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谋生花》 001 所谓佛缘 “姑娘……您莫忧心了,任凭天大的事,睡一觉都会过去的。”丫鬟夏叶忧心忡忡地劝着自家姑娘。 杜明心盘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砖缝出神。 她以为老天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上辈子不明不白被毒死,这辈子总要找出来个说法。岂料前世好歹还活到十六岁,今生只熬到十三岁便又要去了吗? “也不知事情怎么就这样巧,府里一年到头也不派几个人到庄子上来看姑娘,昨晚出了那样的事,冯管事恰巧就来了……”另一个丫鬟春草揉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难过地哭道。 “兴许老爷不会责怪姑娘的,毕竟是有强人要掳了姑娘去,救人的又是少林寺的师父……”夏叶勉强笑道,“就算彻夜未归,姑娘是跟如生师父在一起,出家人又不是旁的什么男子……” 如生…… 想到这个龙眉凤目的少年和尚,杜明心有了一丝撕裂的疼痛。 她母亲出身汉中大族沈家,与父亲杜二老爷感情不谐。她六岁那年外祖父家被周朝末帝抄家灭族,沈氏也遽然去世。父亲恨屋及乌,便将她扔在了嵩山脚下的庄子上。 当年西北陈元泰起兵造反,推翻大周朝,建立燕朝。在京城做官的大伯父写信叫父亲往京城去,谋个一官半职,还特意嘱咐要带上她。 杜明心正懵懂不知情由,就在上京路上被身边的丫鬟秋林一碗汤药送了性命。 五年前,杜明心从前世的梦魇中醒来,母亲坟头上的草已经有尺来高了…… 前世,她听闻陈元泰麾下有一员猛将,身负绝世武功,又熟知兵法韬略,被他收为义子,功成之后加封晋王。 闻听此人乃是孤儿,从小长在少林寺,不知为何投奔了陈元泰,才有了那一世的赫赫战功、荣华富贵。 为了解开前世的仇怨和疑惑,五年来杜明心有意结交少林寺的僧人,只盼着能与那位晋王爷相识于微,日后好解了她的性命之忧。 谁知谋尽人事,仍抵不过天命轮转。她还不知到底哪个僧人是晋王,只一夕的时间,盘算被尽皆碾得粉碎。冯管事回到开封府,定然会将自己一夜未归的事情告诉父亲。 沉塘抑或出家,对于父亲来说,大概没有什么分别。 如生……饶是杜明心性子坚毅,眼中仍旧溢出一片水光,昨晚山洞里他被火光映红了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痴念,他今生此身已许了佛祖,自己的性命又不知是谁想要夺走…… 杜明心痛苦地摇了摇头,情深缘浅,徒增烦恼罢了。 “姑娘,来把药喝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端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身子养好,不然做什么也是白搭。” 杜明心看了看那碗药,眼神就瑟缩了一下,勉强笑道:“崔嬷嬷,我,我没事的……” 崔嬷嬷连忙笑道:“是老奴犯了忌讳,这就是碗煮得浓浓的红糖水,不信您喝喝看?” 前世那样被毒死,导致杜明心如今十分害怕吃药。颜色难辨的汤药,总叫她想起当时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快要撕裂的疼痛。 看着崔嬷嬷脸上慈爱的笑容,杜明心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崔嬷嬷是沈氏的乳娘,临死前沈氏又将女儿托付给她。若是到了连崔嬷嬷都信不得的境地,杜明心轻笑一声,那自己大概宁愿一死了之吧。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鼻头红红地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嬷嬷这话说的不错。你们自去歇息吧,我没事的。” 横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怕么?只不过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 少林寺一间禅房内,昏黄的烛影摇曳,映着方丈师父老迈慈爱的脸。 “……你打伤的那二人是皇帝亲卫,不日当会有人来寻你报仇。” 少年和尚跪坐在蒲团上,听见这话连忙伏地请罪:“如生莽撞,为师门惹祸了。” 方丈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你做得很对。僧人习武,原为护法强身,可若不能锄强扶弱,那也算不得是佛法正道。我少林乃千年禅宗祖庭,不是几个朝廷鹰犬能撼动得了的。” 如生放下心来,正要自请去戒律院受罚,却又听方丈缓缓说道:“如生,你自幼在寺里长大,如今已有一十五年。你屡次请受具足戒,我却都没有允准,可知是何缘故?” “弟子愚昧,请方丈师父指点迷津。” “你……”方丈怜爱地看着一脸虔诚的如生,还是狠狠心将话说了出来,“虽然你自小长在寺中,却依旧是红尘中人,没有佛缘。我原本想过些时日再与你交待,既然出了此事……” 他拿起手边的一个封好的信封,递到如生手里,说道:“早去晚去,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我这里有封信,你今夜便往西安府去,将此信交给平凉卫指挥使陈元泰,就当做是你为师门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此去一别,莫再归来,蓄发还俗,娶妻生子。” “如生,你的命数不在佛门。” 如生闻听此言,如遭雷击。他猛然抬头,痛苦地问道:“您是要将我逐出师门?” 方丈笑着摇了摇头:“你的事我早有安排。你且细想,为何合寺僧众,我只遣了你去嵩阳书院修习诸子典籍?” 如生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了下去,颓然地跪在蒲团上。是啊,佛门弟子为何还要学儒法道家的学问? “那,敢问方丈师父,我的命数……在何处?”如生眼中噙着泪,低声问道。少林寺于他,是家,是根,哪怕他出去云游,少林寺也是牵着风筝的那双手。 “固守本心,随遇而安。” 如生擦了把眼泪,郑重地向方丈磕了三个头,拿起那封信便要转身离去。 “师父,”一脚已跨出禅房,如生又回转进来,迟疑着说道,“相识数年,我竟不知杜家小姐是女子……此番虽然是救她于危难,可终究给她惹了大祸……求师父救救她的性命!” 方丈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清亮却带着牵挂,心中不由感慨,情这一字,穷尽一生,能参透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如生轻手轻脚地回禅房收拾了两件换洗的僧袍,拿上积攒下来的几个钱。他摸了摸怀中的信还在,手指触碰到那块自小就带在身上的玉佩,耳边响起了杜明心欢快的声音:“……这个说不定是你爹爹给你娘亲的定情信物呢!” “何以见得?” “真是个笨和尚!你跟着乌有先生念书,难道不知‘双鲤’的典故?” “还请杜公子指教。”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长相忆……既然情深如许,为何又将我扔在佛寺? 出得山门来,如生抬头望着闪烁夜空,吐出胸中一口郁气,突然转身向杜家田庄走去。 闺房之中,月光洒了满地。 如生敛了气息,站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杜明心。她的脸犹如白瓷一般,上面印着两朵红云。昨天被雨淋了,她还在发烧吧?那樱红的小嘴因为发烧而显得鲜艳欲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慵懒地闭着,却叫如生莫名想起平日里,她生气起来,那瞪得如同小猫一样的双眼。 他轻轻地掏出那块双鲤玉佩,放在杜明心的枕边。 我孑然一身,别无他物。送你玉佩,愿你此生安康喜乐,若有缘……再相会。 002 回到杜府 几天后,杜府来接杜明心的马车到了。木头车轮轱辘轱辘响,她撩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嵩山,捂着心口被暖热的玉佩,竟不知有几多酸涩,几多忐忑。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在天黑之前进了开封城。 杜家祖祖辈辈都是开封人,祖上不过是有几亩薄田,再往上数还是家无余资的佃户。只因突然祖坟冒了八丈高的青烟,杜明心的祖父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去世前做到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故而杜家一跃成为开封城里数一数二的官宦门第。 杜家大老爷继承了父亲聪明的脑袋,科举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官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原本杜家一家都在京城居住,可当年沈氏之死有些不清不楚,杜老太爷罚二儿子回老家闭门思过,潜心读书。可二老爷读来读去,读到老爹都死了,大哥守完孝又起复,他依旧还是个举人。 “父亲。”杜明心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正房地上。 进家前,崔嬷嬷在杜明心耳边絮絮地叮嘱了好久:“当年老爷最不喜太太脾气硬,和他顶撞……您一定记着好声好气地认错认罚。这次事情虽大,好歹是在庄子上,没什么人知道。若老爷一味地喊打喊杀,反倒闹得人尽皆知。老爷定然不会如此的,毕竟这府里还有两位小姐呢……” 正如崔嬷嬷预料那般,杜二老爷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几分,但下马威总还是要给的。 “你还有脸回来?”二老爷阴恻恻地说道,“庄子上麻绳、水井多得是,再不然你连一条汗巾、一把剪子也找不到?” “女儿不孝,虽然已存死志,但仍想再见父亲一面,全了这些年的父女情分。”杜明心说得十分恳切,心里却止不住地泛着寒意。 “巧言令色!”二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唯一的嫡女。 对于沈氏,他是有些恨意的,连带着对这个女儿也喜欢不起来。当初听说父亲给自己说了门好亲事,二老爷也曾期待过,想着这高门大户出身的小姐,一定是美人如玉、气度高华。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这美人眼中却常有傲气,眼睛瞟过自己,里面满是鄙夷和不屑,只差出口骂自己草包、贪花贼。 “父亲,”杜明心回转身接过夏叶捧着的大包袱,双手举过头顶,奉与二老爷,“这些年来女儿不在您跟前侍奉,思念父亲之余,做了这些衣衫鞋袜……女儿走后,权当给您留个念想。” 侍立在一旁的刘姨娘接了过来,递到二老爷手里,声音甜腻地笑道:“还是二小姐有心,知道好钢得使在刀刃上!平日管事去庄子上也没见您送回来些什么,今日一出手就是一大包,这孝心还真是……”言语间很有技巧地留了空白,叫二老爷自己去想。 二老爷的注意力却没在那包袱上。他看着女儿的脸庞,再过三五年,定然又是一个如沈氏一般的殊色女子。这样的人才,要配个得力的姻亲,着实不算难。 想想沈氏通过沈家给杜明心定下的那门亲事,二老爷越发迟疑了。虽然自打沈家被抄家,成安侯府便与自家断了往来,可毕竟也没有要回定亲信物。若是求了大哥,拿着信物上门,成安侯府也未必就一定会回绝。就算跟世子的亲事黄了,他家总还有其他的公子吧…… 刘姨娘跟了二老爷多年,还抢在沈氏之前生下庶长女,是个相公抬抬眉毛就知道他想什么的人。 她转了转心思,便笑道:“老爷心疼女儿,可府里的名声开不得玩笑。老太爷费了半辈子的心力,拉拔着家里往上走。二小姐是杜家人,也该为家里想想……” 话音落了半晌,二老爷还是不置可否。杜明心灰了心,磕了个头,直起身说道:“女儿自请去家中佛堂为祖父、祖母、父亲诵经祈福,待满了九九之数后,听从父亲处罚。” 二老爷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要他立时拿出来个主意着实为难了。他想了想,觉得杜明心说的也无不妥之处,就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进佛堂么?刘姨娘暗笑,也罢,留你一命算是我给女儿积福了。到时候叫你假出家变成真出家,不怕成安侯府的婚事落不到我女儿的头上! 当夜杜明心便带着人住进了佛堂。只不过,因着老太太在京城住,杜家无人常来烧香礼佛,里头冷屋冷炕,还积了一层尘土。 夏叶一面吩咐人烧炕、扫尘,一面问道:“秋林那蹄子呢?怎么方才出了正院就不见她了?” 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冬枝小心翼翼地答道:“秋林姐姐说几年没见她爹娘了,从正院出来就拐去了后头。” 夏叶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庄子上懒着也就罢了,回来了也不知道给姑娘装装脸!” “罢了,由她去吧。”杜明心笑道,“跟着我去庄子上,可不如同被发配流放一般?好容易出了监牢,人家想去看看爹娘也是应该。” 今生杜明心对秋林面上虽好,态度却有些疏离。要想弄清楚前世那碗毒药的来历,就少不得秋林这把钥匙。可杜明心自问没有那等笑里藏刀的本事,便只将秋林留在身边,却不怎么用她。秋林不免泄气,做事也越来越不上心。谁知杜明心却从不与她计较,倒叫她养出来了一副疏懒的脾气。 “春草,你明日也回家去看看吧,离家这么久,你爹娘哥嫂肯定都念着你呢……”说完这番话,杜明心偷偷地羡慕起春草来。好歹她家人心里都还装着她,自己却只有身边的这几个。 入夜,夏叶正服侍着杜明心歇下,外面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春草警觉地问道。 “姐姐快开门。”似是扒着门缝传过来的声音。 杜明心转念一想便笑道:“大约是三妹,快请进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头站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身后带着个比她更小些的丫鬟。 “二姐,”小姑娘朝左右看了看,往杜明心怀里塞了个包袱,急急地说道,“听说你要回来,我姨娘连夜赶了两双棉鞋给你。因不知道你的尺寸,这鞋怕是有些大,我姨娘说垫些棉花进去,只怕能更暖和些……” 杜明心抱着这包袱,心里暖暖的。 二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庶长女乃是刘姨娘所出,名叫杜明妍,只比杜明心大三个月。三女儿杜明淑,是耿姨娘所生。因二老爷宠爱刘姨娘,上头又没人拘管,惯得她只差在这府里横着走,故而耿氏母女二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杜明心看她这样子,知道没打算进来坐,便笑道:“天晚了,我就不虚留妹妹了,快些回去吧,免得叫姨娘惦记。” 杜明淑红了脸,小声道:“二姐莫怪,姨娘也想过来看你,可实在是……” 杜明心摸了摸她的丫髻,柔声道:“我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天冷路滑,仔细脚下。” 杜明淑应了一声,给姐姐行过礼后,就带着小丫鬟匆匆走了。 崔嬷嬷留在屋里没出来,等杜明心进去,她接过包袱,翻看着那两双鞋子,心中十分感慨:“这么些年了,素馨的针线一点儿也没落下……” 这耿姨娘原本是沈氏的陪嫁丫鬟,被二老爷看入了眼。沈氏百般阻挠,却惹得二老爷倔脾气上来,直接某天偷摸着强要了她。沈氏无奈,只好给耿氏摆酒开脸抬了姨娘,却没想到自己命薄至此,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府里这些个要仰赖她庇护的人。 003 水清清修 第二日,杜明心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后,便开始在临窗的大炕上抄写佛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无挂碍……杜明心苦笑,无根无依,前途未明,她现在这样顶顶适合出家的吧? 却偏偏心中一个两个执念都来打搅。是谁、为何要杀我?还有如生,总是一片真心待人的如生…… 漂亮的簪花小楷越写越凝滞,杜明心索性丢了笔,走到佛龛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祷:佛祖慈悲,一切皆由我而起,请不要降罪给如生师父……我走之后,他必定更加潜心向佛,求佛祖保佑他早日得偿心愿,修得正果…… 忽然,外面传来仆妇嘈杂的说话声。片刻后,有个婆子来通传:“老爷请二小姐去前院说话。” 杜明心有些狐疑,换完衣裳后,便跟在婆子后头,低声问夏叶:“是怎么回事?” “奴婢听人说,前院来了个龙虎山的什么张真人。”夏叶急急地说道,“前两天到的开封城。他给布政使大人算了一卦,说是十分灵验。好多人家请他,他都不去。今儿个早上路过咱们府上,却定要进来看看。” 杜明心蹙眉,是要相面? 一盏茶的工夫后,主仆二人就到了前院。 二老爷正殷勤地陪着一个相貌清奇的道士说话,旁边坐着刘姨娘和杜明妍、杜明淑两个。 那道士见撩帘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姐,定睛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找着了!贵府的煞气和瑞气都在这位小姐身上!” 屋内众人听到这番话,面上神色各异,心中各自琢磨起来。 二老爷却没想那么多,一听到“煞气”,他就有些惊怒。果然沈氏留下来的不是什么好种子!说不得自己多年桂榜名落孙山,都是因为她! 可这瑞气…… 他惴惴地问道:“不知仙师所谓‘瑞气’,作何说辞?而这‘煞气’可有破解之法?” 道士没有立时答话。他故作高深地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每个人,才缓缓说道:“这‘瑞气’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大福气,老爷只等着后福便是。至于‘煞气’么,将小姐移至东南居住,十七岁前不得出嫁,也就没甚妨碍了。” 刘姨娘听见“大福气”等语,暗暗撇了撇嘴。一张嘴两瓣唇,还真以为动动嘴福气就来了?杜明心现在活得这个落魄样子,杜府还能靠她翻身? 不过,道士后面的话却叫她欣喜。杜明心晚些出嫁,成安侯府那边却未必乐意等呢,少不得要换换人! 杜明心低着头,心中十分狐疑。前世并没有这样一个道士出现,这破解煞气的法子对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危害,不太像是刘姨娘请来的骗子。 至于十七岁后出嫁么,杜明心轻笑,能活过十六岁那道坎便是万幸了,她现在实在无暇思虑多大年纪出嫁的问题。 “……仙师所说的东南,是我府内的东南方位呢,还是浙闽之东南?”二老爷被那瑞气扰得心动不已,只觉得这道士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开封城之东南即可。”道士捋了捋灰白相间的胡须,笑道,“若老爷不嫌弃,贫道倒可荐上一处所在。” 离开杜府?杜明心眯起了眼睛。这道士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仙师请直言。”二老爷却顾不上想那么多,布政使大人都信得过的人,他自然也信! “开封城东南有座水清苑,老爷可知道?” 二老爷还未说话,杜明妍就冷哼一声,嘲笑道:“水清苑谁不想去?二妹也要有那个脸面进得去才行呐!” 二老爷瞪了长女一眼,向道士陪笑道:“小姑娘家不懂规矩,仙师莫怪罪。水清苑我是听说过,可自从布政使大人家的三小姐嫁到京城魏国公府后,江先生就不再收学生了。” 道士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怀,然后笑道:“贫道在江先生那里还有几分薄面,只要老爷答允,她必定会收下二小姐。” 刘姨娘飞快地思索起来。布政使的三小姐从小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可在水清苑里被江先生教了三年之后,竟像是顽石变璞玉,璞玉又被打磨成了玉璧。去京城一趟便得了魏国公府太夫人的喜欢,两家高高兴兴地做了亲家。 若是真能去水清苑…… 刘姨娘连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好事成双,大姑娘和二姑娘两个一同去,也好做个伴儿不是?” 杜明淑低了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地多余。二姐虽然不受父亲待见,可究竟是嫡女,身上还有成安侯府的婚事。大姐和自己一样是庶出,可奈何刘姨娘长袖善舞。只有自己……心念及此,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道士转头看了看刘姨娘和杜明妍,笑着拒绝了:“江先生只收有缘的弟子,那等没缘分的,可入不了她的眼。” 杜明妍听见这话,杏眼圆瞪,出言嘲讽道:“也不知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乡野之人,拿个拂尘、留把胡子,就以为自己成仙了!谁多稀罕一样!” 说完,她也不顾刘姨娘的劝解,起身就出了正堂。 二老爷面露尴尬之色,道士却笑道:“这位小姐若是改改脾气,运道也未必差了。若是不改……” “会如何?”刘姨娘紧张地问道。 “得罪了运道旺的,教人改了命数也未可知。” 杜明心一直未曾说话,只冷眼看着这道士。去水清苑,能避了家里这些人,或许还能躲过十六岁时的灾祸…… “父亲,”杜明心提起裙摆跪下,“只要能叫家里清宁,女儿愿意去水清苑清修。” * 嵩阳书院柏树下,少林寺方丈正与一中年文人坐在石凳上手谈。这文人留了一副美髯,面白眼清,洒脱自在。 “先生,”一小厮走过来,轻声回禀道,“空明道长遣了小童来说,事情都已办妥,人已经搬进了水清苑。” 乌有先生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下去了。 “多谢了!”方丈笑着落下一黑子,吃掉了数颗白子。 “我可不是为你!”乌有先生懊恼地看着棋盘,手中拈着一颗白子,“这杜家小姐在我跟前读了几年书,人聪明活泼,又是个豁达的性子,我总要给她寻个稳妥的去处,好歹过了这几年再说。” “为何不告诉我那傻徒弟,她是女子?”方丈有些不满地说道。 乌有先生朗声笑道:“我为什么要说?人家姑娘扮作祝英台,必然是有苦衷。怪只怪你那个小秃头跟梁山伯一样傻!话说,”他转了话锋问道,“如生被你遣到哪儿去了?” “去西北送封信,之后何去何从,看他自己了。”方丈盯着棋盘,似是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难道不知陈元泰已经反了?”乌有先生大惊失色,急急地说道,“这时候你叫他去西北作甚?有什么要紧的信非要送?” 方丈淡然地笑道:“他是你的学生,也曾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会害他不成?连着三年寺里大比,他都是头名。只要他不犯糊涂,我自问天下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了。” “资质这样好的徒弟,你竟舍得放他走?”乌有先生有些惋惜。 方丈闲闲落下一子,貌似随意地说道:“如生是个要强的,武技是日益精进了,但在我佛门,这些都是末流。于佛法之上,他……”他止住了话,转口道,“倒是杜小姐,你让留她到十七岁,若是耽误了她的姻缘,你救人不成,反倒害了她。” 乌有先生嗤笑一声,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管得俗事也未免太多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我这里的学生个个才俊,我亲自上门给她保媒便是!” 004 有此先生 水清苑名为“苑”,实则是座庵堂。因江先生只是在此处清修,算不上出家,故而改了这个名字。里头小院玲珑,遍植梅、桃,还有个小巧的池塘。 杜明心只带了春草和夏叶两个搬过来,刚在房内安置妥当,她就带着人捧着礼物去拜见江先生。 眼前的女子十分清瘦,肤光柔和,看不出年龄几许,只是微笑时眼尾浮现的丝丝皱纹显现出她已并不年轻了。 “……先生大义,明心感怀不已。因不知先生偏好,我只揣度着挑了几样礼物。微薄之物不成敬意,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杜姑娘请起,”江先生轻声道,“听说你往年并不在开封城中住?” 杜明心照着江先生的样子,跪坐在铺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微笑道:“因我母亲早年去世,我父亲伤感不已……我便自请去了家中在嵩山脚下的庄子上,离少林寺近些,方便为母亲祈福祝祷。” 江先生笑着看了她一眼,用一块丝麻垫着手,取下红泥小炉上刚刚烧开的铸铁茶壶,斟了杯茶递给杜明心,然后笑道:“这样的话却是不必在我面前说了,你的处境,我很清楚。” 杜明心低头呡了口茶,心中苦笑。在外人面前,她与杜家是一体的。父亲的脸面、杜家的名声,都与她息息相关,她又岂能随随便便说长道短? “叫先生见笑了。”杜明心歉意地笑道,“只是不知先生为何知道我的家事?” 江先生放下茶盅,笑道:“你跟着嵩阳书院的冉,哦,他如今叫什么乌有先生,你跟着他读过几年书吧?” 见她提了乌有先生,杜明心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乌有先生本名冉宗敏,是大周闻名天下的博学鸿儒。他因不满大周末帝倒行逆施而辞官,在嵩阳书院隐姓埋名。 前世陈元泰七道圣旨请他出山,均被拒绝。这位新帝不但没有雷霆震怒,反倒赐下一座忠义牌坊,立在嵩阳书院山门前,成就一段帝仁臣忠的佳话。当然这个忠,是乌有先生对前朝的忠,而非是对陈元泰的燕朝。 杜明心前世长在深闺之中,与父亲情分很淡,府中又是刘姨娘掌管家事,故而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之所以了解晋王和乌有先生这两个人,还是因为此二人皆出身嵩山,离开封城近罢了。 今生如前世一般,杜明心并没有什么凭借和依仗。她只能循着前世的记忆,去接触少林寺的僧众,去嵩阳书院拜师。时至今日,努力总算有了回报。 “你来我这儿想要学些什么?”江先生笑问道,“先说好,女红针黹我可是毫不在行。” 杜明心抿唇笑道:“我这几年在庄子上,花儿倒是绣了不少,正想着学些旁的呢。” 她心中却在思索,江先生举手投足间十分沉稳大气,吃穿用度看着古朴,却隐隐透着贵重。身边伺候的人也一个个行止有度,家中的刘姨娘跟这些人比起来,倒像是乡下地主家的烧火丫头了。 江先生既然与乌有先生相识,只怕也是个有大来历的。心念及此,杜明心小心翼翼地问道:“若一个人笃定自己来日必有大难,她该如何做?” 江先生心中诧异,看来眼前的这个姑娘,并非只是不受父亲待见的嫡女这样简单。 因怕将杜明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吓跑,江先生只淡淡地笑道:“若有本事的,自然该找出因果,迎头痛击。若此人自顾不暇,那便该收敛锋芒,躲避灾祸。再弱些的,就该投靠他人羽翼之下,以图来日。” 杜明心点点头,伸手给江先生续了茶。她一直是个聪明通透的,方才江先生说的这些,她也早已想过。只是前世那一碗毒药来得太过出其不意,她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害人之心,无外乎起于利与情。”江先生看着她茫然的小脸,不由笑着安抚道,“你现在想不明白,或许是知道得不够多,又许是太年轻,还不会猜度人心。” “我这里时时有人去府衙抄朝廷的邸报,你可以随时去书房看。身边的人也不要一味地拘在屋里,多派出去与人聊聊。你要多听、多看,不要傻乎乎地做了睁眼瞎,这才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杜明心一点就透,前世活得那般委屈,不过是因为如其他闺阁小姐一般谨守着规矩。至于今生么,她微微一笑,再不会那样傻了。 洞中辰光短,人间岁月长。 自从杜明心搬进水清苑,一日日过得飞快。大周长庆帝不顾群臣反对,不顾陈元泰已经起事,一意孤行要求陕西布政使司在米脂县征集一百名样貌娟好的处子,在两月之内呈送进宫。 西北本就因着前两年朝廷救灾不力而民怨沸腾,加之年初刚刚被收了一遍什么江南饷银,西北就如同一个蓄得满满的火药桶一般。而这条新的旨意便如同无意中被扔如火药桶的炮仗,一下子将西北炸了个天翻地覆。 且说这一年杜明心将要及笄,还不到腊月开封府就连下了三场大雪,处处是乱琼碎玉漫天,一层雪白压下了躁动的年景。 这一日杜明心在书房练完大字,便带着人出来收集后院梅花上的积雪。几个丫头嬉笑不止,险险打翻了青凤白瓷罐。 远远地,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回禀:“杜姑娘,崔嬷嬷从杜府过来瞧您来了。” 杜明心连忙招了夏叶上前,将她手里捧着的手炉抱进怀里捂着,庆幸地笑道:“亏得没叫嬷嬷看见我这般玩雪,否则又是半天的教训!” 夏叶无奈地笑道:“既是知道嬷嬷要说,您也该收敛几分!” 杜明心一面走,一面笑道:“雪下得这样大,你不高兴吗?我是极高兴的!” 进了自己的小院,杜明心便看见崔嬷嬷立在廊檐下,连忙快步上前拉了她进屋。 等脱去雪褂子、换下湿了半边的鞋子,杜明心才发现崔嬷嬷的表情有些不好。 “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受了委屈?” 崔嬷嬷从怀里掏出来个长条的锦盒,捧过头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005 茶论天下 “姑娘,”崔嬷嬷含着眼泪颤声说道,“老奴无能,辜负了太太的嘱托,叫姑娘委委屈屈地过了这么些年……这里头是当年太太及笄时,您外祖父托了宫里银作局的人专门打的一支簪子。您要及笄了,老奴偷偷给您带出来,到时候好叫江先生给您戴上……” 杜明心扶了崔嬷嬷起来,接过锦盒,打开细看。里头是一支金累丝嵌百宝的蝴蝶簪,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只是年头有些久了,那金子少了几分光彩。 崔嬷嬷手里捂着夏叶递过来的热茶,两眼只愣愣地看着那簪子,口中喃喃地说着:“当年太太及笄,老太爷特特从京城赶回汉中……西北稍有名望的人家都去了咱们府上,就连如今那个造反头子陈元泰家的太夫人都去了……” 杜明心心念微动,没想到沈家与陈家还有这样的渊源。她手里把玩着簪子,微笑着听崔嬷嬷絮叨。 “……只怕当日沈家老太爷、老太太、太太都想不到,到如今杜家竟是连个及笄礼都不给您预备……”崔嬷嬷说到此处,伤心难耐,掏出帕子便痛哭起来。 杜明心移步坐到她身畔,用手抚着崔嬷嬷的后背,轻声劝道:“嬷嬷莫要伤心了,父亲于父女情分上淡了些,我原就不在意的。这两年我在江先生这里,您不晓得过得有多高兴呢!” “眼下好虽好,可您以后呢?”崔嬷嬷擦了把眼泪,红肿着眼睛问道。 杜明心抿唇笑道:“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不是她心太宽,而是她明白,一年多以后江山就要改朝换代,只要她能躲过上京路上的那碗毒药,顺利到达京城,总有机会去寻那个晋王。少年时代的情分,总也能值个几两重吧? 就算晋王指望不上,若是舍下脸面来求,乌有先生和江先生这两下里,当能有个愿意出手相救的。 “以后……”崔嬷嬷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若太太的嫁妆在您手里,就是您一辈子不嫁人,也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现如今,奴婢手里只剩这支簪子和太太的嫁妆册子了……” 说到伤心处,崔嬷嬷又痛哭起来:“当初太太过世,老太爷撵了老爷回来读书,太太正屋里的东西都叫刘姨娘伙着姑太太扫了个精光……要不是太太临走前特特拿了这个簪子叫我收着,您及笄就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了哇……” 关于母亲,中间隔了十几年的光景,杜明心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母亲嫁妆的排场,她曾听崔嬷嬷念叨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田庄,金珠玉器古玩字画无算。前世或许还有些不平,今生却早已看开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太过执念又怎能过得好日子? 杜明心握着崔嬷嬷的手,打趣地说道:“嬷嬷,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您别慌,横竖我一定给您养老的呀!” “什么养老不养老的!”崔嬷嬷见杜明心一直笑盈盈的,心里更难受了几分。她家姐儿自小没爹娘疼,生就这样一副懂事的好性子。人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像姑娘这样的,就是哭破了嗓子也无人应呐…… “前些天京城里大老爷来了封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倒叫刘姨娘跟老爷关着门吵了一架。”崔嬷嬷收拾了心情,不愿再给杜明心添堵了,说起来最近杜府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杜明心已经**草打听清楚了,大老爷信里具体说了些什么不知,但提到了家里几个姑娘的婚事。他告诫二老爷此时不要盲目结亲,宁可将姑娘拖两年,等局势稳定了再说。 刘姨娘心心念念的是与成安侯府的婚事。那成安侯世子本就比杜明心、杜明妍姐妹俩大三岁,若是再拖下去,等战事打到中原,与京城断了消息,只怕人家都抱上孩子了,自家这边还痴等着呢! 二老爷一向没什么主见,以前听老爹的,后来听哥哥的,自然不愿多与刘姨娘这等“见识短”的妇人多言,故而两人才闹了这么一场。 送走崔嬷嬷后,杜明心收拾了一下,去江先生房里陪她用晚饭。 饭后,两人去了书房喝茶。 江先生看着杜明心手法娴熟地为自己烹茶,面上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少女比两年前刚来时,已经长开了许多。虽然跟自己没有亲缘关系,江先生依旧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家里来人,可说了杜老爷的安排?”江先生呡了口茶,甚甘,微烫。 杜明心摇了摇头,拿起白瓷柄的火钳往炭盆里夹了一块炭,说道:“故土难离,加上现在并未传出陈元泰要发兵中原的消息,所以父亲应当没有出去避兵祸的想法。” 她的语气很淡定,因为前世陈元泰将整个西北牢牢握在掌心后,直接北上去了京城。大周长庆帝一死,何南、汕东等地便改旗易帜、望风而降了。 江先生微笑地看着她,对她的喜欢更多了几分。杜明心聪慧、豁达,待人处事有种超越年龄的从容,而此刻又多了几分临危不惧,真叫她惊喜。仿佛一块送到她手里的毛石,被自己剖开发现是块翡翠,越往里剖翠色越好。 “那依你看,陈元泰走到哪一步才会收手呢?”江先生很懂得如何教人,既然杜明心所求并非嫁个金龟婿那样简单,她教的便也不是那些养情怡性的东西。 杜明心思忖了片刻,方才说道:“陈元泰起兵,打的旗号是替天行道,斥责当今皇上为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人。只怕他是意指帝位……” 她顿了一下,又笑道:“不知先生听没听到如今街头小儿常唱的一支童谣?” 江先生笑着看向她:“说来听听。” “西北王,紫气长。长安庆,落斜阳。”杜明心念完,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浅显易懂,不过陈元泰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我猜他不会如同五十年前的钱谧一般,只愿割据江南,裂土称王。” 006 京城来信 如今的大周朝,在五十年前就已开始走下坡路。当时的临安府人钱谧抓住朝廷在北方抗击鞑子的机会,联合数家江南世族,以反抗朝廷横征暴敛为由,举兵起义,才有了现今割据江南的吴越国。 “若能换一番天地,当也不是坏事。”江先生幽幽地说道。 杜明心点了点头,没有应声。她的这位先生没有如小民那般,对朝廷的敬畏之心,言谈间常常流露出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想法。由于她前世得窥先机,自然不觉得江先生这样的念头有什么不妥之处,师徒二人倒是颇为谈得来。 到了杜明心及笄那一日,二老爷总算还知道遮几分丑,遣人送来些头面首饰衣料等物。又专门另备礼物,答谢江先生这两年照顾教养杜明心的恩情。 时光匆匆,又是两年过去,杜明心已是将及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再不复当年嵩山下小姑娘的娇憨。 世事与前世一般无二,陈元泰于这一年九月打进了京城。宫城陷落前,大周长庆帝被身边伺候的人刺死,一群宫女太监打开宫门,向陈元泰献上长庆帝首级。至此,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大周帝祚就此告终。 十月,陈元泰在乾清宫登基称帝,建立燕朝,封嫡妻邓氏为皇后,邓氏所出之子陈峻为太子。从龙有功者皆有封赏,其中获爵最高者乃是陈元泰的义子陈希,开府建牙,是为晋王。 邸报传到水清苑时,杜明心正收拾好了东西,要向江先生辞行。 “……原本想就此赖在先生身边,服侍您一辈子,”杜明心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颓色,“可父命难违,我再争辩,一顶忤逆的帽子便要扣下来……” 杜明心说的是真心话。这四年来,她在江先生身边体会了两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暖和关爱。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江先生是老师还是母亲。 她无数次想过,要向父亲提出留在水清苑,甚至愿意放弃去寻找前世自己横死的秘密。可今生依旧,大伯父邀请父亲去京城谋划官职的信中,再三言明要将杜明心带去。 话说到后来,杜明心眼角已带了盈盈水光。江先生有些不忍,走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头说道:“这话便有些傻了,你哪里能一辈子陪着我?不要嫁人了么?” 杜明心哽咽地说道:“您也没有嫁人,我瞧着比多数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得多呢……” 呵,好得多么……江先生嘴角轻笑,她伸手帮杜明心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发鬓,心里明白她是有些怕了。 朝夕相处这么久,江先生很清楚杜明心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牵涉到了她的性命。看着原本豁达开朗的女孩子哭成这个样子,江先生十分不忍。话出口的瞬间,她便有些后悔,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那我收拾东西,和你一道去京城,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回来,好不好?” 言语里带着几分溺爱,如同母亲在细语安抚受了惊吓的孩子。 杜明心猛然抬头,眨巴着水盈盈的杏眼,破涕为笑道:“先生莫不是诓我?” 真的要去京城吗?江先生也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可看着杜明心眼中亮闪闪的希冀,她叹了口气,笑道:“既然许了你,自然不会反悔。” 杜明心拿了帕子擦干眼泪,欢喜地笑道:“那我回去跟父亲说,他必定愿意请您和我们同行!” 新朝甫立,黄河两岸地区又多是望风而降的,陈元泰没有大刀阔斧整改官吏,多数都留任了。就连京城里头的勋贵,他也只是拿了两家出头鸟来杀鸡儆猴,其余的只要俯首称臣,陈元泰连爵位都没有给他们撸掉。 所以,若能借江先生与魏国公府拉上关系,二老爷是求之不得的。 “快回去吧!”江先生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催促道,“你父亲定下日子,记得遣人来知会我。” 杜明心点点头,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刚进杜府二门,她便见到满院子忙碌进出的丫鬟婆子,正房里也是一片鸡飞狗跳。 刘姨娘坐在正房堂屋的正位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下人们来回请示。她见杜明心撩帘进来,手下一顿,一碗茶便险险洒落出来。 杜明心没有做声,心里却有些纳罕。刘姨娘因为是妾室,心却被二老爷宠得极大。越位卑,越自卑,就越是要拿乔,越是讲究输人不输阵。她今天这样失态,倒是少见得很。 “回来了?”刘姨娘掩饰了下有些慌乱的情绪,故作淡定地坐着说道。 论理,她应该起身向杜明心问好。可这家里的规矩早在二老爷手里乱了套,杜明心也没跟她计较,随口应了声“嗯”。 这时,杜明妍从正房内室走了出来,兴奋地说道:“娘,我在父亲的匣子里找到了这副玉镯,您说拿这个给大伯父家的堂妹做礼物,应该不露怯吧?” 话刚说完,杜明妍便看见坐在堂屋里的杜明心,冷笑道:“你不是不乐意去京城么?怎么又厚着脸皮回来了?该不会是你想留在水清苑,却被江先生给赶回来了吧?” 说完,她自觉得这话说得十分风趣,便捂着嘴笑了起来。 杜明心懒得理她,只问刘姨娘:“父亲呢?” 刘姨娘没有如往常一般给女儿捧场,愣了半晌才答道:“老爷在外院看着人收拾东西。” 杜明心便道:“那我等父亲进来内院,再来请安。”说罢,她也不等刘姨娘应答,便带着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自打她七岁起,便没有在杜府长住过,故而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崔嬷嬷带着秋林、冬枝两个丫鬟早已收拾妥当了。 杜明心见崔嬷嬷倒是一副欢喜的神色,不由问道:“嬷嬷很想去京城么?” 崔嬷嬷笑道:“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还能跟孩子似的喜欢凑热闹?只是您年岁这般大了,之前是被战事耽搁了,如今新皇帝来了,咱们再去了京城,成安侯府那里的婚事就好说起来了呀!” 007 姐妹相争 杜明心闻言,蹙眉笑道:“嬷嬷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呢?” 崔嬷嬷道:“这是您的终身大事,我不惦记这个,还要惦记什么?一日不把您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就一日不得安心去见太太!” 杜明心苦笑道:“那成安侯世子说不定已经成婚了,咱们这样寻上门去,仔细人家当打秋风的亲戚给赶出来……” 崔嬷嬷气道:“他林家要是敢做陈世美,老奴舍了这条命和沈家老太爷、老太太一辈子的脸面,也要到宫门口去告御状,求这大燕朝的太后娘娘给做主!” 杜明心想想那个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暗自思忖着要是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可千万得派人盯着崔嬷嬷! 等掌了灯,正房里的丫鬟过来相请:“老爷请二姑娘去前头一同用晚饭。” 杜明心觉得纳罕,但凡自己在家,除了逢年过节,父亲几乎不曾叫自己去正房用饭。仿佛她只是个借住的客人,父亲、刘姨娘和杜明妍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子。 待收拾妥当,走到正房,二老爷、两位姨娘和两个姐妹都已经坐定了,中间留个位置给杜明心。 “二妹妹好大的脸面,你不到大家都动不得筷子呢!”杜明妍一脸轻蔑地看着杜明心,下死眼看了看她头上赤金镶珠翠的珠花。 杜明心没接她的话,只向父亲告了罪便坐下了。 二老爷扫视了一遍桌上坐着的人,暗自遗憾自己将及不惑之年却连个承继香火的人都没有,决定认真考虑大哥让他续弦的提议。 “方才我已经遣人去告诉江先生,明日一早在大梁门碰头,一同上路去京城。” 杜明心连忙起身行礼谢道:“多谢父亲行方便,女儿代江先生谢过。” 二老爷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做得很好,大周虽然没了,丁大人依旧是何南的布政使。你能说动江先生一同去京城,咱们家也好跟丁大人家的三小姐,还有她的婆家魏国公府攀攀关系。” 杜明心边听边点头,父亲的脉总算是叫她给摸准了,以后行事也可揣度一二来为己用了。 刘姨娘依旧如白天一般,有些魂不守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菜。杜明妍听父亲与杜明心说这些事,心中愤恨,拿筷子戳来戳去,嫌这个不好吃,那个没味道,慌得屋里服侍的人赶紧去找厨房上灶的媳妇婆子。 杜明淑坐得笔直,一板一眼地循着规矩用饭。她自知样样不如两个姐姐,便只能在这些事情上下下工夫了。 耿姨娘并不敢真的大喇喇地坐下来用饭,她起先站在二老爷身后,预备着添箸布菜,却被醒过神来的刘姨娘瞪了一眼,只好站在三个姑娘后面伺候。 饭后,二老爷又罕见地留了女儿们,一同坐下来吃茶,他自己絮絮地讲着到京城后的事情:“……京城不比开封府,能由着你们胡闹!到时候一个个都警醒着些,别错了规矩,给杜家丢人!” 杜明妍撒娇道:“父亲,您既然知道开封府不比京城,作甚不给我们添置些衣裳首饰?不然就我们这样的打扮,莫说见外人,只怕是大伯父家的两个堂妹都要笑话呢!” 二老爷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笑道:“就你贪心!心姐儿和淑姐儿怎么就不怕人笑话?” 杜明妍又瞟了眼杜明心的珠花,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妹还小呢,知道些什么?至于二妹嘛,”她突然伸手摘了那朵珠花下来,擎在手里说道,“您都偏心给二妹添置这样精致的首饰了,她要是再吵着要,那才叫贪心呢!” “这不是我给心姐儿添的……”二老爷话未说完,杜明心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向杜明妍,冷冷地说道:“还给我。” 杜明妍撅起了嘴,讥讽地说道:“小气!我看看罢了!”手里却还是紧紧地捏着那珠花。 “还、给、我。”杜明心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珠花是赤金花丝编成的,细密精巧,上头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和两颗圆润的翠玉。 杜明妍猜这是沈氏嫁妆的漏网之鱼,她一见便很喜欢,想要如往常一般“一借不还”。 “父亲,二妹好生小气!有这样好的东西还藏着掖着,孔融让梨都不晓得啊?”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偏疼杜明妍的二老爷,今天却转了性子。“妍儿,君子不夺人所好,没有你喜欢什么,就从旁人手里夺的道理。” 杜明妍瞪大了眼睛,似是没听懂父亲的话。“您,您让着二妹?” 二老爷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论起来,你是姐姐,心姐儿是妹妹,要让也该是你让着她……” 杜明妍并不傻,她从最近刘姨娘的精神状态和父亲对杜明心态度的转变,嗅到了一丝对自己不利的气息。潜意识里,她想用惯常做的事情来证明自己想错了。可事实却不随人愿,更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一把将珠花掼在地上,两个珍珠便弹跳着滚落出来。她心中涌起一起痛快,回头狠狠地瞪了杜明心一眼,便大步走了出去。 正院的东跨院是刘姨娘的住处,此时她正带着丫鬟做最后一次清点。抬眼见女儿气呼呼地进来,刘姨娘连忙拉她坐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杜明妍气道:“我想要杜明心的珠花,她凶巴巴地不给就罢了,父亲竟然还向着她!” 刘姨娘听见这话,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低声安慰女儿:“娘手里有钱,再好的珠花,有钱还能买不到么?” 杜明妍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愤愤地说道:“等到了京城,娘你给我打七八副头面,二三十身衣裳,眼馋死杜明心!” 死? 刘姨娘心念微动,随后恶念便如沸腾的开水压也压不住地翻腾起来。若杜明心死了,眼下的困局是不是就可以解了呢? 这些年二老爷尝到了没有正室拘管的甜头,纳了不少通房,姨娘却只有两个。所以开封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刘姨娘掌管,包括沈氏的陪嫁田庄铺子。 她是被家里卖出来的女儿,这些年也没生出来个儿子,若再不捞些银钱傍身,待到色衰爱弛,等着她们母女俩的会是什么?刘姨娘想都不敢想。 008 上京之路 想到到了京城,杜明心便要翻身,老爷有可能要续弦,家里的中馈、沈氏的嫁妆都要交到新太太或是杜明心手里打理,刘姨娘满口的银牙都要咬碎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杜府的七八辆马车鱼贯而出,在大梁门与江先生的三辆马车汇合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因人多东西多,马车内有些拥挤,杜明心和她的四个丫鬟挤在一辆车里,每个丫鬟怀里还抱着个大包袱。 秋林坐在车门旁边,出神地想着心事。 这些年杜明心待她不冷不热,她以为这次上京姑娘一定不会带她,便灰了那份争强好胜的心,嚷嚷着让她娘给她好好找个婆家。 谁知消息传出来,杜明心屋里的四个丫鬟一个也没落下。年纪最小的冬枝只顾着欢喜,秋林却思量不出来姑娘的想法。莫非是看自己有几分颜色,要带到婆家去? 她的脸微微红了,成安侯府倒是个极好的去处呢! 秋林怕人瞧出自己的异样,便将车帘撩开了一些,透透气。身后却传来杜明心淡淡的声音:“秋林,把帘子拉好,如今天冷,这样吹着冷风,怕是要得风寒。” 秋林慌忙答应了一声,赶紧放下帘子。 杜明心冷眼打量着她,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再次在上京路上走,她多了几分接近真相的忐忑和期待。上辈子被人有心算无心,这辈子总要睁大了眼睛,譬如留心不要得了风寒,再给人灌药的机会。 刘姨娘脸色病恹恹地坐在马车里,手里却还在忙着用银柄小锤子给二老爷砸核桃吃。 二老爷此时半靠在软枕上,心不在焉地拈着刘姨娘剥好的核桃仁往嘴里送。虽然杜明心跟着江先生已将近四年了,今日却是二老爷头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先生。 江先生看起来三十几许的年纪,二老爷见她第一眼便给了“风华绝代”的上评,对刘姨娘偷偷嘟囔的“半老徐娘”很是不以为然。 这样气质高华的女子,年纪越大越有味道,就如同美酒,年头越久才越香醇。 若是能娶来这样一个填房,那在京城里官眷往来,是十分长脸的吧?二老爷闭着眼睛,得意地哼着小曲,手指在小几上打着拍子。 突然手指一顿,二老爷纠结起来另一个问题。江先生年纪这样大,怕是难生出来儿子吧? 刘姨娘虽然精神不大好,但到底伺候二老爷这么些年,对他的反常举动还是很清楚的。 她打点起精神,笑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正唱到好听处,怎么就停了?” 二老爷瞥眼看了看她,心头一松。生不出来儿子有什么要紧?妾室通房生的,以后抱到正房里头养,也是一样。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半个月后到了杜明心上辈子的魂归处,顺德府。 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客栈,杜明心有些犯嘀咕。明明上辈子住的是简陋的驿馆,难道是今生父亲悄悄发了笔横财? “……知道你好清静,专门找了个带小院的客栈。你放心,一应花费都在我身上,你只管安心住下……”二老爷殷勤地招呼着江先生。 “这怎么好意思?”江先生笑道,“总不能叫杜老爷破费。梅蕊,”她转身正要叫侍女过来付钱,却被二老爷一把拉住了袖子。 “先生养育心姐儿四年,一分束脩也不要,倒还给她添置好些衣裳首饰,权当我是替心姐儿答谢先生。” 杜明妍扶着病歪歪的刘姨娘,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父亲,姨娘都病成这样了,您不赶快使小子去找个大夫来瞧瞧,偏在门口跟什么不相干的人闲磕牙作甚?” “死丫头,满嘴胡说些什么!”二老爷变了脸色,瞪着杜明妍,“赶紧过来给先生赔不是!” 刘姨娘看二老爷的样子,跟江先生说话时那个腻歪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愿意女儿在众人面前丢脸,更不愿意相公厌恶了女儿,只好拖着病体向江先生施了一礼,勉强笑道:“先生莫怪。大小姐是忧心我的病,言语失了分寸,还望先生包涵。” 江先生唇角微笑,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被二老爷拉过的袖子,笑道:“无妨。” 晚间用过饭,杜明心回到屋里,很是犹疑不定。前世的这个时候,秋林差不多就要端着药碗进来了。而今生她没有生病,反倒是刘姨娘病了,下毒的人以什么样的借口出手呢? 等了蜡烛燃掉半寸,屋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杜明心由忐忑变为焦灼,再变为不耐,她腾地站起身,决定去江先生那里坐坐,静静心。 甫到小院门口,杜明心便看见刘姨娘的贴身丫鬟急急地往里走,她便开口叫住:“小翠,你去先生那里做什么?” 那小翠听见杜明心的声音,连忙停住脚,讪讪地说道:“方才给姨娘看病的大夫刚走,姨娘请大夫开了剂防风寒的药,使人抓药熬了,叫我过来请老爷回去喝。” 这段话里内容太多,杜明心定了定神,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老爷怎么会在先生这里?” 小翠一脸尴尬地站着,心中埋怨二老爷脸皮怎么这样厚,女儿的先生、随行的客人也不放过! 她嗫嚅着说道:“吃罢饭,老爷说,说无聊得很……听说江先生棋艺极好,老爷就说过来跟先生切磋切磋……” 杜明心的脸红了,半是生气半是觉得羞耻。 “那你快去吧,赶紧叫老爷回去喝药。” 不对,喝药? 杜明心一面回味着小翠方才的话,一面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里。刚一进门便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杜明心强压着犹如擂鼓的心跳,假装镇定地问道。 立在一旁的秋林答道:“是方才刘姨娘那里的大夫开的药方,说能防风寒,冬天赶路的人最适宜用,所以那边给姑娘也送了一碗过来。” 杜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秋林,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小动作。 秋林额角上的汗慢慢地就冒了出来。 009 毒药重现 姑娘明明才十七岁,眼中的气势却一年比一年强,难道这就是江先生教出来的功劳? “先放着吧,我这会儿不想喝。”杜明心错开了眼,淡淡地说道。 秋林想了想,奓着胆子劝道:“姨娘那边的人特意交待了,说这药最好趁热喝,凉了就少了药效……姨娘还说姑娘千万小心,莫要像她这样生着病赶路,最是难过……” 杜明心蹙了蹙眉,前世怎么没发现秋林这样蠢,怎么连最起码的察言观色都不会? 春草见杜明心不悦,连忙说道:“张口姨娘,闭口姨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姨娘的奴才呢!” 秋林低了头,不怪她眼头不亮,只是乍以为杜明心抬举她,想趁热打铁表表关心姑娘的一颗心罢了。 “秋林,你去找店家要些蜜饯来。”夏叶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打发她出去,“伺候姑娘这些年,该记得姑娘不爱喝汤药的!” 秋林讪讪地答应了,转身出了屋。 杜明心定定地看着这碗黑乎乎的汤药,上辈子装它的是个白底青瓷碗,这辈子换了个红釉缠枝花的。 耿姨娘与杜明淑母女二人一向懦弱胆小,与世无争,此时只怕已经睡下了。想想耿氏与沈氏的主仆情分,这碗毒药不会是那边来的。 至于父亲…… 杜明心脸上掠过一丝不痛快,如此厚颜之人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父亲呢?自从开始打点着上京,二老爷对杜明心可谓是良心发现,莫名其妙地重新拾起了尘封已久的父女之情。加上二老爷对江先生的腌臜心思,和借她攀附魏国公府的打算,于情于理二老爷此时都不会想取杜明心的性命。 那么,只剩下了刘姨娘…… “夏叶,你从我妆奁里拿几样首饰去大姐姐那里。就说上回珠花的事情,我回来想想觉得十分后悔,就拿了这几样过去,教姐姐挑一个,算是赔罪。” 夏叶犹豫地说道:“姑娘,那些可都是江先生给您置办了,要是就这么送了出去,只怕先生那里……” “无妨。”杜明心摆了摆手,继续吩咐道,“你带上冬枝一起去,春草也去。尽量多磨蹭些时候,要是中间有刘姨娘的人去,一并拖住。无论用什么法子,什么借口,都给我拖住了。” 夏叶心中一凛,看看杜明心严肃的神色,也没多问,随手取了几样好的珠饰,便带着人匆匆去了杜明妍那里。 此时秋林拿了蜜饯回来,刚要问夏叶,却被杜明心叫住:“把方才你去那边拿药的过程跟我说一遍。” 秋林见姑娘面色不好,也不敢怠慢,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遍,然后怯怯地看着杜明心。 “你现在随我去刘姨娘那里,若你还想在我身边伺候,到时候就顺着我的话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莫说是你,就是你老子娘也落不下好!” 杜明心大致有了判断,前世今生秋林只怕都是碰巧拿了那碗药的人。否则到现在她没喝药,又要去找刘姨娘,秋林应该十分慌乱才对,而不是眼前这般忙不迭地应是。 刘姨娘和二老爷住在另一个小院里,二老爷住正房,她在西厢房里安歇。 杜明心带着秋林进了西厢房的堂屋,里头没有人,只点了两盏并不明亮的油灯,倒是南屋里透了些许光亮出来,还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 杜明心示意秋林叫人,秋林便站在南屋门口,隔着帘子说道:“姨娘,二姑娘过来跟您说话。” 里头的人声瞬间停了下来,片刻后才听见刘姨娘颤声问道:“是谁在外头?” 一听见这声音,杜明心更有把握了。 秋林看了杜明心一眼,拔高了声音说道:“奴婢是秋林,二姑娘过来找您说说话。” “有劳二姑娘了,我,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杜明心伸手撩开帘子,笑着走进去,说道:“姨娘这不还醒着呢吗?我就是来问你个事情。” 刘姨娘脸色苍白地半靠在床上,眼神游移不定地看着杜明心。“方才妾身,不,是方才大夫开的药,不知姑娘喝了没有?” 杜明心脸上粲然一笑,说道:“说的正是这个事呢!” 她好整以暇坐在床对面的圈椅上,伸手指了指秋林,笑道:“这个蠢丫头,不知道这预防风寒的药还分给谁的,直接端了一碗就给我送去了。后来才知道……”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紧盯着刘姨娘的眼睛说道:“我喝的是大姐姐的,给我预备的那碗,叫人给大姐姐端去了。” 刘姨娘只觉得头“嗡”地一下,耳边犹如一串串炸雷响了起来,看着杜明心的红唇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 “快,快去瞧瞧!”刘姨娘醒过神后,脸色瞬间变成不正常的潮红,使劲推着身旁的丫鬟,“还愣着干什么!你,你去瞧瞧大姑娘!还有你,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话说到这个地步,杜明心早已明白了。她垂下眼睑,心中丝毫没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道。 刘姨娘心绪激动,用手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努力想要看清杜明心的表情。“姑,姑娘问什么为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那碗药,为什么要给我?” 刘姨娘能在杜二老爷的后院里叱咤风云这么些年,凭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张姣好的面孔。无论女儿现在如何了,眼下她是什么罪责都不能认的。 “之所以要分哪个是你的,哪个是大姑娘的,不过是因为二姑娘你不爱吃药,所以我叫人多在里头放了些糖。这几天大姑娘嚷嚷着牙疼,我才想要叫人赶紧把那碗多放了糖的追回来。就是这样。” “药还在我屋里,姨娘你要不要去试试看?”杜明心笑道。 “我也怕牙疼。”刘姨娘也想像她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可终归挂心女儿,只是在脸上扯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样子。 “人证、五证都在,姨娘赖不掉的。” “可终究没伤了姑娘。” 010 父女亲情 杜明心听见她这样说,脸上的笑容更显得恣意:“咱们只说我那碗里多放了糖,怎么姨娘又说出来什么伤没伤了我的话?” 刘姨娘自悔言多必失,眼下紧紧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只是瞅着外间的动静。 “姨娘挂心姐姐,真叫人感怀母女情深。”杜明心幽幽地说道,“可我自问一十七年来,从未对姨娘和姐姐起过歹念,姨娘何至于下此狠手?” 刘姨娘依旧无言。 外间帘子闪动,却是二老爷哼着小曲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他觉察出里屋气氛不对,收敛了神色。 刘姨娘垂了头,轻声说道:“二姑娘口口声声逼问妾身为何对她下毒手……妾身只是因自己生病,由己度人,送了碗汤药过去,叫二姑娘去去寒。竟不知这一番好意,怎么就变成了害人?” 杜明心也不多言,只吩咐秋林:“去把我屋里那碗药端来。”她转头向刘姨娘笑道:“若姨娘敢当着我和父亲的面,把这碗药喝下去,我马上下跪给姨娘赔罪。” 话说到这个地步,二老爷再糊涂也知道药里出了问题。他蹙眉问刘姨娘:“心姐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姨娘听杜明心说药还在她屋里,便放下心来,手从怀里掏出帕子,两眼一挤,泪珠便滚落下来。“老爷您问我,我又问谁去?二姑娘方才说给她熬的药错端到大姑娘屋里了,这下又说药还在她屋里……” 她抬起泪眼,伸手拉着二老爷的袖子,语带凄凉地说:“老爷,这一碗药从抓药、熬制,到丫鬟端走到各屋里,经了多少人的手?如何二姑娘一口咬定是我?那汤药在二姑娘屋里放了这么些时候,这能动手脚的余地……” “二姑娘说人证、物证都在,可那物证如何作得数?”刘姨娘的哭功了得,一声哭一声说,间或还带着些咳喘,当真让人听来觉得她十足委屈。 “就连这人证,”她伸出纤纤手指,指着瑟缩在角落里的秋林,“她是从小在二姑娘身边伺候的,在庄子上时都在一处,她说的话如何能作数?” 杜明心并未哭闹,只是敛裙裾下拜:“事关女儿性命,还请父亲主持公道。” 二老爷迟疑地问道:“既然谁都没有喝那汤药,你们为何一个两个都这般笃定里面有毒?” 对面两个人俱是神色一凛。刘姨娘笃定,是因为她是主使之人。杜明心笃定,乃是因为前世。 “父亲若不信,可随女儿前去验看。”杜明心看着父亲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果然,二老爷摆了摆手,说道:“方才刘姨娘说得不错,一碗汤药,多少人经手,到底是谁下的药,实难说清。再者,若是闹得大了,少不得要找医馆的人上衙门。咱们一大家子人,着急进京赶路,哪有闲工夫在这里留上许多天?” 杜明心心底一片凄凉,原来这就是父亲。 别人家的父亲听说儿女受了欺负,上门理论的,直接打上去的,软语宽慰自家孩子的,诸般皆有。可曾有谁见过为女儿讨个公道是耽误工夫的? “女儿晓得了。”杜明心僵硬地给父亲行了个礼,转身准备出去。 “心姐儿,”二老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开口道,“这样乱糟糟没有头绪的事情,谁家都不会深究的。内宅阴私之事传扬出去,于咱们的家声,还有你们姐妹的清誉,都没甚好处。以后准你自己另开厨房用饭、用药,你可放心?” “等到了京城,在大伯父家,父亲可能做得了主?”杜明心语带讽刺地说道。 “能,自然能。”二老爷拍了拍胸脯保证,“那也不是你大伯父家,那是咱们杜府,在京城的杜府。” 杜明心未置可否,只在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眼刘姨娘。 “老爷!”刘姨娘见杜明心走了,终于绷不住大哭起来,“如今还只在半路上,二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开始对我们娘儿两个出手了。这要是到了京城,可还有我和妍姐儿的活路?” 二老爷没理会她的这番话,只是问道:“这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刘姨娘的哭声噎了一下,又顺畅地哭起来:“妾身跟着您身边这些年,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么?这无端端一个屎盆子扣头上,您不如让我去死好了!”说着,她便挣扎着要下床。 二老爷一把把她推了回去,厉声道:“不是你便好!你给我听清楚了,若你胆敢对心姐儿下手,坏了我的前程,莫说是你,就是妍姐儿也保不住!” 刘姨娘惊恐地看着神色大变的二老爷,余下的哭声被生生咽了回去。 第二日清早,杜府众人用过早饭接着赶路。杜明妍上马车前特意绕到杜明心面前,得意地笑道:“多谢妹妹盛情!还是你懂规矩,知道得罪了尊长就该赔罪。只可惜,”她伸手摸了摸满头的珠翠,夸张地笑道,“昨儿妹妹使人拿去的那些,我都喜欢,一个也挑不出来!只好都留下了,倒显得妹妹道歉的心诚呢!” 杜明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扶着夏叶的手上了马车。 “有些人呐,就是觉得自己聪明,谁知道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呢!”杜明妍张扬地笑道。刚笑了两声就被二老爷骂道:“懂不懂规矩?在外头高声浪笑个什么?” 马车里的杜明心听见这话,心中没有丝毫的快意。躲过了十几岁殒命的灾祸,知道了幕后主使是刘姨娘,可以后呢?杜明心裹紧了身上的薄毯,父亲是靠不得了,完完全全地靠不得了。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第二场雪落下来前进了京城。 刚进城门,江先生就和杜家众人分了手,说是去故交家叙旧,二老爷百般挽留也无用。 杜家在京城的宅子位于玉树胡同,离皇城不算远,是当年杜老太爷的得意之作。芝兰玉树,名字好,位置好,并不是杜家这等久贫乍富的人家随手就买得到的。 运送家什器物的马车绕到了后门,女眷们在二门下了车。杜明心抬眼就瞧见一个笑眯眯的中年妇人带着三个女子候在那里。 “心姐儿总算是来了!”中年妇人笑道,快步上前拉了她的手,“可把老太太、你大伯父和我给想坏了!” 011 京城杜府 011 杜明心唇角浮起一丝浅笑,蹲身向大太太行礼。 “走的时候才刚六岁,”大太太帮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伤感地说道,“糯米团儿一样的小丫头,转眼就这样大了!” 杜明妍有些不忿,明明自己才是长女,大太太只是拉着杜明心说话,不是故意落她的面子吗? 她昂起了头,朝对面那三个年轻女子看过去。 一个年纪略长,约莫二十岁的光景,身材高挑,做妇人打扮,当是大老爷的儿子杜恺的妻子陆氏。 次一个面有骄矜之色,肤白胜雪,面若桃花。虽说十年未见了,杜明妍还认得她是大老爷的长女杜明珠,也是她要着意讨好之人。 再小的那个,大约十一二岁,身量还未长开,是大老爷的妾室所出之女,杜明静。 “这两个是妍姐儿和淑姐儿吧?”陆氏见婆婆只顾拉着杜明心说话,怕余下的人不自在,踏了半步上前,热络地寒暄起来。 杜明妍姐妹两个这才上前,一齐向大太太行了礼。 “瞧我,”大太太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仿若破涕为笑的样子,说道,“多年不见心姐儿,着实想得紧,倒把二弟家里这两个千金给忘到后头了!该罚,该罚!” 杜明妍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了大太太的胳膊,满脸堆笑地说道:“正是呢!大伯母眼里只看见二妹,岂不知我这些年来想您和明珠妹妹也想得紧呢!” 刘姨娘和耿姨娘静静地站在后头,她见女儿这样会来事,担忧放下了不少。自己一个妾室,没办法出头给女儿说亲。二老爷续弦也不是三五个月就能成的,这亲事只怕还得着落在大太太身上。女儿在前头巴结着,自己在后头使着钱,难道大太太还能嫌钱多烧手不成? 大太太由着杜明妍挽着自己的胳膊,转身拉了杜明心,带着一行人往上房走去。 “老太太,”丫鬟打起帘子,大太太便笑着走进去,“日盼夜盼的孙女儿来了!”说完,她便轻轻推了杜明心一把,笑道:“还不赶紧过去叫老太太瞧瞧?” 杜明心心中疑惑,脚下却并不迟疑,上前给杜老太太行了大礼,口呼“祖母”。 在她年幼的记忆里,祖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许是因为沈氏与二老爷感情不谐,杜老太太便对沈氏诸般挑剔刻薄,连带着对杜明心也没有好脸色。 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起来吧!后头那两个也过来叫老婆子看看。” 众人行过礼后,杜老太太又瞥眼看见跟在后面的两个姨娘,便招呼了她们上前:“这些年老二屋里没个当家的,就你们两个,倒是成了精怪了!” 两个姨娘慌忙跪下,就连刘姨娘也不敢辩驳一句。 “老二眼看四十的人了,连个儿子也没有,你们是成心叫他断了香火吗!一个个妖妖窕窕的,自己生不出来,也霸拦着不叫别人生!” 耿姨娘本就无心二老爷,这些年心如死灰,见老太太这样说,也只是木然地听着。 刘姨娘却猜到了杜老太太的下文,慌忙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在开封时家里也有不少屋里人,多的时候有六七个。老爷放了话说,只要有生育,就抬了做姨娘。也是那些人没福气,所以这回上京前都打发了……只等老太太做主呢!” 不是我们生不出来,只怕是你儿子不行!不过,既然杜老太太要插手管,刘姨娘索性把话都铺好了。 杜老太太眯着眼看刘姨娘,感慨这么些年过去,她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当年这个刘氏跟沈氏相争,自己心中也称愿。既然二老爷现在还没有正妻,那就抬举抬举刘姨娘,也不算坏了规矩。 她转头吩咐道:“去把玉鸢、玉凤两个叫来。” 刘姨娘心头一沉,杜老太太连人都预备好了。她暗中银牙狠咬,脸上却笑意盈盈:“老太太的人,必定是有福气的,说不定明年您就抱上金孙了!” 两个杏眼桃腮、胸高臀翘的丫鬟摇摇摆摆地过来了。杜老太太指了指刘姨娘,说道:“如今二老爷屋里是刘姨娘主事,你们跟着她好好学学规矩,以后仔细着点伺候二老爷!” 杜明心一直垂着眼睑,安静地喝茶,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当着孙女的面,管儿子屋里的事,这样真的好吗? 杜明妍却没顾及那么多,她一屁股坐在杜明珠旁边,笑道:“妹妹多年未见,可是越长越好看了!也不知妹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 耿姨娘本就无心二老爷,这些年心如死灰,见老太太这样说,也只是木然地听着。 刘姨娘却猜到了杜老太太的下文,慌忙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在开封时家里也有不少屋里人,多的时候有六七个。老爷放了话说,只要有生育,就抬了做姨娘。也是那些人没福气,所以这回上京前都打发了……只等老太太做主呢!” 不是我们生不出来,只怕是你儿子不行!不过,既然杜老太太要插手管,刘姨娘索性把话都铺好了。 杜老太太眯着眼看刘姨娘,感慨这么些年过去,她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当年这个刘氏跟沈氏相争,自己心中也称愿。既然二老爷现在还没有正妻,那就抬举抬举刘姨娘,也不算坏了规矩。 她转头吩咐道:“去把玉鸢、玉凤两个叫来。” 刘姨娘心头一沉,杜老太太连人都预备好了。她暗中银牙狠咬,脸上却笑意盈盈:“老太太的人,必定是有福气的,说不定明年您就抱上金孙了!” 两个杏眼桃腮、胸高臀翘的丫鬟摇摇摆摆地过来了。杜老太太指了指刘姨娘,说道:“如今二老爷屋里是刘姨娘主事,你们跟着她好好学学规矩,以后仔细着点伺候二老爷!” 杜明心一直垂着眼睑,安静地喝茶,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当着孙女的面,管儿子屋里的事,这样真的好吗? 杜明妍却没顾及那么多,她一屁股坐在杜明珠旁边,笑道:“妹妹多年未见,可是越长越好看了!也不知妹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 012 成安侯府 “那珠妹妹的日子可定下了?”杜明妍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嫉妒,脸上挤出来一丝笑。 “京城刚安定下来,太后娘娘都还未到京呢!这婚期自然是等过了年再说。”大太太笑道,“你们姐妹几个莫着急,等过年开春宴我就带你们出去见人,好好给你们定个好人家!” 杜明心抿唇微笑,算是对大太太的好意做个回应。 “心姐儿可真是个好性子,跟你母亲当年那温柔模样真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太太挪到杜明心身畔,拉了她的手,笑容满面地说道,“可惜是咱们自家的闺女,想留在家里也不能够!” 杜明心瞟了眼杜老太太,见她只是咕嘟咕嘟地吸着水烟,对大太太提起来沈氏没什么反应。 一时大老爷带了二老爷和儿子杜恺过来,一家人分了男一桌,女一桌,隔着屏风吃了顿家宴。 宴罢,大太太笑着吩咐道:“明珠,你带着心姐儿去萱芷院。”她转头对杜明心说道:“新屋子是我和你大嫂亲自看着人布置的,要是哪处不喜欢或是要添点什么,别藏在心里,只管遣人去说。” 杜明心笑着行礼道了谢,杜明妍却没听到对自己的安排,不由撒娇道:“大伯母偏心呢!您说了这半晌,我住哪儿您还没说呢!” 陆氏见婆婆没吭声,连忙笑道:“京城不比老家,空闲的院子不多,就委屈妍妹妹、淑妹妹同静妹妹一起住在绿湘院。” 杜明妍一听就火了,杜明心一人住一个院子,叫她跟另外两个挤一个院子,三个庶女撮吧撮吧凑成一堆吗? 好歹她还知道要好言相求:“大伯母,那绿湘院住我们三个人,各人都有丫鬟婆子的,只怕住不下吧?不如,我去跟……” 陆氏笑着拉了她出门,说道:“妍妹妹多虑了!那院子后头有排后罩房,任是你身边有多少伺候的人,也都住得下!快跟嫂子去看看,屋子也是我亲手布置的呢!” 杜明妍踮起脚尖去看父亲,发现他正和大伯父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丝毫没理会这边的动静,不由暗自跌脚。京城一点都不好!到了这里莫说如在开封府那般要风得风了,就是连个撑腰的人也没了! 杜明心跟在杜明珠后面,慢慢往萱芷院去。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 等到了萱芷院,杜明珠说了声“姐姐早些安置”,便带着人一迳去了。 “姑娘,”她身边的大丫鬟迟疑地说道,“太太叫您好生笼络着些心姑娘,您这样是不是有些冷淡了?” 杜明珠撇了撇嘴,说道:“也不知道母亲觉得她哪里好!从小长在乡野里,一身的乡气!看二叔把他家那个庶女惯的那个样子,就知道家里没什么规矩。我跟她结交做什么?” 她越说越来气,伸手打了一把前头伸出来的树枝,愤愤地说道:“她不来还好,来了她就成了杜府的嫡长女了!真真可恶!” “可是,”丫鬟为难地说道,“奴婢听说心姑娘身上有成安侯府的婚事呢。太太许是因着这个缘由才对她这样好吧。” “嗐,”杜明珠冷笑道,“还没断奶就定下的亲事,也不知道侯府还认不认呢!就算侯府肯娶她这样的村姑,她敢嫁成安侯那种人吗?” 丫鬟诺诺称是,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旁的不说,只说心姑娘那行动做派,只能比自家主子强,断断没有一丝乡气! 正房堂屋人都散了后,大老爷邀了二老爷去书房喝茶。片刻后,大太太又端了几样茶点进去。 “二弟尝尝,都是京里的点心。你离开得久了,也不知道想不想这个味儿?” 二老爷连忙起身道谢:“有劳嫂子费心了。我家里没个主事的,三个丫头都还得指望嫂子安排。” “都是一家人,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大太太笑着放下茶点,坐在了大老爷身旁。 “既然你提起来这个,我也有话跟你说。”大老爷放下茶盅,缓缓地说道,“虽然妍姐儿年长些,可她跟心姐儿只大了月份,又是庶女。要我说还是先安排心姐儿……” 二老爷从小就没什么主见,就是小时候掏鸟窝扔炮仗也都是跟在哥哥后头,这时候自然哥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他沉吟道,“心姐儿的事有些麻烦,说起来她也是定了亲的。以前沈氏在时给她定了成安侯府的公子……” “那林琅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新承继了成安侯的爵位。”大老爷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虽然没动前朝的有爵之家,但都改了流爵。以前世袭罔替的,改了承袭五代,剩下的都只承袭三代。只他一家,仍是世袭罔替。” 二老爷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么说来,沈氏倒是给他挑了个好女婿?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视一眼,知道二老爷对成安侯府的富贵动了心,便开始下猛药:“但你可知为何只有他家是世袭罔替?” 二老爷摇了摇头,他十年来远离京城,大哥也从不递这些消息给他,他怎么会知道? “皇上快攻到京城时,林琅就与皇上搭上了线。”大老爷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当时林琅买通了京营守卫西城门的人,他自己守着皇城把皇宫看得死死的。等京城城破时,他就去内宫一箭射死了长庆帝,又一刀砍下他的头颅,献给了陈,啊不,瞧我这嘴!”大老爷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说道,“将长庆帝的首级亲手献给了咱们大燕朝的皇帝。” 二老爷吃惊地看着大哥,端着茶盅都忘了往嘴边送。 “二弟,”大太太温声劝道,“这样背德绝情的女婿,你可敢要?为了富贵,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二老爷讷讷地说不出来话,心里却一直在想一个年轻人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画面,太恐怖了。 “跟这样狠辣的人一块儿过日子,你这不是把心姐儿往刀尖上推吗?”大太太继续说道,“心姐儿如今出落得这样好,回头好好选个人家,你得个快婿,仕途上也好相互照应。总好过去这样的人家,外头看着花团锦簇,岂不知小夫妻拌个嘴,说不定就要了人命了!” 013 蝇营狗苟 “咱们都是做文官的,最讲究个清誉。”大老爷见弟弟心思松动了,缓了缓语气说道,“就算林琅脾气好,能好好待心姐儿,可百年后盖棺定论,他会是个什么名声?他们勋贵之家,做武将的不在乎名誉,可咱们家呢?恺哥儿,你以后生的儿子,都是要走科举入仕的。家里有个这样名声的姑爷,你叫士林清流怎么看他们?” 大老爷这番话才算是说到二老爷心坎上了。他走仕途、倾慕富贵,说到底还是为了后人,为了他那还没有踪影的儿子。若不然,汲汲营营到头来不是一场空么? “哥哥嫂嫂说得对,”二老爷面露感激之色,“这亲事结不得!那这过了年,就得麻烦嫂子了。” 大太太笑道:“不用等那么久,年节里我就带着心姐儿见见客!咱们家姑娘好,可不愁拿不出手!” “还有一桩事……”二老爷想提他自己续弦的事,可当着嫂子的面说这些实在尴尬,“就是,就是,沈氏也去了这些年了,我屋里头事情乱糟糟的也没人管……” 大太太心念一转,旋即笑道:“这事也包我身上!且等我忙完心姐儿的事,她这头一定下,我就忙你这头。” “不,不用,其实我……”说自己看上了女儿的先生?饶是二老爷脸皮厚,这话当着嫂子也说不出口。 大老爷笑道:“你再急也鳏了这些年了,心姐儿错过了这个年岁,再找可就挑不到好的了!” 二老爷想想也是,江先生是寡妇也好,未嫁也好,这么些年也没嫁人,总不急这一时。 大太太见他松了口,放下心来。要是二老爷先娶了继室进门,哪里还轮得到她来插手杜明心的婚事呢! 送走了二老爷,大老爷夫妻二人一同回了内院,洗漱完毕,又在内室悄悄地说上了。 “我看二弟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怕还等着以后托人在太后面前递话呢!”大太太一面对镜卸着头上的钗环,一面说道。 “太后也好,旁人也好,横竖都是沈家在皇上面前的体面。”大老爷歪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说道,“他想要靠着这些往上爬,也得看心姐儿愿不愿意。” “二弟也真是糊涂得紧,”大太太笑道,“好歹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怎么就能苛待到那个地步!打小儿就扔到乡下庄子上,真是叫人心寒。” “他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大老爷闲闲地翻了一页书,随口道,“再说了,要不是他犯糊涂,这好事儿能轮得到你娘家?” “我娘家怎么了?”大太太从玳瑁盒子里挖出来一点香膏,拍匀了擦在脸上,不悦地说道,“会宁伯府在周朝也是世袭罔替的伯爵!要不是运道不济碰见改天换日,眼里还瞧不上杜明心呢!” 大老爷没接这个话,手里又翻了一页书。 “到时候我就这么跟二弟说,”大太太挪到床边,靠着大老爷躺下,“姑娘家都外向,嫁了人就一心向着相公。他要想靠女儿,就还是得把女儿嫁给姻亲。横竖我在府里,伯府还能不顾着我些?以后定然是两家齐头并进,一荣俱荣。” 大老爷不动声色地往里头挪了挪,说道:“你要想占这个便宜,就趁过年把事情办妥。拖得晚了,人家找上门来,二弟就要坐地起价了。” “这个我自然晓得。”大太太坐起身,一口气吹灭了床头放着的蜡烛。 第二日晌午还未到,杜府就来了两拨客人。姑太太杜敏带着一儿一女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顺道瞧瞧二哥一家人。大太太的娘家嫂子,会宁伯世子夫人带着儿子彭康过来看亲家。 众人寒暄过后,杜敏一步越到会宁伯世子夫人前头,一手拉着杜明心,一手掏手帕开始擦眼泪:“当初你母亲刚来咱们家时,我还未嫁,当真是好好跟着二嫂学了两年规矩教养。谁知我出门子没几年,你母亲年纪轻轻地就去了……” 杜明心看着眼前哭得情真意切的姑母,心里头却在想着崔嬷嬷的话。因当年沈家门第比杜家高上许多,杜家女眷都对沈氏有种天然的戒备和嫉妒。及至见到二老爷与沈氏时常吵闹,一个个就都开始落井下石。等到沈氏去世,人还未出殡,杜敏就伙同刘姨娘,哄着二老爷,把沈氏屋里的头面衣裳扒拉了个精光。 至于大太太,许是自矜身份,又或者只在幕后谋划,这些事里并没有她的身影。可若说沈氏在时她们的关系,顶顶好只能算是面上情。 彭夫人一不留神,被杜敏抢了先,心中自然不忿。可毕竟人家才是正经的亲戚,只好笑着向杜老太太说道:“……小时候见过几次,那时候就说是个美人胚子,没想到这长开了之后,比那画儿上的美人还要美上几分呢!” 杜老太太抽着水烟,瞥眼看了看还在哭的女儿,又看看一改倨傲态度的彭夫人,觉得自己有必要拉着大儿子问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彭康和杜敏的儿子陶焕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论理两个人不该在内院里久坐。可长辈们似乎都刻意忽视了这一点,两人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挺直了脊背坐着。 听见彭夫人夸杜明心的相貌,彭康的耳朵不禁有些发烫。今天来的目的,母亲已经跟他细细说了。他之前还担心杜明心貌若无盐,自己却不得不娶。刚刚惊鸿一瞥,他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 杜明珠和杜明妍的心里却是十分地烦躁。两个人以前各自在家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家里来了客人,要夸也是先夸她们,什么时候轮到杜明心了? 彭夫人见话说了半晌,杜老太太一直不冷不热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什么东西!这才哪儿到哪儿,尾巴就翘得老高,不怕登高了跌下来摔死! 大太太见嫂子生气了,连忙笑道:“老太太,虽说眼下已经腊月了,可孩子们的功课比什么都要紧。康哥儿一向用功,这几天有个题目翻来覆去写了几遍了。先生都说了好,偏他自己还不满意,就想着来家住几天,和恺哥儿切磋切磋学问。” 014 两个表弟 还没等杜老太太说话,杜敏抢先一步笑道:“巧了!我们家阿焕今日过来也是为了这事。腊月里横竖无事,叫他过来同表哥表妹们亲近亲近。” 然后,她又坐到母亲身边,抱着杜老太太笑道:“正好我也趁这机会在家住几天,好好孝顺孝顺母亲!” 杜老太太在桌上磕了磕水烟的烟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这儿住,姑爷怎么办?” “快到年底,衙门事忙。他在顺天府衙更忙,”杜敏笑道,“本就早出晚归的。再说了,家里还能少了伺候他的人?” 彭夫人笑道:“真是羡慕姑太太!快过年了,家家主持中馈的奶奶太太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偏你还能住回娘家来过几天舒服日子!” 杜敏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你把儿子送过来不也是为了算计杜明心么?要是你能住进来,只怕早开口说了! 她端起茶盅,拨了拨茶叶,正要说话,杜老太太发话了:“既然说是伺候我,你就跟着我住。阿焕和彭少爷年龄大了,都住到外院客房去,我叫人好好收拾了,再添俩人过去伺候。亲家太太放心便是。” 彭夫人笑道:“那便叨扰府上了。等年节时,我再来给老太太请安道谢。” 用过午饭后,彭夫人告辞回去。大太太正要送两个孩子去外院,杜老太太却说道:“都不是第一次来,叫人送过去就是了。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大太太看了眼转身往内间宴息室去的杜敏,暗暗留了神。 “这一个两个的往咱们家里送孩子,是怎么回事?”杜老太太紧盯着大太太问道。 “姑太太和阿焕为什么要来,儿媳不知。康哥儿要过来,那是前些天就说好了的。想着过了年,皇上怕是要开恩科,他过来跟恺哥儿一道读书,两个人也好再往前进一步……” 杜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跟你说好了,可没跟我说好!” 大太太听她语气不对,慌忙跪下,却不知杜老太太的怒火从何而来。 “你们看着我年纪大了,觉得我老了背晦了,家里有什么事也不说了!”杜老太太拿着水烟把桌子敲得梆梆响,“当年你与沈氏也没什么交情,对老二一家都淡淡的,怎么这回他们回来,你倒是放下长辈的架子,上赶着去巴结心姐儿了?还把你娘家侄儿叫过来,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大太太知道杜敏必定在隔壁偷听,便拿了浑话来搪塞:“母亲,这两件事互不相干呀!我原是怜惜心姐儿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在开封府的时候听说刘姨娘待她也不甚好,所以才想着多疼她些……至于康哥儿,他着实是来念书,和恺哥儿一起讨论学问的……” “你可敢说一句,你娘家没起娶心姐儿回家的念头?” “这……”大太太进退两难,说有吧,那前头的话就白说了。说没有吧,以后老太太拿这话出来堵人怎么办? “心姐儿长得模样好,性格又好,今儿您也看见了,我嫂子着实喜欢得很……要说以后必定不娶,我也不敢打这个包票,毕竟我只是康哥儿的姑母,他的婚事我可做不得主。” 问了半天,说出来的净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杜老太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大太太起来:“我乏了,要歇午觉,你回去吧。” 大太太这才起身告退。 她一出去,杜敏便过来搀扶着杜老太太进了内室。 “听了这半天,你又打的是什么主意?”杜老太太问道。 杜敏讪讪地笑道:“这事儿还得母亲做主。您女婿三十多岁了,还是在正六品里打转,住在京城,样样花费都多,家里也算不上宽裕……” “心姐儿外家虽然没人了,可好歹和皇家都是西北的世家,两家当年也有不少往来。我就想着,说不定哪天皇上太后记起来这点香火情,能恩赏些什么……再者,当年沈氏留下来的庄子店铺不少,以后心姐儿陪嫁过去,也能贴补贴补家用……” “少脸没皮!媳妇还没进门,你就开始算计嫁妆了!”杜老太太低声骂道,“你二哥考了一辈子科举,到现在还只是个举人,你要是把这点东西也算计去了,叫他老了喝西北风去?” 杜敏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就说道:“娘,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您不能光想着儿子,不想想我啊!您看我这衣裳,还是去年您给我的料子,等闲在家里都不穿,只出门时穿。还得算着,去哪家已经穿过了,哪家还没穿过,不然人家见得遍数多了,少不得笑话……” 说着说着,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行了!”杜老太太说道,“你这点做戏的本事糊弄姑爷还行,在我面前没用!你大嫂刚刚没明说,可我也看出来了,会宁伯府打的怕也是心姐儿的主意。你大哥必定是同意了,老二又一向听老大的话……你不如直接去心姐儿那里做功夫,叫阿焕去!” 杜敏抬起泪眼,欣喜地说道:“母亲,您同意了?” 杜老太太拿走了靠枕,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幽幽地说道:“嫁到你家,我也不担心她能翻出什么浪来……但是,那嫁妆,你只能拿走一半!另一半还得留在杜家!” 歇了午觉起来,杜明心正坐在床上发愣,想着江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个故旧家里,若是她不送信过来,自己该怎么派人打听呢? 正想着,春草笑吟吟地进来说道:“姑娘,三姑娘过来找您说话了。” 杜明心连忙叫她打水净面,一通收拾后,才去了宴息室。 杜明淑小小年纪,性子磨炼得十分娴静,正自己乖乖地坐在临窗大炕的炕沿上做针线。 “跑我这儿来躲清静了?”杜明心笑道。 “二姐真是聪明!”杜明淑放下针线,笑道,“那院子里太吵,大姐姐一个中午都没安生,打骂丫头,摔茶扔碗的。好容易等她消停了些,我就赶紧过来了。” 015 少年心事 “她又发什么疯呢?”杜明心皱眉道。 杜明淑小声道:“上午从祖母那里出来,大姐姐就不痛快……偏静姐姐一路上还一直说彭夫人平日怎样高傲,连珠姐姐都不大瞧得上,也不知姐姐怎么就得了她的缘法……”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觑着杜明心的神色。 杜明心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道:“跟我说话,哪里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杜明淑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怕姐姐听了不高兴,可又觉得我听到了这些,总该叫姐姐知道……” 杜明心点点头,心里却纳罕大伯母、彭夫人、姑母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两个往自己跟前凑。 她招手叫了春草过来,吩咐道:“你去前院找个机灵些的小厮,先给他二钱银子,让去找江先生落脚的地方。三日内找到了给八钱,五日内找到了给五钱。若再晚些就不用找了。” 春草答应着去了,姐妹俩在屋里做针线闲聊。 第二日午歇后,杜明珠遣了身边的丫鬟过来相请:“我家姑娘请心姑娘去花园里转转,看看景。” “珠妹妹还请了谁去?”杜明心一边起身换衣裳,一边问道。 “还有静姑娘。” 杜明心点点头,大约是杜明珠瞧不上自家这两个庶出的姐妹吧。 外面天有些阴沉,夏叶找了件银红里子的鹤氅出来,给杜明心系上。崔嬷嬷在一旁叮嘱道:“老奴见那个珠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姑娘千万小心。” 杜明心笑道:“我又不是去赴鸿门宴,嬷嬷莫要担心。” 杜家花园其实非常小,内院西边有个月洞门穿过去。里头曲径通幽,两处假山相隔,花树缠绕间一座小巧的凉亭。杜明珠正和杜明静一道在里头烹茶。 杜明心快步上前笑道:“妹妹相请,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奉上。昨儿大伯母送来两匣子德昌的点心,我就借花献佛了。” 杜明珠面上淡淡的,只轻笑道:“既然是母亲给你的,你留着便是,横竖德昌我们常吃。” 不软不硬地碰了个钉子,倒叫杜明心猜不透这杜明珠了。论理是她请人,为何只是这样不冷不淡地说话?倒像是成心叫人过来看她脸色的了。 杜明心没有上赶着巴结人的嗜好,见杜明珠这样,便与杜明静笑谈两句。等茶好了,便静静地吃茶。 杜明静觉得场面有些尴尬,可碍于长姐之威,只能应付杜明心两句,也安静地吃茶。 一时间亭子里只有渐起的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杜明心裹紧了身上的鹤氅,看了杜明珠一眼,正想着怎么出言告辞,假山的那边却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念书也该张弛有度,以你现在的功底,一个举人是手到擒来,又何苦读到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呢?”却是大堂哥杜恺的声音。 “我只是力求稳妥罢了。横竖书读得再多也不嫌多,过了乡试还有院试,路且长着呢。” 杜明心听出是彭康,便站起来要告辞。杜明珠拉了她的大氅,拽着她坐下,笑道:“大哥和我表弟,都不是外人,从小儿和我还有静姐儿一起长大了,你不用避嫌。” 杜明心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那边二人已经走到了亭子前。 “一路从外院过来,走得渴了,妹妹们可能赏杯茶喝?”杜恺笑道。 彭康飞快地看了杜明心一眼,耳根有些发红。 这一幕被杜明静看到,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杜明珠笑起来,与方才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大哥开口,自然是有的。只是康表弟没说话,那就没有咯!” 彭康不好意思地说道:“表姐莫要悭吝,一杯茶也舍不得么?” 杜明珠笑着看向杜明心,问道:“心姐姐说这杯茶我该不给给康表弟呢?” 杜明心看看在场的几人,淡淡地笑道:“晚来天欲雪,热茶暖人心腑,自然该给。” 杜明珠朝小丫鬟示意,倒了茶给杜恺两个,口中笑道:“还是心姐姐知道疼人。” 杜明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非常不喜欢她这样说话。 彭康犹豫着走到杜明心身边坐下,生怕坐得太果断惹人猜疑。他轻声向她道了谢,然后问道:“听说心表姐在登封小住过,可曾去过嵩阳书院和少林寺?嵩山灵秀地,我向往很久了。” 听他提起这两个地方,杜明心蓦地心中一疼,往事如烟云般浮现在眼前。当初她女扮男装,与如生一同在乌有先生门下读书,两小无猜,何等快乐!如今两人一南一北,一人在佛门,一人在世俗,即使对面相见,也远得不可触及…… 彭康见她眼中有伤感之色,慌得手足无措,想要喝茶遮掩,却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盅,茶水尽泼在杜明心的衣摆上。 杜恺暗自摇了摇头,这个表弟也太嫩了些,怎么见了姑娘家就如此慌张! 彭康连声地道歉,杜明心笑道:“彭家表弟不必如此,我回去换衣裳便是了。大哥,两位妹妹,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便带着人转身走了。 杜明珠冲彭康朝杜明心努了努嘴,低声道:“还不快去追!”想想这个表弟心思太单纯,又添了一句:“别带回来了,两个人说说话吧!” 彭康羞得面红耳赤,但还是硬着头皮追了上去:“心……表姐,实在是抱歉,我,我不会说话,惹了你不痛快,又弄脏了你的衣裳……我,我赔你一件新的吧!” 杜明心停下脚步,转身笑道:“我方才已经说了,彭家表弟不用放在心上。区区小事而已,你快回去吧。” “我,我,”彭康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会对你好的!” 杜明心抬眼看着他,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小半头。平日白面书生的一张脸,此刻红得像关公。 “我是说,”彭康看着她如小猫一样的眼睛,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我方才犯浑了,提了叫你不高兴的事。我知道你家中姨娘当家,杜二老爷也不关心你,才叫你流落在外,自小长在庄子上。” 杜明心笑了,在外人看来多么悲惨的一段日子,于她却是此生难再得的美好。 016 纷纷扰扰 彭康却会错了意,以为她笑是因为自己向她示好。 “我虽然比你小一岁,但现在已经是秀才了。我家里上头有两个哥哥,爵位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我也并不肖想那个,只一心想考取功名,以后自立门户……” 看着少年认真的模样,杜明心却在心中感慨,果然世家就是世家,且不说私心算计,儿子教得倒是极好。 “你放心,至多六年,我定能进士及第,以后也会挣副凤冠霞帔……” 杜明心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再不制止他,这戏就要唱到后花园私定终身了。“彭家表弟,”她笑道,“这样的事你在这里跟我说,是不是有些不妥?你说的这些,莫说是我,就连你也做不得主,到底还是要听家中长辈的。” 彭康急道:“我的心思母亲是知道的,我姑母也晓得,你只管放心。” 短短片刻工夫,少年已经说了两次“你放心”,这拯救落魄千金的戏码演得倒是真诚。无奈时间不对,人也不对,谁又知这拳拳心意的背后是怎样的算计? “除却小时候不算,咱们姑且算这次是第一次相见。你母亲和我大伯母也十几年未见我,为何我刚回来就要来说亲?你的年龄并没有很大,又在忙着举业,你可能给我讲讲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彭康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于他而言,母亲和姑姑的算计着实难看了些。 杜明心了然,盈盈向他施了一礼,笑道:“我谢过彭少爷的一番美意,但自知身微人贱,当不得这样的抬爱。就此别过,好自珍重。” 彭康见她拒绝得这样干脆,当下有些发愣。照母亲和姑母所说,自己几乎是杜明心的救命稻草了,可她为何竟这样无情? 眼见斯人欲去,彭康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杜明心的衣袖。 正在此时小径上却转弯过来一个人,却是陶焕。 他原本在书房读书,听见隔壁杜恺鬼鬼祟祟地叫了彭康出去,便留了心。这次来杜府小住的目的,杜敏同样跟他说得很清楚,就是要把他与杜明心的婚事定下来。谁知半路却杀出来个程咬金,那彭康的家世、相貌、才学都比他好。 若要选婿,莫说是杜明心,就连杜二老爷也会不假思索地选彭康。他只好另辟蹊径,小意在杜明心身上用工夫。岂知这殷勤还没献出去,就先被彭康捷足先登了。 “彭表哥这是做什么呢?怎的纠缠着心姐姐不放?”陶焕快步上前,站在杜明心身畔,抬手打落了彭康的手。 彭康有些讪讪地,嗫嚅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杜明心心中不悦,这便是京城杜府的规矩吗?十五六岁的外男接连往内院闯,门禁如同漏勺一般。 “你们慢聊,我先走了。”杜明心面无表情地说道,转身匆匆回去。 陶焕见事不对,连跑两步,挡在了杜明心前头,嬉皮笑脸地说道:“心姐姐作甚这样见外!若是有人惊扰了你,咱们是嫡嫡亲的姑表亲,我自然要出手帮你。” “不必了。”杜明心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陶焕不死心,又堵在她前面,笑道:“心姐姐可是怪我来迟了?” 杜明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手足无措站在后面的彭康,正色道:“这里是内院,本就不该你二人进来。若有长辈陪同,还算情有可原,可你们这样在后花园横冲直撞是何道理?我原看在亲戚份上,不想计较。你若再拦在前头,我也该去向大伯母说道说道,不该让外人坏了杜家的规矩!” 陶焕见她生气了,也不免有些恼怒。不过是父母无依的孤女罢了,小爷愿意理你,已经是抬举了! 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心姐姐规矩大,小弟不敢得罪。长辈面前也不劳表姐费心,我自然会去说。”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一旁的夏叶被气得怔楞,看着陶焕的背影低声骂道:“怎么倒像是咱们得罪了他似的!还是读书人呢,连好坏也分不清!” 杜明心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走了便好了,不用理会这种人。” * 二老爷所居院子的东厢房里,杜明妍正气呼呼地骂着小丫头。大病初愈的刘姨娘坐在临窗大炕上呆呆地想着心事。 “滚,都给我滚出去!”杜明妍怒道,“出去好好学学怎么伺候人再滚回来!” 几个小丫头慌忙行礼跑了出去。 “娘!你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杜明妍转头看见刘姨娘的神态,更气了几分,“看我被人苛待也不护着我!爹爹现在也不管我!” 刘姨娘慌得伸手去捂她的嘴,低声骂道:“小祖宗!你且让我多活两年吧!跟你说了京城不比开封,你得叫我姨娘!” “爹爹都不管这事,你有什么好怕的!”杜明妍撇嘴道。 “白长了一脸聪明相,有空你也动动脑子!”刘姨娘嗔道,“你大伯母那边也有两三房妾室,个个都让孩子叫娘,你看你大伯母乐意不乐意?就是你父亲不管你这规矩,你大伯母也断断不会袖手旁观!” “哼,大伯母那边还有眼睛瞧我呢?”杜明妍冷笑道,“枉我天天那么巴结杜明珠,谁知她竟然单独请了杜明心去园子里喝茶,都没叫我!后来大哥哥和康表弟也去了,几个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你别往心里去,”刘姨娘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刘海,笑道,“珠姐儿定然是得了你大伯母的意思,要撮合那彭康和杜明心。” “为什么不撮合我啊?”杜明妍听见这话,更生气了,“我明明年纪最长,结果谁都没在操心我的婚事!是平白要把我留到二十岁,做一辈子老姑娘么!” 刘姨娘觑着女儿的神色笑问道:“你中意那彭康呀?” 杜明妍没好气地说道:“一身的小孩子气,话都说不囫囵,家里的爵位也没他的指望,我中意他什么?” 忽然,她灵机一动,凑到刘姨娘近前说道:“若是杜明心嫁了彭康,成安侯府的婚事不就空出来了么?我听说林琅已经承爵,现在是成安侯了!” 017 私相授受 刘姨娘慌忙说道:“你快歇了你那份心思吧!成安侯府的浑水可不是咱们能趟得的!” 杜明妍两眼一瞪,不满地说道:“我捡杜明心不要的还不成么?除了她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哪点比她差?就算她是嫡出,可她外祖家一个人影都不剩了,跟我这庶出的有什么分别?” 刘姨娘悄声把林琅的事说了一遍,劝道:“莫说他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有从龙之功,咱们想攀也未必攀得上。单就说你父亲,竟然不眼馋成安侯府的富贵,一来京城就歇了结亲的心思,这里头就不简单!别他们护着心姐儿,你倒傻乎乎地往火坑里跳!” “京城这样大,好男儿多的是,你莫急,我这两天就去求求大太太。心姐儿跟彭康的事,既然两家都有意,那一定快得很,过了年大太太就能腾出手来管你的事了。” 一席话,掏心掏肺,端的是做亲娘的一片良苦用心。杜明妍却半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林琅的从龙之功。这样的富贵放着不要,那还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 两日后的晌午,恰逢衙门休沐。老人家爱热闹,杜老太太召了家里人都到她院子里用午饭。 杜明心正换衣裳,春草兴奋地进来禀报:“姑娘,外院那小厮打听到江先生的住处了!就在魏国公府住着呢!” 杜明心听了也觉得高兴,分别的日子不长,她却时常想着如慈母般的先生。“赏银可给了?” “给了!”春草笑道,“八钱银子,一星儿也不差!” “那就好。”杜明心站着,由着夏叶将鹤氅披身上系好,“正好今日去祖母那里,等散席的时候也好求求祖母或者大伯母,放我出去看看先生。” 春草递过去一件貂鼠昭君套,笑道:“奴婢看如今大太太待姑娘这个热乎劲儿,只要您一开口,再没有不准的。” 夏叶一边给杜明心戴昭君套,一边嗔怪道:“胡说什么呢!仔细被人听见,又该说姑娘张狂不懂规矩了。” 春草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就是在咱们自己院子里说说嘛。” 杜明心笑道:“你俩各有各的好处,莫再争了。”她转身朝落地的穿衣镜照了照,见收拾妥当了,就拿好手炉,带着人往杜老太太的院子里去。 在廊檐下解了鹤氅,小丫头刚掀开正屋的帘子,杜明心就听见大太太笑道:“……这也太客气了!不过是件衣裳,还值当再赔一件?” 杜明心往屋里看去,发现彭夫人也来了。 “哟,正主儿来了!”大堂嫂陆氏笑道,“心姐儿快过来看看,这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你可喜欢?” 杜明心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站在彭夫人身后的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一件正红耀眼的斗篷。彭夫人拎起那件斗篷抖开,笑着向杜明心招手:“别愣着了,快过来试试合身不合身。” 杜明心脚下迟疑,不解地看向大太太。 “长者赐,不可辞。”大太太笑着推她过去,“既是给你的,你就放心穿。” 彭夫人见杜明心还是不爽利过去,就上前两步,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亲手给她系上,又绕着她转了两圈,然后笑道:“心姐儿长得白,才衬得起这样的衣服。” 杜明妍死死地攥着帕子,才勉强忍住没有出言嘲讽。这位会宁伯世子夫人是不是脑袋不灵光,就算是想娶杜明心回家,有这么着上赶着巴结儿媳妇的么? 她小声地问身旁的杜明珠:“彭夫人为何只送心姐儿衣裳?论理,妹妹你才是夫人的亲外甥女呀!” 杜明珠连个鄙夷的眼神也懒得给她,庶女就是这样小家子气,一件衣裳也值得调三斡四,煽风点火的! 她拈了颗蜜饯在手里,闲闲地说道:“上回在园子里喝茶,康表弟不慎将茶打翻在心姐姐的鹤氅上,舅母就拿了件新的来,算是替康表弟赔罪。” 杜明妍见她这样拿大,心里早把她骂了千遍万遍,可嘴上还得赔着笑道:“妹妹下回邀人喝茶说话,也记得叫上我呀。我见天都憋在屋子里,那院子又住了三个人,都快闷坏了……” “姐姐觉得闷,就去找静姐儿、淑姐儿说说话。”杜明珠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糖粉,掏出帕子擦了擦,不再理会杜明妍。 过了一会儿,杜恺带着彭康、陶焕两个进来给杜老太太请安,然后坐下等着大老爷和二老爷过来开席。 彭康心神不宁,抬头就见母亲拿眼神催促,只好心里敲着小鼓,起身对杜明心施了一礼,然后说道:“那日在园子里,不小心冒犯了表姐,还弄脏了表姐的衣裳,今日特来给表姐赔个不是。” 坐在一旁看彭夫人做了半天戏的杜敏,此时才算是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由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开口便要讽刺彭康。 岂料却被儿子抢了先:“彭家表兄倒是个谦谦君子啊!我那日恰巧也在园子里,怎么我是瞧见心表姐缠着彭表兄不放呢?还教着彭表兄努力考功名,给她挣个凤冠霞帔出来……” 杜明心见陶焕没来由地泼了自己一身脏水,便冷冷地说道:“焕表弟,说话做事要凭良心。” “怎么,表姐敢做倒不敢认了?”陶焕见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自己,心中很是痛快。给脸不要脸,就别怪小爷收拾你! 彭康见他这样说杜明心,登时大怒,跨步走到陶焕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道:“你莫要血口喷人!心表姐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那些,那些都是我说的!” 陶焕往后靠了靠,无赖地笑道:“彭表兄对心表姐有意?那可有趣极了。那天心表姐跟你说完话,又碰见了我,又是一番纠缠不休。说的话么,我也不晓得怎么那些话就能从一个闺阁女子口中说出来呢?怕是从小长在乡野里,失了教导规矩……” 杜敏此时只想拿块破抹布把儿子的嘴堵上。会宁伯府正想作速把彭康和杜明心的婚事定下来,人家瞌睡,儿子就递了枕头过去!当着家中长辈闹出来两个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彭夫人只要借口遮羞,连婚期都能在年内定下来了! 018 魏国公府 外头帘子一响,大老爷和二老爷进来了。 大老爷在外面就听见了陶焕的话,觉得妹妹的这个儿子还真是扶不上墙。他原本还在彭康和陶焕两个人中间犹豫,现下觉得还是彭康靠谱些。否则自己使了大力气结亲,结果发现选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岂不是亏本了! 他沉声斥责道:“枉你读了这些年的书,口中说出来的话,一点见识、气度也无!康哥儿与心姐儿之事,就你一人说,是真是假还在两可。即便是真,心姐儿是你嫡嫡亲的表姐,你总该围护她,怎么反倒落井下石?” 那不就成了是非不分、包庇纵容了么?陶焕心中腹诽着,可他从小就怕大舅,自家爹爹的官位又不高,只好缩成一团,像个鹌鹑似的垂头听训斥。 杜老太太非常不满意大老爷的说辞,放着亲妹子不照顾,竟然去照顾妻子的娘家人!她见彭夫人就要顺杆往上爬,便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两个人没有事,那就最好!焕哥儿也不过是怕他们走了歧路。一个个都别在杵在这里了,你去叫丫鬟婆子传饭。” 最后一句是说给大太太的。 依旧是男一桌,女一桌,隔着屏风吃了饭。因陶焕闹了这一下子,两边的气氛都不算好,沉沉闷闷地把一顿饭给吃了。 饭后撤了桌子,丫鬟们上了茶,大老爷正准备带着爷们儿去外院书房,有二门上的婆子来报:“外头有魏国公府派来的两个婆子,说是给咱们府上送帖子。” 杜府与魏国公府素无来往,这突如其来的帖子倒叫众人摸不着头脑。大太太转头去看杜老太太,见她也是不明就里,便问道:“可说了是因什么事送的帖子?” “只说了是魏国公府大奶奶下的帖子。” 那就不太可能是请杜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了。 “请进来吧。”杜老太太吩咐道,随手将刚点好的水烟递给了旁边伺候的丫鬟。 魏国公府派来的两个婆子进退有度,举止得宜,衣裳头面都很体面,说话也很得体:“……我家大奶奶听说府上二姑娘也是江先生的学生,因着这难得的同门缘分,大奶奶想请二姑娘去家里坐坐。日后大家同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杜明心心中很是欢跃,她正琢磨着如何向杜老太太开口,人家的帖子就已经到了。彭夫人心中只怕比她还要高兴上几分,觉得这个儿媳妇实在娶得太划算了。 魏国公快到古稀之年了,是周朝遗留下来的勋贵里辈分最高的。因陈元泰起兵,打的是顺天应人伐无道的旗号,所以到了京城之后,自然是归顺的人越多越好。 他给周朝的勋贵史无前例的优待,也着实得了不少人心。然而魏国公却在做大周的忠臣与护佑子孙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只好折中,自己与过了天命之年的儿子辞了差事,赋闲在家,让长孙出仕。 大太太笑道:“这份情谊当真难得!到了那日,我家心姐儿必定去的。”她念头一转,紧接着又笑道,“不过这回是心姐儿头回在京中出门做客,珠姐儿就陪着同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杜明珠心中烦躁得很,凭什么杜明心一来,什么好事都是轮到她头上,自己反倒成了陪人出门的老妈子!魏国公府,哼,也不怕人家家里门槛高,摔了跟头! 杜明妍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她见杜明珠要跟着去,慌忙笑道:“我自小跟心姐儿一块儿长大的,她头回出门做客,我也该陪着的。” 杜敏还在为刚刚儿子吃了大哥的排头生闷气,看见大太太想塞了杜明珠同去,便嘲讽地说道:“人家只说了请心姐儿一个人吧?你们这个要去,那个也要去,莫要叫这两位妈妈难做呀。” 魏国公府的两个婆子正自烦恼不知如何开口拒绝,见一个台阶送过来,连忙笑道:“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大奶奶下帖子时,我们也没打听清楚府上有几位奶奶小姐……下回必定把礼数补全了!”这回却是不能够了。 杜明珠气呼呼地瞪了母亲一眼,自己本来就不想去,偏偏母亲多事,当着这么些人,丢多大一个脸面! 送走魏国公府的婆子,杜老太太吩咐大太太:“你这两天给心姐儿安排安排,咱们家头回跟魏国公府来往,断断不能失了礼数。” 大太太心中正懊恼自己冒失,随口答应了。 到了做客那一日,杜明心用过早饭,吩咐道:“我今日带春草、秋林还有崔嬷嬷去,夏叶带着冬枝看家。” 崔嬷嬷奇道:“我一个老婆子,凑这个热闹作甚!姑娘还是带了夏叶去,她比秋林稳当,我留着看家就是。” 杜明心一边换衣裳,一边笑道:“您才多大年岁,就开始躲懒了!帖子上专门叮嘱了要带您去呢。” “这就更奇了!”崔嬷嬷笑道,“魏国公府大奶奶知道我是谁啊?姑娘莫要哄我。” “那帖子里还夹了封信呢。”杜明心笑道,“是江先生写的,说一定要带您去,她有话问您呢!” 崔嬷嬷虽然还是觉得疑惑,却也不磨叽,很快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就跟着杜明心坐车去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大奶奶便是何南布政使丁大人的第三女,据说曾经脾气十分顽劣,经由江先生教养了三年,就一步登天,得了这门人人羡慕的婚事。 她在二门等着杜明心,一见面便挽着她的手笑道:“总听先生说起妹妹,今日见着了,我才算是真正服气了!” “不敢得大奶奶这样的称赞。”杜明心谦逊地笑道。 “我闺名叫做丁绾,痴长你几岁,就叫我声姐姐吧!”丁绾笑道。 “是,绾姐姐。” 丁绾带着她去见过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两人态度十分客气慈爱,都给了不薄的见面礼,显然是早有准备。 随后,丁绾便带着杜明心往自家的园子里去。走不多时,便看见一座小巧别致的院落,里头隐隐可见一座庵堂。 “家里明明有空闲的客房,”丁绾抱怨道,“先生却非要住到这种地方来,真真叫人没脾气。” “先生怕是习惯了清静,不愿打扰人。”杜明心笑道。 一进院门,就看见江先生在廊檐下摆了茶炉,正自扇火烹茶。 她见杜明心进来,便放下扇子笑道:“我且问你,最近可有什么异事发生在你身上?” 019 原来如此 杜明心见她身旁站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便询问地看向江先生。 丁绾马上笑道:“这是我的小姑,家中行二,属虎的,怕是比你要大一两岁。” 那女子笑着向杜明心施了一礼,说道:“袁瑛见过杜家妹妹。” 杜明心见她眉眼温润大方,却隐隐带着愁态,心中不免疑惑。她行过礼后,江先生笑道:“你走了,我这儿又来一个!这些年我身边漂亮的小姑娘是一个接着一个,美得很呢!” 袁瑛见红泥小炉的水开了,便拿了丝麻帕子垫了,从火上拿下来顿茶,口中笑道:“我资质愚鲁,比不得嫂嫂和杜妹妹……” 江先生摆了摆手,指着丁绾和杜明心笑道:“这两个,一个皮,一个静,都不及你一半儿贴心。” 说得丁绾拉着杜明心就要走:“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那等冷心肠的男人才做得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事情,没想到自己先生也是这般!” 江先生笑得不行,指了指旁边的锦凳,笑道:“你快给我坐下,我有要紧事问明心呢。” 杜明心想起方才江先生问的异事,便把近日发生在杜府的事情说了一遍:“……不少事情都做得好没来由,尤其家中仆妇也说,会宁伯世子夫人往常去杜府,都是鼻孔朝天的气势,从来不曾这样放下身段来对谁好……” “那你可觉得这是门好亲?”江先生试探地问道。 杜明心摇了摇头,笑道:“我却还没那样自大,我是丧妇长女,父亲连个两榜进士的出身都没有,人家瞧上我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要说他们背后没算计什么,我是不信的。” “哪里就叫你说得这样不堪了!”丁绾斟了杯茶递给杜明心,笑道,“不过心里能有这些成算,也能少吃些亏。” 江先生手捧着热茶,看着杜明心,认真地说道:“随皇上起事的将领里,多数都是西北籍。其中有一位新封了兴国公,此人姓沈,名遥,乃是陕栖汉中府人。” 杜明心不明就里地看着江先生,却发现她已经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后的崔嬷嬷。 “嬷嬷可觉得熟悉?”江先生笑着问道。 崔嬷嬷一张老脸先是惊诧,而后变得狂喜,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国公爷多大年岁?可是二十六七上下?” 江先生笑着点点头,又补充道:“据说,皇上曾亲口说兴国公是当年汉中沈氏的嫡支子孙。” 崔嬷嬷上前拉着杜明心,两眼就落下泪来,瞬间就哭得泣不成声:“姑娘,你熬了这么些年,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哇……” 杜明心转头看向江先生,问道:“这位兴国公是我的……舅舅?” 江先生笑道:“十之八、九。也不光是名字、年岁和籍贯,你大伯母也好,姑母也好,都是久居京城的人。一月前皇上大封功臣,这些人的事在街头巷尾、天桥茶馆都传遍了,加上又是姻亲,她们自然能早早就想得到。” 舅舅……在前世,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个舅舅。可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不能如崔嬷嬷所想的那般,成为自己的依仗? “为今之计,你只安心等着便是。兴国公被皇上派去陕栖迎太后、皇子、公主进京了,年前若不能赶回来,元宵一定会到。你家里的那两头亲事,你若都不愿意,就由着她们闹好了。西风与东风,总要闹一阵子才能定输赢呢。” 杜明心点点头,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胸中豁然开朗,她的精神也松泛了许多,忍不住问起了晋王:“……听说是出身少林寺,是么?” 江先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想到杜明心曾在嵩山住过,便笑道:“莫非是旧相识?” 杜明心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过是常去寺里拜佛,也只认得几个知客僧罢了。” 丁绾笑着插嘴道:“茶馆里说书说得最多的就是晋王了!听说今年才刚二十岁,长得模样好,又有一身好武艺,曾经救过皇上的命呢!这才被皇上收做义子。也不知少林寺里知客僧可练武不练?” 杜明心口中笑道:“据我所知是不练的。”心中却在盘算,今年二十岁,大约是如字辈的僧人,武艺出众的有许多,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小院里又走进来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这位便是杜家姐姐吧?”那女子约十四五岁,满头珠翠华饰,直直地朝杜明心走过来。 走进了才发现,她与袁瑛有两分相似,杜明心了然,起身笑着行了礼,说道:“这位是袁家行几的妹妹?” 那姑娘捏着帕子捂着嘴笑道:“姐姐好聪慧!我单名一个蓉字,家中行三。” 自打她一进来,袁瑛的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连快人快语的丁绾话都少了,江先生更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话少得可怜。 杜明心觉察出气氛不对,正告诫自己小心,就听袁蓉笑道:“姐姐在江先生这里说了半晌话了,可愿意赏脸去我那里坐坐?我人虽不如先生雅趣,好茶好水还是款待得起的。” 杜明心不愿意这样一头雾水地踏进魏国公府的内院纷争里,婉拒道:“我在家中不方便出门,今日好容易过来,着实是有些事情要请教江先生。不如改日,我专程去拜访妹妹。” 袁蓉蹙眉道:“姐姐真的不愿意赏我这个脸面?” 杜明强歉意地笑道:“实在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我家中没有长辈做主,只能请先生给拿个主意。” 袁蓉见她坚辞不去,不再强求,面上勉强笑道:“那真是不凑巧了。姐姐答应了改日过来瞧我,可莫要失信了。” “这是自然。” 等袁蓉走后,丁绾赶忙向杜明心赔罪:“实在是对不住妹妹,叫你碰见这样尴尬的事情!原想着来先生这里坐清静,没想到她还能找过来!” “她是?”杜明心疑惑地问道。 “是我婆婆的亲生女儿。”丁绾看了袁瑛一眼,无奈地说道,“我相公和二妹都是先头的世子夫人生的。后来她老人家过世了,公公续娶了如今这一位,又生了袁蓉和两个弟弟。” 020 春联逸事 袁瑛笑道:“好端端的说他们做什么?没的扫兴!” 丁绾却执着道:“话不是这样讲,既然他们将主意打到杜妹妹身上,少不得该叫她知道首尾。” 杜明心笑道:“愿闻其详。” 丁绾指了指袁瑛,无奈地说道:“当初公公曾给二妹定下一桩婚事,因起了战事,那家人怕京城被困,便躲到了乡下庄子上。谁知道一家人竟被流民、山贼抢了个干净,末了全被杀掉了……” 袁瑛低下了头。 灭门惨案,寥寥数语便说得完,可那些曾经鲜活地存在过的人呢? “二妹守了一年孝,又碰上皇上那时出了西北,要来攻打京城,家里人便没再给二妹说亲,一下子就耽误到了现在。” “好容易等皇上登基,婆婆却只顾着张罗自己女儿,将二妹晾到一边。如今她打理着中馈,先前婆婆留下来的嫁妆里,庄子铺子的收益都被她拿去给三妹添置嫁妆,等二妹成亲时只怕就剩个空壳子了!” 没亲娘,便是这般……杜明心起了兔死狐悲的感慨,问道:“那方才三小姐来找我,是为何?” 丁绾冷笑道:“自然也是为了兴国公!你这位舅舅还没成亲呢!” 杜明心随口笑道:“那怎么不去巴结晋王呢?年岁只怕更合适些。” “也要她巴得上才行啊!”丁绾笑道,旋即觉得话说得不妥,又连忙解释道,“并不是看轻兴国公的意思,只是晋王无父无母无亲族,只对皇上一人忠心,平日来往的都是兴国公、定国公这些皇上的心腹之臣。各家女眷想打他的主意也没有下手的地方呐……” “看来,这位晋王的婚事是要皇上、皇后做主了。”杜明心笑道。 丁绾是个健谈的,听见她这样说,更来劲了,笑道:“我听相公说,京中官衙里都猜晋王妃不外乎三个人。” 她伸了三根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头一位就是皇上元后留下来的独女,安平公主,眼下皇上可只这一位公主。次一个就是皇后的娘家侄女儿,名唤邓文娇,是太子嫡嫡亲的表姐。这第三个,是定国公徐行的小女儿,闺名叫做徐媛。定国公自小跟在皇上身边,平定西北、川蜀、京畿都有他的功劳,实在是开国第一功臣呢!这徐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江先生递了杯茶给她,笑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快喝口水吧!偏你把这些事都打听得清楚!” 丁绾呡了口茶,笑道:“我们这些前朝留下来的人家,谁不盼望着跟他们这些新贵结亲呢!难得改天换地没有家破人亡,总要谋个富贵千年万年长才是!” 袁瑛抿嘴笑道:“嫂嫂这张嘴真是叫人羡慕,说出来的话似是肆无忌惮,偏偏都还自有道理。” 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回到杜府,杜明心先到正院去给杜老太太请安,却见大冷天的伺候的人都在外头廊檐下站着。屋里头清晰地传出来大老爷怒气冲冲地声音:“……你要这样说,也太没良心了!我这些年帮了妹夫多少?是他自己烂泥扶不上墙!不会逢迎上官,不会办事,年年考评连个‘良’也没有,还想升官发财?好容易家里有了这个指望,你叫我浪费在陶家那个烂泥地里?做梦去吧!” 杜敏呜呜咽咽地哭道:“大哥,你这就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娘说什么你都不听了!” 两边吵起来,很好。杜明心微微一笑,悄悄地带着人离开了。 临近小年,在众人请安的时候,杜老太太吩咐道:“咱们杜家是书香门第,往年过年,恺哥儿、珠姐儿几个都会写些春联对子在家里贴起来,今年你们几个也去凑凑热闹吧!” 杜明心几个站起来答应了,随后便跟着杜恺去了书房。 读书写字这些,杜明心倒是不怕,好歹跟着乌有先生学了几年,字还是很拿得出手的。倒是杜明妍,二老爷在女儿教养上从不操心,刘姨娘又没这个见识,只觉得女儿只要会打扮收拾,漂亮好看就行,所以她只认得些字,根本谈不上会书法。 杜明心取了支斗笔,蘸了浓墨,略想了想,便写就一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彭康不时拿眼睛去看杜明心,见她取了大笔,不禁为她捏了把汗。因女子臂力弱,即使是善书者,也未必能写得好大字。 见她写完,彭康忍不住挪过去看,却是眼前一亮,由衷赞叹道:“心表姐家学渊源,风骨风韵俱在,当真是极好!”心中对杜明心更多了几分喜欢。 陶焕瞥了眼那对联,嘟囔了句“俗气”,也没再吭声。 杜明珠见了杜明心的字,心中觉得诧异又有些嫉妒。从小长在庄子上的人,何以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对联,顿时没了兴致。 她沉着脸将自己写的团成一团,扔进了火盆,又顺手拿过杜明心的那两联,也扔了进去。 “你这是做什么?”彭康惊道。 “为了给家里避祸。”杜明珠眼皮也未抬一下,退坐到一旁喝茶。 杜明心转念一想,大概是那个“元”字犯了新帝的名讳。她敛裙裾向杜明珠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妹妹提点。” 杜恺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觉得两个妹妹都很美丽聪慧,自己未来的仕途当有不少贵人相助呀! 这边一场小小风波,平日好事的杜明妍竟像没看见似的。她捏着一支笔,大红底的纸上已经滴落了三五滴墨点,她却浑没在意,眼睛失神地盯着书案的某一点发呆。 杜明淑的功底比杜明妍还不如,但她依旧努力地写着。一张张对联叠起来,浑似刚开蒙的幼童规规矩矩的描红。 杜明静咬着笔杆看了一会儿彭康和杜明心,见杜明珠将对联扔进了火盆,不由戳了戳杜明妍,小声笑道:“你嫡妹吃瘪了。” 杜明妍的神思这才从神游天外回来,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茬。 杜明静奇怪地看着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杜明妍反过头瞪着她说道:“没怎么!好好写你的字吧!” 021 陈年往事 杜明静在杜明珠的阴影下长大,最会的就是忍气吞声。然而杜明妍也是庶女,父亲连个官身也没有,叫杜明静如何服气?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高声笑道:“妍姐姐,你不会是不会写字吧?怎的笔拿了这半天,纸也涂花了三两张,却一副对子也没写出来?” 说得众人都朝杜明妍看过去。 杜明妍恼怒非常,下笔刷刷刷地写就一副春联,扔到杜明静脸上,怒道:“睁开你的小眼睛,好好看看!这不是字么?” 春联落下,潦草凌乱的笔迹映入众人眼里,一时气氛非常尴尬。 陶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方才彭表哥说心表姐是家学渊源,我看妍表姐才是吧……二舅这么些年也中不了进士,才教得出来妍表姐这样的人才。” 杜恺见他嘴里捎带上了二叔,连忙呵斥道:“陶焕!不得放肆!长辈也是你随口议论得的吗?” 陶焕将笔一扔,一副“老子不跟你们玩儿了”的表情,甩袖子出去了。 * 傍晚,杜明心回到自己院子,用过晚饭后,春草上前回话:“今儿下午奴婢已经去二门打听过了,那边的小厮们都说太后娘娘的凤驾已经过了真定府了,皇上这两日就要出城去接呢。” 杜明心点点头,说道:“这边两家还在吵着,舅舅来家之前怕是定不下来。” 夏叶犹豫着说道:“这个倒不好说……方才奴婢去厨房催饭,听见里头说今晚要赶赶工,明日会宁伯世子要来。” 杜明心眉头一跳,问道:“是要来送庚帖?” 夏叶转头去看崔嬷嬷,崔嬷嬷点点头,说道:“八成是这样。” 她起身坐到杜明心身边,关切地问道:“姑娘,您觉得彭少爷如何?” 杜明心笑道:“怎么?嬷嬷不记挂成安侯了?” 崔嬷嬷苦笑道:“若是门好亲,奴婢拼着老命也得把它做成了。可这些天我也找人打听了,要不还是算了吧……成安侯名声不好,杀戮又重,您嫁过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彭少爷脾气好,我看对您也上心。虽说那边是图着巴结舅爷,可正是这样他们才不敢轻慢您呐!” 彭康……想起来这少年看自己时认真的眼神,杜明心也不怀疑嫁给他总有几年好日子过。 可算计归算计,本心归本心。午夜梦回,她无数次回到嵩山脚下的庄子上,借口去礼佛,在偌大的少林寺一个殿一个殿地找如生……若能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守着他过一辈子,时常能看上他一眼,说上两句话,不是顶好么? 杜明心垂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可我不喜欢彭康。” “这……”崔嬷嬷无言,成亲哪能讲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春草见气氛有些僵,连忙笑道:“今日奴婢还碰见一事……大姑娘的丫头桂儿也在二门那儿来回踅摸,见我过去,她就跑了。我问守门的婆子,她们说这两天桂儿经常过来,前几天有个小厮拿了个什么东西给她。问起来,她说是自己托人买的花膏,可看着又不像……” 桂儿,杜明妍……想起来杜明妍今天写春联时的失态,杜明心觉得事有蹊跷。“你这几日给我盯好了这事,就借着说是打听舅舅,把杜明妍那边的事摸清楚。” 春草答应了,一夕无话。 第二日,杜明心去给杜老太太请安时,彭夫人已经到了。又是对着杜明心一通花团锦簇地夸,杜敏除了脸色不好看意外,竟也没说什么。莫非是跟彭家和大老爷达成了什么协议?杜明心只顾着应付彭夫人,也无暇想这些事。 过了一会儿,彭康红着脸进来给杜老太太辞行,没得她一个好脸色,彭康竟然也没有慌张。 临走前,彭康看了杜明心一眼,见她也起身送别,脸上绽开一个欢喜的笑容,耳根却是通红通红的。 送走了彭家人,大老爷和二老爷进来向杜老太太禀报。陆氏大约猜得到他们要说什么,便起身带着小辈们出去。 杜明心走到门口,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对二老爷说道:“父亲,沈家舅舅护送太后,快到京城了。咱们是不是也该预备着请舅舅来家一趟,叙叙这些年的亲戚情分?” 闻言,大老爷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二老爷倒是一脸惊诧地问道:“沈家舅舅?沈家当年被灭族,哪里来的舅舅?” “如今皇上身边的兴国公,姓沈名遥,是母亲的七弟。父亲若不信,派人出去一问便知。”杜明心徐徐地说道,看着大老爷和大太太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便指着他俩笑道,“或者您问大伯父和伯母也行,我看两位长辈倒是知道些的。” 二老爷转头去看哥哥嫂子,看到他俩脸上的表情,就算他糊涂,也看出了些端倪,心中不由大怒。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二老爷气道,“你催着让赶紧定下心姐儿和彭康的婚事,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系?” “你们先出去。”大老爷沉声对着小辈们说道。 二老爷怒道:“不许走!要说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清楚!你和大嫂这样瞒着我,是为什么!” “你别犯浑了!”大老爷脾气也上来了,“珠姐儿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杜明心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打起帘子头一个走了出去,却偷偷留了春草绕到正房后头偷听。 “你以为沈遥回来了,掌了兵权,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大老爷斜睨着二老爷,没好气地问道。 二老爷把头一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大老爷扫视了一遍屋里的人,压低声音怒道:“当年沈氏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老爷心里打了个激灵,很快又镇定下来,说道:“她娘家被抄家灭族,心里存了死志,自尽罢了,这也能赖到我头上?” “你!”大老爷气道,“她上吊前,谁在她跟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挂房梁上那么久才有人发现?这些年她的嫁妆都是谁在打理?你和那个刘姨娘又是怎么苛待心姐儿的?当年的事,心姐儿虽然还小,可你别忘了,有个崔嬷嬷,还有那个耿姨娘!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糊涂忘事!” 022 舅舅沈遥 二老爷这才着急得搓起手来。 当初沈家的罪名有“私造兵器铠甲”一项,乃是谋反大罪。虽然按照惯例,罪不及出嫁女,他当时仍是惶惶不可终日。加之他与沈氏本就势同水火,口角之事时有发生。 又有刘姨娘在一旁煽风点火,还有杜敏和杜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二老爷才拿了杜明心做要挟,叫沈氏自行了断。又故意在外间耽搁了许久,约莫着人死透了,才叫人进去收尸,当时沈氏整个身子都已经僵硬了。 杜老太爷虽然恼恨儿子心狠手辣,可木已成舟。他只吩咐留下崔嬷嬷照顾杜明心,将其他伺候沈氏的人都发卖了。至于耿姨娘,她是二老爷向沈氏挑衅的战利品,二老爷如何舍得将她赶走? “把心姐儿嫁入会宁伯府,咱们还有一二拿捏沈遥的本钱。若是嫁了旁人家,那边不踩着咱们去巴结沈遥才怪!”大老爷瞪着二老爷,这个弟弟又蠢又糊涂,还想吃独食,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杜敏见二哥有所松动,不禁又起了一丝希冀,她试探着说道:“二哥,要不把心姐儿嫁给我们焕哥儿,可比嫁到大嫂娘家更近些……” 大太太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姑这话可是不对,这近不近的,不光要看血脉,还得看看亲疏吧?当初你是怎么对弟妹的,这府里知道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再者说,要把心姐儿嫁给焕哥儿,你也得看心姐儿愿不愿意吧?我可还记得前几日焕哥儿得罪心姐儿的事!” “除非你来个釜底抽薪,明儿一顶花轿抬了心姐儿去。要不等兴国公上门,管叫你算盘落空!” 几个人在正屋里吵闹不休,杜老太太只坐在炕上咕嘟咕嘟地抽着水烟。她的心里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大概是人老之后,发现很多事情都脱离自己掌控的失落吧。 她之前几次三番问老大、老大媳妇和女儿,所听到无非就是想指望沈家与皇家当初的那点儿香火情,可从来未曾听说还有什么兴国公! 想想沈氏,杜老太太并不担心沈遥会将自己如何,毕竟她还占着个长辈的身份。可以后杜家何去何从,竟要着落在杜明心这个丧妇长女身上,实在叫她非常地不痛快。 两日后,皇上带着百官到城外迎了太后进宫。下午,兴国公沈遥便登了杜府的门。 大老爷见他刚交了宫里的差事就上门,可见十分重视杜明心,自是无比欢喜。二老爷却又多了几分忐忑,生怕沈遥将旧账翻出来,找他算账。 两人带着杜恺慌里慌张地到大门口去迎,却发现胡同两边站了两排面无表情的士兵,三人被吓得腿肚子上的筋都转了。 门房的阴影里,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哪个是杜家二老爷?” 三人被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背着光,坐在一张大圈椅上。 “我,我就是。”二老爷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突然劈空一声鞭子抽动的响声迎面传来,二老爷被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口中直呼:“兴国公饶命!国公爷饶命!” 沈遥心中一片悲凉,父亲啊父亲,您当初为何将姐姐嫁了这样一个人? 他冷笑道:“方才有个苍蝇飞过二老爷面前,我帮你收拾了。”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二老爷的脚边落着一只死苍蝇,不由暗自惊心。这鞭子短短的距离就能发出如此凌厉的响声,可想力道之大。然而沈遥却能收放自如,打死了苍蝇却未伤到二老爷分毫。 “兴国公武艺超群,在下佩服,佩服!”大老爷尴尬地笑道,顺势踢了踢还跪在地上磕头的弟弟。 沈遥鄙夷地从杜家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地说道:“带我去瞧瞧姐姐的女儿。” 姐姐的女儿……大老爷一边哈着腰在前头带路,一边琢磨着这个称谓。沈遥是想撇清杜明心与杜家的关系么? 正院里,丫鬟婆子们都得了吩咐,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可看见表情冷峻的沈遥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亲兵进来时,一个个还是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帘子撩起,屋里的人除了杜老太太都站了起来。沈遥跨步进去,扫了一圈屋内的女眷,一眼便认出了杜明心。 “心姐儿……”他看着与姐姐有七八分像的外甥女,眼圈微微地红了。 因前两日知道了母亲的死因,杜明心整整哭了两天,她的眼睛有些红肿。“舅舅安好?” “好,我很好。” 大老爷正要笑着将屋里的人引荐给沈遥,冷不防他一把拉了杜明心就出了正房。 “兴国公这是作甚?”大老爷追在后头问道。 沈遥停下脚步,反问道:“和我外甥女说说话。怎么,需要先问问大老爷的意思么?” “这,当然不是。国公爷请自便。”大老爷讪讪地笑道。 被拉着出了正院,杜明心见沈遥也不知该往哪里走,便笑道:“不如舅舅去我那里坐坐?” 沈遥点点头,应了声“好”。 屋里烧着火炕,炕几上还插着瓶红梅,手里捧着热茶,沈遥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路马不停蹄从陕栖护送太后进京,宫里礼仪刚结束,他便到了杜家。看见大老爷一脸狡猾的狐狸相,再看看二老爷猥琐的怂包样,沈遥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杜家待你可好?”话一出口,沈遥又摇头道,“算了,你不说我也都打听到了。” 杜明心抿唇微笑,没有说话。 “他们可给你定亲了?” 杜明心思忖了一下,说道:“昨日会宁伯世子来家,听说是来换庚帖的。” “会宁伯府?”沈遥想了想,定然是周朝遗老要来巴结新贵。“你愿意么?不愿意,我去帮你回绝。” 杜明心踏实了许多,舅舅的眼神、话语中的关怀,这些都做不得假。她心中感动,抬头笑道:“我是不怎么愿意。他们心里的盘算,我都清楚。我不愿结这样一门亲事,以后叫舅舅为难。” 沈遥大手一挥,笑道:“没甚为难不为难的。你结亲只需考虑一样,你中意不中意。再不能像你母亲这般……” 话到最后,只剩唏嘘。 023 嫁妆册子 “母亲,确实冤屈……”记忆中的母亲,只剩下一张明丽的面庞,总是带着或怒或悲的表情。 沈遥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面,起身走到窗前,两眼失神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株光秃秃的桂树。 “沈家出事后不多久,姐姐即传出死讯。若说里头杜家半分干系也没有,我是不信的。中间的过程我也大致猜得出,可是,”他转过身来,看着杜明心,“你终究是杜家人……杜家名声坏了,于你也没甚好处。” 杜明心双眼红红地说道:“舅舅不必牵挂我,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便是。正好回到嵩山的庄子上,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 沈遥僵硬地笑了一下,说道:“莫说傻话。你母亲定然还是希望你嫁个好人,平平顺顺地过完这辈子。” 杜明心低下头,无可辩驳。自己的想法本身太过超脱,即便是一心为自己打算的舅舅也未必能理解,为何一个女子一定要不嫁人,守在乡下过一辈子。 日子且长,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崔嬷嬷打了帘子进来,一看见沈遥就跪倒在地,两眼止不住地泪流。“七少爷,您可算来了……老奴有罪,没有照顾好三小姐,叫她年纪轻轻撇下孩子就去了……” “嬷嬷快起来!”沈遥快步上前,扶了她起身。“世事难料,又哪里是你能够一力阻挡得了的。” “七少爷,”崔嬷嬷擦了把眼泪,从怀里掏出来两本厚厚的册子,“奴婢这里有件事,请您为我们家姑娘做主。” 沈遥扫了眼那册子,大红缎面,已经有些老旧,不由问道:“这是姐姐的嫁妆册子?” “正是。”崔嬷嬷将册子摊开,放到沈遥面前,“当年老太爷怕三小姐远嫁受委屈,陪了丰厚的嫁妆。如今,如今只剩下这两本册子,和姑娘及笄时的簪子了……” 沈遥眉头大皱,问道:“这些年二老爷没有续弦,家中琐事是谁在打理?” “是刘姨娘,二老爷跟前大姑娘的生母。”自从沈氏去世,崔嬷嬷为了不给杜明心惹祸,一直忍气吞声。如今大靠山来了,她便狠狠地在沈遥面前告了杜家一状,从刘姨娘到二老爷,从杜敏到老太太,一个也没落下。 沈遥捏着那两本册子,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很好!你们跟我去前头,这嫁妆的事要一样一样说清楚!” 正房里的杜家人正惶惶不安地等着,怕一时散了,沈遥又找过来。杜老太太正自不耐烦,指桑骂槐地嚷道:“我世面见得少,可当年过年也曾去宫里拜祝。各宫娘娘怕也没摆过这么大的谱!” 帘子一响,沈遥带着杜明心进来。听见这话,他笑道:“老太太,若你身子骨撑得住,我便去求了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召你进宫,听听那些教养嬷嬷的教诲,也好学学什么叫为老为尊之道!” 杜老太太脾气上来,骂道:“你现在封侯拜相了,不把亲家老人放在眼里,可这里是杜府,还轮不到你一个姓沈的来撒野!” 沈遥“啪”地一声将两本嫁妆册子甩在杜老太太身旁的茶几上,冷冷地说道:“我可不敢在四品官的家里撒野!不过是想算算账!” 他把“四品官”咬得极重,杜家人的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 大老爷连忙打圆场:“不知道兴国公是要算什么账?这两个册子看着也不像账册……” 二老爷看着这册子却慌了神,当初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我姐姐嫁到杜家这些年,只有心姐儿一个女儿。如今她年岁大了,快要嫁人了,我姐姐的嫁妆也该理一理,交到她手上了。今日趁着我在,咱们就先把这事儿撕掳明白。” 杜敏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很难看,当初沈氏的头面衣裳,十之六七都被她拿走了。她瞥了眼站在杜明心身后的崔嬷嬷,懊恼当初怎么不连她一起发卖了! 大太太虽然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心中却飞快地盘算着。前两日,刘姨娘求她给杜明妍说门好亲事,送了她京城两间铺子的房契和账册。刘姨娘虽然打理二老爷的家资有十年之久,可这中间的油水不至于能让她买下京城繁华地段的两间铺子,这很有可能是从沈氏的嫁妆里扣下来的。 “怎么?都开始装聋作哑了?”沈遥冷笑道。 大老爷陪笑道:“哪儿的话!嫁妆的事先不急,既然兴国公提起来心姐儿的婚事,我正有一事要跟您说。” “心姐儿的父亲和我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男方是会宁伯世子的第三子,十六岁的年纪已经中了秀才。若是明年皇上开恩科,一个举人也是不在话下。人心姐儿也见过,相貌人品那是没的挑,对心姐儿又好,是个实心实意的好孩子……” “定下了?”沈遥问道,“合过八字、放过小定了么?” “八字已经送去报恩寺了,”大老爷讪讪地笑道,“等合好了,会宁伯府就来人下聘。” 沈遥在心中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将嫁妆的事情解决了。于是,他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还是应该先将嫁妆说清楚。” 他翻看账册,略略看了一遍,便说道:“京城里有五间铺子,二老爷就先把这些交给心姐儿。她虽然没有理过家,我回头给她找个会看账册的管家娘子便是。” “至于在何南的田庄和铺子,我自会派人去查账、封账。还有这些头面、古董器具、字画等物,”他不怀好意地看了二老爷一眼,笑道,“二老爷给我个期限,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照着册子给我对上?到时候我好过来帮心姐儿收拢收拢。” 二老爷讷讷地说不出来话,眼光却不由自主地向杜老太太看过去。 “你也莫推诿说东西在开封不好拿过来。”沈遥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笑道,“你先把在京里的东西给我找齐了,在开封的那些,我自会派人去取。” 024 利益亲情 看他态度这样坚决,杜老太太和大老爷都埋头喝茶,留二老爷结结巴巴地对付沈遥。 “怎么样?”沈遥纤长的手指敲着茶盅,似笑非笑地看着二老爷,“可估算出来什么时候能收拾齐了?” “国公爷,”二老爷艰难地开了口,“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都忙着年节的事,哪有工夫忙这个……怎么着也得等过了年……” “行!”沈遥重重地将茶盅放下,笑道,“那我就二月初一上门了!” 二老爷慌张地看了大哥一眼,见他一直低头喝茶,便死了心,推托道:“出了正月怕才能开始忙这个事……不然年节里,下人也忙不过来哇……” 沈遥正欲起身出门,听见这话便对他笑道:“要不我把门口那两队排军给二老爷留下来充充帮手?” 二老爷慌得连忙摆手说:“岂敢劳动各位军爷!” “那就是不缺人手!”沈遥冷哼一声,走到杜明心面前吩咐道,“你好生在家过年,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杜明心应了一声,送沈遥出门。他刚要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拿上那两本嫁妆册子,看也没看杜家众人,由着杜明心将他送到门外,骑上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正房里的杜家人面面相觑,均是十分沮丧。眼见一口肥肉送到嘴边,没吃上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杜敏犹豫着起身,向杜老太太辞行:“……在家住了这样久,也该回去看看了。等年初二我再回来瞧母亲。” 二老爷横跨一步到她面前,急急地说道:“沈氏的嫁妆还未商量出来个头绪,你怎么能走!” 杜敏从小就不怕他,见他拦着自己,也急了:“二哥,你好没道理!哪有娘家的事,还有姑奶奶插上一脚的事情?要是这么说,是不是每年田庄的租子还有铺子挣的钱,也该分我一份儿?” 大太太此时已是想得极明白,就算不把沈氏的嫁妆原原本本地补齐,怕也得补个七七八八,沈遥才会罢手。如果这时放杜敏走了,被她搜刮去的那些首饰找谁要去? 她笑道:“小姑这话可也有不对的地方。若说规矩道理,那早些年就已经被你乱了。你想想,这世上可有嫂子死了,小姑子慌着上前分头面衣裳的道理?不该拿的,还回来就是了。” 杜敏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大哥,急眉赤眼的二哥,还有皮笑肉不笑的大嫂,“噗通”一声便跪在了杜老太太面前。 “母亲,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夺眶而出的眼泪倒也不是作伪,杜敏想想自己可能要填上这七八千两银子的窟窿,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自打嫁到陶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您最清楚!当初二嫂的那些首饰,当了一些换花销。余下的都叫您女婿送礼给上峰,现下手里哪还有哇!” 杜老太太心中烦躁不堪,她当年就说沈氏是个丧门星,现在死了十年了,还闹得家宅不宁! 此时,杜明心送了沈遥回来,正准备给长辈们复命,就看见了屋里这个鸡飞狗跳的情景。 “心姐儿!”杜敏看见杜明心如同看见了救命的菩萨,起身跑到她面前,拉着手哭道,“你可得救救姑母啊!你大伯父大伯母逼着让我掏钱给你补嫁妆,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去跟你舅舅好好说说,嫁妆多与少,横竖是嫁给姻亲,会宁伯府还能争夺不成?” 杜明心甩脱了她的手,平静地说道:“姑姑,当年我虽然还小,那些事却也亲眼瞧见了。” 杜敏哭得怔楞,不由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杜明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和刘姨娘都跟她说了什么,我都听见了。你们俩又如何瓜分母亲的遗物,我也都听见了。既然老天派了舅舅来给母亲主持公道,我想无论是姑姑也好,刘姨娘也好,身涉其中的每个人都该为当年做过的事赎罪。” 赎罪?赎什么罪?杜老太太见她说话这样不敬尊长,怒火中烧,一个茶盅扔过去便摔碎在杜明心的脚边。“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给我到祠堂跪着去!” 杜明心没再说什么,只蹲身行礼,便去了祠堂。 “母亲!”大老爷急得跺脚,都这个时候了,还惹杜明心作甚! 大太太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劝他稍安勿躁。毕竟有人唱白脸,他们才好去唱那慈爱的红脸。 杜敏见求杜明心也没用,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喃喃地哭道:“凭什么你们就针对我一个人,那些事也不是我一个做下的……还有刘姨娘,她打理二哥的产业这么些年,回到京城打赏下人都是成两的银子,她一个姨娘,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你给我起来!”杜老太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去把刘氏给我叫来!几年不见,她倒会成精做耗了!” 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大太太打了帘子出去招了个小丫头去叫刘姨娘。旁边厢房里,陆氏带着几个姑娘还候在里头。见大太太出来,她慌忙过去问道:“母亲,里头可还好?” 大太太疲惫地说道:“没你们什么事,都先回去吧。今日的事且有的吵呢。” 杜明妍凑上前,陪笑道:“大伯母,方才您怎么使了丫鬟去叫我姨娘?” 大太太扫了她一眼,满头珠翠,首饰的精巧竟不比杜明珠戴的差。再看看另外两个庶女,大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太太看你打扮得好,问问你姨娘首饰都哪里打的。” 杜明妍笑道:“这哪里用叫姨娘过来,问我便是了。这个珠花是二妹送我的,这个赤金嵌红宝的簪子是在京城流云轩打的。我听珠妹妹说,大伯母也常去那里……” 大太太哪里耐烦听她说这些,甩袖子转身便回了正房。 杜明妍一脸错愕,杜明珠瞥了她一眼,说了句“愚不可及”便带着人走了。 杜明静很高兴,笑道:“大姐姐也是自诩聪明的,怎么连太太是敷衍的都瞧不出来?白白叫人使了脸子,怪谁呢?” 025 宫使登门 杜明妍在开封时唯我独尊惯了,虽然到京城收敛了许多,可眼下她正忧心刘姨娘,哪里还耐得住性子,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在杜明静的脸上,口中还骂道:“小妇养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笑话我?” 杜明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怒火一时也升了起来:“我是小妇养的,那你是什么?甭管我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好歹我是记在太太名下的,你呢?当真是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站在一旁的杜明淑见两人吵起来了,着急得不得了,后悔方才没跟着大堂嫂一起走。今天家里本来就不安宁,要是长辈们看见这俩人吵起来,自己在一旁又没能劝住,该是多大的罪过? 她犹豫着上去劝,杜明妍却看见刘姨娘已经进了正院,慌忙跑了出去。杜明淑见状便扯了扯杜明静的袖子,小声劝道:“今日妍姐姐也是因为担心她姨娘,静姐姐莫要再气了,咱们快回去吧。” 杜明静使劲甩掉她的手,把杜明淑拽了个趔趄。“动不动就拉人衣裳作甚?没人教你规矩么?” 杜明淑嗫嚅着说不出来话,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终究杜明静害怕等会儿大太太出来,发现她还在这里磨蹭,气呼呼地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杜明妍着急地想要问话,却被刘姨娘止住了:“没时间说废话了,你现在赶紧去我屋里,在妆奁、衣箱还有床头小屉子都找找,把能找到的银票全都拿走!头面都是有数的,一样也不要动!快去!” 杜明妍待要再问,刘姨娘急躁地说道:“快去!你是未嫁女,他们不会搜你那里的,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杜明妍这才害怕起来,带着丫鬟拔腿就跑。 刘姨娘看着女儿出了院门,这才缓缓进了正房。 良久,杜老太太身边的宋妈妈出来,叫了大太太屋里的管事妈妈和丫鬟一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刘姨娘的院子去。 正房里,刘姨娘跪在地上,静静地拿帕子擦眼泪,其他人都沉默地坐着。 一顿饭的工夫后,宋妈妈过来复命:“只搜到几十两散碎银子,衣裳和头面比家里其他几位姨娘多上许多,旁的就没有了。” 杜敏冷笑道:“她屋里没有,她闺女那儿呢?搜了没有?” 二老爷蹙眉道:“家里头这些事,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要是传出去,妍姐儿还怎么嫁人?” 杜敏急道:“二哥,那你说钱都去哪儿了?京城的两间铺子,她说卖了,那钱呢?又不是几百两银子的事,她说家里开销掉了,你还就信啊?几千两银子,你们在开封是吃金喝银么?” 杜老太太气道:“满嘴胡吣的什么?吃什么金?平白咒你二哥作甚!” 大太太见刘姨娘抵死不说那两间铺子的下落,贪念作怪,倒不好再逼她了。 二老爷犹豫了半晌,向大老爷道:“咱们能不能叫亲家帮帮忙?” 大太太一听势头不对,挑眉问道:“怎么个帮法?” 二老爷搔了搔头,说道:“横竖这些将来都是心姐儿的陪嫁,都要带到会宁伯府去的。如今沈遥逼得厉害,就,就请会宁伯府出些钱,把这些东西都置办齐全了……他们娶了心姐儿回去,也不算吃亏……” 当这么个冤大头,嫂子还不得把自己活吞了!大太太腹诽道。 杜敏却拍手称好,杜老太太也点了点头。 大老爷见刘姨娘那里搜不到钱,自己也不想掏腰包出来填这个窟窿,便吩咐大太太:“你明日回伯府一趟,看看这事可不可行。就说今日咱们在沈遥面前使了半天力,才叫他同意了这门亲。沈遥对咱们家有怨气,可没理由对心姐儿的婆家不好……” 大太太十分为难,可听丈夫这个语气,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走这一趟了。 愁了半晌,总算有个暂时的解决办法,众人都松了口气,要回房休息。杜老太太却发了话:“她一个做姨娘的,”她指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刘姨娘骂道,“凭什么有那么多首饰衣裳?她是生儿子有功还是持家有道?” 二老爷讪讪地说道:“是儿子管教无方……” 杜老太太瞪了他一眼,说道:“原也没指望你!老宋,你再去一趟,把这狐媚子的东西都给我收好封存起来!只留两件替换的旧衣裳!” 二老爷急道:“母亲!刘氏好歹还是个姨娘,给她留点儿体面吧!” 杜老太太气道:“姨娘?她管家管出来这么大的窟窿,还想当姨娘?叫她到我院子里来做个洗衣裳的婆子!” 刘姨娘原还不动声色地听着,反正钱都在女儿手里了,她受些委屈也没什么。谁知杜老太太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二老爷见母亲动了气,可想想一直疼爱的杜明妍,还是忍不住争辩道:“刘氏生了妍姐儿,是儿子的长女啊!这么一来,妍姐儿岂不是成了婢生子?” 杜敏见刘姨娘倒了霉,心中称愿,便嘲讽道:“二哥把妍姐儿记在沈氏名下不就好了?还由庶变嫡了!” “这,这,沈遥不会愿意吧……”二老爷迟疑地说道。 杜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你可活得真憋屈”,然后就向杜老太太辞行,匆匆回了自家。 次日,大太太在会宁伯府待了一整日,傍晚才疲惫地回到家。刚坐下喝了口热茶,就被杜老太太叫到了正房。听说会宁伯府答应了出钱补嫁妆,杜府众人都放了心。 转眼新年便到了,虽然前头沈遥闹了一场,过年时还是送来了不少年节礼,其中还有御酒、宫缎等御赐之物,让杜家上下都觉得脸上有光。 刚过了大年初五,有宫使登门。 “咱家是坤宁宫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娘娘听说杜家二小姐聪颖明慧、善识大体,就想着请进宫中见见。恰巧娘娘定了初十在宫中办春宴,京里各家夫人小姐都请去一些,吩咐奴才来给二小姐下帖子。” 大老爷激动地连声叫人去请杜明心,那太监倒十分客气随和。及至见了杜明心,他更是笑容满面。“二小姐那日可别迟了。” 二老爷在一旁不住地琢磨,心姐儿嫁到会宁伯府,会不会有些亏了? 026 邓家文娇 会宁伯府这边,原本因着嫁妆的事情生了大气,彭夫人在家足足骂了杜家人两三天。等皇后请杜明心进宫参加春宴的事传开,她才又欢喜起来,顾不得事急卖家坐地起价,多花了两三成的钱,忙忙地买了两间铺子送到杜府。 “……我家夫人已经交待了采蝶轩和流云轩的掌柜,两边各五千两银子,务必尽早打出来几十套像样的头面,给二小姐做陪嫁。” 大太太听了很是高兴,没想到这辈子她也能有叫雁过拔毛的嫂子出血的时候。 “至于京郊的一个庄子,”那管事的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恩典,原先勋贵家的这些田庄都没动,如今就连皇上身边这些新封的贵人们也都不够分,实在是买不到庄子……夫人已经派人往真定府、天津去了,庄子买得大些,沈家舅爷应当不会挑剔吧……” 大太太蹙了蹙眉,问道:“伯府不就有在京郊的田庄么?挑一个送过来不就是了?” 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思忖着该怎么应对。会宁伯府当然在京郊有地,然而庄子给了杜明心,那就成了她的私产。对于彭夫人而言,伯府的财产和儿媳的嫁妆哪里能一样呢?况且彭康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日后分家这些也都有他们的一份,他们如何肯这样慷慨给弟媳置办嫁妆? “京郊的庄子如今大多都改了祭田,剩下的着实不多了……要是连祭田都拿过来,只怕伯府面上不好看……” 大太太摆了摆手,说道:“那就按你家夫人的意思办好了,不过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要是兴国公不乐意,我们可也没办法。” 管事点头哈腰地应了,心里却忍不住大骂。伯府明明是来救急帮忙的,怎么好像这补嫁妆的事倒跟杜府没什么关系了! * 到了初十这一日,杜明心早早起来梳洗了,用过早饭又换了衣裳,便有坤宁宫的掌事宫女登门。 “因二小姐头回进宫,也没有家中长辈从旁照看,娘娘便遣了奴婢过来。”那宫女不卑不亢地说道。 大老爷和二老爷喜得心花怒放,一叠声地叫人去请杜明心,又示意大太太塞了张二十两的银票给那宫女。 宫女不动声色地收了银票,笑道:“诸位放心,皇后娘娘最是和善,二小姐今日若有缘分,说不定还能碰见太后娘娘呢!她老人家可是整日里把当日与沈家的情分挂在嘴上!” 二老爷此时的心情已经不是心花怒放能够形容得了,若不是在人前,他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 一时间杜明心出来,宫女见她水蓝色的锦袄配着樱桃红绣缠枝花的褙子,下面一条十二幅缃裙,颜色艳而不俗,正是宫里的规矩,心中也自高兴。 因进宫不能带随侍的,杜明心便独自跟着宫女上了马车。 “还未请教姑姑名讳?”杜明心笑着问道。 宫女欠了欠身,笑道:“不敢得姑娘叫姑姑,奴婢名唤桂月。”她见杜明心点了点头,便问道:“姑娘可知宫中事?” 杜明心转了转心思,便笑道:“正要聆听姑姑教诲。” 桂月见她聪敏,又拿了杜家的银子,便细细地与她说起来。 因陈元泰称帝未久,宫中有品级的只有皇后和德妃二人。安平公主乃是陈元泰原配所生,德妃育有庶长子豫王陈昭,皇后的儿子虽然只有八岁,但已被立为太子。 皇家还有宁王陈霆,是陈元泰长兄所遗的独子,以及陈元泰的义子,晋王陈希。 “……除过宁王已经成亲,太子年纪尚小,其他几位都要皇后娘娘操心着婚事呢。还有安国公家的长孙和孙小姐,这几位都到了说亲的时候。”桂月若有所指地说道。 “安国公是哪家?”杜明心不好意思地问道。自打解了性命之忧以后,她便疏于理会这些事了。 “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原邓家。皇上登基后,因感念邓家大义,从龙于微时,就封了安国公。” 杜明心点点头,暗自记下这些要紧的人物。 马车轱辘轱辘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宫门口。一下马车,杜明心的氅衣就被冷风刮了起来,她连忙裹紧身子,不紧不慢地跟在桂月后面。 “冷了吧?”桂月回头笑道,“等到了坤宁宫就好些了。” 这皇宫还是周朝太祖兴建的,陈元泰因不愿另修宫室、劳民伤财,就直接住了进来。一花一木,皆是旧时风光,人却都变了。 坤宁宫里已经来了好些人,大家虽然都是低声地交谈,仍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娘娘,”桂月领着杜明心到正殿宝座前跪下,“杜家二小姐来给您请安。” “快起来吧!过来叫我瞧瞧!”一个纤细的女声响起。 杜明心磕了三个头后起身,缓步走到宝座前。 一双保养得宜的纤手拉了她的手,皇后笑道:“真是个好模样!眉眼间跟兴国公倒有几分相似呢!” 皇后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人长得很和善,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 旁边一位三十来岁的宫装贵妇笑道:“俗话说外甥肖舅,大约这外甥女也是像的。” “这位是德妃,如今在宫里,只她一个和我作伴。”皇后笑着说道。 莫非你还盼着多几个不成?杜明心暗戳戳地想着。 “姑姑,咱们什么时候去园子里?”一个娇憨的少女走到皇后身边,扯着她的袖子撒娇道,“乌央乌央的这么些人都挤在这里,我快憋闷死了!” “以后可莫要这么说话了!多忌讳!”皇后怜爱地责备道。“过来见见你杜家姐姐。” “这是我的娘家侄女,闺名叫做文娇,是个皮猴儿!” 杜明心微微一笑,蹲身行礼:“明心见过邓家妹妹。” 邓文娇这才注意到杜明心,斜睨了她一眼,问道:“今天这家姐姐那家妹妹的一堆,你又是哪家的?你爹爹现居什么官职?” 杜明心不卑不亢地笑道:“我爹爹是个举人,现下未有官职。” 邓文娇秀丽的娥眉紧紧地蹙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招招手叫杜明心走到殿中,倨傲地问道:“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进来宫里的?” 027 太后召见 旁边一女子听见两人的对话,转过身拉着杜明心笑道:“前儿过年,你怎么没去兴国公府?国公府与我家离得近,我还想着你能顺道过来坐坐呢!连茶点都预备下了!” 杜明心见是袁瑛,恬淡的笑容里便带上了几分真诚:“舅舅事忙,又说家中没有女眷,怕冷待了我,就没叫去。” 邓文娇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兴国公的那个外甥女啊!”说完便亲亲热热地揽了杜明心的肩膀,故作亲密地低声道:“我告诉你,等会儿太后会传召你呢!你可预备着些!”只字不提她方才无礼的态度。 杜明心略有些惊讶,莫非她也想做自己的小舅母? 她正被邓文娇搂得不舒服,殿门口又进来了一群人。邓文娇看清来人,立马撇下杜明心迎了上去。 袁瑛和杜明心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会心地摇了摇头。这个邓文娇,不是个可交之人。 “江先生一向可好?绾姐姐也好?” 袁瑛笑道:“都好,就是她俩没少念叨你!” 杜明心微笑道:“我也想你们,就是不得自由,出个门千难万难的。”她看了看四周,问道:“今日就你自己来了么?” 袁瑛朝新进来的那群人努了努嘴,说道:“我母亲和袁蓉在那儿奉承人呢。” 杜明心看了看被围在中间的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眼睛大大的,像个瓷娃娃一样。 “那两位是?” 袁瑛悄悄地说道:“那妇人是定国公夫人,后面跟着的是她的小女儿徐媛。这个女儿是三十岁上得的,定国公夫妇都宝贝得不得了。” 杜明心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袁瑛无奈笑道:“想要嫁到这些人家去,不知道人家家里是什么情形怎么成?” “那你还不赶快凑过去认个脸熟?”杜明心打趣道。 袁瑛摆摆手,笑道:“我可做不来那样的事。横竖我哥哥现在也能顶门立户了,我随便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她袁蓉还能追到家里去羞辱我不成?” 杜明心深以为然,不由得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外面进来个年长的宫女,到皇后跟前禀告:“娘娘,太后说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请各位夫人小姐过去赏花。她老人家带着公主已经先过去了。” 皇后笑道:“怎的今日这样高兴!那咱们也快去吧,莫叫太后等着了。” 德妃笑着应声起身,两个人带着人走走停停到了御花园。 园子中央有座亭子,四面的暖帘都放了下来,只一面挂着,正对着园里开得热闹的红梅。 太后看起来大约六十来岁的年纪,头发灰白,整整齐齐地挽了个髻,看起来十分精神。 她旁边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正兴高采烈地比划着说着什么。 看见皇后带着人过来,少女出了亭子迎上去:“母后,快进来,里面暖和着呢!” 一群人见礼后,太后便问道:“哪个是兴国公的外甥女?” 杜明心心中一凛,出列盈盈拜倒:“民女杜明心拜见皇太后,祝太后福泽安康。” “好孩子,快过来。”太后笑着召唤道。 杜明心走到近前,被太后拉着手看了半天。“像!不止像你母亲,眉眼里还有几分你外祖母的模样呢!” 杜明心抿唇笑着,没有说话。 “你说你姓杜?”太后想了想,笑道:“是了,当初你外祖父硬要把你母亲嫁到开封去,你外祖母和他置了几次气也没用,还跑去找我哭呢!” 听着这些旧事,仿佛那些过往的人又都活了过来。