼,太阳穴都突起来,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拼命晃着他问,“快说啊,谁给你的?是不是你们引了安康王进宫?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父皇!是不是你们抢了宫里所有东西!龙凤烛台,宝蟹簪,全是我家的东西,为什么都会在你们手里?!” 高怀渐失神智的头脑像被当头浇下一盆水,瞬间清醒,定定看着眼前的白翊,哑着嗓子开口,“你,你是……” 白翊急得睚眦欲裂,猛晃着他肩大喊,“我是吴国太子!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我的玉玺呢?你们要拿我的玉玺做什么?!” 高怀脑中“嗡”一声响,太子……太子竟然……活着! 他正要开口,白翊手一松,整个人又跌倒在地。 白予冒火冲进来,一把拉住白翊,“走!玉玺是假的!” 火已经窜到这墙角来,四周温度滚烫,浓烟阵阵,站起身已看不清躺地的高怀。 白翊像被一道雷从头劈到脚,从那日知道玉玺在的时候,心就一直提在云巅之上,如今被白予一句话瞬间拉跌到悬崖底,他仍傻站着,一脸不可思议,“假的?” 就在这当口,窗棂旁一面木橱被烧塌了支架,整面“轰”一声朝他们三人倒下来。 白予见白翊还发呆,干脆一把将他拎起,脚踏那木橱飞身而起,直接冲破屋顶飞了出去。 高怀腰下被那木橱压得结结实实,他蜷着身子,哆哆嗦嗦将右手食指伸到嘴边,白牙一用力,咬破,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他举起手指,就着面前那木板,在上头“唰唰”书写起来。 白予和白翊同时跌落在言琢面前,满脸黑灰,头发上还飘着火星,白翊更是衣衫都被烧得不成形,破了一半。 “少主!”阿邝从外头冲了进来,“高怀的人打进来了!快走!” 白予示意白翊,“你扶着他。” 他起身看着也一脸呆滞的言琢,干脆将她一把扛上肩,和阿邝二人朝后院扑去。 刚站上围墙,一排飞箭就射过来。 宝丰铺早已被高怀包围。 就在同时,数道散在四下屋顶上的黑影往这边扑来,长剑森然,将箭矢从空中绞落。 这才是白予的精锐力量。 领头的人掩护着四人离开,一出胡同,长街上人群早已被宝丰铺的火灾吓得躲开来。 言琢要到这时候才有了丝反应,挣扎着推白予胳膊,“放我下来。” 白予放下她,看了看天色,“城门外很快会有消息,放心,咱们来得及。” 言琢没答话,只怔怔看着他和被阿邝拖走的白翊,然后转头一瘸一拐朝前走去。 白予追上,皱起眉,“你受伤了?” 言琢还是没出声。 身后传来追击和刀剑交击声。 阿邝一个哨声,跑出来三匹大马。 本来计划是言琢白翊白予三人骑马先撤,如今白翊这情形,阿邝也得跟着才行。 阿邝回头看着白予。 白予一挥手,“你和二郎走前头。” 话音刚落,又道声“得罪”,一把抱起言琢将她放上马,自己再翻身而上,将她护在胸前,策马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怀遗言 宝丰铺内浓烟滚滚,高怀不知所踪,人如入泥潭,悄无声息,守在外头的护卫早觉不对,在于宝丰铺交涉未果之后,双方动手硬冲起来。 宝丰铺内的当然是谢家镖师队,还有白予潜在暗中的精锐卫队,应付高怀所带的禁卫队暂时无恙。 但高怀这边的人也几乎在发现出事儿的同一刻,往衙门找县令高鹏通风报信去了。 高鹏得了消息,立即下令全城兵员集合,剿杀宝丰铺内逆贼,正要冲过去大杀四方,城外警报! 白云寨流寇袭城,人数至少有三千之数,竟是抢攻入城门之势! 高鹏恨得牙痒痒,手足无措,只得先以大局为重,若被流寇袭城,那他高家第一个遭殃! 只得先遣派了少量人马去宝丰铺支援,大部队赶去城门剿匪。 何三娘与何四娘两家壮丁悉数前来,加上原宝丰铺里的人马,也有五百之数,还有丐帮从旁捣乱偷袭,宝丰铺之围很快形势分明。 何家这边的队伍成功回合,与白予手下的护卫往城外撤去。 丐帮人沿街发喊,“造反啦!造反啦!义军打进城了!还我大吴,还我江南!” 城中顿时惶惶乱作一团。 高鹏那边又得报军情,城外作乱的贼匪中确实有义军人马,更是慌得不知所措,他本来就是个草包夏令,从来没真的站上台面做过主。 这会儿一惊一乍,高怀下落不明,城外又恐怕真是义军攻来,忙又招人回城守护,等待朝廷派兵支援。 言琢与白予还有何三娘何四娘等人就是在这乱阵中逃出城去。 白予护着言琢往南行去五里地,终于与藏身在路边丛林里的阿邝和芝芝等人会合,往白家村折去。 领着守着芝芝这一支队伍的是当日带言琢上山的那猴头。 见到言琢等人,策马过来打招呼。 阿邝跑白云寨两趟,已与他相熟,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那猴头咧嘴一笑,“痛快!爷爷们只是动了动脚,赶着马儿在外头跑了几圈,就把高鹏那孙子给吓得不轻!” 阿邝哈哈乐着,回头望去,“关城门了!王八头缩壳里不敢动了!” 二人兴高采烈,满是胜利的欢喜。 白翊心事重重,根本不想说话。 言琢也是一直一声不响。 白予这一路护着言琢跑这么远,见她不但不说话,就连他护她身后,双手放前头牵住缰绳,有时候蹭破到她胳膊她都没反应,全然不是正常模样。 等到了猴头这边,让人牵来另一匹马,对言琢低声道:“玉姐儿,你自己骑马,可行?” 言琢点头。 白予翻身下马,刚刚要重新上马,就见言琢身子往前一倾,“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白予吓得够呛,立即抢过去扶着险些跌下马的言琢,急切道:“玉姐儿?!” 又吩咐阿邝,“拿水来!” 后头的芝芝冲了过来,“二嫂,我二嫂怎么了?” 她四处找白予,却见白予独自骑着马在前头,一动不动,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白予大约猜到了什么,喂言琢喝水时低低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听见了二郎在屋里说的话?” 言琢木然眨了眨眼,撑着他肩膀坐直身子,神情倔强而平静,没答话,却已经是用行动回答了。 白予叹一口气,轻轻将她手一握,冰冷,旋即放开,低声道:“回去了我和你解释。” 众人走得不快,何三娘何四娘家的人也很快赶了上来。 白予看言琢打起精神来与姐姐们说话,稍稍放下心。 他回头看看远处的海城,快要变天了。 高鹏临时闭了城门,城中也是一片混乱。 人人都道义军来了,眼看要打仗,纷纷紧闭门窗躲在家中不出门。 街道上瞬间到处都静悄悄,连条狗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宝丰铺里头的滚滚大火越燃越烈,好在那屋子四周都是石板空地,与其他院落隔开,没再继续蔓延,将整座仓库燃烧殆尽之后,冲进去救火的禁卫才发现高怀的尸体。 高鹏就是这个时候被请进宝丰铺的。 仓库里满目疮痍,还有被烧化的银锭金锭,玉器珍宝,貂皮毛裘,看得高鹏心疼不已。 这一把火得烧掉多少银子啊! 等他看见高怀已经烧黑的尸体,闭上眼,皱了皱眉,震惊之后,是一丝暗暗滑过的欢喜。 这个叔叔才是高家背后的主宰者,如今他去了,高家,该轮到他做主了吧? 还有金陵城那位爷,该重用他来代替高怀了吧? 高鹏眯起眼来,背起手哀叹一声,吩咐手下,“好好给高爷收尸。” 那几名手下过来,搬开压住高怀的木板子,见下身衫裤尽毁,全被烧没了,整个身子变了颜色,去得光溜溜的,陡然一瞄,暗自心惊肉跳,那身下,少了男儿该有的东西。 难怪高爷平日不近女色…… 几人不敢声张,小心动作。 其中一人转眼一看,“咦”了一声,叫高鹏,“大人!这木板上有字!” 高鹏抬步过来。 那人将烧得只剩一段的木板拍拍黑灰,端起来送到他面前。 高鹏定睛一看,是用血迹写下的四个字,血迹已变黑,还散发着淡淡腥味: 是吴太子! 高怀皱起眉,看这字迹,应该是高怀留下的。 吴太子?! 什么吴太子? 高鹏心跳“咚咚”响,把那木板断头的部分黑灰迹再使劲儿擦开,露出一个“”。 前头还有字! 那么高怀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是说,某某是吴太子? 吴太子还活着? 究竟,谁是吴太子…… 白家村成了白云寨的暂时大本营,众人就驻在白家祠堂内,一来怕高鹏派兵来扰,二来也是护着白家。 已经入夜,四处火光点点,饭菜香扑鼻,气氛紧张而热闹。 而最该欢喜的言琢和白翊二人,则是各自心事重重。 白予找到言琢的时候,她正独自在大婚当日想要翻墙逃走的那棵大桑树下,仰头望天,一个人发呆。 “去吃点儿东西吧。”白予站到她身后,看着她孑然而立的背影,暗叹一口气。 言琢没转身,终于开了口,“他是先皇太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离家出走 白予知道言琢问的是谁,往前迈一步站到她身侧,艰难开了口,“玉姐儿,我们,不是有意瞒你。” 言琢发出一声轻笑,眼角闪着水光望着天,“所以我废了自己的心血,救了自己的仇人?” 真的是吴国太子啊! 她听到那火场里传出白翊的大喊时就愣住,起初有些难以置信,但看白翊那为了玉玺疯魔一样的表现,又想到白夫人对白翊的种种奇怪之处,终于恍然大悟。 白士忭啊白士忭,当真是个多情多义之人,竟有天大的胆子将吴太子收了当儿子养! 她还差点真嫁他为妻! 言琢只觉命运太会戏弄人,也不知道将来泉下见到阿爷阿娘,会不会怪她为了仇人奔波劳碌至此。 吴王懦弱心软,在言家被安康王迫于死地时,不曾出声,不曾相救,不曾还阿爷清白。 阿爷为吴国出力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 懦君,和昏君有什么区别? 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她对吴王钱氏,没有一丝好感。 白予叹口气,理解她的心酸。 宝丰铺,毕竟是她一手打造起来的,为了这次能成功救下白翊,坑死高怀,她不惜用真铺子真仓库来设下这个圈套,更为了不连累其他人,将宝丰铺众人遣散。 高怀这次没有败在其他地方,实力远超于他们,唯一的破绽就在于他不曾想到,宝丰铺会成为言琢手里的刀。 而言琢虽然用这个方法救下白翊,却也会惊动远在金陵城的孟观,进一步影响她回金陵后的计划。 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这么大代价,却发现她一心救回来的,是和自己有着灭族之仇的钱氏。 她能心平才怪。 白予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后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应该早些告诉你。” 他动了动嘴唇,“还有……” 言琢抬脚往回走,“不必道歉,白家有白家的考量,这么重要的秘密,当然不能为我这样一个外人知晓。白伯伯为人忠义,所以故友之情,君臣之情,均难以割舍,我能理解。只是替我父母收尸落葬之恩,言琢算已报完。那玉矿山仍需要白家和何家替我看守运作,原定计划不变,白家的分红例银也不变,你放心,我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白夫人那边我自会交代,包括白云寨和潜卫那边也都有交代,交代完毕,明日我回何家告别后就走。” 她侧身朝白予一拱手,“赵予初,赵公子,金陵再会。” 温和平静的语气下透着斩钉截铁的坚定,说完转身挥袖,走得干脆利落,背影决绝。 白予怔在原地,像被人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胸口,震得心痛欲裂。 言琢的意思很明显,把她和白家的恩与义割裂开来分得清清楚楚。 她愿再与他相交,却是将他当赵予初的身份,再不是白予。 而托白家和何家照看梅岭,纯粹是经营之举,再不涉情义。 白予正待追过去,耳朵一动,拐向厢房廊后。 一个身影蹲在地上,暗暗啜泣。 “二郎。”白予走过去,坐到他身旁。 白翊抬起头来,眼眶泛着红,“她恨我。” 白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叹口气,“她也并不是恨你,只是,有心结。你别怪玉姐儿,她……” 白予停下话头,也不能告诉白翊,那宝丰铺本来就是言琢自己的东西。 白翊垂下头,“我知道她和言家有关系,我怎么会怪她?” 