杜明心笑着接话:“我听母亲的乳娘说,当初母亲嫁时还是请了太子殿下的大伯母去做的全福人……” “太子的大伯母?”太后愣神了片刻。 “便是宁王的母亲呀。”皇后在旁边小声地提醒道。 “噢。”太后和煦的表情上不知怎的就带了几分阴霾。 皇后见杜明心有些尴尬,连忙解围道:“大伯和大嫂都去得早,我和德妃这些人都没见过。又只留下宁王一个孩子,提起来了太后难免伤心。” 杜明心暗道不好,连忙跪下请罪:“明心无知,还请太后不要介怀。” 太后叹了口气,复又笑道:“起来吧,不怪你。你才多大,能知道些什么?家里可给你说亲了?” 会宁伯府?成安侯府?杜明心犹豫了一下,给了个模糊的回答:“民女不知。” 太后向皇后笑道:“倒是个大家闺秀的做派!回头要是说亲了,我叫皇后、德妃,再叫你舅舅给你掌掌眼!必定叫你嫁个好人家,好让你外祖母、母亲在天上看着也高兴!” 随后,太后又召了定国公夫人母女二人过去说话,杜明心退了下来。这一番应对过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微湿了。 她不动声色地抖了抖后背的衣裳,却发现亭子西边有个中年妇人在悄悄地打量着自己。她冲对方微微一笑,那妇人脸上表情一僵,转身找旁的人说话去了。 杜明心正觉得她不知所谓,便听到邓文娇笑道:“安平姐姐,过两日咱们去南苑逛逛吧?正好叫了成安侯去教你学骑马!” 安平公主抿嘴笑道:“我自己会骑马,干嘛要他教?” 他?杜明心咂摸着这个亲昵的称谓,原来林琅的姻缘在这里! “再说了,成安侯是做大事的人,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管这些闲事?”安平公主撇下这句话,便出了亭子去摘红梅。 邓文娇嬉笑着走到方才看杜明心的那位夫人身边,笑道:“太夫人,如今年节衙门都歇了,成安侯果真还忙么?” “不忙,”成安侯太夫人笑道,“他成日在家也是打拳射箭,公主和邓姑娘有差遣,他必然是要去的。” 邓文娇拍掌笑道:“那便说定了!您告诉成安侯,我过两日叫哥哥给他下帖子,再请了宁王、太子同去。可惜晋王不在京城,不然也能叫上他呢!”娇俏的小脸上带着遗憾的表情。 * 热闹了一日,又在宫里吃了顿冷嗖嗖的宴席,杜明心才跟着人群出了宫。刚在午门外上了马车,便听到有疾驰的马奔过,将将在午门前停下。谁人还能在宫门口纵马?杜明心撩开车帘,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下马进宫去了。 028 晋王陈希 那身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杜明心待要细看,那人已经闪身进了重重宫苑。她坐在马车上,呆呆地想着那个背影,一路回到了玉树胡同。 刚拐进胡同口,被前头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杜明心撩帘看去,却见一个模样周正的丫鬟立在车旁,向她行了一礼后,笑着说道:“我家太夫人请杜姑娘过去说两句话。” 杜明心心生疑窦,问道:“请问贵府是?” “成安侯府。”那丫鬟笑道,“原本这些话也可对姑娘家中长辈说。可我家太夫人觉得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且家中又没有亲生母亲为您打算,不若直接跟您说,好叫您自己裁夺。” 杜明心想了想,不外乎是关于自己和林琅的婚事。她下车吩咐车夫原地等候,独自走到林家马车旁。 “上来吧。”帘子撩开了一条缝,一股夹带着熏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我未嫁时,曾随母亲回汉中外祖家住过几次,在那儿认识了你母亲。”林太夫人执壶,斟了杯茶递给杜明心。“宫里宴席规矩多,你喝口热茶暖暖胃。” 杜明心接过茶道了谢,认真地听着林太夫人说话。 “原本我对这门亲事也算满意,横竖是你母亲养出来的女儿,能差到哪里去?”林太夫人叹了口气,抚了抚一丝不乱的鬓发,“可惜人再强也强不过命……你母亲去得早,我家老侯爷也去得早,我只有琅儿这么一个儿子,整个侯府都要靠他支应。他肩上担子重,心里也苦,偏偏又是个好强的……你莫要怪罪,只当是你俩没缘分吧……” 杜明心低垂着眼睑,想着她话里的意思。因为是独子,所以要养活一大家人。因为个性好强,所以不甘人后。因为肩上担子重,所以最好走捷径。既然捷径有人送过来了,林家自然是要换条路的。 杜明心笑了笑,说道:“自从母亲去世,林、杜两家便断了来往。其实今日太夫人不必走这一趟,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曾肖想过这门亲事还能成。” “多谢您的热茶。”杜明心将尚有余温的茶盅放在桌几上,撩帘便要下车。 林太夫人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既是如此,那请姑娘说服你父亲,将当年侯府送过去的信物归还吧,也算是两清。如今有兴国公在,姑娘的前程必定是好的,我等着喝姑娘的喜酒。” 杜明心点了点头,应了句“知道了”,便下车离去了。 * 乾清宫里,晋王陈希向皇帝呈上几幅地图并一本册子,汇报了自己的江南之行,听得皇帝连连点头,十分地满意。 说完公事,皇帝笑道:“朕算着你也该是这几日回来,可惜今日来得晚了些。皇后在宫里办春宴,请了各家千金过来。你要是来得早些,还能过去看上两眼,挑个你自己中意的回去做媳妇。” 陈希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想着多为义父办几件事,并未想过娶亲之事。”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脸上笑容更深:“跟你说过几次了,你该随着太子和豫王叫朕‘父皇’。朕将你当做亲儿子看待,你又何必如此见外,不怕伤了朕的心?” 陈希连忙跪下,口称“不敢”。 皇帝走过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次又是大功一件,可这件事是隐秘,朕就先不赏你了。等来日拿下江南,朕两功并赏,决不食言。” 陈希笑道:“臣不敢奢望父皇厚赏,只盼着莫要再赏宫中美女了。” “怎么,你不喜欢?”皇帝挑眉,心中却十分地高兴。 陈希搔了搔头,为难地说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臣尚未娶妻,不想搞得内宠过多。再者少林功夫,修身养性才能有所进益……况且,她们一个个都聒噪得很,臣偶尔回府躲都没处躲……”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既然赏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卖了去换银子也能换上好些!” 陈希松了口气,笑道:“那臣知道怎么办了!” 皇帝慈爱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亲事,朕思量了很久。虽然你今年已经及冠,你可再等得两年?” 陈希错愕,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至于原因,皇帝没有细说,他也不好问。想想派去开封的人,过些天应当回来了,但愿杜家小姐还没有成亲…… “如今是在宫里,不比以前在军营,朕就放你出宫,自在用饭去吧。早些回府休息,不要觉得年轻身子不要紧!” 陈希答应了,皇帝和他一道走出乾清宫。“预备去哪里吃饭?” 陈希笑道:“我去叨扰阿遥哥!” 皇帝笑道:“他也是光棍一个!你倒不如叫上他,一同去宁王府里,只怕还有口热饭吃!” 陈希抿唇微笑并未接话,等走出大殿,他向皇帝行礼告辞。皇帝站在高高的玉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宫门,才转身去了后宫。 * 兴国公府。 “你小子真的不属狗?”沈遥笑嘻嘻地给陈希倒了杯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我今日清早叫小厮去郭家烧鸡铺排队,拢共就得了这么一只鸡,你就循着香味跟来了!” 陈希笑道:“那就多谢兴国公厚赏了!” “赏个大头鬼啊!”沈遥一边撕着烧鸡肉,一边埋怨道,“你一个亲王,好意思管我要赏?” 陈希拿筷子夹了块他撕下来的肉,尝了一口,果然鲜嫩无比。 “今日皇上可说了什么时候发兵江南?”沈遥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低声问道。 陈希摇了摇头,说道:“只说了到时候会叫我去,没说旁的。”他突然想起来皇帝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便问道:“皇上说我娶亲的事不着急,问我能不能再等两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沈遥想了想,说道:“莫非是等你在江南立了功再娶亲?” 陈希迟疑着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未必想等那样久。再说了,娶哪家姑娘能叫皇上这么看重,非要我立了大功再去迎娶?” 029 不翼而飞 沈遥思忖了片刻,抬头看着陈希,说道:“定国公的小女儿还差两年及笄。” 陈希吓了一跳,夹在筷子上的烧鸡肉险些掉了下来。 “至于吓成这样么?”沈遥哈哈大笑道。 陈希摇头道:“我这个山野村夫可配不上徐家小姐……再说了,定国公只这一个女儿未嫁,德妃娘娘替豫王盯着,皇后娘娘替她娘家侄儿邓竑盯着,我看宁王也……” 沈遥笑道:“往日倒是小瞧你了,你心里也不是不想事的嘛!” 陈希苦笑道:“若要我选,我自然愿意过得简单些。可这一桩两桩事情,不是我自己要找,都是它们自己寻来的……” 沈遥给他续了一杯酒,笑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罢了,要叫别人听见,怕是又要说你矫情不知好歹!宁王为着你这个‘晋’的封号,暗地里可没少骂你。” 陈希脸上闪过一丝不虞之色,强压着情绪说道:“若论功劳本事,我不输给他陈霆!咱们这些从西北就跟着皇上的人,无论谁当这个‘晋王’,我都没有二话!唯独陈霆,他除了是皇上的亲侄外,还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 沈遥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且消消气!皇上的王爵都封给了自家人,里头夹个你。偏偏晋地又是皇上的龙兴之地,宁王如何能不眼红?他这个人,眼见定国公功高,恨不能休妻再娶巴结上去,本就是个眼里只瞧得见富贵的人,咱们日后离他远些就是了。” “反正定国公的女儿,我是不能娶。”陈希喝干了杯中酒,嘟囔了一句。 “怎么?你愿意拱手让给陈霆?”沈遥打趣道。 “什么啊!”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灯下陈希的脸微微泛着红,“阿遥哥,我告诉你,你可莫要跟别人讲。我,我有意中人了。” “啊?是谁家闺秀?”沈遥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心里却暗暗为自家外甥女感到可惜。自己还没使力撮合,金龟婿自己长翅膀飞了! “你不认识……是我跟随皇上以前相识的……”说起杜明心,陈希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亮晶晶地闪烁着。“这些年我跟着皇上南征北战,一文不名不说,过得还是朝不保夕、刀头舔血的日子,谁家愿意把姑娘嫁给我……好歹现在也算功成名就,可以安家立业了,我又不知人家姑娘是不是还未嫁人……” “你现在手底下这么多人,派人去打听啊!”沈遥松了口气,自家外甥女还有机会! “已经去了,”陈希搔了搔头,又喝干了一杯酒,“这几天我从江南往回赶,心里抓耳挠腮地不是滋味……想听见消息,又怕听见消息。” 沈遥笑着打了他一拳,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从小那些年的和尚白做啦?” 没想到陈希并没有还击,只幽幽地说道:“我也是离了少林寺这些年,才发觉方丈师父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的命途、我的心都不在佛门。” 沈遥收了玩笑的语气,认真地说道:“未必舍身佛门才是慈悲。以你我今时今日的地位,能辅佐皇上做个仁君,尽力护佑一方太平,也算是造福了。” 陈希咧嘴笑道:“阿遥哥说的是。” * 这一日在杜府,杜明心却和二老爷在书房争执了起来。 “父亲,这样的东西您怎么能乱放?”杜明心气道,“成安侯太夫人亲自找我来要,可见是极为重视。既然咱们家已经不想和侯府做亲,归还信物也是最起码的规矩。您这样轻飘飘地一句‘丢了’,让侯府那边作何猜想?” 二老爷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东西,原本找不到就有些心急,见女儿这样责备他,更是火大起来:“找不到便是找不到,他们成安侯府能把我怎么样?他们不就是怕你死乞白赖非要嫁过去么,咱们遣人去说一句退亲就是了。” 杜明心忍着怒气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信物?” 二老爷想了想,胡乱说道:“天长日久,谁还没事老翻那个出来瞧!大约是个羊脂玉佩,上头有林家的徽记。” 这就对了!若是寻常的什么物件,林太夫人也不能如此上心。杜明心见父亲这般糊涂,只好下了猛药:“您说一句退亲,侯府就一定相信么?他们家是要跟皇家结亲的,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万一到时候反悔,皇上治林家一个欺君之罪,林家难道不怕么?” “皇家?”二老爷吃了一惊。还没等他问出口,从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一个人,劈头盖脸地问杜明心:“你说清楚,林家要跟谁家结亲?” 杜明心转头看去,却是急得脸颊通红的杜明妍。 “与皇家结亲。林琅要尚公主。”杜明心紧紧地盯着杜明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可能!”杜明妍气急败坏地说道,“成安侯为什么会突然要娶公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糊涂如二老爷也缓过神来。他奇怪地问道:“妍姐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成安侯不会娶公主?” “我,我,”杜明妍被问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道,“他不是和杜明心有婚约么?怎么能停妻再娶?” 杜明心眯着眼看着她的表情,奇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他家这不是找来说要退亲了么?”二老爷又动手翻起来博古架上的匣子,“妍姐儿,你有没有在我书房见过一个玉佩?上面的图案似乎是几杆翠竹拼的一个‘林’字。” 杜明妍见杜明心一直盯着自己,尴尬地拿帕子扇了扇风,抱怨道:“父亲,你这书房烧这么大的火盆作甚!热死了!” “你为什么说成安侯要娶公主?”她见杜明心依旧看着自己,没好气地问道。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杜明心笑问道。 “关心你呗!”杜明妍冷冷地说道,“不想说算了!” “姐姐,”杜明心对着她离开的背影说道,“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是莫要肖想的好。缘分这东西,骗不来,也强求不来的。” 杜明妍在门口停住了片刻,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撩开帘子一迳去了。 030 君臣奏对 杜明心见她走了,便收回目光,看着一筹莫展的二老爷说道:“父亲,眼下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去跟成安侯府说一声才是。” 二老爷想想林琅的那个恶名,顿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着急着娶公主,自家却找不到定亲的信物,跟他说的时候,他会如何地雷霆震怒啊! “我连个官身都没有,人微言轻的……”二老爷为难地说道,“我怕侯府不乐意啊!” 杜明心无奈地看着他,这样一个又糊涂又畏缩的人,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父亲? “那您的意思是,让我去说?”她问道。 “你还不如我呢!”二老爷道,“我的意思是,你去叫你舅舅到侯府说呗……反正他们现在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彼此说话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不比你我去说要强上许多?” 杜明心简直要被气笑了,退亲哪有舅舅去帮外甥女退的道理!“您就不怕到时候舅舅又找您麻烦!” “我,我躲着他就是了!”二老爷见杜明心不像是要拒绝的态度,便松了口气。突然,他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其实也不用麻烦你舅舅了!侯府不就是怕咱们日后拿着信物赖上他们家么,等过完元宵节,你跟彭康过了小定,不就好了?你都定亲了,还能赖他们家什么?” 他自以为得计,也不等杜明心说话,就急匆匆地去找大老爷商议了。 杜明心回屋写了封信给沈遥,言明自己既不愿意挡了林琅的姻缘,也不愿嫁给彭康,求沈遥帮忙收拾局面。 她将信封用火漆封好,派春草送出去:“回来的时候,记得在二门打听打听这些日子大姐姐又有什么动静。” 春草领命出去,到了傍晚才回来:“舅老爷说请您只管放心,这些事都由他帮您处置,你安心等着便是。” 杜明心点点头,笑道:“事情办得不错,出去叫你夏叶姐姐赏你五钱银子。” 春草笑着行礼道:“那奴婢就多谢姑娘了!虽说在舅老爷那里也领了赏钱,可为了打听大姑娘的事情,奴婢都给了守二门的婆子了。” 杜明心笑着向她问道:“怎么样,钱花得可冤枉?” 春草摆手笑道:“不冤枉,不冤枉!”她走到近前,低声说道:“那婆子说,大姑娘从年前到现在,拢共使人送出去五六封信。头两封是送往成安侯府的,后头这些都是送到镜水胡同一座宅子里。” 杜明心蹙眉说道:“送往成安侯府的信必定是年前送的。那时我也派你去二门打听,怎么什么都没问出来?” 春草慌忙说道:“姑娘,您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呀!那个时候刘姨娘还是姨娘,她连灶上打下手的婆子都是成两银子地赏,更何况是二门上的人呢!可如今她成了老太太院子里的洗衣婢,您这边却跟舅老爷认了亲。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眼下东风可在您这边呢!” 杜明心笑了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件事查清楚。“上次外院那个打听江先生住处的小子,你还跟他有来往吗?” 春草笑道:“有啊!上回大老爷那边的姨娘使他出去买瓜子,他还留了二两给我呢!” 这时夏叶撩帘进来,捧了碗燕窝粥进来。她一边将粥放到杜明心面前,一边笑道:“二两瓜子就把你给收拢住了!亏你还是姑娘跟前的一等丫鬟呢,眼皮就这样浅?” 春草笑道:“人家送的,不收白不收哇!再说了,我好吃瓜子,他这是投其所好,我干嘛要拒绝?” 杜明心摆了摆手,笑道:“行了,别贫嘴了!别只知道吃,仔细你辜负了人家傻小子的一片心意!今儿个在父亲的书房,大姐姐十分反常,估计她这两日说不定会有动作。你叫那小子认真盯着些,要是有人出去帮大姐姐送信,叫他务必打听清楚是送到哪里、送给谁了。事情办成了,我有重赏!” “哎,好嘞!”春草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 第二日早朝后,皇帝留了定国公徐行、沈遥、陈希和宁王陈霆说话。 “朕昨日收到江南吴越国国主钱昊的消息,说是他已经派了使节,带着贡品和称臣表前来京城,要与咱们大燕朝结个兄弟之国的盟约。你们怎么看这个事?” 陈霆见旁边这三人都做沉思状,便抢先说道:“如今咱们大燕刚刚建国,西北、中原乃至京城都才结束兵乱未久,臣以为应当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干戈。既然吴越国愿意称臣,那是再好不过。陛下不如顺水推舟,江南宜徐徐图之。” 陈希微微蹙眉,前番皇帝已经向他说得很清楚,吴越国他势在必得,且宜早不宜迟。 还未等他开口,定国公徐行便说道:“宁王所言也算有理,可西北的乱局早在两年前陛下歼灭周朝余孽时就已经平定了。中原等地都是顺应天意,未战而降,百姓并未受流离之苦。臣以为陛下应当趁着这股建立新朝的锐气,一鼓作气拿下江南。毕竟那里才是天下财税重地,晚一日到手,就是叫敌人多积蓄一分力气。” 沈遥与陈希趁机表示赞同徐行所说的话。 陈霆心中将他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专会逢迎拍马的小人!他自己还觊觎着徐行的权势,想要休妻再娶徐媛,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驳徐行的面子。他笑道:“还是定国公深思熟虑得好,我终究是年纪轻,见识短了些,没有定国公思虑周全。” 皇帝笑道:“你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当然不如他这个老狐狸!你能有这番体会,已是难得了!” 一时君臣议罢国事,皇帝向陈希笑道:“明日安平要去南苑游玩,文娇、邓竑还有成安侯都去,听安平说还给定国公的三姑娘也下了帖子。你刚从江南回来,怕是累得很,你明日也过去松泛松泛。” 陈希连忙应了声“是”。 陈霆笑道:“皇上偏心了!您光叫晋王过去玩,怎么也不想着侄儿?” “你都是做爹的人了!”皇帝笑道,“有空还不多在家陪陪儿子读书?” 他转头又对沈遥说道:“叫你家那个外甥女也去,他们年轻人在一起,人多也热闹。” 031 如烟往事 定国公笑道:“兴国公才不过二十五六,也是正当年的少年郎呐!” 皇帝笑道:“那要不阿遥你也去?” 沈遥摆手笑道:“我要是去了,这辈分怎么算?是让我外甥女管他们都叫长辈呢,还是让晋王管我叫声阿叔?” “你算盘倒是打得精刮!”皇帝笑道,“出一个外甥女就想涨上一辈,合着晋王这些年的阿遥哥都白叫了!” “罢罢罢,”沈遥冲着陈希笑道,“你有皇上撑腰,我也不想着占你便宜了!” 君臣说笑一回,到了晌午就散了。 出了乾清宫,沈遥快走两步到徐行身畔,刚要开口,徐行便笑道:“我明日叫小女先去接了杜小姐,两个人再一块儿去南苑。媛儿虽然年纪小些,好歹跟公主相熟,也能照应杜小姐一二。” 沈遥笑着作了个揖,说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徐行笑道:“我这女儿不是我夸口,虽然才十三岁,行事却也稳重,你放心便是。” “这是自然!”沈遥笑道,“如今京中人谁不知道‘徐家有女百家求’呢!” 听了这话,徐行似是并不高兴,非但一丝未笑,还微微蹙起了眉头。 沈遥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说道:“这也不过是街头巷尾的闲谈罢了,您不必在意。” 徐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说句勾你伤心事的话,当初你姐姐及笄时,老陕栖世家里多少人去沈家求娶……最后你父亲却不得不把你姐姐嫁到杜家,门不当户不对,姑爷也不是个好的……我真是怕媛儿也走了这条老路……” 沈遥低垂了眼睑,苦笑道:“当初父亲也是受杜家老头子胁迫,没办法的事……以您今时今日的地位,三小姐断不会落得与我姐姐一般。” 徐行拍了拍沈遥的肩膀,说道:“待你外甥女好些,我们这些人都亏欠你姐姐和沈家良多……” 沈遥点了点头,在宫门口与徐行分了手,自己茫然地骑着马回家。 陈家早在陈元泰父亲的时候就有了反意,当时还只是偷偷地贩私盐、养私兵,想要在周朝长庆帝向陕栖动手时搏个立足之地。 因陈家与沈家同为陕栖大族,世代交好,沈家老太爷与陈元泰的父亲更是私交甚笃,所以陕栖方面密报陈家有异动的消息全都被在兵部的沈老太爷给压了下来。 岂料此事却被杜明心的祖父窥到,一番威逼胁迫之后,沈老太爷不得已答应了与杜家联姻,并陪送了极为丰厚的嫁妆。 可惜天道不佑,七年后长庆帝发现沈家私造兵器,抄家问斩,陈元泰只来得及将十二岁的沈遥救出来,送了个与他相仿的替死鬼进去。 自家为了成就陈家的野心而覆灭,盘踞汉中百年的沈家毁于一旦,年少时的沈遥恨过、彷徨过。即便到了现在,他也偶尔会迷茫,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长庆帝滥杀大臣、枉顾人命,不顾民间疾苦,只考虑自己享乐。他在位二十多年,天灾人祸不断,他却只顾着加税加赋维持自己在宫内醉生梦死的日子。 相反,陈元泰是个胸怀天下的英雄。在他执掌西北的几年里,秦晋之地从饿殍遍地到民心安定,河套地区重新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誉。 跟随陈元泰这些年,他悉心教导沈遥,自己和徐行亲自教授他武艺骑射,是像家中长辈一样在爱护沈遥,这一切更让沈遥觉得迷惘。 顺应天意,他知道自己跟随陈元泰打天下是没错的,然而这陈家天下里缺带着沈家上下数百口人的鲜血…… 怨恨、感激与爱交织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性? * 这时的杜府正如沈遥的心情一般,纠结复杂混乱着。 彭夫人一早就到了杜府,笑容满面地送来了合好的八字:“报恩寺的大和尚说两个人的八字乃是天作之合!我又替他俩抽个根姻缘签,喏您看,上上签!” 杜老太太根本不稀得看,吩咐了大太太好生款待彭夫人,自己就回了内室抽起了水烟。 谁知彭夫人还没走,宫里便来了人,送了不少赏赐给杜明心,并传了太后的话:“……一见便喜欢得很,又怜惜杜小姐生母早亡,叫贵府好生看顾,旁的大事都由太后和兴国公操持,贵府就不必再操心了。” 这番话说得大太太心惊肉跳,她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宫使,便立马叫人去大理寺请大老爷回家。 彭夫人听见杜家人的转述,面色阴晴不定。“旁的大事?”她眼神犀利地瞪着大太太,“是什么事?” 大太太头疼得都快要炸开了,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亲事么! 大老爷品咂了半天宫使的话,僵硬地笑道:“太后娘娘虽说是不叫我家操心了,可也没有一定说要把心姐儿指给谁啊?上回兴国公来家,我和老二提了康哥儿,他也没说什么。可见是对康哥儿没什么不满意的!” 彭夫人一方帕子攥在手里,都快被她绞碎了。她没想到杜明心这样得太后的青眼,这虽然是极好的事,可也得自家能先把肉吃在嘴里才行! 想想给杜明心置办的首饰、铺子、田庄,婚书都还未写,银子已经花出去两三万两了!彭夫人觉得自己脸上一阵抽搐,她装作擦汗,伸手抚了抚脸颊,平缓了一下情绪,这才说道:“太后发了话不叫你家插手杜明心的婚事,你们可还有什么办法转圜这件事?” 大太太嗫嚅了半晌,转头去看丈夫。大老爷也是觉得焦头烂额,可事到如今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老爷陪笑着说道:“我们家里也没人能往宫里递得进去话……夫人您一向在京中熟人多,都是勋贵家也好跟宫里拉扯关系……您看您能不能……” 彭夫人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盅,强忍着才没有摔到大老爷脸上。为了娶杜明心,自家出人出钱,现在还要出力! “好!我找人去宫里说!”她咬紧了牙,恨恨地说道,“可如果太后已有人选,咱们两家的事情怎么说?” 032 南苑之行 “这个,这个……”大老爷愁道,“那我们自当将伯府送来的东西如数奉还。” 大太太的心像是被剜掉了一块肉,疼得淌血。若是太后没有将杜明心指给彭康,那自家就还要砸锅卖铁去补沈氏的嫁妆!这个该死的刘氏! 彭夫人冷冷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对大老爷说道:“但愿你们说话算话!” 送走彭夫人后,大太太气冲冲地到了杜老太太院子的后罩房,对着正蹲着洗衣服的刘姨娘,一脚便踹了上去。 “贱婢!沈氏的嫁妆你到底都弄哪儿去了?”大太太恨恨地骂道。 刘姨娘冷不防被她踹了这一脚,身子一歪,手里正洗的衣裳就被拖拉到了地上。她擦了把溅在脸上的水,仔细地掸着沾在湿衣上的灰。 “首饰都去了姑太太那里,从我屋里搜罗出来的也能填还我当日拿的了。”刘姨娘面色平静地说道,“至于那两个庄子,您且去问二老爷。当日在开封,家里多的时候有十几个通房丫头,个个不做针黹女红,只知穿金戴银。您当家这些年,总该知道,去外头买个有姿色的丫头是个什么价钱。” 大太太怒道:“那这些年铺子和庄子的收益呢?少说也得有五六万两银子!” “太太,家里那样些人,难道都是不吃不喝的么?”刘姨娘口中答着话,手里的活计一下也没停。 大太太气极,又被她堵得没话说,便恶狠狠地威胁道:“我不管你这样那样的道理,我给你两天时间,不把钱给我交代清楚,我就去找个财主家的傻儿子把妍姐儿给嫁了换聘礼!” 刘姨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她看着大太太笑道:“珠姐儿下半年就要嫁了,京里那两间铺子给她做嫁妆正合适呢。” “哼,”大太太冷笑道,“妍姐儿这样的家世和样貌,要是真不挑人家不挑姑爷,卖出来的钱可不止两间铺子!我把那铺子还给心姐儿,还少了补这铺子的钱呢!再把妍姐儿一卖,珠姐儿的嫁妆钱不就有了?” 看着刘姨娘脸上泛起的焦急神色,大太太终于觉得痛快了些。“你好好给我想想清楚吧!”她撂下这句话,带着人离开了后院。 * 第二日一早,杜明心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来陪杜老太太用早饭。这是杜老太太新立的规矩,许是觉得家里的姑娘们渐渐大了,在家中也留不了几年,她想用这种方式,教她们对她多生出几分孺慕之情。 用过饭,一群人围着杜老太太喝茶。 杜明妍看着杜明心穿着新裁的云锦短襦和相应的襕膝马面裙,阴阳怪气地问道:“不知今日都有谁去南苑啊?妹妹这身衣裳倒像是要跟谁去打擂台似的!那边可都是皇亲勋贵,仔细叫人笑话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好的赖的都往身上堆!” 杜明珠头回觉得杜明妍说的话没有那么难听,她也跟着笑道:“心姐姐确实该学学穿衣了,不然这么好的料子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杜明心徐徐地吹了吹茶盅里的茶叶,笑道:“多谢两位姐妹提醒。前几日舅舅送来好些云锦蜀锦的料子,我叫人裁了好几身衣裳出来。亏得是还没来得及往你们那边送,要不然可是要闹笑话了。” 她转身对默不作声的杜明淑笑道:“你两个姐姐都嫌我这衣裳乡气,好妹妹,我知道你不嫌弃我的东西,等会儿我叫人把那些料子都送你那里去吧!” 杜明淑小心地看了看几位姐姐,低声笑道:“二姐已经送了我不少了,再要送,我怕我那里要放不下了!” “放不下也比糟蹋了强呀!”杜明心微笑道。 杜老太太听着她们姐妹明里暗里斗嘴,始终不置一词。在她看来,这家里无论是西风也好,东风也罢,总要两边势均力敌,才是对她最有利的。眼见如今杜明心有了硬撑腰的舅舅,她就该多多偏着杜明珠一些。 杜老太太正要发话,外面却有人来通禀:“定国公三小姐来接咱们家二小姐去南苑。三小姐说今日没有家中长辈随行,她一个小辈不好自顾自过来拜见,就……” 杜老太太冷哼一声:“人家是谁,咱们是谁?” 一盏茶的工夫后,杜明心走到杜府门外,看见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杜姐姐,”马车的车窗里突然探出来一张瓷娃娃般的脸,“你跟我坐一处好不好?” 杜明心笑着应了声好,吩咐春草和夏叶去坐自家准备的马车。 上得车来,杜明心发现徐媛把茶都给自己斟好了。 “杜姐姐,你叫我阿媛好了。”她笑嘻嘻地将茶递给杜明心,又笑道,“今日公主和邓姐姐说要骑马,你可会?” 杜明心摇了摇头,笑道:“我没学过呢。” “你莫要担心!”徐媛笑道,“我教你!要是你不想学,咱们还可以去南苑湖边冰钓,我听人说可有意思了!” 杜明心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徐媛皮肤非常白皙,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比杜明心的还要大上两分,一张小脸白里透红,透着健康的光泽。 “可惜兴国公今日不来,”徐媛遗憾地说道,“要不然咱们冰钓还能叫上他。” 杜明心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不由自主地笑道:“你和我舅舅很熟吗?” “当然了!”徐媛笑道,“他从十几岁就在我家呢!这几年他跟着皇上还有我爹爹出去打仗,才见得少了。好容易到了京城,皇上又给阿遥哥开了府,我们见得就更少了……” 原来舅舅这些年也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徐家人的陪伴。杜明心觉得好受了许多,对徐媛便更亲近了几分。 说话间,马车就行到了南苑。门口站着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宫女等着二人。 “公主和安国公府大小姐都已经到了,两位快随奴婢进去吧。” 南苑有山有水,有马场和演武场,还有许多亭台楼阁,是长庆帝在修建长春园以前最经常去的皇家园林。 “你们两个倒是来得早呢!”邓文娇见徐、杜二人过来,便笑道,“方才听见动静,我还以为是成安侯和晋王来了。” 今日晋王要来?杜明心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少林寺的哪位和尚成了晋王? 033 索要信物 安平公主大约与杜明心年岁差不多,举止大方,容色俏丽,并没有邓文娇身上那股小人乍富的骄横。她请徐媛二人坐下,吩咐宫女奉茶,然后就亲和地向杜明心问起了家常。 邓文娇见徐媛紧挨着杜明心坐下,便跑到她身旁,悄声笑道:“你今儿怎么称呼杜姑娘的?” 徐媛眨了眨眼睛,笑道:“叫姐姐呀。” “她是你阿遥哥的外甥女呀,我的傻妹妹!”邓文娇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邓姐姐你手太重了!”徐媛嗔怪道,“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年岁,又不是亲戚,浑叫罢了!” “不是亲戚哦?”邓文娇揶揄她,“你不想跟他们结亲呐?” 徐媛偷偷瞧了杜明心一眼,见她没有留意两人的谈话,这才转过头佯怒道:“邓姐姐说的话,我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家里兄长都已成婚,我还尚未及笄,不知你说的结亲是谁跟谁结?” 邓文娇撇嘴道:“你这人好没意思!开玩笑也不行么?” 几人正说得热闹,两个男子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 除了安平公主,杜明心等人都起身相迎。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两个人都是生面孔,心中不禁一阵失望。 “大哥,你也来了。”安平起身笑道。 陈霆大踏步走进亭中,向安平笑道:“皇上不许我来,是我偷偷跑过来的,你回宫可莫要告状。” “那得看你今日能不能陪我们玩得尽兴了!”安平温婉地笑道。 “这位妹妹是谁家的?我看着倒是有些面生。”陈霆笑着向站在徐媛身旁的杜明心问道。 “杜妹妹是兴国公的外甥女,是我今日请来的客人。”安平笑道。 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抬头看了杜明心一眼,又将脸转到了别处。他长身玉立,相貌十分清秀,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抿着,透出一丝与他相貌并不相称的刚毅冷淡。 “哈,原来你就是杜家小妹!”陈霆朗声笑道,“昨日皇上要兴国公也来,他却说来了怕辈分不好算,怕要晋王管他叫阿叔!” 邓文娇听他提起晋王,连忙问道:“晋王说了他今日会来是么?怎么到现在只你和成安侯来了?” 原来那人是林琅。杜明心看了安平公主一眼,见她脸上带着笑,却时不时地看向林琅,心里更明白了几分。怕是安平进京看上了林琅,皇上也同意了,林太夫人才会那么着急地想要把亲事退掉。 “咱们去马场骑马吧?”邓文娇有些不耐烦了,吩咐身旁的宫女,“去外头等着晋王,叫他一到就去马场找我们。” 那宫女应声去了。徐媛拿眼神询问杜明心要不要一起去,杜明心轻轻地摆了摆手。徐媛便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今日不想骑马,听说南苑湖水都冻上了,我叫杜姐姐陪我去凿冰钓鱼去。” 邓文娇蹙眉道:“那有什么意思啊?冷呵呵地在那儿等着,小心把你脚趾头冻掉了!” 徐媛撇了撇嘴,说道:“那我还嫌骑马冷风刮得脸疼呢!” 安平见两人又要吵,便笑道:“阿媛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你管那么宽干嘛!”她转头向林琅笑道:“成安侯,咱们走吧?” 林琅点点头,正要跟着安平走,陈霆却笑道:“我今儿个也不想骑马,留下来陪两位妹妹钓鱼吧。” 安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徐媛,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大哥好好照顾两位妹妹。” 陈霆点点头,送了他们出亭子,回转身向徐媛笑道:“阿媛妹妹,咱们去湖边吧。”说完竟是伸手就要拉她。 徐媛顺势挽起了杜明心的手臂,堪堪躲过陈霆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宁王请带路。” 陈霆一边走,一边向她笑道:“叫我宁王也太生分了些。你天天管兴国公叫阿遥哥,不如也叫我哥哥?” 徐媛笑道:“那怎么成!您是公主的哥哥,我怎么好随意攀亲?再说了,阿遥哥从十二岁起就在我家,与我父亲有半子的情分,我叫他一声哥哥,本就是理所应当。” 一路上陈霆不停地向徐媛示好献殷勤,却都被她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杜明心面上觉得十分尴尬,心里却暗暗替徐媛叫好。十三岁的姑娘能探知二十多岁男子的意图,还能滴水不漏地含笑带过,实在是聪慧已极。 等到了湖边,陈霆已有些不耐烦。他耐着性子叫人凿了两个冰洞,又吩咐人去将钓竿鱼饵备好,然后便借口有事未办,离开了南苑。 杜明心见他走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早就想要去官房,却又不忍将徐媛独自留在陈霆身边,这才忍了又忍。 “妹妹先玩着,我去去就来。” 徐媛挥手笑道:“姐姐只管去,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我都钓上来好几条啦!” 杜明心跟随宫女去了一处花木掩映下的小木屋,里头烧着火盆还焚着香炉。等她出来时,却发现那宫人不见了。 杜明心有些狐疑,好歹她还算记路,绕了一个弯便走到了来时的游廊,却看见林琅正站在那里。 杜明心不愿与他有什么纠缠,微微蹲身行礼便要离开,林琅却突然开口:“对不起。” 呃,这样一句话杜明心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你不必内疚,我原本也没想嫁给你?这样是不是显得林琅有些自作多情?万一他恼羞成怒要砍自己呢? 杜明心偷偷瞥了一眼,见他腰间没有挎刀,便放下心来。 “成安侯不必道歉,婚姻讲究缘分,缘分不到,订了亲也是无用的。” 林琅似是有些讶然她会这样回答,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沉声说道:“杜姑娘的回答真叫林某惭愧。但信物一事还请姑娘再回去找找,若是寻常物件也不打紧,可那信物上头带着我家的徽记,这……” 杜明心为难地说道:“可我已经把家里可能放那玉佩的地方翻了个遍,着实是找不到。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坏了你的姻缘,我并没想过要和你成亲的。” 林琅紧绷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一丝尴尬显现出来。“并非我不信任杜姑娘,只是明明信物年前还在,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就找不到了,实在是难以置信。” 034 夜探香闺 杜明心疑惑地看着林琅,脑中琢磨着他的话。“我是这两天才去找的玉佩,以前一直是我父亲收着。年前玉佩还在不在,我都不知道,成安侯如何如此笃定?” 林琅张嘴欲要分辨,又觉得不妥,强忍着把话咽了回去。“杜姑娘,我故意遣开宫人,就是想要你我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知道是我家背信弃义,然而人生在世,谁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林琅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明心,沉声说道,“还望你能够体谅。” 这便是认定了我抵死不还玉佩么?杜明心被他的想法气笑了,唇角扬着笑说道:“成安侯这样私心揣测我的想法真的好么?我一不想嫁给你,二不想拿着你家的玉佩生事,敢问我强自留下它有何用处?” “是不是我的私心揣测,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琅努力维持的风度快要崩塌了,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游廊的那端走了过来。 “成安侯怎么在这里……”清越如泉水般的声音让杜明心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这是……如生? 她缓缓地转过身,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就怕是幻梦一场。 可她还是看了,那浓淡相宜的剑眉,灿若星子的眼眸,总是温柔可亲的目光,难道不是如生吗? 陈希此时也愣住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思念太过而出现了幻觉。 “两位认识?”林琅觉得气氛不对,便出言询问。 “不……”陈希觉得否认也不对,慌忙改口,“这位姑娘是谁家的女眷?” 杜明心见他玉冠束发,身着鸦青色绣金龙纹袍,再不复当年的小和尚模样,心中了然,看来那位出身少林的晋王便是如生了。一时间,她的内心竟不知是悲是喜。 天降富贵,你还记得故人否? 杜明心盈盈施了一礼,说道:“民女杜明心见过王爷,民女的舅舅是兴国公沈遥,今日受公主邀请来到南苑。” “哎呀,你不必如此!”陈希慌忙上前一步去扶她。 杜明心起身,不动声色地避过,转头向一脸诧异的林琅笑道:“若成安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徐妹妹想必等着急了。” 说完,她笑着向陈希行礼,飘然而去。 陈希急得心中抓耳挠腮地不是滋味,想要跟过去,又不知道杜明心不愿与他相认是不是有什么用意,只好一脸怅然与不舍地看着她离去。 林琅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看着这两人的怪异举动,在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陈希原本准备去见过安平后就溜去找杜明心,却不想被邓文娇死死缠住。 “阿希哥,你来这么晚,该罚你些什么呢?” 陈希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处理家中的侍女,等会儿送两个给你吧。” 邓文娇捂着嘴笑道:“那是皇帝姑父送去贴身伺候你的,我怎么好要!” 陈希蹙眉道:“反正不都是伺候人么?伺候你跟伺候我有什么分别?” 邓文娇听了这话却觉得甜丝丝的,希望以后伺候你跟伺候我都是没分别的了! 陈希见林琅和安平两个人并辔骑马走得渐渐远了,又想溜去湖边。谁曾想邓文娇突然“哎哟”一声,在马上身子一歪,直冲着他倒下来。 陈希来不及多想,急奔上前,险险将她接住。邓文娇倚在他的怀里,嗅着他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觉得自己快要沉醉了。 陈希将她扶到地上,唤宫人过来搀扶着她。他见邓文娇满面绯红,不由奇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你怎么突然发烧了?” 邓文娇见他如此不解风情,暗暗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安平公主命好,不像自己,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我没发烧,就是方才吓到了……”邓文娇低声撒娇道,“方才我后背突然一阵疼,在马上便坐不稳,幸好你功夫好救了我……阿希哥,你送我去宫里找太医看看,好不好?” 陈希郁闷至极,不由问道:“不是说今日宁王和你哥哥也来了么?怎么不见他们?” “宁王去徐媛那边了,我哥哥今日有事没来……” 罢了罢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把眼前的事了了再说吧。 陈希命人抬了软轿过来,送邓文娇到南苑正门口。看着宫人扶她进了马车,陈希正欲翻身上马,邓文娇撩开轿帘嗔道:“阿希哥,外面天那么冷,你和我一起坐马车吧。” “不妨事,平日打仗操练,我都习惯了。”说完,陈希便上了马,带着邓文娇进宫了。 * 这边杜明心心不在焉地钓着鱼,等到散的时候也没再见到陈希的踪影,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亏得我还想回到嵩山,去守在庄子上看着你过一辈子呢!她恨恨地卸了头上的钗环,洗漱过后便搂着汤婆子躺在床上逼自己睡觉。 春草和夏叶不知道她今日碰见陈希这一截事情,还以为是在公主或者邓文娇那里受了委屈,只好小心地伺候她上了床,夏叶睡在外间值夜。 二更鼓敲过,已是夜深人静。杜明心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臭和尚,烦人精!以后我再跟你说话,我就不姓杜! 突然她觉得有阵冷风吹过,不会是春草那丫头出去之前忘了关窗吧……杜明心一阵头疼,正准备起身叫夏叶过来,眼前却突然闪过来一个人影。她还未来得及大叫,嘴便被捂上了。 “你别怕,是我,如生。”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杜明心的恐惧散去了许多,方才对他的恼意却又浮上心头。白天没空理我,晚上倒有时间来夜探闺房! 她心中恼恨不过,张口就咬了他的手掌一下。 陈希没有惨叫,反倒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自顾自地往杜明心的床边一坐,低声笑道:“你还咬我!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不知道!”杜明心拿被子蒙了头,不满地说道。 “谁知你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早知道我多问阿遥哥两句,也省得挂心这么久了。”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见杜明心不愿意看他,还以为是她害羞了。 035 嫁给我吧 看看周围夜深人静的,自己又坐在杜明心的床上,陈希现在才觉得有些不妥。可要他就这样离去,他又舍不得,只好摸了摸鼻尖,讪讪地没话找话:“那时候我把我的玉佩给你了,你可还收着呢?” 一只纤纤皓腕从锦被里伸出来,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将挂了大红色络子的双鲤玉佩扔给他。 陈希仔细地将络子捋顺,却冷不防杜明心在被子下面闷闷地说道:“玉佩也还你了,你还赖着不走作甚?” 今日真是倒霉,一个两个都来管自己要玉佩! 杜明心越想越气,哗啦一下把被子翻开,直起身坐了起来。“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陈希这才发现杜明心生气了,就如同当年无数次在嵩山的林间、少溪河畔发生过的一样。他没有像当年那般抓耳挠腮地着急,而是为着这熟悉的一幕又发生在眼前而欣喜。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又说错话了?”陈希一边将玉佩重新放回她的枕下,一边笑着问道。 杜明心见自己误会了他,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口中却还蛮横地问道:“那你今日见了我,怎么不去找我?你从小和尚变成晋王,怎么也不告诉我?” 原来是为这个!陈希将当初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皇上见我功夫不错,就一力要留我在身边。后来众人都说我与宁王有几分相似,皇上说我与陈家有缘,就赐了我名字,认我做了义子。” 杜明心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忽而笑道:“眉眼间是有那么两分相似,不认真看可是瞧不出来。” 陈希与她四目相对,心砰砰跳得厉害,又结结巴巴地把下午的事说了:“……邓姑娘说她受了伤,皇后娘娘颇为看重她,我又不好甩手就走,只好将她送到宫里……折腾了半天,皇后又叫我送邓姑娘回家。等一切办完,天已经黑了……” 邓文娇?杜明心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嗅到一丝敌人的味道。 陈希将自己的外氅解下来递给杜明心,笑道:“外面飘雪花了,想不想看看?” 杜明心还在气邓文娇的事情,一把推开他的衣裳,自己披衣下床:“我自有衣服,要你的作甚!” 陈希也不恼,笑嘻嘻地推开窗扇,拉她趴在窗沿上看雪景。外面一片静谧,如柳絮般的雪花安安静静地在天空中飘着。 陈希清越的声音在杜明心耳畔响起:“你记不记得那年下雪,山上路滑,我要拉你,你偏不让,结果摔了一跤崴了脚,最后还是我背你去的书院呢。” “所以你才十几岁,还是小和尚,便会做登徒子了!”杜明心看着外面安静的雪景,心情莫名地疏阔起来。 陈希看着她娇艳的侧脸,心中激荡不已,很想抬手去帮她将那一缕碎发别在耳后,或是把她揽在怀里抱抱她。可终究还是怕唐突了她,生生忍了下来:“真是冤枉至极!我从小长在寺里,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子,哪里会知道你是女的!” 杜明心抿唇只是笑,也不做声。 陈希看着她娇俏的模样,觉得喉头发干,想想今日自己来的目的,还是语无伦次地开口了:“你,你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杜明心偏过头,笑着问他。 “就是,就是你可要嫁人什么的……” “我自然是要嫁人的啊……”杜明心幽幽地说道,“不嫁人,难道还要家里养一辈子不成?我又没有个亲兄弟什么的,等到父亲百年后,我在这个家里怎么自处?” “那,那你就嫁人嘛!”话一出口,陈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又赶紧说道:“你想嫁给谁?” 想想今日见到杜明心时,她在跟林琅说话,陈希心中觉得很不是滋味,便很小人地阴了林琅一把:“要是成安侯的话,只怕是不行……他这个心黑手辣的,不,不适合你……再说了,皇上准备招他做女婿呢!” “我又没想嫁他!”杜明心白了他一眼,你个榆木脑袋! 陈希被她这个小眼神看过来,登时身子就酥了半边,于是不管不顾地说道:“要不,要不你嫁给我吧!” 这句话就像飞扬的雪花,在空中飘了许久也没有落地。 陈希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杜明心的回答。他有些沮丧,又不甘心,转身抓着她的手,急急地说道:“我自从离开少林寺,跟着皇上四处征战,但凡有闲暇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你……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以前我总想着自己没家人、没亲族、没有钱,连个正经的营生都没有,哪里敢想娶你的事情?可到如今,我也算是立住了脚,你嫁给我,以后定然不叫你吃苦!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欺负死他!” 杜明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等了这几年,总算是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了。 “你说好不好?”陈希见她笑了,放心下来,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道。 杜明心拿袖子掩着脸上的春意,走到床前嗔道:“你该走了,我要睡了!” “你还没给我个准话呢!”陈希急道。 杜明心放下袖子,娇俏地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你的阿遥哥是我的舅舅,你要是娶了我,阿遥哥可是叫不成了!” 陈希搔了搔头,笑道:“叫不成就叫不成吧!”能把你娶回家就行! * 次日清早,夏叶打了热水送进来给杜明心洗漱。她见杜明心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想想昨晚的动静,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昨天晚上……那人是谁啊?” “你都听到了?”杜明心也不吃惊,笑吟吟地问道。这几个丫鬟里,她最信任春草和夏叶。春草机敏,性格活泼,夏叶沉稳,凡事谨慎。昨晚那种情形,也只有她才会隐忍不说话,换成春草,只怕早就急吼吼地闯进来了。 “奴婢听您跟那人似是相识,就,就没敢进来打扰。可是姑娘,这事终究是不合礼数,万一被府里人知道了……”夏叶小心翼翼地劝着。 “那人是如生呀!”杜明心笑道,“他如今在皇上身边,是晋王了!” 036 千头万绪 “如生师父?”夏叶瞪大了眼睛,“他,他成了王爷?” 杜明心想起昨晚他雪夜里的求亲,笑意便一直缠绕在嘴角散不去。“嗯,是啊!他如今可不再是小和尚了。” 春草这时也收拾好了进来伺候,她一见杜明心这满脸笑容,不禁诧异地看了看夏叶。明明姑娘睡觉前还是一副天怒人怨的模样,怎么一觉醒来就春暖花开了? “怎么了?有话说?”杜明心一边坐在镜前由着夏叶给自己挽发髻,一边笑着问春草。 春草笑道:“昨儿外院的平安给我递了消息,可看您回来情绪不大好,就没敢说……您这是睡好了觉,消了气?” 杜明心笑道:“送你瓜子那小子叫平安?这名字可是普通了些!” “横竖人不赖就是了……”春草别扭地说道。 “哟,这丫头还学会护食了!”杜明心扭头向夏叶笑道。 “别多嘴了,还不赶紧跟姑娘说说你得的消息!”夏叶催促道。 “平安说,他打听清楚了,大姑娘送出去的信后来都是送到了镜水胡同的一处宅子。那宅子是成安侯的私宅,平日没人住,只有两个老仆看门,另外还有成安侯的一个随从时常过去看看。” 林琅,杜明妍…… 杜明心手上把玩着一枚玉石蝴蝶的掩鬓,蓦地想起了昨日在南苑林琅说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之所以笃定信物年前还在杜府,必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信物在自己手上,而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杜明妍。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告诉林琅信物在她手上,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呢? 而当沈遥告诉林琅信物找不到了,林琅虽有怀疑,但还是直接找自己索要,并没有去找杜明妍,这又是为什么?两个人既然有私下的书信往来,那写封信问上一问,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 春草和夏叶见她想得认真,都屏息凝气不敢出声。偏外面有人笑嘻嘻地跑到门口禀报:“二姑娘,沈舅爷府上来人接您去国公府吃饭。” 夏叶出去,抓了把钱赏给来报信的,笑着问道:“多谢妈妈劳动一趟。来人还说了些什么?” 那婆子仔细将赏钱塞到腰间的汗巾里,奉承地笑道:“还是二姑娘懂礼,身边的姐儿们一个个都调教得这样好!国公府的人说了,南边吴越国的使节来了,给皇上带了好些贡品。皇上自己吃不完,都赏了跟前亲厚的人。咱们国公爷得了两尾鲥鱼,请二姑娘过去尝尝鲜!” “要我说,也就是咱们家国公爷!那寻常的勋贵人家哪里能吃得上这个!且不说这个季节的鲜鲥鱼,使着银子都没处买去!光是皇上赏下来的宫嫔,这份体面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这好一通马屁拍得夏叶脸都酸了,她见那婆子赖着不走,只好又叫小丫鬟抓了几个钱,笑眯眯地送到婆子手里:“这些钱给妈妈打酒吃,我叫小丫头送您出去,这边得赶紧伺候姑娘出门了。” 那婆子掂了掂手中铜钱的分量,这才满意地走了。 半晌,杜明心才收拾妥当,辞别杜老太太和大太太,这才阴沉着脸上了马车。 夏叶在一旁劝道:“前儿奴婢听人说,珠姑娘的女婿得了急症,大太太这两天正着急上火,说话不防头、难听些,您就权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了,莫往心里去。” 春草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凭什么啊?咱们姑娘什么都没做,又是侄女,她要是心里不痛快,找自己闺女撒气嚜,犯得着冲咱们姑娘来这么一顿么?还说什么要向着娘家,姑娘这还没成亲呢,她就惦记上了!” 夏叶急道:“小姑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等会儿姑娘气头上去见舅老爷,被舅老爷瞧见了,那可怎么好?” “就该叫舅老爷看看啊!看看这边都怎么欺负咱们姑娘!不过是两条鱼,她们也都看在眼里了,一个个冷嘲热讽的。我就不明白了,沈舅爷得的赏赐就该送过来么?太太都被她们磋磨没了,还好意思要……” 话说到这里,春草也发觉自己说过头了。她往自己嘴上拍了两下,讪讪地笑道:“姑娘,奴婢的嘴有些敞了,您罚我吧。” “确实该罚。”杜明心闷闷地说道,“罚你一个月的月钱,好好长长记性。” * 到了兴国公府,沈遥亲自在二门迎了杜明心进去。他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看舅舅这宅子如何?想不想搬过来住几天?” 杜明心抿唇笑道:“舅舅这宅子样样都好,就是少了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 此话一出,沈遥却板了脸:“我有话还没问你,你倒先说起我来了!” 杜明心心虚地看了眼沈遥,心想陈希动作不会这样快吧…… 到了正房堂屋,等丫鬟上了茶,沈遥挥挥手,叫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我问你,你以前就认得陈希是么?” 杜明心点点头,说道:“以前我在嵩山庄子上住,时常去少林寺给母亲烧香,在那儿认得的…他。” “他?”沈遥简直一个白眼要翻出眼眶了,“你可知皇上对他的婚事已有安排了?” 杜明心摇了摇头,惴惴不安地问道:“皇上属意的人是?” 沈遥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焦急地说道:“我原本也觉得他好,他如果不做这个晋王就更好了!可前些天皇上透出来的意思,竟是要他娶定国公的小女儿!” 徐媛? 杜明心的眉头蹙了起来,问道:“可不是说德妃娘娘向为豫王求娶徐姑娘,皇后娘娘也想为自家侄儿求娶她吗?这哪里还轮的上陈希?再怎么说他也只是皇上的义子,论亲厚,怎么比得上亲儿子和太子的外家呢?” 沈遥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杜明心。好一会儿,他才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心里想事情!那你说说看,你觉得皇上为什么要让陈希娶定国公的女儿,凭你俩的本事又如何能说动皇上改变主意呢?” 037 拷问情义 杜明心抿唇一笑,并没有跟沈遥谦虚。她细细地想了想前因后果,然后笑道:“德妃与皇后打徐媛的主意,自然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多一分助力。若不是太子今年只有八岁,皇后只怕还不肯将徐媛许配给自己侄儿呢。” “至于为什么皇上要把陈希和徐媛撮合起来,许是他不愿因一个女子而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生了嫌隙,或者是皇上与定国公情厚,不愿将他女儿嫁到那风口浪尖的去处。” “又或者……”杜明心笑道,“舅舅莫怪我说了诛心的话……兴许皇上见定国公功高,不愿让他家再与皇子扯上牵连。” 沈遥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惋惜地说道:“你长在深闺之中便能有这样的见识,姐姐在天之灵也可宽慰一二了。只可惜你是个女子,不然入了仕途,在朝堂上定然有一番作为!” “舅舅先别忙着夸,”杜明心笑道,“无论皇上是出于什么目的,叫他打消念头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还坚持要嫁他吗?”沈遥担忧地问道,“如果不能得到皇上的认可,即使你们以后成了亲,你做晋王妃也不会顺顺当当的。” 杜明心垂了眼睑,轻轻地问道:“今早他是怎么说的?” 这番话沈遥肯定已经同陈希说过了,而他这样急吼吼地将自己叫过来,必定是陈希不愿意放弃。杜明心虽然心中笃定,可终究做不到安若磐石。 沈遥看着她强忍着忐忑的模样,心中忽地涌起一阵豪气。不就是老子的外甥女相中了陈希么?莫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就算是陈希看不上杜明心,只要杜明心喜欢,老子抢也要把陈希抢过来做外甥女婿! “他自然是说要去找皇上赐婚,余下的事你就莫要操心了,横竖有我和陈希两个人,管保不叫你心愿落空就是!”沈遥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地保证道。 杜明心心中落下一片欢喜,她笑道:“不知那鲥鱼舅舅吩咐了人做什么口味?您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沈遥奇道:“你还会做菜?” “当日在庄子上住,闲来无事,鼓捣些菜出来吃,也算打发辰光。”杜明心说着便要起身出去。 沈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说打发辰光…… “对了,”杜明心忽然想起一事,回身笑道,“舅舅享用了我的手艺,能否借两个人给我使使?” 沈遥笑道:“你这丫头倒是算得精!要借什么人?” 杜明心便将杜明妍与林琅私下书信往来的事说了一遍,复又说道:“既然成安侯即将成为驸马,若我不能尽快将此事查清楚,到时候怕不光是大姐姐一人,说不定还会牵连到整个杜府。” 沈遥很想说让杜府那帮烂心肝的人死绝了才好,可那些人毕竟是杜明心的亲族,她还要从杜府风风光光地出嫁,只好将话忍了下来,答应了借给她人手。 * 这边陈希离开兴国公府后,就兴冲冲地进了宫。陈元泰一向待他亲厚,即使没提前递牌子,他也只在乾清宫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里面便有太监出来笑眯眯地将他迎了进去。 陈元泰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赐了座,然后说道:“昨儿给你送去的冬笋还有黄酒,你可用了?朕年少时曾游历江南,最忘不了的就是某年在镇江江边,飘着雪花的天气,就着黄酒吃的一顿冬笋炒肉。” 陈希起身谢道:“昨天一接到赏赐,我就叫府里的厨子照着父皇交待的做法做了,果然是美味!” 陈元泰笑道:“你若爱吃,朕再叫人给你送。或者你早日帮朕把江南打下来,你我父子可就再不愁没有冬笋吃了!” 陈希心里憋着话,只答了一句“全听父皇吩咐”,就没再往下说。 陈元泰见他心里有事,便笑着问道:“怎么,是有什么心事要来跟朕说?” 陈希把心一横,直接跪在了地上,先磕了个头,然后直起身说道:“儿臣想求娶兴国公的外甥女,玉树胡同杜家的二小姐。” 陈元泰眉头微蹙,上位者的威严霎时显露无疑。“这话是从何说起?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难不成是上次在南苑,你对杜小姐,这个,一见倾心?” 陈希红了脸,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他与杜明心早就相识的事情,陈元泰只需往嵩山那边派人过去问问便能知晓,犯不上为这个犯个欺君之罪。更何况陈元泰对他极好,他自认为自己的事情没有不能与陈元泰言说的。 “……儿臣当年愚钝,并不知如此便是情根深种……待分别这些年后,才知晓这便是相思滋味。儿臣自小随身有块玉佩,临别时我偷偷送到她房中,暗许有缘再会。既然如今缘分到了,儿臣,儿臣不想错过。” 说话的人说得认真,听话的人听得仔细,两人丝毫都没觉得,这番表白实在酸倒了牙…… 陈元泰身旁的太监偷偷瞥眼觑他的神色,揣度着要不要适时插话,卖陈希一个人情。没曾想却看到陈元泰眼中氤氲着一层水光,吓得太监慌忙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心中不停地敲着小鼓。 “你可还记得前些天朕同你说,要你等两年再成婚?朕心中为你挑的妻子乃是定国公的小女儿。” “儿臣惶恐。”陈希又赶紧伏地拜倒。 “朕与定国公乃是自小的情分,他家三小姐样貌、人品都没得挑。朝中多少人想与他家结亲,都叫朕给拦了回去。你若是得了定国公这个岳丈,即便朕百年之后,你也能太太平平地继续做你的晋王,朕给你的富贵,他都能帮你护得住。” 陈希这才明白义父对自己的一番苦心,他心中感愧,讷讷地说不出来话。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要求娶杜小姐么?”陈元泰看着跪在眼前的义子,幽幽地问出了这句话。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着陈希能给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领了自己的一番好意,还是坚持情义? 038 各有算计 “父皇,我……”陈希艰难地开口,不知怎样的措辞才能既领了义父的情,又婉拒他的好意。“我也知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本意在于结两姓之好,而非一己之情。可我本无父无母之人,因缘际会投在义父门下,才得享这几年的天伦之乐。” “当年杜小姐曾跟我讲那枚双鲤玉佩的典故,我常想我父母大约相爱至深,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能亲自将我抚养长大。这样与所爱之人的分离之苦,今生我不想尝过。” 他俯身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诚恳地说道:“父皇,自从遇见您,我才成了有名有姓之人,我眼下所有皆为您所赐。今生今世我都未曾想过要违逆您半分,只婚姻这一事……求您成全!” 说完,他的后背已经微湿。进京之前,陈元泰的第一谋士李维裕曾找他长谈,告诫他若要平安富贵,凡事需以陈元泰为先,将自己往后放。 “天下之事,唯不争,莫能与之争。作为义子,你不用去肖想上头那个位置。然而你要警惕,莫要被人拿来当枪使。你如今所有的一切,根基在于你所得到的宠信。失掉皇上的宠信,你便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了。” 乾清宫偏殿的书房内,寂静无声了好些时候。陈希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大太监也早已站得僵硬,却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元泰突然说道:“此事也不着急,你回去且好好想想。等吴越国的使节走后,你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再来给朕回话。” “是。”陈希恭敬地答了一声,慢慢退了出去。 下午,坤宁宫那边便知道了上午发生的事情。 “王公公的徒弟只说了晋王求皇上给他和兴国公的外甥女赐婚,皇上却说想叫晋王娶徐三小姐。” “那最后呢?皇上怎么说?”皇后邓氏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身子向前探着,着急地问道。 “说是皇上叫晋王回去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再来给皇上答复。” “好了,你下去吧。”皇后挥了挥手,叫小宫女退了下去。 “桂月,你觉得这事怎么样?”皇后疲惫地靠在大迎枕上,低声问身旁的宫女。 桂月小心地觑着皇后的表情,心中飞快地想着如何应对。 皇后此时十分生气,她原本的盘算是叫侄儿邓竑娶了徐媛,再将侄女邓文娇嫁给陈希。如此一来,他们邓家便与皇上身边两个最信任的人成了姻亲,不但能巩固太子的地位,以后太子执掌朝政,也能对朝臣如指臂使,十分得宜。 陈元泰可倒好,非但丝毫未曾想到邓家,还直接将陈希送给徐行做女婿,他是嫌这两个人还不够势大么? 桂月犹豫着开口道:“娘娘,要不再派人打听打听晋王为何要求娶杜姑娘?上回邓姑娘骑马受伤,还是晋王给她送进宫的。奴婢瞧着晋王对邓姑娘十分体贴,也不像是完全无意……” “陈希一向与兴国公好得很,这事说不定是兴国公的主意。”皇后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道,“你派两个妥帖的人,悄悄把这事往德妃宫里传一传。她不是憋着劲儿想叫豫王娶徐媛么?且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能叫皇上回转心意!” “那皇上那边?”桂月说道,“奴婢瞧着德妃娘娘怕是不能说动皇上……万一真叫晋王娶了徐姑娘……” “再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个义子罢了。”皇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把这件事传到慈宁宫去就行了。太后最见不得陈希,一个义子把宁王、豫王两个踩在脚下,你没见太后每次见了陈希,连个好脸都没给过?” 宫里虽然事忙,人心却都闲得很。这样的事在后宫里,不出一顿饭的工夫就从坤宁宫传到了慈宁宫。 太后歇午觉刚起来,就听了个满耳朵。恰巧陈霆此时过来请安,她便向他抱怨上了:“陈希一个出身不明的孩子,你叔叔还要抬举他娶定国公的女儿!就算是没来京城,以前在陕栖的时候,他们徐家的闺女哪有嫁给咱们家干儿子的道理!” 陈霆乍一听见此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论血脉亲疏,自己这个亲侄儿怎么就比不得陈希了呢?他原想着徐媛还小,这两年他先把家里的糟糠妻解决掉,然后再走通太后的这边,得个赐婚的懿旨。若是皇上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这番做作岂不是白忙活? “还有沈遥那个外甥女,”太后皱眉道,“我原先见了也说是个好的,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陈希搅和在一起了?前儿还有个谁家递话到我面前来,说是要娶她,我还没应呢,这就又来一个!竟是比我家安平还招人待见!” 旁边的宫女笑着提醒道:“因着您发话说杜姑娘的婚事您要过过目,会宁伯府的人才托了魏国公世子夫人到您面前,来求您给做主。” 太后笑道:“是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了!” 陈霆忍不住在一旁说道:“那不如就叫陈希娶了杜姑娘,也省得他再惦记旁人。” “不行!”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陈希那个出身,皇上还让他带兵,他不能再跟武将家联姻!你这些天给我看几个文官家的适龄的姑娘,先把陈希的事定了,断了皇上的念想再说。” “那杜姑娘?”陈霆问道。 “就叫她嫁去会宁伯府好了!”太后不悦地说道,“当年沈家是为了什么被抄家灭族,沈遥知道得一清二楚。人心隔肚皮,富贵日子过久了,难保他不会心大!他外甥女嫁个不掌事的前朝勋贵,日后再给他找个娘家不显的媳妇,单凭他自己,也难翻出什么浪来。” 这番话让陈霆听了,心中也觉得微凉。若是落在沈遥耳朵里,他又该作何感想? “那我呢?”陈霆撇过心中的这点杂念,嬉笑道,“我可是您的长孙,您不能不管我呀!” 太后叹了一口气,作势就要将手里的茶盅朝他扔过去。“你给我把心思放正了!郑氏是我做主给你娶的正头娘子,你要是敢作怪,你看我不叫你叔叔打死你!” 039 再次进宫 陈霆脸上陪着笑,口中委屈地说道:“以咱们家当年的地位,您给我娶了郑氏,自然是极好的。毕竟我才多大就没了爹娘,家里世袭的官职也给了叔叔……可现如今,叔叔做了皇帝,我大小也是个亲王了。现在再看郑氏那点门第、能耐,可是不大够做亲王妃的了……” “所以呢?”太后问道。 “眼下豫王、晋王都要娶亲,还有沈遥邓竑。除过豫王外,我又比他们几个差到哪里么?凭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娶高门大户的女子,偏我就得守着小门小户的过一辈子?”陈霆的语气端的是十分委屈。 太后见他抬出来自己心爱的长子,叹了口气,耐心地劝道:“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女子嫁人有‘三不去’。郑氏没给你爹娘戴过孝,娘家人也都在,可她从跟了你到现在,正是先贫贱后富贵!且不说你叔叔如今做了皇帝,就是以前在陕栖的时候,咱们家也做不出来这种休妻再娶的事!” 见陈霆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太后补了一句:“你要是实在不满意,等我闲了,着意给你挑几个好人家的女儿,你看喜欢谁就封谁做侧妃。王府里头,郑氏做不来的事,也能叫侧妃搭把手。” 陈霆见太后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喏喏称谢,再闲谈了几句家常,就告退了。 * 次日上午,杜明心正和杜明妍等人一同在二门送大太太和杜明珠去城外灵感寺进香。大太太母女两个均是一身素净衣裳,面容略有些憔悴。 杜明妍见她们带的人不多,便拉着杜明珠说道:“珠妹妹,伯母你们就带了这几个人,还要在山上住一夜,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也能有个照应。” 杜明珠面色冷然地说道:“不劳大姐姐操心了。大哥在外头看着人备车,到时候与我们同去,大姐姐可放心了。” 杜明妍陪笑道:“我从来到京城都还没出过门,想跟着出去见识见识……”她见大太太的脸沉了下来,连忙改口道,“主要是我想在菩萨面前尽尽心,听说灵感寺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最是灵验……” 大太太身旁的嬷嬷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对杜明妍正色道:“大姑娘,太太和三姑娘在家斋戒了七天,今日一早起来焚香沐浴,生怕冲撞了菩萨。这一去又不是去见什么世面,是为李家公子祈福。您一没斋戒沐浴,二与太太姑娘所求心愿不同,奴婢觉得您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杜明妍翻了个白眼,忌惮她是大太太屋里的管事妈妈,到底没再吱声。 众人正送别,外头却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说道:“大门那儿来个公公,说是坤宁宫皇后娘娘派来的,请咱们家二小姐进宫说话。” 杜恺在后头也跟了过来,对大太太为难地说道:“宫使是自己骑马来的,咱们家总共四辆车,有一辆车轮子拔了缝,送去修了。母亲,您和妹妹怕是得匀辆车出来给心妹妹坐……” 大太太本就因着沈遥催逼补嫁妆的事情恼了杜明心,现在她自己女儿的金龟婿又得了重病,心里十分堵得慌。她听见儿子这样说,狠狠地瞪了杜明心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行,我给贵人让车!” 杜恺小声劝道:“母亲,您说话注意着些,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开罪……” 大太太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口中高声骂道:“怎么了,还说不得了?莫说她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就是以后成了天王老子,我该是她长辈,就还是她长辈。说过大天去,也没有她越过我,给我使脸子的道理!” 杜恺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心中烦闷不已。这都是什么事!偏叫自己触在霉头上! 杜明心静静地看着大太太这一番做作,知道眼下这个情形,自己做什么都是错,干脆一言不发。 送大太太出了二门,杜明心转身回去换衣裳,却听到杜明妍在后头阴阳怪气地笑道:“大伯母说得没错!管她是谁呢,长辈就是长辈,亲眷就是亲眷,我怕你作甚!” 杜明心怕宫使等急了,也不理会杜明妍,匆匆回了自己院子。 夏叶在一旁劝道:“姑娘别往心里去,大姑娘也就是能嘴上痛快些,她能碍着姑娘什么事?” 杜明心点点头,幽幽地说道:“她似是掉人陷阱了,自己还不知道……舒心日子没几天了。” 夏叶心惊,猜着大约是杜明妍和成安侯私下往来的事,也没时间多问,只匆匆帮杜明心收拾好,送她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一路无话,马车驶到午门,杜明心下车,跟着来传话的太监一路到了坤宁宫。一进正殿,她便看见陪着皇后坐在一处的邓文娇。 皇后见她进来,等她行过礼后便笑道:“文娇前几日在南苑骑马受了伤,这两日一直住在我这儿。今儿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要请你过来说话,我想着你们年岁差不多,你可比文娇稳重多了。两个人既然投契,就好好相处相处。” 邓文娇一脸倨傲地看着杜明心,眼中还冒着恼恨的小火苗。她咬牙切齿地笑道:“姑母放心,我这就带杜姑娘去后殿,我们好好说说体己话。” “正该如此。”皇后笑眯眯地说道,又吩咐了宫女去后殿布置茶水点心。 邓文娇拉着杜明心的袖子,一阵风地出了正殿,在回廊上七拐八拐地走到坤宁宫后殿的一处角落,这才狠狠甩开她的衣袖。 “不要脸的乡下丫头!”邓文娇恶狠狠地骂道,“平时照过镜子吗?要是你家穷买不起水银镜,我送你一个如何?叫你好好看看自己的德性!” 杜明心掸了掸袖子,轻描淡写地笑道:“邓姑娘说这番话时才该好好照照镜子,你不知道你眼下这副模样有多可憎呢。” 邓文娇大怒,伸手便推了她一把,骂道:“你们文官家的女子就是这样,惯会强词夺理!有本事咱们比试比试功夫?” 杜明心轻笑道:“我可从来没学过拳脚功夫,邓姑娘硬要比,我只能认输了。” 邓文娇冷哼道:“算你识相!既然认输了,就别再妄想嫁给晋王了!” 040 一场风波 原来是为了陈希! 杜明心笑道:“邓姑娘的话我有些不明白,何谓‘妄想’?何谓‘嫁给晋王’?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邓文娇指着杜明心的鼻子骂道:“你,你还装!若不是你蓄意勾引,怎么上次晋王就见了你一回,就跑到皇上跟前求赐婚去了?” 杜明心听见这话,才知道陈希已经去求皇上了,丝丝甜意就在心头蔓延开来。 “你虽然有兴国公护着,可我祖父是安国公,是皇上的岳丈,是太子的外祖父!当初皇上打到晋中,全靠我们家接济粮草军用!那时候你在哪儿呢?怕是还在山沟沟里喝风吃土呢!” 杜明心腻烦了她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冷着脸说道:“邓姑娘,我敬你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对你的这番羞辱不予计较。你好自为之,恕不奉陪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去,邓文娇却在后面喊道:“你给我站住!你若不发了毒誓,我今天断不会让你离开坤宁宫!” “毒誓?”杜明心转身问道,“什么毒誓?” “你指天发誓,今生绝不嫁晋王,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亲眷永无宁日!” “我凭什么要发这个誓?”杜明心冷冷地撇下这句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就凭我手里的这根鞭子!”邓文娇从袖中掏出一根细巧的金钱鞭,向前快走两步,劈空就向杜明心的耳后甩了过去。 杜明心听见声音不对,也不回头,急忙向一旁躲去,谁知鞭子还是擦过她的右耳,带下一串血珠。 她慌忙掏出帕子捂在耳朵上,转身怒斥邓文娇:“疯子!任凭你是谁,断没有随意出手伤人的道理!” 邓文娇好整以暇地将鞭子盘好,得意洋洋地笑道:“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 这时,从拐角处匆匆过来两个宫女,看见她们二人便松了口气,赶紧笑道:“姑娘叫奴婢好找!皇上过来坤宁宫了,听说两位姑娘在娘娘这里做客,吩咐奴婢请您两位过去见见呢!” 邓文娇看了眼杜明心受伤的耳朵,还在兀自冒着血,跺脚叫了声“晦气”,然后恶狠狠地告诫杜明心:“你要是敢向皇上、皇后告状,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杜明心冷笑一声:“不若我将姑娘的闺行如实告诉晋王?” “你敢!”邓文娇大怒,低声威胁道,“若你不说出去,大不了日后将你抬进晋王府做个侍妾,你爹才是个举人,如此已算是抬举你家了!若你要是说出去了,”她捏了捏藏在左边袖子里的金钱鞭,“今天我能打伤你的耳朵,下次就能打烂你的脸!” 杜明心面沉如水,没有接她的话。两人到了正殿门口,邓文娇一把扯下她捂在耳朵上的帕子,丢到她怀里,低声说道:“给我藏好了!” 杜明心被她气得两肋生疼,暗道,我今日若不把你治一下,我就跟你姓邓! 两人款步进了正殿,向上盈盈行礼。只听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笑道:“起来吧,都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杜明心直起身,低垂着眼睑站好。邓文娇却一下子跑了上去,拉着陈元泰的胳膊撒娇道:“姑丈,上回在南苑我受了伤,都没好生玩。过几天您带着我们再去一趟嘛!” 陈元泰笑道:“大冬天的,外头都冷呵呵的,你想去做什么?” “去打猎!”邓文娇笑道。 “就你手上那点功夫,吓唬小孩子还行。去打猎,怕是一只野兔也猎不到哇!” “那您叫我和晋王一起嘛,听说他能徒手打死老虎呢!”说完,邓文娇还朝着杜明心挑衅地看了一眼。 陈元泰看见她这一番做作,心中了然。他向杜明心笑道:“杜姑娘是书香门第,怕是没学过这些野把戏吧?” 还没等杜明心说话,邓文娇便抢着说道:“姑丈,她笨得很,什么都不会,您好心叫她去,也是白搭!” 皇后在一旁嗔怪道:“文娇!哪里有这样说人的道理?还不快给杜姑娘赔个不是?” “我说的是实话啊!”邓文娇装傻充楞,“对吧,杜明心?” 杜明心莞尔一笑,手装作无意地掠过耳旁的鬓发,扯了一下已经止血的伤口,然后笑道:“是啊,方才在后院,邓姑娘使得一手好鞭法。我看那金钱鞭上带着倒刺,若是去打猎,定然能满载而归。” 陈元泰听见这话,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皇后瞧见了,赶忙说道:“你怎么还带着那鞭子进宫了?若是想玩,找个好看的也就是了。那金钱鞭上头带着倒刺,刮着碰着就要伤人,你把这种凶物带在身上做什么?” 邓文娇心中暗气,好你个狡猾的杜明心,还会拐弯抹角地告状! 她正要出口狡辩,陈元泰身后的王公公却小声说道:“皇上,奴才瞧着杜姑娘的耳朵似是受伤了,您看血都滴到肩膀上了……” 陈元泰微眯了眼睛,招手将杜明心叫到近前,看了看她的右耳,确是鞭伤无疑。他沉声吩咐道:“去传太医过来。” 皇后狠狠地瞪了邓文娇一眼,叫宫女搬了锦凳让杜明心坐下,亲手拿了锦帕给她擦耳朵上的血污。 杜明心连忙起身,口称不敢,皇后按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柔声道:“女孩子家不比男子,身上哪处有了伤都得小心照料,留了疤就不好看了!你来我这里做客,却叫你受了伤,回头你叫我怎么向兴国公交待!” 等太医过来,给杜明心上了药敷好伤口,皇后便命桂月亲自送杜明心回府,又赏下好多物件给她。 等杜明心走后,陈元泰也起身要走。皇后挽留道:“昨日膳房送来几只野鹌鹑,我约莫着您今日要过来,一早就叫人腌上了,晚膳烤来吃最是入味。太子这会儿也快下学了,您也有些日子没问他功课了呢……” 陈元泰看了看一脸恳切的皇后,又看了看瑟缩在她身后的邓文娇,面无表情地说道:“朕看文娇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该回家好好拘拘性子了。太子一向聪慧,功课从来不用朕操心,只是要提防着莫要叫人带坏了品性!”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了。 041 用心良苦 看着陈元泰渐渐远去的背影,皇后转身狠狠地拍了邓文娇一掌:“死丫头,总有一天我要叫你给害死了!” 邓文娇不服气地说道:“姑姑,你干嘛这样小心谨慎啊!当初要不是咱们家给姑丈钱粮,他哪里能这么快做上皇帝!您又有太子……” 皇后大惊,慌忙去捂她的嘴,宫里伺候的人都低着头,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你们都先下去!”皇后怒气冲冲地对一众宫女太监说道。 等人都散尽,皇后一巴掌打在邓文娇的脸上,斥责道:“这个耳光是叫你长长记性!以后再敢胡言乱语,我就叫你爹把你禁足,永远不能出门!” 邓文娇紫涨着面皮,哭道:“姑姑,我以后不说这些了……可是,今日杜明心说她偏要嫁给晋王,还羞辱我,您,您就算不帮我,也要为咱们安国公府的脸面想一想啊!” “你放心,她嫁不了晋王,太后第一个就不会答应。”皇后看着从小娇宠大的侄女哭得跟泪人似的,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舒缓了语气同她说道,“杜明心要嫁谁,太后心中已经有人选了,过些时日就会下旨赐婚。” “你以后也要收敛收敛性子,你姑丈现在已经不是平凉卫的指挥使了,他是皇帝!挟恩图报,本就为世人所不齿,你还用在皇家身上,是不要命了么?兴国公一家,为了皇上的大业,全家上下几百口都没了,你可曾见他提过一次?” 邓文娇听见皇后如此肯定地说杜明心不会嫁给陈希,心中欢喜不已,余下的话便一句也没听进去。“姑姑,我陪您用膳吧?我想吃烤鹌鹑了!” 皇后叹了口气,孩子愚顽能怎么办?只有慢慢教了!她说道:“方才皇上发了话,叫你回家去,你都当做耳旁风么?赶紧收拾东西,这就走!” * 陈元泰独自回到乾清宫,有心找人来说说话,却发现偌大后宫竟是连个知心人也没有。皇后比他小了足足十四岁,成亲时他有豫王和安平,已是过尽千帆,很难再有年少时的少年情愫。虽是伉俪,实难情深。 德妃便更不用提,她是陈元泰以前驻守平凉卫时的婢女,一时情乱,有了庶长子陈昭。因当时陈元泰与发妻成亲数年,却只有安平一个女儿,太后分外看中这个孩子,豫王陈昭才得以降生,德妃才有了今日的尊荣。 至于说进宫后的这些小花一样的选侍、采女,那更是入眼容易,入心难。 “去准备一桌酒菜,”陈元泰吩咐身旁的太监,“再派人去请定国公来,朕同他说说话。” 太监答应着去了。大半个时辰后,定国公徐行匆匆赶来,此时酒菜刚好上齐。 “你坐过来,陪我说说话。”陈元泰见徐行只是垂手站在长桌的另一头,便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你莫要拘谨!今日只有酒、有肉,没有君臣!”陈元泰笑着给徐行斟了一杯酒,慌得徐行连忙起身谢恩。 陈元泰蹙眉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样无趣了!再这样闹腾下去,还怎么吃酒?” 徐行连忙自罚了一杯酒,笑道:“不能见了酒肉,就忘了君臣!” 陈元泰摆了摆手,也喝干了一杯酒,说道:“不说这个了。我且跟你说,陈希前些天来求我,说想娶沈遥的外甥女。可皇后的侄女却看中了陈希,你说这桩公案我该怎么判?” “这……”徐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飞快地想着如何应对。 他自小跟在陈元泰身边,对他的了解不说十成十,却也有八九分。陈希身份尴尬,如今因着陈元泰的宠信,已是让宁王十分不满。豫王和太子,一个十五岁,一个才八岁,等到他们长大时,又会如何看陈希呢? 为着这些,他十分不愿意将女儿嫁给陈希。然而若是陈元泰心意已决,怕是没有人能够转圜。这些天来,他一直辗转反侧,却不知该怎么劝陈元泰。今日乍一听此事,他着实欣喜非常,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臣未曾见过沈遥的外甥女,晋王何以进京未久,就要求娶呢?”徐行有些不解。 “他们从小便相识……”陈元泰将陈希与杜明心的渊源转述了一遍,然后笑道,“当初你们这些俗物都还笑他是小和尚脑子不开窍,哪知人家是早就一往情深了!” 徐行看着陈元泰脸上的笑意,还有语气中的赞许,哪里还能堪不破他的意思?可这话该如何说,徐行慢慢端起了酒杯,思量起来。 沈遥十二岁时,陈元泰将他从死刑犯中救出,送到徐行身边。这些年来,徐行悉心教导,两人情分颇深。这件婚事对于沈遥而言,是利也不利。 利者,陈希心思淳厚,样貌本事人品都没的挑,乃是女婿的上佳之选。沈遥能够为外甥女争取到如此良配,心中一定甚是宽慰。 再者,陈希势强,光芒盖过陈元泰的亲子、亲侄,就连日后的驸马林琅也不遑多让。能与这样的人成为姻亲,对沈遥也是一重保障。 然而不利者也恰恰来自于此。陈希功高,却不至于封王。对他不满的人又是陈元泰的亲族,就连太后看陈希都十分不顺眼。等陈元泰百年之后,陈希是如何了局,谁都很难说清楚。 “若是凭着晋王的心意,那自然该选杜姑娘。若是为着晋王日后的前途,或许邓姑娘才是良配……”徐行小心翼翼地措辞,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陈元泰蹙眉道:“若你说的是太子,那大可不必忧虑。我过些时日会叫陈希去教太子骑射功夫,两个人一定处得来。日后陈希便是太子的臂膀,邓家人也好,陈霆也好,都不用在乎。” 徐行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陈希日后如何,太子才是关键。“您一心为晋王打算,自然是好。然而只怕还要在晋王的名望上下些工夫,不然如何压服众人?” 陈元泰笑道:“这便是我要求你的一桩事了!” 042 病入膏肓 “不敢,不敢!”徐行慌忙起身,“臣岂敢得皇上如此说!” 陈元泰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然后笑道:“此事是我的一点私心。你方才说到陈希的名望,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无非就是有人看他年轻,除却救过我的性命外,早年咱们在西北时,他并未立过太大的功劳……” 徐行是个十分通透的人,又熟知陈元泰的秉性,与其叫皇帝开口,不如自己说出来:“皇上既然如此想,晋王也是个扶得上去的将才,不如南征吴越国就让晋王做主帅,臣在一旁提点便是。” 陈元泰朗声笑道:“果然知我者趋贤也!你放心,我定不叫你受委屈。你定国公的爵位该是你的长子承袭。待伐吴越功成之后,你的次子、幼子皆有世袭荫封!” 徐行也不推辞,赶忙下拜谢恩。对于他而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从西北到晋中再到京畿,他已立下太多战功。现在世人常称他为大燕朝第一功臣,这一称谓让徐行十分惶恐。 吴越国地处江南,十分富庶。征伐之日,陈元泰必定举全国之力而出。如果胜,那便是不世之功,青史留名。如果败了,那整个大燕朝也会岌岌可危。 可无论胜与败,都是他徐行承受不起的重量。 * 杜明心带着耳朵上的伤和一堆赏赐回到杜府,杜老太太一时间竟不知该问还是不问。 杜明妍却没那么多顾忌,她看见杜明心受了伤,顿时心花怒放,兴奋地问道:“妹妹,你这可是在宫里受委屈了?是不是规矩做得不好,得了皇后的责罚?就跟你说宫里水深着呢,你还偏要凑过去……” 杜明心并不理她,只向杜老太太交待了赏赐,将两支老参留在了上房,其余的给各位姐妹并大堂嫂送去了些,独独漏了杜明妍。 “我很稀罕么?”杜明妍在自己屋里气得踩得脚踏梆梆响。末了,她还是忍不住使唤小丫头:“去到旁边淑姐儿的屋里看看,杜明心都给了她什么东西!” 须臾,小丫头回来禀报:“五姑娘得了一盒新制的宫纱堆花,还有一小盒莲子米大的珍珠……” 杜明妍没有想到杜明心对一个庶妹出手这样阔绰,她的银牙咯吱咯吱咬了半天,劝自己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买不起!谁稀罕!” 她靠在床上,用手抚着床头一个带锁的小抽屉,心中又得意起来。哼,杜明心你就去嫁彭康那种不能继承家业的窝囊废吧!到时候咱们再看,是给成安侯做妾好,还是给彭康做妻好! 第二日傍晚,大太太才带着儿子和女儿回到了杜府。 杜老太太问道:“怎么样?” 大太太疲惫地说道:“菩萨又不会说话,我和珠姐儿今日一早烧了头香,又去扫了舍利塔,也算是尽心了。” 杜明珠坐在一旁没说话,身旁的丫鬟轻轻地给她揉着手腕。 “可求签了?”杜老太太又问。 “求了……”大太太脸色有些灰败,“再三求了寺里的大和尚解签,谁知他看罢签后,竟是摇了摇头,没言语。” “这……”杜老太太看了沉默的杜明珠一眼,心里也有些酸楚。家里六个孙辈,除了长孙杜恺之外,她最宠爱的就是杜明珠。想着她样样都好,又说了门好亲事,日后说不得杜府还要沾她的光。谁知孙女婿一病竟然就到了这个地步! “母亲,这些和尚们说话,也是时灵时不灵的,您莫要太忧心了……”陆氏在一旁小声地劝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端起茶盅正要喝,外面却有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前回禀:“老太太、太太,李,李家姑爷那边来人了……” 大太太的手一抖,微烫的茶水就洒在了手背上。她却顾不得擦,急急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什么打扮?” 小丫头答道:“是亲家太太来了,素净的衣裳,跟着的人也没特别的打扮。” 杜明珠突然怒道:“谁调教出来的没规矩的丫头?夫人来了,就说夫人来了,说话不清不楚的,是谁教你的?拖到后院掌嘴去!” 大太太顾不得理会这些,只要不是李家来报丧的人就好。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裳,又看了看女儿的打扮,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带着小辈们迎了出去。 李夫人这尚书夫人还没有风光半年,小儿子就一病不起了。原本正高高兴兴地给他布置新房,一下子兴头全被浇灭了。 她心不在焉地进了正房给杜老太太请过安,便拉着大太太要去她的院子里说话。 杜老太太见状便有些不悦,大太太焦躁地说道:“夫人有话就在这里说吧,家里的事总得老太太做主。” 李夫人看了眼青白着脸站在一旁的杜明珠,开口道:“也好,正好珠姐儿也在,那我就直说了。” 杜明珠听她这样说,心猛地向下坠,预感李夫人将要说的话不会是什么好事。 “宫中的御医也请遍了,京城稍有名望的大夫都去把过脉,竟连是个什么病症都没人能说得清……前儿我家二爷听说龙虎山的张天师云游到了京城,三顾茅庐才请了他过府。张天师说是撞了邪祟,他昨儿在府里做了法事,晚上果然凌儿就睡得安稳些了。” 听李夫人说到这里,大太太合掌念了声佛号,心里踏实了不少。 “今日张天师要走,好说歹说他才留了句话,说是最好能给凌儿娶亲,冲冲喜……”艰难的话终于说了出口,李夫人抬眼又看了看杜明珠。 杜明珠本就难看的脸色霎时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和大太太去灵感寺前,就已经得知李凌如今吃饭喝药都困难,需要人灌才能咽下少许。她已经做好了失掉这门亲事的准备,可没想到李家竟然要她嫁过去冲喜。 “这……”大太太也十分意外,没想到李家会提出这种要求。杜明珠是她唯一的女儿,儿子庸庸碌碌,她就指望着这个女儿嫁个贵婿,以后拉拔娘家呢。 李夫人却是救子心切,既然张天师做了法事就能让儿子病情好转,那么冲喜她是一定要做的。 043 李代桃僵 “原本就说今年后半年成亲,我们府里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就是要把婚期往前提提。”李夫人瞧见杜明珠的表情,心知她不情愿,便换了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大太太很想一口回绝了李夫人的提议,然而户部尚书又岂是杜府能得罪的? “珠姐儿的嫁妆,虽说大件的都差不离了,可嫁衣、鞋袜这些都还差得远呢……这孩子心细,手里活计做得难免有些慢。” “这些都是小事!”李夫人摆了摆手,说道,“若是你们府里来不及备办,告诉我都还差些什么,我这两日就给送过来。” 说罢,她又拉着杜明珠的手,悲切地说道:“珠姐儿,我的好儿媳!我也知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但凡时间宽裕些,我又何尝想叫你受委屈!你放心,等你嫁过去,你只需日日陪着凌儿,余下的事都不用你|操心。家里什么事都有我给你做主,你只管安心出嫁!” 李夫人的手湿腻腻,被攥得紧紧的杜明珠想要挣脱出来,却被李夫人死死抓住。杜明珠绝望地看着母亲,平常倔强高傲的脸在此刻只显得脆弱无助。 “母亲,我……”她抽泣起来。 大太太此时急火攻心,都快要晕过去了。若当场把这事应下来,以后还怎么反悔?难不成还真把杜明珠嫁过去? 然而,当初能做成这门亲,是她千辛万苦巴结了多少人,母女俩在李夫人面前表现了多少回,说了多少好话换来的。若姑爷有病,自家便悔婚,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以后女儿少不得要被人说是薄情寡义,这还怎么往好人家里嫁? 最后,还是杜老太太豁出去了脸面,语气颇为直接地说道:“亲家太太,你光说冲喜冲喜,那要是珠姐儿嫁过去了,喜没冲成,她这么年轻,你叫她一辈子怎么办?” 李夫人听见杜老太太影射自己儿子会死,顿时就变了脸色,怒道:“老太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喜没冲成?” “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不明白?”杜老太太撂下这句话,转身回了里屋。 李夫人转过头来,恨恨地瞪着大太太:“你呢?也是这个意思?” 大太太有些慌神,李家他们开罪不得,真要答应下来,她对自己女儿也狠不下来这个心。“要不等我家老爷下衙回来,我跟老爷把具体的事情都商量妥当了,再去府上回话?” 李夫人思忖了片刻,眼下儿子急等着冲喜,杜明珠是最合适不过了。一来本身就有婚约,此时退婚,全是杜家的不是。二来,杜明珠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儿媳妇,虽然自家儿子说一声冲喜,也会有不少人家送女儿上门,可到底没有杜明珠人才好。娶个低门小户的女子进门,日后儿子病好了,看着岂不是难受? 她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大事,跟杜老爷商量一下也是应当。我明日在家静候。” 大太太点头哈腰地把李夫人送走,回到自己房中就瘫在了圈椅上。杜明珠扑到她怀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大太太摸着女儿的头发,想着这孩子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下子也悲从中来,母女俩抱在一处痛哭起来。 杜明珠的乳母在一旁劝道:“太太,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趁老爷还没回来,您得先给咱们姑娘拿个主意哇!” 大太太抽噎着说道:“苦命的儿啊!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拿得什么主意?端看老爷罢了!” “太太,话可不能这么说!”乳母蹲身到了大太太近前,低声说道,“奴婢倒有个主意。如今尚书府不是就想要个人过去冲喜么?那咱们家给他们个人不就行了?” “你是说……”大太太的眼泪渐渐地止住了,开始思索乳母的话。 “他家光拿捏着咱们家要面子,做不出来悔婚的事情。可他家难道就不怕世人说他们仗势欺人,逼着个花骨朵似的女孩子去给病秧子冲喜?事儿要想做得全乎,总得两家都心甘情愿不是!” “对啊!”大太太轻拍了下杜明珠的后背,示意她起来。“我这可真是关心则乱了!他家要想咱家一句话没有,高高兴兴地去结这个亲,那就得换个人!横竖咱们家姑娘多,挑头大着呢!” 杜明珠这时也镇定下来了,问道:“母亲的意思是,叫四妹妹去?” 大太太又纠结起来,如果叫杜明静嫁去尚书府,那她可真要去烧香求菩萨,让李凌早些咽气。如果那贱人生的小蹄子得了势,可还了得? “太太,”乳母见她这样犹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要再劝,却听见外头禀报大老爷回来了。 大太太胡乱擦了把脸,拉着女儿起身去迎他。 大老爷进屋坐下,上下打量了妻子和女儿一番,问道:“怎么,李家想提前婚期,你不同意?” 大太太听见这话,心中一惊,颤声问道:“老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老爷吹了吹茶盅里浮起的茶叶,淡淡地吩咐道:“珠姐儿先回自己屋里去。这样脸花了,头发也乱了,成什么样子!” 杜明珠待要赖着不走,看父亲的脸色却不大好,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老爷,珠姐儿是你我的命根啊,怎么能嫁过去给病秧子冲喜?李凌病成这样又不能圆房,要是他没留下一儿半女,扔下珠姐儿走了,您就舍得叫她年纪轻轻守一辈子寡?” 大老爷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这时候是李家求着咱们家成亲,以后李凌生也好死也好,他们家都得记得咱们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这个恩情不比单单是姻亲要强上许多?” 大太太没想到自己丈夫的心肠能冷硬到这个地步,她有些绝望地哭道:“不行,这样不行!我不能这么亲手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送哇!” 大老爷声音冷了下来,他冷冰冰地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044 据理力争 大太太死死地拽着丈夫的衣袖,哭求道:“让静姐儿嫁过去!老爷,让静姐儿嫁过去,我把给珠姐儿置办的嫁妆都给她!” “你!”大老爷乍一听她这样说,十分恼怒。“你觉得是火坑,不让珠姐儿去,倒肯让静姐儿去!好善心的主母!” 话既出口,大太太也没打算回头,她擦了把眼泪,接着说道:“老爷,如果静姐儿嫁过去,咱们照样跟尚书府是姻亲。好好把这事圆过去后,珠姐儿毕竟是嫡出,再找门好亲事难道不比静姐儿这个庶出的容易?” 大老爷这时也回过来味儿了,他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妥,晚上便去了张姨娘的院子和她说。 这张姨娘也是个妙人,她见大太太育有一子一女,自己只得杜明静一个,所以平日里对大太太小心恭顺,对大老爷投其所好,曲意盘桓。虽然不像以前的刘姨娘那样风光,却是大老爷心头上的人。 一夜枕头风吹过,第二日一早,大老爷便立马邀了二老爷去书房。 “叫淑姐儿嫁过去?”二老爷一时有些懵,“淑姐儿才十二啊,这年纪也太小了些。” “又不是嫁过去就圆房!”大老爷不以为意地说道,“李凌病成那个样子,就算是冲了喜立时就好了,怕也要将养个一年半载。” “这个……”二老爷糊涂归糊涂,倒也不傻,大哥家现放着个庶女,却要拿自己不足岁的女儿出去顶缸,不是偏心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是尚书府正经的亲家公了啊!”大老爷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道,“心姐儿就不说了,嫁去会宁伯府,是再好也没有的。妍姐儿那样的人才,也不愁嫁。淑姐儿既是庶出,人也不出众,能得门这样的亲事,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二老爷想想也是,可这样轻易就松口,又显得自己太好说话了。他犹豫着说道:“那大哥就去跟尚书府说说看,要是他家同意了让淑姐儿嫁过去,我还有话同他们说。”至少也得给自己捞个一官半职! “好好好,这是应该的!”大老爷见他同意了,欣喜万分,慌忙叫大太太去李家回话。 * 等此事在杜府传遍了,耿姨娘和杜明淑才知道。娘儿两个抱头痛哭,悲切之状与昨日大太太和杜明珠一般无二。 “姑娘,你这个命怎么就这样苦……怎么就托生在我肚子里了……”耿姨娘哭得泪眼婆娑,颤着手去给女儿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姨娘,”杜明淑咬了咬牙,止住了哭声,“你且往好处想,但凡我在尚书府一日,这家里谁还敢小瞧你,怠慢你?哪怕过去就是守寡,只要我洁身自好,给李家挣个贞节的名声,他家又怎会亏待我?” 耿姨娘见女儿如此懂事孝顺,更是心痛得肝胆俱裂。 “妹妹这话差了!”杜明心迈步走了进来,“姨娘只盼着你能过得好,如果是你拿一辈子换来的尊荣,你且看姨娘想不想要?” 耿姨娘拼命地点头,哭着说道:“姑娘,只要你过得好,我哪怕就是日日被人踩在泥地里,心里也是高兴的啊!” 杜明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杜明心:“二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杜明心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笑道:“姨娘你俩别怕,有我呢!我这就去找大伯父和父亲说,大不了抬出来舅舅好了!” 耿姨娘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起身便向杜明心跪倒:“二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此生不忘!我以后日日为您烧香祈祷,求佛祖……” 杜明心拉了她起来,笑道:“姨娘别这样,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杜明心此时话说得满,到了杜府两位老爷那里却是行不通:“心姐儿,家里姐妹的婚事,哪里有你掺和的份儿?还不赶紧回房去!” 大老爷也说道:“让淑姐儿嫁过去也是为了成全你们姐妹几个的名声,你道临时悔婚传出去很好听么?” 杜明心冷笑道:“那为什么大伯父不干脆就把珠妹妹嫁过去?这原本就是她的婚事,如此偷梁换柱,真当旁人都是睁眼瞎么?您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罢了!” “胡说!”二老爷见女儿言辞如此不敬,连忙呵斥道,“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余地?赶紧给我滚!” 杜明心冷冷地说道:“既然父亲说没有我说话的余地,那我就请舅舅过来。说到底,沈家也是淑姐儿的外家,正经的舅舅过来为外甥女做主,说出来的话总有些分量吧?” 二老爷听她抬出来沈遥,胆气便弱了三分。大老爷却不吃这套:“心姐儿,你长在深闺,哪知道官场上的这些弯弯绕绕?你觉得你舅舅是兴国公,皇上跟前的红人,可那边是户部尚书!你舅舅要领兵打仗,那是宁可得罪兵部,也断不能得罪户部!到时候粮草不济,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用!” “你!”杜明心被气得怔楞,半天才说道,“大伯父,你这样算计侄女的婚事,卖女求荣,可是读书人所为?” “啪”地一声,大老爷一个耳光就甩到了杜明心的脸上,“不敬尊长,不孝不悌,这事说出去,兴国公也护不得你!” 杜明心捂着通红的脸颊,看了看大老爷,又看了看嗫嚅着嘴却终究一声没吭的父亲,倔强地说道:“那我就请教大伯父,为何杜明珠的婚事要落到隔房的堂妹身上?就算是长辈,也该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若您说不出来个一二,我就算挨多少打,也要纠缠到底!” “冥顽不灵,不知所谓!”大老爷恨恨地骂道,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外头的奴才呢?”大老爷雷霆大怒,甩了帘子出去骂道,“都死绝了?吵什么吵?” 一个小厮飞快地跑到他面前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回,回禀老爷,外头来了两队仪仗,有个太监,自称是乾清宫的王公公,捧着个圣旨到咱们家来了!” 045 赐婚圣旨 大老爷觉得脚下一阵发软,连忙进书房叫了二老爷出来,又捎带上杜明心:“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等接完圣旨,再接着跟你算账!” 杜明心面无表情地跟在两位长辈身后,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服大伯父转圜心意。 大老爷却管不了她那么许多,他一面急匆匆地回房换吉服,一面问报信的小厮:“王公公可说了是什么圣旨?他来时是笑着还是未笑?” “这个奴才就说不准了……王公公像是笑,又像是未笑……”小厮结结巴巴地回道。 “没用的东西!”大老爷这两日着急上火得厉害,抬腿就踹了那小厮一脚。 等一家人齐整整地跪在大门口时,王公公这才走到香案前,徐徐展开明黄缎绣金龙盘云的圣旨,高声扬着公鸭嗓子开始宣读旨意。 杜明心心不在焉地听着,思量着大老爷关于户部的那番言论。是真是假呢?妹妹是一定要救的,但也不能贸然给舅舅添麻烦,可她又有什么凭借能够让她迫使长辈改变主意呢? 杜明心觉得有些头疼,这一团乱麻还是应该静下心来,先拆解出来个头绪才好。 “……赐杜翰章正五品礼部郎中职,赏大红缂丝麒麟服一套,犀角带一柄……” 正在下面跪着的二老爷有些懵,天上掉下来个五品官给他做? “杜二老爷,谢恩吧!”王公公念完,笑眯眯地将圣旨合起,双手捧至二老爷面前。 “谢,谢皇上隆恩!”二老爷回过神来后,喜得屁滚尿流,高高兴兴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 杜府众人皆是满腹狐疑,皇上为何没来由地给了举人出身的二老爷这样高的官职? 大老爷正要起身与王公公寒暄,王公公却摆了摆手,笑道:“诸位莫慌,皇上还有一道旨意呢!” 这第二道圣旨,开头先说起了陈希:“……虽为螟蛉,情实甚厚。今晋王年及弱冠,朕闻礼部郎中杜翰章之次女,婉顺贤明,四德兼备,堪为良配,特择为晋王王妃。一应事宜着礼部备办,择吉日完婚,钦此。” 这道圣旨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杜府每个人的心头。 “老太太,两位老爷,大喜啊!”王公公笑道。 二老爷像是被一连串惊喜震傻了,听见他这样说才回过神来,连忙使劲往袖子里掏钱。却发现这是新换的衣裳,自己身上分文没有…… 大老爷瞪了弟弟一眼,给旁边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便借着搬赏赐的空当给王公公递上了一个厚厚的荷包。 送走王公公之后,杜家众人都到了杜老太太所居的正院。二老爷刚一落座,便冲着杜明心笑道:“好好好!总算我没白养你一场,这辈子还能给我弄来个王爷做女婿!” 杜明心低着头没有说话,心中却是甜甜的。他真的说话算话,叫我放心交给他,他就真的这么快就请到了赐婚的旨意…… 杜明妍看着她的样子,嫉恨得两只眼睛都发红了。凭什么,凭什么啊!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 杜明珠也如杜明心一般低着头,嘴角却带着嘲讽的笑。嘲讽杜明心靠着沈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嘲讽自己用尽心机,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恐怕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 大太太先是马不停蹄地去城外山上上香,回来又经历了昨日一番折腾,此时精神实在不济。可即便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她还是勉力支撑着问道:“那,那与伯府的婚事可怎么办?先前我嫂子派人来说,太后允准了呀……” 大老爷正算计着杜明心嫁给晋王后,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听见妻子这样问,他不耐烦地说道:“空口无凭的,她说太后准了,你就信了?那懿旨在哪儿呢?” “可,要是不嫁去伯府,那嫁妆怎么办?”大太太此时觉得二老爷一家简直就是她的克星,自从他们搬回京城,自己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杜明心嫁去晋王府,与会宁伯府没了干系,不但余下的嫁妆没了着落,连之前彭夫人送过来的那些都得再吐出来。 “大伯母,您这么忧心做什么?”杜明妍实在压不下心头那把火,忍不住要给杜明心使绊子,“二妹妹成了贵人,以后做了王妃,整个晋王府都是她的,她还稀罕咱们家里陪送的那点子嫁妆么?既然家里艰难,二妹妹不如大人有大量些,就少要些嫁妆吧!” “贱婢的女儿,你给我闭嘴!”大太太突然暴怒起来。她见杜明妍说话说得这么轻松随意,再看看自己女儿颓败的脸色,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本始作俑者就是这母女俩,她们倒好好地在府里待着,怎么自己跟女儿就要受这么大的罪? 杜明心抬起了头,看了看在座的几个长辈,走到大老爷面前,盈盈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大伯父,方才在书房,明心言语不敬,您要责罚,我没有二话。” “然而淑妹妹年小,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如何担起为人妇、为人媳的责任?还请大伯父再斟酌。” 大老爷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烦闷不已。明明杜明淑嫁过去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杜明心为何偏偏要如此执着? 大太太此时却插嘴道:“淑姐儿是小了些,静姐儿也还未及笄,那不如就让妍姐儿嫁去尚书府吧,也成全了她那番争强好胜的心!” 杜明妍正看着热闹,岂料突然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她错愕地问道:“这,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大太太气道,“你那个贱婢生母把弟媳的嫁妆挥霍得干干净净,我没把你卖了换钱已是宽待了!尚书府可是我千辛万苦给珠姐儿说来的婚事,你就赶紧回去烧香谢佛祖吧!” “你不想让你自己女儿去,又怕了杜明心,就要拿我去顶缸!我不服!”杜明妍是个烈性子,从小跟着刘姨娘学了一身破落户的本事。她见大太太说得认真,不免心慌起来,顿时撒起泼来。 046 背后情由 “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儿了?你不服?不服也没用!”大太太恼恨透了二老爷家的这几个人,却又不能对杜明心如何,一腔怒火只好都发泄在了杜明妍身上。 “你,你个老虔婆,我跟你拼了!”杜明妍见父亲一声不吭,越发慌神了,凭着一股子泼辣性子,一头就朝着大太太撞了过去。 屋里的小辈们、下人们赶紧拦的拦,护的护,闹了个人仰马翻。 杜老太太拿着水烟锅在茶几上使劲敲了几下,大骂道:“我还没死呢!嚎什么嚎?闹什么闹?” 大太太被气得脸色煞白,指着杜明妍骂道:“母亲,您看看,这就是那小妇养出来的姑娘!张口就是什么‘虔婆’,我竟不知天底下官宦人家的小姐还有知道虔婆什么的!趁你嫂子、姐妹们都在,你要不要讲讲‘虔婆’是个什么行当?” “行了!”大老爷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冲陆氏说道,“去带着姑娘们都出去!” 陆氏慌忙应了一声,招招手叫杜明珠姐妹都跟着走。 一群人刚出门口,就听见里头大太太说道:“二弟,明着告诉你,要是你同意了叫杜明妍嫁去尚书府给李凌冲喜,我负责去找小姑要回来她拿走的沈氏的首饰,余下的部分,大嫂给你补上!” 杜明妍脸色一白,脚下迟疑了几分,却始终没听到父亲的回答。 “大姐姐,你可想嫁去尚书府?”杜明心回头看了她几次,到底有些不忍,遂走上前问道。 杜明妍把头一扬,冷冷地说道:“别以为你做了王妃,就能这么居高临下地给我施舍了,我不稀罕!” 她瞥了眼跟在杜明心身后的杜明淑,嘲讽地说道:“你母亲当年为了跟我姨娘争宠,派了淑姐儿的姨娘去勾引父亲,你别以为这事我不知道!一个两个在这里装清高、发慈悲,骨子里头还不知道谁比谁更贱呢!” “不,不是这样的!”杜明淑激动地说道,“你胡说!” “我胡说不胡说,你回去问问你姨娘呀!看她可有脸告诉你!”杜明妍瞪了她二人一眼,甩甩袖子就要走。 杜明心在她身后说道:“大姐姐,佛不度人,唯人自度。你自己想想清楚。” “哼,”杜明妍冷嗤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你怕我嫁到尚书府,以后你不能随便折辱我,是不是?” 杜明心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她与杜明妍,中间夹着上辈人的仇怨,此生怕是无法做对寻常的姐妹了。 她转身牵起杜明淑的手,一迳去了。人生艰难,谁又管得了那么许多?只顾眼前人罢了。 * 此时的慈宁宫也是乌云满布,太后阴沉着脸靠在大迎枕上,德妃蹲在脚踏上轻轻地用美人捶给她捶着腿。 半晌,太后出声问道:“圣旨最后到底怎么写的?” 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太监强压着紧张,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上头没写‘奉皇太后慈谕’这句话……” “哼……”太后总算觉得气顺了些。 德妃柔声笑道:“母后,皇上在意着您呢!怎么敢违拗您的意思!” “他怎么不敢?”太后愤愤地说道,“我说了不让陈希娶功臣家的女子,我下的懿旨都送出内宫了,他还能派人给追回来!那是给杜明心赐婚的旨意,又不是给陈希的,也值得皇帝这样大费周章?” “那不是晋王看上了杜姑娘嘛……”德妃这话听着像是帮陈元泰解释,却又给太后的怒气添了把火。 “那又怎么了!谁成亲不是父母之命?就他陈希特殊,不但要娶功臣家的姑娘,还要娶自己中意的!” 德妃慌忙端了碗茶递给太后,小心劝道:“这里头泡的是杭州胎菊,您且尝尝,消消火。您是老祖宗,哪里犯得上跟个小辈置气呢?” “我不是气别人,是皇上!”太后推了茶,兀自絮絮地说道,“我说了我都答应了会宁伯府,许了杜明心给他家做孙媳妇,皇上硬是不肯!为了陈希,下我的面子!” 德妃眼睛一转,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这事儿确实也透着稀奇,碰上晋王的事,皇上总是偏着他些,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太后看了她一眼,没接这个话茬:“好歹还算没白便宜了陈希,我逼着皇上同意了将徐媛许给昭儿。等徐媛及笄就完婚,你叫昭儿再耐心等两年。” 德妃顿时喜上眉梢,敛了裙裾就跪下磕头谢恩。“母后,您疼豫王的这份心我一定叫他记在心里,叫他时时刻刻记得祖母待他的情分!” 太后摆摆手叫她起来,说道:“昭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不看顾他,还有谁记得他?” 说起来这个,德妃脸上又犯了难:“听说坤宁宫那边也打徐姑娘的主意呢,要是皇上把徐姑娘许了豫王,那边不乐意可怎么好?” “她精着呢!”太后不屑地说道,“豫王你俩这些日子小心些就是了。她明面上肯定不会拿这个说事,怕的是借题发挥。” “她原本如意算盘打得好,叫邓竑娶徐媛,叫那个烈性子丫头嫁陈希,想得美!要真如了她的意,这满朝文武怕不要都跟了她姓邓了!合着皇上出生入死这些年,都是给她娘家干活呢?” 德妃见太后这样说皇后,心中窃喜,越发小意奉承起太后来。 * 到了深夜,杜明心怀里抱着汤婆子,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却突然听见窗户“啪嗒”地响了一声。 还没等她迷瞪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坐到了她的床边。“睡着了么?”陈希温和的声音传过来。 杜明心瞪着他说道:“怎么每次都跟做贼似的?” “我也想光明正大地走正门来你屋里,可怕被岳丈大人打出去呀!”陈希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笑着说道。 “手怎么这样凉!”陈希的手碰到了杜明心的脸颊,她不由嗔道。 “那你给我暖暖?” 杜明心瞪了他一眼,见陈希只是看着自己笑,忍不住笑道:“你是傻了么?”一只小手却钻出被窝,握住了陈希的大手。 047 誓言谎言 一阵暖流传遍陈希的全身,月下看美人,原来是这般动人滋味。他不由痴痴地笑道:“你高兴不高兴?” 杜明心抿唇,却装傻问道:“什么事高兴?” 陈希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笑道:“咱们的婚事啊,我是极高兴的!当初离开少林寺时,我只说这辈子怕是想再见你一面也难了。或许要等到好多年以后,我回到开封城里,假扮做货郎,在你家门口卖花翠,许能看上你一眼……要不然就偷偷躲在你家门口,看你什么时候出门去上香走亲戚……” 杜明心听他絮絮地说着,道不尽这四年来的相思意。她揶揄道:“那时候怎么没想着夜探闺房呢?” 陈希笑道:“那时候我想着你肯定嫁给别人啦,怎么好进你的卧房?” 杜明心笑着白了他一眼,反问道:“那现在你就好进了?” 陈希嘿嘿笑道:“那不是你要嫁给我了么?” 杜明心在他的掌心轻轻掐了一把,倒把陈希掐得心痒难耐。他的手悄悄地往被窝里伸了伸,触到了一片衣角,入手柔滑,大约是白绫做的。他正想再往里探探,作怪的手却被杜明心一把抓住:“你今儿怎么穿了件箭袖的衣裳跑了出来?” 陈希脸色微红,所幸屋里只有点点月光。他厚着脸皮说道:“皇上叫我教太子骑射功夫,今天是第一日。我回到家也没换衣裳,约莫着你家里人都睡了,就,就过来了……” “教太子啊……”杜明心沉吟道,“那你万事可都要留意些,皇上拢共只有两个皇子,太子又是唯一的嫡子,万一出了岔子,可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嗯,我省的。”陈希点点头。 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陈希忍不住说道:“阿心,我有点冷……” “那就去把你的氅衣穿上啊!”杜明心嗔怪道。 “在屋里穿着氅衣,多傻气啊!”陈希不愿意。 “那你想怎样?”杜明心抓紧了被子,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陈希讪笑道:“你别那么紧张嘛……我保证不动你,就在床上,那个,躺一会儿,暖暖身子。” 说完,他也不等杜明心回答,侧过身就和她并肩躺在了一起。 杜明心大惊,伸手便要推他,两只胳膊却被陈希抓住。此时两个人的姿势,陈希侧身在上,杜明心平躺在下,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 杜明心脑中一片混乱,心跳如擂鼓。她一会儿想着,既然两个人已经许亲,那只要不是太过越距的亲密举动,似乎还可以接受?转念一想,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她抬腿便朝陈希踢了过去,踢到一处硬邦邦的所在,她还以为踢到骨头上了。陈希却疼得变了脸色,脸埋在枕头里抬不起头来。 杜明心慌了,以为把他踢坏了,连忙起身扶着他的肩头问道:“你怎么样?要紧吗?” 陈希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下面传出来:“我没事……你让我缓缓……”偷香窃玉不成,反倒差点被没收作案工具…… 杜明心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陈希才坐起来,没精打采地说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睡吧……” 杜明心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你,你没事吧?” “没事……”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杜明心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心虚。 “那你先闭上眼睛。”陈希突然说道。 “啊?”杜明心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却是陈希在她的眉心间轻轻落下的一吻。 “好好睡觉,我走了。”耳边飘过陈希的声音,杜明心这才反应过来,拎起枕头就朝着他的背影砸了过去。 * 第二日,李夫人又匆匆地来到杜府。大太太不知与她悄声说了些什么,她去向杜老太太辞行的时候,上上下下地将杜明妍打量了一番。 杜明妍脸色煞白,下午便在自己的屋子里称病不出了。 傍晚,刘姨娘趁黑摸进杜明妍的屋子,母女俩好一阵抱头痛哭。 “你说的那人可靠吗?他可亲口说了要收你?”刘姨娘用手给女儿擦脸上的泪水,却不防手上冻裂的口子刮疼了女儿。 杜明妍抓着刘姨娘的双手,才多少日的工夫,往昔保养得宜的一双手就长满了冻疮。 她恨恨地哭道:“你再忍耐些时日,等我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必定叫家里这帮贱人给你赔罪!” 刘姨娘忧虑地说道:“可我听说,成安侯是要娶公主的啊……你在公主手里过日子,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顾及上旁的?” 杜明妍用钥匙打开床头的小抽屉,里头除了刘姨娘攒下来的那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几封信。 “你看,”杜明妍刚哭过的脸上显现出片片红晕,“这都是他亲手写的……他说他曾偷偷在杜府门口看过,觉得我比杜明心好看多了。说他虽然做不得主娶我做夫人,但他立有大功,说一声要纳妾,皇上也未必肯拦着。说让我先在镜水胡同住着,等他娶了公主,过些时日寻个由头,就接我进府。” “先做外室?”刘姨娘觉得十分不妥,“男人的话,你只好听十分,信三分罢了……这时候他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好就说什么。要是万一过些时日,他就撂开手了,那你可要怎么办?” 杜明妍梗着脖子,定定地看着屋里的烛火,咬牙切齿地说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横竖到头都是一死,既然要赌,自然该赌个大的!不然嫁到尚书府去给个短命鬼冲喜,到时候杜明心做王妃,我做寡妇……哼,她想得美!” “那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杜明妍低了头,轻声说道:“他怎么好大张旗鼓地来家里接我?我今日递了信过去,明日一早给老太太请过安后,我就走。”话里隐隐地透着不甘,世上有哪个女子愿意以这种方式离开家呢…… 刘姨娘紧紧地抓着女儿的手,想到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又低低地哭了起来:“好好把钱藏好,别叫人知道你有钱……见了侯爷,温柔些,以后进府见了公主,千万别跟她别苗头。记住了,只要笼住了侯爷的心,你就什么都有了……” ? ? 048 离家出走 自从杜府接了赐婚圣旨,这几日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一日,彭夫人又登门,拉着杜明心的手便是一阵惺惺作态的感慨:“只能怪我家康儿没福,我亲自给挑了个这么贤惠的儿媳,竟然也落不到我们家……” 杜明心蹙了蹙眉,说道:“夫人慎言。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对你我府上名声都有损害。” 彭夫人拿帕子点了点眼角,掩饰一下尴尬的神色,然后转头笑道:“今日怎么不见珠姐儿和妍姐儿?听说妍姐儿要嫁去李尚书府上,怎的就臊的不敢露面了?” “珠姐儿她们两个都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就没叫出来见。”大太太神色怏怏地说道,其实两个人都是使性子不愿出来见人。别看彭夫人自来到现在,一直是和颜悦色,她心里却清楚彭夫人此行是来索要先前送过来的嫁妆。 “老太太,太太,魏国公府的少奶奶带着两个姑娘过来看二姑娘了。”外头的小丫鬟进屋来禀报。 杜明心心头一喜,总算能找个由头离了彭夫人了。 此时杜府的后门鬼鬼祟祟溜出来三个人影,一个丫鬟背着个小包袱,双手搀扶着一个拿头巾包着头发和半张脸的女子。 一旁的小厮急促地说道:“大姑娘,咱们快些走,这会儿正门口来了客人,正乱着,咱们从这个巷子出去,保准没人能看见。” 杜明妍点点头,拽着丫鬟喜鹊快步往前走。 等绕过巷子,离杜府远了些,三个人紧张的心情才平复了些。 “福安,镜水胡同里这儿有多远?”杜明妍问道。 “大姑娘,小的去给您叫个轿子过来。要不您这一路走过去,且不说腿酸脚麻了,叫侯府的下人看着也不雅相。” 杜明妍笑道:“正是这个理。还是你会办事,以后你跟着我,日子保准错不了。” “那奴才就先谢谢大姑娘了!”福安得了杜明妍这句话,屁颠屁颠地去给她找轿子了。 上了轿子就快得多了,杜明妍坐在里头,怀里紧紧地抱着包袱,甜蜜地幻想着林琅的模样。他应该很高吧?既然是武将,那一定很有劲。公主一眼就看上他了,说明他很好看…… 杜明妍把脸埋在包袱里,想象着一会儿就要见到林琅,心便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轿子刚拐进一条胡同,杜明妍便听见外头福安笑道:“王大哥,您怎么在胡同口等着?” “里头便是杜姑娘?”那位王大哥问道,一边问还一边将手伸向了轿帘。 杜明妍坐在里头猝不及防轿帘被人掀开,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倒也是个模样周正的青年人。 杜明妍这一抬头,叫王大哥瞧了个正脸。他的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咽下去一口口水。 福安见杜明妍脸上有不悦之色,连忙介绍道:“大姑娘,这位是侯爷身边的长随,王成王大哥。我头回去侯府送信,就是碰见了王大哥,他发了善心,才帮我把信转交给了侯爷。” 杜明妍听得一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没把信亲手交到侯爷手上?” 福安被她问得也是一愣,一旁的王成便笑道:“杜姑娘,侯爷贵人事忙,哪能随便谁说送个信什么的,就亲自出来见的?” “这,这……”杜明妍虽然觉得他说得也对,可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十分不安。“侯爷在宅子里等着的吧?咱们别耽搁了,快过去。” 王成看着她娇艳的脸庞,听着这软糯糯的声音,心里乐开了花。“姑娘可能还不知道,侯爷和公主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四月底。太夫人今儿早上说过来这边宅子看看,怕公主陪嫁的人多,把这里腾出来预备着用。” “那,那我怎么办?”杜明妍彻底慌了神,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姑娘莫怕,”王成笑道,“侯爷今日进宫前吩咐了,叫小的带您先去我哥嫂家住两天,等他给您找好了宅子,立时就搬过去。” “你家?”杜明妍瞪大了眼睛,“那窄门浅户的,我怎么好去住?你家侯爷在京里不可能只有一处宅子,随便哪处叫我先住着就是了,住个下人家里算怎么回事?” “杜姑娘,我家侯爷就是这么着吩咐的。”王成见她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语气也强硬了起来,“小的只是照吩咐做事,要不等您见着侯爷了,自己问问他?” “你!”杜明妍想了想,还是把脾气忍了下来。自己一个外室,连相公的面儿都还没见到,当街跟相公的长随发脾气,太不划算了。 “那就走吧。”她伸手把轿帘从王成手里扯了下来,坐在轿子里生着闷气。 王成贪婪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包袱,两个手指来回地搓着,感受着方才杜明妍的指尖划过自己手掌的触感。 * 杜府一直到掌灯时分才乱了起来。 “好好好,好得很!姑娘去了哪里,你们一问三不知!”二老爷在杜明妍的屋子里,对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婆子怒吼道,“今日不给我说出来个子丑寅卯,明天一早就都给你们卖到勾栏院去!” 一个丫鬟大哭道:“老爷,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啊!自从来了京城,姑娘只叫喜鹊一个人贴身伺候,但凡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姑娘也都是使唤她。” 大老爷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家里的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情,没说亲的那几个肯定要被耽误不说,被赐了婚的杜明心说不定都会被牵连! “去把后门、二门上的人都给我叫来,”大老爷怒道,“三个大活人不见了,难道还能从屋里飞出去不成!” 杜明心却想起来之前打探到的杜明妍和林琅往来书信的事情。她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道:“兴许成安侯那里会有姐姐的下落。” “成安侯?”大老爷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这个死丫头!她没事去招惹成安侯做什么?不知道他是皇上看中的女婿么?” 二老爷也觉得十分惊慌,万一公主因为杜明妍记恨上了杜府,那他这还没捂热的五品官位就悬了。 049 兴师问罪 “去,去找成安侯!趁公主还没下嫁,赶紧把那个死丫头给我抓回来!”二老爷一叠声地说道。 杜明心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外面都已经落夜了,现在这样慌慌张张地登门,叫人看见,又是一场是非。若是牵扯出大姐姐来,那便是落了人口实了。” “那你说怎么办?”二老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杜明心想了想,说道:“上回成安侯太夫人找我要定亲的玉佩,也是趁着出宫同路,悄悄找来的。他家必然不想与我们有任何瓜葛,所以……”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只能由舅舅出面,把成安侯约到兴国公府说话了。” 虽然她十分不愿给沈遥惹麻烦,然而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好,引来公主雷霆震怒,却也是谁都落不下好来。 “去兴国公府啊……”二老爷想起上次见面,沈遥差一点将鞭子甩到自己脸上,便有些心有余悸。 “您是大姐姐的父亲,谁不去,您都是非去不可。”杜明心耐心地劝道。 “那你也去吧?”二老爷几近恳求地说道,“妍姐儿跟成安侯的这些事,都是你打听来的。你要是不去,我和你大伯父也说不清楚呀!” 杜明心暗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次日下午,照着跟沈遥约定好的时间,杜明心坐着马车,跟着大老爷和二老爷到了兴国公府。 沈遥在门口接了杜明心进去,连眼神也未给两位杜老爷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杜明心并肩走着,低声问道。 “我大姐姐昨儿不见了……”杜明心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前些日子我跟您说要借些人用,就是想要查这个事情。可连日来出了好几桩事,还没等我要查,大姐姐就离了家。” “你可确定此事跟林琅有关?”沈遥蹙眉道,“我看他不像是知情的样子。且从他平日为人来看,也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情的小人。” 杜明心点点头,她内心也觉得不应该是林琅拐走了杜明妍。且不说人品,单论利益,他背了弑君的罪名来向陈元泰示好,安平公主对他又是一见倾心,实在犯不上为了杜明妍这样一个女子,在新婚的关口得罪皇家。 “我带了人过来,是与不是,总得问问。不然大姐姐这样活不见人,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也不是长久之计。” 沈遥点点头,带着一行人去了他的书房。 林琅正在书房内坐着喝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茶盅,心里想着这桩公案。 沈遥带着人进屋来,林琅起身,待要行晚辈礼,杜家两位老爷却抢着行了见上官的礼。 林琅心中更是疑惑,杜家人是来攀交情还是问罪?他不动声色地还了礼,坐定之后便询问地看向大老爷。 “我弟弟有个长女,是心姐儿的大姐,她,她昨儿个在家中不见了,跟着跑的还有一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大老爷摸了摸鼻子,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杜老爷有话但说无妨。”林琅笑道。 “去,去找成安侯!趁公主还没下嫁,赶紧把那个死丫头给我抓回来!”二老爷一叠声地说道。 杜明心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外面都已经落夜了,现在这样慌慌张张地登门,叫人看见,又是一场是非。若是牵扯出大姐姐来,那便是落了人口实了。” “那你说怎么办?”二老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杜明心想了想,说道:“上回成安侯太夫人找我要定亲的玉佩,也是趁着出宫同路,悄悄找来的。他家必然不想与我们有任何瓜葛,所以……”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只能由舅舅出面,把成安侯约到兴国公府说话了。” 虽然她十分不愿给沈遥惹麻烦,然而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好,引来公主雷霆震怒,却也是谁都落不下好来。 “去兴国公府啊……”二老爷想起上次见面,沈遥差一点将鞭子甩到自己脸上,便有些心有余悸。 “您是大姐姐的父亲,谁不去,您都是非去不可。”杜明心耐心地劝道。 “那你也去吧?”二老爷几近恳求地说道,“妍姐儿跟成安侯的这些事,都是你打听来的。你要是不去,我和你大伯父也说不清楚呀!” 杜明心暗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次日下午,照着跟沈遥约定好的时间,杜明心坐着马车,跟着大老爷和二老爷到了兴国公府。 沈遥在门口接了杜明心进去,连眼神也未给两位杜老爷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杜明心并肩走着,低声问道。 “我大姐姐昨儿不见了……”杜明心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前些日子我跟您说要借些人用,就是想要查这个事情。可连日来出了好几桩事,还没等我要查,大姐姐就离了家。” “你可确定此事跟林琅有关?”沈遥蹙眉道,“我看他不像是知情的样子。且从他平日为人来看,也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情的小人。” 杜明心点点头,她内心也觉得不应该是林琅拐走了杜明妍。且不说人品,单论利益,他背了弑君的罪名来向陈元泰示好,安平公主对他又是一见倾心,实在犯不上为了杜明妍这样一个女子,在新婚的关口得罪皇家。 “我带了人过来,是与不是,总得问问。不然大姐姐这样活不见人,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也不是长久之计。” 沈遥点点头,带着一行人去了他的书房。 林琅正在书房内坐着喝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茶盅,心里想着这桩公案。 沈遥带着人进屋来,林琅起身,待要行晚辈礼,杜家两位老爷却抢着行了见上官的礼。 林琅心中更是疑惑,杜家人是来攀交情还是问罪?他不动声色地还了礼,坐定之后便询问地看向大老爷。 “我弟弟有个长女,是心姐儿的大姐,她,她昨儿个在家中不见了,跟着跑的还有一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大老爷摸了摸鼻子,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杜老爷有话但说无妨。”林琅笑道。 050 路遇三英 杜明妍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赤红着一双眼睛问道:“你都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那夫妇两个在屋里嘀咕说,说原本商量好的要把您卖,卖到窑子里去……”喜鹊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可王成好像又不愿意了,说他要自己娶您做老婆……” “他做梦!”杜明妍恨得牙齿咯吱咯吱响,“王成呢?福安呢?” “自打昨儿下午,王成使唤福安出去买趟东西,就再没见他回来了……”喜鹊哭丧着脸说道,“姑娘,咱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杜明妍再蠢,此时也知道自己是中了奸人的圈套了。什么成安侯,春秋大梦罢了。“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等会儿王成来接您的时候,要好好跟他讲讲价钱……”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却是王成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杜姑娘,侯爷已经给您找好了住处,一座三进的院子,敞亮宽绰,后头还带一个小花园!瞧瞧侯爷待您的这份心,日后对公主怕也是不过如此了!” 杜明妍此时心浮气躁,只想顺手抄起个茶盅扔到他的脸上。一旁的喜鹊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又顺手抱起了包袱。 “王大哥,那您现在带我们过去?”喜鹊换了一副笑模样,殷勤地说道。 王成看了她一眼,笑道:“倒是个机灵的丫头!马车现就在外头停着,杜姑娘,咱们这就走吧?” “好。”杜明妍简短地应了一声,劈手拿过喜鹊手里的包袱,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刚要出大门,那对王成口中所谓的“哥嫂”从正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拖住杜明妍的胳膊,急切地笑道:“咱们穷家小户的,怕是怠慢了姑娘,这说一声要走了,也不留下几个赏钱来?” 说着,四只手便死命地去夺杜明妍手里的包袱。 杜明妍变了脸色,拼命护住包袱,抬腿对着他们便是一阵乱踢。 喜鹊和王成见事不对,急忙冲了进来。他们二人虽然凶狠,到底敌不过这边三个人,杜明妍趁空儿抱紧了包袱便跑了出去。 王成还回头对着她大喊:“杜姑娘,你且去门口马车里等着,我打发了他们便来!” 杜明妍此时什么也听不见,一心只要跑出这座噩梦般的宅子。她闷着头往前冲,刚没几步,便听到前面几声高昂的马嘶鸣声。旋即,几声咒骂便传了过来:“死丫头,没长眼睛?混跑什么?也不看看是谁的马就往上头撞?” 杜明妍一惊,这才发现自己险些撞到对方的马,她立时收住脚步,却一个趔趄不稳,摔倒在地。 一个颇有磁性的男声笑道:“你个臭小子,晨起没漱口?人家冰清玉洁一个姑娘,被你骂成什么了?” 他跳下马来,蹲下身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杜明妍的心兀自突突地跳着,她抬头正对上一双微笑的眼眸。见此人身穿大红色通袖蟒袍,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做官的吗?” 旁边那护卫笑道:“废话!不做官敢穿蟒袍?咱们家的主子是宁王爷!” 陈霆此时却在打量杜明妍。虽然她衣饰简单,但荆钗布裙难掩清丽的容颜,说话时的气韵也不像是平民家的女子。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委屈?” 杜明妍从昨天到现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听见陈霆这般温和询问,眼泪不禁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求王爷送我回家,小女子感激不尽!” 陈霆看着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忍不住一份怜香惜玉的心,抬手给她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 杜明妍脸色微红,俏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泪眼收住了,嘴里却还在呜呜咽咽地哭着。 陈霆正要再问,后面又跟上来一队人马。“大哥,这是怎么了?” 陈霆扭头,见是陈希跟了上来,不免有些懊丧。“我的马碰到这位姑娘了,正问她家在何处,好送她回去。” 陈希点点头,正要打马先走,却不防杜明妍抬眼看了过来。 这一看便叫陈希勒住了马,问道:“姑娘,你家在何处?” 杜明妍见来了一位更俊朗的,心里更激动了几分。这一番奇遇,自己怎么着也得好好抓住才好。 “我家在玉树胡同……” 陈希暗道不好,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越看越觉得与杜明心相像。又听她说家住玉树胡同,他的汗毛都被吓得倒竖起来了。 “大哥,我去送她吧。我的王府离玉树胡同不远。” 陈霆奇怪地看了看陈希,笑道:“今日倒是奇了,你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这刚定了亲就转了性子?” “那倒不是。”陈希笑道,“日行一善么。”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争执着,又有一人带着随从驰马而过。 “成安侯?”陈霆问道。 那人勒住了马,跳下来,同二人见了礼,又扫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杜明妍,温声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二位王爷了。” 杜明妍看见他,却失声叫道:“你就是成安侯?” 林琅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你是?”霎时间念头闪过,他赶忙接着问道:“你是杜姑娘?” 杜明妍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朝他丢了过去,放声大哭起来:“你害得我好苦!” 陈希此时急得想上前去捂她的嘴,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吗?如此闹得人尽皆知,杜家的门风还要不要了? 陈霆心下了然,原来是陈希的姨姐或是姨妹。这个姑娘穿成这副模样在大街上乱跑,话里又像是和林琅有瓜葛。有趣,实在是有趣! “姑娘,先回家要紧!”陈希在杜明妍身旁喝道。 杜明妍瞥了他一眼,嗔道:“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晋王!”陈希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希望杜明妍能识相些,赶紧跟他回去。 原来这位就是杜明心的夫婿!杜明妍上上下下将陈希打量了一番,越看妒火就烧得越厉害。 “我不要你送!”她狠狠地瞪了陈希一眼,伸手指向陈霆,“我要他送!” 051 嫡庶争风 陈希沉下脸来,他见杜明妍如此糊涂,待要上前低声提点她几句,却被陈霆拦住了:“陈希,既然杜姑娘已经说了要我去送,你又何必争着当这护花之人呢?对姨子太殷勤了,仔细你的王妃心中不喜,哈哈哈!” 陈希见往来行人都对着他们这群人频频回头,指指点点,也不好再争执,转头命人找一辆马车来,一副要跟着他们一同去杜府的模样。 陈霆向杜明妍伸出了一只手,要扶她起来。杜明妍娇怯地看了他一眼,纤手无力地搭上他的手,脸颊旋即变得滚烫。 林琅见杜明妍无事,便问道:“姑娘可认得一个叫王成的人?” 杜明妍正由陈霆扶着,在拍自己裙摆上的灰,听见他问,便柳眉倒竖地怒道:“他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林琅点点头,向她拱手道:“是我御下不严,害姑娘受苦了。等我抓到他,必定会给府上一个说法。”然后他便告辞离去了。 一时马车过来,陈霆扶着杜明妍上了马车。杜明妍手挑着帘子,眼中饱含着一汪秋水,怯怯地说道:“你可莫要把我拐到别的地方去了……” 陈霆看着她这个模样,心中着实有些发痒。美人如玉又风情万种,自己王府里可没有这样上乘的货色。 他走到近前,捏了捏杜明妍的手,低声笑道:“我怎么会拐你呢?你可是先把我的心给拐走了呢……” 话音未落,旁边的陈希一马鞭甩在拉车的马屁股上,马车登时就开始往前跑起来。 陈霆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向后,才没被车轮带倒。他怒目看向陈希,低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希面无表情地拿鞭子指了指后面,说道:“大哥,你堵着路了。”说罢,他也扬鞭催马,跟着杜明妍的车子走了。 陈霆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妈的,哪里来的野杂种,也敢在我面前张狂!” 杜府的门房见两位王爷联袂将大姑娘送了回来,又惊又吓,撒腿便跑进院请了二位老爷出来。 这是二老爷第一次见陈希,他见陈希对自己恭恭敬敬地行礼,言谈举止都十分谦恭,心里有了几分做王爷岳丈的现实感,面上便得意起来。 大老爷笑着留客:“第一次来家里,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陈希心想,这其实已经是第三回来了……他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就打搅了。” 杜明妍被下人拉着带到上房,见家里女眷一个没落下,都在屋里坐着。她一昂头,怀抱着包袱,僵直在站在屋中央,一句话也不说。 杜老太太怒道:“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跪下!” “你们拿我去巴结人,把我嫁给痨病鬼,到底是谁不知廉耻?”杜明妍知道自己回到家必然没什么好结果,索性破罐子破摔,倒还硬气些。 大太太起身,将一盏热茶泼到杜明妍身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痴心妄想着去给成安侯做妾,你是想拉着全家人都跟你去死吗?你给驸马做妾,跟公主争风,断送了你伯父和你爹的前途,对你有什么好处?” “只要对你们没好处,那就是对我有好处!”杜明妍梗着脖子说道。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杜明妍的脸上。 杜明妍下死眼瞪着大太太,忽然将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脸上。 大太太气极,掏出帕子擦了脸,一叠声地叫人进来:“去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剥了衣裳,在院里头给我跪着!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起来!” 几个婆子进来觑着杜老太太的脸色,见她一声不吭地坐着抽水烟,便大了胆子去拉杜明妍。 杜明妍死命地护着手中的包袱,口中骂声不绝。 大太太走到她跟前,趁乱一把将她的包袱夺到手里,恨恨地说道:“淫奔之人,倒还知道给自己准备些细软傍身!” 她将包袱递到丫鬟手里,吩咐道:“拆开给我撂地上,看看她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去见奸夫!” 杜明妍挣扎着要上前抢包袱,可无奈四五个婆子禁锢着她,竟是动弹不得。 包袱打开,里头除了杜明妍的首饰外,还有五六个荷包。丫鬟将荷包拆开,每个荷包里都掏出来一叠厚厚的银票。大的面额有五百两的,小的也有二十两。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太太将那些银票夺在手里,细细地数了一遍,竟有上万两之多。 “好好好,好得很!”大太太且喜且怒,“怪不得你那烂心肝的姨娘屋里一文钱都找不到,原来都在你这里!可恨我们还顾着你的面子,好吃好喝地待你!” “那都是我姨娘攒下来的钱,你还我!”杜明妍急得白了脸,疯狂地挣扎起来。 “她攒的钱?”大太太捏着那堆银票,冷冷地笑道,“卖了心姐儿母亲的嫁妆,贪了那些嫁妆的收益,你还有脸说!” 杜明心看着那些银票,目光沉了又沉。“大伯母,烦请你叫人把刘氏带过来。”她沉着脸说道。 片刻后,洗衣婢刘氏被带了进来。她一见被人按着跪在地上的杜明妍,还有大太太手里的银票,两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杜明心走上前,两个指尖掐着刘氏的下巴,抬起她的头,问道:“杜明妍包袱里的这些钱,你可知道来历?” 刘氏这两天过得心惊胆战,可夜深的时候也忍不住幻想,要是女儿在侯府得了势,甚至是越过公主先生下儿子,那可该多好? 如今幻想破灭,她只是摇着头,使劲地哭。 “你不说话,那便是认了这些钱来路不正。在你给父亲打理中馈期间,我母亲的嫁妆铺子少了两间,田庄少了两个,其余收益几乎没有。我要罚你,你可有异议?” 杜明妍在一旁骂道:“杜明心,你少在这儿摆出一副秋后算账的口气!要不是我姨娘悉心打理,你母亲那点嫁妆,怕早就保不住了!” 杜明心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看了良久,然后扬手便扇了她一个耳光。“你给我记清楚,我是嫡,你是庶,这辈子你都没有爬到我头上的指望!” 052 欠债还钱 杜明妍当初在开封老家横行多年,母女二人撺掇着二老爷把杜明心撵到庄子上,过了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她心中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己妾生女的身份,一味地在杜明心面前抓尖要强,不过是她的自卑心理作祟。 眼下被杜明心扇了一耳光又一语戳中痛脚,杜明妍气得大骂:“别以为你嫁了晋王就万事大吉了!你不过就是有个好舅舅,晋王连你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说不得日后就是晋王府里的摆设,天天跟一群小妾争风吃醋!” 杜明心觉得好笑,说道:“聪明人不与傻瓜论长短,我以后的日子如何,大姐姐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此时大老爷和二老爷一同走了进来,两人原本在说笑,进屋看到被丫鬟婆子制压着的杜明妍,脸色这才沉了下来。 大太太拿着那叠子银票走到二老爷面前,愤愤地说道:“二弟,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闺女!和刘氏那个贱人通同作弊,把钱藏在自己屋里,由着我们着急上火地填嫁妆窟窿!我顾着你的脸面,没去搜这丫头的屋子,她倒好,把这钱都卷巴卷巴带在身上,跟奸夫两个人享受去了!” 二老爷一见银票,顿时怒不可遏,抬腿便踹了瘫坐在地上的刘氏一脚。 大老爷听了妻子的话,蹙眉道:“你别张口闭口‘奸夫’什么的,自己不要体面,也不顾及着姑娘们些?” 他拿过那叠银票,走到杜明心面前笑道:“心姐儿,这缺的嫁妆如今有了下落,我和你父亲就用这个钱给你置办嫁妆,再添上你母亲剩下的那些,带到王府去,也可以算得上是风风光光了。” 杜明心低头想了一下,又抬头笑道:“大伯父这话,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我虽然没有帮家里打理过庶务,但当初在江先生那里也见识过不少。我母亲的嫁妆都是有数的,各色物件嫁妆册子上都写的分明。如今上头的首饰只剩我及笄时的那根簪子,光是补齐这些首饰,怕就要七八千两银子。余下的钱,可还够买回铺子和田庄的?” 大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他沉着脸说道:“心姐儿,都是一家人,你又何必算得这样仔细?” “大伯父,”杜明心脸上笑得淡淡地,“这时候您和我论起骨肉亲情来了,可当初逼死我母亲时,这家里可有谁把她当一家人来?若不是舅舅随着皇上出生入死,得了一份从龙之功,您可还会想着把母亲的嫁妆补齐?您莫怪我说话凉薄,实在是这十年来,我的心早已冷透了。” 二老爷看了眼大哥的表情,便劝杜明心道:“心姐儿,你话不能这样说。虽然你现在有了个得势的舅舅,难不成娘家人你都不要了么?若你以后在王府受了委屈,没娘家人,谁给你出头做主去?” 杜明心垂下眼睑,端起茶盅轻笑道:“从年前到现在,桩桩件件的事早已叫我看明白,若我在王府过得好,那自然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若是过得不好,呵呵,生死由我去罢了。” 说完,杜明心喝了口茶,起身笑道:“为了大姐姐的事奔波了一日,现在有些乏了,我先回屋了。” 她走到门口,又转身笑道:“对了,大伯父,若是您发愁嫁妆的事情,我给您指个妙宗。当年姑母从我母亲屋里拿了不少东西回家,您何不找她去要呢?您和父亲如此着急,不该姑母还置身事外。” 折腾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杜府终于恢复了宁静。 大小姐杜明妍被送到了杜府西北角的小佛堂,由杜老太太身边的妈妈亲自看管。按着在家居士的规矩,每日只用早、午两餐,过午不食。日日在佛前抄经祷告,洗心革面,洗脱罪业。 跟女儿相比,刘氏的待遇便要差上一些了。大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顿之后,将她扔到了乡下的庄子上。命她给府里的丫鬟婆子做鞋袜,每月至少二十件,少一件便是一顿打。 另外还有一位大太太身边的妈妈,带着大老爷和大太太的话去了杜敏家里。 第二日上午,杜敏便坐着顶小轿,发髻散乱地回到了杜府。一进家便哭着直奔正房,抱着杜老太太的腿便是一阵痛哭。 “母亲,您救救我吧!您那个没心肝的女婿说要休了我啊!” 杜老太太有些心烦,家里连日出事,杜明心又硬挺着不松口。眼见家里为了沈氏的嫁妆,要花出去一大笔钱,她心里着实肉疼得很。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休你?你给他生儿育女的,又给他爹守了三年孝,没有休你的道理。” “不是啊母亲!”杜敏揉得眼睛都肿了,“昨儿下午大哥大嫂叫宋婆子过去给我传话,叫我把沈氏的首饰全都赔出来。我哪里有钱么?您女婿知道了,就说我败家,要休了我!” 杜老太太放下水烟袋,两手揉了揉太阳穴,斥责道:“谁叫你当初手贱,非要拿那扫把星的东西!现在被连累上了,倒还叫起屈来了!” 杜敏瞪大了眼睛,愣愣地问道:“母亲,您不管我了吗?” “你叫我怎么管?拿出来棺材本给你填窟窿?”杜老太太怒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看见人家家里出了个国公,就慌慌张张地贴上去巴结!巴结出来什么好了么?倒把个杜明心惯得脾气上了天!” “对了,还有心姐儿……”杜敏喃喃地说道,“我去找她去!好歹我是她姑母,她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杜老太太一把拽住她,恨恨地说道:“那丫头成了精了!昨儿放出话来叫老大去管你要钱,今儿一早就说去魏国公府,专门躲你呢!” 杜敏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说道:“那,那我可怎么办呐!要是我被休了,焕哥儿怎么办?总不能叫家里那几个贱人生的儿子得了家业吧……” 杜老太太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倒不像是和女婿串通好了过来骗自己的钱,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好好好,我跟了你父亲一辈子,拢共就攒下来这么点体己钱,全都被你哄去了,以后连吸袋烟也要管老大一家要钱!” 053 旧时相识 杜敏听母亲松了口,欣喜不已,面上却仍是戚戚然地说道:“大嫂说,把那点儿东西补齐,约莫着要七八千两银子……” 杜老太太伸出手指,狠狠地在女儿的额头上戳了一下,骂道:“你还真打算一文不出啊?我老婆子攒些钱不容易,只有五千两,余下的你自己凑吧!” 杜敏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母亲……您,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回去老爷说不得还要提休我的话……” 杜老太太烦躁地说道:“休就休吧!你回娘家来,给你养老送终也花不了那么多!” 杜敏这才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杜老太太兀自絮絮地说道:“你以为我这五千两是好拿出来的?你大嫂可是早把我这儿的东西全当成是恺哥儿的了!这两日还得叫人偷偷拿些金银器出去当了,才给你凑得出来这个钱!” “还有你,说是把沈氏的东西补齐,不过就是把你吃下去的再吐出来!怎么,当初往家拿的时候那么痛快,如今叫你再拿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 杜明心这边已经到了魏国公府,却发现连同魏国公世子夫人、丁绾还有袁瑛、袁蓉姐妹两个,都站在大门口迎她。 她连忙下了马车,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过是临时起意,想来看看先生和两个姐姐,怎么能劳动夫人您也出来呢!” 袁夫人装作未注意到杜明心话里没提袁蓉,只管亲热地拉了她的手,笑道:“趁你还未嫁,想多受你几回礼罢了!等你嫁了,我们这些人都得给你行礼呢!” 杜明心有些不好意思,待要直接去找江先生,却被袁夫人拉到自己院里,喝了两盏茶,说了一车的话,才得脱身。 丁绾送她去见江先生,在路上与她笑道:“明明前天才去过你家,今儿怎么就又跑过来了?” “丁姐姐不想见我么?”杜明心笑道,“我也是躲家务事出来的呢。” 丁绾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也没有细问,反倒小声跟她说起了江先生的事情:“你可知先生的家乡籍贯还有亲人什么的么?” 杜明心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未曾提起,我也从来没问过。但听先生说话的口音,仿佛是京城人,爱吃的点心也多是京样的。” 丁绾点点头,说道:“这点我也看出来了,先生在我家住的这些天,从不与人联络,仿佛在京中一个人也不认得。” “可是有什么事?”杜明心问道。 “那倒没有。”丁绾摇摇头,说道,“只是我太婆婆似乎与先生是旧识,偶尔露出来的话有些叫人听不懂。” “魏国公夫人?先生和她老人家差着辈分呢!” “是啊,”丁绾道,“感觉像是世交家里的晚辈,可先生无宗族可寻,所以我才疑惑。” “说到先生的旧相识,我倒认识一个。”杜明心想起了嵩阳书院的乌有先生,“他本名叫冉宗闵,是前朝的大儒,后来辞了官在书院隐姓埋名教书。” “他们二人如何互相称呼?”丁绾问道。 “我不知,”杜明心摇了摇头,“以前在开封,乌有先生去过几次水清苑,可两人说话时都没有旁人在场。”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江先生所居的小院。 江先生依旧是在廊檐下烤火烹茶,看见她二人过来,便笑道:“晋王妃和阿绾说什么话呢?两个人脸都绷得紧紧的。” 杜明心快步走到她身边,依偎着她的胳膊笑道:“连您也打趣我!” 江先生笑道:“哎哟哟,你别把我的衣裳扯坏了,天气冷,我老人家畏寒!” 她斟了两杯热茶递过去,然后笑道:“赐婚旨意下来时,我还替你担心,怕有人乱点鸳鸯谱。后来乌有先生写了信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人和晋王早就是旧相识了!” 丁绾睁大了眼睛,惊叹道:“当真?原本我还说你自小长在乡下庄子上,还怪可怜的。谁曾想竟得了个亲王夫婿回来,我倒是替古人担忧,瞎操心了!” 杜明心红了脸,嗔道:“什么旧不旧的相识,那时候我还是男子呢!” “啧啧啧,”丁绾拿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合着咱们晋王爷眼神还不大好,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啊!” 几人正说笑着,有丫鬟匆匆过来找丁绾:“大少奶奶,方才小少爷在花园里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了!” 丁绾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急忙向江先生辞行,然后便匆匆去了花园。 小院里只剩了杜明心与江先生两人,她将椅子搬到江先生身旁,坐下说道:“等我去了王府之后,您搬去与我同住吧?” 江先生一愣,旋即笑道:“我在京里住到你这丫头出嫁,然后我就回我的水清苑去呀。” 杜明心噘了嘴,闷闷地说道:“您就这么不想让我奉养您么?那时候我从嵩山回到家,若不是有您,我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江先生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也不过是缺人作伴,碰巧冉宗闵找我帮忙,你这丫头也机灵,才有了咱们这几年的缘分。你不用想着奉养我什么的,你可不亏欠我。” 杜明心抱着她的胳膊,依靠在她的身上,幽幽地说道:“我打六岁起就没了母亲,在您身边这几年,我才又有了被人关心疼爱的感觉。您要是走了,我就觉得我又变成了没娘的孩子……” 江先生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等你出嫁了,马上自己就要当娘了,还缠着人要人疼么?以后自有晋王疼你。” “那不一样!”杜明心红了眼睛,想起来当初在水清苑时,无数次看到江先生站在小院里,面朝着北方怅望。 “您就依了我吧!”杜明心撒娇道,“以后我多生几个孩子,把家里弄得热热闹闹的,您瞧着不也高兴?” “没羞没臊的丫头!”江先生笑道,“还未出嫁,就说起来生孩子了!” “那不也就是在您面前么……” “到时候再说吧!”江先生的语气终于松动了几分。 054 坦诚相告 年后的京城,节庆的热闹尚未散尽,街头巷尾却开始流传一则宁王仗义救美人的故事。 “这宁王爷,好生威武,见马前突然跌跌撞撞奔来一名女子,便使出神力,生生勒住了神骏的汗血宝马!” “那姑娘猛然抬头,发觉自己差点就要殒命于铁蹄之下,登时便瘫软在地……诸位可曾听过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咱们的宁王爷高义仁爱,不遑多让啊!” 旁边听故事的人笑道:“你说得这么热闹,可知道那姑娘是谁家的?” 说书人把脑袋往前一凑,低声笑道:“京城都传遍了,你说我知道不知道?那姑娘是晋王爷未来的大姨子!” “啊?”头回听说的人吃了一惊,“那怎么就流落街头了呢?” 说书人挤眉弄眼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被人骗了呗……” “啧啧,那这姑娘以后怕是不好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晋王妃呢……” 坐在轿中正往杜府去的李夫人,听到街头的这些只言片语,恨得险些将手中的帕子撕成两半。 照她的意思,杜家如此不识相,不做亲家也罢。先是推脱着不让杜明珠嫁过来,好容易定下了杜明妍,结果门风不严竟至于此! 李尚书却把她劈头盖脸呵斥了一顿:“……妇人之见!杜家现在看着是凭着兴国公的脸面才得了晋王这个女婿,等日后晋王妃得了势,才有的你后悔!” 李夫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晋王亲自去皇上面前求娶的杜二姑娘。想想前几次见到的那个不言不语的清静人,不想却有这样的好手段。 到了杜府门口,李夫人下轿,开门见山地对前来迎她的大太太提了要退掉杜明妍,转而求娶杜明心的嫡亲庶妹。 大太太却面露难色地说道:“不是我家不愿意,而是心姐儿死活不同意……” 李夫人的眉头拧成成了个疙瘩,气愤之极。自家儿子当初多少人家抢着送女儿上门,自己怎么就眼瞎挑了杜家这门亲!如今儿子病重,却被这等小人嫌弃…… 大太太瞧着李夫人脸色不好,连忙悄声说道:“您也知道如今心姐儿背后不但有兴国公,还有晋王给她撑腰。我们即便是做长辈的,也不敢十分违拗她的意思啊……” 说着,她又将前两日陈希和陈霆送杜明妍回府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两位王爷都是天潢贵胄,要不是因为心姐儿,可会多看我们这等人家一眼?” 李夫人死死地攥着拳头,怒道:“那你说怎么办?你家这么多姑娘,竟是一个也舍不得给我们家么?” 大太太连忙笑道:“瞧您说的什么话!我已经跟我们家老爷商量好了,把静姐儿嫁过去,您看可好?说起来是我们高攀了,但静姐儿比淑姐儿合适,她快十五了,若姑爷身子好些了,也能马上给姑爷开枝散叶不是?” 李夫人深吸了口气,自家老爷要求必须娶杜家女。娶杜明淑就得罪了杜明心,剩下的只有杜明静了。好歹杜家并未分家,虽是杜明心隔房的堂妹,倒还算亲近。 “把你家姑娘看好了!再出了岔子,别怪我翻脸!”李夫人把要说的话说完,要了杜明静的庚帖,一口茶未喝便要起身离去,临走又撂下一句话:“我明日就叫人来送婚书!” 大太太连声称好,看着李夫人离去的背影,面上微微地笑着。张姨娘,你觉得男人的心都在你身上,现在就叫你看看,他在你身上的心到底有几分! * 此时乾清宫里,陈元泰也在处理这桩公案。 “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不明不白地流落街头,倒把你们三个都给扯进去了。谁来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霆待要上前说明,却被林琅抢先一步。他走到陈元泰宽大的书案前,直挺挺地跪下,说道:“此事皆因微臣而起,全凭皇上责罚。” “微臣自小与杜家二姑娘有口头婚约,”话刚说到这里,屋里其余三个姓陈的都震惊了。陈希蹙眉看着林琅,陈霆玩味地看着陈希,陈元泰紧眯着眼看着林琅。 “在杜二姑娘生母去世后,微臣家中长辈认为杜家人处置这件事时颇有不当之处,故而不愿再与之结亲。再加上当初定亲,只是家母与沈夫人的约定,只交换了信物,并未正式下聘,故而年头久远后,两家都默认亲事作罢。” “岂料年前,杜家大姑娘冒充二姑娘给微臣写信求救,微臣并未答复,信却被手下别有用心之人探知。那奴才冒充微臣与大姑娘有书信往来,后来大姑娘因害怕嫁去户部尚书府上冲喜,便与微臣的手下约定私奔。见面后,大姑娘才知是奴才冒充微臣,一阵冲突后,她逃离了那里,并碰上了两位王爷。” 林琅磕了个头,诚恳地说道:“虽然已将那奴才送官,但微臣也有御下不严之罪。再者,微臣在与公主定亲前,隐瞒曾经订过亲的事情,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降罪。” 陈元泰冷哼一声,算林琅识相,坦白得还算彻底,否则…… “御下不严,罚俸半年。至于隐瞒的事,你去与安平说,她说如何便如何。”成婚前叫你小子长长记性,看清楚朕的女儿才是握着你命脉的人! 林琅磕头谢恩,然后便起身去找安平公主了。 “你们俩呢?可有什么话要说?”陈元泰看着侍立一旁的陈霆陈希说道。 陈希现在满脑门子的官司,林琅曾经与杜明心订过亲? 陈霆也如林琅一般,一个箭步到陈元泰面前跪下,说道:“侄儿求叔父做主,侄儿想纳杜家大姑娘进门。” “以什么身份?”陈元泰皱着眉问道。 “侍妾。如今大姑娘名声不大好,外面皆传言是侄儿救了她,若我不娶她,只怕她此生再难出嫁了。待她进王府有生育之后,侄儿会为她请封侧妃。” 陈元泰未置可否,反倒去问陈希:“你觉得如何?” 055 难言隐痛 陈希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陈霆此举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杜明心嫁给他做正室王妃,她的长姐反倒去给陈霆做妾! 他垂眸道:“若大哥是出于怜悯,我看大可不必。世间女子若能做正妻,谁会愿意去低头给人做小?怕只怕大哥一番好意,人家倒未必承情。” 陈元泰点点头,说道:“正是这话。咱们进京还不足半年,不能在文官里头闹出来这种逼良为妾的事情。” 陈霆急道:“杜姑娘她也是愿意的!” 陈元泰挑眉道:“噢?这话怎么说?” 陈霆老着脸皮说道:“我那日与陈希一同送她回家,下马车时她对我说,说叫我莫要忘了她……” 陈元泰看了陈希一眼,见他面色黑如锅底,晓得这话多半是真的了,于是笑道:“这般孟浪的女子,先是想着与林琅私奔,一见你又说了这话出来,你真的想把她娶进家?” 陈霆低头道:“委实是侄儿也愿意……” “你先出去吧,”陈元泰摆了摆手,“容我再想想。” 陈霆出去后,陈元泰对陈希道:“如此看来,杜家家风可不怎么样!你还坚持要娶杜二姑娘么?” 见陈希不言语,陈元泰笑道:“你不必顾忌我的脸面,虽说皇帝的话都是金科玉律,不能擅改。可俗话讲,一代好儿媳,十代好儿孙。你的王妃,不能不慎重。” 陈希撩袍跪下,恳切地说道:“杜家人如何,杜家长女为何这般行事,儿臣着实不知。然而儿臣也并不在意,在嵩山那些年,儿臣与杜姑娘一同读书,她是何等样人,儿臣心中自有分寸。还望父皇成全,莫要对她起了偏见。” 陈元泰朗声笑道:“人还没进门,你就护得这样紧!我若是对她有偏见,你还想跟我辩个明白么?” 话说得有些重,可陈希却听得出来,陈元泰心情不错,他也笑道:“跟您辩是不敢的,儿臣多请您去晋王府坐坐,您见得多了,偏见自然就消了。” 陈元泰在心中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他对杜明心还算满意,但这个杜家实在不怎么像话。在他看来,陈希的岳家不该是这样的,不但门第太低,家风也不好。然而看陈希这样着紧杜明心,少年人的情怀,他又怎么忍心拆散呢…… 傍晚,慈宁宫来人请陈元泰过去与太后一同用晚膳。饭罢,母子二人坐着喝茶闲谈。 “前些日子我答应了霆儿,给他纳房贵妾。”太后闲闲地说道,“怎么今儿我听说,他要纳个人进门,被你给挡回来了?” 陈元泰正把茶碗往嘴边送,听见太后这样说,手下一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您的耳报神倒是快。” “霆儿这孩子不是个胡闹的,又不是左一房右一房地往家里划拉。既然他开了口,也不是一进门就要封侧妃,你怎么就非要不同意?” 陈元泰放下茶盅,说道:“他要纳的那个女子,是陈希的姨姐。” 太后眼神微动,旋即说道:“那又怎么了?杜家一门两女嫁到王府,该是他家放鞭炮庆贺!莫非是陈希不乐意?” “是我不同意。”陈元泰语气变得强硬了些,“霆儿这明显就是要跟陈希打擂台,借机羞辱他,我怎么能同意?” 太后“哐当”一声把茶盅撂在了炕几上,气道:“‘莫须有’的罪名你往你亲侄儿身上套!上回我要给杜明心指门亲事,你派人把我的旨意追回来,闹得阖宫皆知,现在只怕满京城都传遍了!” “如今霆儿不过是想纳个妾,他又见过那个女子,心里中意。那女子如今名声又不好,错过了霆儿,耽误了终身,你一个皇帝难道还要伸手管这等闲事?不过生死由人去罢了!为了陈希的面子,你伤了我、伤了霆儿的心,耽误了杜家姑娘一辈子,值么?” “还是说,你心里一直记恨你大哥?过了这么些年,他坟头上的草怕有尺来高了,你还是不愿意放下!不但心里记恨着个死人,连我和霆儿你都一并恨上了!” “您别说了!”陈元泰脸色遽然变了,厉声喝道。 “我偏要说!看我不顺眼,你就给我送回陕栖去!或者把我扔到皇陵,去给你爹守灵去!你天天看着霆儿,听着他亲亲热热地叫你叔叔,你心里不惭愧吗?为了陈希,你就要阻了霆儿的姻缘,你亏心不亏心?你这样亏待他,以后你有脸去见他爹,有脸去见他娘吗?” 陈元泰心中剧痛,连礼数也顾不上,匆匆回了乾清宫,一头便扎进偏殿新隔出来的小佛堂里。 一晃到了深夜,陈元泰还是没出来,外头的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急坏了。 “师父,您要不要进去看看皇上?”王公公的小徒弟悄声问道。 “问你|奶奶|的腿啊!”王公公抬腿便踹了他一脚,“舒坦日子过久了,皮又痒了?皇上严令谁都不准进那佛堂,要不你进去试试?” 小徒弟嘟囔道:“我也是奇了怪了,一间佛堂,有什么神秘的……连打扫都是皇上亲自来,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 王公公一个爆栗弹在他的脑门上,低声骂道:“宫里头,少说少看少动歪脑筋,这才活得命长!” 小徒弟揉了揉被弹红的脑门,再不敢言语。 过了两日,杜家再添喜事。 先是尚书府热热闹闹地送来了一百二十抬聘礼,大红洒金的婚书,与杜府定了十日后迎娶杜明静。 随后便是宁王府请的媒人登门,传了宁王妃的话,为王府子嗣计,求娶杜府长女杜明妍做宁王侍妾。 杜家姐妹几个避在杜老太太正房的西次间,杜明珠看着窗外来往穿梭的下人,面上表情莫辨。 杜明静过了初知婚事时的痛苦挣扎,很快便接受了现实。她甚至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杜明珠,口中嗑着瓜子笑道:“三姐千辛万苦求来的婚事,没想到竟是便宜了我,想想还真是世事无常呢。” 056 如此夫妻 杜明淑抬眼看看她,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是靠着杜明心才躲了这门婚事,最后落在杜明静身上,她心里也不算好受。 “自家姐妹,你不用客气。”杜明珠冷冷地说道。她看也懒得看杜明静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不过是一百二十抬的聘礼罢了,难道尚书府还真的是看在你杜明静的份上送的么? “只是大姐姐跑出去着一趟,倒还因祸得福了呢!”杜明静对杜明珠的态度仿佛浑不在意,“以后宁王和晋王不但是兄弟,还成了连襟!兄弟娶了一对姐妹,倒是咱们大燕朝的一桩佳话呢。” 杜明心坐在一旁,淡淡地笑道:“我仿佛记得你姨娘的妹夫是在咱们家的绒线铺子里做掌柜?” 杜明静偏了头,不悦地说道:“那又怎么样?靠自己本事吃饭,又没占了谁的便宜去!” 杜明心笑道:“那是自然。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位绒线铺子的掌柜可敢在大伯父面前称一声连襟?” 杜明静一口气憋在了心里,想想自己不好得罪杜明心,可还是忍不住说道:“心姐姐也真是好命,当初我以为你一定会嫁给康表哥呢!” 杜明珠转过身,蹙眉道:“早就罢手了的事情,你还特特提起彭康来,是专意找不自在么?” “那倒不是,”杜明静的表情变得有些愤愤然,“只是某些人撩拨了康表哥,却又拣高枝飞了。我听人说最近康表哥一直卧病在家,也不知几时才能好……” 撩拨?杜明心冷笑,待要反驳回去,杜明淑却突然说话了:“当时明明是彭夫人和彭少爷一直追着二姐不放,二姐躲都躲不脱,何来‘撩拨’一说?静姐姐说话须要谨慎!” 杜明静冷笑道:“哼,什么时候轮到你个黄毛丫头来教训我了?你心姐姐是谁啊?都是人家追着她、纠缠着她……我倒不明白了,什么时候苍蝇开始叮没缝儿的蛋了?”话里话外,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这话说得便是有些故意了。杜明心没接她的茬,只向春草吩咐道:“一会儿等宁王府的人走了,你瞅着空儿跟大伯母说一声。静姐儿也是马上要嫁的人了,说话却没什么规矩,也不知是被哪个婆子下人给教坏了。你就说我给大伯母提个醒儿,静姐儿出门前别叫她见些不相干的人了。” 话里话外,影射的都是杜明静的生母张姨娘。大太太平日无事尚要给张姨娘寻三分晦气,现在能光明正大地给她们娘儿俩添堵,大太太岂有不乐意的? 杜明静恨恨地将瓜子皮吐在地上,到底没敢再言语。 宁王府的媒人走后,杜家姑娘们去了正房,大太太和杜老太太的脸色都很难看。 几天前她们还对杜明妍又是打又是骂的,现在这小贱人竟是要翻身了! “心姐儿,你看这事……”大太太焦急地看着杜明心。 杜明心摇了摇头,说道:“大伯母方才在外间听得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媒人口口声声说是宁王、宁王妃得了太后的旨意,要给王府纳出身官宦的侍妾。且不说咱们家对上王府,本身就没有拒绝的立场。如今他们又抬出来太后,咱们家不愿意的话,不就成了抗旨不遵吗?” “这,这下可怎么好啊……”大太太的脸扭曲得像个苦瓜。 出了正院,杜明心信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心里却在想着宁王这对夫妻。 宁王陈霆军功不显,无法与徐行、沈遥和陈希这些人相比,许是因为比较惜命,又或者是太后阻拦他上战场。然而从他玩得这一手纳妾的把戏来看,陈霆绝对不是个蠢笨的。 他不满陈希圣眷隆重,抓着杜明妍私奔的机会,便要踩陈希的面子。不过是纳个侍妾进门,又不是娶侧妃,这笔买卖对于陈霆来说,实在是再划算不过。 然而更叫人惊讶的地方在于,他行着逼娶官宦千金为妾的事情,却招不来言官们的弹劾。外面关于杜明妍流落街头被陈霆仗义相救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一个清誉有损的姑娘能够嫁入王府做妾,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句宁王高义。 若说这里头没有陈霆做推手,杜明心是绝对不相信的。 她与杜明妍的仇怨,夹杂着沈氏的冤屈,这辈子是拆解不开了。然而她却并不担心杜明妍嫁入宁王府后,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一来她是正室王妃,杜明妍只是个侍妾。平日交际往来,想要碰也实难碰上。 再者,这位宁王妃实在是个妙人,媒人抬出太后来堵杜府的嘴,却又把太后的旨意与娶杜明妍两件事撇得干干净净。太后的意思是为宁王纳个贵妾,娶杜明妍却是宁王妃自己的主意。这样一来,就省得杜明妍日后拿太后出来做耗。 宁王妃说纳杜明妍是为王府子嗣计,主动为陈霆和杜明妍的私情遮掩,陈霆也少不得要承她这份情。至于王府的子嗣么,宁王妃自己育有两子,长子已经六岁,陈元泰为他延请名师,与太子一道读书。杜明妍日后就算生下儿子,妾生子又如何能与嫡长子、嫡次子相比?脾气急躁的杜明妍对上这样的正室夫人,日后怕是没什么风光日子过。 转过小径,西边便是杜明妍静修的小佛堂。 夏叶见杜明心停下了脚步,便问道:“姑娘,您可是要去看看大姑娘?” 杜明心看着从小佛堂出来的三两个丫鬟婆子,个个脸上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便笑道:“不必我去报信了,大姐姐已经知道了。” 夏叶怕杜明心觉得不痛快,连忙笑着催促道:“那您就快些回屋吧!崔嬷嬷昨日整数落了奴婢一天,说我不知道提醒您绣嫁妆!如今虽然还未定婚期,可您跟王爷都不小了,年内怕是就要完婚呢,您还不着紧着些!” 杜明心抿唇轻笑道:“是该打算起来了。”这个让人憋气的家,她一日也不想多住了。 057 笔墨铺子 解决了尚书府的婚事,大太太觉得浑身爽利了许多。她隔三差五往杜敏家派人去催着要钱,终于在二月底的时候从杜敏手中抠了七千两银子出来。 大太太又借口杜明静是庶女,将她为杜明珠准备的嫁妆扣下来一半转补给杜明心,大老爷也没言语。 如今沈氏的五间铺子都转到了杜明心的名下,她便抽空儿各去走了一趟。几番查问下来,她才发现,五间铺子里倒有三间不是原先的铺子了,怕是早就被刘姨娘盘了出去,只拿着地契租给别人吃租金。 眼下杜明心对经商一窍不通,所以也不准备妄动,转而去了依旧是自家本钱的笔墨铺子。 掌柜对杜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多有耳闻,眼见自己的主子变成了要嫁入晋王府的二小姐,天天夜里做的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 杜明心向掌柜要了账册过来,看上去收支平衡,略有薄利。但她如今不能尽信这些人的话,也不能尽疑,唯有按兵不动,徐徐掌控。 “二小姐,”掌柜殷勤地端了一碗茶过来,笑道,“小的听说皇上马上要开恩科,想着若能想法子进些湖笔、宣纸来,等各地举子到了京城,也能小赚上一笔。” 杜明心想了想,问道:“湖州、宣城都在吴越国,你可有门路?” 掌柜楞了一下,想着杜明心在深闺可能不知,连忙笑道:“小的哪里有什么门路?只是听说皇上派了一队人马跟随吴越国的使节回去,要制什么大燕全舆图。要是王爷的人能去上一两个,顺便带回来些,咱们不就能……” 杜明心蹙了眉,生出了换掌柜的念头。可她现在手头又没有可用之人,只好先敲打几句:“晋王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他在战场上舍命换来的。莫说他许与不许还在两可,就连我也不能也不愿做任何带累他名声的事情。” 掌柜见她变了脸色,慌忙跪下请罪:“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多谢二小姐指点,小的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 杜明心没有叫他起来,而是继续说道:“铺子生意不好,另想法子便是。若实在维持不下去,关店租出去也可,只是断断没有走歪门邪道的道理。” 掌柜听见她如此说,更是被吓得慌了神。若是关了店,那还有他什么事? “这位姑娘说得不错!”从店门口进来一位穿着象牙色绸袍的青年,约莫一二十岁的样子,相貌俊秀,形容可亲。 “既然你也知你家铺子生意不旺,不如将铺子转卖于我,如何?”青年笑着问道。 杜明心笑道:“那可能要叫公子失望了。这间铺子是家母的陪嫁,若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没打算卖掉。” “可否借一步说话?”青年问道。 杜明心点点头,带他去了铺子后面的小院。 “我姓邓,家里世代经商,于生意上的门道也算有个一知半解。”邓公子笑道,“你的这个铺子并非不赚钱,这里位置好,靠近国子监。最近一年只是因为时局不稳,读书的人少了些。如今皇上定鼎天下,你这笔墨铺子回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罢了。” 杜明心微笑:“多谢邓公子指点。” “上个月我盘下隔壁的铺子,原本也要做文房生意,可见了你这开了十几年的铺子,便只能改做书局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杜明心抿唇笑道,“邓公子是急公好义之人,我不胜感激。只是不知邓公子可有我能相帮之处?” 邓公子抚掌笑道:“姑娘是个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隔壁的铺子空有两间门面,却没有姑娘这里宽敞。反正笔墨铺子也没什么女客,姑娘不如把这小院一分为二,租我一半来当仓库。租金一定丰厚,绝不亏待。” 杜明心思忖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答应了。 “姑娘是爽快人,那我这就找人去拟个章程。待写好之后,是送到铺子里呢,还是送到姑娘府上?” “送到铺子吧,自会有人告诉我。”杜明心笑道。 邓公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起身告辞:“不劳姑娘相送了。” 杜明心点点头,看着他出门去,才打开那名帖,上面赫然写着正五品骁骑尉邓竑。 原来皇后的娘家在晋中以经商为业,怪不得能在陈元泰捉襟见肘时及时奉上大批粮草。这位安国公府的长孙得了勋位之后,竟然没有甩开手去做贵家公子,还守着家里的这份产业,倒是十分难得了。 出了铺子的门,杜明心吩咐春草:“去跟车夫说一声,找间像样的首饰铺,我去给静姐儿挑件添妆的物件。” 她转身扶了夏叶的手正要上车,却听见身后有人恭敬地说道:“姑娘留步,我家老爷请姑娘到前头说话。” 杜明心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这人。普通护卫的打扮,浑身的气势却非一般练家子可比。 她问道:“你家老爷贵姓?” “天家姓。” 杜明心更是疑惑,难不成是皇上微服私访了么? 她见此时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料想无事,便带了两个丫鬟随着护卫前去。 进了前面茶楼,上了二楼到雅间,陈元泰果然坐在里面,一旁还站着有些局促的陈希。 “年轻就是好哇,”陈元泰笑道,“那么些人里看个小小巧巧的姑娘,还能看得这样清楚。” 杜明心胸间涌起一阵甜蜜,原来是陈希在楼上看到了她。她向陈元泰行过礼后,便侍立在一旁。 陈希抬头看了她一眼,碰巧杜明心也看了他。两个人目光一碰而过,又慌忙都低了头。 陈元泰见两人如此情状,心中甚是安慰。他之前犹豫着要不要给陈希退亲,现在看来倒是不退的好。 杜明心见陈元泰跟前的茶碗空了,屋内除了陈希也没有旁人,只好上前给陈元泰续了茶。 陈元泰笑道:“你莫要端给我,我自己来。这奉给家翁的茶,还是成亲那日喝最好啊!” 058 银杏树下 杜明心低垂了头,脸色微红。 陈元泰饮了口茶,吩咐陈希:“去把杜姑娘送回去吧。我这就回宫去了。” 陈希答应了一声,与杜明心两个向陈元泰行礼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杜明心笑道:“我还要去趟首饰铺子,不知王爷可愿意作陪?” 傍晚的斜阳金黄色中带着点红,将杜明心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红晕,长而细密的睫毛闪着点点金光。 陈希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乐意之至。” 杜明心红了脸,甩开他的手,信步向前走着,倒还真叫她碰上了一家首饰铺。 杜明心与杜明静素无往来,不过是年前到了京城才认识。加上前些天杜明静的那番关于彭康的话,触了杜明心的霉头,她也不打算为杜明静的添妆花费多少心思。 陈希见杜明心的眼睛屡屡掠过柜子上头摆着的一串珍珠手串,便叫了店家拿过来细看。上头是十八颗莹润浑圆的南珠,每颗之间用小一些的珊瑚珠间隔,红白相映,各自亮泽闪耀,十分好看。 很快,杜明心挑好了一支嵌红宝石的金簪,陈希拿过来要替她付钱,却被杜明心一把夺过。 “这是我要给静姐儿的添妆,给她的东西却是你买的,她有那么大的脸面么?” 陈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看你那个小气的模样!” 杜明心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珍珠手串,撇嘴道:“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哪里有王爷那般大方?那样贵的东西,自己又戴不得,只管随意买来玩儿。” 陈希没接她的话茬,留下一个随从付钱,自己带着杜明心出了门,徐徐往玉树胡同走去。 “你曾经与成安侯订过亲?”陈希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杜明心奇道。 陈希郁闷地说道:“你我都要成亲了,这些事我难道不该知道吗?是林琅自己在皇上跟前说的。” 杜明心看了看他的脸色,笑道:“那亲事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给我定的。后来他家再不跟我家来往,家里人都以为这门亲事作罢了,我干嘛还要跟你提这个,纯粹找不自在嘛。”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一声……”陈希闷声道,“不然林琅在御前说的时候,我也可以摆出来一副早已知晓的表情,也省得被陈霆笑话了!” “那个表情你自己想摆就可以摆嘛!”杜明心捂着心口笑道,见陈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她赶忙说道,“以后我再不会了,有什么事情第一个先告诉你,好不好?” 陈希偏了头,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杜明心笑道:“成安侯怎么突然在皇上面前提了这事?我还以为他们家准备瞒到底呢。” “瞒不住了,自然还是如实说出来的好。”陈希道,“即便是这样,林琅还是在公主那里连着吃了三日闭门羹。” “那到了第四日就好了?”杜明心笑道。 陈希叹了口气,这根本不是重点好吗?林琅瞒了公主,就吃了几日闭门羹。你瞒了我,我还要给你买什么珍珠手串! “和好是和好了,谁知道林琅背地里怎么给公主赔罪呢。” 两个人说着走着,倒也不觉得累,很快就到了玉树胡同口。 杜明心见陈希还是一脸不痛快的表情,便拉了他的袖子绕到胡同口的银杏树后面。 斑驳的树影将二人笼罩其中,仿若这喧闹尘世的一片安静乐土。 “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与成安侯的亲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我知道这门婚事到最后一定不会成,所以就不想说出来让你烦心。” 陈希低低地“唔”了一声,脸色好看了一些。 杜明心噘嘴道:“我跟你解释了,也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嘛!” 陈希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低头凑到她跟前,轻声笑道:“你香我一下,我就不生气啦!” 杜明心又是气又是笑,伸手便拧了一把他的脸,嗔道:“光天化日的,还敢调戏良家妇女,小心明天言官上表弹劾!” 陈希叫道:“疼!” “不疼不长记性!”杜明心笑着嗔怪道。 陈希拿了珍珠手串出来,没好气地说道:“枉我还惦记着你喜欢什么,特特给你买来……” 杜明心见他这手串原来是送给自己的,心中的那股邪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伸出白玉般的手腕,笑道:“你亲手给我戴上,咱们俩就算两清啦!” 陈希握着她的手,将手串给她戴上,刚要说些什么,杜明心却笑道:“你早些回去吧,我这就回家了!” 说完,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陈希的脸颊上落下一吻,便提着裙摆往家里跑去。 陈希觉得被她亲过的地方热辣辣地发烫,他绕过银杏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唇角浮上了一丝甜蜜的笑。 * 刚过完二月二,尚书府来迎娶杜明静的队伍便热热闹闹地进了玉树胡同。 因为李凌依旧重病不起,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李凌的长兄,来替弟弟迎娶新娘。 花轿凌空抬起的瞬间,一身大红嫁衣的杜明静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脚下充满了虚浮感。她在家中行四,却没想到会是杜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娘。 因这场亲事主要是为了给李凌冲喜,婚宴上只来了家中的至亲,稀稀拉拉的五六桌客人,拜过堂后不久便都散了。 杜明静独自一人盘腿坐在喜床上,方才拜堂、挑盖头的都是李凌的大哥,她到现在连李凌病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 眼下同样病了的还有康表哥,可他的病却不是因为她……杜明静想到这些,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自小便喜欢彭康,在懂事之后便明白了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会嫁给他。眼前这满室的大红似是在提醒她,心中那遥不可及的绮梦终于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杜明静慌忙擦干了眼泪,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坐在喜床上。 059 纳徵嘉礼 两个仆妇将内室的帘子挑高,后面几个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春凳进来,上面躺着个同样穿着大红色喜服的人。 这,便是李凌吧?杜明静心中一颤,下意识地便要过去。 跟在后面的李夫人见状,连忙快步上前按住她,说道:“你且坐着,还不到时辰呢,这样下地了不吉利!” 杜明静嘴唇翕合,也没说出来什么,依言又坐了回去。 别人成亲,前头的酒席通常要闹到半夜,新郎回房时都起更了。哪像自己这样,外头天怕都还没黑透…… 杜明静失神地坐着,看着一群人将李凌放在喜床上,围着他,又是打水擦脸、又是端茶喂药的,自己像个局外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良久之后,那群人将李凌伺候妥当,便都散了出去。 李夫人过来看见杜明静的表情,皱起了眉头,低声责备道:“大喜的日子,只顾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她转头朝儿子那边看看,走到杜明静近前道,“凌儿身边的人都是伺候惯了的,你和你带来的人只管顾好你自己就是了,不必插手凌儿的事。” 杜明静想起来自己出嫁前一夜,姨娘好容易求了父亲偷偷过来看自己,母女俩一头哭着,姨娘又拉拉杂杂地叮嘱了好多话。 “太太对你的心思,我算是看透了。就连你父亲,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算看明白……往后这家里,你是指望不上了。到了尚书府,好好做个孝媳。姑爷病了,也有病的好处。你衣不解带伺候他几年,要是果然不行了,至少他爹娘也能记得你些好处……再怎么说,姑爷也是尚书府的三爷,烂船尚有三斤钉,你好好伺候他,好好守节,他家总有你的一碗饭吃。” 想到这一节,杜明静恳切地向李夫人道:“母亲,我嫁过来便是想着要好好服侍相公。您叫我干在旁边看着,实在让我惶恐不安。起先这些日子,我不懂,就勤着些跟相公屋里的妈妈姐姐们学学,等学熟了,您就让我来伺候相公吧。” 李夫人听着她这番话,心中倒是有些惊讶。儿子病入膏肓,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她内心是有些害怕儿媳嫌弃儿子的。这样看来,庶女倒也有庶女的好处。 她点了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夜半时分,在临窗大炕上睡着的杜明静听到床那边有动静,便披衣下床。原来是李凌又要吃药了。 她走过去,看到一个模样温柔的丫鬟一勺一勺地给李凌喂着药。李凌面如金纸,唇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杜明静心下愀然,轻声对丫鬟道:“让我来喂吧。” 那丫鬟迟疑了一下,李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问道:“你,你是谁?”几个字说下来,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杜明静不动声色地从丫鬟手中夺过药碗,坐到李凌身旁,笑道:“相公,我是明静,今儿是咱们俩成亲的日子。以后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李凌胸口起伏,脸上显现出一丝不健康的红晕。他喘了半晌才问出来一句话:“明珠呢?” 杜明静拿勺子搅了搅瓷碗里的药,舀了一勺,用红唇吹了吹,往李凌的口边递。她一面喂药,一面笑道:“姐姐听说相公病了,不知怎的就不愿意了……” 李凌闭上了眼睛,任由勺子停留在自己的唇边。良久,他张开嘴,将勺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 杜明静出嫁后不久,这一日杜府中门大开,迎来了宫中派来的给晋王妃送纳徵礼的队伍。虽然整条玉树胡同都已净街,然而胡同外面还是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们。 正使定国公徐行、副使礼部尚书任朗跟随着手捧谷纹玉圭和玄纁二色布帛的礼官进入杜家。 这一刻,因为正、副使的身份,才让杜家人和外面所有看热闹的人有了一个真切的感受,二小姐是真的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乾清宫里,陈元泰刚刚换下方才举行仪式时所穿的吉服,正要去偏殿的小佛堂,却被安平公主堵在了门口。 “父皇,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要出嫁了,我成亲的时候都要用些什么人,您可安排好了?” 陈元泰笑道:“我和皇后送你出宫,这样的人选你觉得可还好?” 安平嗔道:“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她一挪身走到陈元泰近前,拉着他的胳膊说道:“今日陈希送纳徵礼,都用了定国公和礼部尚书,我成亲用的人要是身份不如这两个,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陈元泰蹙眉道:“你是姑娘家,出嫁都是外命妇相送,哪有官员去送的?到时候我命定国公夫人和首辅夫人去送,也就是了。” 安平掰着指头想了想,不悦道:“首辅夫人不是儿女双全,算不得全福,不好不好!” “那你想怎么样,难不成还叫皇后去送?”陈元泰语气里微有薄责之意。 安平噘了嘴,嘟囔道:“您为陈希想得那样周全,到了我怎么就这样敷衍?我还是您亲生的呢!” 陈元泰变了脸色,责备道:“十八九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懂事?这样不知所谓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回去自己好好想想!” 安平委委屈屈地告退,气呼呼地带着人去了御花园,却在御湖边碰到了邓文娇。她正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恨恨地撕着手里的一朵迎春。 “好个辣手摧花的小娘子!”安平坐到邓文娇身畔,拿起她身旁的一串花,也撕了起来。 邓文娇敷衍地给安平行了个礼,又面色郁郁地坐下。 安平见她情绪不高,便笑道:“谁又惹你了?” 邓文娇待要张口,眼圈却先红了。“今儿纳徵礼都行过了……晋王的婚事再没的转圜的余地了……” “当初我说要你多去找陈希,你没努把力,如今又怪谁去?”安平翻了个白眼,觉得邓文娇太矫情。 “我怎么没去啊!”邓文娇性子要强,忍了忍眼泪,这才说道,“那时候连我爹都说晋王没开窍,是榆木脑袋!谁晓得他到了京城就变得这样快!当初在陕栖时多好,都没有像杜明心这样阴险狡诈的贱人!” 060 太平游苑 杜明心……安平公主想起来这个名字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竟然是从小跟林琅订了亲的,不言不语的,倒叫自己做了回夺人夫婿的恶人。 “我给你出个主意,保准你能整治得了杜明心。”安平向邓文娇笑道。 “什么主意?”邓文娇从小是被爷爷和父亲娇宠大的姑娘,加上现在姑姑成了皇宫里的正宫娘娘,邓家的女儿就更金贵了几分。所以她行事总是凭感情、凭心情的多,用心思考的时候少。 “兴国公不还没有定亲么?”安平将手中被撕得粉碎的迎春花抛撒到湖面上,笑道,“既然陈希的婚事无可挽回了,你就去嫁给兴国公,做杜明心的小舅母呀!” “这……兴国公今年怕有二十五六了,比我年长那么多,不好吧?”邓文娇蹙眉道。 安平笑道:“那有什么呀!我听说老夫配少妻,这做丈夫的才是真知道心疼人呢!” 邓文娇这才听出来安平语气里的戏谑之意,生气道:“嫁了兴国公,我就是国公夫人,杜明心可是王妃!照这么说,我倒不如去嫁给豫王,说到底还是皇子王妃,比杜明心这义子王妃还要高上半截!” 安平心中轻笑,傻子倒也有清醒的时候。不过嫁豫王么,你就只心里想想好了!父皇要是能让邓家女再嫁入皇家,我这陈字就倒过来给你写! 邓文娇却没理会安平在想些什么,她突然想到一事,拍手笑道:“对了,昨儿我听姑姑说,皇上要带人去太平苑游猎,咱们不如也叫上杜明心。她笨得很,连马都不会骑,到时候有的是她闹笑话呢!” “父皇去太平苑不是游猎。”安平顶顶烦邓文娇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明明是有正事要做,被她说得好像是贪玩如周朝末帝一般。“京营西卫就在太平苑附近,父皇这次去是要巡视军情。” 邓文娇讪讪地笑道:“这些事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也寻常……”她拉着安平的胳膊说道:“我上回拿鞭子打了杜明心,她肯定记在心里了。要是我给她下帖子,只怕她会推脱。不如你叫她去吧,公主有命,她推也没法推。” 安平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起身道:“那你倒不如叫皇后娘娘叫她去,她更推辞不了。快晌午了,我得回慈宁宫了,皇祖母只怕还等着我用膳呢。” 邓文娇脸上满是不悦之色,安平看也不看她便带着人走了。 “皇后说就皇后说!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帮,当真小气得很!”邓文娇一面气呼呼地往坤宁宫去,一面嘟囔道。 她身后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是在宫里,您该谨言慎行。” “我姑姑是六宫之主,我在宫里发两句牢骚怎么了?”邓文娇没好气地瞪那宫女一眼。 “奴婢无德无才,自然教训不得姑娘。等回到坤宁宫,奴婢会自请皇后娘娘责罚。” “你敢!” * 次日,杜明心送走了坤宁宫来传皇后口谕的太监,心中有些犯嘀咕。去太平苑围猎,这本是皇家的活动,自己还未出嫁,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呢? 夏叶也有些忧心:“姑娘,到时候都是各家女眷在一起,咱们家大太太又不够格,国公爷还未娶亲,您去了没有长辈照顾,可怎么好呢?” 杜明心笑道:“这个我倒不担心,舅舅估计会拜托定国公夫人照应我一二。只是皇后这旨意来得突然,后日便要启程,今日才告诉我,总让人觉得十分仓促。” “不,不会是安国公家的小姐在背后捣的鬼吧?”夏叶更忧愁了,上回姑娘从宫里回来,耳朵上的鞭伤养了这些日子也才刚掉了血痂。这回要是再对上邓姑娘,鬼知道又要伤到哪里!“要不您推辞掉吧,您和王爷的婚期定在六月底,这拢共也没几个月了,还有好多物件没绣呢!” 杜明心见这丫头愁得脸都揪在了一起,便笑道:“皇后娘娘都发话了,这事儿可推不掉。你别担心了,到时候你和春草跟我跟得牢些,我只待在定国公夫人身边,应当无事的。” 因太平苑在京郊五十里外,故而宫里定下的时辰极早。到了正日子,杜明心五更天便坐着马车到了午门外。 午门广场上,各家勋贵的马车前都点着灯笼,虽是熙熙攘攘的几十辆马车,却没什么声音,只有马松泛蹄子和打响鼻的动静。 杜明心的马车刚到,便有一个家丁过来相请:“我家夫人请杜姑娘过去说话。” 杜明心看了眼他提的灯笼,知道是魏国公家的人,便点点头,跟着过去了。 马车帘子一掀开,里头挤着三个人,魏国公世子夫人、袁瑛和袁蓉。 杜明心笑着行了礼,问道:“怎么不见丁姐姐呢?” 袁夫人道:“我家哥儿受了伤,她在家看着呢。” “哥儿可好些了?上回我遣人送了些药材过去,丁姐姐只道了谢,却也没具体说。” 袁夫人笑道:“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受了惊吓,晚上睡不踏实,离不得他娘。” 杜明心看袁瑛偷偷冲自己眨了眨眼,便笑道:“我的车上只坐了我一个,不然叫袁姐姐去我那里,也好陪我说说话。” 袁夫人转念笑道:“那怎么好意思!瑛姐儿伺候的人都在这边,不如叫蓉儿过去吧。” 杜明心笑道:“夫人您别只顾着心疼大闺女,也想想小的呀!蓉妹妹的丫头们不也在您这边么!”她一面说,一面将手递给袁瑛,扶她出来,“您放心,我那边不会短了瑛姐姐的使唤人。” 袁夫人待要再说,胳膊却被女儿狠狠地掐了一把,遂闭了嘴。 杜明心与袁瑛相携上了杜家的马车,袁瑛笑道:“多谢相救!要是跟她们俩一路几个时辰,我真不知道撑不撑得下去!” “真有那么夸张?”杜明心摸了摸案几上的茶壶,还是温热的,便倒了一杯递给袁瑛。 “这母女俩,天天便是琢磨着怎么攀高枝。跟我们家差不多人家的姑娘,都被袁蓉踩了个遍,恨不得旁人样样都不如她。”袁瑛喝了口热茶,浑身觉得松泛了几分。“我告诉你,你小舅舅可是她们佳婿名单上头的头名呢!” 061 太平旧事 061 这时车轱辘缓缓动了起来,杜明心撩帘看了眼外头,天仍旧有些黑。除却各家人数不等的家丁护卫外,又来了几队皇家亲卫。 杜明心放下车帘,向袁瑛笑道:“那有什么稀奇的?我舅舅一表人才,英姿飒爽,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她们要是瞧不上,我才觉得稀奇呢……” 一语未了,突然有人从窗口掷进来一袋用纸包好的点心,险些砸到杜明心身上。须臾,又有一袋扔了进来。 杜明心撩帘看去,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催马向前走了。她撇撇嘴,又发什么神经,对人好也好得这么别扭! 袁瑛看看她的表情,便明白了,伸手打开一袋点心,里面一个个用糯米纸包得仔细。这一袋里都是甜的,诸如驴打滚、绿豆糕之类的,另一袋都是些咸口儿的点心,蟹黄酥、椒盐小饼放了不少。 袁瑛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尝,笑道:“这送点心的人倒是细心,怕你吃甜的吃腻了,还专门备了些咸的。看着纸包的样式,只怕是头一天叫家里的厨子做的呢!” 杜明心看见这些用心准备的吃食,心里倒也感动。可想想方才陈希扔点心的那个粗鲁劲儿,就忍不住翻白眼。 “你呀,就知足吧!”袁瑛笑道,“人都说我哥哥待嫂嫂好,我看倒也比不上晋王这样心细呢。” 杜明心被她这样说得也笑了,说道:“这么些点心也堵不上你的嘴!哪有为了安慰人就这样编派自己哥哥的?” 两人一路说笑,等出了京城,马车的速度便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心姐儿,你这儿可缺什么东西?” 杜明心听见舅舅的声音,欢喜地撩开帘子,笑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舅舅你方才在哪儿呢,怎么都不见你?” 沈遥笑道:“我在前头御辇那里,等出了城,路顺了些,才得空儿过来瞧瞧你。” 他瞥眼看见马车里还坐着一人,看打扮不像是丫鬟。待要问,又怕贵家女觉得自己失礼。正自犹豫,那姑娘却笑着自报了家门:“给兴国公问好!我是魏国公的长孙女,得了明心邀约,来与她同行。” 她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话,叫沈遥觉得自己方才小气了,连忙笑道:“袁姑娘不要客气!多亏你能来陪心姐儿,也省得她路上觉得无趣。” “我比明心还大些,多照顾些也是应当。” 沈遥点点头,向杜明心道:“等到了太平苑,我不好在女眷的住处行走,你且去找定国公夫人。我拜托她这两天照应你,你就好好跟着徐夫人、徐姑娘一处,莫要到处乱走。” “知道啦!”杜明心笑着答应了。 *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晌午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驾才总算到了太平苑。帝后的车辇已经先行入内,一众太监宫女过来客客气气地分头请各家女眷到提前安排好的院落住下。 还未等杜明心去找定国公府的人,徐媛已经带着两个丫鬟过来寻她。 “袁姐姐,杜姐姐被我占先了,失礼啦!”徐媛笑道。 袁瑛倒是想跟着她们一路去了,只可惜家中规矩拦着。她笑道:“去吧去吧,我也该去寻我母亲和妹妹了。” 几个人互相行礼告辞,徐媛便挽着杜明心的手往自家暂住的院落去。 “我早就听说过太平苑的大名,直到今日才有幸来玩!”徐媛一面走,一面笑道,“横竖今日下午无事,咱们去逛逛吧!” “好啊,”杜明心笑道,“只是这太平苑可是有什么典故?我孤陋寡闻,倒没听说过。” “我也是来京城后,听家里下人说的。”徐媛掰着指头跟她说起来,“大约二十年前?好像是这样,周朝长庆帝有个特别宠爱的吴妃,因她祖籍是江东吴郡,长庆帝便在京郊划出来这片地方,给她仿着江南园林建了这片园子。” “只可惜这位吴妃进宫才两年,园子还没盖成,她便去世了。” 杜明心点点头,叹道:“可怜是个薄命的。” “是呢!”徐媛也很惋惜,“听说她的祖父是当时闻名天下的大儒,父亲又是状元公,一家两代桃李满天下。她一定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只是可惜了这样薄命。” 两个人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丝毫没留意小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最后还是走在后头的夏叶瞧见了,她上前一步扯了扯杜明心的袖子,悄声道:“姑娘,王爷在那儿呢。” 杜明心抬眼看过去,发现陈希正在一棵海棠树下站着。初春的海棠刚挂上粉色的花苞,映着陈希的脸,倒有几分树下看美人的意趣。 徐媛笑道:“晋王你要看杜姐姐,只管大方来看么!做甚这样阴恻恻地守在路上,害我以为是劫道的!” 陈希尴尬地牵了牵嘴角,他这样皮笑肉不笑的,倒把徐媛吓住了。她连忙道:“杜姐姐你和晋王慢聊,我先过去了!”说完,她便一溜烟带着丫鬟跑了。 杜明心看看阴沉着脸的陈希,想了想,自己几天没见他了,上回分别时还送了他一个香吻。再见面他怎么摆出来这副被别人借走一千两银子的模样? “你怎么啦?”陈希一直不说话,杜明心只好讪讪地笑着问道,没来由自己的语气先虚了三分。 “你在马车里夸谁一表人才,英俊潇洒,谁看不上他你就觉得稀奇了?” “小舅舅啊!” 仿佛是一记重拳打到了棉花上,陈希非常地无奈。杜明心这样夸沈遥,于情于理,可是没什么错处。 “你就为这个?”杜明心又是气又是笑,“为我夸了小舅舅两句,你就扔点心、摆脸子?” “不是。”陈希厚着脸皮否认了。 “那是为什么?”杜明心还不死心。 “算了,不重要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陈希摆了摆手,“这两天我可能都要跟在皇上身边,你好生跟着定国公夫人,莫要到处乱跑。”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告诉我别乱跑?”杜明心不满道,“我很像是会乱跑的人么?” 062 前定缘分 陈希又沉了脸色,说道:“那么些女眷都带了自家未出嫁的姑娘来,你道是为什么?” “为了相看人家呗!”杜明心踮脚拉过伸到陈希耳畔的一支海棠花苞,轻嗅了一下,花还没开,倒有丝丝幽香透出来。 陈希见她不好好听自己说话,便扯下一朵花苞,塞到她手里,接着说道:“皇后娘娘想要好好看看,定下几桩婚事的人选,好叫日后皇上赐婚。各家没成亲的男子都来了许多,你乱跑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杜明心看着掌心的花苞,十分地郁闷:“这花还没开,你就摘了下来……” 陈希道:“方才给你说的,你都记住没有?” 杜明心白了他一眼,旋即笑道:“那你也莫要乱跑呀!以前垂涎你美色的人就不少,现在又来了那么多还没定亲的贵家女,要是你乱跑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强词夺理!” “我不耐烦这样跟你说话了!”杜明心见他一直这么臭着张脸,不肯好生说话,也恼了。她提起裙摆,狠狠地踩了一下陈希的脚,然后便招呼两个丫鬟:“春草、夏叶,咱们走!” 两个丫鬟看看陈希簇新的玄色缎面鞋上那个小小巧巧的脚印,觉得还是赶紧跟上自家姑娘比较安全。 “杜明心,你给我站住!”陈希气道,闪身两步便拦在了杜明心前面。 杜明心扬头瞪着他:“你待如何?” 此时一阵和煦春风吹过,撩动了杜明心额前的刘海和耳旁的发丝,她右耳上那个依旧有些泛红的伤疤便露了出来。 陈希看见了,心便抽疼了一下。他伸手轻抚了一下,柔声问道:“还疼吗?” 杜明心抬手打落了他的手,气道:“不用你管!” 陈希叹了口气,伸开双臂将她搂在了怀里,任杜明心怎么捶打,就是不松开。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叫你受了这样的羞辱……”陈希在她耳畔喃喃地说道。 “那你还对我那样凶!”杜明心狠狠地在他的腰间拧了一把。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陈希依旧紧紧地搂着她,“原本这次宫里没打算叫你来太平苑,后来我听说是邓文娇在皇后面前再三求了,说要借这个机会与你和好。” “邓文娇被安国公和皇后娘娘宠坏了,是个没理还要嘴硬三分的人,她断然不会这样主动跟你道歉。她又有皇后护着,上次皇上那样责备她,不许她进宫。过了没几天,皇后就又把她召进宫了。” “我是怕她借着跟你亲近,暗地里给你使绊子。若你拒绝,皇后未免生气。可你要是跟着邓文娇的意思走,我,我……”他把杜明心搂得更紧了,“只是皇上这次借着来游玩太平苑,实则是要整顿京营西卫的军务,我实在脱不开身……” 陈希推开杜明心,扶着她的胳膊,认真地说道:“所以你答应我,老老实实跟着定国公夫人,好不好?徐姑娘视你舅舅为长兄,与他十分亲近,所以一定会帮着你,不叫你吃亏的。” 杜明心看着他满脸担忧的神色,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么?你放心,我一定警醒着些,不上了她的当就是了。” 陈希捏了捏她的鼻尖,叮嘱道:“千万小心。”说完,他便拉着杜明心往前走。 杜明心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定国公夫人。”陈希侧着脸向她笑道,“将我的妻拜托给人家,为夫总该去谢人家一声啊。” 杜明心甜甜一笑,快步跟上了他的脚步。 * 沈遥这边安排好皇帝亲卫的班次,便准备去找徐家几兄弟喝点小酒。途中经过几处幽静的院落,他便加快了脚步,怕里面住着谁家的女眷,出来看到着实不便。 谁知在一处苏式的月洞门前,他听到门的那侧有女眷在说话。待要掉头折回去,他却听到了杜明心的名字。 “……叫你去时,你怎么不顺便带上你妹妹?你就这样见不得你妹妹好?” “母亲,杜姑娘是主,我是客。邀谁不邀谁,她心里自有分寸,又何必我来多嘴?再说了,不过是坐个马车,谁还能坐出花来不成?” “娘,您听听她的话!我听人说,中间兴国公还去看了趟杜姑娘,姐姐八成已经和兴国公搭上话了!” 沈遥皱起了眉头,听起来是魏国公府的夫人小姐,怎么话里连他也带上了。 “搭上便搭上了,这样不矜持的女子,难道兴国公还能看上不成?” “母亲,我虽不是您亲生,可好歹看在我母亲是父亲原配嫡妻的份上,给我留些体面,也是给哥哥些体面。” “啪”地一声,仿佛是谁挨了一耳光,却没有听见哭声。 “你在这儿好好给我反省,午饭也不要吃了!人饿的时候,头脑能更清醒些!” 良久,沈遥再没听见那边有动静。他不放心那个被打的女孩子,好歹也是杜明心的闺中密友,他便走过去查看。 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衫的姑娘站在海棠树下,背向而立,正是杜明心马车里的姑娘。 “袁大小姐,你,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沈遥怕她知道自己都听到了,觉得尴尬,便假装刚刚路过。 袁瑛飞快地拿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转身脸上已是带着柔和的笑容:“我看这海棠像是快要开了,一时贪恋看景,倒没留意到国公爷的脚步。”声音里仍带着重重的鼻音。 沈遥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和满脸的笑容并不相称,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心酸。虽是锦衣玉食,若真是娇生惯养,又何来如此倔强的脾气? “这边各处院落曲径通幽,不似京中的院子门户严谨,你站在此处怕有生人冲撞了。你家女眷都在何处?我送你过去吧。” 袁瑛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若由你送,岂不是坐实了袁蓉母女泼给自己的那些脏水? “国公爷事忙,我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我再在这里待会儿,就回去了。” 063 落花有意 “那你……”想来想去,沈遥也没什么好的说辞。叫他舞刀弄枪,那自然是熟稔无比,说两句文绉绉的话,也不算是难事。唯独对待女人这些事,他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那你好生逛园子,我先走了。”沈遥冲袁瑛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袁瑛屈膝向他行了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泪珠又纷纷滚落下来。若能嫁个兴国公这样的英雄,自己便能帮衬哥哥些,也能少受这许多闲气吧……无奈命薄……她叹了口气,自行擦了眼泪,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那将放未放的海棠花苞。 “袁大姑娘,”忽而身后又听到沈遥的声音,袁瑛心头一跳,转身看向他。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姑娘总要懂得如何排解才好。”沈遥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笑道,“想当初我家遭逢大难,可老天总还知道怜悯些,给我留下了心姐儿这个亲人。” “虽然可能眼下不顺意,但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袁瑛乍一听这样暖心的话,心情激荡,眼泪霎时就充满了眼眶。她低头行了福礼,轻声道:“多谢兴国公教诲,我自当谨记。” “教诲不敢当,”沈遥笑着摆手道,“只愿你能看开些。” 袁瑛点点头,知道他不放心自己独自待在这里,便笑道:“我这就回去了,兴国公慢行,我先走一步。” “好。”沈遥笑着答应了。 * 陈希走后,杜明心与徐媛一直从下午逛到傍晚。回去时,徐夫人已经叫人摆好了饭正等着她们。 杜明心不好意思地笑道:“初来乍到,我样样都觉得新奇,一直没留意时辰,叫夫人等着了……” 徐夫人笑着请她坐下,说道:“你当我是头一日才知道媛儿是什么性子么?你只管好生吃饭,万一这两天饿瘦了,我可是没办法向晋王交待!” 杜明心红了脸,告罪坐下。徐媛见桌上黄杨木杯里斟了些琥珀色的液体,好奇问道:“娘,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徐夫人道:“这是下午兴国公遣人送来的,说是这里的御厨酿的柑橘酒。我尝了尝,味道清香又甜丝丝的,就拿来给你们下饭。可不许贪杯!” 徐媛端起杯喝了一口,果然是柑橘香味,还带着些酒的清冽。不知不觉,一顿饭过去,她便喝了三四杯在肚里。 饭罢,徐媛还知道在母亲面前守着规矩,拉杜明心去后边院子里喝茶赏月时,脚下就有些虚浮了。 杜明心笑道:“你这样子可真是!孙大圣去了蟠桃会,不醉不归呀。” 徐媛脸上两朵红扑扑的云彩,衬得她的人更娇俏可爱。她拉着杜明心在石凳上坐下,两肘支在石桌上,手托着脸看天上皎洁如玉的月亮。 “杜姐姐,”她吃吃地笑道,“我小声告诉你,我在夜里时常梦见一个人。” 杜明心见她真的醉了,便吩咐丫鬟去拿斗篷、锦垫过来。然后将她揽在怀里,小声安抚道:“若是时常见的人呢,倒也不稀奇。” “以前是常见的,”徐媛痴痴地望着月亮,“到了京城就不常见了……他很忙,又有了自己的府邸,不在我家住了……” 杜明心暗自心惊,这个人,不会是小舅舅吧……“亲近的人突然见得少了,夜里梦见也是寻常的。” 徐媛执拗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 “好好好,不是的!”杜明心见她酒劲上来了,连忙安抚道。 “他在梦里是不一样的……”徐媛又抬头去看月亮,“平日里我见他,总是觉得又亲近,又疏远……我不是他亲妹妹,他要守着规矩……在梦里他就待我好些,还会摘了花给我戴,会陪我去骑马,会拉着我的手说悄悄话……” 这时丫鬟拿了东西过来,杜明心连忙给徐媛披上衣裳,扶着她回房。徐媛脚下不稳,但还是努力规规矩矩地走着,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好容易到了内室,杜明心命丫鬟去打水洗漱,刚转身过来看,徐媛却扑在她的怀里轻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委屈?说出来给姐姐听听。”杜明心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前些日子,我爹跟我说,我的婚事定下了。虽然还要等我及笄才能正式过礼,可人是不会变了……我不想嫁给他,我想嫁给他……呜呜呜……” “杜姐姐,你看,我连信物都预备好了!”徐媛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来两只晶莹剔透的玉兔子。 “这一只是去年我本命年时,他送我的生辰礼物……”她手里擎着一只缀了大红色流苏的兔子给杜明心看,“这一只是我叫人仿着这只做的……想等到了他下一个本命年,送给他……要是那时候我嫁给了别人,我还怎么送给他啊……” 杜明心沉默了,小舅舅也属兔…… 定国公徐行是陈元泰的左膀右臂,家里三个儿子皆从军打仗,颇有出息。徐媛这样一个人,对于皇帝来说,对于徐家来说,都是不能随便嫁的。 人常说两口子过日子,还是要合彼此的心意。岂知这“合心意”三个字,原是千难万难的。而对于徐媛来说,几乎是奢望了。 若是徐沈两家联姻,再加上自己与陈希定了亲,这几乎是可以动摇朝堂的势力了。这三人都对陈元泰忠心耿耿,弹压他们对于陈元泰来说不是难事。可等他百年之后呢?如今才八岁的太子会如何应对这些人?作为外戚的安国公府又会如何? 同样的,徐家若只是想平安富贵,大约也不想将女儿嫁给沈遥。无权无势的豫王,抑或太子的嫡亲表兄邓竑,都是比沈遥更好的人选。自成一派遭人忌惮,若真要站队,那还是应该去站太子那边。 杜明心叹了口气,将两只兔子放回了荷包里。“睡觉前莫要想忧愁的事,等天亮了,一切就都好了。” 徐媛似是哭累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放到枕下,任由杜明心给她净脸匀面,然后乖巧地钻进被窝,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杜明心给她掖了掖被角,吩咐丫鬟值夜,自己悄悄出去,给她关上了房门。 064 杯中之物 次日早上,徐媛醒来,模模糊糊记得昨晚的事,可在杜明心面前也没露出来分毫,依旧言笑晏晏。 杜明心想起她昨晚即便是醉了,走路仍旧是闺范的模样,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虽然让人觉得心酸,至少徐媛还知道要保护自己。 晌午,皇后赐宴,徐夫人带着杜明心和徐媛过去。路上碰到好多女眷,园子里到处都是莺莺燕燕,迎着和煦的春风,倒是一派太平盛景。 到了宴会的大殿,杜明心才发现自己和徐媛的席位与安平公主和邓文娇的挨在一起。 倒是真抬举自己啊……杜明心苦笑。 皇后笑道:“你再过三个月便要嫁入皇家,先跟公主她们熟悉熟悉,也不是坏事。” 杜明心上前谢了恩,便挨着徐媛坐下。 “昨儿下午你们去了哪里?我遣人去叫你们,竟是一个都不在!”邓文娇埋怨地向徐媛说道。 “我和杜姐姐去逛园子了,到快掌灯才回去。”徐媛淡淡地答道。她也很不喜欢邓文娇,觉得她爱咋呼,脾气臭心地也不怎么好,不是个可深交的人。 安平公主在人前一向十分矜持,脸上总是带着些笑,不轻易开口说话。这会儿她只静静地坐着吃酒看戏,并不言语。 “这个园子有什么好逛的?到处弯弯绕绕的,转得人头晕!”邓文娇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不过昨儿可惜了你们没跟我去逛,周朝皇帝在一间水阁里存的有那个吴妃的画像呢!姑母说叫人都收起来,倒被我赶上看了一眼,也不是很美!顶多只是有些风韵罢了。” 徐媛笑道:“美人本就在骨不在皮,看的便是韵味。” 邓文娇看了徐媛一眼,不屑道:“你仿佛很懂呢!” 徐媛不理她,转头对杜明心道:“姐姐,你下午想去哪里玩儿?可要去马场看看?我教你骑马吧!” 杜明心笑道:“你很会么?” 徐媛道:“那是自然!我爹的女儿怎么可能没点儿功夫在身呢?” 邓文娇插嘴道:“那定国公可要给你找个会功夫的夫婿了,省得以后被你打得还不了手。” 安平公主听不下去了,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生看戏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子。” 邓文娇不满,嘟囔了一句“要你管”,转头便去给自己的丫鬟使眼色。 过了一会儿,那丫鬟端来一个银制小酒壶,奉与邓文娇。 她咳嗽了一声,大张旗鼓地起身,引得好多人都看过来。 皇后此时正与徐夫人说话:“……太子才八岁,我说不然缓两年再跟去打猎。皇上不依,非要带去!我这一上午都心惊肉跳的,没个安稳的时候……” 看见邓文娇端着酒走向杜明心,皇后心中着实欣慰,便向徐夫人笑道:“这丫头到底长进了些!前些日子在宫里跟杜姑娘闹了龃龉,今儿还知道去斟酒赔罪,我也算放心了。” 徐夫人也笑着点点头。 这边邓文娇将杜明心杯中的酒泼掉,用自己手中的银壶给她重新斟了一杯,然后转身拿过丫鬟手中的酒杯,里面却已是斟好了酒。 “上回是我不对,你要是不生气了,就喝了这杯酒!”邓文娇有些僵硬地说道,将酒杯塞到杜明心手里。 杜明心眯起了眼睛,想起陈希的嘱咐,觉得邓文娇的这杯酒来得着实蹊跷。她将桌上的酒一一扫过,女眷宴饮一般都是果酒、蜜酒,不会如白酒一般清亮,大多是琥珀色、蜜合色的。然而却也不应该像邓文娇给自己倒的这杯似的,色白而带着些浑浊,倒像是成色十分不好的米酒。 “怎么,不愿意喝?杜明心,你不要……”后面“给脸不要脸”几个字差点就说出来了,邓文娇转头发现皇后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把话咽了回去。 “我只是觉得这酒怕是不太对我的胃口,”杜明心也是一脸的恭谨谦和,做戏么,谁不会? “我不常喝米酒,喝了身上容易起疹子。不如再拿个杯子来,倒些方才的果酒便好。咱们便一酒泯恩仇,如何?” 徐媛也在一旁说道:“不过是换个酒罢了,既然杜姐姐喝了身上不好,你又何必勉强呢?” “不行!”邓文娇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父亲爱喝米酒,这酒是我母亲亲手酿的,我特意从家里带过来,就为了显得郑重些。你莫不是嫌弃我母亲酿的酒不好?” “怎会!”杜明心脸上笑得更灿烂了,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着。邓文娇借口主动过来求和,自己若不给她这个台阶,不仅是皇后,怕连众人都会觉得自己不知好歹、小肚鸡肠。若是再有人联想到自己靠着沈遥和陈希便嚣张妄为,那就更糟糕了。 然而这酒卖相可疑,邓文娇坚持不换酒的态度更可疑。虽然是银制酒壶倒出来的,酒壶也没什么异样,但她是万万不能喝的。 杜明心想了想,邓文娇这个人,蠢而躁。与其在这里跟她扯皮,最后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直接攻心,叫她自己态度崩了,于自己也就无碍了。 想到此处,她往前迈了一步,轻声向邓文娇笑道:“知道为什么你万般示好,晋王却始终不愿意娶你么?” 邓文娇决然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场合说这个,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她使劲捏着酒杯,骨节都发白了,狠狠地说道:“你到底喝不喝?” 杜明心依旧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就因为你这个蛮横霸道、无理取闹的性子。晋王是谦谦君子,怎么能容忍你这样的人做妻子呢?” 这句话就如同一点火星蹿进了炮仗堆,邓文娇“啪”地一声将酒盅扔在地上,指着杜明心嚷道:“贱人!你再说一遍!” 皇后见情势不对,便起身扶了人过来。 杜明心劈手夺过丫鬟手中的酒壶,笑道:“那我就再说一遍,我怀疑你这酒里有不该放的东西。若你肯先喝一杯,就算我错。如何赔礼道歉,你说我做便是。” 065 公主心事 这时皇后已经走了过来,杜明心的话她只听到了后一半,还以为是邓文娇自己不愿意喝,便笑道:“敬人一杯酒,自己却不喝,哪有你这样与人和好的道理?” “我喝啊,”邓文娇回身指了指丫鬟托盘上的酒盅,“这里头便是我预备自己喝的酒。” 杜明心笑道:“咱们俩喝一样的便是,又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给你的酒是我特意从家里带来的!”邓文娇觑着皇后的神色,见她渐生不悦,便得意起来,“好酒专门给你喝,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皇后听两人如此,便觉得杜明心有些张狂了。自家侄女放下身段来求和,她还要挑三拣四地找茬,莫不是不将自己和安国公府放在眼里? 她有心要压一压杜明心,转念想想沈遥和陈希,便先拉了安平公主下水:“安平,你方才一直跟她们坐在一处,可听出来些什么?” 安平心中不屑,皇后这显然是怕偏向了邓文娇,日后惹来皇上询问,好拿自己出来挡枪。 她原本因为林琅的事情有些不喜杜明心,可方才看到杜明心露的这两手,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便没再想如邓文娇这般给杜明心找茬。 于是她便淡淡地说道:“这班小戏唱得不错,方才倒是叫我看住了,没留意这边的动静。”不咸不淡地又把球踢给了皇后。 “那你呢,阿媛?”皇后不死心,转头又去问徐媛。 徐媛笑道:“邓姐姐给杜姐姐备的酒看着十分浑浊,未曾筛过的米酒也不见得有这般浑。我们都开玩笑说,也不知邓姐姐给杜姐姐在这酒里还放了其他什么好东西?” 杜明心感激地看了眼徐媛,自己当着皇后开不了口的话,她却轻描淡写地帮自己说了出来。 “你胡说什么呢!”邓文娇急道,劈手就要去夺杜明心护在怀里的小银壶,“不想喝就算了!谅你们也没那个福气用这等好酒!” 徐媛这样说了,邓文娇又是这么个反应,皇后心中敲起了小鼓,别是这丫头理亏吧?今天这么多官家女眷都在场,众目睽睽、人多口杂,可不比上次在坤宁宫。 很快,皇后就决定了和稀泥,把眼下混过去再说。 “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斗嘴置气?公主说这戏好看,你们都安生些,好好看戏吧。酒也少吃些,万一吃醉了,可不成样子。” “酒壶还我!”邓文娇还是不依不挠地管杜明心要那壶酒。 杜明心笑着答应了,伸手递过去时,另一只手将壶盖带开,手腕轻轻向下翻转,酒便尽皆洒到了地上。 皇后瞥了眼地上的酒,白而浑浊,还带着些黄褐色的颗粒,便狠狠地瞪了侄女一眼。她暗自庆幸没有偏听偏信邓文娇,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吩咐了宫女快点清扫,便回了自己的座位。 邓文娇吃了皇后一记眼刀,低声骂了杜明心一句“蠢货”,便也坐了回去。 “总算是耳根清净了!”徐媛向杜明心笑道。 “多谢你了!”这话却是十分真心。皇后刚开始的态度十分明显,徐媛还敢逆着她的意思说,这份情叫杜明心感动不已。 “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徐媛小声笑道,“有些人不像某些人,还是想要搏个贤名的!” “鬼精鬼精的丫头!”杜明心也笑了。 片刻后,夏叶悄悄出去了一趟,复又进来,附在杜明心的耳边说道:“姑娘,奴婢方才去看了看,那酒里的药粉大约是巴豆。但我也认不得真,在手帕里藏了些,回去找个医馆看看吧。” 杜明心点点头,没有做声,心里却觉得好笑。邓文娇啊邓文娇,你是不是蠢得都有些可爱了呢? 皇家赐宴,礼仪繁多,一顿饭一直从晌午吃到申时才结束。 皇后起身叫了邓文娇陪她回去,看样子,大约一顿训诫是躲不了了。 杜明心与徐夫人母女一道回去,更衣后与徐媛一起去了太平苑东北角的马场。 一进去便看到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红衣,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在马场绕圈飞驰。那一团火红看起来着实飒爽无比。 “公主的马术竟然这样好!”杜明心赞叹道。 “那匹马似乎是成安侯的呢!”徐媛笑道,“好马最是认主,公主和成安侯果然般配!” 原来是这样……杜明心突然十分想学骑马了,要是哪天能如安平公主这般骑上陈希的马就好了。 安平瞥眼看见她们来了马场,想了想便勒了勒缰绳,让马慢了下来。 “阿媛你先去挑匹马骑,我有话同杜姑娘说。”安平跳下马来,将马鞭扔给了牵马的太监。 徐媛看了看杜明心,笑道:“我还要教杜姐姐骑马呢!” 安平笑道:“这事不劳你费心,日后陈希自然会教。你要是教会了,岂不是夺了人家好多乐趣?” 徐媛哑然,向杜明心眨了眨眼便去骑马了。 “不知公主有何指教?”杜明心向安平笑问道。 “令姐给林琅写的第一封信,当真不是你写的?”安平开门见山地问道。 杜明心没想到公主如此直接,她很快笑道:“自然不是。整件事情我也是到了后来才隐约知晓。” 安平点点头,突然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瞧中了林琅吗?” 杜明心摇了摇头,不明白安平为什么跟她说起了这个。 “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很内敛,没有西北男人那样狂放。他身上有种隽永的味道。” 杜明心笑了笑,没有说话。公主夸心爱的男子,听听便好,随声附和却会不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更何况这位男子还曾经与自己有过婚约。 “刚开始,他大约是不愿意的。”安平双眼看着远处,日头已经偏斜,依旧照得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可我偏要坚持。当初父皇举起义旗时,他将我和太后、德妃、豫王藏到了陕栖一处不知名的山沟里。虽然身边有护卫,可我们白天都躲在窑洞里,只到了夜里才敢出门透口气。” 066 其人之道 杜明心虽然不明白安平如此说的用意,但依旧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父皇才得了陕栖北边的一片地方,离西安府都还远着。我们日日心惊肉跳地藏着,可还是有人找上门来搜查。太后做主先把豫王藏好,随后周朝的鹰犬就来了。” 安平沉静地述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躲过那一劫后,渐渐地日子好过了许多,可我却时常想起来那一天。当时豫王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先藏他自然是没错的。可难道生而为女子就是我的错了么?” “我是个女子,是天下第一反贼的女儿。那时候我就常想,若是父皇兵败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着我。若是父皇得了这天下,我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公主罢了。” “我母亲不受父皇喜欢,活着的时候两个人没多少情分,我母亲也没福气享受如今这天下至尊至贵的日子。既然老天叫父皇做了这天子,我不想如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般,委曲求全、听天由命地过一辈子。” “既然我喜欢林琅,我就要他做我的夫婿。”安平转头看向杜明心,“我知道你当初的处境,知道也许与林家的婚事于你而言,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如果是在事前我便知道了你们的婚约,我大约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杜明心点点头,依旧没有做声,心里却明白了安平这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话的用意。公主的意思十分简单,我当初受了苦,如今苦尽甘来,自然要享受人生。又因为不是皇子,没有家国重任在身,虽然苦闷,却也能活得恣意。 这番话也许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解释?杜明心轻笑,安平公主大约只是为求心安罢了,要不然说出当初狼狈受苦的事情做什么? “既然公主这样坦率,那我也坦诚相告。”杜明心笑道,“我当初从未想过要嫁与成安侯。那时我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守在嵩山的庄子上过一辈子,别无他求。” “你不屑于嫁给林琅么?”安平探究般地注视着杜明心,“你信了街头巷尾的那些讹传,你不懂他。” 杜明心微笑道:“我懂与不懂成安侯,实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安平公主却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间只说他是个不忠不义的贰臣,那如果这样说起来,父皇又算是什么?跟随父皇的你舅舅、陈希、定国公这些人,又算是什么?只看结果,不论缘由,那你与街头的那些愚民又有什么两样?” 这位公主说话可真是不给人留情面啊……杜明心苦笑,可看她十分想说,也只好由着她说下去。 “林琅有位胞姐,曾经是周朝长庆帝的妃子,这事你可知道?” 杜明心摇了摇头:“倒是头一回听说。” “林璧本来早与世交家的公子定亲,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是天作之合。可那长庆帝偏有夺臣妻女的癖好,成亲不过月余便被骗入宫中,之后便没了音讯。” “直到林琅过了十六,进宫做侍卫,才又有了姐姐的消息。人人都道宫中嫔妃是锦衣玉食、尊贵无比,可给长庆皇帝这种人做嫔妃,脸皮薄、性子烈的人怕也难做,个中酸楚又能给旁人道上几分呢?” 杜明心默然,原来林琅投靠陈元泰、射杀长庆帝,背后竟是有这样的情由。 “那林家姐姐现在何处?”杜明心盼望着这位苦命的女子能有个不那么苦的结局。 “在侯府,原本要出家,被太夫人拼命劝了回去。如今在家做居士,轻易不与人来往。” 这,也算是个善了的结局吧…… “与你说这些不为别的,我只是实在看不得有人觉得林琅不好。”安平公主转身向自己的人招招手,又对杜明心道,“我乏了,要先回去了。” 杜明心蹲身行礼,送了公主离开,回来便站在马场边上,对着如血的残阳发起了呆。 * 在太平苑余下的两日都过得十分轻松,邓文娇似是被皇后拘了起来,再不见她出来走动。皇上带着一干重臣也不见踪影,大约一直留在京营西卫整顿军务。 袁夫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打动了皇后,竟然叫她做主让邓文娇的母亲、安国公世子夫人认了袁蓉做干女儿。离开的前一日,袁夫人带着袁蓉来找徐夫人,母女俩脸上那股得意劲儿怎么掩都掩不住。 徐媛向杜明心偷笑道:“若不是我三个哥哥都成亲了,我都要怀疑是来找我们家说亲的了!” 杜明心想想来时袁瑛的话,发了愁。若是袁蓉做了自己的小舅母,她这样的脾性,小舅舅会喜欢么?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只怕也都一个个养得颠三倒四的! 回京之后,一直都很平静,只是突然听说邓文娇病了。杜明心遣人送了帖子过去,回来时下人也没能说出来个所以然。 “国公府的人嘴都严得很,什么也不说。小的想问两句大小姐的病,那边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杜明心思来想去,也猜不透邓文娇会是什么病症。可既然安国公府都讳莫如深,大约病来得并不寻常。 * 乾清宫里,陈元泰却在与陈希笑谈:“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这样整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发现了,连带我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陈希笑道:“儿臣自以为事情做得隐秘,父皇如果不说,也不会有旁的人知晓。” “臭小子!”陈元泰伸手便弹了陈希的脑门一下,“倒会赖上我了!” “父皇,”陈希正色道,“邓姑娘多次给杜姑娘难堪,上回因为父皇已经责罚了她,我便没再跟她计较抽鞭子的事情。没想到这次她变本加厉,竟然往饮食中下药!” “所以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陈元泰笑道,“你这巴豆粉预备下几日?” “下到她觉得自己错了为止。” 陈元泰失笑:“找邓文娇的脾气,这巴豆粉恐怕还要再吃上些时日了!” 067 蠢蠢欲动 这时徐行和沈遥走了进来,陈元泰便止住了话。 沈遥行过礼后,禀报道:“皇上,果然如您所料,吴越国国主钱昊对于翰林院学士程岩主持去实地测绘大燕全舆图甚为不满。” “噢?”陈元泰来了兴致,问道,“南边传来了什么消息?” “程岩随吴越国使节到达金陵后,钱昊虽然也盛情款待了,但据说随后他便找了个由头将那使节去了官职,流放岭南了。” “可惜了啊!”陈元泰叹道,“其实还是个能言善辩、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才。那程岩呢?” 沈遥答道:“还被钱昊留在金陵,说是现在春寒料峭,不若等暖和些了再开始。” 陈元泰笑道:“这个钱昊也不算太糊涂,还知道先礼后兵。他这一番殷勤款待,也不知程岩受不受得住。早知道就该派个脑筋再死一些的书呆子过去,早些惹毛了钱昊,咱们好动手。” 沈遥也笑道:“陛下,您倒是小瞧了程先生呢。钱昊将他留在迎宾驿里,他便日日去递牌子求见。钱昊没奈何,好说歹说将他挪到了城外的行宫。结果程先生每日天不亮就进城,依旧日日堵在宫门口求见。” “哈哈哈哈!”陈元泰朗声大笑,“这个程岩,果然不负所托啊!照他这个倔强劲儿,能有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么?等他回来之后,可做个都御史了!” 徐行在一旁笑道:“程先生那里一切都还算顺利,这次去盘整京营西卫的军务,臣以为可调出十万精兵派往江南。” 陈元泰手指敲着桌子,想了一会儿,问道:“钱昊那里大约有多少兵力?” “若论整个吴越国,怕五十万不止。”徐行答道,“然而拱卫金陵的兵力,不足二十万。若钱昊大规模调兵,我们大燕在南边的探子必然能够知晓,可根据实情再行增派。” “江南承平日久,百姓过惯了富庶安泰的日子。且钱昊已经向我大燕称臣,到时候走运河,直接在金陵兵临城下。只要拿下了金陵,囚住了钱昊,收拢吴越国其他地方当非难事。” 陈元泰转头看向陈希,问道:“你觉得呢?” 陈希点点头,颇为认同徐行的话。他说道:“吴越立国将近一甲子,钱氏父子在金陵经营多年。我听闻金陵城的城墙皆是用糯米浆混着河泥砌成的青砖墙,厚度可达丈余。这种城墙最是坚固不过,若钱昊坚守不出,守个二三年也不成问题。儿臣以为,既然是走水路,不怕压重影响行军速度,可多带火炮、攻城锤。用雷霆手段,打钱昊一个措手不及。” 陈元泰思忖了片刻,便拍了板:“京营的军队,除却那十万人外不再动了。现在传密旨给山、陕两都司,命他们各自调集五万人,秘密操练,以备南下。” “至于粮草……”陈元泰紧皱起了眉头,凭空多出十万人来,围攻金陵说不定是个旷日持久的事情。若前线粮草不济,那便是功亏一篑了。 “传令各布政使司,将各地的陈粮放出去些,压一压粮价,收一些新粮上来储做军粮。待到收秋粮时,再多收一些。若前线要用咱们也有余粮,若用不着就收到官仓,填前头放粮出去的窟窿。” 徐行笑道:“皇上圣明!当真好谋算!” 陈元泰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无奈笑道:“李维裕那个老匹夫,自打进了京城就窝在陕栖不愿过来。要是他在,我又何必自己花费心思想这个!” 三个人乍一听到李维裕的名字,俱是有些愣神。这位是在陈元泰起兵前就在他身边做幕僚的谋士,可以说没有李维裕的煽动,陈元泰的反意就不会这样大。而如果没有他出谋划策,陈元泰要想得天下只怕还要晚上几年。 只是李维裕在大势已定的时候,却选择了急流勇退,没有跟随陈元泰来京城受封赏、享富贵。像他这样一个有搅动天下的本事的人,古来帝王要么鸟尽弓藏,要么放在眼皮底下监视。至于为何陈元泰放心将他留在陕栖,个中情由并没有人知晓。 “……这样一来,户部的事情便要忙上许多,户部尚书李丛家的事情理清楚了吗?要是他还三心二意地,那就换个人去户部做堂官好了!” 徐行躬身答道:“臣听说李尚书的幼子病势已经缓和多了,说来是急症,大约来得快去得也快。据说如今已经能下地叫人扶着走动走动了,想必李尚书的心也能放回到公务上了。” 陈元泰点点头,又笑道:“你们也别太紧张,照钱昊这个温吞水的性子,我算着怎么着也要等秋来才发作。更何况咱们的大将军六月要娶亲,我也要等新婚满月了才好拆散人家夫妻啊!” 陈希被打趣得脸上一红,心里却不住喜滋滋地冒泡。方才他还担心婚期怕是要改期,如今看来倒是要先抱得美人归了。 “说起来成亲,”陈元泰又看向沈遥,“你也是光棍一条,家里又没了长辈给你打算,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沈遥见陈元泰问得没来由,猜是心中已有打算,他便恭敬地答道:“微臣来京日子尚浅,还未曾考虑过这些。若是皇上愿意劳烦给臣说合个闺秀,微臣感激不尽!” “你倒是会顺杆子爬得快!”陈元泰笑道,“昨日皇后同我说,她去太平苑的时候见了魏国公府的小姐,觉得着实不错,与你甚为般配。” 皇后所说,皇上自己没有表露意思……沈遥琢磨着陈元泰短短的几句话,脑中却闪过袁瑛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隔墙听到的刺耳的指责声。魏国公府的小姐,是哪个小姐呢? 徐行却觉得这门亲事不错,沈遥已经与陈希成了姻亲,娶个前朝旧勋贵家的女子为妻,没那么招眼。恐怕皇后主动来提这门亲,心里也存着这个意思。 魏国公府的长孙他见过,人很争气,也知道吃苦上进。有这样的子孙顶立门庭,魏国公府虽碍着身份不会再进一步,但绝对不会没落了。 068 揣度上意 皇后向陈元泰提议时,他觉得也还算是门不错的亲事。然而皇后却向他隐瞒了魏国公府的二小姐已经认了安国公府做干亲的事情,是觉得不值一提么? 陈元泰的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 做上位者这些年,领着千军万马南征北战,他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便是下属对他有所隐瞒。无论事情大小,值不值得他花费精力,那是他来考虑的事情,皇后怎么能替他做决断? 皇后心里的小九九,陈元泰也看得十分清楚。魏国公已然年老,儿子不成器,只有孙子还可堪用,现下在五城兵马司里熬着资历。这样的人家,安国公府本是不屑于结交的。 可是,若能做成魏国公府与沈遥的婚事,情势便又不一样了。 魏国公府在新贵中没有门路,就算是得了沈遥这样一个女婿,女眷往来时也得有个亲厚、能撑腰的靠山。安国公府收拢了魏国公府,就拉近了与沈遥的关系,这实在是个两面都得利的买卖。 陈元泰见沈遥没有立刻表态,也不勉强他,只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不要着急做决定,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打听魏国公府小姐的情况。你家里没有长辈帮你照看,得找个稳重些的帮你持家。” 沈遥谢了恩,陈元泰挥手叫他们都散了。 出得宫门来,徐行先走一步,陈希在一旁笑问道:“小舅舅,你预备找谁去打听?” 沈遥瞪了他一眼,说道:“舅舅便是舅舅,前头加个‘小’字是什么意思?” 陈希笑道:“你只比我大了五岁,上个月前还是阿遥哥,突然就涨了辈分,我也不适应啊!” “这就不适应了!”沈遥笑道,“你儿子说不定比我儿子还大,到时候该叫表舅还得叫!” 陈希搔了搔头,笑道:“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他凑近了一步,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准备去问明心?” “是又怎么样?”沈遥瞥了他一眼,“别妄想着跟过来!” 陈希一脸委屈地看着他,满眼写着“你别不拿我当好人”…… 沈遥没理他,翻身上了马,然后说道:“你俩婚期将近,又不差这些日子!要是你们一前一后地进了我家,被人瞧见,连我这个做长辈的也要被编派上了!” 说完,他送给陈希一个“你就死了这条心”的眼神,扬鞭催马走了。 晌午过后,杜明心被沈遥派去的人接到了兴国公府。 甫一坐下,她便被沈遥拉着问道:“你是不是与魏国公府的小姐相熟?” 杜明心抬眼看他,戏谑地问道:“舅舅想做什么?” “我能想做什么!”沈遥讪讪地笑着,“皇后给皇上透了个音儿,想叫我娶魏国公府的小姐。皇上叫我别忙着应下,先打听打听再说,得娶个沉稳持重的才好。” 杜明心来了兴致,赶忙问道:“皇上可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 杜明心便凝神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沈遥才小心问道:“这里头可是还有旁的事?” 杜明心笑道:“女眷的事,舅舅大约不清楚。魏国公府有两位小姐,那天舅舅在我马车里碰见的是大小姐,她和魏国公府长孙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二小姐是现在的世子夫人亲生,在太平苑时,这位二小姐认了邓文娇的母亲做义母,两家结了干亲了。” 沈遥想想之前在太平苑听到母女三人的争吵,很快便理清了这里头的关系。原配所生的子女与继室的矛盾,原本就是世家大族里常见的。 “所以皇后提议的人选,应当就是这位二小姐了。”沈遥紧皱起了眉头,想起了隔墙听到的那个尖利刻薄的声音。 杜明心见他这个表情,更有了几分把握。“叫我说呢,舅舅自然是聘娶大小姐的好。瑛姐姐人长得漂亮,脾气和顺,人又聪明大度,宜室宜家得很呢!” “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个意思,”沈遥下意识地说道,“可皇后那头……” 杜明心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笑道:“舅舅你竟是对瑛姐姐一见倾心么?” “小丫头,浑说什么呢!”沈遥板起脸,面色却发红了。 他匆忙将那日碰见袁瑛母女三人的事情说了一遍,想要撇清,却被杜明心抓着语病打趣道:“舅舅这究竟是一时激愤还是一时激动呢?” 沈遥作势要打,被杜明心轻轻躲过。她笑道:“舅舅不必担心皇后,万事终究还是要听皇上的呀!” “可皇上什么都没说,我到哪里猜去?”沈遥有些抑郁。 “结亲本就是为结两姓之好,皇上也同意舅舅娶魏国公府的小姐,看来是对袁沈两家联姻没什么意见。至于娶大小姐还是二小姐,细细想来,对于皇上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有分别的只在于皇后这里。可是原本安国公府盘算着要将邓文娇嫁给晋王,再为长孙邓竑求娶徐媛。但晋王这边他们落空了,皇上又将徐媛许给了豫王,说明皇上没打算让安国公府通过联姻再得强援……” “等等,”沈遥突然制止了她的话,“你怎么知道皇上把徐姑娘许配给了豫王?” 杜明心吐了吐舌头,不小心说漏嘴了。她打了个马虎眼:“我知道就是知道么!女眷们整日无事,这种事一个人知道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你赶快娶了瑛姐姐进门,以后这种事你也不会漏了。” 沈遥紧抿着嘴想了想,才说道:“徐姑娘嫁给豫王,是可惜了些,不过也不算太坏。” 杜明心觑了眼他的神色,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心中为徐媛惋惜的同时,也放了心。既然舅舅无意,徐媛也知鸳梦难圆,不如还是趁早相忘的好。 “怎么说是可惜了呢?豫王可是皇上的长子呢。”杜明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徐姑娘聪慧过人,教养甚好,是个难得的闺秀。”沈遥叹道,“可豫王从小被太后和德妃娇宠太过,性子倒不跋扈,毕竟只是庶长子。然而却十分胆小懦弱,只知一味听从太后和德妃的话,难堪大任。” 069 空白书信 杜明心笑道:“这样的性子做亲王不是正合适么?不会因为心大给定国公和徐媛惹来灾祸。” “或许吧……”沈遥叹道,“足可见皇上一片慈父心肠。陈希自己有能耐,皇上便遂了他的心意,给你们赐婚。豫王除了皇子身份,一无所有,皇上就给他找了个靠得住的泰山。” 杜明心笑道:“晋王是义子,皇位与他无关,婚事自然随意许多。” 沈遥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便下定决心说道:“关于陈希的事,我一直在犹豫什么时候告诉你。既然今天话说到了这里,有些事也该叫你知道。” 杜明心听见沈遥这话说得郑重其事,心中便突然紧了三分。 “当初陈希一身小和尚的打扮到陕栖找到皇上,说是奉师门之命来送信。皇上那时便盛情邀他留下,还请了定国公、李先生去劝他。但陈希当时并不愿意,说是要回何南去。后来皇上又让我和陈霆去劝,说是我们年纪相仿,好说话。几次三番下来,陈希终于松了口。” “后来周朝皇帝派人来刺杀皇上,恰逢陈希值夜,救了皇上一命。从那之后,皇上便对陈希宠遇优渥,信任无匹。再加上当时有人笑言陈希与陈霆眉眼有些相似,皇上便借机收了陈希做义子。” 杜明心笑道:“我头回见宁王时,也觉得有那么两分相似。” “是么?”沈遥道,“我见得多了倒不觉得。不过,陈希与陈霆并不对付,你莫要在陈希面前提他。” 杜明心点点头,笑道:“我也看出来了。要不然陈霆干嘛那样费劲要纳我大姐做妾,无非是想跟陈希别苗头罢了。” 沈遥笑道:“你能看到这一点,我也能放心了。陈希算半个皇家人,但太后对他十分不喜,皇后也不过是面子情,如今有了邓文娇之事,只怕皇后连带着你也生了厌烦。你和陈希唯一的倚仗便是皇上,这一点要记清楚了。” 杜明心笑道:“方才舅舅说得那样严肃,我还道是什么皇家秘闻。您说的这些,我都晓得啦!” 沈遥瞪了她一眼,说道:“以后嫁了陈希,入了皇家的门,说话更要谨慎些才好!你说你都晓得了,那你可知道少林寺方丈派陈希送去的那封信,写的是什么内容?” 杜明心低头想了一会儿,越想却越是心惊:“那时候皇上已然起事,像少林寺这样的千年古刹,在天下大乱时,该更加严谨门户才对,怎么会主动与皇上联络?若是叫周朝皇帝知道,岂不是天大的一桩祸事?” 沈遥很欣慰地看着她,说道:“确实如此。当时我们都猜陈希会不会是奉师命过来保护皇上,可他刚开始坚决不想留下来,后来又还了俗,显然是与少林寺再无干系了。” “那时候我与陈希两个胡闹,偷偷去找了他送来的那封信,信封是很规整的楷书写的,信纸却是白纸一张,空无一字。” 杜明心吃了一惊,若陈希从少林到陕栖这一趟,重点不是送这封信,那又是什么? “当时陈希什么反应?”杜明心紧张地问道。 “他也很困惑,”沈遥道,“然而这孩子心比较大……说皇上既然不说便是有不说的理由,等时机到了,自然就会说与他知。” “这……”杜明心有些无语,不过这种泰然处事的作风还真的很像陈希。 “跟你说了这么些,只是想叫你以后多留意。陈希一脚踩进了皇家,很多简单的事情也都会变得复杂,你要小心。” 杜明心点了点头,又笑问道:“那舅舅决定了要求娶瑛姐姐?” 沈遥苦笑道:“我只能在魏国公府的两位小姐当中挑,那自然是大小姐好一些。” 杜明心轻蹙了眉头,但很快也释然了。自己与陈希能够夙愿得偿,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若不是他成了晋王,自己侥幸没有在上京路上被毒死,今日之喜便无从谈起。 沈遥青年才俊,待人赤诚。袁瑛温柔可亲,德容俱佳。虽然两个人一娶一嫁,都不是非卿不可,然而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的姻缘都是如此而已。 * 过了两日,沈遥便在面见陈元泰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说自己也认为皇上说得对,自己府上实在需要一个稳重持家的妻子。魏国公府大小姐已年届双十,自己也二十有五,两人年岁正相当。 陈元泰倒有些讶然,沈遥回去打听,必然知道了袁、邓两家结干亲的事情。他还能这么精准地猜到自己的意思,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陈元泰允准了沈遥的请求,并嘱咐他自己下发旨意前不要外传。 当天傍晚,陈元泰去太后处请安,恰逢皇后和德妃也在。皇后便不失时机地重提了这件婚事。 德妃知道自己染指不了兴国公这等人物的婚事,却从皇后这里学到了一招。她是婢女出身,跟随陈元泰之前,是太后身边的侍女。娘家人都是下九流出身,上不得台面。还是在陈元泰进京,她晋封德妃之后,她的娘家人才跟着跑到了京城,得了个五品的闲职,不致她和豫王面上无光。 德妃也想扶持娘家,可无奈实在扶不起。好容易向太后求来了徐媛做儿媳,可儿子身边只有定国公一家,她又十分不放心。眼见皇后通过娘家人结干亲拉拢兴国公,她也悄悄盘算起收干女儿的主意来。 陈元泰这边没留意德妃,他只含糊地向皇后说自己同意了袁、沈两家结亲,皇后十分欢喜。隔日等陈元泰下了赐婚圣旨,她却傻了眼。 “我十六岁嫁给他,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哪里就不如他的意了,叫他这样当众打我的脸!”皇后坐在坤宁宫正殿的宴息室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 “娘娘,或许皇上有自己的打算,跟您并没有什么关系。”一旁的宫女言不由衷地劝道。 “能有什么打算?要是有旁的打算,为何我昨日提起时他不跟我说明白?倒叫德妃那个贱人看我的笑话!” 070 太子劝诫 “娘娘,慎言!”掌事宫女低声提醒道。 “在我自己宫里,有什么不能说的?”皇后被气得头脑发胀,抬手便将桌上的茶盅拨弄到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皇后比陈元泰小了十几岁,原本陈元泰此生不欲再娶妻。可当时出于利益的考量,他还是听了李维裕的劝说,亲自去了邓家,上门求娶皇后。 在陈元泰的心中,这场婚姻更多地是像一场交易。邓家给他财力物力的支持,他在功成之后给予邓家高官显爵,更将皇后的儿子送上太子之位。他与皇后之间,除此之外也不剩下什么了。所以他并没有耐心去教导这位比他小了十余岁的妻子,若有不妥之处,他一概用权术了结。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这一声禀报叫殿里的人心头俱是一松。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子,任凭皇后生了再大的气,见了儿子也都烟消云散了。 太子快九岁了,瘦瘦的身板,长着邓家人的眉眼,和陈元泰如出一辙的鼻子。他十分聪慧,自从开蒙读书以来,屡次被侍讲学士夸赞。最近又跟着陈希学习骑射,脸上黑了好些。 “给母后问安。”太子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向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将地上的碎瓷清扫了。 “我的儿!”皇后招手叫太子到自己跟前,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你还这么小,可叫我怎么办呐!” 太子轻轻地挣脱了母亲的束缚,低声道:“母后,我且问你,当初您向父皇提议叫兴国公娶魏国公府的小姐时,可曾明说是哪位小姐?您有没有告诉父皇袁二小姐已经认了舅母做干娘?” 皇后擦着眼泪说道:“结亲就是结两姓之好,皇上不过看重的是哪家与哪家联姻,最后到底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皇上在意这个作甚!” 她顿了一下,又说道:“认干亲那件事,我想着是女眷的事情,又不是直接认了你舅舅做干爹,这值得跟皇上说么?” “母后,”太子顺势坐在皇后身边,认真地说道,“值得不值得,是父皇来裁决的,旁人即便是您也不该替父皇做决定。” “啊?”皇后睁着婆娑泪眼看着儿子,“你父皇竟然是因为这样小的事情恼了我?” 她的眼泪又连珠似的滚落下来,她哭道:“即便是我惹了他,他跟我说不就好了么?又何苦要如此叫我没脸?他这样羞辱我,难道你脸上就很有光彩吗?” 自然也是没脸……太子心中暗叹。可东宫侍从给他剖析的这些话,他又觉得十分有理。父皇不愿意教母后,那只能他这个做儿子的来教了。 “这件事只是引线罢了,”太子小声说道,“您明里帮着魏国公府拉拢兴国公,暗里得利的难道不是外祖家?外戚权重,古来有多少帝王忌讳这个?” “你怎么能这么说!”皇后气道,“我做的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 太子无奈笑道:“母后,您说的是。可我是您的儿子,难道就不是父皇的儿子?您想要为我拉拢重臣,父皇难道就没想过这些?” “可是……”皇后顿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说了除了,“论长幼,你前头还有个豫王。皇上如今春秋正盛,你以后又不知会冒出来多少兄弟!不趁着眼下还算清净,赶紧收拢人心。以后宫里人多起来,就不好办了!” “母后,我的事父皇都放在心上呢。”太子耐心地说道,“要不然父皇为何叫晋王亲自教我武艺?” 他见皇后要说话,紧接着说道:“不仅仅是因为晋王功夫好,他还会带兵打仗,且今年才二十岁!若是我收拢了他,至少是一个能为我征战二十年的大将军!” “母后您当初也想要拉拢晋王,可您想的法子是什么?是叫表姐嫁给他!若真是那样,那到底晋王是我的人,还是外祖家的人?您莫要忘了隋文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 “你胡说什么呢!”皇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从自己儿子口中说了出来。 “母后,我与父皇想的一样,与其通过姻亲来拉拢人,不如用情义!晋王、定国公、兴国公这些人都不是奸猾之辈,你用几分真心相待,他们也懂得回馈几分!” “你,你!”皇后气极,“这都是你身边的什么人给你说的混账话?” “母后,”太子抱着皇后的双腿跪下,恳切地说道,“您就安心做您的皇后不好么?儿子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也必定厚待外祖家。若是再如您现在这样折腾,您和外祖都莫想要过太平日子了!” “你莫要危言耸听!” “那您以为父皇这次如此不给您情面,是为了什么?父皇是赤手搏取天下的人,难道还会因为恼了您而故意给您没脸?父皇这是在给您和外祖家提出警告,若下次再如此,就未必只是面上难堪了!” 皇后看着儿子严肃的小脸,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功臣家的联姻,于父皇而言是个非常复杂的棋局,您就不要再给父皇节外生枝了。如此在宫里修身养性,时常去太后去尽孝心,这才是您应该做的。我听说德妃每日都去太后宫里请安伺候,您却只三两日去一次,您叫太后心里能不掂量么?” 提起德妃,皇后更觉得气闷。“她是太后身边的丫鬟,这些小意奉承本就是做惯了的!你叫我去学个下人?” 太子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侍奉母亲难道不是为人子、为人媳的本分吗?若日后太子妃也说不惯小意奉承,不常来您面前尽孝,您又如何说呢?” “她敢!” 太子摊手:“母后,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了半晌的话,他也觉得累了,准备起身告辞,却被皇后拉住了:“你上哪儿去?我叫人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蒸盆子,马上就好了。” “今日学士留了书要背,可下午我还要去跟晋王学骑射。与其晚上费工夫,不如现在去背,晚上回来还能再温一遍。” 皇后见儿子这样用功,只好讪讪地放了手。 071 父女相争 转眼到了四月,安平公主风光大婚。为表郑重,帝后亲自将公主送到宫门口。京城中新旧勋贵、官宦人家,凡是能与成安侯府攀上交情的全都登门庆贺。侯府内院、外院一席挨着一席,下人们上菜时恨不得踮着脚尖才能过去。 因杜明心婚期临近,又是要嫁入公主娘家,故而没有去宫里给她添妆,而是托人送去了一对中规中矩的凤钗。 这一日,杜明心在自己房里与杜明淑一同做针线。她对着日影比了根银红的丝线出来,要绣枕套上的牡丹,一面笑着问杜明淑:“耿姨娘这两日可好些了?” 杜明淑手里正绣着一个小孩子穿的肚兜,听见她问便发愁道:“比大夫刚诊出来那会儿吐得越发厉害了,几乎下不来床,行动便要吐。” “她心里可有想吃的东西?”杜明心问道,“不拘什么,只要能吃下去便好。” 杜明淑苦笑道:“就想吃山楂,可大夫特特交待了怀孕不能吃,不但肚里容易反酸,吃多了还容易滑胎。” “想吃山楂啊……”杜明心想了想,说道,“那大约是想吃那个酸酸甜甜的味儿。我以前不爱吃药,崔嬷嬷总做了糖水枇杷、糖水白桃给我吃……” 她转头吩咐春草:“去跟嬷嬷说一声,请她做碗糖水枇杷给姨娘送过去。要是姨娘能吃下去,寻常家里有什么果子都做一点送过去。” 春草答应一声出去传话,杜明淑倒有些不好意思:“嬷嬷是太太的乳母,怎么好叫她动手给姨娘做吃的。” 杜明心笑道:“姨娘眼下身子贵重,若我母亲在,必定也是这般吩咐。” 提起来沈氏,杜明淑突然想起一事。她坐近了些,低声道:“自打大姐姐从佛堂出来,就一直足不出户。昨儿不知怎的却去了一趟父亲的书房……” “她快该被抬去王府了,”杜明心道,“趁着父亲因为耿姨娘的事高兴着,要么是去要些钱物傍身,要么就是去给刘氏求情。” “那她也太不知所谓了!”杜明淑愤愤地说道,“刘氏那么心黑手辣……” 一语未了,二老爷挑了帘子进来,责备道:“小小年纪倒学会嚼舌根了,跟谁学的规矩!” 姐妹两个忙起身给二老爷行礼,二老爷胡乱点了点头,说道:“淑姐儿,你先回去,我跟你姐姐有话说。” 杜明淑应了一声,朝杜明心眨了眨眼,便收拾了针线离去了。 “父亲,您喝茶。”杜明心接过夏叶捧来的茶盅,奉与二老爷。 二老爷喝了一口,脸上却有些讪讪地,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你这嫁妆都绣得怎么样了?要是还差得多,我出去找找外头的绣莊。” “不妨事,”杜明心答道,“鞋袜盖头都绣好了,嫁衣还差一幅裙扇,约莫五月初就能完工了。床帐被褥都有屋里这些丫头帮忙,绣得也算快。” “哦,哦,那就好。”二老爷尴尬地笑了笑。 杜明心想想杜明淑方才说的话,也不预备主动开口,父女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心姐儿,你看是这样,”二老爷摸了摸鼻尖,终于还是开了口,“耿姨娘有了身孕,咱们这房自打刘氏走后也没人理事了。虽说府里头凡事都有你大伯母管着,可咱们这房好多事情还是乱糟糟的。我就想着,嗯,你母亲走后我也守了这么多年……等孩子生出来,没人管教也不行……” “您的意思是?”杜明心有些困惑,听这话似乎不是要接刘氏回来。 “我还听人说,说你想成亲后把江先生接到晋王府去。”二老爷终于切进了正题,“这事你问过王爷么?还没嫁过去就做主要奉养人终老,万一王爷不想呢?” 杜明心低了头,抿唇微笑。江先生于她,亦师亦母,陈希怎么会不同意奉养她呢…… 二老爷还以为她也犯了难,于是兴冲冲地接着说道:“咱们家里缺个当家的主母,你那里又没办法奉养江先生,不如你去跟她说说,嫁过来到咱们家。一来家里有了主事的人,二来耿氏的孩子生下来就有人教导,三来也解了你的烦难,江先生也不至于老来无依。”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兴奋地站起来搓着手来回走,一面走还一面说:“你跟她说,要是她担心年纪大了生不了孩子,就说我说的,耿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抱到她屋里养……” “父亲,”杜明心沉声打断了他的话,“江先生没打算嫁人。”就算是要嫁,也不是嫁你这种人。 二老爷错愕:“她年纪也不小了,不嫁人难道等着孤独终老?” 杜明心轻笑道:“您不必拿寻常心去猜度江先生这样的女子。她如今日子自在洒脱,与其随便嫁个不熟知的人,倒真不如自己这样过。” 二老爷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愠怒道:“你是不是嫌麻烦、觉得丢人,不想去问?你自己这样觉得,江先生可未必是这个意思!” 杜明心看着自己父亲那张恼怒的脸,心中十分厌烦。“父亲您说对了,我确实嫌丢人。江先生气度高华,与乌有先生冉宗闵乃是师兄妹。虽然我不知他们的先生是何人,然而见识过那等才华的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您?” “死丫头!有你这么说自己父亲的么?”二老爷怒道,“你不去说,我自己找人去魏国公府提亲!” “您别去自讨没趣了!”杜明心的声音也冷硬了起来,“难道您还嫌这家里不够乱、在外头丢的脸面不够多么?” “不孝女!”二老爷伸手想打她一耳光,想想她快要嫁人了,又生生收了回去。“那我就去把刘氏接回来,重新管杜家二房的事!” 杜明心眯着眼睛看着二老爷,问道:“您这是真话还是气话?” “你管不着!” “父亲,您的事我确实管不着。但作为女儿,不得不提醒您一句。”杜明心不紧不慢地说道,“自打母亲去世刘氏掌家后,您后院再多内宠却也没有一个人再有孕过。然而刘氏才走了多久?两三个月?耿姨娘就怀孕了,您不觉得奇怪么?” 072 善恶有报 “你,你在说什么!”二老爷脸色大变,与其说这一声是在质疑杜明心,倒不如说是喊出了他内心的恐慌。 沈氏死之前,他的三个女儿都已经降生。回到开封之后,他将掌家大权交与刘氏,自己整日里便是琢磨两件事:读书和生儿子。 在开封十年,他收用过的女子怕是不下十人,却从未见一人有身孕。他原本也担心是自己的问题,可看看三个逐渐长大的女儿,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若动手脚的是刘氏……二老爷打了个寒颤。那时候家中饮食起居、寻医问药都是刘氏掌管,她还时常命人熬些汤药给那些通房丫头们喝,美其名曰助孕保养。可那些若是虎狼之药…… “来人!去把杜明妍给我叫过来!”二老爷一叠声地怒吼道。 外面候着的下人听见老爷动了怒,一溜小跑去请了杜明妍过来。 杜明心却有些不耐烦,叫杜明妍过来就能问出个究竟么?且不说刘氏不一定会将这种阴私之事说给自己女儿听,即便杜明妍知道内情,难道她还能告发刘氏不成? “父亲,这事您不如到书房去,好好与大姐姐说个清楚。”杜明心想要把二人赶去书房。她尽量避免在成亲前与杜明妍碰面,多见一次,多生一回闲气。 “你别说话!”二老爷喝道。 一时杜明妍挑帘进来,用余光扫了眼杜明心,径直过去给二老爷请了安,淡淡地说道:“不知父亲叫我过来有何事?” “当初在开封时,刘氏是不是在家里人的饮食里、汤药里下了东西,叫我屋里那些人生不出来孩子?”二老爷双目圆瞪,着实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杜明妍瞟了眼杜明心,冷笑道:“是谁在父亲面前嚼了舌根?这话我竟不知是从何说起!若真是姨娘动了手脚,何以今日耿姨娘还能有孕?” “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态度吗?”二老爷手指着杜明妍骂道,“你给我跪下回话!” 杜明妍爽快地跪下,仰头说道:“跪下我也还是那句话,为何耿姨娘还能有孕?” “当初,当初家里人多!我根本没进过耿氏的院子,她又是沈氏的旧人,我看见就腻烦!”还算二老爷有两分急智,没叫杜明妍把话给堵死了。 杜明心在一旁听着,悄悄地攥紧了拳头。父亲你如此凉薄,我若助你青云直上、再娶如花美眷,岂不是要寒了母亲的心? 杜明妍也冷笑道:“既然当初不喜,为何今日看着又不腻烦了?”她轻嗤一声道,“果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跟沈家沾着一点儿边的什么老姨娘也成了香饽饽了!” 二老爷被她刺到痛脚,抬脚便将她踹翻在地,急吼吼地出了屋子怒道:“去给外院的小厮说,赶紧我给套车,我要去庄子上!” 杜明妍听见这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追,撩开帘子却发现父亲已经去得远了。她恨恨地将帘子摔下,转身看着杜明心,目眦欲裂。 “若今日姨娘有什么闪失,你我便是一辈子的死仇了!” 杜明心看也未看她,冷冷地说道:“本就是一辈子的死仇了,留着你不过是看在佛祖份上。” 她转头吩咐道:“春草、夏叶,送客!”然后抬脚进了内室,抓了一把沉香放入红铜香炉中,深深吸了几口,才静下心来,继续绣枕套上的红牡丹。 这一日到了入夜时分,二老爷也没有回来。杜老太太在正房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大太太劝道:“现在城门都关了,二叔估计今天回不来了,母亲您早些歇息吧。” 杜老太太将烟锅在炕桌上磕了磕,絮絮地说道:“多大的事,还值得自己亲自跑过去!好不容易皇上赐个官职给他,照他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儿,早晚也得丢了!” “瞧您说的!”大太太酸溜溜地笑道,“二叔眼下是晋王、宁王两个人的岳丈,哪怕他天天不去衙门呢,看在两位王爷的份上,谁又能说他什么!” 杜老太太没再言语。一直到了第二天晌午,才把二老爷给等回来。 二老爷赤红着眼睛径直回自己院子歇息,跟着他去的小厮们也一个个没精打采,像是熬了一整夜。 杜明妍派了人去外院打听,听见小厮们议论纷纷:“……剥光了衣裳拿鞭子抽,鞭子生生抽断了两根!二老爷还叫人泡了一桶盐水泼到那女人身上!就算是男人怕都受不住!” “那后来呢?就这么打了一夜?”一旁还未留头的小厮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好奇地问道。 “你当是看戏呢!”一个年长些的小厮一拳敲在他的脑门上,“要是你去,保管给你吓得尿裤子!光是那女人嚎得就能吓得你哭爹喊娘!” “二老爷厉害了!不是读书人么,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 “那是恨得牙根痒痒了!可惜了啊,要是熬到大姑娘在宁王府站住脚,怕也没这场祸事了……” “说不定人家命硬,就是能撑到那时候……” “哪儿还能撑得过!我们走的时候,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打听消息的丫鬟回去哆哆嗦嗦地给杜明妍转述了,没想到她竟然出乎意料地十分平静。 娘,要是你熬不过,就先去吧……等我将来给您报仇! 杜明妍擦了擦眼角的泪,指挥丫鬟们收拾自己屋里的东西,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因她是去做妾,大太太手头拮据且深恨她母女二人,便光明正大地没有给她准备任何嫁妆,只是送来了三五套新衣裳。 杜明妍没有再争夺什么,收拾出来了三个箱笼。在五月初的一个傍晚,身穿一身玫红的喜服,坐上宁王府派来的二人抬小轿。从杜家的侧门静悄悄地出来,又从宁王府的侧门进去。 陈霆与王妃郑氏端坐在上,受了杜明妍敬的茶。悄悄打量一番周遭陌生的环境,杜明妍的心中出现了一丝茫然。这到底是条青云路,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两日后,杜家位于京郊的庄子来报,刘氏因伤重难愈,夜里在自己破败的小屋里咽了气。 073 做个交易 “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了,怎么手里头还犯下了人命!”杜老太太在内室压低了声音骂道。 二老爷恨恨地说道:“如此让她死了,倒还算是便宜她了!这个毒妇,害得我人到中年还没有子嗣,活该拉出去凌迟!” “万一她娘家人来找事,我看你怎么办!还有妍姐儿那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可不是什么清净姑姑!要是她在宁王府得了脸,非要找你要个说法,你预备怎么办?” “那有什么!”二老爷满不在乎地说道,“她再怎么闹,我也是她亲爹!再不成就让她找心姐儿去!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心姐儿给我提了醒,要不是她,我还蒙在鼓里!” “你啊你!”杜老太太伸手指戳着二老爷的脑门,“人说虎毒还不食子,你这做亲爹的倒撺掇着叫她们姐儿俩结仇!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自私的货!幸亏我还有你大哥,要不然哪天碍了你的眼,你还不得弄个草筐给我丢到深山里头去!” “那哪儿能呢!”二老爷讪笑道,“您不得等着新儿媳妇进门给您敬茶?” “我不稀罕!”杜老太太撇嘴道,“我年纪大了,这事儿你也别来烦我,去求求你大嫂才是正经。” “嗯,我省得。” * 这边大太太正在杜明心的房中给她交待嫁妆的事情。她笑吟吟地将两本厚厚的册子推到杜明心面前,然后说道:“以前只说你母亲的嫁妆丰厚,我还真是到了自己经手办的时候,才知道舅老爷家是实实在在的关中豪族啊!” 杜明心随手翻了翻,东西被补得七七八八,倒也还算看得过去。“有劳大伯母了,只是这两处田庄……” 她伸手指着册子上的明细给大太太看:“我母亲陪嫁的两处庄子是在京郊,这两处怎么都到了沧州了?” 大太太苦笑道:“家里的姑娘接连出嫁,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差点就把主意打到你大嫂子的嫁妆上了!再者说,如今京城附近的田庄,连带着天津那边的,都是有市无价,揣着银子都没处买去!” 这话倒也是实情,陈元泰为显宽仁,保留了大部分周朝勋贵的爵位,他们的田产自然也就没动。跟随他打天下的人尚且还不够分,市面上自然没处买。 杜明心想了想,然后笑道:“既然大伯母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如果再强求便是不近人情了……” 大太太脸上有些尴尬,支吾着说道:“哪儿能是你不近人情呢,委实是家里头……” 杜明心摆了摆手,笑道:“家里还有祖母要奉养,不能单为我一个人就把家底掏空了。再说了,我做小姑子的出嫁也没有拿大堂嫂的东西还充嫁妆的道理。” 大太太听她说得合情合理,正要附和两句,却被杜明心截住了话头:“不过,我有些事想拜托大伯母。往明了说,就是与大伯母做个交换。” 大太太有些发懵,心想这丫头还不到二十,怎么说话的气势竟将自己这个长辈给压住了,难道真是天生做王妃的命? “你说来听听。”不知道是什么事,大太太也不敢贸然许诺。不然如若做不到,这丫头不得整治死自己! “我父亲这两日因为耿姨娘的身孕,有些着急想要续弦。”杜明心端起茶盅,闲闲地拨弄着里头的茶叶,“父亲的意思呢,是怕弟弟生出来没人教导。可我想着,淑姐儿是耿姨娘自己带大的,规矩教养心地都是好的。我么,是在庄子上天生地养大的,没费父亲什么心力。” “倒是大姐姐,是父亲亲自教养大的。她小的时候,父亲还带她去自己的书房,手把手教着写字念书。至于教成了什么样,想必大伯母心里也有数。” 大太太有些摸不透她的意思,这番话是在说二老爷没什么教养孩子的本事,所以……? “你来了京城,出门见识的倒是比我还多。”大太太笑道,“要是你觉得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只管把名字告诉我,剩下的事我来操持。” 杜明心摇了摇头,放下茶盅,笑道:“那倒不是。我是觉得耿姨娘将淑姐儿教得极好,无论将来孩子生出来是男是女,想必她亲自教都错不了。若是男孩子呢,横竖六岁就要开蒙,有了先生教导,也就无碍了。” “至于父亲那边,当初在开封十年都没有正房太太,想来没有也不打紧,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您说是不是?” 大太太吃了一惊,这丫头怕不是疯魔了吧?自己都要出嫁了,竟然还要管父亲续弦的事情! “这……”大太太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应承这件事,“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再娶了新人就占了你母亲的位置?这你不要怕,填房再怎么样也比不得结发妻。到时候无论谁嫁进来,给你母亲磕头上香也都得行妾礼,任谁也越不过你母亲去。若是你父亲坏了规矩,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杜明心缓慢地摇了摇头,父亲跟谁举案齐眉,自己不在意,母亲也不会在意。我只是不想让他过得太舒心罢了!当年那样害了母亲,我便叫他钉死在皇上赏的五品官位上,妻不成妻,家不成家,糊糊涂涂过完下半辈子! “我有我的道理,但不便与大伯母明说。”杜明心道,“我只拜托您拦着父亲续弦这件事,嫁妆里的这些瑕疵我也就不再计较了。” “可是……”大太太觉得头大如斗,“我一个做嫂子的,哪里有拦着小叔子续弦的立场?” “您会有办法的,”杜明心笑道,“日后大哥科举入仕,珠妹妹嫁人,桩桩件件不都得您来操心?年轻人的事才叫急事,像我父亲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鳏夫,又哪里差得了这几年?” 大太太听得眼前一亮,杜明心说的这些是她最挂心的事情。若她愿意帮忙,那自家还有什么好愁的? 她忙不迭地应承道:“心姐儿说的是,方才是我钻了牛角尖,没有想明白!” 大太太走后,夏叶发愁地问道:“大少爷和三小姐的事情都是大事,您就这么轻易许了大太太,以后她赖上您了可怎么好?” 杜明心轻笑道:“我不请她帮忙,难道她就不赖了吗?说来说去就是亲戚情分,十分可笑。不帮忙是我寡情,帮了忙是我的本分。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叫大伯母心甘情愿地给我办些事,也省得我嫁了就对家里的事两眼一抹黑。” 074 添妆之礼 很快就到了五月底,期间陈希又偷偷摸摸地进了一次杜明心的闺房。只是天气渐热,衣衫渐薄,身上挨了杜明心两记连环踢不说,他自己也觉得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日子太难受。于是在杜明心彻底爆发之前,他很有骨气地咬咬牙发誓说婚前再不来了。 进入六月,临近婚期,杜家在这一日给杜明心办了添妆礼。因来的都是相熟人家的女眷,故而在内院宴开五桌。岂料不但杜家算着大约会来的人家全来了,就连大老爷和二老爷同僚家的女眷也几乎一家不落,全都到了。慌得大太太急得一叠声叫人去鼓楼街的鸿宾楼订席面送过来。 大多数女眷与杜明心素未谋面,都只在她房里打了个照面,说了些吉祥话,把准备好的添妆送上,便出来在正院里吃席。 杜明心房中的几个丫头忙得脚不沾地,在崔嬷嬷的指挥下待客奉茶、迎来送往、收礼记账,倒也一丝不乱。 此时杜明心房中只有家中几个姐妹,杜明妍嫁去宁王府做妾,除非王妃特意恩典,一般是出不来王府的。 杜明静倒是一早就回来了,穿了一件银红云锦裁的遍地金通袖衫,下面是一条杏黄十八幅缃裙。头上插金戴银,尤以一朵碗口大的金丝编花最为夺目。整个人在云锦、珠饰的映衬下显得丽而不俗,几乎看不到当初在杜家做庶女时的影子。 她从丫鬟手里拿过一方黑檀匣子,双手递给杜明心,恰恰露出皓腕上戴着的一串精致的石榴石手串。 “二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杜明静笑道。 杜明心不愿意当着客打开礼盒,觉得仿佛是要验看谁送的东西好,谁的不好一般,透着一股子小气。“妹妹的心意必定是好的,哪里还用我看。” 杜明静却不依,自己打开了匣子,笑道:“这一对儿红玉可是李凌的大哥托人从南疆寻来的。我婆婆请了琢玉坊的老师傅给做成簪子,雕了这石榴花开的样子,又送到报恩寺请方丈师父开光,整整念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金刚经》。” 她又伸出手腕给杜明心看:“喏,你瞧,我这石榴手串也是那时一同送过去开光的。” 杜明心十分明白她的心思,当初被逼迫嫁过去冲喜的庶女,谁知竟然冲喜成了。如今李凌身体不但渐渐恢复了,杜明静还被李夫人当做了儿子的福星,平日里十分宽待。回娘家若不显摆一番,岂不是如锦衣夜行一般没趣味? 一旁坐着的杜明淑没觉得有什么,反倒还挺为四姐高兴。她觉得杜明静虽然为人有些刻薄,但若落得个年轻守寡的下场也太凄惨。还是像现在这样,与相公亲亲热热过日子的好。 相较之下,杜明珠就无法像杜明淑这样做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她不停地喝着茶,一碗茶已经见底,却始终压不下心头那团火。 她自己都无法分辨明白这团火来自何处。是看不得杜明静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么?是她身上的云锦太刺眼么?还是她手上那串石榴石? 石榴多子,李夫人将她的这串手串连同送给杜明心的簪子,一起送去开光,是不是李凌的病已经全好了,可以圆房了?甚至已经圆过房了? 杜明珠瞥了杜明静一眼,又飞快收回了目光。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她丝毫没有觉得疼,心里只觉得恨。 “三姐,数月未见你瘦了不少呢,倒是更见风致了。”杜明静掩口笑道。她自己也从没想过到这辈子到头来还能有这样的际遇,以后李凌入仕做官,自己还有诰命加身,想想便是得意至极。今天能光明正大地回来给嫡姐添堵,她又怎会错过。 杜明珠起身想走,却被身后的丫鬟悄悄地按住了肩膀。今日大太太几次三番叮嘱她,一定要陪在杜明心身边。不但能显得她们姐妹亲厚,还能结识不少显贵女眷,于她的婚事大大有好处。 “有些人瘦些胖些,各有各的好看。有些人无论胖瘦、珠翠满头,到底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杜明珠安坐了下来,自己气短什么?难道日后自己一定嫁得比杜明静差么? 杜明静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心里,正要反口嘲讽,外面却有人来报:“二小姐,安平公主和宁王妃来了!太太叫您出去接接。” 杜明心有些诧异,添妆这样的事情怎么婆家人也来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裳,带着几个姐妹迎了出去。 刚走到垂花门,便看到安平公主与一花信年纪的女子相携而来,二人看起来十分亲厚。 “总是听人说起你,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宁王妃见杜明心给她行礼,连忙伸手扶了起来,又向安平笑道,“若我是晋王,只怕也要跪在皇上跟前求赐婚呢!” 虽然这事听人提起过多回了,杜明心听来还是觉得甜滋滋的。刚要抿唇笑,又赶忙低头,怕在人前落了笑柄。 安平公主刚与林琅成婚月余,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看见杜明心这个样子,倒是会心一笑。 “原本按着规矩,我和嫂嫂今日不须过来。不过昨儿父皇特特叫人给我传话,说是怕你家来人不多,叫我过来给你撑撑场面。”安平道,“嫂嫂听说了就非要跟着一道过来。我算是奉命行事,嫂嫂倒是真情实意呢。” “我这人最是好热闹,听说有聪慧灵秀的美人儿,哪儿能不过来看看呢?”宁王妃笑道。 杜明心看她说话得体,举止大方,言谈之间也能看出来修养甚好,心中不免对陈霆又不齿了几分。如果这样的女子还做不得正妻,那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合适?说来说去,不过是患难又富贵,想换个更有权势的岳家,让糟糠之妻下堂罢了。 “令姐来王府这些日子,很得王爷和我的喜欢。”宁王妃与杜明心一同走着,低声说起了杜明妍,“待人接物都十分大方,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你也可以少挂些心了。” 后一句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075 闲言碎语 杜明心笑道:“家姐碰到王妃这样宽厚的主母,是她的福气。她是个聪明人,要人喜欢她并不难。我倒希望她能知道惜福,在王府安生过日子。” 她与杜明妍是一辈子解不开的死仇了,杜明心见宁王妃如此示好,并不介意叫她知道自己与杜明妍的过节。这样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倒省得杜明妍在宁王府扯着自己的虎皮作妖作怪。 宁王妃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所料不错。一个在庄子上长大的嫡女,和一个跟着生母长在父亲身边的庶女,若是两人姐妹情深,那才真是奇也怪哉了。 她笑道:“令姐那般聪慧,必定知道姑娘的期许。” 安平公主与宁王妃略坐坐便走了,急得杜明珠的丫鬟直在后面推她。 杜明静轻笑着看了主仆二人一眼,向杜明心告了罪,摇着腰肢去张姨娘的院子里说悄悄话去了。 杜明珠被她那一眼气得发怔,待回过神来两只眼睛都变得通红。 杜明心想宽慰她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说来说去,这一切都只能是命。若当初杜明珠坚持与李凌的情义,铁了心嫁过去,那只怕比杜明静还要风光上两分。 她选了不嫁,自然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该再与杜明静相争。好歹人家眼下的风光是豪赌一把换来的,老天爷赏富贵,谁又能说出来些什么呢? 杜明珠深吸了几口气,想要告辞,外面又有人来报:“魏国公府的少奶奶、小姐还有定国公府三小姐来了。” 杜明心奇道:“魏国公府来了几位小姐?”沈遥与袁瑛的婚事已定,她今日当是不会上门的。 “回小姐的话,来了一位,是他家的二小姐。” 杜明珠只好又跟着杜明心迎了出去。 徐媛与丁绾言笑晏晏地走在前头,袁蓉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妹妹今日好气色呀,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呐!”丁绾笑道。 徐媛笑道:“少奶奶错了,如今杜姐姐可是您的晚辈了!” 杜明心也笑道:“这可真是!舅舅得了个如花美眷,倒叫我平白地矮了一辈,你家两个姐姐,一个变舅母,一个变婶子了!” 徐媛也跟着笑了起来,杜明心暗自叹了口气,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怎么就这样懂事明理呢?盼她早些放下沈遥,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 丁绾从丫鬟手中取过一个精巧的荷包,递给杜明心,然后笑道:“喏,这是你舅母叫我带过来的。她脸上臊得很,不好意思过来,叫我给你赔个罪。” 杜明心笑着接过,里面似是有一对镯子,道了谢便叫人收起来了。 站在一旁的袁蓉觉得十分无趣,看见杜明珠与杜明淑两个,便问道:“你们是杜家什么人,怎么也不自报家门?” 丁绾回头嗔怪道:“二妹,问便问吧,如何出口这样无礼?” 杜明珠笑道:“少奶奶莫怪,原是我与五妹妹失礼了。我在家行三,是二姐的堂房妹妹,五妹是二姐的亲妹。” 丁绾看了看她,然后笑道:“杜家祖坟是不是埋在娘娘庙旁边啊,怎的你们家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杜明珠大方笑道:“少奶奶谬赞了。”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袁蓉便催着要走:“今儿出门的时候,母亲特意叮嘱我去安国公府瞧瞧文娇去。她这一向病了都没出门,现在好容易好些能见人了,母亲叫我赶紧过去看看。” 丁绾歉意地对杜明心笑了笑,姑嫂一同出门,坐了一辆车过来的,若是只袁蓉一个人去了安国公府探病,倒显得自己拿大。 杜明心笑道:“既然你们有事,我就不虚留了。” 徐媛坐在她屋里的椅子上笑道:“我却还要叨扰杜姐姐呢,少奶奶你们先行。” 杜明心送丁绾等人出去,袁蓉却是急冲冲地走在前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跟杜明心说。 “这是生了你的气了,好歹你看她年纪小的份上,莫与她计较。”丁绾无奈地说道。 “无妨,是我坏了她的姻缘么!”杜明心笑道。 丁绾道:“是她自己拎不清,想不明白,你不用理她。”说完,她又扯了扯杜明心的袖子,靠近些小声问道:“你家那个三妹是你大伯家的女儿?可曾许亲了?” 杜明心听她话里有话,便笑道:“眼下她倒是没有亲事,也十七了,我大伯母正四处托人呢。” “我三叔家的儿子,今年十八了。不是我自卖自夸,十四岁时就中了秀才,人长得也俊秀,品格也是极好的。”丁绾笑道,“不过就是,那什么,就是我三叔他没有功名,家里只有些分家得的祖产。供他一个读书人倒也尽够了,但也只能算得上殷实人家,跟富贵不沾什么边。” 这……想想李凌,杜明心觉得大伯一家人只怕是瞧不上这位丁公子。 丁绾见她没说话,还是厚着脸接着说道:“这事也不着急,他现在只是秀才,要说以后他能如何如何,也不过是画个大饼给人看。听说今年皇上要开恩科,八月秋闱,明年二月春闱,不如等他高中了我再来提?” 这样就又要等将近一年,到明年杜明珠就十八了。虽说京中闺秀有不少都因为战事耽误了婚事,可若十八了还未定下来,也着实是有些年纪大了。 想想自己跟丁绾的关系,杜明心还是决定把实情都说出来。“三妹原是定了户部尚书家的幼子,结果后来人家得了一场急病……” 冲喜这件事,若站在娘家人的立场,自然觉得不近情理。可若是以婆家人的角度来说,又未免觉得这姑娘薄情寡义。 丁绾感怀杜明心据实相告,也说了此番来的情由:“……我与你亲厚,父亲觉得有你在,娶进家的姑娘必然是好的。但你眼看要嫁入晋王府,我这样贸然来说,也着实不妥……” 原来是布政使大人的意思,为的是娶个陈希的姨妹回去? “可无论怎样,且不管长辈的意思,我这个堂弟着实是块璞玉。”丁绾拉了她的手笑道,“我也不为难你了,只盼着你家有合适的姐妹时,能帮我提一嘴,我就感激不尽了!” 076 大婚之仪 杜明心笑着应了,心里却盘算着这事该怎么办。家里的姐妹只剩杜明珠与杜明淑两个,可杜明淑年纪尚小,丁公子已经十八了,家里怕是等不得。可若是将亲事说与杜明珠,她实在没有把握让大伯两口子同意。 一整天的迎来送往过去,等到了掌灯时分,杜明心已经是累得瘫倒在床上。 “瞧您这个身子!”崔嬷嬷端了碗银耳莲子羹进来,嘴里嗔怪道,“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哪个不是日日这般操劳。要是家中有宴,一整日都得精神头足足的!以后到了王府,这样的场合只会更多,您可留心着些保养身子吧!” “嬷嬷,”杜明心有气无力地哼道,“我今日一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就有人登门。一直陪着人说话,脸都笑僵了!您过来摸摸,脸蛋儿上的肉都是硬的!以后要是在王府日日都是这样,那我可不要活了!” “嗐!”崔嬷嬷将碗重重地放到茶几上,“大喜的日子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不怕佛祖怪罪!”说完,她连念数声“阿弥陀佛”,为杜明心请罪。 杜明心哭笑不得地说道:“佛祖哪里就管这些事了!” 崔嬷嬷一瞪眼,还要说教,杜明心连忙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到时候要是天天这么累,我就找个人来帮我打点活计、招待客人,您看可好?” 这番话倒触动了崔嬷嬷的心思,她吩咐屋里伺候的人都先出去,自己坐到杜明心的床边,低声说道:“大太太说了,您屋里的这些丫头到时候都叫您带走,可她也没再给您添新的,也不知是怕您恼了还是舍不得花钱……” “这有什么恼不恼的!”杜明心笑道,“我跟前这几个丫头也尽够我使了,日后若是短了人手,再买就是了。” “以后再买,那就算是王府的下人了,哪里有从娘家带过去的亲厚!您看看素馨,那时候太太不得老爷喜欢,可她就算是抬了姨娘,又生了五姑娘,照样还是对太太忠心耿耿。不像刘氏那个外头买来的贱胚,自己一肚子坏水不说,连生下来的种子都是烂心肝的!” 杜明心这才明白崔嬷嬷说的此丫头非彼丫头,想想自己还要为陈希挑女人,心里蓦地便觉得梗得慌。 “这事儿就以后再说吧,”她情绪低落地摆了摆手,“我现在还不想想这些。” “哎,”崔嬷嬷叹了口气,“奴婢也知道是为难您了,原本这些事都该是娘家操心的事情。可大太太不愿意伸头管,家里也没有旁人能插手。您如今与王爷情好,可也该为自己打算两分。不然到时候您有孕了身子不方便,叫别有用心的奴才爬了床,那就糟透了!” “那我就跟他和离!”杜明心赌气道。 “哎呦我的姑奶奶!”崔嬷嬷急道,“您这是去做王妃,皇上赐的婚,您还想和离?就算是能和离,您让孩子怎么办?” “我带着回嵩山去!青山绿水,再送到乌有先生门下去读书,美得很呢!” “罢了罢了,”崔嬷嬷投降了,“算是老奴说错话了,您别计较这些了,行不?” “我倒真觉得是个好主意呢!”杜明心笑道,“我回头跟父亲说说,出钱把那个庄子买下来。” “越说越没谱了!”崔嬷嬷怪道,作势要走。 杜明心拉住了她,认真地说道:“嬷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好,不会叫母亲、舅舅和您担心的。” 崔嬷嬷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抚着杜明心的手笑道:“一定会的,太太在天上保佑着您呢。” * 到了正日子这天,陈希身着青色亲王冕服,龙肩山背,华虫宗彝在两袖。头戴玄色冕板,额前脑后各有九串五色珠九颗,凑满九九之数。 他在乾清宫正殿跪拜陈元泰,两人脸上俱是庄重而喜气的表情。 “要成亲了,以后你也不再是孤苦一人了……好好过日子,早些生个孩子出来给我抱抱。”陈希上前辞行时,陈元泰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些话。旁边听到的礼官不禁汗颜,皇家婚仪庄重气派,怎么皇上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乡下老农在儿子成亲时交待的话! 陈希答应着出来,竟没看到陈元泰眼角的丝丝泪光。 玉树胡同离皇城不远,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浩大的亲迎仪仗就到了杜府门前。 杜府今日中门大开,门口净街,用帷幕将玉树胡同和胡同口外五里内围了起来。家中正堂前摆着香案,杜明心身着正红色王妃大衫,头戴九翟凤冠,已是装扮完毕,等候多时了。 陈希先在正堂拜见了杜二老爷,请杜明心出房。二老爷平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看着站满屋子的礼部官员,还有陈希那一身亲王冕服,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这,这亲王原来也能戴这个冠冕啊!”二老爷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转头去跟大哥说话,“历代帝王画像都是这个打扮,我还以为只有皇上才能戴呢。” 大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给我老实坐着!没看见来了这么多人,仔细留了话柄叫人笑话一辈子!” 片刻后,大太太笑吟吟地引着杜明心出来,陈希与她相携向杜二老爷还有他旁边的空椅子行了大礼。 二老爷照着提前预备好的话,文绉绉地说了几句,便兴高采烈地叫两人赶紧回去,不要耽误了吉时。 这时,沈遥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杜明心道:“我来背你上轿吧。” 杜明心在盖头底下听出来是舅舅,小声说道:“舅舅是长辈,怎么好叫您背?” 陈希在她耳旁笑道:“既然舅舅愿意,你只管听话就是。” 沈遥遂在她跟前弯腰蹲了下来,杜明心乖巧地伏上去,由着舅舅背自己出了正堂。 “当初你母亲出嫁时,我还小得很,是你大舅舅背她上的轿。”沈遥轻声说道,“那时你外祖母哭得要不得,把你大舅舅、二舅舅都派去送亲,一直送到开封才回去。” “陈希是个实诚的孩子,你好好跟他过日子,两个人凡事有商有量,互相敬重,千万把日子过好了!” 杜明心听他声音有些哽咽,自己这时才有了新嫁娘出嫁时的伤感:“舅舅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077 父母恩情 到了喜轿前,沈遥放下杜明心,陈希伸手扶住她,又捏了捏她的手,悄声笑道:“把脸上的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杜明心抿唇一笑,低下头去,由着陈希将自己扶上喜轿。轿子腾空的瞬间,她竟然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少年时结下的情谊,小和尚和假小子,就这么成了一世夫妻。陈希,前世无论你与谁相敬如宾过了一生,这辈子,你是我的! 迎亲仪仗伴着礼乐声一路走来,杜明心在轿子里默默地算着,应该出了玉树胡同吧?听这热闹的人声,大约是已经过了锣鼓巷? 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了下来,陈希撩开轿帘,伸手扶住她,低声说道:“咱们现在去奉先殿行庙见礼。” 杜明心有些惊讶,可新娘又不方便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跟着陈希一路进宫去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成亲前礼部呈送了一次晋王纳妃的仪注,建议按照前朝异姓王成婚的礼仪进行,亲迎前不进宫谒见皇帝,从王妃母家出来后也不去奉先殿祭拜历代先皇。 这个仪注却被陈元泰给打了回来,并呵斥礼部官员昏聩。他认为,陈希既然赐姓陈,又爵封亲王,就该按照本朝初定的亲王纳妃礼来进行。 然而督察院和礼部各有几个不长眼的出来给陈元泰添堵,所争的乃是陈希的身份。几个老学究拿出《礼记》给陈元泰讲什么“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认为皇子、养子、义子各有其礼,如果混淆不加区分,又如何定亲疏、明贵贱? 陈元泰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完,本想通通拖出去,自己下道明旨便是。谁知他当初偏爱将钻牛角尖的书呆子往督察院送,如今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些老学究根本不怕他来硬的,一个个兴奋地跟他引经据典地做礼仪之争。那表情,活脱脱像是求着他打自己板子,如此好在本朝历史上做个狷介刚直第一人。 后宫里,太后也责怪他多事,“不过是个义子,给他那么大的体面,以后豫王成亲,你拿什么礼仪来做?太子成亲,你又该如何?” 涉及到自己儿子的利益和脸面,皇后与德妃很默契地都选择了不说话,背后又去太后那里撺掇。 陈元泰是个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的君王,可偏偏不会跟这些执拗的书呆子打交道。他头一回发觉做皇帝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历朝历代皇帝做的那些身不由己的感慨,也未必都是无病呻吟呐! 不过,皇帝有烦难,自然有人愿意帮忙排解。 礼部一名正六品的主事上书,建议陈元泰将陈希的身份由义子改为养子,虽然只是一字之差,然而在宗法上却是天差地别。同时,为了不让有心之人离间太子、豫王与晋王,只需言明晋王与宁王等同,虽是皇家血脉,但与皇位无涉。 如此一来,陈希便成了实实在在的皇家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享有亲王的一切权利,同时也不会招来觊觎皇位的猜忌之心。 陈元泰大喜,将这位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命他协同办理晋王婚礼一应事宜。 如此便有了杜明心跟着陈希去奉先殿庙见陈氏先祖这一幕。 陈元泰称帝后,追封自己的父亲、祖父、曾祖和玄祖为皇帝,与他们的原配夫人一起配享太庙。 杜明心跟随陈希,由礼官指引着,在这四世先祖跟前奉帛、酒爵,跪拜、起兴。一路下来,整整闹腾了一个时辰。 离开皇宫前往晋王府时,杜明心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早上为了保持妆面,也怕万一要如厕闹笑话,她只吃了几个拇指大小的点心垫肚子。 陈希扶她上轿时,手里塞过来一个小纸包,小声道:“在轿里赶紧吃了,莫要饿着了,这礼才行了一半呢!” 杜明心进了轿子,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是几颗红莹莹的玫瑰饴糖和黄灿灿的桂花松子糖。拿一颗放在口里,甜滋滋的,笑意便从她的唇角蔓延开来。这是不是一个甜甜蜜蜜的好兆头呢? 到了晋王府,礼官将新人送至垂花门,里面由宫里派来的女官接应,送二人到正房,行合卺礼。 献爵、共饮、进馔,意味着两个人从此同杯饮酒、同席吃饭,夫妻一体,不分你我。 礼毕,陈希低声叮嘱了杜明心两句,便出去待客敬酒。等他回来时,灯花已经爆了三爆,屋里龙凤喜烛已经燃了将及一半。 杜明心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见他进来,脸上便浮起了笑。 “不是告诉你到了时辰就先卸了这套行头?”陈希倒没有喝醉,面色也如常,只是两个耳朵红红的,也不知是醉还是羞? 杜明心揉了揉累得发酸的脖子,指着地下摆着的两个蒲团,笑道:“还有一事未做,我怎么好先换了衣裳呢?” “做什么?”陈希依着她坐下,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俏脸轻轻地仰了起来。这张脸原是见惯了的,从十岁起,就天天在眼前晃。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眼梢微微上翘,像足了傲娇的小猫。一张樱桃小口,上面涂着红,唇角带着笑,他忍不住便要吻上去。 杜明心笑着将他越靠越近的脸推到一边,起身道:“今日咱们拜了那样多的人,只是还未拜公公婆婆呢。” 陈希听她如此说,脸上一怔,旋即低落地说道:“我不知他们是谁,家乡何处、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杜明心伸臂抱着他,安抚道:“是我们做子女的心意,只要心诚,他们一定能知道。” 陈希十分感动,他的明心如此贴心……他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却被那凤冠扎到了手。他也起身笑道:“那你说咱们朝哪个方向拜呢?” “既然不知公婆身在何处,不如我们便朝喜神拜,你看如何?”杜明心笑道,指了指供喜神的香案,“我已将那块玉佩放在上头了。” 陈希拿起那块双鲤玉佩,在指腹间反复摩挲,触手还是那样温润…… “好。” 两人依旧穿着大婚时的礼服,双双跪在蒲团上,向着香案上的玉佩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儿子今日成亲了。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你们可以放心了。” 078 春宵夜短 两个人齐齐整整地磕了三个头,陈希伸手扶了杜明心起来,拉她坐到妆台前,取下套在镜子上的大红喜纹镜袱,露出来一面鎏金刻龙凤纹的铜镜。 陈希看着镜中的美人,鼻中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心便乱了起来。 “我帮你把这凤冠卸了吧?”他低头伏在杜明心的肩头,轻轻地在她耳边问道。 杜明心平素最是怕痒不过,若在往常有人这样同她讲话,她只怕登时就要痒得跳起来。此时,她却只觉得脸上发烫,身上发软。 “那,那你可小心着些,莫要再叫这凤冠扎了手……”杜明心红着脸小声说道,“还有,仔细些别钩了我的头发……” “我晓得。”陈希答应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凤冠的结构,便开始动手拆起来。 杜明心在镜中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眼中的爱意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她悄悄拿了绢布去擦唇上的胭脂,心里惦记着明日还要去宫里朝见皇上、皇后等人,预备快些卸了妆好早些安置…… “好了!”陈希轻轻巧巧地将十几斤重的凤冠取了下来,笑道,“这东西做得实在精致,叫他们好生收着,日后儿子娶亲还要用呢!” 杜明心一面将盘着的头发散开来,一面笑道:“瞧你小气的模样!难道我儿子娶亲连顶新的凤冠都打不起么?你这父亲是怎么做的?” “打得起,自然打得起!”陈希看她脸上亦喜亦嗔的模样,心都跟着荡漾起来。他蹲身突然打横将杜明心抱了起来,惹得她一阵惊呼。 在外间守着的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春草犹豫道:“是不是该问一声?” 夏叶摆摆手叫她们都坐下,低声道:“忘了崔嬷嬷是怎么交待的了?日后但凡王爷和王妃在屋里,里头没有叫,谁也不许进去,问也不要问!这可不是下人献殷勤的时候,都记住了?” 几个丫鬟低低地答应了。 夏叶又将春草拉到一旁,小声道:“王爷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丫鬟,正该咱们帮姑娘把这屋里的事好生打理妥当,该立的规矩就要立起来,该拦的人咱们得帮姑娘拦住了!” “姐姐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了。”春草脸上有些羞愧。 夏叶拉着她的手说道:“原本姑娘身边,咱们春夏秋冬四个,如今姑娘将秋林送回她爹娘身边,只剩了咱们三个。可冬枝还小,顶用的就咱们两个,可不得时时警醒着些。” 内室里,陈希已经将杜明心放到了床上,自己一边解着身上的礼服,一边看着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的杜明心发笑。 可杜明心等了半天,也没见陈希有什么动静。她偷偷抬眼去看,却差点笑出声来。原来陈希心太急,这礼服的穿法又太复杂,他竟是无意中将袍带打了个死结。 “怎么这样笨!”杜明心实在不忍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忍着羞起身给他宽衣。 “那我就叫个丫头过来给我脱衣吧?”陈希打趣道。 “你敢!”杜明心瞪了他一眼,“以后你贴身的这些事情,只能我来做。要是被我抓到你对哪个丫头毛手毛脚,小心我,小心我回嵩山去,再也不见你!” “小美人儿倒还是个醋缸呢!”最后一件衣衫脱掉,陈希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六月里的天气,让他觉得松快的许多。 他贴近杜明心,开始动手脱她的衣裳,口中笑道:“那日后给你宽衣解带的活计也只能我来做,要是被我抓到哪个丫头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也回嵩山去,重新做和尚去!” 杜明心此时却顾不上理会他的玩笑话,她慌慌张张地拉了帐钩将床帐放了下来,一手掩了胸口,一手捂了脸,整个人像个熟透了的虾子,滚到了床里。 陈希自己其实也是紧张得有些兵荒马乱,他甚至觉得自己头回上战场时,只怕还要比现在好些…… 他轻轻靠了过去,扳过杜明心的肩头,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便吻上了她的樱唇。 一个长长的吻,叫两个人都将杂念抛诸脑后。杜明心双手捧了陈希的脸,低低地呢喃:“如生,我的如生,咱们今生再不会分开了,对吗?” 熟悉而久远的名字,唤起了陈希心底对杜明心最初的也是最深的情愫。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轻轻咬着她的耳珠,口中回应着她:“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此生我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做了鬼也与你一路走。” 杜明心内心激荡,抬起了修长的双腿,缠绕在陈希身上,忘情地问道:“那来生呢,你可要来找我?”今生是我去找你了…… “我头一个就去找你……”陈希再按耐不住,一面安抚地吻着杜明心,一面坚定而缓慢地占据了她。 泪从杜明心的眼眶中滚落下来,陈希放慢了动作,轻轻地舔舐着她的眼泪:“很疼,是吗?” 杜明心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的贝齿咬着下唇,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希,突然开始热烈地回应他。 我只是感动、欢喜,这一路走来也太过辛苦。从前我不敢肖想与你长相厮守,今日这一切,红烛摇曳,春宵帐暖,不知今夕何夕,只觉身在梦中…… 次日清晨,窗外有晨鸟飞过,落下一串清脆的鸣叫。杜明心在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枕在陈希的臂弯里,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两个人就这么四肢交缠着睡了一晚…… 她抿唇笑着,将陈希的睡颜看了又看。这就是我的夫君呀,他可真好看…… “还没有看够?”陈希突然说话,把杜明心吓了一跳。 她推了他一把,自己坐起来穿衣,口中嗔道:“没有你这样一惊一乍吓唬人的!” 陈希也坐了起来,扯掉杜明心刚披上的小衫,把她拉到怀里,重重地亲了一口。“昨晚为夫伺候的可还满意?” 杜明心脸色爆红,轻轻地拧了他一把,又开始穿衣服。 陈希从身后搂着她笑道:“我是说把你抱到净室,给你净身洗脸的事情,你脑袋里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明心伸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利落地穿鞋下床,三五下将他的衣裳都扔到了净室,然后回来笑道:“王爷该起床了,等会儿还要进宫朝见皇上呢。” 陈希看看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天黑的时候还好,天亮了看着就有些尴尬了。 他抱着被子陪笑道:“好夫人,好王妃!昨日不是说好了我贴身的事情都由你来照管吗?你相公该穿衣裳了!” “自己过去拿嘛!”杜明心将头发随意挽了个髻,“你再不穿我就要丫鬟进来了!” 陈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裹着被子匆匆跑到净室,胡乱穿了中衣,走过来便要给杜明心呵痒。 079 入宫朝见 “促狭的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人还没过来,杜明心就笑得禁不住,高声讨饶:“王爷,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两个人的笑声传到屋外,外头候着的丫鬟们都打点起精神,等着屋里的主子传唤。这笑声虽然有些恣意,杜府跟过来的这几个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尤其是春草和夏叶,知道这位王爷原本就是旧相识。 王府的丫鬟们却是颇有些惊讶,她们平日里见到的晋王虽然十分和气,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与人嬉笑打闹,看来新进门的王妃很是得王爷喜欢呢…… 等了半日,还是不见屋里头的人召唤,夏叶试了试盆中的热水,都有些凉了。 这时崔嬷嬷走了过来,见正房外头等了一地的奴才,便嗔怪道:“既然时辰不早了,就过去催一催。像你们这样干巴巴地等着,误了主子的事,还不是你们吃挂落!” 夏叶笑道:“就等嬷嬷您过来呢!王妃这院子里,除了您,还有谁敢过去催?” 崔嬷嬷笑道:“死丫头,就你会使唤人!” 她走到正房窗下,高声道:“王爷、王妃,时辰不早了,今日还要进宫,莫要耽搁了。” 杜明心此时正被陈希按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听见崔嬷嬷的声音,她立时抓住了陈希正在作怪的手,低声道:“听见没?快些起来吧!今日朝见礼马虎不得,若我嫁后头一日进宫就晚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笑柄了!” 陈希扫了眼屋角的座钟,这才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帮杜明心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去开了内室的门:“都进来吧。” 丫鬟们进进出出,伺候两个更衣洗漱完毕,又送进来些简单的早膳。两人用毕,杜明心唇上补了口脂,便出门登上马车,跟随陈希进宫去了。 刚到宫门,陈希下马过去扶了杜明心下马车,转身便看到乾清宫的王公公带着人正笑眯眯地候在门口等他们。 “奴才给晋王爷、晋王妃请安了!” 陈希忙拉了他起来,笑道:“今日怎么是你出来接?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王公公笑道:“王爷新婚,奴才特意向皇上讨了这个差事,来沾沾王爷和王妃的喜气。”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地荷包,塞到陈希手里,笑道:“这是咱们做奴才的一点儿心意,王爷别嫌鄙薄,千万收下!” “这……”陈希瞥了眼那个荷包,若是银子大约也就二三十两,这个数目王公公定然拿不出手。里面要么是金子,要么是珠宝。 “王爷若是不收,那便是瞧不起人了。”王公公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委屈起来,“咱们也知道身份贵贱,不过是倾慕王爷为人,又听说王爷与王妃乃是天作之合,想跟着讨个喜罢了……” 杜明心在一旁正想不动声色地提醒陈希收下,他便接了那荷包在手里,又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等看不起人的人么?只是怕你手面太大,我眼下收礼收得高兴,到时候还礼还得肉疼!” 王公公旋即笑道:“我这种人不娶妻、不生子,没有孙子做满月,王爷不必担心了!”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过了乾清宫门口的御阶。陈希回身扶了杜明心跨过宫门口高高的门槛,两人相携走到殿中央。 “回禀皇上,晋王和晋王妃到了。” 杜明心向上飞快扫了一眼,上头端坐着陈元泰、太后和皇后。太后身旁还站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头戴紫金冠,一身明黄色的绣金龙袍十分耀眼。这便是太子吧? 陈希与杜明心二人跟着礼官,跪拜行礼,奉上枣栗茶酒,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行完朝见礼。 “如今你不仅单独开府了,也成家了,日后无事就莫要到处乱跑,每日早些回家才是正事。”陈元泰笑道,“不久之后你就得带兵南下,最好能在那之前给我在京里留个孙子!” 杜明心听见这话心头一跳,陈希不日就要离家上战场?新婚的喜悦立时被冲散了一半,没想到重聚日无多,分离竟然就在眼前了。 陈希带着杜明心跪下聆听教诲,却没想到陈元泰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他轻轻地挪动袖子,手覆到杜明心的手上,捏了捏她,以示安慰。 陈元泰转身向太后笑道:“母后不知可有什么教诲?” 太后扫了眼跪在下面的陈希和杜明心,心情突然有些烦闷,遂意兴阑珊地说道:“人老就该话少些,我没什么好交待的。好生过日子吧!” 坐在一旁的皇后此时正了正身子,她预备了一大篇话,正要好好显摆显摆,没想到陈元泰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今日宫中赐宴,也是家宴,我叫了安平和宁王、豫王来,你们略歇歇,等会儿就开宴了。”说完,陈元泰便扶着太后到后面更衣去了。 皇后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心里有火想发作,又不敢,拉着太子便要唠叨。 太子拉开了母亲的手,小声道:“太后去后面更衣了,您这时候不过去伺候着,难道还要父皇去伺候?” 皇后跺跺脚,瞪了一眼站在下面的陈希,转身也去了后殿。 太子一溜烟从上面跑下来,笑着向杜明心行了礼:“嫂嫂,你和二哥看起来好般配!” 杜明心忙不迭地还了礼,笑着问道:“二哥?” “你还不知道呀?”太子笑道,“前些日子父皇正式收了二哥做养子,已经上了皇家玉碟,今日过后你的名字也要刻上去呢。” 杜明心笑道:“王爷是二哥,那大哥是……是宁王?” “是啊,”太子笑道,“皇祖母说只要她还在,我家跟大伯家就没有分家的道理,所以我们兄弟序齿也要算大排行。宁王是大哥,豫王是三哥,我是弟弟。” 杜明心见他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觉得这位太子的脾性倒是与邓家人丝毫不相干,身上完全没有皇后和邓文娇那种偏狭固执自大。日后若是他做皇帝,陈希的日子应当会像现在一样好过吧。 080 喁喁私语 宴席上,太后兴致不高,脸上一直没有个笑模样。今日皇后原本是一团高兴盛装前来,准备摆一摆皇家婆婆的威仪。没想到刚上来就被陈元泰泼了冷水,她便也冷着张脸子不说话了。 陈元泰十分生气,本想发作皇后,但太子就在一旁,他也不想在陈希新婚时闹得太尴尬。于是暂时按下怒火,预备陈希走后再去坤宁宫“教导”皇后。 这场宴会让杜明心见到了久闻其名的豫王陈昭。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高大,是典型西北人的个子。相貌随了陈元泰,浓眉大眼,皮肤却十分白皙,大约是像德妃。 如此相貌的人,如同陈元泰、徐行这些人一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气度不凡、豪迈洒脱的英雄豪杰。然而豫王一开口说话,幻象就破灭了。 他说话唯唯诺诺,做事十分拖泥带水,连要不要跟着陈霆过去给陈希敬酒都要先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少年人常有的锐意洒脱,在他身上竟是丝毫未见。 豫王对待太子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十分别扭。虽然论君臣,太子是储君,他是臣子,恭敬些也是应当的。然而论亲疏,他是太子的长兄,虽然不必如普通人家的兄长那般,在幼弟面前撑榜样摆架子,但至少应该做到不卑不亢吧…… 杜明心观察了一会儿豫王,越看越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样一个人,如何配得上聪明灵秀的徐媛?果然功业富贵既是天梯也是枷锁,将如此一个天之骄女牢牢困住。 出了宫门,陈希借口喝酒有些头晕,与杜明心一同坐马车回家。 他见杜明心的神色有些怏怏不乐,还以为是太后、皇后的态度伤了她,便很歉意地说道:“原该早些告诉你,叫你心里有个准备……太后不怎么喜欢我,但凡是与我有关的事情,她老人家一概不喜。今日倒叫你跟着受牵连,遭了顿白眼……” 他揽过杜明心的肩膀,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喃喃地说道:“对不起……” “你可知太后为什么对你如此不喜?”杜明心靠在他的肩头,鼻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郁结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我不知,”陈希叹了口气,“但不外乎是父皇太看重我的缘故。太后心尖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陈霆一个是陈昭,两个都是长在她身边,她亲自看着长大的。即便是安平公主都尚且要靠外两分,更何况我一个血缘不相干的外人……” 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无奈,可陈希又能如何? 杜明心拉过他宽大的手掌,摩挲着上面练武练出来的薄茧,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带兵出征了?” 陈希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大约一月或者两月后。” 他觉出握在自己手上的小手猛然一紧,便将杜明心整个人抱到了自己怀里,安抚地说道:“你不要担心,父皇派了定国公与我同行,出不了什么差错的。若真是,真是不好了,难道我的功夫还不能够自保?大不了眼前这些富贵不要了,咱们回嵩山去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不也挺好?” 杜明心刮了刮他的鼻尖,抿唇笑道:“说得这样轻松,只怕你心里实在舍不得呢!” “怎会!”陈希见她笑了,心里松快了一些,便也笑道,“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只要你在我身边,无论深山老林、海外仙山,都如西方极乐一般!” 杜明心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里,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摆弄着他身上的袍带。“你可知豫王是个怎样的人?” 陈希抱着她觉得轻若无物,正想着回去吩咐厨房要好好给她补补,冷不防她这么一问,便随口应道:“豫王生母位卑,虽有太后宠爱,却也敌不过太子背后有富甲天下的邓家。不过他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野心,心地也很好,所以大约是个富贵闲王的命吧!” “皇上要让徐媛嫁给他呢……”杜明心语带忧伤地说,“可今日一见,我总觉得,觉得他配不上徐妹妹。” “这话你可莫要让太后知道了,”陈希笑道,“她老人家是个顶顶护短的人。”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了王府,因昨晚睡得晚,今日又起得太早,杜明心回去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陈希拧了拧她的脸,换过衣裳之后就去了书房。 过了半个时辰,崔嬷嬷连喊带拉,把杜明心叫了起来:“……亏得家里没有长辈同住,不然您这个样子,刚嫁过来就要得一个惫赖躲懒的名声!” 杜明心打了个哈欠,然后笑道:“嬷嬷你这分明是本末倒置呐!要是家里有长辈,我也就不会如此了呀……” “别说嘴了,您快起来吧!”崔嬷嬷递过来一碗茶给她醒神,又催促道,“新嫁娘事情最多,偌大一个王府之前连个主持中馈的人都没有,千头万绪都等着您理清楚呢!” “您带来的嫁妆,也得找个库房,分门别类地收拾好。能用的东西就都拿出来用,都是好东西莫要放坏了。” “还有您明日和王爷回门,要带什么东西回去,今儿也得提前预备好,省得明日临出门又手忙脚乱的!” 杜明心听得头大,放下茶碗笑道:“嬷嬷,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哇!咱们先去挑回门的礼物,嫁妆的事,我叫夏叶看着人收拾。至于王府的事情,各个差事都有管事的,您等我列出来个单子,把紧要的几样理顺,我明日从娘家一回来,就开始叫管事的过来问话。您看这样安排,可还算妥当?” 崔嬷嬷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便笑道:“您要是心里有谱,我就不着急了。但这些事您可都得上些心!不然过不了几日,外头传出去您不会当家理事,且不说您自己面上无光,就是国公爷在人前也不好看呐!” “知道啦!”杜明心无奈笑道,“我心里都有数!” “你有什么数?”陈希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081 新婚贺礼 杜明心听见他回来了,心中便觉得很欢喜,高高兴兴地站起来迎他进屋。 “崔嬷嬷数落我不知当家理事,”杜明心笑道,“我正认错呢!” “这不才成亲第二日么,不急。”陈希笑道,“若你不愿意做这些,那我就给你找两个能干的帮你管家。” 崔嬷嬷无奈笑道:“王爷,您可不能这么惯着她!” 陈希呵呵笑道:“不惯她,惯着谁呢?” 他的话说得这样亲昵,倒叫杜明心不好意思起来。她吩咐春草:“今儿天热,你叫厨房的人做些冰碗,我和王爷用些,余下的你们拿去分了,也好解解暑。” 春草答应着出去了,陈希去内室取了个荷包出来,正是上午在宫里王公公送的那个。 “看看这老滑头送了些什么。”他解开荷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到了茶几上。 “这……”杜明心有些惊讶,“是不是出手有些太大方了?” 里头装的既不是首饰玩器,也不是银票金银,竟是数颗五六钱重的各色宝石,另有六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混在其中。 “他莫不是有事要求你?” 陈希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每次见面除了问好玩笑,他从未曾说过自己的事情。倒是经常与我讲父皇当日情绪如何,对我十分关照的样子。” “这样的东西,可遇不可求。”杜明心拿着一颗红宝石放在手中把玩,“若没碰到时,便是拿着银子也没处买去。他一个深宫里的太监,在父皇身边伺候还未及一年,为何能有这样的手笔?” 陈希拿起一颗祖母绿,在杜明心的发间比了比,又换了一颗蓝宝石比在她的颈间,随口道:“这些恐怕是前朝宫中的遗物,要么是他积年所得,要么是当时宫中大乱时,他浑水摸鱼来的。” “他是前朝宫里的旧人?”杜明心吃了一惊,“那皇上如何敢这样放心地留作贴身照顾?” 陈希笑道:“在父皇身边久了,你就知道了。他既会看人,也会用人,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父皇信任他,那必然是可靠的。” “再说他对周朝长庆帝也未必见得有多忠心,林琅曾说过王公公是长庆帝身边吴妃的侍从。自打吴妃死后,他就在宫里做了闲差。再后来林琅联合他做了内应,父皇打进皇宫时,他也算立有功劳。” “吴妃?”杜明心想了想,问道,“可是长庆帝给她建太平苑的那个吴妃?” “正是。” “宫里像王公公这样的前朝旧人,还有许多么?” 陈希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们当日打进皇宫时,宫人死的死,逃的逃,本就不剩许多,留下来的多是像王公公这样的人。父皇起初也曾仔细筛减过一批,贴身伺候过长庆帝和他的嫔妃子女的,一概不留。只是这样一来宫中人手有些不足,好在如今宫里主子少,前两日父皇还说要再添补些人进来。” 杜明心点了点头,又说道:“听起来是叫人有些不放心,不过既然皇上都留用了,那想必都是可靠的吧。” * 用过晚膳,夫妻二人去库房挑了些回门的礼物,便早早歇息了。 次日早晨,又是一排丫鬟在正房门口等着,谁也不敢过去叫起。 夏叶看着人打了热水进来,转身一看,房门还是没开,便对冬枝道:“还不快去叫王爷、王妃起床,已经辰正了!” 冬枝为难道:“姐姐,要不还是你去吧……我看王府的这些下人都怕王爷怕得紧呢,万一我过去触了王爷的霉头可怎么好……好歹姐姐你是王妃身边得力的人,再怎么样王爷也不会发作你呀……” 夏叶瞪了她一眼,一面上前走,一面说道:“王妃把你从家里带过来,还指望你做个臂膀呢!连个叫起都不敢,小心以后来了更能干的,把你给挤下去!” 冬枝陪笑道:“任谁再能干,又哪里能比得上姐姐?” 夏叶不理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房门,说道:“王爷、王妃,已经到辰正了。” 里头杜明心正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口中不停地埋怨陈希:“昨儿不到亥时就躺下了,谁知你竟折腾到那个时候才放我去睡!今晚我要分床,你去窗边的炕上睡!” 陈希头枕在胳膊上,眼中带笑地看着她,说道:“咱们要是成亲第三日就分床,过不了两天,京里都该传遍了。到时候你可丢得起这个人?” 杜明心踹了他一脚,下床趿上鞋,回头嗔怪道:“快穿衣裳,回去晚了,又该有人碎嘴了。” 陈希半坐起来,拉了她的胳膊,飞快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柔声道:“你生气的样子也这么好看……” 杜明心心里又是甜又是好笑,起身将他的衣裳递给他,笑道:“你可别以为两句甜言蜜语就能蒙混过关了,我说了分床,就是要分床!” 陈希下床,刮了刮她的鼻子,一面走过去开门,一面笑道:“那咱们今晚就看看,到底是谁能赢呐!” 两个人洗漱用饭停当,新女婿鲜衣怒马,带着自己娇美的妻子,一路风风光光地回了玉树胡同的杜府。 杜明心下得马车来,发现家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便问道:“今日还有谁来家了?” 门房一面殷勤地给陈希牵马,一面满面春风地笑道:“回二姑奶奶的话,大姑奶奶今日也回家来了,还有五姑奶奶和五姑爷也到了。” 陈希见他笑得喜庆,便叫小厮赏了他一两银子,那门房高兴坏了,连连磕头谢恩。他和其他两个门房早两日就在算计着陈希的赏钱,却没想到杜明妍嫁人后手面变得比没出阁时大方多了。就连之前传言病得快要死了的五姑爷,今日也露了面,出手也是成块儿的银子。 陈希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也不知阿遥,咳,舅舅今日来不来?” 杜明心笑道:“舅舅说他不来,叫咱们过两日直接去国公府呢。” 082 回门宴请 刚进了大门,便看到大堂兄杜恺在里面正等着。他一见陈希便笑容满面地说道:“今日倒喜庆,四妹夫原先一直病着,最近好些了,便来跟你们凑个趣儿。说起来,他也是新女婿头一回上门呢!” 陈希笑道:“那倒还真是巧。” 几人说着话就到了杜老太太所居的正房。成亲时,杜老太太只是匆匆一见,眼下细看去,越发觉得这个孙女婿如人中龙凤一般,相貌、气度皆是不凡。 大老爷见杜老太太只顾着打量陈希,便给大太太使了个眼色,叫她上去打个岔。谁知大太太竟是一脸郁闷不平的样子,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大老爷有些恼火,上前一步,先不动声色地踢了大太太一脚,而后笑道:“这几个孙女里头,母亲日日最挂心的便是心姐儿。如今见她出了门子,便忍不住要多看看,王爷莫怪,哈哈,莫怪。” 陈希落座笑道:“祖母疼儿孙之情,我虽未经历过,却也见过许多。老太太且放心,我一定待明心好,不叫您牵挂。” 杜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杜明心这时才扫了一眼屋内众人,杜明妍面无表情地坐着,时不时用染了鲜红蔻丹的长指甲掸掸身上华贵的衣料,抑或是纤手抚一抚一丝不乱的云鬓。 杜明珠是家里唯一未嫁的嫡女,她挨着杜老太太坐在长榻上,眼帘低垂,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杜明淑规规矩矩地坐在杜明珠下首的小杌子上,谁说话时便看上两眼,或者配合着抿唇笑一下,显得教养甚好。 杜明静坐在杜明心的对面,她身旁坐着一位年约弱冠的男子,长发束冠,面如美玉,只是唇色还有些苍白。他说话声音不大,显得十分温和有礼。 “李凌见过王爷。”他起身,恭恭敬敬地给陈希行了个礼。 陈希忙站起来扶了他,笑道:“何须如此!贤弟叫我一声姐夫便是。”他今天心情很好,仿佛被杜明心的妹夫叫声姐夫也是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 二老爷看着陈希呵呵地笑着,心中自是得意万分。你们一个个科场得意又如何?都不及我养了个好女儿,觅得个好女婿! 过不多时家中便开了席,两边男一桌、女一桌地坐了,中间拿屏风隔开。 杜明静拉着杜明心坐在一起,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神神秘秘地小声问道:“王爷待你可好?” 杜明心微蹙了眉头,她很清楚杜明静话中所指为何,只是她不惯与人说私密的事情,更何况是在家里的宴席上。 杜明静看她的表情,还以为是有什么烦难,便亲昵地笑道:“哎呀,你嫁了人,就不是大姑娘了,咱们姐妹,有什么说不得的?我跟你说,你跟王爷在一处时千万不要扭捏!” 她将头凑到杜明心跟前,悄声道:“男人呐,都喜欢在房里活泛些的。你要是跟个木头一样……” 杜明心忍着心中的烦恶,盯着盘中的菜肴笑道:“四妹妹的这些金玉良言,姐姐我受教了。