白翊只是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从阿娘带着他逃出皇宫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经崩塌了。 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他也只是卑微地、胆战心惊地在这样的角落里活着。 白士忭在世时还好,在他去世之后,白夫人对他也不能说不好,他明白她心里永远梗着一根刺,那根刺就是她亲生骨肉的死。 她只要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个亲手被他们送上绝路的儿子。 所以她对他冷面,严苛,尽母之礼,却尽不到母之心,她养他成人,却也日日给他戴上一层层罪枷,让他永远活在歉意里,活在感恩戴德和愧疚里。 他不是不感恩的,只是日日要面对自己的恩人,那种卑躬屈膝和委屈,无法向人说。 所以他喜欢和白央呆在一起。 白央活得那么剔透,他真正把他当他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也不是苟活在白家的亡国太子,不卑不亢。 他早就想过离开,可白家需要他,他不可能置恩人于不顾,所以把离开的念头压抑了很久。 直到白夫人逼他娶何家的傻姑,他真正下定决心要离开。 如果是真正的白二郎,白夫人会让他娶何言琢吗? 他想问,却从不敢问。 可是就算是死在外头,他也不可能娶一个傻子! 逃婚失败,他也认命了,可没想到何言琢不但不傻,还比他精明上百倍。 她智慧,大气,沉着,有趣,对他是不求回报的好。 明明是两个陌生人,却因为那一纸婚书和一张契约的关系,变成了同一条船上的战友。 她真的是个非常好的战友。 有她在,他头一回体验到人生里其他的乐趣。 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她总有让人出其不意地法子,让他被照顾得妥帖,又被毫无隔阂地信任。 他是真的很想随她上金陵去,跟着她去闯荡一番。 可她现在已经对他完全放弃了吧? 毕竟在她看来,他本来也是个那么没用的人。 白翊站起身来,默默往回走去。 白予坐着不动。 除了言琢,他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 白家暂时无碍,海城怎么办? 高怀死了,城里城外短期内会乱成一团毫无章法,他们的人要不要进来? 但是这是在计划之外的事,弄不好还会影响义父那边。 那言琢明天离开,他是跟着走还是不走? 白予长叹一口气,也站起身离开。 月一点一点挪上了中天,整个白家村都安静下来。 偶尔响起猫头鹰的叫声,夜沉得让人发瘆。 暗沉的夜色中,后墙前忽然多了个身影,那身影跃上墙头,回身停顿片刻,再轻轻落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辞行 言琢很晚才睡,白翊一直没有回寝房。 也好,她若是再见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劝人不得冤冤相报,言家的命运和他本是没有关系的,可言琢只要一想到言家满门的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第二日一早,甜果儿匆匆撞开寝房门进来,“娘子娘子!不好啦!二郎离家出走了!” 言琢睁开眼。 甜果儿手里拿了两张纸,“是我在桌上发现的!” 言琢接过来。 一张和离书,已经盖上白翊的印章,只待她这边签字画押盖章。 还有一封信。 言琢抽出信来,只有两行字。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勿念。”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显然是白翊。 言琢叹口气,坐回榻上,对甜果儿道:“去看看白夫人他们知道了吗?” 甜果儿离开,言琢开始收拾东西。 她先把和离书签字画押,收好,再收捡了几件衣裳,加上银票碎银等,一起装了包袱。 去金陵快马三日能到,备上路上所需就行。 刚收拾完毕,甜果儿就回来了,“娘子,夫人叫您去一趟。” 言琢去到白夫人房中,白夫人正捧着一张信纸怔住。 言琢猜也能猜到是白翊留下的,见了礼,静静坐到她对面。 白夫人抬眼看着她,神色复杂,半晌方道:“玉姐儿,委屈你了!翊儿他这般任性……” “没关系。”言琢微微一笑,看白夫人的样子,白予并未告诉她她的身份,也未曾透露过她知道了白翊的秘密。 言琢反而劝慰白夫人道:“白家对我来说,已是另一个家,我叫过您阿娘,若您不嫌弃,将来还会叫您一声阿娘。二郎与我有言在先,就是他不走,我也是要来跟您辞行的。” 白夫人果然愣住,“你也要走?” 言琢点点头,平静道:“二郎想必已和您说过,已给了我和离书,言琢从今日起仍是何家七娘。但梅岭的庄子,仍是和以前和您说好的一样,大郎管理与分给白家的年例都不变。我因私事需得去金陵一趟,在这期间,会与您和我六姐那边保持联系。过不了几日,可能海城还会有大事发生,也会有新的人来先替我接管梅岭。若梅岭那边遇到任何困难,或是需要任何东西,您尽管和我说。” 白夫人更加惊异,言琢显然是早有离开的打算,所以才已经将梅岭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听她说梅岭仍是有白家一份,稍稍放下心来,只觉眼前的何言琢,比起平日里恭恭顺顺的那个小媳妇儿来又自不一样。 不由想到白翊提过的话,若是二郎真能和她一起留下多好! 一想到白翊,才又心慌起来,问道:“那你知道二郎他去哪儿了吗?和你说过没?” 言琢见她这时才关心起白翊的动静,微微一笑,也有些理解了当日白翊要逃婚的心。 想来他在白夫人面前,也未曾享受过慈母之情。 不过也可以理解,对白夫人来说,他又何尝不是插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言琢想了想,缓缓道:“没说过,不过,我猜,他可能会去金陵。” “金陵?”白夫人一震。 言琢点头,“您放心,我会让人帮着找他,白予肯定也会帮忙找。” 白夫人点点头,第一时间发现白翊留下的信,她就已经和白予商议过了,白予也第一时间让人出去找寻白翊。 无论如何,这是白士忭拼命要保下的人,他们也得尽全力了他心愿。 言琢又与白夫人聊了一阵,白夫人旁敲侧击问了问她去金陵要做什么,言琢只说是有何家旧友在金陵。 二人主要说了梅岭那边的一些安排,一直在那边用过午膳,言琢方离开。 她又折去了白央院里见方仲,顺道和白央告别。 白央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见到她时,正盘腿坐在榻上和方仲聊天,也没在倚着靠枕。 “二嫂!”白央也知道了白翊离开的消息,看着她的眼眸内隐隐有水光。 言琢知道他一向和白翊感情好,过去揉了揉他额头,安慰道:“你放心,他肯定还会回来的。” 白央抬头看着她,“你也去金陵吗?我猜二哥他一定去了金陵。” 言琢一愣,当着方仲的面不好多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这个白三郎,当真是聪慧近妖,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方仲看着她眯眼一笑,“金陵好哇,好地方!” 言琢坐下问:“三郎的病,神医可有把握了?” 方仲挑起嘴角一笑,睨着白三郎,“你问这小子,我治的症对不对,问他就知道。” 白三郎咧嘴一笑,显是和方仲感情很好,点头道:“以前的郎中圣手们都道我这毛病出自肺里,给我当肺寒肺痨或是肺毒的治了个遍,神医说我这毛病其实是出在胃上,这两日喝了几副神医的药,倒是确实胃口好些,吃东西没那么难受,也不咳嗽了。” 言琢诧异看了眼白三郎,“一直咳嗽,怎么会是胃上的毛病?“ 方仲冷笑两声,“五脏六腑本相通,谁说了哪儿出毛病就一定得从哪儿治?三郎他胃弱难克化,又胀气怄酸,胃气上返于喉,侵入肺,自然就会咳嗽,这么简单的毛病,那些害人庸医才一个劲儿瞎蒙什么肺寒肺毒!” 言琢早习惯他这说话态度,见方仲如此肯定,知道白三郎这病根儿算是稳了,闻言大喜,起身朝方仲一揖,“多谢神医!” 方仲这才悻悻看了她两眼,招招手,“你跟我来。” 言琢跟方仲到了外院廊下。 方仲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紧盯着她,压低了嗓门道:“你要去金陵找玉娘子?” 言琢点头,“是,我会救她出来。您在这儿等着陈大哥,到时候帮我转告一声,只要有了玉娘子的消息,我立即给他信儿。” 方仲将她上下打量着,似要将她看透,“玉娘究竟怎么了?” 言琢抿抿唇,终究还是叹一口气,“等先生将来到金陵,自然会明白了。” 方仲颤了颤,满天之下的人,都称他神医或者游医,只有一个人叫他“先生”,玉娘子。 或许是这丫头和玉娘渊源颇深,她也跟着这么喊吧。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次坦白 言琢有心事,不自觉就带了这个称呼出来,自己未曾觉察,只继续说道:“等陈大哥接手了海城,梅岭之事,他可全权做主,我与白夫人那边也会保持联系,等海城安定之后,梅岭的矿石就可先行开采了,玉娘说过,仍旧和宝丰铺一样,三成利给义军。” 方仲点着头,颇不耐烦道:“小小年纪,跟玉娘子一样啰嗦!你全给他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帮玉娘守着!蠢东西!” 这骂的当然就是陈三河。 言琢垂下头,脸颊微辣,义兄对她是好,无所不能地好,但她能回报的,也就是银钱了。 方仲骂完陈三河又说正事,问言琢道:“你是白家人,白家知道你是义军的人吗?” 言琢摇摇头,“我想等陈大哥接手海城了再告诉他们,您想告诉白夫人吗?” 方仲眯起眼,“我想把白三郎这小子带走。” 言琢唬一跳,“带去哪儿?” 方仲瞪她,“当然是带去给那蠢人用!这小子精得跟猴儿似的,看他一眼他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一肚子心思,心眼儿比秋收后田里的麻雀还多,带他去军中历练历练,岂不正好?” 言琢寻思,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她蹙眉道:“不知道三郎和白夫人愿不愿意。” 方仲一拍腿,转身往里走,“得,算了,我自个儿跟他们说!命是我救的,人就该是我的!” 言琢望着他背影,知道他向来嘴狠心软,看这样子,是喜欢死这个白三郎了,笑着摇摇头。 白三郎若真能跟了方仲和陈三河,倒是个好事。 等言琢回到院内,甜果儿的包袱也已收拾好,还有此前他们从水云楼救下来的芸儿,肋骨的伤已全好,肤色比那时红润了不少,拎着个小包准备跟言琢一起离开。 言琢想想,再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便打算领着二人正式去辞行。 刚出房门,就见白予斜靠在厅堂后廊下柱旁,抄着手,脸色沉沉,眸光黑得似口深井,就那么看着她。 言琢平静望着他。 片刻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回屋,示意甜果儿和芸儿上外头等。 白予跟了进来。 “你就打算这么走吗?”白予声音暗哑,站到她身旁。 言琢垂下眸,本来想解释,她正打算去找他辞行,可听得出来他话里毫不掩饰的情意,她又不敢那么说了。 沉吟片刻后,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似再自然不过道:“反正咱们会在金陵再见的。” 这段日子以来,对她帮助最大的是白予,救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也是白予,她不是不感激的。 她知道他一直想和她同上金陵,但是,她对他的心思,实在是没办法给出回应。 孤男寡女同行,太过暧昧。是以想着,不如趁这次分开,把关系保持在安全的朋友范围内。 言琢心无杂念,就那么坦荡荡看着白予。 白予迎上她的目光,心如刀绞,她的心思通透干脆,让人一览无余。 她就一丝一毫跟他一起走的念头都没有吗? “一起走吧。”白予仍不死心,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还低。 言琢仍是以前那句话,“孤男寡女,怕不是很方便。” “一起走。”白予咬着牙,胸膛起伏着,就那么定定看着言琢,重复一遍。 