只是妹妹嫁人后,不比在家中,见了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心中该有个计较才是。” 杜明静原本想着,家里三个姐妹都嫁了人,但杜明心与杜明妍两个势成水火,也唯有自己才能跟杜明心聊上两句,也好在人前显摆显摆自己与杜明心亲厚。这些闺房中的话不跟姐妹聊,难道去跟大姑子小姑子说么? 谁知杜明心竟是不软不硬地给了她一颗钉子。她被堵得气闷,又不想叫人看出来她与杜明心闹别扭,只好拿桌上的菜肴出气:“母亲,我近日吃不得这样油腻的东西,您叫人给我做碗酸笋鸡尖汤来,多放些椒料,做得酸酸辣辣的才好。” 大太太这些日子听着李凌一天天好起来,早把肠子都悔青了,拉着大老爷诉了两回苦,竟是被骂了回来:“妇人愚见!当初人家想要求娶的就是珠姐儿,你母女俩哭天抢地地说不嫁,似是我硬要把她嫁过去就坏了良心一般!如今你眼馋静姐儿得了富贵,心里悔了,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静姐儿,我险些被你母女俩拖累了名声!再者说了,大女婿、小女婿难道都不是你的女婿么?” 大太太心中不平,却也不敢反驳,只眼睁睁看着张姨娘在院子里抖擞起来。日日鸡鸭鱼肉、插金戴银不说,借着杜明静和李凌要回门,撒着娇从大老爷那里要了两套头面、三身新衣裳,把大太太气了个倒仰。 眼下杜明静又要在她面前颐指气使,大太太怎么忍得了。她阴着脸沉声道:“静姐儿,嫁了人就不比在家做姑娘时,由得你肆意妄为!家里辛辛苦苦预备的饭菜你不吃,挑三拣四,若你在婆家也是如此,那等会儿我是该好好教导教导你了!” 杜明静自打出嫁,李凌又渐渐好转,便觉得自己腰板硬了许多,对上大太太和杜明珠时便少了过去的那份小心翼翼。 她此时将筷子一放,阴阳怪气地说道:“母亲,漫说我现在是在娘家,就算是在尚书府,我想要吃碗汤,婆婆也没有拿规矩压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无理取闹,实在是跟您说了,我这些天懒怠吃东西,好容易想吃个什么,您做母亲的倒还拦着!”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用手抚了抚肚子,起身道:“祖母,各位姐姐妹妹,我告个罪,去后头看看姨娘去,你们慢用。” 那边李凌听见动静,跟大老爷陈希等人匆忙赔个不是,便过来搀扶她,口中说道:“不是说用过饭咱们一起过去看看姨娘么?怎么又要自己过去?” 杜明静心中很是得意,瞟了眼大太太和杜明珠,委屈道:“我吃不下这些东西,想去找姨娘给我做碗汤喝。” 李凌觉得有些不妥,可看杜明静十分坚决,方才她要喝汤被大太太拒绝的事情,他也听到了。想了想,他还是扶着杜明静一道往后院去了。 083 意气之争 一顿饭就这么尴尬地过去,大太太好歹还记得今日杜明心是正主,没有撂挑子回自己院子。杜明珠却是有些受不住,她方才看着李凌扶杜明静出去的背影,眼圈变得通红,死命掐着手背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饭罢,大老爷带了二老爷和陈希等人去外院书房喝茶,杜明珠便向杜明心告罪:“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但妹妹身体实在有些不适,还请姐姐原谅,我得先回去了。” 杜明心看看她颓败地脸色,便说道:“我也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妹妹陪我走走吧。” 杜明珠情绪不佳,待要拒绝,却被母亲一把推了过去:“正好后头新添了两棵花树,你带你姐姐过去瞧瞧。” 杜明珠无奈,向杜老太太行过礼后便与杜明心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前尘往事烦扰,何不尽数都忘了?”杜明心轻轻说道。 杜明珠一愣,旋即垂了头,幽幽地说道:“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我被俗事遮蔽了眼,做不到姐姐这般洒脱。” “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如何能看不透这些?事到如今,你又能如何?” 杜明珠盯着小径旁的海棠树,失神地说道:“好也罢歹也罢,都是这么一辈子。我总不能叫杜明静这个小人,还有张姨娘踩在我们母女俩头上!” 话说到这个地步,杜明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如她与杜明妍,任谁来劝,这仇怨是注定解不开的了。 “那你预备要如何?” 杜明珠颓唐地说道:“我一个女子,能如何?就如同杜明静,她很大本事么?不过是嫁了个好婆家,就这样装腔作势!” 她突然拉住杜明心的胳膊,乞求般地说道:“二姐,你救救我吧!若是被杜明静这样踩在脚下过一辈子,那我真不如去死了!” 杜明心知道她所求的是自己觅一个有权有势的婆家给她,可她当初于李凌病危之时推拒亲事,讲究些的人家怕是不大喜欢。 想想丁绾求自己的事,杜明心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何南布政使大人的侄儿,魏国公府少奶奶的堂弟,今年十七了,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听说是人品俊秀,聪敏好学。你要是有意,我也可约着丁姐姐咱们相看相看。只是一样,他父亲没有功名,但家境还算殷实……” 这样的人选,大太太和杜明珠都未必瞧得上。然而杜明珠才是亲事的正主,杜明心不想越俎代庖。 杜明珠愣神了片刻,这与她预想的差得太远了。 “姐姐,”她艰难地开口道,“你莫怪我嫌贫爱富,心高气傲。我要找,一定要找个比李凌强的!” 她自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颇得杜老太太的疼爱。原本家中只她与杜明静两个女儿,她处处都比庶妹强,故而越来越心高。当初杜明心刚来京城时,她也颇瞧不上这位二姐。 只可惜命没有心高,接连打击之下,杜明珠早没了当日高傲的脾气。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如何肯这般低声下气地与杜明心说话? 花丛后面却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杜明珠恼怒地说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杜明妍从后头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轻蔑地说道:“怎么着?四品官家的小姐还想对我不敬?” “三妹妹,我告诉你,”杜明妍笑道,“你与其求杜明心,不如来求求我!瞧瞧她给你说的什么人家?一个穷秀才罢了!父亲还没有官身,你是想让大伯父与个戴小帽的白身论亲家吗?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觉得害臊呢!” 杜明心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对待你一个在亲王府做半个奴才的人,任凭是谁、如何对你,也都称不上不敬吧?” 杜明妍勃然变色,怒道:“你说谁是奴才?” “我说的是你。”杜明心道,“自己生母做了一辈子的半拉奴才,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行事鬼祟不堪,学足了小家子气!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躲在花丛后偷听我和珠姐儿说话?” “我路过,怎么了!谁多稀罕听似的!”杜明妍被她抓了痛脚,讪讪地辩白了两句就匆匆走了。 过不多时,陈希回来内院向杜老太太辞行,恰巧李凌和杜明静也从后院回来,几人便一同告辞。 往大门去的路上,李凌吩咐丫鬟搀扶好杜明静,便快走两步追上了陈希,笑道:“今日事忙,也没好生跟姐夫说话,真是遗憾。” 陈希笑道:“横竖是自家亲戚,来日方长。” 李凌见他并不拿捏架子,心中对他亲近了许多,于是陪笑着说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姐夫,莫嫌小弟冒昧。” “但说无妨。” “关于皇上今年要开恩科的说法,从年初就开始传了。只是到现在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小弟心中颇有些急切。” 陈希看了他一眼,见他说得十分真诚,便笑道:“几日前皇上已经准了开恩科的奏议,这两日正在选派前往各省的学政。等此事安排停当后,当会有明旨下发,贤弟不必着急。” 李凌明显地松了口气,笑道:“姐夫此言实在是解了我心头的烦忧,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陈希笑道。 “不若过两日,小弟在鸿宾楼相请,还望姐夫莫要推辞。” 陈希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便点头同意了。 等上了马车,杜明心问道:“你可是觉得李凌还不错?” 陈希搂着她的腰,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笑道:“他错与不错,我还不是很清楚。但他父亲是户部尚书,我要带兵打仗,与他交好,总没甚坏处。” “他这个人看起来诚恳,但内里只怕精明得很。” 陈希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的王妃倒不蠢笨呢!” 杜明心拍落了他手,陈希顺势拉住握在掌心,笑道:“他父亲是户部尚书,开恩科这事都已经到了选学政的地步,他父亲怎么会不知晓?他又是在家准备应考的举子,科考这事李尚书只怕时时处处都留意着呢。” 084 情意绵长 “那他是明知故问咯!”杜明心倚在他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算是吧。”软玉温香在怀,陈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口中轻轻地衔了杜明心的耳珠,却不防她耳上戴的赤金葫芦坠子勾了舌头。 杜明心转过头来问道:“张开嘴我瞧瞧,疼不疼?可是流血了?” “你给我亲亲就好了。”陈希搂着她笑道。 “青天白日的也没个正经!”杜明心笑道,还是掰开他的嘴,看看没有流血才放心了。“过两日李凌必定借这个由头请你,你可要去?” “去呗,”陈希笑道,“他做得这样明显,我不去反倒辜负他一番美意了。” “我是怕有人会借此攻讦你结交朝臣……”杜明心有些担忧。 陈希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无碍的。我与李凌是实实在在的连襟,又不是别有用心认的干亲。” “干亲?”杜明心想起了袁蓉认邓文娇的母亲做干娘这件事,便笑道,“你怎好说人家是别有用心?” “我可没冤枉他们,‘别有用心’四个字是父皇说的。”陈希一面说,一面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天色还早,要不要和我出城去看看?” 杜明心一听便来了兴致,她顺着车帘看了看天光,又犹豫道:“天虽然还早,但这一去一回,怕是不能在城门关闭前回来呢。” 陈希掸了掸身上穿的玄色团龙锦袍,故作嚣张地说道:“跟着你做亲王的相公,还怕进不得城门?” “因为私事叫开城门,你是嫌盯着你的人不够多呀?”杜明心抿唇笑道。 陈希也笑道:“像我这种人,太过谨小慎微、爱惜羽毛,反倒会被人说是包藏祸心。倒不如嚣张跋扈些,叫他们看着放心。” 杜明心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儿,便笑道:“那咱们便去吧!” 陈希撩开轿帘吩咐了一声,侍从们便调转马头,往城外的方向奔去。 * 深夜,杜明心迷迷糊糊地醒转,看见枕畔陈希安静地睡颜,想起下午两个人的荒唐,脸不由得又烧起来。 “醒了?”陈希含糊地问了一句,翻过身来吻了吻她的发丝,睁开了眼睛。 “觉得有些渴,想下去倒杯茶来。”杜明心自从成亲,屋里便不再留丫鬟值夜,只在外间留一个,预备传递东西进来,但几乎也从来没有使唤过。 她虽然知道各家行的都是屋里留人的规矩,但因她与陈希情好,做“妒妇”的心就越发重了。所以她宁可夜里凡事自己动手,也不愿叫第三个人看见自己与陈希相处的种种。 “你别动了,”陈希按住了她,自己披衣下床,“乡间庄子上夜里比城里凉些,如今又快入秋了,冻着了可是不值当。” 他从茶几上取了用温水泡着的茶盅,又从温桶里取了茶壶出来,斟了杯茶递给杜明心。 “怎么好劳烦王爷伺候妾身?”杜明心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打趣道。 “你伺候了我一下午,也该我效力了呀!”陈希就着她的茶盅也喝了一口。 杜明心红了脸,嗔道:“以后我再伺候你洗澡,我就是……” 话还没说完,嘴唇便被陈希堵上了。他一边随手将茶盅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轻轻将杜明心揽在身下。 “这样的赌咒可做不得……”陈希撑起身子,看着身下娇羞的妻子,心中的邪火又烧了起来。 “如何做不得?”杜明心羞红了脸。这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她却偏偏如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动也动不得,只如一片将要融化的春雪,瘫软在陈希的怀中。 “人都说,食髓知味。我才刚刚知道了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你就赌咒发誓说不来了……娘子,做人不能这样残忍呐……”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了杜明心的亵衣,叫她只觉得呼吸一滞,心便又跟着他乱跳起来…… 次日,到了日上三竿,两个人才睡醒过来。 陈希靠在床头,笑着看杜明心坐在镜前梳妆。“芙蓉不及美人妆,我看屋外那丛芍药竟是无法与你相较分毫呢!” 杜明心横了他一眼,却不知这眼神里只带了两分嗔怒,余下的全是潋滟的春光。 陈希看得心旌摇曳,盘算着要在此处再住上一晚。 晋王府里虽然只有两个主子,仆婢却是众多,杜明心在府里未免要顾及几分两个人的颜面,故而不肯十分与他胡闹。 而在这处庄子上,除却他们这次带来的人,平日只有十余人守着,可是要自在上许多。 “上次我听徐姑娘说你不会骑马,不如我今日教你学骑马吧?”陈希走到杜明心身畔,从妆奁盒子里挑了一朵金丝编的珠花,斜斜地插到她的鬓边。 杜明心奇道:“今日还不用回去么?只怕皇上找你,抓不着人。” “昨儿我就派人回府里了,若是有要事,他们自会过来禀报。”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杜明心笑嘻嘻地说道。 两个人用罢早饭,一起到了庄子后头的马场。 庄头见王爷带着王妃过来了,亲自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因怕杜明心觉得晒,庄头又连忙叫人寻出来两柄罗绢凉伞,叫人寸步不离地撑着给她遮阳。 陈希到马厩牵了自己的玉骢马出来,倒把杜明心吓了一跳。“你这马如此高大,我可骑不来!” 陈希理了理玉骢马的鬃毛,对它说道:“这位便是我与你常说的杜姑娘,我今日要教她学骑马,劳你生受了!” 那玉骢马仿佛听懂了一般,欢快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便稳稳地站住了。 陈希小心翼翼地扶着杜明心上了马,自己也飞身上去坐在她的身后,一抖缰绳,玉骢马便轻快地奔了出去。 杜明心坐在马上,耳畔有清风掠过,身后是心念牵挂的情郎,心里如同打翻了蜜罐一样甜。 “你还跟你的马提起我呢?” “这匹马跟我有些年头了,”陈希在她耳畔笑道,“是打下西安府时,父皇从府衙的马厩里亲自给我挑的。” “我那时时常想你,心事又不好与人诉说,只好日日骑马、刷马时与它说。日子久了,它也就记得了。” 085 山雨欲来 如此情深的话,被陈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杜明心一时竟觉得喉头有些哽咽。 她以为一别之后,陈希留在少林寺与青灯古佛相伴,她心心念念地就是回到嵩山,重新去过当初平淡宁谧的日子。 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陈希竟有这样一番奇遇。而在这每日忙忙碌碌、刀头舔血的生活里,他对自己没有片刻的忘怀…… “想什么呢?”陈希以为杜明心觉得害怕,放松了缰绳,任由玉骢马随意前行。 “想你。” 这还是杜明心第一次在陈希面前如此外露地表白 自己。 陈希心下感动,紧紧地将杜明心搂在怀里,喃喃地说道:“我也是……你仿佛就像住在我心里一般,无论我身在何处,总是想着你念着你……” 两人正情意绵绵地说着话,后面却有个护卫骑马追了上来:“启禀王爷,宫里来人说皇上急召您入宫议事。” “急召?”陈希勒住了马,问道,“来人可说了是什么事?” “属下方才问了,那位公公只说是南边来的消息。” 南边……陈希和杜明心同时想到了吴越国,两颗心不由得都紧了一下。 “你回去叫人收拾一下,就说咱们即刻回城。” “是!”那护卫应了一声,飞身上马往庄子奔去。 “说不定是紧急军情,”杜明心催促道,“你别管我了。先带两个人去宫里,我带着余下的丫鬟婆子慢慢往家里走就是。” 陈希扬鞭催马,口中说道:“我不护送着你进城,实在是不放心。” 耳边刮过呼呼风声,杜明心突然就感受到了早秋的一丝凉意,陈希快该出征了吧…… 但她还是笑道:“青天白日,又是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有人敢掳了我去不成?你若是不放心,多留些护卫给我。平日里各家还有女眷出城上香,照你这样小心的架势,莫不是以后都不许我独自出门了?” “我走后,你正是该自己照顾好自己。”陈希两腿紧紧夹着马腹,怀中裹紧杜明心,“要不你去将你小妹接家来陪你?或者我去请徐姑娘来家小住。” 他也预感到自己要走了吧……杜明心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轻声道:“你走之前陪我做一件事情吧。” “好。”陈希问也没问便认真答应下来。 到了庄子,陈希将全部的护卫留给杜明心,自己扬鞭催马匆匆往宫里去了。 杜明心看着人收拾好了自己和陈希的衣物,这才登上马车慢悠悠地回城。 * 到了快要掌灯时,有护卫快马回来禀报:“王爷已经出宫了,先遣属下回来通禀王妃,兴国公与王爷一同回王府,还请王妃置办一桌酒菜相迎。” 杜明心正自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听见舅舅也要过来,这才欢喜起来。她连忙吩咐厨房准备,自己又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麻油鸡。 最后一勺热油淋上去的时候,陈希和沈遥恰巧进了正房。 “托了舅舅的福,我才有幸吃到明心做的菜呐!”陈希笑道,起身为沈遥斟了一杯酒,这才拉了杜明心坐下用饭。 杜明心绕过他去给沈遥安箸,回来时向他低声笑道:“难不成我当日在嵩山做的那些素鸡、煎豆腐都喂到旁人的肚子里去?” “那些是你亲手做的?”陈希惊讶道,“我还以为是你叫丫鬟婆子做的呢。” 沈遥看着外甥女梳了妇人的发髻,言笑晏晏地同陈希笑语,心中颇感安慰。 “京中已有了秋凉之意,”沈遥喝了一口酒,说道,“然而南边大约还要暑热个把月。你此去务要留意军中疫情,若在这上头大意,那可就是功亏一篑了。” “舅舅放心,我都省的。”陈希点头应声道。 “可是吴越国出了什么事?”杜明心见两人对答都十分严肃,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父皇年后派了翰林院学士程岩带着人跟随吴越国使节去了金陵,说是要编制大燕全舆图。吴越国主钱昊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况且他已递顺表称臣,吴越国乃是大燕属国,将其地理风貌编入大燕全舆图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谁知钱昊将程岩强留在金陵,一留便是大半年,到现在程岩也没能出金陵一步。父皇先后两次派人前去催促,都被钱昊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前几日,他却突然派人送来了一幅吴越山河地理图,说不必劳烦程岩另行测绘,直接找这图画便是了。” 杜明心蹙了眉头,问道:“这钱昊莫不是在用这大半年的时间调兵遣将?” “根据南边来的线报,大约是这样的。”陈希饮了一口酒,又笑道,“不过你不必担心,虽然他有这些时日准备,然而吴越国罢战已久,哪里比得上我大燕精兵强将!” 沈遥皱眉道:“你一个妇人家,何必问得这样仔细?没的到时候自己躲在王府里瞎操心!” “舅舅!”杜明心辩道,“若我对外事一毫不知,那才真的是两眼一黑,除了担心还是担心了!” 陈希也笑道:“舅舅何必怪她?也是我乐意同她说。明心十分聪慧,是我的好内助呢。” 沈遥表情怪怪地看着他们二人,末了说道:“算我多嘴!倒被你俩合起来呛了一回!” 杜明心笑得甜甜地起身给他续酒,陈希笑道:“等舅舅将舅母娶回家,对我的心情便能体会一二了!” “呵……”沈遥嗤笑一声,没再答话。 “钱昊送来一幅图,父皇便要借此出兵吗?”杜明心问道,“是不是有些牵强了?” 陈希道:“那图不是真的。父皇叫了十数位江南籍的官员来辨认,其中淮安、徐州、凤阳及其所辖州县,画得乱七八糟,江左江右不分,南北难辨。” “这……”杜明心觉得钱昊为人有些可笑了,“难道钱昊不知朝中有熟知江南的人?” 沈遥道:“他这个人,也不知为何被立为储君。实在是雄心壮志一点也无,武技文墨丝毫不通。最爱的宫中歌妓,听信的是奸佞小人。阿希你此去,强攻为下,攻心为上。” 086 吾师如母 “多谢舅舅教诲,我晓得要用巧劲。”陈希笑道,“只是这一去,若要快些,或许年前能班师回朝。若慢些,兴许一年也回不来,无论如何都是赶不上舅舅的好日子了。” “无妨,”沈遥摆了摆手,笑道,“记得给我送份像样的贺仪便是!” 晚上送走沈遥,夫妻二人回到内室,杜明心自去开了箱子寻布料。陈希站在旁边看着她笑道:“我看别人家都有针线房,只是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招来些绣娘也不过是叫她们闲坐。我走后你|操心些,招几个手巧的,也省得你熬油费眼做东西了。” 杜明心挑了块淡金色的料子,拿了明纸和笔,坐到案桌前,拔下金簪拨了拨灯芯,这才笑道:“有些东西只好我给你做,我可不乐意交给别人。” “比如?”陈希挨着她坐了下来,偏头笑着问她。 “你挡着灯影了!”杜明心笑着推他,“晌午顶着大日头从城外奔到宫里,身上不知出了多少臭汗,快去洗洗吧!” “我想看你画花样子。”陈希赖着不走。 杜明心佯怒,盯了他一会儿,自己却撑不住笑了。旋即又轻声道:“你不去洗,嗯,今天晚上就离我远点儿……” 陈希借着灯影,看着妻子半娇半羞的模样,狠狠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了一声“得令!”便去了净房。 * 次日清晨,杜明心又是被窗外的鸟鸣叫醒了。她习惯性地往身旁一摸,却发现陈希已经不见了,空留了一个尚有余温的被窝。 “王爷呢?”杜明心起床,叫了人进来问道。 夏叶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笑道:“王爷一早便起来了,眼下正在院子里打拳。” 杜明心收拾好后,便出去看陈希。 只见他身着一件鸭卵青窄袖圆领深衣,一套少林长拳使得虎虎生风。初秋的京城,早上颇有些凉意,陈希的额头却因练武沁出点点汗珠,在清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他转头瞧见杜明心出来了,冲她粲然一笑,很快便收了拳法,走了过来。 杜明心掏出帕子,仔细地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陈希笑道:“昨儿你说要我答应你做件事,横竖今日无事,不如我为你效劳一二?” 杜明心抿唇,遂把江先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先生于我,实有救命之恩,又有这些年悉心养育教导的情分……如今我的日子好过了,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奉养先生终老……” 她拉着陈希的双手,恳切地说道:“我知道这王府是你我二人的家,然而江先生就如同我的母亲一般,你莫怪我擅作主张……” 陈希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杜明心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莫非他不愿意? 陈希瞥见杜明心变了脸色,这才连忙说道:“莫说江先生于你有大恩,只算她是乌有先生的师妹,咱们奉养她便是应该的。你莫要担心,这府里的事没有你不能做主的,你尽管宽心便是。” “那你方才为何摆出那样一副面孔……”杜明心有些委屈。 陈希抱了抱她,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些事情……那时我离开少林寺,临行前曾拜托方丈师父搭救你。只是方丈师父救人,为何最后是个道士去了你家?” 杜明心想起来那个道士在自己家中的那番胡言乱语,便笑道:“只怕是方丈要谨守戒律,打不得诳语。” 陈希想了想那情形,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今日先给魏国公府递帖子,约好明日咱们登门拜访。不然冒冒失失地,显得咱们少了礼数。” 陈希搔了搔头,歉意地说道:“昨日有一事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父皇已经定下了大军约莫在半月后出征……”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杜明心的神色。见她的表情瞬间僵了下来,陈希难免觉得心疼,便伸臂抱住了她,缓缓地说道:“这半月我也不能时常在家,明日便要去京营,多半时候都要在那儿点兵排阵……但只要我得空儿,一定回来看你。” 杜明心抓紧了他的衣襟,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这晋王府内,仆婢成群,满眼锦绣。自从与陈希定亲,旁人莫不多敬重自己三分。这一切可不是老天爷赏给她的,全是陈希如眼下这般拿命相搏换来的。 杜明心整理好心情,抬头向陈希笑道:“那我这就去派人给魏国公府送帖子,得了回话,咱们就过去请江先生。” 陈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答允了。 * 魏国公府得了信儿便给杜明心回话,随时恭候晋王和王妃大驾。 这边魏国公夫人却扶着丫鬟去了江先生的小院。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江先生听人禀报,连忙迎了出来。 魏国公夫人笑道:“有些话要跟你说,怕小丫头子们说不清楚,还得我这老太婆跑一趟。” “有话您叫我去便是了,又何苦折腾!”江先生扶了魏国公夫人到了里间,亲自奉了茶给她,然后便坐在夫人的下首。 魏国公夫人挥挥手,叫屋里的丫鬟们都出去,这才低声说了陈希和杜明心要来的事情:“……也是他们有心,想要报恩,你若坚持不去,岂不是伤了孩子们的心?我看那晋王妃不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虽然聪明,倒也实诚。若她真心要为你养老,晋王府可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江先生垂了头,半晌才道:“晋王府富贵,日日门庭若市,我,我并不愿意见人。更何况给人养老送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不愿意为了这点事情毁了我与明心的情分。” 魏国公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执拗的性子,真是与你母亲一般无二!我竟不知,偌大一个王府,连养个人都养不得吗?普通老百姓家还说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那晋王府里添个人,更是连添双筷子的麻烦也没有。你若是不想沾嫌,开销与王府分开就是了。你手里有钱,不过是图个年老时能有个庇佑之所罢了。若你早些年听话,找个人家嫁了,譬如宗闵那小子,我又何苦这么大年纪了还来操这份闲心!” 087 拳拳之心 江先生听她这样说,苦笑道:“我早立过誓,这辈子是不再嫁人了,您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魏国公夫人看着她,喟然长叹:“造孽啊!” 她弯下腰,拉着江先生的手说道:“梅姑,原本你住我这里最好,也了却我对你母亲的一桩心事。可眼见我和国公爷越来越老,不知什么时候就教阎王叫走了……我那孙媳虽然好,可我走后,是儿媳当家,丁绾又哪里能做得主?” 江先生见魏国公夫人面露悲色,慌忙笑道:“瞧您!说着我的事情,怎么倒把您给勾伤心了?” 她走到魏国公夫人跟前,蹲身伏在她的膝头,轻声笑道:“我原本早就打算好了,等明心顺顺当当嫁去王府,我就回开封去。我那水清苑里四时花卉不断,都是这些年我亲手种下的,您叫我如何舍得!” 老年人最听不得冷清之语,她见江先生这样说,浑浊的泪就从昏花的眼睛中流了下来:“你少年时,那等活泼俏丽的一个人,怎么就叫磋磨成了这样?若你真耐得住清冷,这些年又为何将这些个姑娘带在身边?” 江先生低垂了头,她心里也十分舍不得杜明心。可两人不过是有几年的师徒缘分,她又如何能给杜明心带去这样大的麻烦呢…… “你就听老太婆一句话吧!”魏国公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劝道,“你说晋王府富贵,门庭若市,可那又如何?如今早已改天换日了,就算是有人将你认了出来,又能怎样?” 江先生深吸了口气,这也许才是她最担忧的吧……但魏国公夫人也说得很对,就算遇逢故人,又能如何呢?自己的过往,早已随着大周朝烟消云散了…… “夫人,晋王爷和王妃过来了,国公爷请您过去迎一迎呢!”两个丫鬟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过来禀报道。 魏国公夫人示意丫鬟扶自己起身,又转身拉了江先生,说道:“贵客是为你而来,随我出去见见吧。” 江先生迟疑了一下,可想到杜明心那个执拗的性子,不见到自己怕是不会走。万一再叫晋王迁怒了魏国公府,那可是自己的罪过了。于是她便跟着魏国公夫人去了垂花门相迎。 陈希二人此时刚到门口,他正一面笑着与魏国公寒暄,一面随着人往正院去。 “……我是晚辈,来拜访您是理所应当。”陈希笑道,“您这般客气,叫父皇知道了,怕是要怪罪我不知礼数。即便是舅舅,只怕也要埋怨我!” 魏国公正要再客气两句,四五十岁的魏国公世子腰板一挺,便精神抖擞起来。论爵位、君恩,自然是陈希凌驾于魏国公府之上。可若论亲戚,兴国公尚且要管自己叫一声岳父大人,眼前这两位更是跟自己未来的外孙同辈了。 “晋王不必客气,虽然父亲与我勉强也算是你的长辈。可你为国尽忠,在皇上跟前尽孝,父亲与我对你都是激赏不已啊!”袁世子摇头晃脑地说道。 魏国公被儿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袁瑛与沈遥还未成婚,他这谱儿就已经摆起来了。 在贵人面前,是论君臣还是论亲戚,不过看贵人心情罢了。似自己儿子这般,旁人给了两分颜色就要开染坊,魏国公越发为自己死后国公府的前途担忧起来。 陈希却仿佛不以为忤,只笑道:“魏国公与世子谬赞了,我也不过是跟着父皇,听命行事罢了,算不得有什么功劳。” 魏国公暗自叹了口气,不由得佩服起陈元泰来。连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都能教得这么好,自己从小悉心教育的继承人最后却长成这副模样,实在是令人汗颜。 说话间,众人已是到了正房。前脚刚进,魏国公夫人便也带着江先生赶了过来。 “王妃下次可不必这般客气了,”魏国公夫人笑道,“我这院子,你出嫁前就来了好几遭,怎么嫁了人反倒矜持起来了?” 杜明心腼腆一笑,说道:“哪有您这样打趣小辈的!” 这是江先生第一次见陈希,不由得带了几分岳母看女婿的心态。见他身姿高大挺拔,容貌俊朗,笑容谦和。与杜明心站在一处,恰似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江先生心中登时宽慰了不少。 陈希从她进门时就猜到她是杜明心的先生,见她如此这般打量自己,心中更是肯定。于是他拉了杜明心的手,向江先生行了一礼,郑重道:“往日明心在开封府,全仰仗先生保全,又对她拳拳教导。我深感无以为报,还请先生受我大礼。” 说完,陈希便与杜明心一同跪下,慌得江先生连忙去拉,却怎么也拉不动,只好百味陈杂地由着他们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陈希并没有起身,而是跪着说道:“明心从小与母亲缘分浅,并未享受多少承欢母亲膝下的乐趣。她数次同我说起,您于她而言,如师如母。能够奉养您终老,是我与明心的心愿,也是我们的荣幸。” “我不日便要出征,虽然吾心惟愿天下太平,然而世事并不常常遂人愿。或许我注定要戎马半生,不能时时照顾明心左右。恳请先生怜悯我夫妻二人,能够搬到王府居住,不但能使明心少些牵挂,也能叫我在外时放心家里几分。” 这一番话言辞恳切,情意深重,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而陈希为了杜明心,竟然能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以亲王之尊向籍籍无名的民妇下跪,更是叫魏国公府诸人大开眼界。 “先生……”杜明心刚要张口,眼圈却先红了。 江先生看她如此,心中更是难受。自己到底是在执念什么呢?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江先生上前扶了陈希和杜明心起来,笑道:“你们二人心诚至此,若我再矫情不去,也未免太不通情理了。” 她转身向魏国公和夫人行了大礼,认真地说道:“我孤身一人,蒙两位长辈收留多时,心中感怀。如今要去了,还望二位多多保重身体,我有空便回来看您。” 088 宫中祈福 还没修改好-----等会儿再看吧~~~ 魏国公夫人笑眯眯地说道:“你这样想就对了。若一味执拗,倒辜负了晋王和王妃的心意。更何况瞧瞧晋王说的,你去了还有任务在身呢。” 陈希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是我和明心都太年轻,若家里没有个长辈,我走了心里也难安。” 既然江先生做出了决定,也就不再犹豫,陈希留在正房同魏国公和世子喝茶聊天,杜明心则跟着江先生去了她暂居的小院,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也不过是两个人看着丫鬟们动手。杜明心高兴地抱着江先生的胳膊,笑道:“这下您可再不能说回开封的话了!我知道您喜欢京城,爱吃京样的点心,咱们就住在京城,过同以前一样的日子!” 江先生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这丫头应该很思念自己的母亲吧……一分赤诚的孝心,着落在自己身上,既然丫头高兴,便随她去吧。 “但我可要跟你说好,我一不见外客,二不做寿宴请。你说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我可是认真地要过以前水清苑的日子。只你以后生了丫头小子,叫他们常常去我院子里玩玩便是了。” 杜明心很想问她,既然如此喜欢孩子,为何不挑个好人嫁了,看着亲生的孩子承欢膝下呢? 念头闪过,话还是没有出口。有些事,别人不提,自己就不应该问。哪怕亲密无间,也总该给对方的心里留个独享的角落。 很快,东西都收拾妥当了。陈希与杜明心拜别魏国公府,拥着江先生回了晋王府。 这晋王府是周朝长庆帝的弟弟封荣王时新建的,他与长庆帝乃是一母同胞,情分自然比旁的兄弟深厚些。建王府时,长庆帝曾多次亲自过问,屡次言明务要求精求繁。 然而荣王却没能等到享用这桂殿兰宫,便一病不起,月余后即撒手人寰。长庆帝伤弟早逝,吩咐将荣王府封闭,不得赏给他人。 只不过到后来,陈元泰夺了天下。长庆帝连偌大江山都守不住,又遑论一座小小的荣王府? 刚进京时,陈霆便命人开了荣王府,自己进去逛了数次。他盘算着太子年幼,豫王还未成亲,有资格住进来的也就只有他了。谁知陈元泰一声不响地将陈希封为晋王,旋即便将这座府邸赏了他。 皇室龙兴之地在西北,陈霆既没捞到个“晋”字,也没得个“秦”字做封号,又丢了荣王府,气闷之余,对陈希的忌恨更多了几分。 这王府东北角有一处僻静的小院,建造之初原是预备着给王府里的主子做斋戒沐浴礼佛的场所,故而院中植有菩提、婆罗等。 江先生一见此处便很是喜欢,于是就在这个院中安顿下来。 * 入夜,杜明心侧身躺在陈希旁边,柔声笑道:“我没想到,你为了我竟会做到如此地步……”她伸手揽过陈希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你可真好……” 陈希翻过身,与她四目相对,鼻尖与鼻尖只差毫厘。“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杜明心心情激荡,忍着羞伏在他的耳畔悄声道:“那,那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陈希听见这话,恰如一段羽毛挠在了心坎上,全身血液倒涌,似要沸腾了一般。 他忽地一下紧搂着杜明心,干哑着嗓子问她:“你再说一遍?” 杜明心原本要嗔他促狭捉弄自己,可看到他灼灼的目光,声音都不由得软了下来:“咱们生个孩子吧……” 说完,她便自作主张地吻了上去。陈希舒服地叹了口气,如此软玉温香在怀,试问哪个英雄能不气短呢? 一夜缱绻缠绵后,杜明心在黑甜的梦乡中睡去。等她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钻到陈希的被窝里,轻嗅着他留下来的味道,过了半晌才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杜明心没精打采地问道。 “大约是卯时,”夏叶奉了青盐上来,“王爷说莫要惊动了您,还说他的空儿就回来,叫您莫要牵挂。” 卯时……那他岂不是几乎没有睡……杜明心一面用青盐擦着牙,一面暗悄悄地红了脸。 * 陈希不在家的时候,杜明心觉得日子过得既快又慢。她几乎日日去江先生的小院,两人一同写字作画,偶尔动两下针线,才把这难熬的时光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宫里派人来请,说是大军出征在即,宫中皇后主持做功德法事,为将士祈福。杜明心遂换了礼服,跟着宫使匆匆进宫了。 杜明心心情激荡,忍着羞伏在他的耳畔悄声道:“那,那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陈希听见这话,恰如一段羽毛挠在了心坎上,全身血液倒涌,似要沸腾了一般。 他忽地一下紧搂着杜明心,干哑着嗓子问她:“你再说一遍?” 杜明心原本要嗔他促狭捉弄自己,可看到他灼灼的目光,声音都不由得软了下来:“咱们生个孩子吧……” 说完,她便自作主张地吻了上去。陈希舒服地叹了口气,如此软玉温香在怀,试问哪个英雄能不气短呢? 一夜缱绻缠绵后,杜明心在黑甜的梦乡中睡去。等她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钻到陈希的被窝里,轻嗅着他留下来的味道,过了半晌才叫人进来伺候洗漱。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杜明心没精打采地问道。 “大约是卯时,”夏叶奉了青盐上来,“王爷说莫要惊动了您,还说他的空儿就回来,叫您莫要牵挂。” 卯时……那他岂不是几乎没有睡……杜明心一面用青盐擦着牙,一面暗悄悄地红了脸。 * 陈希不在家的时候,杜明心觉得日子过得既快又慢。她几乎日日去江先生的小院,两人一同写字作画,偶尔动两下针线,才把这难熬的时光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宫里派人来请,说是大军出征在即,宫中皇后主持做功德法事,为将士祈福。杜明心遂换了礼服,跟着宫使匆匆进宫了。 089 诵经十卷 今日场合庄重,杜明心穿了亲王妃的大衫,发髻高高挽起,头上还戴着九翟凤冠。双耳上戴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做成的葫芦样坠子,越发映衬得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临行前,她从妆奁里拿出一串迦南木佛珠戴上,想要借着宫中的法事,多为陈希念两卷经文。 迦南木佛珠常见,然而这一串却非比寻常。这佛珠一共十八粒,每颗上面都阴刻着一副图,寓意一个佛教故事。每道刻纹都灌注有熔金,待金水凝固后,经巧匠精心打磨,方才呈现出如今这样精妙绝伦的样子。 此佛珠手串是年前吴越国使节来京朝见时送来的贡品,陈元泰瞧见后觉得十分精美,就赏给了陈希:“……你初入佛门,又还俗,还跟着我打打杀杀这些年。我怕你身上戾气重了,佛祖怪罪,家里、身上都放些佛物,能压一压煞气也是好的。” 因陈希脖颈上常戴着早年少林寺方丈赠他的檀木佛像,他便将这迦南木佛珠手串给了杜明心。 “这手串怎么落到你手里了?”邓文娇自打进了宝华殿,眼睛便时时停在杜明心身上,盼着能揪个错处出来,当众羞辱她一番。 邓文娇这一叫,登时把殿内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杜明心身上。皇后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她腕上的手串,一口浊气便堵到了胸口。 原来这手串刚送到宫里时,皇后便觉得十分喜欢。她虽然不笃信佛教,但也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给太子念念平安经。后来她找陈元泰要这手串时,却被告知已经赏了人,皇后不由得又在坤宁宫生了一场闷气。 邓文娇熟知姑姑心思,未出嫁时便喜欢抓尖要强。如今母仪天下,儿子被封了太子,更是将面子看作是天大的事情。她想要的东西到了杜明心的手上,杜明心今日还能讨得了好去么? 邓文娇正等着皇后发作,谁知皇后只撇了撇嘴,转头便吩咐人通知候在殿外的和尚开始做法事。 殿内的女眷们按照尊卑长幼次序排好,人人面前一个蒲团,待外面佛乐声起,便齐齐跪拜,对着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开始虔诚地祷告。 杜明心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扮成少年公子的模样,混杂在香客中,只为能寻到陈希,和他说两句话。 可惜陈希在少林寺的职司,既不是知客僧,也不管宝殿内香烛供奉,若要见他一面,着实不易。 杜明心褪下腕上的佛珠,捻过一粒便打上一句佛号,心心念念间想的全是陈希平安顺遂。 半个时辰后,殿内的祝祷结束了。待宫人过来扶起杜明心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 宫人将她扶到了偏殿,同时奉上一盏茶和一碟素点。杜明心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得缓过气来了。 可刚放下茶盏,皇后便笑道:“前些日子我给皇上提议说要在宫中做法事为前线将士祈福,皇上赞许说此举甚好,还特意嘱咐我将晋王妃与定国公夫人请到宫里来,一同祝祷。” 说到这里,皇后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此次出征,晋王乃是主帅,定国公是副帅,两位定然更要挂心几分。然而定国公夫人年纪大了,不如就请晋王妃再去正殿诵经十卷,也好向佛祖表表你的诚心?” 杜明心扫了眼邓文娇,见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便明白了。一个手串,皇后便要罚自己跪诵佛经。她这样由着自己给邓文娇当枪使,天天还要因陈元泰冷待自己而怨天怨地,真是愚蠢至此却毫不自知。 今天祈祷所念的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全经约有两万字。不歇气一遍念诵下来,大约要一个时辰。十卷么…… 杜明心暗自哂笑,自己遵命念就是了。只是不知皇上知道皇后故意苛待主将家女眷时,会如何做呢? “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全,”杜明心笑道,“臣妾愚鲁,竟是没有提前想到!” 皇后笑盈盈地说道:“那你这就去吧,早些念完,也能早些回王府歇着。” 定国公夫人因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是军伍出身,常年诵经礼佛,因而十分清楚杜明心这十卷经怕是要彻夜念到明日、后日了。再加上这里是皇宫,即便杜明心是亲王妃,头上也有无数的规矩压着,要茶要水、更衣方便,哪里有在自己家里便宜? 她虽然话不多,但心里十分清楚,知道皇后这是有意为难杜明心。若要明劝,皇后摆出来的道理十分冠冕堂皇,只一句“你不想为前线将士祈福”的诘问便能叫自己无话可说。 她想了想,然后笑道:“我家老爷这次也要跟着晋王同去,不如我和晋王妃一道,也好在佛祖面前好好尽尽心。” 定国公夫人想的是毕竟自己的年龄摆在这里,等念诵些时辰后,自己假作身体不适,央及杜明心照顾自己也就是了。 可还没等皇后开口,邓文娇便病恹恹地笑道:“夫人您是有年纪的人了,不比晋王妃年轻力壮,念几卷佛经算不得什么。我若不是因为生病还未好全,也要跟着晋王妃一起祝祷呢。” “是啊,”皇后跟着笑道,“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晋王妃比你的身份还要高些呢,有她在这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定国公夫人待要再说,杜明心却站了起来,笑道:“夫人是怕我年纪轻担不得这样的重任么?”说完,她又俏皮地向定国公夫人眨了眨眼,示意她不要担心。 杜明心起身向皇后行了礼,便转身随着宫人又进了正殿。 在座的还有宁王妃和安平公主,宁王妃虽然很想帮杜明心,然而她自己不受陈霆待见,哪里有向皇后叫板的底气? 安平公主一向冷淡,她虽然很瞧不上邓文娇,但也没有高看杜明心的意思。眼下她只想早早了事,回府去逗弄林琅新送给她的碧眼波斯猫。 090 王妃相救 众人闲坐一会儿,说了些闲言碎语,皇后便笑道:“今日就先散了吧,我知道宫里规矩大,若要留你们,怕你们也用不好饭。” 众人忙起身行礼告辞,只邓文娇拉着皇后的袖子笑道:“姑姑,我好久没进宫了,我病这些时日也都没见到表弟。您晌午把他叫到坤宁宫,咱们一同用膳吧!” 皇后一听,赶紧说道:“那可不行,你这病……”好在她心中还算疼爱邓文娇,才没将过病气给太子这样伤人的话说出来。 “你这病才好,且得养着呢!我宫里今日吃素,可不养人。再说,太子如今忙得很,下午还要去御苑跟着驸马学骑射去,等闲晌午都不到坤宁宫去。” “哦。”邓文娇有些失落,她还想留在宫里等着看杜明心的笑话呢。 皇后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些不忍,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叫人给你炖个汤,再蒸个鱼,也够你补的了。” “好!多谢姑姑!”邓文娇这才转嗔为喜,高兴得抱着皇后的胳膊直乐。 “傻丫头!” 安平公主几个人出了偏殿,看见杜明心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嘴唇翕合,正小声地念诵着摆在面前的佛经。 定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宁王妃思忖了一下,拉着安平公主笑道:“公主准备即刻出宫么?上回我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还念叨你呢,不如此刻同我一起去慈宁宫看看?” 安平公主看看天光,算算林琅同太子去御苑,只怕申时过后才能回府。自己此刻去给太后请安,再顺便用午膳,倒也来得及,便同意了。 两人刚到慈宁宫太后寝殿门口,便听到里面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老祖宗乐什么呢,也不带上公主我们两个!”宁王妃跟着宫人走到宴息室,看见太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正乐呵呵地给猫捋着背上的毛。德妃侍立在太后身畔,正拿着一只布老鼠逗弄那只猫。 “没良心的丫头,嫁了人就忘了祖母了!”太后见安平公主跟着宁王妃进来,嗔怒道。 安平公主笑着挠了那猫两下,坐在了太后的身旁,笑道:“不是我不想来,实在是抽不开身!我一嫁过去,他家便是乱七八糟的一堆事,烦也把我烦死了!” “臭丫头,说什么话呢!”太后敲了安平一记脑门,“多大的人了,说话也不知道忌讳着些!” “你们这是打哪儿过来?”太后将猫递给宫女,又命人给宁王妃赐座,“今日怎么没带两个孩子过来叫我瞧瞧?” “大的那个如今念书了,竟是比我还忙呢!”宁王妃笑着凑趣道,“小的那个整日就知道胡闹!今日来宫里是去宝华殿做法事,哪儿能带那个大魔头来呢!” “嗐!”太后摆摆手,说道,“男孩子,还是顽皮些好!你公公和皇上两个,都是刚会跑就要上树掏鸟窝的主儿,那长大了就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强!” 宁王妃连忙笑道:“那小子怎么好跟公公和皇上做比,没的折煞了他!” 太后笑道:“怎么不能比?他俩是我儿子,二小子是我重孙子,指定不比他们差!” 这话说得屋里众人有些汗颜,不比皇上差?那是要接着做皇帝? 好在太后自己转了话题,扭头向安平问道:“你出嫁总有三四个月了吧?身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么?” 安平公主有些无奈,嗔怪道:“祖母!当着这么些人,您问这个作甚?” 德妃笑道:“公主别拿咱们当外人呀!我虽然不算什么,宁王妃倒是您嫡嫡亲的堂嫂呢!” “你谦虚什么,难道你不是她的庶母?”太后又对安平道,“趁今日在宫里,我去叫个太医过来,好好给你看看,开两副药吃吃。” 安平公主一听,头都大了。“这不才三四个月么?您这样大的阵仗,弄得人尽皆知,还要不要我和驸马抬头做人了?” “那你也不能大意!”太后转头吩咐宫女,“去,到太医院给刘医正传话,就说我说的,叫他明日去成安侯府给公主请脉,好生开上几副药调理调理。要是三个月后还不见动静,我拿他是问!” 安平公主面上表情很是郁闷,端起茶盅喝茶,不再说话。 太后也不理她,又问道:“宝华殿今日的法事做完了没有?要是完事了,请那些大和尚给公主念两卷经,保保平安顺遂。” 宁王妃忙笑道:“那法事怕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呢。” 太后皱眉道:“皇后怎么搞这样大的阵仗?祈福么,心诚就行了。回头战事结束才该大做水陆道场,现在搞这些花头做什么!” “是孙媳没把话说清楚,”宁王妃笑道,“殿里的法事早就完了,只是皇后娘娘命晋王妃念诵十遍地藏经给晋王和定国公祝祷,此刻晋王妃正跪在宝华殿里念经呢。” 太后听完,眉头蹙得更深了:“皇后没事折腾晋王妃做什么?天天做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也不知道邓家人是怎么养的闺女,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着调!” 可说完这些话,太后也并没有要去搭救杜明心的意思。 安平公主心里正不自在,根本不想理会这种事情。而德妃则深知太后十分不喜陈希,故而她并不愿意为了给杜明心卖个好而触了太后的霉头。 然而宁王妃非常想要与杜明心交好。她知道杜明心与杜明妍势如水火,眼见杜明妍狐媚功夫了得,日渐得到陈霆的欢心,她若再不想些办法,自己与两个儿子在王府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说起来晋王妃成婚也有月余了,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定如今晋王世子已经在肚子里了呢。”宁王妃笑道。 太后并不搭腔,只顾端着茶盅喝茶,她对陈希的事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德妃却是脑中灵光闪现,若把这话传到陈元泰耳朵里,依着他对陈希的宠信,皇后再吃一顿挂落又是免不了的了。 091 心头火起 念头闪过,德妃就坐不住了。 平心而论,她从未想过要自己儿子去跟皇后的儿子正储君之位。虽然曾经幻想过,但她也知无论从哪方面说,豫王都无法与太子相比。 然而皇后这个人,却从来不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她和太子都名分已定,后宫里哪里还有能与她争锋的人。聪明些的,此时就该做个大度的贤后,善待皇帝的其他妃嫔子嗣,一切为太子的前途着想。 可皇后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处处摆起皇后的派头,爱从眼缝儿里看人。甚至在太后面前,她都想争夺些风头,惹得太后对她十分不喜。后宫诸人看在她的儿子是未来皇帝的份上,也多是敢怒不敢言。 德妃想了想,借口去厨房看看给太后炖的汤好了没有,出了寝殿。她招手把自己的贴身宫女叫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然后去厨房晃了一圈,又回到了宴息室。 那宫女回长春宫拣了两样点心,拿食盒仔细装好,便叫了个人跟着,一同去了乾清宫。 宫门外侍卫见是长春宫的宫女,也没过多盘问,只查验了食盒里装的物件,便放她过去了。 刚上了御阶到正殿门口,那宫女却瞧见王公公在外守着。她笑容满面地走过去,向王公公行过礼,然后笑道:“怎么今日倒是您老人家做这门神的差事呢?” 王公公低声笑道:“皇上身边,门神可是要紧差事。” 宫女见他都在门外守着,估计陈元泰在里头有要紧事,自己怕是见不到了。于是她从身上解下来个荷包,递到王公公手里:“前儿娘娘赏了我几个金瓜子儿,我住的地方窄屋浅户的,怕招人惦记,劳烦公公替我收着呀!” 王公公见她话说得这样知情识趣,便多给她透了两句话:“晋王殿下在里头呢!才从城外大营回来,只怕还得说上一两个时辰。姑娘要是有急事,我看得空儿给你通禀通禀。” 那宫女听说陈希在里头,心中一喜,竟是老天也要帮德妃把这事做成呢。 “我哪里有什么急事!不过是娘娘看皇上近日辛苦,亲手做了几样点心叫我送过来。”说着,她便将食盒递了过去。 王公公叫小太监过来收了,那宫女便要告辞,临走时又顺口闲话一句:“今日倒是巧呢,晋王妃眼下在宝华殿里诵经。等晋王出来,倒能过去看看王妃。” “宝华殿的法事不是早就结束了么?方才皇上还问起来。”王公公蹙眉问道。 “法事是早就结束了,”宫女笑道,“可皇后娘娘给晋王妃派了个差事,命她在宝华殿跪着念诵十遍地藏经呢。” 王公公一听便觉得不好,眼下距离法事结束,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若晋王妃一直都在跪着念经……且不说晋王会如何,只怕皇上也要雷霆震怒了。 宫女见他变了脸色,心中知道得手了,又趁势添了把火:“您说这跪上几个时辰要不要紧?王妃成亲也有一个多月了,要是怀上了孩子,那可就……” 王公公心头咯噔一下,赶紧敷衍着送走了宫女,寻个送茶的机会进了内殿。 “……钱昊如今在政事上最倚重的,是个叫张思温的人。此人乃是钱昊内宫张贵妃的父亲,没听说有什么出奇的能耐,只是一味地揽权贪财。” 陈元泰点点头,说道:“要攻心,要离间,这样的人最是合适。到时候都由你做主,他想要什么,只管许诺。当时就能给的好处,不要吝啬,只管给。” 陈希应道:“儿臣明白。” 陈元泰见王公公奉了热茶上来,便笑道:“你一路骑马回来,被我捉住问了这么些,怕是早就口渴了吧!赶紧喝些润润嗓子。” 陈希领命,喝了口茶,然后笑道:“事有轻重缓急,此事要紧,父皇挂心些也是理所当然。” “我知道你着急着回家,”陈元泰笑道,“你放心,我不留你用膳,赶紧把话说完,赶紧回去。” 陈希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心里却实在是非常想念杜明心。 王公公在一旁笑道:“皇后娘娘真是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早上晋王妃进了宫,做完法事后,娘娘就把王妃留住了,现在还在宝华殿里诵经呢。” “只留了晋王妃一个?”陈元泰蹙起了眉头。 “似乎是只有王妃一人。”王公公小心翼翼地答道,“公主、宁王妃和德妃娘娘都在太后那里,定国公夫人出宫回府了,安国公大小姐跟着皇后去了坤宁宫,只有晋王妃还留在宝华殿里跪着诵经祈福呢。” “跪着?”陈元泰登时心头火起。自己对陈希委以重任,收复江南全指望在他身上。可这人还没走,杜明心就在皇宫内院里受了磋磨,这叫陈希心里怎么想? 陈元泰歉疚地看了一眼陈希,见他脸上果然满目焦急之色,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恼火。 “你跟着晋王去宝华殿,”陈元泰吩咐王公公,“传我的话,说我命晋王去接王妃回家。再传个太医去晋王府,好生给王妃看看,不要落了什么病根。” 陈希连忙谢了恩,急急地和王公公一道去了宝华殿。 “摆驾坤宁宫!”陈元泰越想越怒,咣当一声把茶盏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皇后此时正在寝殿检查邓文娇的头发,惋惜地说道:“真是可惜了,本来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现在打结分叉不说,颜色也是枯黄枯黄的。” 邓文娇撅了嘴,说道:“我那时泄肚泄得命都快没了,头上还能留些头发,已经不错了!” “我吩咐人给你磨了些芝麻,等会儿你吃了,回去也记得叫丫鬟给你弄。你底子好,精心养上几个月就好了……” 话未说完,就看见陈元泰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皇后心里一慌,不知又是哪里触怒了他,一失手便拽断了邓文娇几根头发。 “啊!”邓文娇惨叫一声,“姑姑您干什么呢!疼死我了!” 092 妻不可教 “咋咋呼呼地,成什么体统?”陈元泰怒斥一声,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 邓文娇转过身来,这才瞧见皇帝过来了。见他面上似有不虞之色,她便仗着自己是皇后的亲侄女,娇笑道:“姑丈您过来啦?我方才还跟姑姑说,晚膳请太子过来一起用,眼下您也来了,那人就更齐全了!” 她不说话倒还好,这一开口便提起了太子,更叫陈元泰觉得光火。老子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日后是要齐齐整整地交到太子手里的。可若是天天跟你们邓家这些没长进的妇人在一处,再好的太子也要带歪了! 他没接邓文娇的话茬,瞪着眼睛问皇后:“没有诰封的外臣家女眷,为何天天滞留宫中?还时常与太子见面,你是做何居心?” 邓文娇一怔,自己不是太子的表姐么?嫡嫡亲的表姐,太子又没有姑姑,表姐妹只此一个了。 皇后到底年长些,听出了陈元泰话外所指,遽然变了脸色:“皇上,您这话如何说?我娘家的人不算太子的正经亲戚么?文娇来宫里看看我,看看太子,能有什么居心?” 陈元泰眯着眼睛说道:“礼记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太子今年九岁了,他是储君,在礼仪规矩上不能糊里糊涂的!” 皇后想要反驳,可她又不是饱读诗书的闺秀,只能将话憋在肚子里,气呼呼地摆弄着茶盅。 邓文娇这还是头一回看见帝后二人剑拔弩张地争吵,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此时屋里没人说话,安静极了,她想着要缓和下气氛,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迷迷糊糊地话就出了口:“姑丈,那我以后不能来看太子了吗?” 语气极是委屈,这可是她在她祖母面前的必杀技。只要她一这样说话,安国公夫人就会搂着她,口里喊着“可怜人的心肝肉啊”。 陈元泰却不是足不出户的深宅妇人,这些年来主动往他身边凑的女人不知凡几,什么样的伎俩没使出来过? “你若是不懂规矩,就叫你祖父给你好好请个先生,把女诫、女则、礼记好好读读!京中颇有贤名的闺秀众多,有空就好好跟着学学,天天往宫里浑跑什么?” 邓文娇自小到大,还从来没人这样不留情面地数说她。女孩子到底脸皮薄,登时脸涨得通红,双眼噙着泪,扭身就跑去了偏殿,叫宫人收拾东西回家。 陈元泰冷笑一声,盯着皇后问道:“这就是你们邓家教出来的大家闺秀?我若论她一个殿前失仪之罪,你觉得如何?” 皇后心里的气还是没捋顺,听见陈元泰这样说,突然绷不住就大哭起来:“皇上,您若是这般看不上臣妾,当初又何必几次三番到我家去求娶?当真是我太愚笨,还是您太薄情?” 陈元泰突然就觉得心非常地累,跟皇后这种惯于胡搅蛮缠的女人理论,基本等同于对牛弹琴。可看在太子的面上,他还是没好气地开了口:“宝华殿的法事,你为何独独留了晋王妃在那儿诵经?你可知在前朝,叫人去奉先殿、宝华殿跪着,乃是莫大的责罚?晋王妃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叫你这么惩戒她?” 皇后嗫嚅半晌,到底没敢把迦南木佛珠的事情说出来,只直冲冲地回了一句:“她对我不敬!” “如何不敬?”陈元泰问道。 “……”皇后无言以对,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叫晋王去接晋王妃回家,估计尚未走远,再把他们叫回来便是。”陈元泰一眼就看穿了皇后,果然是无事生非!“当时安平和德妃也在,不如也叫过来,好做个见证。” 皇后心中一滞,德妃就不用说了,有这样的机会总要暗戳戳地给自己使绊子。安平那丫头也不是个好的,八成不会偏袒自己。 “没话说了?”陈元泰等了皇后半晌,也没再等来个答话。“以你这样的德行,可堪为六宫之主?配得上母仪天下?” 皇后怔楞了片刻,又大哭起来:“皇上,您为了一个亲王妃,竟然要废后?”她膝行到陈元泰身边,抱着他的腿哭道:“再怎么样,您也要看太子的脸面啊!若是他的生母被废,您叫他如何自处?还有我娘家,当初您虎落平阳,若不是我邓家出力,哪得如今的平安顺遂呢?” 如果安国公在场,只怕要飞奔过来捂住皇后的嘴。这番话,把“挟恩图报”四个字可谓是表达得淋漓尽致。 陈元泰怒极反笑,怎么兜兜转转,最后要与自己白头偕老的竟是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我明日会派两个教养嬷嬷过来,无论你去何处、见何人,尤其是与太子在一处时,必须要让她们跟着!” “皇上!”皇后大叫道,“我是皇后啊!您怎么能这般折辱我,叫我受制于两个奴才?您叫我的脸面往何处放?”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陈元泰起身,冷淡地说道,“下次若再无事生非,你就不要再见太子了!” 皇后被吓得一惊,瘫坐在地上。 陈元泰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还有,日后不许再给晋王或者晋王妃找麻烦!你须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到底这皇宫是我的,你做得再隐秘,我总会知道!如若再犯,你这皇后也不要做了!” 走到宫门口时,邓家送来的那两个女子迎了上来,笑盈盈地劝道:“皇上莫要生气,皇后娘娘只是一时糊涂,听了旁人的撺掇……” “滚!”陈元泰丢下这个字,带着人离开了坤宁宫。 带着晋王府徽记的马车正在朱雀大街上走着,跟车的奴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都是屏息凝神地埋头走路。 马车内,陈希将杜明心抱在怀里,两只大手覆在她的膝盖上,一言不发地沉着脸坐着。 杜明心揽着他的脖子笑道:“数日未见,晋王爷凝气的功夫倒越发好了呢。” 093 心疼如斯 陈希依旧是面沉如水,不声不响地坐着,两只手却是越来越热,烘得杜明心的膝盖阵阵发痒。 杜明心抱着他的脖子,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许久,陈希才移开双手,不自在地问道:“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人常说,掷果盈车如潘安,才貌双全如宋玉,我看都不及我的陈郎的十之一二呢!”杜明心盈盈笑道。 陈希抬眼看她笑靥如花,沉吟半晌才问道:“你当真不生气?” 杜明心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轻笑道:“气么,自然是有些的。可始作俑者又不是你,我作甚要对着你发脾气?” “总归是我给你惹的祸……”陈希搂紧了她,似是怕她要从自己身边逃跑一般。“若不是我,邓文娇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撺掇着皇后折腾你。还有那佛珠,竟不知后头还有这样的纠葛。” “你也知道邓文娇对你的心思啊!”杜明心抬起头,半笑半嗔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截榆木疙瘩,什么都不懂呢!” “说什么呢!”陈希轻轻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我那是懒得理会她。我心里有你,又去招惹旁人做什么?” “此话当真?”杜明心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当真啊!”陈希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打诳语。” 杜明心在年少时便对陈希种下情根,如今做了夫妻,恨不能一夜之间与他白头到老,完成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 可陈希爵封亲王,自己娘家不显,只有沈遥一个舅舅,爵位却也在陈希之下。人生不足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想想此后几十年的光阴,自己与陈希之间,可真的会一直都没有旁人吗? “正跟你说话,你倒发起呆来!”陈希敲了一下杜明心的脑门,嗔怪道,“跟哥哥说说,你正想什么呢?” 杜明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自己想要与他一生厮守,再容不下旁人?那不是明摆着要做个妒妇了吗?陈希知道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到家了。”陈希起身,自己利落地下了马车,伸手扶着杜明心,在她脚落地的瞬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杜明心的脸霎时变得通红,这可是在王府大门口啊……不但府里的下人们都看见了,只怕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不少看见的…… “跪了那么久,你还想走路?”陈希不理会她,只管抱着往正房去。 “我有偷懒来着……”杜明心见躲不过,干脆把脸埋了起来。 须臾到了正房,陈希直接将她放到内室的床上,吩咐春草去拿热帕子来给杜明心敷膝盖。 “我真的不要紧!”杜明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享受陈希这样贴心的关怀。“当时我只是想着要把事情闹大一些,自己吃些苦头,以后日子能好过些。横竖皇上还在宫里呢,就是看在你的份上,皇上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呀。” “你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了。”陈希从春草手里接过帕子,将杜明心的双腿放平,隔着膝裤将帕子敷了上去。 “父皇听王公公传话时,就动了怒,皇后此番定然受责罚。”陈希取过一个靠枕,自己与杜明心并肩靠在床上。 “至于邓文娇,”他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上次连着给她下了两个月的巴豆,看来还是太轻,叫她疮疤刚好就出来作怪。这回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你要如何?”这样的陈希是杜明心从未见过的,但她却并不觉得害怕。 “她今年也有十七八了吧,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嫁个位高权重的郎君。我断了她的念想便是!” “你是要让她传出有恶疾的名声?”杜明心问道。 “不但有恶疾,”陈希冷笑道,“还要德行有亏!” 杜明心为邓文娇默哀了片刻。她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往日娇美的容貌,十成去了五成。若再有恶疾缠身和德行有亏的名声传出去,哪怕她是公主骄女也是难嫁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禀报:“王太医奉皇上的旨意来给王妃请脉。” 杜明心心头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自己这个不沾亲的公公对陈希还真的是关怀备至啊……不过眼下大军即将出征,皇上多关怀几分主将家的女眷倒也不算出格。 陈希直起身子,伸手要去脱杜明心的膝裤。杜明心惊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希笑道:“等会要让王太医看你的膝盖,你穿着裤子如何看?难不成等他进来了你再脱?” “这……”杜明心十分犹豫,“他是个男子,怎么好叫他看腿上?要不别看了,反正我现在也不觉得疼……” “胡说!”陈希坚定地把她的膝裤脱了下来,取过两条薄被,分别盖了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只把膝盖露了出来。“这样不就好了?” “怪剌剌的……”杜明心拗不过他,到底觉得十分难为情,伸手拉下了帐子。 陈希无奈地笑了笑,出去与王太医寒暄几句,亲自带了他进来。 王太医低头小心地跟在后头,眼睛只敢看着地砖,绝不敢随意乱瞟。这里可是晋王和王妃的卧房……听说晋王十分宠爱这位王妃……王太医越想心理压力就越大。 杜明心隔着帐子向他问好,王太医忙躬身还礼,口中谦恭地说道:“王妃太客气了,下官愧不敢当。” 陈希也不多说废话,撩开帐子一角,请王太医看了看杜明心的膝盖。王太医又问了两句症状,觉得大约无事,便笑道:“王爷、王妃不必担心,虽然王妃跪了两个时辰,但膝盖并未见明显损伤,多卧床休息几天也就是了。” 陈希听他这样说,这才放心下来。 待要送王太医出去,他却笑道:“还要劳烦王妃请个脉息,下官出宫时皇上特意交待了,不然下官不好回去复命。” 094 一诺千金 陈希笑道:“父皇到底比我想得周全。” 王太医恭敬地笑道:“皇上对王爷、王妃一片父母慈心,下官不敢怠慢。” 当下,丫鬟搬了锦凳过来,请王太医坐下。又有两人抬了一个小小的高几,请他将脉枕放在上头。 王太医定下神来,先号了右手上的脉息,又号了左脉,心里却越发惊疑不定。这样复杂的事情怎么会将自己卷了进来呢? 王太医面上装得气定神闲,心里却乱做一团。原本此事到了这里就可以了结了,自己回复皇上说晋王妃没有大碍,随便开两副药吃吃就是了。可如果这脉象是真的,那自己是报还是不报? 若要报,皇上势必对皇后更加恼恨几分,自己在安国公府和太子那里只怕落不下什么好来。可若不报,万一晋王妃以后有什么闪失,追根溯源,自己又哪里能逃得了干系! 他心里犹豫着,时间可没有停。杜明心心里焦躁起来,难不成自己有什么重疾?她忍不住出言问道:“太医,可是我这脉象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王太医下意识地答道,“您这脉象平稳有力,好得很。” 一瞬间他就做了决定,说到底自己的主子是皇上,有什么事自己瞒了便是欺君,更何况给晋王妃诊脉是皇上再三叮嘱过的。自己不过区区一个太医,有什么事自有皇上定夺,他在这里瞎操的什么心! 一时诊过脉,陈希送了王太医出去,问道:“不知太医要开些什么药?你开了药方,我现在就叫人去抓药。” 王太医拈须笑道:“不必了,王爷须知是药三分毒。王妃既然无碍,这药也不用再吃了。只需记得这些时日王妃最好多卧床静养,不要劳累。” “定当谨守。”陈希客气地送了王太医出去,这才又回到了内室。 “太医都跟你说了什么?”杜明心盯着他问道。 “说你没什么大碍,不用吃药,但是要记得多休息,不能劳累。”陈希坐在她身旁,拿开她身后的迎枕,扶着她躺下。“你今日也折腾了一天,先睡会儿吧,等到晚饭时我叫你起来。” 杜明心拽着他的手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书房,给人交待些事情。”陈希笑道。 “你什么时候……回大营去?”杜明心有些不舍地问道。 “明日一早。”陈希觉得口中有些干涩,可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五日后大军出征。” 杜明心突然就觉得眼眶湿热一片,她努力地眨巴几下眼睛,不想让陈希担心自己。“你去吧,快去快回。等我睡起来,咱们一同吃饭。” “好。”陈希柔声答道,轻轻地给她关上房门出去了。 * 第二日,陈希又是五更天便起床,杜明心要送他却被按回了被窝里:“既然太医说了你要好好静养,你就给我认真休息。我走之前,咱们总还是要再见一面的,莫要担心。” 杜明心点点头,陈希在她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大步流星地走了。 杜明心颓然地倒在床上,把“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颠来倒去咀嚼了无数遍。 过了几天之后,陈希都没有再回来,杜明心越发精神懒散,吃了饭便想睡,做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 这一日傍晚,突然从宫里来了个小太监,给杜明心送了一套崭新的皇宫侍卫的服饰。 “奴才是在乾清宫伺候的,奉皇上的旨意过来给您送套衣裳。”那小太监恭敬地说道,“皇上说,明日大军南征,誓师仪式在正阳门举行。请王妃换上这身衣裳,明日辰正之前到正阳门。到时候王公公会带您去皇上身边。” 杜明心双手接过衣裳,命夏叶带着小太监出去吃茶,又赏了他二十两银子,把那小太监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杜明心坐在屋里,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套衣裳,眼泪扑簌簌地就滚落下来。陈希对她总是这般,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他既然说了出征前会再见面的,那便是想尽办法也要践行诺言…… 次日一早,杜明心便起了床,坐在妆镜前犹豫了半晌。誓师大会是国家重典,皇上能让她假扮成侍卫,已经是君恩浩荡了。她怎么好打扮得太艳丽出格,让人侧目呢? 可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与陈希再见面,自己总要打扮得好看些吧…… 思来想去,杜明心只淡扫了蛾眉,在袖里偷偷藏了一小盒胭脂,预备见到陈希时再将胭脂点在唇上。 她就这样一身侍卫打扮出了王府,坐轿子到了正阳门。远远地,王公公就看见一顶轿子停在那里,便猜到是她,连忙殷勤地跑了过去。 “真是委屈王妃了!”王公公看见杜明心一身侍卫打扮,少了往日女娇娥的模样,倒多添了几分英气。 杜明心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是我有些厚脸皮了,非要赖着来送王爷……” “您这是哪里的话!”王公公笑道,“王爷向皇上求情时,就连皇上也赞许您与王爷伉俪情深,情比金坚呢。” 杜明心红了脸,她与陈希这点小儿女的心思闹得这么人尽皆知,说来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正阳门前大约有一万精锐部队安静站立,其余的都在城外大营,等候发兵的指令。 走得越近,杜明心就越是震撼。怪不得陈元泰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坐上皇帝宝座,这一万人站在正阳门前,竟然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军纪如此,想必陈希此行也一定顺遂吧。 等到了城楼上,王公公没有直接把她领到最高层,而是在二层一间箭楼处停了下来,又笑道:“王妃请进。” 杜明心狐疑,推开门时,却见一身戎装的陈希正站在里头,看着她微笑。 杜明心快步上前,王公公悄悄地将门带上了。 陈希伸开双臂,牢牢地将杜明心抱在怀里,轻笑道:“我可曾食言?” “不曾……”杜明心环抱着他,贪恋地嗅着他的气息。“那你也要答应我,平安回来。” “一定。” 095 京中逸事 两人拥在一起,似有千言万语要嘱托,但又都不知从何说起。良久,陈希松开了杜明心,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樱唇便吻了下去。 杜明心感受到他的热情,也热烈地回应着他。这一吻只让人觉得一下子就到了天荒地老,这世间再无旁人,只有彼此。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王公公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唤道:“王爷,时辰已到,请您去城楼上领受天子佩剑。” 陈希这才从深吻中清醒过来,他看着杜明心绯红的脸颊,不由轻轻捏了一把,又笑道:“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对着你,我便什么都忘了。” 杜明心慌忙掩了他的口,嗔怪道:“这种话岂是说得的!” 她伸手为陈希正了正衣冠,语带不舍地说道:“你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陈希点点头,笑着看了她片刻,狠狠心大踏步走出门去。 杜明心落后他七八步,跟着王公公也上了城楼最高层。 授剑仪式严肃庄重,旁边有礼乐奏响。陈元泰起身取过象征皇家兵权的佩剑,陈希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佩剑后,他将其捧在胸前,依旧跪着聆听陈元泰的教诲。 仪式完毕后,陈希起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正阳门城楼。此时号角声震,万余名士兵齐声山呼万岁。杜明心在城楼上远远看到陈希将天子佩剑挎于腰间,翻身上马,带领着队伍渐渐远去了。 像是一直在担心地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如今它就在眼前,杜明心难过之余,也觉得踏实了些,毕竟分别之后即是重逢。 她怔怔地盯着陈希远去的背影,没有发觉自己已是泪盈于睫。 陈元泰也在望着陈希,然而他心中想的却是更多。此役若胜,他将不再只是中原之主,而会成为与以往历代开国之君那样的天下霸主。此役若败,他的大燕朝固然会元气大伤,然而他却更担心陈希。到那时,别有用心之人对陈希的攻讦,他该如何去弹压?难不成真的要剪掉他的翅膀,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 希哥儿,你莫要辜负父亲的期望啊…… 待陈希的身影消失不见,陈元泰准备带人回宫,转头却看到杜明心依旧是痴痴地看着陈希离去的方向,心中顿生感慨。少年人的感情啊,总是绵长而炽烈,反观自己,活得就如一根枯木,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痴念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去吩咐太子:“去送你嫂嫂回府,好生劝她两句,莫要太牵挂晋王了。” 太子领命,走到杜明心身畔笑道:“嫂嫂,我奉父皇的旨意送你回家,咱们这就走吧。” 杜明心努力眨了几下眼睛,想要把眼泪收回去。她笑道:“怎么能劳烦太子呢?我也是带了人来的。” 太子笑道:“嫂嫂莫要客气了,难不成你想让我抗旨不遵么?” 杜明心笑了笑,遂不再推辞。她走到陈元泰跟前,行礼告辞,却被陈元泰叫住:“你,呃,前些日子你受了委屈,王太医同我说你需要静养,我吩咐了他过些时日再去给你诊脉,在这之前,你就不要出门了。” 杜明心觉得陈元泰这话来得好没由头,自己这算是变相被禁足了?然而皇帝的吩咐又怎好辩驳,于是她便笑着应下了。 太子还以为是杜明心坚持来送陈希,惹了父皇不快,一路上一直不停安慰她。 * 过了几日,杜明心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各家女眷送来的请帖,赏菊宴、桂花宴、满月酒、及笄礼,形形色色,花样繁多。她不明白陈元泰叮嘱自己不要出门的用意,但却也违拗不得,只得以生病为由一一推辞了。 这下子可好了,她不去别人家,别人倒都拥到她家来了。没奈何,她只好请了杜明珠与杜明淑两个来家里小住,帮她招呼客人。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论是酒席也好、探病也罢,永远少不了的就是闲谈八卦。于是杜明心虽然足不出户,却也是尽知天下事了。 先是魏国公府闹出了一桩家务事,好生叫京里人笑话了一回。九月初,沈遥送了聘礼到魏国公府。因袁瑛属猴,今年年满二十,故而聘礼中有二十对赤金小猴。 这聘礼没有直接交到袁瑛手上,而是收在了魏国公府公中的库房里。彼时京城的规矩,好一些的人家都不会强留姑爷送来的聘礼,大多都是再配一份相应的嫁妆,全给自家女儿陪嫁,算是女儿傍身的私产。 月底时,丁绾帮袁瑛查点嫁妆,却发现那二十对赤金小猴被人掉了包。沈遥送来的是赤金实心的,每个重约二十两,库房里放的掂起来却轻飘飘的。丁绾找金银铺的师傅来看,发现库房里的都是空心的,每个还不足三两,且金子的成色远远次于赤金。 丁绾当是出了家贼,报到自己婆婆那里,谁知袁夫人却反口说沈遥送来的便是空心的。丁绾无奈,寻了聘礼册子来对,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二十两赤金小猴二十对。 袁夫人依旧是赖在沈遥身上,后来又骂丁绾监守自盗。然而魏国公府主持中馈的是袁夫人自己,丁绾又哪里来的库房钥匙? 沈遥听说此事后十分无奈,只好寻了太子出来作证。原来太子也属猴,当日打出来的金猴被他看到,觉得十分喜欢,便出钱叫工匠多打了一对送到东宫。 此事最终惊动了魏国公,老爷子直接请了顺天府的人来查。查来查去,却是袁夫人的陪房做的手脚。陪房一家出头领了罪,魏国公将儿媳大骂一顿后,便病倒在了床上。袁夫人也自觉无颜见人,借口生病,也不出门了。魏国公夫人便趁机夺了她掌家的权力,直接交到了孙媳手上。 明眼人都知道陪房家是李代桃僵,可偏偏袁蓉却不明白。她整日在府里骂袁瑛是丧门星,骂丁绾调三斡四不孝顺,一直到她与邓文娇在武定侯世子的婚宴上出了事,才算消停下来。 096 君子报仇 武定侯是陕栖人,周朝时在京中任亲军都指挥使司佥事。因他成功策反亲军都指挥使,且在攻陷京城时立有大功,又与陈元泰是同乡,故而得封侯爵。 安国公府在朝中属于西北派系,与武定侯这种前朝旧臣并无过多交情。但邓文娇已年过十八,再不着紧婚事,不但年龄越来越大,可挑选的青年才俊也越来越少了。所以她才会跟着母亲来武定侯府赴宴,顺便又带上了因袁夫人不能出门而十分烦躁的袁蓉。 这一日彭康的母亲会昌伯世子夫人也来赴宴,既能与武定侯这种新贵攀攀交情,也顺便给儿子相看相看儿媳。 自从杜明心被赐婚给陈希后,彭康便闭门不出,说是认真读书,准备应考。可他人却日渐消瘦,脸上也丝毫不见笑容。 彭夫人自知办错了事,伤了儿子的心,可谁又能与皇家争儿媳不成?她只盼着能再寻一位德容出众的闺秀,也好定定儿子的心。 杜家大太太听说了彭夫人要去赴婚宴,再三求了她,才把杜明珠也塞了过去。 邓文娇不认得杜明珠,听袁蓉跟她咬了一番耳朵,才知道眼前这位是杜明心的堂妹,登时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 杜明珠知道自己万万惹不得安国公府大小姐,只好收敛了脾气,该陪笑时陪笑,该沉默时沉默,只是寸步不离彭夫人左右。 邓文娇折腾了杜明珠一会儿,觉得她十分无趣,便带着袁蓉偷偷跑到外院去看热闹。 此时新娘已经被送入洞房,武定侯世子出来去各处敬酒。邓文娇一错眼瞧见陈霆被人群围着说话,便想在袁蓉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脸面。 她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吩咐道:“去跟宁王说,就说安国公府大小姐和魏国公府二小姐在这里,请他过来说说话。” 袁蓉纠结道:“他是个男子……咱们不好跟他私底下说话的吧……况且宁王爷已经成婚,孩子都多大了……”言外之意是,你要叫总得叫个没成亲的过来吧! “你懂什么!”邓文娇撇嘴道,“今日来的宾客里,就属宁王的身份最尊贵。咱们不找他玩,难道要去找什么四五品的佥事、千户不成?” 袁蓉不敢反驳她,只好点头应承道:“还是你想得有道理。” “那是自然!”邓文娇得意地指着前头笑道,“你看,我使人一叫,宁王这不就过来了?” 陈霆跟着那小丫鬟走到两人面前,向邓文娇笑道:“你不好好跟着你母亲在里头吃席,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仔细有什么喝醉酒的莽夫冒出来冲撞了你们。” “你们今日喝的是什么酒啊?”邓文娇笑道,“内院女眷席上的都是什么蜜酒果酒,喝起来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我们喝汾酒啊!”陈霆笑道,“还有宫里赏的御酒,我那桌上还有武定侯珍藏多年的两坛梨花白,你想不想尝尝?” “好啊!好啊!”邓文娇拍手笑道,“果然叫宁王过来便有趣得多了。” 陈霆命人取了一坛梨花白过来,却并不想与这两个小姑娘一同饮酒。今日婚宴,他原不必亲来一趟。然而陈希风光出征深深地刺激到了他,让他深知富贵君恩如流水,在军中扎根才是长久之计。故而他今日屈尊纡贵来到武定侯府,与一众行伍出身的大老粗们把酒言欢。如此好的机会怎么能浪费在两个小姑娘身上? “你们且去后头园子里喝去,我这里还有些故旧没来得及说话。等我这边完事后,自会去寻你们。” “那你早些来,我们在园中等你。”邓文娇笑嘻嘻地叫丫鬟抱着酒坛,和袁蓉一同去了武定侯府的后花园。 这中间发生了何事,便没有知晓了。只是良久之后,邓夫人着人去寻女儿。找来找去,在侯府后花园东北角的一间花匠放工具的屋子里,找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两位小姐,屋门口还昏睡着武定侯府痴肥的二公子。 邓夫人又是气又是急,也不敢声张,只悄悄叫了婆子把两人背出去,临出门还狠狠地踹了二公子一脚。 武定侯夫人见儿子被打,心里也老大不情愿。你家姑娘行事不检点,哪有去别人家赴宴醉成这副德性的?可对方是皇后的娘家人,她也不敢如何,只是又告罪又赔不是,指天发誓说今日的事情一定不会走漏半分,邓夫人这才恨恨地离去。 然而没过两日,京城的街头巷尾便议论起了这桩闺中趣事,好好地教了教两位夫人,什么叫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二公子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邓、袁两位小姐,但并不妨碍武定侯夫妇想要糊里糊涂地认下这桩“罪孽”。他们绑了自己儿子去安国公府登门谢罪,却被拒之门外。 安国公府内也是乱作一团,跟着邓文娇的两个丫鬟险险被打死,却还是说不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只记得两位姑娘去了后花园饮酒,可还未喝完两盅,她们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侯府花园的一片竹林里。至于姑娘为何醉得不省人事,如何到了那间偏僻的小屋,武定侯的二公子又对姑娘做了什么,她们一概不知。 邓文娇自己也只记得自己喝了两盅酒,后来似乎看见丫鬟们昏倒,然后自己便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安国公府想要查,又不敢查。如今他们什么都不做,流言蜚语还在京城里肆意传播。若要查起来,动静稍微大些,那闲话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陈霆倒是觉得庆幸,邓文娇近些时日就如瘟神一般,又是生病又是惹祸,自己离她远些,果然没有坏处。事情发生后,他去了安国公府一次,将前情说明。安国公见他说的与邓文娇说的一般无二,又看在他是亲王的份上,没有为难。可这事情到底是成了一桩悬案。 杜明心在家中听到这样的传闻,心中诧异不已。她忽地想起那次从宫里回来,陈希告诉她要绝了邓文娇嫁个好人家的念头,莫非这是陈希的手笔? 在船上快要到达金陵城外的陈希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097 喜从天降 安国公府不理会武定侯府的道歉,对他家提议结亲的事更是置之不理,倒把武定侯急得嘴上起了三五个燎泡。他本想请个朝中有威望的人去安国公府说合,可能叫安国公府卖面子的人也不过是定国公和几位王爷。 定国公与陈希已然出征,陈霆对此事避之不及,太子与豫王年小不说,他们家也难在这二位面前递上话。所幸陈元泰正忙于南边的战事,无暇理会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武定侯府怕皇后怪罪,忐忑不安地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声音。然而等了几日也不见坤宁宫有旨意下来,派人打听一番后才知道皇后已经被皇上禁了足,等闲连太子都不得见。 武定侯是个善于钻营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周朝时就审时度势,暗地里做了陈元泰的内应。他一心想着将此事翻转过来,转忧为喜,可安国公府强硬的态度让他根本无计可施。 还是后来有幕僚向他提议:“当日之事不止安国公府大小姐在场,魏国公府的二小姐也在。既然邓家不愿理会,那咱们便退而求其次,如果二公子娶了袁家的二小姐,那便是与兴国公成了连襟,连带着与晋王也有了姻亲关系。若侯爷能将这层关系好好经营,未必就比安国公府差了。” 武定侯听了颇有些动心,但前段时日魏国公府闹出来的偷换嫁妆的笑话他也有所耳闻:“袁大小姐到底与二小姐隔了层肚皮,我只怕结亲之后,拉拢不成反倒结了怨。” 那幕僚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任凭她们在家里闹得再凶,对着外人依旧是亲姐妹。再说,等袁二小姐嫁过来,事事便要以婆家马首是瞻,二公子只需细细与她剖白其中的关窍,想必二小姐脾气再硬也能低头几分。到时候您将姿态放低些,兴国公和晋王都是宽厚大度的人,必定不会因女子闺阁恩怨而生分了亲戚。” 武定侯琢磨半晌,自己这个二儿子其貌不扬不说,人还有些憨,这教妻的责任只怕还得交给自己的夫人。但是其它的……正如幕僚所说,儿媳嫁过来就得听自家的,日后好好巴结巴结,那袁大小姐想必也不会那般铁石心肠。 又过了十余日,王太医掂着药箱又来给杜明心诊脉。 杜明心请他喝茶,又笑道:“只盼着太医今日别再说要我卧床休息的话了,这些日子真是要把我闷坏了!我家的丫鬟嬷嬷都跟奉了圣旨一般,我但凡下地走上三步,便是这个说那个劝的!” 那可不就是得了圣旨么?王太医心中腹诽道。 上次他回去将杜明心的情况如实禀报,果然陈元泰就大为光火,据说直接去了坤宁宫将皇后严加斥责。皇后哭得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到现在还一直躲在坤宁宫里不见人。安国公府出了那样大的事情,皇后竟然连句话都不敢说。 “王妃近日觉得如何?”王太医一面从药箱里取出脉枕,一面笑着问道。 “不知是不是躺得多了,”杜明心笑道,“总是想睡。明明午觉睡了一个时辰,吃过晚饭就又困了。” “饮食上呢?”王太医仔细地问道。 杜明心觉得这些问题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伤了膝盖还能引出来些其他的毛病? 站在一旁的崔嬷嬷却是有些激动,她急急地说道:“王妃这几日胃口不好,偏好吃清粥小菜,几乎顿顿都少不了醋腌黄瓜。往日吃肉什么的也觉得香,可现在就不能看见桌上放有荤腥,一见便觉得恶心。” 王太医这下心中便更有谱了,总算是自己没谎报军情。不然日后被皇后知道了,自己这顶乌纱固然保不住,只怕还会寻个由头将自己治罪。 他也不多说话,只细细地号了杜明心双手的脉息,然后便起身行礼:“恭喜王妃,您这是有喜了!” 杜明心起初听到时有些愣,转瞬间心跳便快了起来,扑腾扑腾地,连带着她的耳根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将手放在腹部,轻轻地摩挲着。我怀孕了,我肚子里有了我和陈希的孩子…… 屋里面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个个喜气洋洋,一齐跪地向杜明心恭贺。 杜明心这才缓过神来,连声称赏:“夏叶,去开箱子,王府里每人赏五两银子!再去报恩寺请高僧给孩子念一百卷平安经,在佛前点盏海灯,我要去许个心愿。” 王太医拦着她笑道:“王妃此时可去不得,您现在身孕才约两个月。妇人有孕一般要出了三个月才算是稳当,您这还需再静养一个月。” 还没等杜明心说话,崔嬷嬷便连声答应道:“一定照太医吩咐的办。” 王太医又嘱咐几句,带着杜明心赏的十两金子,回宫复命了。 崔嬷嬷坐在杜明心床前的锦凳上,细细地同她说着怀孕要注意的事宜。“……虽说胃口不太好,到底没怎么吐过,可见这孩子懂事。您也该多吃些,一味地吃素,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弱,以后怎么跟着王爷骑马打仗呢?” 杜明心轻抚着肚子,低头笑道:“哪里就一定是儿子了!孩子这样懂事,知道爹爹不在家,一点儿都没闹腾我,一定是个贴心的女儿!” 崔嬷嬷笑道:“男孩女孩都好,看王爷对您那个热乎劲儿,您生什么肯定都高兴。只不过,您这头胎还是生个儿子的好,也省得有那藏了心思的人动心眼!再说了,前两日我去报恩寺给您求签,抽了三回,解签的师父都说您是一举得男!” 杜明心奇道:“我还道您是去许愿保王爷平安呢!那时候您便想着我要怀孕了么?” 崔嬷嬷叹了口气,说道:“太太去得早,家里也竟没个长辈教您这些。您自打成亲就没再来月事,这都快两三个月了,要不是怀孕那可是要出大毛病了!” 杜明心讪讪笑道:“瞧我这做母亲的,竟是懵懂到连孩子来了也不知道……” “不妨事,”崔嬷嬷笑道,“您这不是还有我么?我怎么着也要给您带大三五个孩子,日后去见太太才算是有个交代呀。” 098 祖父厚爱 “三五个!”杜明心大笑道,“嬷嬷您莫不是把我当成兔子了,一生便是一大窝!” 崔嬷嬷笑道:“偌大一个王府,只有王爷和您两个主子,不嫌空得慌么?正该多生些小主子,家里热热闹闹的才好!” 杜明心全身都浸泡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她命人开箱子,挑了些衣料出来,预备给孩子裁剪衣裳,做些小鞋子小袜子。 晋王府正房里正忙碌着,外头却来了颁赏的太监。 来回话的丫鬟见杜明心要出去接旨,连忙拦着她说道:“来传旨意的公公特特交待了,说皇上说您不必出来领旨谢恩,只管好生休息便是。” “那来传的是什么旨意?”杜明心收了脚步,又坐回到床上。 “皇上说王爷领兵在外,为国尽忠,说您持家有功,便赏了好些东西过来。”回话的丫鬟也有些困惑,这个说法是不是有些不伦不类? 杜明心却笑道:“把东西搬进来让我瞧瞧。” 说是赏了些东西,结果七八个小厮搬了两趟才算搬完。 头一箱是书和文房四宝,杜明心随手翻了一下,有不少古籍珍本在里头。相比之下,那两方古法所制的澄泥砚倒显得没那么贵重了。 第二箱是些金珠玉器,里面有一套白玉做的小号碗碟杯盘,十分细巧可爱。另有一盏金碗,上面雕刻着莲花,金灿灿的十分夺目。里面还有镶七宝的拨浪鼓、苏绣的双面猫和锦缎手绣制成的布老虎。 后面几箱全是些绸缎衣料,缂丝云锦平绢细布样样皆有,多是福、寿、如意、登科等图样。 杜明心越看越觉得看不透陈元泰这个人,这些物件无不是精心挑选的,里面透出来的是一个即将做祖父的人欢悦的心情。而颁下这些赏赐时,陈元泰丝毫没有提及杜明心的身孕,显然是考虑到她怀孕还未满三月,不宜张扬。 可陈希不过是陈元泰的养子,又是十几岁后才带在身边,真的能有如此深的感情么? 杜明心瞥眼瞧见小厮手里还捧着两个用锦袱包着的物件,便吩咐他们打开。 短的那个是把桃木剑,约有一尺来长,像是辟邪用的,又像是孩子习武所用的小剑。 另一件长的是柄龙渊剑,剑身刻有七星图案,剑柄是用梨木制成,配以金银龙凤镂花。剑一出鞘便寒光闪现,连杜明心这个外行看了都忍不住要称赞。 “把这些东西都好生收起来,那些衣料能用的就拿出来用,莫要放坏了,倒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 * 过了两日,丁绾突然登门来看她。 “都说你病了,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我看着不是好好的吗?还吃胖了些!”丁绾坐在杜明心床边的锦凳上,看见她放在手边的针线,拿起来看时却是个稚子攀桂的小肚兜。上头的幼童才刚绣好头上的小揪揪。 “你该不会是……”丁绾看着杜明心笑道,“有喜了吧?” 杜明心抿唇微笑:“再瞒不过姐姐你。” “真的啊?”丁绾兴奋地说道,“是不是还没出三个月?那你可得好好养着!等明儿我送两件儿子穿过的小衣裳来,你叠好放在枕头下面,挂个好彩头。” “行啊,”杜明心笑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丁绾嗔道,“你可有想吃的东西?明儿我一并给你送来。” 杜明心摇了摇头,笑道:“倒没什么想吃的,只是天天这样在房里闷着,憋得难受!” “我这儿倒有桩称愿的事,说出来你也同我乐乐。”丁绾一面帮杜明心挑着丝线,一面笑道,“袁蓉在武定侯府出了大丑,这事你知道吧?” 杜明心点点头,说道:“国公爷和夫人只怕是生了大气吧?” 丁绾摆摆手,笑道:“自从上次我婆婆把瑛姐儿的嫁妆掉包后,祖父祖母就不想再理会她们娘儿俩的事情了。横竖我们府里如今只有这两个姑娘,瑛姐儿婚期都定了,我又没有闺女,乐得看她们的笑话!” “那袁蓉如今怎么样?” “她的婚事倒是定下来了呢!”丁绾笑道。 “哦?”杜明心奇道,“这个时候能许亲的,怕不是家里的亲戚?” “就是武定侯的二公子呀!”丁绾越说越高兴,“起初我婆婆还得意,虽说不能跟瑛姐儿嫁到兴国公府比,可到底也是侯府。照以往她们的意思,定然是瞧不上,可此一时彼一时,有这样的人家来娶,已经算是袁蓉烧高香了!” “这武定侯的二公子是个怎样的人?”杜明心回想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听陈希提起来过这家人。 “五尺多的个子,四尺多的腰,腿怕是还没裤腰长呢!”说到此处,丁绾已是笑得合不拢嘴,“更兼着人还有些憨傻,花二百两银子买个蝈蝈,还没到家就死了!人家卖给他个陶罐,说是春秋时的古物,上面一层的土!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还以为捡漏买了个宝贝,回家把土擦干净,里头款识上清清楚楚写着大周长庆年制!” “这……”杜明心有些哭笑不得,“那袁世子也同意了?” “这些事都是我相公派人打听来的,”丁绾拈了颗葡萄吃了,继续说道,“我公公根本不管家里的这些事。更何况袁蓉坏了名声,安国公府大小姐是太子的表姐,自然不怕没人要。可袁蓉再拖下去,只怕想嫁个秀才也难!” “这几天她在家里哭闹着寻死觅活的,被祖父骂了一顿才收敛了些。” “魏国公也不管?”杜明心倒有些可怜袁蓉了。 丁绾笑道:“那位二公子虽说是卖相不好,人也憨憨的,可心地倒不坏。长这么大身边也没什么人,书读得不好,可也没什么逛窑子、赌大小的毛病。既然侯府低声下气地来求娶,祖父也不好拒绝。到时候给袁蓉厚厚地陪些嫁妆,他们夫妻俩守着侯府,靠着武定侯世子,日子总不会过不下去。是她行为不检在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又能怨哪个去呢。” 099 中秋私语 杜明心点点头,觉得丁绾这话也有几分道理。魏国公府是前朝延续下来的旧时勋贵,眼下家里也只有丁绾的相公一人在五城兵马司有差事。虽说是国公府,可真要与武定侯这样的燕朝新贵硬碰硬,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来。 这世间对女子本就不公,若是男子碰上这样的事情,如武定侯府二公子,顶多被人说一句浪荡不羁。如果能收敛几分,过上一年半载,还会有人夸赞浪子回头。可对于女子来说,这便是刺在额头上的字,一辈子都难洗掉。若要嫁人,更是只能往低处去寻了。 丁绾原本还想再提一提自家堂弟的婚事,可看杜明心一副精神倦怠的样子,便住了口。横竖八月乡试已罢,等堂弟中了举人来京城参加春闱时再提不迟。 “你且好好歇着,我到后头去看看江先生。”丁绾笑着向她辞行,“过两日等我得空儿了再来瞧你。” 杜明心笑着点点头,叫夏叶带着丁绾去了江先生处。 * 到了中秋,这一日陈元泰正在乾清宫看前线送来的奏报。 钱昊不知是听谁出的一个“高明”的主意,将驻扎在淮安府的五万军队尽皆撤回,留了一座没有城防的城市给陈希。 南征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淮河两岸的大片土地,陈希写来奏报,请求朝廷派驻军到淮安,以防止自己与徐行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陈元泰思忖了半晌,命人传沈遥来见。 “山陕两都司待命的十几万军队可以启程了,”陈元泰吩咐道,“命他们务必于九月初之前赶到淮安府。同时命何南、安辉两都司开始征兵,声势越大越好。钱昊要是不知道,就想办法把消息递到他面前,务必要让他觉得咱们已是强弩之末,后继无兵。” 沈遥觉得有些不妥,遂小心翼翼地说道:“可若是钱昊因此而坚守城池,准备持久作战。而我军远征在外,这于军心、粮草而言都是大忌。” 陈元泰笑道:“不要紧。钱昊觉得金陵是洞天福地,难道我们就非要先攻下金陵不可么?我已告诉陈希相机行事,若金陵果然是坚城一座,那我们便绕道去攻庐州府、常州府!到时候只剩下金陵孤城一座,我看钱昊能耗到几时!” 沈遥点头称是,告辞去兵部传令了。 陈元泰拿着陈希的奏折翻来覆去又看了一会儿,正要装回匣子,却发现里面还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上面写着“乞请父皇转交晋王妃”。 陈元泰觉得好笑,捏着信封口看了看,厚厚一沓子,大概有七八张纸,里头还夹着一朵已经干了的海棠花。 陈元泰亲手用火漆将信封好,命人送去了晋王府。 他转头去问王公公:“东西都预备好了?” 王公公连忙笑道:“回禀皇上,都已经备好了。” “端过来。” 黑亮的紫檀木托盘上,放着两个玉碟子,上面各放了四块御厨所制的月饼和桂花糕。旁边细巧的白瓷瓶里,装着今年新酿的桂花酒,隐隐有香气从瓶口散发出来。 “月饼是什么馅儿的?” “回禀皇上,一个豆沙、一个枣泥、一个酥皮五仁带青红丝的,还有一个南边来的厨子做的苏式配百果的。” “把豆沙的那个拿出来。”陈元泰吩咐道。 王公公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子,亲自将那块豆沙月饼拣了出来。 陈元泰自己端着托盘,径直走进了偏殿的小佛堂。 过了一个时辰,陈元泰还是没有出来。候在外头的奴才们便有些站不住了,纷纷向王公公告罪,要上官房。 “瞅你们这点儿出息!”王公公低声骂道,“才一个时辰就受不住了,且有比这等的时候长的呢!” 一旁的小太监小声说道:“您说这里头供的到底是谁啊?皇上四时八节一天不落地去里头祭拜……” 他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趴到王公公的耳朵边说道:“上回过中元节,德妃娘娘宫里的人给我塞了满满一荷包的银子,叫我偷偷去看那佛堂里的物事,我都没敢接!听小六子说,皇后娘娘宫里的桂月姐姐也来咱们这儿好几回了,回回也是要问这佛堂的事……” “算你小子识相!”王公公踢了他一脚,“还算是知道自己的小命比那一包银子值钱!” “那是,那是!”小太监讪笑道,“要不您趁空儿去瞧瞧呗?光长春宫、坤宁宫能拿来的赏钱都够在京城买座宅子了!我给您老望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保准皇上发现不了!” “你小子是觉得我太傻还是自己太聪明?”王公公白了他一眼,“但凡这佛堂事情传出去,这乾清宫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不,不会吧?”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问道。 “怎的不会?”王公公瞪着他,“皇上平时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咱们这位是马背上得天下的天子,你以为还是前朝那几个绵软跟小猫似的皇上?” 外头的奴才们小声说得热闹,但丝毫没影响到佛堂里的陈元泰。 他盘腿坐在供桌前面的蒲团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端起来先闻了闻,仰头一饮而尽,口中喃喃地说道:“玉兰,这酒可没你酿得好……不够香,不够醇,我这一瓶都喝得快见底了,也不见醉……” 他捏了一块桂花糕放到口中,甜丝丝的,咽下去心头却满是苦涩。“你爱吃这个,我多替你吃些……”说完,他又拿了一块吃下去。 “一晃眼,你都走了快二十年了。也不知你在那边儿,吃不吃得上这个糕?”陈元泰又斟了一杯酒,“我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若那时便是如此,我一定能护你周全……咱们一家三口,在一块儿和和美美地过节,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烦人的人?” “我跟你说,”他的眼睛变得有些朦胧了,“希哥儿现在可出息了,他都当上大将军了,和徐行一块儿带兵打仗。以后等我老了快要死了,我就把他封到南边去,不留在京城里受这些人的闲气……” 100 月夜相思 “我前两天跟你说了没,希哥儿的媳妇怀孕了,希哥儿要当爹了……”陈元泰的脸上显现出奇异的光彩,“等孩子出生了,我把他抱过来,给你看,叫你也高兴高兴……” 小佛堂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陈元泰不悦地问道:“怎么了?” “启禀皇上,”王公公诚惶诚恐的声音传了过来,“慈宁宫来人催了三回了,今儿晚上宫里中秋家宴,都等着您呢……” “知道了。”陈元泰应了一声,又转头向着供桌抱怨道,“玉兰,我说的烦人就是这些……我算是看透了,这人呐就算是做了皇帝也还是不得自由……” 他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脚虚浮地拉上供桌前的帷幔,这才去开了佛堂的门,由王公公服侍着换了衣裳,晕晕乎乎地往慈宁宫去了。 陈元泰后宫人少,有资格来参加家宴的只有皇后和德妃两个。两人各自带了自己的孩子坐在太后下手,还有陈霆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也来进宫过节。 皇后怯生生地看了陈元泰一眼,拿不准他等会儿是不是会把自己轰出去,手中不由得抓紧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无奈,只得低声安抚母亲:“您莫慌,今日众人都在,父皇不会不给您留脸面的。只是我看父皇已经有些酒意了,您说话做事千万当心。” 皇后点点头,心中如敲小鼓一般地煎熬着。 “皇上方才跟谁喝酒来的?”太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今日中秋家宴,任凭是谁也不该这样放肆无礼。” “没跟谁,”陈元泰端坐在上座,一听太后这样的语气便止不住地觉得头疼,“是我自己在乾清宫自斟自饮。” “又是那个贱……”话说了一半,太后醒悟到殿内众人都看着自己,便住了口。 德妃笑盈盈地起身,又转身拉上豫王,命他执壶,自己端着酒杯走到太后和陈元泰面前。 “今日佳节,难得家里人这样齐整,臣妾和豫王给皇上和太后敬酒,祝愿您二位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豫王偷看了太子和皇后一眼,见太子笑容满面地看着这边,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稳稳当当地斟了两杯酒,先递与太后,再递与父亲。 太后笑眯眯地接了豫王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还是昭儿知道孝顺他祖母,没叫我白心疼你!” 陈元泰看了看这个儿子,个头快要蹿过自己的耳朵了,简简单单地说一声“好”便端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皇后心中尽是不忿,凭什么要叫德妃这个贱人占了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奴才! 太子很是无奈,方才太后说了半截话又咽了回去,显然是想骂谁又怕惹了陈元泰不快。气氛正尴尬着,此时理应皇后站出来打圆场,皇后没动,自然德妃就抓住机会了。要怪也只能怪皇后没眼色,不懂得见机行事。 虽然自己母亲落了后手,可该行的规矩还是得行。太子拉了皇后起来,也如豫王一般,自己执壶给太后、皇上敬酒。 太后对这个孙子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只是太子从小就不在她身边养大,皇后又不喜欢到太后跟前凑热闹,故而祖孙之间很难谈得上什么感情。 太后也知道太子聪慧,日后这千斤重担交到他手里比交给豫王靠谱,所以也没有反对陈元泰立他做太子。可她见太子跟邓家人亲近,跟陈希亲近,便没来由地对他冷淡起来。 之后陈霆又来敬酒,他的两个儿子也蹦蹦跳跳地过来凑热闹,陈元泰十分给面子,盅盅不辞。等到一家人穿戴好披风去慈宁宫花园赏月时,陈元泰已经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天上有无数个月亮在晃。 皇后怕德妃趁陈元泰醉酒,把他拉到长春宫去,便使了太子扶住陈元泰,自己在另一边跟上。 “太后,”皇后得意地瞥了德妃一眼,“臣妾看皇上醉得不轻,这就与太子一道送皇上回去歇息。秋天夜里风大,您略坐坐也就回宫吧。” 太后最看不惯皇后这点小家子气的样子,她只鼻中哼了一声,便转头去与宁王妃说话。 “安平吃了刘医正开的药没有?自打上次我说了她,这丫头竟是生了我的气,再不来宫里看我了!” “吃了,”宁王妃笑道,“公主脸皮薄,哪儿经得您那样说呀!成安侯是独子,公主自己心里头上心着呢,您可别再催了……” 皇后见太后没打算再跟自己说什么,便略略行了礼扶着陈元泰往回走。 待出了慈宁宫门,扶陈元泰坐上软辇,王公公恭敬地问道:“娘娘,直接送皇上回乾清宫?” 皇后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醉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自然是送到坤宁宫去!” 王公公连忙答应了,却不免觉得头疼。明日皇上醒来发现自己在坤宁宫过夜,怕是要大发雷霆了。 一行人到了坤宁宫,皇后嘱咐太子路上小心,便目送了儿子出门。 回到寝殿,陈元泰正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由宫人喂着喝水。皇后瞪了那宫女一眼,骂道:“狐媚子,眼头倒快!” 宫女吓得一惊,放下茶盅便跪在地上求饶。 皇后不耐烦,踹了她一脚叫她滚出去,自己则端了茶盅继续伺候陈元泰。 “你,你身上这是什么花?”陈元泰半眯着眼睛,晕乎乎地看着皇后的衣裳。 “是玉兰花。”皇后笑道,“刚成亲时您说我穿银红好看,我特意叫人做了这件衣裳,银红的料子配着白玉兰,您看好看不好看?” 话说到这里,皇后已是羞红了脸。陈元泰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了,她十分期望今晚能够与丈夫和缓一下关系。 陈元泰抓了她衣袖上的襕边,放到眼前仔细地摩挲着,口中喃喃地说道:“玉兰,玉兰啊……” 他手下一使劲,皇后端着的茶盅就打翻在了床上。皇后连忙掏帕子去擦,人却已经被陈元泰翻身压在了身下。 “玉兰,我好想你啊……” 101 婚礼风波 宫里的动静杜明心丝毫不知,因她有孕在身,陈元泰既不想让她劳累,也不想叫她进宫来白白看着太后和皇后的脸色,故而提前下旨命她中秋家宴不必进宫。 此时杜明心披着一件宝蓝色的夹衣,半靠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正笑得眉眼弯弯地看陈希给她写的家信。春草和夏叶坐在茶几旁,裁着给孩子做衣裳的布料。剪子的沙沙声,灯花时而爆一下的噼啪声,越发衬得屋内静谧而温馨。 “王爷说,他坐船南下时路过开封,”杜明心看着信笑道,“停船靠岸补给时,他还在码头喝了碗豆腐脑呢。说放了醋淋了些香油,别提有多好喝了!” “您说得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春草笑道,“自打咱们进京城,我就没再喝过豆腐脑了!” “姐姐,”她转头向夏叶笑道,“回头咱们叫外院的小厮去打听打听,看京城哪里有卖好喝的豆腐脑,咱们也去买两碗解解馋呀!” 夏叶拿着尺子在布料上比划着,口中笑道:“你别来闹我!我正算着这尺寸呢。嬷嬷说六个月时穿的衣裳,两尺多一寸就好了,可我看着怎么还是这么短?” “六个月大的孩子,你指望他长多大呢?”杜明心笑吟吟地收起了信,“春草,去给我拿个荷包来,我把王爷信里夹的花收起来。” “对了,明儿你们在外院收拾个小院出来,咱们家有客人要来。” 春草从箱子里翻了个翠色绣缠枝花的荷包出来,好奇地问道:“是男客?几个人啊?带家眷吗?” “是皇上从前的幕僚,李维裕李先生的儿子,”杜明心又打开陈希的信,扫了一眼,“王爷说临走前他忘记交待了。李先生的儿子要参加二月的春闱,怕是年前就会过来,王爷叫咱们先预备着。” “可眼下王爷又不在家,”春草觉得有些为难,“这位李公子孤身一个男子,不好往咱们家住吧?” 夏叶思忖了一下,说道:“不如就把外院西南角的那个小院收拾出来吧,离王爷见外客的地方不远。那院子挨着偏门,能通到王府后街的巷子,平常李公子出入也方便。东边连着王府的是个角门,到府里落钥一锁,也内院没什么干系。” 杜明心想了想,点点头笑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可等来等去,一直到了十月底沈遥要迎娶袁瑛了,那位李公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宫里此时却传出来消息,时隔九年之后,皇后娘娘再次怀了身孕。宫里的人更多的是惊讶,远不如安国公府那样欢天喜地。 十月二十八是沈遥成亲的正日子,杜明心现在已经出了三个月,肚子开始微微有点显怀,但她还是一早就到了兴国公府。 谁知定国公夫人到得比她还早,正领着三个儿媳妇忙进忙出地指挥着下人们预备傍晚的婚礼。 “你怎么来这么早?”定国公夫人看见她便慌忙迎了上去,“虽然出了三个月胎相稳了,可你自己得小心些!这婚礼到傍晚才开始,你在这儿杵一天,不怕累着孩子么?” “我在家也是牵挂么!”杜明心与众人见过礼,便笑着坐在了正堂的圈椅上。 “哪有舅舅成亲,外甥女忙里忙外操持的?”定国公夫人叫人拿了个软枕给她垫在身后,“你放心,有我在,办得风风光光地不敢说,但保证出不了什么纰漏。” 定国公夫人又命人端了碗银耳羹来,放到杜明心面前,笑道:“怀了孕,少喝些茶。这羹也不占肚子,权当是喝水了。” 杜明心笑着应了,定国公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才又笑道:“看着倒是比以前胖了些,晋王不在你身边,你懂得排解就好。我生了四个孩子,只怀老大的时候,我家老爷还在身边。剩下那三个,他都是生了才见着!最可气的就是怀媛儿的时候,刚怀上就出去打仗,直到媛儿满月了才见着她爹!” “我肚里这个也不知道满月时能不能见着他爹呢……”杜明心心头涌起淡淡地忧伤,又怕定国公夫人担心,很快便笑道,“怎么没见媛妹妹呢?” “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叫她留在家里歇了。”定国公夫人笑道。 杜明心暗骂自己蠢,难不成要让徐媛亲眼看着沈遥拜堂成亲吗? 这时梳洗一新的沈遥走了进来,拜谢过定国公夫人后,他对着杜明心佯嗔道:“你给我去旁边的院子里歇着去!今天人来人往的好不忙乱,仔细一个闪失你撞到人身上去!” 杜明心有些无奈,自己有那么蠢么?然而她却拗不过沈遥,只好由丫鬟们扶着去了正房旁边的西跨院。 用罢午饭,杜明心觉得有些困倦,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再起来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开始有些偏西了。 “现在都谁来了?”她起身,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京里数得着的人家都来了,”春草给她奉上一杯温水,“听说您在这儿休息,便都没过来打搅。” 杜明心重新匀面梳妆,吩咐道:“睡了这么久,腿都有些困乏了。春草,你去前头问问,舅舅几时去迎亲。夏叶,你扶我去后头园子里转一圈,咱们再到前头去。” 夏叶给她仔细地穿好披风,扶着她出门去了。 兴国公府的花园不如晋王府的大,然而却胜在雅致。里面曲径通幽、小桥流水,一处一景全是江南园林的风光。 杜明心慢慢走着,正要绕过前头的一座假山,却忽而听到假山的那边有两人在低声地争执。 “……我得先弄清楚了你为何非要嫁给我,这才好行事啊!”一个男子的声音,似是陈霆。 “怎么?难道我嫁给了你还辱没了你不成?”一把娇嗔却略带尖细的女声响起。杜明心吃了一惊,这是邓文娇? “那倒不是,”陈霆笑道,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调戏,“大小姐选婿能选到我的头上来,我可是十分地荣幸。只不过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刚进京时我便想休妻,还是太后把我给骂了回去。如今怎么旧事再提呢?” 102 密谋偷听 “太后管这些作甚!”邓文娇不悦地说道。 “我父母早亡,那郑氏是太后做主为我聘娶的。”陈霆笑道,“她又生有两个儿子,所以……” “哼,”邓文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那你可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我头脑发昏,也不过就是这一会儿!” “别呀!”陈霆连忙笑道,“我这不是正跟你商量的么?” 陈霆起先休妻再娶的念头被太后骂了一顿之后,就消停了下去。再加上他原本看上的是徐媛,可陈元泰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徐媛是要与豫王定亲的。 至于邓文娇,他原先也想过,可他不甚喜欢邓文娇这个脾气,怕成亲后对他管手管脚的。况且,他一心想要在军中插一脚,从这个角度来说,定国公府的女婿和安国公府的女婿,不啻于是天差地别。 可眼下陈希在南边节节胜利,京中又有沈遥和徐家兄弟,陈元泰自己尚领着亲军二十六卫,哪里有多余的分给他? 邓文娇找上他的心思却也不难猜,他知道邓文娇喜欢陈希,眼见杜明心与陈希琴瑟和谐,如今又怀了身孕,邓文娇是越来越没指望了。可偏偏她又心高气傲,着实咽不下这口气,若嫁个品级被陈希低的,以后她见了杜明心还要行礼,那简直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受。 可大燕朝的亲王总共就三位,除去他和陈希,只剩豫王。豫王的生母德妃靠着太后的偏爱,时不时在宫里给皇后惹点小麻烦,邓家为了太子也好,为了皇后也好,是绝对不会与豫王结亲的。 “喂,你想清楚没有?”邓文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可是听说皇上年轻时与你父亲有过节,虽然是亲兄弟,你父亲竟然逼得皇上十五岁就出门游历。你现在的脸面富贵,都是太后给的。可太后今年都六十多了,她百年之后,你可想过自己该怎么办?” 自然想过,要不然怎么会想要休妻再娶呢? 陈霆对于自己父亲和陈元泰的矛盾有所耳闻,只是太后对此事讳莫如深,总是兄弟阋墙,哪个做父母的也不会觉得是光彩事。 “可你要是娶了我,那就不一样了。”邓文娇得意地说道,“太子如今地位稳固不说,皇后娘娘又再怀了龙子。等这个孩子生下来,看宫里还有谁敢在皇后面前猖狂。以后太后走了,你还有我们邓家,总不会叫你吃了亏去!” 陈霆这才真正心动起来。他知道陈元泰对自己的情分淡淡的,要不然也不会纵得陈希踩到他的头上去。太后虽然如今身体康健,可陈元泰也正值壮年,太后肯定是要走在陈元泰前头的。到那时自己怎么办?心甘情愿做个闲王?说不定那时陈希见自己少了庇护,还会给自己小鞋穿,那怎么能受得了? “我早就对你有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陈霆的声音变得暧昧起来,像极了他当时引诱杜明妍时的样子。“只是你天天眼睛里只瞧得见陈希,又哪里将我放在心上了?” “你放心,以后再不会了!”邓文娇咬牙切齿地说道,“陈希把杜明心那个贱人当做宝贝,我非要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杜明心听得心头火起,邓文娇几次三番被皇帝申斥,竟然还是这么不知所谓,看来陈希收拾她的手段还是太轻了! “你先别忙着说陈希,”陈霆笑道,“我家这事还得你想个主意啊!” “你休妻不是休不掉么?”邓文娇冷笑道,“那就叫她让位好了。” 陈霆苦笑道:“这我又不是没试过,郑氏为了两个儿子,是坚决不肯的。我逼过她两回,这个泼辣货竟然脱簪跪到慈宁宫去了,叫我平白又落了皇上和太后一顿数落。” “她不主动让位,你就叫她被动让位啊!”邓文娇觉得陈霆不如陈希良多,光这个蠢笨的劲儿就叫她十分光火。可她却丝毫不知,陈霆这正是要她自己把话说出来。 “什么叫做被动让位?怎么个让法?”陈霆故作困惑地问道。 “你就笨死算了!”邓文娇气得连声音都高了几分,“她死了,你就成了鳏夫,她就再占不得宁王妃的位置,你就能再娶亲了!懂不懂?” 夏叶瞪圆了眼睛,紧紧地抓着杜明心的胳膊,示意她们原路返回。 杜明心点点头,两人刚要转身,却不防杜明心的披风挂在了小径旁的灌木枝上,“嘶啦”一声,裂开了道口子。 陈霆低声喝道:“谁在那边?” 杜明心顿觉不妙,正要开口搪塞过去,后面的树影中却闪身出来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摇着折扇高声笑道:“嫂嫂,我觉得兴国公府的花园最妙之处就在于这座假山,旁的园子里都爱堆些太湖石,又瘦又皱,病态至极。” “这座假山虽然不大,远远看去却颇有气势,我猜这是兴国公入住之后,自己叫了工匠新堆叠出来的。” 有人上前为自己解围,杜明心当然不会犯傻问一句“你是谁”,也跟着他的话说下去:“你倒是猜得不错。我听舅舅说,原先在汉中沈家,园子里也有这么一座假山。舅舅为了寄托思亲之意,数月前自己画了图请了能工巧匠来建的。” 这时,陈霆从假山那边走了过来,已不见了邓文娇的踪影。他向男子笑道:“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竟然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爷高门大宅,我一介书生,怎么好轻易拜访?”那男子笑道,眼睛里似是有星光一般,熠熠生辉,瞬间就将陈霆比了下去。 “那你怎么今日倒来喝沈遥的喜酒了?”陈霆瞟了杜明心一眼,戏谑地笑道,“还与晋王妃一起逛园子?” “今日来兴国公府,我可是奉了圣旨。”男子笑道,“我到京头一日便去见了皇上,皇上嘱托我来讨杯喜酒吃,又命我借住在晋王府,替陈希看家护院呢。” 原来这位就是李维裕的儿子,杜明心想着,却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103 君子舍命 “陈希出征在外,皇上还命你去住晋王府?”陈霆的语调有些怪怪的,半开玩笑地说道,“皇上放心你,也不知陈希放不放心?” 这不是典型地把无聊当有趣么? 杜明心翻了个白眼,正要把陈霆的话还回去,那男子却笑道:“我听闻宁王广蓄姬妾,府里美女如云,不如小弟先去你府上住些时日,先叫你看看放不放心?” 陈霆讨了个没趣,却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说:“吉时快到了,你们叔嫂慢慢逛园子,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这下倒叫杜明心好奇起来,眼前这位男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叫人不禁联想到“钟灵毓秀”四个字。 可他再如何,也断不至于叫陈霆随随便便就甘拜下风,看来那位李维裕李先生,怕也不只是陈元泰曾经的幕僚这样简单。 那男子见陈霆走远了,这才伸手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杜明心原路返回。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杜明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到底是偷听别人说话,行为算不上磊落。“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男子拱手行了一礼,笑道:“我姓李,单名一个端字,表字墨白。与晋王乃是兄弟,嫂嫂不必拘礼。” “你怎的一开始便唤我作‘嫂嫂’?莫非早就知道我是谁?”杜明心一面由着夏叶扶着慢慢地往回走,一面笑着问道。 “此事却不难猜。”李墨白笑道,“嫂嫂年纪不大,头上却戴有一枚小巧的凤冠,与您年纪相仿又能戴九翟凤的,不过公主与宁王妃还有宫里的嫔妃。公主我是见惯了的,宁王妃也有数面之缘。此外,我见这丫鬟时时不离您左右,小心搀扶伺候,便知您一定是身怀有孕……” “贤弟聪慧过人,佩服之至。”杜明心笑道,“家中已经打扫出来一处居所,今日贤弟就搬过来吧。”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墨白收起手中的折扇,挂在了腰间,“原本我想借居在报恩寺,也好时时去跟那些大和尚胡搅蛮缠一番。然而阿希哥再三邀我去王府住,皇上也特特嘱托我对晋王府多加看护,也只好去打搅嫂嫂了。” 杜明心不好意思地笑道:“因我娘家没有亲兄弟,王爷又不在,虽然舅舅也在京中,可他最近娶亲正是事忙……” “嫂嫂不必客气,”李墨白摆手笑道,“阿希哥于我乃是有救命的恩情,莫说是替他看家、帮嫂嫂跑腿办事,就是洒扫庭院,我也是乐意的。” 杜明心听他这样说,倒有些好奇起来:“救命的恩情?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李墨白笑道:“阿希哥是君子,不将自己的义举挂在嘴上,那小弟就与嫂嫂说道说道,也好叫嫂嫂知道自己嫁了个怎样的英雄……” 英雄么?杜明心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这我是早就知道了的,孩子的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从出生便从胎里带有弱症,多亏家母夙兴夜寐悉心照料才得长到十二岁,只是那时身子却越发地不好了。后来有个云游四方的高僧到了陕栖,家母千方百计求了他来给我医治,却说我这是寒症。因年小体虚,一切燥热的补药都受不住,只有长在苦寒之地的雪莲或许可以救命。” 杜明心点点头,说道:“那便是要去天山了。” “是,”李墨白接着说道,“然而那高僧说寻常的天山雪莲怕也不顶用,他听说天山顶上常年冰雪连天,雪莲大多长在将雪未雪之处。天山山顶有处赤崖,那里有温泉涌动,那不寻常的雪莲便长在赤崖边上,由温泉滴灌,通体赤红……” 于是陈希便舍命去采了来……虽然知道陈希最终无事,杜明心还是冒了一把冷汗。 “嫂嫂看我如今与常人无异,这皆是拜阿希哥所赐。”李墨白又恭恭敬敬地向杜明心行了一礼,“所以以后嫂嫂再也不要说什么客气的话,我这条命原都是阿希哥拿命换来的。” 杜明心微笑着待要说些什么,外头却噼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声。袁瑛进门了! 杜明心连忙催夏叶:“快,赶紧扶我过去,我得去喜堂瞧瞧舅舅拜堂呢!” 夏叶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脚步越发稳重了:“您慢着些!吉时还没到,新娘子到了也得在喜堂里等着!” 杜明心急吼吼地赶到正堂,礼官已经唱道:“二拜高堂!” 她抬眼往正堂上座看去,两把太师椅的上方各挂了一幅画像。东边的是沈老太爷,穿着大红正一品麒麟服,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西边那幅画里是沈太夫人,头戴翟冠,身穿大红一品诰命礼服。眉眼俱是弯弯,与母亲沈氏颇有几分相似。 一双冰凉的小手握住了杜明心的手,她转头看去,却是脸色有些发白的徐媛。 “这画是阿遥哥……是兴国公二十岁时画的。”徐媛失神地看着前面一身大红喜服的两个新人,“我那时才**岁,在一旁帮着洗笔、递颜料……” 杜明心默然,徐媛渐渐大了,这“阿遥哥”三个字却是不好再叫了。 “我还以为舅舅是个只知舞枪弄棒的莽夫呢!”她故作轻松地笑道,“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丹青技艺!” 徐媛的唇间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兴国公虽然年纪轻轻就家逢巨变,可到底是汉中沈氏的子弟呢,家学渊源在那里摆着,怎么可能会是个莽夫呢?” “妹妹说的是。”杜明心回握住了她的手,想暖暖她冰凉的心。 前头拜堂仪式结束了,新人被喜娘送入了洞房。 “晋王妃不去看看你家舅母?”有人过来挽着杜明心去新房看热闹。 “杜姐姐,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徐媛歉意地说道。 “你好生休息,莫要胡思乱想。”杜明心轻轻挣开那人的手,帮徐媛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得空儿就来家里找我说话,别自己闷在心里。” 徐媛点了点头,娇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国公府正院的墙外。 104 公子是谁 兴国公府的热闹过后,杜明心过了几天清静的日子。新晋的舅母袁瑛三朝回门后便来看她,两人一人打趣,一人娇羞,竟不知谁是长辈,谁是外甥女。 “这下袁蓉可算是老实了吧?”杜明心一边吃着袁瑛给她亲手剥的橘子,一边将橘皮放在炭盆边上烘着。 “你肚子都挺起来了,怎么还非要弯腰?”袁瑛一把抓过炕几上的橘皮,仔仔细细地在炭盆边上摆了一圈,立时便有橘子的清香带着炭火的暖意飘荡在屋子里。 “她和夫人都很是不满,昨天回门明里暗里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袁瑛笑道,“幸好祖母将家中事务都交给了嫂嫂打理,否则昨日只怕是要怠慢国公爷了。” “武定侯府可定了婚期?”杜明心问道,“袁蓉若是嫁了,袁夫人估计就能消停了。如今她年纪也大了,儿子上怕没什么指望了,日后养老送终不都还要靠你哥哥嫂嫂?何必这样小气看不开呢。” “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袁瑛叫丫鬟递湿帕子过来擦了擦手,“若她是个慈爱些的继母,像我哥哥嫂嫂那样厚道的人,又怎么会跟她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兴许她天生脾气就是如此,要不然当初祖母为哥哥定亲事的时候,也不会专一要挑脾气爽利,性格刚强些的。” “那时候丁姐姐还跟着江先生的吧?”杜明心笑道,却忘了现在丁绾比自己还要年长一辈了。 “对啊,”袁瑛笑道,丝毫没注意到杜明心称呼上的纰漏,“那年江先生上京,带着嫂嫂一起来的。我祖母请先生在家里吃饭,一眼便瞧中了嫂嫂。” “魏国公夫人与江先生差着辈分呢,怎么反倒像是老相识?”杜明心好奇地问道。 袁瑛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那时候祖母说她与江先生的母亲是闺中密友,两人家乡都是江东吴郡,又同在京城,故而关系十分亲密。可我见江先生除了与我家、与你来往之外,像是在京城不认得别人,也觉得十分疑惑。” 两人在屋里说着悄悄话,江先生却正在园子里修剪梅枝。 “王府里这片梅花树起初是精心栽种的,一左一右、一前一后都有讲究,哪边的枝条向哪边长也是有规矩的。”江先生一面拿着花工剪修着梅枝,一面向抱着花瓶的小丫鬟笑道。“只可惜建成后这些年无人看护,看这个旁逸斜出的样子,真是叫人觉得可惜。” 小丫鬟笑道:“这些您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吗?我家是宛平县人,从来还没听说荣王府,啊不,晋王府还有这样的故事呢。” “可不是吗?”江先生自觉失言,仍不动声色地笑道,“人从书里乖,说的就是这些呀。”她笑着将一支剪下来的梅花插到瓶中,“虽然这些枝条长在树上显得奇奇怪怪的,但如果能用心搭配,插到瓶中,仍旧是好看的。” 她移步去了下一棵梅花树,小丫鬟跟在后面试探地笑道:“那您能不能教教我呀?” “你是想学看书识字,还是要学插花?”江先生打趣她道。 小丫鬟偏着头想了想,笑道:“我都想学。要是认了字就能自己看书,但那还要好久……眼下跟着您学了插花,就能现学现用。我看王妃屋里每天都换新的花,都是春草姐姐和夏叶姐姐收拾的,还每天都不重样……可把我羡慕坏了。” “只要你想学,有什么不可以?”江先生笑道,“今儿回去就拿这些梅花练练手。” “多谢先生!”小丫鬟激动得放下梅瓶,纳头便拜。 江先生笑着拉了她起来,正要说话,却从梅林那头走出来个青年。 江先生微微蹙眉,王府里怎么会有男子随便出入? 那小丫鬟也看见了,小声说道:“这位李公子是王爷的好朋友,说是要参加二月的春闱,现在正在咱们家借住。他,他长得可好看了!” 江先生看那小丫鬟一脸痴相,轻轻笑了一下,便收了剪子准备离去。 “妙,妙,实在是妙!”身后传来李墨白的惊叹声,“艮位堆山,坎位引水,震离之位植木,且是红梅!” 江先生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小小少年竟然懂得梅花易数? “小生鲁莽,无意冒犯了夫人,还请恕罪。”李墨白抬头看见江先生的背影,以为自己惊扰了她,连忙躬身行礼赔罪。 对方这样知礼,江先生倒不好就这样走了。她转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我原不知王府中有贵客造访,倒是莽撞了。” 李墨白见她没有生气,便直起了身,看着小丫鬟手中的红梅,又笑道:“夫人好雅兴!我见这梅花长得太过嚣张肆意,正想替嫂嫂修剪一番。不过看夫人手下整理出来的这两棵,倒是侥幸没有轻易动手,否则岂不是班门弄斧,徒惹笑谈了!” 江先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墨白的脸。 李墨白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两声,笑着问那小丫鬟:“莫不是我方才一路低头看风水,竟是在脸上蹭了什么东西?” “没,没有,”小丫鬟结巴了两声,又赶紧说道,“公子你脸上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白白净净的……李墨白无奈,这个词用来形容男子,是不是有些太女气了? 终于江先生回过神来,没头没脑地问道:“敢问李公子家乡何处?你父母亲名讳为何?你今年年岁几许?” 李墨白扬眉,这位大约就是嫂嫂口中说的女先生,可她管自己问这么多是要作甚?莫非是她家有适龄的女子,想要给自己做媒? 他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父亲姓李,上维下裕,母亲闵氏,两人都是京城人士。不过早年父亲就搬到了陕栖居住,和京城并无来往。我今年十七岁。” “你父亲仍然健在?”江先生听了他的年岁,紧绷的面容便松弛了下来,带上了一股浓浓的失望。 这叫什么话! 李墨白觉得更尴尬了。 105 梅花易数 “这个,家父因早年生活艰难,腿脚有些不便。”李墨白笑道,“不过倒也还算精神矍铄,骂起我来中气十足,大约近几年内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江先生这才惊觉问错了话,她歉意地笑了一下,目光又在李墨白的脸上扫过,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你父母亲都是祖籍京城,那你可曾听他们说起,两家是否与前朝方皇后家有亲?” “方皇后?”李墨白十分惊讶,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个人来! 见江先生问得认真,他便仔细想了想,说道:“委实不曾听说。不过……”他看了江先生一眼,接着说道,“长庆帝的方皇后二十年前便已去世,方家被灭了九族,连皇后所生的皇长子都下落不明。这世上就算是还有方家的亲族,怕他们也不敢到处乱说吧……” 江先生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答案,倒也算不上太失望,只是这张脸实在与他太相像…… “敢问你父亲今年贵庚?”她的目光又在李墨白的脸上打了个转,还是有些不死心。 她这样穷追不舍地问,倒叫李墨白好奇起来,莫不是自己长得很像前朝方皇后家的人?听说这位女先生常年居住在开封府,去年年尾才随晋王妃一同到了京城,她又怎么会识得方家人? “这我可就帮不得您了,”李墨白笑道,“我家老爷子脾气古怪得很,他一不做生日,二不收贺礼,怕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他的生辰年月。他的脸上皱纹没有许多,但头发却是黑白间杂,说他三十多岁有人信,四五十也说得过去,六七十大概不太可能……” 这话倒不是他搪塞江先生,而是李维裕行事着实与寻常人不同。 江先生知道自己这些问题问得过于失礼了,然而关心则乱,她也不打算多做解释。话题一转,她与李墨白说起了梅花易数:“方才听见公子的只言片语,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个卦数同好。不知你对这座王府怎么看?” 李墨白笑道:“不敢得夫人如此夸奖,我不过是因自小生病,躺在床上无事,只好看书打发辰光。杂七杂八地看了许多,对先天八卦这些一知半解罢了。” 江先生并不接话,只微笑地看着他。李墨白脸上一红,便只管说了下去:“这座王府必定是精通八卦易理的人设计的,尤其是这后花园,一石一木、一水一花,皆是各在其位,看了便让人觉得舒畅。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夫人。” 江先生笑道:“不必叫我夫人,我年长于你,厚颜请你随着王妃叫我一声先生吧。” 李墨白躬身行了一礼,笑道:“自该如此。先生,易理上讲‘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宅邸风水更是讲究阴阳调和。然而这王府的正房却是建在至阳之处,正院后专门起一座假山,正院前又特特地引一水渠通过,实在是生硬得很,善于造园者绝不会如此行事。” 江先生耳畔蓦地响起当年的一番对话…… “既是皇上下旨,专为荣王而建的,你便依了他的生辰布局便是。要不然造办处那样多的能工巧匠,皇上又何必特特地点了你来做图?” “只是若专为荣王一人设计,那后来住王府的人又该如何?” “哪里就要让你想得那样长远了!后人自有后人的办法,荣王现在还未娶亲呢,怪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梅姑,还是你最聪慧!” 自己那时才十六七岁吧……他也还未到弱冠…… 江先生收回了心思,向李墨白笑道:“当年的荣王,生于癸巳年七月十五。” 李墨白哑然失笑:“还以为是多深奥的道理,原来只是为了调和荣王八字里的阴气。不过他这个生辰还真是糟糕,癸巳年,属相为蛇,五行为黑,又是七月半中元节,百鬼夜行。难怪他做不了皇帝!” 做皇帝么……江先生轻笑,长庆帝、陈元泰的八字未必见得有多好,终究还是要看命数。 “可惜阿希哥打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否则我也可以为他打上一卦,看看要不要挪动挪动正房。”李墨白有些遗憾地说道。 江先生笑道:“梅花易数、先天卦象不过是参考罢了,不必一定要拘泥于此。晋王的生辰无人知晓,可见是天命,不过万事到底还要看人为。” 李墨白做了个长揖,笑道:“与先生一番长谈,醍醐灌顶。若日后我又有疑惑,不知可否前来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江先生笑道,“但必定知无不言。” * 瑟瑟秋风吹过,压抑了许久的老天终于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也不知南边的冬天是个什么情形?”杜明心一面指挥着丫鬟们给打点过冬的行装,一面担心地问道。 “听说是不常下雪,”春草答道,“王府外院有个管事是金华人,他说南边不似北边这样风大,但却是阴冷阴冷的。” “那再给王爷添两条护膝吧,”杜明心撑着腰走到另一个紫檀木箱子前,“我记得十月底庄头们来送年礼时,有块不大的灰鼠皮子。当时我说这块皮子给孩子做件小袄,余下的料子大约能给王爷做对儿护膝。” 夏叶走过去开了箱子,很快就找到了那对灰鼠皮做的护膝。 “对,就是这个。”杜明心接在手里,摸了两下,非常地柔软。“这几样都带上,若是多了,王爷还能给别人两件。若是少了,可就麻烦了。” 春草一面拿了包袱皮出来打包,一面问道:“也不知王爷能不能回来过年?” 杜明心叹了口气,说道:“怕是不能了。这几个月定国公围着金陵府,王爷带兵收了江南八府十二县。可那钱昊硬挺着就是不投降,王爷也没有办法。” “可您三月底就要生了……”春草担忧地说道。 崔嬷嬷撩帘进来,给杜明心端了碗热腾腾的杜仲乌鸡汤,对春草嗔怪道:“你这丫头,担得哪门子的心!这生孩子本就是女人的事情,就算是王爷在家,也不过是在外头等着。等过了年,请定国公夫人、魏国公府的大奶奶帮咱们寻几个手脚麻利的稳婆、医婆就是了。万事都有你崔嬷嬷呢!” 说得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106 推心置腹 因着南边的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不但乾清宫里的陈元泰常常夜不能寐,各个主将家的女眷也往寺院里跑得勤快了许多。 这一日杜明心看前两天下的雪已经化干,便带着人去报恩寺为陈希祈福。她坐在马车内厚厚的锦褥上,胡乱地想着心事。 自从沈遥成亲那天,她偷听到陈霆和邓文娇的谈话,心中便一直想着这件事。那天喜宴宁王妃也去了,她隐晦地向她提了要注意饮食、留心起居的话。然而隔了两天,宁王府便传出杜明妍怀孕的消息,宁王妃怕是以为自己早早得了消息,那日的话只当是她在旁敲侧击,要宁王妃好好照料杜明妍吧。 上次杜明心在宝华殿被皇后罚跪,后来陈希派人去打听这件事的前后因果,才知道是宁王妃在太后面前提了醒,她才得了皇上的援手。杜明心对宁王妃十分感激,又怜惜她在宁王府处境艰难,才想要搭救她一把。 然而宁王府对于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根本无从下手。 杜明心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宜早不宜迟,邓文娇不会等上太久的。 “王妃,”夏叶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马车有些气闷?” 杜明心点点头,随手将车窗帘撩开一丝缝隙,想要透透气,却看见后头跟上来一辆黑漆平头,挂着金螭绣带的马车。 金螭绣带是亲王府车驾的规制,豫王住在宫中,怕是难得有出行机会,这车里坐的怕是宁王府的女眷。 “去叫人问问,那是谁家的女眷。”杜明心向夏叶指了指那辆马车。 夏叶撩开车帘,向跟车的婆子吩咐了一声。须臾便有人来回话:“是宁王妃去报恩寺上香,那边还问了车里坐的是不是咱们家王妃。” 天赐良机,杜明心暗喜,细细地想起了措辞。 到了报恩寺山门,知客僧将两位王妃迎了进去。两人寒暄一番后,各自上香礼佛,杜明心又请了一卷《法华经》回家诵读,两人这才相携去了放生池。 “令姐怀相甚好,一直没怎么吐过,只是有些懒怠动。”宁王妃笑道,“不过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你也不要担心,等出了三个月我会叫人扶着她多走走的。” 杜明妍如何,杜明心实在不关心,只盼着此生两人做一对陌路人,再不要相扰才好。 她笑道:“王妃贤惠,必定能将胎儿照顾好。说起来,杜明妍怀孕的事情,两次我都是从你这边听来的。王妃日后不必这样操心,杜明妍吉人自有天相,我不担心她。” 宁王妃暗暗放下心来,她知道杜明心姐妹二人不和,但究竟不和到什么程度,杜明心会为杜明妍做到什么程度,她并不清楚。 “说起来令姐也是个有福气的,她与皇后娘娘一前一后诊出喜脉,前后不过相差了两天。”宁王妃笑道,“前些日子邓姑娘去我家做客,点名了要见明妍。见面后两人倒是投契,邓姑娘临走赏了明妍不少物件。” 杜明心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最近邓文娇常常去宁王府么?” “比以前是多了不少,”宁王妃扫了一眼杜明心,将她的反应记在了心里,“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来找王爷的,说是宫里有事要与王爷商量。” 杜明心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这邓文娇也太不要脸了些!陈霆有妻有子,她竟然就这样不顾廉耻地找上门去。皇后与邓家人对此事到底知不知情呢? “你可知他们商量的是何事?”杜明心问道。 宁王妃笑了笑,表情有一点苦涩,说道:“我家王爷脾气不大好,对着外人尚能带三分笑在脸上。回到家时,就得看心情顺不顺了……若是不顺,摔茶盅、踢孩子,这都是家常便饭的。他的事情,只要他不说,我是断断不敢问的。” 杜明心蹙起了眉头,没想到陈霆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可见平时那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都是装出来。在外头装得狠了,就得回家找补找补。 她思来想去,借口走累了,拉着宁王妃去了后头塔林里的一座小亭子。 亭子里时有冷风吹过,杜明心裹了裹身上穿的貂裘,旁敲侧击地开了口:“邓文娇这个人十分地心高气傲,当然了,她是皇后的亲侄女,太子的表姐,自然有底气这样做。只是在出了武定侯府的事情之后,她的婚事成了安国公府的一块心病。” 宁王妃看着杜明心的表情,听着她不疾不徐地语气,没来由地觉得身上忽然冷了起来。 “王妃在西北时便成了皇家人,想必对以前的旧事都有所耳闻。邓文娇起先看中的是晋王,只是皇上赐婚后,才不得已罢了手,然而她与我的仇怨却是从此结下了。几次宫中聚会,王妃大概也能从她对我的态度里看出端倪。” 宁王妃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地听着。 “她一心想要把我踩下去,可若她嫁了其他人,夫婿的爵位比晋王低,日后与我相见,她未免觉得难堪。所以……” 太子年幼,豫王是德妃所出……宁王妃忽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之所以还能稳稳当当地做宁王妃,无非是因为自己占了结发妻的身份,又为陈霆生下两个嫡子。太后对她十分和颜悦色,但也是看在两个曾孙的面上,加上她对太后着意巴结,这才得了太后些许庇护。 可如果此时邓文娇出现…… 邓家之前一直想要陈希做女婿,看中的是他在陈元泰跟前的荣宠和他个人的能力。陈霆与陈希相比,至多是在血缘上与陈元泰更亲近,可论感情、论能力,陈霆却是大大地不如了。 邓家为什么就相中了陈霆呢?若说这只是邓文娇自己的主意,她是坚决不信的。必定是有长辈授意,邓文娇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之前陈霆想要休妻再娶,虽然太后阻拦是一方面的原因,同时也没有女方同意。现如今邓文娇送上门来,与陈霆一拍即合,自己怎么办?两个儿子该怎么办? 十冬腊月天里,宁王妃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107 坐以待毙 杜明心见自己的话被听了进去,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若宁王妃是个糊涂些的,自己明明白白地将事情告知,还不知道她会不会转头就去说与陈霆知晓。 宁王妃手里捏着茶盅的盖子,失神地看着石桌上刻着的的繁复的莲花纹。杜明心任由她坐着想心事,自己端起热茶喝了两口,心里熨帖了很多。 夫妻本为天下至亲至密之人,两个人原本不相干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生儿育女,绵延后嗣。然而为何有那样多的人走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杜明心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若她还在,现在必定是在欢欢喜喜地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小衣裳,她会不厌其烦叮嘱自己要吃好睡好,会亲自挑选稳婆、乳母…… 杜明心的眼眶有些湿了,母亲当日的处境怕是不比宁王妃好到哪里去吧…… “弟妹的这份情谊,我记下了。”一阵冷风吹过,宁王妃回过神来,起身便向杜明心行礼拜谢。 杜明心连忙将她扶起,口中劝慰道:“嫂嫂不必如此。这世间原本就对女子不公,你我若还不能守望相助,又怎么能熬得过这漫长几十年的光阴呢?” 宁王妃红着眼睛说道:“你又何必跟着我做这样的嗟叹!世间男子有情有义的也不少,只是我运道差些,没碰上罢了……晋王可是个好的,你不要抱有如此想法,仔细叫晋王知道了,觉得伤心。” 她站起身,看着塔林里高矮不一的僧塔,幽幽地说道:“若是没有两个孩子,我一早便求去了。我原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从来也没想过陈家竟是潜龙的所在。老天爷赏下来的富贵,我无福消受。” “若他们是两个女儿也好,碍不着谁的路。看在他们是自己骨肉的份上,王爷总不至于薄情到连副嫁妆也不给。可现如今……” 宁王妃的两手握成了拳头,紧紧攥得连骨节都发白了。 杜明心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纤瘦。“嫂嫂预备要如何做?” “还能如何……”宁王妃垂下眼眸,“我所倚仗的不过是两个孩子,看在孩子份上,太后对我还有些许怜悯……她老人家对邓家人的所作所为也颇不以为然,兴许她并不愿意王爷娶邓氏女……” 话说到这里,她再坐不住了。“弟妹宽坐,我先失陪了。” 杜明心拉住她的衣袖,急切地说道:“嫂嫂莫要莽撞!邓文娇此人阴狠毒辣,行事肆无忌惮,你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宁王妃回头冲她僵硬地笑了一下,“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杜明心放了手,看着宁王妃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冬天的风将宁王妃的披风高高地吹起,风势小些时又飘落下来,像极了这世间的女子,身如飘萍,唯有随着命运起起落落。 夏叶轻轻唤了一声:“王妃,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杜明心点点头,将手递给夏叶,缓缓地走出了塔林。 入夜,风渐渐地刮了起来。夏叶指挥小丫鬟们在正房宴息室里多添一个炭盆,转头却瞧见杜明心盘腿坐在炕上发着呆。 春草向夏叶使了个眼色,两人出得门来,悄声嘀咕:“王妃这样孕中多思,最是伤身。你说咱们要不要请个什么人来开导开导王妃?” 夏叶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开导总得对症下药,宁王府里的这点事王妃又不能随便往外说……” 春草叹了口气,说道:“要是王爷在就好了,肯定能把王妃哄得高高兴兴的。” “什么哄不哄的!”夏叶嗔怪她道,“王爷那是真心对王妃好,又不是光动动嘴皮子。” 春草吐了吐舌头,笑道:“还是姐姐你谨慎,我差点就说错话了。” “别贫嘴了,赶紧进去吧。”夏叶转身就要进正房。 春草却突然在背后拉住了她,趴在她耳朵上说道:“咱们外院不是现放着一位李公子么?上回你说,你和王妃碰见宁王跟邓姑娘说话时,李公子也在。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王妃跟他聊聊这事,也就不算是传闲话了……” 夏叶想想李墨白那张精致的脸,摇了摇头道:“再说吧……他到底是男子,还是别随便给王妃惹祸了。” 春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随着夏叶进了正房。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杜明心见她俩进来,笑着问道。 夏叶笑了笑,坐到炕下面的锦杌上,拿起杜明心放在一旁的针线活,一面认着针,一面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也不知今天宁王妃走后会去了什么地方?” “慈宁宫吧,皇上如今因为南边的战事烦心,她也只有去求太后了。”杜明心靠在大迎枕上,看了眼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太后娘娘看在两个曾孙的份上,定然不会置之不理的。”夏叶小心翼翼地说道。 “谁知道呢……”杜明心并没有什么把握。太后这个人很自私,骨子里还有些凉薄。如今她年岁大了,儿子又做了皇帝,行事只是随心所欲,并不考虑其它。 “既然宁王妃并不留恋王府富贵,那她走了也未必是件坏事啊。”春草又添了一盏灯放在夏叶跟前。 “我小时候乡里还有桩事情,有个秀才家里穷,实在无力供他读书。亏得他岳父家深明大义,卖了家中的几亩薄田,给他凑了些银子,去开封府应考。” “他一考便中了举,家里人都好不高兴。谁知开封城里有个官爷看上了他,要他做女婿,他还就答应了。风风光光地回到乡里,一回家便要休妻。” “那后来呢?”夏叶觉得针脚有些涩,搁在烛芯上烧了两下。 “好说歹说,他不休妻了,两家算是和离。可那官爷的女儿岂能是个好脾气的,嫁过来后天天闹得鸡犬不宁,嫌弃他家穷,骂婆婆图谋她的嫁妆,整天唱戏给乡邻们看。” “最后呢?”杜明心问道。 108 明枪暗箭 “后来那举人因手里短银子使,偷偷拿了妻子的金簪去当了。他妻子怀疑是婆婆偷了,指桑骂槐整整闹了三五天,把婆婆逼得上吊了。那举人要休妻,却被妻子娘家人告到学政那里,丢了功名。又说要和离,但少了好些嫁妆,逼着他把田产全卖了,又打了他一顿,才带着他家姑奶奶走了。” “那人这才知道前头娘子的好,哭着回去找人家,可他前头娘子再嫁都两年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好不热闹!” 民间这种传言的故事,最后的结尾总是能惩恶扬善,可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杜明心盘算着该如何帮宁王妃一把,可思来想去,太后待自己淡淡的,皇后更是因为邓文娇而恼了自己。若是直接去求皇上呢?她在心里掂量了几个来回,实在是没把握自己在陈元泰面前能有几斤几两。 要是陈希在就好了…… 听着一夜呼呼的北风,杜明心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快到晌午时,杜明心正在吃午饭,一碗香浓的鸡汤刚喝了两口,便有杜家的管事急匆匆地找上门来。 “二姑奶奶快回去瞧瞧吧,二老爷被宁王府的侍卫抓走了!” “这是什么话?”杜明心满脸震惊,急急地说道,“你别慌,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就今儿个一早,”管事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家里突然来了一队王府的护卫,领头的是宁王府的大管家。说是昨天夜里宁王妃身体不适,咱们家大姑奶奶在一旁侍疾,不知给王妃递了一碗什么药,王妃喝了就昏死过去,到现在人事不知!” 杜明心忽地一下攥紧了拳头,该死,邓文娇动手了! “那关我爹什么事?”杜明心一面起身叫人备车,一面问道。 “宁王府的人说,大姑奶奶这是没安好心,”管事哭丧着脸说道,“她看自己有了身孕,就想陷害王妃,好自己爬上去……又说大姑奶奶一直都未曾出门,还是中秋时回过一趟娘家,必定是那个时候从杜家拿的害人的药,所以此事跟咱们家也脱不了干系……” “他们可有什么证据?”杜明心惊疑不定,脑子飞快地转着。毒害皇室宗亲,这罪名可是不小,若不能给杜家洗清嫌疑,杜家的名声、父亲的性命固然是难保,只怕自己也要引火上身,陈希的前途更是要受损。 “那些侍卫没说……”管事跟在杜明心后面,小跑着说道,“等宁王府的人走后,大太太就赶紧叫小的过来请姑奶奶,还请您为娘家伸冤做主啊!” 坐到马车上,杜明心定了定神,直接吩咐去宁王府。 好个邓文娇,多日未见倒是长了些本事,这一石三鸟的计策用得不错!既能除了宁王妃这个占位置的,又能除了杜明妍这个已有身孕的妾室,还能把杜家拉下水,恶心自己一把。 “王妃,您打算怎么办?”夏叶小心翼翼地斟了杯茶,递到杜明心手中。 “见招拆招,先听听陈霆和邓文娇怎么说。”杜明心冷冷地说道。 外面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有人喊道:“嫂嫂,等等我!” 杜明心撩开车帘,后面骑马狂奔追赶的,不是李墨白还能有谁? 等追到杜明心的马车旁,李墨白喘着气笑道:“嫂嫂有事也不知会我一声!” “家中琐事,怎么好打扰你读书备考?”杜明心也笑道。 “嗐,我那考试不过走个过场。反正中与不中,皇上都会赏我官做。”李墨白满不在乎地说道。 杜明心汗颜,这话怎么好在大街上宣之于口? 李墨白催马又靠近了马车些,低声向杜明心说道:“昨日宁王妃进宫面见太后,不多时后,太后便传召宁王入宫。宁王倒是一直待到宫门快下钥时才离开慈宁宫,他回到宁王府后,便有安国公府的下人求见。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晓,然而随后宁王妃便病倒昏迷了……” 杜明心一惊,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李墨白笑道:“那日听到邓姑娘与宁王密谈的人,可不只有嫂嫂一个。” 她没再多说什么,向李墨白道谢之后,就放下车帘,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很快,宁王府便到了。一进正门,杜明心便觉出府内气氛紧张,仆妇们往来匆匆,看到她来更是在背后指指点点。 “宁王府的规矩看来不怎么好啊!”李墨白跟在杜明心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 此时陈霆恰好迎了出来,听到这话,他的面色便又沉了几分。“弟妹身体不便,怎么倒跑到我家串门来了?” 杜明心不理他话语中阴阳怪气的腔调,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我父亲在府上做客,想着昨天嫂嫂恰好拜托我多照看两个侄儿,便冒雪过来看看。谁知嫂嫂昨日才嘱托过我,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 她盯着陈霆说道:“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人为?” 陈霆眯了眼睛,原来昨日郑氏是受了她的撺掇才跑进宫里去的! “我也正在问杜二老爷同样的问题,昨天变天,王妃在外头跑了一天,回来时便说有些头疼。杜姨娘怀着身孕却非要给王妃侍疾,她一碗汤药喂下去,王妃直接从头疼变成了昏迷不醒。你说这是凑巧还是人为呢?” 杜明妍这个蠢货!杜明心暗自跌脚,邓文娇只怕是借刀杀人了! “这是你府上的事,我一个做弟妹的,管不着这些。”杜明心依旧盯着陈霆,面上隐约有怒气升腾,“你府上的姨娘做了些什么,与我父亲何干?贵府今日事忙,请王爷带我父亲出来,我们父女改日再来拜访。” “杜明心你想得美!”一个尖细的女声从屋内传来,帘子撩开,却是邓文娇走了出来。 “你姐姐做下的肮脏事,你想拍拍手就撇清吗?”她得意地看着杜明心,满脸嘲讽地说道,“你们杜家往上数三代,不过是田里种地的泥腿子,也好意思在这儿摆威风?养不教,父之过!你们杜家门风不正,才养得出来你和杜明妍这种烂心肝、坏肚肠的好女儿!” 109 唇枪舌剑 杜明心没有理会邓文娇,反而瞥眼去看陈霆。这样疯如泼妇一般的女子,你也敢娶回家么? “宁王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杜明心肃然说道,“我听说我父亲被请到贵府做客,想要见他一面,你许还是不许?” “自然是不许!”邓文娇还没等陈霆开口,就一句话回绝了过来,“像你这种诡计多端的人,谁知道又会想出来什么害人的把戏来?” 杜明心还是不理她,只转身向李墨白行了一礼,微笑道:“今日还要烦请贤弟给做个见证。” 李墨白笑着点点头:“自是应该。” “宁王爷,”杜明心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到府上不足半个时辰,向你请求见我父亲已经求了三回,然而你都不允准,我父亲也不得出来与我相见。”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父亲已经被你挟持在了王府?王爷,你既不在五城兵马司当差,也不在大理寺供职,与刑部、顺天府更是没什么干系,更何况我父亲也未触犯大燕律例。为何宁王府侍卫就能去民宅肆意抓人?为何堂堂一个朝廷五品官就能在宁王府失去了自由?更有甚者,眼下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我连宁王妃和杜明妍的面都未见,邓文娇为何能信口雌黄,指摘我父亲、杜家与宁王妃昏迷一事有关?” 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越往后说,她的声音越是铿锵有力,到了最后已然是满目厉色。 “我信口雌黄?”邓文娇冷笑道,“既然你不服,那咱们便去宫里分辩吧!” 说完,她便要上前去扯杜明心的袖子,却被李墨白用折扇拦了下来。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我?”邓文娇气咻咻地瞪着李墨白。 “小可姓李,表字墨白,不敢得邓姑娘称一句‘东西’。”李墨白笑嘻嘻地说道,“晋王妃怀孕已有六个月,等闲旁人在她跟前高声一句也没有。若姑娘下手重了些,到时候皇上问起来,我怕姑娘不好应对。” “至于王爷,”李墨白转头对陈霆笑道,“方才晋王妃问的那几个问题,你可仔细想过了?原本这是桩家务事,您怀疑府上的妾室对王妃进行毒害,找了妾室的父亲前来询问,这本无可厚非。然而您出动了王府侍卫抓人,现下又拦着晋王妃,是否有仗势欺人之嫌?” 陈霆此时已是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听邓文娇这等霸道蛮横的主意。杜明心将那几个衙门列出来,不就是想说自己仗着亲王的身份行不法之事么? 李墨白见他面露犹豫之色,便乘胜追击道:“幸得皇上英明神武,本朝自开国以来还尚未有过王公贵族目无法纪、欺压百姓之事。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霆一眼,接着说道:“我读史书可是看到,前朝宣宗皇帝拿自己的亲叔叔开刀立威的故事。如今天下甫定,太平日子也过了一年多了,因着争夺京郊田产的事,皇上已经下旨申饬了三家勋贵了。若王爷以亲王之尊,行不法之事,而皇上处置了你,是否震慑效果更好些呢?” 陈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李墨白却欺身到他近前,悄声笑道:“毕竟皇上也不想看到,宁王府的侍卫比朝廷各衙门的官差还要威风吧?” “外面天冷,大家又都不是外人,都进来说话吧。”陈霆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僵着脸请了众人进去。 邓文娇怒道:“你什么意思?我这样为你出头,你反倒先怂了!” 陈霆看着李墨白与杜明心进了正堂,这才拉了邓文娇到一旁,悄声嘀咕起来:“方才行事确实鲁莽了些,毕竟杜二老爷是朝廷命官。现在晋王妃又怀有身孕,若是把状告到御前,皇上也未必见得会帮咱们。” 邓文娇气呼呼地说道:“家务事,闹到皇上那里作甚?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这样的事情自该由她来裁决!杜明心怀着孩子,难道皇后娘娘没有怀吗?皇后肚子里可是龙子!杜明心肚子里是什么东西?若是她敢在皇后面前高声一些,莫说她现在本就没理,就是有理我也能治死了她!” “你莫要这样大动肝火,”陈霆见她火气上来了,强忍着脾气劝她,“方才李墨白说得也对,咱们这样行事,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不值当。” “这个姓李的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凭什么要你还对他礼让三分?” “他是原先皇上身边李维裕李先生的独子。以前我们在陕栖时常一起,只是后来皇上打出陕栖后,他因身体不好就留在西安府养病,所以你没有见过。” 邓文娇从鼻中冷哼一声:“不过是个父亲连爵位都没有的穷酸书生,又什么本事能在我面前摆谱?” 说完,她便自己撩了帘子进屋,没等陈霆跟上来,就一把甩下帘子,差点打到陈霆的鼻尖。 陈霆苦笑,这得不到爵位和不要爵位,两者区别可大着呢……他心头渐渐涌上来些悔意,得想个什么法子压住邓文娇才行。任由她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事,自己迟早也得跟着栽进去。 见两人进来,杜明心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咱们在一个屋里坐了,那便是要当家务事来处置。既然王爷与邓姑娘都口口声声拉着杜家不放,那便容我先问几个问题。” “宁王妃昨日回家便说头疼,当时是谁在身边伺候?府上可曾请了太医来诊治?若是请了,敢问是哪位太医?脉案如何,开了什么药方?” “在王妃回到家与昏迷之间,身边都有谁?吃了什么、用了些什么?” “你们说药是府上杜姨娘伺候宁王妃吃的,那么这药可是太医开的?是谁、去哪家药铺抓的药?是谁、在哪儿煎的药?从抓药到杜姨娘伺候王妃吃下,中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能否把这些人都叫来问话?” 110 细细推敲 “行,就依你所说。”出乎意料地,陈霆并没有多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杜明心的请求。“来人,把晋王妃要问话的那些人都找来,再把杜家二老爷也请过来。” 杜明心与李墨白两人对视,都猜到了陈霆在这些人里留了后手,问话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一个时辰过后,两盏茶下肚,杜明心一无所获。 照这些下人的说法,昨日宁王妃从宫中回来后便觉得头疼,但因当时陈霆进宫去了,宁王妃也说不必麻烦,故而王府便没有请太医过来。 而等到陈霆回府,他叫人去太医院请了擅长医治头疼病的李太医来。诊病、开药方,陈霆前前后后都跟着。负责抓药和煎药的下人也都是两三人一起,没有落单的时候。 药是在宁王妃所居正房的茶房里煎的,由两个小丫鬟盯着,宁王妃身边的嬷嬷会时不时去照看一下。 药煎好后,也不是直接交到杜明妍手上,而是由在正房伺候的嬷嬷端着,杜明妍领着进内室而已。大户人家所谓侍疾多是如此,活计仍旧是下人做的,只不过是有主子在一旁看着。 这些下人们要么是一早就叫陈霆安排着串好了供,要么是实情便是如此,邓文娇对宁王妃下手的那一环,不在这些人所涉及的范围内。 “心姐儿,怎么样?”杜二老爷许是一大早便受了惊吓,此时说话声音还有些颤抖。 杜明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嘴。“请王爷容我去见见杜姨娘。” “凭什么?”邓文娇出言阻拦,“你方才问了这一大圈,可问出来些什么?现在又要去跟要犯说话,怎知你是不是想要和你姐姐串供?” “今天这事是宁王府与杜家的事,”杜明心看了邓文娇一眼,“我好歹是杜家出嫁了的姑奶奶,娘家有事,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敢问邓姑娘是宁王府的什么人?平日里我见你与宁王妃也并不熟络,怎么忽地在宁王府当起家来了?” “用不着你管!”邓文娇被她抓住了小辫子,只好这么胡搅蛮缠地回了一句。 “那我家的事也就不劳烦邓姑娘|操心了,”杜明心起身笑道,“毕竟邓姑娘还未许亲,若是风言风语地传出去,说你手伸得太长,只怕不利于姑娘找婆家。” “烦请王爷找个人带路,我问杜姨娘两句话,去去便回。” 陈霆看了邓文娇一眼,起身笑道:“我带你去吧,我也盼望着弟妹能从杜姨娘嘴里问出来点什么呢。” 杜明心点了点头,李墨白也顺势站了起来,没有出言询问便默默地跟在杜明心身后走了出去。 “都是我平日太娇纵明妍了,才把她惯得心这样大……”陈霆故作懊恼地说道。 “事情还未明了,王爷不必这样急着往杜姨娘头上扣帽子。”杜明心径直往前走着,看也未看陈霆一眼。“她现下还怀着你的孩子,若孩子还未出生,生母的名声便坏了,是否也不太好呢?” 还是你就没打算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几个人七拐八拐,走到了宁王府一处偏僻的所在。一排三间瓦房,连个院子也没有,像是宴请时让客人随行的仆从临时落脚的地方。 陈霆命人开了房门,自己率先走了进去,里面便传出一声娇柔的呼喊:“王爷,您可算来了……” “晋王妃来看你了。”陈霆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语气很是冷淡。 杜明心听得心中腻味,由人扶着走了进去。只看见杜明妍靠在一张半旧的雕漆床上,身边侍立着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屋里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圈椅,杜明妍随身的衣物都抱在一个沉香色包袱里,凌乱地堆在桌上。 “你来做什么?”杜明妍眉目间厌恶之色顿起。她的眼睛扫过杜明心的高高隆起的腹部,眼神晦暗了下去。 “我来问姨娘几句话。”杜明心由夏叶扶着,坐在了一把圈椅上。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杜明妍瞪着她,“这是我们宁王府的事情,你是晋王妃,再管也管不到我们家来!” “原本这确实与我无关,宁王府里一个姨娘还配不上我过来搭救。”杜明心低头看着刚刚修剪过的指甲,圆润有光泽,看来自己一直养得不错。 “但是今天一早,宁王爷叫了一队护卫把父亲请到了王府,我也是大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见到父亲。无论你在王府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到底都把杜家牵扯了进来,那就由不得我袖手旁观了。” “父亲?”杜明妍有些惊讶地看了陈霆一眼,旋即又说道,“他早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又何必事事将他放在前头?” 杜明心有些伤神,因着年少时的那些事,自己原本也不愿意过多理会杜府的是是非非。可到底那是自己的娘家,若是蒙了羞,自己、陈希、还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会面上无光,不由得自己不出手。 而杜明妍就不同了,她唯一牵挂的刘姨娘被父亲殴打致死。杜家与她而言,更多的是仇怨,若能给杜家拖下水,抹黑一把,杜明妍应当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你看不看重父亲,与我无关。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无论是你做过了什么,还是你看到了什么,在刻意隐瞒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不是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正说着,杜明心忽地转头向陈霆笑道:“王爷,我这会儿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你在这里走不开,不知能不能劳烦邓姑娘给我安排些吃食?” 她问得突然,陈霆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口答应道:“好,我这就叫人去给她说。” 转念一想,让邓文娇给杜明心安排,她不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上天才怪!陈霆顿了一下,又笑道:“算了,她对王府也不大熟悉,还是我出去吩咐一声吧。”说完便匆匆出去了。 杜明心见他出去,转头对杜明妍说道:“宁王给你许的愿里,不包含娶邓文娇做王妃这一项吧?” 111 人心不足 杜明妍早就知道邓文娇不是个好相与的,而方才听到陈霆与杜明心的一问一答,让她心惊不已。 当初她进门时,陈霆许诺她一旦怀孕就请封侧妃。如今她已经出了头三个月了,胎相很稳,可她撒着娇去问陈霆时,他却又推托说要生下儿子才给请封。 杜明妍无奈,花钱叫人请了五六个稳婆进王府来看,都说她肚子圆圆,十有八、九怀的是女儿。 想想宁王妃有两个嫡子在手,长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自己生下来这个赔钱货,谁知什么时候又会再怀孕?等到生下儿子时,宁王妃的长子怕都要开始说亲了! 杜明妍越想此事就越觉得焦躁不安,可偏偏她又无计可施。进宁王府做妾,虽然也是因为她当时走投无路,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她心里何尝不是抱着求富贵的念头?她把自己的出身与王府中其他姬妾相比,自觉高出了一大截,又想要将杜明心狠狠踩在脚下,所以心便渐渐地越来越大。 可她却从来没想过这嫡庶之间的分别,她所记得的都是小时候父亲如何疼爱自己,刘姨娘如何在内宅风光,母女俩如何将杜明心扔到乡下的庄子上。却忘了去想今非昔比,且不说刘姨娘死之前只是一个洗衣婢,她如今是婢生子,而杜明心有了做国公的嫡亲舅舅。只放眼整个京城,哪家的当家主母愿意同一个妾室来往?又有哪家将妾扶正了去做正房? 大约一个月前,陈霆对她突然格外地热络起来。借着她有身孕,头面衣裳、药材吃食流水价地往她的屋里送。宁王妃也没说什么,反倒免了她一日两次的晨昏定省,只说王爷子嗣要紧,能免的虚礼都给她免了。 杜明妍以为请封侧妃的事情又有了指望,谁知某天夜里陈霆醉酒回来,却痴痴地望着她,说如果他先遇到自己就好了…… 杜明妍又惊又喜,软语温存下把陈霆的话都套了出来。当听到陈霆想要休掉王妃将她扶正时,杜明妍激动得心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听着陈霆沉重的呼吸声,杜明妍想了一夜。她和邓文娇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对宁王妃下手。既然王爷说休妻休不掉,那就让她死掉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就像烧得漫山遍野的野火,让杜明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她没有带着一文钱的嫁妆进王府,所有的东西都是陈霆给的,她自己尚要攒钱,平日哪有闲钱去收买人心?故而思来想去,她竟是找不到一个贴己的能帮她弄来毒药的人。 不过昨天晚上,陈霆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一袋子蜜饯,碧莹莹的冬瓜条,黄灿灿的果脯,香腻腻的羊羹…… “中间的弯弯绕绕,你可是想明白了?”杜明心见杜明妍面色阴晴不定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知道她有些醒过神来了。 之前邓文娇常往宁王府跑,杜明妍也曾想过这种可能,但她很快就否定了。安国公府眼高于顶,怎么可能会让嫡亲的孙女去给陈霆做续弦呢?若想嫁亲王,不是现放着一个年龄相当的豫王吗? 可如果杜明心说的是真的……杜明妍打了个寒颤,那还不如留着宁王妃,自己做侧妃的好!至少宁王妃为人厚道,宽容大度,只要不涉及到她的两个儿子,宁王妃一向是非常好说话的。 杜明妍的目光向杜明心的脸上扫去,晋王出征快半年了,她脸上不见憔悴,反倒更丰润了些。眼神清亮,脸颊红润,一脸的福气相。 杜明妍心里又别扭起来,你怀孕我也怀孕,凭什么你就能这样一副气定神闲地端着架子,而我就窝在这种地方,身边只有一个不到十二岁的蠢笨丫头伺候着? 想想陈霆许给她的那个美梦,做亲王妃的梦,杜明妍更加心浮气躁了。如果杜明心这是在骗自己呢? 看着杜明妍闪烁的眼神,杜明心叹了口气。很多人,只是因为立场的不同,原本清楚明白的事情也变得含混不清。 “如果陈霆真的要将你扶正,”杜明心耐着性子说道,“怎么会让你怀着孕却住在这种地方?偌大一个宁王府,难道就没有能给你养胎的地方?一个亲王府,仆妇动辄数百人,怎么就连几个勤谨稳重的丫鬟婆子也不给你?” “邓文娇以前与宁王妃不过是点头之交,与陈霆也没什么来往,为何她最近却往宁王府来得这样勤快?她是个未许亲的女子,宁王妃病了,来探望一次就是了。为何她却在正房里和陈霆待在一处,口口声声要将宁王妃生病的缘由栽到你与父亲头上?” “杜明妍,你我之间是有仇怨,我这次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杜府、为了晋王府的脸面而来。至于你,自立者人恒立之,自助者天助之。若你再不想明白,任由陈霆和邓文娇将谋害主母的罪名扣到你的头上,任由他们将杜府算作是你的帮凶,这到头来的结果你且自己想去!” “莫说亲王妃的位置你爬不上去,你先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保不保得住?你自己的性命还保不保得住?” 杜明妍越听脸色越难看,她突然抓住身旁小丫鬟的胳膊,颤声说道:“去,你去把王爷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那小丫鬟懵懵懂懂地听了半晌,到现在自己也觉出味儿来了,遂“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姨娘您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您别让我去送死!”她一边哭一边跪在地上疯狂地磕头。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杜明妍被她哭得心里更烦了,抬腿便踹了她一脚,骂道,“给我滚出去!” 那小丫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到门口却颤抖着叫了一声“王爷”。 “姨娘怀有身孕,你这样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拉到柴房去,叫人好好教教规矩!”陈霆厉声喝道。 他走进来时,身后的丫鬟捧了两碟点心进来,放到杜明心的手边。 陈霆笑道:“家里乱成一团,仓促之间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弟妹将就着用些吧。” 112 延请援手 杜明心再傻也不会吃有可能是邓文娇给她精心准备的东西。她扫了眼那两碟点心,一碟蟹黄酥,一碟马蹄糕,然后歉意地笑了笑,说道:“真是对不住了,怪我之前没说清楚。我自打有孕后,口味十分刁钻,一不爱吃蟹黄这等油腻又略腥的味道,二不爱吃马蹄这种脆生清甜的东西。” 陈霆倒没说什么,反而笑道:“可以理解,内子怀孕之时也是如此,常常是嚷着要吃什么,送到跟前却又不要了。” 杜明妍愣愣地看着陈霆,突然插嘴问道:“王爷,邓姑娘这一向来咱们家,是与您商量些什么事情啊?” 陈霆蹙眉道:“你|操心这些作甚?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杜明心见杜明妍终于起了疑,于是再接再厉,又灌了一副猛药下去:“我话也问完了,觉得有些疲累,想回家去歇一歇。剩下的事,咱们明日进宫去御前分辩吧。” 陈霆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这就算完了?是不是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 杜明心起身,走到杜明妍面前,看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悄声嘀咕了一句:“可怜的孩子,可惜了……” 杜明妍一惊,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杜明心。 “明日去御前,下午是我递牌子还是王爷递?王爷莫忘了要带上杜姨娘。”杜明心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杜姨娘今天有什么闪失,只怕明日在御前我就有些百口莫辩了呢!要是王爷再给杜姨娘安上个畏罪自杀的名目,那这谋害王妃的污水怕是我们杜家洗都洗不掉了!” “怎么会呢……”陈霆仿佛是被杜明心猜到了心事,十分尴尬地笑道。 这一剂猛药灌下去,杜明妍如同是被雷电劈了一样,立时就明白过来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扯着杜明心的袖子嚷道:“你不能走!要去宫里,咱们现在就去!” 陈霆怒道:“胡闹!你以为皇宫是你家的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给我好生在床上躺着去!” 杜明妍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陈霆疾言厉色的模样,她的心霎时便凉了半截,手里使着劲紧紧地攥着杜明心的袖子不放。 “你不能走!不能走!”到底姐妹俩闹了十几年,杜明妍就算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也不愿意开口求杜明心搭救。 “你给我老实点儿!”陈霆发狠,上前去拽杜明妍。 杜明妍怕被他拽倒伤了孩子,顺势便抱着他的大腿跪了下去,眼泪汪汪地哭道:“王爷,您不能这样狠心……我不能死啊,我肚子里还怀着您的孩子呢……说到底那蜜饯也是您给我的,我不过是听命行事……” 一句话没说完,杜明妍的脸上便吃了陈霆一个耳光。他气得涨红了脸,这种蠢笨的女人当初真不应该弄进家里来!却忘了想拉杜明妍下水的本是他和邓文娇。 蜜饯?杜明心与李墨白对视一眼,终于找到了下毒的关窍了。 “不如这样好了,”杜明心笑道,“既然杜姨娘现在情绪不稳,我便留下来两个丫鬟和两个护卫守着她,也省得杜姨娘孕中多思,伤了孩子。王爷觉得可好?” 陈霆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若是杜明心的人在,杜明妍反倒出了事,杜家想要栽赃自己杀人灭口却是不行了。至于这下手的时机,横竖还有今天下午带着一整个晚上,总会找到机会的。 于是他便笑道:“这样也好,只是要劳烦弟妹多操一份心了。” “无妨。”杜明心笑道,点名叫了两个护卫进来,又春草和一个二等丫鬟留了下来,叮嘱道,“凡事机灵些,打点起来精神,夜里也不要懈怠!” 两个丫鬟应道:“王妃请放心。” 杜明心装作若无其事地坐着马车回了晋王府,刚进入大门的轿厅她便对李墨白说道:“此事下手的人大约是杜明妍了,只是陈霆拿了扶正的理由来诱她下手。难怪咱们问来问去,药里都没什么蹊跷,原来是把毒放在了吃药后用的蜜饯里。” “杜明妍欲壑难填,又心肠歹毒,如何处置她,我并不想插手,只是不想让杜家牵扯进去。”杜明心说道,“烦请贤弟替我走一趟乾清宫,请皇上做主。我知道皇上眼下正为南边的战事烦忧,可人命关天,又涉及皇室丑闻,牵扯到两个王府和安国公府,想必皇上也不会置之不理。” 李墨白点点头,待要上马时又看到杜明心换了辆不打眼的马车,便问道:“嫂嫂这是还要出去?” 杜明心正扶着夏叶的手上马车,听见他问便停下脚步道:“皇上若插手此事,怕也只会惩治元凶,宁王妃还在床上躺着,我去求一求公主,请她出面到慈宁宫为宁王妃讨个公道。” 李墨白想起太后对陈希冷言冷语的样子,安平公主出面确实比杜明心更合适。他不再多话,扬鞭催马便往皇宫奔去。 杜明心半靠在马车里的软枕上,闭着眼睛盘算。夏叶给她斟了杯茶,低声问道:“王妃可是觉得疲累了?不如咱们先在家歇歇,过些时辰再去找公主也不迟啊。” 杜明心摇了摇头,说道:“宁王必定是要对杜明妍下手了,我骗他明日去御前,就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春草虽然机灵,可对面是宁王和邓文娇。尤其是邓文娇,她若撒起泼来,春草与她对上只怕是要吃大亏。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夏叶点点头,遂不再言语。 一顿饭的工夫后,马车停在了成安侯府门口。 虽然京城里建有公主府,但安平公主成婚后还是选择住在成安侯府,与林琅的母亲和姐姐一处居住,倒叫林琅感动不已。 门房一听说是晋王妃来了,连忙使人往里头禀报。过了好一阵,才有个稳重些的丫鬟接出来:“王妃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公主方才正在歇午觉,奴婢先请王妃进去,等问明了您所为何事,奴婢才好去打扰公主。” 言外之意是,要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等公主睡醒了再说吧! 113 巧舌如簧 安平公主是陈元泰的独女,且为陈元泰的原配夫人所生,地位超然,只是性子有些冷淡,平素不喜与各家女眷来往。 杜明心没想到公主的下人连自己的面子也不买账,可想想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宁王妃,她还是歉意地向那丫鬟笑道:“原不敢打搅公主歇息,只是着实有些急事,事涉宁王妃与安国公府,还请姑娘代为通禀一声。” 丫鬟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往杜明心脸上看去。只见她笑容坦荡,但抿起的唇角还是透露出一丝焦急,便信了她三分。如果真是涉及到宁王府与安国公府,那当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她伸手向杜明心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在前头带路,又回头向杜明心道歉:“公主吃了刘医正开的调养的方子,每日何时起床、何时用膳、何时午歇,都严格遵守。倒不是奴婢有意为难,还请王妃体谅。” 杜明心无意与她多做计较,况且安平公主求子心切是京城官宦人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丫鬟能与她说得这样直白,杜明心也承她这份情。 丫鬟带她到了安平公主所居的正院,请她在正堂里坐了,这才悄声进了里头。 一盏茶的工夫后,里头有丫鬟出来命人打水送进去。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丫鬟笑眯眯地过来请杜明心:“公主请王妃去里头宴息室说话。” 杜明心起身笑道:“有劳姑娘了。” “不敢,”丫鬟笑着施了一礼,“请王妃随我来。” 屋里有丫鬟打起宴息室门口挂着的珍珠帘,杜明心扫了眼包门框的软木,上面的雕漆画颜色鲜亮,宴息室里的承尘花纹繁复,明亮鲜艳。 林琅与安平公主的婚事从赐婚到成亲,不过数月,已经居住了将近百年的成安侯府能够修缮得焕然一新,看来林家对于安平公主是十二分地满意和尊重。 “随意坐吧。”许是午觉没有睡足,安平公主有些慵懒地坐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手里端着茶盅,不住地拿盖子去拨弄里头的茶叶。 杜明心也不客气,道过歉之后便细细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皇上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我也不敢私心揣测。只是宁王妃以亲王妃之尊竟然遭到这等荼毒,实在叫人心惊。更何况她还有两个尚在幼冲的儿子,既然宁王如此不顾念结发夫妻的情分,一旦宁王妃不保,这两个稚子又岂能幸免?” 杜明心在叙述的时候,安平公主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会瞟她两眼,似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些什么。 杜明心说完便没再言语,她知道安平公主自视甚高,十分厌恶旁人对她指手画脚。这件事当中的是非曲直,只能由安平自己细想。 话音落了半晌,安平公主才问道:“那你是想要我做什么?”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还这样问,莫非是不想帮忙? 时间紧迫,容不得杜明心细想,她小心地措辞道:“太后平日里对宁王妃和两位王子多有怜惜,然而我却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斗胆烦请公主去慈宁宫走一趟,好歹请她老人家出手对宁王妃母子照拂一二。” 安平公主喝了口茶,将茶盅往炕几上一放,淡淡地说道:“宁王是我堂兄,我做妹妹的没有插手去管哥哥屋里事的道理……” 这便是不想管了! 杜明心顿时焦躁起来,然而面对这样清高孤傲的公主,苦苦相求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定还叫她看轻了自己。 杜明心微笑着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心里飞快地想着对策。放下茶盅时,她已笑着开了口:“公主所言甚是,只是这虽然是宁王的家事,里头却还夹着一个邓文娇……” 自从头一次进宫到现在,杜明心与公主和邓文娇相处的次数也不算少了。这两个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因为陈元泰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而翻身成了全天下数得着的贵女。 安平是如今大燕朝唯一的公主,但邓文娇因为邓家的从龙之功、姑母正位中宫、表弟得封太子有些不把安平公主当回事。命妇里,即便如杜明心这样的亲王妃,对着安平公主的婢女也是脸上带笑、口中客气的,可邓文娇却是很不以为然。她认为安平不过是丧妇长女,眼下有陈元泰照拂,可等到太子登基,还不是一样要看邓家的脸色。 难道安平公主对着如此嚣张的邓文娇,心中一丝怒意也无吗?杜明心是不信的。 “若今番叫邓文娇得了意,那她以后行事必定更加乖张。若她嫁与宁王,王妃留下的两个孩子该如何保全?若任由她肆意加害陈氏子孙,那皇家威严何在?骨肉亲情何在?” 安平公主看着杜明心,眼神中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玩味。 杜明心垂下眼眸笑道:“公主大约也知道,我与邓文娇有怨。方才的这番话,若说一点私心也没有,我自己都是不信的。然而这些也都是实情,宁王妃挡了她的路,她便下狠手除去。那么以后等她诞下子嗣,王妃的两个儿子挡了她儿子的路,她会如何,其实也并不难猜。” 安平公主眯起了眼睛。邓文娇犹如一只肥硕的蚕,不断地侵吞着她的边界。她是公主,日后子孙也自有他们的一份富贵。然而闲散皇亲没有煊赫过三代的,她的儿子或许依旧如自己一般尊贵,那孙子呢?那时的皇帝与林家的亲缘怕早已淡了许多。 眼前这个杜明心虽然揣着小心思,倒也坦荡荡。若任由邓文娇这个小人爬到自己头上,倒不如借两把力给杜明心使。 “出去叫人备车,”安平公主吩咐道,“我与晋王妃……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我进宫一趟,你回家等消息便是。”后一句话是对杜明心说的。 杜明心松了口气,笑盈盈地站起来向安平公主道谢。 “不必谢我,”安平公主道,“宁王已然与邓文娇合伙同谋,我也没有把握能将宁王妃保全到什么程度。只是她这王妃的位置怕是坐不了了。” 114 各怀鬼胎 杜明心默然。就算不涉及这么多的利益纠葛,在寻常人家,若是丈夫为了旁的女人便如此谋害妻子,任凭是谁也不会再贪恋不去的吧。 只要能让宁王妃留下一条命,保全两个孩子,此事也就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此时,李墨白已经穿过重重宫禁,到了乾清宫门口等着传唤。王公公出来添茶水时看到了李墨白,连忙笑着过来打招呼。 他虽然是陈元泰进京之后才跟随左右的,然而伺候主子最重要的便是要明白围绕在身边的这些人,哪个是要紧的、主子看重的,哪个是无足轻重的、主子不耐烦看见的。 对于李墨白的身世来历,王公公早已打探得清清楚楚,当下便过去悄悄给他透了个音:“不知道公子的事要紧不要紧?皇上这会儿情绪不大好,正在里头跟兴国公议事呢。已经说了快一个时辰了,老奴瞅着怕一时半会儿还是完不了。” 李墨白踌躇起来,他要说的事自然是着急。可与军国大事相比,大约也算得上是鸡毛蒜皮。 “皇上可是在与兴国公讨论南边的战事?” “正是。”王公公答道。 李墨白有些沉吟不定,正自犹豫,里头又出来个小太监,急急地向王公公说道:“皇上说请安国公和世子进宫来一趟。” 邓家人一来,自己还怎么告状? 李墨白本来就是个洒脱随性的脾气,眼见邓家人要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笑着请王公公进去帮自己通传。 王公公答应了一声,安排了人去安国公府传话,随后便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续好的茶水进去了。 一盏茶的工夫后,里头传李墨白进去。 “听说你有要紧事?”陈元泰一面喝着茶,一面示意给李墨白赐座。 “是有些着急。”李墨白行过礼后不敢怠慢,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沈遥一听说涉及到了杜明心,便偷偷看了陈元泰一眼,见他满面怒容,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们眼睛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良心都让狗吃了!”陈元泰雷霆震怒,吼叫的声音几乎传到了殿外。 “来人,去把陈霆给我绑过来!再把我的乌金鞭拿来,我今天不抽死他就枉为天子!” 态度十分明确了,李墨白松了口气。 沈遥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南边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每日军需、粮草供应便是一项巨额花费。陈希带着几万人马攻下了金陵周边的十几个州府,每个州府派军驻守,人手便有些不够。就地征兵、从何南等地征兵再派遣,处处都要花钱。 连年征战之下,陈元泰在西北攒下来的家底被掏得差不多了,而长庆帝给他留下来的京城却是一座空壳子,国库空虚。 当初陈元泰决定与邓家联姻,便是看中了他家的金库。邓家也没叫他失望,联姻之后爽快地掏了五分之四的家产出来,这才让陈元泰后继有力,一鼓作气拿下了京城。 然而邓家毕竟是商户出身,之所以资助陈元泰,不过是看中他奇货可居。当初他们拿家产和自己姑奶奶换来的,是山栖、汕东、何南三地五十年的盐铁专卖。 如今大燕朝立国刚满一年,邓家投在陈元泰身上的钱就快要收回来了。可国库却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陈元泰想要趁着自己手下兵强马壮之时,急于吞掉吴越的原因。 “皇上,”沈遥轻声提醒道,“方才您已着人去请了安国公父子前来。只怕宁王没到,他们就先到了。” 陈元泰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忽然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妈|的,老子这皇帝当得真他|妈|的憋屈!” 沈遥听见他爆粗,却突然有了一种亲切之感。这才是陈元泰最真实的模样,粗鲁得像个豪杰。这样的陈元泰,进京之后大家都未再见过了。 李墨白这才想起了陈元泰与邓家的协议,不由得觉得伤脑筋。当初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跟随陈元泰的人都知晓。而因为邓家这一年来在三地经营盐铁,不免会把内情传播出去,是以说天下人都知道也并不为过。 若陈元泰甫一坐上江山就背弃前盟,千秋之后的名声还要不要?大燕朝的国史又该怎么写呢? “启禀皇上,安国公和世子正在殿外候着。”一个小太监进来回禀道。 “怎的这样快?”陈元泰蹙眉道。 “回皇上的话,安国公说并未见到乾清宫派去的宫使,是他与世子有事向皇上禀报,所以就过来了。” 陈元泰看向沈遥,问道:“他家最近有什么事吗?” 沈遥想了想,说道:“想必就是来说这桩事的。” “哼,”陈元泰冷笑道,“恶人先告状么?” “皇上不如装作不知,先听听安国公如何说。”沈遥恭敬地说道,“但在他们开口之前,皇上还是先把充补国库的事情提一提吧。” 否则岂不是先扇人耳光,再求人办事? “宣他们进来。”陈元泰冷冷地说道。 安国公今年有六十来岁了,早些年因为和陈元泰上了同一条船,经常担惊受怕,头发胡须都熬白了。然而现在他却是精神矍铄,志得意满,数着日子盼太子长大。 安国公世子大约四十岁的年纪,面向看着沉稳,双眼却透着精光。他此刻的表情有些凝重,大约是在担心邓文娇这个不省事的女儿。 陈元泰让人给他们赐了座,然后笑道:“方才叫人去请你们,不曾想咱们倒想到一处去了。” 安国公笑道:“不敢,不知皇上召臣前来是要商议何事?” “南边的战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陈元泰不疾不徐地说道,“虽然有些丢脸,但咱们是自家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仗打到这个地步,我可是有些囊中羞涩了……” 说完,他端起茶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邓家父子的表情。 那父子二人竟似没反应一般,稳稳地坐着,也没有互相对视。 陈元泰在心中冷笑,果然是早就在家中讨论过了。国家有难,邓家不思积极效忠,反倒等着皇帝来开口,不错,相当不错! 115 坐地还钱 陈元泰佯装喝茶,邓氏父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沈遥与李墨白均是默然无声。一时殿中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在这无人说话、十分尴尬的瞬间里,陈元泰想了很多。自己的江山、邓家的倚仗、东宫的太子、皇后腹中的胎儿,难不成自己百年之后,这江山还要改姓邓不成? 对于帝王来说,隋文宋祖固然可恨,然而如霍光一般,力挽狂澜却权倾朝野的臣子,他们也会觉得可恶。想想皇后那个拎不清的浆糊脑袋,说不定邓家篡位赏她个公主做做,她也会觉得高兴得很! 破天荒头一次,陈元泰对邓家动了杀念。 陈元泰此人,性格爽直,爱交朋友,重义轻利,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邓家的从龙之功,他一直记在心里。封皇后、立太子、赏公爵、兑现承诺,该给邓家的荣光和利益,他都一丝不落地给了。 这里头夹杂着婚姻和亲情,然而邓家对于陈元泰来说,更像是做生意的对家。你出钱、我出力,如今生意做成了,咱们银货两讫。 可邓家明显打的是吕不韦的算盘,前头的这些花费都算作是投机,现在往自家篮子里装的是收获。可这一场生意,他们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赌上了,想换回的可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 “咳,”眼见陈元泰对手中的茶发生了浓烈的兴趣,安国公有些坐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哭丧脸,“老臣今番来找皇上,实是为了家中一桩不堪启齿的丑事而来……” 陈元泰方才关于国库空虚的一番话,如同一只薄皮大馅儿的饺子掉到了地上,又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安国公连看也未看一眼,就抬腿迈了过去。 若陈元泰事前并未听说,或许会因为好奇而接过他的话。眼下他只轻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道:“乾清宫里原是讨论国事的地方,若安国公只想说家事,那我看不如拐到后头直接去坤宁宫的好。” 说他像妇孺一样只关心内宅里的家长里短! 安国公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当面下过他的面子了。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了拳头。 南方的战事,他在家闲来无事便会与儿子、孙子讨论上一番。陈元泰今天开口要钱,安国公一点儿也不意外,也很清楚这个钱他是不掏也得掏。 然而恰逢出了宁王府这桩事,既然总归是要割肉来喂眼前这头老虎,那还不如用陈元泰的举手之劳,来给自家换些实在的好处。 所以,先将邓文娇的事说出来,就变得尤为重要了。这样一来,陈元泰有求于邓家,而邓家眼前正好有桩难事。只想着伸手要钱,而不顾邓家的为难之事,这样的事陈元泰怕是做不出来吧? 安国公正要再说,陈元泰却又轻飘飘地开了口:“看来今番是我错了,大约国事已定,安国公只想安享天伦,不想再为国事烦忧。也罢,王德勤,”他转头吩咐王公公,“日后提醒着我些,有事就莫要再请安国公过来商议了,免得打扰了泰山大人的清静。” “是。”太监略带尖细的嗓音不高不低地答应了一声。 这话说得可是颇有些重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的岳父敢大喇喇地得他叫自己一声“泰山大人”?而不再请他过来商议国事,意思是请他回家做个含饴弄孙的闲散勋贵吗?他还没那么老! 安国公世子见陈元泰动怒了,瞥眼瞧见父亲还兀自坐着不动,连忙扯了父亲跪下:“父亲虽然年高,然而对大燕鞠躬尽瘁的心一毫没有变过。皇上如此说,臣父子二人万万不敢领受。” 下跪是一个很明显的示弱姿态,陈元泰忧心南边战事,没有闲工夫与邓氏父子耍嘴皮子。见他们服了软,陈元泰便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不是那等不讲情面的残暴之君,你我又本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诚惶诚恐?快快坐回去。” 他虽是这样说,自己却没起身去扶,也没叫伺候的太监去搀扶,竟是看着邓氏父子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收复吴越疆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陈元泰又开口重提旧话,“只是金陵城防坚固,储备充足,被围困了半年竟是丝毫不见颓势。前些日子晋王带兵回到金陵,猛攻之下占领了金陵西南边的要塞采石矶,与驻扎在燕子矶的定国公形成掎角之势,拿下金陵已成定局。” “然而粮草军饷却有些后继乏力,国库能用的全都用了,连后宫从上月也开始裁减用度。今年过年,除却祭祀所需,其他宴饮节庆一概蠲免。”陈元泰苦笑道,“我已是技穷了,不知安国公可有什么良策?” 哼,我能有什么良策?不过是掏荷包罢了! “不知南边估计还要多少粮草军饷才够?”话问到了自己脸上了,安国公不想接也得接下来。 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怎么着也得够维持到明年三月春税收上来,一百万两是少不了的。” 安国公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这么多全让我一个人拿? 他哭起了穷:“当初皇上初到晋中时,老臣已是将除了祭田之外的全部家底都拿了出来。如今天下太平一年有余,邓家的生意才刚刚见了起色。一口气拿出来一百万两,老臣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那不知安国公眼下能拿出来多少呢?”陈元泰耐着性子问道。 “这个……”安国公与儿子对视一眼,说出了在家商量好的数字,“各地的铺子凑凑,大约年前能凑到现银五十万两。” 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反正是你着急,我可是不急。 陈元泰心里骂了一句娘,阴阳怪气地笑道:“安国公莫要担心,这钱我可不是不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倒不是安国公父子刻意拿乔,他们在家多番商议,都觉得财不能外露。若是让陈元泰瞧见邓家如今真正的财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出来上百万的银子,那邓家的聚宝盆还保得住么? 116 顺水推舟 “为国效力,哪能是借给皇上钱呢?”安国公笑道,“就当是臣家为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添些荣光了。” “年前能有现银五十万,也够解燃眉之急了。”陈元泰没理他关于皇后和太子的话,自顾自地算起账来,“至于余下的部分,晋、豫、鲁三地的盐道应当能填上这个窟窿吧?” 一句话说得邓氏父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难不成陈元泰是要假借南边战事,收回邓家手里的盐铁专卖权?如果这次答应了,吴越战事结束,陈元泰不再提归还的事,自家该如何是好? 看着邓氏父子面上阴晴不定的表情,陈元泰心里涌起一阵快意。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本事,不止你们会,我也会! “既然五十万两能用一段时日,”安国公勉强地笑道,“那便好办了。老臣回去筹措好银钱后,马上派人交付户部。余下的五十万两,定然会在这笔钱用尽之前送到前线军中。” “安国公可不要为难,”陈元泰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春风满面,“毕竟盐铁都是国家之财,用起来也更名正言顺些。前线打仗用的是安国公私库中的钱,说起来太子面上也不好看呐……” “不会,不会,”安国公连忙摆手,“一切以国事为重,安国公府这点小小的虚名何足挂齿。只要户部那边不走漏消息,安国公府是绝对不会外传的。”再也不提给皇后和太子添荣光的话了。 陈元泰看买卖谈得差不多了,正想着是不是给邓氏父子递个梯子,叫他们把邓文娇的事提出来,就听见安国公世子轻轻地啜泣起来。 陈元泰皱紧了眉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安国公世子与自己岁数差不多,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中世子夫人给你气受了?”陈元泰戏谑地问道。 安国公世子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请皇上原谅臣殿前失仪之罪!” “起来好生说话。”陈元泰吩咐道。 安国公世子抬头看了看沈遥和李墨白,嗫嚅道:“此事甚是丢脸,臣没有颜面当着兴国公和李公子的面说……” 陈元泰烦透了他这种欲说还休的妇人做派,挥挥手对沈、李二人道:“你们今日先回去吧,有事我会再传召。” 沈遥和李墨白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臣身边唯有一子一女,儿子醉心生意,不愿入仕,臣教训几次后也就随他去了。原本想着儿子不孝,女儿还算贴心。谁知,谁知,”安国公世子似乎真的有些生气,说话时嘴唇都颤抖起来了,“谁知那不孝女竟然,竟然与宁王有了首尾……” 停顿了几息,见陈元泰不置可否,安国公世子只好继续说下去:“想那宁王已经成婚,难不成太子殿下嫡嫡亲的表姐要去给人做妾不成?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文娇只是不听……” 所以,你家求的是正妃之位。陈元泰呷了口茶,依旧不置一词。 “昨儿晚上,宁王妃突发头昏,不省人事。文娇关心宁王府,今日一早便偷偷跑了过去,想要给宁王搭把手,顺便照看两个孩子……宁王查来查去,发现是王府中的杜姨娘给宁王妃下的毒,便叫了杜姨娘的父亲去王府。这杜姨娘是晋王妃同父异母的姐姐,故而晋王妃随后也去了宁王府。为了救她的姐姐,晋王妃竟然把毒害宁王妃的罪名扣在了文娇头上……” “皇上,”安国公世子大约是真的关心女儿,实打实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道,“文娇虽然性子有些活泼,却绝对不是心肠歹毒之人。她原本与宁王来往,也从未有过什么越轨之事,想想两人成亲无望,还时常在自己房中哭泣。皇上,若任由晋王妃将罪名扣在文娇头上,那文娇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臣夫妇年过四旬,只得这两个孽畜,若是文娇出了事,那臣……” 此事两边各执一端,陈元泰虽未派人调查,但根据邓文娇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还有他对杜明心人品的了解,已然是信了李墨白传过来的话。 他的手指敲着宽大的书案,思忖着这件事可能会对朝局带来的变化。 邓文娇所求的大约是一个亲王妃的身份,那么邓家呢?安国公府长孙邓竑,如他父亲所言,一直在打理邓家的生意,并未参与朝堂之事。而邓家也放任他如此,这个地方有点让陈元泰看不透。 邓家一直想要通过联姻来与朝中武将勋贵巩固关系,然而却屡屡被自己打乱了如意算盘。这次看上陈霆,莫不是看捡现成的不可能了,所以便决定自家栽培一个将军出来? 陈元泰暗暗冷笑,陈霆的斤两没有人比他这个做叔叔的更清楚了。陈霆说起来也是习武,可因太后怜惜他是他们这一房的独苗,坚决不许他上战场,是以邓家并不知晓陈霆的本事。将宝押在陈霆身上,这笔生意,邓家怕是要赔了。 若玩弄帝王权术,那陈元泰就该顺水推舟,直接给邓文娇宁王妃的封诰。可想起郑氏和她的两个孩子,他又觉得于心不忍。怎样才能得个两全的法子呢? 安国公世子看陈元泰正在思索,也不敢打扰,偷偷地将重心从左膝挪到右膝,却不敢去揉已经发麻了的腿。 一个小太监从外面悄声地走了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慈宁宫有人来传话说,因宁王妃重病未愈,太后娘娘怜惜两位皇孙无人照拂,方才遣了安平公主去宁王府将两位皇孙接入宫中。” 陈元泰眼前一亮,终于自己的母亲做了件顺自己心意的事情。安平去接,谅陈霆与邓文娇也不敢阻拦。这两个孩子在宫中长大,邓文娇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慈宁宫去。 安国公父子两个却有些看不透了,昨晚明明陈霆已经说动了太后,为何今天又突然要抚养那两个孩子?他们原先打算的是要趁乱除掉这两个祸根,否则邓文娇做了宁王妃,世子却是郑氏所出,以后岂不是要乱套? 117 就中情由 陈元泰方才被邓氏父子添了一把堵,这会儿便起了恶趣味:“还是太后想得周全,为府上解了后顾之忧,过两日安国公夫人也该带着邓姑娘进宫来谢个恩。赐婚的旨意就安排在谢恩后吧,要是在那之前,邓姑娘该不好意思进宫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好意。” 安国公一口气便堵到了胸口,谢恩,谢的哪门子的恩?若真是因为太后决定亲自抚养陈霆的两个儿子而来谢恩,那不是让文娇把一副刻薄不容人的继母嘴脸摆给天下人看吗? 还有,赐婚旨意在谢恩后下发,若文娇不进宫来走一趟,是不是此事就此作罢呢? 安国公看看陈元泰那嘴角带着轻笑的脸,靠了十成的耐力才忍住没有翻脸。他面上摆起一副苦笑,正准备委婉地求一下,陈元泰却又笑道:“皇后前两日还埋怨,说是在坤宁宫养胎憋闷得很。那这事就不如交给她吧,也好分分她的心。” 邓氏父子还没回味过来这事交给皇后是什么意思,陈元泰便命他们先回去了。 安国公出了乾清宫,面沉如水地阔步往宫门走去,安国公世子揉着发酸发麻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父亲。 “爹,皇后娘娘被皇上禁在坤宁宫一两个月了,这下是不是就算是……” 安国公回头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没停。他低声怒斥道:“有话回家再说!” 安国公世子低眉臊眼地跟上父亲,两人在宫门口分别上了轿子,一路无话回到家中。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宁王在陕栖时就已经娶妻生子,”安国公回到家中,在书房坐定,把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这才脸色铁青地同儿子说道,“宁王妃突然重病,到时候她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随后文娇就成了宁王妃,你觉得这天下人会怎么想这件事?” “可是南边的战事不能等了啊……”安国公世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已经打了这么久,现在陈希又带着兵回到了金陵。虽然皇上说还要半年,但金陵已是孤城,若里头有人反了做内应,破城几乎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宁王必须得在这之前到金陵去,不然军功怎么也算不到他头上去啊!” “所以这天下人的非议,文娇是非承受不可了。”安国公叹了口气,“只是皇上也太不讲情面了!宫中下赐婚的旨意,太后可以,皇上也可以,为什么偏偏要皇后来下?皇后是文娇的亲姑母,怎么看怎么像是给文娇善后遮羞的!” 父子俩对着长吁短叹了一阵,可陈元泰又不是幼冲践祚的小皇帝,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根本没有更改的余地。 “那这银子?”安国公世子无奈地问道。 “竑儿回来了跟他说一声,这五十万两从京津两地的钱庄里调用。别太快了,这两日先送十万给户部。余下的等皇上下次催了,再送去二三十万。最后的那些,等过完正月再说。” “这样会不会惹得皇上不痛快啊?”安国公世子有些忧虑,“毕竟南边的战事可是皇上眼下最操心的了。” “他着急就让他另外想办法去!”安国公愤愤地说道,“没理由咱们家又出钱又不讨好!能给他添添堵,叫他发发急,我心里边就舒坦些!” 若是换个精明些的儿子,此刻就该对安国公好生相劝。老头子一辈子在商海里翻滚,以前也是西北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如今外孙稳坐东宫,他的脾气就越发地倔强起来。 然而安国公没有想通透的地方在于,自从进京后,他与陈元泰已经不再是合作的关系了,而是上与下、君与臣的关系。在历代帝王眼中,官员也好、商户也好,他们手中的钱不过是帝王们藏富于民的手段。说要用时,一声令下,任凭你是祖荫富贵还是半生心血,都得乖乖奉上。 安国公以为,自己是陈元泰的岳父、太子的外祖、大燕朝的功臣,在朝堂总该有几分置喙的权力。可在帝王面前,只有君臣、只有服从,否则便是留待被除去的杂草。 * 坤宁宫里,皇后听了小宫女传来的消息,吃了一惊:“怎么会突然说要嫁给宁王?那宁王妃怎么办?这不是去给人做续弦吗?”却忘了自己也是续弦。 “奴婢不知……只听说今儿个安国公和世子去乾清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出来时这事儿就传开了。”小宫女有些害怕地答道。 皇后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想着请母亲进宫来问问,陈元泰如今又不需她随意召见外人。正踌躇着,站在一旁的一位嬷嬷严肃地说道:“娘娘,孕中多思对胎儿不好,您且去歇一歇吧。” 皇后瞪了那嬷嬷一眼,但还是起了身去了内殿。“我要歇会儿,人多了睡不踏实。你们都出去候着,里头有桂月一个人伺候就行了。” 皇后见两位教习嬷嬷躬身行礼退下了,便脱下鞋盘腿坐在床上,拉了桂月到跟前,小声地问道:“这些天叫你打听的事情,可有什么眉目了?” 桂月亦是低声回道:“元后的闺名叫做月清,德妃在家时叫做杏芳,到了太后身边被改名叫杏春,其余前前后后伺候过皇上的人里头也没有一个名叫‘玉兰’的。” “莫不是我听错了?”皇后喃喃地说道。可那天晚上自己穿的是绣了玉兰花的裙子,这一点可不会弄错。那晚陈元泰口中念念不断的也是玉兰,可这个玉兰到底是谁? “难不成是皇上在外头遇见的什么人,没有带回家里来?”皇后问询似的看向桂月。 “这奴婢就没打听到了。”桂月谨慎地说道,“奴婢听人说,皇上十五岁起离开陕栖到各处游历,前前后后约有三四年都不在家。好像就连宁王的父亲娶亲,皇上都没有回去。” 皇后撇撇嘴,说道:“不是说皇上与兄长有罅隙,年少离家也是被逼的?也不知道文娇瞧上了宁王什么,就算是宁王妃死了,一个鳏夫带两个拖油瓶,还非要上赶着去嫁!我们邓家的女儿难道就这样不值钱?” 118 过府相救 皇后说出这样的话来,桂月实在不敢接,只好继续说道:“后来好像到宁王出生,皇上才回到陕栖,由着太后娘娘做主,娶了元后,后来就生了安平公主。” “哼,”皇后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也没生个儿子出来,倒是被德妃那个贱人抢了先。” 皇后平生一大憾事就是给人做了继室,逢年过节祭祀还要在元后的牌位前行妾礼。即便是丈夫如今做了皇帝,她还是意难平。 桂月见皇后一直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额角上的汗就没停过,生怕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又要被皇后责罚。她突然想起关于德妃的小道消息,连忙笑道:“德妃娘娘生豫王倒也不是得了皇上的宠幸……” “噢?这话怎么说?”皇后果然来了兴致。 “奴婢听说,那阵儿家中走背运,宁王的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他母亲就也突然去世了,随后过不多时,元后也去世了……” 一年多的时间里,家中连办三场丧事……“可是出了疫病?”皇后惊讶地问道。 桂月摇了摇头,说道:“奴婢不知。这些事也都是旁人从西安府潜邸附近的邻居那里打听来的,但也没人能说出来个所以然。只是奴婢揣度着大约不是疫病,要不然怎么周围的街坊四邻都没事呢?” 皇后点了点头,抬起下巴示意桂月:“接着说德妃。” “宁王的父亲去世后,皇上就袭了家中世袭的指挥使的官职,到平凉卫去了。之后两三年,皇上身边连贴身伺候的都是军士小厮,也从来不说续弦的事情。” 皇后拔下簪子,搔了搔头皮,得意地笑了笑。这便是缘分天定了,那时皇上虽然不认识我,却也等着我来做他的皇后呢。 “太后娘娘着急抱孙,就买了德妃进府,调教了些时日,亲自带到了平凉卫去。听说太后跟皇上狠狠地闹了一阵子,皇上这才收了德妃。后来德妃怀孕,皇上就把她送回了西安府,这才有了豫王。” “我就说么,若是皇上心甘情愿纳的德妃,哪儿会对他们母子这样不上心?”皇后示意桂月给自己解下外头的衣裳,嘴里絮絮地念叨着,“要不是太后这样多事,我的峻儿就是皇长子了,肚里这个是皇次子,两个都是嫡又居长,不知道有多风光!” “那这个玉兰的事,您看还要接着往下打听吗?”桂月手脚麻利地服侍皇后躺下,轻轻地问道。 “算了,不用查了。”皇后想了想,说道,“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皇上碰见的露水姻缘,又没个孩子生下来。单单是皇上心里惦记着,碍不着我的事。” 桂月想想也对,皇上现在已经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恐怕这个玉兰坟头上的草都好高了,不然凭皇上这样思念她,接进宫来做不了皇后,封个贵妃当当,也不会有什么人阻拦。 * 宁王府里,安平公主和杜明心一道,陪同乾清宫的太监过来传话。听完太监的转述,陈霆和邓文娇有些傻眼了。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邓文娇有些生气地质问陈霆。 安平公主说道:“意思就是你得偿所愿,父皇答应了给你和宁王赐婚……” “我不是问这个!”邓文娇粗暴地打断了安平公主的话,“郑氏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还有杜家的那个厚颜无耻的姨娘,都该怎么办?皇上的旨意这样不明不白地,留着这些人,我怎么嫁进来?” 安平公主脸上多了几分不悦,冷冷地说道:“两个孩子我已经送进慈宁宫了,以后如何,自然有太后操心,你就不必管了。至于郑氏,她眼下还是宁王妃,有病自然有太医诊治,等会儿刘医正就过来了。有我和晋王妃在,你和宁王就不必操心这些,仔细过了病气,少几分喜气!” “你!”邓文娇听出安平公主语气里的不善,转头过来,气呼呼地说道,“她现在还是宁王妃,那我算什么?” 安平公主连个眼神也懒得给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盅,侧头问杜明心:“那位杜姨娘,你预备如何处置?” 杜明心笑道:“我今番前来,不过是想看着,莫要叫人再把黑锅扣到杜家头上来。其余的人,我也没闲心多管。” 安平公主向杜明心伸了个大拇指,笑道:“倒不怕人说你。” “公主以前说过,”杜明心笑道,“人生短短数十年,再钻营,能如何?不是一样一捧黄土埋白骨,凭着自己心意过吧。” 陈霆见她两个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心中更是慌乱了。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捅到了宫中,既然答应了给他和邓文娇赐婚,那府里头的这些人如何处置,皇上总该给个说法。像现在这样如无头苍蝇一般,他实在是头疼得很。 邓文娇怒气冲冲地看着眼前闲聊的这两个人,刚要说话,外头人来禀报:“刘医正奉旨过来给王妃诊治。” 陈霆忙请人进来,刘医正也不推托,寒暄两句后便提出要去看宁王妃。 “我和晋王妃一路过去看看,”安平公主起身道,“我看你这府里乱了两天了,我这杯茶上来就是半温的。一个王府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你叫人好好整治整治吧。” 后面这些话是对陈霆说的。 陈霆诺诺应了,便留在正堂没有跟刘医正过去。 邓文娇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拧了他一把,骂道:“刘医正是奉皇上的旨意过来的,谁知道他会看出来个什么结果?你不坚持跟着过去看看,反倒做起女人主持中馈的事情来了!” 陈霆被她聒噪得有些不耐烦,便回嘴道:“你也知道他是奉皇上的意思来的,那我去与不去有什么差别?难不成处置不得当,我还能驳回去?反正皇上已经答应了给你我赐婚,好生等着便是了。这样上蹿下跳地不老实,仔细惹了皇上生气。” “谁上蹿下跳了?”邓文娇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质问陈霆,“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要是你没有这老婆和两个孩子,值得我祖父、父亲那般拉下面子来在皇上跟前乞求?你不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119 延医用药 照陈霆以往对待女人的脾气,早就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了。可他也知道邓文娇的破落户性子,这时候若是得罪了她,万一她硬挺着不嫁了,那自己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落人笑柄。 陈霆遂强忍着脾气说道:“我不是说你如何如何,毕竟你我现在名分已定,你我之间,难道还要分个彼此出来?” 邓文娇把头一梗,不去看陈霆。 看这架势,大约一时半刻是哄不好了。陈霆有些后悔刚刚逞一时之快,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给邓文娇赔礼讨好。 两人在正堂里打着官司,安平公主和杜明心已经到了宁王妃所居的偏院。院外守着一队护卫,里面却只有宁王妃平日贴身伺候的两三个丫鬟。 “当真是令人齿冷,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凉薄。”安平公主看着偏院里冷清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杜明心默然,心中竟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你这是在给你家主子煎什么药?”进了屋子,安平公主看见茶房里一个丫鬟在拿扇子扇着茶炉便问了一句。 那丫鬟这才发现有人来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斑斑泪痕,呜咽着说道:“回公主的话,前头一直没有给王妃送药过来,这偏院里没有药材可寻……是奴婢见王妃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就偷偷弄了些小米来,和着茶饼煮得烂烂的,想着等会儿喂王妃吃一点儿……要不然这可怎么挺得住……” “好丫头,”安平公主恻然道,“我替你主子记下了你的忠心。精心伺候着些,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奴婢不敢得公主这样说,”丫鬟依旧是哭得泪如雨下,“只求公主能够伸手搭救王妃一把……” “这是自然。”安平公主答道,转身便带着杜明心和刘医正进了内室。 昨日与宁王妃一别,竟仿佛是隔了数年,杜明心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心中一阵刺痛。这天下是否只有安平公主这样的天之骄女,才能够护得自身的周全? 刘医正上前把了脉,翻了翻宁王妃的眼皮,又问了问丫鬟宁王妃昏迷前后的身体反应,这才谨慎地开了口:“公主、王妃,宁王妃所服食的应当是高度提纯后的雄黄……” “那不是驱邪的药物吗?”安平公主不解地问道,“如何又会致人昏迷?” 刘医正恭敬地答道:“公主说得没错,只是人们在端午所用的雄黄酒含量极少,也只有节庆时才饮用,故而没有什么明显的害处。平日里若病人要用雄黄,大夫也不会开这种高度提纯的雄黄,通常是少量、与其他药材配合使用。” “所以,这雄黄若用得得法,竟也是一味害人的药材了?”安平公主蹙着眉问道。 “正是,效用与砒霜相当,只是没有砒霜那样猛烈。” 一听到砒霜二字,杜明心便打了个寒颤。前世刘姨娘夺走自己姓名的那碗汤药,怕不也是加了砒霜在里头?“那宁王妃还救得过来吗?”她担心地问道。 “所幸宁王妃服食得不多,”刘医正温声道,“大约害人之人想要徐徐图之,倒给下官留了几分救活的把握。下官先给宁王妃施针,第一催吐,第二唤醒。待宁王妃醒来后,再行用药材解毒。若中间不出什么差池,月余后宁王妃当能痊愈。” 差池……杜明心与安平公主对视一眼,均想到了宁王妃如今的处境。 “一事不烦二主,今日便请公主帮我拦一拦宁王和邓文娇,我想将宁王妃接到晋王府去医治。”杜明心恳切地说道。 安平公主性子有些孤介,原本最不耐烦管这些夹七杂八的家务事,之前是杜明心拿利益说动了她。及至看到宁王妃眼前这般模样,倒叫她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还是我带她回侯府吧,”安平公主看了看依旧昏迷的宁王妃,“你如今怀着身孕,府里又只有你一个人。若是邓文娇有心上门去寻事,你怕是有些招架不住。不如到我那里,我这个公主的名头勉强还能镇得住人。” 杜明心点点头,没再言语。 两人默默地看着刘医正诊治,过了一会儿,杜明心起身悄声对安平公主道:“公主先在此守着,我去找杜姨娘说几句话,去去便回。” “你去吧。”安平公主冲她摆了摆手。 出得门来,杜明心才发现日影已经偏斜,宁王府的下人们正拿着长长的竹竿往廊檐上挂灯笼。 杜明心冲偏院门口的护卫招招手,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恭敬地问道:“晋王妃有何吩咐?” “带我去见杜姨娘,我有几句话同她说。” “这……怕是不妥吧……”那护卫有些迟疑,“王爷吩咐说任何人不准去见杜姨娘,还请晋王妃莫要为难小的。” 杜明心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以为今日宁王妃之事会如何了局?” “小的不知。”护卫被杜明心看得心里发毛,额角上渗出了点点冷汗。 “若皇上当真是认可了宁王和邓文娇所为,还会派刘医正过来给宁王妃诊治么?你常在王府行走,总该知道刘医正常侍奉皇上、太后左右,不会轻易给人登门应诊的。” “再者说,若皇上认为杜姨娘真的身涉其中,那么作为她的妹妹,我还能踏步宁王府么?我还能与公主一同到宁王妃这里来么?” “若你依旧不允,那便去问问你家王爷,我在这里等你抬手放行。” “不敢,不敢!”护卫觉出杜明心语气中的不善,心里骂了千八百遍的娘。他到底不敢把杜明心晾在这里,让她等陈霆的答复,思来想去,咬咬牙便带着杜明心去了关押杜明妍的地方。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陈霆将杜明妍换了一处地方,比上次的厢房更差,里头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上次伺候杜明妍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影。 “王妃您可来了!”门一开,在里头守着杜明妍的春草便看见了杜明心,满心欢喜地迎了上来。 120 一心求死 “杜姨娘可还好?”杜明心笑着问她,“扶我过去瞧瞧。” “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不大好。”春草小心翼翼地扶着杜明心,又回头斥责那护卫,“还不给王妃找把椅子来!想让王妃挺着肚子站在那里跟人说话吗?” 护卫慌忙答应了一声,片刻后便搬了把圈椅进来。 杜明心走进里间,便看到杜明妍蜷缩在墙角。明明上午才刚刚见过,现在看起来竟是判若两人了。 杜明妍听到声响,满怀希冀地抬头,却发现是杜明心,不由得厌恶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皇上派了刘医正来给宁王妃诊治,我坐在那里也是无事,便过来看看姐姐。”杜明心抚着肚子,坐在了春草刚刚擦拭过的圈椅上。 “皇上……”杜明妍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唯一的那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既然皇上派人来救治宁王妃,那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是没有什么接着活下去的理由了。 “你赢了,”杜明妍看着杜明心的手轻轻地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觉得异常地刺眼,“这辈子是你赢了。” 是啊,杜明心想到被父亲亲手打死的刘姨娘,想到前世自己毫不知情地喝下那碗毒药,上辈子我输了,这辈子赢了回来。 “王爷准备怎么处置我?”杜明妍下意识地摸着腹部,这孩子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肚子里呢,可惜没能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要跟着自己一同去了。 “陈霆如何想我不知道,只是皇上吩咐了叫我把你送回杜家,任凭家里处置。也省得留你在旁人手里,拿你做由头,往杜家、往晋王府、往我的孩子身上泼脏水。” “叫你送我回家?”杜明妍冷笑,“你算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处置我?” 杜明心笑道:“姐姐,知道你这辈子如何到了这般地步么?因为你太蠢了。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都看不清楚现实。” “哼!”杜明妍情知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倒不如在杜明心面前硬气些,死也死得体面。“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命比我好罢了!若论旁的,你有哪里比得过我了?” “命比你好?”杜明心轻笑道,“也许吧。可你起初的牌面也并不差,差的是心思。心思用错了,路就走岔了。原本我以为,上辈人的恩怨就该在上辈人那里了结,刘氏对我母亲、对我做过什么,我也没打算追究到你身上。可是你心中全无骨肉亲情,我若再与你将什么手足情深,岂不是显得我太蠢了?” “你让我像杜明淑那样,跟着你做个哑巴似的跟屁虫?”杜明妍冷笑道,“你觉得自己也配?” “姐姐,你瞧瞧,这便是你想岔了的地方。”无论她如何言语挑衅,杜明心依旧是不疾不徐地浅笑道,“一家子的姐妹,为何你一定要想着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呢?我们可不是天生就是仇人的。” “我这个人,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耿姨娘于我,有几次雪中送炭的情分,淑姐儿老实真诚,当真是把我当做了姐姐。我不去体贴她们,难道要去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不成?” 话说到最后,杜明心已是有些疾言厉色。“刘氏在我母亲在时便对她有诸多不敬,我母亲宽厚不与你们计较,没曾想却是变本加厉。在我年幼时便将我驱逐出府,后来又算计我母亲的陪嫁,为了那些钱竟然要在上京路上将我毒杀,你们好大的胆子!刘氏已经为她的罪孽惨死,下一个该赎罪的人就是你!” “难道我娘一个人就能做下这许多事么?”杜明妍轻嗤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父亲的意思,你该不会不清楚吧?” “父亲的账我会同他单算,”杜明心轻蔑地说道,“你只要想清楚你自己的罪孽便是了。” “哼,要杀要剐随你便!” 杜明心说完了想说的话,伸手由春草扶起来,在转身离去之前,又笑道:“没想到咱们姐妹倒也有些缘分,我怀孕,你也怀孕。我的孩子生出来便是晋王府的嫡长子、嫡长女,日后做王爷、做郡主,倒是比你这种给人做妾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多了些福分。” “杜明心你敢诅咒我的孩子,你,你不得好死!”杜明妍的怒火彻底被点了起来,挣扎着便要扑上来,却被杜明心的两个护卫死死地拦住。 “把她的嘴堵上,派人去杜府请大太太来接她回家。” * 杜明心回到宁王妃的居所时,天已经黑透了。撩开内室的帘子,杜明心便看到宁王妃正半靠在床头,由着丫鬟喂药。 “你醒了。”杜明心笑道。 宁王妃点点头,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两行清泪又滚落下来。“此番多谢公主与王妃相救,否则我和孩子怎么能够保全……” “等会儿便跟我回侯府去,你只管放心养身体,两个孩子在慈宁宫,定然无碍的。”安平公主安慰她道。 “不劳公主费心了……”宁王妃凄然地说道,“我这身子养与不养,到头来都是要三尺白绫挂上去,又何必要费公主这许多工夫,还得罪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安平公主气道,“我奔波一天,不是为了叫你去自尽!” “可是……为了孩子,公主还是放手让我去吧,我承了您的情,只能下辈子再报答了……”宁王妃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霎时便泪流满面。 “都是要给人让位子,可若是我死了,到底还能给孩子们占个嫡妻生子的名头……”宁王妃哭道,“现在他们还小,倒也不显。可等到长大说亲时,他们到底还算是王府嫡子出身……” “若我苟且活着,势必要拿王爷的一纸休书。有谁见过皇家媳妇与人和离?就算是皇上答允了,我那两个孩子又算是什么?到那时,他们可怎么抬头做人啊?” 这番话倒也都是实情,说到底这两个孩子都是陈霆的骨肉。他们的母亲若是有个含含糊糊的身份,以后再被邓文娇打压,那岂不是白费了今日一番相救的情分? 121 年尾雪意 “那也不能就叫你去送死!”安平公主面色阴沉地说道,“没道理平白就让邓文娇把夺人夫婿的事情做得这样理直气壮。若父皇心里打算的是让你自尽,又何必多此一举派了刘医正来给你诊治?” 听着安平公主的话,宁王妃怔楞住了。若是上意叫自己活,那又该是个什么样的活法呢?一颗心牵肠挂肚,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直把宁王妃折磨得将头埋在被子里,抱头痛哭起来。 杜明心走过去,坐在床沿,一边轻抚着宁王妃的背,一边问安平:“公主,我前些日子听说,太后吩咐在城外玉山所建的紫竹禅院已经修好了,可有这回事?” 安平公主眼前一亮,旋即笑道:“正是呢,父皇特意遣人去普陀山请了尊观世音像供奉在紫竹禅院,又邀了普陀山的慧净师父来做这比丘尼寺的住持。因是太后的香火供奉,紫竹禅院一应都是用最好的,说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宁王妃抬起婆娑泪眼,胸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二位的意思是……出家?” “未必一定要出家,”杜明心笑道,“只是那里都是女尼,你住起来方便。又是太后供奉的禅院,等闲不会有闲杂人等出入。你在那里带发修行也好,清静闲居也罢,终归是能离了这凡尘俗世。留得一线生机在,日后孩子长大,你可不也能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也足慰平生了。” “如何?”安平公主看着宁王妃问道,“若你愿意,我这两日就去告诉太后。” 宁王妃抬起衣袖擦干了眼泪,下床给安平公主和杜明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大恩不言谢,以后我定会日日在菩萨面前为两位祝祷,好人定当有好报。” * 两日后,宁王府发出讣告,宁王妃因身染重疾,药石无医,薨逝于王府。身后所遗两名王子被送入慈宁宫,代替宁王与王妃为太后尽孝。 腊月二十九,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成安侯府的侧门出来一辆平头黑漆的马车,一路悄然无声地向城外玉山奔去。 因陈希不在身边,杜明心便提不起来过年的兴致。又因她怀着身孕,陈元泰下恩旨免了她除夕宫中家宴和初一进宫朝贺,同时又颁下极为丰厚的赏赐,以示对晋王府的恩宠。 除夕夜里,杜明心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外院小厮放的烟火,初一清早又带着人开了祠堂、祭拜祖先,余下的时间里便有些懒懒地待在屋里,借口天冷,哪儿也不去。 到了年初二,杜明心遣人去杜家送了年节礼,自己便没有亲自回去,半靠在临窗的大炕上,歪着身子看陈希送来的家信。 “王爷可说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夏叶见杜明心面色有些不虞,便笑着问道。 “不曾,”杜明心摇了摇头,仔细收起了信纸,“只是王爷在信中提到了宁王府的事情,十分地自责……” “这哪里又关咱们家的事了!”春草上前从杜明心手里接过信,照例放在了妆奁盒子的最下层。“安国公府大小姐与宁王爷做下的事,与王爷有什么干系!” “王爷是觉得自己无能,”杜明心隔着窗户看着外头将化未化的积雪,失神地说道,“若是能早早结束战事,皇上也不必为军费伤神,自然也就不会被邓家胁迫。” 春草正要愤愤不平地开口,却看见夏叶朝自己摆了摆手,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上回您跟王爷提了给少爷起名字的事情,王爷可有什么主意了?”夏叶笑道。 提起来孩子,杜明心的神色果然好了许多。“王爷说,皇上交待了要赐名,这事便轮不到他这个做父亲的操心了。” “皇上待王爷可真是好!”春草笑道,“小少爷还没出世,就连带着一并疼爱上了。” 杜明心笑了笑,没有说话。陈希在信上还说了好多,不知是否是从小被少林寺方丈教导得太好,陈希遇到事情,总是首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虽然这样的人十分懂得自省,可却容易凭空给自己增添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然而宁王府的这件事情,却不是陈希早早拿下金陵就可以避免发生的。邓文娇、陈霆贪念已生,安国公府顺势而为,两家目标一致,取长补短。即便没有这次南边的战事,邓家总会找到别的由头来逼迫陈元泰同意。 而宁王妃是生是死,是喜是悲,决定权只在陈霆一人。既然丈夫打定了主意要抛弃妻子,做妻子的除非有强大的娘家做后盾,不然是避免不了受辱下堂的命运。 “拿纸笔来,我要给王爷回信。”杜明心淡淡地吩咐道。 夏叶答应了一声,外面却有小丫头来禀报:“启禀王妃,杜府大太太和三姑娘来看您了。” 杜明心奇怪地问道:“难道我|日子过糊涂了?今儿不是初二吗,杜明静回娘家,大伯母怎么带着珠妹妹过来了?” 说话间,大太太已经和杜明珠一起进了正房的宴息室。 “上回来时,看见你这多宝格上放着一个玉石盆景,我回去还跟你大伯父说,着实好看,显得富贵,叫小厮去古董店里整寻了一个月也没瞧见有相似的!这回来又换了对儿汝窑梅瓶,越发衬得你这屋子布置得既雅致又富贵了!” 雅致?富贵?这两个词能在一处用么? 杜明心没有接话,笑着命人上了茶,这才问道:“今儿个初二,静姐儿该回娘家了吧,大伯母怎么倒还有空过来?” 大太太听她提起杜明静,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儿个家里没人回去!一早李家就遣了人过去,说是静姐儿快该生了,他家老太太心疼曾孙,不叫她出门,所以今儿就没回去。要我说,那养得太精细的,到时候反倒不好生!没见那庄稼人的媳妇,生之前都一天还下地干活呢……” 杜明珠听了大急,连忙去扯母亲的袖子,又小心地去看杜明心的神色。 122 步步试探 杜明心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好奇多日不见,大太太怎么越来越粗枝大叶了。要知道在以前,这等错误大太太是绝对不会犯的。 被女儿扯了袖子,大太太才回过神来,十分尴尬地笑道:“你瞧瞧,人老了,说话就有些不防头了。我是说静姐儿这都八个多月了,再这么精细地养着不让动弹,以后怕是有些不好生呢!就是心姐儿你,别嫌伯母唠叨,这该动也得动……” 杜明心笑着点点头,说道:“这些太医每次来都有交待,多谢大伯母费心了。” 这话说完,三个人也没另起话头说别的,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倒颇有些尴尬。 “咳咳,”大太太轻咳了两声,又笑道,“这次我和你妹妹过来,主要是跟你说一下那个,妍姐儿的事情。” 杜明心正拨弄茶叶的手顿了一下,然后问道:“她怎么了?” “她这回回到家,你父亲压根儿就没见她,”大太太皱着眉说道,“只是一味地催促我赶紧找人给她落胎。” “那时候都到腊月了,我又想着这是宫里贵人的意思,所以也没耽搁。找大夫配了落胎药,又找了个会收生的婆子看着,给她都灌了下去。她肚子疼了一天,到了后半夜时,孩子下来了,倒是个哥儿呢……” 杜明心木然地听着,突然在想,也不知吃了毒药和落胎药,哪个肚子会更疼些? “我原想着,她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孩子没了,宁王也不要她了,多半是要找个机会寻死。为了怕晦气,我就派人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了。谁知她脸皮倒厚,一直在庄子上活得好好的,不爱搭理人,可也没想过要寻死……” 大太太一脸滞销货砸手里的表情,试探地问杜明心:“二姑奶奶,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杜明心轻笑一声,放下茶盅,说道:“大伯母这可是问错了人。我不过是个出嫁女,哪里有置喙娘家事的权力?当时皇上发了话,说是交由杜家处置,那便是您与大伯父和我父亲该考虑的事情了。” 大太太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道理我自然也懂,只是姑奶奶今非昔比,是皇上顶顶看重的亲王妃。你给我们拿个主意,不是比我们在家胡乱猜测要强上许多?” 杜明心觉得有些腻味了,当谁都是傻子呢?杜明妍这条命,没人想留着。可大太太却不想自己担了这个责任,是怕伤了阴骘,还是怕猜错了上意?一定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推,当真无趣得很。 杜明心不接大太太的话茬,直起身吩咐春草:“去到小厨房拿些点心过来,说了这半晌的话,只怕大伯母和妹妹都有些饿了。” “哪里就饿了呢!”大太太笑道,“才从家过来没多久。年节里,整日就是吃吃喝喝,过了这些日子只怕还要胖上两三斤。” “那敢情好!”杜明心笑了笑,接过春草送进来的点心,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嫁给陈希之后,最大的好处便是自在了许多。面对大太太这种别有用心的人,杜明心也不用再虚与委蛇,背靠着陈希这棵大树,她尽可以随意所欲。 一时间,宴息室里只有轻微几声箸碗相碰的声音。大太太尴尬地看着杜明心吃东西,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插嘴。 终于,杜明心吃完了点心,擦嘴漱口完毕后,她向大太太笑道:“我通常这个时候加顿点心,吃过后就要去正院里走走。不知大伯母可还有什么话要交待?” 竟是笑眯眯地下了逐客令。 大太太这才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真的不再是任由他们拿捏的二姑娘了,而是超品的王妃,丈夫握有实打实的兵权的王妃。 “吃过东西,总得先喝点茶消消食,才好出去走动。”大太太慌忙拦了杜明心一句,她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呢。 “妍姐儿的事,我方才又仔细想了,”大太太笑道,“还是二姑奶奶思虑周全,我竟是白活了这些年!这后头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横竖有我和你大伯父,一定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杜明心笑着点点头,等着大太太下面的话。 “珠姐儿,你不是在家学了几样手艺吗?”大太太却转头去吩咐杜明珠,“好容易来你姐姐这里一趟,还不赶紧去厨房里做几样点心,给你姐姐尝尝?” 杜明珠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脸上有些微红,向杜明心告了罪,由着小丫鬟带着去了厨房。 “大伯母将珠妹妹支开,可是为了她的婚事?”杜明心笑道。 “是啊!”大太太故作愁态地说道,“自打她被静姐儿抢了婚事,前前后后不是家里有事,就是两边不中意,相看了也有三五家,都没成。把我急得,你看看,这边白头发都又冒出来好些。” “珠妹妹人才好,心气儿高,姻缘上前头艰难些,福气只怕都在后头。”杜明心笑道。 “要是能如你所说,我还愁个什么!”大太太苦笑道,“本来你怀着身孕,我也不好来烦你,可是珠姐儿一天天地大了,再拖下去,那可就……” “我从出嫁以来,认识的多是勋贵人家。可上次听珠妹妹说起,还是想要找书香门第。这个我也能理解,毕竟大伯父是文官,找读书人,无论是两家来往,还是仕途上互相帮衬,都是相宜的。” “对对对,”大太太连连点头,“上回你给珠姐儿提了魏国公府大奶奶娘家的堂弟,好倒是极好……” 大太太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女儿的姻缘重要,面上那点伪装不要就不要了。“若此人是丁大人的儿子,那我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自然是桩极好的婚事。可是……” 到底是布政使大人的侄子,并非亲子。有李凌珠玉在前,杜明心倒也能理解大太太和杜明珠的心情。想想自己当初为了不让父亲续弦,而给大太太的承诺,杜明心决定还是要帮一帮杜明珠的婚事。 “大伯母稍安勿躁,”杜明心笑道,“这不是春闱快到了吗?等过罢年,春闱放榜,到那时来个榜下捉婿,不是很好吗?” 123 东床快婿 大太太连声笑道:“是是是,事情再急,左不过也就一两个月,我们当然等得。” “只不过,”她索性走到了杜明心身边,坐在了炕沿上,低声笑道,“我听说如今王府外院暂住着一位李公子,是吗?” 李墨白?杜明心有些惊讶,大太太怎么就把李墨白划拉到选婿的范围里了? “对,这位李公子是王爷在陕栖时结交的好友。”杜明心淡然地笑道,“如今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今番来京城也是为了二月的春闱。” 大太太一副了然的样子,依旧低声笑道:“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方才我和珠姐儿从门口进来时,还碰上了,实在是个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相貌配上珠姐儿也不算委屈!” 杜明心扶额,李墨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大太太就已经拿出来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了! “这个,李公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他家里您可都打听了?”杜明心问道。 “不是说是王爷的好友吗?那还能有错?”大太太笑眯眯地说道,她又靠近了杜明心几分,几乎是趴在她耳朵边上说,“你大伯父也找同僚同窗什么的细细打听了,都说李公子的父亲是当年皇上身边的第一谋臣,与定国公一文一武,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呢!” “之所以李先生没跟着来京城,不过是读书人的孤拐脾气,看不上封公封侯的。如今皇上大事已成,李先生留在陕栖过清闲日子,派了儿子出来入仕,这读书人的面子里子全有了,还成全了对皇上的忠义,可把你大伯父他们这帮人羡慕得不得了呢!” 杜明心微微蹙眉,大太太说得基本都是实情,可听起来却与陈希与她说的大不相同。 李墨白的父亲李维裕不单单是陈元泰身边的谋臣这样简单。朝中陕栖一系的人几乎都知道,如果没有李维裕在陈元泰身边五年如一日地煽动、筹谋,陈元泰不可能反得这样早。 又或者可以说,如果没有李维裕,陈元泰也许会如同五十年前的吴越国一样,满足于裂土封王,而不会有统一天下的野心。 这样一个脑后长反骨,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其实是非常危险的。陈元泰打仗是一把好手,所以他不太会去忌惮定国公、陈希、沈遥这些人,毕竟若以武而论,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李维裕就不同了,他的长处在于谋,暗室之中,阴谋阳谋,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再加上,他心思清明,夺取天下、位极人臣的富贵也不能使他动心。能在大功将成时,选择急流勇退,此人的心智绝非一般人可比。 陈希在信中说,陈元泰唯一不放心的人就是李维裕。他能辅佐陈元泰推掉周朝,那便也有本事毁掉燕朝。李墨白进京是两个人博弈之后的结果,为的便是牵制远在陕栖的李维裕。 这样的人家,复杂的不是内院,而是与皇帝的关系。杜明珠这样一个自诩有几分才情,实则十分骄纵的千金小姐,怕是担不起李家儿媳的重任。 更何况,对于李维裕独子的妻子,陈元泰说不定早有自己的一番打算,晋王府不好横加干涉。若李墨白真的娶了杜明珠,那晋王府不但与兴国公是姻亲,又与李维裕成了实实在在的亲家。到了那个境地,即便陈元泰不说什么,那太子会怎么想?安国公府会怎么想?陈霆不把局面搅和个天翻地覆才怪! 可这些话又该如何与大太太说呢? 迎着大太太满怀期望的目光,杜明心犹豫着开了口:“据我所知,李公子自小身患顽疾,也是前些年才渐渐好起来的。您看他如今身子还有些单薄,这个,他娶亲的事我从未听王爷提起过,说不定李家是想等等再说。” 毕竟李墨白今年才十六,若是身体不大好,那李家想等到二十岁成亲也说得过去。可杜明珠今年已经十八了,以前是因为战事耽误了婚事,可现在陈元泰登基也有一年多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喜事办了无数,像杜明珠这般年岁的官家小姐着实不多了。 杜明心话里的意思,大太太都听出来了。可好不容易寻到个家世人才都比李凌强的,她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撒手? “今儿个看起来,李公子身体好得很啊!”大太太笑道,“背了把大弓,说是要去城外和兴国公一道打猎去。你方才说李家想等等的话,是王爷说的?” “是我自己私下琢磨的。”感觉说出来的话被直直地甩了回来,杜明心笑得十分不自然。 “心姐儿,”大太太拉着杜明心的手,咬咬牙,挤了两滴眼泪出来,“你扪心自问,自打你来了京城,大伯母待你如何?以前是你们在开封,家里老太太又凡事都要管,那些年大伯母没能照拂你,是我的不对!你若是心里有气,只管冲我来,要骂要罚,我绝没有二话。” “可这到底是珠姐儿的终身大事啊!”说着说着,大太太倒动了真情,眼圈红了,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自从杜明静代珠姐儿嫁去了尚书府,你可知道我和珠姐儿在家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她那个姨娘,衣食住行但凡有一丝不顺意,便又是吵又是闹。一言不合就吵着要去尚书府,可尚书府那头看在杜明静有孕的份上,竟是回回都给我难堪……我一个做正室太太的,如今沦落到给妾室当牛做马……心姐儿,若不是我舍不得珠姐儿,早就一绳子吊死了啊!” “不是还有大哥吗?”杜明心掏出帕子递给大太太,温声问道。 “张姨娘是他父亲的妾室,他怎么好说什么?”大太太接过帕子,擦了眼泪,又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至于杜明静那头,他还指望着以后尚书府的人能帮衬他两把,又怎么会把人得罪死了呢……” 这么说来,似乎唯有杜明珠嫁个比尚书府更好的婆家,才能解了母女俩的困局。可这内宅争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换张姨娘与杜明静过来说,估计又是两把辛酸泪。杜明心并不想掺和到大伯父的内院矛盾中。 124 舐犊之情 “大伯母,”杜明心决定还是把话说明白,“李公子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婚事怕不能随意做主,说不定皇上自有安排。我可以帮忙问问他是否定亲,又或者家里想让他娶个何等样的妻子。然而再多的,我怕是不能帮忙了。毕竟眼下王爷不在家,我做什么事,看在别人眼里,代表的是晋王府。” “可这到底是珠姐儿一辈子的事啊!”大太太的脸显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双眼带着浓浓的失望,还有不甘心。“你大伯父只是个四品官,李家定然看不到眼里。可李公子跟王爷交好,皇上还特意让李公子住到王府来照看你,你说一句话不是顶旁人的十句百句么?” “这是珠姐儿的终身大事,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心姐儿,做人莫要太孤介了,你也总有要用到娘家人的时候!”大太太擦了擦眼泪,话语里却隐隐地透出来愤恨。 杜明心无奈地笑道:“大伯母,您把我的意思听拧了!我既然答应了帮珠妹妹做媒,就一定不会撒手不管。可眼见李公子并非上佳之选,不留神还会乱了皇上的安排,这又是何苦呢?之前安国公世子夫人认了魏国公府二小姐做干女儿的事,您还记得吧?邓家当时想要让皇后给二小姐和我舅舅赐婚,最后却被皇上给截胡了……” “不过是二小姐换成了大小姐,又有什么差别?”大太太不满地说道。 杜明心发现,这几乎是没办法沟通了。她摇了摇头,笑道:“我能帮大伯母和珠妹妹的,我方才都已经说过了。大伯母若是不信这个邪,只管自己去试。若是到头来惹了一场是非,平白叫人笑话珠妹妹,那时候大伯母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您。” 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放下,然后看了春草一眼。春草会意,走上前笑道:“大太太,太医吩咐让王妃歇午觉的时辰到了,您看……” “好丫头,”大太太盯着春草,阴阳怪气地说道,“在王妃跟前伺候,你也是今非昔比,水涨船高了!行,既然不招人待见,那我就走!” “珠姐儿!咱们走了!”大太太走到正房门口,高声叫道,“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人家还未必看在眼里呢!端上来,还不一定赏给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杜明珠听见母亲在正院里嚷嚷,连忙从小厨房里出来,看见母亲面色不好,知道事情没谈拢,自己心里也颇不自在。 好歹她还算知礼,匆匆进正房给杜明心告了罪,便出来追上母亲,两个人一同离去了。 “这都是什么事!”春草见大太太走了,扶着杜明心下了炕,一边往内室走,一边嘟囔道,“王妃说得那样清楚了,她还只是装糊涂!想要借您的势,又不听您的劝,也不怪能被个姨娘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算了,”杜明心抚着肚子说道,“不理会这些闲气就是了。” 她站在床边,由人服侍着脱了外头的衣裳,躺进了暖好的被窝。“说起来,今年下半年,淑姐儿就该及笄了,也不知道父亲对她的婚事上心不上心。” 夏叶答道:“今天早上,奴婢回府里送年节礼时,听五姑娘身边的小鹊说,如今二老爷衙门也不常去,只是喜欢在府里饮酒,和几个清客相公吟诗作对。要么就是回内院去看耿姨娘,盼着耿姨娘能生个儿子。” 杜明心叹了口气,说道:“那今年春闱,咱们也帮淑姐儿好好看看。父亲不管她,除了我,她也没谁能指望了。” * 京城里过年,一向是热闹非凡。前些年因为战事,城中居民都没能好好过个年,去年大燕朝初定,人心浮动,年节依旧没好生过。 似是积攒了几年的劲头,在今年一朝释放出来,满目望去,京城里各处都是人头攒动,太平盛景。 到了元宵节这一日,也许是为了应和热闹的春节,坤宁宫下了一道赐婚的懿旨,刚刚丧妻不久的宁王与安国公府大小姐定了亲。 为了让娘家面上好看些,也显得邓家的女儿温柔贤淑,皇后特意说了是因宁王有两个稚子需要母亲照拂,故而在宁王妻孝未过就赐了婚。 朝中消息灵通一些的人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宁王终于心愿得偿,所以就算是王府还挂着白灯笼,依旧是不断有人上门恭贺。 赐婚旨意颁下的当天下午,陈霆就进宫了。借口给太后恭贺元宵佳节,他来到慈宁宫。见两个儿子乖乖地围坐在太后身边吃元宵,陈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来了。”太后抬眼看见他站在门口,冷冷地说了一声,“邓家叫你几时去做他家的女婿?” 两个孩子听见大人说话,一抬头见是父亲来了,两人迟疑着站了起来,怯怯地叫了一声“父亲”。 陈霆先给太后行过礼,才向两个孩子笑道:“你们在慈宁宫住了几天,还习惯么?想不想回家?” 小一点的吓得不敢说话,躲在哥哥身后,紧紧地攥着哥哥的后襟。 大一点的先看了太后一眼,小拳头捏得死死的,仿佛是给自己打足了气,这才说道:“家里虽好,可慈宁宫一样很好。老祖宗对儿子十分疼爱,而且还督促儿子每日读书,叫识字的太监来陪儿子练字。老祖宗还找了两个会蹴鞠的太监来陪我和弟弟玩,玩耍之余也能强身健体。” 陈霆听了很不是滋味,他强笑着说道:“可你们两个住在这里,终究是太闹腾了。太后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现在年节也过完了,你们今日就同我回去吧。” 弟弟慌张地看了太后一眼,“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我不想走……”他松了哥哥的衣襟,跑到太后身边,抱着太后的腿就大哭起来,“老祖宗,我一定乖,我再不闹腾了!昨儿那个花瓶是我踢鞠不小心碰倒的,等明儿我长大了,挣了钱,再给您买一个来!啊不,买十个来!您不要赶我和哥哥走哇!” 太后弯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声安抚道:“只要你不想走,就只管安心在慈宁宫里住着!要是我不答应,我看谁能把你抢走!” 说后面一句话时,那眼神已是狠狠地盯在陈霆身上。 125 江畔夜饮 陈霆无可奈何,只好苦笑着说道:“太后,我这是带儿子回家,哪里是什么抢人……” “我不管!”太后一边给小二擦着眼泪,一边硬邦邦地回道,“过两天你就启程去南边了,难道邓文娇不好生待在家里绣嫁妆,还要跑到宁王府去照看两个孩子?我就不信她会有那么好心!” “祖母!”陈霆软和了语气,陪笑着说道,“他们两个终究是我的孩子,不住在自己家里,反倒滞留在宫中,您不怕我被天下人笑话?” “不怕!”太后冷哼道,“你做出那种事情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要来接孩子,邓文娇怎么不来?不是皇后往她自己家脸上贴金,说邓家女儿贤淑纯孝,要照看先王妃留下来的孩子?” “这不是还没成亲嘛!”陈霆搔了搔头,觉出太后的态度十分地强硬,不免有些头疼。“再说了,那时候我来求您,您不也是同意了的吗?怎么现在又出尔反尔了?祖母,您别光心疼小的,也心疼心疼我啊!”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多大了,他们才多大?”太后见小二渐渐止住了哭,便命宫女带他们下去。 小二却死死地拉着太后的衣襟不肯放手,两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乞求。“曾祖母,您别不要我……” 太后年纪大了,最见不得孩子这样,她好生安抚道:“你放心,曾祖母说话就连你皇帝叔祖也得听,更别说你爹了!你和哥哥好生去后殿玩儿,等我打发了你爹就过去。” 小二待要再说什么,老大走过去把他的手掰开,领着弟弟向太后和陈霆行了礼,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你看看多好的孩子!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就在这儿天天瞎折腾!”太后被气得胸口有些疼,连连用手抚着顺气,“你平时怎么待孩子的?怎么见了你这个爹,跟见了阎王似的!” “还不都是郑氏把他们给惯坏了……”陈霆嘟囔了一句。 “胡说!”太后气得拍着炕几说道,“郑氏是我千挑万选的长孙媳,最是明理懂事!” “哎呀,祖母!”陈霆见太后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不由得提醒道,“那时候我不都跟您说了,我这边的难处,郑氏她帮不了我!我要是从大燕朝立国就开始做个闲王,那用不了两三代,京城里怕是就没有我父亲这一支站脚的地方了!” 他上前几步,蹲坐在炕前的脚踏上,仰着头低声道:“您也知道,皇上对我的态度总是不冷不淡的。我虽然不知道父亲和皇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也清楚若我不争取,这辈子怕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您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孙被陈希这个不知父母姓甚名谁的野种死死踩在脚下?” 这些话太后当然很清楚,可陈霆的家务事闹成这样,随后又要娶邓家女过门,实在让她心怒难消。 她伸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陈霆的脑门,气道:“没用的东西!你但凡有点本事,又何至于要去在邓家人面前摇尾乞怜?就算是没有打仗的本事,要早些日子你能把徐媛给拿下来,不比邓文娇强上许多?” “我要是拿下了徐媛,那您的心头肉豫王可怎么办?”陈霆一脸惫赖地笑道。 “滚滚滚!”太后被他堵得没话说,指着门让他出去,末了又说道,“孩子我是不可能会送回去的。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邓文娇连大人都敢下手,这两个孩子回去还有命在么?” 陈霆无奈道:“也不知道安平跟您说了什么,您跟我说过的话就都不作数了!” 他想了想,又靠近了些,小声道:“其实安平本来不想管这些闲事的,是晋王妃巴巴儿地跑到侯府去,巧舌如簧地说动了安平……” 太后对陈希的厌恶从来都不加掩饰,要是她能因为杜明心插手此事而放手不管,那就再好不过了! 果然,太后的脸上露出几分嫌恶之色,但很快她又说道:“那说明晋王妃是个知恩图报的!郑氏不过是在宫里帮过她两回,她就能出这么大的力救郑氏的孩子,我看是比邓文娇强多了!” 陈霆见今日接回孩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只好匆匆向太后告辞,愁肠百结地想着该怎么去安国公府复命。 太后望着陈霆离去的背影,觉得烦闷不已,口中喃喃地骂道:“秦玉兰这个贱人,死了这么些年还叫老二不放手……” * 金陵城外采石矶,定国公从燕子矶过来与陈希商议军情。 “听说你拿下庐州时,从府衙里搜罗了两瓶好酒。”徐行笑道,“怎么,今日见我过来也不准备打开尝尝?” “已经叫人拿去热了,”陈希笑道,“短了谁也不敢短了您的酒啊!” “看你这春风满面的样子,晋王妃的产期快到了吧?”徐行大马金刀地在陈希身旁坐下,“当年十四、五岁的光头小和尚,如今也是马上就要当爹的人了!” 在少林寺的日子,于陈希而言,就像是上辈子一般遥远。他暗自想着,等孩子再大些,总要带着回去看看,给方丈师父和乌有先生瞧瞧。 “明心说产期就在三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但稳婆告诉她,若是儿子可能会提前些,若是女儿大约会错后。” 徐行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我还真是没注意过……虽说我也是四个孩子的爹,可总是在家的时候少,出去跑的时候多……夫人生阿媛的时候,我更是跟你现在这样,从怀孕到生产都没怎么着家。” 酒上来了,两个人先碰了个杯,俱是一饮而尽。徐行才又笑道:“所以你这次回去可要小心,千万莫要得罪了你媳妇。否则她要是不理你了,那才是糟糕透顶。” 陈希笑道:“我以为大吵大闹才是顶顶糟糕的。” “哪儿啊!”几杯酒下肚,徐行的话便多了起来。他拍了拍陈希的肩膀,笑道,“你才成亲几天?我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你可得记好了!” 126 讨价还价 “但请赐教。”陈希笑着给徐行斟满了酒。 “这女人呐,若是瞪着眼睛嗔怪你几句,这气大约有三分。若是哭起来了,那可能就得五分了。要是拍着桌子跟你吵,这七分气是跑不了的。可如果她理都不理你,照常吃饭睡觉打理家事,那可就是十成十的气了。你万一哪句话没说对,登时就是要带着孩子回娘家的!” “说得这样生动,”陈希笑道,“莫不是这都是您的切身体会?” “臭小子!”徐行笑道,“阿叔这是教你如何保平安!阿媛满月时我才到家,可好歹我还有三个小子在一旁帮我求情呢,你这才是老大,自求多福吧!” 一席话说得陈希十分惴惴不安,琢磨着赶紧打发了徐行,回去写信先提前请个罪。 “不跟你废话了,”徐行正色道,“宁王约莫着二月初就能到了。虽说他的官职只是押运使,可他来的目的你也都清楚吧?” 陈希点点头,放下酒杯道:“仗打到这个时候,来了个分功劳的,底下那几个偏将都很是不满。” 徐行笑道:“安国公家挣钱是把好手,可对军中的事务一窍不通。他们只知眼红你与阿遥年纪轻轻就手握大权,岂不知你们也是从小小士卒一步一步拼杀上来的。凭空落下来个想要抢头功的人,叫这些兵痞子们如何肯服气?那宁王的弓马功夫又只是平平,他来到这里只怕有的煎熬。” 陈希听出了徐行话里的意思,感激地说道:“我省得,一定会约束好属下。” “正是这个话,”徐行满意地点点头,“说到底,毕竟他是皇上的亲侄儿,小打小闹的皇上不会放在心上。怕的是闹大了,皇上不好处置。再者等回去,只怕慈宁宫和坤宁宫两头都饶不了你。” 陈希点点头,他自己倒是不怕太后和皇后降罪,只是若她们迁怒于杜明心,她又少不得替自己吃苦受罪。 “你还要提防一点,”徐行道,“宁王和邓家也明白,他在军中什么根基都没有。他这次来,一是要拿军功立威信,二来怕是要拿银子邀买人心。邓家能舍给他多少本钱来做这件事,很难说,但金银财帛没有人不喜欢,你终归是要提防着些。” 陈希举杯向徐行敬酒,口中笑道:“多谢阿叔谆谆教导,我都记在心里,必不会辜负您一番好意。”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军士来禀报:“启禀将军,对岸趁夜渡过来一艘小船,下来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说有要事与您商谈。” “对岸?”陈希与徐行对视一眼,两人都微笑起来,“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请那位先生进来。”陈希吩咐道。 片刻后,两名士兵押着一名身着青色襕衫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那人扫了眼营帐,盯着陈希看了两眼,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只是满脸傲然之色地站着。 陈希轻嗤一声,对他身后的两名军士道:“既然是对岸来的,十有**是奸细,推到江边砍了,也省得脏了我的地。” “这便是你们燕朝的待客之道么?”那文士厉声喝问道。 “要不然呢?”陈希站起身来,走到文士身边,轻笑道,“先生过来便一言不发,我怎知你是敌是友?为了保险起见,自然是杀了的好。” “哼,”文士冷笑道,“人都说燕朝晋王乃是少年英雄,天降武曲星。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人蠢不说,竟然半点气量也无!” “看你穿着襕衫,我尊你一声‘先生’。”陈希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可若你再故弄玄虚,江边砍头我可不只是说说而已。说吧,你主子派你来有什么话说?大燕三十万担粮草马上就要运到了,我和定国公可没有多少闲工夫陪你兜圈子。” 文士看了眼屋里端坐着的中年武将,倒也与传闻中的定国公徐行对得上,只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这三十万担粮草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自己主子就要凭空少掉许多砝码了。 “怎么样,想好了么?”陈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谈判双方,哪一边沉不住气,那就输了。这文士本想摆摆架子,若燕朝真如传闻中所说快要弹尽粮绝,那么这个晋王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在撤兵之前拿下金陵,避免灰头土脸地班师回朝。 可谁知这位刚刚年及弱冠的晋王这昂沉得住气,又甩出来这三十万担粮草的消息,着实让他无从分辨真假。 “张丞相遣我来问将军,您前番所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陈希冷笑道:“那要看张丞相做不做得到我提的要求了。” “金陵虽然已经被围困数月,然而城防依旧坚固,城中积粮也还够吃。”文士淡定地说道,“只不过张丞相心系民间疾苦,不愿因钱氏一家而致金陵数十万百姓遭逢大难。” “金陵城防,东、西、南三大门,以及中南、西南、东南三偏门,都是丞相的人在守卫。若今日能够谈妥,隔日将军便可攻城。两边约定好暗号,丞相随时开门恭候。” “果然张丞相是爽快人,”陈希笑道,“先生请坐。来人,给先生奉茶。” 说了这半天,才得了一个座位、一杯茶,那文士偷偷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个晋王不好对付啊。 “丞相要的爵位,父皇已经答允了。只是按照我大燕的规矩,国公与侯爵都是授予开国功臣,丞相可得一伯爵,世袭罔替。” “至于官职,丞相随便挑。只是六部长官都已有人,不如少傅如何?正一品衔,尊贵体面,衬得起丞相读书人的身份。” “还有丞相所说的张贵妃一事,”陈希笑道,“也不知是个如何倾国倾城的佳人,竟然要丞相单独提出入后宫?” 那文士大约也觉得张思温的这个要求有些寡廉鲜耻,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丞相自有其深意,不是小可能够揣测的。” “无妨,”陈希笑道,“我父皇后宫只有一后一妃,张丞相的女儿去了,也能多个人伺候父皇。这一条也准了。只是为父皇育有一子的德妃尚且是四妃末位,张丞相的女儿入宫,怕是不能位列四妃了。不过也不要紧,横竖时日还长,等她诞下子嗣还愁没有贵妃做?” 127 长乐公主 “那么这位份?”文士穷追不舍地问道。 “正三品婕妤如何?只在皇后和德妃之下,已经是宫里第三尊贵的主子了。”陈希暗自骂了一句,张思温这个精刮算计的老狐狸,女儿先嫁给钱昊做贵妃,再塞给陈元泰,转手再卖,难道还想卖出个贵妃的价钱? 文士没有在这上头多做纠缠,而是又问起了张思温的职位:“伯爵也好,太傅也罢,都是虚衔。体面是够体面了,可我家相爷一辈子操劳惯了,还是再给个实差才好。” 徐行坐在上头,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两人讨价还价。话听到此处,他正执壶的手便顿了一下,正一品的太傅领实差,六科给事中做不做?鸿胪寺丞做不做?安排个太傅去给人打下手,这些衙门的头头脑脑还以为陈元泰疯了呢。明明白白地冲着六部尚书去的,还好意思扯什么操劳! 陈希的眉毛挑了一下,很快笑道:“看来我方才的话,先生是没听进去。或许在你们吴越国,国主单凭个人喜好就能随意裁撤官员。但在我大燕朝,任命官吏看的是贤与能。六部长官都是我父皇精心择选的,断然没有无故撤换的道理。” “若王爷的答复是这般,那我回去得跟相爷好好说道说道了。” 陈希并不挽留,伸手冲门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又笑道:“先生深夜前来,我也没有好好招待,真是惭愧。不过我想钱昊宫中必定有不少诊馔佳肴,不如我遣人把先生送过去?” “你什么意思!”文士闻言又惊又怒。 “没什么意思!”陈希冷冷地说道,“奉劝先生一句,年节虽过,天还冷着,你和你家丞相别没事就待在屋子里,也该出来吹吹冷风,让发热的脑袋凉凉才好!” “虽然金陵久攻不下,我也并不着急,横竖粮草和援军正在路上。我不过是心疼城中百姓,一旦发起总攻,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百姓。若能兵不血刃化解这场干戈,我自然乐见其成。然而,若是你家丞相想要坐地起价,我实难奉陪!” 文士见陈希动了怒,气焰立时便矮了五分。“将军息怒……我也是受人之托,想要忠人之事。若照您的意思说,丞相投诚后不会有实差,我实在没办法回去复命……” “谁说没有实差了?”陈希笑道,“关键是要等罢了!我随口给你应下一个礼部、工部,到时候没办法兑现,不是坑了张丞相么?” “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文士拱拱手,“待我回去给丞相复命后,再与将军商讨攻城的细节。” “好。”陈希短短地应了一声,又吩咐道,“来人,好生送先生回去!” 文士客气一番后,便跟着两名军士往营帐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又转身笑道:“顺便卖给将军个人情,钱昊的胞妹长乐公主今年刚刚十八岁,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那容貌当真是天上有地上无!不仅读书识字,颇有才情,还弹得一手好箜篌。将军,嘿嘿,不妨留意一下。”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待文士出去后,陈希转头去问徐行。 “不是说了卖你个人情么?”徐行笑道,“告诉你钱昊宫中有珍宝,叫你先下手为强,省得回到京城落入别人的口袋里。” “那这人情干嘛不卖给你?”陈希坐回桌旁,又喝起酒来。 “我一个糟老头子,卖给我,不是平白耽误了人家公主?”徐行笑道,“这天上有地上无的美貌倒叫我好奇起来,难不成比我家阿媛还好看?” “谁知道!”陈希不是很感兴趣,但因攻下金陵城在望,他的心情轻松了很多。“反正钱氏族人都要带回京城去给父皇定夺,轮不到我去操心留意。” “你呀!聪明起来是真聪明,碰见你不上心的事,那简直蠢得没眼看!”徐行又饮了一杯酒,笑道,“人家正是为了这个,才要提前告诉你。张丞相的女儿要入宫去伺候皇上,若皇上又相中了这位长乐公主,那不是平白多了一个劲敌?倒不如告诉了你,叫你捷足先登,之后就算皇上动了心,难不成还要跟你这个做儿子的抢女人?” 陈希撇撇嘴道:“心思可真多!” “可见这个长乐公主是真的美貌,你倒真不妨留意留意呢!”徐行喝得有些微醺,大力地拍着陈希的肩膀笑道。 “阿叔,你不要为老不尊好不好!”陈希无奈地笑道,“我这里正喜滋滋地等着当爹呢!要是随便带回去个女人,明心说不定就一辈子不见我了!” “烈性子,倒跟夫人是一个脾气呢!”徐行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你说,既然两个人感情好,那就努努力管住自己。为了几个不值当的女人,坏了一辈子的夫妻情分,到头来夫妻不和、父子不亲,何必呢……” 陈希点点头,低低地说了一声:“阿叔说得对。” * 今年的春闱定在二月初,初八是殿试的日子。这一日清晨,杜明心特意赶到外院去送李墨白。 “这几样点心都是用糯米纸包着的,放到袖子里,自己留神着些。到要吃的时候,悄悄拿出来一块,连着糯米纸都放到嘴里,没有声响也不会有碎屑……” 李墨白看着夏叶手里捧着的一个小荷包,有些哭笑不得:“嫂嫂,皇上身边的人我都认识得七七八八了,别人我不知道,可我过去要杯茶、吃个点心,那还是顶顶容易的。” “你不要不当回事好不好!”杜明心十分地无可奈何,“别人家去科考,恨不能头天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你倒好,昨天玩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嫂嫂,你再啰嗦我可能就要迟了。到时候宫门一闭,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那你赶紧去吧!”杜明心忙叫人把马牵过来,“早些去,慢慢写。” “不能慢!”李墨白翻身上马,向她笑道,“我昨儿淘了本前朝的棋谱,今日回来准备和江先生一道打棋谱呢!” 128 春闱放榜 殿试过后五天放榜了,李墨白的名字高高地写在一甲第三名,成为了新科探花郎。 “莫非这事真得有点运气才行?”杜明心一边吃着江先生亲手做的花糕,一边疑惑地说道。 “嫂嫂,你就这样看低我!”李墨白不满地说道,手里的活计却是丝毫没停。 几个人此时正在江先生的小院里,李墨白前两天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来一根三尺见长的大树根,一进王府就直接搬到了江先生这里。两个人围着这树根琢磨了整整两天,才打出来个草稿,要把这树根整治成什么样子。 李墨白此时将外袍的下摆塞到腰间的汗巾里,手里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锯子,正满头大汗地锯着树根旁边的杂枝。 江先生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上前指点两句。 “这下也算遂了你的心愿,庶吉士不用再考了。不过三年后散馆,你可想好了要去往何处?”杜明心拿帕子擦完手上的花糕碎屑,又端起了梅花茶。 “留馆啊,在翰林院待着,当个编修什么的,慢慢熬资历。”李墨白用袖子擦了把头上的汗,又起劲儿地锯起来。 “啊?”杜明心有些吃惊,“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呢?” “翰林院多好!”李墨白笑道,“清贵又清闲,没有外派,每天按时下衙。我每天忙着呢,可不想花太多工夫在这上头!” 杜明心哭笑不得,于别人而言,仕途才是正事,下棋作画是锦上添花的风雅事。在李墨白这儿,反倒颠倒过来了。 “我以为你会想求个外任,多出去走走看看呢。” 李墨白耸了耸肩,笑道:“这事我可做不得主,老爷子一日不来京城,我就一日出不去。” “启禀王妃,”这时有个小丫鬟过来禀报,“五姑娘身边的小鹊过来了。” 杜明心奇道:“我派人请五姑娘过来,怎么正主没来,丫鬟倒过来了?叫她过来说话。” 一时,小鹊被带了过来,先给杜明心磕了头,又将手上一个包袱递给春草,这才说道:“五姑娘在家中事忙,没办法过来,派奴婢来给王妃请安。这包袱里是五姑娘平日里给小少爷做的衣衫鞋袜,针脚有些粗糙,王妃莫嫌弃。” 杜明心接过包袱,看见一双精致的虎头鞋,拿在手里爱不释手。“淑姐儿在家都忙些什么?” 小鹊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的表情,很快又笑道:“五姑娘在家帮耿姨娘照顾六姑娘,所以有些不得空儿。” “要那么多丫鬟婆子是做什么的?”杜明心有些生气,“孩子身边还有乳母,哪里轮得到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去照顾妹妹?是不是父亲说什么了?” 小鹊觑了眼杜明心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原本姑娘都收拾好了东西,要跟着王府去的嬷嬷过来。可正好二老爷今日休沐在家,看见了,就好一通骂……说耿姨娘是扫把星,只会生丫头片子……还说您,您……” “说我怎么了?”杜明心沉声道,“你只管说。” “说您好歹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做了个亲王妃,也不算白养活您一场……说五姑娘、六姑娘是耿姨娘生的,注定了是赔钱货,还不如,不如找家富户嫁了,换些彩礼钱回来……” “二老爷这样一说,五姑娘怕留耿姨娘一个人在家受气,就说不过来了……” 杜明心蹙眉问道:“那大太太呢?她也不帮着劝劝?” “这事儿都是在咱们二房这边的院子里说的,大太太她不知道……等闲她也不往咱们那边去,平日除了月例这些,大太太也不管咱们这边的事。” “大太太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杜明心端起了茶盅问道。 “似乎是在忙着打听新科进士的事,有没有婚配、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杜明心瞅了一眼院子那头还在起劲锯树根的李墨白,摇了摇头,吩咐春草:“去拿些药材绫绸给小鹊。给你家姑娘带回去,就说别担心,我这头会为她打算的。” 小鹊听到这话,登时眼圈就红了,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给杜明心磕了头,口中说道:“奴婢代我家姑娘谢谢王妃!” “起来吧,好好伺候你家姑娘和姨娘。” 送走了小鹊,杜明心走到江先生身边坐下,两眼失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桃花树,静静地想着心事。 “为你妹妹担心呢?”江先生依着她坐下问道。 杜明心点点头,把头放在江先生的臂弯里,低声说道:“当年若不是先生,我也同淑姐儿现在一般无二,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前路……如今我好歹有了些倚仗,便想着把她也从泥潭里拉拔出来……当初我从嵩山回到家,雪夜里是淑姐儿给我送了些鞋袜衣裳来,姐妹间总还有些真情在,我不想叫她绝望。” “那你想怎么做呢?”江先生捋了捋杜明心耳边的碎发,将它们别在耳后。 “这世间女子要过得好,便是嫁个好人家。”杜明心苦笑道,“只是淑姐儿一是庶出,二又没什么陪嫁,杜家也称不上有什么门第,一时倒叫我为难。” “你别急,淑姐儿年龄还小,慢慢找就是了。”江先生轻拍了一下杜明心的肚子,笑道,“思虑太盛,小心肚子里头这个不乐意!” 提起孩子,杜明心笑了,低头抚了抚高高挺起的肚皮,眼中满是爱意。就快要见到孩子了,她很期待。 “启禀王妃,魏国公府的大奶奶来看您了。”又跑过来一个小丫鬟禀报道。 “这不是做媒的来了?”江先生笑道。 “丁家看上的是珠姐儿……”杜明心很是无奈,“偏偏珠姐儿和大伯母一样,眼睛都长到了额头顶上,嫌弃丁公子的父亲没有官身。丁姐姐这样热心,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绝。” “淑姐儿未必不合适,”江先生笑道,“你且问清楚她家为何一定要做这门亲。量媒量媒,还当都是你与陈希这样两情相悦的呢?不过是男方家有什么,女方家有什么,大家摊开牌面来看,要个不高不低、互补互助的局面罢了。” 129 姐妹姻缘 “听起来倒像是您做媒都做老了,熟得很呢!”杜明心扶着夏叶的手站起来笑道。 “我这辈子可没做过媒,”江先生笑道,“万一看走了眼,成就一对怨偶,那可是要夜夜都不能安枕了!” “您且好好看着墨白,别叫他锯了手了。”杜明心叮嘱了两句,就带着人往正院去了。 “方才我在后院,大肚婆走路慢,倒叫丁姨好等!”丫鬟打了帘子,杜明心进了屋,歉意地向丁绾笑道。 丁绾放下茶盅,上前扶了她坐下,又笑道:“横竖又没有旁人,叫姐姐吧!叫‘丁姨’,怪怪的不说,听得我都觉得老了!” “前儿放榜,我叫小厮去看,恭喜丁姐姐了!”杜明心笑着将装了果脯的攒盒推到丁绾面前。 “总算是没落到三甲里,考个同进士出来!”丁绾满脸喜色地说道。不过这事也确实值得庆贺,自己娘家的堂弟中了进士,前途大好,丁家家族越兴旺,她在魏国公府的腰板就挺得越直。 杜明心看她这个喜滋滋的模样,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说杜明珠不想有个白身的公爹?嫌弃丁公子家门槛低,没什么钱?想想她都替大太太母女俩臊得慌。 “仗着咱们关系好,我就腆着脸再把前头的事提一提。”丁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丁绍中了二甲第七名,妹妹该知道前边我说的话可不是自卖自夸了吧?” “那是自然。”杜明心笑道。 “他这头的打算很简单,这些天预备着庶吉士择选。若是选上了呢,就在京城置办个宅子,成个亲,等三年后庶吉士散馆再定出路。若没选上呢,看看吏部把他派到哪儿去,就在我家在京城的宅子里成亲,然后带着家眷去任上。” “他家里有田产,还有一个不到十五的弟弟,也正读书。一个妹妹,还没有及笄,也没定亲。所以起头这几年肯定是小两口单过的,我二叔二婶肯定得了了这两个小的读书成亲的大事,才能去跟着丁绍养老。” 听起来倒真是门好亲事,杜明心心里痒痒的,但淑姐儿与珠姐儿的差距有点儿大…… “好姐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杜明心笑着开了口,“你堂弟这样好的人才,如今又是新科进士,要寻什么样的媳妇没有呢?你起头就想着我家妹妹,这份情我都记在心里……” 丁绾心里“咯噔”一下,听起来这还是不愿意了。 她也觉得别扭起来,杜明珠已是二九年纪,当初跟李家闹出来这种临时悔婚的事情,在京城略略打听一下,谁不知道!到这时候了还要拿大!若不是她想给弟弟寻个有助力的妻族,真是看都不想多看杜明珠一眼。 “嗐,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丁绾平静了一下心绪,杜明珠归杜明珠,总不能为这点儿事坏了跟杜明心的交情,“做媒娶亲,这都得看缘分!” “前儿我去了一趟流云坊,他家从南边新进来的料子,上好的绫绸,颜色染得出奇得好。从上到下,由浅到深,好看极了!我想着天越来越热了,买两匹回来做裙子倒是相宜的很。谁知道偌大一个流云坊,我只抢到了两三匹,说是大半都被安国公府和公主订下了!” 杜明心感激地看着丁绾,知道她不愿意叫自己为难,有意岔开了话题。“安国公府要嫁女儿,这些东西是该准备起来了。不过这一种料子就买了这样多,看来邓姑娘的嫁妆到时候只怕是要轰动京城呢。” “那可不是!”丁绾笑道,“真没想到宁王做了鳏夫,还能有这样的气运!以前我见过邓姑娘两回,恨不得把鼻孔下巴都仰到天上去,倒能放下身段去给宁王做填房!” 财帛动人心,富贵迷人眼。邓文娇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就罢了,邓家眼看着陈霆对前妻那等狠辣凉薄,竟然还是选了他做女婿,可见这邓家的眼界气度也不过如此。 杜明心心里惦记着杜明淑的婚事,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丁姐姐,你说在媒人眼里头,我大伯的女儿还有我父亲的女儿,差别会有多大?” 丁绾冷不丁被她这样一问,有些没转过来弯,随口应道:“能有什么差别?你父亲和大伯现都居着官,又没分家,说到底都是杜家的姑娘嘛。” “我家里五妹妹也及笄了,可父亲不喜欢她姨娘,连带着对她也不重视,大伯母又一心扑在珠姐儿身上。绕来绕去,五妹妹的婚事竟是要着落在我这个做姐姐的身上了。” 这回丁绾就把话听明白了。她飞快地想了一下,杜明淑是庶出,没有会宁伯府这样的外家,也没有沈遥这样的亲舅舅。不受父亲重视,也就是说出嫁时没有多少嫁妆傍身…… 可这样一个庶妹,能让杜明心亲自操劳婚事,说明姐妹之间的感情比旁人要深厚些。 她父亲之所以跟她屡次写信说要做成跟杜家的婚事,眼睛是放在了晋王身上,可没把杜家大老爷这个四品官当回事。若堂弟娶了杜明淑,那跟晋王就成了实实在在的连襟,不是什么堂房表亲。 只是杜明淑这个人……丁绾想了又想,却始终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似乎长得白生生的?个子不高,娇娇柔柔的样子。从小是姨娘带大的,也不知道品性如何…… 丁绾犯了难,若是只为攀附晋王府的权势,那杜明心一开口,她就应该应下来。可若是给堂弟娶回去个不中用的,她又不放心,毕竟这是二叔家的长媳呢! 杜明心见丁绾半晌没说话,知道她在想这桩婚事。这事确实麻烦,她也没指望丁绾当场就能拍板,今天能递个音过去就算大功告成。 “姐姐方才说的那料子,倒叫我也惦记上了。回头你做好了裙子穿上身,过来让我瞧瞧。要是真的好,我就逼着流云坊再给我弄去!” “几日不见,你倒是张狂起来了!”丁绾笑道,“也不怕晋王一回来就先收一大箩筐的御史弹折!” 130 一明一暗 “他收便收了,我才不管呢!”杜明心笑道,“有孩子的消息还是我写信告诉他的,眼瞅着生的时候他还是不在家。气都要把我给气饱了,若再不找人撒撒气,难道我还跑到金陵去找他吵架不成?” “晋王就是在家,你生的时候能帮上什么忙?”丁绾笑道,“我生大哥儿那会儿才是可气呢。刚一发动,家里就有小厮去衙门找了相公回来,我婆婆就在旁边阴阳怪气的,这是等着生个金蛋出来呢?做差事这样不经心,不如干脆辞了回家抱孩子得了!” “姐姐生孩子还一群人围着,我到那时候只怕除了伺候的,也没别人了。”杜明心苦笑道,“本来还能请了大伯母过来,可前两天刚跟她置了场气,谁知道她还乐不乐意来呢。” 丁绾掰着指头算了算,笑道:“你放心,你大伯母那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怎么肯给人落下这样的话柄!瑛姐儿到时候肯定来,但她也是新媳妇过门没两天,哪里懂生产这些事!原本皇家里宁王妃该过来瞧瞧,可她年纪轻轻地又去了……” 她抬眼看着杜明心笑道:“你说说,你这么个人儿,这命说好是真好,说不好也是真不好。生个孩子,亲娘没有,婆婆也没有……” 话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来,杜明心正经八百的婆婆正好端端地在坤宁宫养胎呢。 杜明心瞅着她直乐,丁绾掩口笑道:“可别笑话我了!传出去我婆婆更有的说我了。” 她拉着杜明心的手嘱咐道:“到时候你一发动,就遣人去跟我说,我好歹生过孩子,过来帮你看着,你只管安心。” 杜明心点点头,领了她这份情。 * 长江江畔,天气已经转暖,夜里的风吹在脸上也没那么疼了。 陈希一身盔甲,全副武装地站在江头高出,眺望着隔岸的金陵城。“现在几时了?” “回将军,差一刻到子时。” “定国公那边已经开始渡江了吧?”陈希一眼不错地盯着远处只闪着几点星火的金陵城,沉声问道。 “定国公下午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亥初准时渡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应当已经有一半人过江了。” “传令下去,叫士兵带甲原地休息,等待定国公在对岸发信号。” “是!” “将军,您也坐下歇会儿吧。”有军士搬了把圈椅过来。今天寅正便是与张思温约定的总攻金陵城的时刻,先前几次三番劝陈希回营帐等候,却怎么也劝不回去,只好把椅子搬了出来。 陈希坐下片刻,突然问道:“今天陈霆派来的人说他到哪儿了?” “宁王说,他已经到扬州府了,今晚在那里歇一夜,明日清早启程,大约傍晚时分就能赶到。” 陈希轻笑一声:“那他就慢慢歇吧。扬州繁华,即便是与京城相比,也不遑多让。他一路风尘仆仆,是该好好歇歇。只不过,若是他明日傍晚才能赶到的话,莫说喝酒吃肉了,怕是连碗稀饭也趁不上热的了。” “那宁王也怪不到将军头上,”一位副将笑道,“他这一路给将军传消息,从来都是知会,哪里有问过您什么呢。” “那是,”陈希冷笑道,“我怎么敢给他什么指示!人家是安国公府,财神爷家的女婿,我惹恼了他,岂不是要断了大伙儿的吃喝?” “将军不用担心,”副将笑道,“等明日攻下金陵城,哪儿还用您|操心大家的吃喝用度呢?” “皇宫不能动,张思温家不能动,老百姓家不能动。”陈希缓慢而严厉地说道,“到时候我会叫人整理出来个名单,劳军的钱财便在这些家里找。” 跟在陈元泰身边数年,陈希早已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些人之所以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卖命,难道个个都是为了天下太平的大义吗?不过都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陈霆此时正在扬州府衙里休息,他所押运的粮草军饷都在仓船里,停靠在扬州城外的码头。一路从京城南下,虽然他的起居用度跟在王府并无多大差别,他还是觉得憋闷不趁意。 一直忍到扬州,他便再也受不住了。命令停船靠岸,在扬州歇一晚,横竖明日就能到金陵了。 扬州府原本是吴越国的辖地,两个月前才被陈希打下来。所幸当时的扬州知府胆子甚小,陈希刚在城外放了两轮火炮,他便开城投降。故而扬州城并未遭到兵祸,一如既往地繁华。 因陈元泰选的继任扬州知府还未到任,接待陈霆的仍旧是投降的那位。 知府顾忌着陈霆是邓家女婿的这层身份,刚开始没有叫女伎来陪酒。等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耳酣面热时,陈霆才拉下脸来问道:“听,听说扬州瘦,瘦马闻名天下,怎么也不叫,叫两个过来给爷开开眼?” 知府一听就乐了,原来这位宁王倒是同道中人。他连忙给长随吩咐了几句,又给陈霆敬了杯酒,这才陪笑着说道:“小的糊涂,一时没准备周全,王爷勿怪。” “不过这瘦马虽好,留在人牙子里未出手的都是没**的黄花闺女,到酒场上来,到底是有些生涩了……”知府小心地觑着陈霆的脸色说道,“倒是咱们扬州城里几家乐坊的姑娘们,那是实实在在地知情识趣……” 陈霆乜斜着看知府,几息之后才醉醺醺地说了句:“老子不大,大喜欢那种千人骑的,的烂货……” “是,是,是!”知府赶紧陪笑道,“王爷千金贵体,哪能让那种货色沾身?不过是喝个酒、听个曲儿,小的保证王爷一定尽兴!” 他凑到陈霆跟前,悄声笑道:“小的早已在王爷卧房备下了几个上等的好货,一水儿的黄花闺女!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到时候您都不用动,一个眼神、勾勾手就能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陈霆这才满意了,醉眼惺忪地看了看知府,叫道:“你,很好!明早起来,给老子的长史送去一份履历。老子要是尽兴了,升官发财都少不了你的!” 一席话把知府喜得眉开眼笑,一个眼神扫过去,酒席上的人又闹哄哄地起来给陈霆敬酒,拍上了马屁。 131 不世之功 次日晌午,陈霆从黑甜的美梦中醒来,刚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胳膊被身边正在酣睡的女子压麻了。 “起来,起来!”陈霆不耐烦地推了那女子一把,“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这么混睡!” 还没等那女子迷瞪过来,陈霆的脚头边有人从锦被里骨冗出来,身上一根丝儿也没有,含羞地用双臂掩着胸口,怯怯地叫了一声:“王爷……” 陈霆看着她愣神了片刻,才彻底清醒过来。自己这是在扬州,昨晚喝酒太多,又挑了这对姐妹花癫狂到天蒙蒙亮。 他抬手拍了一把睡在身边的姐姐,笑道:“还不赶紧起来伺候爷洗漱,以为都跟你们似的,光睡睡觉就能挣大钱?” 姐姐比妹妹性子泼辣些,翻过身来抛了个媚眼给陈霆,一条纤长浑圆的**就又缠了上去。“王爷,但凭它是什么事呢,难道不是只有人等着您的份儿?” 陈霆在她的胸间捏了一把,狠狠心推到一边。“爷有正经事,你们就在这扬州城好生跟着知府混吧。” 妹妹此时已经下床,收拾着给陈霆打水洗漱,听见这话,手下一顿,眼圈红红地去看姐姐。 姐姐也是心头一沉,没想到陈霆这么狠心。“王爷,”她扯了正在穿衣的陈霆,撒娇撒痴道,“昨儿我们姐儿俩可是黄花大闺女跟了您,您说要带我们去京城见见世面呢!” 她的食指绕着陈霆的衣带,娇嗔道:“您可别说话不算数呀?咱们姐妹嫩是嫩了点儿,但是铺床叠被,做个伺候人的可是没问题……您把我们带回王府吧……” 陈霆看看这一对双生姐妹,姐姐泼辣热情,妹妹娇羞含蓄,着实是一对儿不可多得的尤物。可想想邓文娇…… 他打了个寒颤,这要是真带回王府去,邓文娇不把她们给宰了才是奇怪。 “爷是为你们好,”陈霆摸了一把给自己穿鞋的妹妹的脸蛋,“扬州欢场,多少人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呢?你们俩这样的成色,不出半年,定然名满江南。” “去做女妓……那多丢人啊!王爷,我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身,不过是在人牙子手里调教了几年……”姐姐依旧痴缠道,“都是去贵人家里做妾的路数……去王府做妾我们不敢想,只要能跟着您,做个没名没分的屋里人,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呀……” 陈霆有些不耐烦起来,他起身对着镜子正了正衣领,正要出去吩咐人启程,从院子外头冲进来几个小厮,一叠声地在屋外叫他。 “王爷,金陵那边有消息传过来!” 陈霆开了门,午间暖暖的日光洒落在身上,照得他浑身舒泰极了。他笑道:“怎么,陈希派人过来催了?” “不,不是,”一个小厮喘着粗气说道,“金陵那边城破了!是晋王派人过来,吩咐扬州知府多备几艘船时说的!” “这,当真?”陈霆有些懵了,“不是说一直打不下来吗?我差半天的工夫就到了,怎么这就打下来了?”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知道,还请王爷赶紧登船上路吧!” 陈霆这时完全清醒了过来,自己还没到金陵,城就已经被攻破了,那这军功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可是拿下吴越国、统一南北的不世之功啊!放眼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 陈霆悔得肠子都青了。 偏偏那姐姐此时穿好衣服,从屋里追了出来:“恭喜王爷大功告成!您就在扬州多留几日再回京吧!” 陈霆正是一股怒气没处撒,听见她出来,转身便扇了她两个耳光,又抬腿将她踹翻在地:“晦气娘儿们!就是你们坏了老子的好事!”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院子,却发现扬州知府正带着人恭敬地候在那里。 看见陈霆出来,知府慌忙谄媚地笑道:“王爷真是神威通天!刚一到就破了金陵城,让下官佩服之至,之至啊!下官的履历已经送到王府长史手中了,如此便送王爷登船吧,饭菜已经在船上摆下了……” 陈希攻下扬州,在城中停留时,这知府没少巴结他。可无奈陈希就如同一粒铁豌豆,连个缝儿都没有,根本无处下嘴。 及至见了陈霆,知府才觉得自己的仕途又重见希望,于是便狠命地巴结奉承。 “哼!”陈霆却没像知府预想的那样和颜悦色。他冷哼了一声,挥手让小厮护卫拨开人群,到了府衙门口翻身上马,飞快地向城外码头奔去。 “怎么了这是?莫非是昨晚李双儿两个没伺候好?”知府一头雾水地看着被马蹄踏得尘土飞扬的大路。 “怕是宁王觉得功劳被抢了吧?”一旁有个主事小声提醒道。 “那能赖我头上?”知府觉得十分委屈,“他自己要在扬州歇的,一夜的工夫花了三千两银子!我还没处说理去呢!” * 陈希这边已经进了吴越国的皇宫,正在正殿里与国主钱昊商量进京的事宜。 钱昊耷拉着个脑袋,脸色灰败。明明昨天夜里与慧果禅师说话时,他还说什么因果轮转,自己马上就能否极泰来。谁知今天天还没亮,外头突然之间就杀声震天了。 “……若当初你能审时度势,早些投诚,我也好向父皇开口,为你讨个封赏。”陈希大马金刀地坐在钱昊对面,头盔被他摘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身上的盔甲上似乎还带着斑斑的血迹。 钱昊赶紧别过眼去,他平生最不喜这些舞刀弄枪的莽夫,看见大片的血迹更是会晕过去。 “烦请国主找个熟悉你宫中事务的人,带着我的军士去将宫眷带来。”陈希看着钱昊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吩咐道。 “听见没有?”陈希的副将见钱昊没有反应,拿刀鞘捅了捅他,不耐烦地吼道。 钱昊一惊,还以为是刀剑戳到自己身上了,一下就跳了起来,反手去摸身上有没有流血。 “看你抗了这么久,还以为是个硬骨头!”副将不屑地说道。 周围的军士都哈哈大笑起来。 132 城陷宫破 钱昊羞愧地低了头,身上感受到陈希犀利的目光,到底不敢跟他横,低声地唤道:“高公公,你去把宫嫔都叫来吧。” “还有你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妹妹。”陈希沉声道。 高公公看了眼钱昊,见他只垂头默默拭泪,叹了口气,被燕朝的士兵押着往后宫去了。 张思温站在一旁陪笑道:“小女如今也还在后宫里呢……将军看是否能宽待些?” “那是自然!”陈希笑道,“你可是此役的有功之臣呢!”他转头随便寻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宫女,吩咐道,“去把你们家贵妃娘娘请出去。” 钱昊坐在一旁小声地抽泣,听见这番对话,抬头目眦欲裂地瞪着张思温:“张,张老贼!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良禽择木而栖,”张思温捻着胡须得意地说道,“既然有英主前来,老朽自然要弃暗投明。” 陈希只在暗自盘算随后的行程安排,并不理会两人的嘴仗。这半日相处下来,他已把钱昊看得透透的了。 此人从小长在深宫,因母妃得宠而被立为太子。钱氏一族没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只想偏安江南,故而有这么个性子懦弱,偏爱风雅的“仁君”,是吴越国朝廷上下都喜闻乐见的。 片刻后,两名宫女带着张贵妃来到正殿。她盈盈向陈希施了一礼,轻启樱唇道:“见过晋王殿下。”声音十分地好听。 陈希扫了她一眼,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量高挑,肌肤微丰,声音略带几分妩媚和轻佻。由于她半垂着脸,看不清楚长相,但就凭她这一身的风情,想在陈元泰的后宫里出头,当是不难。 “我们这两日便要启程,你就带着女儿回府好好收拾行装吧。”陈希收回目光,对着张思温笑道,“虽然京城那边父皇必定会派人安排妥当,但……”他笑着看了依旧轻啜、全然置身事外的钱昊一眼,继续说道,“谁会嫌傍身之物沉呢?你说是不是啊,国主?” 钱昊正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却看见张思温带着女儿正要离宫。 “文鸳!”他叫了一声,哭道,“你,你也要离我而去了么?” “陛下……”张文鸳回头,眨巴眨巴眼睛,两串泪珠就滚落下来,眼睛却是盯在陈希身上,“您多保重,文鸳走了……” 张思温狠狠地扯了一把女儿,低声骂道:“你疯了?当着晋王的面还跟钱昊眉来眼去?” 张文鸳不言语,下了宫门前的玉阶,这才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白了一眼她的父亲,说道:“好歹钱昊宠了我这几年,若是临别前一声儿也不吭,落在晋王眼里,是不是太绝情了?这晋王是个走正道的人,必定喜欢有情有义的。” “你管他喜欢什么,你这一去是要伺候他爹,不是他!”张思温依旧有些生气。 “我知道!”张文鸳甩开父亲的手,不耐烦地说道,“可照您说的,这个晋王在皇上面前十分有脸面,谁知道他回去会跟皇上说些什么?若是落在他眼里什么把柄,天知道他会给我上什么眼药呢!” 张思温想想也是这个理,但还是觉得担心,父女俩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宫禁。 此时宫殿里站满了宫眷,有军士照着花名册唱名,叫一个便走过去一个,待陈希与徐行看过后,再另行安排。 “长乐公主!”军士粗粝的嗓音喊道。 底下无人应答,军士提高了声音:“长乐公主!” 依旧没有人应声。陈希扫了一眼殿中央的人群,其中有一位衣饰华贵的女子,如鹤立鸡群一般站在钱昊何皇后的身旁。 他转头盯着钱昊,冷声道:“国主,令妹不会逃走了吧?这事儿可就……”他的手指有力地敲着黄花梨的茶几面,留了后半句话给钱昊思考。 钱昊仓皇地起身,飞快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玉,玉兰,叫到你了……” 那女子依旧低着头不应声。 “站在公主身边的人,都往旁边让一步!”陈希沉声道。 哗啦啦地,人群往两旁散去,何皇后纠结了一下,也提着裙摆向左边跨了一步,只留下白衣女子依旧站在殿中央。 这倒是钱家人里头一个硬茬子!陈希冷笑一下,随手指了两名宫娥,“你们两个,好生扶着公主站到那边去!若是公主出了什么岔子,你们的命也别想要了!” 钱玉兰被陈希猜到了心思,猛地抬头,恨恨地瞪着他。 周围的军士看到她的脸,有人便低低地感叹了一声:“嚯!倒是个绝色!” 钱玉兰复又低下头去,可她那副绝世姿容却留在了殿上军士的心中。直到很多年后,这些退役了的老兵还会在茶余饭后与人说起初次见到钱贵妃时的惊艳。 陈希也被她那双如一泓秋水般的眼眸看晃了神。他连忙定了定心神,淡定地吩咐军士继续清点人数,转头去叫钱昊:“此去京城,府邸奴仆都是一应俱全,既然国主投诚,那自然也会有一份俸禄。只是京城居大不易,在我派人去封存皇宫仓库之前,国主先去收拾一下行装吧。先给你点二百个人过去帮忙,若是不够,再来与我说。” 钱昊浑浑噩噩地起身,还是在高公公的提醒下,向陈希道了谢,一路哭哭啼啼地进了内宫。 这时定国公徐行进了正殿,陈希笑道:“怎么样,城里一切都好?” “晋王殿下军纪严明,下面的人怎么会乱来?”徐行笑着坐下,“钱昊呢?” “我叫他去后宫收拾行李了。”陈希淡淡地说道。 徐行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论理,如今这皇宫里的东西可都该充交国库的,你让他先收拾,不知道要有多少宝贝收入他的私囊呢。” “我看那钱昊是个懦弱无能的,宫里整治得一团糟,要不是有曹江这员大将在外头给他守着城墙,这金陵城只怕早就守不住了。”陈希道,“如今也只能给他留些财物傍身,就这样到了京城,还不知他会如何潦倒!” 133 当庭质问 陈希与徐行两个人坐在殿上,来来回回不停地有人前来请示,就连两人用午饭时也不得闲。 两个时辰过后,日影已经有些偏斜,钱昊这才慢吞吞地从内宫出来了。 “国主行装都收拾妥当了?”陈希笑问道。 “是,是。”钱昊表情依旧很茫然,像是三魂七魄被人收走了一半。 “那就往船上装吧!”陈希朝士兵们挥了挥手,“若让我发现有谁往国主的箱笼里伸手,军法处置!” 士兵们齐齐应声,两人抬一个箱笼,从皇宫往码头上搬运。因为人手充足,一盏茶的工夫就搬空了。 “你就收拾了这点儿东西出来?”陈希有些吃惊。 “嗯,嗯,”钱昊讷讷地答道,“以后日子哪能还像在江南时这样奢侈……俭省些好,俭省些好……” 徐行失笑,向陈希道:“跟你说了,这就是个拎不清的,根本看不透眼下是个什么情势。你呀,白费了这一番好心,媚眼都抛给瞎子了!” 陈希看着钱昊像个受惊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站在殿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士兵奔进来禀报:“启禀将军,吴越上将军曹江在家中自缢身亡了!” 陈希一听便皱起了眉头,问道:“他家其他人呢?怎么突然就自缢了?可有人去他家寻事?” “他的夫人和女儿也各自在房中投缳自缢了,儿子与儿媳似乎吊在房梁上的时辰比较短,现在已经被救下来了。属下方才问过了,并没有咱们的人去曹家滋事,曹将军自缢当是,当是……” 后头“殉国”两个字被士兵给咽了回去。 “拿一千两银子去曹家,叫他家人好好给曹将军办丧事。”陈希挥挥手让士兵下去了。 这边殿上却传来一阵忽高忽低地抽泣声。陈希看着垂头拭泪的钱昊,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伤心了?” 钱昊慌忙拿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弓着腰答道:“不敢……” “这个窝囊废,曹将军怎么就碰上你这么个主子!”徐行看着只会哭的钱昊,非常轻蔑地说道。 “是朕,啊不,是我误了曹卿啊!”钱昊终于憋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行了,行了!”徐行不耐烦地说道,“这会儿才想起来,哭给谁看?” 徐行一辈子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最是豪爽忠义。虽然曹江固守金陵城给他带来了很多的麻烦,然而他却是打心底里佩服这样胸中有信念,知其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英雄。如今曹江为吴越殉国,差一点全家都给吴越小朝廷陪葬了,而作为国主的钱昊却只知道塌腰弓背地站在这里,扯着袖子擦眼泪鼻涕。 陈希笑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会少,阿叔又何必生这个气。” 徐行看了眼由嚎啕大哭转为轻轻啜泣的钱昊,不屑地说道:“这要是我儿子长成这个德性,早被我一脚踢死了!” “不世大功到了手,果然连一向含蓄的定国公都张扬了几分呐!”殿门口传来陈霆高声的奚落声。 徐行看了陈希一眼,低声道:“这可就来了,你仔细应对,小心留了话柄在他手上。” 陈希冲他一笑:“阿叔稍安勿躁。” 片刻之间,陈霆已经走到了殿中央,怒气冲冲地说道:“陈希,你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我千辛万苦从京城押运粮草军饷过来,你却偏偏要在我到金陵的前夜攻城,故意叫我白跑一趟是么?” 陈希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霆道:“虽然你我同为亲王,但我是此次南征的主帅,你只是个押运使,见到主帅不行礼、不报差事行程,是你从哪儿学来的规矩?” “陈希,你少给我来这套!”陈霆气得额角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军国大事岂能容你在这里玩弄权术?你若是见不得我得军功,为何不早早禀明皇上?你可知为了筹措这三十万担粮草,皇上和安国公府花费了多少心血?若你能如此从容地攻下金陵城,为何不早早动手?你几十万将士在前线,吃喝用度皆是百姓的血汗,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陈希玩味地看着陈霆,大半年没见,这家伙倒长进了许多,句句倒都能说在了点子上,莫非是邓家给他花大力气请了几个好的幕僚? “这些事我自会向皇上禀明,无需跟你解释什么。”陈希轻描淡写地说道,“倒是你,明明昨天下午已经到了扬州,为何不连夜乘船前来?否则也就不会错过这样一件大功劳了呀!”话到最后,已带了几分戏谑,将陈霆心中的那点小算盘戳了个破。 “昨天行至扬州,有船舱漏水。为保险起见,我命人在扬州停靠,修补漏船,这也有错么?”这话倒还真是实情,不过那漏的船只有一艘,缺口也只有两个巴掌那样大,不用停船就能补好。 “这事我自会派人前去查问。”陈希没有与陈霆多做纠缠,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事,“皇上前次给我的旨意里说,若是你押运来的粮草没有用上,或是所余还多,就存于运河两岸的官仓,交由当地官府定期出售,所得银两收缴国库。” 陈霆一听便有些慌了手脚,临行前安国公特意交待他,若是粮食还有富余,就送到邓家在当地的铺子里,交由掌柜贩卖。他想着这粮食本就全都是邓家出的,皇上应该也不好意思去管用了多少、剩余多少这样琐碎的事情,于是便拍着胸脯答应了。 “这恐怕不妥吧?”陈霆想了一下措辞,硬着头皮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是你假传圣旨,想要私吞吧?这大半年,你带着人把江南打了个遍,谁知道你在官府里头塞进去多少自己人?这三十万担粮食,按照现在的市价,怎么着也值十七八万两银子。陈希,就算是你胃口大,一下子吃进去这么多,就不怕被撑死?” 134 双喜临门 “那照你的意思呢?”陈希笑道,“这三十万担粮食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物归原主!”陈霆高声道,“这些粮食本身就是安国公殚精竭虑筹措来的,既然你用不上了,就该还回去!” 徐行在一旁听得直摇头,就凭陈霆这样的脑子,还想在朝堂上和陈希争?不如趁早回家去抱老婆孩子保平安的好。 安国公府现在最严重的错误,就是还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摆正自家与陈元泰的关系。当初可以算是合作关系,然而陈元泰也已经在功成之后给予了邓家相应的酬劳。 现在君臣名分已定,邓家还这样丁是丁卯是卯地与陈元泰做交易,实在是不智。邓家非但如此,还给陈霆也灌输了同样的思想。等日后陈元泰发现时,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不过是十七八万两银子,对于安国公府来说,简直比九牛一毛还要少。连这个还要计较,还是跟陈元泰计较,徐行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准备开口打圆场,陈希却先发了话:“旨意确实是皇上下的,我现在就可以叫人拿给你看。至于原主不原主的话,”他笑着瞥了陈霆一眼,“这话是谁教你的?该不会是安国公吧?你要知道,普天之下……” 当着钱昊的面,陈希不想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好歹陈霆还不算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陈霆是打定了主意要以安国公府马首是瞻了,他虽然是陈元泰的亲侄儿,无奈这位叔叔对他十分冷淡,他想靠也靠不上去。然而陈希的这番话却如一桶冷水把他给浇醒了,他打算跟随安国公府左右,那安国公府呢?现在可有底气与陈元泰分庭抗礼? 陈霆扫了眼端坐在上的陈希和徐行,还有殿中四处屏息静气守卫的大燕士兵,这些人可都是陈元泰的! 陈霆带着一腔怒火,从扬州急匆匆赶到金陵,原想着是要找陈希兴师问罪,没曾想到头来反倒是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看了看瑟缩在一边的钱昊,走过去拎着他的衣领问道:“你内宫的库房在哪儿?带老子过去看看!” 钱昊被他这么一揪,差点把小便吓出来,慌忙扭头去看陈希。 “内宫库房已经封存了,我派了人在里头清点,”陈希冷冷地说道,“就不劳烦你过去了。” “陈希,”陈霆阴森森地冷笑道,“你吃独食吃得很开心啊?小心吃多了咽不下!” 他走下正殿,挥挥手招呼自己的人:“跟老子去金陵城看看!” 陈希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已是平静如常。“叫两队人跟在宁王后头,若是他指使手下胡作非为,无论是谁动手,格杀勿论!” 徐行叫住了领命而去的军士,低声道:“这个格杀勿论,宁王除外。” 军士看了陈希一眼,低下头出宫去了。 “真恨不得在这里一刀宰了他!”陈希气道,“什么糊涂东西!以为邓家是安着好心的么?邓家这样胡作非为,又招揽了陈霆这个糊涂蛋,桩桩件件不都是一个个巴掌扇到了太子脸上?” “锱铢必较,商人天性。”徐行缓缓地说道,“安国公府还是少了几分世家的底蕴和眼界。” “你和宁王也不要闹得太僵了……”徐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毕竟,毕竟都是兄弟……” 陈希偏头去看徐行,笑道:“这倒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劝我。” 徐行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叹了口气,说道:“听阿叔一句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希虽然觉得疑惑,但他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又向来敬重徐行,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 数日后,金陵城破的消息传到京城,一层层的宫门报进去,传信的士兵被带到了乾清宫。 “怎么样,生了没有?”陈元泰坐在宽大的书案前,一面手笔不停地批着奏折,一面头也不抬地问道。 “回皇上的话,”王公公笑吟吟地答道,“晋王府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这位是南边前线派过来给皇上报喜的。” “啪嗒”一声,玉管狼毫笔掉到了书案上,王公公慌忙上前拿着湿布擦桌面。 “你说。”陈元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跪在下头的士兵。 “是,皇上。”前往京城报信的士兵都是千挑万选的,专门要选口齿伶俐,条理清楚,脑子灵活的。他先说了金陵城已经攻克,吴越国主钱昊投降的消息,然后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攻城的经过。 “好,好,好!”陈元泰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情瞬间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你回去告诉晋王,叫他作速带着吴越国皇室回京,我要为他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 “还有,就说我说的,全体将士到京后,皆论功行赏。首登金陵城者连升三级,赏世袭千户!” 士兵退出去后,陈元泰便在殿内兜开了圈子。此次希哥儿立下大功,该赏他些什么好呢?这孩子这样好,我让他好生打仗,在军中树立人望,他竟然做得这样好! 陈元泰高兴得来回搓手,回头看见王公公,便吩咐道:“去,准备些酒菜,我要去偏殿佛堂。” “是。”王公公尖细的嗓音答应了一声,刚出了殿门,旋即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恭喜皇上,双喜临门!” “啊?”陈元泰有些愣神,“还有什么事?” “晋王府来人报信,说是晋王妃方才生下个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恭喜皇上做祖父了!”王公公跪地,欣喜地给陈元泰磕了头。乾清宫里伺候的人都异常高兴,纷纷磕头向皇上恭贺。 “好!”陈元泰此时激动得有些说不出来话,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吩咐道,“去晋王府传旨,王府上下每人赏银十两,表礼一端。晋王妃身边伺候的人领双份赏赐……” 他本来想说孩子封晋王世子衔,转念一想,怕福气大了压着孩子,这才把话咽了回去。“王妃生产伺候的太医、稳婆,每人赏十两黄金!” 135 弄璋之喜 杜明心此时刚刚缓过来一口气,额头上的发丝还湿着。她就着夏叶手里的碗喝了两口红糖水,向正抱着孩子逗乐的袁瑛笑道:“小舅母,让我瞧瞧孩子。” 定国公夫人在一旁笑道:“这个丫头,自打孩子出来洗干净以后,就抱着没撒手!人家亲娘还没正经看上两眼呢,你这个舅姥姥倒霸拦着不让看了!” “舅姥姥!”徐媛惊讶道,“怎么叫这么老的称呼!” 定国公夫人笑道:“傻丫头,你袁姐姐这是萝卜不大,长到辈儿上了!她是你杜姐姐的舅母,可不就是孩子的舅姥姥了。” 袁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嫂嫂的大哥儿如今长成小大人了,一说要抱,就板起面孔。如今又来个乐意让抱的,我就有些放不下了!” 她笑吟吟地抱着孩子坐到杜明心身畔,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笑道,“你刚生完,手上没力,就这么着看吧!” 杜明心压着小包被的边儿,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孩子的脸蛋。浓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感觉旁边有东西,就张开嘴扭着小脸找吃的。 那眉眼像极了陈希,杜明心突然眼圈就红了。这是她和陈希的孩子呢……把他们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辈子都拆解不开的孩子…… “哟,这是饿了!”大太太也凑上来看着孩子,“奶娘呢?” 屋门旁站着的两个媳妇忙答应了一声,上前请示杜明心:“王妃,奴婢们带着大爷下去喂奶吧?” 杜明心点点头,袁瑛便把孩子交到其中一人手上。这时崔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定国公夫人问道:“跟你家太太说过了?” 崔嬷嬷红着眼睛答道:“说过了!太太在天有灵,今天也能踏实了!不过老奴也没说两句,沈舅爷就过去了,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 丁绾扯了扯袁瑛的袖子,低声道:“你不出去看看?” 袁瑛摇了摇头,说道:“相公心里头心结最深的就是姐姐……有这个机会叫他好好说说,心姐儿的日子眼见是越来越好,说不定相公的心结也就慢慢打开了。” 丁绾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大太太在一旁冷眼看着丁绾,心中很是烦闷。她娘家那堂弟一口气考上了庶吉士,后来大老爷知道了杜明心提过这门亲事,把她和女儿关起门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什么在李凌这件事上的亏还没吃够,看扁天下读书人。这都哪儿跟哪儿!这件事能怪她和珠姐儿么?要不是大老爷把杜明静母女两个捧上了天,她和珠姐儿又岂能在婚事上这么斤斤计较? 上个月尚书府的人半夜来报信,说是杜明静生了个儿子。虽然李尚书不缺孙子,可之前李凌病得连棺材都备下了,如今不但身子好了,中了进士,还有了儿子继承香火! 李尚书倒还好,李夫人就更把杜明静看作是儿子的福星。现在李凌的长子出世,李夫人非但没有停了几个通房的汤药,还做主把两个爱口角的打发了出去。天天把小孙子带在自己屋里,话里话外都是让杜明静好好养身体,争取三年抱俩。 大老爷看见这等情势,简直乐不可支。他遍寻不着体面的满月礼,竟逼着大太太把杜明珠满月时,会宁伯府送来的金镶玉长命锁给拿过去了,还又从她的嫁妆里挑出来一对羊脂玉瓶拿过去,硬说是要讨个平安的口彩。 那可都是大太太精心给杜明珠准备的嫁妆,大太太有些欲哭无泪,逼着大老爷吐口说把银子补给她,可到现在也没见着银子的影儿……倒是张姨娘屋里又新添了个杏眼桃腮的半大丫鬟…… 屋里的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丁绾也在一旁凑着趣,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杜家大太太这是要把自己活吃了么?一直不说话,只顾盯着自己看。 她实在忍不住了,便笑着对大太太问道:“太太帮我瞧瞧,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啊?”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不禁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道,“大奶奶脸上白白净净的,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就好。”丁绾一笑,又转过头去和杜明心说话。 大太太暗自叹了口气,这两天她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大老爷的一句话。说这个丁绍若是人机灵些,再有丁大人的提携,日后前途大有可为…… 可之前珠姐儿拒绝了杜明心一次,前些日子娘儿两个来晋王府,又拒绝了一次……想想她那天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叫她拉下脸来去跟杜明心说自己后悔了,实在是有些开不了口。 “行了,你平安生产了,我也就能去跟皇上复命了。”定国公夫人笑道,“你好生歇着,崔嬷嬷带大了你和你母亲,凡事多听她的。要是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家里叫我。我如今在家里是甩手掌柜,闲得很!” “您这一辈子的福气,旁人还真是羡慕不来!”丁绾也站起身,预备告辞。 “那有什么!”定国公夫人笑道,“你多生几个儿子就是了!以后一群儿媳妇围在你身边,看着你的脸色笑!” 丁绾故作愁态地说道:“我如今还是看人脸色笑的那个呢!身边就这一个冤家,以后说不定还要看儿媳妇的脸色!” “那你还不赶紧再生几个?”定国公夫人笑道,又指了指袁瑛,“还有这一个,都当舅姥姥的人了,还不赶紧准备着当娘?” 袁瑛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其实她的小日子迟了有七八天了,她想着说不定是怀了,可又害怕自己闹了乌龙,叫相公空欢喜一场。想着今日找嫂嫂说说,又没找到机会。 杜明心见袁瑛有些心神不宁,便笑道:“你们先走吧,恕我不能下床,只能委屈叫丫鬟送送了。小舅母,你在屋里略等等,我叫人先去看看舅舅那边完事没有。” 袁瑛点点头,代她将众人送出正院,便重新回了正房内室。 136 苦口婆心 “舅母可是有心事?”杜明心伸手拉过袁瑛,让她坐在自己身畔。 “我,我……”袁瑛思来想去,杜明心刚生产过,这事跟她说说应该能给些主意吧?她遂低低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是好事呀!”杜明心打心底里觉得高兴。沈遥从十二岁起就没有了家,半生戎马,今年过年怕是他自沈家家变以来过的第一个有家的春节。如果袁瑛再有了孩子,沈遥应当也能从往日的恨里慢慢释怀,享受天伦之乐。 看着杜明心满脸的笑意,袁瑛更加担心了:“你看你都这样高兴,要是我告诉了相公,他还不一定会怎么乐呢……可要是我猜错了,岂不是伤他的心……” “小舅母,”杜明心瞅着她直笑,“你可真真儿地把舅舅放在心上呢!舅舅都做了什么,能教你这样对他好?” “浑说什么呢!”袁瑛满脸绯红地嗔怪道,“相公……他,总之相公待我极好,我一点儿也不想叫他伤心失望。” 杜明心想了想,笑道:“方才生产完没多久,王太医就走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两个宫里派来的医婆,虽说没有太医好,但也能问问不是?” “行。”袁瑛点了点头。 一时丫鬟带了两个医婆过来,给袁瑛诊了脉,又问了月信和这些天的饮食睡眠。其中一人笑道:“照我看来,夫人八成是有喜了。只不过时日尚早,脉象上看不太出来,也还没到恶心呕吐的时候。您只管放宽心,若是思虑太盛,一是怕胎儿不好,二来若是没有怀孕,只怕也会压着月信不来,反倒坏事。” 听完医婆的话,袁瑛更纠结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干等着?” “嗯,夫人该吃吃,该睡睡,不要劳累,最好也能禁一下房事。” 这下连杜明心也尴尬了。她当然知道夫妻之间会做亲密之事,可这是她的舅舅跟舅母哎……她甩了甩头,想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 这时外间宴息室传来沈遥的声音:“阿瑛,咱们也回去吧,叫心姐儿好好休息,孩子都已经吃过奶睡着了。” “哎,知道了。”袁瑛高声答了一句,起身给杜明心掖了掖被角,“你好生坐月子,听相公说,王爷已经启程回京了,不出半月就能到。你好好歇着,我过两日就再来看你。” “嗯,”杜明心笑着点点头,“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有了,多想无益。” “嗯,我记着了。”袁瑛冲她笑了笑,出去和沈遥一道回家了。 * 初春到了,运河两岸的柳树已经慢慢开始长出嫩叶。船行得极快,陈希只能看到一片片的嫩绿,感受着春风拍在脸上的暖意。 归心似箭,自己这心情何止是像离弦的箭,真恨不能立时长出一对翅膀,飞到京城的家中,去看一看辛苦为自己生下孩子的娇妻。 “啧啧啧,你这可真是,”徐行走到陈希身边,感叹道,“前半生吃苦,后半生享福。如今你已是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的富贵。与妻子举案齐眉,立了不世之功,又得了个大胖小子!” 陈希笑了一下,也很感慨:“以前方丈师父说我的命数不在佛门,我伤心得不得了。眼下看来,还是师父说得对。我于佛法上没有慧根,在少林寺十几年,只学了一身的功夫,佛法可是半点精进也没有……若还留在佛门,不过是这天下多了个莽撞蠢钝的和尚,如今至少我还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名字可想好了?”徐行看着船侧滔滔的江水,命数么?半是天定,半是人为。只不过有时人为被误以为是天定,因为不知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 “父皇说,这是皇长孙,”陈希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说他要亲自给孩子赐名。” “您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陈希转过头,看着徐行说道。 徐行看着陈希的眼睛,忽而又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这能有什么意思?你如今也上了皇家玉牒,无论是国法家规,都认可你这个养子。豫王和太子都还未成亲,你的长子自然是皇长孙。” “我知道父皇待我好,待我极好,甚至比豫王还要好……”陈希幽幽地说道,“可这朝堂上,皇宫里,并不只有父皇一人……”想想太后、皇后、安国公府,还有大大小小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官员……一句皇长孙,不啻于将小小婴孩架在火上烤。 “这是,是你与皇上的缘分。”徐行轻轻地说道,“皇上大约只是太高兴了……”是太高兴了,就像这普天下所有第一次当祖父的人一样。 陈希心中有一些困惑,直觉觉得这一切并不是一个“缘分”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可不是缘分,又能是什么呢? “别多想了,”徐行看着陈希纠结的表情,有些不忍,“皇上既然能如此厚待于你,自然有办法护得住。再说了,以你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难道连妻儿也护不住?” 陈希低下头笑了笑,自然护得住。 二层后头的船舱里,钱昊的妻子何皇后正在钱玉兰的床边劝她:“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些也想不透?如今咱们家已然是这样了,若是不趁着这十几天把晋王笼络住了,等到了京城,说不定咱们都是要被砍头的!” “砍便砍了,”钱玉兰目光空洞地盯着床帐的顶部,上头还绣有金翅花的图案,“当时城破之日,哥哥没能殉国,已经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等到了北边,身首异处、客死他乡,也不算冤枉。” “瞧你说的什么话!”何皇后焦急得不行,“你就那么盼着你哥哥死?他要是死了,谁还能护得住你?你这个样貌、这个身份,如今又做了俘虏,死你倒是不怕,难道你不怕被辱了清白?” 钱玉兰目光一黯,没有接话。 何皇后见状,赶紧趁热打铁:“那一日在殿上,你和晋王一个照面,我清清楚楚看见他愣了一下。他是个王爷,自矜身份,脸上露出来两分,心里就得有五六分!” 137 生死挣扎 钱玉兰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自从那一日半夜突然城破,她的脑袋到现在都是懵懵的。作为长在深宫里的公主,她从来没有操心过国家大事,那原本也不是她的本分。 她天天需要关心的,不过是什么时候把她的那几株山茶挪出殿外摆上,廊檐下的燕子今年还回不回来做窝,天暖的时候办几场赏花会,到时候都请哪家的小娘子到宫里来…… 于她而言,顶天的大事便是选驸马。那时哥哥说,都随她,她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可是她连宫门都出不去,又哪里能见到谁家的什么好儿郎? 原本她以为,日子就这么千年万年长地过下去,没想到哥哥和满朝文武竟然说丢,就把钱家的江南丢掉了!如今倒要推她这个弱女子出来去救他们的性命…… “……看看你这舱间里的摆设,这床帐还是你宫里当时铺的,锦垫被褥、茶盏杯盘,件件都是你用惯了的。就连青眉和靛月也都还叫跟着伺候你,难道这还不能算那晋王对你有意?” 何氏说了大半天,感觉口干舌燥,正要斥责下人躲懒不尽心,才想起来如今每个人身边至多两个丫鬟。她的两个留在船舱伺候钱昊,钱玉兰的两个出去打热水了…… 何氏只好自己走到茶几旁,斟了杯茶放到唇边一呷,竟然是冷的。她心中压抑了几天的愤懑委屈突然就又冒了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往下掉。 “这些东西不是晋王吩咐的,”钱玉兰依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是晋王叫哥哥进内宫收拾东西时,青眉看见了,慌里慌张的包了这一点儿东西出来……” 话音落了半晌,她没听见何氏接话,便睁开眼睛去看,发现嫂子正坐在茶几边上,悄悄地拿着帕子拭泪。 “嫂嫂,你……”钱玉兰刚要叫丫鬟扶她起来,发现舱内只有她和何氏两个人,只好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嫂嫂你别哭……这事我不是一定不肯,只是,只是……” 钱玉兰嗫嚅了半晌,自己觉得委屈极了,便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嫂嫂你光说晋王对我如何如何,可是,可是我已经使靛月打听过了,那晋王已经有王妃了,最近还刚刚生下了长子!”钱玉兰哭着说出这番话,觉得十分屈辱,掏出帕子便捂着脸痛哭起来。 “你说我这样的人,难道去给旁人做侧妃?”哭了半晌,钱玉兰又抽抽噎噎地补了一句。 何氏觉得心好累,后宫之主的风光不再,她与钱昊的这场婚姻就像是卸过妆的半老徐娘,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尴尬。 “我十八岁嫁给你哥哥,如今也十来年了,除了大哥儿,我还有什么?”何氏听着钱玉兰哭诉,觉得自己再不说说,就要被憋死了。“后头这些年,你哥哥偏宠张文鸳那个贱人,她在后宫里压得我差点连大哥儿都护不住了!眼见到了京城,她就要入宫去给燕朝皇帝当嫔妃了,照她那个小心眼的性子,你觉得她以后会怎么对付咱们?” 狠狠地哭了一场,钱玉兰觉得自己哭够了,深吸了几口气,渐渐止住了哭声。张文鸳就算是再做了燕朝的贵妃,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当初在宫里,她是未嫁的公主,任凭哪个嫔妃再得宠再小心眼,也犯不着得罪她。何氏这话不过是想拉自己上船罢了。 “都已经是亡国破家的人了,还说什么以后不以后的话……”钱玉兰打定了主意,再怎么说她也不能主动去找那个什么晋王投怀送抱,不能去给人做小。哥哥已经把钱家的江山丢掉了,她不能再把父皇和母妃的脸面丢了! “那你好生歇着吧……”说了半天又哭了半天,何氏觉得自己很累。她起身走到舱门口,忽地又转身问道:“你平常也读书,史书上写前朝国破,皇子公主被掳到北边去,他们可都是个什么结局?” 钱玉兰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出了船舱,何氏就着江风,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在士兵监视的目光下,匆匆地回了自己和钱昊的船舱。 “妹妹她怎么说?”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的钱昊见妻子回来了,急忙直起身问道。 何氏示意自己的丫鬟倒茶,总算是温的,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还能怎么说?”何氏没好气地说道。如今她和儿子的性命已经不掌握在钱昊手里,想想那些年在宫中受的屈辱,再看看眼前这个无能无用的男人,何氏觉得自己很难拿出来以前那种谦恭的态度。 “你怎么这个样子说话?成什么体统!”钱昊性子有些温吞,然而距离亡国还不到五日,他的脾气也很难像以往那样好。 何氏懒得理会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竹筒倒豆子一般咚咚咚地把过程说了一遍:“……哭着说不能做妾,大不了就是一死云云。” 钱昊怔楞了半晌,垂下头说道:“是委屈了妹妹……既然她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那怎么能……”何氏急了,见钱昊又要哭,连忙换了个说法,“到了北边,若真是要杀头,那也好,全家人都在一处,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但若是燕朝人要蓄意折辱呢?您当时要保家卫国,跟燕朝这边打了大半年,不是说这边粮草都快尽了么?” 钱昊的脸白了又白,心中涌起百般滋味,又是后悔当初不该抵抗,又是想着若张思温那个老东西没有叛变,这会儿燕朝是不是都已经退兵了呢…… “若以后那皇上,还有这个晋王,一想起来这大半年的仗打得那么辛苦,是不是就会折磨……特别是晋王,为了打下来咱们吴越,他连王妃生儿子都不在身边……” “嘘!”钱昊听见她说“吴越”两个字,吓得慌忙叫她收声。“你疯了?还敢提这个国号?”他压低了声音斥责道。 何氏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便低头认错。 钱昊没言语,半晌后,他喃喃地说道:“你明日接着去劝妹妹,务必,务必叫她……答应。” 138 醉酒误事 陈霆这些天一直非常地烦闷,拿下吴越国,他寸功未建,白白从京城跑来一趟。再加上安国公交待他把未用的粮草交回邓家的商行,他也没办成,被陈希狠狠地驳了回去,可气的是定国公也不帮他说句话。 罢了罢了,他们才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徐行是陈元泰的发小,陈希是皇长孙的爹,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 陈霆乜斜着眼睛瞪着身旁的小厮:“瞎,瞎了吗?看老子,酒杯,杯空了,怎么不接着倒?” 小厮探头看了看已经快要见底的酒坛子,为难地说道:“晋王说每营将士各分酒十坛,解解酒瘾罢了,等回京之后再犒劳尽兴……王爷您这里得了两坛,已经是最多的了。” “费什么话?”陈霆劈手夺过酒坛,仰起脖子,片刻就把坛里剩的酒喝了个精光。 “再,再去把那坛开了,”陈霆哐当一声,将酒坛子扔在地上,摔了个稀烂,“老子今天非得喝舒服了不可!” 两个小厮左右为难,互相看看对方,俱是一脸的无奈。见陈霆举手要打,一个小厮慌忙抱了另外一坛酒过来,手忙脚乱地拆酒坛口上的泥封。 “听,听说那个吴越的公主是个绝色的美人,你,你们谁见过?”陈霆觉得这会儿心情舒服了些,微醺的状态让他有些飘飘欲仙。现实中的种种烦恼统统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混沌迷离还带着些奇异色彩的世界。 “小的见过一面。”酒坛拆开了,小厮赶紧给陈霆续了一杯,另一个便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昨儿我去二层船舱找三营的王二虎,他是小的从小的街坊邻居。说是在金陵城里得了几件首饰,叫小的得空儿拿到当铺卖了,换了银子送去给他老娘治病……” “再说这种废话,老子提脚把你扔到江里去!”陈霆一杯酒喝完,见他还没说到点子上,便有些不耐烦。 “是,是,小的不敢,不敢。”小厮赔笑着,慌忙又给陈霆添了一杯酒。“小的那会儿就正好碰见那个公主出来船舱透气,那模样,啧啧啧,绝了!