言琢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你在金陵城也是被人瞩目的身份,会给你招来闲话。” 白予仍那么看着她,目光直接又滚烫,“我不介意。” 这话就相当直接了。 言琢有些难以招架,再没办法装不明白,呼吸微微急促,心跳加速,即使不看他,她也觉得被他的视线笼罩得无处可躲,这小子……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赵予初……” 白予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心“咚咚”敲个不停,生怕她说出什么他害怕的话来,毫不犹豫抢在她说完之前脱口而出,“你现在不必再用白二郎之妻的身份挡我了,为什么不能跟我走?” 这一句说出来,整个人像卸落肩头巨石,浑身都轻松下来,坦白心意,也不难嘛。 言琢耳朵“嗡嗡”响了一阵,虽有心理准备,但对他的直言告白仍是像被突如其来的日光晃了眼,又热又亮。 她耳根有些热,躲着他目光,语声却坚定,“你才认识我多长时间?更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 “这种事是论时间的吗?”白予说出第一句,所有心思都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直抒胸臆,全部不管不顾一股脑儿往外倒出来。 “从一开始就想你跟我走不行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但偏偏脑子里心里就是这么想,我试过不去想,逼自己强迫自己,可我也没办法!看不见你的时候想看见你,看见你的时候就想守着你。 “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如果知道就好了!所以我不想看你走,就算以后会再遇到,现在也不想看你一个人走!我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情,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想帮你!何言琢,你跟我走,我助你报仇,再带你回南越!” 言琢心头被他掀起浪来,少年的心意青涩却真诚,冲动却坚决,饶是她心如冷铁多年,也不禁有丝丝酸软,可惜啊,她早已不是当年怀春少女了。 她缓缓抬起眼来,白予因激动,脸颊微微涨红,五官绷紧,一双眸子深邃得像漆了墨,幽幽看不见底,中间亮晶晶,像烧了一簇小火苗,又像落了星,嘴唇紧抿,嘴角全是一往无前的决心。 言琢冷静看着他,“你想要跟你走的,是何言琢,到底还是言琢?” 白予眸光闪动,愣了愣。 “你喜欢的,究竟是这肉身,还是一个寡居多年的我?” 白予一时说不出话。 “若有朝一日我变回金陵城中的言琢,你当如何?” 言琢字字句句像冬月的凛风一样把他满腔热情瞬间冻住。 言琢站起身来,只到他下巴,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赵予初,我很谢谢你,也真心当你是朋友,但是,抱歉,我们可能,终究不在同一条路。” 说完就那么和他擦身而过,往外走去。 留下白予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陵 金陵城自东吴建都,巍立于大江东岸数百年。 西临长江天险之地,南接鱼米富庶之乡,钟山龙盘,石头虎踞,被历代帝王青睐。 包括当今周元帝。 北周原定都洛阳,先帝周武帝有一统天下之志,不拘一格重用武将,网罗天下将才,西阀五胡,南征吴越,结局却大相径庭。 五胡乃蛮人先祖,嗜血斗狠尤在周人之上,周武帝亲自领兵讨伐,却战死沙场,反被胡人侵入长安,危及洛阳。 当时的抚军大将军左冲受托辅佐幼帝,立时改变策略,不报武帝之仇,反而与胡人议和交好,结姻亲数家,用胡人入将若干,再集聚全部兵力南下,趁吴越内乱之际,将江南这片富庶之地尽数拿下,且迅速迁都金陵,西北留给胡人驰骋。 北周尽得吴越城池,西接西蜀、南临南越,虽失陕甘,至少离一统天下又近了一步。 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黄河流域常年征战,早已民废农伤,元气不复。 长江流域却在吴国钱氏治理之下安逸了上百年,百姓休养生息,马肥粮足,成为北周朝廷充饥的美味。 迁都入金陵后的北周定国号大周,今年刚十四岁的幼帝称周元帝,大将军左冲与大司马王勐为辅政大臣。后王勐病逝,左冲独揽朝政,名为丞相,人称左相。 大周疆域成中原占地最广之国,本也该是最有希望一统九州之国。 可惜江南义军日渐壮大,盘踞皖南,如今势力已遍布楚湘,成为大周最如鲠在喉的力量。 大周王朝一面利用江南之力招兵买马,进一步壮大军力;一面延续吴国律例,拉拢江南文人士绅,以争人心。 其收服拉拢手段刚硬如雷霆,想来是左相之风,完全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归顺朝廷的士族,高官厚禄尽享,金陵长街由你横着走都行;不服的则血洗满门,老孺妇幼都不放过,杀得江南人心惶惶。 这招倒是立竿见影,就算心底不服的,也不敢再反抗,一时之间金陵城又处处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盛世模样。 言琢主仆三人到金陵时,正是八月十五这一日。 时值中秋佳节,满街人接踵摩肩、熙熙攘攘,一边逛街玩耍,一边为晚间的赏月做准备。 除了果子点心、火烛熏香,商铺卖得最多的便是各家赏月供奉所用的台榭装饰之物,绫罗彩绸、各式灯笼,装点得大街小巷炫丽多彩。 甜果儿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热闹,欢喜得眼睛都不够用,一列列摊子看过去,只那点心样式都比海城多了好多去,看得她直吞口水。 言琢带着三人走到一座酒楼前,停下脚步,“先吃饭吧,吃完再投宿。” 甜果儿抬头一看,“云林堂”,仅大堂门就开了六扇,人客进出来来往往,热闹非常,一阵阵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她馋虫直跳。 刚进门,就有青衣小二迎上来,笑着问:“几位郎君可有订座?” 她三人皆做男装打扮。 言琢从袖中取两枚碎银仍到小二手上,“三楼包厢,给我找聶品先生来。” 小二见她出手阔绰,笑容更深,大声一吆喝,“好嘞!您楼上请!二楼雅间,三位伺座!” 楼梯上有专门引路的蓝褂小二跑来,笑着将三人引上楼梯。 甜果儿见这酒楼处处雕梁华美、帘屏绣雅,就连小二都衣着精致,举止得体,深深感叹,金陵城,就是不一般! 所谓雅间,就是一间单独包房,她们的包房临街,一张圆台靠窗,房内已站着两位粉蓝衫裙的侍女,见三人进来,立即添茶倒酒,摆碟搁盘。 甜果儿和芸儿一左一右挨着言琢坐下,甜果儿眨着眼睛问:“娘子,那聶品先生是个什么东西?” 言琢被她问得一笑。 芸儿主动回答她,“想来是个说书先生吧。” 言琢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 芸儿见猜对了,清秀脸上浮现难得的欢喜,“三耳三口,想来这位先生听得多,说得也多,娘子又是在酒楼中要见这位,酒楼中听得多说得多的,可不就是说书先生了?” 言琢笑着点点头,侧头看向窗外。 屋内一时静下来。 芸儿这一路话都不多,却冷静聪慧,和甜果儿的热情冲动正好互补。 言琢发现她懂些术理,又会算盘,遂一路教她记账算账,打算将来用她帮着打理铺子。 这俩丫头都有一个共同好处,就是绝不多话,从不过问言琢到底要做什么,只听她安排跟着她走。 甜果儿是根本不想这些,她从来是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管娘子吃好喝好穿好就行。 芸儿是知道不必多问,她在白家村虽与言琢接触不多,却知道白家的种种曲折离奇经历,都和这位七娘有关,此人之奇,在她所能想象之上。所以她也不问。 言琢侧头轻轻靠在窗框上,下头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长街。 回来了,金陵还是那个金陵,她却不是那个她。 云林堂的邬掌柜是她可藏百花漾的好友,聶品先生曾是他们谈笑风生的座上客,她如今却只能作为陌生客人出现在这里。 还有宝丰铺,许是近乡情怯,她都有些不敢去看,宝丰铺变成了什么样子。 言琢点的菜送了上来,色泽丰美,造型精致,只看样子便让人垂涎三尺。 她见甜果儿与芸儿二人都吞着口水瞪大眼,笑着给二人解释。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金陵最好吃的点心。这是通花软牛肠,用羊骨脂拌的小牛肉香肠;这是升平炙,用烤熟的羊舌和鹿舌做成的烤味拼盘……” 甜果儿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崇拜不已,“娘子怎么知道是怎么做的?” 她看起来只觉漂亮,完全看不出碟子里摆的是什么东西。 芸儿也仰慕道:“娘子是不是很会做吃食?” 言琢一笑,“我只会吃,不会做。吃过,自然就知道是什么做的。” 她说完这句,忽然想起那日谈到雪花狸时,白予说过一句,“我做给你吃。” 心头像琴弦被路过的风拨了一拨。 他也该到金陵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越变天 聶品先生在三人快用完膳时才进来,额头还淌着汗,拿方绢抹一抹,圆脸上堆满笑:“抱歉抱歉!今日点书的人太多,没误小郎君您的事儿吧?” 言琢抬手,“您请坐下说。” 又示意侍女,“给先生添壶茶。” 聶品先生慌道:“使不得使不得,小郎君您如此客气……” 言琢看着他一笑,“先生不必客气,我们不听书,想跟您打听些事儿。” 聶品先生笑容僵了片刻,再缓缓坐下,“不知郎君要打听什么事儿?” 言琢知道他顾虑什么,解释道:“您放心,不涉朝堂,不干国事,就跟您聊聊金陵城的热闹事儿。” 说着,示意甜果儿递了块儿赏银过去。 聶品先生松了口气,接过银子收起帕子,端起茶抿了一口,笑着道:“您尽管问,在下对这城中热闹事儿倒是知晓几分。” 言琢余光扫着窗外,从刚才起,就不时有一队队禁卫举着长枪巡过,随口问道:“今日城中有什么大事儿吗?” 聶品先生厚唇一翻,眉毛一扬,说书的架势就起来了,“您算是问对人了!确实是有大事儿!今日是南越公主入城之日!又值中秋佳节,圣上赐宴全城,一会儿会在公主入城的街道两旁撒果饼,晚间家家户户赏月吃饼,肯定会闹个通宵。” 言琢皱起眉,“南越什么公主?” 没听说过南越有公主啊。 聶品先生一笑,“您怕是还不知道,南越变天了吧?” 言琢一惊,莫名紧张,“南越怎么了?” 聶品现在从袖中滑出折扇一开,晃着道:“三月前,大周与南越商议和谈,湛溪公借与大周和谈之机,提结亲之议。南越王见他愿意主动嫁女出去,对他更是信任有加。岂料湛溪公老谋深算,明则派出义子与独女前来金陵,以此为幌,暗中调动兵力,架空南越王,内以精锐辅力,外以大军枕戈。 “南越王哪想得到这个哥哥会在这种时候动手?稀里糊涂就被退了位,当夜便饮鸩自尽,两个皇子一个不留。湛溪公成新的南越王,那当日送出来的郡主,可不就成了公主了?” 言琢松一口气,既然是湛溪公上位,那那人自然是跟着又上一步。 不过,湛溪公这招当真是又险又毒! 将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派了出去,在南越王看来,自然是没了凭恃,一个没有凭恃助力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发动政变夺宫呢? 这样的情形,南越王自然不会防备。 偏偏湛溪公就敢在最不可能之时动最不可能之手。 从湛溪公的角度来说,却有另一重好处。 义子与女儿都在外头,万一夺宫失败,不会被人一网打尽,借调兵之时,又能将兵力纷争都挡在外头,若真出了意外,还有补救之法。 想到这点言琢心头一动,当初白予,不,应该是赵予初,在海城时曾暗示她,若最后真和高怀明刀明枪对上也不用害怕。 而海城南临福州,紧靠南越,只怕当时在那儿屯有不少南越兵力。 所以他才有功夫跑到海城来呆了一个多月。 难怪,难怪他说要赶到八月十五回金陵接人,接的便是他的义妹,湛溪公独女,如今的南越公主! 言琢想着又多问一句,“那这公主与谁结亲?” 聶品先生俯身低声道:“自然是元帝!” 言琢心口一紧,若南越公主与周元帝结亲,义军岂不是两面受敌? 