小的这几年跟着王爷,也算见了不少世面了。就惜玉楼的头牌红罗姑娘那样的,给公主提鞋都不配!” “呸!先把你嘴边的哈喇子擦擦再说话!”陈霆瞪了小厮一眼,“一个公主,一个婊子,红罗给她提鞋,本来就不配!” 小厮很是从善如流,听见陈霆说,立马就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低声笑道:“说句冒犯的话,小的跟着王爷也见过晋王妃两回,京城人都说晋王妃好看,依小的说,两个晋王妃差不多能跟这,这个公主比……” 陈霆的心事在身边人面前并未多做隐藏,他对陈希那份嫉恨的心情,伺候他的人都十分清楚。这会儿拿钱玉兰把杜明心往下踩,这是怎么说都不会出错的话。 果然,陈霆听了十分地高兴,连干两杯之后,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笑道:“走,咱们,咱们去看看这个长乐公主!要果真是绝色,拉过来陪陪酒,聊聊天,岂不比红罗强?”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另一个便踹了说话的一脚,低声骂道:“让你嘴贱!惹出祸事来了吧?” 偏巧陈霆还听清楚了这句话,忽地一巴掌就扇到了那小厮的脸上,大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祸不祸的轮得着你多嘴?老子是天潢贵胄,她一个亡了国的俘虏,怎么就陪不得酒了?” 骂得那小厮再不敢吱声,恭恭敬敬地扶着陈霆下到了二层的船舱。 “长乐,钱长乐!”陈霆叮叮咣咣地对着钱玉兰的舱门,又是拿手拍又是用脚踹。 “她,她闺名叫什么?”陈霆喊了半天,钱长乐叫着很别扭,便回头去问小厮。 “不,不知道……”小厮慌得又补了一句,“这种富贵人家的女子,闺名不会轻易叫外人知道的吧?” 陈霆觉得有理,又继续捶门。 钱玉兰的舱门没开,旁边的倒吱呀一声开了。钱昊畏畏缩缩地挪步过来,低声下气地恳求道:“王爷,妹妹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这会儿已经睡下了。现在天也晚了,王爷有什么话说,明天我给你传吧……” “你?就凭你?”陈霆的语气里充满了蔑视。他转头又去拍舱门,一边拍还一边大喊:“钱长乐,你再不出来,我就叫人把你哥哥扔到江里去!” 何氏在后头一听,登时慌了神,抓着个士兵就哀求道:“求这个大哥去给晋王通传一声,不然,不然就要出人命了啊!” 那士兵推开了她的手,答道:“已经有人去禀报了,只是将军这会儿巡营去了,不一定在哪条船上。” 何氏微微放了心,正犹豫要不要挤到前头去劝钱玉兰开门,门就突然开了。 钱玉兰一身青白色裙衫,面部僵硬地站在门口,盯着醉醺醺的陈霆。 此时天色已晚,甲板上的灯光不是很亮。门陡然一开,里头的亮光透出来,让陈霆觉得有些炫目。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如仙子般的美人,三分酒劲混着七分男人的天性,叫他跨步上前便拉了钱玉兰的手。 “这一双柔荑,真白,真嫩!” “还有这小脸,啧啧啧!”陈霆真恨不能此刻就把钱玉兰搂在怀里,压在身下。他捏了捏钱玉兰的脸颊,还未说话,脸上已是狠狠地吃了一记耳光。 钱玉兰这一记耳光,直把钱昊和何氏的心都要打出来。完了完了,这人都疯了…… 一个巴掌把迷醉的陈霆打醒了,他登时暴怒起来:“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还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告诉你,老子现在说让你生,你就能生,说让你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爷,别,别生气……”钱昊奓着胆子结结巴巴地劝道,“妹妹她不懂事,从小就有些没规矩,您,您莫怪……” “滚一边去!”陈霆一胳膊将钱昊掀翻在地,“想让我不怪?小娘皮,过来给老子陪个酒,唱个曲儿,老子就不怪你!” 139 英雄美人 钱玉兰原本心中慌乱不堪,打了陈霆一巴掌后,反倒镇定下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在舱门边上灯笼的照映下显得十分苍白,“哥哥,对不住了!” 说完这句话,钱玉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一下将陈霆的手甩开,两步冲到船边,踩着地上堆着的一捆麻绳,另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舷,立时便要纵身跃入滔滔江水之中。 “快救人呐!”一声粗砺的吼叫惊破了寂静的黑夜。 离钱玉兰最近的两个士兵反手去抓,岂知她死意已决, 在士兵抓她的瞬间,她的两脚都已离船,整个身子已经在船外了。 所幸她素爱古风,衣裙多是广袖长裙,肩臂上还挂着披帛。两个士兵,一个抓了她挽在胳膊上的披帛,一个拽住了飘扬在半空中的裙摆。可她的衣料并不是粗实厚重的棉麻,而是细软轻薄的丝绸,最是不吃力。士兵刚抓在手里,便有布帛裂开的嘶拉声,在寂静空旷的江面上,听起来尤为惊心动魄。 “抓紧她!”就在此时,对面船上忽地传来陈希的怒吼声。钱玉兰倒悬在船外,看着下面湍急的江水,想着方才所受的屈辱,把心一横,就将披帛挣脱开去,只剩了裙摆还被士兵抓着。 陈希在这边飞快地将一根麻绳缠系在腰间,又扔了另一根麻绳到对面船上,大吼一声:“扯紧了!”然后便飞身跳上两船之间细细的麻绳上,兔起鹘落,两个起落便到了出事的船上。 他身子跳出船外,一手攀着船舷,一手伸向钱玉兰,怒喝道:“赶紧给我上来!”钱玉兰恍若未闻,只是挣扎着要摆脱抓着自己裙摆的手。 对面船上扯着陈希腰间那根麻绳的士兵,手脚都在发抖,要是一个不小心,将军掉到江水里了,他们这些人只怕也要活不成了…… 陈希见钱玉兰不听劝,心中更是焦急,又往下滑落几分,抓了三四次,才抓到了钱玉兰脖子后面的衣领。 他提了口气,一把将钱云兰夹在胳膊下面,另一只手使劲上攀。船舷边上的士兵见能够着钱玉兰的衣裙了,慌忙七手八脚地将她从船外拎到了甲板上。陈希胳膊一松,自己借力也跳了回来。 陈霆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切,微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却冷不防脸上被陈希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以后长长记性,你要犯混蛋,我管不着!但要再敢在我的地盘里闹,休怪我翻脸无情!” 陈霆彻底清醒过来,抬腿便往陈希身上踹去,却被他轻轻侧身避过。“你算老几?皇上赐你两件蟒袍,就以为自己是龙子凤孙了?没名没姓的野种,你横什么横?” 徐行这时才匆匆忙忙地踩着舢板从另一艘船上过来,甫一听见这话,他头都大了,这两个人的仇怨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局! 他高声吩咐道:“去叫随军的大夫熬一碗安神汤送过来!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把宁王送回去!” 几个士兵上前就要推了陈霆回三层船舱去,陈希却在后头阴沉地说道:“押运使行军期间醉酒闹事,捆了扔到底舱关禁闭!回到京城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就凭你?”陈霆冷笑道,“方才定国公可还什么都没说!” 徐行见陈霆一句话把自己也扯到这烂泥地里来,叹了口气,说道:“晋王是此次南征的主帅,自然以他的命令为准。” 陈霆回首怒视徐行:“你!”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我亲自动手去捆?”陈希呵斥道。 站在两边的士兵马上拿了绳子过来,两个人按住陈霆,两个人兜头便要将他捆起来。 陈霆挣扎起来,又是骂又是踹:“滚开!谁敢捆我,我就要了谁的狗命!” 谁知那四个士兵手下一点儿也没迟疑,麻利地将他摁倒,很快就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希,你给我等着!等到了京城,有你的好果子吃!”陈霆骂骂咧咧地说道。 陈希唇角一扬,笑道:“那我就等着了,顺便看看安国公训孙婿的好戏。”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聚在这边的人渐渐离去,何氏和钱昊上前扶了钱玉兰回到船舱。恰巧大夫的安神汤送到了,钱昊看着丫鬟伺候钱玉兰喝下,这才讷讷地说道:“妹妹,你,你也别太伤心了。总之今天闹了这一场,宁王被关了禁闭,看样子到京城之前,晋王是不会放他出来了,你且宽心吧……” 钱玉兰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再次脚踏实地地踩在甲板上时,她感觉已经凝固地血液又慢慢回流到了全身,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没有理会哥哥的话,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床帐顶子,耳边一遍遍地响起陈希对她说的那句:“赶紧给我上来!”伴着江水拍打船板的声音,那句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心。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半晌后,钱玉兰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道。 “妹妹,”钱昊艰难地开口道,“你莫要再寻死了……你若是就这样死了,你,你让我以后如何去见爹娘?” “放心好了,我不会去寻死了。”钱玉兰幽幽地说道。 “那,那我和你嫂嫂就先走了,你好生休息。”钱昊又看了妹妹几眼,拉着何氏出去了。 次日清晨,陈希照旧在船头与徐行拆招练剑。他没有穿厚重的铠甲,只是一身素白绸袍,下摆塞进腰间的汗巾里,露出下面同一色的绸裤。 “不来了不来了,”徐行停了手,将剑扔给身后的士兵,取了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到底有年纪了,不能跟你这青头小伙子比了!” 陈希也收了剑,笑道:“阿叔,您才四十出头,正是壮年,说这等丧气话作甚!” “那也打不过你!”徐行回头拿了士兵手中的茶,一口气喝干,瞥眼瞧见陈希绸袍袍角的里层似是别有文章,便上前细看。 “怎么把花样绣到里头了?这一丛翠竹倒是别致!” 陈希不好意思地笑道:“以前嵩阳书院门口有一大片竹林,我喜欢得很,明心就绣了上去……” 140 流水无情 “那为何非要绣在里面呢?”徐行呵呵笑道,“这样精细的女红,绣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多可惜!” 由这丛翠竹,陈希想起了当年他曾和杜明心无数次在竹林里饮茶谈天,下意识地,他并不想把这段过往展露在外。这是他与杜明心两个人的……小秘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言语。徐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哈哈大笑道:“年轻真是好啊!”心中的情愫都还是那么的鲜活。 两人正说着话,从连接二层的楼梯处走上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一身素白裙衫,外头套着一件绣了暗花的青碧色纱衣,长长的裙摆迎着船头的风飘扬起来,似是谪仙走进了凡间。 徐行瞥眼瞧见了她正冲这边走过来,低声提醒陈希:“……怕是来找你的。年轻归年轻,可不要犯糊涂!” 陈希点点头:“我晓得。” 须臾,钱玉兰走到两人身畔,屈膝向徐行福了一福,说道:“定国公,能否容我单独与晋王说两句话?” “请自便。”徐行闪身让开,自去洗漱用饭。 陈希看了钱玉兰一眼,将别在腰间的衣衫下摆放了下来,随手拍了几下,回头取了士兵手中捧的茶,喝了一口,这才问道:“不知公主有何指教?” “指教二字不敢当,亡国之人,这‘公主’两个字也不必再提。”钱玉兰轻启樱唇,淡淡地笑道。 “嗯。”陈希简短地应了一声,又端着茶盅喝了起来。 因为是公主,母妃又甚是得宠,故而钱玉兰自小到大,人人见她都是笑脸相迎。及至长大,又因她这绝世姿容,吴越国内人人对她趋之若鹜,家世稍微好些的青年才俊,无不想娶她回家。 陈希的这番冷淡回应,实在让钱玉兰始料未及。她两只手藏在袖中,修剪得宜的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觉得耻辱,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多谢晋王昨夜舍命相救。”钱玉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仪态万方,动人至极。“我感激不尽,深愧大恩无以为报……” 话到此处,陈希才抬眼看了看她。什么意思?若是以身相许的戏码,未免也太老套了,老套到让他无法相信是眼前这样一位公主能使出来的。 “救姑娘乃是我职责所在,你不必挂怀。”陈希的语气里透不出来一丝情绪,这让钱玉兰十分不安。“再者说,那也不是舍命。在下不才,身上略有些功夫,即便是落入江中也有办法自救。” 聊天聊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再往下了。你说是大恩,他说是职责。你说是舍命相救,他说是举手之劳。钱玉兰从未被人将话这样堵得死死的,不禁有些恼怒,俏脸上浮起一片薄怒的绯红。 “晋王英雄盖世,是我小瞧了。”钱玉兰恼怒道,不过因为自小的修养,她这怒也只表现出来了分毫,一丝气急和一丝冷淡交缠在一起。 “晋王千里迢迢率军来灭了吴越,我钱氏一族在你眼中,难道不该去死么?日后若再有自尽之事,还请晋王袖手旁观,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钱玉兰恨恨地说道。 陈希悠然道:“灭不灭吴越,为何要灭吴越,这些事姑娘可以留待回朝之后,去与翰林院的先生们探讨一二。想必他们能给姑娘一个旁征博引、无可辩驳的说法。” “至于救姑娘的性命这件事,我说了是职责所在。既然你落入我手时是活的,那我就有必要将你,连同你的性命,一起带回京城。如何处置你,并非我权责所在。” “再者,我是灭吴越之人,这一点我无话可说。然而在战场上拼杀是一回事,欺辱妇孺是另外一回事。无论你信与不信,至少我还有良善之心。” 他转身将喝干净的茶杯递给身后的士兵,向钱玉兰道:“奉劝姑娘一句,好容易六道轮回入人道,总该珍惜这条性命,好好活着。祸福相依,你又怎知将来不会有奇遇?” 说完,陈希也不等钱玉兰回答,径直回了船舱。 钱玉兰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将那素白的长袍镀上了一层金,仿佛他整个人是从天上走来一般。钱玉兰不由得痴了。 * 阳春四月,京城也暖和得很了,晋王府里各处的花都开了。正院里的两株西府海棠,正开得浓烈、热闹。 入夜,吃饱了奶的小胖子正趴在母亲的肩头,被母亲轻轻地拍着后背。 乳母递上来一块棉垫,帮杜明心压在孩子的头下面,口中笑道:“王妃小心些,大爷刚吃完奶,仔细一个嗝上来吐您一身。” “不碍事。”杜明心轻柔地拍着儿子的后背,脸上尽是慈爱的笑意。 “大爷可真是会挑时候,刚出生京城就变暖了,瞧这外头一树花开得!”乳母在一旁凑着趣,“更别说刚落地王爷就打了大胜仗,大爷这是出生就带着大福气呢!” 杜明心抿唇笑道:“谁知道呢?凑巧罢了。” “这福气就落在这‘巧’字上呐!”乳母笑道,“要不然天底下该有多少这样的巧事?”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睡着了,杜明心轻轻将他放在床边的小摇篮里,小声向乳母道:“你去睡吧,外头有夏叶值夜,不碍事。” 乳母有些纠结:“王妃,您可别这样熬坏了身子……” 杜明心笑着冲她挥挥手,自己也躺下睡了。 深夜,正房的门突然被人打开,睡在外间的夏叶立刻惊醒,低声问道:“是谁?” “是我。”那人取下戴在头上的兜帽,却是离家将及一年的陈希。 “王爷!”夏叶很是惊喜,慌忙就要下炕趿鞋,唤人进来伺候。 陈希将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低声道:“不必惊动人,我进去看看王妃,还要出城去。” “是,”夏叶应道,“大爷也在里头睡着。” 陈希脚步一顿,很快便闪身进了内室。 141 父子相见 大约是窗户关得严实,内室里比外间要暖和一些。陈希轻手轻脚地脱下披风,敛了气息,走到床前。 杜明心正闭眼睡着,脸庞依旧是陈希离家时的模样,瓷白而微微有些瘦削。不过那微微抖动的睫毛却出卖了她,陈希抿唇微笑,小丫头在装睡。 他正要伸手去捏她的鼻子,却忽然发现小摇篮里那团软乎乎的小胖子正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猝不及防地,父子就在这黑黢黢的夜里相见了。 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那么几息的工夫,谁都没有动。这眉眼,跟自己好像啊!陈希心中一阵欣喜,还带着些些的骄傲,不愧是我的儿子! 还没等他的高兴劲儿过去,小胖子突然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 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哭,仿佛惊雷一样打在陈希的心头。他怎么那么有劲!不是奶娃娃么?哪里来得这样的力气! 杜明心睁开眼睛,慌忙起身,摸了摸儿子身下垫的尿布,干干的,看来是饿了。 她解开中衣的扣子,抱起孩子便喂起奶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陈希看呆了,他**个月不在家,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他的明心不再是小姑娘了,不再是新娘子了,而是成了一位母亲! “你,你,还好吗?”结结巴巴的问候说出来,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杜明心笑着横了他一眼,说道:“你方才是不是动他了?” “没有,我真没有!”陈希冤枉至极,谁知道这胖小子怎么看了他爹两眼就哭起来了? “平时夜里总要睡满一个或者一个半时辰才要闹着吃奶,今天可还没到一个时辰呢!”杜明心捋了捋儿子的头发,悄声笑道,“小胖哥,你今天是怎么啦?” 陈希挨着杜明心坐下,探头去看儿子,鼻尖却充盈着杜明心身上惯有的香味,中间还混杂着丝丝奶香。 他心里就像有一堆干柴,被人泼上了油,拿火把点燃了,登时熊熊烈火烧遍全身,让他坐立难安。他伸了手指去逗儿子攥紧的小拳头,想让他张开手握住,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溜到粉紫色肚兜掩映下的那个白生生的……儿子的饭碗。 “饿不饿?叫人去给你做些吃的吧?再打些热水来好好洗一洗。”杜明心感受到他的目光,觉得心里也像被人烧了一把火,可她还没出月子呢…… “不必了。”陈希心不在焉地逗着儿子,“我们今日清早从京西码头下来,带队到了西卫大营。一切安顿好了,我才骑马回来,就想看看你俩……”他低头在杜明心耳边吻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道,“等会儿就得再回去,明日是献俘仪式,过完就能清闲几天了。” 仿佛感受到了父母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小胖子挥着拳头打了一下母亲的胸口。杜明心空出一只手推了陈希一把,嗔道:“别亲了……你先让他好生吃奶。”那声音却是妩媚至极。 陈希更觉得心痒难耐了,他脱了鞋上床,坐到杜明心后面,从背后搂着她,悄声笑道:“你抱着他,我抱着你,好不好?” 杜明心抿唇,并不理会他,只专心照顾儿子吃奶。 终于,小胖子吃饱了,杜明心唤了夏叶进来:“去叫乳母给他拍拍嗝,之后就跟着乳母睡吧……” 夏叶小心接过孩子,很快便出了内室。 杜明心掩上敞开的衣襟,正要系扣子,却一把被陈希拉到床上:“先别慌……我也饿了……” 杜明心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轻轻推了他一把:“出去一趟,怎么倒越来越不正经了?” 陈希用胳膊支着头,侧躺在杜明心身畔,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一半是憋的,一半是想你想的……” 低沉磁性的男声,夹带着温热的气息,犹如往杜明心的心里扔下一把小石头,一池春水被激荡得满是涟漪。 “你别闹了……还有四五天才出月子呢,等出了月子,你再,再,闹……” 陈希却已经自作主张地把头埋进了杜明心的中衣里,杜明心连忙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出来。“我的奶水不多,也就刚刚够儿子晚上吃一顿。要是你再这么闹,那他在我这儿可就吃不着了!” 陈希伸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腰,笑问道:“你怎么自己喂奶呢?我听人说,喂奶容易亏了身子。反正也不够他吃,不如让他去吃乳娘的好了。” “那是我亲儿子呢!”杜明心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但凡我有,总是想要给他。” “说得好像我不是亲爹一样!”陈希佯怒道,“小丫头,话说错了,该怎么给本王赔罪?” 杜明心伸臂搂着他的脖子,轻笑道:“王爷,奴错了,您就打我两下吧!” “你这么可人,叫本王怎么舍得?”陈希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脸,叹了口气。这么娇俏的妻子,看得见摸得着吃不到,他好伤心啊! “这两天父皇可曾赐名了?”陈希压了压浑身的火气,搂着杜明心说话。 “不曾,说是把八字分别送到了钦天监和报恩寺,叫两边都算算,然后再起名。” “父皇说,说他是皇长孙,你这边这些天还好吧?可有人为难你?”陈希摸着杜明心如丝缎一般头发,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有。”杜明心笑道,“为了皇长孙生气的人,左不过就是那几个。宫里头那两位,一个正忙着照看两个重孙,一个正忙着安心养胎,哪里有空儿理会咱们呢。宫外的这些,修养好些的就打发人来恭贺一声,修养差些的就当没有这事儿,我也乐得自在。” “那便好。”陈希略略放了心。太后和皇后最有可能看不惯这些,但她们两个眼下正忙。德妃轻易见不到,他也不是很了解。但豫王不像是喜欢争锋的人,大约也无事。安平公主就更无所谓了,她是出嫁女,这些本就与她无关。 至于安国公府,大约就是杜明心说的那类,修养差的吧…… 142 献俘仪式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陈希瞥了眼屋角落里放着的座钟,差一刻到寅初。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起身回去,杜明心却扳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朝向自己,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怎,怎么了?”看得陈希心里头有些发虚。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事,虚什么? “看什么呢?舍不得我走啊?”陈希刮了刮杜明心的鼻子,搂着她笑道,“我晚上就回来了……” “我在看你是不是长得像皇上。”杜明心凝神打量着陈希的脸庞。 陈希一愣,然后幽幽地说道:“这个念头在皇上封我做晋王时便有人传过,太后还骂,说传这种话的人其心可诛……后来咱们成亲时,皇上为了嘉礼能体面好看,特特收了我做养子,上了皇家玉牒,便更有人说了。说皇上已有亲子,又何必再收螟蛉?后来还是皇上发怒,太后在宫里也生气,这才渐渐止住了。” 杜明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哀伤,便紧紧地搂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低声劝道:“皇上对你的宠遇实在少见,也怨不得旁人瞎猜。你只管行正坐直,不做奸臣佞臣也就是了。” 陈希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说道:“其实算算年岁也不对。我与安平只差着月份,当时皇上在西安府家中,并未外出游历。若是,若是,真如旁人想的那样,岂能无人知晓父皇身边有人怀有身孕?若说身份寒微,那德妃以前不过是丫鬟出身……” “更何况我与皇上长得并不相像……这宠遇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清楚。照定国公说来,不过是‘缘分’二字……” “定国公?”杜明心细想了一下,“是了,皇上与定国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又如兄弟般亲厚,皇上身边若有什么事,定国公大约是知晓的。” 陈希又看了一眼座钟,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说道:“可定国公从未跟我说过什么。只前些天陈霆闹事,他劝我不要对陈霆下死手……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陈霆是陈家长房独子,太后的长孙。我若与他结了死结,连父皇也会十分为难。” 杜明心点点头,起来伺候他穿衣,却被陈希按回了被窝:“你好好歇着吧,从怀孕到生产,我一日都不在你身边,难为你了……等过了今天,我就在家好生陪着你和孩子。” 杜明心依言,由着陈希在自己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看着他出了内室,自己翻身又沉沉睡去了。 * 献俘仪式是在正阳门广场举行,陈元泰穿了最郑重的天子冕服,在正阳门下看着陈希带着军士、俘虏,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 广场东西两侧有大红绸缎缠绕的下马柱各一,百官分东西两班,在柱后依序排开。放眼望去,整个广场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却是静默无声。 陈希骑到下马柱前,自有内监牵走他的坐骑。他大步流星走到陈元泰面前,下跪,将天子佩剑举过头顶,以示幸不辱命,将兵权完璧归赵。 陈元泰看着跪在下首的陈希,心潮澎湃得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他一辈子打过无数次胜仗,就连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时,他都未曾如此激动。然而看着儿子建功立业,带着战功和荣耀回来,陈元泰觉得眼眶都变得潮湿了。 陈元泰接过佩剑,扶了陈希起来,领着百官在广场中央的香案前,行三拜九叩大礼拜天。 随后,有士兵带着俘虏上前,是为献俘。此前,陈元泰特意下旨,第一,免去钱氏皇族女性俘虏参加仪式,第二,所有俘虏都不必上袒,为钱昊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陈元泰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一众俘虏,最后目光落在了跪在最前头的钱昊身上。 “我这儿子是个急性子,怕是赶路赶得急了些。”陈元泰指了指陈希,笑道,“国主一路上京,身体可还吃得消?” 钱昊听见“国主”二字,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五体投地跪倒,口中连称:“不敢,怎敢得陛下说‘国主’!昨日之过,草民深悔不已,万望陛下宽恕草民的罪孽!” “话也不能如此说!”陈元泰哈哈大笑道,“天命不佑,奈之如何?” 他上前亲自扶了钱昊起来,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别的不敢说,但至少还算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既然许了你后半辈子安乐太平,你就放心在京城住下。虽然南北各异,我这京城可不比金陵少些什么繁华!” 钱昊听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心总算是放下了,头点得如小鸡吃米一般。 “至于封赏,我还要去与大臣们商议。”陈元泰拍了拍钱昊的肩膀,笑道,“已经给你备好了宅子,且去安置。等封赏下来时,再进宫为你庆贺!” 钱昊又慌忙跪地,叩谢天恩。 仪式结束后,陈元泰带了陈希回乾清宫。刚一落座,他便吩咐王公公:“去把蒙顶甘露泡些来,给晋王尝尝。” “前些天川蜀贡上来些茶叶、蜀锦,我喝着觉得甚好,你也尝尝是不是有‘露芽云腋胜醒醐’的味道!” 陈希谢了恩,须臾茶上来了,他呷了一口,果然甘鲜味醇,使人齿颊留香。 “可去瞧过孩子了?”陈元泰笑着问道。 陈希点点头,笑道:“实在忍不住,昨儿半夜回去了一趟,今儿凌晨又赶回大营去的。” “清早守城的来报说,昨晚有人进城,我一猜便知是你。”陈元泰笑道,“怎么样,孩子可好?” “好得很,胖乎乎的,眉眼像我,嘴巴像明心。”想起来儿子,陈希整个人都带着光彩。“鼻子塌塌的,还不知道长出来是什么样。哭起来劲儿大得很,倒把我吓一跳。” 陈元泰笑眯眯地说道:“孩子生出来,哪有高鼻梁的?你和晋王妃都不是塌鼻子,只管放心好了。哭劲儿大,说明长得壮实,以后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等满月了,抱进宫来叫我看看。” 陈希应了声是。 143 施恩封赏 “对了,还有一事要说与你知。”陈元泰放下茶盅,“因这次战事时间颇长,朝廷中又诸事纷杂,我便拟前朝制度,设立了内阁。” “总共五位阁臣,吏部尚书高忱为首辅,户部尚书李和与礼部尚书周叔玉同入内阁。尚有两名空缺,我想从封疆大吏里提上来两位,你可有人选?” 陈希心中一凛,想起了杜明心的话:“……正因恩宠深厚,咱们才更要谨言慎行,懂得分寸进退。守好咱们的立身之本,旁的无需惦记。” 自己是领兵打仗的亲王,本分便是做陈元泰手中一把好用的刀。一旦越过这道界限,在朝政上手越伸越长,才会容易在不知不觉中犯了上位者的忌讳。毕竟陈元泰之后是太子即位,自己这样的宠遇在史书上也是少见,若再沾染朝政,谁知太子会作何感想? 念及此处,陈希连忙道:“儿臣于朝政上一窍不通,平时打仗军需调运,也都是兵部协调。儿臣懒惰,各使司封疆大吏都不认得几个,更遑论推举了……” 陈元泰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而后心头便涌起了淡淡的伤感。这个儿子聪慧、懂分寸、识进退,踏实做事、待人真诚。唉…… 陈元泰很快调整了一下情绪,笑道:“你在我面前,不必……” 话到这里,王公公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定国公、兴国公、安国公还有三位阁老都已经到了。” “宣他们进来。” 片刻后,几位大臣鱼贯而入。这几位要么是长辈,要么资历比陈希老,虽然陈希是王爵,但他还是起身向众位行了礼。 首辅高忱笑着还礼道:“王爷此次立下大功,老朽还未向王爷恭贺。” “不敢当,”陈希笑道,“我不过是听命行事,父皇运筹帷幄得当,定国公倾力相助,我才能侥幸立下这份功劳。” 陈元泰笑着向徐行道:“你听听,功劳倒成了咱们俩的了!” 徐行笑道:“晋王谦虚谨慎,不骄不躁,是有大才干、大智慧的人。” 陈元泰笑道:“你们都坐,今天主要是议一议封赏的事情。” 陈希慌忙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双手递给了陈元泰。“这份名单是儿臣与定国公共同拟定的,立有首功者三十七人,二等、三等者各有百余人。余下者,各场战役皆有作战突出的营队,儿臣以为也应做集体嘉奖。另外,阵亡将士约有万余人,儿臣建议在当年皇上立下的旧例的基础上,再加两成,然后按照官职等级,对家属进行抚恤。” 陈元泰认真地看着这份名单,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 安国公憋了一肚子的火,双眼盯着那份奏折,恨不能把它夺走烧了。这是陈希为此次南征将士请封的折子,立首功的这几十人里,即便是没有任何官职的普通士兵,这次封赏过后,怕也要得个总旗、甚至百户的官职了。 这些人因给陈希卖命而得了提拔,又是陈希亲自为他们请封,以后怎么会不以陈希马首是瞻? 这次南征过后,陈希在军中的声望怕是要与徐行比肩了。 再想想自己家那个愚蠢不堪的孙女婿,安国公简直气得要背过气去了。自家冒着被陈元泰申饬的风险,为陈霆求来了去金陵捡现成便宜的机会。谁知这个蠢货连肉送到了嘴边都不会咬,眼睁睁看着这份功劳从指头缝里溜走。 要不是赐婚旨意已下,自己又无人可选,安国公真想退婚。 “这个折子,准了。”陈元泰仔细看完,合上了奏折,递给高忱,“内阁抄录之后,各送一份到户部、礼部和兵部。周叔玉与李和领着户部、礼部的尚书,兵部再加上沈遥,你们三个近期把此事办妥。” 三人赶忙起身领旨。 陈元泰挥挥手叫他们坐下,又说道:“至于晋王说的抚恤金的问题,加两成很是妥当。原先的旧例是在进京之前设立的,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下大定,适当提高些抚恤金,也好安抚将士,不至于令人寒心。” 李和犹豫着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这抚恤金的来源……因南征一役,国库损耗巨大。虽然江南地区缴获银两不少,然而盘存、整理、统筹,皆需要时日,只怕这笔抚恤银子发得迟了,让将士不满。” 陈元泰笑着看了安国公一眼,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之前安国公已经同意从晋、豫、鲁三地调拨五十万盐铁专卖的银子来支援前线。现在前线将士已归,这笔银子用不上了,正好拿过来填抚恤金的窟窿。” 这一番话说得,没有询问、没有商量,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安国公愤愤不平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割肉的痛楚。 原本金陵出人意料地快速陷落,让邓家都松了口气。不但陈霆送去的三十万担粮草一丝未动,后续的五十万两银子也不用出了,邓家人都很是高兴。谁知陈霆回来说,三十万担粮草已经充缴国库,安国公心疼之余,只能咬咬牙当是为太子积福了。结果今天陈元泰又惦记上了那五十万两银子,还偏偏让安国公辩无可辩。 他想了想,正要开口推诿,外头又送来一份奏折,却是钦天监算的晋王长子的八字。 陈元泰忙叫人送进来,匆匆看了一遍,笑道:“五行缺一,说是旺命的八字,这倒是跟报恩寺的大和尚算的如出一辙。” 礼部尚书周叔玉笑道:“恰巧晋王立下大功,又逢晋王长子满月,皇上何不满月礼时赐名,既热闹又体面。” “正有此意。”陈元泰笑道,“五行缺的这一个,乃是土。前两天我得了两柄上好的黄玉如意,今天就送过去给孩子安枕。” “至于这名字……”陈元泰想了一会儿,笑道,“既然缺土,那便叫‘堃’好了!他皇爷爷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再赐他两方水土,保他命数圆圆满满,一生顺遂!” 两方土地?众人面面相觑,多大的两方?皇长孙的风波才在京城平淡下去,只怕这两方土地又要另起波澜了! 144 两方土地 陈希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辞谢道:“儿臣开府时,父皇已经赏下京畿、陕栖等地将近千余顷良田。小儿虽然得父皇喜爱,但儿臣怕宠爱太盛反倒折了他的福气……不若请父皇赐些如意、长命锁等吉祥物件,也好借借父皇的福泽,保佑他平安长大。” 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让首辅高忱赞赏不已。原本朝中有陈希这样一位深得皇恩的亲王,是乱政的兆头。然而观其为人,进退得宜,言行得体,倒真是国家之幸。 “你这话说得也未免谨慎得太过了!”陈元泰有些不乐意,仿若是普通人家的父亲,看见儿子太放肆,便想斥责两句。可若是见儿子谨小慎微,却又心疼他。 “皇长孙难道还收不得两处皇庄?”陈元泰的目光一一扫过书房内的众位大臣,问道,“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剩下的六个人里,户部尚书李和与沈遥是陈希的姻亲,徐行一向与陈希十分亲厚。礼部尚书周叔玉与首辅高忱虽然平日与陈希没有什么来往,但陈元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得如此明确,宦海沉浮几十年,做到位极人臣的这两位怎么可能会驳了皇上的面子? “臣以为这是皇上对晚辈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高忱笑道,“不过晋王方才所说也有道理,毕竟皇长孙还年幼,不如折中……” 一席话,既应承了陈元泰的提议,又留了余地。免得等会儿陈元泰把赏赐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倒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和倒没这么觉得,朝廷才刚刚收复了江南,虽然不都是无主之地,然而要想从江南划出来一大片,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比如钱昊手里的皇庄,比如钱氏皇族中人各家的产业,只怕千顷万顷也都挤得出来。 “户部这边好说,”李和笑道,“虽然京畿地区不大容易腾挪出来土地,但若皇上不嫌弃江南偏远,不如将皇长孙的皇庄封在那边。江南又富庶,正是绝好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余下的人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纷纷附议。安国公虽然看不惯陈希这样的圣眷优渥,但陈元泰赏的也不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便也没有异议。 “江南确实不错,”陈元泰笑道,李和的提议与他对陈希日后的安排不谋而合,心中很是高兴,“两处皇庄,一处一百顷。户部勘察好地方,丈量完毕后,呈报上来给我看看。” “是。”李和躬身领命。 一百顷便是一万亩,小小婴孩平白得了两万亩土地,虽然不算惊人地多,但绝对不算少了。 陈希待要再说什么,陈元泰却又转换了话题:“钱昊虽然不受教化,然而我并不想因为他一人而叫天下说我没有宽仁之德,爵位总是要赏他一个的。随同他一起来京城还有什么人?” 徐行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双手呈了上去。“钱氏一族的旁支大多都留在了江南。嫡支一系,从钱昊的祖父那一辈开始算,悉数到了京城。当时他朝廷里二品以上的官员也都到了。” “这些人都没什么要紧,可以去吏部报备,若有合适的职缺也可录用一二。需要封赏的,不过是钱昊、其妻子何氏、两个儿子,以及钱昊的胞妹,长乐公主。” 陈元泰的食指一一划过名单上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长乐公主的名字上。 “钱氏,封号长乐,钱昊一母同胞之妹,闺名玉兰,癸未年九月生,年十八岁,尚未许亲。” 陈元泰定定地看着玉兰那两个字,突然很想见见这位传说中貌美无匹的公主。 “皇上……”见陈元泰出神发愣,礼部尚书周叔玉轻唤了一声,“如何封赏藩属国投降的国主,我大燕朝并无成例。臣以为可在侯爵与伯爵之中选一,其妻、子可随钱昊的封爵定位份。至于钱昊的胞妹,臣以为县主的封号足矣。” 陈元泰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让礼部拟两个相应的封号上来,过两天举行宫宴时正好颁下去。” * 五天后,在皇长孙热闹的满月礼上,陈元泰对晋王陈希南征的赏赐连同皇长孙的贺礼一同送到了晋王府。 王公公宣读完两道圣旨,笑眯眯地对杜明心说:“皇上十分想见见皇长孙,还请王妃在端午宫宴时务必将皇长孙带去。” “是。”杜明心笑着应道,心里却十分地为难。那么小的孩子,宫里规矩又这样大…… “王妃请放心,”王公公笑道,“皇上一定会安排妥当的。” “是,是我多虑了。”杜明心歉然地笑了笑,递到王公公手里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今天是堃哥儿的好日子,王公公也跟着高兴高兴。” “那老奴就不客气了。”王公公不动声色地收下了。 “公公跟我过去喝两杯?今天来的客可没有你不认识的!”陈希笑道。 “多谢王爷盛情,”王公公笑道,遗憾的表情做得十分到位,“老奴还等着回去复命呢,改日再来叨扰王爷。” 送走王公公后,陈希带着人去把两道圣旨供在了祠堂的香案上,杜明心则回了内院去陪今日来恭贺的女眷。 “你也是个读书识字的,我问问你,可曾听说过有二十岁就做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 “也有吧……只不过没有像晋王这样,是凭着自己军功挣来的。” “方才那些御赐的物件你都看见没?我数了数,光是长命锁就有九对儿!金的、玉的、嵌百宝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算什么稀罕?顶天也就千百两银子。江南那两块地才是值钱呢,那么大的地块,全是上等田,连成一片的两个大庄子。听我公公说,是因为钦天监算出来皇长孙的八字缺土,皇上才想起来要赐的……” “嗯嗯,我也听说了!那两个庄子可都是以前吴越国主家的皇庄!” 杜明心用眼神示意夏叶,夏叶会意,故意放重了脚步,又笑道:“这株海棠开得倒是极好,偏偏李公子还嚷嚷着要过来修一修……” 145 满月贺礼 那两个躲在树荫下八卦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时却发现是杜明心,不免脸上有些尴尬,心里嘀咕着也不知杜明心听到了多少。 杜明心对她们笑了笑,见是六部哪两个侍郎家的小媳妇,便也没多计较,招呼了一声便径直往后头去了。 “命可真是好……”见杜明心走得远了,一个小媳妇才轻声嘟囔道。 “她家姐妹几个命都不赖呢……”另一个道,“她家一个庶妹给李尚书家的儿子冲喜,谁知一冲竟冲好了,前些日子还生了个儿子下来……方才我出来找你时,正见她在席上跟个花蝴蝶似的乱窜。” “不是还有个去宁王府做姨娘的?感觉后来没再听说了。” “年前就死了!”见对方一脸惊诧,爆料的这位忙补充道,“听说是病死的,晋王妃当时还去宁王府闹了一场,后来宁王妃也病死了,这事儿就没人再提了。” “一年就死了两个……不会是有疫病吧……” 另一个白了她一眼,说道:“你见过疫病就死两个人的?” * 杜明心走到宴客的花厅,立时便有人拥上来给她贺喜。她笑着应付了两句,借口要去看看孩子,这才脱了身。 穿过花厅,杜明心就看见丁绾和袁瑛两个正在戏台前的几桌席上帮她招呼客人。她笑着上前道了谢,丁绾有些为难地笑道:“那边那几位正在打擂台,我可快有些顶不住了。” 杜明心抬眼看去,原来是杜明静和大太太还有杜明珠几个,便笑着摇了摇头。“横竖有李夫人在那儿,杜明静也不敢太放肆。你就由着她们去吧。” 丁绾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杜明珠拒绝了自家堂弟的婚事。要不然这样一个掐尖儿要强的娶回家里,二叔二婶还不知道要怎么受气呢。 好容易到了正院,小丫鬟给杜明心打了帘子,一进去就看见杜明淑和安平公主两个人在屋里头坐着。一个坐在锦杌上做着针线,另一个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喝着茶。 “这可真是奇了,你们俩怎么坐到一个屋里了!” “外头人多,又唱着戏,我怕小丫头们都跑出去看热闹,少了人照看堃哥儿,就留在屋里了……”杜明淑停下手中的针线,起身笑道。 “我一向好静不好动,”安平公主放下茶盅,说道,“外头闹哄哄的,倒是你这里还安静些。你这个妹妹,”她朝杜明淑努了努嘴,“给我说些当年你们在开封府的事情,倒也有趣!” 因为之前两个人联手救了宁王妃一条命出来,彼此倒是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谊来。再加上安平公主成亲一年多来未见有孕,她变得有些不爱在人前应酬,碰见这种女眷云集的场合,一般都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 杜明心走到摇篮边,看儿子睡得正香,乳母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便也放了心,朝安平公主笑道:“这个丫头,看着是个安静的,最不叫人省心!今日来的女眷这样的,我有心抬举你,叫你跟着舅母出去跟人应酬应酬,万一有人相中了你要娶回家去做儿媳呢?躲在这屋里头,谁瞧得见呀!” 杜明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安平公主看了两眼杜明淑,笑道:“孔夫子说,因材施教。你这妹妹明显不是那种应酬的人,你就这么把她扔出去,不怕她当着人露怯?” “罢了罢了,”杜明心想想这话也有理,便笑道,“等过两天我闲了,找几家子弟出挑的,专门带着你出去走动走动。” “姐姐,你别,别费那个工夫……”杜明淑羞得脸都红了,但还是坚持着说道,“我,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别给我挑那些高门大户的,就算人家答应了娶我,多半也是看在你和姐夫的面子上……你就给我,给我找个一般的人家,那人踏实肯干,不,不打老婆就行了……” 一番话说得安平公主对她刮目相看,朗声笑道:“这可真是,你这妹妹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也不用想得那么狭隘,高门大户是看你姐夫的面子,难道一般人家就一定不看了么?既然都是要借你姐夫的光,你倒不如实实在在给自己挑个好的!踏实肯干、不打老婆这两样倒是不错,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你姐姐姐夫在,整个大燕朝也没谁敢随便打你!” 杜明淑讷讷地笑道:“嗯,公主说得是……我就是说,是说齐大非偶,我自己心里明白。” 安平公主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侯爷似乎有个表弟,好像人还不错……” 杜明心有些哭笑不得:“公主,您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林太夫人的娘家人要是不算高门大户,那谁家还算?” 安平公主摊摊手,表示自己无能无力了。 “今儿安国公府来人没?”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杜明心想了想,说道:“没有,打发了世子夫人身边的嬷嬷来,送了一份厚礼,说是世子夫人身子不爽快,邓文娇在家侍疾,就都没过来。” 安平公主冷笑一声,说道:“我看得掉个个儿,是邓文娇不痛快,世子夫人得留在家里安抚她吧!” “瞧你这话说的!”杜明心简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安平公主道,“来京城之前,邓文娇就喜欢陈希,那时候谁不知道!就连皇后都以为是十拿九稳了呢!” 屋里伺候的人个个都低下了头,乳母更是恨不得立时消失掉。 “如今陈希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你又生了儿子,她那个针鼻儿一样大的心眼,不气坏了才怪!” 杜明心讪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还拿出来说!她这不马上就要跟宁王成婚了么,哪里还会惦记这些。” “说起来他们俩,才是好笑。”安平公主捏了颗葡萄在手里,拿帕子垫着剥皮,“陈霆离家不到两个月,他前脚刚走,邓文娇就去宁王府把他所有的姬妾全都发卖了,一个都没剩!” 146 闲言碎语 “宁王府里的人竟也都听她的?”杜明心惊讶地问道,“看来她这个主母以后倒是不难做,起码下人都听她的。” “连陈霆见了她都不敢高声,宁王府里的那些管事的还敢怎么样?横竖卖的是陈霆的女人,又不是他们自家的。” 杜明心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忒刻薄了些!” 安平公主将剥好的葡萄放在嘴里吃了,然后笑道:“不是我刻薄,是她做的这事实在上不得台面!这桩事里,最寒碜的可不是她发卖陈霆的姬妾!” “那是什么?”杜明心倒是越发地好奇了。 “她卖了那些人之后,得的银子都揣自己兜里拿走了!”安平公主抚掌笑道。 “这,这真是……”杜明心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人都说邓家人好敛财,我以前还不觉得,只说是做官的瞧不起商户出身的。没想到邓文娇连这种事情都办得出来!不过她的理由倒也算冠冕堂皇,说是陈霆不在家,王府里没有主子,就先由她保管着。只不过就算是陈霆回来了,难道还能厚着脸皮去问她要这些银子么?” “我记得以前宁王妃说过,这些姬妾里还有不少是太后赏的吧?”杜明心站在摇篮边,轻轻地推着,“她就不怕惹恼了太后?” “她哪会怕这个!”安平公主冷笑道,“邓家人心里想的是,太子名分已定,他们就算放肆一点儿,父皇还能废太子不成?父皇拢共就两个亲生的,豫王跟太子比,差的地方多着呢!所以邓文娇行事,就是四个字,有恃无恐!” 杜明心抬眼看见乳母被安平公主这一番肆无忌惮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便笑着打岔道:“管她怎么样呢!横竖再怎么着,她也不会欺辱到你头上来。以后说不定还得公主赏我们夫妻二人一碗饭吃呢。” “那可说不准!”安平公主蹙着眉头说道,“她是太子的亲表姐,眼下又成了我堂嫂,以后肯定比现在更张狂!” 两人正说着,袁瑛走了进来。与安平公主见过礼后,便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我可得歇会儿了,高首辅家的儿媳妇可是太能说了!一张嘴巴拉巴拉地就没停过,倒难为她认识那么多人,知道那么多事儿!” 杜明淑一声不响地过来在她身后垫了个鹅羽软垫,袁瑛笑着道了谢,又忍不住打量了她几眼。 小巧的瓜子脸上,五官都是细巧娇俏的,只这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静。不过眼神还是灵动的,可见面上的沉稳不是天性,只是必须要如此。 这样一位姑娘嫁到嫂嫂娘家去,应该也不错吧?袁瑛暗自思忖着。 杜明心亲自给袁瑛端了杯清水,笑道:“都怪我躲懒,自己宴客却把舅母支使在前头。我这就过去陪客,您就在这里好生歇着吧!” 袁瑛笑道:“这还像句话!” 杜明心出去后,安平公主看看袁瑛面前的清水,又看看她背后的靠垫,又扫了眼她脚上穿的,不带一点儿高底的绣鞋,立时便明白了。 “兴国公这是要做父亲了吧?”她问道。 袁瑛有些羞涩地笑道:“到底是公主,什么都瞒不过您。” “怀了多久了?” “刚两个月,所以国公爷都没叫往外说。” 安平公主看看还在摇篮里呼呼大睡的堃哥儿,又看看袁瑛依旧平坦的小腹,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刘医正说,若夫妻二人不用避子的汤药,那半年到一年内应当是会有身孕的。可她成亲已经一年多了,林琅身边又没有别的人,还是丝毫不见动静…… 安平公主饮了口茶,冲袁瑛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今天来的客人里,以安平公主为尊,不过她躲在正房里不出来坐席,杜明心便请了三位阁老的夫人坐了首席。 “孩子可还睡着呢?”高阁老的夫人笑着问道。 “嗯,中间醒了一会儿,吃过奶就又睡下了。”杜明心笑道。 “能吃能睡,好福气!”高夫人笑道。 “福气不福气的,我就不敢想了。”杜明心示意丫鬟给高夫人续茶,“只盼着他没什么三灾八难的就行了。” “有皇上和晋王的福气给堃哥儿撑着,怎么可能会是个没福的!”李夫人凑过来笑道,“不过这做父母的都是如此,明静生的那小子,比堃哥儿大不了几天,也是能吃能睡能玩,可我就是天天悬着个心,生怕哪天照顾不周,叫他得了病……” 高阁老的儿媳妇高大奶奶见几位长辈正跟杜明心说得热闹,就很有眼色地没往跟前凑,而是拉了杜明静到一旁说悄悄话。 两个人都是阁老家的儿媳妇,虽说杜明静是庶出,可架不住娘家有位做亲王妃的姐姐,公公又进了内阁,如今在京城官家女眷的圈子里,她也是颇有体面的一位。 “我听说你那位姐姐还没许亲呢?”高大奶奶朝坐在戏台那边的杜明珠努了努嘴。 “没呢啊。”杜明静拿帕子轻轻地按了按脸,自打上回李凌说她脸上出油容易弄花脂粉之后,她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我母亲觉得三姐奇货可居,踮着脚尖要找个好人家呢。” 高大奶奶没理会她语气里的酸意,嫡庶姐妹争风,她在娘家见得多了。“那你母亲觉得什么样的人家才算是好?” “你婆家这样的,我婆家这样的呗。”杜明静想了想,又笑道,“或者我二姐家这样的。” 高大奶奶瞪大了眼,这眼界着实是有些高了吧!她讪笑道:“晋王府这样的,满大燕朝也就这么一个。或者去给德妃娘娘做儿媳妇,年岁又有些对不上。你三姐今年十九了吧?” “可不是!”杜明静笑道,“她跟我二姐可只差着月份,看我二姐的儿子都满月了,她心里着急着呢!” 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大奶奶,问道:“你绕这么大一圈,莫不是看上了她?” 高大奶奶抿唇一笑:“你觉得我娘家姑姑家,可还能入了你母亲的眼?” 147 巧舌如簧 杜明静略略思忖一下,高大奶奶的父亲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正四品,但她的姑父好像在陕栖任职。 “怕只怕我母亲舍不得三姐远嫁。” 高大奶奶笑道:“西安府到京城有皇上刚修整好的驿道,女眷坐马车一二十天也就到了。再者说,我姑父年初刚刚升了陕栖按察使,若是三年不动,六年之后肯定要回京。朝里有我公公和父亲在,怎么说也不能叫姑父从正三品往下掉,肯定得往上升……” 再升能怎么升?不过就是进六部,做尚书,进内阁? 杜明静在家一直是张姨娘抚养,也没有像杜明珠那样认真读书识字,对官职这些事,还是在嫁了李凌之后才知道了些皮毛。她听高大奶奶这样说,便觉得这位姑父几年之后进内阁是十有**的事情。那时候自己公公在哪儿还说不准呢,怎么能叫杜明珠如了意! 她飞快地想了一下,登时便有了主意。 “你跟我说句透底的话,你起这个意思,是看中了我父亲还有会宁伯府,还是看中了我二姐和姐夫?”她侧着头,一边跟高大奶奶说着,一边警觉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瞧你说的!”高大奶奶没想到她这么直白,两个人的关系有这么好吗?“我这不是今儿看见你三姐,觉得模样俊俏,又知书达理的,想起来我姑表弟还没说亲,这才……”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作甚!”杜明静有些不耐烦,见高大奶奶面色不虞,慌忙低声笑道,“你找我来打听,不就是想听个实在话么?要是想听好话,那只管去找媒人打听好了!” “嗯,那是自然。”高大奶奶含糊地应了一声,“那你就跟我说说实在话?” 杜明静抿唇笑道:“你若是看中了我父亲还有会宁伯府,那只管让你姑姑去求娶我三姐。伯府虽然在大燕朝失了势,可这次恩科,伯府的彭康表哥中了举,榜上第十二名!这次他说没甚把握,就没有连着考。但三年后的春闱,康表哥定然榜上有名,以后的前途不会差!” “但若是你想借我二姐这头儿的势,杜明珠可不是个好人选。”她趴到高大奶奶耳边小声说道,“年前我母亲带着三姐来王府,想请我二姐给三姐保个媒,二姐都没同意。我母亲在王府说了好些难听话,生生是叫王府的奴才给打出去的呢!” “啊?”高大奶奶吃了一惊,“还会有这种事?” 在她的认知里,亲戚之间就算是起了龃龉,顶多是面和心不和,大面儿上总还是要过得去。能闹到这个地步,可见是撕破脸了。别自己以为挖了个金蛋送给姑姑,到头来不但白忙一场,还惹得姑姑在婆家不好做。 “我又犯不着编出来个这事来骗你!”杜明静撇撇嘴,“你要真想娶我家的姐妹,我给你指个巧宗儿。你别光看我母亲天天带着三姐出来晃悠,我家里还有个五妹妹呢!” “五妹妹?”高大奶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晋王妃同父异母的庶妹?” “对啊,”杜明静笑道,“她的生母是二婶从沈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新近又生了个女儿,我二叔待她母女三个都还不错。” “可她是庶出的呀……”高大奶奶很是纠结,瞥眼却看见杜明静脸上很不好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矮人说了矮话了。 “不是,”高大奶奶连忙拉了杜明静的手臂,“我的意思是,到底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不是自家人很难说清楚这姐儿俩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要不是方才你跟我说你母亲和王妃置气的事,看着两个人在宴会上都谈笑风生的,我还以为关系多好呢!” 陪嫁丫头做了姨娘,谁知道是当初自己大着胆子爬了床,还是主母抬举的呢?当年杜明心被扔在乡下田庄上长大,这在京城可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若是这位姨娘真得杜家二老爷几分欢心,能眼睁睁看着杜明心这样被苛待,那说明这几个人的关系也实在不怎么样。 “我二叔家里的事,三句两句也跟你说不清。”杜明静看她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就知道是动了心思,赶紧说道,“你就看今天,五妹妹就刚来时露了个面,随后就到王府正房里头去了。堃哥儿可是在正房里睡着的,公主也在那儿躲清静……” “要是五妹妹不是二姐贴己的人,她能叫她进正房去看着堃哥儿,去陪公主说话?” 这倒也是! “方才我远远瞧着,兴国公夫人也去了正院。五妹妹的姨娘可是从沈家出来的,要是当年跟二婶闹得厉害,二姐不说什么,难道兴国公夫人这个做舅母的还能不给五妹妹几分脸色?只怕早就从正房里打发出来了!” 高大奶奶的念头转了又转,十分地犹豫。杜明淑这样的姑娘,其实堪堪给她姑父家庶出的表弟做妻子。可庶出的又不是姑姑生的,跟她有什么关系?万一杜明心真的很疼爱这个妹妹,那她才是搬起石头砸了姑姑的脚! “事关重大,”高大奶奶揉了揉太阳穴,“你容我仔细想想。” “嗯,你慢慢想。”杜明静见说动了她,得意地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杜明珠,“我这是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才跟你说这么多……” “知道,”高大奶奶有些疲惫地说道,“我记着你这份情。” 晚上散席后,杜明心吩咐了夏叶和春草看着人收拾家伙器皿,自己回到正房,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床上。 “我的天啊!”她感叹道,“人人都说当家人难做,我今天才发现,何止是难做,简直是做不成!笑得脸都僵了,身子都要散架了!” 崔嬷嬷端了一小盅参汤进来,递给杜明心,笑道:“是有些难为你了,不过大燕朝也没几家的满月酒能有这么大的场面,更何况还有好多人是来恭贺王爷升官得封赏呢。” 杜明心直起身,喝了口参汤,笑道:“好歹没出什么岔子,不然满京城的人都要笑话我了!” 148 小别新婚 “满京城里有几个人敢笑话你啊?”陈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话音刚落,他怀里抱着儿子就进了屋。 “小胖子,你醒啦?”杜明心站起来,从陈希手中接过儿子,看见他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心中的暖意便荡漾开来。 她轻手轻脚地将堃哥儿放到床上,随手拿起一个拨浪鼓,轻轻地转动起来。陈希斜靠在堃哥儿的另一边,笑着看儿子那张懵懵懂懂的小脸。 “他什么时候才会笑呢?”陈希趁杜明心不注意,偷偷戳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只是这样盯着人看,显得呆头呆脑的……” 杜明心拍了一下他作怪的手,嗔道:“堃哥儿,你说爹爹你才呆呢!当初少林寺有个小和尚,笨手笨脚地连衣裳破了洞都不会缝……” “那时候不是有你嘛!”陈希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那时候又不知道我是女子,看我给你缝衣裳,不觉得奇怪?”想起当年在嵩山的许多事,再看看小包被里裹着的儿子,杜明心只觉得心满意足,此生了无遗憾了。 “我奇怪得很呢!”陈希笑道,“当时我就纳闷,莫非读书人家的公子与旁人家的不同,还要学女红?可惜你脾气大得很,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要翻脸,给你赔礼道歉半天,也总是摸不着头脑,那样的话,我可不敢问出口。” 杜明心笑着横了他一眼,便起身去净房洗漱了。 回来时,内室里只剩下陈希一人,大喇喇地半靠在床上,手中胡乱地翻着一本书。 “堃哥儿呢?”杜明心一边坐在妆镜前抹香膏,一边问道。 “玩儿了一会儿就饿了,我就叫乳母抱出去喂奶了。”陈希撂下书,走到杜明心身后笑道。 “估计吃完就要睡了,他也累了一天呢。”杜明心笑道。 “我给你篦篦头吧?”陈希拿起妆台上一把黑牛角嵌螺钿的梳子,轻声问道。 “好啊。”杜明心对着镜中的他抿唇笑道。 两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卸掉了杜明心头上的钗环。陈希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发一梳到底,鼻间萦绕的全是淡淡的桂花香。 “你用的什么头油,怎么这样香?”陈希放下梳子,将脸埋在杜明心的发间,贪婪地嗅着。 “没有用头油,”杜明心被他这种亲密的动作闹得心里痒痒的,说出来的话便带了几分柔媚入骨的娇羞,“只是洗头发时用了泡了桂花的水……你觉得好闻么?我,我下回还想试试,试试茉莉花的……” 陈希一路顺着头发嗅下去,轻吻着杜明心白皙的脖子,口中含糊不清地问道:“想我不想?” 杜明心瞥眼看见镜中两人的身影,脸上红霞一片,羞得说不出来话。 “嗯?”陈希从背后紧搂着她追问,口中突然一用力,在杜明心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印记。 “想……”说完这一个字,杜明心便转身抱住陈希,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轻声问道,“你有没有想我?” “日日想,夜夜想,梦里梦见的全都是你……”陈希口中呢喃着,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杜明心外面裹着的袍子,露出了里面单薄透亮的素纱禅衣。烛影摇曳,暖黄色的烛光在杜明心身上折射出一圈光晕,纱衣内的美人若隐若现…… 陈希的喉头猛然一紧,吞咽了一下,才说道:“你,你,明心,你怎么这么好!”说完,他打横将杜明心抱起,两步走到床边,有些急躁地将她放在床上,便开始除去自己的衣衫。 杜明心坐起身,妩媚地看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如生师兄,让我来吧……” 陈希在心中舒服地叹了口气,有如此人间胜景,便是给个佛祖,他也不要做了…… * 陈希领了五军都督府后军都督的大印后,便每日去衙门点卯。因后军都督府掌管京畿、辽东、辽北、汕西、晋北等五处都指挥使司,而他只对京畿和汕西比较熟悉,故而时常向徐行等人请教。陈元泰见了,对他更是满意之至。 转眼到了五月初,这一日陈希下衙后回到家,逗着儿子问杜明心:“明日进宫赴宴,可都准备妥当了?” “嗯,皇上说带着乳母一同进去,我又叫人多给堃哥儿备了几身衣裳、包被、尿片什么的,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就好,”陈希摸了摸儿子的头,觉得手感不错,又来回多摸了几把,“横竖他除了吃就是睡。见过父皇后,给他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找几个妥当的人看着,也就是了。” “明天都谁去?”杜明心直觉地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毕竟宫里不如自己家,看陈希不顺眼的人可是不少。 “别担心,”陈希拉了拉杜明心的手,“父皇说他会好好安排的。明天是端午节宴,除了皇家这些人外,钱昊那边也要去。今天父皇下旨封了他做怀顺侯,明日就得进宫谢恩。” “怀顺侯?”杜明心蹙眉,旋即笑道,“‘失位而死曰怀’,皇上是不是有些促狭了?” “他硬抗着不投降,皇上筹措粮草又被安国公府为难了一番,能给他封个侯爵,已是开恩了。”陈希笑道,“毕竟名分是虚的,俸禄可是实在的。” “那倒也是。”杜明心点点头。 “再给你说桩好笑的事情,”陈希似乎心情不错,一边逗着儿子,一边笑道,“明儿陈霆去不了,说是身子不舒服,其实是脸上破了相,出不了门了。” 杜明心奇道:“莫不是他在前线办事不利,被皇上教训了?” “那倒不是。”陈希笑道,“父皇再怎么恼他,也不可能会往脸上打,毕竟是侄儿,又是二三十岁的人了,哪儿能一点儿情面不留。是邓文娇,他们两个吵架,邓文娇拿指甲抓花了他的脸。” “这……”杜明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难不成这便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两个为着什么吵起来了?” “为了钱昊的妹妹吵的。”陈希笑道。 149 大闹悔婚 “钱昊的妹妹?”杜明心更觉得奇怪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闹得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陈希将陈霆醉酒闹事一节说与杜明心听,又笑道:“陈霆也是个出门做事不带脑子的人,安国公府势大又有钱,在军中买几个不涉机密的眼线,不要太容易。” “倒还成全咱们晋王爷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呢!”杜明心斜睨着陈希,似笑非笑地说道。 “促狭的小妮子,你笑话谁呢?”陈希舍了儿子,便要来呵杜明心的痒。 “就是说你呢!”杜明心抱着儿子躲避,“不知咱们晋王爷大发一次神威,又成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 陈希生怕她磕着碰着了,一把将她抱住,在耳边轻笑道:“也不知昨晚谁讨饶到半夜,这会儿又嘴硬起来了!横竖这会儿无事,你要不要再尝尝哥哥的手段?” 堃哥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嬉闹的父母,突然就咯咯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挥舞着胖胳膊。 杜明心红了脸,嗔他道:“青天白日的,当着儿子的面,你也不怕臊!” “夫妻敦伦,人之大礼,我有什么好臊的?没有这个,哪里来的胖儿子?”陈希吧唧在傻乐的儿子脸上亲了一口,“你说是不是啊,傻儿子?” * 端午节宴设在午初开始,邓文娇的马车却在辰初就到了宫门口。她一路气急败坏地奔到坤宁宫,还没等皇后放下手中的燕窝粥,她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姑姑,你快救救我吧!我不想嫁给陈霆了!” 皇后一惊,连忙放下粥碗,给桂月使了个眼色,命她将邓文娇扶到锦凳上。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皇上赐婚的旨意早就下了,还是你祖父和父亲一块儿到乾清宫求来的……现在连婚期都定了,你再要反悔,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他无耻!下流!我,我不能跟这样的人过日子!”邓文娇显然是气得狠了,脸上带着暴怒的红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说说是怎么了?要不然我怎么帮你?”皇后站起来,扶着后腰,挺着硕大的肚子,由着宫人将自己扶到炕上坐下。 “他说是押运粮草去前线,一路上可都没闲着!”邓文娇拿帕子胡乱擦了把眼泪,又狠狠地擤了把鼻涕,气冲冲地说道,“他在扬州,一晚上跟两个女妓胡来,两个啊!” 宫里伺候的宫女还都是女儿身,哪里听见过这种话,登时人人面上都是尴尬之色。桂月忙挥挥手命她们都退下去,宴息室里只留了皇后、邓文娇她们三人。 “这个……”皇后结巴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从婆家论,陈霆是她的侄儿,从娘家论,又成了侄女婿。此时说什么,她都觉得十分尴尬。“男人这样的事也是难免,毕竟离家那么久,军中又没有女子……” “那谁不是离家久的?”邓文娇毫不客气地把皇后的话怼了回去,“晋王和定国公,出征一次,**个月都不在家,怎么也没听说他们闹出来这等事呢?” “宁王以前在府里就有不少姬妾,大约,大约在这上头,十分要紧……”皇后深深地觉得自己不应该与侄女讨论这个话题,“定国公不是年纪大了嘛,晋王以前是做和尚的,大约在这上头不很在意……” 邓文娇心中愤愤不已,一只手拍得茶几咣咣响:“后来他又碰见了钱昊的妹妹,喝了点酒非要强迫人家陪着,闹得那女子都要跳船自尽了!幸好晋王身手敏捷,把她救了下来,要不然我这以后还怎么见人?未婚夫婿**未遂,这是多好听的名声?” 皇后蹙起了眉,怎么这样不堪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些事你跟你祖父说了没有?”皇后自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通常是听父亲母亲的话。 “说了!”提起来祖父,邓文娇更觉得委屈,“祖父让我好好备嫁,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还说是男人都会如此,只要不闹到宠妾灭妻,嫡庶不分,根本不用在意!” “是啊,你祖父说得也挺有道理的……”想想后宫里头那一茬又一茬的小花,还有德妃这朵老花,皇后深深地觉得父亲的话在理。要是都像邓文娇这样的气性,自己恐怕早就被气死一百回了。 “有什么道理啊!”邓文娇怒道,“晋王就不是这样,成安侯也不是这样!兴国公也不是!他们都是家里通房都没有,出门都是小厮伺候的!” “那,那这你能怨谁啊?”皇后感觉肚子里的孩子踢腾了一下,怕是邓文娇声音太大,吓着孩子了,赶忙瞪了她一眼,“成安侯就不说了,公主一进京就看中了他。那晋王和兴国公两个,尤其是兴国公,那时你还看不上,嫌人家年纪大……” “他就是年纪大啊,以后过不到头怎么办?”邓文娇气道。 皇后摊手,无奈道:“说来说去,就晋王一个好的,那你当时没笼住他的心,这会儿了又怪谁去?” 邓文娇怔楞了一会儿,呜呜呜地大哭起来。“你们都不管我,祖父不管,父亲也不管,现在连姑姑你都不管了……就哥哥一个人疼我,又不知他天南海北跑到哪里去了……” 皇后被她哭得头疼,耐着性子安抚道:“不是不管你,当初是你闹着要嫁给宁王,还出了宁王妃那档子事……到头来皇上的赐婚圣旨都颁下了,你又说不嫁!宁王再怎么样,他也姓陈!你别由着性子,把皇家的脸面往脚底下踩!” 皇后的话与安国公的话如出一辙,邓文娇满腹的仇怨无处诉,心中更是憋闷。 “嫁你是肯定得嫁了,”皇后见一向疼爱的侄女如此委屈,心中也很是疼惜,“以后我多帮你拘着些宁王也就是了。等太子长大了,就都好了。现在宁王好歹还有些倚仗,等日后太子……他可就只能靠着你了。到那时,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150 端午节宴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邓文娇抱怨道。 皇后还没觉得如何,站在一旁的桂月慌忙低声提醒道:“姑娘慎言!”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等到什么时候,自然是等到陈元泰百年之后!“小祖宗,你就少给我惹点祸吧!” “哦。”吵闹了一通,邓文娇逐渐安静下来了。家里几位长辈一致不同意她悔婚,看来这事也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 想想陈霆对自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邓文娇将手帕揉烂了又展开,决定就这么算了。再闹下去,搞得好像自己对陈霆有情一样,呸!他也配! 午初时分,皇后坐着软辇,带着邓文娇和伺候的宫人到了端午宫宴的清望阁。她刚扶着邓文娇的手下来,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皇上只怕已经到了呢!”皇后笑道。 自从她怀了身孕,又在陈元泰派去的教习嬷嬷的监视下十分安分,陈元泰近日对皇后的态度好了很多。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时常去坤宁宫坐坐,也常与太子一同陪皇后用晚膳。 “这小手可真是有劲!”皇后一进清望阁便看见陈元泰抱着个婴儿,手指被婴儿紧紧地攥着,满脸都是慈爱的笑。 “长大以后说不定比他爷爷、比他爹都强些呢!” 看皇后进来了,众人连忙上前行礼,陈元泰只对着皇后点了点头,又低头去看襁褓里的孩子。 “这是晋王的长子吧?”皇后笑眯眯地说道,“皇上也让臣妾抱抱。”说完,伸手便要接过孩子。 陈元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都八个月了,手脚不利索,万一再摔着孩子……” 皇后讪讪地收回了手,尴尬地笑道:“瞧您说的,臣妾好歹也是孩子的祖母,岂会那样不小心!” 陈元泰听见“祖母”两个字,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将孩子交给了陈希:“我看堃哥儿怕是饿了,叫乳母好生带着去乾清宫吧。” 转头又吩咐王公公:“今儿我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只管带着堃哥儿去乾清宫歇着。若需要什么,只管叫人去弄,可别离了堃哥儿左右!” 王公公赶忙躬身领命,又笑道:“奴才今儿这眼睛肯定不看旁的,都盯在堃大爷身上。要是回头掉了一根头发丝儿,皇上您只管把奴才送到内务府惩治。” 陈元泰笑道:“若堃哥儿真是掉了根头发,我惩治你又有何用?别耍嘴皮子,你好生给我看着就是!” “是!”王公公恭敬地答了一声。 陈希小心翼翼地将儿子递给乳母,又亲自给他掖了掖包被,低声叮嘱乳母两句,这才放了手,看着王公公带着乳母离开清望阁。 邓文娇看着陈希这样疼爱孩子,瞥了眼与陈希并肩站在一起的杜明心,见她正笑着与陈希低声说着什么,不由得气恼起来,恨恨地骂了一句:“得意个什么?尿泡种子,等养大了再得意也不迟!” 杜明心只作没听见,陈希冷冷地瞥了邓文娇一眼,拉着杜明心去席上坐了。 太子见陈元泰在上位就坐了,便也走了过去。路过邓文娇时,他小声叮嘱道:“今日人多,表姐慎言。”说完,也不等邓文娇答话,太子便在陈元泰的右下首坐了,侧过头与豫王说笑起来。 片刻后,安平公主和林琅也来了。太子与姐姐、姐夫见过礼后,便笑着问道:“怎么皇祖母还不见来?儿臣去慈宁宫迎一迎吧。” 陈元泰也不知太后为何姗姗来迟,便询问似的看向常日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德妃。 德妃起身笑道:“太后这两日身子有些不爽快,臣妾今日一早伺候了太后服药。她老人家说今日大家好好过节,她就不来扫兴了。” 陈元泰问道:“太后是哪里不舒服?吃的是什么药?” 德妃笑道:“回皇上的话,太后这两日有些头疼,胸闷,刘医正说不碍事,开了几副静心舒气的汤药。”她一边说,一边还笑着看了皇后身边的邓文娇一眼。 陈元泰便明白了,太后这是不满意邓文娇打了陈霆,使性子不想见邓家人。他想了想,吩咐道:“既然太后病了,皇后也该依礼过去侍奉。虽说你现在身子沉重,去点个卯也好。等会儿宴罢,你就带着邓文娇走一趟慈宁宫。” 皇后连忙起身答应了。邓文娇虽然心中不痛快,脸上却也不敢表露,心里把太后颠来倒去地骂了几百遍。 “怀顺侯可到了?”陈元泰问伺候在一旁的宫人。 “回皇上的话,怀顺侯一行人午初差一刻的时候到了,现在正在偏殿候着,等皇上传唤。” “叫他们进来,再传我的话,说今日过节,不必拘礼。”陈元泰笑道。 须臾,乌压压的一群人进了清望阁,却是钱昊带着妻子何氏、两个儿子和妹妹钱玉兰,还有张思温带着老妻以及等待传召入宫的张文鸳。 众人上前一一行礼,皇后早已知晓陈希答应了张文鸳入宫的条款,双眼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见她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声音婉转如莺啼,腰肢摆动若拂柳,走起路来仿佛带着一阵微风,吹得浑身上下的风情止不住地缭乱人的眼。 皇后的心里便如被人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极其地不痛快。这样一个尤物进了宫,可还有自己什么事?想想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要被束之高阁,皇后简直要把银牙都咬碎了。 钱玉兰站在最后,她一进清望阁便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陈希,又看到了陈希身边的杜明心。雪肌玉骨,明眸善睐,恰是一对璧人。 她心中一阵酸涩,命途如此,奈之如何? 怀顺侯府还算宽敞,陈元泰赏下来的仆妇也都还算尽心。可哥哥嫂嫂整日如惊弓之鸟一般,但凡有人上门便以为是要来闹事欺辱他们的,让她心中那一层飘萍之感越发地强烈起来。 “妹妹,皇上问你话呢!”钱玉兰正在出神,钱昊扯了扯她的袖子,惊惶地小声说道。 151 两女入宫 “啊?”钱玉兰回过神来,赶忙低声问哥哥,“皇上问了什么?” 钱昊见众人都盯着自家,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答了:“妹妹以前的封号叫做‘长乐’,小字玉兰……” 还没等陈元泰说什么,皇后一口茶便呛在了嗓子眼。两个宫人慌忙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打扇,闹腾了好半天皇后才缓过一口气来。 “皇后无事吧?”陈元泰问道。 “无事,臣妾无事……”皇后口中答着话,眼睛却在不停地打量钱玉兰。娥眉如远山,浓淡相宜,昳丽秀美。眼睑微垂,气质柔美。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仿佛她身上有一层光晕,将她与尘世隔开,那么地出尘、如仙。 皇后再如何地不机灵,也知道这个钱玉兰一旦进了宫,才是大大的祸患。她蹙着眉问道:“你是叫玉兰?” 钱玉兰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问话的人,旋即又低下头答道:“回皇后的话,正是。” 皇后古怪地看了一眼陈元泰,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陈元泰转头打量皇后,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换一个。”皇后摸着下巴做沉思状,“‘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如就叫‘梅香’吧。” 钱玉兰一怔楞,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这难道不是丫鬟的名字么? 杜明心和安平公主对视一眼,都觉得皇后的吃相有些太难看了。你不能嫉妒人家姑娘美貌,就如此折辱吧…… “名字都是父母长辈殚精竭虑起的,”陈元泰不悦地说道,“岂能随意改动?”他原本想说的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顾念到太子还在一旁,他才生生忍了下去。 皇后却觉得陈元泰又一次当众打了自己的脸,她如今第二个孩子都快要出世了,太子又还在一旁坐着,陈元泰还能这样毫不留情地折辱自己……她眼圈红红地嘟囔了一句:“此玉兰非彼玉兰,就因着这个丫头也叫了这个名字,您就觉得她比我的脸面还要紧了?” 陈元泰一听,心头大震,恨不能立时便揪着皇后问个明白。 德妃见陈元泰对钱玉兰有回护之意,自以为才猜透了皇上的心思,便笑着问道:“不知玉兰姑娘可许亲了不曾?” 钱昊忙道:“不曾……” 何氏接口笑道:“正想求宫里贵人们给做媒呢!” 德妃笑着看了陈元泰一眼,说道:“宫里的贵人可没你们想得那么多,好多宫室都空着呢!若有缘,玉兰姑娘能到宫里来陪……” 话音未落,皇后便狠狠地打了岔:“德妃若是觉得无所事事,不如好生待在长春宫抄几卷佛经,也好给太后祈祈福!” “皇后娘娘说得是,”德妃忙起身笑道,“今儿早上我从慈宁宫出来,就去宝华殿供了九卷前些日子给太后抄的《法华经》,可不是又该抄新的了?” 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往地说着,张文鸳听得眼睛滴溜溜直转。皇后不受宠爱,她看出来了。这个德妃似是走得太后的路子,又说宫里好多院落都空着…… 张文鸳的心像是被鼓满了风的船帆,陈元泰虽然年纪大些,也不过才四十岁出头。看起来体魄强健,说话中气十足,这后宫里自己大有可为呢! 皇后被德妃堵得没话说,瞥眼看见坐在下面的陈希与杜明心,不由想了个斩草除根的好办法。 “晋王妃才诞育长子,这抚育晋王嫡长子的担子可是极重,只怕你吃不消。”她笑着看了眼钱玉兰,接着说道,“既然方才怀顺侯夫人说请宫里给玉兰姑娘的婚事做主,我看晋王堪为良配。恰好王妃主持中馈、抚养孩子事忙,这照顾晋王的重担你就得多分担些了……” 太子一听大急,从来宫里赐婚都是问询好了两家的意思,这才下达旨意,免得施恩不成,反教臣子离心。只有那等专一要打人脸面的赐婚才会这么草率地说出来,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下面的人就算再不满意,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翻脸抗旨。 太子在陈元泰的右首坐,皇后在左首,他想要不动声色地扯一扯袖子却也办不到。 陈希有些出乎意料,原本正看着戏,突然间自己也被拉了进去。他抬头去看陈元泰,露出满脸恳求之色,他可没打算要什么侧妃妾室! 陈元泰恼怒非常,待要斥责皇后,实在是怕为了老鼠打碎了玉瓶,正自犹豫,邓文娇却拍手笑道:“姑姑这个懿旨甚好!晋王与玉兰姑娘称得上是英雄美人,一对佳偶呢!” “好个屁!”陈元泰怕伤了太子的面子,邓文娇就冒了出来。对着这个不识相的丫头,他可没什么顾忌:“宁王受伤在家养病,你非但不去着意照顾,反倒还有心思进宫来过节!你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心肝肺腑?” 邓文娇被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斥责骂得愣住了,她一个还没进门的媳妇,怎么好去照顾未婚夫婿? 陈元泰却不管这些,双眼一瞪,接着骂道:“还有脸在这儿坐着?” 邓文娇霎时脸变得雪白,转瞬又通红。她紫涨着脸皮向帝后告了罪,转身便奔出清望阁,一路嚎啕大哭着去了。 太子无奈至极,频频给皇后使眼色,示意她莫要再随意说话了。 皇后的脸色并不比邓文娇好多少,她又羞又怒,抚着肚子便起身道:“皇上,臣妾这会儿觉得十分地不适,怕不能陪皇上好生过节了,请准许臣妾回坤宁宫休息。” “那你就先回去吧。”陈元泰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一事,“趁着皇后还在,先跟你这六宫之主交待一声。” “张思温之女封正三品婕妤,住延禧宫。钱昊之妹封正二品昭容,住景仁宫。两女择吉日进宫,既然皇后身体不便,这事便交由德妃去办。” 德妃笑着起身领命,又向两女笑道:“恭喜两位妹妹了!” 皇后气恼非常,这会儿她真觉得肚子里不舒服了,恨恨地跺了两下脚,草草给陈元泰行过礼后,便回了坤宁宫。 152 乾清佛堂 清望阁里的其他人却均是有些懵,张文鸳要入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钱玉兰?而且还是在皇后发了话,要将钱玉兰赐与陈希之后…… 钱昊倒还好,心里有些郁郁的,妹妹从出生就是金知玉叶、娇生惯养,立志要找个天下第一等的男子。陈元泰当然也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只是这年龄……足够做妹妹的父亲了! 何氏则是狂喜不已,钱玉兰的这副容貌果真没有白长!进宫之前她就在踌躇,觉得没有在进京途中拿下陈希,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他们所求不多,不过是想在大燕找个能庇佑他们一家的人。然而权位太低,没有什么用,位高权重的人只怕又会顾忌钱玉兰的身份。毕竟将一个亡国公主弄进家里,谁知道皇上会不会看不惯呢? 如今倒好了,陈元泰自己收了钱玉兰,而且还是这种场合下,在将皇后发作了一番之后……何氏低下了头,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 席间,安平公主偷偷问杜明心:“我听说你初八要去报恩寺上香?是要去给堃哥儿祈福么?” 杜明心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生他的时候,我在佛前许了心愿来着。如今他平平安安地过了双满月,我怕再不去,佛祖就要怪罪了。” 安平公主在心里有些犹豫,她表面上每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内心却是因为孩子的事情焦灼不安。然而她骨子里自有一份骄傲和清高,让她不愿意将这份不安表露在外。即便是她如今与杜明心关系不错,她也不想让人把她这份心情探知了去,宁愿深埋于心,独自承担。 杜明心见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心里哪有不明白的,于是便悄悄地说起了另外一事:“……原本我想请了公主一同去报恩寺,也好让堃哥儿借借你的福泽。只是我与魏国公府大奶奶约好了……她跟我提了她堂弟与我家淑姐儿的婚事,约了初八那一日去相看呢……” 安平公主想了一会儿,笑道:“丁家的子弟……丁大人也是出身世家大族吗?我仿佛没有听说过。” 杜明心抿唇笑道:“那倒没有……”她细细地把丁绍家的事跟安平说了一遍,然后道,“着实是个勤学上进的,如今进了翰林院,也算是熬出头了。说起来倒是淑姐儿捡了个现成的。” 安平公主想起来堃哥儿满月酒时,杜明淑那个小家碧玉的做派,便笑道:“你这么想就对了。你莫怪我说话直,你那个五妹妹不适合去高门大户做个长媳宗妇,到头来婆家埋怨她力有不逮不说,她自己也过得战战兢兢地不自在。倒不如像丁家这样,她这样的身份嫁进去,不说公婆捧着敬着,起码是不会给她脸色瞧。日后与相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婚事强多着呢!” 杜明心瞅着安平公主笑道:“你这么个人,怎么就看得这样通透!” 安平公主笑了笑,说道:“旁观者清罢了,碰见自己的事,还不是一样糊涂看不开!” 两人说笑一阵,林琅都听在耳中。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对安平说道:“初十那天我休沐,陪你去一趟报恩寺吧。” 安平公主心头一暖,笑着应了声好。 “或者咱们干脆头一天下午就出城,在城外的灵泉寺住一夜。京城人常说灵泉寺里的观音菩萨最是灵验……”林琅兴致勃勃地说道。 安平公主看着他面上的表情,突然就心情低落下来。他是家中独子,很期待能早早有个孩子的吧…… 宴罢,陈元泰喝得有些微醺,他叫了陈希与杜明心:“你们两个随我去乾清宫,别自己玩得高兴,把堃哥儿都给忘了!” 陈希上前扶着陈元泰,口中笑道:“那哪儿能呢?” 陈元泰一面走,一面拍着陈希的肩膀笑道:“你小子很好!给我生的这大胖孙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回去再加把劲儿,多生几个出来,姑娘小子都好!” 杜明心跟在后面听着,尴尬得冒了一头冷汗。这话说得简直是…… 好容易到了乾清宫,陈元泰一进去便问:“堃哥儿呢?” 王公公从偏殿迎了出来,笑道:“回皇上的话,堃大爷方才睡醒了,又吃了奶,这会儿正在炕上玩儿呢。” 陈希闻言便要进去抱孩子,却被陈元泰拦住了:“慌什么!你和杜氏现在外殿吃茶,我进去看看堃哥儿。” 杜明心狐疑地看了陈希一眼,见他也是摸不着头脑,只好安静地坐了,食不甘味地喝着茶。 良久,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杜明心觉得自己等得快要疯了,低声与陈希说道:“要不你进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听见堃哥儿的声音,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希也正自等得心焦,正要起身去偏殿,王公公却笑着带了乳母出来,解释道:“方才堃大爷在里头玩儿得高兴,皇上一时没舍得,就多留了一会儿,还请王爷和王妃不要见怪。” 陈希口称着不敢,杜明心却一步跨到乳母身旁,双手接过襁褓中的堃哥儿,见他正睁着眼睛滴溜溜地乱看,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陈希问王公公:“父皇可还在里头?我们也该辞行回去了。” 王公公笑眯眯地说道:“不妨事,方才皇上说了,今日饮酒有些多,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叫王爷和王妃早些回去。” 陈希便没再说什么,带了妻儿一迳出宫去了。 出宫门上了马车,杜明心刚坐下便低声问乳母:“方才你们在里头是个什么情形?怎的皇上进去了那样久才送你们出来?” 乳母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当下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奴婢当时正和大爷在炕上玩着,皇上进了偏殿后,先是逗了大爷两下,然后便叫人去开什么佛堂。随后皇上便自己抱着大爷去了后头,王公公叫奴婢守在偏殿。奴婢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敢出去给您报信……” 153 参透心结 “不妨事,你接着说。”杜明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今天的事颇有些诡异。 “奴婢就一直在偏殿里等着,王公公也在偏殿,奴婢也没见有谁到后头去了。后来皇上就一个人抱了大爷回来,奴婢不放心大爷,偷偷瞧了一眼……”乳母迟疑着说道,“看见皇上的眼圈和鼻头都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一样……” 杜明心心头大震,联想到陈元泰待陈希的与众不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中冒了出来。 可陈希与陈元泰并无什么相似之处,也只是都身材高大而已,但这种身材在西北的男子中可不算少见…… 瞥眼瞧见乳母还在等自己答话,杜明心胡乱说道:“这些话跟我一个人说就行了,以后莫要再提起,烂在肚子里,就当从未发生过,知道吗?” 乳母慌忙点头答应:“奴婢晓得厉害。” 晚间,杜明心侧躺在床上,与陈希脸对脸说话:“……乾清宫有个佛堂,你可听说过?” “嗯,我知道。”陈希一边用手指玩着杜明心的头发,一边说道,“只是父皇从不让任何人进那个佛堂,连日常打扫都是父皇亲自来。佛堂的钥匙虽然在王公公手里,但据说里头围着好几层帷幔,开了门也瞧不见里头供奉的什么。” “皇上不让任何人进去,可今日却带了堃哥儿去……”杜明心一面说,一面悄悄地打量着陈希的表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希停下玩头发的手,翻个身,仰面躺着,两条胳膊被他枕在脑后,“以前在陕栖时就有很多人说过。我以前也很纠结过、困惑过,不过现在想明白了。若此事为真,那么总有一天父皇会告诉我。他现在选择不说,要么是众人猜错了,要么是他有苦衷。无论是哪种情形,父皇待我这样好,我不愿叫他为难。” “至于以后的路,父皇也已经帮咱们想好了。”陈希看着杜明心认真地说道,“他让我去教太子骑射,为的就是让我与太子建立一份情谊。所幸我还有些用处,再加上与太子的情分,日后咱们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 “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想了,”陈希说道,“横竖父皇是真心疼爱堃哥儿,是不是亲生血脉又能如何?若真是要打破砂锅弄个明白,也不过是咱们白白让旁人看笑话罢了。” 杜明心垂下眼睑,其实陈希的心中还是十分在意的吧……让别人看笑话,生母连名分都不能有的孩子,这才是陈希心底最大的痛楚吧…… 杜明心伸臂搂过陈希,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口,带着茉莉花香的吻雨点般的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此时也许只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才能陈希暂时忘却俗世里的这些纷纷扰扰。 次日,杜明心刚陪着陈希用过早饭,春草便上前回道:“昨儿高阁老家的大奶奶遣人送了拜帖过来,还一并送了些粽子、五毒荷包。说是看王妃什么时候有空儿,她想来跟您说说话。” 杜明心想了想堃哥儿满月酒时,似乎自己也没有跟这位高大奶奶如何深谈,她仿佛是跟杜明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多。 杜明心嗅到一丝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味道,一边伺候陈希穿官服,一边问道:“最近朝中可是有什么事?” 陈希笑道:“也就是再选两位阁老的事。高大奶奶的公公已经是首辅了,她可犯不着来你这里凑这个热闹。” “文官的事你还能管得着?”杜明心奇道。 “上回父皇问过我一次,”陈希道,“被我推托了。文官的事我可不方便说什么。” “嗯,对。”杜明心踮起脚给陈希戴上纱冠,“那还真是有些奇怪了。” “估计也就是想来跟你走动走动,又或者是你们女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陈希笑道,“好歹是阁老家的儿媳妇,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 杜明心捶了他一把,笑道:“我的事哪里鸡毛蒜皮了?” 陈希拉着她亲了一口,笑道:“给娘子赔个不是,你相公要去衙门了。” 杜明心打发了陈希出门,吩咐春草给高大奶奶回帖。下午,人便到了王府。 “……原本节礼早就该送来的,”高大奶奶歉意地笑道,“但是我家老祖宗每年都有端午亲手包粽子的习惯。我便等着老祖宗包好了,挑了几个送过来,不是多好的东西,权当散散福,给大爷添添寿数。” 高大奶奶口中的老祖宗是高阁老的母亲,去年刚过了八十大寿。老太太一辈子生了五男二女,长子又新近入了内阁,是京城有名的福寿双全之人。 “这礼可是比旁的都要好呢!今儿晚上我便命人蒸了,等王爷回来一同吃,也好趁趁太夫人的福泽。”杜明心笑道。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阵子闲话,高大奶奶便切入了正题:“听说王妃娘家还有一位妹妹未嫁,大爷满月酒时我远远见了一面,实在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品格。我就想着毛遂自荐,给自家人做个媒……” 原来如此,杜明心了然,便笑道:“我娘家是有两位妹妹待字闺中呢,不知大奶奶想求娶的是哪一个?可是为你娘家兄弟求的?” 高大奶奶听她这么问,便知道这头一关是过了。她笑道:“我娘家兄弟没这个福分,一个两个老早就成亲了!是我的姑表弟,陕栖按察使宋大人家的嫡长子。” 这家门报得可算是非常清楚了。杜明心脸上没动声色,只笑问道:“听起来可是门极好的亲事,也不知道大奶奶相中了我家哪个妹妹?” 高大奶奶笑道:“是王妃的五妹妹,今年刚及笄的那一位。” “这……”杜明心还以为被相中的是杜明珠,毕竟从外貌、才学、出身来说,杜明珠都比杜明淑略胜一筹。 “我这个妹妹是庶出的,父亲也没有给她攒下多少嫁妆……”杜明心委婉地说道。 “这两样都没什么!”高大奶奶豪气地说道,“我那表弟是个懂事知礼的,挑媳妇只看样貌品格,不看嫡庶。至于这嫁妆,我姑姑可不是那等眼睛盯在媳妇妆奁里的婆婆。” 154 巧舌如簧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杜明心笑道,“看大奶奶的为人,就该知道宋夫人不是那等庸俗之人。” 高大奶奶陪着笑得一团和气,等着杜明心的下文。 “只不过我这个妹妹,从小是养在姨娘身边的,我父亲也未曾悉心教养。”杜明心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论品行,是个不错的,不然家里头姐妹这样多,我也不会单单偏疼她多些。只是大奶奶的姑表弟是嫡长子,宋大人又正值壮年,这仕途上以后肯定是要往前再进几步的……五妹妹不是个能做大家宗妇的料子,她没那个本事,也不喜欢这些。” 高大奶奶的笑瞬间就变得有些僵硬。她没想到杜明心会拒绝,还拒绝得这么干脆。若是不算晋王这边,杜明淑不过是个礼部小小五品闲官家的庶女,能有正三品大员家的嫡长子来求娶,那简直是要举家去佛寺烧高香的事情。 更何况,若是这门亲事成了,晋王府就与自己婆家成了拐着弯的姻亲,以后姑父再升官调入京城,杜明心不动心,难道晋王也不把这些利害关系看在眼里么? 高大奶奶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笑道:“瞧您说的!俗话说,娶妻娶德,我姑姑第一要的便是德行出众,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您说大家长媳难做,要我说,这事是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端看有没有领路人。” “我姑姑年纪也不算大,杜姑娘进了门,手把手带几年是没问题的。等日后生了孩子,杜姑娘也上手了,我姑姑就该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您看,这不是两下里都便宜?” 杜明心被高大奶奶的如簧之舌折服了,她笑道:“大奶奶这张嘴可真是!要是托生在春秋列国时,哪里还有苏秦张仪什么事!” “我这说得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实话!”高大奶奶用帕子捂着嘴笑道,“我看您也是真心为自家姐妹打算,您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并说出来,我保管给您留个痛快话。” 杜明心思忖了一下,这头亲极是合大太太和杜明珠的意。对于杜明淑来说,却真的是“齐大非偶”了。 “我有些好奇,问个不该问的问题。”杜明心轻笑道,“其实我是极想做成这门亲的,只是我家三妹妹却是比五妹妹合适许多。不知大奶奶为何隔过了姐姐,反倒先挑了妹妹呢?” 高大奶奶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杜明静不是说晋王妃厌极了杜大太太和杜明珠么?怎么有这样好的亲事还会想到她头上去? 所幸她脑子转得极快,旋即就想好了说辞:“我表弟今年才十六,比杜三姑娘小了快三岁。他这个人有些古怪,说好了不要年纪比自己大的……更何况,”她压低了声音,略略倾斜着身子向杜明心道,“我姑姑去年回京城探亲时,听说了李阁老家娶儿媳,嫡姐变庶妹的荒唐事,对三姑娘颇有些,那个,微词……”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明心也不好再坚持说什么了。“大奶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五妹妹的婚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还得去问问我父亲的意思。你过些天等我的信儿吧。”说完,杜明心便端了茶。 高大奶奶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把事情说成,能让杜明心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一趟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笑着起身告辞,便离了王府回家去了。 到了初八这一日,杜明淑一早便到了王府。“咱们今儿带堃哥儿去吗?” 杜明心摇了摇头,笑道:“不带,他这时候除了吃就是睡,带着出门净是累赘。” “我可以看着他呀,”杜明淑笑道,“保管一点儿都不累赘。” “有那么多丫鬟婆子呢!哪里轮得到你。”杜明心笑道,“崔嬷嬷也在家,我都放心的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行人出了王府,杜明心拉着杜明淑上了自己的马车,便细细地与她说起丁、宋两家提亲的事。 “……这两家的情况大抵如此,”杜明心说道,“你也知道咱们父亲的脾性,大伯母只忙着珠姐儿的事,根本不管你。我是觉得丁家的婚事好些,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端的还是要你自己拿个主意。” 杜明淑低着头,脸上红通通。她没想到自己刚及笄就能有两家不错的亲事上门,心里也十分明白,这两家多半是看了姐姐和姐夫的面子,要不然京城里谁还知道杜家还有她这么个姑娘? 嗫嚅了半晌,杜明淑才声如蚊蚋地说道:“我,我全听姐姐的。” “那你可想清楚了?”杜明心笑道,“丁家公子的父亲可是没有官身的,他家也不甚富裕,底下还有一个妹妹未出嫁,一个弟弟还要供着读书。宋家这边不但宋大人是正三品,还有首辅家这门姻亲……” “嗯,姐姐方才说的我都记得。”杜明淑急急地说道,“我天天在家里足不出户,自己有几斤几两倒也清楚……” “你能明白丁家婚事的好处就行,”杜明心笑道,“咱们等会儿到了报恩寺,就能碰见魏国公府的丁大奶奶,是丁公子的堂姐。等午间丁公子庶吉士散馆午休,他会过来见一见他堂姐,你也好好看看,这个人你中意不中意……” “啊?”杜明淑登时变得十分窘迫,刚刚才听说了这门亲事,怎么马上就要相看了? “你别担心!”杜明心拍了拍她的头,“这婚事还是丁家求着咱们的呢!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坐着,就算没相中,以后还多的是呢!” “嗯!”杜明淑重重地点了点头。二姐待她这样好,就算是为了二姐的脸面,自己也不能丢人! 马车滴滴答答走得很快,一顿饭的工夫后便到了报恩寺。 知客僧一看马车上的徽记便知是晋王府的人,忙上前打了个问讯,笑道:“魏国公府的女眷已经到了,正在大殿等候。” 杜明心道了谢,便带着人径直去了大雄宝殿。 155 佛寺巧遇 刚进大殿,丁绾便带着人迎了出来。两下里一番寒暄后,丁绾便笑着打量了杜明淑几眼。 杜明淑感受到丁绾的目光,登时便有些局促不安,但想想方才自己下的决心,总不能刚开始就给二姐丢了脸,便鼓起勇气端端正正地给丁绾福了一福,强撑着大方地笑着站在那里,任人打量。 丁绾看着她这个样子,便又满意了几分。“你们家的姑娘个个都这么出挑,今儿五妹妹这一身樱红色的裙衫可是好看得叫我挪不开眼了!” “那是自然!”杜明心笑道。 因今日是来给佛祖还愿的,杜明心先去偏殿净了手,恭恭敬敬地从奉香的和尚手中取过三支高香,在蒲团上拜过之后,供在了佛前的香炉里。而后,她又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感谢佛祖的庇佑之恩。 起来后,杜明心吩咐随行的小厮将在家中备好的一百二十份斋供散出去。随后,她与丁绾在各殿中看看拜拜,觉得累了便去了后面客用的禅房。 丁绾看了看时辰,小声道:“散馆然后再从翰林院过来,只怕还要过上一会儿……” 杜明心会意,便向杜明淑笑道:“你是不是头一回来报恩寺?你带几个人去放生池那边看看吧,那里有两池子荷花,差不多也是要开的时节了,说不定花苞都已经挂上了。” 杜明淑笑着答应了,很快便带着人出去了。 “如何?”杜明心笑着问丁绾。 “我还能有什么说的?”丁绾笑道,“就看你家看不看得上我们了!” “那可说不准!”杜明心笑着拈了一块莲子糕,“万一你那堂弟长得不好,我们可是不要!” “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丁绾笑道,“再说了,你看看我这模样,我堂弟能差到哪里去?” 杜明心笑得直不起腰来,半晌才道:“你这张嘴,要是长到个女先儿身上,也能叫人混口饭吃。你说长到了你的身上,这不是浪费了么?” 杜明淑去放生池看了一回荷花,又买了两只乌龟放入池中,然后便去报恩寺后头的碑林转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丫鬟小鹊见四下里无人,便问杜明淑:“姑娘,方才王妃在马车里说的那两家婚事,奴婢听着那宋家是极好的,您干嘛要答应了丁家的啊?宋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就如同四姑奶奶嫁的尚书府一样,只要您嫁过去了,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小瞧了姨娘?就连咱们家老爷,怕是也得尊重姨娘几分呢。还有六姑娘,您要是有个硬挣的婆家,日后六姑娘的前程也能好些……” 杜明淑笑了笑,低头道:“四姐姐那样的际遇又不是谁都能有的……而且四姐姐有那个心气儿,我又不需要跟谁争什么,我不乐意那样活着。” “再说了,宋公子未必好,丁公子也未必不好。方才二姐说了那么多,你可听见她提了一句宋公子的事?那家来提亲,里里外外说的都是宋家如何、宋大人如何,这个人是圆是扁,是好是孬我都不知道。丁公子虽然家世差一些,可我又是什么好出身来的?人家能看上我来提亲,我已经很,很知足了……” “丁公子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考到了庶吉士,到了翰林院,难道这些都没人看在眼里?若能和这样一个才俊年轻时一起吃些苦,到老了有些薄福,于我而言已经是很好了。” 小鹊看自家姑娘这样寡淡,心中也颇为无奈:“那也要那人知道您的好才行啊!不然平白年轻时跟着一起吃苦,到后来他发达了,一房一房的妾室往家里搬,那您这一辈子才是不值呢!” “那便是我的命了,”杜明淑不以为忤,反而笑道,“譬如二姐和四姐,还有去了的大姐……小的时候谁能料到长大后是这样一番情形呢?精心算计未必能得个实惠,无心插柳反倒日子好过些。我只要尽了自己的本分,问心无愧就好了,余下的都是老天安排的。” 小鹊待要说什么,身后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却是个身着青色襕衫的读书人,头戴着网巾,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那人见小鹊看了过来,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表情,拱手行了一礼,歉意地说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杜明淑听见他说话,方才转过身来,看他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却瘦削,显得有些单薄。面庞十分清秀,剑眉星目,很是正气凛然的样子。 杜明淑垂下头笑了一下,示意小鹊答话。 “看你还算知礼,我家姑娘就不计较了。”小鹊昂着头说道,“以后不要鬼鬼祟祟地跟在姑娘家身后偷听,还是读书人呢!” 那人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深深地看了杜明淑一眼,方才笑道:“谨遵姑娘教诲,不敢有忘。” 杜明淑向他略略点头,然后便转身带着小鹊继续往禅房走去。 小鹊听见背后还有脚步声,转头发现那人还在后面跟着,不由怒道:“你是不是看我家姑娘好性儿,就如此孟浪?偌大一个报恩寺,你干嘛偏要往这边走?” 那人苦笑道:“我要去前面的禅房,实不是要刻意跟踪姑娘。要不两位容我先行?” 小鹊转头去看杜明淑,见她微微点头,便说道:“那你先走吧,看你还耍什么花招!” 那人拱手笑道:“多谢姑娘……后会有期。” “谁还要跟你后会!”小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愤愤地说道,“果然是世风日下,大白天在佛寺里还有这样的登徒子!” 杜明淑同看着那人的背影,笑道:“我看这人倒不像,说不定人家是真与咱们同路呢?” 小鹊撇撇嘴,说道:“姑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仔细以后到了婆家……” “行了行了,”杜明淑笑道,“有你这个利嘴的丫头,谁敢欺负我?” 两人说笑着进了杜明心歇息的小院,一进屋便看到方才那人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屋里。 156 一见中意 那男子飞快地看了杜明淑一眼,嘴角带上了一丝隐约的笑意,继续说道:“……听说姐姐来上香,便赶着过来见见。不想却惊扰了晋王妃,实在是莽撞了,还请王妃恕罪。” 杜明心笑眯眯地说道:“丁公子不必客气。你在翰林院一向可还好?” “翰林院是卧虎藏龙之地,我才疏学浅,能够入选,已是侥幸……” 丁绾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又不是当廷奏对,说这些个做什么?” 丁绍一摊手,笑道:“那姐姐说我该怎么说?” 丁绾瞪了他一眼,杜明心笑着打圆场道:“李墨白与你同在翰林院,你们应当是熟识吧?” 丁绍答道:“是,李探花为人洒脱随性,颇有魏晋之风……” 话说到这里,杜明淑就是再不机灵,也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今日与她相看的丁公子。 她满脸红霞,浑身僵直。后面回想起来,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姐姐身边坐下的。 “这是我娘家小妹,今日陪我一同来礼佛。”杜明心笑着指了指杜明淑。 “姑娘好。”丁绍微笑着躬身行礼。 杜明淑慌忙站起来还礼,腰间的噤步却碰到了玲珑玉佩,响起一阵环佩叮当。她脸上的红晕又浓了一层,似乎连雪白的脖颈都变成了粉红色。 “丁公子好。”杜明淑尽量落落大方地问了好。 说是相看,也不过是两个人见上一面,若说深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因杜明心惦记着堃哥儿,没有在报恩寺久留,略坐了坐便与丁绾等人在山门口分了手。 坐在马车里,丁绾冷眼打量着堂弟,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虽说这婚事是我父亲起的意,但终究日后过日子的是你。你若是不愿意,我拼着与王妃这两年的交情,反悔了便是。” “不,不。”丁绍摆了摆手,笑道:“我,很愿意。多谢姐姐为我做成这么一桩好姻缘。” 丁绾越发觉得奇怪了,这位堂弟与她的性子十分不同,是个谨慎少言的人,从小到大都不常把心绪表露在外。 她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说说,本来你对这门亲可没这么热心。怎的今日一见,反倒万分满意了?” 丁绍想起自己在杜明淑主仆身后偷听到的那些话,唇角的笑意越发浓了。他低声将这件事告诉了丁绾,然后笑道:“实不相瞒,我原没指望得一个多好的妻子。大伯父一心为我筹谋,这些我都知道,也很理解。然而最初听到这姑娘是被姨娘养大的,非但没有嫡母,嫡姐还寄居乡下,便觉得教养可能会是个问题。” “谁知竟是这样一位通透豁达的姑娘,”丁绍低头笑道,“幸好我没有愚蠢到还没见人,只凭以讹传讹之语就将人否定了。” 丁绾听他说了这么半晌,忽而笑道:“我可真是个瞎的了!之前想给你说王妃家的三妹,便是大理寺少卿杜大人家的嫡女。后来还是王妃说,五妹妹比三妹妹好些,才有了今日这一见。” 丁绍笑着向丁绾作了个揖,说道:“还请姐姐回头去晋王府打听一下,若是今日那边也相看妥当了,我就给父亲写信,早日下定请期,我也好早些成家。不然如现在这般,每日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真无趣得很。” “这还用你说!”丁绾笑着答应了。 * 杜明心这边也在问:“你觉得这位丁公子可还中意?” 杜明淑低了头,揉着帕子羞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杜明心看她这个样子,便想逗逗她,故意说道:“我倒觉得没有想象中的好。” “啊?”杜明淑猛地抬头,“姐姐觉得他哪里不好?” “丁公子这个人,说起来也是翰林编修,虽然才是八品官,可沾着翰林院三个字,阿猫阿狗也都变得清贵起来。”杜明心道,“可你看他,你一进门他就盯着你看,看完了还笑,可不是个浪荡公子的模样么?亏得我与他姐姐还算有几分交情,竟然给我推荐个这样的人来!” 杜明淑一听,心中大急,连忙说道:“不是,二姐,不是这么回事……”她急急地把在禅房外碰见丁绍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又道,“大约是没想到会又碰见我,觉得好奇,才多看了两眼……” 小鹊在一旁忍不住说道:“王妃,奴婢觉得您说得对,丁公子这个人就是有些孟浪!当时我们让他先走,他还回头对姑娘说‘后会有期’!您说说,这不是孟浪,是什么?” “不是,不是!”杜明淑觉得百口莫辩,心里十分地着急,总不能因为自己坏了丁公子的清誉吧?二姐又是王妃,若是有什么话传了出去,那可怎么好? “后会有期?”杜明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看看杜明淑那张焦急的小脸,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丫头,傻归傻,倒是有些福气呢。” 杜明淑有些茫然,但见杜明心好歹笑了,便放心了许多。 “那过几天丁大奶奶来问话时,我就帮你应下了啊。”杜明心笑道。 “他们家又不一定会看得中我……”杜明淑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你就放心好了,那个丁绍必然是一眼就瞧中你了。” “那还有父亲呢?”杜明淑迟疑道,“这事怎么都绕不过父亲去,我怕他到时候怪罪你擅作主张。” “这你就别管了,横竖有我在。” 杜明淑乖乖地点了点头。 晚间,杜明心将此事告知陈希,他却问道:“果真是相中了?” 杜明心见他问得奇怪,便道:“此事前前后后也说了有大半年。先是等丁公子春闱,后来我又生堃哥儿,所以才耽误到现在……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希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笑道:“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若真是瞧中了,要么就赶紧定下来,要么就再迟些时候。” “这是为何?”杜明心十分不解。 “父皇今日在内阁廷议,预备拔擢丁大人进工部,半年后就要进内阁。若正是在丁大人进内阁的时候,五妹妹与丁绍定亲,怕会招来诸多非议。” 157 痛苦早产 “皇上怎么会突然想起要调丁大人入内阁?”杜明心有些疑惑。 “何南布政使是从二品,丁大人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些年头了。”陈希笑道,“如今在内阁的三位都是京官出身,于地方上的事务不如丁大人这样的熟悉在行。况且布政使调入六部做尚书,也不过是品阶上升了半格,依常理便该是如此。” “那看来还真是要早些把亲事定下来了……”杜明心盘算着过两日就回一趟娘家,跟父亲把这桩婚事说清楚。 “也没那样着急,”陈希笑道,“总得先等丁家那边送过来话,否则你主动去问,岂不是显得女方太急切了?若要解释,这事父皇还没有下明旨,不好往外说。等两边说定了,过礼的时候快些就是了。” 杜明心点点头,瞥眼瞧见趴在陈希身上的小胖子攥着小拳头,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不由着急道:“你快去净房,这家伙怕是要溺在你身上了!” 还没等陈希反应过来,他便觉得身上一热,然后堃哥儿便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杜明心忙将他从陈希的怀里抱出来,陈希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前襟,哭笑不得地说道:“做了坏事,自己倒先哭起来了!” 乳母进来把罪魁祸首抱了出去,杜明心伺候着陈希换了衣裳,两人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宫里突然传出皇后早产的消息。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么?怎么突然就早产了?”见陈希送走了来传递消息的内监,杜明心便悄声问道。 “端午节晚上父皇到坤宁宫,不知怎的就与皇后吵了起来,一直折腾到半夜,说是坤宁宫内殿里能砸的东西全叫两个人给砸了……”陈希蹙着眉头说道。 “吵得这样凶……”杜明心十分地吃惊。 “后来皇后便开始肚子疼,歇了两天还是不好。结果昨天开始见红,太医就主张用催产的汤药,否则很可能会一尸两命……今天清晨,皇后生下来一个不足月的皇子,所幸母子暂时都没有什么大碍了。” “难不成是与张文鸳和钱玉兰两个进宫有关?”杜明心猜测道,“世上大约没有哪个女子能容忍丈夫内宠太多,还一次就纳了两个这样的绝色……” “不知道……”陈希一边换衣服,一边摇头道,“我得进宫去看看父皇。” 杜明心叮嘱道:“这时候只怕邓家人也在宫里,你小心些说话,莫要犯了什么忌讳。” “我晓得。”陈希匆匆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便离家进宫去了。 此时的坤宁宫,为了散去血腥气,各处的门窗都大开着,帷幔被放了下来。春末夏初的微风吹进来,淡金色的幔帐随风摆动,却无法拂去宫人们脸上的疲惫和愁楚。 安国公夫人守在皇后的床边,双眼因为连日来的哭泣而变得红肿干涩。看着女儿睡梦时还紧蹙着的眉头,安国公夫人心如刀割。 “夫人,”桂月在一旁轻轻地说道,“您也去偏殿歇一会儿吧……若是您再病倒了,娘娘醒来不知道又该多伤心呢……” 安国公夫人疲倦地点了点头,示意儿媳妇守在这里,自己起身扶着桂月出了内殿。 “你先别走,正好我有些事要问你。”安国公夫人在偏殿的炕边坐了,指着面前的锦凳让桂月坐下。 桂月推辞不过,只好斜侧着身子坐了半边锦凳,安静地等安国公夫人问话。 “皇上与皇后端午的时候究竟是在吵什么?皇后一向敬重皇上,怎么会吵成那个样子?” 桂月低了头,小声地说:“奴婢也不知道。” “你知道。”安国公夫人的声音不高,充满了阴郁的情绪。 “奴婢真的不知,”桂月抬起头,急切地看着安国公夫人,“当时皇上一到坤宁宫便叫我们都出去,开头还好好地说着话,我们在外头什么也听不见。后来皇上的声音就高了起来,娘娘就开始哭。然后不知道是谁先砸了茶盅,后来我们进去打扫时,就看见满地都是碎瓷。” “皇上高声时,你一句也没听见?”安国公夫人眯起了眼睛,“你虽说是宫里的人,娘娘虽说跟皇上起了龃龉,但是娘娘也好,我也好,处置一个你,还是能办得到的。” 桂月的心跳得极快,她带着哭腔说道:“夫人,奴婢真的没骗您!皇上大声吵时,奴婢就似乎听见两句,什么‘巧言令色,设计勾引’,又说‘孩子有你这样的母亲真是丢脸’……然后娘娘就大哭起来,说出来的话都含糊不清……” 她见安国公夫人一脸并不相信的神色,连忙说道:“当时和奴婢一起在外头当值的还有小宁和彩云几个,您若是不信,只管去问他们!” 安国公夫人见她这样说,倒信了三分,可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却实在难猜。 “真的不是与吴越那两个要进宫的女子有关系?” 桂月摇了摇头,说道:“奴婢觉着不像。” 其实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测,去年八月中秋刚过,皇后便叫她去悄悄地查以前皇上身边伺候过的女子,有没有一个叫“玉兰”的。 谁知这个玉兰没找到,却突然从吴越冒出来一个叫玉兰的公主。算算年岁也知道此玉兰非彼玉兰,然而皇后因此而吃心只怕也很正常。 至于孩子,陈元泰常年不在坤宁宫留宿,只是为了照顾皇后和太子的面子,时常去坐坐、用膳而已。皇后怀的这一胎,只能是中秋那天晚上,皇上喝醉酒留宿坤宁宫有的。 那么也许,“设计勾引”说的是皇后假扮之前的那个“玉兰”,皇上后来发觉,才会说这个孩子来得耻辱…… 桂月想清楚了这些关窍,觉得自己像是踏在了如纸薄冰上。这样的皇家秘闻不该是她这种身份的人应该知道的。 更何况,当初皇后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在打听“玉兰”的时候露了痕迹。若是皇上知道自己猜出了这些秘辛,只怕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又如何能够告诉安国公夫人? 158 恩断义绝 安国公夫人盯着桂月,看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知道这丫头怕还私藏了些话,正要再问,里头却有小宫女跑来禀报:“夫人,娘娘醒了,正一叠声叫人抱小皇子进去呢。” 安国公夫人也顾不得桂月了,连忙起身去了内殿。 “娘,孩子呢?”皇后虚弱地问道。 “在偏殿里歇着呢!”安国公夫人坐到女儿身边,掏出帕子来轻轻地给她擦拭额头上的虚汗,“你身上觉得如何?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莫不是发烧了?” 她抬手试了试皇后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娘,我没事。”皇后轻轻地说道,“就是觉得身上没劲儿,手上腿上使不上力。” “你要使力做什么!”安国公夫人嗔怪道,“只管好好养着!太医说了,这次生产虽然惊险,到底是你和孩子福气大,都已经没事了。只要日后精心调养着,还能跟从前一样,风风火火的,走路都带着风……”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太医悄悄跟她说,皇后这次早产是因气所致,伤了根本,今后要想再生育怕是无望了。 “瞧您,编个瞎话都不会。”皇后勉强地笑了一下,“您伤心什么呢?好歹我有两个儿子傍身,谁还能欺负了我去不成?” “那皇上那边……”安国公夫人想起来这件事,就觉得愁肠百结,“皇上到底不是寻常男子,你即便是有几分气性,想想太子,想想小皇子,也该收敛些。难不成你在皇上面前也一定不能吃亏?” 提起陈元泰,皇后的心猛地一缩。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您别再说了,以后我与皇上便是桥归桥,路归路。我给他好生打理后宫,他悉心教导太子,旁的情分就再没有了。” 安国公夫人一听,大惊失色。陈元泰待女儿一向都淡淡的,这些她和安国公都知道。然而陈元泰后宫并没有什么特别宠爱之人,有子的嫔妃只有德妃一人,陈元泰对他们母子也并没有出格的关爱。 所以邓家人也好,朝臣也好,都觉得陈元泰不是个在女色上用心的人。只是端午节宴上那一出,让他们对钱玉兰心生警惕。可是眼下钱玉兰尚未入宫,这次帝后争执也很难跟她扯上什么关系。 “你这话是如何说的!”安国公夫人轻声斥责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全天下只有他给别人委屈受,哪里有人能受了皇上的委屈还想找补回来的?你莫要昏了头!就算你想跟皇上切分开,有这两个孩子,你分得开吗?” “眼下太子地位稳固,可皇上春秋正盛,万一日后有哪个嫔妃得了宠,再生下个聪慧的,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还有这个小的,难道你就不给他争个亲王的爵位?” 皇后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再如何,大面儿上是不会错的。小的这个亲王的爵位不用我争,皇上一定会给。至于太子,只要他不出大错,后头嫔妃生的儿子再聪慧再得宠,跟太子差了十岁,那是拍马也赶不上。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们吗?” “你!”安国公夫人被皇后一番话堵得没话说,只好道,“去年就因着你嫂嫂认了魏国公府二小姐做干女儿,想给兴国公他们两个保个媒,你看皇上发多大的火?这回打仗,又借了文娇的婚事,硬生生从咱们家抠出来几十万两银子!宁王风尘仆仆一趟跑到金陵,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皇上一分功劳都没给他算,只赏了亲军都指挥使司一个正四品的佥事!你说他一个亲王,竟然还要听命于旁人,这不是笑话么?看看晋王,现在已经是正一品的掌印都督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皇后疲惫地说道,“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哥哥又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还是赶紧把竑哥儿叫回来,让父亲手把手教两年是正经。” 安国公夫人低声道:“竑哥儿眼下跟着南边的船队出海去了,走时便说大概一年半载后才会回来,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 “竑哥儿是咱们家的独苗,你们也放心让他去?”皇后吃惊地问道。 “要是提早知道,你父亲和我能放他去么?”安国公夫人也是一脸愁楚的表情,“这孩子一向主意大,原本说是去湖广查账,一直到了出海的船上才遣人回来报信。” 事已至此,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恰好宫人抱了小皇子过来,皇后挣扎着坐起身,刚一掀开包被,眼泪便簌簌滚落下来。 怀孕八个多月生出来的孩子,自己拼着性命生出来的,看起来孱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些微的生气从他幼小的身体里传出来,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 “你可要好好的啊,”皇后抚着儿子的小脸,柔声道,“以后娘就指着你和你哥哥活了……” * 陈希快马加鞭赶到宫门口,急匆匆地往乾清宫去。刚到乾清宫外的玉阶下,陈希便看见太子从东边的文华殿过来了。 “殿下。”陈希停下脚步,躬身向太子行礼。 “二哥何须多礼。”太子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也是去看父皇的吗?” “嗯,”陈希应了一声,“昨日与父皇商议辽东卫所之事,还没有说完。方才进宫时又听说今晨皇后娘娘早产了,故而赶紧过来看看……” 太子点点头,轻声道:“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想请父皇允准我去看看母后……” 陈希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皇后与邓文娇在宝华殿借机生事,罚杜明心跪诵佛经之后,陈元泰便不许皇后随意与太子见面。 陈希面上微觉尴尬,所幸两人已走至乾清宫正殿门口,王公公直接迎了上来。 “给太子殿下、晋王爷请安。”他行完礼后,小声说道,“安国公此时正在里头呢……您二位看是不是稍微等一等?” 陈希发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准备告辞去往五军都督府,却被太子一把拉住:“二哥,你陪我等会儿吧。过会儿父皇叫我进去,你也好帮我求求情,我怕父皇不答允我去见母后……但只要你开口,父皇必定是同意的……” 159 娶妻为何 这番话落在旁边人的耳朵里,那便是各人听出来各人的味儿了。 王公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地打鼓,莫非太子是对晋王起了疑忌之心?又或者是小孩儿家口无遮拦,单纯地羡慕皇上对晋王的恩遇? 这话叫陈希也觉得为难,若应承下来,难不成自己还真承认了皇上待自己更宠信一些?可若不答应,岂不是当着下人扫了太子的脸面? 可看看太子尚未脱去稚气的小脸,陈希便把这些私心杂念都抛诸脑后。“我便在这里陪着你,只是等会儿父皇会如何说,我也没什么把握……” 太子点了点头,有些惆怅地说道:“我也不知父皇为何会与母后闹到这步田地,也不知新生出来的弟弟身子好不好……” 陈希低垂了眼睑,这事恐怕只有皇上和皇后自己心里才最明白了。 “二哥,”太子忽然抬头,认真地问陈希,“你说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娶妻?”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陈希有些发蒙,隔了一会儿,他才答道,“《礼记》有云,‘婚礼,万世之始也’。又说,婚乃‘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太子摆了摆手,说道:“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譬如说,你当初为何要求娶二嫂?也是为了两姓之好,为了绵延后嗣么?” “自然不是。”陈希转过头去,看着乾清宫殿前两个巨大的金缸,“可我与旁人不同,尤其与太子不同。遇见父皇之前,我没有宗族姓氏,不需要用我的婚姻去结两姓之好。至于后嗣,我原本是佛门出身,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那样重。之所以求娶王妃,只不过是那一些不知所起的情愫。” “不过,每个人成亲,选择与谁成亲,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都是当时种下的因,才得了今日的果。” “那父皇与母后呢?”太子轻声问道,“若真是如此不喜,当初又何必……” 陈希抬头看了眼早已退后七八步的王公公,止住了太子的话:“这些不是你我该私心揣测的。” “我只是觉得难受。”太子的情绪十分低落,“父皇似乎并不高兴,母后也没有真正开怀过……” 里头突然传来陈元泰的声音:“……外头是谁在说话?” 王公公慌忙一溜小跑进去,须臾便出来相请:“皇上请太子殿下和晋王爷进去说话。” 两人遂止住了话,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刚一进去便看见安国公跪在地上,呼吸沉重,很显然是方才哭过了。 “你来得正好,”陈元泰对太子说道,“过去劝劝你外祖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一直这么跪着算怎么回事!” 太子过去便要搀扶安国公起来,却被他连连摆手推辞了。“太子殿下乃是金尊玉贵之身,怎么好过来扶我这个老头子?” “那你到底是要如何!”陈元泰突然间暴怒起来,“一大早便把我堵在这里,不由分说便跪在地上,我与你好话说尽,你就是不起来。是想以此来要挟我么?” “老臣岂敢!”说着说着,安国公又哭了起来,“只是心中念及皇后娘娘犯下大错,惹得皇上如此震怒,惶恐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说了,这是我与皇后的私事,与你无关,与安国公府无关,与太子也无关!” “可皇上乃一国之君,家事便是国事!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后宫不稳,皇上又如何治理得好前朝?”安国公像是吃错了药一般,虽是语气依旧谦恭,话里的意思却是有些咄咄逼人。 “所以,你想要如何?”陈元泰怒道。 “皇后娘娘能惹得皇上如此雷霆震怒,必定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然而还请皇上念在娘娘为皇家诞育两位嫡子的份上,饶恕娘娘,与娘娘重修旧好……” 这下连陈希听得都有些坐不住了,安国公这是要伸手去管皇上后宫里的私事?害怕女儿日后受委屈,拼着惹来皇上满腔怒火,也要讨到皇上一句承诺……他这才知道,父母之爱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陈元泰气极反笑,转头去问王公公:“王德勤,你也活了这把年纪,普通百姓家可有岳父伸手去管女婿屋里事的道理?” 王公公瞬间一个头涨成两个大,怎么神仙打架倒让他这小鬼遭了秧? “奴才自小便净身进了宫,以前在前朝吴妃宫里伺候时,也曾听闻过民间几桩事。不过那大都是才子佳人,又或者大宅院里妻妾争风的事……”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废话,陈元泰也没耐心往下听,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我看你是越老越背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说到我跟前来作甚?该是你本分的事,就好好说好好做。不该你管的,就得充耳不闻!” 王公公连忙跪地谢罪,心里清楚自己这是给皇上做了一回靶子,借机敲打安国公。 太子到底才刚满十岁,虽然他很机警地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却没办法很好地掩饰自己脸上尴尬的表情。 他起身说道:“父皇,儿臣今日早早背完了学士布置的功课,不知能否去坤宁宫看看母后和新出生的弟弟?” 陈元泰沉默了一会儿,屋里众人皆是不敢抬头。陈希正准备硬着头皮帮太子说话,却听陈元泰道:“去吧,顺便把你外祖父送出宫去。他年纪大了,该在家好好歇歇了!” 又吩咐道:“晋王留下,昨日的事还没商议完!” 众人慌忙起身领命,太子三催两催地扯着安国公出来,见四下无人,他才埋怨道:“您闹这一出又是何必呢?父皇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觉得这样做能给母后、给国公府落下什么好来吗?” 安国公跪得久了,两条腿走路还都有些瘸,太子便伸手扶着他。“老臣也是万般无奈啊!夫人在里头劝娘娘,也是怎么都劝不好。若是皇上这边再存了气,以后娘娘在这宫里的日子还怎么过哇?” “您真是有些糊涂了!”太子责备道,“难道您这样逼迫父皇,他心里就没有气了么?但凡父皇想做的事,他不说也会去做。若是他不想做,就算是给您一句话,又有什么用?” 160 身不由己 “皇上金口玉言,既然话说了出来,就该算数的……”安国公走了几步,觉得腿好了很多,赶紧松开了太子的手。 “瞧您说的!”太子不耐烦地说道,“难道只有曹阿瞒对献帝那样的才算是逼迫君上吗?您以为是示弱于父皇,焉知父皇心里如何想?若父皇真觉得对母后亏欠,方才又为何对您发那么大的火?您这样简直是弄巧成拙了!” “这……”安国公看着太子小大人的模样,硬生生地将一句“你小孩子懂什么”的话咽了回去。 “您若有空时,还是想办法把表哥叫回来吧,”太子在乾清门停住了脚步,“他行事还算有些章法。” 安国公折腾了一个早上,又被太子这样不轻不重地说了一顿,一口浊气便堵在胸口,草草答应了一声,便行礼出宫去了。 乾清宫内书房,陈希忐忑地坐在锦凳上喝着茶,时不时瞟一眼背对着他负手站在新绘制好的大燕全舆图前的陈元泰。 如今的陈元泰,已经不仅仅是中原之主,北方之主,而是成了实实在在的天下之主。这一幅图展现的是他十几年前的雄心壮志,和如今掌控在手的天下。 良久之后,陈希觉得陈元泰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父皇?” 陈元泰转过身来,眼眶和鼻头微红。 “我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陈希低下头,其实一句冠冕堂皇的“这是父皇与皇后之间的私事”,就可以躲避开这个实难回答的问题。 然而陈希看着陈元泰那似乎刚刚哭过的脸,实在难以狠下心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父皇,您这样生气必定有您的原因。但皇后娘娘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既然如此寸步不让,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如果没有误会,那便是角度、立场错了。若能彼此以己度人,也许就能柳暗花明。” “前儿夜里落了一场雨,早起时崔嬷嬷便吩咐乳娘多给堃哥儿加层衣裳。可明心觉得日间太阳出来了,依旧是暖洋洋的,堃哥儿穿得多了便要多出汗,也不好。” “其实两个人的想法都没什么错,崔嬷嬷年纪大,身上觉得寒。明心年纪轻,怕热多些。若是彼此想想对方,也不至于争执不下。” 陈元泰僵硬地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小儿子,刚出生的那个,因我之过而天生病弱。穿多与穿少,都免不了时时病痛……” “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弟弟定然能……”陈希真诚地说着安慰的话,却被陈元泰打断了。 “若你有一妾,也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对着这两个孩子,你会偏心吗?”仿佛是站累了,陈元泰颓然地坐在了宽大的圈椅里,平日九五之尊的豪气似乎都消失殆尽了。 “儿臣不知。”陈希诚实地答道,“或许会吧。儿臣其实不太能想象得出来会有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陈元泰惨然一笑:“愿你此生,都不会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 因为心有渴望却身不由己,只能用尽各种办法去得到心中所想。可办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一个方法,它有可能是人、是物、是一种牺牲或者抢夺,这些到最后都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不想要却甩不脱的一部分。 输赢得失,二十年来自己都得到了些什么,又失掉了些什么? “你先回去吧。”陈元泰疲惫地挥挥手,“没事在家多陪陪堃哥儿,男孩子总要父亲多带些才好。” “是。”陈希答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了陈元泰一眼,随后出宫离去了。 掌灯时分,陈元泰处理完政务,在书房里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挪步去了坤宁宫。 乳母刚给小皇子喂过奶,吃到肚子里的只好算一半,剩下的全都吐了出来。皇后此时正在睡着,众人不敢过去惊动,只好央及了桂月派人去请太医过来。 恰在此时,陈元泰走进了偏殿,看见殿里这个样子,不由有些生气。“如何伺候人还用主子手把手教么?既然皇子是早产,为何不早早请了太医,时时在坤宁宫候着?”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说话。 陈元泰见状大为光火,见桂月也在宫人堆里站着,便道:“桂月,你说!” “回皇上的话,”桂月暗叫倒霉,“是,是今日安国公夫人走时,说宫中的太医医术不高,没有儿科的圣手。说是等明天国公府送进宫来一位儿科大夫,好好照看小皇子……” 陈元泰冷笑一声,说道:“这是连宫里的人都信不过了么?” 众人被吓得皆不敢言。 “王德勤,”陈元泰转头吩咐,“去太医院请王太医过来。若是当值的不是他,就开了宫门去他家里请!” “是!”王公公答应着,迈着碎步急奔了出去。 陈元泰从乳母手中接过儿子,凝神看着他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什么话也没说。末了,他长叹一声,将孩子递给乳母,自己转身进了内殿。 皇后听见外面的动静,已经醒了过来,正要叫人过来问问,却看见陈元泰走了进来。 皇后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半晌才道:“臣妾方生产完,身子不适,还请皇上宽恕不能下地行礼之罪。” “无妨。”陈元泰淡淡地说了一声,坐在了床边的锦凳上。“你觉得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件事是我莽撞了,”陈元泰依旧语气淡淡的,“正在气头上,只顾着自己生气,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 皇后闭上了眼睛,似是极度疲惫想要睡去,又像是在认真听着。 “你只管好生养身体,若是实在顾不上孩子,送到德妃宫中去照看一段时间也可……” 皇后忽地睁开眼睛,恼恨地说道:“你休想!” 陈元泰不理会她言语上的不敬,继续说道:“至于玉兰那件事,这就算是过去了,都休要再提,你也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这是我心中的隐秘,也是此生最痛心后悔的事情,你,权当体谅我吧。” 161 珠花贺寿 “我体谅你,谁来体谅体谅我?”皇后的情绪激动起来,可无奈浑身乏力,尖利的言辞就这么有气无力地说了出来。 “我嫁给你也有十来年了,也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家事。这么些年了,竟是比不上一个死人?” “我刚嫁给你时,也是怀春少女,也期盼着能和自己的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你总是这么冷淡着,我还以为你是个没有心、没有情的!原想着这样也就罢了,没有伉俪情深的情分,好歹还有半生相伴的恩义。没想到你是揣着一颗心都给了别人,那我算什么?两个儿子又算什么?你当初又何必要去邓家上门求娶?” 陈元泰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是你我想岔了,不在一个路上。这坤宁宫、皇后之位、母仪天下的尊崇,还有东宫,难道还不够吗?阿萱,能给你的,我都给了。旁的,你就莫要再想了。” 皇后跟自己母亲说,以后要与陈元泰桥归桥、路归路,不过是一句气话。可现在听陈元泰说来,竟是真的要如此了。 “那钱玉兰呢?你会给她什么?”意难平之下,皇后到底还是问了这句话出来。 “我不知道。” 陈元泰是真的不知道。纳钱玉兰入宫不过是一时冲动,若日后诞下皇子来也非常地麻烦。生母是亡国公主,这样的出身会给那个孩子带来多少非议和诟病?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越过你去。” 皇后冷笑一声,说道:“多谢皇上体恤。” 陈元泰觉得心很累,与皇后聊天从来就没有让他觉得甘之如饴。两个人永远不在一个步调上,大概彼此也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对方心中所想。 他起身说道:“你好好歇着吧,明日我再来看你。等孩子十五岁时,我会下旨封亲王,你放心便是。”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关于玉兰,对着安国公府的人你也不要提起,就烂在肚子里吧……至于她的身份,毕竟已经去世多年,于你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 “皇上放心便是。”皇后嘲讽地说道,“纵使臣妾脸皮再厚,总要顾及皇子的颜面。若叫人知道他是沾了旁人的光才得以出生,难不成也叫他连带着被人嘲笑说厚颜无耻?” “你这个脾气……”陈元泰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恼怒压了下去。话开了口,到底顾念着皇后的身体,他没再往下说,只拂袖离去了。 皇后早产的风波大致就这样过去了。说起来是宫中又添了一位皇子,然而帝后都不愿意大肆庆祝,说是怕惊扰了孩子,故而群臣只在满月这一日上了贺表,皇家姻亲在乾清门外磕头以示恭贺。 小皇子序了齿,排行第四,人称四皇子。又因将陈霆算入皇家的大排行中,故而太子等几个兄弟皆称之为五弟。 陈元泰给四皇子起名为“康”,言简意赅,只盼望他能平安长大。 四皇子满月后不久,张文鸳和钱玉兰两个就悄无声息地入了宫。依着德妃的意思,原本是要大办一下热闹一番,一来显示显示她的本事和贤惠,二来也能给皇后添添堵。谁知却碰上了四皇子早产一事,德妃只好偃旗息鼓,胡乱应付了差事。 * 这一日晨起,杜明心送了陈希去衙门之后,陪儿子玩儿了一会儿便换衣裳坐车回了杜府。 前些天丁绾来给杜明心递了话,说是丁绍对杜明淑十分中意,请杜明心给杜二老爷透个音儿,他便请媒人上门去杜家提亲。 杜明心进了垂花门,便看见大堂嫂陆氏和杜明珠、杜明淑三个在门口等她。 陆氏往她身后瞧了瞧,见没带堃哥儿回来,便笑道:“老太太整日里念叨着堃哥儿,二姑奶奶今儿怎么也没把他带回来?” “自打入夏,雨水有些多,”杜明心笑道,“我怕带着他来回路上碰上雨,再冒了风,不如就留他在家随便淘气去了。” “那老太太可是要失望了,从昨儿你说要回来,就一直盼着呢。”陆氏笑盈盈地说道。 杜明心很怀疑她这话里有几句是真的,毕竟杜老太太从来可没把她放在心上过。以前是不屑,现在则是有种敬而远之的畏惧。 几个人说笑着去了杜老太太的正房,大太太正在里头絮絮地说着什么:“……能考上庶吉士,那人才肯定是没的挑。就是这个家世,实在是差了些,跟珠姐儿不般配。不过……” 杜明心闻言,心中一动,这些话莫不是在说丁绍?她看了杜明淑一眼,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便更清楚了几分。 见她们姐妹几个进来,大太太住了嘴,上前把杜明心拉到杜老太太身边坐下,然后笑道:“你再不回来看看,可是要把老太太给想坏了!” 杜明心笑道:“大伯母惯爱夸大其词,我竟不知祖母何时就这样想我了!” 本是凑趣儿的一句话,歪打正着道出了真相,让大太太和老太太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杜明心笑了笑,也没再打圆场,转身从春草手里拿过一个紫檀嵌螺钿的细长盒子,递给杜明珠,笑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想着府里可能也不会大办,就提前把寿礼给你送来了。” 杜明珠起身双手接了,又向杜明心行礼道谢。 “珠姐儿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大太太笑道,“你二姐如今,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都净是好东西。盒子开开,让大家都瞧瞧。” 杜明珠看了母亲一眼,无奈只好把盒子打开,里头却是一支三颗拇指肚大小的南珠攒成的珠花,每颗珍珠顶部都有小小巧巧的赤金莲花点缀,显得贵气十足。 大太太看得眼睛都亮了,杜明珠却是心头一沉,二姐送这么贵重的寿礼做什么? “送这个珠花,一来呢,是给三妹妹贺寿,”杜明心笑道,“二来呢,也是给大伯母赔罪。您请我给三妹妹寻个佳婿,可我这嘴笨又眼拙的,寻到现在竟是连个谱儿也没有。为了不耽误三妹妹,大伯母也该多找几个人打听才是。” 162 出尔反尔 杜明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原本她就指望着二姐能给她说来一门好亲事,谁知竟然要撂挑子了。 大太太却不这么想。之前杜明心提了丁绍的婚事,被她们母女俩拒绝了。眼下丁绍入了翰林院,大老爷在通政司供职的同科又悄悄透信儿说,何南布政使丁士凤不日就要入工部然后进内阁,大老爷回来就急吼吼地把她骂了一顿,然后责令她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大太太觉得,当初是丁家求到了杜明心面前,不过是自家不愿意。现在回头去找丁家,虽然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这点面子算得了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向陆氏吩咐道:“老太太有话跟心姐儿单独说,你先带着几个妹妹到厢房里去说说话。” 陆氏起身答应了,招手带着几个妹妹往外走。杜明淑忧虑地看了杜明心一眼,见她冲自己笑了笑,又点点头,便按捺着不安的心情跟着陆氏出去了。 “不知您要跟我说什么话?”杜明心端起茶盅呷了一口,是杜老太太惯常喝的武夷名丛,汤深味重,她非常不喜欢。 杜老太太没有吭声,只示意大太太说话。 “之前你不是跟我提了丁家的那桩婚事?”大太太笑道,“那时候是我和珠姐儿浅薄了。后来你大伯父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说这是你用心挑的,是门极好的婚事,叫我不要辜负了你一片好意。那丁公子的父母可在京城?若是不在,他自己可能当家做主?珠姐儿年龄也不小了,还是早早定下来的好……” 杜明心淡然地笑着,两眼只在大太太的脸上打转。 “你这丫头,”大太太摸了把脸,笑道,“只顾在我脸上看什么?” “我想从大伯母的脸上看出来点儿消息啊!”杜明心笑道,“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大伯母回心转意得这样彻底,还这样快!” 大太太讪讪地笑道:“还能有什么?” 她飞快地扫了眼杜老太太,笑道:“咱们这个家,大事都是听你大伯父的。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还能不听从么?” “可我记得当初我给您提这桩婚事时,堃哥儿都还没出生呢!”杜明心笑道,“眼下堃哥儿可都快四个月了,这事儿可是不能成了。” 大太太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变了脸色,蹙着眉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那丁公子已经定下亲事了?” “也算是定下了,虽然还未交换庚帖,可是两边都已经瞧中了。”杜明心笑道。 这下大太太才真是慌了神,若这门亲事也黄了,大老爷非生吞活剥了她不可。 杜老太太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说道:“既然还未交换庚帖,那便还不算是定下。那丁家是先来求了咱们,若是咱们说答允了,他家也未必就一定要跟那家定亲不是?心姐儿,这是你三妹妹一辈子的大事,你好歹上些心,她以后都承你的情。” 杜明心笑道:“三妹妹是承了我的情,只怕我在五妹妹那里又不好交代了呢!” “啊?”大太太一时没转过弯来,问道,“这关淑姐儿什么事?” 杜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这个大媳妇可真是越活越倒退了!“淑姐儿年纪还小,既然丁家能瞧中了她,那日后肯定还有张家、李家。这门亲事我就做主,说给珠姐儿吧!” 杜明心暗自冷笑,这家里谁都有人疼,偏她和杜明淑两个跟长在杜府的野草似的,无人问询也就罢了,该自己得的东西还要先让给别人,凭什么! “祖母、大伯母,”杜明心笑道,“你们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我已经带着淑姐儿与丁公子相看过了,人家并不是只要娶个杜家女就行了,而是一定要娶淑姐儿。” 大太太脸上显出不忿的神色,忍了几息的工夫,才换了副自以为软和讨好的语气:“心姐儿,若是因为我上次在王府得罪你的事,你不愿意帮珠姐儿,那大伯母现在就跪地上给你磕三个头赔罪。横竖你现在是王妃,我这三个头你也受得起,没人会说你什么。” “眼见你三妹妹都已经十九了,你俩同岁,你看你的孩子都快半岁了,她的亲事都还没影儿……”大太太说着说着,真情实感就都上来了。 她红着眼圈拨弄着鬓发给杜明心看:“我这才四十出头的人,你看看,这里头的头发都是花白的了……都是这两年操心珠姐儿的婚事给闹的……心姐儿,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大伯母、三妹妹,再这么着下去,她还没出嫁,我就先要愁死了!” 杜明心垂了眼睑,说道:“大伯母,并非是我不想着珠妹妹,这婚事也是先提的她。没奈何我跟珠妹妹和您分别提了两回,你们都拒绝了,我还能说什么?” “珠妹妹婚事这样不顺,您先别急着埋怨别人,是不是您自己也有原因呢?先是有李家那桩事,您总说是静姐儿捡漏得了天大的好处去。可她出嫁那会儿,您和珠妹妹只怕心里还偷着乐的吧?” “再就是丁家,您和珠姐儿起初都嫌弃丁公子父亲没有官身、家世不好。便是泥人都还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是丁公子这样的读书人?莫说我不能为了珠姐儿伤了淑姐儿,便是我能拉下脸来去找丁家,你们这样出尔反尔、朝秦暮楚的,丁公子还会愿意么?杜家姑娘的名声在外头可不怎么样,大伯母应该好好珍惜着些才是。” 说完,她起身告辞:“今日原本是来找父亲说话,顺便过来看看祖母。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去父亲的书房了。” 她转身离开,再没听见一句大太太在身后的吵吵嚷嚷。 因昨日杜明心派人送信过来,二老爷便没有去礼部点卯。横竖他是晋王的岳父,担的也是闲差,礼部并没有什么人为难于他。 “你要是不说回家来,我就准备这两日到王府去找你了。”二老爷兴冲冲地说道。 “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杜明心直觉地感知到二老爷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她。 163 一女两家 “前两日我下衙,礼部郎中张大人找我,说他想给淑姐儿保个媒。”二老爷乐呵呵地笑道。如今被他看作是赔钱货的庶女,也有人主动上门来提亲,他心里实在是觉得得意非常。 “礼部郎中?”杜明心想了想,这肯定不是丁家请来的媒人,丁绾已经在她这里探好口风了,一事不烦二主,断然没有再找个人去问二老爷的道理。 “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淑姐儿的婚事,”杜明心开门见山道,“魏国公府大奶奶想为自家堂弟求娶淑姐儿。丁公子今年恩科进士及第,又选了庶吉士,张大人保的媒再好也不如这个吧?” 二老爷拍着大腿笑道:“那可巧了!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八字也不算就要答应。可张大人说的这门亲更好,是高首辅的姻亲,陕栖按察使宋大人的嫡长子!这不比丁家那小子强?” 杜明心蹙了蹙眉头,跟丁家约定好之后,她就很委婉地拒绝了高大奶奶的提议。怎么宋家不死心,硬是要做成这门亲? “唉,要是妍姐儿还在,瞧瞧我这三个女婿!两个王爷,一个按察使家的公子,满京城里做岳父的,只怕也没谁能越得过我去!” 听二老爷提起来杜明妍,杜明心心里一阵腻味。她打断了父亲的话,耐着性子劝道,“父亲,宋家不合适。宋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淑姐儿那样的腼腆性子,怎么好到这样的人家去做长媳?莫说她自己为难,就连我看着也觉得忧心。”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二老爷眼睛一瞪,便反驳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和淑姐儿置喙的余地?两家长辈都看着合适,难不成我和宋大人的眼光倒不如你们这两个丫头片子了?” 杜明心腹诽道,非但不如,只怕还差得远! “父亲,您执意如此,也就莫怪我说话直了。”杜明心懒得跟二老爷纠缠,直接说道,“宋家用嫡长子来娶淑姐儿这个没什么陪嫁的庶女,您该不会以为是宋大人想跟您结亲吧?” “无所谓!”二老爷翘起二郎腿,无赖地说道,“反正我是正正经经的晋王的岳父,皇长孙的外祖父。宋家是冲我来的也好,冲晋王来的也罢,横竖能有我一份实惠。” 与伪君子争论,尚有几分道理可以讲。可真小人一旦把面目都露出来,还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那如果我把我不喜欢宋家这门亲事的消息透出去呢?”杜明心也不含糊,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这个死丫头!我看晋王是把你娇宠出来毛病了!”二老爷怒道,“你这样一搅和,不是结亲,反倒成结仇了!” “所以这门亲事就不要结!”杜明心寸步不让。 “你是怎么着,看中了丁家那小子青年才俊、前程远大?”二老爷气道,“你才念过几天书?做个王妃就以为跟做官一样了?你知道一家子里出个阁老、出个穿红、穿紫的有多难?高首辅和宋大人,这都已经是现成的宰辅重臣、封疆大吏了,有他们在,宋家公子的前程定然不会差!” “你再看看丁家那个,庶吉士怎么了?眼下也不过是个八品的编修,要想熬到穿红袍,你且等着去吧!说不定淑姐儿想穿个四五品的凤冠霞帔,还得指望儿子呢!” “父亲,咱们根本想的就不是一件事。”杜明心先是跟大太太打了一会儿太极,这会儿又听二老爷的这些长篇大论,实在觉得心累得不行。“我为淑姐儿挑夫婿,前程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是合不合适。” “日子是她自己过的,以后谁也替不了。您难道就真能为了结门得力的姻亲,就眼睁睁葬送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您做得到,我做不到!” “说起来得力的姻亲,我倒是有话问你。”二老爷忽地想起来一事,质问道,“你大伯父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都多少年了?原想着有晋王,让别人给咱们挪位置不行,可有了空缺补上去总没问题吧?” “一个月前,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王大人告老还乡,你大伯父想补这个缺,不过是四品升三品,我就不信晋王办不到!结果呢,到头来反倒便宜了国子监祭酒。那边是从四品,比你大伯父还差了半格呢!你说晋王到底什么意思?人都说他对你好,你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个面甜心苦的?不然怎么这样不把你娘家人的事放在心上?” 杜明心冷笑一声,没打算接二老爷的话茬。这件事之前陈希跟她说过,大老爷和二老爷两个直接绕过她去找了陈希。陈希也说大老爷还算合适,大理寺与督察院同是三法司,虽然对于文官来说,四品升三品是个坎儿,但大老爷的资历也不算不够。若陈希去找吏部的人打声招呼,甚至是直接去求陈元泰,把握还是相当大的。 但杜明心直接就将此事拒绝了。她早已盘算过了,大老爷兄弟两个才干不足而行事不正,胸中无格局,眼睛只看得见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若是让他们借着陈希的势爬了上去,谁知道会惹出来什么样的乱子?朝中本就有看不惯陈希的人,若再有人蓄意巴结陈霆、邓家这样的,杜家两位老爷可谓是极好的突破口。 “王爷是武将,文官的事他本就管不着。与其找他,您还不如去找舅舅。好歹舅舅在兵部,这两年怕是六部的人面都熟悉。”杜明心四两拨千斤地把二老爷的诘问挡了回去。 果然,二老爷听见沈遥,气焰就矮了三分。他自知对沈氏理亏,对着杜明心和陈希还好拿出来长辈的架子压一压。对着沈遥,他可是不敢乱说一句话,万一说错了,这个小舅子可是真会用鞭子打他的! “反正,淑姐儿的婚事我就定宋家了,你就别瞎忙乎了!”二老爷气道。 “那您就等着宋家回头来问您,晋王府为何不认他们这门姻亲吧!” 164 登门提亲 “你!”二老爷气结,“你,你这是不孝,是忤逆!” “随便您怎么说,”杜明心说道,“淑姐儿的婚事我就是要定丁家了。后天便是个好日子,王爷请了李阁老来做媒人,和丁家的人一起上门来提亲、送庚帖。到时候我和王爷也过来,您若是真不讲理,那也休怪我做女儿的翻脸不认人!” “滚,你给我滚!”二老爷气极,手里抄起一方砚台便要扔过来。杜明心瞪着他,一脸“看你敢不敢”的表情。 二老爷思来想去,这砚台一扔出去,万一把沈遥给招来了,自己可就要受罪了。他恨恨地把砚台掷在地上,“我造的这是什么孽!” 杜明心没再理会他,径直去了后院,看了看耿姨娘和快半岁的六妹妹,又安抚了杜明淑几句,便回王府去了。 到了后日,京城一改暴雨如注的天气,竟是难得的放了晴。杜明心与陈希吃过早饭后便带着堃哥儿一同坐车回了杜府。 陈希刚扶着杜明心下了马车,便看到胡同那边也过来了人,却是丁绍和丁绾的相公袁奭,旁边另外一个骑马的是李凌,后面跟着的是李府的轿子和马车。 三人见了陈希,连忙上前下马问候。须臾,李阁老下轿出来,杜明静也抱着儿子从马车上下来了。 丁绍躬身向众人团团抱拳行礼,然后笑道:“今日多谢王爷、王妃、阁老赏脸,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李和淡淡笑了一下,说了两句“好说,好说”。 他原本是不想来跑这一趟的,魏国公府长孙的小舅子,多大的脸面!不过后来发现陈元泰属意丁士凤进内阁,再加上陈希亲自相请,他才免为其难走了这一趟。 大老爷与二老爷带着杜恺从大门里迎了出来,众人谈笑着去了杜府待客的正堂。 杜明心走在陈希身旁,悄声叮嘱道:“我是强逼着父亲答允了这桩婚事,照父亲那个性子,今日想要顺顺当当地,怕是有些难,你可一定要帮我镇住了。” “我办事,你放心。”陈希笑道。 杜明心抿嘴笑他,过了正堂后,她便与杜明静一道去了杜老太太的正院。谁知正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杜老太太的几个丫鬟守在外头做针线。 杜明静扫了两眼,便向杜明心笑道:“这可真是无礼得很了!亏得我婆婆今日没跟过来,要不然咱们这两个出嫁女的脸往哪儿摆?” 杜明心招手叫了个丫鬟过来,问道:“老太太呢?今天有外客过来,怎么也不见大伯母?” 话刚问完,大堂嫂陆氏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两位姑奶奶,实在是对不住!”她满脸陪笑着说道,“昨儿晚上厨房做了一道野鹌鹑粳米粥,十分对老太太的胃口,我们一时没留神,就叫她老人家积了食。昨天晚上折腾到半夜,今日天待明时,老太太才睡得安稳了些。” “那母亲呢?”杜明静笑道,“不会是伺候老太太到半夜,也是天待明时才睡下吧?” 陆氏笑道:“还是静姐儿知道咱们太太!老太太不舒服了,太太哪有自己高卧的道理?一直在旁边端茶递水,一刻也没闲着,到这会儿还直觉得腰疼头昏呢。” “既然母亲不舒服正休息着,那我就不过去添乱了。”杜明静笑道,“二姐,我先失陪了,去后头瞧瞧我姨娘去。” 杜明心点点头,自己带着人也准备往外走。 陆氏在一旁陪笑道:“要不二姑奶奶去我屋里坐坐?堃哥儿这么小,一直抱着,怕他也不舒服……” 杜明心笑道:“不用了,今儿天气好,我带着他去后头园子里坐坐。前头的事估计也要不了多久,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回去了。” 陆氏尴尬地笑了笑,知道杜明心这是有些生气了。“那我陪着二姑奶奶去园子里转转吧,今年夏天雨水多,珠姐儿叫人做了些花架,上面又搭了棚子,一簇一簇的花看着倒也别致得很。” “不必了,”杜明心再次拒绝了,“大伯母病了,你还得过去侍疾吧?再陪我逛逛园子,哪里有那么多精神头?你且回去吧,这是我娘家,难不成还能迷了路?” 陆氏看她是真不想让自己陪着,倒也落得轻省,便笑着告辞了。 杜明心带着两个丫鬟和堃哥儿,一路沿着花径进了杜府的小花园。“我记得西边靠池塘那里有一处小亭子,咱们不如去那边,也好叫堃哥儿躺在椅子上松泛松泛。” 春草笑道:“那咱们得绕回去,走方才那条岔路。这条路一直走着,就走到池塘北边去了,到时候还得绕一大圈才能到亭子呢。” “你这丫头的记性倒是适合做个跟主子出门的小厮长随,一条条道儿都记得门儿清!”杜明心笑道。 主仆谈笑间就遥遥看见了假山后头的亭子,正要过去,却听见假山那边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杜府的男主子都到正堂去见客了,十二岁往上的小厮又不许往内院进,这人会是谁? 杜明心住了脚步,示意丫鬟噤声。 “……事到如今表姐也只能看开些,为已成定局的事情伤心,不是徒增烦恼么?”说话的人仿佛是彭康。 “我难受我的,你要是见不得,那走便是了!”却是杜明珠的声音。 “表姐从小光风霁月,为何越长反倒越爱钻牛角尖?”彭康耐心地说道,“婚姻之事只讲究个缘法,两个人能成亲是有缘,能过到一块儿去,那更是有缘。如表姐这般订了亲又没结成,那只能说明你们无缘,你又何必……” “你以为我单单懊恼李凌那一桩事么?”杜明珠气急败坏的语气里还带着哭腔,“今日李阁老来为丁公子求娶杜明淑……她才十五岁,我都已经十九了!一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庶女都嫁出去了,我还待在家里无人问津,你要我怎么平心静气?” “这……”彭康一向有些口拙,也不知道该安慰杜明珠些什么。 165 换个眼光 “那表姐想嫁个什么样的男子?”彭康问道,“我看看我同窗里有没有合适的……” 你一个举人,我之前连庶吉士都没有看上……杜明珠心里压抑极了,觉得错过了丁绍这门亲事,自己可能真的嫁不到什么金龟婿了。 “算了,你也别白费工夫了,”杜明珠还算知些好歹,没有把那么难听的话说出来,“我大概就是这么个命。” “你又何必做司马牛之叹……”彭康还想再劝两句,这边的堃哥儿却从梦中醒来,也不管他阿娘是不是在偷听别人说话,不管不顾地就哭了起来。 杜明珠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过来看,瞧见是杜明心主仆几个,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方才没有抱怨杜明心,否则可真是尴尬极了。 自杜明心出嫁后,这还是彭康第一回见她。盈盈柳条的身段,和气淡然的微笑,让彭康久未泛起波澜的心又起了一丝酸涩。 “见过晋王妃。”他躬身行了一礼。 杜明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方才堃哥儿正睡着,我们就没人说话……谁知刚绕过假山,他就哭了起来,反倒是吓了你们一下,真是对不住。” 彭康看了眼乳母抱着的堃哥儿,他已经不哭了,正扭着小身子到处乱看。这便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皇长孙啊……一出生晋王便打了胜仗,为着他五行缺土,皇上便赏了几万亩地的田庄…… “堃哥儿长得可真像晋王。”彭康笑道。 杜明心抿唇:“人人都这样说,我倒是看不太出来,到底哪里像!” 彭康要再说两句,那边却有丫鬟找了过来:“三姑娘、表少爷,太太醒了,请你们回去。” 无论大太太是真病还是假病,杜明心作为晚辈都应该过去看一眼。可今天杜家女眷弄出来的这一出戏让她实在不痛快,便只对着杜明珠笑道:“那你们就快去吧,我带着堃哥儿在园子里走走。” “是。”杜明珠见她无意去探病,也不出口相邀,与彭康一起去了。 进了大太太所居的正房,彭康便闻到一股药味,难不成还是真病了? 大太太躺在内室的床上,头上戴着一块沉香色的抹额,一见女儿和侄儿进来,便诉说起来:“杜明静那个死丫头,回娘家来一趟,听说我病了,连问都没打发人来问一声!只管往张氏那个院子里一钻,谁知道两个人又嘀咕着要算计谁……” 杜明珠听得有些烦闷,自从李凌病好了之后,大太太就变得越来越碎嘴。心意难平是一方面,张姨娘嚣张跋扈又是另外一方面。看着大太太一张一合的嘴,杜明珠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彭康是个好脾气的,也难得来看姑姑一次,便认真地听着大太太抱怨。 好半天之后,大太太喋喋不休的嘴才终于闭上了。“你如今还是日日读书写字?” 彭康笑道:“是啊,准备三年后和大表哥一起下场。” “你大表哥可不如你……”说起来又是大太太的一桩烦心事。“你才十七,就中了举人。你大表哥这个岁数时,连秀才都还没中……我这一对儿女,命不好……” 说着说着,大太太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以后你中了进士,出门做官,记得好好拉拔你表哥表姐一把……除了咱们自家人,也没人愿意帮他们了……” “姑姑莫要伤心,”彭康温声劝道,“表姐样样都好,只是姻缘上艰难些,过了这段日子,转转运兴许就好了。或者,或者你们换个眼光看人,说不定也能碰见个好的呢。”很委婉地在劝大太太换个选婿的标准。 “你真觉得你表姐这么好?”大太太喃喃地说道,“我以前也觉得珠姐儿好,可现在张家不求,李家不要的,女儿好不好,我现在可真是不敢说了……” “表姐当然好了,我从小就羡慕表姐的风度才学。”彭康笑道,“只可惜表姐是女子,不然只怕眼下已经在翰林院了呢!” 一席夸张的话逗得大太太笑了起来。“你说换个眼光,我想想也是。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要能给珠姐儿寻个懂她、敬她,知道她的好的,就心满意足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神觑着彭康。 彭康没想那么多,只一味地顺着大太太的话往下说。 半晌,彭康告辞,去了杜恺的书房。大太太一把将女儿扯到床边,低声问道:“你觉得康哥儿如何?” “什么如何?”杜明珠一时没明白大太太的话。 “给你做女婿啊!傻丫头!”大太太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说道,“你看他把你给夸的……若是你嫁去了伯府,有你外祖母、你舅舅,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莫不是疯了!”杜明珠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拒绝道,“康表弟那么夸我,不过是顺着您的话说!他以前看中的是二姐,您又不是不知道!” “嘘!”大太太压低了嗓音呵斥道,“你才是疯了,这话还敢再提!晋王现在还在家里坐着呢!” “外院内院隔这么老远,他能听见才是见了鬼!”杜明珠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 大太太拉着女儿的手盘算着,彭康知根知底不说,脾气最是温和,又是个读书的种子,就算下一场不中,六年后肯定能中。虽然不比李凌的父亲现在是阁老,可到底是自己娘家人,能放心不少。 “您别想了,我不愿意!”杜明珠气道,“方才康表弟在园子里碰见二姐,那眼神看着还不对头呢,你让我嫁给他,他心里再惦记着二姐,那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胡扯!康哥儿可不是那种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大太太说道,“算了,这事你别管了。我先问问你爹的意思……”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先去跟你舅舅说一声,省得再有小人坏了你的姻缘!” 杜明珠甩开手,冷冷地说道:“您别再这么盘算了,之前那么着算计,到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舅母那样眼高于顶的人,能愿意让我去做儿媳妇?” 166 交换庚帖 大太太听着女儿的话,竟然是有些松动的意思,便高兴地说道:“所以才要先去商量你舅舅啊!只要他答应了,你外祖母答应了,你舅母说什么也都没用了。” 杜明珠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前两日姑姑杜敏来家时说的话:“……大姑娘家都十九了还没个婆家,还好意思过生日?说出去也不嫌人家笑话,咱们杜府的姑娘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的?” “您胡闹去吧,我不管了!”杜明珠跺了跺脚,转身要出去,又回头补了一句,“您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别闹得人尽皆知。要是这一次还是不成,我就剪头发做姑子去了!” 大太太连声唤丫鬟:“玉翠,赶紧打水过来,我收拾收拾回伯府一趟!”一只脚刚踏到地上,她忽而又想起来,现在外院一堆男客正在说杜明淑的婚事呢。自己这一出门,装病的西洋镜岂不是就被拆穿了。 大太太又把脚收回了床上,吩咐玉翠:“你去到外院传个话,叫陪房周婆子今天回一趟伯府,去见见太夫人,就说……” 她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想法交待了一遍。末了又嘱咐道:“让周婆子嘴严些,跟太夫人说时别叫旁人听见了。” 玉翠点点头,快步去了外院。 大老爷在正堂里不咸不淡地喝着茶,在李阁老说话时不时地应和几声,面上笑得应景,心里却十分地不痛快。 他这个二弟,脑子不行,读书不行,运气倒是好得很。内院里虽然没人帮他操持女儿们的婚事,却一个两个地往高枝上蹦。再想想自己以前寄予厚望的长女,真是憋气得很。 翻过年来,珠姐儿就二十了,搁旁人家里,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大老爷在这边不忿着二老爷的好运道,二老爷却是深深地遗憾着错过了宋家这门好亲事,错过了与高首辅平起平坐做姻亲的机会。 李阁老将丁绍的庚帖递给二老爷,他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却愣愣地没有说话。 李阁老笑道:“冷不丁得了个东床快婿,杜二老爷可是欢喜得出了神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二老爷回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不知道方才他们说了些什么。 陈希隐晦地暗示道:“岳父和李阁老看看是把两家的庚帖送到钦天监算呢,还是送到报恩寺去?” 李阁老笑道:“那自然一切都听二老爷的。” 二老爷盘算着,钦天监是官衙,轻易不接外面递来的活计。若要送去那儿,肯定得是陈希出面,倒是比报恩寺体面得多。 “那就送钦天监吧,我听说周监正于易理上颇为精通。” 李阁老觉得十分好笑,人家钦天监的监正也是正经科举出身,进士及第,被二老爷一说,仿佛成了个江湖算命的。 陈希见二老爷还是没有要拿杜明淑庚帖的意思,也猜不透他是真没想起来,还是装傻充愣不愿意结这门亲。 “那便我去跑一趟吧,”陈希笑道,“父皇近日命我多去钦天监问着些,看看京城这些天的暴雨要不要紧,正好顺便把丁公子和姨妹的庚帖送过去。” 他把姨妹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话时又定定地看着二老爷,终于把这个糊里糊涂的人给点醒了。 二老爷命人拿了个锦盒上来,先是递给李阁老,然后李阁老又转递给了陈希。“一切有劳王爷费心了。” “自家人的事情,哪里谈得上费心不费心。”陈希笑道,“倒是李阁老今日能够拨冗前来,我替岳父谢谢您。来日在府上备办一桌薄酒相谢,还请阁老莫要推辞。” 李阁老笑道:“那我可就厚颜吃请了。上回皇长孙的满月酒,我在王府吃了一道玫瑰鸭掌,甚是美味。后来回去叫家里厨房试着做,竟是怎么也没有王府的那个味道。” 大老爷百无聊赖地坐着,耳朵里听着李阁老十分客气地跟陈希寒暄,心里更觉得不舒服。在座的这一圈里,唯有他才与李阁老是正经的姻亲,实实在在的亲家翁! 谁知这个李和非但不与他畅谈些许,眼缝里扫过去,竟是如同屋里没他这个人一般,当真是势利可恶! 庚帖换完后,今天的事也就办成了。大老爷与二老爷客气挽留众人在家用饭,岂料陈希却坚辞不受,一定要回去。 李阁老见陈希都不留,自己当然没有留的必要。丁绍与袁奭两个见媒人都要走,那自己这上门提亲的自然也不好留。于是闹到最后,竟是没有人要留下来吃席。 大老爷还觉得有些纳闷,陈希在杜家一向十分谦和懂礼,为何今日当着人竟这样不留情面? 回到内院,看见到处冷冷清清的,他才琢磨出来个究竟。 杜明静听见下人说大老爷回了内院,连忙拉了张姨娘过来请安。她把儿子递到大老爷手里,一边逗着孩子笑,一边旁敲侧击地说道:“原本我和二姐都带了孩子回来,想着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该好生陪陪老太太和太太。谁知家里竟像是不知道我们要回来似的,一毫儿没准备便罢了,连个陪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原想着陪二姐一道坐坐,说说话,二姐倒体贴我长久不见姨娘,一定要我过来。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堃哥儿去了园子里,说是看景儿,不过是坐在凉巴巴的石凳上喝风罢了!” “方才我听外院的人说王爷不肯留家里吃饭,必是听说了二姐在内院没人照管,心里生了气,才这样甩手就走了……” 杜明静一面说着,一面觑着父亲的神色。要是能这一回把大太太手里的中馈之权夺了,那才是好呢! 大老爷果然被气了个倒仰,将外孙丢给杜明静,拔腿就去了大太太的正房。 明明是杜老太太因为杜明心驳了她的面子,而故意下脸子给她看。大太太只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怎么倒都成了她的罪过? 大老爷才不管这些,气急败坏地将大太太骂了一顿,将厨房和相应的采买都交给了张姨娘打理,算作是对大太太的惩戒。 167 旧梦如幻 这一年京城的夏天并不很热,因为时不时便有一场雨。入伏之后,雷电交加的大雨更比往年多了一些。 陈元泰近日来常常在景仁宫留宿,钱玉兰渐渐有了宠冠六宫之势。然而因她自知身份,年纪轻轻家国便遭逢巨变,是以她在后宫中十分谦和有礼。即便是皇后因为身体和心情都不太好,基本闭门谢客,钱玉兰还是会按时去坤宁宫请安。不过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外殿坐上一坐,等宫人来回复说皇后娘娘知道了,她就回自己的景仁宫去。 这一日晨起,因没有大早朝,所以陈元泰比往常晚起了些时候。他睡醒了却没有下床,只是半躺着侧头看钱玉兰梳妆。 “您只顾看我做什么?”她看着镜中陈元泰发呆的脸,抿唇笑道。 入宫前,她也曾狠狠地哭过两场。少女春闺梦里人,本应是个锦心绣口的檀郎,又或者是陈希那样的,英俊潇洒又豪气干云的英雄。自然,应该是个年纪与她相当的英雄。 入宫后,陈元泰对她十分疼爱,即便是承宠的第一晚也是曲尽缠绵,呵护有加。虽然她对这些事还不是很了解,然而从陈元泰对她的态度里,她感受了宠爱和尊重。渐渐地,她的一颗芳心便沦陷了。 “我在猜你今天要戴哪几支钗子,”陈元泰笑道,“若是你戴的和我猜的一样,那我今天就还留在景仁宫。” 钱玉兰脸上浮起一丝薄薄的红晕,扫了眼妆台上摆着的一排发簪,拈了一支琉璃百花簪,从水银镜里偷偷觑着陈元泰的表情。 陈元泰朗声笑道:“怎么不试试昨儿我送你的赤金葫芦簪?” “今儿我有好东西给皇上呢,”钱玉兰依旧将琉璃花簪插到了头上,“得穿得应景些才是。” 陈元泰下了床,走到她身后,弯下腰扶着她的双肩笑道:“这一身荷粉色百蝶穿花裙,再加上这支簪子,莫非我的玉兰今日要做花神?” 钱玉兰抿唇一笑,冲帘外候着的宫女招了招手,问道:“东西取回来了吗?” “回昭容娘娘的话,已经都取回来了。没有您的吩咐,所以都还在托盘里放着。” 钱玉兰笑道:“拿进来,我给皇上看看。” 须臾,一个宫女捧着个黑漆雕花的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白玛瑙盘子,里面有一小撮茶叶。 陈元泰走过去看了看,又仔细地闻了闻,笑道:“这是狮峰龙井?闻着却又有些不像。” 钱玉兰笑道:“皇上觉得哪里不像?” “香味儿不对。”陈元泰捏起来几片茶叶,细细地闻着,“龙井香馥如兰,这个却另带着几分清新的,”他又仔细地嗅了嗅,“清新的荷花香。” 钱玉兰拍手笑道:“皇上真真好品鉴!这是我昨夜宫门落锁前,命人拿到御花园荷池,一个纱包只得几片茶叶,一朵荷花只放一个纱包。这茶叶经过一夜荷花心蕊的熏染,才得了这些香气……” 她拿起白玛瑙碟子旁边放着的黄杨木茶叶夹,夹起一片茶叶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懊恼地说道:“这些日子雨水太盛,御花园里的花都带着些潮气!您看,这茶叶都已经被露水打湿了,等会儿泡起茶来必定要少了好些滋味……” 她郁郁地放下茶叶夹,噘着嘴坐在茶几旁的锦凳上,心中委实不快。 陈元泰在她身旁坐下,软语安慰道:“这不过是你头一回做,这些茶叶吸香吸得这样好,不都是因为你手巧?” “这不是我第一回做了……”钱玉兰嘟着嘴说道,“以前在金陵时,我每到夏天都要做的。再过些时日,我还要做白牡丹与白茉莉的双花茶。可京城与金陵气候如此不同,晚上各处宫门夹道都上了锁,我想去看看这些茶叶也是不能……” 陈元泰看着她这样妩媚娇嗔的模样,心里的柔情都化成了一滩水。他伸臂抱着钱玉兰,笑道:“那你想如何呢?” “若我有办法,也就不会这样为难了!”钱玉兰将头靠在陈元泰的肩膀上,喃喃地说道,“今天荷花宴,只有荷花饼、荷叶粥,皇上喝不到荷花茶了……” “这有何难?”陈元泰捋着她头上如缎子般的青丝,轻声笑道,“今日我便命人挪几个瓷缸到你宫里来,每个缸里都种上两簇荷花,你看可好?” “等花种好了,我和你一道,将茶叶包了纱包,直接放到你宫里的荷花里。等半夜露水起来了,我陪你一同去看这些茶包,你可觉得好?” 钱玉兰回嗔作喜道:“皇上这个主意好!” 陈元泰宠溺地笑道:“若是露水重了,咱们就在纱包里垫一层绵纸,又透气又吸水,这样可就万无一失了。” 钱玉兰搂着陈元泰的脖子笑道:“您怎么这样聪明,怎么什么都会!莫不是以前就做过?” 看着她欢喜雀跃的神情,陈元泰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四十岁,而是十四岁,眼前的美人也不是满头珠翠,而是青丝垂肩的少女模样。 “陈家二哥,你想得这个主意真好!等明儿我得了这些茶叶,再叫人去弄些骊山上的泉水来,泡了茶,第一个请你喝!” 当年那茶是什么味道?陈元泰思来想去,竟是记不得了。也是荷花茶么?他也不十分肯定。 是了,一定是。西安府陈家大院里头有一处深挖出来的池塘,每到夏天便是一片荷花蛙鸣。玉兰每次到陈府小住,最喜欢的就是那一片荷花。她说风一吹,香就来,整个人都疏阔起来了。 钱玉兰见陈元泰想事情出了神,眨巴眨巴眼睛,依旧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唤道:“皇上……” 陈元泰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钱玉兰一会儿,忽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两分相似的美貌,五分同样的性情,再加上一模一样的名字,竟能叫自己意乱情迷至此。 “你还有什么好主意,一并告诉我。”陈元泰拉了钱玉兰的纤纤玉手,“我都帮你办到,咱们一起做。” 钱玉兰双眼亮闪闪地点了点头。 168 岁月静好 又是一夜疾风骤雨过去,待到天明时,天空澄蓝如水洗过一般。杜明心与陈希在自家花园湖心岛的水榭里坐着,在宽大的石桌上铺了毡毯,一边逗弄着堃哥儿,一边说着话。 “我让人在玉山上收拾了一处山庄出来,原想着京城夏天暑热,让你带着堃哥儿去避暑。谁知竟是没用上。”陈希笑道。 “我们天天在家里陪着你不好么?”杜明心笑盈盈地用小银叉扎了一块西瓜地给他。 “昨儿邓文娇出嫁,谁知竟然下了那样大的雨,”她笑道,“下花轿走到新房时,我看她脚上的绣鞋连着袜子全都湿透了。宁王挑了盖头下来时,邓文娇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你且等着看好了,钦天监负责给她算吉日的人怕是要倒霉了。”陈希冲堃哥儿拍了拍手,笑道,“来,过来到爹爹这里来。” 堃哥儿被拍手的声音吸引,可无奈身单力薄爬不动,只是傻笑着冲爹爹胡乱挥舞着胳膊。 杜明心一手护着儿子,又笑道:“不过今日天气不错,他们进宫去朝见倒还方便些。” “谁知道呢!”陈希笑道,“今儿他们可是有个硬仗要打。” “他们今儿要接孩子回去?”杜明心蹙眉道,“太后会同意吗?” “不知道,大约不会吧。”陈希摇了摇头,“陈霆原指望着皇后能帮他们说句话,可眼下皇后连出个坤宁宫都困难,只怕是顶不上什么用。” “还是起不来床么?”杜明心问道。 “是啊,”陈希苦笑道,“父皇也窝火得很。你也知道,太医院里那时给你安胎的王太医看妇科最好,可安国公府偏偏要送个民间的大夫进宫去。父皇说让王太医和那大夫一同看看方子,皇后也不让,一副信不过宫里人的样子。时间长了,父皇也不想管了。” “皇后如此,只怕还有钱昭容的缘故吧。”堃哥儿顺嘴流了一大滩口水下来,杜明心一边用帕子给他擦着,一边说道。 “这事那便要她自己想开了,”陈希不以为然地说道,“她与父皇感情不谐,总不能就让父皇天天这么困顿着过吧。总该在处理政事之余,有个知心知意的人陪着父皇。自打钱昭容进宫,父皇整个人都松快多了。” 男女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想法也不同,杜明心不想在这上头与陈希争执。她转头说起了王府里的事情:“……登门送礼的越来越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都有。前两天崔嬷嬷生日,竟然有十几家派了管家娘子专程来给崔嬷嬷送寿礼。我待要推,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要是不推,咱们王府成什么了?” “过了这一阵儿就好了。”陈希笑道,“前两日父皇刚下了旨意,调何南布政使丁士凤入京任刑部尚书一职。因前一阵子五妹妹的婚事,心思活泛的人难免想多。” “难道他们还想布政使的空缺啊?”杜明心笑道,“仿佛这些人家的官位还够不到那一层。” “何南布政使的人选,父皇早已定下来了,现在大约都已经启程赴任了。”陈希笑道,“这些人未必是想补布政使的缺,只怕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先和你搞好关系,谁知道来日又会出来什么缺呢。” “罢了罢了,”杜明心摆手笑道,“才这几日,我已经应付得头疼了。咱们家也不做拉拢人、握权柄这样的事,我干脆病上几日好了。” “那只怕连观望的人家都要动了。”陈希笑道,“有些人拉不下来脸,做不出来给崔嬷嬷贺寿这样的事情,但若是你病了,这不是名正言顺的登门探望的好理由么?” “那你说怎么办?”杜明心摊手笑道,“在门上贴个对联,‘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陈希抚掌笑道:“娘子这个主意甚好!我现在就命人取笔墨来,为夫亲自给娘子润笔磨墨。” 杜明心横了他一眼,笑道:“没正经,倒打趣上我了!” 陈希搂了她,笑道:“不如你们去玉山那个庄子上住些日子吧,真有人打听到了摸上门去,你只回一声不在就是了。” “那你呢?”杜明心有些舍不得把陈希一个人丢在城里。 “我得空儿就去看你们。”陈希笑道。 杜明心遂点了点头。 皇宫里,邓文娇阴沉着脸从慈宁宫出来,也不顾陈霆在身后唤她,一阵风似地径直往坤宁宫去。 此时皇后刚吃过药,知道今日邓文娇和陈霆会来拜见,便换了身吉服,由人扶着在宴息室的大炕上半躺着。 她觉得眼前森森然有些发黑,想着大约是方才起得有些急了,便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刚静下心来,邓文娇便闯了进来。 “那个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她怒气冲冲地坐到皇后的身边,挥挥手叫里头伺候的人都下去,又吩咐道,“宁王在后头跟着,你们拦着他别叫进来。” 宫女太监听了一阵头大,怎么回回邓文娇来都碰上这样的差事? “又怎么了?你说哪个老太婆呢?”皇后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 “还能是谁!”邓文娇走路急了些,觉得口渴,连声唤了桂月进来奉茶,又继续说道,“慈宁宫那个呗!真真是要把我给气死了,宫里头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把陈霆当自家人看待啊!” “你……”皇后待要斥责邓文娇,一口气没提上来,自己先喘了半晌。 邓文娇连忙坐到皇后身畔,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口中说道:“您别着急,慢慢说。” 皇后喝了口热茶,觉得好些了,这才开口道:“第一,宁王是你的夫婿,莫说他贵为亲王,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也没有直呼其名的道理!” “再者,宁王姓陈,是太后嫡嫡亲的长孙,是皇上唯一的侄儿,不用谁把他当成皇家人,他本来就是!” “哎,这些规矩您以为我不知道啊!”邓文娇不满道,“今儿我们进宫来先去见了皇上。在乾清宫等了大半天才到,我问小太监,说是昨晚又歇在景仁宫!姑姑,您也不管管,就由着钱氏在宫里作耗!” 169 闺房之乐 一句句话戳到皇后的心窝子里,让她十分不痛快。“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邓文娇这才注意到皇后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又说起来朝见陈元泰的事情:“我跟皇上说,昨儿大婚的吉日,钦天监说是算了又算的,到头来竟是那样一个鬼天气!我说钦天监敷衍塞责,求皇上严惩。皇上竟然说任免官员是国事,没有我置喙的地方!这是我的婚礼,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被钦天监的人给毁成那样,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这明明就是皇上不重视宁王府!”邓文娇絮絮地说道,“若是换成晋王,成亲是那个鬼天气,只怕不用陈希自己说,皇上就直接把钦天监给拆了!” 皇后又闭上了眼睛,世上人都盼着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都是实话,可这样的实话实在是不好听啊! “从乾清宫出来,我们就去了慈宁宫。太后拉着陈霆问长问短,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愣是一声儿没理我!虽说我是太后见惯了的,可好歹总是新媳妇吧,这么冷待我,是什么意思?” “后来让人拿出来几块没人要的玉璧,还有一堆快要烂在库房里的绡片子,说是赏我的,谁稀罕啊!” 饶是皇后不机敏,也觉得邓文娇的戾气和怨气太重了。她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你在咱们家见惯了好东西,轻易的看不到眼里去。可再怎么样,那也是太后赏的,日后留着穿戴也能借借太后的福气。” “谁要借她的福气!人到中年丈夫就死了,长子也死了,两个媳妇也留不住。我看要不是皇上八字硬,说不定……” 皇后一把拧住了邓文娇的嘴,喘着气说道:“你是不是嫌我命长?要活活把我给气死?” 邓文娇一看皇后这副模样,吓得也不敢还嘴,只顾扬声催桂月:“快去把太医叫来!” 皇后摆手道:“不用了,我有些心浮气躁,你说话注意着些就是了。” 邓文娇低低地应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总之太后都没给我什么好脸。王爷说要见见两个孩子,说现在王府里大事都忙完了,天天就我们两个,也挺空落落的。正好趁今天把孩子们接回去,我们也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皇后看了邓文娇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平常总数落宁王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可就冲方才他说的这几句话,就比你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人做事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说什么话都是你自己当家吧?嫁到皇家来,你就是孙媳妇、侄媳妇,不比在家当姑娘时轻松自在。要是因为言语上头把人给得罪了,你说你亏不亏?” 邓文娇很是不以为然,小声嘟囔道:“您还不是跟我一样?要不然怎么跟皇上闹成了这样?” 皇后伸手狠狠地戳了一下邓文娇的脑门,怒道:“好好的金玉良言,都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你走吧,我这宫里太小,可容不下你!” 邓文娇慌忙要赔罪,外头却响起来了陈元泰的说话声:“怎么在这里坐着?皇后还没醒?” 只听陈霆答道:“可能娘娘在内室里躺着,我不方便进去,便叫文娇去和娘娘说说话。” 没听见陈元泰再说什么,皇后狠狠地瞪了邓文娇一眼。她好端端地在炕上靠着,陈元泰一进来就知道她俩把陈霆晾在外头,自己躲在这里说体己话。 果然,陈元泰进了宴息室,扫了一眼,面上便有些不虞。他再不待见陈霆,到底是一家人,皇后与邓文娇这样冷待他姓陈的子侄,陈元泰心里自然不痛快。 再加上他现在厌烦极了邓家人凑在一堆儿嘀嘀咕咕,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怎么也不叫宁王进来说话?”陈元泰坐了炕几的另一边,沉声问道。 “我在问姑姑的病,宁王是男子,不好随便听了去。”邓文娇还算机灵,早上在陈元泰那里吃了挂落,现在知道收敛了。 陈元泰点点头,喝了口宫女奉上来的茶,问皇后:“你今日觉得怎么样?这样体虚,光是补也不行,只怕会虚不受补,还是得在饮食上多用些心。” “嗯,臣妾知道。”皇后见他还知道来看看自己,心里好受了些。瞥眼却瞧见陈元泰的手指上似是有红紫色的印记,便问道:“皇上手上那是什么?” 陈元泰低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往里头缩了缩,然后道:“无事,大约是方才批奏折不留神沾上了些朱砂。” 皇后心念动了动,朱砂是鲜红色,就算染到手上,也是红,顶多有些偏橙色,绝对不是这样红的发紫。倒像是什么红色花的汁子…… 皇后一口浊气便堵在了胸口,压了几下,还是有些心绪难平,便伸手拉了陈元泰的手细看。 “你这是做什么?”陈元泰瞥了一眼还傻愣愣地坐在一旁的邓文娇,“可是病糊涂了?” 皇后放了手,懒懒地问道:“钱昭容今日染的指甲颜色可还好?” 邓文娇这才明白过来,心里登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听人说陈希一般下了衙就回家,休沐时也多是在家里陪妻儿,她便有些鄙夷,两个人天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难道不厌烦么? 可到了今日她才晓得,原来两情相悦时,闺房之乐可以这等有趣。连皇上都能亲自给钱昭容染指甲,那陈希呢?他是不是会给杜明心画眉、梳头、躺在枕边给她说笑话? 想起昨晚与陈霆的新婚之夜,邓文娇越发觉得没意思透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联想到他以前所拥有过的那么多女子,包括扬州的那对姐妹花……这两个人现在最低贱的私窼子里,迎来送往的都是贩夫走卒,应该过得很愉快吧? 邓文娇恶意满满地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帝后尴尬相对的境地之中。 “咳咳,”陈元泰清了清嗓子,对邓文娇道,“你和宁王先回去吧。太后方才派人来说了,宁王的长子和次子在慈宁宫承欢太后膝下,不用再来回挪动了,我也是这个意思。虽说孩子缺了父母疼爱,但有太后在,等再大些也会去崇文馆读书,有先生教导,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170 出海归来 “可是……”邓文娇抬头看了眼皇后,见她的脸色十分地不好,忍了忍,还是把话给咽回去了。横竖这是陈霆的儿子,她这么费劲地讨要,到处得罪人,吃撑了么? 她起身行礼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姑姑您好好养病,我得空儿就来看您。” 说罢,她又向陈元泰行礼,然后就出了内殿,和陈霆一道出宫去了。 在马车上,陈霆问道:“娘娘的病如何了?到底要不要紧?” “我又不是太医,怎么知道要不要紧?”邓文娇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又是怎么了?”陈霆头疼至极,仿佛邓文娇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总是一副吃了枪药的模样,恨不能一句话把自己噎死才好。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邓文娇气呼呼地说道,“拜你那好祖母所赐,我这成亲第二日的早上便得了一肚子火气。只可惜现在是夏天,热得很。若是在冬天,这些火气还能暖暖身不是?” “你也总该体谅体谅太后,”陈霆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平心静气地说道,“两个孩子到底是太后的头两个重孙辈,原本就会多疼爱些。再加上我父亲去世得早,我们这一房就我一个,太后难免多偏疼些。” “嘁,”邓文娇不屑地说道,“我看她就是深宫寂寞的老太太,闲得无聊养别人的孩子玩儿。要么就是专一给我添堵,好叫天下人知道我是那刻薄不容人的后母!” 难道你不是么?陈霆腹诽道。 想起昨天新婚之夜的尴尬,邓文娇木讷如死人一般,两只眼睛还不停地审视着自己,恶心得他差点都不能人道了。那个时候,他无比地怀念那些被邓文娇发卖了姬妾,甚至是现在在城外紫竹禅院出家的郑氏,她最起码温柔、听话…… “启禀王妃,”马车外传来一个护卫的声音,“方才国公府派人来传话,说是大公子回来了,请王爷和王妃回去相见。” “哥哥回来了?几时到的家?他可还好?”邓文娇听见邓竑回来了,十分地激动,撩起轿窗的帘子连声问道。 “国公府的人说,大公子是今日清晨进的城,除了晒得有些黑之外,其他一切都好。”护卫在外头恭敬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跟赶车的说,现在就往国公府去。”邓文娇欢喜地说道。 陈霆有些不悦地说道:“我还在车上坐着呢,你总该问我一声吧?” “噢?”邓文娇转过头来问道,“莫非你不想回去看哥哥?”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你尊不尊重我的问题。”陈霆见邓文娇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憋了一早上的怒气便升腾上来。“你要知道,别人唤你一声王妃,那是因为我的亲王爵位!你在安国公府金尊玉贵的,怎么也没见你得个县主、乡君的封号?” 邓文娇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陈霆还敢这样同她讲话。“你别跟我说,你以为亲王和亲王都是一样的!你这亲王跟陈希的亲王比,好比是鎏金的和赤金的比!就连豫王,你只怕也是拍马不及吧?” “你!”陈霆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圆瞪着眼睛看了邓文娇半晌,才质问道,“你的妇德呢?妇言呢?莫不是在家从来都没学过?” “你还想用这些东西来压我?”邓文娇失笑道,“你是不是疯了?要是真看不上我,你又为何要亲手治死了你老婆,巴巴儿地跑到国公府,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要娶我?” 也不等陈霆再说什么,邓文娇撩开马车的帘子,伸手扯陈霆下去。“你不是不想去国公府见我哥哥么?成全你!” 外面的护卫和车夫都听到两个人闹起来了,眼见车帘被掀开,再继续走下去怕是有跌落的风险,便连忙将马车停住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陈霆甩开邓文娇的手,自己一个人下了马车,踹了那个报信的护卫一脚,拉过他的马,骑上便扬长而去了。 邓文娇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骂了句“狠心短命的不要脸货”,然后便吩咐人继续往安国公府去了。 邓文娇的马车刚到安国公府,门房上的人就连忙跑过去伺候,又一叠声地叫道:“赶紧往里头传话,咱们家姑奶奶回来了!” 邓文娇甫一下马车,就感受到了自家的热情。对比死气沉沉的宁王府,还有陈霆那个狼心狗肺的,邓文娇决定今天就住娘家了。 里面的下人一路通传进去,安国公世子夫人就从正房里迎了出来。她见女儿满脸笑容地进了正院,自己也高兴得不得了。 “快叫娘看看,你在王府过得好不好!”邓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 “昨儿傍晚才上的花轿,今儿这还没到晌午我就回来了,您能看出来个什么?”邓文娇嬉笑道。 “怎么看不出来!”邓夫人笑道,“那年皇后娘娘出嫁,你跟着竑儿去送亲,只在客栈睡了一晚,我就瞧出来你瘦了!” “我倒没觉得!”邓文娇扯了母亲的手,示意丫鬟打帘子。“您光把我堵在门口做什么?我等着去跟哥哥说话呢!” “你哥哥就在里头,还能跑了不成?”邓夫人伸头往院门口看了看,有些疑惑,“你不是和王爷一道出了宫么?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回来?” 邓文娇待要说话,许久未见的哥哥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哥哥!”邓文娇欢喜地笑道,“你这次出去一趟,都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臭丫头,开口不问我好不好,倒先问起东西来了!”邓竑笑道。 “我在路上已经问过了,下人说你好得很,就是黑了些!”邓文娇捂着嘴笑道,“这会儿仔细看看,岂止是黑了一些!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小心没人愿意嫁给你做媳妇了!” “胡说什么呢!”邓夫人催促着一双儿女进屋,“自己才出嫁,就打趣你哥哥了!” 说到邓文娇的婚事,邓竑眯了眯眼,自己回来得还是晚了些! 171 鞭辟入里 几个人吵吵闹闹地进了屋,邓文娇笑嘻嘻地向祖父和父亲行过礼,然后便跳到安国公夫人坐的炕上,抱着祖母撒起娇来。 “猴儿!别揉搓了,叫祖母好好看看你!”邓老夫人宠溺地说道。 安国公扫了一眼屋里,不动声色地问道:“宁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邓文娇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路上起了口角,我叫他自己回王府去了。不然他一路跟过来,岂不是扫兴!” “胡闹!”安国公拍了一下桌子,把邓文娇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呢这是?”邓老夫人不乐意了,瞪了老头子一眼,说道,“竑儿好容易出海回来,文娇昨儿才出嫁的,正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你生的哪门子邪气?” “才出嫁第二日就与夫君口角,你当你那女婿是寻常的贩夫走卒,能由着你随意折辱?”安国公十分地生气。 “祖父,您也太谨小慎微了!”邓文娇嗔怪道,“陈霆这个人怂得很,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您不是常说,他背后的倚仗只有太后,所以得紧巴着咱们家。若他敢对我怎么样,难道是想得罪姑姑和太子么?” 邓竑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看来这门亲事不只是他想的那样不妥,而是大错特错了! 在安国公大发雷霆前,邓竑止住了妹妹的话,向安国公笑道:“我这次出海,带回来的这些奇珍异宝不算,光是给咱们家搭的商路就有三条。” 他摊开一幅地图,指着燕朝南边的海域说道:“暹罗和真腊等国盛产象牙、犀角、宝石,还有各种香料和香辛料。这些东西不说民间,光是宫里,每年就要花费许多。有姑姑在后宫,咱们家的这些货物可是不愁销的。” “虽说通过云贵等地也能将这些东西运到中原来,可一来那边地势险峻,通途不畅,二来民风彪悍,难保商路安全。倒是不如走海路,便捷、快速又安全。” 听见邓竑说这些,安国公便将邓文娇的糟心事抛诸脑后,捻须笑道:“竑儿倒是颇有我年轻时的那股子闯劲、干劲!只是走海路,千里迢迢,若是一次运得货少了,怕是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邓竑笑道:“祖父顾虑得是,所以孙儿想在天津建座船坞,离京城近,我也好时时过去查看。若是不行,威海也可。” 安国公世子蹙眉道:“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是要皇上允准才行。” 安国公叹了口气,说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邓竑看了看众人,心中颇为不解。他出海了大半年,之前又在湖广、浙闽停留许久,怎么回来之后家里竟像是被夺了爵位一般丧气。 他努力装作淡然地笑道:“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与我离家时大不一样了?” 安国公看了儿子一眼,世子便低声一五一十地将之前发生的种种告诉了邓竑。 “哎呀!”邓竑听完,急得脑门上都沁出了汗珠,“你们糊涂啊!皇上不比前朝那些昏庸之君,他是开国的皇帝啊!文才武略、心气抱负,岂是常人能比的?你们怎么能这样逼迫于他?” 安国公蹙眉看着孙子,说道:“回头想来,咱们家是有不对的地方,可皇上也不占多少理……当初与咱们家商议时,说好的那些好处,说收走他就收走,这岂是君子所为?若真是这样忍气吞声,那咱们又何必要跟着他做这等掉脑袋的买卖?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咱们家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如以前做商户一般任人宰割么?” “祖父,咱们家早就不是商户了!”邓竑气道,“姑姑在宫里做着皇后,表弟好端端地在东宫做着太子,你们还嫌不知足?这时候就该韬光养晦,闷声发财就是了!” “您说皇上要收走当初许给咱们的好处,不过是南征时国库空虚,向您伸手要些银子罢了!莫说咱们家出得起那个钱,就是出不起,砸锅卖铁也要出!您看现在这样,咱们家钱也出了,力了出了,在皇上面前一点儿好没落下来,反倒越来越不待见了!” 见安国公要出口反驳,邓竑摆了摆手,说道:“祖父,您先听我说。您是不是觉得现在太子稳坐东宫,所以就有些有恃无恐?可您别忘了,皇上今年才四十岁!以前总说皇上不是个好女色的,可现在宫里不是冒出来了个钱昭容么?” 邓文娇有些不满哥哥疾言厉色的语气,插嘴道:“她是亡国的公主,就是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也断然没有叫她的儿子做太子的道理……” “我知道!”邓竑没好气地说道,“我说钱昭容,不是为了单单要说她,而是她的出现代表了些什么!” “什么?”邓文娇茫然地问道。 “有钱昭容就会有孙昭容、李昭仪!”邓竑道,“说明皇上不是不喜欢新鲜面孔,而是没有碰到好的!一旦有了这个先例,叫人知道了皇上的偏好,各家有绝色女儿的难道不动心?哪怕皇上四十五岁生下来的儿子,到他六十岁的时候也都十五了!看皇上如今的体格,你们觉得他活到六十岁很困难么?” “结果你们不但不韬光养晦,为太子着想,反倒上蹿下跳,为了几十万两银子,为了一个草包陈霆,把皇上得罪到这个地步!”邓竑越说越窝火,想想自己的计划说不定要推迟好几年,就忍不住气得青筋暴起。 “你们扯了陈霆过来做女婿,是想要军中的权势吧?是为了咱们自家,还是为了太子?皇上现在让陈希和林琅两个轮替着教太子骑射,为的不就是给太子在军中添臂膀吗?既然都是要逼死结发妻,你们还不如去在定国公的三个儿子里挑一个!” 安国公世子见父亲被说得哑口无言,赶紧呵斥儿子:“你胡说些什么?咱们家若不是当年你祖父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你能有今天这样的风光?你才活了几岁、吃了几碗饭,就嫌弃起你祖父的眼光了?” 安国公没有说话,脑袋里想的全是那天出宫时,太子对他说的话:“……赶紧把长孙叫回来,也只他还拎得清些……” 莫非自己真的是老了? 172 金玉良言 安国公疲惫地冲儿子摆了摆手,说道:“这个家总是要交到竑儿手里的,先听听他怎么说。” 邓竑思忖了一会儿,方说道:“如今姑姑在宫里正病着,四皇子刚刚满月,也是孱弱,正是咱们家低调行事、韬光养晦的时候。所幸文娇的婚事也已经礼成,咱们家近两年内不会有什么大事需要求到皇上面前。好生安分几年,不要对皇上予取予求。过几年太子大些了,宫里、朝中也稳当了,那就没有咱们家伸手的必要了。若是不稳,再伸手也不迟。” “可是竑儿,”安国公世子犹豫地说道,“把握朝中权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只要太子好好地在东宫,咱们家退能退到哪里去?”邓竑耐心地劝解父亲,“如现在这般为了些蝇头微利得罪了皇上、牵连了太子,那咱们家才是一退到底了。” 安国公看着侃侃而谈的孙子,虽然还是不能完全认同,可现在也别无他法了,心中还另有一股后继有人的骄傲。 安国公夫人听了半天,也有些不以为然,但丈夫和儿子没再说什么,她也不打算驳了孙子的面子。只是她的心里还牵挂着一件要紧事:“咱们家近两年怎么没有大事啊?你都已经及冠了,非但还未成亲,连个人选都没有。咱们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说到这里,她瞪了邓夫人一眼,又继续说道,“你这两年必须得让祖母抱上重孙子!” “人选不是以前商议好的徐小姐吗?”邓竑问道。 “不中用的!”安国公夫人说起这个就来气,“你姑姑说,皇上当着太后的面应下了,等明年徐媛及笄,就赐婚给她做豫王妃。” 邓竑蹙了蹙眉,他没见过徐媛几次,对她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十分聪慧机敏,脾气性格样貌都是好的,再加上她父兄的本事,那是比安平公主还要好上许多倍的人选。 这么一个好妻子被豫王那个蠢蛋截了胡,邓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鸷之色。 “事在人为,这不是皇上还没下旨么?”他笑道。 “你想怎么做?”安国公世子看儿子这么胸有成竹,便也来了兴致。 “不知道,”邓竑摊手笑道,“不过照定国公和夫人那么疼爱幼女的架势,选谁做夫婿总会问问她的意思吧!” “你要打徐姑娘的主意?”半晌没说话的邓夫人插嘴道,“那你可小心这些,别,别闹出来什么不好的事情,丢了咱们家和你姑姑的脸面……” 邓竑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邓文娇,说道:“有妹妹这位宁王妃在,咱们家的脸面还剩下几分?” “哥哥,你!”邓文娇十分恼怒,“你们都不为我打算,我自己为你们邓家门楣上添了点光,反倒数落起我来了!哥哥你那么有能耐,当初怎么没说动了陈希给咱们家做女婿?” 安国公夫人连忙搂着孙女,安抚地说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陈仓烂谷子的事情还提它作甚!” 邓文娇却有些不依不饶,她跳下炕气呼呼地说道:“哥哥,我好心好意回来看你,你反倒这样指责我!你看不上我做宁王妃,我还懒得在你这门里待!” 说完,她便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安国公夫人连忙“肝儿啊肉”地再后面唤她,又推邓竑和邓夫人:“还不赶紧去劝回来!如今不比在家,谁知道她在人家家里受多大委屈呢?好容易回趟家来,你们还数落她!” 邓竑却伸手制止了要起身追出去的母亲,说道:“她都这般大了,却还是这样任性。若是咱们还在晋中做商户,那捡个门楣低些的女婿,由着她这么耍弄性子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可她现在是亲王妃了,时常去宫里陪伴姑姑,又是太子嫡亲的表姐,若是她行差踏错,被有心人利用,咱们家少说也得伤筋动骨!” 邓夫人一向没什么主意,听儿子这样说,便止住了脚步,转脸去看公公的脸色。 安国公叹了口气,说道:“竑儿的话也有道理。罢了,今日就煞煞文娇的性子吧。” 邓文娇一口气跑出正院,回头看看,发现竟然没人追出来,不由气得七窍生烟。 她贴身的丫鬟珊瑚小心翼翼地劝道:“大公子好容易出海一趟回来,说不定有要紧事跟国公爷说,要不王妃今日就先回王府吧?横竖明日回门,还会回来……” 邓文娇恨恨地跺脚道:“哼,还想让我回门来看他们?看我闲得慌么?”一扭身,她就大踏步地往大门走出。 刚出了垂花门,邓文娇便看到小厮们一趟趟地往外院仓库和客房搬东西,她叫了一个过来问道:“大公子这回带了多少东西回来?往客房那边搬的是什么?” “回王妃的话,”那小厮兴高采烈地说道,“大公子这回带了十几车的东西回来,小的们才卸了七八车,外头还停着好多呢。大公子吩咐了,说这些一半儿送到宫里去,给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看看新鲜,余下的留在咱们府里,给主子们赏玩。” “哼,留在府里?那就是没我的份儿了?”邓文娇走过去,命人打开一个箱子,见里头有不少象牙犀角等物,便叫珊瑚取了一个匣子出来。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匣子珍珠,个个有龙眼大小,通体晶莹,浑圆无暇。 邓文娇想了想,便叫珊瑚收起来,说道:“拿回去给那个乡野村夫长长见识。” 珊瑚知道她说的是陈霆,也不敢胡乱说话,只依命将匣子收了起来。 一个管事看见了,想过去说这东西还没有上册,让邓文娇稍等等。一旁有好心的拉住了他,小声道:“没看见脸上带着气呢?你这会儿上去说,逆了她的意思,是不想活了还是怎的?横竖这么多人看见了,大公子又不会不信你的。” 那管事看了看邓文娇的脸色,连忙躬身作揖:“多谢大哥提醒,不然可真是身家性命不保了!” 173 稻谷良种 “客房那边的又是怎么回事?”邓文娇扬了扬小巧的下巴,指了指安国公府西南边客房的方向。 小厮恭敬地答道:“是跟着大公子回来的一个朋友,说是在真腊国相识的,都是中原人士。在真腊国还救过大公子的性命,说是回来帮着种什么稻子。小的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大公子吩咐了,一定要照着贵客的礼数相待。” “贵客?”邓文娇嗤笑道,“什么身份的人也敢在安国公府称贵客?” 小厮陪笑道:“小的也不知道,看起来都其貌不扬的……”话未说完,从西边拐过来几个人,小厮压低了声音道,“王妃,就是他们几个。” 邓文娇转过身去看,提前心里没有准备,倒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为首的那个身材颀长,乍一看也是翩翩公子的风度。只是他的脸用一块银质的面具遮盖,眼睛以下的部分尽皆隐藏在了面具之中。但他露出来的额头、眼睛等部位已然让人觉得触目惊心,邓文娇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凹凸不平的疤痕,隐隐透着些红色,像是经历过一场严重的烧伤。 “在下申嘉正,冒昧唐突了王妃,还请恕罪。”他的声音粗嘎,带着一丝沙哑和磁性。躬身行礼时,礼仪姿态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呃,无妨,我就是好奇问问。”邓文娇觉得他的脸实在可怖,不愿与他多谈,撇下一句话便匆匆出了大门。 等坐到了马车上,邓文娇犹自觉得惊魂未定。她抚着胸口喘气道:“哥哥带这样一个人回来作甚!没的吓坏了祖母和母亲!” 珊瑚手脚麻利地给邓文娇斟了盏茶,附和道:“就是呢!方才奴婢猛一看,还以为是个俊俏的郎君呢,谁知竟长得那样吓人。” “是吧?”邓文娇饮了口茶,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就像是,像是他底子里有个人,是个翩翩佳公子。面皮上又是另外一个人,丑陋不堪。”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把申嘉正可怕的容貌从脑海里晃出去,吩咐珊瑚道:“今天晚上记得给我点个安息香,不然可真是要睡不着了。” * 次日一早,邓竑捧了一个木匣进宫去面圣,陈元泰在乾清宫召见了他。 邓竑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番自己在南海的所见所闻,陈元泰听得津津有味。末了,他夸赞道:“我当年如你这般年纪时,也只是从西北跑到了中原,又到了江南,连闽粤等地都未涉足。若当时我去了,只怕也会跟着海船出去跑跑,长长见识。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邓竑慌忙起身,口中连称不敢。 太子坐在一旁,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些。这几个月来,陈元泰多数时间都在景仁宫,偶尔去张婕妤的延禧宫留宿。虽说皇后是在养病,不宜热闹,但坤宁宫这些日子以来,竟是如同冷宫般寂静。 太子深知自己与母后乃是一体。若皇后只是受冷落,他还可凭自己在父皇跟前的脸面转圜一二,自保也不是很难。但如果安国公府与皇后不断地惹怒父皇,最后导致废后,那么自己的地位就会变得微妙而尴尬起来。 好在表哥是个聪明人,现在也回来了,太子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南海诸国盛产象牙、犀角、珠宝、香料等物,微臣今次带了许多回来,随后便会送入宫中,孝敬皇上、太后。”邓竑笑道。 陈元泰点了点头,笑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你姑姑和祖父、父亲为着你不肯入仕,可是十分烦恼。” 邓竑故作不好意思地笑道:“今番入宫,正是想求皇上一个恩典。我于读书上头不十分精通,若要科举,怕是要读成八十岁的老童生了……” “那你想要个什么官职?先说来听听。”陈元泰笑容深沉地看着邓竑,心里猜想着他会要个什么。是如邓家以往那般行事,贪婪地狮子大开口,还是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来? “微臣家蒙受皇恩日久,微臣寸功未建就有世袭的头衔,不敢向皇上妄求。”邓竑谦恭地说着,偏偏身向王公公递上了那个木匣子。 “这是微臣在真腊国时见当地人广种的一种稻谷。”他看陈元泰打开了匣子,便继续说道,“真腊国多缓坡、高山,平原之地颇少,且十分贫瘠。举国之内,多数是相当于我大燕朝乙等以下的耕地。” “然而这种稻谷一年能收获两季,甚至是三季,且不挑土地贫瘠肥厚,平原山坡皆可种植。” 陈元泰听他说着,这才真正来了兴致。他直起身,用手取了一捧稻谷在手中摩挲,又捏了一粒放到口中品尝。 “皇上……”王公公和太子想要开口阻止,陈元泰已经将稻谷咂摸了一遍咽了下去。 “有些涩口,不若江南的粳米味甘而润……”陈元泰笑道。 “皇上所言极是。”邓竑笑道,“真腊国上等之家很少食用这种稻谷,然而在寻常百姓家却是主要的饭食。只因着稻谷不挑土地、不限雨水,一年收获颇丰,故而价低。若在丰年,此稻谷也不过尔尔。但若在饥馑之年,怕是能救国救民……” 陈元泰龙颜大悦,笑道:“好,非常好!这可比你送我千百箱金珠玉器要值得多!” 邓竑连忙谦虚道:“微臣当时虽在海外,心中所念唯有我大燕国。微臣家食君俸禄,受百姓供养,正该忠心侍君,体恤百姓才是。” “你可知道这稻谷如何种植?”陈元泰又捏了一粒谷子,放在口中细细品味。 邓竑不好意思地笑道:“微臣打算盘做生意还行,这稼穑之事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过微臣在真腊国结识了一位好友,他手下有颇多能人异士,种植这稻谷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陈元泰朗声笑道:“很好!我便赏你做户部郎中,在京郊拨给你一顷地,若种植得法,推广开去,我大燕便再无饥馑之民了!” 174 举荐名医 邓竑的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欢喜,起身跪地恭敬地向陈元泰谢恩。 一出仕便是正五品官职,于寻常人而言是天大的恩遇,但就邓竑这样的出身,却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这户部郎中不能算是恩封,而是对他立功且陈元泰赏识他才能的嘉奖。 太子也自是欢喜非常,邓竑的眼光和才干他一直都是相信的。如今能以这种方式入户部,若这外来的稻种果然能在大燕生根发芽,那么这件功劳绝不亚于陈希南征的功绩。 “去把高忱、李和叫过来。”陈元泰吩咐王公公,“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要好好交待交待。” 须臾,两位阁老从文渊阁赶过来,听过邓竑一番陈述后,不由得各自震惊。李和在户部多年,一直与粮、农打交道,深知此事意义重大。甚至可以说,周朝便是亡于饥荒引起的民变。 周朝末代二帝昏聩无能、吏治败坏、军队混乱,这些固然是周朝灭亡的根本原因。然而直接原因却是当年西北干旱闹饥荒,陈元泰趁势而起,带人占领数个县衙开仓放粮。若非如此,如今的江山是大周的还是大燕的,尚是未知。 李和看着侃侃而谈的邓竑,又瞄了眼唇角带笑,端正坐着的太子,明白安国公府这是又要再起了。想想自己的儿子虽然中了进士,可初入官场,凡事都要自己教导提点,两相比较之下,真是有些泄气。 “邓公子心系社稷黎民,臣等无不感愧。”高忱谦和地笑道。 李和赶紧说道:“臣主理户部事宜,邓公子可列出来个章程,我也好为你打打下手,添些绵薄之力。” 两个人的这番话,定了邓竑主事的位置。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谁会当着太子的面夺了他表哥的风头? “很好,”陈元泰心情不错,笑得十分开怀,“这件大事就由邓竑主管。不过你们要是敢偷奸耍滑,推三阻四,我定是不饶!” 开玩笑的语气,里头却带了几分警示。 高忱等人心中一凛,对试种真腊稻种一事更多了几分重视。 “你一走这么久,你姑姑挂念得很。”陈元泰对邓竑笑道,“跟太子一道去坤宁宫看看吧。” 太子心中一喜,他又有快半个月没有见过母后了。母子虽然相隔咫尺,却不能轻易得见。饶是他少年老成,对母亲的那份依恋却并不比其他十岁的孩童要少。 两个人谢恩出来,太子轻快地说道:“表哥,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前段时日过得有多煎熬!母后病体一直未愈,四弟虽然满月了,可还是一副小病猫的模样。外公和舅舅又常常得咎于父皇……” 邓竑笑道:“有什么事总有我给你挡在前头,太子且放宽心。你若是乱了,这朝堂可就要乱了。” 太子不好意思地笑道:“表哥对我好,我自然知道。只是表哥在家里也要想办法,嗯,管起事来才行,不能再由着外公和舅舅胡闹了。” 邓竑飞快地瞥了太子一眼,明白前一阵子安国公府闹出来的这些事情,惹得这位小小储君不快了。 邓竑笑着应了一声,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进了坤宁宫。 皇后一早就听说娘家侄儿出海归来,今日进宫来了,便一直打点着精神没有躺下。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道陈元泰会不会开恩让邓竑进来拜见自己。及至听到外面宫人来禀报,皇后才松了口气,连忙叫人传唤。 “怎么晒得这样黑!还瘦了好些!”皇后见儿子和侄儿一同进来,欢喜非常,招手让太子坐在自己身边,又拉着邓竑的手说道。 邓竑看着皇后蜡黄的脸,感受着她干瘦的指节,这才有了几分惊慌。 有皇后坐镇后宫,太子的一切才更名正言顺,邓家的一切才能平安长久。若皇后不在了,太子在后宫少了庇佑之人,谁知道会起什么样的变故?大厦倾颓也不过是瞬间罢了。 “姑姑,您……”邓竑有些语塞,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您身上可觉得好些了?” 皇后苦笑一下,说道:“两日好,两日不好的,我也没什么办法。按时吃药,听太医的嘱咐。其他的,听天由命罢了。” 她转头吩咐宫女:“去把四皇子抱过来让竑哥儿瞧瞧。” 宫女领命而去,片刻后便抱着个大红缂丝的襁褓进来。 邓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了看四皇子,这才明白太子口中的“小病猫”是什么意思。 四皇子瘦瘦小小的,一看就不是健康有活力的孩子。他沉沉地睡着,呼吸轻得似有还无,仿佛三魂七魄只游丝一线牵在他的身上。 “您平日吃哪位太医的药?四皇子的身子又是谁在照看?”邓竑将孩子递给皇后,轻声问道。 “是你祖母从宫外请的民间的名医,说是专擅妇科儿科。”皇后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脸上浮起一丝慈爱的笑。 “可靠吗?”邓竑蹙着眉头问道。 “瞧你这孩子说话,”皇后笑道,“我病成这个样子,难道你祖母还能敷衍我不成?” 好心办坏事,也不是没有! 邓竑思忖了一会儿,想到申嘉正身边的人,便笑道:“我怎敢质疑祖母!只是您吃了这位大夫的药,也没什么起色,不如我再荐一位入宫,两个大夫一齐给您诊治,把握也大一些。” “表哥可是有人选了?”太子插话问道。 “是。”邓竑笑着答道,“是我在暹罗国时结交的一位好友,他手下有颇多能人异士。当时我受了瘴气侵体,眼看就要把这条命葬送在海外,是他救了我。后来还曾数次遇险,也都靠这位仁兄相助,才最终化险为夷。” 皇后听他说得心惊,拽着他的手紧张地说道:“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国公府就你这一根独苗,若是你有个闪失,你让这一大家人怎么办?你让我和太子在宫里怎么过?” 说着说着,皇后就落下泪来。 175 甄选田地 “我眼看是不成了,就算日后身子好全了,不过是为太子占着这个位置……想要帮衬娘家一把,也是有心无力……” 皇后紧紧地攥着邓竑的手,哭道:“竑哥儿,你可千万莫要再胡闹了,不然,不然,我们娘儿三个被人磋磨死了,连个喊冤的人都没有了……” 太子连忙劝道:“母后!您想这么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邓竑也劝道:“姑姑,您病中多思,这可是保养身子的大忌。您且放心了,我不会再出去冒险,一定一步步踏实地在京城经营国公府。” “这就对了。”皇后点点头,拿起帕子擦了擦婆娑的泪眼。“那你的婚事……” 邓竑笑道:“皇上给了我副重担挑的,正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想这事!”他见皇后又要开口劝,连忙又笑道:“您别操心这些了,我心里有数,自己会安排好的。” 皇后点了点头,说道:“你比文娇那丫头懂事,从小就少叫大人操心。” 邓竑笑道:“说起来她,我得赶紧走了。昨日我得罪她了,她赌气说今日回门不回了,我还得去宁王府接她呢!” 皇后叹了口气,说道:“那你赶紧去吧,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你且顺着她些。等下回进宫来,我再好好说她。” 邓竑笑着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宫去了。 * 过了两日,陈希晚上到了快掌灯的时候才回来,杜明心已经喂完了堃哥儿一小碗糊糊,母子俩正歪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抓着布老虎玩。 见陈希进了屋,杜明心连忙从炕上下来,上前帮他换了衣裳,又问道:“吃过饭了么?玉茗只说你要回来晚些,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外头吃了饭……” 玉茗是陈希身边新近提上来的小厮,为人很是机敏。 杜明心话未说完,便问到陈希身上一股淡淡的酒味,便推了推他:“赶紧去净房收拾收拾,仔细把堃哥儿熏晕了。” 堃哥儿不明白爹娘在说什么,只是流着口水坐在炕上傻乐。 陈希伸手去给儿子擦了擦口水,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安国公府的长孙出海回来了,今日在宫门口碰上,便拉着我去酒楼坐了一会儿。” “说起来这个人,”杜明心示意春草看好堃哥儿,跟着陈希一道去了净房,“今日你去衙门后,安国公府便有人送来了些东西,说是他家大公子出海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儿,送给堃哥儿玩儿。那里头光是象牙的东西就有好几件,还有几条给你官服上用的犀角带,给我的珊瑚、猫眼头面。这些是不是太贵重了?” 陈希拿凉水泼了泼脸,觉得清醒了些,便笑道:“论起来,咱们家跟安国公府也是亲戚,他也不图咱们什么,送便送吧。” 杜明心递了块干帕子给他擦脸,又说道:“里头有一柄象牙丝编的团扇,应的是端午节的景儿,上头五毒各有一只,可都是指甲盖大的宝石做的。单是这把扇子,拿出一千两来也未必能买得到货。” 陈希出了净房,捏了一小撮茶叶放在口中嚼了嚼,然后便过去抱起了儿子,向杜明心笑道:“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邓竑。他跟安国公不一样,安国公小时候家里开着个小小的粮食铺子,知道银钱来之不易,是一辈子精打细算惯了的。邓竑出生时,邓家已经在晋中富甲一方,银钱什么的可是他从小就见惯了的。不过幸好邓家祖坟风水好,没叫他长成个纨绔,他会花钱,也会挣钱。知道你在晋王府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那些团扇什么的不过是向你示个好罢了。” “说着旁人,怎么又扯上我了?”杜明心斜睨了陈希一眼,笑道,“我怎么就说一不二了?我做哪件事没商量你来着?” “娘子是好贤内助,是你相公说错话了!”陈希伸臂将儿子举高高,口中笑道,“堃哥儿,你说是不是?” 堃哥儿咧嘴笑着,又一滩口水流了下来。 “哎哟,你这小子!”陈希冷不防被儿子的口水滴到脸上,抱怨道,“这口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杜明心笑着接过儿子,说道:“他才长出来两颗乳牙,还早呢!” 与晋王府一家和乐不同,邓竑此时正在书房与申嘉正商议在京郊划地的事情。 “京城这边的为难之处在于地块细碎,上五十亩的田庄十分少见。无论是征、还是借用,只怕都得至少和五六家打交道。”邓竑道。 申嘉正笑道:“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官宦数不胜数,正四品的知府能在地方上横着走,同品级的京官可敢放肆半分?京郊的地没有哪家能独吞下那么多,你且看,”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铺开的地图,“出了京城西门驰马不到半个时辰便是万年县,整县的耕地不过一百五十亩上下,可在万年县有田庄的人家多达几十户,有的甚至只是圈了几亩地,盖些房舍庭院,做个归田园居的模样,供平日闲暇时游玩。” 邓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口中说道:“这么说来,咱们不但要联系数家田庄,只怕还要跟多个县衙打交道。” “所以说户部尚书李和才是个滑头。”申嘉正笑道,“他知道征用民地这事,水深不好办,面上是一副恭敬谦和的模样,以邓贤弟马首是瞻,内里却是撇得一干二净,一丝麻烦也不沾。” 邓竑失笑:“你说的真是半分错漏也没有,他可不就是个这样的人?要不然也不能从前朝的侍郎做到今朝的阁老。” 申嘉正的眼神黯了黯,他低下头又去看地图,然后道:“麻烦的还不止这些。你若想向皇上证明这真腊稻种能不论田地膏腴贫瘠,都能多得粮食,那便要专一选些中等、甚至是下等的田地来种。可问题是,咱们也没有把握这稻种会不会出现南橘北枳的情况。若一心托大,到最后坏了事,我倒没什么,只是贤弟怕是要不痛快。” 邓竑蹙紧了眉头,有些后悔起来。他一心想要扭转陈元泰对安国公府的不良印象,却一不小心话说得太满,没给自己留下多少余地。 176 选田风波 申嘉正看着他的表情,心中浮起一丝轻笑,人人交口称赞的安国公府长孙也不过如此罢了。 “稼穑之事,首要的自然是良种腴田,但若能做到粪多力勤,所收粮食多出五成、十成也并不少见。”申嘉正缓缓地说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定下来土地,不要上等田、不要水田,凑足皇上所说的一百亩之数。其次是要赶在中秋之前将此事定下,否则错过了秋种的时节,便只能等来年春耕了。” 邓竑点点头,事已至此,担忧也是无用,不如早早开始行动,输赢尚未可知。 “明日去户部商议,不如申兄与我同去?”邓竑笑道。 申嘉正摇了摇头,说道:“我如今还是真腊国人的身份,又没有燕朝的官身,怎么好随意出入官署?” “何须这样小心翼翼!”邓竑笑道,“有我在侧,没人敢为难你的。我也是想着申兄博学广知,若你与我同去,我也少受些那帮老吏的蒙蔽。” 申嘉正笑道:“这事是皇上亲**待的要事,还特意将两位阁老叫到乾清宫吩咐,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地为难你。再者说,你乃贵胄出身,不通农事难道很奇怪么?有不懂的地方,只管问他们便是。你若糊涂却装明白,他们自然乐意省些事,出了事也都是你的罪责。但只要你开了口,他们是万万不敢敷衍你的。” 邓竑想想也对,便笑着换了话题:“你说这次回来是要落叶归根,可有什么打算?” 申嘉正笑道:“正是有些烦难之处需要贤弟帮忙。” “好说,好说。你我兄弟,还讲什么请不请的么?”邓竑笑道。 “其一便是我得在京城入籍,否则怎么能算得上是归根?”申嘉正笑道,“家父是在大周朝时得咎,被流放至岭南,当初本朝皇帝登基时,曾经大赦天下,我家的这段冤债也可算是抹平了吧?” “这是自然,”邓竑笑道,“不过是要入京籍,这算不上什么难事。改明儿你带着我祖父的名帖去顺天府,保管顺顺利利一天给你办妥。” “另一样打算是想在城里做个买卖,我手里还有些钱,但总不能坐吃山空。当铺、茶楼、饭庄皆可,这也是我急着想要入籍的原因。我听说京里的规矩是没有户籍者不能开店经营……” 邓竑摆了摆手,笑道:“你说的这个是前朝的老规矩了,如今我们大燕朝可是兼容并蓄,外邦人士只要能有两名本国人作保,一样能在大燕做生意。” “哦,原来这是旧时的规矩了……”申嘉正喃喃地说了一声。 “可不是?”邓竑笑道,“不过大燕才立国两年多,你打听错了也是寻常。” 议事完毕后,邓竑回了内院,一夕无话。 * 五六日后,安国公府长孙奉圣命在京郊征一百亩土地试种稻种的事情,在京城如爆竹一般地四下里传开了。 在京郊有庄子的各家都开始担忧起来,生怕哪一日官差找到自己家,不由分说就要用田庄。若只是借用一年,那拼着这一年的收成不要,再贴些人手用工的花费,多数人家都还赔得起。但若时间久了,又或者官府要贱价收走庄子,那才真是冤都没处诉了。 这一日,会宁伯世子回到家,急急忙忙地便进了正房内室,将丫鬟们都遣出去后,便与妻子低声说起来:“……如此一来,咱们家在永年县的那片庄子怕是要被选进去了!” 彭夫人惊道:“那庄子虽说有快五十亩的地,可都不是上等田,怎么也会被选上?” “说是邓郎中说了,专意要挑中等、下等田,这样才好叫皇上瞧出来他带回来的这些种子的好处。” “这!”彭夫人觉得真是有苦难言,“他们安国公府已经是富贵已极了,做什么还要去皇上跟前讨这个好?还垫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那庄子一年有几千两银子的出息,旁人家不放在眼里,咱们家如今出多进少,可不能不放在眼里!” 会宁伯世子蹙眉道:“哪里就到了你说的这个地步了……” 彭夫人气道:“你自己算算!家里康哥儿还在念书,娶妻的事还没有影子,父亲母亲的两桩大事,四时八节亲戚故交的迎来送往、红白喜丧,哪一件不要钱?你甩手掌柜当惯了,不知道柴米贵,若我也这么不操心,咱们家这日子半年也撑不下去!” “可这件事情,上头有皇上的明旨,办事的人又是安国公府的长孙。若真是选了咱们家的庄子,难道你还能说个不?” “那就不要等选到咱们家了再说话!”彭夫人一面数落着丈夫,一面飞快地盘算起来。 “哎,若是当初康哥儿与那头的亲事说成了,现在咱们家也有兴国公帮忙说话了,咱们俩哪里还用枯坐在这里发愁……”会宁伯世子苦闷地说道。 “那就再往杜家跑一趟!”彭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征地这事不光是安国公府长孙说了算吧?总得有户部参与。咱们去杜家找找妹妹、妹夫,拐个弯去求求李家,户部尚书加阁老的面子可还够啊?” “你还好意思去找妹妹……”会宁伯世子看了妻子一眼,嘟囔道,“上回母亲那样跟你说,那般地劝你,你就是不松口。我看明珠挺好的,知根知底,又是康哥儿从小见惯了,不比外头随便聘一个回来强?” “合着你给儿子娶亲就是打算随便聘一个?”彭夫人揪住丈夫的语病不放,冷嘲热讽地说道,“你那个妹妹连带着她的女儿,两个都是眼睛鼻孔朝天的人。当初那等乔张做致地谋了李家的婚事来,姑爷一病,立马就悔婚了。她婚事蹉跎了这几年,也没见把康哥儿放眼里过。怎么如今快到二十岁的年纪了,反倒想起咱们家来了?” “行行行,永远都是你有理,我不管了,总行了吧?”会宁伯世子不耐烦地说道。 177 姻亲援手 会宁伯世子这辈子都是个不使心的人,以至于半生蹉跎,没什么本事也没做出来点什么成就。所幸娶了个精明的妻子,帮他把家里打点了妥妥帖帖,是以他基本不与妻子争执,反正到最后操心办事的永远是妻子。 彭夫人看着丈夫的侧脸,腻味地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说道:“明珠不是一定不能娶,只是要看怎么娶。反正康哥儿年龄又不大,着急的是他们杜家。” “那你想怎么样?”会宁伯世子喝了口茶,没好气地问道。 “让杜家出面给咱们了了这件事。他家不是有两门煊赫的姻亲么,日后咱们府上有些什么事,杜家得勤力帮忙才行。” “这话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自己说去。”会宁伯世子一口回绝了。 “我原本也没打算劳你的大驾。”彭夫人冷冷地说道。她说完便吩咐人进来伺候换衣裳,会宁伯世子在内室坐了一刻钟,抬腿出门去了。 一顿饭的工夫后,彭夫人就已经坐着马车到了杜府门口。大太太听见小丫鬟来传话时,心里还觉得有些诧异,莫不是家里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慌忙带着人迎到垂花门,看见彭夫人脸色正常,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嫂子今天怎么有闲情贵步临贱地?”大太太嘲讽地说道。 彭夫人知道小姑子因为杜明珠的婚事恼了自己,也不打算和她一般见识,只装作听不懂地笑道:“今儿家里做了些马蹄糕、水晶饼,母亲和我都吃着觉得好,便想着送过来些给你们尝尝,再顺便看看明珠这些天都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你非要亲眼看着她天天在家里哭,你才高兴? 大太太示意丫鬟接过食盒,又吩咐道:“去给老太太、三姑娘屋里都送去些,也是她舅母的一番心意。” 彭夫人笑道:“我拿来得多,你不再给张姨娘和二房那边的姨娘、五姑娘送过去些?” 大太太转头看了彭夫人一眼,觉得十分奇怪。这位嫂子平素到家里来,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模样,除却巴着杜明心做她儿媳妇那阵子,何曾关心过这府里的其他人? 大太太收回目光,冲小丫鬟骂道:“聋了还是哑了?没听见舅太太的话么?还不赶紧去送?” 小丫鬟拎了食盒,慌慌张张地走了。 拜见过杜老太太后,大太太请彭夫人到了自己正房的宴息室。 “嫂嫂今日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大太太开门见山地问道。 彭夫人喝了口茶,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前阵子母亲跟我提了你有意把明珠嫁回家里来的事,我之所以一直没吐口,心里也是有自己的顾虑。” “康哥儿这次下场考得不错,正是一鼓作气冲着来年的春闱去的。他今年还不到十八,年纪也不算大,我原本想着叫他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等中了进士再说亲也不迟。” “为着怕他分心,他屋里连个人我都没敢放,母亲说了几回,都叫我给挡回去了。可虽说我对康哥儿是这个打算,但明珠的年纪也在那儿摆着。我连着想了这些日子,觉得总不能为了康哥儿就亏了明珠。横竖离春闱还有两年多,明珠又是个懂事的,娶到家里来了,有她悉心照顾康哥儿,我也放心些。” 听完她这一大篇话,大太太可是打心眼儿里欢喜起来了。她心思一动,面上就带了三分笑意,被彭夫人看了个正着。 但面子上的矜持总还是要装一装,大太太正了正脸色,说道:“我还只当是嫂子相不中明珠。我们明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也不是没人要。要不是想着康哥儿一向待明珠好,那日来家时因着明珠心里苦闷,两个人还在后头园子里说了好半天的话,要不然我也不能起了这个心思。” 彭夫人闻言,很是不以为然。你闺女嫁不出去便是嫁不出去,拉扯着我儿子说两个人相会后花园作甚? 不过彭夫人也懒得跟她计较,只是笑道:“这样说来倒是我多虑了。那你看这事儿咱们就说定了?过两日寻个吉日,我就叫你哥哥带着康哥儿的庚帖上门提亲了。” 大太太满心欢喜,连说了两个“好”字。 彭夫人话锋一转,便提起了真正的来意:“……那庄子是我准备留给康哥儿的,可若是就这么一折腾,谁知道到最后还能不能顺顺利利交到康哥儿手里?” 大太太闻言也有些着急,她历年给杜明珠攒的陪嫁,这两年折腾来折腾去,少了好些。若是伯府这边再少了给小两口的东西,那日后珠姐儿生活艰难可怎么好? “这还真是桩麻烦事!”大太太愁道,“那哥哥去外头仔细打听了没有?” “怎么没打听!”彭夫人说道,“就是打听了有可能是伯府,我才这样子着急!要是能有个在户部、或是安国公府长孙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就好了。” 话递得这样明显了,大太太要是再听不出来,彭夫人都要怀疑她是故意装傻了。 还好,大太太醒转过来了。她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为难。户部的事,自然是该去找李和。可李和连大老爷的面子都不怎么卖,她一个内宅妇人又能如何? 顶好的是去找杜明静,让她去求求李夫人,再由李夫人去劝李和。可是杜明静听见是自己娘家的事,不使坏就是好的了,哪里还有肯伸手帮忙? “这事,这事……”大太太嗫嚅了两句,看着满脸期待的彭夫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要是李阁老家走不通,不是还有心姐儿那边吗?”彭夫人知道大太太的心病,原本想着大太太不行,总能叫大老爷去说,可现在看来,估计也是此路不通。 “心姐儿啊,她这些天带着堃哥儿到城外玉山上的庄子里避暑去了。”大太太说道。 “今年雨水这样重,京城一点儿也不热,她避个什么暑?”彭夫人奇道。 “听说是求晋王办事的人太多,她招架不过来,索性就出城躲清静去了。”大太太的话里带了一丝艳羡。 178 嫁娶不由心 “这心姐儿还真是……”彭夫人也有些羡慕地说道,“从小不吭不哈的,没想到竟是个凤凰的命。” 大太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嘟囔道:“可不是命好?怀孕的时候晋王一直在外打仗,连个闹花花肠子的空闲都没有。头胎便生了儿子,又那样得皇上喜欢,早几年谁能想到她会这样富贵!只怕是沈氏在时,也没敢想她闺女能到这个地步。” 彭夫人觉得话题被带得有些歪,便往回拉了拉:“那要不寻个空儿,咱们去看看心姐儿和堃哥儿?我看这事只怕是要着落在她身上了。” 大太太想了想,除此之外,自己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便点头应允。末了又添了一句:“到时候带上二房的五丫头,她在心姐儿面前,很是有几分体面。” 彭夫人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大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竟也不嫌害臊吗?她一个做长辈的还不如二房一个庶女,要知道杜明心现在是杜府最大的倚仗,她难道还不知道勤快巴结着些? 罢了罢了,等康哥儿娶了杜明珠之后,自家和晋王府也就攀得上亲了,自己再好好调教儿媳妇便是。 两人商议定了之后,彭夫人便打道回府。行到垂花门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思忖片刻后,她转身去了彭康的书房。 前两天先生给彭康出了道题目,他用了两天工夫认真写了,今日刚交给先生批阅,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练字。 见母亲进来,彭康忙将笔放到笔架上,上前请安。 彭夫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儿子,心中有些愧悔。若是当初能少在嫁妆上与杜府纠缠几分,命旺的杜明心是不是就落到自家了? 以前她瞧着杜明珠还好,也不是没有动过聘她做儿媳的念头。但这两年的事情看下来,这丫头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只可惜敕封会宁伯府的大周朝已经亡了,一家人不过是凭着新朝皇帝的一点恩惠苟延残喘,杜明珠身后的那两家在新朝得势的姻亲,不由得她不动心。 “母亲只顾看儿子做什么?”彭康见母亲的眼神有些发愣,便扶着她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上,“您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我和你父亲给你定了门亲事,等翻过年就娶回来吧。”彭夫人笑着说道。 彭康闻言,心中一紧瞬间就想起了上次在杜府后花园遇见的杜明心。他讪讪地笑道:“不是说等我春闱考完后再说亲吗?怎么突然又着急起来了?” “以前是怕盲婚哑嫁坑了你,如今说的这位可是你认识的,你心里大约也乐意。”彭夫人笑道,“等你媳妇娶回家来后,我也能多个帮手,轻松些。” “家里不是还有大嫂、二嫂吗?我现在只想一心读书,并不曾想娶亲这些事情……”彭康发现自己对妻子的人选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心中泛上来一阵酸楚。若是当时能再努把力,又何至于与她现在到了“此时相望不相闻”的地步? “你这孩子,莫不是读书读糊涂了!”彭夫人笑道,“也不问问定下的是谁?” 彭康勉强笑道:“还请母亲明言。” “是你明珠表姐,你觉得可好?”彭夫人紧紧地盯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这下彭康可是没法再继续淡然下去了,他大惊失色地问道:“为什么定了明珠表姐?她不是……” 话说出口,彭康才想起来杜明珠依旧还是待字闺中。因杜明珠与李凌的婚事定下得早,从他十二三岁起就知道这位表姐是已经定过亲的,这点印象到现在还在脑子里存着。 “我自小就把表姐当姐姐,从来没有想过旁的。”彭康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拒绝的意味。“您给我说亲,我也不反对,只是不要是明珠表姐好不好?” 若是他娶了杜明珠,杜家便成了他的岳家,杜明心便是他的姨姐……逢年过节免不了相见,看着她与人中龙凤般的晋王言笑晏晏,彭康觉得这样的痛苦自己并不想承受。 彭夫人见儿子这样明显地推拒,转念一想便猜到了几分缘由。她的口中霎时如刚刚嚼过一把黄连,苦涩无比。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想着儿子以后入仕为官,少不得要盘算姻亲助力、门楣权势这些,便狠狠心将家中的难处说了一遍。 “……我原也想给你好好挑个媳妇,就算是门第不高,只要德容言功都好,就做得咱们伯府的媳妇。可眼见这大周天下换成了大燕的,京城里门庭若市的都是新贵人家。像咱们这样的,一个个都只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得罪了谁去!” “就如这次庄子的事情,若在以前,咱们家总还能寻到几个说话的人。可现在,那安国公长孙可愿意正眼瞧咱们一回?” 彭康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他并不是个死读书不通实务的人,知道这两年家中少了些兴旺之气,也知道自家这种旧时勋贵的尴尬处境。 他们这些人家里,过得好的只有魏国公府一家。可他们家在大周时便是勋贵里数一数二的,既然他们心悦诚服地归顺,陈元泰当然愿意做个千金买骨的仁君。 而会宁伯府这种不打眼的人家,不过是雨露君恩稍稍落身上两滴,要想再多些,那可是没有了。 彭夫人见儿子似是想通了,心里的大石便落了下来,温言继续劝道:“再者说,明珠又未必不好。这两年她姻缘不顺,不过是时运不济。眼见她就快二十了,你姑姑没法子求到咱们家来,若在你这里一口回绝了,难不成还叫你祖父、祖母一大把年纪了还为外孙女的婚事日夜睡不着觉?” 彭康默然,似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娶杜明珠。可是,于心呢? 他到底是个善良、心软的人,也明白自己的执念没有任何意义,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一切都劳烦母亲了,我,我没有异议。” 彭夫人松了口气,又嘱咐了儿子几句,便回内院去与婆婆商议去了。 179 夏夜暖人心 被人翻来覆去念叨的杜明心,此时正在城外玉山的庄子里歇着。她与陈希两个,一人躺了一张凉椅,在正院的凌霄花架下,吹着夏日傍晚的凉风,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你又何必定要每日出城过来?”杜明心笑道,“若再这么着,不如和我堃哥儿回去算了。” “你们在这儿这样舒坦,回城里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必呢?”陈希拉了她的手,放在唇上吻了一下。 “不过墨白倒是吵了几回要你们回去。”陈希笑道,“江先生与你一同来了庄子,他每日下了衙,都没人跟他一起折腾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这回又是什么?”杜明心笑道,“摆弄过了树根,又把王府梅园里的梅花修了个遍,连湖里的那些荷花都没能躲过去!” “邓竑送了他几根象牙和犀角,全是原料没有动过的。”陈希手里比划了一下,“每根大约都有这么长,这么粗。墨白正盘算着用这些料做一副棋子呢。” 杜明心抿唇笑道:“他可真是,那个,艺高人胆大!这样的活计,怕是经年的老师傅都得小心翼翼的呢!” “他可不在意这些。”陈希笑道,“更何况邓竑说了,他那里还有,若是墨白要,只管跟他开口。” “这安国公府的长孙,当真是大方得不得了,也不知安国公知不知道这些?怕是要心疼死了!”杜明心轻巧地剥了一颗紫葡萄,递到陈希的唇边,叫他张开嘴一口吞了。 陈希吃下葡萄,又舔了舔杜明心的手指,惹得她横了自己一眼,然后便笑道:“安国公与世子两个如今不大理事了,国公府的事多数都是邓竑出面。又因着试种真腊稻种的差事,他如今在京城里可是风头正盛。” “我还听说他荐了一位大夫到宫里去给皇后治病,还是从真腊跟他来京的?”杜明心问道。 “是啊,不过那大夫不是真腊人,而是京城人士。只是早年家人获罪被贬到岭南,后来又举家迁往真腊去的。” “那大夫医术可好?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么?” 陈希笑道:“确实比安国公府之前送进宫的那位要强一些。皇后吃了他的药才不过五六日,据说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这可真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陈希便从自己的凉椅上翻到了杜明心这里。 “你做什么呢!”杜明心捶着他的胸口,热身子紧紧地贴着她,叫她从心底升上来一次暖暖的痒意。 “别说旁人的事了,”陈希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低头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来说说咱们的事。” “咱们有什么事啊?”杜明心抵抗着从耳朵传来的酥麻感,气息却调不匀了,“堃,堃哥儿正睡着,近来也,也没什么大事……” “我想你了,这算不算是大事?”陈希张口把她珍珠似的耳垂含在了口里。 “你别……”杜明心娇羞地推着他,“这可是在院子里!咱们回去,去屋里再说……” “咱们就在这儿,好不好?”陈希见她脸上的红云都染到了脖子根儿,知道她也情动了,便开始动手解衣裳。 “你疯了!”杜明心推拒着,喃喃地说道,“仔细有丫鬟婆子进来……” 陈希手下一丝儿没停,柔声道:“我早把院门锁上了……乖,你看看天边的晚霞,这院子里的花,还有眼前俊俏的相公,你不想吗?” 杜明心听他这样哄着自己,心里也满溢着幸福,手下的推拒就变成了迎合,羞得满院的花草都低了头。 春草和夏叶用过晚饭后,结伴往正院走。春草性子急,脚步快,回头叫夏叶:“姐姐你快些,王妃身边没一个人伺候,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怕是等得着急了。” 夏叶只顾慢悠悠地走着,口中笑道:“傻丫头,王爷来了,王妃还要咱们在身边作甚?你没见连乳娘和大爷都被打发出来了?要是需要人伺候,王妃能打饭咱们一齐去吃饭?” 春草想了想也是,便揪了路边的花草,双手翻飞着编着个花篮。 “我没伺候过别人,也不知道是人家的夫妻都像王爷王妃这样好呢,还是各有各的样。” 夏叶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是各有各的样了。远的不说,你就说咱们家太太,你是家生子,怕比我知道的还多些。老爷待太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姑娘自小受的那些磋磨委屈,咱们可都是经见过的。你再想想大爷,王爷可会那样儿待大爷?” 春草掐了朵铁线莲插在花篮上,说道:“那当然是不会!大爷可是王爷的嫡长子呢,前儿崔嬷嬷不是还说,王爷说皇上说的,等大爷满三岁了就封世子。” “那王妃也是咱们家老爷的嫡长女啊!”夏叶叹息道,“想想在嵩山那会儿多艰难!” “如今可都好了!”春草把编好的花篮递到夏叶手里,“姐姐就莫要再伤感了,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大事吧!” 夏叶红了脸,口中却不饶她:“我就比你大半岁,难道你不要操心自己的?” 春草笑道:“我脑袋不算好使,心里不想那么多事,就全靠着王妃给我安排。反正王妃对咱们几个不比其他人,我信王妃的眼光。” 夏叶心里有些羡慕,说道:“还是你这样的性子好,我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人,怎么着都不能踏实。” 快到正院门口了,春草小声笑道:“姐姐这么想不就完了,你是王妃身边最贴心的丫头,就算是日后出嫁了,你相公也好、公公婆婆也好,谁还敢苛待了你去?就算是不看姐姐你,也总要看看王妃的脸面,看看王妃答不答应呢!” 夏叶笑了笑,这么想也对,便笑着挽了春草的手去推正院的门。 “这还没掌灯呢,怎么院门倒锁了?”春草奇道,又使了些力去推门。 夏叶倒是多了个心眼,顺着门缝往里看了两眼,瞬间脸就爆红,飞快地捂着春草的嘴,死命地把她往外拉。 180 花事未了 两人一口气退到两三丈外,夏叶才松了手。春草喘着气问道:“怎么了?里头怎么了?” 夏叶慌忙“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小声些!王爷和王妃在里头呢!” 春草到底也十六七岁了,平常贴身伺候杜明心,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夫妻之间的事情。看看夏叶红通通的脸,春草不好意思地说道:“到底还是姐姐细心些,要是我这么没头没脑地闯进去,王妃怕是活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夏叶拉着她在花圃旁的石凳上坐了,笑道:“活吃了你倒未必,几天不敢看你怕是有的。” 春草讪讪地笑道:“那咱们就干坐在这里等着?” 夏叶揪了些花草过来,笑道:“不如你教我编花篮吧,等会儿王妃问起来,咱们也好有个说辞。” “行。”春草取了四根差不多长的柳枝,自己起头给夏叶打了个样子,然后两个人就说笑着编了起来。 过不多时,乳娘抱着堃哥儿从东跨院过来了,见两个人坐在这儿,好奇地问道:“两位姐姐怎么在这儿守着?看看都快吃晚饭的时辰了,大爷一觉起来,闹着要娘呢。” 夏叶站起来,拉着乳娘坐在自己方才坐的石凳上,笑道:“妈妈坐这儿,仔细冰了你和大爷。” 乳娘笑呵呵地抱着堃哥儿坐下,说道:“多谢姑娘了,我跟着大爷,天天倒是不少沾光。” 春草一边在编好的花篮上插着花,一边笑道:“你是大爷的奶妈妈,享福沾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乳娘笑道:“我可想不了那么远,只盼着大爷平安顺遂长大,就算是佛祖疼我了。” 堃哥儿手里拿着夏叶递给他的小花篮,咿咿呀呀地直往正院那边指。乳娘站起来笑道:“大爷这是要王妃呢!两位姐姐不跟我一块儿过去?” 夏叶起身往正院方向看了看,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妈妈再坐一会儿,等会儿正院的门开了,咱们就过去。”说罢,她便掐了朵开得红艳艳的芍药,拿在手里逗弄着堃哥儿。 乳娘见两人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有些羡慕地说道:“老天爷可真真是眷顾王妃!照王爷这样的人才、本事,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来一个,竟对王妃这样一心一意的。” 春草笑道:“咱们王爷跟王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分深着呢,可不是寻常夫妻能比的。” 夏叶瞪了她一眼,说道:“还没吃酒就先昏了头,王爷王妃也是咱们能随意编排的?” 春草吐了吐舌头,乳娘赶紧笑着转了话题:“那日我恍惚听人说,王妃想把屋里几个到了年龄的姐姐都放出去?两位姐姐可都有打算了?” 春草笑道:“王妃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听从,横竖错不了!” 乳娘见夏叶没吭声,便小声笑道:“我倒想着不知哪个有福气的以后能做了王妃屋里管事的娘子……” “这话怎么说?”夏叶见她说得有意,不由问道。 “崔嬷嬷是娘家太太的奶妈妈,又一手带大了王妃,这情分、这功劳可没人能比过去。但嬷嬷年纪日渐大了,王妃这样细致的人怎会没想着叫崔嬷嬷荣养?只不过是这会儿王妃屋里的人青黄不接,多数都是半大的丫头,屋里的活计都还没做熟,哪有本事管那么多呢……” 夏叶的心不由动了动。她是个孤苦伶仃的,早年家里逃荒到开封府就把她给卖了,如今谁知道都还在不在人世了。若她如春草一样有个娘家,父母兄弟都在,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发愁了。 她这辈子唯一还能依靠几分的,就只有杜明心一个人。虽说嫁到外头去,杜明心十有**会赏自己脱了奴籍,可那也就跟晋王府没了什么干系。嫁个人好些的,还能顺顺当当地过一辈子,可若所托非人,自己一辈子岂不就完了? 倒不如嫁个王府里的,自己努把力,做杜明心身边顶替崔嬷嬷的人。管它以后嫁的是人是鬼,他还能欺负了自己不成? 夏叶打定了主意,便向乳娘笑了笑:“妈妈说的倒是正理儿。” 春草也笑道:“姐姐,这个巧宗儿我一定帮你留意着。” 乳娘笑道:“看来春草姑娘可是心里有谱了!不知道这姐夫是哪里的?王爷身边的长随还是护卫?” 春草红了脸,笑道:“你浑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也被你们编出来了!” 眼前几个人说说笑笑,堃哥儿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也咧着嘴笑起来。 杜明心此时仰面躺在凉椅上,微微有些气喘,汗水打湿了她额边的碎发,脸颊红扑扑地像是热极了。 陈希跳下凉椅,取了件衣裳给杜明心盖上,又想爬上去时,被杜明心一把扯住了:“堃哥儿在外面玩儿好大一会儿了,你都没听见?” 陈希笑道:“他不是在笑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明心横了他一眼,就要起身下来,两腿却觉得十分地不舒服。 陈希一把打横将她抱起,走到屋里的净房,仔细给她擦了擦,便笑道:“行了,可以出门去见儿子了。” 杜明心又是气又是羞,拧了他一把,说道:“以后再不许如此了!若是传了出去,指不定会把我传得多狐媚呢!” 陈希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要是男人听说了呢,只会是羡慕我娶了个如此解风情的如花娇妻。若换成是女人,她们嘴上说你狐媚,心里还不一定怎么羡慕呢!” “去你的!”杜明心笑着捶了他一下,坐到妆镜前理了理云鬓,又正了正衣衫,方催道,“还不快去开院门?马上天就黑了。” 陈希笑着走了出去,片刻后便抱着儿子进来了。堃哥儿一看见母亲,便咯咯笑着伸手要抱。杜明心笑着接了他过来,堃哥儿便举着手里的芍药花往杜明心的脸上杵。 杜明心一边躲,一边笑道:“你手里好生拿着让我闻!这样一气儿地往我脸上弄算怎么回事?” 陈希笑着从儿子手里拿下那朵芍药,按着杜明心坐在妆镜前的锦凳上,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髻里,对着镜中的她笑道:“儿子献花,相公簪花,娘子觉得可还好?” 181 皇宫起火 杜明心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又看看镜中一家三口欢笑的模样,抿唇微笑,觉得此生再幸福也不过如是了。 夜里风起,杜明心便留了堃哥儿在正房与他们夫妻同睡。刚朦朦胧胧睡去,便觉得眼前亮光一闪,紧接着便是雷声大作。 杜明心起身给儿子拉了拉薄被,陈希含含糊糊地问道:“怎么,害怕了?” “没有,睡吧。”杜明心柔声道。 电闪雷鸣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停歇。雨势还没收住,在外头值夜的春草轻轻唤道:“王爷,外院有护卫来回禀急事。” 陈希一激灵便醒了过来,他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走到外间吩咐道:“叫他进来。” 须臾,有个身量高大的护卫走了进来,给陈希行过礼后,低声说道:“王爷,皇宫里起火了,到现在都还在烧着。” 陈希蹙眉,看了看外头渐渐止住的雨势,问道:“方才的大雨也没有浇灭么?” 护卫答道:“看样子是没有,皇宫那边的黑烟还一直冒着,并没有减小的趋势。” 陈希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寅时三刻,便吩咐道:“去叫外头准备着,我换过衣裳咱们就进城。” 那护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陈希回了内室,看见杜明心下床已经点了灯,便笑道:“你再睡会儿吧,宫里好像走水了,我得回去看看。” 杜明心拿了他的衣裳,一边伺候他换上,一边叮嘱道:“你千万小心些,烧了一半的房子最是危险,指不定哪根房梁、柱子被烧糟了,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 “嗯,我晓得。”陈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好好陪着堃哥儿在庄子里歇着。出了这样的事,我今晚怕是不能来了,你叫外院的人多看紧着些门户。” 杜明心点点头,撑着伞把他送到庄子门口,看着他披上蓑衣,翻身上马,跑得没有踪影了,才又回到了正房。 陈希一路马不停蹄,半个时辰后便到了京城东门。护卫出示过腰牌后,守城的人连忙开门放行。陈希没有耽搁,一路狂奔到了宫门口,看见一大片人都等在那儿,便知道宫门还没有开。 “王爷,”陈希一下马,便听到林琅在唤自己,“是太和殿着火了!” 陈希的头“嗡”了一下,太和殿!这是皇宫里最大的殿,皇帝登基、大婚、册封太子,以及国家最隆重的典仪才会在这里举行,怎么这里会出事? 他定了定神,问道:“里头怎么还不开门?事急从权,里头救火的人恐怕不够吧?” 邓竑与陈霆这时也走了过来,邓竑说道:“宫中有严令,不到时辰绝不开门,怕的是有人借口开了门,搞……宫变。” 陈希蹙眉,抬头看了看皇宫上方依旧滚滚上涌的浓烟,问道:“可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林琅道:“听说是被闪电,击中的。” 周围几人闻言都沉默起来。 天降雷火,劈中了象征皇权的太和殿,实在是万分不吉利。 忽然,宫门里头出现了响动,过不多时,门便开了。里头有太监急匆匆地出来传话:“传皇上口谕,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速速派人进宫救火,天子亲卫戍卫皇宫,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者,立斩不赦!” 众人面面相觑,均从这道上谕中听出了陈元泰的滔滔怒火。 那太监又走到陈希等人面前,恭敬地说道:“各位王爷、大人、阁老,皇上请几位去乾清宫议事。” 几人连忙领旨,跟在太监后面鱼贯而入。 此时天还未亮,空中还有些许雨丝飘落。然而越靠近太和殿,就越觉得明亮、火热。 陈希抬眼看时,整个太和殿都处在熊熊烈火之中,周围来来往往的约有数百太监、侍卫,可泼进去的水犹如石头一般,连些水花都没有溅起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希与林琅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沉重,这太和殿怕是救不回来了。 绕过正在燃烧的太和殿,众人都觉得身上一冷,这才发觉方才的大火竟是将身上微湿的衣裳都烤干了。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垂手侍立在门外,鸦雀无声。 陈希等人进去后,发现地上有几十片碎瓷,怕是刚刚陈元泰发怒时随手投掷的。 “把钦天监的人都给我抓起来!饭桶,全都是一帮饭桶!”陈元泰怒吼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干哑,显然是这样的吼叫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那边烧得怎么样了?”陈元泰见众人进来,怒气冲冲地问道。 高忱看看身边这几位,也只能自己回话了。他提着精神,沉痛地说道:“太和殿现在还在烧着,五城兵马司已经去取水龙了。京城几个衙门里大约存有二十架水龙,若一齐开动,当能很快把火浇灭……” “早干什么去了!”陈元泰大骂道,“半夜里皇宫就起了火,你们都是瞎的,看不见吗?到现在才想起来去取水龙,是要眼睁睁看着把皇宫都烧干净了才算吗?” 众人慌忙跪地,请求皇上恕罪。 “饭桶!跟钦天监的人一样,全都是饭桶!”陈元泰“啪”地一声,将王公公新奉上来的茶摔了出去,险险砸在陈霆跪着的膝盖前。 看眼下的情势,陈希觉得怕是要等到太和殿的火灭了,陈元泰才能歇口气。他大着胆子问道:“不如父皇叫几个值夜的内监、侍卫过来问问,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元泰气道:“还用问么?不是说了是闪电劈的!” 这还是陈希第一次在陈元泰面前吃了挂落,但他也明白现在陈元泰窝火得很,便继续劝道:“这只是众人纷传,究竟如何还请父皇问一问。或许别有内情,抑或真的是闪电所致,那么也应该叫人来问问,看有没有可以避免的方法,以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陈元泰深吸了几口气,点点头,王公公连忙奔了出去,须臾便叫了几个人进来。 182 天灾人祸 跟着王公公进来的,是昨日夜里在外朝值夜巡逻的几个太监和侍卫的头领。这些太监的职司通常都很低,等闲也不会去内宫伺候主子。此时进了乾清宫,看见诸位大臣都沉默跪着,他们都被吓得瑟瑟发抖,如同烧软了的蜡烛,一个挨一个地接连跪下。 “陈希,你代我问问他们!”陈元泰气呼呼地坐下,抄起手边的茶盅喝了一口。 陈希领命,起身走到几个太监跟前,沉声问道:“皇上让我问你们,昨夜太和殿是什么时辰起的火,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两个太监抖抖索索地向陈希磕了个头,然后其中一人答道:“回皇上的话,昨夜奴才与夏河我们两个一队在外朝三大殿来回值夜,因,因着外头雨下得太大,风也大,我们手里的灯笼被吹灭了好几回……我们就,就去值房换了几回灯笼。” “后,后来值房的李志说,仓库里怕是还有两盏玻璃做的灯笼,不,不怕风吹,就让我们俩在值房稍稍歇会儿,他去库房找去了……等奴才们拿着灯笼再出去时,太和殿那边就已经亮起来了……” 陈希听完他们的话,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你们在值房歇了多久?” “奴,奴才们没,没留意看时辰……”两个太监脸色煞白,身子颤抖得如同筛糠。 “放屁!”陈元泰隔着宽大的御案一把将茶盏扔了过来,正好砸在说话太监的身上。茶盅没碎,滚烫的茶水和茶叶却浇了那太监一身。 “惫懒的奴才!你一个值夜的竟然跟我说不知道时辰、不知道在值房偷懒了多久!合着太和殿已经烧成灰了,你们才瞧得见是么?” 陈元泰怒不可遏,连声怒道:“把这两个奴才给我拖到殿外,狠狠地打!” 乾清宫里的众人皆不敢言。很快,就有人上前将两个太监拖到乾清宫外,木板子打到肉上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接着问!”陈元泰冷声道。 陈希走到侍卫头领面前,问道:“你那边的人呢?也是太和殿烧起来了才看见的?” 侍卫头领磕了个头,声音比那两个太监稳了许多,但依旧隐隐透着惶恐:“小的当时带着一队人在太和门到乾清门之间巡逻,路过保和殿后右门的崇楼时,有两个内监请我们进去喝茶,说是暖暖身子……” 陈希暗暗叹了口气,不用问了,这一喝茶,怕又是等到太和殿起火了才发现。 陈元泰气得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怒吼的声音直冲冲地传到殿外:“打死,打死,通通给我打死!” 外面正给太监打板子的人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然后那板子便呼呼带着风,雨点般地落在了两个太监的身上。 殿内,那侍卫头领也被拖了出去,连同他手下的人,也在乾清宫门口打上了板子。 陈元泰犹自不解气,指着王公公骂道:“那两个请侍卫喝茶的太监呢?怎么不一同叫去打板子?还等着我去请?” 王公公慌忙请罪:“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我这就叫去。”说完,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陈元泰起身,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这些所谓肱股之臣,心中烦乱不堪。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都别在这儿跪祖宗了,都给我出去救火去!” 众人连忙谢罪起身,退出乾清宫后,便往太和殿走去。 陈希一边走,一边留心观察宫里各处的建筑。 太和殿因为是国家典仪的重要场所,所以其屋脊、殿顶、梁柱都是宫里最高的。再加上太和殿下面还有约三丈高的汉白玉基座,这一切都使之成为了整个皇城里最高的建筑。昨夜那样的雷雨天确实对太和殿这样的纯木料建筑威胁十分巨大。 “这太和殿在前朝可曾焚毁过?”陈希环顾四周,大约也只有林琅对前朝的宫闱有几分了解,便出言相询。 林琅想了想,说道:“似乎是前朝孝和皇帝时焚毁过一次,也是因为雷雨天气。但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自打这太和殿重新建起之后,便再没被雷火伤过。” 陈希点点头,暗自思忖。这一百多年间,京城不可能再没有过雷电天气,可这太和殿却一直安然无恙。难道真的是上天降罪,示警大燕? 这时,水龙已经到了,二十架水龙将太和殿团团围在正中,齐齐向火海中喷着长长的水柱。太监和侍卫都停止往火中泼水,只是马不停蹄地往水龙的水囊中蓄水。 火势渐渐小了下去,一个时辰后,太和殿的大火终于完全被扑灭了。然而这损失却是惨重,太和殿门口的十二根巨木圆柱全都被烧焦,里头房梁被烧断,屋顶全部坍塌。殿内地上铺的,象征着皇家富贵威仪的“金砖”也已经被熏染得漆黑,完全不能用了。 李和绕着太和殿走了一圈,低声与高忱道:“这重建怕是,没有这个数下不来……”他伸手比了一个“五”。 高忱叹了口气,说道:“所幸南边的战事已经打完了,重建太和殿也不是一夕之功,光门口这十二根大柱子怕是就要寻上些时候……你想想办法,在户部银库了腾挪腾挪,这五十万两挤一挤怕也就有了。” 李和点点头,不然呢?看陈元泰今天这番生气,自己若还敢奓着胆子去吐苦水,那简直是不要命了。 “不过皇上担心的不是重建的问题,”高忱沉声道,“是太和殿被雷火击中这件事本身。” 他想了想,叫了林琅过来:“驸马,你掌管五城兵马司,这些时日与顺天府尹一同,多多留意一下市井流言,莫要让皇上烦心。” 林琅点头应道:“我晓得。几位阁老的意思是,这事就这样含糊过去?” “那不然呢?”高忱捻须沉吟道,“雷火击中太和殿,咱们觉得是天灾,可到底会有人觉得是**。无奈之处在于,皇上也好,臣工也好,如何能向天下之人辩白清楚?” 到底陈元泰是造反出身,当初打的旗号是顺天应人、替天行道。这才登基不过两三年,便出了这样的事。匹夫愚民、前朝余孽,各路牛鬼蛇神怕是都要动起来了。 183 故纸堆里 忙碌了一天,也生了一天的气,陈元泰觉得十分地疲惫。他下旨命陈希与新入阁的工部尚书丁士凤主持太和殿旧殿清理和新殿重建的事务,又命户部尚书李和从旁协助。 从乾清宫出来时,外面已是晚霞漫天,丝毫看不出昨晚风急雨骤的样子。陈希垂眼看着殿外忙碌着清洗地上血迹的太监,一言不发地与众人一同出了皇宫。 “你还要出城去庄子上么?”沈遥问道。 “不去了,”陈希疲惫地答道,“今天清晨出来时,我已经与明心交待过了。” “这事虽然责任重大,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完的,你先不要心急了。”沈遥安慰他道,“等明日与几位阁老碰头,商议出来个章程再说。” “嗯,”陈希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舅舅你快回去吧,舅母现在月份大了,正是需要人照顾。” 沈遥点点头,翻身上马回家了。 陈希回到晋王府,虽然各处下人都在,但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 他一直觉得义父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即便是当初因粮草军费不继而困顿于西北时,他也未曾见过陈元泰如此急躁。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地忌讳着自己的这个“反贼”的身份。青史之中,无论如何粉饰,这一点终归是洗不干净的。 陈元泰的造反,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对大周昏君的愤懑,以及来自于李维裕的蛊惑。他对于皇位并没有十分地渴求,也许更多地是想寻求能自己当家做主的地位与能力。他不是天生的反贼,他需要“顺天应人”这样的谎话来自欺欺人。 太和殿一场大火,烧毁了陈元泰这样的信心,把他内心当中最大的担忧和最不愿面对的事情挖了出来。 “王爷,”玉茗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营造司那里存的前朝兴建皇宫的文卷都在这里了。营造司郎中说,还有些前朝建太庙和太平苑的资料,若是王爷需要,小的明日就去拿。” 陈希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要的就是皇宫的东西。” 玉茗将包袱放到陈希的书案上,利索地解开之后,里面包着的大量书卷就散落开来。 陈希蹙了蹙眉,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了! “算了,包起来吧。”陈希又吩咐了一声,“带着这个,咱们出城去庄子上。” 玉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是黑沉沉地一片了。但他家王爷与旁人不同,大约是今晚答应了要回去陪王妃吧! 玉茗手脚麻利地把书都收拾好,自己扛在肩膀上,跟着陈希出城去了。 杜明心今天一天都有些心神不宁,皇宫失火,此事只会大,不会小。若是再有人伤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说不定朝堂都会因此而翻腾一番。 哄了堃哥儿睡着后,她靠在床头翻着一本前朝的异闻录,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折腾到亥时过了,她决定还是躺床上努力地入睡。 正在此时,夏叶却推门进来,说道:“王妃,王爷过来了。” 杜明心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有些焦急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夏叶摇了摇头,说道:“奴婢不知,王爷没有说,倒是抱了一个大包袱进来。” 杜明心连忙披衣下床,正赶上陈希抱着包袱进了内室。 迎着杜明心关切的目光,陈希放下包袱,温声道:“放心,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太和殿……烧毁了。” 杜明心吃了一惊,旋即想到了陈元泰:“皇上怎么说?” “生了大气,命我和丁阁老主持重建。”陈希打开包袱,笑道,“求你一桩事,我最不爱读书,还读得慢。当初你在书院时读书、背书比我快上许多,这桩事托付你,最好不过了。” 杜明心随手翻了翻那些书,看见都是前朝有关皇宫营造的档案,便笑着问道:“莫不是要我给你拿个章程出来?我对造房子可是一窍不通的!” “不是,”陈希摇了摇头,将今天白天与林琅的对话转述了一遍,“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前朝重建太和殿后,一百多年再没有雷火之灾,若是全凭运气,我是不信的。” 杜明心默然,陈希可谓是很体察陈元泰的心情了。太和殿重建与否,再建成什么样子,陈元泰并不是很关心。他恼火的地方在于,为何上天愿意眷顾前朝那几个昏君,却不肯放过他这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反贼? “嗯,那我帮你找找看。”杜明心点头应了,“只是,莫要抱太大的希望……从入夏以来,京城一直雨水不断,雷电天气也常见得很。但却只在昨晚出了事,我想大约只是巧合罢了。” “巧不巧合的,也实在难说,你只帮我看看便是。”陈希温声道。 * 皇宫出了这样的事,京城里的人也都消停了很多。杜明心命人收拾了东西,几天后便又重新搬回了王府。 她刚回到家,大太太便些点心、应时的蔬果上了门。 杜明心见大太太气色不错,脸上也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便问道:“最近家里可是有什么喜事?莫不是珠妹妹的婚事定下了?” 大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们姐儿几个就属你聪明,总是一猜就着!” 杜明心也为杜明珠高兴,便笑着问道:“是哪家的公子?我瞧着大伯母您很是满意呢。” “就是会宁伯府的三少爷,你彭家表弟,彭康呀!”大太太笑道,“知根知底,今年又新中了举人,我可不是要满意透了!” 杜明心略略有些惊讶,兜兜转转竟然最后是这两个人结了亲。不过因着前番彭夫人追着要她做儿媳妇的事情,杜明心不想对彭家太多关注,便笑着恭贺了两句,然后便静等大太太说明来意。 大太太知道杜明心的意思,也没打算隐瞒,便期期艾艾地把会宁伯府想打听邓竑借用庄子种地的事说了一遍。 “伯府虽说也有些家资,可毕竟今时不如往日。若是这庄子一借不换,又或者安国公府长孙种了几年都没个结果,岂不是坑了伯府?” 184 妖孽横生 杜明心蹙了蹙眉,虽然她不清楚邓竑到底是如何安排的,但会宁伯府和大太太的这点儿担忧却显得极狭隘了。 “这事儿您可跟大伯父商量过了?”杜明心笑着问道。 大太太的脸上闪过一丝愤然,压抑地说道:“你大伯父前番生气,把家里掌事之权分了一半给张姨娘……” 她突然想起来这事还是因为杜明淑定亲时,她装病冷待了杜明心,惹得陈希生气而起的,便赶忙拿话找补:“可那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一个做媳妇的,怎么好违拗婆母!” 杜明心淡然一笑,没有接话。对着大太太这种在内宅里面熬了一辈子的当家主妇,顶好的便是等她把话一口气说完。杜明心可不想跟个棒槌似的,顺着大太太的意思,自己就把话说了出来。 大太太真心觉得跟杜明心说话费劲。论常理,两个人说话不该是一递一声,你问我答,有来有往这样的么?这丫头却只顾喝茶,要么就是睁着两只眼睛审视地看着自己! “咳,”大太太轻咳了一声,掩饰一下尴尬,然后继续说道,“这事跟你大伯父说了也没用。他才是个四品官,哪里能跟安国公府长孙搭上话呢?至多也就是能拖着这张老脸去李家求求杜明静的公公。” “可是心姐儿,你也可怜可怜你大伯母!”大太太从衣襟里掏出来帕子,按着眼角擦了擦眼泪,倒真是有些悲从中来。“我和珠姐儿两个被张姨娘和杜明静欺负成这样,珠姐儿外家的事还要求到杜明静身上去,你,你叫我们娘儿俩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杜明心暗暗叹了口气,跟糊涂人说话就是要费些劲。 她把蜜饯攒盒往大太太那边推了推,笑道:“大伯母若是觉得心里苦,吃些甜的大约会好受些。” “这事其实根本不用去问谁,你且细想一番就能想清楚。安国公长孙回京之前,安国公府受了不少申饬,连着皇后在宫里日子也不大好过。这回邓家弄来的这个真腊稻种,稳稳地把住了皇上心中所想。文武百官、内宫外朝,再没有人能比邓家更怕试种稻种这事出岔子。” 大太太怔怔地看着杜明心,心里头慢慢变得清明了一些。 “我听王爷说,当时在朝会上,皇上只说让在京郊找出来一百亩地给安国公长孙用,可没说这些地就全收归国库,或是贱价收购。若安国公长孙真敢如此行事,因试种稻种而强占民田,只怕光是督察院的言官就未必放得过他。” “安国公府此役旨在重获圣心,为皇后、太子脸上增光,不会如此胡乱行事。更何况邓家豪富,区区京郊一百亩地还未必能让他们瞧在眼里。” 大太太怔楞地听了半晌,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她望着侃侃而谈的杜明心,由衷地感慨道:“心姐儿,我现在才算是瞧明白了王爷为何一定要娶你了!真不愧是咱们家的女儿,像极了当年的老太爷,还有你母亲!” 杜明心淡淡地笑道:“大伯母和彭夫人大约是打理内宅久了,没有留意外面的事。我却是因着王爷跟我说得多了,才知道几分罢了。我方才问您告诉大伯父没有,也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您看不明白,大伯父却未必。” 大太太低了头,灰心丧气地说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大伯父这个人,想来你也知道几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我还管他如何呢?横竖我有你大堂兄,偏房里的女人再能耐,就是立时生个儿子出来,也越不过这个长幼嫡庶去。” 杜明心默然,人活到大太太这个岁数,还有几对夫妻能如年轻时一般相敬如宾? 大太太看她的表情,知道触动了她的情肠,连忙笑道:“王爷待你这样好,你肯定是不会像我这样的……就算事情再怎么坏,你到底还有堃哥儿不是?你和王爷、珠姐儿和康哥儿一定都是和和美美一辈子的。” 她见话说完了,着急去给彭夫人回信,便起身告辞去了。 杜明心出了一会儿神,便去了书房,重新埋头看起营造司的档案来。 * 因皇后换了申嘉正举荐来的大夫,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眼见着夏日过去,中秋要到,皇后趁着白天还有些许温热,便时常出坤宁宫四处走走。 这一日,她带了人往慈宁宫去给太后请安,半路上碰到了同样往慈宁宫去的张文鸳。 “娘娘您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张文鸳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先端端正正地给皇后行了礼,然后便趋奉在皇后身侧,虚扶着她往前走。 皇后瞥了她一眼,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又说道:“张婕妤倒是勤谨,日日往太后宫里跑得勤。” 她的态度这样冷淡,张文鸳也不恼,依旧笑盈盈地说道:“我在延禧宫整日也是无事,有心想要在娘娘面前凑趣说笑,又怕扰了您静养,只好藏了这份孝心,天天去烦太后了。” 皇后看着她那个妖妖调调的模样,心里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初见张文鸳时,觉得她一定是个劲敌。她这样美丽又带着风情的女子,十来岁的少年郎或许无法欣赏,但陈元泰这样过尽千帆的成熟男子,必定是爱她要爱到骨子里去了。 可谁知还不到几个月,宠冠六宫的名头就轻轻巧巧地落到了什么事都不懂的钱玉兰身上。 皇后心塞之余,也松了口气。钱玉兰虽然不傻,但是有着父母娇宠长大的女子特有的单纯娇憨,总比张文鸳这个人精好对付得多。 “娘娘,”张文鸳不知道皇后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这不妨碍她要做些什么,她靠近了皇后一些,低声道,“您最近可听说了宫里的一些流言?” “什么流言?”说实话,皇后还是很享受张文鸳这样恭敬的态度的。 “前几日那场火……”张文鸳故意卖着关子,“可有不少人说是宫里有妖孽作祟,蒙蔽皇上,老天爷看不过去,所以,所以才天降雷火……” 185 触动心疾 皇后心中一动,无论这个妖孽是谁,反正不会是她。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妖孽?皇宫乃是真龙居所,有皇上的龙气压着,哪里来的什么妖孽?” 张文鸳最会察言观色,她看皇后那个眼神,就知道她动了心思,之所以这样说话,不过是拙劣地掩饰罢了。 “皇上是真龙天子,自然有神佛庇佑。可若皇上被妖孽蒙蔽了,日日护着她,那神佛也难动那妖孽呀!所以老天爷才大费周章,用雷火烧了太和殿……若捡小一些的殿来烧,只怕还不能警醒皇上呢。” 皇后的心思转了几转,借机煞煞钱玉兰的气焰也好,省得她天天不消停,一会儿弄荷花宴,一会儿制牡丹茶,搞得满皇宫里只她一个风雅人一般! “这话倒是新鲜有趣,太后肯定爱听。”两人走到慈宁宫门口,皇后轻声笑道。 张文鸳会意,便也笑道:“娘娘说得是。” 进了慈宁宫正殿,等宫女往里头通禀后,皇后和张文鸳便一前一后进了宴息室。 太后正笑吟吟地看着陈霆的二儿子拿着毛笔在炕几上乱写乱画,德妃站在一旁笑着凑趣:“玉哥儿这字可是比昨日长进了!再过两年,也去外书房跟着哥哥读书好不好?” 那孩子头也不抬,一边继续在纸上画着鬼画符,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哥哥说让我每天写五张字,写够五千张就能去了!所以我准备一天写十张字,这样就能早些去外书房了!” 德妃抬眼看见皇后和张文鸳进来了,连忙过去给皇后行礼。太后看见了只做没看见,继续逗着玉哥儿:“你去那么早做什么!人还没有外书房的门槛高,也不怕摔着!” “老祖宗,我让身边伺候的人抱我过去呀!”玉哥儿笑道。 “这孩子这样聪明,可真是喜欢人!”皇后笑道,“还是母后教得好,我看玉哥儿比前些时候又长高长壮实了许多呢!” “就这样还有人天天盘算着怎么把他兄弟两个从我身边弄走!”太后不满意地说道,“我把话就搁这儿了,谁也别想!” 皇后凑趣不成,反惹了一鼻子灰,心中不由深怨邓文娇。自己有本事做下事来,怎么就没本事自己收拾干净!她躲在宁王府里清静,倒叫自己天天看太后的白眼。 张文鸳觑着两边的神色,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也是打得噼里啪啦响。自从在陈元泰身边争宠献媚失败后,她便开始给自己找靠山。 太后虽然占着辈分,可看陈元泰平日里的举动,并没有将太后的想法放在心上。看看德妃母子便知道了,太后的偏爱并没有给这对母子带来什么实惠,顶多是护着他们不受皇后苛待罢了。 至于皇后,心眼虽然小,但胜在人蠢,又是太子的亲娘,后宫名正言顺的主人。伺候好了她,要么她能借力给自己去与钱玉兰争宠,要么安国公府能看顾自己娘家一二,再不济也能在太子登基后混个平安终老。 想到方才进慈宁宫前皇后的嘱咐,张文鸳便开口笑道:“太后一片慈爱心肠可真是叫人感动!只不过最近流言纷纷,都说是宫里妖孽横生,蒙蔽圣上,玉哥儿两个身边的人可要再小心些才是!” “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样的话?”太后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蹙着眉头问道。 张文鸳便添油加醋地把方才对皇后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宫里有皇上、太后、皇后还有太子镇着,任凭是多法力无边的妖孽,还能翻出来多大的浪不成?” 可令周围人惊讶的是,太后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非常难看,再也没有了方才含饴弄孙的闲情逸致。 “母后……”德妃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您可要用些救心丸?” 太后闭上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德妃忙上前抱了玉哥儿,又扯了扯呆若木鸡的皇后,低声道:“娘娘,咱们让太后歇会儿吧,许是早上起得早了些,太后觉得累了……”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出了慈宁宫。 张文鸳畏畏缩缩地跟在后头,心中不停地敲着小鼓。太后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真的是怕有妖魔鬼怪不成? 皇后回头看见张文鸳,便说道:“记得你方才跟太后说的那些话,若是晚上皇上问起来,你只管一五一十地说就是。” 张文鸳瞬间觉得头疼,她是想在旁人面前给钱玉兰挖坑,可她并不想在盛宠钱玉兰的陈元泰面前搬弄口舌啊! 德妃在西暖阁安顿好了玉哥儿,又悄悄地进了宴息室,给太后续了一杯热茶。 太后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见是德妃,便问道:“那个钱,钱氏,今年多大年岁了?” 德妃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地答道:“似乎十**岁了,臣妾有些记不得了,横竖不过二十岁。” “和陈希一样大是吗?”太后冷着脸又问了一句。 德妃听见这一问,更是觉得惊讶。拿父亲的妾室跟干儿子相提并论,太后这是想做什么? “仿佛比晋王小一些,”德妃飞快地算了一下,“晋王今年二十一岁了,钱昭容肯定不到这个年岁的。” 太后松了一口气,但旋即情绪又紧绷起来。“你说人死了之后是立即就投胎转世呢,还是要等上一等?” “这……”德妃觉得自己的常识已经不够应答太后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臣妾常念的那几本佛经里没说这些事……但臣妾私心想着,民间不是常有孤魂野鬼的说法?说不定有些人死后在这世间还有心愿未了,就躲着无常不去轮回,直到心愿了了才去呢……” 太后脸上一白,看着自己儿子平安长到两三岁,就能放心去投胎了是么? 德妃直觉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笑道:“臣妾本身就不认得几个字,还是跟着您念经才知道了些。方才是臣妾胡诌的,您可别当了真!要不咱们请紫竹禅院的师父过来给您讲讲经?也好静静心。” 186 甚嚣尘上 太后瞪了德妃一眼,埋怨道:“以后拿不准的事就别拿出来浑说!” 德妃笑着答应了。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老太太的脾气。 “那您看什么时候叫禅院的师父们进宫来好呢?”德妃一面叫人拿了黄历过来,一面笑着问太后。 “她们出家人,出门不讲究日子。叫明日过来就是了。”太后蹙着眉说道。 “是,”德妃起身笑道,“臣妾这就出去吩咐一声,莫叫这些奴才们耽误了太后的正事。” “还有,”太后想了一想,咬咬牙说道,“再派人去景仁宫传我的话,就说钱氏流年不利,别在宫中随意走动了,省得冲撞了旁人。等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是。”德妃应了一声,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太后主动要出手收拾盛宠的钱玉兰,不知道陈元泰对钱玉兰的宠爱到了什么地步,能不能叫陈元泰为了钱玉兰来跟太后置气? 德妃的好奇没有保持太长的时间,下午陈元泰在乾清宫见完大臣,就去了景仁宫。不多时,他便出来直奔慈宁宫而去。 太后听见儿子来了,心里先虚了一下,后又自我安慰说,毕竟自己是母亲,他是儿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陈元泰一进来,便对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怒吼道:“都给我滚出去!一个不许少地都到殿外院子里站着去,胆敢有靠近者,杖杀!” 宫人们闻言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再去看太后的意思,纷纷鱼贯出了内殿,整整齐齐地垂手站在院子里。 “怎么了这是?”太后瞥了儿子一眼,端起茶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在前朝没耍够皇帝的威风,到你娘这里来立立威?” “昭容她怎么了,您这么没头没脑地将她禁足在景仁宫?”陈元泰气道,“别跟我说您相信那些宫中妖孽之类的流言。” “你既然都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太后重重地放下茶盅,心头的怒火翻了上来,“你现在做了皇帝了,可真是出息了,为着个偏房妾室倒质问到你老娘头上来了!那贱人都跟你说什么了?都怎么编派我了?” 陈元泰怒目瞪着自己的母亲,半晌后才幽幽地说道:“您是不是见不得我过得高兴些,心情舒畅些?” 太后心头一紧,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您自己心里清楚!”陈元泰怒道,“先前我跟玉兰那样好,父亲做主给我们都订了亲了!到头来您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好容易又来了个得我喜欢的,您就又要出手整治她,凭什么?我也是你的儿子,你就这样见不得我好?” “我见不得你好?”太后的声音也高了起来,“老二,你说话要凭良心!我是你亲娘,我为什么要见不得你好?宫里人个个都说那钱氏是个妖孽,狐媚惑主,所以老天爷才下了雷火来劈她!我叫你躲着些,避避灾祸,难道就是见不得你好?” “还有秦玉兰,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办?那时候她都已经……” 陈元泰大吼一声:“别说了!” 深埋了二十多年的沉疴又翻覆起来,让陈元泰只觉得气血上涌,不能稳住心神。 “宫里人说太和殿失火是因为昭容是妖孽,所以上天以天象示警,对吗?”陈元泰抚住胸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后,“那儿子告诉你京城市井瓦肆里的传言都是什么。” “他们说是因为我得位不正,陈家在周朝有世袭的平凉卫指挥使一职,食君之禄却一朝做了反贼。若我真是顺天应人,那为何满京城那么多房舍不烧,偏偏把我登基时典仪所在的太和殿给烧了呢?” 太后被这番话吓得脸色煞白,慌得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你快去,去找些人,把这些传闲话的人都抓起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您没听过,现在学学也还来得及。”陈元泰垂了眼睑,“宫里的事您就不要再插手了,好生在慈宁宫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不好么?” “那钱玉兰,”太后定了定心神,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喜欢她什么?她是不是很像……秦玉兰?” “像也不像。”陈元泰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带了几分嘲讽地问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您当年做错了,后悔了,害怕了?以为是玉兰转世投胎来找您理论了?” “我做错什么了?”太后硬着头皮反问道,“她不守妇道,我难道不能治她?” “那当年哥哥也做错了,您为什么就那么轻轻放过了?”陈元泰的质问中带了一丝忧伤。 太后怔了怔,突然眼圈红了:“你这些年就为着这个,那样冷待霆儿?你要真这么情深意长,也该想着霆儿他也是……” 陈元泰的心头泛起一阵恶心,他摆手制止了太后的话,冷冷地说道:“这些话您就不用再说了!若不是看在玉兰的份上,陈霆还想当亲王,还想耀武扬威地做皇家人?我连京城都不会让他进!” 他转身欲要离去,又回转过来扔下一句话:“昭容的事情,我给您几分情面,让她在景仁宫静修五日。以后我身边的事,您就不要再管了!” 说完,他便大踏步地走了。听见慈宁宫内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里的这些事一向都传扬得很快,虽然慈宁宫的人没听到陈元泰和太后说了些什么,然而娘儿两个在内殿闹出来的动静是在吵架,还是被宫人们听得明明白白。 五日后,钱玉兰禁足被解,依旧是宫里独宠的妃子。虽然妖孽之说甚嚣尘上,然而陈元泰却似没听到一般,照旧日日留宿在景仁宫。 张文鸳和皇后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们原想着这出戏不把钱玉兰打回原形,也要叫她脱层皮。谁知竟是没有伤了她毫发,还因着陈元泰为她去与太后争吵,而平白更添了几分宠妃的气焰。 187 祸在人为 这一日,陈希正在太和殿看着人清理废墟,忽而有个侍卫给他递了一封信上来:“宫门外有个小厮,说是您府上的下人,给您送了封信过来。” 陈希点点头,接过信打开,发现是杜明心写的。他匆匆地扫了一遍信,又在中间某处定定地看了良久,然后便叫了两队人过来,吩咐道:“你们这一队,去废墟里给我找当初太和殿房檐上的龙头,特别龙舌和龙须!余下的人去给我沿着大殿四角的柱子往下挖,看看柱子底下有什么。” 两队人领命离开后,陈希又对着杜明心的信看了半天,心中压了重重的疑云。 “晋王爷在看什么呢?”一个清越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陈希抬头看去,却是李墨白和丁绍两个穿着翰林院青色官服,并肩走了过来。 “平白无故,打趣我作甚?”陈希笑道。 “王爷位高权重,下官怎敢打趣?”李墨白笑着往他手里的信上瞥了一眼,“这么娟秀的字,不会是嫂嫂写的吧?啧啧啧,你们俩孩子都半岁了,日日相见,还要鸿雁传书?” 丁绍站在一旁却是有些尴尬,他可是陈希还没成亲的连襟的。 “你小子,几天没收拾你,又皮痒了么?”陈希笑骂道。 李墨白笑着向丁绍说道:“继贤,你这妹夫可是不好当啊。有这样情深义重的姐夫珠玉在前,小心以后你家夫人日日拿你跟王爷比。” 丁绍笑道:“不敢跟王爷比肩。” “你这个妹夫谨慎小心得很,方才在殿里,只听着阁老们说话,拉着我在后头一言不发地。”李墨白笑道。 陈希也笑道:“你们两个七八品的编修还想在朝议上说话,未免心也太大了!里头阁老们又吵什么呢?” 李墨白压低了声音道:“外面流言纷纷、物议如沸,高阁老那个迂腐的,想让皇上下罪己诏呢!” “这……”陈希瞠目结舌。历朝历代的皇帝下罪己诏的不少,然而罪己的内容和罪名却十分有讲究。没有哪个臣子敢把真的大逆不道的罪责写在罪己诏里,顶多是生活奢靡、偏听偏信、识人不明,连不爱惜民力这样的罪名都很少见。 陈元泰登基不过两年,一向勤政爱民,又刚刚收复了江南,这罪己诏该是怎么个写法? 更何况,民间议论纷纷的是陈元泰的反贼身份,若罪己诏里写了这个,那他这皇帝还要不要当了,大燕朝还要不要传继下去了? “那皇上怎么说?”陈希蹙着眉头问道。 “皇上能怎么说,”李墨白轻笑道,“差点没赏高忱两个大嘴巴子。” 陈希叹了口气,这事可真是窝火。“那里头现在就僵在那里了?” “哪儿能呢!”李墨白笑道,“你这个养子不在里头,皇上的亲女婿可在呢!林琅说这事十分蹊跷,他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去查流言的源头,发现是京城东西南北四处在同一日流传开来的。传播流言的人什么地方都去,茶楼、酒肆、书局、菜市场、勾栏院,所以一两天内满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陈希的表情凝重起来,若实情真是如林琅查到的这样,那么这次的流言恐怕不只是愚民私自揣测这样简单,幕后定然有推手。 “王爷,太和殿后房檐的两个龙头已经被烧毁,前面的两个被烧了一半,正往这边抬。” 陈希眼睛一亮,挥手叫李墨白和丁绍:“你们两个随我过来看看。” 几人在两个硕大的被烧得黑黢黢的龙头前停住了脚步,陈希蹲下身来仔细翻看,发现果然如杜明心所言,龙须和龙舌都是铁做的,而龙舌的根部直通内里,像是一整根铁钎灌注进去的。 陈希回头叫了个侍卫:“把你的佩刀解下来。” 侍卫连忙解下佩刀,双手奉上。陈希抽开刀鞘,对准龙头狠狠地劈了下去。 “阿希哥,你这是?”李墨白来了兴致,拨开龙头上碎裂的木屑,他看见了铁制的龙舌深入龙头的部分。 “一直到脖子这里都是整根儿臂粗细的铁钎,再往下到了这里,”丁绍指了指龙脖子最末的部分,“似是变成了铁链,可惜下面的部分被烧断了。” 李墨白兴奋地说道:“这可被我给瞧着了!以前看工匠杂记里曾经记载过这种东西,说是可以接住天雷,将雷火引到地下去,不会烧着房子。” “可是寻常百姓家一来房子没那么高,二来谁家又有闲钱去做这样粗的铁钎?到底是皇宫里才会有的东西!” “这是你嫂嫂在营造司的档案里翻出来的记录,”陈希凝神看着那被劈开的龙头,沉声道,“前朝孝和皇帝时太和殿被雷击然后焚毁,重建之后一百余年再没出现过类似的事故。我还觉得奇怪,前朝后头那几个皇帝昏庸到那个地步,老天爷怎么也不劈他们?” “引到地下的那些铁链呢?”李墨白兴致勃勃地要去废墟里看。 陈希拉住了他,说道:“这大殿还没清理干净,不时有碎瓦木头掉下来。你又没什么功夫在身,还是等人挖出来了,我再带你去看……” 话未说完,便有人来禀报:“王爷,殿前房檐龙头连着的铁链挖出来了,但……” 陈希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便追问道:“如何?” 那人蹙眉道:“似是在太和殿失火之前被人弄断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陈希急急忙忙地过去,看侍卫将那一小片地方围了起来,穿过人群后,他看到被翻出来的一堆地砖,和地上被挖出来的那半截铁链。 李墨白冲到前头拿起铁链仔细看了看,说道:“阿希哥你看这里,横七竖八的全是划痕。这不是年久失修自然断裂,这是被人锉断的!” 陈希眯了眼睛,厉声喝道:“去把其它的铁链都给我挖出来!” 侍卫们不敢耽搁,赶紧带了人又去挖。 “这会是谁干的?”陈希自言自语地问道。 “太和殿被雷火击中焚毁,乃是极凶的征兆。”丁绍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就如同现在的情势一般,皇上会被人质疑得位不正,民间流言纷纷。虽然不能伤了皇上的根本,但终究是有些乱了。” 188 包藏祸心 如今天下初定已两年有余,当年与陈元泰争夺大周天下的也有个把英雄豪杰。然而现如今,这些人死的死,败的败,哪里还有余力去掀起这样的风浪! “见不得皇上坐稳天下的,若非从前的败军之将,便只有前朝余孽了。”丁绍缓缓地说道。 陈希看了他一眼,能考得上庶吉士,自然是才学出众。说话沉稳干练,头脑清楚,条理清晰,杜明心挑的这个妹婿倒是不错。 “如此大的动作,又是在太和殿,白天动手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包藏祸心之人,必定能够于夜间在外朝行走。”丁绍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地说道,“那么,除了太监便只有侍卫了。” 陈希点点头,接着他的话说道:“侍卫夜间巡逻都是十人一队,若要把十个都对皇上有异心的人放到一个巡逻队里,想想便觉得不可能。更何况禁宫护卫一向是定国公和兴国公两位共同主理,这些侍卫的身家、来历自然都是清楚的。” “我也觉得是太监的可能性更大。”李墨白道,“方才在乾清宫听见说,太监晚上值夜都是两人一组,这可比侍卫十人一组动静小多了。” 陈希忽地想到刚成亲时,王公公送他与杜明心新婚贺礼,杜明心问了一番关于皇宫太监的事情。因着人手不够,且陈元泰有意示恩,皇宫之中有不少太监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这些人会不会……? 不多时,余下的柱子也都被挖开。不出所料,里面链接龙头的铁链全都被利器锉断了。 “太和殿失掉了这一层保护,京城夏季又多雷雨天气,再次失火焚毁,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李墨白捡起地上断裂的一截铁链,递到陈希手里,“阿希哥去将此事告知皇上,想必皇上的怒气就会消下去很多了。” 他又眨了眨眼,低声笑道:“这可是嫂嫂的功劳,哥哥莫要贪了去。” 陈希牵起嘴角笑了笑,与丁、李二人拱手告辞,便大步流星地往乾清宫走去。 内殿里兀自争论不休,陈元泰一边由着王公公往自己太阳穴上揉着薄荷脑油,一边压制着内心烦乱不堪的情绪。 听得陈希求见,陈元泰挥挥手,命人传他进来。 陈希将那截铁链递给内侍,自己将此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儿臣以为,太和殿焚毁一事是**而非天灾。” 陈元泰倏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从太监手中拿起那条铁链,眯着眼睛细看。深埋地下多年的铁链并没有腐锈,经湿布擦拭过后,更透着一层金属特有的光泽。断口处十分平整,隐隐透着白,说明斩断铁链的物件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兵器。 “看断口的样子,像是不久前刚斩断的。”陈希继续说道,“联系到今年自从入夏,京城便是雷雨天气不断,儿臣斗胆猜测,太和殿四角防雷火的铁链是最近一段时日才被斩断的。” “最近……”陈元泰细细地思索着,心里的烦闷之气倒是去了大半。戎马一生,他从来都不怕有人与自己为敌。相反,敌人越强,他便越兴奋。只是若这敌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老天爷,他却是有些无计可施、无处下手了。 王公公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也是皇宫的总管太监,他见陈元泰沉吟,便连忙禀报:“皇上,宫里头的太监是内外分开,在外朝和内宫伺候的人从不来回调换。外朝的太监差事一般不变动,唯有值夜的人是三个月一换。” 陈元泰点点头,问道:“那出事那晚的值夜太监是什么时候换的?” “回皇上的话,是七月初一。”王公公恭敬地答道。 那就是才换不久便出了太和殿雷火的事…… “去把值夜的人叫过来问问!”陈元泰沉声道。 王公公为难道:“当天晚上值夜的人都,都受了杖刑,没人熬得住……” 都被你给打死了…… 陈元泰拳头一紧,怒道:“那就把上一轮值夜的人叫去问话!” “是,是。”王公公赶忙领旨,快步走了出去。 “市井里传播流言的人给我抓上几个,好好查查他们的来历,看看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还是别有用心的歹人!” 林琅等人连忙起身领命。 到了午间,陈元泰命人叫了陈希去乾清宫陪自己用午膳。刚吃完饭,两人正喝茶闲谈。 “堃哥儿可又长新本事了?”陈元泰笑着问道。 “已经能坐得极稳当了。”陈希笑道,“明心最近每日给他添了一顿鸡蛋米糊,他总不要人抱,一定要自己坐在炕桌前叫人喂。我看若是他的手再用得好些,只怕就要自己吃饭了。” 陈元泰笑着点点头,说道:“你们这孩子养得极好!不过他自己坐时可要仔细些,莫叫没坐稳当,头朝后摔过去了!” 陈希笑着答应了。 王公公在外头偷瞄了眼里头的情形,见父子俩谈得正高兴,心下倒有些踟躇不定了。这事报上去,只怕皇上又要雷霆震怒了…… 陈元泰瞥眼瞧见在门外候着的王公公,便叫过来:“那些值夜的太监可说出来些什么了?” 王公公连忙进来说道:“旁人没什么特别的说辞,只有一个叫李三的小太监说,出事那天晚上值夜的人里头有个叫王义的,他六月间的时候曾经去找过李三,问是谁掌管着安排值夜的差事。” “李三说这事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通常值夜的差事没什么人想干,要黑白颠倒,小心查看火烛,也见不着什么贵人,没有得赏赐的机会……” 王公公小心地觑着陈元泰的神色,见他没什么表情,才又接着说道:“所以宫里才有三个月轮一班的制度……奴才方才又找了管着三大殿杂事的首领太监张志,他说王义求着他时只说自己最近腰疼,干不得重活。因值夜只用巡夜,旁的活计都不用做,张志便信了他。王义又送了他好些东西,张志便顺水推舟安排了他和他同乡王奇一块儿值夜……” 189 街谈巷议 陈元泰冷冷笑道:“好奴才!早早就死了,倒是便宜他们了!” 陈希却想着在殿外时与丁绍、李墨白分析的那番话,于是问王公公:“不知这王义与王奇都是多大年岁,何时入宫,以前是做什么职司的?” 王公公想了想,说道:“王义大约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据说是不到十岁就净身入宫了。在前朝时似乎起先在御膳房打杂,后来因汤水做得好,被长庆帝的田皇后要去了坤宁宫,再后来又被田皇后派去重华宫伺候太子。等田家落败,田皇后被赐死,太子出宫失踪,王义就一直在重华宫看空院子,直到皇上临朝。” “那个王奇呢?”陈希心中已有了推断,但为了周密,还是接着问道。 “王奇才二十多岁,虽说也是前朝时进的宫,但他那时候年纪小,也干不了什么活,一直是在外朝做杂役。但因着两个人是同乡,王义对王奇一直都很照顾。旁人都说,王义怕是想收王奇做义子,好日后给他养老送终。” 陈元泰冷笑道:“没想到长庆帝父子那样的货色还有几个痴心不死的忠仆!我倒是小瞧了他们了!” 忽而他又问道:“当初我不是下旨说,凡是贴身伺候过前朝妃嫔、皇子公主的奴才一律撵出宫去么?为何这种包藏祸心的狗奴才倒留了下来?” 王公公忍着不敢去擦额头上的冷汗,尽量镇静地答道:“皇上圣明,这王义在坤宁宫和重华宫期间都只是在茶房、小厨房伺候,从来不曾进过内殿伺候……” 还有一句王公公没敢说,若是这些都算作是贴身伺候过的,那他这个承乾宫吴妃身边的旧人怕也不能再做风光无限的乾清宫总管太监了。 “去交待皇后一声,”陈元泰吩咐道,“把皇宫里头这种背景可疑的奴才都给我撵出宫去,一个都不许留!” 陈希笑着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王公公,提醒道:“父皇如此一刀切下去,只怕也会误伤了好人……” 陈元泰想着的却是皇后那个浆糊脑袋,这样的事交给她去,谁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皇后身子不好,叫德妃和昭容从旁协助。担任首领太监以上职衔的人都报到我这里来,我亲自过眼!” 连续一个月,宫里都是乱糟糟的,人心浮动。宫女倒还好,因为有满二十五岁就放出宫去的成例,所以没有多少人是在前朝伺候年久的。太监就不一样了,一旦入宫便是终身。况且无论是前朝还是现在,都规定非王爵以上者禁用太监。这原本是为了杜绝民间私自净身的风气,现在倒像是绝了这些出宫太监的活路。 王公公求到陈希这里来,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求着陈希能让皇上给这些太监们安排个出路。 陈希原本想着这些人也算是壮劳力,安排到京畿附近的皇庄上,给他们一口饭吃。陈元泰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邓竑却是半笑着坚决地反对。 他的那一百亩庄田刚刚筹集完毕,播了头茬种子下去,最是需要人精心侍弄的时候。这些宫里的太监只会伺候人的功夫,哪里会伺候庄稼?一个不小心,便要坏了他的大事。 陈元泰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妨碍了这件大事,便大笔一挥,将这几百名太监全都扔到了太平苑去。 宫里的事情解决了,林琅那边抓捕市井造谣者的差事却没什么进展。一来因着茶楼酒肆这样的地方流动性太大,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谁是造谣生事的,谁是推波助澜的,连店家也很难记得清楚。 二来街谈巷议本就青睐宫廷里的新闻,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传出,有哪个会不想插上一句,说上一嘴? 林琅自觉差事没办好,不如陈希办得漂亮,在乾清宫跪地请罪。陈元泰也没说什么,只叫他以后用心办差。 倒是李墨白给林琅出了个促狭的主意,让人撺掇着宁陵伯年轻的继室去抓他养在翠鸟胡同的外室。 那外室原是倚翠阁的头牌红姑,人长得漂亮不说,青楼里混出来的姑娘嘴皮子功夫岂会差了?直接把宁陵伯摁回屋里去,自己在胡同口与宁陵伯夫人和一众婆子丫鬟来了个舌战群儒,直把围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只恨胡同里没个卖瓜子、递热毛巾把子的茶博士。 这件事在京城里闹了几天,后来刑部刘侍郎府上的三公子又因为捧戏子跟武定伯府的二公子争风吃醋,两个人最后直接带着小厮们在戏班大打出手,回家后又被各自的父亲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京城里的人们因着这一个月来精彩不断的豪门戏码,也逐渐淡忘了太和殿焚毁一事。 中秋各家互相送节礼,节日当天又进宫庆贺,把杜明心忙得在家里歇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这一天陈希下衙回来得早,换了衣裳见儿子还在睡着,便拉了杜明心去后面园子里走走。 “你这样天天躺着、坐着,仔细身子越歇越没劲儿!” 杜明心笑道:“你哪个眼睛看见我躺着、坐着了?家里头乱七八糟地一堆事,不过是我想着趁你上衙的工夫都理清楚,等你回来了就专心陪着你。要不然,你且见我忙着呢!” 陈希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笑道:“我知道我的娘子最是贴心……” “你放老实点!”杜明心轻轻地推了推他,心里却如洒了蜜一样甜。“今儿安国公府送来了一张帖子,说是长孙要在他家城外的庄子里待客,说是他出海回来这么久,还没跟你们这些人聚过。” 陈希耸了耸肩,没所谓地说道:“去呗,邓家酒好,厨子也好,我且去吃他们一顿。” 杜明心笑道:“若是只叫了你一个人去,怎么会把帖子送到我这里来?邓公子明说了还要请了公主、徐妹妹我们这些女眷一同去。” “你不想去?”陈希低头问她。 杜明心抿唇笑道:“邓公子还没有成亲,谁帮他招待女眷?不过是他那个好妹妹罢了!” “你要是不想去,我去替你回了便是。”陈希蹙眉道。 杜明心笑道:“不用,现如今我跟邓文娇也好歹算是妯娌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了,每次都是她生事在先,我也没在她手里吃过亏,平白地怕她作甚!” 190 生身父母 陈希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还好意思说嘴!那回在坤宁宫,是谁的耳朵都被人打出血来了?我当时听说,心疼得恨不能把邓文娇的两个耳朵给揪下来!” 杜明心笑道:“可后来她不是也没少在你手里吃亏?亏得人家还喜欢你呢……” 陈希停下脚步,半笑着捏着杜明心的下巴,佯怒道:“疯丫头,说什么风凉话呢?” 杜明心笑着拍落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笑道:“这哪里是风凉话呢?你没听人说,邓文娇自打做了宁王妃,日日没少跟宁王生气。但凡宁王多看哪个丫头一眼,邓文娇便要当着宁王的面把那丫头打得臭死,还要再数落宁王好半天。话里话外,都是拿你做榜样呢!” 陈希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快步上前,揽了她在怀里,朗声笑道:“看把你给得意的!非得别人夸夸,你才知道你家相公的好?” “别人不夸我也知道!”杜明心飞快地瞥了跟在后头的丫鬟们一眼,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轻轻地亲了一口。 陈希满眼温柔地看着她,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是如此境地了。 “你放宽心便是,”杜明心笑着挽了他的手,“那时候我不过是乡下来的举人的女儿,兴国公从小失恃的外甥女,怎么能跟安国公府的大小姐顶撞?如今嘛……” 她斜睨了陈希一眼,笑道:“我不是有你了嘛!” 陈希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道:“知道就好,我最怕你和堃哥儿受委屈,旁的我什么都不怕。” 两人抬头却看到李墨白正从江先生住的小院出来,他夸张地捂着眼睛说道:“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陈希笑骂道:“掩耳盗铃,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的?” 李墨白扬了扬手中的一本书,笑道:“我忙着呢,可没空儿跟哥嫂歪缠!你们且恩爱着,小弟我念书去了!” 说完,他便一溜烟地跑了。 陈希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想到这小子竟是与江先生合了脾气。” “先生学识甚是渊博,我只是学了些皮毛。”杜明心笑道,“又偏爱花事、烹茶、书法这几样。有了墨白,先生倒是能与他时常聊聊堪舆、梅花易数这些。当初我可是怎么学也学不进去!” “他也是他父亲从小教的,所幸是个聪明又天生开朗的孩子,没叫李先生给养坏了。”陈希也笑道。 “这话是如何说的?李先生是皇上身边第一谋士,难道连个孩子也教不好?”杜明心怕堃哥儿醒了要闹,便拉着陈希的手往回走。 “李先生的性子有些阴沉,等闲是不会笑的……”陈希细细地想着李维裕的模样,发现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他脾气还有些急躁,整天都教墨白这些夫子们所谓‘不务正业’的东西。墨白若是一时没领悟透,便是一顿好骂。” 杜明心蹙眉道:“这也真是……那看来李夫人倒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了,否则墨白也不能是这样一副疏阔的脾气。” 陈希摇了摇头,说道:“李夫人这三个字却是叫不得的,若李先生听见了,必要跟你置气。墨白的生母是李先生身边的侍妾,嗯,其实侍妾也算不上,即便是如今墨白这样大了,又出落得这样有本事,李先生还是连个姨娘的名分也没给。墨白考中探花时,可以诰封生母,结果旨意传到西安,李先生竟是硬生生地给推拒了。” “这……”杜明心瞬间就对李维裕的印象坏极了,“儿子都这样大了,又照顾了他半生,怎么连个名分都舍不得给?自己不给也就算了,儿子为自己生母挣的诰命,他如何还要拦着?真真是不知所谓!” “个中内情,我们都不晓得,大约父皇还知道几分。”陈希叹道,“不过李先生身边只有闵姨一个人,她又生了先生的独子,虽然没名分,但在李家也没谁敢不把她当主母看。” 杜明心撇了撇嘴,说道:“连个名分都吝啬着不给,自然也没什么情分。李先生这样待自己的生母,墨白难道就不气?” “气啊,如何能不气。”陈希无奈笑道,“他小的时候还时常因为这个与李先生争吵,有一回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翻《礼记》、《仪礼》和《周礼》,说是学通了这‘三礼’,要去与李先生舌辩一番,争个胜负。” 杜明心抿唇笑道:“这倒像是读书人家的办法。那他赢了没有?” “儿子对上老子,哪里有赢的时候?”陈希笑道,“后来渐渐长大,许是李先生告诉了他缘由,又或者他自己想通了,便没再为这事与先生争执过。而且,怎么说呢……李先生在这上头对闵姨悭吝了些,面上也有些冷淡,但对闵姨也从来都是礼遇,有点儿,有点儿客客气气的……反正李家就墨白一根独苗,他若要尊崇自己的生母,又有谁敢轻慢了闵姨去?” 杜明心点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正房,发现堃哥儿已经醒了,坐在暖阁的炕上正拿着个布老虎往嘴里塞。 “怎的这样馋!”陈希笑着把布老虎拿了出来。 “我们才不馋呢!”杜明心一把抱过儿子,亲了他一口,“我们堃哥儿是要长牙了!” 陈希稀罕地要去伸手掰儿子的嘴,却被杜明心打了回去:“先去净房洗手,谁知道你那手都摸过些什么!” 陈希无奈地笑着去了净房。 一夕无话。 到了邓竑请客这一日,杜明心左思右想,还是把儿子留在了家里。 “去的女眷里就咱们家有孩子,一则他去了没人玩儿,二则还要颠簸着出城,何必呢!”杜明心解释道。 陈希想了想也是,自己在外头肯定不能进去帮杜明心照看堃哥儿,倒还是留在家里省心些。 两个人不再多言,收拾穿戴整齐后,一起出门上了马车,便出城往安国公府的庄子去了。 191 山庄相聚 邓家的这处庄子也是建在玉山上的,晋王府的庄子在南,他们家的在北。然而邓家的这处庄子却是比晋王府的大出了一倍还多,不但湖池假山俱全,甚至还有一片精致的农田和圈起来的一处打猎用的山林。 等马车停稳,陈希下来,又转身扶着杜明心下车,然后才上前与邓家兄妹并陈霆见礼。 邓竑的眼睛在杜明心的面上一扫而过,嘴角便扬起了一丝笑:“今日倒是第二次和王妃相见了。” 陈希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杜明心眯起了眼睛,想了一会儿才笑道:“邓公子好记性,我倒是已经不记得了。” 邓竑看了眼陈希,像是歉意般地解释道:“王妃的一处陪嫁铺子与我家的铺子是紧邻。王妃未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便感叹王妃乃是女子中少有的聪慧果敢,果不其然,如今王妃的际遇虽说人人都惊讶艳羡,但到底也是命中注定了。” 邓文娇方才看见陈希那样贴心扶着杜明心下马车,本就眼气得两眼冒火,再听了哥哥这几句不三不四夸赞杜明心的话,心里更觉得憋不住了。 她撇撇嘴,轻蔑地说道:“不过是有些……” 邓竑很及时地截住了妹妹的话,一把拉了陈希过来:“今儿我备了几坛上好的金华酒,可是要跟你来个一醉方休,不醉不归的!” 陈希被邓竑开头拉着杜明心说的那番话弄恶心了,面上淡淡地笑道:“我在陕栖喝惯了汾酒,这南方的酒怕是有些不入喉。” 邓竑不以为忤,依旧热情地笑道:“你尝尝便知道了!我原也是非汾酒不喝,可自打在南边尝过后,就再忘不掉了!” 陈希笑了笑,不打算再理会他。邓竑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傲视众人的态度,明明脸上笑得和善谦恭,但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还时不时地带上几分审视去看别人,仿佛天下人都如他的掌中之物一般。 “你们做主人家的就在外迎客吧,我们可是要进去了。”陈希笑道。 邓竑刚要命人带他和杜明心进去,邓文娇却舍不得就这么放陈希走了,她抢着说道:“今日太子也要来呢,还带着豫王,你不在门口迎迎他们?” 陈希想了想,论礼数也该是如此,便拉着杜明心留在了外头。 几个人不尴不尬地这么站着,杜明心觉得时间可过得真慢。 好在太子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后面还跟着豫王的马车。 众人正寒暄着,徐媛和安平公主的车也一前一后地驶了进来。 邓竑见客都到齐了,便给邓文娇递了个眼色,兄妹俩便各自带着男客和女客分头玩乐去了。 邓文娇领着女眷们往荷池边的亭子去,杜明心远远便看见一名女子正坐在里头烹茶,走到近前一看却是袁蓉。 杜明心心下诧异,这两个人自从去年一同在武定侯府的婚宴上出了丑之后,便如同拆分了一般,邓文娇嫌弃袁蓉蠢笨,再不肯与她来往。今天怎么两个人又聚在了一起? 安平公主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一向话不多,因着她的身份,也没人敢指摘她什么。徐媛还未及笄,杜明心又与袁蓉是拐着弯的亲戚,便只能是她上前寒暄。 “前两月你出嫁,我正巧身子不爽,在玉山庄子里静养,没能赶上那热闹。今日碰见,倒是要赔个罪了。” 听见杜明心提起自己的婚事,袁蓉的脸色却是一黯。本来这婚事就来得极不名誉,自己一向心高气傲,没曾想姐姐袁瑛嫁了年轻有为的兴国公,自己却得了个草包相公。 非但如此,办婚礼时正值太和殿被焚毁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宫里也好,京城各家亲眷故交也好,都无心理会。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就这么草草地开局,草草地收场。 谁知成亲才一个多月,自己的相公又闹出来与刘侍郎的儿子为戏子争风吃醋的事情来,直把她气得恨不能马上和离,带着嫁妆回娘家去。 还好邓文娇恼了她这么长一段时间,如今仿佛是消了气,不但邀她来庄子上玩,陪的还都是公主、晋王妃、徐姑娘这样身份的人。丈夫没出息,要是自己能得了安国公府的青眼,做个邓文娇身边的闺中密友,以后的日子也不是全无指望。 邓文娇见袁蓉不应声,狠狠地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面上却对杜明心笑道:“多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袁蓉明明是你舅母的亲妹妹,你见着长辈怎么还跟她‘你’呀‘我’的,不该叫声小姨么?” 杜明心轻笑道:“我不是怕这一声‘小姨’叫出口,让大嫂你难做么?反正今日舅母也不在,大家又年龄相仿,各论各罢了。” 邓文娇却紧咬着她不肯放:“我这大嫂不过是堂嫂罢了,你那舅母却是嫡嫡亲的亲舅母呢!你这样跟你舅母的妹妹各论各,不怕被人传出去说没规矩?” 徐媛在一旁笑道:“宁王妃这话说的,真是生分得叫人觉得齿冷呢!太后为着怕皇家兄弟生分,特意按着大排行给几位王爷序了齿,你怎么反倒说什么堂嫂是外人的话来?再说了,就算你跟心姐姐是隔着房的妯娌,那公主和心姐姐倒是真真正正的姑嫂呢!心姐姐这一声‘小姨’叫出口,你让公主叫袁二奶奶什么好呢?” 袁蓉被吓得脸上一白,就她少有的和安平公主见面的次数来看,这位可不是个好性子的,她怎么敢充公主的长辈! “大家取笑罢了!”她连忙笑道,“就是我母亲、婆婆见了公主、王妃也要参拜行礼,更何况是我?” 安平公主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邓文娇,没有作声,起身去看那一池尚未被清理干净的残荷。 邓文娇恨恨地看了徐媛一眼,小妮子要不是为了你,我今日来受这个罪做什么! 徐媛也不理她,伸手接过袁蓉递来的茶,笑着问道:“这是什么茶?闻着倒有些别致。” 袁蓉笑道:“前阵子宫里好多人学着昭容娘娘制荷花茶,我就也附庸风雅,在家里做了一回。喝着倒还不错,今日便拿过来给各位尝尝。” 192 人生难如意 安平公主回头看了看自己座位上放着的茶盅,冒着丝丝的热气,仿佛有香气跟着飘出来。她没作声,又转身去看亭子外的景色。 她的母亲早亡,生前跟父亲的关系据说也很不好,只是她都不记得了。母亲去得太早了…… 她根本想不起来母亲是什么模样,只是如今父亲身边另有心爱之人,反倒叫她日日想起母亲来。 邓文娇听见袁蓉提起来钱玉兰,却是非常地不快。 陈元泰原本没有什么偏爱之人,皇后虽然不是很得他的待见,但终究是皇后,宫里没人有本事跟她抗衡。 现在多出来一个钱昭容,宫里眼头心思活泛的人便纷纷打起小算盘来。倒显得景仁宫日日门庭若市,坤宁宫寂寂如冷宫了。 “好歹你也是前朝封的国公府的小姐出身,听说魏国公府传承也有近百年了,难不成给你养得就这点儿眼界?一个狐媚子弄出来的蛊惑人心的东西,你也跟着学,仔细你也跟着学出来一身狐媚气!” 一番话说得袁蓉讪讪地敛了笑容。徐媛倒是不理会她,端着茶只顾小口小口地品着。 杜明心在心里叹息着,今天这一日怕是要浪费了。吃不能好生吃,玩也不能好生玩。邓文娇一点儿都不会待客之道,以后她再宴请,自己说什么也要推脱了不能来! 她放下茶盅,起身走到亭子栏杆处,与安平公主站在一起。亭外湖光山色,倒是让人觉得分外心旷神怡。 “堃哥儿有半岁了吧?”安平公主突然问道。 杜明心点点头,说道:“三月中的生日,马上就半岁了。” 安平公主低垂了眼睑,嘴唇动了几下,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杜明心低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安平公主身姿笔直地站着,手里却暗暗使劲,撕扯着一块绣着稚子攀桂的鲛帕。 半晌,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我成亲快两年了……” 杜明心了然,可心中也没什么主意,只好安慰道:“这事一切都看缘法,想必是这孩子挑剔,要找个极好的时辰呢……你也莫要心急了,我听王太医说,这子嗣上头,越是心急越不容易有……” 安平公主眼圈一红,这种安慰的话她已经听过无数了。她飞快地瞟了身后那三人,小声地把内心深处的隐忧说了出来:“晚些也就罢了,我只担心我是个不会生的。” 杜明心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拉了她走出亭子,回头向徐媛等人笑道:“我和公主看着前头那几株桂花开得极好,过去闻闻香气,一会儿就回来。” 徐媛原本想跟着同去,可她看见安平公主的脸色有些不好,知道两个人要说悄悄话,便笑道:“姐姐别忘了给我折两枝回来。” 杜明心笑着答应了,然后便拉着安平公主沿着小径往里头走去。 “这话是从何说起?生孩子可是两个人的事情,哪里就能平白无故地都推到女人身上来?”杜明心握着安平公主发凉的手,愤愤不平地说道。 “家里下人跟我说,说林琅十几岁时,先前的老太太给他屋里放过两个丫头。”安平公主眼睛有些赤红地说道,“我后来问他,他也承认了。说其中一个丫头有些心大,把太夫人给的避子汤都偷偷倒了,后来就怀孕了……” “那,那这丫头呢?孩子呢?”杜明心一紧张,手心就有些出汗。莫不是此时林琅要弄个不清不楚的庶长子回来? “你别担心,”安平公主看着杜明心一脸紧张的模样,反倒安慰起她来,“林琅说虽然成安侯府人丁稀薄,但也没有叫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的道理。所以他就请大夫给那丫头落了胎,两个通房一齐发卖了……” 杜明心吁了口气,转瞬又发愁起来。这么说来,问题就不在林琅身上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 安平公主的脸上现出一丝傲然之色,决绝地说道:“我自从进京来第一次看见他,便把一颗心都付给了他。我说过我这人嫉妒不贤惠,见不得他与旁的女子如何,莫说是姨娘、如夫人,就是通房、没过了明路的丫头也都不行。这些,他都答应我了……” 没想到,老天却开了这么个玩笑,竟生出这样的变故来…… 杜明心叹息着说道:“那既然驸马也答应了你,你便好生安心。天底下哪有那样多不能生育的人?老天爷必定会给你儿女双全的福分的。” 安平公主失神地看着前方,喃喃地说道:“我原也是这般想,可,可他母亲……” “老侯爷去得早,他姐姐早年又受了那样一番苦楚,家里全凭太夫人支撑。我也深知太夫人对他的亲恩重,从成亲到现在,从来没有冲撞忤逆的事情,在侯府,早忘了自己是公主了……可前些天中秋时,一家人团圆说着话,太夫人突然就哭了起来。借着酒盖着脸,求我同意给林琅纳妾生子……” “若她逼迫我,拿话激我,我或许还能闹上一闹。”安平公主挺直的脊背变得有些坍,“可偏偏她哭着求我……说哪怕林琅还有个兄弟,都不能这样委屈我……” “说只要我点头了,她就去挑两个宜生养的丫头来。说什么出身模样都不要,只要身体康健。一旦怀孕就搬到太夫人那里去住,一定不留在我的院子里碍眼。等生了儿子,就去母留子,我若想养就抱到我屋里养,若不想就太夫人自己养……” 平心而论,若安平公主真不能生育,林太夫人的办法已经是最好、最为她打算的了,说到底也不过是借腹生子而已。 可,心呢?情分呢? “那驸马怎么说?”杜明心艰难地问道。其实这样的事情,无论林太夫人如何,端的只看林琅的态度罢了。 “当时他没说什么,只是拉了太夫人起来,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太夫人瞎掺和。”安平公主失落地说道。 这样的态度,还算不错?杜明心也有些吃不准。 193 有心算无心 “可过后,我亲眼瞧见他自己坐在书房里喝闷酒……”坚强孤清如安平公主,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杜明心将帕子垫在小径边的石头上,拉着她坐下。 “我知道他的侯府,他的林家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小时候老侯爷便去世了,这十年来满耳听的,师父家人教导的,都是要兴盛侯府,传承林家。要不然当初他怎么会冒着被青史唾骂的风险去投奔了父皇?要不然,他怎么会痛痛快快地说要娶我……” “你不能这样说!”杜明心打断了安平公主的话,“为何要因着这点事,因着这点旁人无端的指责就怀疑自己?若你不是公主,你依旧是你,驸马依旧会敬你爱你!” 安平公主摇了摇头,一闭眼,两行泪滚落下来。“你这样好,漂亮聪明又能干,自己一个人就将晋王府上上下下打点得极妥当……可他当初还不是决绝地跟你退了亲,要娶我……若我不是公主,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何会把我放在心上?” 杜明心默然,至此她才知道安平公主竟然对林琅情深如斯。因着他一句话,一个举动,就伤心到了这个地步,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否定了自己。 “我们当初的亲事迟迟早早都是要退的。结亲是因为太夫人与我母亲当年的一点儿情分,沈家没了之后,我父亲也未曾悉心教养我。林琅的夫人是要做宗妇,孝敬长辈,掌侯府的中馈和人情往来,哪里是我一个乡野里长大的丫头能做得来的?如今打理晋王府,也不过是因着王爷与我一般,都是乡下长大,他不计较好坏,旁人又哪里会说我些什么呢?” “他不计较……”安平公主叹了口气,红着眼睛说道,“是啊,如果林琅真的不在意、不计较这些,又如何能把我伤成这样。” 杜明心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是顺从本心,做个“妒妇”呢,还是为着那一点儿“贤惠”的名声,把自己生生怄出血来?若换做是自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咱们回去吧,”安平公主擦干了眼泪,抬头眨了几下眼睛,深吸几口气后,情绪渐渐恢复了正常,“我也不想叫有些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那你千万自己想开些,放轻松,孩子一定会有的。”杜明心握了握她的手,细语安慰道。 “嗯,我知道。”安平公主胡乱点了点头,“跟你说一说,心里也能松快些。究竟能如何,一切看老天罢了。” 回到荷池边的亭子,邓文娇嗔怪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午饭都已经在翠朗轩摆下了,单等着你们回来!” “那就走吧。”安平公主面无表情地说道。 邓文娇撇撇嘴,她最烦看见安平公主这副模样,好像谁比谁高贵多少似的! “午饭添了一道炙鹿肉,是方才哥哥他们在后山打的,连表弟也上马射了两箭呢!” 邓文娇很喜欢用亲戚间的称呼取代皇家的称呼,有意无意中显示着自己与太子、皇后的亲密。 徐媛此时跑到杜明心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五月里及笄,姐姐你来给我做赞者呀!” 杜明心笑着看向旁边的安平公主,说道:“有公主在这里,你找我作甚!” “我原本是想请了公主你们两个啊,”徐媛掰着手指说道,“一个做司者,一个做赞者。可方才来时公主说自己没福,叫我来求你呢。” 杜明心知道安平公主的心病,也没再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声好。 有邓文娇这样的女主人在,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大家仿佛都觉得这菜肴很好吃一般,都认真地吃着,倒像是家里寻常吃饭,遵着“食不言”的规矩。 这时,厨房又送上来一道山鸡百菇汤,几个小丫鬟上前给众人盛汤,徐媛身边那位却一个不小心,将汤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啊哟,烫着没有?”邓文娇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徐媛起身抖了抖裙子,觉得腿上没什么感觉,就是汤水顺着裙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叫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不碍事,我去换一下就是了。”徐媛瞥了眼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小丫鬟,淡淡地说道。 “没眼色的奴才,还不赶紧谢谢徐姑娘不罚的恩典?”邓文娇呵斥着那丫鬟。 “还请姐姐遣人给带个更衣的处所。”徐媛的裙子贴在腿上,让她觉得更不舒服了。 “就你去吧,”邓文娇指了指洒了汤的那个丫鬟,“给你个补救的机会。” 徐媛也没多想,便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跟着那小丫鬟绕到后头去了。谁知那丫鬟却是走起来便不停脚步,徐媛见走出去了不少路,便问道:“你家宴客的地方附近就没有更衣的地方么?为何要走这么远?” 那小丫头赶忙答道:“这庄子是前些时日大公子才叫翻修过的,翠朗轩旁边倒有两处房舍,但里头放了好些清理荷塘的东西。大公子说过了重阳就要请人将荷塘清一清,故而里头的东西都没收拾了,倒不好叫贵人进去。” 徐媛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带路。今天公主和杜明心在,外头还有陈希,总不会叫她吃了大亏去。 终于,那丫鬟在一处三间联排的瓦房处停住了脚。这瓦房不但有一圈篱笆做的围墙,小院里还种了好些香料,金秋时节,闻起来十分沁人心脾。 徐媛的情绪好了一点,带着丫鬟进去换上包袱里预备的干净衣裳,便出来要回翠朗轩去。 刚出得门来,徐媛便看见邓竑坐在小院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旁,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饮着香茶。 徐媛心下了然,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她倒也不怕邓竑,横竖以前在晋中也是时常见的。 她上前行了礼,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要告辞。 这时邓竑递上来一杯香茶,笑道:“媛妹妹何必着急?这茶是我特意烹制给妹妹的,不如尝过再走?” 他起身,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194 自以为是 特意? 徐媛仔细咂摸着这两个字,邓竑这是要做什么? “许久未见,媛妹妹倒像是与我生分了不少呢!”邓竑起身,笑着给徐媛作了个长揖,又说道,“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妹妹,我现在就给你赔罪,好不好?” 今日邓竑的衣着装饰是精心修饰了一番的,玉色的缂丝云纹外袍,腰中系一条鸭卵青汗巾,旁边悬着一块翠色沉沉的竹君子玉佩。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一丝不乱,攒顶簪着一支寿字头琥珀簪。 他站在紫藤花下,笑盈盈地看着徐媛,倒也算得上君子如玉,风度翩翩。 徐媛低垂了眼睑,蹲身福了一福,笑道:“不敢得邓公子赔罪,只是我已年将及笄,到底男女、内外有别,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邓竑却在后头笑道:“不到一年未见,妹妹怎么就变得如此冷言冷情了?你说年纪渐长,可我总想的是咱们小时候的情分。” 说着,他走到徐媛身畔,用身形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头笑道:“听闻妹妹将要及笄,我心里也自欢喜。这样一来,妹妹的终身大事也可以尘埃落定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 徐媛冷笑,我便是小姑娘家家没见过世面,也不会因着你卖弄几下,就发痴发狂地要嫁! “这事都是父母做主,没有我过问的道理。”她淡淡地说道。 “定国公幼女的婚事,自从皇上进京以来,便是牵动各家人心的大事。依我看,若不是你比太子年长太多,只怕皇上早就下旨册封你做太子妃了。”邓竑笑道。 徐媛蹙起了眉头,皇上有意将自己许配给豫王的事,虽说还没有下明旨,但像安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不可能不知道。邓竑此时提起来太子,是想做什么? “妹妹别慌,我可没有什么恶意。”邓竑转身取了一杯茶过来,递到徐媛手中,“过了中秋,天就凉了。妹妹这么干站着,只怕冷了,拿这茶暖暖手吧。” 徐媛迟疑着接过茶盅,暖而有些微烫,让她的心定了很多。“邓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公主和几位姐姐还在里头等着我回去。” “妹妹天资聪颖,又是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样貌,加上定国公和皇上对你的偏爱,你难道就真的不想对自己的婚事把握上一二吗?” 