那样的话,她和赵予初就会真的成为死敌…… 她抚了抚额,再问:“莫非要做皇后?” 聶品先生摇摇头,“自然不会让个越人做后,据传太后已为元帝选好后妃,但公主若进宫,至少也该是妃一级!” 言琢暗忖,这种事儿,还得看南越与大周的合作程度,想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事儿。 如果义兄知道了这个消息,想来也会有所手段,来阻止周人与越人联姻。 她把这事儿先抛到一边,改问起孟观来,“金陵城中有什么新鲜事吗?此前听说孟少卿新收一妾室,乃是他原配,可有此事?” 聶品先生许是想到曾经的玉娘子,眼中闪过一抹惆怅,颇为惋惜地点点头,“这事儿还和金陵城中的传奇女子,玉娘有关系。玉娘当初为寻夫君孟少卿,独自抚养其弟妹,往金陵寻夫。哪知战乱时节,孟少卿也派人往其老家寻妻,就此错过……” 言琢冷哼,孟观何尝去鄞州找过她们?连一封信都不曾有! 这些往事,定然是孟观自己放出来的消息! “……谁知多年后夫妻二人竟在金陵城相遇,虽然孟少卿已成了左相乘龙快婿,但左相念其不忘发妻,有情有义,许了他将玉娘收在府中,名为妾,府中众人仍是称玉夫人。” 言琢有许多不解,“那左相女儿竟然同意?” 当初她的魂魄被困在肉身之旁时,就十分不懂,为何孟观能将她接回府? 只不过回府之后,她从未见过孟观如此的妻子,左相之女出现。 聶品先生笑着点头,“孟夫人不但同意,还赞孟少卿情深意重,是个好男儿,唉,只可惜,玉娘从此居于深闺,金陵城就此少了个运筹帷幄的女掌事。” 言琢皱起眉来,莫非左相之女当真是大度至此? 如此看来,她的肉身仍然没死,难道还昏迷在孟府内? 如果左相之女真心大度的话,那给她茶里下毒的会是谁? 孟观自己?还是别人? 如今她又要用什么法子去接近孟观才好呢? 她转头往街巷上看去,长街上人群被禁卫挡在两侧,远处礼炮声轰隆作响,南越公主进城了。 仪仗队伍后,是长长的车马队。 果然如聶品先生所言,沿途有人往人群中洒宫中御宴果饼,惹得众人欢呼抢夺,热闹非常。 车马队中,最中间一辆华盖马车最为醒目,车帘盖头上有孔雀织羽做装饰,颇有南越风情。 马车前长长一队银色铠甲侍卫,身骑高头大马,手持红缨长枪,威风凛凛。 即使这队侍卫个个都英武非凡,也不及最当中那身着常服之人更加夺目耀眼。 第一百四十三章 湛溪公子 只见马队当中被众侍卫簇拥在中间一人,那人一身枣红金线暗纹长袍,宽背削肩,坐得笔直,身姿挺如松柏。 腰挎长剑,白玉革带,头绑银珠红抹额,黑发束金冠,更显得面如朗玉,目似点漆,俊美无双! 即使未着铠甲,这人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场却不比任何一个手持长枪的侍卫弱,那是种居高位者的贵气,也是睥睨众生的霸气。 他出现之地,人们都不约而同静下来,连扔出的果饼都暂时没人抢,只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人群中有人喁喁私语。 “这是谁?” “还能是谁,肯定南越王的义子!” “新一代的湛溪公子?” “能伴着公主,肯定是他了!” “竟有如此俊朗之人!” “看起来像汉人。” “听说就是汉人。” “如此年纪就有如此气度,南越王果真不凡! …… 小娘子们更是看呆了眼,想着潘安再世怕也不过如此,个个捏着帕子踮着脚尖,恨不能把眼珠子搁到他身上去。 言琢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她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的打扮。 在白府初初几次见面,这人都颇为鬼祟,她只拿他当个阴谋之徒,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偏偏他又数次动手动脚,又觉这人是个好色贵公子,再后来几番历险,觉得此人颇为好用,身手智谋样样不赖。 也只当他是个身边普通朋友而已,从未试过从陌生人的角度看到他另一面。 高大、俊朗、有权势、地位不凡。 这样的男儿,哪有少女不喜欢的呢? 赵予初,言琢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脱离开白家那个报恩的身份,这才是真正的他。 赵予初端坐马背,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专心致志策马沿长街往金陵宫城而去。 他知道人们都在看他,习惯了。 等走到长街一处时,忽觉一束目光让他心惊了刹那,瞿然抬头往那目光处探去。 街旁二楼雕木花窗后,一道人影倏然闪逝。 赵予初定定看着那花窗片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 言琢没料到他会突然抬头朝她看来,下意识往后一躲,心跳“怦怦”如擂鼓。 忽然又觉没必要,为什么要躲,不是说了金陵再见吗? 既然看见了,坦坦荡荡打个招呼又有何不可。 她深呼吸两下,又平静往窗外望去,车马队已经走到前头。 她望着远去的马上背影,有片刻出神。 赵予初走出去没多远,偏头朝阿邝看了一眼。 阿邝立即凑到他面前。 他低声吩咐几句,阿邝点点头离开。 言琢去了旧宅。 那是她和小弟言修,还有孟观小妹孟嫣然在金陵时的住所。 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也没有,门上贴着封条,一个大大的红漆字,“卖”。 言琢只在门前桂花树下站了片刻, 甜果儿好奇地问,“娘子在看什么?” 言琢指了指宅子,“你们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咱们买下来如何?” 甜果儿发呆,“这么大!得多少钱?” 芸儿也跟着点头,“很贵吧?娘子要在金陵长住吗?” 言琢微微一笑,带着二人往前走,“再说吧。” 反正要先置办个住处。 往前不远就是宝丰铺。 言琢从铺子前走过,装作若无其事往里扫了一眼。 没有熟悉的面孔。 快要走过时,发现旁边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诚聘学徒”。 言琢看了看,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这条街巷口的一所客栈前停下,迈步进了门,“今晚歇这儿吧。” 三人轮番沐浴更衣,换过女装,因是过节,甜果儿和芸儿坚持要给言琢梳妆打扮。 她带的东西少,就两根玉簪,一根佛仗簪,一根蝶恋花,甜果儿全给她插上,挽了个漂亮的斜云髻,再用丝带绕了两圈儿,打个梅花结,垂下来。 芸儿给言琢抹上口脂,笑眯眯看了看,“娘子不用擦粉就够白了,真好看!” 言琢对镜一照,也已接受如今这张脸,抿唇笑笑,“走,带你俩过节去!” 三人本打算就在客栈里吃晚饭,一出院儿门。 中秋的夜,月亮圆得像摊开的白面儿饼,早早就挂在了桂花树枝桠上。 那月色被桂花香气浸染过,薄薄铺一层撒在院中,言琢一看,就想喝酒了。 “咱们上外头吃去。”言琢说道。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赏月的,匆匆赶回家团聚的,合家出门欢闹的,大人小孩儿个个都喜气满面。 言琢买了三个糖人儿,三人一人一个,甜果儿选的个哪吒,举在手里对着月亮舍不得吃。 芸儿选的是何仙姑,言琢则选了一个松下鹿。 甜果儿又问:“娘子为何选这个?” 言琢看着鹿认真答:“因为它大。” 花同样的钱,当然要选个最值当的。 甜果儿和芸儿都笑得前仰后合,娘子真的算盘很精! 言琢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小酒馆前,布幌上写着“苗二娘扣面”。 里头地方不大,但却精致整洁,桌椅碗碟干干净净。 言琢坐下,一个少年迎上来,“三位吃什么?” 言琢看着他一笑,“三份儿扣面,一坛桂花酒,一碟鲞黄鱼,栗子糕,蜜渍脆藕。” 少年应着去了。 言琢向甜果儿和芸儿介绍,“他们家的桂花酒是金陵城最好喝的。” 路过的一位妇人包着额帕,闻言笑道:“这位小娘子面生得很,怎么知道我家的桂花酒的?” 言琢朝她笑笑,“听玉娘子说过。” 那妇人一听,立即热情道:“小娘子是玉娘的朋友?哎呀,怎么不早说?玉娘今年也一直没来取酒,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吗?” 言琢抿唇,“您留着卖给客人吧,她今年恐怕是来不了了。” 妇人眼露忧色,关切问:“是不喜欢喝了?” 言琢摇摇头,“她不方便出门。” 妇人急了,“那你替我带去给她吧!” 言琢见她着急模样,笑着应下。 妇人这才舒坦下来,回头招呼少年,“把今儿新腌的醉蟹宝给小娘子送两碟来!” 言琢看着她离开,嘴角挂着的笑透出几分感慨。 她刚到金陵时,带着言修与孟嫣然吃过的第一餐饭,就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见孟观 那时候这儿还是一片小破屋,他们就住在隔壁庙里,面条味道不错,价钱也不贵。 她全部身家只剩三两银子,还没找到工,不敢乱花,就每天晚上来这儿,给言修和嫣然买一碗五文钱的素面,他俩吃,她就在旁边看着,等他们吃完,她喝两口汤。 苗二娘后来发现了,没回他们来,她就给他们三人换个大海碗,装上满满一碗面。 很快,言琢进了一间玉铺,后来又遇到师傅,日子渐渐安定下来,搬离了破庙,也不再每晚来吃面。 再后来她有了余钱,便帮着苗二娘将这铺子重新修缮,又给了她一个酿桂花酒的方子,算是报答。 却很少再来吃面,只每年秋天桂花开了,到这儿来抱一坛桂花酒回去。 久违的扣面送上来,热气腾腾的细面上盖着厚厚一层红亮扣肉,香气扑鼻。 甜果儿和芸儿大呼过瘾,三人举着酒盏一碰,埋头吃起来。 黄鱼酥嫩,醉蟹鲜美,藕段儿又脆又甜,桂花酒甘甜清香,三人吃饱喝足好好过了这个中秋,心满意足出了门。 三人租了一辆马车,甜果儿抱着酒坛先上车,言琢扶着芸儿手臂正要往上走,忽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哥!快点快点!晚宴要开始了!” 孟嫣然! 言琢怵然回头,正好一个往门口走的身影匆匆而过撞到她肩膀,言琢触电一般立即往后退开,径直撞到马车门板上。 “抱歉!”撞到他的人声音温柔,彬彬有礼,“这位小娘子,没事儿吧?” 言琢呼吸全僵在胸口,孟观!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他,下意识手扶紧了车框。 她僵了几息呼吸才回复正常,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言琢了,放松下来。 她稍稍抬起头来,保持平静微笑,“我没事儿。” 轮到孟观怔住,眼里闪过惊艳,前头孟嫣然着急,拽着他匆匆往里跑去。 他朝言琢一点头,微笑着离开。 言琢看着他和孟嫣然的背影,眸色转冷。 言琢上了车,甜果儿好奇叹道:“刚才那人长得真好看!” 芸儿抿嘴一笑,“我看没有二郎和予大哥好看。” 甜果儿嘿嘿乐着,“金陵城真是个好地方!好吃的多,好看的人也多!” 言琢撇过头,隐约听见店里传来孟嫣然的惊叫声,“被人拿走了?” 孟嫣然还惦记着桂花酒呢,言琢眼底闪过凉意,想到她被困在肉身边上的那一个月,孟嫣然欢欢喜喜跟着孟观进了府,过上了新生活。 即使她养了她八九年,她终究还是没替她问过孟观一句,嫂嫂怎么会昏睡过去? 言琢催促车夫,“走。” 马车离开。 店内苗二娘解释过,刚才有个玉娘子的朋友来店里,她托她带走了,刚刚出门。 孟观立即想到门外那辆马车,回头一看,已不见马车踪影。 孟嫣然睁大眼,“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嫂嫂有个什么知道这地方的朋友?” 孟观皱起眉来,问苗二娘,“是一个十七八岁,头梳斜髻,扎缎带,杏仁儿眼鹅蛋脸,生得挺俊俏的小娘子吗?” 苗二娘点点头。 孟观和孟嫣然回到街上,街巷也无马车的影子。 孟嫣然嘟起嘴来,“老板娘每年留给嫂嫂的是最好的一坛,竟然被个小贼给骗走了!” 孟观若有所思,淡淡道:“或许真是她的朋友。” 二人上了马车,往宫城放心驶去。 孟嫣然掏出一柄小铜镜来照妆容。 孟观看着窗外。 最近一些蛛丝马迹的小事儿,连在一起看实在是显得怪异。 只因这些事,都和他与言琢有多多少少的关系。 先是孙建仁的妙音笛被骗之局中,出现了两个自称金陵孟家的人,金陵孟姓,人家自然会联想到他头上。 而那两个人后来踪迹全无。 接着是海城宝丰铺出现言琢的亲笔提款条,两个在县衙打杂的混混,拿着她的亲笔信取走了千两银。 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也毫无踪迹。 那凭条送到了他手中,确确实实是她亲笔所写,不可能有仿笔! 或许是她此前留给什么人的。 他只能这么想。 然后海城宝丰竟然莫名其妙被遣散,紧接着失火,高怀葬身火海,还留下那只剩一半的血字遗言。 是什么人能让宝丰的人一夜之间尽数解散? 又是什么人能让那海城宝丰的掌柜打开库房引高怀进去再放火? 除了真正的言琢,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孟观想想,就觉不寒而栗。 海城,好像出现了一个玉娘的魂。 可是玉娘她明明…… 孟观想到府中的言琢,又不由苦笑。 宫中盛筵已准备完毕,只待吉时小皇帝与太后出席开筵。 孟观带着孟嫣然入园坐下,立即围过来一团人与他寒暄招呼。 这中秋夜宴隆重而不拘束,加上大周朝廷中胡人不少,北地人粗犷豪迈的风气也沿袭许多,是以不似江南筵席那么多规矩。 园中摆着两列案桌蒲团,灯笼满枝满廊,官员带着家眷寻地而坐,或举杯碰盏,或相立私语,各寻其乐。 小娘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谈笑嬉戏,满场金玉珠摇。 当中一高台,身着薄衫的舞姬伴乐起舞,台下宫娥也都衣衫清凉,袒胸露臂,端着瓜果酒茶穿行在案桌间。 一派靡靡安逸的歌舞升平。 月已升至半天,两个白面小公公端着身姿到高台廊前唱喏两句,众人皆安静下来,起身恭立,静候小皇帝与今日宾客出席。 孟嫣然的位置在孟观夫妻二人身后,她也是头回进宫参加这种宴会,忍不住探头往廊下看去。 小皇帝很瘦,皮肤很白,整个人笼在宽大的龙袍中,看起来小小的,不像十四岁,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身旁那女子一出现,便将他完全压了下去,甚至可以忽略掉他这个皇帝。 女子牵着他的手,肤白唇红,明眸皓齿,美艳绝伦,貌可惊世,顶着一头凤冠珠翠,看起来端庄又妩媚动人。 没想到太后竟然这般年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丰换血 孟嫣然在心底概叹。 她的目光又挪向宾客的那一方,南越公主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男子,二人朝皇帝与太后盈盈一拜,然后再转过身来面向众人。 公主长得也就那样吧,孟嫣然噘噘嘴,皮肤黑黄黑黄的,越人果然不好看。 她这个念头刚起,目光忽然像铁遇到磁石,不由自主被公主身后那男子给吸过去。 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比大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嫣然看得发痴,直到坐下,眼神都停在廊下一直移不开。 满园的男儿郎君里头,有他气质的没他那长相,有他长相的又不如他气质,南越来的这么个人,竟然把大周满朝都比了下去! 孟嫣然轻轻拉过旁边一人问,“琳儿姐姐,这人是谁?” 她旁边的是左相大儿媳妇儿的亲妹子,有着胡人血统的司马家幼女,司马木琳。 司马木琳闻言睨了她一眼,淡淡答她:“南越湛溪公子,南越王的义子。” 在大周,有着胡人血统的人与江南汉人互相看不起对方。 尤其左相是亲胡一派,自己大儿娶的媳妇儿便是和西北胡人王室有关系的司马家嫡长女。 孟观得他青睐,实在是让许多人费解。 而孟嫣然凭着孟观的地位,才让京中众贵女对她另眼相看,汉女们喜欢捧着她,胡女们却私底下仍是未曾把她当自己人。 孟嫣然见她语气冷淡,心头不爽,却仍是压着性子打听:“可知叫什么名字?” 司马木琳见她模样,更加不屑,讥诮笑着:“妹妹若是感兴趣,去问问你哥,听闻湛溪公子尚未婚配,这回来金陵,说不定要择汉女联姻呢!” 孟嫣然没顾及她的笑,只被那话给吸引住了,眼睛发亮,择汉女啊…… 赵予初坐在赵娇身侧,面带微笑,与周围的大周王侯敬酒寒暄。 与他的微笑对比明显的,是南越公主赵娇毫不掩饰的一张臭脸。 赵予初与人碰了酒盏,借落座之机,轻声在赵娇耳边道:“嘴别噘得太厉害,如果殿下再笑不出来,明日就戴张面具出门如何?” 语声很低,却如一块铁板又冷又硬。 赵娇相信,她若再板着脸,他明日真能让她戴面具。 她才不要戴那人皮面具,又闷又恶心。 她白了赵予初一眼,稍微收敛一些,把下耷的嘴角放平。 这个人又凶又不讲情面,不愧是她阿爷最听话的一条狗! 赵予初亲自给她面前酒盏添满,示意她端起,低声道:“该敬周皇和太后了!” 赵娇咬着牙举起杯,和他站起身来,来到小皇帝和太后面前以国礼见过,再举起酒杯。 只听太后微笑着道:“二位不必客气,南越与大周将成一家,咱们也不必拘礼,此次来金陵,予初也多呆些日子,待麟儿大婚之后,再与娇儿成好事,你再走不迟。” 赵娇脸躲在宽袖后,更黑。 赵予初仍是那温和笑容,“太后娘娘放心,金陵乃物华天宝之地,便是呆多久都呆得。” 太后与小皇帝举起酒盏,笑着与他二人一碰。 赵娇回了位置,铁青脸色问赵予初,“你为何只字不提要先见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悔?汉人最是奸诈!” 赵予初仍是面带笑容,低声道:“殿下莫急,圣上自有安排。” 月色如华,照得园中亭台楼阁似琼宫玉殿,他抬头看了看月,想到言琢也在和他看同一轮月,心下稍安。 言琢在客栈院中赏月听琴,忽然打了个喷嚏。 “娘子可冷?我去取件披风来!”甜果儿站起身。 正在抚琴的芸儿也抬起头,“夜深了,要不娘子歇息去吧?” 言琢站起身,点点头,“走吧,睡觉去。” 那人应当还在宫里喝酒赏月吧? 第二日一大早,言琢收拾妥当,穿了件朴素青衫裙,径直去了宝丰铺。 晨间刚开门,还没客人。 铺子内小二拿着鸡毛掸子四下掸灰,见到言琢进来,忙迎上来,躬身作揖:“这位客官,是想存当货品还是取银?” 言琢开口道:“我是来应聘做学徒的。” 那小二愣住,把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嗤”一声笑了。 当今风气开化,女子出来做事做学徒的不少,尤其绸缎铺、水粉铺里,针线娘、妆娘多的是,可他们这样的铺子,要的是能鉴宝看货,懂沽价算账的人。 小二指指外头,笑着道:“小娘子是不是走错门了?我们这儿是宝丰铺,当铺和银票号,不做胭脂水粉买卖。” 言琢微愠,“宝丰铺以前有十来个女学徒,还有四大掌事也都是娘子,怎么现在不收女徒了?” 小二一愣,他是新来的,言琢说的什么四大掌事他也不知道,闻言皱眉,“什么以前以后的,咱们这儿可没女的。” 说完催言琢走。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农汉,急声道:“小二,当货!” 那小二“哎”一声,放下鸡毛掸子就唤人,“毛先生,有客当货嘞!” 这晨间店内人少,后头出来个睡眼惺忪的中年人,穿蓝绸袍,揉了揉眼来到柜台前,看着那农汉问:“您要当什么?” 那农汉黑脸糙肤,看上去憨厚淳朴,掏出一布兜来往柜面上一放,里头“哐哐当当”响,“我昨儿个在田里挖出来一堆这玩意儿,像古钱,您给帮眼看看值几个钱?” 那毛先生眼一眯,看着面前那堆奇形怪状的钱币,拿起一枚来对着光细细看过,又让小二来拿着布条、镊子针钳等物,在上头又擦又抹又敲的。 面上不动声色摇摇头,“是古钱,不过是祭祀用的鬼脸钱,值不了几个银。” 言琢站在旁边,只往上瞄了一眼,立即认出是先秦楚国时的蚁鼻钱。 蚁鼻钱虽与鬼脸钱都属先秦贝币,但在楚国末时盛行流通,也是铜范铸钱法的先行币种,可惜很快随着楚国灭亡消失,在世间越来越少见,极为珍贵。 这人明摆着欺负这农汉不懂,随口说鬼脸钱以压价,是她打理宝丰铺时最厌恶的行为,也是犯了宝丰铺诚信看货的铁律。 这样的人都能进宝丰铺当先生!言琢心痛又愤怒。 她冷着脸走上前去,站在一旁看那毛先生动静。 第一百四十六章 混入宝丰 那农汉显然有些失望,瓮声瓮气问道:“那能值多少?我媳妇儿说卖了肯定够银子给我老娘看病了!” 毛先生抖了抖那袋钱币,“数量倒是不少,看你孝心可嘉,给你二百两银吧。” 农汉面色大喜,显然二百两已经出乎他意料之外。 毛先生见他没意见,拨弄着那堆钱币,吩咐小二,“开当条,给这位大哥支银子。” 小二应一声去了。 言琢听着那钱币响声,又细细借着光看了看,出声道了句:“且慢!” 店内三人同时朝她看过来。 言琢走到柜台边,那毛先生眯起眼,“这位小娘子有何事?” 言琢手指着那堆钱币,“这古币,先生可看好了?” 毛先生眉毛一竖,眼冒寒意,“小丫头,你什么意思?” 言琢定定看向他,“你们宝丰铺墙上几行字是什么意思?” 毛先生微微发虚,那是宝丰铺的戒训:斯商,不以见利为利,以诚为利。斯业,不以富贵为贵,以和为贵。斯买,不以压价为价,以衡为价。斯卖,不以赚银为赢,以信为赢。 他见言琢不过是个小娘子,冷哼一声,“若是不做买卖,小娘子便请出去。我宝丰铺不是茶馆儿,不招待闲客。” 说着示意小二送客。 小二见言琢还在这儿纠缠,不耐烦拿着鸡毛掸子轰人:“走走走,怎么还在这儿呢?” 言琢冷冷道:“你们若是现在赶了我出去,不出半个时辰,你们二人都会被赶出去,信不信?” 店小二和毛先生同时一愣,那农汉也愣了,转身催促:“那银子呢,怎么还不来?” 毛先生见这情形,低头看了看那堆钱币,再望着言琢,“你什么意思?” 言琢下巴一抬,指着那钱币道:“蚁鼻币与鬼脸币虽造型相仿,但花纹大相径庭,蚁鼻币纹多“紊”字,上尖下圆,鬼脸币为“咒”字,两口明显,这分明是蚁鼻币的样子,你却诓人说成鬼脸币,以诚为利,诚在何处?” 毛先生不料被她一针见血戳破谎言,拉下脸来,怒气冲冲道:“哪儿来的野丫头,你懂什么?这也是你狂言乱语的地儿?” 那农汉反倒是不经意地轻轻松了一口气。 言琢话还没说完,见毛先生就已跳脚,眼内露出轻蔑笑意,伸手捏起一枚钱币来,轻轻在钱币上抠两下,又放到鼻尖嗅一嗅,扔回毛先生面前。 “可惜你以为你骗人,殊不知是人骗你。就是冲着你这种以为占了人便宜的半吊子蠢货来的!你仔细看看上头的铜锈,再看看这钱币边缘的铜花,是先秦的还是先吴的,滚回去多学几年再出来丢人现眼!” 她口气狂妄,毫不客气,直骂得毛先生狗血淋头,团脸上忽青忽白,又恼怒又惊异。 他来不及反驳言琢,一把抓起刚刚言琢扔过来的那铜币放在鼻端闻了闻,除了土腥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 松香是古钱币上用来仿铜锈的最精妙的法子,知道的人少,也不好仿,会仿的则能仿得以假乱真! 毛先生虽没见过,却也听说过这法子,脸登时就黑了。 那农汉见言琢此言,早已察觉不妙,悄悄抽脚要往外跑。 毛先生立即抬起头来,铁青着脸喝道:“拿下他!” 小二和看门护卫已经冲过去拦住那人。 这时门帘一挑,里头出来个四十多岁的清瘦中年人,留着山羊须,眯眼往言琢看来,“一大早的,闹闹腾腾在吵扰些什么?” 那毛先生额头沁汗,弓腰道:“罗掌柜您来了!有人拿假钱币来当货。” 言琢看去,这掌柜她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时一个分店的掌眼先生,想来如今成了孟观的人,心头轻叹,宝丰铺已经被孟观换血改样了。 那罗掌柜刚在屋内已将外头争执听了个大概,也不看那掌眼先生,只盯着言琢,“小丫头懂鉴宝?” 言琢客气见过礼,“略懂。” 罗掌柜眯眯眼,“是跟师学艺还是家学渊源?” 小小年纪就会鉴宝的,无外乎是这两种学法。 言琢知道他是在探路子,答道:“家学渊源有,跟师学艺也有。” 罗掌柜拿起一枚蚁鼻币来,“你刚才说什么铜花,是怎么看的?” 言琢明白他是考较她,接过那蚁鼻币道:“先秦楚国的蚁鼻币时,是铜范铸币法刚刚用到铸币上时,工艺尚不精湛,真正的蚁鼻币,在边缘轮廓处往往有外溢的铜花。直到后来铜范应用得越来越多,工艺越来越精,钱币边缘才越来越工整。这些钱币虽样子古朴,但边缘光滑顺泽,一看做工就不错,显然不是真正出自楚国的蚁鼻币。” 毛先生在一旁听得额上滴汗。 罗掌柜听完点点头,睨了毛先生一眼,“去拿例银,走人吧。” 那毛先生“扑通”跪下去,“掌柜的!掌柜的!是小的看走了眼,您就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吧?” 罗掌柜再不理他,示意言琢跟他往里去。 言琢随他进了一间专为贵重客人打造的厢房,看了看四周布置,仍和那时一样,可见,孟观只是换了人,其他都照着宝丰铺原有的样子继续。 言琢随意坐下,罗掌柜打量着她,见她气度闲适,不卑不亢,也收起几分轻视之心,问道:“小娘子到这儿来,是为做学徒?” 言琢知道掌柜房间就在大堂后,能随时清楚听见大堂内发生之事,也不再多作解释,只道:“我看您这儿招学徒,就来了,鉴宝什么的,我还懂一些,其实是想跟玉娘子学经营铺子。” 掌柜眉毛跳一跳,口气大得很,一开口就是跟玉娘子学,就连他们都不常见到东家一眼呢。 “你是金陵人?”掌柜的开始问她来历。 “银州何家。”言琢胡乱编道:“在家中排行第六,您叫我六娘便是。” 掌柜的努力想一想,何家?听起来很耳熟,好像江南的玉石生意做得好的,是有这么一家姓何的。 他顺眼往屋内看了一圈,拿下两个玉摆件来,又取出一套鉴玉工具,“这两个你沽价试试。” 第一百四十七章 闺名言琢 言琢一看,那都是她当年亲自采买摆置的,一个是岫岩玉籽雕葫芦挂檀木,一个是原石黄玉雕花一篮花开富贵。 她还是拿起工具,假装在两个玉件儿间仔细观察了一阵,方开了口道:“从质地上说,这葫芦是岫岩玉,岫岩玉分老玉和蛇纹碧玉两种,老玉色多淡黄,虽大部分没有碧玉值钱,但越白越珍贵,这白得通体润泽,隐隐发亮的透闪石岫玉已是极品,比蛇纹碧玉更高一筹。 “这葫芦雕工细致精美,虽无花巧,胜在写实,叶片与藤须栩栩如生,不算精品,也算珍品。最为奇巧之处反而是这檀木挂枝,用了最为精妙的丝翎雕刻手法,只这檀木藤上一只雀鸟,已经当得上一块璞玉的价值。所以,从原料到雕工,相合而论,这摆件沽价至少五百两银。” 罗掌柜听得连连点头,连一丝想反驳的地方都找不到,就连那丝翎雕刻手法,他也是听言琢说了之后才注意到,暗道惭愧。 言琢说完这个,又指着那花开富贵道:“这雕玉师傅很会取巧。下头在原石上作雕,上头在半凿开的黄玉料上作雕,石头做花篮,玉料做水仙,大气精致,看上去像一块儿整玉,实际上师傅也肯定知道这玉料下头是废料。所以,看上去漂亮富贵,沽价的话,不超过二百两。” 罗掌柜听得心惊,半信半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下头是废料?” 言琢弯唇一笑,“若是您,您舍得把玉料当石料用吗?” 罗掌柜脑子转了个弯儿,恍然大悟!这小丫头不但是看玉,还会看人心呐! 古货奇宝这样的东西一般都需要时间去学,但以她这年纪,已经把玉料这么快就分辨得清清楚楚,还会看雕工手艺,已是非常难得。 他已经想迫不及待留下言琢了,佯作淡定地点点头,清咳一声,“若是来咱们店,只能是从跑堂学徒做起,你懂玉石宝货的话,可先学着掌眼沽价,可行?” 言琢倒是犹豫了刹那,她的本意,进宝丰铺为两点。 一来可以接触孟观,二来,想把宝丰铺拿回来。 可如今的宝丰铺已经被孟观换了骨血,纵然拿回来,也要大费周章,然后再重新整顿,又是不小的折腾。 掌柜的见她犹豫,反而更起了收拢爱才之心,呵呵一笑道:“不如这样吧,这姓毛的掌眼先生已经被除名,你可以先留在库房帮忙盘点,看看这几日他收的货里头还有没有走眼的。” 掌眼先生是一个当铺的把关口,若是掌眼看走了宝,损失了银钱不说,还会丢信誉。 对宝丰铺来说,信誉与口碑就是飞钱票的基石,若没了口碑,飞钱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言琢点点头,暂时留在宝丰铺看看情形也好。 她这几日就在宝丰铺先呆了下来,每日一大早上铺子里跟着两个先生盘点,造册,沽价,一面做事,一面看宝丰铺里的情形。 宝丰铺里还有些人是原先的老人,言琢有意无意接近,偶尔装作不经意地打听一些之前人的去向,想来这些人都被孟观封过口,或是加上警告,对原来玉娘子手下那帮人,都避而不谈。 言琢不敢太心急,她对下头这些人并不太熟悉,只慢慢和他们接近,寻找可用之人。 金陵城照旧每日热热闹闹,大街小巷都在说小皇帝双喜临门,既要娶后,又要迎妃。 到了第三日,忽有消息传来,义军在南方攻下海城、银州两城。 虽然金陵城没有丝毫战场上的紧张气氛,酒楼茶铺里的说书先生可都忙活起来。 言琢也在当晚收到了陈三河派潜卫送来的消息,知道义军偷袭海城成功,又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隔壁银州,自是心情大好。 陈三河得手,那她的玉矿就可以正式运作起来了! 这日上店里时,特意换了件芸儿给她缝制的一件湖绿新衣,衣衫淡雅,五官娇媚,似朵娇娇嫩嫩的水仙花儿。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还颇有些不习惯。 她不知道多久没穿过这么嫩生生的颜色了。 到了铺子里,她跟着学掌眼的老先生都不由多看她几眼,笑着道:“六娘这一打扮,活像是块玉从糯种变成玻璃种。” 言琢在铺子里借用了六姐的身份和名字,自称何六娘。 言琢不由好笑,这先生姓田,是个宝丰铺的老人,笑眯眯回他道:“您这是看玉着了魔,看人都像玉了。” 那老先生一叹,“看人可不就像看玉嘛,外头都隔着石料,谁知道里头是什么种?有没有杂质?不知道。玉还能敲开了看,人可敲不开。” 二人正说着,听外头传来罗掌柜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接着一迭儿脚步声往里头来。 “您里边儿请!” 正在廊下的言琢与田先生立即站起身。 来人急匆匆的脚步忽然在廊下停住。 言琢垂着头,看见一袭雪青长袍下的一双皂色镶宝彩绣船靴移到她身前来。 “抬起头来。”来人说。 言琢暗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垂着眸不看孟观,福了一礼。 孟观乍然见到这身影,只觉有些眼熟,再待她抬头看清了脸,更是吓一跳。 这分明是那日小面馆外的小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孟观惊讶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言琢还未开口,罗掌柜忙上来解释,“启禀大人,这位是店里新招的学徒,出身玉石世家,颇为懂行……” 他还在碎碎念,孟观心里先惊了一惊,玉石世家……他听见这四个字首先就会想到言琢。 他朝言琢一招手,“你跟我来。” 言琢跟着他进了屋,孟观挥手让其他人先出去,转身坐到太师椅上,顺手端起一盏茶。 “叫什么名字?”孟观问。 言琢仍旧垂眸,淡定答他:“何六娘。” 孟观又追问:“闺名呢?” 言琢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落到他脸上,吐出两个字:“言琢。” 孟观手一颤,茶水洒到雪青长袍上,顿时污了一片。 他顾不得擦拭,背脊发寒,温润的五官绷起来,紧紧盯着言琢,声音也冷起来,“本名?谁给你取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孟观的疑惑 言琢恰到好处露出惊讶加无辜的表情,“是本名,阿爷取的。” 孟观仍是不信,“为何会取这两个字?” 言琢更无辜,“阿爷没说过。” 孟观干脆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踱步到她跟前,“你是哪儿人?” “银州。”言琢答他,当时她说自己来自银州,只不过图银州与海城离得近,顺口一说。 没想到这么快会遇到孟观,还被他记住了自己。 只不过如今银州在义军势力之下,孟观就算想查她身份,也没那么方便了。 她的目光淡定落在孟观脸上,近了,能看清他脸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还有眼角淡淡的细纹,还有因为紧张,咬紧牙关而微微凸起的两腮。 这张脸,她曾经无比接近过,那远山斜飞眉,桃花眸的微翘眼勾,她都用指尖抚过,但现在看在眼里,她只觉恶心。 孟观围着言琢踱了一圈步子,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也许是撞名而已,这世间撞脸的人都有,更何况同一名字。 他又问道:“你到金陵来做什么?” 言琢答他:“我也想学玉娘子开铺子做买卖,所以慕名到宝丰铺来做学徒。” 这话辨不出真假,本来历年慕玉娘之名而来的学徒就很多,且大多是女子。 果然孟观不再问。 不过他心头还是有阵阵疑团,面前这人,总让他觉得有秘密。 他想了想又问:“昨日你上那苗二娘面馆去做什么?” 言琢诧异:“吃面啊!” 孟观紧盯着她眼睛,“那老板娘为何会给你一坛桂花酒?” 言琢眨了眨眼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问我叫什么名字,又说和我有缘,还问我知不知道玉娘子,后来就给了我一坛酒。” 她眼睛大,又水汪汪的,脸颊微圆润,看起来极无辜。 孟观想了想,老板娘或是见她也叫言琢,颇为有缘,就送她了? 也许吧。 他再问不出什么来,又仍是觉得哪儿不对。 要她说真话嘛,也并不难…… 孟观肩膀放松下来,又恢复平日里翩翩君子的模样,含笑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言琢点点头,“我知道您是东家。” 孟观一笑,“倒是没错。七娘是吗?晚上宫里有个出征宴,你挑六块适合将军用的祈福玉牌,两块上上品,四块上品,送到宫里来,说是孟少卿让你来的。” 说完下巴一抬,“先去忙吧。” 言琢莫名其妙出了门,让她送玉牌去宫里做什么? 她到了廊下,孟观叫了罗掌柜进去。 言琢故意把脚步放慢,听得身后孟观的声音问:“怎么回事儿?海城宝丰铺的人怎么会和义军混在一起?” 她嘴角透出一丝笑意,就算孟观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一点。 言琢继续和田先生盘货,找了个机会问道:“东家让我找六块玉牌送到宫里去,咱们能随便进宫吗?” 田先生不以为然笑道:“咱们是什么店?自然可以!” “您也进过宫?”言琢装作好奇问。 田先生摩挲着玉件儿笑笑,“我这老头子去干啥,东家都喜欢找干活利索又聪明的后生,这回定是看中你了吧?” “看中”两个字说得言琢哆嗦一下,不过看来孟观老这么干。 呵呵,用她宝丰铺的东西去做人情,倒真是聪明得紧! 孟观显然把这事儿给罗掌柜也交代过,到酉时时分,言琢早把玉牌挑了出来,罗掌柜亲自给她派了个马车和车夫,嘱咐着让她把东西送了出去。 马车到北宫门外被拦下,言琢说宝丰铺送玉牌的,侍卫二话没说就放行了。 进门不远就有个小公公等着,招呼言琢跟他往里走。 马车拐往西,又穿过好几重门,不知拐到了那片宫殿前,外头一片菊园,各色菊花千姿百态,开得正艳。 马车停在阶前,言琢下了车。 那小公公过来笑着道:“小娘子请跟咱家来,少卿大人在殿内候着呢。” 言琢捧着锦盒往里走去,又在里头弯弯绕绕穿过几重殿,才来到一所华丽宝盖殿前。 里头传来丝竹乐响,还有阵阵笑声,看起来又是晚宴。 小公公到门前,臂一展,“小娘子请。” 言琢有些诧异,“我就这么进去吗?” 小公公点头,“少卿大人吩咐过,让您来了直接进去。” 言琢走进大门,厅前垂着软珠帘,两名宫女拉开珠帘,一条红毡毯铺地直往里去。 言琢还是头一回进金陵皇宫,一面用余光四下打量,一面颇为奇怪,这皇宫里头看起来伺候的宫女也不多,也不是岗哨林立,倒像是个幽静园林似的。 丝竹的声音渐渐近了,前头还有一道拱门,同样垂着珠帘。 言琢走到跟前,仍是两名宫女拉开帘子,示意她往里。 帘后是个大厅,中间宽敞通道上,正有舞姬扭着柔软腰肢款款摆动,两旁案几后坐满了人,都是男子。 言琢有一刹那的震惊,脸微微发烫,只因那些郎君身旁或坐或站的都是女子,贴得极近,女子衣衫都单薄如纱,郎君们则毫无顾忌地上下其手,伴随着一阵阵yin笑和起哄声。 言琢一眼扫到了坐在最中间的孟观,忙垂下头,无视身边传来的靡靡之音和女人娇羞的嗔声,往下走几步台阶,仍是沿着红色地毡走到尽头,匆匆见过礼,把锦盒递到孟观身前。 孟观接过锦盒,手指有意无意从她手背上拂过,言琢差点没忍住抽出手一巴掌扇过去。 她缩回手,心中警惕起来,紧紧捏在袖中,垂着头道:“上层的两块玉牌是上上品,下层的是上品,东西送到,七娘告辞。” 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孟观亲切地喊住她。 言琢只得回转身,“大人还有何吩咐?” 孟观笑吟吟看着她问:“你和玉娘,是什么关系?” 言琢像被人迎头敲了一闷棍,面不改色,心神却瞬间激荡。 孟观是看出来什么?还是在诈她? 她保证孟观不认识她,她应该也没露出过蛛丝马脚,那他为什么会忽然问这样的话?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要 言琢心底起了惊涛骇浪,神色却仍是那般平静浅笑,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孟观问:“大人说的玉娘,可是您的夫人,玉掌柜?民女很仰慕她。” 和她此前要进宝丰做学徒的说法一致。 孟观看不出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端倪,此人,要么是真的他多疑了,要么,就是城府极深! 他一直都觉得她奇怪,又说不出她奇怪在哪儿,细细想来,她的所有出现都让他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言琢。 去同一个面馆,有同样的名字,都是玉石世家……还有宝丰铺。 他直觉她和言琢有关系。 孟观也不是好唬弄的人,见言琢如此说,也淡淡一笑,伸手端起一盏酒来抿一口,好整以暇道:“你好好说,说你进宝丰铺到底想做什么,和玉娘是什么关系,说完了就可以走。” 言琢适时让眼底掠过惊慌,诧异道:“大人什么意思?我进宝丰就是为学艺,玉娘是您的夫人,我若和她有什么关系,您尽可以问她!” 孟观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有片刻怀疑自己真的是多想,可不把这丫头逼上一逼,只怕她不会说真话。 他敛了笑,眯眼将殿内环视一圈,淡淡道:“今晚,王孙公子们陪的,都是即将出征的将领。主角是他们。” 言琢静静看着他。 “皇上有旨,将领出征前,宫里的宫女可以随他们挑。” 言琢眼底闪过寒意,这就是大周军力强盛的源头? 孟观睨着她,“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人对你感兴趣。” 言琢呼吸一点一点冰冻起来,愤怒从血里蔓延,孟观,比她想象中更为狠辣。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茫然,“大人为何要这样对我?” 孟观挑起一侧嘴角,“我说了,只要你说实话,我马上放你走。” 言琢决定赌这一铺,孟观绝对是在诈她。 她睁大眼来,眼里有闪闪的泪花,“我未曾说过假话,又如何再说实话?” 孟观沉下眉,忽然一把拉过言琢拽到身前,大声对殿内众人道:“这是我府上的婢女,容貌身姿俱佳,今日,哪位将军看上的,算我孟观割爱相赠!” 他一言既出,厅上顿时爆出一片叫好欢呼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言琢身上打量来,有赞叹的,有哈哈大笑的,有凑热闹插科打诨的,个个像打量货物一样打量着她。 言琢指甲快要抠到肉里,没想到此人卑劣至此,紧咬住牙关不爆发,反正她死过一次了,不再怕什么,若孟观真要把她送给这些人,她敢保证,袖里的柳叶刀就会稳稳当当扎在他心口上。 孟观笑着用低得只有他和言琢能听见的声音问:“说吧,该说实话了。” 言琢咬紧牙,“大人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知大人究竟想听什么实话?” 孟观脸一沉,又问了一句,“谁要?只管站出来,赏了!” 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将爷摇摇晃晃要站起身子。 言琢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这时,大殿角落里忽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我要。”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就连嘻嘻哈哈的歌伎们都停下动作。 那角落站起来一个人。 宽肩高个,锦衣蓝袍,头束金冠,英武得满厅儿郎都失了颜色。 他背着手往孟观的方向走来,眸光锁在言琢身上,面带笑容,却气场森寒,整个人似一把未出鞘的刀,沉稳内敛,却隐隐藏着杀意。 远处有停止动作的舞姬窃窃私语,“这玉面郎君是谁?” “湛溪公子呀!” 厅内的人在看清是他之后,也起了一阵碎语。 孟观也十分惊愕,他是卫尉少卿,这些将士本就是他的下属,是以今夜这宴,左相安排他主持。 这位湛溪公子自打入了这筵,就懒懒倚在角落里喝酒,也不狎玩歌伎,也不和人聊天。 他也不奇怪,南越来的是客人,和在场的不管是王孙公子还是大周将领都不熟,便随他去。 更何况如今两国交好,这位得按上宾之礼招待。 所以他还安排了两个绝色伺候他,也被他微笑婉拒,他也不再勉强。 这筵都过半了,他都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在这里,谁知道他会突然半路杀出来呢? 他没真心想把言琢送出去,言琢猜得没错,他只不过想吓唬她,来诈诈她的底。 谁敢真的开口要他府上的人? 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开口了,他也不好改口,一时怔住。 赵予初已经走到二人面前来,他目光从言琢脸上收回,看着孟观,一拱手,微笑着道:“少卿大人当真豪爽,这样的绝色也愿相赠,赵某,可就收下了!” 言琢从看见他的时候就震得脑子里“叮咚”响了一声,像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瞬间松掉,又像是在茫茫冬夜里看见一盏灯,整个人从刚才的极度紧张与愤怒里松弛下来,恢复平静地呼吸。 可他的目光看起来很陌生,直直的,有些发烫,看得她心有点不知该怎么放,还有那笑容,一直挂在唇边不动,像是个面具。 孟观笑了,也对赵予初一颔首道:“没想到公子喜欢这一款,不过公子身份高贵,这样一个区区婢女,怕是配不上公子您!被人知晓我大周拿个婢女送公子,未免惹人贻笑大方,来人,多选几个……” “不用。”赵予初手一抬,已经拽上言琢胳膊把她拉到身边来,顺势又搂住她的腰,微笑着道:“我就喜欢这个。” 言琢被他当众搂在臂弯里,右肩贴着他胸膛,硬实得像一堵墙,搁在她腰间的大手温热,是真用力地揽住她,似乎怕她跑了。 她不敢挣扎,脸颊发烫,心跳“咚咚咚”跟快马加鞭似的,这小子还是那德性啊! 孟观有些犯难,目光落到言琢脸上,微微笑着,“六娘你呢,可愿意跟这位公子走?” 他笃定言琢会不愿意,只要她说不愿,那他就能有借口不让赵予初把人带走。 言琢对上他目光,开了口,“愿意。” 声音不大,轻轻的,却足以让人听清。 第一百五十章 这种醋都吃? 孟观傻眼,这湛溪公子当真俊得能让什么小娘子都愿往上扑? 刚才这丫头明明还一副宁死不愿被送出去的模样!转眼就答应跟这人走?! 赵予初的指尖在言琢腰间轻轻动了动,那声“愿意”就让他像在冬日里的三九寒天忽被人喂下一口热汤,四肢百骸都暖起来。 他周身的森寒散了些,脸上的笑也更生动,朝孟观一点头,“多谢少卿大人。” 说完搂着言琢转身就走。 满厅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上,有人起哄道:“公子是要在这儿享用,还是带回府上慢慢用?” 众人哄笑。 赵予初仍是那般笑着,睨过眼淡淡道:“那得看好不好用。” 厅中气氛又热闹起来,各人各自搂着美人儿喝酒作乐,只有孟观坐在位置上,沉眉看着二人走远的身影,不作声。 赵予初是真看上了这丫头? 也不奇怪,这丫头的姿色相当不错。 不过,难道他猜错了? 这丫头当真不是冲着言琢和宝丰铺来的? 赵予初带着言琢回到他角落的位置,让人添一个蒲团放他旁边,拉着言琢坐下。 一坐到人群后,他脸上笑容就敛下来,又恢复了言琢熟悉的那模样,眼神三分忧郁七分冷,眉心有若隐若现的川字。 他也不说话,给言琢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言琢接过酒来,低声说了句,“多谢!” 赵予初不答,也不管再她,自顾自喝酒。 言琢余光扫着,隐约明白,这人在生气,很生气的那种,或许是还气自己拒绝他一起上金陵? 她目光放在酒盏上,轻声开了口,“今日多亏了你。” 赵予初咽下一口酒,凸起的喉结轻动,“不怪我坏了你的好事吗?” 言琢听出了话里浓得要命的酸意。 她睨了赵予初一眼,“什么意思?” 赵予初被她眼波一扫,差点就缴械投降,但想到言琢来金陵这么久都不找他,却去找了孟观,就又酸又难受。 他装作若无其事道:“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孟少卿身边,结果被他毫不留情送走,又被我要过来,不该怪我吗?” 这臭小子! 言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脑子?孟观的醋也吃? “我不找孟观怎么去孟府?”言琢垂着眸,想想又加一句,“我跟他只有仇。” 别说赵予初了,就是任何一个人误会她对孟观还有情,她都难受得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赵予初还是按捺不住,终于忍不住问:“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言琢抬起头白他一眼,“怎么找?上门求见湛溪公子?还是说告诉你答应跟你回南越?” 赵予初听她的意思,也不是不想找自己,只不过没契机,有顾虑,又怕自己再缠着她。 心里头酸甜杂陈,一会儿觉得自己那天不该冲动之下跟她坦白,害得她刻意保持距离;一会儿又高兴言琢亲口说和孟观只有仇,天知道他看见言琢走向孟观的时候心情有多阴郁! 一会儿又想,反正这会儿是正大光明把言琢抢到手了,也有理由把她留在身边,再不让她走! 心情一好,就把自己的酒盏往言琢面前一放,“倒酒!” 言琢哪里知道他心头已经弯弯绕绕转了好几大圈,以为他还在气自己不找他,添了酒,多解释一句:“更何况,你也有你的事要做。” 赵予初又沉声道:“坐过来一些。” 言琢抬头看他一眼。 赵予初一本正经,“你是我要来伺候我的,不坐近一些,旁人看在眼里多奇怪。” 言琢余光往外一扫,确实,殿上许多人都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看来,带着好奇或疑惑的打量,最前头的孟观也不住把眼往这边瞟。 若赵予初要了她这个“孟观爱婢”来却不闻不问,的确惹人生疑。 言琢只得跪在蒲团上挪近一些,让二人尽量看起来亲近,刚靠近赵予初,就被他胳膊一展,一把搂着坐进怀里。 男子独有的气息带着酒香扑面而来,扶在腰间的大手滚烫有力,倚在身边的胸膛宽厚又硬实,整个人像一堵墙将她圈在当中,言琢心跳骤然加快。 “你……” 言琢脸颊发烫,正待挣扎着起身,就看见一名身穿盔甲的男子端着酒杯朝他们走来。 赵予初低声在她耳边道:“别动,这位易将军是孟观的人,这次去海城由他带兵。” 言琢一听他要去海城,立即停下挣扎,手虚撑在赵予初胸口,保持着暧昧至极的姿势。 “打扰公子享受美人儿了!”那易将军“嘿嘿”一笑,酒杯与赵予初虚碰一下,“这一杯,遥祝贺越王登基圣喜!海城往南就是闽地,不知越王在闽南布军之地有几许?” 赵予初酒盏抿一口放下,眉头皱了皱,装作迷恋言琢而不耐被打扰的模样,手指尖轻轻从言琢脸颊划过,淡淡道:“这是将军的疑问,还是少卿大人的意思?抑或,是左相的想法?用区区一个婢女,就想换我南越在海城与将军南北夹击?” 他眼角眉梢毫不掩饰露出轻视,既未透露南越的军力布置,也未说明南越的态度。 言琢被他指尖从皮肤上轻轻撩过,一阵酥麻,脸更热,勉力让自己不要去在意,把注意力放到二人对话上。 心里听得明白,大周想再收回海城,但力有未逮,想借南越之力。 听完赵予初的回答,不由暗叹原来这人还是个打太极的高手。 易将军打哈哈,“公子莫怪,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而已!少卿大人的意思,若是这一个婢女不够,金陵城的贵女,可随公子挑选!” 赵予初见他果然是奉孟观之命前来打探的,眸光如电往孟观探去,遥遥举起酒杯。 孟观也举杯朝他一笑,二人对饮。 赵予初一口将酒饮尽,眯眼笑着对易将军道:“烦请转告大人,在下迫不及待想享用他的礼物,今夜先行告退!” 易将军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色眯眯往言琢身上打量一番,笑道:“公子尽管好好享用,请!”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愿意被利用 待赵予初带着言琢离开,易将军回到孟观身边,“这位公子看起来倒是真看上了那丫头,借兵的事儿,恐怕没戏。” 孟观沉吟,看得出来,赵予初比赵娇在南越王面前更有影响力,此前从未听人说过他好女色,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丫头好好培养成自己人再送去。 他挥挥手,“海城的事儿,尽力而为,区区一个海城算得了什么。南越王新登基,又把女儿送了过来,暂时不虞他们有什么动静。” 易将军退下。 孟观自顾自斟酒,等找到玉玺,不怕先吴那些死脑筋的士族不归顺! 赵予初扶着言琢上了马车。 言琢这时才和他分开来,松了一口气,探头看马车往宫外驶去,道:“我就在南门外下车就行。” 赵予初坐在她侧面,面无表情,“我到金陵后,周帝与左相连着送了不知多少个女人都没要,今夜看中孟少卿爱婢的事,估计明日就会传遍金陵。但这个爱婢出门就被我放走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言琢睨他,冷不丁直接问:“你是真因为怕人看出端倪呢,还是因为不想让我走?” 赵予初噎住,这丫头太精了…… 他好不容易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得被她戳穿。 他撇过头,“一半一半吧。” 言琢反而气笑了,这小子倒是坦诚。 不过,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言琢决定摊开来说明,她看着赵予初凌厉起伏的侧颜,平静道:“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是会得罪孟观的,甚至牵涉到左相。如果你被牵连进来,甚至会影响到南越!你现在不仅仅是帮着白家的白予了,你是湛溪公子赵予初!” 赵予初眉心川字纹轻蹙,淡淡道:“我有分寸。” 他声音沉下去,“你想怎么做?在金陵城如今你无人无势,怎么和孟观抢宝丰铺?又怎么去找回弟弟?至少我这里,有人,有接触孟观的机会,怎么都比你孤身一人强。” 言琢也不是木头,见他执意要帮自己,心上泛起涟漪,想想仍是叹口气,“你帮我,若我明知不能回报却仍要借助你的力量,那叫利用。我不想有愧于心,也不愿利用你的真心。” 赵予初没说话,半晌回过头来,看向言琢,“若我愿意呢?” 言琢心上涟漪翻滚成潮,瞬间堵住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予初深深看进她眼底,目光幽深,又有些发烫:“与其我整天牵挂你忧心你,倒不如趁着我还有用处,多帮帮你。” 言琢撇过头,马车已经驶出宫门,往东行去,车窗外偶有红色灯笼在夜色里一晃而过,金陵之夜,恍然似梦。 赵予初再给她倾斜的天平上压上最后一块砝码,“四日后,左相给府上老太君贺七十大寿,相府摆筵,孟观会携妻儿回左相府呆一整日。” 言琢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赵予初要说什么。 如果她要见小弟,那是再好不过的溜进孟府的时机! 以她自己当然没办法做到这一点,但如果有他的帮助,那就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 更何况,如果她有机会接近赵娇,能破掉大周和南越的联姻也说不定。 言琢长叹一口气,看来,金陵之行,仍是要和这人一起了。 她抿唇坐正,看向赵予初,“那,玉矿那边的分红,给你一份,算我的谢意。” 赵予初嘴角勾起来,眉心川字纹散去,懒懒道:“就一份红利,太少了。” 言琢知他说笑,故意问:“那你想要多少?” 赵予初就那么看着她,似笑非笑,“要你。” 言琢只觉这回一见面就不停被他欺负,步步紧逼,连给她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这小子,仗着回了他的地盘,肆无忌惮了! 她再忍不住一爪掐了过去,“赵予初你再过分!信不信我拿柳叶刀对付你?” 赵予初见她再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冷淡,终于又回复在海城时的凶悍模样,笑着一面躲一面求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阿邝在外头骑马追着车,听车厢里传来的笑闹声,叹口气摇摇头,少主过分了,真的过分了,大白天的呢…… 赵予初和赵娇等南越来客都住在南宫门外的小南天外宾园,与孟观的孟府仅两街道之隔。 赵予初带言琢回了府,就命人把他院子里的右厢房腾出来给言琢住,又让阿邝带人去接甜果儿和芸儿进府。 言琢一面打量住处,一面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赵予初背手抬头,微微得意,“我进城的时候,还有人在酒楼上偷看,被我发现了,就让阿邝追着去看了看。” 言琢语塞,耳后有些烫,就那么一眼,竟然被这小子给发现了! 她故作镇定,白他一眼,“那你干嘛不让阿邝直接露面。” 赵予初语声带些幽怨,“怕你不想见我。” 屋内还有不少仆人清扫归置东西,言琢见他毫不收敛,又忍不住瞪他一眼。 赵予初毫不在意一笑,故意还站得离她近些,“我和我新收的爱妾调笑,不是很正常吗?” 言琢差点炸起来,“爱妾?” 赵予初抿唇,“嗯,直接说是娘子不大好。” 这个身份太暧昧! 言琢叉起腰,凶巴巴道:“婢女就好!” 赵予初一本正经,“爱妾的话,你就能和我出入大周皇宫,还有各种场合,婢女,恐怕没那么方便。” 言琢又败下阵来,无力靠着桌子,这家伙比想象中更难缠。 赵予初站在她身前,微微俯下身,直勾勾看着她奈他莫何的模样,嘴角挑起一丝笑,眼神却又宠又溺:“你要是觉得这个身份不喜欢,说娘子也不是不可以。” 赵娇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心底惊了一惊,赵予初何时有过这副面目?尤其是对着个女人! 难道他们说他迷上了孟少卿府上一个婢女,竟然是真的?! “这是谁?”赵娇站在门口,毫不客气打量着言琢。 言琢见一个少女没有通传就直接闯进来,语气又直接霸道,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位是南越公主了。 立即站直身子,半躲在赵予初身后,微微福了一礼。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越公主 赵予初也朝赵娇见过礼,语气却不见客气,“殿下怎么又不通传一声就进来了?” 赵娇抬头冷哼一声,“怎么,怕被我撞见什么什么?” 赵予初嘴角仍勾着一抹笑,“是,毕竟我院里收了女人,殿下再随意进出,只怕不方便。” 言琢:……不害臊。 赵娇拉下脸,气呼呼:“哪里来的个狐媚汉人?孟观的女人你也敢要?汉人全都奸诈似狐!” 言琢一时有些搞不清她和赵予初的关系。 看起来赵予初并不怕她,这个公主也不太喜欢赵予初,更不喜欢汉人的样子。 那么,也就是说,她对于嫁给大周小皇帝的事,并不那么乐意? 言琢心念一动,越发恭敬乖觉地站着不动。 赵予初见赵娇发飙,也不低声下气,也不赔小心,只淡淡笑着,“公主放心,我选中的人,绝不会有问题。” 赵娇将言琢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才又冷哼道:“在人前随时装出一副不近女色正人君子样,遇见个狐媚的,还不是做不了柳下惠!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 言语带刺,显然是对赵予初不满已久。 言琢却庆幸这公主是这么个脾气,性情中人,情绪外露,比心思深沉之人好相处得多。 只不过,不知为何深受南越王重视的赵予初,却讨不得这个义妹的欢心。 赵予初不怒不急,仍是彬彬有礼,话语却毫不客气:“在下并未说过要做柳下惠,只不过以前遇到的女人勾不起我的兴趣,遇见个有兴趣的,当然就收下了,有问题吗?” 赵娇被他针锋相对得一堵,胸口一起一伏,“反正,你要是因为个女人误了正事,看我阿爷怎么收拾你!” 说完一甩袖,转身“蹬蹬蹬”跑了出去。 言琢待她走远,侧过脸打量赵予初,见他被这公主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呵斥,脸上果真是淡定如常,不窘迫也不发怒。 要么是不在意,要么是习惯了,给人当义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她一向这个性子?”言琢轻声问。 赵予初“嗯”了一声,拉着她往里走,“不用在意,她就是个炮仗性子,炸完就没了。在这小南天院儿里,你说话做事都可以随意,都是我的人。” 言琢抽回手,又被赵予初拉回去,还理直气壮,“既然是爱妾,自然要亲密一些。” 言琢拿他没办法,想着将来借助他的时候还多,也不忍再不配合,就那么随着他往里走。 赵予初认真和她介绍:“寝房后头是净房,再后头有片小后院,外头是花园,还有仆妇住的耳房。除了甜果儿和芸儿,我再找两个打扫的小丫鬟放你这里……” 言琢到金陵来,首次生出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他的大手温暖有力,带她四下里参观,就像真的在看自己家一样,他什么都替她操心到了,吃穿住行,样样布置妥当,就连对付孟观,他也替她想得周到。 有多久了?不曾有个人这样来照顾她了?她几乎都忘记被人照顾是什么感觉了。 言琢目光落到身旁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宽肩身影上,良久不曾看别处。 赵予初带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儿,回到厢房时,甜果儿和芸儿已经到了。 “娘子!”甜果儿很是兴奋,冲上来朝赵予初一行礼,乖巧甜笑着:“公子好!” 芸儿也笑着见礼。 阿邝已和她们说明赵予初如今的身份,二人见到旧人,都很高兴,何况这地方比她们住的客栈舒服多了。 她们见过礼就收拾行李去。 言琢送赵予初出门,“行了,回去歇着吧。” 赵予初斜靠着门框,挑了挑眉,带着笑盯着她,“我今晚,应该和爱妾共寝才对。” 言琢瞪他一眼,这回却带了笑,“如果赵娇来守在你床边,我再考虑过去配合你。” 赵予初嘴角笑意扩大,挥挥手,“关门吧,早些安寝。” 言琢关上门。 赵予初就那么靠在门口,心头一时甜得回不过神。 没想到,前几日还以为再见无望的人,如今就在他院里住着。 应该感谢孟观才是。 再不会让她走了。 赵予初也不知呆了多久,才下台阶回了屋去。 门后的言琢听着脚步声远了,低低叹一口气,回了寝房。 厢房不大,但五脏俱全,精致华丽。 甜果儿和芸儿早已把她们带来的东西归置好,言琢又再检查过一遍。 芸儿去后头烧水,甜果儿跟着她问:“娘子,那您明日还去宝丰铺吗?” 言琢摇摇头,靠着床边坐下。 宝丰铺已经被孟观搞地面目全非,里头的人也不再是她的人,这样的宝丰铺即使拿回来,也不再是原来的。 倒不如……毁了。 孟观从宫里出来,微醺,正要回府,那边来了个小公公,“少卿大人,傅老爷,请您去一趟。” 孟观撇过眼,“傅海从海城回来了?” 小公公躬身颔首,“是,正等您呢!” 孟观的马车径直往东,拐进东宫门外不远处一所宅邸内。 这所宅邸从外头看来不过是普通人家,若有人进到里头,定会被里头各种奢华装饰吓上一大跳。 锦榻珠帘,瓷器玉件,处处摆设精巧。 孟观轻车熟路进了花厅,里头一个微驮着背头戴冠帽的人抬起头来,满脸褶子,下颌无须。 孟观一揖首,“傅老辛苦,此趟海城之行可有收获?” 傅海面无表情,一指对面椅子,一把阴柔嗓子道:“坐。” 孟观这才坐下。 傅海眼内闪过精光,抬眸看向孟观,“我晚些还要进宫,大人随我去吗?” 孟观微微一笑,“我刚从宫里出来,再回去,不太好。” 傅海沉了下眸,清了清嗓子,方道:“既如此,便先与大人说上一说。据高怀所留遗言,是想告诉咱们,吴太子还在世。” 孟观浑身轻颤,果真还在?! 傅海眯起眼:“既然玉玺还在,太子也在,倒也有可能!吴王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那太子在何处?”孟观站起身来。 傅海嘴角挑起一丝笑,“如果说,玉玺和白士忭有关系,高怀又是死于白家二郎夫妇之手,那太子,是不是也和白家有关系?” 孟观深吸一口气,“那白家二郎夫妇呢?” 傅海眼神落往空处,轻声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