徐媛抬头,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邓竑,一言不发。 邓竑看得心中征服欲大起,这样的小丫头当真可爱! “从小到大,妹妹眼中是见惯了英雄豪杰的。且不说皇上与定国公,只你家那三位兄长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还有少年时便在你家的兴国公,和,晋王……”抑扬顿挫的语调中,“晋王”两个字被念得轻而刺耳。 邓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徐媛的神色:“我听说,皇上最初是打算将你许配与晋王,因着你年纪小,皇上甚至还发话说让晋王略等你两年……” 徐媛被他审视的目光惹恼了,愤愤地说道:“看在皇后娘娘与太子的份上,你今日说的这些无礼的话,我且不与你计较!让开!” 邓竑朗声笑道:“世间女子哪有不爱青年才俊的?若是不能两全,那“青年”二字只怕还要往“才俊”后面放一放呢!徐妹妹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出身,难道就不怕到头来嫁个一无是处的匹夫?” “兴国公也好,晋王也好,我从来都是当自家哥哥一般敬重。”徐媛愤然道,“若你再如此口没遮拦,血口喷人,休怪我告到御前去!” “你不会的,”邓竑笑道,“你心中也怕把这事闹到皇上跟前后,皇上顺水推舟,就把你许了那一无是处的……” 徐媛气得浑身乱颤,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太子也在外头,早就一巴掌扇到邓竑脸上了。 “你别太自以为是了,”她上前一步,低声恨恨地说道,“我哪怕就是一头碰死,也不会去嫁给你!” 邓竑错愕,莫非这丫头还真准备嫁给豫王那个草包? 外面忽地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婢子给王爷请安,我是晋王妃身边伺候的。我家王妃见徐姑娘许久未归,便遣我过来找找。敢问王爷可曾看见徐姑娘?” 王爷?徐媛一愣,一把推开邓竑走出门去,却见小院门扉外正站着豫王和夏叶两个。 豫王看见徐媛出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你,你,我,我不是……” 徐媛满眼悲伤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转身便径直往前头去了。 夏叶随着徐媛的两个丫鬟紧紧跟上,一盏茶的工夫后便又回到了翠朗轩。 “我头有些晕,怕是方才在亭子里被风吹着了,就先失陪了。”徐媛回到席上,也不坐下,只歉意地告了辞,转身便要走。 杜明心见她神色不对,悄悄地拉了她的袖子,然后笑道:“你先别忙,方才王爷派人过来说,今日因太子也在,又是在城外,不好闹到太晚,就说吃完午饭一齐散了呢。你这个样子,怕真是冒了风,我送你回去吧。” 徐媛怔楞了片刻,点点头,复又坐下了。 邓文娇此刻佯装喝茶,端起茶盅盖着脸,偷偷打量着徐媛。 看样子,哥哥这是得手了?她得意地抿唇笑了笑。她就说嘛,年轻的小娘子,如徐媛这般出身的,若是听到要去嫁给豫王那个蠢蛋,不慌神才怪! 她放下茶盅,吩咐道:“去到外头跟大公子说一声,就说我们这边就要散了,看看他们那边好了没。” 丫鬟答应一声,便离了翠朗轩。很快,她便来回道:“大公子说各家的马车都在门外备齐了,只管出去便是。” 邓文娇向众人笑道:“那就走吧!也不知道今日的招待周到不周到,你们可都玩得还算尽兴?” 一句话问出来,只袁蓉尴尬地附和了两声,徐媛和安平公主都是理也没理她,径直朝外头走去。 邓文娇在后头冷哼一声,不高不低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 195 似是故人来 众人懒得跟她计较,只做没听见。 到了大门口,众人却正好碰到一行正要进庄子的人。太子见为首的那个脸上戴着面具,便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位是……?” 邓竑连忙笑着上前介绍:“这位是我在真腊国时碰到的知交好友,如今正住在这庄子里,与我协办试种真腊稻种的差事。” 太子谦和地笑道:“倒是我失礼了,多谢先生鼎力相助。此事若能办成,是苍生之福了。” 申嘉正定定地看着太子,片刻后才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不敢得太子说‘谢’,我也是想为黎民百姓尽份心力罢了。” “先生高义!”太子笑道。 这时林琅扶着安平公主上了马车之后走过来。看见申嘉正,他有片刻地愣神,目光不住地在他脸上探究。 邓竑蹙了蹙眉,暗自埋怨林琅没礼貌。他笑着打了岔,将申嘉正介绍给林琅。 林琅行过礼后,忍不住问道:“先生父祖在前朝居何官职,因何被贬黜?是哪一年的事?先生是多大年岁去的真腊?” 申嘉正看了邓竑一眼,微微蹙着眉头。 邓竑笑道:“驸马这是何意?莫非是将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带到我这儿来了?申先生可是贵客,有我作保,驸马尽可打消疑虑。” 林琅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笑着解释道:“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先生有些像一位故人。” “哦?不知那位故人是谁?”申嘉正开口问道。 听了他这把粗嘎的声音,林琅的疑心放了下来,笑道:“小时的同窗,嗯,朋友罢了,因后来再没见过,故而有些认不得准。” 申嘉正笑着点点头,向众人团团拱手行礼,自己带着人进庄子去了。 林琅看着他的背影,颀长挺拔,不免又愣住了。 这边,杜明心拉住了徐媛,低声道:“坐我的车吧,咱俩在车上说说话。” 徐媛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允了。 陈希拿目光询问杜明心,见她只无奈地摇摇头,便也没再问什么,只走过去吩咐了定国公府的车子跟着,自己与太子等人告辞,便翻身上马回城去了。 杜明心从温桶里取了一只干净的茶盅出来,给徐媛斟了一杯茶,递给她,悄声问道:“方才你去里头换衣裳,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徐媛拿着温热的茶盅,还未说话,眼泪便滚落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杜明心的表情严肃起来,见徐媛只是伏案痛哭,便问她的两个丫鬟。 丫鬟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这邓竑也未免太下作了!”杜明心怒道。这样一来,即使徐媛对他无意,这番话被豫王听了去,难道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想法?真真是挖得一手好坑,活生生把徐媛埋了进去! “邓竑许是不知道父亲已经将皇上的打算告诉了我……”徐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算计着把这事拐弯抹角地叫我知道,然后,然后引着我说,说些冒犯豫王的话……” “我原想着他只是要拿与豫王的亲事吓我一吓,然后再说他想娶我……他也忒自大了!”徐媛擦了擦眼泪,恨恨地说道,“以为我年纪小,就是个好骗的!若我是个懵懂不知家事的,若我只想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若我想要争……” “我早就争了,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徐媛红着眼睛看着杜明心,哭道:“心姐姐,我心里难受!” 杜明心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想哭就好好哭……哭完了,咱们再好好商议这事该如何……” “还能如何……”徐媛闷闷地哭道,“邓竑他是都算计好了,我是诱饵,豫王才是他想要算计的人!那个糊涂的人,天天看见太子,连高声说一句话都不敢。今天在邓家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他面上不敢声张,心里怎么可能会没想法?” “我原本想着,为了我家,为了爹娘和哥哥们,我愿意听皇上的安排,跟豫王好好过日子。我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横竖嫁给他也不会有什么委屈受。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两厢情愿,终成眷属的事情?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出了这样的事,豫王到底心里会怎么想?以后要想装个相敬如宾,怕也是难了!” “那咱们就……”杜明心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却停了下来。她撩开轿帘看时,却见豫王的马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怎么回事?”杜明心疑惑地问陈希。 陈希打马到车前,低声告诉她:“豫王派人过来,说想跟徐妹妹说两句话。” “那太子呢?他不是跟太子一道的?”杜明心问道。 “豫王说,他跟太子说过了,就说两句话,随后便追过去。”陈希答道。 “他要说什么?”杜明心蹙眉道。 陈希摇了摇头。此时豫王已经走到了近前,向陈希和杜明心行过礼后,忐忑地说道:“二哥、二嫂,我,我想跟徐姑娘说两句话,很快便好。” 杜明心转头看车里的徐媛,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向豫王笑道:“不如王爷进来说吧,在路上人来人往,被人瞧见了倒是不好。” 豫王看看陈希,见他没说什么,便点点头上了马车。 “那我出去,给二位留点方便?”杜明心询问地看向徐媛。 徐媛拽着她的袖子不放,豫王连忙说道:“为着徐姑娘的清誉着想,二嫂还是留在车里吧。横竖我也没有什么话不能叫二嫂知道的。” 杜明心点点头,还算是知道为徐媛着想,不算太坏。 豫王定了定神,先向徐媛作了个长揖,然后磕磕绊绊地说道:“方才,方才在庄子里的那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在外头偷听姑娘与人说话……” 看着徐媛脸上犹自斑斑的泪痕,他更加紧张了。“我,我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本来在外头好好的,忽然有人叫我进去,说是太子找我。我,我原想着太子不过是进去更衣,能有什么事?可,可我也没敢多问,就直接跟了过去……” 太子?杜明心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196 剖白心迹 徐媛看着豫王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堵得慌。难道自己真的就将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吗? 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委实是伤心得不得了。 豫王手足无措地看着杜明心,几乎是哀求地说道:“二嫂,我,我真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杜明心扶额,太后身边养大了两个孙子,陈霆平日一副嚣张跋扈地样子,连陈希和豫王这样的皇子都不放在眼里。眼前的这一位却是长成个如此实诚的性子,仿佛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认死了徐媛就是为着他偷听生气的。 “王爷先别着急,”杜明心一边拉着徐媛的手,一边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徐妹妹倒未必是单为这个哭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女儿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你被人叫到女眷的地方,无意中碰见了这样一场是非,你心里有什么想法没有?为什么就撇了太子,一定要过来跟徐妹妹赔这个不是呢?” 话说得这样明白,幸好豫王只是不精明,倒还算不上傻,他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徐媛,耷拉着脑袋说道:“我没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什么想法……我就是觉得,我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惹得徐妹妹丢了脸面,该过来跟她说一声,道个不是……” 他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把两只手绞在一起,翻来覆去,绞得跟麻花一样。德妃私下里教导过他无数次,却怎么也纠正不过来,只好教他紧张时就把手藏到袖子里,这样别人便看不出来他的情绪。 可此时,他连把手藏袖子里的事都忘了。杜明心见长得这么高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点儿意气风发的气度都没有,心里也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半晌,杜明心正准备赶他下车,却见豫王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恳切地对着徐媛说道:“徐妹妹,我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对你说……” “咱们是自小的相识,我,我从小就,就爱看你……我知道你是定国公掌上明珠,也知道我是庶子……要是搁从前在陕栖时,这婚事就连父皇也是不会想的。我也知道我没什么能耐,不像你父亲、兴国公还有二哥这样,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了爵位回来。我这爵位,就是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才有的……” “宫里的人也好,京城里的人也好,知礼些的还能称我一声‘王爷’,也有人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一抬头就走,我也不敢跟人争辩什么……”豫王絮絮地说着自己的心事,似乎是极信任徐媛和杜明心一样。 “方才安国公长孙有句话说得挺对的,说姑娘们都爱青年才俊,若是有本事的,就是年纪大些也无妨……可偏偏我什么都没有,还想娶你为妻……” 徐媛怔楞地看着他,突然恼羞成怒地说道:“你现在若是不想娶了,也没人会逼迫你!若是你不敢跟皇上说,我替你说去!”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豫王慌得连汗珠都沁了出来,“我是说,你,你,哎……” 他急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了一句:“我就喜欢你,不是为着你是定国公的女儿,就是因为你是你!我想娶你为妻,一辈子就对你一个人好。父皇在一日,咱们就过一日太平日子。等以后,以后……咱们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徐媛被他这一番话震惊了,愣愣地看着他,哭声渐渐地止住了。 “你当真?” 豫王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我是认真的,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杜明心坐在一旁暗自打量着神情激动的豫王。这番话,倒也有七八分可信。一来今天事发突然,邓竑要算计豫王,断然没有叫他提前知道的道理。就算是消息走漏了,又有谁会冒着得罪安国公府的风险,去豫王面前卖好? 二来这是在宫外,若是在宫内,说不定豫王是得了德妃或是太后的指点。眼下他身边只有几个晕头巴脑的小太监,能给他出个这样的主意,还能撺掇得动他,却是不易。 “你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徐媛用帕子擦干了眼泪,定定地看着豫王说道。 “嗯!”豫王点点头。 片刻的沉默后,杜明心笑道:“话说完了,不是也赔完了,王爷还赖在车上不走,莫不是想去岳丈家坐坐?” 豫王闻言,旋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讪讪地说道:“那,那我走了。二嫂,徐妹妹,多,多保重。” 说完他便飞快地下了车,在车外与陈希道别两句,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去追赶太子的车驾。 送徐媛回到定国公府后,陈希与杜明心二人也回了家。 晚间,杜明心说起豫王,提到是有人借了太子的由头传话让他进去,然后问道:“……你觉得此事太子知情吗?” 陈希想了一会儿,说道:“难说。历来隔母的亲兄弟反目成仇的可不少见,更何况眼下皇上亲生的皇子只有两位。虽然太子名分早定,豫王又露拙,可落在有心人眼里,难保不会觉得他是扮猪吃老虎。” “若太子有什么闪失、大的错漏,那名正言顺做储君的就只有豫王。定国公做了豫王的岳家,对于太子而言,很难说他是觉得好还是不好。” “那徐妹妹岂不是……”杜明心觉得十分头疼。 “也未必,”陈希笑道,“你可是有些关心则乱了。今天豫王与太子一同出宫,自然是应该一同回宫。豫王那个性子,他要半路停下来等咱们的马车,必然是得了太子的同意。太子虽是年小,心思却一点儿也不少。庄子里头发生这样的事,他的人必定一早儿就告诉他了。豫王下车等人,太子也多半猜得到他是要做什么。既然应允了,便是太子觉得无妨。” “说不定是太子拿准了豫王办不成什么事呢?”杜明心咬着嘴唇说道。 197 草蛇灰线 “那倒也有可能。”陈希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别担忧了。父皇在时,定国公府与豫王必定都是富贵平安的。父皇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是一心要做个明君圣主的,既然大位已定,他又平白无故去为难自己的亲兄弟作甚?让他做个富贵闲王不是更有利于他贤君的名声?” “但愿如你所说吧。”杜明心叹了口气。 这事最终还是在京城带上了一点儿若有似无的余波。 山庄聚会后没几天,徐媛的三哥在鸿宾楼吃饭,恰巧碰上邓竑与申嘉正等人也在此处饮酒。因两边都有了些酒意,不知怎的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邓竑一来不是习武之人,二来因山庄的事对着徐家人有些理亏,便对徐老三一再退让。 徐老三却一反常态,抓着邓竑就是一顿暴打,虽有一群安国公府的小厮在侧,却怎么也近不了身。 一顿打完后,徐老三扬长而去。邓竑虽然脸上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回家叫了大夫来瞧时,却发现身上净是青紫伤痕。 安国公夫人气得立马叫人备车要进宫去告御状,却被邓竑死死拦住。他知道自己做的事上不得台面,如果被陈元泰知晓,说不定还会牵连太子。 徐家人看在太子的份上,没有将山庄的事告到陈元泰那里,可陈元泰终究还是知道了。 原因是他前两日去坤宁宫探望四皇子,看见皇后坐在炕边垂泪,便出言询问。 皇后不知道邓竑在山庄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听母亲哭诉了一番侄儿被打受辱又不愿声张的委屈,又听了近日给她诊脉的高大夫的出谋划策,她便委委屈屈地把邓竑被徐老三打了一顿的事情说给了陈元泰听,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家人虽然受了委屈,但想着对方是定国公府,为了朝堂大局考虑,没有声张,忍辱负重的心情。 此事若放在平时,或是换一家人,皇后这策略是再好也没有了。陈元泰不仅会觉得邓家懂得收敛避让了,还会觉得皇后也学会了什么叫顾全大局。 然而徐家三兄弟是陈元泰看着长大的,他们什么性子,陈元泰再清楚不过了,他不用想便知道里头肯定有蹊跷。 隔日,陈元泰召了陈希进宫,在乾清宫御书房开门见山地问了此事。 陈希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连豫王后来在马车里向徐媛赔礼道歉的事都一并说了。 陈元泰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才问了一句:“此事太子都知情吗?” 陈希诚实地答道:“儿臣不知。” 陈元泰又想了一阵,然后便挥挥手让陈希退下了。 下午,乾清宫发了两道圣旨出来,第一道是册封徐媛为平阳县主的封诰,第二道便是为豫王和平阳县主赐婚,于来年平阳县主及笄后,择吉日完婚。 定国公带着夫人进宫谢恩后,府内也没有大肆地庆祝。十日后,定国公府传出消息,说来年四月是徐行父亲去世十周年的祭礼,因父子四人都有差事在身,徐行遣了夫人、三子徐惟纯和女儿平阳县主回陕栖主持祭礼,过完重阳节便出发。 送完徐媛,杜明心回来便有些郁郁的。 “怎么了?”陈希换过衣裳出来,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搂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定国公为人这样小心谨慎……皇上的态度如此明显了,他还是把徐妹妹和三公子都送回老家思过去了。”杜明心失落地说道。 “这才是定国公的聪明之处,”陈希揽着她笑道,“知道的人都清楚是他家占了理,可不知道的人却是想着皇上竟然为了定国公府,能伸手去打皇后娘家人的脸。他若不做些姿态出来,如何在太子面前说话?送了徐夫人走,也是想着不想让她受皇后和安国公府的闲气。” “那太子呢?”杜明心偏着头问陈希,“这事儿闹了这么些天,太子可有什么说辞?” 陈希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依旧是每日读书写字、练习骑射,只是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大好。” “所以这事……还是与他也有干系。”杜明心的心往下沉了沉。 “是知情吧,然后顺水推舟。”陈希叹道,“到底是叫父皇看出来他对豫王与定国公府结亲的不满来。” “那皇上……”杜明心皱紧了眉头。不惩戒,怕撑大了太子的心思,叫他以为父皇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还能往里头掺和。若是惩戒,一个不小心就是让双方结了仇…… “父皇调了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李虔去内务府,负责修建豫王府。” 剪除太子身边的辅官,去给豫王修宅邸……为着避嫌,太子也会嘱咐这个李虔把豫王府修得漂漂亮亮的。 “那以后……”杜明心有些担忧,陈希的身份太敏感了。他只效忠陈元泰一人,可若这样的事情多了,会不会得罪太子?譬如眼前这件事,太子会不会怪陈希不帮他隐瞒一二? “别担心,”陈希安慰她道,“我不涉储位,能有多大的事?咱们现在所有都是父皇、老天爷给的,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护着你和堃哥儿平安的本事还是有的。大不了这荣华富贵咱们不要了嘛!对不对?” 杜明心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我只要你和堃哥儿,旁的什么都不要。” 过完重阳节,杜明心便往兴国公府跑得频繁了起来。袁瑛怀孕已有八个多月了,她与杜明心一样,身边没有什么长辈照看,所有的事情全凭夫妻两个操持。 “你放心就是了!”袁瑛见今日杜明心又来了,便笑道,“稳婆是以前给嫂嫂接生过的,你舅舅也时不时请了王太医来给我看看,乳母也都寻好了。小衣裳、包被、尿布更是积了无数,我都发愁着怎么能用完呢。” “用不完就给老二用!”杜明心把堃哥儿放在炕上,由着他来回自己爬着玩。“看舅舅的意思,怕是要跟你生上一辈子的孩子呢!” “他要想多要孩子,我给他多纳几个妾就是了,何苦为难我!”袁瑛笑得甜甜的。 杜明心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会儿说起来这样的大话,上回是谁偷偷跟我说,说给舅舅安排的两个通房丫头都叫舅舅给打发出去了?是谁抹着眼泪跟我说要一辈子都对舅舅好?” 袁瑛不好意思地嗔道:“把你当贴心人,你倒取笑我!” 198 贤惠名声 “不是取笑,是羡慕,是嫉妒!”杜明心笑道,“天下男子像舅舅这样的可是少见了,怎么就叫你给碰上了!” 袁瑛笑着横了她一眼,说道:“难道晋王对你不是这样?京里人都说,晋王身边除了你,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这都快入冬了,哪里来的蚊子?”杜明心笑得喘不过气来,“舅舅跟他可不一样,我一早就摆出一副妒妇的脸孔,莫说给他安排妾室、通房了,连屋里伺候端茶倒水的,都是我的人。若我也跟你似的,给他扔过去两个女人,谁知道他收不收呢?” 袁瑛听了她这番话,欲言又止。 末了,她还是有些担忧地说道:“你……论辈分,我算是你的长辈,可咱们俩一直如姐妹一般……这些话要劝你,也着实是违心,可若不劝,我又怕误了你的名声……” “舅母想说什么?”杜明心拿帕子拈了颗盘子里放着的金灿灿的枇杷,一边剥一边问道。 “你说做妒妇的话啊……”袁瑛颇有些为难,“世间女子艰难,我也顶顶厌烦那些说女人要大度、贤惠的话。可这世道向来如此,世人又何曾为女子说过半分话?” “我瞧着晋王是个真心疼爱你的,你就拿出个样子来做做,堵了众人的嘴也就是了……不为别的,只怕以后你生了小郡主出来,倒累得女儿不好找婆家。” 杜明心将剥好的枇杷递到袁瑛手里,抿唇笑道:“人活一世,统共才得几十年。要是在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还能活到这个地步,还能有个相亲相爱的人在身边陪着,还能找到舅舅这样血脉相亲的亲人……” 上辈子,她活到十六岁便去了,甚至没能看一眼这繁华的京城,更别说能与陈希相爱,生下两个人心肝宝贝一样的堃哥儿。 “照着自己的心意活便是了,若事事都要看两旁世人如何说,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杜明心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笑道,“至于女儿嘛,我以后只给她挑个人品端方、家风清正的女婿,能受得住我家不纳妾的规矩,旁的我可是不看了!” “哎!”袁瑛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的也是。横竖有你舅舅在,总不至于叫你受了委屈。你放心,一切都有我们呢!你只管顺心顺意地过日子便是。” 杜明心扑到袁瑛的怀里,撒着娇笑道:“我就知道舅母心疼我!” 袁瑛被她闹得有些哭笑不得,说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小姑娘脾性!” 夏叶在一旁看着,心里却是有些感慨。姑娘自小就是个少年老成的,没有父母疼爱,早些年时何曾见过姑娘这样娇憨的模样?还是这两年跟王爷成了亲才越来越活泛起来…… “之所以提了这个话,还是前两日我听见的一桩事……”袁瑛迟疑着说道,“嫂嫂说还是不叫你知道的好,免得生了闲气。可我想着,若你不知道,日后传扬开了,反倒被打个措手不及……” “什么事?”杜明心蹙眉道。 “前儿嫂嫂和她母亲去杜府与大太太商量明年娶淑姐儿过门的事,恰巧碰上了杜明静回娘家。” 杜明心皱眉,杜明静这回娘家的次数也忒多了,张姨娘也不知道要收敛几分! “嫂嫂看着她脸色不大好,便也没细问,倒是大太太当成一桩新闻,掰开揉碎了说给丁夫人听。”袁瑛语气中带着些无奈,“说是杜明静的相公新近纳了个贵妾,是京里一个什么学堂里教书先生的女儿。那先生还有秀才的功名,可两月前突然暴病死了,留下孤儿寡母一群人。那姑娘是长女,眼看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便说要自卖,落下来几两银子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杜明心当家主母也做了这么久了,一听这姑娘的身世便知是个不好对付的。秀才的女儿,想必是个识文断字的。若是自身再聪慧些,说不定还能混个才女的名头,比杜明静这样不学无术的半文盲可是要强上许多了。 原本与人做妾是自甘下贱,可若是挂上了“卖身养家”的名声,非但不是下贱,反要惹得一众先生夫子捋须感叹了。 “纳个这样的妾室,是李家谁的主意?”杜明心问道,“我仿佛记得李夫人甚是看重杜明静来着。” “是李凌自己的意思。”袁瑛无奈道,“说是他机缘巧合见过这姑娘一回,又,又嫌弃说与杜明静说不着话,所以就想纳这么个姨娘进门,有个红袖添香的意思。” 隔着袁瑛的话,杜明心都能够想象出来,当时大太太说这番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真是丢人都丢到丁家去了! “这是杜明静自己屋里的事,我可管不着。”杜明心闲闲地说道,“我这个姨姐,还是堂的,说不定杜明静自己还觉得是个装装贤惠大度的机会。” “正是这话了!”袁瑛说道,“当时嫂嫂也是出于好心,打了几句圆场。谁知杜明静却说杜家现在就你们两个出嫁女,你把晋王看得死死的,若她再不勤谨着些,只怕杜家女在外头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这话着实把杜明心给恶心到了,杜明静这是要踩着自己往她脸上贴金? 她摆了摆手,笑道:“舅母不用理会这些闲事,若真有不识相的把这话说到我脸上来,我自有话说。” “嗯。”袁瑛点了点头。 重阳过后,北风将起未起之时,邓竑在京郊试种的真腊稻种传来了好消息。 那稻子果如邓竑所言,不到三个月便收获了一季,在肥力稍贫的乙等地上也收了比往年多出三分之二的粮食。 陈元泰看着搬进乾清宫的这一斗粮食,龙颜大悦。“三个月便能收一季,刨去冬日不宜耕种,一年下来总能多得一、两季的粮食。” “传旨下去,命户部下发稻种至各布政使司。各州府县长官负责将稻种发到庄户、佃农手里,每县根据自家情况,或多或少都要给我种上!明年我要看到各地官仓都丰盈有余,足抗大灾之年!” 199 赏无可赏 户部尚书李和连忙躬身领旨。 陈元泰又看了一眼恭谨地站在一旁的邓竑,心里有些吃不准该怎么奖赏他。论理,这样大的功劳,就算是不赏袭职,邓竑自身的官职总是要升一升的。可前些日子刚出了他算计徐媛的事情,大大地触了陈元泰的霉头,这样的赏,他可真是不想颁。 “邓竑,”陈元泰笑道,“哦,还有几位阁老,都说说看,这样一件大功,我该赏些什么好?” 内阁的几位老狐狸没人敢出声,谁知道现在皇上心里对邓竑是个什么看法、什么打算? 邓竑却是慌忙敛衣下跪,恭敬地说道:“微臣能得皇上一句夸赞,已是心满意足,有些志得意满了!若是再得皇上的赏赐,怕是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陈元泰失笑:“我还从未听人这么说过自己!可为人君上者,总要赏罚分明。我让你自己说,想求我些什么?” “微臣才二十多岁,得蒙皇上圣恩,已有了世袭的官职,现下还在户部办差。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已是比几位阁老当年还要强上许多了。因此,微臣再不敢奢求皇上的恩典。” “况且,这稻种也只是在京畿地区试种成了。我大燕土地辽阔,一地山水风土皆与别处不同。因此,微臣也不敢妄言说这稻种就一定能处处扎根结果……” 玉山山庄一事后,太子生了场大气,把他叫到东宫狠狠地数落了一顿。邓竑这才发现,这小小的人儿倒颇有乃父之风,一个十岁的孩子竟也能把自己训得哑口无言。 他决定还是听从太子的说法,收敛再收敛。更何况,如今徐媛的婚事已定,任谁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京里其他人家的闺秀,他也不大看得上,这娶妻成亲的兴头便也凉了下来。 陈元泰笑了一下,转瞬又觉得有些疲惫。太子能压得住邓家,这自然是再好没有了。可联想到太子放任邓竑算计徐媛和豫王的婚事,他心里觉得十分堵得慌。 豫王不是他盼着出生的孩子,生母又是侍婢出身,完全没有外家可言。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太后的那一点点疼惜。他原想着,让徐媛嫁给豫王,算是给这个没什么天资的儿子一个护身符。好叫他百年之后,这个儿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得狠了。 豫王除了一个如同鸡肋的皇子身份,再没有任何凭借。陈元泰原以为太子知道自己这样的打算也为他考虑过了,可没想到,太子竟然还是忌惮上了豫王。若他对豫王都存了这样的心思,那对陈希呢? 陈元泰觉得有些头疼,心绪瞬间就变得烦乱不堪。他想起来张文鸳很会按摩解乏,便想去延禧宫坐坐。 殿内众人都瞧出皇上的脸色不大好,高忱便笑着解围道:“既然安国公长孙这样心诚,皇上这赏赐不妨留待明年,等稻种在大燕遍地开花之后,再为安国公府锦上添花。” 陈元泰疲惫地挥了挥手,说道:“就这么办吧。邓竑回去给你祖父和父亲说一声,也好叫他们放心。” 邓竑连忙磕了个头,说道:“祖父与父亲必定感念皇上对微臣的一片栽培之心。” 陈元泰点点头,命众人都散了,自己带着人去了延禧宫。 邓竑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恰巧碰到了来给皇后诊脉的高太医。 皇后笑道:“竑儿,你推荐来的高太医可是把太医院里的那帮人都给比下去了!” 邓竑仔细地看了看皇后的脸色,这才笑道:“果真是比那些庸医好得多!上回我来瞧您,您的脸色还有些蜡黄,如今看着倒是红润了许多。” 皇后抚了抚脸颊,笑道:“是吗?我自己倒没觉得。不过高太医的医术实在是精湛,就连康儿也渐渐胖起来了呢。” 太医高阳连忙谦虚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四皇子福泽深厚,微臣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皇后摆摆手,笑道:“你不必过谦!你这一向在太医院可还好?但凡有什么不妥当、不尽意的地方,尽管来告诉我。” “微臣一切都好,”高阳笑道,“宫里人都知道我只在坤宁宫供奉,又有谁敢为难我?” “那就好,”皇后笑道,“竑儿,你以后都要像现在这样,好好给皇上办差才好。只有你好了,我和太子脸上才有光,才没人说那些个闲言碎语。” 邓竑应了声“是”,后又谈笑几句,便与高阳一同告辞出来。 “你家公子还真是个奇人,”邓竑一边走,一边向高阳笑道,“原先他说你会些医术,我也只当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能干,我瞧着姑母的身体算是大好了,实在是要多谢你!” 高阳笑道:“不敢得您如此夸赞!只不过是太医院的人师承皆是一脉,我因着跟公子在海外混迹多年,倒是知道不少太医院不晓得的偏方、稀奇古怪的药材……”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说笑着,一同出了宫门。邓竑邀了高阳一同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后才笑道:“你家公子也实在是跟我见外,国公府那样大的地方,偏偏非要搬出来住,倒累得我每日去找他,添了许多麻烦。” 高阳笑道:“国公府里女眷不少,我们一群男人借住,也着实不方便……” 邓竑笑着看了他一眼,没再接着往下说,转而低声问道:“宫里……可有什么异动?” 高阳想了想,低声答道:“暂时没有什么。皇上的脉案一向是刘医正与王太医共同参详,旁人都没有插手的余地。放到明面上来的,自然都是龙体康健之类的,也看不出来什么。” 邓竑点点头,说道:“皇上也才四十出头,看脸色大约身体确实不错。那各宫里呢?” 高阳想起来昨晚与申嘉正商议的结果,便悄声道:“景仁宫那位,可能有孕了。” 邓竑倏地一下眯起了眼睛,旋即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王太医最擅妇科产科,又是皇上的心腹。最近他每三日便去一趟景仁宫,每次去时基本皇上都在……昭容娘娘身子康健,平日连头疼脑热的症状都很少,最近一个月却开始喝汤药了。若说是为了调养身体,那王太医这脉诊得也有些太频繁了……” 200 吹皱一池春水 高阳觑着邓竑的神色,继续低声说道:“这事没跟你商量,我就没敢向皇后娘娘那边透信儿,你看……” 邓竑的脸色有些难看,钱玉兰的孩子…… 虽然因着她的身份,即便是生了皇子出来,对太子也没什么威胁。可眼见陈元泰对钱玉兰几乎是后宫独宠,若真是儿子生下来,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陈希?陈希因为没有皇家血脉,尚且算不上威胁,但钱玉兰肚子里这个,可是实打实的皇子…… “皇上怎么看这事?”邓竑沉声问道。 还能怎么看?人到中年,自己偏爱的小老婆怀了孩子,自然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了! “皇上还是与从前一样,要么留宿景仁宫,要么自己独宿在乾清宫,偶尔会去坤宁宫、延禧宫坐坐,但没过过夜……” “那会不会不是怀孕?”邓竑疑惑道,“不是说女子怀孕要禁房事?” “为保险起见,自当如此。”高阳答道,“但……长孙恕我直言,我冷眼看着皇上并不是个好女色的,昭容怀孕一事,十有**是真的。若皇上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陪着昭容……” 邓竑眉头一紧,这话要是传到姑姑耳朵里,刚养好的身子只怕又要坏了。 “行,我知道了。”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多谢你的提醒,今日我先不去见你家公子了,代我问声好。” 高阳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撩开车帘看到了申嘉正新置办的宅子门口,便向邓竑行礼告辞了。 “怎么样?我看是他送你回来的。”申嘉正在书房里喝着茶,银制的面具放在他的手边。不为常人所见的下半部脸此刻露了出来,上面也布满了如蚯蚓一般的烧伤疤痕。 “不置可否。”高阳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但看他的脸色不是很高兴,至于会不会决定要下手,我猜他还要去和太子商量商量。” 申嘉正哼了一声,说道:“那咱们就再等等,看看那个太子是个什么心思。” “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思?”高阳笑道,“再少年早慧,再四平八稳,若是听见自己父亲偏爱旁的孩子,一样沉不住气。” “你想做什么?”申嘉正问道。 “过两天,找些人放出风去,就说陈元泰偏疼钱氏的孩子,日日去探望陪伴不说,每次太医诊脉也要亲自问个明白,连药方、煎药都要一一过问,看看坤宁宫和太子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公子你要知道,我听说之前皇后怀四皇子时,陈元泰可是禁足加管教,他自己十天半个月也难进一次坤宁宫!这两下里一对比,那边能不生气?”高阳笑道。 “陈元泰的后宫这锅水才平静了没几天,你就又要搅混了!”申嘉正笑道。 “这是他陈元泰自己偏心,一碗水端不平,与我有什么相干?实话实说罢了!”高阳笑道。 申嘉正冷笑道:“确实是妙计。邓家出来的这个姑奶奶愚不可及,说不定不用咱们出手,她自己就能再掀起风浪来。” 高阳点点头,附和道:“若他陈元泰父慈子孝,君仁臣忠,倒难让咱们找到空隙去钻了。” 申嘉正阴恻恻地说道:“我要的就是他后宫内斗,天下大乱!” 高阳看了看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公子,其实稻种这件事上,咱们本不应该那么尽心尽力地去做……倒是给陈元泰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申嘉正喝尽杯中最后一点茶,捏着茶盅缓缓地说道:“我们要取信邓竑,就不能不付出些代价。更何况咱们不去做,邓竑未必不能找来别人去做。而且,”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到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无论是谁坐在上头那个位置上,百姓总是要吃饭的。” 高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公子说得对,是我偏狭了。” 傍晚时分,陈元泰不顾张文鸳苦苦相留,还是摆驾去了景仁宫。钱玉兰见他过来,欢喜地迎了上去:“我听人说皇上去了延禧宫,还以为今儿您不来了呢!” 陈元泰拉了她的手,笑道:“昨儿答应你了,我怎么敢食言?” 钱玉兰抿唇笑道:“我看您是肚子里的馋虫醒了,要来吃我这儿的独食呢!” 他扶着钱玉兰坐下,宽大的手掌抚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柔声问道:“今日他可还乖?” “乖着呢!”钱玉兰的脸上浮起一层温柔的光泽,“没有闹腾我,三顿饭都吃得香极了。” “那就好。”陈元泰笑道,心里却想着这孩子与陈希一样,知道体贴母亲,从怀孕到生产,一刻也没闹过…… “今儿我叫青黛又做了不少熏鱼和醉鸡,”钱玉兰见陈元泰又是惯性地失神,只当他是累了,便笑道,“味道倒是正得很,您看我是不是叫人送些到慈宁宫去?” 她低垂了头,有些沮丧地说道:“上回我听人说,皇后娘娘爱吃甜的,便做了些桂花糯米莲藕送去。谁知却叫坤宁宫门口的小太监给撵了回来,说是娘娘不吃外面送来的东西……” 陈元泰伸臂搂着她,轻声安抚道:“皇后是晋中人,母后是陕栖人,都不惯吃南边的口味,以后你就不用去送了。横竖我喜欢吃,你做了都留给我,好不好?” 钱玉兰闷闷地点点头,旋即又说道:“我只是想着这两宫都是我该常去请安伺候的地方,可偏偏都不叫我去……皇后娘娘一直病着也就罢了,太后那边……我总想着是您的母亲,虽说我只是妾室,也想在婆母面前尽尽心……” “何必这样为难自己?”陈元泰深知太后不喜钱玉兰的内情,可这话怎么跟她说?他只好胡乱安慰道:“太后年轻时性子刚硬,现在老了反倒有些古怪起来。横竖她身边有德妃日日侍奉,又有陈霆那个两个小子承欢膝下,你只管顾好自己,踏踏实实地养胎便是。” “嗯。”钱玉兰小声答应了,忽地又抬头看着陈元泰笑道,“您说肚子里这个是男还是女?” 陈元泰看着笑靥如花的钱玉兰,心里想的却是从前那段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却又满怀幸福欣喜的日子。 201 父母心 “皇上,臣妾问您话呢!”钱玉兰见陈元泰又两眼迷离地失神,便扯了他的袖子撒娇道。 “哦,”陈元泰回过神来,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脸,笑道,“男女都好!” “您又哄我!”钱玉兰抿唇笑道,“之前我总也怀不上孩子,您还安慰我说,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等太医诊出来喜脉时,您瞧您那个高兴的模样!合着以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陈元泰心中爱极了她温柔似水的脾性,伸臂搂着她笑道:“只要是你,我怎么都好!有孩子好,没孩子也好。生个皇子好,生个公主也好。总之怎么样都是好!” 听了他这番话,钱玉兰心里像撒了蜜一样甜。她天性单纯,又是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心底里存着一份纯、一份真。与陈元泰相处时,她并没有后宫嫔妃那么多的小算盘,只是以为自己嫁了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两个人你敬我爱,虽说是公主做了妾室,她也很知足了。 “若是个公主,总要长得像你才好。”陈元泰畅往地说道,“不但长得要像你,脾性、品味都要像你!我的公主这样好,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哪个傻小子去?” 钱玉兰轻伏在陈元泰的肩头,与他咬耳朵道:“那若是个皇子呢?” “那我就给他聘个名师大儒,把咱们的儿子教导成个饱读诗书的君子如何?”陈元泰低头向她笑道,“不过他最好还是爱武,这样我就能亲自教他骑射功夫了!” 再不能像陈希那样,扔到荒山野岭里长大,管一群和尚叫师父! 钱玉兰心里却是一惊,如今太子的骑射可是陈希和林琅在教。若自己的儿子是皇上亲自教的,这该生出来多大的罅隙?再联想到坤宁宫那边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她的心情就更低落了。 陈元泰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一定是要走在自己和孩子前头的。他走之后,自己母子可该如何是好? “你怎么了?”陈元泰见钱玉兰神色不对,有些紧张起来,“来人,赶紧去传王太医!” “别,不用了!”钱玉兰冲殿外吩咐了一声,“臣妾没事。” “那你这是……?”陈元泰疑惑地问道。 “臣妾就是想着,”钱玉兰仔细地想着措辞,“想着还是生个公主的好……臣妾这样的出身,若是皇子,只怕是要带累了他。公主一辈子的大事不过是挑个好婆家,到时候皇上用些心择选就是了……” 陈元泰蹙着眉看了她一会儿,拉了她的手认真地说道:“你莫忧心,我总会为你和孩子安排好的。” 钱玉兰倏地一下眼眶就红了,她急急地说道:“皇上您别伤感……是臣妾不会说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我……”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一时情急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陈元泰轻抚着钱玉兰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没有误会你,也知道你心里的担忧。这话我也对陈希说过,都是我心疼的孩子,我能不给他们都安排好么?” 晋王?钱玉兰一愣。是了,他如今已是上了皇家玉牒,可不就是皇上的孩子么? “到底是臣妾惹您伤心了……”她抽抽噎噎地止了哭,半娇半嗔地说道。 “那你准备怎么赔罪呐?”陈元泰笑道。钱玉兰平素有些小性子,但胜在懂事,一两句话便能哄转回来。 “我,我等会儿吃饭时给您布菜……”她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行,这个还不够。”陈元泰戏谑地说道。 “那,那您说吧……”钱玉兰撅了嘴,“反正您是皇上,您吩咐,我照办就是了。” “等晚上我再告诉你。”陈元泰刮了刮她的鼻子,牵起她的手一同去偏殿用晚膳了。 * 北风骤起,吹尽树上枯叶。十天之内,京城连下两场大雪,人们才突然惊觉,年关到了。 陈希披着一身黑色貂裘大衣,踏着乱琼碎玉回到家,正房的帘子尚未撩开,就听到里头堃哥儿响亮的哭声。 “这是怎么了?谁惹得大爷发这样大的脾气?”他笑着进了屋,解下大衣递给旁边的丫鬟。 “你可回来了!”杜明心又是气又是笑,“都怪你,昨天抱着他去摸什么冰棱,今儿个惦记一天了!” “大……”堃哥儿见父亲回来了,委屈地伸手要他抱,嘴里讨好地叫着“爹”,却是模模糊糊地喊成了“大”。 陈希笑着抱他在怀里,说道:“你也忒小心了,他想摸就让他去摸嘛,能有什么事?” “你说得轻巧!”杜明心横了他一眼,笑道,“你看看内院里这些人,有谁个子高得过你去?王府的房檐本就挑得高,为着怕冰棱掉下来砸着人,才化雪时就叫人挨个敲了。只剩园子里那两处空的院子还没人动。” “内院里没人够得着,你就叫外院的小子们进来嘛……”陈希拿了帕子给堃哥儿擦眼泪鼻涕,“瞧瞧把这小胖子给哭得!” “外院那起子人一个比一个毛手毛脚的,你就不怕跌了你儿子?”杜明心见夏叶端了炖梨水进来,便伸手要去抱儿子,“哭了一天了,过来喝点水润润嗓子。” 堃哥儿却一扭身,两手紧紧地抱着陈希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过去。 “小没良心的,他是亲爹,我倒成了后母呢!”杜明心哭笑不得,将梨水往陈希手里一塞,笑道,“既然他非要你,就你喂吧!” 陈希一手抱儿子,一手端着碗,走到炕边把儿子放下,然后讨好似的看着杜明心笑道:“上回你让我喂汤,被这小子打翻了,洒得半边炕都是。今儿还叫我喂?” “就那样你不是还夸他手脚敏捷,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杜明心笑吟吟地把堃哥儿的小勺子塞到陈希手里,“王爷武功高强,还怕降服不了他?” 陈希笑着摇摇头,招呼儿子过来喝梨水。 “冰,冰!”堃哥儿跺着脚指着窗外,扯着陈希的袖子就要出去。 “喝完水再去!”陈希板了脸。 堃哥儿看看爹又看看娘,知道形势比人强,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202 除夕宴 京城的冬日晴了两天,重檐飞宇上的积雪还没化尽,腊月二十九的夜里就又扯絮般的飘起了鹅毛雪花,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直下到了腊月三十正午。 陈希歪在正房宴息室的大炕上,支使着儿子:“去,给爹爹拿块莲子糕来。” 堃哥儿却恍若未闻,只巴在窗台上,透过糊窗户的明纸朦朦胧胧地望着外头,嘴里嘟囔着“良,良”。 “你娘不要咱们爷儿俩了!”陈希一把搂过儿子,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趁堃哥儿还未挣扎着翻起身,伸手轻轻挠着他的小肚皮。 堃哥儿一反常态地没有笑,反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反驳道:“不,没,没有!” 陈希哈哈大笑,起身吩咐守在屋里的丫鬟:“去二门上找个小子到兴国公府问问,看怎么样了。” “是。”丫鬟低头答应了一声,匆匆撩帘出了正房。没过多时,她又折返回来,笑着回禀道:“王爷,王妃的车驾已经到王府门口了。” “良,良!”堃哥儿似是听懂了,敏捷地爬起身就要下炕。只可惜两条小胖腿根本够不到地面,生是把自己弄到了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陈希笑着一把抄起小胖子,命人取了自己的狐裘来,把儿子严严实实地裹在里头,然后大踏步出门去迎杜明心。 父子俩刚出了正院,便见抄手游廊上迎面走来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杜明心过来。 “良!”堃哥儿的小脑袋从父亲的黑狐裘里冒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喊了一声。 杜明心一天一夜没有见儿子,心里也着实想得慌,连忙脱下两手上围着的兔毛暖套递给身旁的丫鬟,伸手便抱了儿子过来。 “看这精神头,昨天夜里睡得香吧?”杜明心亲了儿子一口,笑着问道。 “他是香了,我可不香!”陈希笑道。 这话说得杜明心身后的众人都放慢了脚步,生怕一不留神听了王爷王妃的私房话去。 杜明心横了陈希一眼,小声笑道:“你胡说什么呢!” 陈希低低笑道:“你乱猜什么呢?这家伙昨天一天没见着你,夜里赖在正房里一定不肯随乳娘去睡,生生是我哄他睡了一夜!” “那王爷可是辛苦了!”杜明心笑呵呵地抱着儿子进了正房,由着春草给她脱去外头的大氅,一面又向陈希笑道,“我也不知怎的就花了这样久!当初我生堃哥儿时仿佛也没用这么长时间。” “所以舅舅是得了个姑娘还是小子?”陈希笑问道。 “是个千金!”杜明心笑道,对着炕上的儿子道,“咱们堃哥儿可是有个表姨了!” 堃哥儿正巴着炕几去够攒盒里的蜜饯,听见母亲同自己说话,便扭过头来眨巴眨巴眼睛,似是在琢磨这表姨是个什么物件? “你快去歇一歇吧,”陈希推杜明心进了内室,“晚上除夕宫宴戌时就开始了,要一直闹腾到子时呢。” “嗯。”杜明心疲倦地答应了,自己在内室拥被酣眠,留了那父子俩在宴息室胡闹。 到了酉时,夏叶叫了杜明心起床。待她梳洗打扮妥当后,一家人乘着马车往皇宫去了。 因着除夕是家宴,人也不多,陈元泰便命人将宴席摆在了乾清宫的偏殿。 一进殿,陈希便看到陈霆带着邓文娇已经到了,两人斜对面的案几旁坐着林琅,却是孤身一人。 陈希不耐烦与陈霆周旋,便与林琅寒暄起来。 林琅看着杜明心怀里的堃哥儿,面上的笑容有些寂寥,口中却逗着他:“过来给姑父抱抱好不好?” 堃哥儿正认真玩着手中的一支红梅花,连头也没抬一下,口中只哼唧了一声,表示不愿意。 林琅鲜少这样和气地逗弄孩子,堃哥儿却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倒叫杜明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笑道:“午间王爷只顾闹着他玩儿,没好生歇午觉,这会儿有些闹人呢!” 陈希笑道:“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林琅看着他们夫妻间和睦,心中更觉落寞,便牵起嘴角笑了笑,说道:“平日里倒没看出王爷会是这样一副慈父心肠。” “怎么不见公主?”杜明心有些奇怪地问道。 林琅低垂下眼眸,沉声道:“公主去了慈宁宫,大约等会儿会同太后一起过来。” 陈希见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以为是他与公主生了口角,岔开话又聊了两句后便带着杜明心和堃哥儿去了自家的席位。 邓文娇见陈希扶着杜明心坐下,便不悦地撇了撇嘴,冷笑道:“又不是自己缺胳膊少了腿!” “什么?”陈霆转过头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你的事!”邓文娇敷衍道,转身便去扯杜明心的衣袖。 “怎么了?”杜明心拂了拂被她扯歪的袖子,不动声色地说道,“有什么话说便是,只顾动手动脚的作甚?” “哼,我好心好意来提醒你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倒当成了驴肝肺!”邓文娇嗔怒道。 “到底怎么了?”杜明心蹙眉道。 邓文娇瞥了眼独坐的林琅,得意地说道:“驸马跟公主吵架,惹得公主搬到了慈宁宫去住,都已经两三日了!你还只顾着问驸马公主去哪儿了,到底长没长脑子?” 杜明心顾不得邓文娇言语无礼,急忙问道:“此话当真?你可知两人是为了何事争吵?” “你真不知道?”邓文娇一惊一乍地说道,“京里好多人都知道了!” 陈霆转过头来薄责道:“你小声些,当着人的面,偏要叫人知道你在说自家么?” “要你管!”邓文娇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又去同杜明心说道,“因为公主嫁入侯府已经这么些日子了,肚皮一点儿动静没有。驸马那一辈里就他一个男丁,兼祧三房呢!前些天因着过年,不知怎么的林太夫人又提了这个话,仿佛是要给驸马找个什么女的,也不算是纳妾,只管生孩子,生了孩子无论男女都去母留子,抱给公主养。公主不愿意,两下里闹了起来。公主一怒之下就搬离了侯府,进宫说是伺候太后来了。” 203 长者赏赐 “这……”杜明心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林琅,心里忖度着传言只怕**不离十是真的。照着安平公主宁为玉碎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事来倒也合情合理。 “要我说,多大点儿事!”邓文娇拿着帕子掩口笑道,“林太夫人这么安排也算是为公主打算了,难不成以后她与驸马两个守着偌大个侯府大眼瞪小眼地过日子?” 杜明心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嘲讽地说道:“你既是喜欢人多,怎么不把宁王的两个儿子接回去?如何又把那些姬妾都打发了?” “你!”邓文娇气道,“我可不是只抱窝不下蛋的,用不着旁人帮我看着王府的家业!” 杜明心轻轻一笑,说道:“诚哥儿和玉哥儿可不是旁人,他们是宁王的嫡长子和嫡次子。郑氏王妃给你挪位置,可不是因为被宁王休弃了。所以,无论你下几个蛋,抱几次窝,宁王府的家业都有这两个哥儿排在前头呢!” 邓文娇闻言登时大怒,一张俏脸被气得通红。这样的话,她风言风语里也听见过许多,只是不曾有人如此胆大,说到她的跟前来。 她正要发作,守在殿门前的小太监尖着嗓子唱道:“皇上、太后、皇后驾到!” 殿内众人连忙起身前去迎驾,只见殿前乌压压地走过来一群人。打头的便是陈元泰,他虚扶着太后缓步进殿。后面跟着皇后、太子、德妃、豫王等人,钱玉兰由两名宫人小心搀扶着跟在后头。最后则是面无表情的安平公主带着陈霆的两个儿子。 陈元泰许久不曾见堃哥儿,一见之下便满脸笑意,从陈希怀里接了过去,拿面上的胡须轻轻地扎堃哥儿白嫩的小脸。 “今儿堃哥儿也进宫来看皇爷爷了?”他见孙子被逗得直乐,心中也是高兴万分,“前儿我得了两枚莲蓬,叫人好生收着,就等你来拿呢!” 他转头吩咐王公公:“去把那莲蓬拿来给堃哥儿玩。” 王公公连忙答应了一声,匆匆出了偏殿。 陈希只当是南边进贡上来的鲜物,也没在意,抱着堃哥儿谢了恩就回了席位。 陈元泰落座后,见钱玉兰的席位甚是靠后,又看自己右手的位置空着,便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昭容来我身边坐。” 钱玉兰笑着蹲身谢恩,正要过去,皇后却轻咳了一声,缓缓地说道:“这后宫之中,德妃位尊于昭容,又是豫王的生母,理应坐在皇上身畔。” 众人皆是一愣,纷杂的目光便向钱玉兰或是德妃面上扫去。 宫宴上,上首面南背北设置两席,一席是皇帝的,一席是太后的。这两席旁边又分别设置次席,皇后位尊,应当坐在皇帝的左手边,右边一席当是留给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嫔。 钱玉兰此时甚觉尴尬,皇上与皇后同时发话,听谁的好?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住了。 那右上首的空位本是预留给德妃的,但她从来都是趋奉在太后身边,也没正经坐过几回,陈元泰不记得也情有可原。 德妃连忙笑着解围道:“不妨事,臣妾一向在太后身边侍奉惯了,如今又要帮着太后照顾诚哥儿和玉哥儿,坐这边更便当些。昭容赶紧过去吧,莫要叫皇上等着了。” 皇后脸上一僵,漠然地端起了茶盅,不再言语。 “给脸不要脸!”邓文娇嘟囔了一句,袖子的下摆却被陈霆狠狠地扯了一下。 恰逢此时,王公公捧了一方锦盒回来,笑吟吟地走到堃哥儿面前,奉承地说道:“皇长孙快打开来瞧瞧!” 堃哥儿自然是不会打开的,他身后立着的乳母替他轻轻掀开盒子,杜明心和陈希不由得都愣住了。 里面是两个精致的莲蓬没错,却是翠玉打造的。每个莲蓬大约寸许见方,上面分别嵌着九颗饱满的莲子。玉色由浓绿到浅淡,再到莲子上头那一点点白,搭配得莫不恰到好处,真如画师拿颜料点缀上去的一般。 堃哥儿一见之下便是两眼放光,伸手便要去抓。杜明心慌忙拦了他的小胖爪,陈元泰坐在殿上却笑道:“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他想玩便叫他拿去玩。” 杜明心遂不敢再拦,自己取了一个翠玉莲蓬塞到堃哥儿手里,小声向陈希苦笑道:“今天晚上王爷便只盯着这两枚莲蓬吧,如此稀世珍宝,若被堃哥儿砸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陈希亦是觉得头疼,皇上对堃哥儿这等偏爱,如何是好? 坐在太后身旁的玉哥儿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堃哥儿手里的莲蓬,终于忍不住说道:“老祖宗,我能过去看看吗?我想看看那莲蓬里的莲子晃着能不能动!” 太后不免心中埋怨陈元泰,偏心总该有个限度,也该分分场合!她还未置可否,德妃瞥眼瞧见陈霆与陈希两家的席位挨在一处,便笑道:“诚哥儿带着弟弟过去瞧瞧吧,瞧把这小子眼馋的!” 诚哥儿答应了一声,牵着弟弟的手便朝堃哥儿走了过去。 邓文娇见两个孩子过来,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到底是你的种儿,慈宁宫那富贵地方住了这么久,难为他们倒还记得你这个亲爹!” 陈霆蹙眉,低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盼着他们不认我?他们可也是你的儿子!” 邓文娇翻了个白眼,说道:“当我多稀罕!”她不待陈霆答话,转身吩咐丫鬟:“讨债的来了,等会儿他们过来,把预备好的荷包一人给一个。” 陈霆脸色微霁,总算邓文娇还知道顾及几分脸面。“你在荷包里都装了些什么?”他笑着问道。 “三五个金锞子。”邓文娇轻描淡写地说道。 “哪里打的金锞子?”陈霆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过年府里打的那些啊,我还能给你变出来些旁的不成?”邓文娇道。 陈霆心中腾地一下就如一把大火烧了起来。他压低了嗓子沉声道:“那些都是打赏下人的,你怎么好给孩子们?” 邓文娇不以为意地说道:“长者赐,他们还要挑挑拣拣么?自然该是我给他们什么,他们就要什么,不然就是没规矩没教养了!” 204 别样滋味 陈霆听了这话,直恼得把拳头都攥紧了,他一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鸟气! 还未等他说话,两个孩子已经走了过来,却到陈希那边去了。陈霆错愕,不由得起身跟过去。 “……二婶,弟弟想过来看看这个莲蓬,他有些好奇。”刚刚年满八岁的陈诚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恭恭敬敬地给杜明心和陈希行了礼,略带歉意地说着话。 “你们两个哥哥过来玩儿,堃哥儿高兴着呢!”杜明心笑道,回身叫乳娘把锦盒打开,取了另一枚莲蓬出来。谁知刚要递给玉哥儿,堃哥儿却嚷嚷起来,呜哩哇啦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边嚷,他又一边探身去夺杜明心手里那枚刚从锦盒里拿出来的莲蓬。 陈诚连忙拦下了弟弟已经伸出来的手,说道:“堃哥儿想是正在兴头上,二婶先让他玩儿吧,我和弟弟等会儿再来瞧。” 说完,他便拉着玉哥儿要回去,可玉哥儿却眼巴巴地不肯走。 杜明心看了不免觉得心疼,玉哥儿才五岁,尚不知事,可诚哥儿这个样子,像是早已明白了母亲不在,父亲另娶,兄弟俩如今尴尬的处境了。 她刚要叫陈希抱紧了堃哥儿让他别乱动,堃哥儿却探着胖乎乎的身子将自己手里的莲蓬塞到了玉哥儿手上,自己夺过杜明心手里新拿出来的那支玩儿了起来。 杜明心暗暗松了口气,要是这个小祖宗叫嚷起来死活不愿意,那还真是难办了。 她高兴地亲了堃哥儿一下,笑着向玉哥儿说道:“这是弟弟给哥哥过年玩儿的,玉哥儿好生收着吧!” “那怎么好!”诚哥儿推辞道,“这是皇叔祖赏给堃哥儿的,我们不能要。” 堃哥儿此时抬起了头,扬起小下巴示意玉哥儿玩,一咧嘴笑又是点点口水流了出来。 “你瞧,弟弟愿意呢!”杜明心笑道,“我听说诚哥儿正在习字,不如就写幅字装裱了送给堃哥儿做年礼?” “二婶,我也能写!”玉哥儿攥着手里的莲蓬,慌里慌张地说道,“我虽然没去书房念书,可也天天都写字呢!” “那就玉哥儿也给弟弟写一幅字,好不好?”杜明心笑眯眯地摸了摸玉哥儿的头,“这样堃哥儿送出去一份礼,倒收回来两份,可是划算得很呢!” 诚哥儿嗫嚅着嘴唇,想要再推辞,陈希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们与堃哥儿兄弟之间,还要讲究许多么?” 诚哥儿看见平素和颜悦色的二叔也这样说,便弯了唇角,郑重地拉了弟弟向陈希和杜明心道了谢。 两人回转身时,看见了站在身后的父亲。玉哥儿下意识地后撤半步,伸手攥住了哥哥的后襟。他虽然对之前母亲生病“去世”的事情已经记得有些模糊,然而陈霆这个不慈爱的父亲已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父亲。”诚哥儿僵硬地行了一礼。忽而他又想起在旁边坐着的邓文娇,便拽着弟弟也草草行了礼,却没称呼她“母亲”。 邓文娇沉着脸,命丫鬟将荷包递给兄弟两个:“过年压岁,好生收着吧!” “是。”诚哥儿谢过,便拉着弟弟回了太后那里。 “荷包打开叫我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宝贝!”太后见兄弟俩从邓文娇那里得了赏赐,便吩咐道。 德妃笑着拆开荷包,将里头的物件倒到手掌上,奉与太后看。 太后一看是几个金锞子,简直有些不能相信,连连冷笑数声才说道:“到底是商户出身,再怎么抬举也上不了台面!” 这话音不高不低,恰巧叫皇后听见。她小声嘀咕道:“商户怎么了?难道当初皇上打天下用的不是邓家的钱?” “母后慎言!”太子脸上带着笑,假装同皇后说话,低低地告诫了一句。 皇后一口气压在胸口,抬眼又看见陈元泰低头与钱玉兰说笑,钱玉兰却笑着掩了鼻子,似是在埋怨陈元泰口中酒气熏人。陈元泰便吩咐太监:“把我这一席的酒撤了,酽酽地泡一壶银针来。” 皇后气苦地向太子道:“你看看!” 陈元泰素爱饮酒,长年累月的行军打仗更是让他养成了大杯喝酒的习惯。钱玉兰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在除夕夜断了酒,这实在让皇后不痛快。再加上想到坤宁宫后殿里睡着的病猫一样的小儿子,皇后心中的苦涩更重了几分。 太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钱玉兰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头夹了一片莲藕放在口中,没有作声。 父皇对陈希的宠遇,他可以觉得无所谓,甚至觉得自己以后继位也该这般恩遇陈希才好。不为别的,只因他挂着兄长之名,却无血缘之实,为人忠义且有统帅千军的本事,不笼络这样的人,难道他是个傻的不成? 可钱玉兰的孩子……若是个儿子呢?太子没有察觉自己的上牙已快要将嘴唇咬出血痕了。 一顿家宴,每个人都吃出了别样的滋味。 安平公主默默地坐在林琅身旁,眼神飘忽,一会儿似是在看几个孩子,可仔细看去,她又像是在出神。 林琅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听说这是宫里御厨特意学的陕栖的做法,你尝尝看像不像?” 安平公主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 林琅的筷子悬停在半空中,他从这两个字里听到了很是疏离的语气。他很快将筷子收了回去,低声笑道:“今晚随我家去吧!” 安平公主楞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说道:“我答应了陪祖母守岁。” “那便明日一早回去?”林琅的语气里有些遗憾,“新岁祭祀你不能不在啊……” “我嫁入你家之前,你们都不祭祀了么?”安平公主厌极了他这样风平无波的态度,好似如此那些矛盾就都不存在了一样。 “怎能这样说……”林琅苦笑道,“我未成亲,自然侯府没有长媳。可如今不是有了么?” 安平公主没有理会他,起身唤了两个宫人跟随,便离了宴席。 205 心若黄连 杜明心见安平公主出去,便低声对陈希道:“我出去瞧瞧公主。” 陈希点点头,叮嘱她披好外氅。 一跨出殿门,杜明心便觉得一阵寒气逼人。白天的大雪早已停了,只将这重重宫苑用白雪覆盖了起来,让人觉得这天地真干净。 她环顾四周,不见安平公主的踪迹,便裹紧了外氅走向廊檐下守着的小太监。 正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问语:“你这样匆匆跟出来,可是来寻我的?” 说话的正是安平公主。 “是啊,生怕你有了好玩的营生却忘了叫我。”杜明心口中笑道,缓步走向她。 安平公主轻笑一声,说道:“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哪里还需要找我寻什么乐子?” “慈宁宫日子还算清静?”杜明心伸手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去了乾清宫后面预备给贵人们更衣休息的所在。 “诚哥儿和玉哥儿懂事得很,自然清静。”安平公主默默地说道。 “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杜明心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安平公主起身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良久,她才出声道:“你懂我吗?” 杜明心品咂着这个问题,自己懂吗?易地而处,若没有堃哥儿,皇上逼着陈希纳妾生子呢? “其实他的难处我都知道。”安平公主自己开了口,“成安侯府他这一辈人只有他一个,就连他的两房叔叔也等着他生子过继过去,方不至于断了香火。” 说到这里,她嘲讽一笑,道:“当初娶我进门时,林家怕还道是天降富贵,喜气盈门。大概也没想到我是个闷葫芦,不结子,且悍妒心狠,竟是眼睁睁要看着自己婆家绝嗣呢……” 杜明心默默无语,在世人眼中,说不得还真就是这么看的。 “太夫人说只挑身体康健好生养的女子来,什么容色、才学、出身一概不要,只要生出了孩子,无论男女都遣走生母,哪怕出海送到南洋呢,都由得我。若我想养,孩子就抱到我屋里来。若我不想,她也绝对不会拿孩子来扰我。” 平心而论,女子若非是安平公主这样的身份,有几个婆家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来? 杜明心可以想象,林太夫人,甚至是林琅,都觉得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了,也许心里会暗暗地觉得安平公主不讲理。 “那天他气急了,问我还想要如何……”安平公主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看着他那张因发怒而扭曲的脸,我突然觉得这样特别没有意思。他不懂我,我不懂他,还能继续说些什么?” “我只要一想到他会跟一个什么女人在一起痴缠,他们会共同有一个孩子……就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了……” 这个中的情绪,杜明心深知三味。 “抛开旁的不说,公主你在慈宁宫暂居也非长久之计。”杜明心劝道,“你有什么话、什么打算,还是好好与驸马说说。你们现在这样两下里分开,你猜我,我猜你,只怕会越来越乱。” “他的心思打算,我已尽知了。我也告诉了他,叫他任意行事。”安平公主冷冰冰地说道。 杜明心苦笑道:“你现在这样的态度,叫林家上下谁敢任意行事呢?” “哼,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安平公主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成亲不到三年,他们就算准了我是个不会生的!更可恨的是,他也跟他母亲站在一边,全然不顾……” 话未说完,安平公主愤怒的声音就转成了抽泣:“罢了罢了,他对我原本也没什么情分。原是我硬要嫁给他,强逼着他退亲娶了我。” 退亲……当初与林琅定亲的可是自己……安平公主的这番话越发叫杜明心张不开口劝了。 “不过倒也算成就了桩好姻缘呢!”安平公主擦干眼泪,转过身淡淡地笑着向杜明心道,“只是不知若当初没有退亲一事,陈希会不会设法夺了你去?” 杜明心现在哪里有心思与她说笑,只起身走到她身畔,低声说道:“公主,当务之急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拖得时间久了,只怕言官们有话说,说不定连皇上都会……于你、于驸马、于皇上都不是好事。” “你若想好了如何打算,不如赶紧去求了太后、皇上。皇上膝下只你一位公主,又是元后所出,无论如何皇上也不会愿意看见你受委屈的。” 安平公主凄然一笑,喃喃地说道:“我想如何?我想和大郎有个孩子……” 杜明心被她这一句话一下子戳得心疼起来。她握紧了安平公主的手,低低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你且放宽心……” 外面突然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在殿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问了两回公主去哪了,说这会儿宴席要散了,皇上要带人去乾清宫前放花。” “你去回皇上,就说我和晋王妃马上过去。”安平公主淡淡地吩咐了一声,自己走到屏风后头的穿衣镜前,仔细看了看脸上的妆容,看没有留下什么哭过的痕迹,这才携了杜明心的手一同走了出去。 两人刚拐到举行宫宴的偏殿门口,便看见里面的人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林琅守在殿门口的廊檐下,看见安平公主过来,便迎了上去,低声问道:“怎的去了这样久?” 安平公主没有答话,一甩手径直往前走了。 杜明心暗暗摇了摇头,瞥眼瞧见陈希空着手,赶紧上前问道:“堃哥儿呢?” 陈希扬起下巴示意前方,杜明心这才看见儿子嬉笑着被陈元泰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停地比划着什么。陈元泰也不知看懂了没有,只是随声附和着堃哥儿一起哈哈大笑。 杜明心飞快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问道:“人怎么少了这么好些?” 陈希脚步放慢,刻意落后两步,这才悄声道:“方才父皇又带了堃哥儿去乾清宫内殿的小佛堂,皇后看见了便不高兴,说担心四皇子,便回坤宁宫去了。因着邓文娇,太后也不大高兴,过不多会儿也走了……” 206 摸虎须 杜明心点点头,随着陈希到了乾清宫广场前看太监们放烟花。因夏天太和殿刚失火,故而今年过年宫里的烟花都没有搭高台,只是太监手里拿着放了些喷花、吐珠、践香等。即便是如此,堃哥儿已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拼命挣扎着要下地过去看。 “那可不行!”陈元泰虎着脸道,“万一花溅到你脸上,伤了眼睛可怎么好?” 堃哥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陈元泰,似是想不明白眼前这位爷爷怎么突然变了脸色。爷孙俩正僵持着,堃哥儿突然伸手揪了一下陈元泰下颌上的胡须。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陈希和杜明心慌忙上前跪地请罪,一面又要抱了堃哥儿下来。 堃哥儿见父母如此,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小脸已是愣住,下一刻便要咧了嘴巴开始哭。 陈元泰连忙轻拍着他的背,又命人把陈希夫妇扶起来,轻声斥责道:“你们这是作甚?堃哥儿连话都还不会说,他能懂得什么?规矩以后慢慢再教罢了!” 陈希苦笑道:“父皇,孩子的规矩从小教才好,不然这样溺爱着,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陈元泰不理他,只是笑着哄堃哥儿:“正好皇爷爷胡须痒得很,被堃哥儿这么一揪,还就不痒了!” 旁边一个太监奉承道:“古有杨香扼虎救亲,今有皇长孙拨龙须解痒,可见皇上仁德感天,得蒙天赐如此贤孙,皇上后继有人哇!” 这马屁拍得既酸且臭,一个“后继有人”把太子的脸都说黑了三分。邓文娇更是毫不掩饰地轻嗤道:“小太监信口雌黄!堃哥儿再得皇上喜欢,还能承继些什么不成?” 陈元泰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又定定地看了那太监两眼,方才轻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 既没说赏,也没说罚,把侍立在旁的王公公吓得贴里的后襟全湿了。他趁众人又去看烟花的空当,揪了那太监出去,低声骂道:“大年夜里当值还敢灌黄汤,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太监辩解道:“公公我没喝酒!” “没喝酒你说什么胡话?”王公公气道,“几句话得罪了那么些人,倒是我瞎了眼,平日里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太监嘟囔道:“可您没听见皇上还夸我会说话?” 若不是这么多贵人都在场,王公公怕是早一脚踹到那太监的心窝子上了。他狠狠地骂道:“皇上那是夸你吗?想往上爬,总得先把你那糊涂肠子洗洗干净!你一句话帮着晋王得罪了那么些人,你不会说话,谁会说话?得了,咱们这乾清宫里容不下你有这么大能耐的人,这会儿就去都知监报到,明儿就开始给我扫南三所去!” 那太监吓得傻了脸,如今宫里奴才最得脸的两处就是乾清宫和景仁宫。那南三所在前朝是皇子们的居所,但陈元泰拢共两个皇子,豫王在慈宁宫后头的西三所住,太子在东宫住。南三所长年累月一个主子都看不见,是名副其实的清冷衙门。 他想要跪地求饶,可王公公哪容得他在皇上面前放肆。一个眼神递过去,就有三名太监上前,捂嘴、拉腰、扯腿,麻利地就把人给悄无声息地弄出去了。 一时烟花放完,子时也过了,众人纷纷告退离宫。 堃哥儿兴奋了一天,一进马车便在杜明心的怀里沉沉睡去。杜明心轻拍着儿子,满怀无奈地看着陈希。 陈希叹了口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了家,杜明心刚把堃哥儿往暖阁的床上放,他便醒了过来,伸着胳膊抱着母亲的脖子,怎么劝都不撒手。 陈希笑道:“算了,怕是因着昨天你不在家,他怕你今天又不在。今儿新年头一天,就让他跟着咱们睡吧。” 杜明心无奈,只得吩咐了乳母去睡,自己抱着儿子到了卧房。 “还说皇上惯着他,我看你也没少惯!”杜明心一边给儿子解衣裳,一边嗔怪道。 “堃哥儿是个识好歹的,惯也惯不坏!”陈希自己脱了外裳,躺在床上与儿子滚做一堆。 “说起来,堃哥儿可是大燕唯一一个知道皇上那小佛堂里供奉的是什么的人。”杜明心接了夏叶递过来的热毛巾,把儿子从陈希怀里拽出来,一边给他擦脸,一边笑道,“只是这个人连话也不会说,不知道那佛堂里可是什么样的呢!” 堃哥儿咧嘴笑着,搂着杜明心的脖子,两只胖脚丫就踩到了母亲的腿上,踮着脚要去够床帐里头挂的东西。 “小祖宗,你消停会儿吧!”杜明心的腿被儿子踩得生疼,只好顺着他的意站了起来,却见堃哥儿一把就把那块双鲤玉佩抓在了手里,扯着给父母看。 * 第二天大年初一,杜明心与陈希又着了大礼服进宫朝贺。接下来便是各家的年节宴,迎来送往,热闹不休。等过了初十衙门重新开了门,这年味才慢慢地散去。 新年伊始第一次大朝会,礼部上了道联名奏折,请陈元泰为保大燕万代江山永固,择选万年吉壌,开土建陵。 陈元泰心中正有此意,于是朝会后他便留了几位阁老商议。 “地方是我在进京时就已经相中的,”陈元泰命人给阁老们搬了椅子,又上了茶,然后笑道,“就在京郊西北的望春峪,三面环山,中间明堂广大,山前又有朝宗河,河口两山相对,峪内生气潆洄,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礼部尚书周叔玉不是随陈元泰打天下的西北一系的人,故而不知道当年进京时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心中不由得窃喜。 历来为皇家堪舆选址建陵乃是一桩极危险的差事。虽然选得风水宝地是大功一件,然而若在建陵时不幸挖出了地泉,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陈元泰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便知他对这望春峪极为满意,那么这选址的差事就可以从礼部挪到钦天监去了。只要钦天监去看一看,写个奏折对望春峪称赞一番,陈元泰的陵寝就可以点金井开工了。 207 拉上贼船 “皇上天纵英才,不但文治武功得万民景仰,没想到您于堪舆之术上也如此精通,微臣实在佩服,佩服之至啊!”首辅高忱心悦诚服地给陈元泰戴着高帽子,心中却在盘算着等会儿推荐谁来领了这桩差事。 “哈哈,”陈元泰朗声笑道,“首辅这回可是猜错了,这望春峪是李先生给我选来的。我本是粗人一个,少年大好时光都用来练习拳脚、游历天下去了,于读书上头本就平平,更何况是这等艰深晦涩的学问。” 李维裕?在场的几位阁老心下猜度着,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越发好奇起来。 “皇上,您看这建陵事宜该由谁来主持比较妥当?”高忱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元泰看了眼低眉垂手站立的周叔玉和丁士凤,笑着问道:“你们两位掌管礼部、工部,这建陵一事该由两部通力协作,不知你们有什么看法?” 自打陈元泰开口说了建陵的事,丁士凤心里的小算盘就噼里啪啦地打个不停。 建筑皇家陵寝事关千秋万代,做得好固然是大功一件,做得不好的将全家满门的性命搭进去的也不是没有。 他手上现在还有重建太和殿的差事,又是与陈希共事,两人配合默契不说,这件差事却也没什么风险,单等竣工之后谢恩领赏。 丁士凤进内阁还不及一年,他虽有野心,却也深知出头椽子烂得快这等粗糙的道理。因而他并没有直接搭腔,而是等着资历比自己老的周叔玉先开口。 “圣上此陵乃是大燕龙脉奠基之龙首,微臣以为应当郑重以待。”周叔玉诚恳地说道,“满朝文武中,文官以高阁老为首,武官以定国公为首,有此二位出马,建皇陵一事必定无虞。” 高忱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可没想要去趟这滩浑水! “我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你们几位可有什么旁的考虑?不妨一起说出来看看。”陈元泰笑道。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哪个眼头不亮的还会反对不成?户部尚书李和等人连忙附和道:“周大人所言极是,臣等皆以为然。” “那就这么定了,”陈元泰道,“高爱卿回去同礼部、工部、钦天监的人好好商议,早日拿出来个章程给我看看。” “是。”高忱恭恭敬敬地领了旨意。 散会后,周叔玉跟在高忱后头到了高家。高忱一路上也没跟他多说什么,到家之后将他带到自己书房,喝了口丫鬟奉上来的热茶,眼皮也不抬地问道:“有事?” 周叔玉知道他这是有些不痛快了,连忙陪笑道:“方才御书房里的事是我有些擅作主张了,但我私心以为机不可失,故而……” “若你觉得这是桩好差事,又何必抢过来担在我肩上?皇上当时问你,你毛遂自荐不是正好么?”高忱放下茶盅,脸上露出来几分不悦。 周叔玉笑道:“我位低人轻,今天您也看见了,皇上是志得意满地一定要将这陵寝修得大气风光。这满朝文武里,不是也只有您和定国公才压得住阵?” 马屁一拍,高忱的火气便下去了一些,但他还是皱着眉说道:“可我也没打算拿妻儿老小一起去争这个功劳,我熬了一辈子了,犯不着!” 周叔玉急忙笑道:“瞧您说的!这不是还有定国公……” “定国公又如何?”高忱怒道,“他武将向来只管工地上的兵丁工匠,监工罢了!说句犯忌讳的话,即便是他的人挖出来了水,到头来掉脑袋的还不是我!” 周叔玉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探着身子靠近了几分,低声笑道:“说起来虽然是您主持,但您是首辅,不过是挂名兼理,真正做事的还是下头的人。我向您推荐一人,保管一切无虞。” “谁?”高忱问道,快速地把朝中之人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你是指李维裕的儿子,翰林院那个李墨白?不行不行,那小子连二十五都不到,你拿了他出来填这个热灶,明眼人谁瞧不出来?” “不,不,”周叔玉笑道,“李探花是翰林院的人,我就是想伸手也够不着啊!我是想推礼部郎中杜翰章杜大人。” “杜翰章?”高忱想了一会儿,问道,“晋王的岳丈?” “正是!”周叔玉笑道,“杜翰章是举人出身,礼部郎中的职位还是皇上给晋王赐婚时照顾杜家脸面赏的。此人学识嘛,嘿嘿……平日里在礼部也就是点个卯,没担过什么差事。若您此番能把他带上,想必杜翰章一定是心怀感激。” “更重要的是,只要他跟您站一条船上,那就相当于是把晋王也绑在了这条船上。若真是流年不利,建陵途中出了什么岔子,不用您想办法,晋王自然要出手捞他的岳丈。当然若杜翰章免于责罚,皇上又怎么可能会责罚您呢?所以到头来,这件差事对您来说不就是有功无过的了么?” 高忱靠在太师椅上,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越想越觉得周叔玉说的有道理。 陈元泰对陈希的宠遇天下尽知,而陈希对晋王妃的爱重也不是什么秘密。两人又育有皇长孙,据说除夕夜里皇长孙扯了皇上的胡须,皇上不怒反笑…… 高忱此时的脸上终于浮起了几分笑意,他对周叔玉道:“倒是难为你了,如此殚精竭虑为我分忧。以后在内阁也好,六部也罢,咱们更该如此协作才是!” 周叔玉闻言大喜,连连称是。 现在内阁的格局是以首辅高忱为主,户部尚书李和次之。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高忱告老,接替他的必定是李和。 而周叔玉与李和年纪相仿,若李和做了首辅,那还有他周叔玉什么事?倒不如现在好好拍拍高忱的马屁,有了首辅的提携,这些年他也好好办几件差事。等高忱告老时,也好有资本与李和一争高下。 不提这边周叔玉留在高府,与高忱把酒言欢。 到了掌灯时分,陈元泰方才从御案前起身,王公公连忙上前给他捏肩揉背。 “遣人去跟昭容说一声,我一会儿就过去同她用晚膳。”陈元泰有些疲倦地吩咐道。 王公公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年前就在慈宁宫住下了,您看是不是见一见,问一问?” 208 各有为难 陈元泰叹了口气,说道:“也好。去告诉昭容不用等了,再叫人把晚膳摆到乾清宫,请公主过来一同用。” 王公公连忙答应了,转身正要出去,又听陈元泰吩咐道:“叫御膳房再烧一道青花鱼,公主爱吃。” “是!”王公公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晚膳摆好了,安平公主也到了。 “今天没有旁人,咱们父女两个好好说说话。”陈元泰笑着让安平公主坐下。 安平公主默默地坐了,看到桌上摆着的红烧青花鱼,心头突然就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她只隐约觉得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好。这些年来,陈元泰南征北战,后又忙于国事,对她的关爱只是流于表面。 她虽然是由太后养大,然而太后心中却只牵挂着陈霆和豫王两个孙子。至于皇后、德妃等人,对她这个元后留下来的独女也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巴结她未必讨得了谁的好,但得罪了她却是万万不可。 说起来是天之骄女,但却好像一根野草。 安平公主默默地吃着饭,听着父亲时不时吩咐太监给自己夹各式各样的菜肴。 终于,晚膳用完了。用膳的长桌被撤去,王公公亲自给父女二人上了茶,然后悄悄地把人都带了出去,自己守在门外,听候差遣。 “太后这几日身子还好?”陈元泰喝了口茶,问道。 “尚可。”安平公主答道,“只是时气所致,太后总觉得殿内干燥,德妃娘娘命人在屋中多放了几盆水仙,太后方才觉得好些。” “原想着今日去慈宁宫与你们一同用膳,但想来你兴许有话同我说……”陈元泰看着女儿脸上木然的神色,心中蓦地有些心疼又内疚。“你与驸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我进门几年没有生育,太夫人想要找人来给驸马生孩子,我不愿意。”安平公主简短地答道。 “这……”其实原委陈元泰早已清楚,晾了安平公主这么久,他也是想让她自己好好冷静一下,想想清楚,没想到女儿仍旧是这样一副刚硬的态度。 “可你就这样住在慈宁宫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可有什么打算?不如说来听听。” 安平公主想起了杜明心的话,既然决定不想委委屈屈过一辈子,那不如求求父皇垂爱…… “我不想驸马与旁的女人生孩子,我想要他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安平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元泰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沉吟道:“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没有不准驸马纳妾的规矩……公主虽是下嫁,却也不是招上门女婿。更何况,林家所说的怕也不是纳妾吧?” 安平公主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陈元泰叹了口气,好言劝慰道:“若是驸马乱来,父皇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看你受委屈的道理。然而这次却是林家占了大义,即便我为君上,他为臣子,却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他家绝嗣的道理……” “安平,做皇帝也并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的……” “儿臣明白了。”安平公主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起身向陈元泰行了一礼,告辞道:“太后那里怕是还等着我回去,儿臣先告退了。” “站住。”陈元泰沉声道,“跟我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安平公主强忍着内心的失落,蹲身福了一福,说道:“儿臣明白了父皇是想让我与驸马举案齐眉,听太夫人的话给驸马纳几房妾室,为侯府开枝散叶,为皇家博个好名声。” “你!”陈元泰此时才算真正体会到,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债。“你这个别扭的性子可是真像你娘……” “是吗?”安平公主轻声地问了一句。 “但凡不如她的意,她便是这样硬生生地答我。说起来道理都懂,可最后又是跟我对着干……”陈元泰有些无奈地说道。 “若母亲还在,您觉得她会让儿臣怎么做?” 陈元泰看着女儿灰败的脸色,终究是不忍心。“罢了,我明日叫驸马来说话,横竖你们都还年轻,哪里就这样着急了,纳妾的事等等再说吧。” 安平公主的心略略放松了一些,可想到林太夫人和林琅的态度,她又忍不住问道:“那如若过几年还是没有孩子呢?” 陈元泰无奈道:“那总要看是你的问题还是驸马的问题。如果妾室进门还是没有子嗣,那便是驸马的问题,你也可少受些诘责。若到时候妾室有了孩子,你养在身边,也总归是跟你亲近。无论是我也好,还是来日太子登基也好,总不会任由驸马家宠妾灭妻、嫡庶不分的,你只管放心。” “儿臣知道了。”安平公主彻底灰了心,匆匆向陈元泰行礼之后,便离开了乾清宫。 陈元泰看着女儿的背影,想起了性子同样倔强的周氏,使劲地摇了摇头,想要把人从脑海里甩出去。 * 又过了些日子,大燕要兴建皇陵的消息都已传开,杜二老爷却在此时登了晋王府的门。 “怎么陈希不在么?”他在正房堂屋坐下,喝了一口丫鬟奉上的热茶,忍不住赞道:“好茶!怎么也不给你爹送去些!” “您不是说只爱喝毛尖么?”杜明心看见二老爷便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说道。 “春草,给我包二斤带回去。”二老爷并不在意杜明心的语气,只笑容灿烂地吩咐春草。 “是。”春草看了杜明心一眼,见她没有说什么,便答应着出去了。 “听说你舅舅家生了个丫头片子?”二老爷笑道,“没想到他那么个强人,在子嗣上倒也不怎么样!” 杜明心懒得理会他,只问道:“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我来我闺女家看看,怎么不欢迎?”二老爷似乎心情很好,“一来,跟你说一声,你舅舅家满月酒我就不去了,他看见我就跟乌眼鸡一样,我可不想舍了自己去给他做面子!” “随便您。” “但咱们杜家也不能短了礼数,反正堃哥儿满月时收了不少礼,你从里头挑串长命锁、金项圈什么的,封上写了我的名讳就是了。” 209 难念的经 杜明心听见从父亲嘴里竟然能说出来这样不知所谓的话,实在懒得和他应酬,便蹙着眉说道:“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父亲派人来说一声得了,不需要亲自过来。” 杜二老爷斜眼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冷笑道:“怎么着?你不过是做了个亲王妃,就敢给你父亲使脸色了!天地君亲师,哪怕是你做了太子妃呢,你该给我的尊重一分都不能少!” 杜明心重重地把茶盅放下,冷冷地看着杜二老爷,一言不发。 杜二老爷气得跳起来,指着杜明心的鼻子嚷道:“死丫头,要是没有我,哪有你今天这么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地坐在这里?你以为你撺掇了陈希,让他压着我在礼部当闲差,我就没办法出头了是不是?” 杜明心神色一凛,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二老爷得意地说道:“皇上下旨修皇陵,高首辅与定国公主持,礼部尚书周大人派了我去协助高首辅!这可是我们大燕开国以来的第一座皇陵,是开万世基业的皇陵!待到地宫修成,我头上的这顶正五品的乌纱帽只怕是要换一换喽!” 杜明心本能地觉得这差事十分地不稳妥,便急急地说道:“你好好在礼部待着,又何必要接这样冒险的差事?前朝末帝申皇后一家被满门抄斩的事情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哼!”杜二老爷轻蔑地说道,“妇人愚见!朝堂之上,有些事情的因果岂能叫妇孺都看得清楚明白?那长庆帝不满申家已久,皇陵地宫塌陷不过是他找的由头罢了!不找个这样的理由,他怎么将申家连根拔起,怎么废黜申皇后与太子?要怪只能怪申皇后的弟弟,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这个瓷器活!” 杜明心气极,知道跟父亲在这上头争执,怎么也不会有结果,于是强忍着缓和了语气,说道:“即便是你说的都对,可这事关重大,你身后是整个杜府还有这许许多多的姻亲!你只看见皇陵建成后的功劳,可你对堪舆之术了解多少?对‘三礼’知之几分?” 一席话戳到了杜二老爷的痛处,他虽然自认为是饱学之士,可于礼仪之上实在是有几分心虚。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这个不孝女面前失了面子。 “你才念过几天书?也敢在父亲面前妄谈礼仪!”杜二老爷怒道,“再者说了,我可不是那等刚愎自用之人,建皇陵的各项章程自有礼部诸人商议……” “可你是那个担责任的人!”杜明心毫不退缩。 “无知!蠢钝!可笑!”杜二老爷原本一腔欢喜过来女儿这里炫耀一番,没想到竟惹了这么一场不痛快,旋即恨恨地拂袖而去。 等陈希回到家时,杜明心的情绪兀自没有平复。待他问清楚了缘由,便揽着杜明心的肩头安抚道:“你别担心,我会找人盯着岳父那边的……” 杜明心把头靠在陈希的胸前,郁闷地说道:“我与他的父女之情早已不剩几分了……他这个人,愚蠢而不自知,爱听人吹捧却不学无术,我是怕他担着这个责任,出了什么岔子,牵连到你!毕竟朝堂上下,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 陈希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你莫怕,万事都有我呢!你只管安心便是,我会处置妥当的。” 杜明心纠结地点了点头,起身伺候陈希更衣,两人便相携去了宴息室用晚饭。 * “……嫡庶不分乃是乱家的根本,这个道理想必你比我明白。”乾清宫,陈元泰对着跪在地上的林琅缓缓地说道。 林琅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看来皇上这是要拉偏架了! “然而我也知道,你家人丁不旺,于子嗣上头急切些也是人之常情。” 陈元泰喝了口茶,觉得这番话说出来真是有些艰难。他一向自诩为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可想想女儿那个灰败的脸色,陈元泰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安平心中有气,你又比她年长,该体谅的时候就多体谅些。横竖你们还年轻,也不急在这两年。” 林琅嘴唇翕合,皇上已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叫他如何反驳? “安平说,宫里和京城略有些名望的大夫,她都瞧了个遍。我看还是机缘未到,你们平日无事多去佛寺走走。我也已经命人去西北、江南等地遍访名医,到时候你们两个都瞧瞧!” 林琅心中一沉,皇上这是暗示他未必是安平公主的毛病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琅知道多说也是无用,只好缄默不言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陈元泰却并不理会,他转头吩咐王公公:“你带着驸马去慈宁宫,就说我说的,叫公主随驸马回府,正好一家团圆过元宵节!” “奴才这就去。”王公公领命,请了林琅起身,带着他去了慈宁宫。 陈元泰揉了揉眉心,随手打开书案上的一本奏折,看了一会儿却始终看不进去,便丢到一旁,吩咐人摆驾景仁宫。 钱玉兰此时斜倚在宴息室炕边的大迎枕上,一面小银叉吃着水晶盘中已经剥好皮的葡萄,一面听着太监的回话。 “……侯爷说家中一切都好,两位哥儿也好。上回您求了皇上的恩典,给两位哥儿请了位先生,如今每日读书不辍,连侯爷也时不时去与先生讨论讨论学问。” 钱玉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虽说家里如今……可孩子们读书识字明理,不至于堕了家声家风,慢慢也就好了。” “是,侯爷也是如此说。”那太监连连称是,却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临走时,侯夫人将奴才叫了过去,说,说家里的用度有些,有些艰难……” “怎么会?”钱玉兰惊道,“当初封爵时皇上不是赐有田产吗?嫂嫂可有细说?” 太监答道:“侯夫人说那田庄虽是在京郊,可总共不过百余亩……除此之外,家里就只有皇上赏的些古董玩器,还有从江南带来的一些金银细软。年成好时还好说,不好时只怕是要典当东西了。” 210 偏爱疼爱 “百余亩……不够吗?”钱玉兰有些迷茫。 太监偷偷瞟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过来。这位是从小养在深宫的公主,长到十八岁,从吴越国的皇宫嫁入大燕的皇宫。虽说是历经国破家亡的离乱之苦,但一进宫便是六宫独宠,连冬天从未见过的葡萄,只要她说一声想吃,陈元泰便想办法给她弄来,又怎么会让她在银钱上受苦! “这百余亩土地,一年的出息也不过五六百两银子……”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另有禄米一千五百石,折了银子至多千余两……” “侯夫人说,原本家里紧守门户,不给娘娘惹麻烦,没什么迎来送往,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您也了解侯爷,是个最风雅不过的人,说是前些日子逛了一趟书院街,一幅前朝仇寅的花鸟图便花了九百两……家里没那么多现银,侯夫人只好将自己两套赤金宝石头面抵了出去,才给付清了账。” 钱玉兰的脸涨得通红,又是羞又是气又是恼。虽然她也知道拔毛的凤凰不如鸡这等粗浅的道理,可实在没有想到自家哥嫂的处境已是到了买幅画就要卖女眷头面的地步! “侯夫人也是实在不得已,才把这等烦心事传到您这里。”太监看着钱玉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捏捏袖中沉甸甸的赏银,还是坚持往下说道,“若是只有侯爷和夫人,怎么着也能过下去。可两位小公子渐渐年龄也大了,日后说亲娶妻,若是拿不出来像样的聘礼和聘金,这丢的不止是怀恩侯府的脸面,只怕娘娘您和小皇子面上也不好看……” 钱玉兰丢了手中的小银叉,气恼地说道:“我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为避人口舌,哥哥嫂嫂从来不敢进宫,我这里纵有千般好东西,也送不到他们手上!”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下来了,抽抽噎噎地说道:“有心想让皇上再赐些东西,把财物都过了明面,可这宫里哪一个是好惹的?哪一个不把眼睛盯在我宫里?一个不小心就告到皇后、太后那里,又能落下什么好来?” 太监为难道:“偏生奴才们出个宫,两三道关卡搜身,就是想孝敬怀恩侯也是有心无力……依奴才愚见,您还是想办法让怀恩侯夫人进宫两趟才好。” 钱玉兰没有应声,自己哭了一阵,觉得心里好些了,正要说话,却听见外头的人来禀报说陈元泰来了。 她连忙叫人取了粉盒来扑面,手刚捏到粉扑却又放下了,命人伺候自己穿好鞋,走到殿门口去迎陈元泰。 “跟你说了多回,不必出来迎我,为何总是不听?”陈元泰笑着走了过来,伸手拉过钱玉兰,却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红,不由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哪有!”钱玉兰笑道,旋即又低了头有些委屈地说道,“只是臣妾想起来以前在江南时,这个时候常常能吃到白鲞,突然想这个味儿了……” “这有什么难的?也值得哭一鼻子?”陈元泰拉着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亲自给她身后垫了个靠枕,笑道,“若是此刻命人去江南采买,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所幸朝中江南籍的官员不知凡几,我找他们要些鱼鲞应当不算难吧?” “您是皇上,想找什么找不来?”钱玉兰嘟嘴道,“只是臣妾想吃的,是嫂嫂身边何妈妈亲手做的,是我从小吃惯了的味儿……” 陈元泰听她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从前便没有忌惮过钱昊,如今做了他的手下败将,被他握在手心里,他更不会把钱昊放在眼里。 “那便叫你娘家嫂嫂做些给你送来,正好进宫来看看你,可好?”陈元泰笑道。 钱玉兰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不禁喜上眉梢,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看向陈元泰:“皇上,您可真好!” “几罐子鱼鲞就让你念我一声好,看来我的美人也没那么难哄么!”陈元泰打趣道。 钱玉兰红了脸,将头埋在陈元泰的胸前,呢喃着撒娇。 * 这一日到了沈遥的长女满月酒的日子,兴国公府门前从早上开始便是车水马龙,到的略晚些的人家,须得等上半刻钟才能挪到正门下得车来。 杜明心在正房里抱着孩子笑道:“沈叶蓁,这个名字倒是起得不错!那小名便是蓁蓁咯?” “正是,”袁瑛笑道,“你舅舅说沈家到了她这辈,要论草字头的排行。” 生过孩子,又出了月子,袁瑛的身姿圆润了许多,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风情,像是更长开了些。 “抱着你就不撒手了,想要女儿,自己生去!”丁绾在一旁笑道,“快给我瞧瞧!” 徐媛的长嫂徐大奶奶也笑道:“可不是!王妃快抱抱堃哥儿吧,气得脸都红了!” 杜明心连忙转身去看被扔在炕上的儿子,见他跺着脚挣扎着要下地,便过去抱着他,笑着问徐大奶奶:“夫人和徐妹妹可都还好?徐妹妹在老家都做什么呢?” 徐大奶奶笑道:“婆婆和小姑都好!小姑在老家少了人拘管,我瞧着是玩得更欢实了!” “那便好!”杜明心放心了许多,看来徐媛倒是个心宽的,遇见那样的事也知道自己排解。“可曾定下回来的日子?” 徐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年后内务府奏报称豫王府大约在五月份竣工,陈元泰便下旨将豫王与徐媛的婚期定在了九月份。 “祖父的忌日是在四月份,小姑在六月及笄,婆婆说小姑及笄后他们便启程回京。” “笄礼不在京城办吗?”杜明心有些惊讶,“我还想去凑个热闹呢!” 徐大奶奶低声苦笑道:“您也知道我公公婆婆的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省得节外生枝……” 杜明心想起当日在山庄里邓竑的那番算计,虽然觉得遗憾,但这样的安排也算妥当。 “那看来我给徐妹妹预备的礼物只能派人送到陕栖去了!” 抱歉久等了--免费的感言 刚刚更新在了作品相关里面,就是一些自己近况的交待,和本文后续的安排。 因为作品相关没有更新提醒,所以想在这里再发一遍,结果却说内容重复了。 。。麻烦大家去作品相关里看一下吧!谢谢厚爱,我会努力的! 《妙谋生花》抱歉久等了--免费的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1 紫竹禅院 “那我就先替小姑谢谢您了!”徐大奶奶笑道。 “跟我说这些客气话可是要见外了!”杜明心也笑道。 她很喜欢徐家人,国公夫妇伉俪情深,家里三子兄友弟恭,三妯娌也是和和睦睦。如果自己有个女儿,能嫁到徐家去可算得上是好归宿了。 念头闪过,杜明心一哂,不知不觉自己的父母心怎么就变得这样重了! * 过完年后,春耕开始。依照周礼所述,天子应在春时祭天,并行籍田礼,王后随行,并亲自主持亲蚕嘉礼,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从陈元泰登基至今,京郊春时祭祀已经举行过两次,皆由皇后随行。德妃不愿跟在皇后身畔,看她脸色,由她差遣,便借口侍奉太后,并不曾去过。 这一次宫中依旧按照帝后出行,内命妇不随侍的规矩准备,临行前却多了一个钱玉兰。 皇后听了宫人的禀报,心里像被砌了面墙似的堵。 自打四皇子出生,她与陈元泰之间便是冷冷淡淡的。虽然她也曾赌气说以后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可到底她今生也只有陈元泰这一个丈夫,还给了她母仪天下的荣光。 皇后原本趁着此次京郊祭祀的机会,劝动了陈元泰去城外紫竹禅院住上三日,帝后亲为体弱的四皇子祈福。她也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服个软,叫陈元泰回心转意。 如今钱玉兰不好好留在宫里安心养胎,跟着到处跑什么? 那来报信的宫人看皇后脸色不好,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继续说道:“皇上说是昭容孕中多思,一同去禅院住住,也好驱驱邪静静心……” 皇后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 桂月上前,轻轻跪在脚踏上给皇后捶腿,低声问道:“娘娘,那要不要先派人去禅院那边说一声,把昭容的住处安排得离皇上远一些?” 皇后嘴角微动,最终还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疲惫地说道:“算了,住得远些近些,皇上若要她陪着,不过是抬软辇的人费脚力,又能碍得着什么事!” 桂月点头称是,继续默默地捶腿,坤宁宫里一时再无声响。 此刻钱玉兰在景仁宫正高兴地看着人收拾箱笼。 “那个钧窑玫瑰紫的小香炉就别带了,”钱玉兰笑道,“去禅院里住,这个颜色太艳了些。我记得前一段时日皇上送过来个哥窑青釉的,上面烧的莲花瓣,这次带着不是正相宜?” 跟她从金陵过来的宫女青黛笑道:“皇上以前还劝您既怀了身孕就该少焚些香,谁知得了好的香炉,皇上还是巴巴儿地往咱们宫里送。” 另一个宫女靛月笑道:“还不是因为昭容喜欢熏香!您心里想着什么,皇上都惦记着呢!” 钱玉兰心里甜丝丝的,用帕子掩了口笑道:“快些收拾吧,莫再贫嘴了!” 靛月接着笑道:“可皇上确实一心想着咱们宫里啊!往年郊祭后宫除了皇后没人跟着去,今年您一说想给未出世的小皇子祈福,皇上立马就叫人去预备您的车驾了。” 钱玉兰抿了唇,扶着身旁宫人的手起身,笑道:“青黛随我去偏殿再抄卷经,靛月你好生看着人收拾。” 两人连忙行礼领命。 * 郊祭场面宏大壮观,钱玉兰却未曾看到。因她怀有身孕,陈元泰着人先行将她送到了紫竹禅院,自己与皇后在傍晚时分才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住了进来。 这紫竹禅院是太后进京后命人修建的,是规格最高的皇家寺院。皇后原本想去京城久负盛名的灵感寺,陈元泰却不愿扰民多生事端,最后两人只好折中来了这里。 紫竹禅院这三天,白天都是为四皇子祈福的法事,广厦肃静,香烟袅袅。帝后每天在上午和下午各念半个时辰的平安经,余下的时间便是寺内尼众诵经祈福。 钱玉兰在来的头一日便将自己手抄的经书供在了地藏菩萨前。因她有孕不能长跪,只每日早晚在佛前上香祝祷一次。 第三日傍晚,陈元泰陪着钱玉兰上香出来,早春的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 “今天是十五呢,晚上月亮一定圆得很。”钱玉兰指着天边的月亮笑道。 “夜里想出来赏月吗?”陈元泰笑着看向她。 “嗯,好啊!”钱玉兰很高兴,转念想了想,笑道,“虽说这里不如宫里诸事齐备,不过臣妾带了些年前咱们一起制的梅蕊茶,还有您赏臣妾的檀香。今夜皇上陪臣妾赏月,臣妾烹茶焚香抚琴为您助兴,您看可好?” “自然是好极。”陈元泰温和地笑道。 他对待钱玉兰的这些风雅的小爱好一向是纵容的,仿佛陪着她这样胡闹,自己也回到了梦里的少年岁月。 钱玉兰吩咐了宫人去取相应的物事,回身看到庄严肃穆的大殿,突然心中一动,脑中便浮起“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诗句来。 她的胸中涌上一股热情来,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手挽了陈元泰的手,柔声道:“皇上,您随臣妾来。”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陈元泰拉进了大殿。 待两人在佛前站定,钱玉兰执着陈元泰宽厚的双手,一对星眸饱含秋水地看着他,说道:“臣妾自小长在深宫,因父母娇宠,人事一毫不知,只会花前月下,看灯弄妆……” “家国破灭时,臣妾也曾想过一死了之。竟不知此生还能得皇上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护佑,”她低头微笑轻抚着腹部,“还有福气陪伴皇上左右,诞育流着你我二人血脉的孩子……” 美人柔情如斯,陈元泰心中也有些感动。他正要说些什么,钱玉兰却敛裙裾,跪在了香案前的蒲团上,轻声祝祷:“信女钱氏命若漂萍,幸得菩萨保佑,得以侍奉皇上左右。”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信女向菩萨许下宏愿,若此生能与皇上比翼连理,信女愿日日焚香诵经不辍,年年为菩萨塑金身。” 听到“比翼连理”四个字,陈元泰要说的话便堵在了喉头,钱玉兰却回转身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212 比翼连理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陈元泰很快便伸出手来,说道:“快起来,仔细跪多了膝盖疼。” 语气关切,却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 钱玉兰的笑逐渐僵在了脸上。她再单纯,陈元泰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可公主身份隐藏在她体内的执拗性子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她没有将手递给陈元泰,只是跪在地上, 《妙谋生花》212 比翼连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3 同衾共穴 钱玉兰知道她这是来看自己的笑话,但自打回来后陈元泰也没有去过景仁宫,让她心里很是惴惴不安,故而面对皇后不怀好意的询问,也没什么底气驳回去。 “臣妾觉得尚好。”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若是如此,”皇后笑道,“那看来昭容去礼佛的心未免有些不诚了。” “我与皇上在佛前 《妙谋生花》213 同衾共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4 毋求妆奁 “还有!”皇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说道,“那钱玉兰是吴越国的公主,皇上立个有吴越血统的太子,是想让他们复国吗?皇上不是最偏心陈希吗,陈希灭了吴越,他难道不怕立个这样的太子,以后找陈希的麻烦?”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高阳觉得有点头疼,陈元泰摊上个这样的皇后,也真够受的。但她这个思路倒是自家公子期望达到的。 “地宫里合葬何人,皇上没有明说。”高阳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即便如此,礼部和言官们已然认为于礼不合,轻则招致朝野非议,重则动摇国本。” 皇后深以为然,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行,我得跟太子说说!” 可转念一想,陈元泰早已不让她随便见太子,即便见了,旁边也有教习嬷嬷看着,怎么好说这样的事! “竑儿最近在忙什么?你去给他递个消息,让他进宫来见我!” “邓大人想请奏在天津建个船坞,最近正在搜集资料,想着怎么说服皇上同意。”高阳答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建什么乱七八糟的船坞!”皇后怒道。 这个是邓家想要拓展自家生意的一部分计划,高阳觉得自己作为局外人,没有向皇后解释的必要。 “你去跟竑儿带个话,”皇后怒过之后,有些疲惫地说道,“若他实在抽不开身,我这里可以不来,但好歹去见见太子。那孩子再怎么聪慧,毕竟才十岁,我怕他慌神乱了阵脚。竑儿做表哥的,去看看他,稳稳他的心,给他出出主意。” 高阳想说邓竑的主意也未必能高明到哪里去,你们邓家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高看自家人。 太子若真是地位不稳,东宫詹事府的那帮人就不能坐视不理,毕竟他们的前途都系于太子一身,并不比皇后这个做母亲的少牵挂多少。 但他亦不准备向皇后多说些什么,只答应了递话给邓竑,然后便转身去了偏殿给四皇子诊脉。 * 宫里的这些纷纷扰扰杜明心听说了一些,但也基本与晋王府无关。 她这些日子时常带着堃哥儿去兴国公府玩,要么便是被大太太请回去研究杜明珠与杜明淑备嫁的事情。 照着大太太和杜明珠的性子,杜明心本不欲管这些闲事。然而杜明淑的事,二老爷根本不闻不问,大太太因为后来想选丁绍为婿而不得,也对杜明淑有些不喜。杜明淑所能倚仗的不过就是她这个嫡姐一人了。 “……珠姐儿的嫁妆公中出了六千两,余下的都是我的陪嫁和积年攒下的体己。”大太太见杜明心拿着两份嫁妆单子比照着看,便笑着解释道,“更何况珠姐儿与淑姐儿一嫡一庶,公中的定例就差了三千两……我前些日子去问了耿姨娘,叫她别怕你父亲责怪,有东西只管给淑姐儿添上。谁知这耿姨娘倒是个悭吝抠唆的,翻箱倒柜两三日才拿了几十两银子并几匹不时新的绸子出来。” 杜明心心里明白,这些只怕是耿姨娘大半的家底了。那些年她在登封庄子上过,淑姐儿她们两个在刘氏和杜明妍手里讨生活,能有这点积蓄,估计也是平常一文一文存下来的。 “那我父亲呢?他竟什么也没给淑姐儿添?”杜明心问道。 大太太抿唇笑道:“你父亲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心想着儿子呢!算上耿姨娘还有你们刚进京时老太太给的那俩,身边三四个人还不够,前儿又花了三百两从外头买了个回来。我只说怕你父亲被拐子给骗了,看他在兴头上,也没敢再说什么。” 杜明心微微蹙眉,二老爷平时做的这些事真是没眼看。 她回头看了夏叶一眼,夏叶便捧上来两张契纸。 “这是我给淑姐儿添的,一个在保定府三百亩地的田庄,还有京城国子监附近的一间笔墨铺子。” 大太太吃了一惊,怎么就这样大的手笔!可看看杜明心满头的珠翠,尤其上头嵌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的挑心,又把话咽了回去。 眼前这位早已不是当年还要家里庇护的杜家二小姐了。如今晋王开府,杜明心上头没有公公婆婆拘管,又生了皇长孙,晋王对她只怕也是言听计从的敬重吧!一个庄子一个铺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太太越想心里越是发酸,这样好的运道怎么就没落到自己女儿身上呢? 她刚要收了那两张契纸,杜明淑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杜明珠。 “二姐,你别这样!”杜明淑急道,“如今你是和姐夫一家人,一起过日子,不能拿姐夫从战场上拼命挣来的东西来给我做面子!” “好女出嫁不贪妆奁,无论嫁妆多寡,只要我嫁过去后,好好孝敬公婆,善待小姑小叔,一样能挣得夫家尊敬!” 杜明心很是欣慰,到底没白疼这个妹妹,还知道为她着想。 “你别怕,这些是我从我的嫁妆里出的,与王府的产业无关。” 大太太撇了撇嘴,说来说去还是杜府的东西呗。为了给杜明心置办嫁妆,叫沈遥满意,大半个杜府都被掏空了,害得她万两银子嫁女儿的盘算都落了空。 杜明珠倒没什么感觉,大太太给她准备的嫁妆虽然比不过彭康大嫂的陪嫁,却是比二嫂要多,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自打婚事定下来后,她已不像以前那么焦躁不安了。仔细想想,嫁回自己外祖家也不错,至少只要外祖母在一日,婆婆就不敢对她如何,妯娌们也会对她礼让三分。 至于彭康,虽然性子绵和了些,也没有个入阁拜相的父亲,但胜在为人淳厚,以后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也舒心。 把杜明淑的嫁妆安排妥当,杜明心便回了王府。 刚进门,便有下人来向她回禀:“老大人今日和王爷一同回来了。” 在晋王府,老大人专指杜二老爷。 “可知是有什么事情吗?”杜明心一边走,一边问道。 “老大人似是要劝王爷去跟皇上说些什么,”下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旁的小的们也不敢多听。” 杜明心点点头,一迳去了正院。 215 拒之有因 两人在陈希位于正院的小书房里说话。杜明心过去时,正听陈希说道:“……岳父所请之事,小婿恕难从命。而且,”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小婿也劝岳父莫要插手此事。建陵与祭祀虽为国事,然而皇上百年之后与谁合葬却为家事。小婿私以为内阁、礼部以及都察院管得有些太宽了。” 杜二老爷一听他不愿意,登时就有些急了:“天子无家事!你才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也敢指摘内阁大学士们的不是!” 陈希笑道:“小婿不才,虽然身无科举功名,但七岁由乌有先生启蒙,在嵩阳书院也好生读了七八年的书。” 杜二老爷的脸色有点难看,这个女婿以前对他还挺恭敬的,怎么现在也学会当面堵他的话了! “咱们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只说现如今该怎么办?” 陈希笑道:“我倒觉得不如岳父回去好生劝劝周大人,皇上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了,他完全没有废立太子的意思,皇陵修建的种种也与国事无关,仅仅是皇上的个人偏好而已。难道说皇上辛劳一生,开创下大燕的万世基业,竟然连自己的身后事也丝毫做不得主吗?” “并非是皇上做得做不得主的问题,”杜二老爷急道,“而是这些事关重大,现在已经招致朝野非议,物议如沸,皇上坚持下去,未免有刚愎自用之嫌!” 这话说得可谓十分不恭敬了,若是在陈元泰面前,完全可以治他一个殿前失仪之罪。 陈希挑着眉看着杜二老爷,直把他看得额头上冷汗涔涔。 “想不到岳父还有志要做个直臣!” 杜二老爷老脸一红,他倒还没有做直臣的心劲儿,只是今天高首辅与礼部尚书周大人一同找到他,言辞十分恳切地说了他们目前的困境,希望他能说动陈希去劝劝陈元泰。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咱们退让,致使皇上一意孤行,且不说咱们内阁与礼部的颜面如何,咱们做臣子的,难道能置皇上的千秋名声于不顾吗?” 其实这话应该颠倒一下次序,皇上的千秋名声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内阁与礼部还有都察院已经与陈元泰杠上了。 若最后铩羽而归,岂不是失了文官们的颜面,仿若是屈从了皇帝的权势,又如何在天下士林学子面前抬得起头来? 杜二老爷的困境则又多了一层。当高忱和周叔玉站到他面前时,他已是浑身骨头轻得都要飘起来了。 两个人再不动声色、语气真诚地给他吹捧一番,杜二老爷便觉得自己也是以天下为己任,坚持读书人的风骨了! 全不曾想到自己这个五品官本就是陈元泰恩赏的,若真是要公事公办,他连进士出身都没有,如何能从一个小小举人直接进礼部做堂官? “直臣不直臣的,我也没想过,”杜二老爷道,“只是你一个做儿子的,难道不为皇上的名声想想?” 听到此处,杜明心再忍不住,撩帘走进了书房。 “父亲,您好糊涂!”杜明心怨道,“托您的这些人也与王爷同朝为官,他们为何偏偏要找了您来说项?” “那自然是……因为我是长辈!”杜二老爷撇了撇嘴,这么明显的原因还用得着问? “既然阁老们,言官们口口声声说建陵乃是国事,那为何又要把私人的关系牵扯在里头?” “若王爷真听了您的话去劝皇上,若是劝动了,那都是他们谏诤的结果。若没劝动,您觉得皇上心里会怎么想王爷呢?若是您,会不会还喜欢这样不知情识趣,不贴心反倒去帮外人的儿子?” “再者,若是王爷劝得皇上收回成命,您觉得太子会怎么想?您也说外面物议如沸,太子如今在风口浪尖上什么话也没有,那他心里会不会埋怨皇上不替他着想?怎么王爷一去说,皇上就同意了。两个儿子之间,太子会不会觉得皇上厚此薄彼了?” 杜二老爷哪里想过这些弯弯绕绕!他一心只想把受托之事办成了,好在阁老们面前显显自己的手段,逞一逞王爷岳父的威风。 见父亲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杜明心不禁动了三分气:“父亲,您要知道,大燕律例里,连坐之法只涉亲眷,可没有上司给下属蹲监牢的道理!孰亲孰疏,您可要想清楚!他们不过是把您当个出头的刀使,若是王爷的船翻了,您以为您能独善其身吗?” 说到底,这屋里的人才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杜二老爷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虽然觉得杜明心有些言过其实,但自己也有些心里发虚,那想出风头的心不禁淡了三分。 “你们不想帮忙就算了,何必说得这样难听!”杜二老爷起身道,“周大人那里我可没脸面去说,王爷你自己找他说去吧!” 说完,他像是怕陈希拒绝似的,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明心的眉头紧紧地皱着,气道:“天底下有这样做父亲的吗?” 陈希起身,笑着揽了她的肩膀,安慰道:“别生气了,即便父亲不让我去说,周叔玉那里我也是要走一趟的,好叫他且歇了拿岳父当刀使的心。” 杜明心还是有些恼怒:“若是他再这么软耳朵,无事生非,干脆这个五品官也不要叫他做了!人说难得富贵又清闲,他放着福气不会享,那便回家去当田舍翁好了!” 陈希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好好好,原本岳父这个官职也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封赏的,自然是你说要当就当,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杜明心被他逗得气不下去了,笑道:“朝廷任命,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你可真会哄人!” “不哄不哄,”陈希携了她的手往宴息室去,“娘子若想办什么事,相公我自然是竭尽全力,定要办成的!” 在宴息室里玩耍的堃哥儿看到父母进来了,高兴得跳着脚往炕下滑溜。 “橙,橙!”堃哥儿扑到杜明心怀里,大声喊着。 “什么橙?”陈希奇道。 “怕是听了你的半截话,想起来昨天吃的蟹酿橙了。”杜明心笑道。 216 君臣之争 陈希一副怕了的模样让杜明心忍俊不禁。 “堃哥儿把觉得好吃的东西分享给父亲,你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我只是不喜欢本该甜口的东西做成咸的……”陈希抱起儿子笑道,“水果里放肉,感觉怪怪的。” 堃哥儿却仿佛是听懂了一般,皱着小眉头看着父亲,喊着“不,不”。 “你这 《妙谋生花》216 君臣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7 波澜再起 “前朝太祖裁撤了宰相的职位,未尝不是出于保护子孙皇权的考虑。可没有了宰相,文官们依旧抱成团,皇帝从和一个人打架,变成了和一群人打架。” “我这一役,原本只是为了能与心爱之人合葬。到如今,这反倒成了个由头,我要让那些文官们看看,谁说话才算数,谁才是这大燕天下真正做主的人!” 心爱之人? 陈希默默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设身处地想想,若换成是自己与杜明心,只怕态度会比陈元泰更坚决。 他笑着举起茶杯,说道:“那儿臣先以茶代酒,预祝父皇早日心愿得偿!” 话音未了,外面却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又在乾清宫殿前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陈元泰不悦地问道。 片刻后,王公公快步小跑进来,声音有些**地说道:“回禀皇上,坤宁宫那边来人,说,说四皇子突然发了高烧,浑身抽搐不止,请您快过去瞧瞧!” 陈元泰腾声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请太医了没有?” “说是已经派人去请高太医了。”王公公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却也不敢去擦。 皇上最近因为皇陵地宫合葬的问题,被文官们闹得焦头烂额。眼下四皇子又出事,他们这群在乾清宫伺候的,只怕是要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 陈元泰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姓高的大夫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是个江湖游医,侥幸入了邓家人的眼,才能进宫来侍奉。 “糊涂!那个高阳若是真有本事,四皇子又如何能发这样的急症?去叫太医院所有擅长儿科的太医都到坤宁宫去!”陈元泰一边往外走,一边急急地吩咐道。 王公公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小太监去太医院传旨。 陈元泰上御辇前,回头看了一眼陈希还在,便说道:“天不早了,你出宫去吧。堃哥儿在家你们要好生照看!” 陈希恭敬地答应了。 坤宁宫里一片慌乱,陈元泰一进内殿便听到隐隐的哭声传来。 他的心猛地提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殿内床前,看见四皇子躺在床上,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还有些急促。 陈元泰略略放了心,转头便对守在床边痛哭的皇后道:“孩子还没怎么样,你就这么着哭!不嫌晦气吗!” 皇后猛地抬头,见是他过来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恨,并没有起身行礼,而是低下头继续用帕子捂着嘴哭泣。 陈元泰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殿内站满了人,他也不好发作。扫视了一圈后,他发现后宫德妃、张文鸳都到了,却不见钱玉兰的踪影。 他以为钱玉兰有孕,需要避忌,也没多想,只是对着高阳问道:“四皇子的病如何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引得病势如此凶猛?不是说前一段时间他身体已经好多了吗?” 高阳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禀皇上,四皇子的身体原本是日渐好转,每日饮食比以往多了不少,身量和体重也与同岁的孩子相差无几。据皇子的乳嬷嬷交代,四皇子是昨天半夜里开始发烧的。到今天早上微臣赶到时,高烧不但丝毫未退,同时还出现了抽搐和呕吐的症状。” “不过能呕吐说明是好事,因为微臣判断,这次四皇子得的不是病,而是人为的投毒。” 此言一出,满屋里惊讶的只有陈元泰一人。 他环顾四周,见其他人都神色如前,知道高阳此前必定已经说过了这个论断。 然而他很不喜欢高阳此时的神态,虽然他很欣赏临危不乱的人,但高阳的神情太过镇定,镇定得就像是一早预料到这一切会发生一样。 “你怎么就能肯定是投毒?”陈元泰稳定了下心神,沉声问道。 “四皇子以前虽然体弱,但也不过是因为早产的缘故。结合他昨晚到现在的症状,微臣怀疑是中了乌头之毒。随后微臣尝了四皇子的尿液,里面果然有乌头独有的那种辛辣的味道,尝过后舌头酸麻。” “乌头?”陈元泰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东西,“毒性如何?既然是毒物,宫里怎么会有?” “乌头、草头、附子,这些草药有大毒,却也有宁神止痛的功效。南边云贵等地乃至真腊、暹罗都有用乌头泡酒或是烹饪的偏方。”高阳的声音不疾不徐,间杂着皇后低低的呜咽之声。 “你是说御膳房?”陈元泰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可是四皇子不是还没有断奶么?怎么会吃御膳房的东西?” “从上个月已经开始吃糊糊了!”皇后突然提高声音哭道,“是乳母!乳母给他喂了景仁宫偷偷送过来的米糕!” 说完,皇后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她自己也怀着孩子,怎么就能下手害别人的孩子?康儿这么小,身子又不好,能碍着她什么事?” “还是说她前些日子在坤宁宫受了我的斥责,就要在我儿子身上找补回来?!” 话说得没头没尾,陈元泰也不知道之前钱玉兰在坤宁宫受辱的事情。 他冲德妃道:“你给我说说,这里头到底都有什么事?” 德妃忙笑道:“臣妾也跟皇上一样不知道情由呢!只看见刚刚钱昭容过来,皇后娘娘情绪不好,责备了她一番,钱昭容哭着回景仁宫去了。” 陈元泰蹙起了眉头,从宫外回来他就在和文官们争执,一直没有去看过钱玉兰。这其中未尝没有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尴尬。 想想那样一个娇弱的人被自己冷落了这么久,又在皇后这里受了委屈,陈元泰有些于心不忍。 从直觉上来说,他不相信钱玉兰会害人,尤其是会害四皇子,因为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更何况钱玉兰虽然性子绵柔,但却有一份傲气在。这种下毒害婴孩的下三滥手段,她应该宁愿与皇后明面上争吵,也不屑于做的。 张文鸳觑着陈元泰的表情,有些拿不准他是怀疑了钱玉兰还是依旧相信她。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按兵不动,不能为了讨好皇后而得罪了陈元泰。 218 杀人灭口 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乳母和皇后说的那个米糕上头。 捋清楚了思路后,陈元泰命人把四皇子的乳母带上来。 那乳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白白胖胖,看起来像个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只是两边脸颊上红肿一片,一看便是刚刚挨过打的模样。 “皇上,皇上您明鉴,奴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害四皇 《妙谋生花》218 杀人灭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9 孰是孰非 “微臣并非是这个意思,”高阳解释道,“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非药石人力所能掌控的了……” 陈元泰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他当然知道方才高阳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这时,钱玉兰在青黛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一抬头,陈元泰便看到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他现在的心绪很是烦乱,忧心着四皇子的病情,又被宫里有人下黑手暗算这件事搞得既惊且怒,实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 “皇上,”钱玉兰跪下,抽泣着说道,“臣妾有御下不严、失察之罪!臣妾实在不知掩翠为何会与四皇子的病扯上关系……” “你别避重就轻!”皇后怒道,“什么失察之罪,明明就是你指使的!要不然康儿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你娘家嫂子进宫探望的当晚出事?你从娘家得了那害人的东西,竟是一刻也耐不得!我的康儿还没有满周岁,你若是对我有怨气,只管当面锣对面鼓地冲着我来,那小小一个婴孩,你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说到此处,皇后已是掩面痛哭起来。 “皇后娘娘,”钱玉兰的声音有些**,但依旧坚定地说道,“我对您没有什么怨气,我没有谋害四皇子的理由。至于您说的害人的东西,昨天我嫂嫂送来的东西里并没有什么米糕,我赏给下人的东西里,也没有米糕!” “不,不是的!”半晌没有吭声的乳母惊叫起来,“昨天傍晚,的的确确是掩翠拿过来的,她亲口跟我说是何夫人带进宫来的,还说南边的做米糕的方子跟北边的不一样,叫我尝尝好吃不好吃……” 陈元泰听得眉头直皱,他看看桌上那盘散碎的米糕,又看看钱玉兰和乳母,隐隐觉得这里头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搅动着这潭浑水。 “你说何夫人没送来米糕,可有什么人证物证?”陈元泰问钱玉兰。 “东西是我嫂嫂送进来的,是她命家里的厨子做的,当时东西带进来时,是青黛和靛月收拾整理的,这些人都能作证!”钱玉兰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人如何能作证!”皇后驳斥道,“要么是你的亲眷,要么是你家的下人,无不与你有瓜葛!这米糕有与没有,只怕你们早就串好供了!” 陈元泰虽然不喜皇后这样先入为主地断定钱玉兰就是幕后主使,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正自犹豫,钱玉兰见他对皇后的话不置一词,知道他也认同,心便又凉了几分。 “皇上,皇后,”钱玉兰收敛了脸上的悲戚,不想让皇后觉得她是在装可怜博同情,“臣妾只在四皇子洗三和满月礼时见过他,一个小小婴孩,于我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且不说我是他的庶母,就算是路边生人,但凡有些恻隐良心,又怎么会对个孩子下手?” “巧言令色!”皇后骂道,“我只信眼前的证据!” 钱玉兰不理会皇后,只对着陈元泰道:“皇上,朝夕相处这些时日,您该知道玉兰是何等样人。皇上英明神武,臣妾等您查明真相,还臣妾一个清白。” 陈元泰深深地看着钱玉兰的双眸,良久,他才道:“虽然已是春日,外头还是有些凉,这些天无事就不要外出了,我让王德勤派两个人去照顾你。” 钱玉兰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向陈元泰磕头行礼,然后就由青黛扶着离去。 皇后大怒,厉声喝道:“贱婢,你给我站住!” 钱玉兰仿若未闻,徐步走出乾清宫。 “皇上!”皇后转头向陈元泰道,“贱婢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你信她,记得和她朝夕相处的恩情,那我呢?我娘家对你也算得上是鞠躬尽瘁了!我和太子还有康儿,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陈元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殿内的人都下去。事关重大,兼之钱玉兰还怀着孩子,怕皇后盛怒之下错手伤人,他只能收起脾气,细细地给皇后剖析: “其一,我并没有认定玉兰与此事有关或者无关,你不用觉得我偏袒她。若最后查明真的是她所为,不用你说,我自然会处置她。” “其二,我只是做出了一个准备和稀泥的姿态,但并不意味着我真的要这么做。竟然有人胆大妄为到在宫禁之中谋害皇子,并能杀人灭口,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人心,特别是幕后主使之人,才方便我派人暗中查探。” “哼,”皇后十分地不以为然,“那你还要派人去照顾钱玉兰,生怕我使人去糟践她!你也太厚此薄彼了!” 陈元泰忍气道:“我是怕有人为了讨好你去折辱她!我才多久没有去景仁宫,你就能当众羞辱她!若最后查明不是她所为,而大错已经铸成,你是否也能做到任凭我处置?最后,你别忘了,她身上的嫌疑还没有洗脱,难道你不希望能有人盯着她吗?我这不是偏袒,恰恰是为了公正!” 皇后听到这最后一节,方才歇了气。 陈元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今天的头疼越发严重了,连薄荷脑油都不管用了。 每每跟皇后说话,他要么觉得疲惫到不想开口,要么就是暴躁得开口就骂。两个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平心静气谈天的时候。 若说皇后是真蠢,那也未必。更多的是两个人想法迥异,无法沟通吧…… 这样两个人,却要硬凑在一起成了夫妻,他为难了皇后,也为难了自己。 宫里发生这样的大事,虽然陈元泰不愿声张,但消息灵通的人都还是知道了。 宁王府里,陈霆正满头大汗地拉着邓文娇,苦口婆心地劝着:“皇上若是愿意声张,这会儿只怕往宫里递牌子的人都满了!眼见别的人家都没动静,你又急三火四地冲进去做什么?” “别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家跟我比,”邓文娇一把甩开陈霆的手,转头一叠声地催丫鬟拿斗篷,“身子底下长着腿,难道不会跑吗!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仔细明日把你们全卖了!” “这个时候你去宫里,除了触皇上的霉头,还有什么作用?”陈霆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里头住着我的姑姑还有表弟!表弟被人陷害,我做表姐的难道不去看看么?你别忘了,躺在坤宁宫的也是你的堂弟!”邓文娇瞪着陈霆嚷道。 220 一地鸡毛 丫鬟此时一路小跑着拿了邓文娇的披风过来,却被陈霆一把夺走:“你不许去!” 邓文娇圆瞪双目,气呼呼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有什么本事能拦住我!” 陈霆揪着她的胳膊就往屋里拽,骂骂咧咧地说道:“几次三番都是因为你犯蠢,惹得现在太后、皇上都不待见我!若你今天能出这个门,我跟你姓 《妙谋生花》220 一地鸡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1 一纸物证 邓竑闻言,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无妨,你平时当差也不清闲,我这边人手也够,就不劳妹夫费心了。” 陈霆瞬间心情就更阴郁了几分,他隐隐觉得自己投靠邓家是走了一步极其臭的棋,如今他仿佛里外不是人了。 邓竑此时也是如此想,他并不想把陈霆看作是自己人。 论亲,陈霆姓陈,是陈元泰的亲侄。就算陈元泰有多不待见陈霆,可血缘亲情就在那里摆着,谁知道哪天叔侄二人就冰释前嫌了呢? 家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陈霆知晓倒也没什么,可若是谋算陈元泰后宫这样的事情,还是避着陈霆的好。否则,依陈霆这种人心性,不定哪天就会卖了邓家去讨陈元泰的好。 邓文娇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陈霆,让你欺负我,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陈霆异常恼怒,邓文娇这个婆娘当真不知所谓!夫妻本是一体,既然她嫁与自己,就该为他着想,为宁王府着想,如此时时处处与他作对,对她有什么好处? 陈霆真想揪着邓文娇的衣领问个明白,可他还是将紧攥的拳头缩进了袖里,怕被邓家人看到自己的愤怒。 邓文娇倒觉得没所谓,她觉得自己想得非常清楚。在内心深处,她很仰慕陈希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觉得是男就该如此,洒脱随性,心思恪纯。再不济也应该像兴国公沈遥一样,虽不至于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但能文能武,气度非凡,一点点也不让人觉得粗鄙。 可陈霆呢?除了个亲王的爵位,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她邓文娇还是要依靠娘家。若非选亲时再没别的合适的亲王,她又何至于要委屈自己嫁给陈霆这个草包? 不提安国公府这里的热闹,有位守宫门的五品侍卫头领此时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此人名唤张简,是陈元泰原先在平凉卫任指挥使时的一名卒。他为人忠厚淳朴,又十分孝顺顾家,故而虽然有些胆,但也入了陈元泰的眼。在天下定鼎之后,陈元泰赏了张简一个五品官做,专门负责宫门守卫。 “老爷,”他的娘王氏眼瞧着丈夫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家转悠了两日,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什么烦难之事?不如给我,虽然我是个妇人,但不定也能给老爷分分忧。” 张简无奈道:“这事连我都没主意,你天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能有什么法?” 王氏笑道:“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您不,怎知我一定没主意?就算我也没法,您出来心里也松快些不是?” 张简素日与妻感情甚笃,也不怕她往外传,便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张纸,苦笑道:“我这里有一样烫手的山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王氏的父亲是个秀才,也曾粗略地教女儿识过几个字。 她拿起来看时,发现那纸上似是写着个物品单,上头有些绢帕之物,还有云片糕、花糕、蟹黄酥等吃食。 “这是个什么物件?”王氏看得一头雾水,不由问道。 “是那日怀顺侯夫人进宫去探望钱昭容,他家下人留在宫门守卫那里的物品单,那日送进宫的东西都在那单上。”张简答道。 “这样的东西不是应该留档封存吗?”王氏疑惑道。 张简苦笑道:“咱们大燕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是他家下人遵着他们在南边时的规矩给的。我当时想着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随手扔桌上了。可谁知道后来四皇病倒,皇后是因吃了怀顺侯家送来的米糕。可钱昭容当日送来的东西里并没有米糕……” 王氏吃了一惊,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不由得抓住丈夫的袖问道:“那,那您手里这样东西便是,便是昭容所之言的物证了!” “是啊,”张简搔了搔头,心中很是烦闷,“皇后娘娘不信怀顺侯和钱昭容的话,皇上也不好昭容到底跟四皇的病有没有干系……我若拿了这东西出来,就能解了昭容的困境,可那样岂不是得罪了皇后?还有安国公府、太……” 这一串人别他得罪了,平日里宫门口碰见了,都是毕恭毕敬、连眼都不敢随便乱瞟。 “可若是我不拿出来,昭容和怀顺侯家又平白受了冤屈……”张简很是为难,“我听因着昭容在宫里得宠,安国公府那边总是有意无意不让怀顺侯家好过,连些许事也要使绊。若这样一个事情落在他们家头上,还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呢!” 王氏忧愁地看着丈夫,心中颇觉无奈。她深爱丈夫,也是因为张简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对她对孩们都很上心。 可这样的深宫秘事又如何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够掺和的?识时务些的就该赶紧把这单扔掉,等怀顺侯家的人找上门来时,也要矢口否认才是。 “那老爷的意思是,还想要出这个头?”王氏心翼翼地问道。 张简纠结半晌,有些愧疚地看着妻道:“是啊……不然我于心难安……” 可若出了这个头,得罪了皇后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了局呢! 王氏上前握了丈夫的手,笑道:“既然如此,您去便是。” “可不定会连累家里……”张简为难得直想哭。 王氏笑道:“君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也盼望着孩们能像您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不会为了趋利避害而昧了自己的良心。” “那,那我去找晋王爷。”张简像是得了颗定心丸,立时就要出门去。 “您明日当差时想办法去乾清宫便是,为何又要去找晋王爷?”王氏有些不解。 张简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样位卑职低的人,哪里能求见皇上就能见的?到底晋王爷不端架,心里还记得我们这些旧人。我上门去,王爷若无事,必定会见的。” 这事由晋王经手也好,如若安国公府怪罪下来,他们好歹还能求晋王庇佑一二。 王氏再不言其他,给丈夫取了外袍来,伺候他出了门。 23 222 小吵怡情 陈希这天也是休沐,带了杜明心和堃哥儿去东城的花市上逛。杜明心觅得两株少见的独占春,堃哥儿则得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坐着马车回王府。 陈希刚扶了杜明心下马车,就听见门房的人上来禀报:“王爷,宫门护卫那边的张简张大人求见,已经在外书房等候一个时辰了。” 陈希 《妙谋生花》222 小吵怡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3 云板报丧 杜明心抿唇笑了一下,转身去拿衣裳伺候他穿,又笑道:“若这样的事也要跟你生一场气,那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你别这样说啊,”陈希着急起来,下了床趿着鞋走到杜明心身旁说道,“你要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都听着呢!” 杜明心一面将衣服往他身上套,一面说道:“我的想法昨天已经说了,但 《妙谋生花》223 云板报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4 两重重击 青黛被钱玉兰小衣上的点点血迹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道:“娘娘,奴,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说罢,她也不等钱玉兰发话,便急奔了出去。 钱玉兰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绫衣上的鲜红血渍,如同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满怀对孩子的期盼便如大石一般慢慢地往下沉。 靛月强自镇定地宽慰道 《妙谋生花》224 两重重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5 枕边人 长年打仗的经历让陈元泰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是呕血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股腥甜咽下。 “去景仁宫。”陈元泰睁开眼,觉得方才心痛如绞的感觉淡了许多。 “不妨事。”陈元泰抬脚便往坤宁宫外走。 王公公感受着陈元泰目光的威严,连忙跪下道:“小的不敢。” 王公公从地上爬起,偷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疾步跟了上去。 不是心里牵挂钱玉兰那个贱人吗?怎的又站在坤宁宫的院子里?装的一副慈父心肠,心痛难耐的样子给谁看? 皇后一脸不忿的表情,让陪着她坐在一旁的太子有些发愁。 皇后屡次直言顶撞陈元泰,甚至在人前也丝毫不留情面,陈元泰念她乍遇丧子之痛不予计较,可终究是给帝后冷若冰雪的关系又加了层霜。 “哼,他好与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皇后哭闹了一天一夜,此刻十分疲倦,然而心里却还是恨意滔天。 “他……”皇后突然心中一动,恶念便如藤蔓一样疯狂地爬上了心头。 话到此处,皇后又变得眼泪汪汪。 “你别担心我,”皇后摸了摸太子的脸,“这两天都把你折腾瘦了……等会儿我叫人做些你爱吃的送到东宫去。我这边叫高太医过来给我瞧瞧,你只管放心。” 过不多时,高阳匆匆赶来,为皇后把过脉后,回禀道:“娘娘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心力交瘁,需要静养。” 226 温柔解语 “咱们有的是时间跟他耗,公子又何必急在一时?”高阳见申嘉正还是心有不甘,于是劝道。 “想我大周梁氏子孙有多少人死在他手里!”申嘉正恨恨地说道,“致使我如今连祖宗姓氏都不敢称!总有一天我要让他,让他的子子孙孙都把命拿出来偿还!” 高阳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起当日在真腊他们探到邓竑 《妙谋生花》226 温柔解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7 礼仪之争 “我看起来很不好么?”陈元泰坐了起来,试着深吸了两口气,可气闷的症状似乎并没有多少缓解。 “好与不好的,老奴也不知道。”王公公委婉地说道,“可您身上担着这千斤重担,全天下的人都指望着您呢!您哪怕就是打个喷嚏,伤寒咳嗽,那也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传刘医正,让他在御书房候着。”陈元泰吩咐道。可他心里却很是不舒服,自己才不过四十出头,哪里就到了整日看病吃药的地步?等老子出去打猎射头豹子回来,你才知道老子是谁呢! 外头天刚蒙蒙亮,午门外广场上百官已经是等候多时。 沈遥与徐行、陈希站在一处,低声问道:“妹妹与豫王的婚期,皇上可说了什么?” 徐行摇了摇头,说道:“四皇子的事,皇上只说了按礼部定下的丧仪行事即可,不用变动。民间是三月不许嫁娶宴乐,到那时才七月间,媛儿出嫁的日子定在九月。皇上说没有哥哥给弟弟让路的道理,且如今宫中事情繁乱,有喜事冲一冲晦气也好。” 沈遥点点头,又说道:“只要皇上心里有主意就好,这婚事……”他看了徐行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妹妹能少受些委屈也是好的。” 徐行勉强笑了笑,说道:“等媛儿嫁了,你这声‘妹妹’可是不能再叫了。” 陈希与豫王是兄弟,沈遥却是杜明心的舅舅。待徐媛成了豫王妃,沈遥也就成了沾亲带故的长辈。 “一转眼媛妹妹竟然就要出嫁了……”沈遥有些感慨,“我还记得我刚去徐家时,妹妹还没学会走路……” “所以你在家多陪陪蓁蓁才是正经,”徐行笑道,“女儿不比儿子整天在眼前晃惹人烦,养个十几年就要去别人家了。” 陈希看看沈遥,又看看徐行,笑道:“您二位有女儿的人,说起来这事,倒叫我插不上话了!” 徐行笑道:“你赶紧生一个,就跟我们搭得上话了。” 陈希还未接话,沈遥却“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 “谁?”陈希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杜二老爷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往文官队伍里挤过去。 燕朝行的规矩与周朝无异,都是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上朝。杜二老爷是正五品,平时是不能来的。 “我去问问。”陈希正要过去,宫内却响起了鼓声,午门缓缓打开,早朝时辰已到。 陈希心中莫名有些着急,可文一班、武一班,他是武官那一队里的第二个,排在定国公徐行之后。而杜二老爷平日不能参与早朝,今天定是有特事,由礼部尚书周叔玉带来,故而排在文官队伍的末尾。陈希与他离得远,想要悄悄问一声也是不能。 待百官在乾清门站定,陈元泰刚好从后面出来,坐在了门内摆放的御座之上。 陈希抬头看去,看到陈元泰灰暗的脸色,吃了一惊。 连失两子的陈元泰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然而他安坐在那里,无端端让人觉得少了七八分平日里的精气神。 陈希不由焦急起来,盘算着等下了早朝自己去乾清宫问问安。 首辅高忱出列,向陈元泰禀报了三日来朝中积攒的大小事务,不过是些零碎小事,倒没什么要紧的。 陈元泰微微颔首,觉得内阁里的这几个人还算得上可靠。他扫了眼列队的百官,正要说无事就散朝,却看见文官队尾似是多了个新面孔。 陈元泰眯着眼瞧着,却看不出是谁,只好问道:“众位可还有事启奏?” 高忱退回队列,趁机给礼部尚书周叔玉使了个眼色。周叔玉知机,出列禀报:“关于修建皇陵地宫一事,皇上尚未有决断。礼部几番集议,又与钦天监商议后,做出了地宫的布局详图,还请皇上一览。” 陈元泰眼中迸发出一道寒光,他没想到这些文官们能放肆到这种程度,竟然丝毫不体恤他连失两子之痛,坚持在这个时候把之前搁置的争议再提起来。 “呈上来我看看。”陈元泰沉声道。 周叔玉道:“此事由礼部郎中杜翰章主持,今日他也……” 陈元泰嘀咕了一句:“杜翰章?” 王公公连忙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便是晋王爷的岳丈。” 陈元泰阴沉的目光在高忱和周叔玉的脸上扫过。有意思,这两个人为着些许礼仪小事跟自己打擂台,邀买人心、沽名钓誉,却推了个背后有晋王的五品小官出来冲锋陷阵,这是谁当谁是傻子呢? 杜二老爷丝毫不知陈元泰心中所想,只听得周叔玉说了他的名字,便双手将地宫详图举过头顶,踱着小碎步快步走到御阶前。 王公公忙走下去,将详图奉与陈元泰。 陈元泰打开匆匆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地宫里依旧只有两个主位。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要地宫里有三个主位,不知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你们没有听明白?”陈元泰的语气十分冰冷,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是生气了。 陈希不停地给杜二老爷使眼色,可惜杜二老爷一脸正气地躬身站着,看也没看他一眼。 “虽则皇上早有吩咐,然而阿意曲从、陷君不义,并非为臣之道。”杜二老爷第一次参加早朝便是独挑大梁,与皇帝商讨如此重要的议题,直把他激动地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 “皇上陵寝地宫,于礼于祖宗成法,都没有设第三个主位的道理。周礼有云……” 杜二老爷按照之前与周叔玉等人商定的说辞,摇头晃脑地说着。 陈希却只想扑上前去捂了他的嘴,什么叫祖宗成法?陈元泰乃是本朝开国皇帝,他自己便是制定规矩的祖宗,让他效仿谁去?周朝的成例么? 高忱和周叔玉也暗暗着急,本来他们是占理的,可若陈元泰揪着杜二老爷这句语病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陈元泰看看阶下众人的表情,心中冷笑,你们自己要把个棒槌捧到台前来,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228 小惩大诫 “高阁老,周阁老,”陈元泰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佯作研读地宫详图,随意地问道,“杜郎中说的这些可都是你们在礼部几番商议过的?” 高忱心中微松,连忙出列答道:“正是。因您之前已有旨意,元后在陕西安葬日久,不宜惊动,故而地宫中只设您与皇后娘娘的主位即可。天下除元后与皇后娘娘外,再无第三人 《妙谋生花》228 小惩大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9 许以来日 自从那日自以为定计之后,皇后焦躁易怒的心情便好了许多。 在她心里,认定了钱玉兰是谋害四皇子的凶手,而陈元泰则是袒护她的帮凶。故而任凭陈元泰如何说钱玉兰也是被人谋害而失去腹中之子,皇后总是不信,只觉得是钱玉兰得了报应。 陈元泰进入宝华殿时,皇后正跪地诵经。鸦青色的外袍呈半圆形 《妙谋生花》229 许以来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0 出言警告 高忱早朝时被陈元泰狠狠地下了面子,眼下又被陈希这个晚辈这样讽刺,就算他养气工夫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 “晋王此言差矣。杜郎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修建皇陵乃是大燕立朝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本就不是一人、一部之事。”高忱压着心底的郁气,竭力平和地说道,“杜郎中身在礼部,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妙谋生花》230 出言警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1 众口云云 “欺人太甚!简直是,这个晋王简直是,”高忱愤怒至极,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对陈希的愤慨。 “是啊,晋王实在有些过分了。”周叔玉随口敷衍着,心里却在想着陈希方才那些话的意思。 “岂止是过分!”高忱横了周叔玉一眼,“几十岁的人了,脸面就被他个毛头小子扔在地下踩,难道你就准 《妙谋生花》231 众口云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2 心魔意动 太子紧抿着嘴,透出他内心的一丝挣扎。 “东宫的几位先生也都是这样告诉我的,”半晌,他才慢慢说道,“然而满皇宫的眼睛都在盯着坤宁宫、东宫。外朝的大臣们只知拿着我与母后去逼迫父皇,而父皇却根本置之不理,只一味地强压……” 太子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莹莹泪光,“二哥,我心里真的很难 《妙谋生花》232 心魔意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3 母子交心 当太子轻手轻脚地侧身站在小厨房茶水间门旁时,皇后正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绵纸包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将褐色的粉末全都倒进了炖盅。她旋即又想起高阳交待过的,此药味道辛辣,后悔狠心倒多了。 皇后抬头正准备吩咐人拿些生姜来,却看到儿子正默不作声地在门口看着自己,生生被吓了一惊 《妙谋生花》233 母子交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4 安心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桂月低而急促的声音:“娘娘、殿下,皇上已经到坤宁宫门口了!” “知道了!”太子应了一声,眼睛紧盯着皇后,低声道,“母后,莫要再做傻事!以后有事先同儿子商量,好吗?” “嗯,我记下了。”皇后胡乱答应了,用手帕轻按眼角吸干眼泪,又给太子理了理衣裳,这才领着儿子 《妙谋生花》234 安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5 情好 杜明心笑了笑,这倒也是实情。 只不知杜明珠那个骄傲的性子,受不受得这样的委屈。 “珠妹妹没说什么吧?”杜明心将丫鬟上的茶往大太太手边推了推,问道。 大太太讪笑两声,没有答话。 闹是肯定闹了,可她也没底气硬气地去跟会昌伯府计较。 杜明珠与彭康的婚事本就是她求了自己母亲和哥哥,强压着嫂子答应下来的。当初又因为许了伯府将杜明心嫁给彭康,伯府给补沈氏的嫁妆,一买一卖又折损了不少银钱。 如今京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日子颇为不好过。因着前些年战乱,京城里人心惶惶,田庄上的收成少了不少,铺子的收益几乎没有,可明面上还得维持着该有的体面。跟那些大把使钱的新贵家,实在没法比。 “你就迟几天动身吧,”大太太恳切地说道,“家里就你最体面尊贵,你若不回去给你妹妹长长脸,旁人岂不说闲话?” 杜明心苦笑道:“我原先想的珠妹妹是八月底成亲,于是定了这两天启程,最晚七月初也就回来了。后来皇上又命钦天监看了日子,最后才定了后日出行。” 大太太吃了一惊,问道:“你回趟河南,怎么连皇上都惊动了?” 杜明心笑道:“我说带堃哥儿回去看看先生,王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定要与我们同去。他去跟皇上告假时,皇上说安排他个差事,也省得旁人说嘴。于是皇上就颁了道旨意,说自己早些年曾发过宏愿,命王爷去嵩山少林为佛祖重塑金身还愿,这才有了钦天监看日子这档子事。” “这……”大太太顿时慌了神,皇上发了话,钦天监看了日子,这是铁板钉钉了! “皇上这旨意明发了又几天了,大伯父没跟您说吗?”杜明心有些奇怪,杜二老爷被罚在家思过,可大老爷还是照常上衙的。 大太太苦着张脸没吭声,她是自家知道自家事。 前些天大老爷回家跟她说,不同意婚期改到六月初,她还当是他故意为难自己娘家,两人又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 谁知这个老东西藏着话不说,只指着她鼻子说到时候别后悔。 杜明心见大太太皱着眉出神,一方帕子快要被她揉成麻花了,便笑道:“我虽是没法去了,等会儿我派人去趟兴国公府,请舅母替我走一趟,也是一样的。等回来时,我再去给珠妹妹赔罪。” 大太太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了。 杜明心转头叫夏叶:“去把我给珠妹妹备下的添妆礼拿来。” 须臾,夏叶取来一尺见方的匣子奉与杜明心,杜明心又递与大太太。 “幸好礼我是早就预备下了,不然可真是要丢脸了!”杜明心笑着端了茶。 大太太见她这里着实忙乱得很,也不好意思久留,便告辞了。 坐到自家的马车上,大太太打开那匣子,里面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头面,黄澄澄金灿灿的,花式新颖,做工精细,一看就是在福宝斋新打的。 东西是好东西,可想到杜明心给杜明淑的那一个庄子一个铺子,大太太便觉得这赤金闪得眼睛有些疼。 事到如今,她才算是看明白了,杜明心这个人待人看似一团和气,可心里却泾渭分明得很。真心待她好的,她绝不亏待。可若像他们这等虚情假意对她的,她也只有几分面上情罢了。 哎,一步错,步步错。 大太太“啪嗒”一声合上了盖子,无力地半靠在了车壁上。 * 大太太的马车启动时,陈希带着人刚好回到王府。 他一边下马,一边看了眼离开的马车,问门房:“谁来家了?” 门房恭敬地答道:“回王爷的话,是杜府的大太太,说是给王妃送家里三小姐的喜帖来了。” 陈希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杜府的人喜欢算计杜明心,他懒得跟他们应酬。 陈希进正房时,杜明心正来回走着看丫鬟把收拾出来的东西装进箱子。 “这些东西够你和堃哥儿路上使了么?”陈希看着地上那七八个打开的大木箱,笑着问道。 “你莫不是在讽刺我?”杜明心斜睨了他一眼,笑道,“那到时候你可别找我借东借西的!” 陈希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轻声揶揄道:“只要你不嫌我脏嫌我臭,不让我跟你待一辆车,我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那你还是骑马吧,正好散散味儿!”杜明心笑道。 “我这不是被你那天列的单子吓到了吗!”陈希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什么脸盆、马桶、夜壶、被子、褥子、枕头的,猛一看还以为你要带着儿子跑路呢。” “浑说什么呢!”杜明心又是气又是笑,拉了他进内室,“咱们到时候就住当年我住的那个庄子吧?我正好想回去看看。” “钦差出门住夫人娘家的庄子吗?”陈希笑道,“我以为你顶顶厌烦那里呢!” “怎会,”杜明心拉了他的手,轻笑道,“那不也是我的福地吗?若我没有住到那里去,如何认识你呢?” 陈希捏了捏她的脸,暧昧地笑道:“你是不是看我玉树临风,觊觎我良久了?” 杜明心被他的话逗乐了,笑道:“玉树临风么?灰色的僧衣,光光的脑袋,你是不是不知道玉树临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希坐在床沿,把杜明心搂在怀里,幽幽地说道:“也不知如善、莲生他们几个怎么样了,我是夜里离开的少林寺,跟他们连声道别也没有。” 杜明心指着床帐上挂着的双鲤玉佩,笑道:“那你倒是有空去跟我道了个别呢?” “成亲前就私相授受,”陈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也不知道害臊!” “到底是谁不知道羞?大半夜就往闺房里跑?”杜明心趴在陈希肩头,轻声笑道。 陈希被她说话时的声气弄得耳朵和心里都痒痒的。他一边脱靴子,一边说道:“幸好那时候我傻,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想头……不然只怕要早早就被逐出寺了……” 236 忘却从前 “做什么呢,晚饭都还没用呢!”杜明心看着陈希的东西,脸颊飞红,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陈希搂着她笑道:“活动活动胃口开了,等会晚饭用得更香……” “别,”杜明心使了些力推开陈希,站起身整了整衣衫笑道,“我早遣人去跟江先生说了,晚上带堃哥儿过去同她一起用饭。你去前院找探花郎一起吃,正好安慰安慰他。因为翰林院有事不能随咱们一同去嵩山,他心里可是别扭极了。” “我靴子都脱了……”陈希用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将只穿了袜子的脚翘起来给杜明心看。 杜明心抿唇笑着,一把将他的脚拍落,说道:“脱了就再穿上,费不了王爷什么事!” 陈希还要在歪缠几句,外间传来堃哥儿的声音:“娘,饿了!饿了,饿,饿……” 陈希哭笑不得地坐了起来,一边穿靴子,一边说道:“这家伙可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杜明心忍俊不禁,撩了内室的帘子正要出去,陈希在后面叮嘱道:“记得跟江先生说一声,你们女眷的车驾得晚些时候出来。钦差离京还有一套规矩要行,我先带着人到城外十里亭,等估摸着快结束了,再派人来家告诉你们。” “嗯,我记下了。”杜明心转身出了内室,堃哥儿就两三步奔到了她怀里。 “我的小祖宗,你可别这么着往王妃身上扑了!”乳母慌忙跑过来去拉堃哥儿。 “娘,去先生阿婆那里,”堃哥儿不理会乳母,只扯着杜明心的手往外拉,“我想吃狮子。” “是狮子头。”杜明心纠正儿子,又回头对乳母笑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还能被个三岁的孩子扑倒了不成?” “怕只怕哥儿扑成了习惯,若是您过些时日又怀了皇孙,那可就了不得了。”乳母跟在后面笑着说道。 杜明心没料到她的顾虑竟然是这个,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转念想想,堃哥儿已经这么大了,陈希又只有她一个,第二个也该有了吧?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夏叶在旁边看到,上前一步走到杜明心身畔,悄声道:“离您下次小日子,可能还有五六天……” 杜明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就是有点奇怪,堃哥儿这样大了,怎么……” “要不等咱们回来,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夏叶问道。 “娘,你生病了吗?”堃哥儿自顾自地走着,可听到夏叶说太医,慌忙转过身来问母亲。 “嗯,那就好。”堃哥儿放了心,仰头对杜明心粲然一笑,“这样咱们就还能去嵩山看先生阿公了。” “先生阿公?”杜明心想到他指的可能是乌有先生,笑了起来,问道,“这是谁教你的称呼?” “没人教啊。”堃哥儿松开杜明心的手,掰着指头说道,“娘有两个先生,一个是女先生,她让我叫她阿婆,就是先生阿婆。娘还有个男先生,在嵩山,那肯定就得叫他先生阿公了啊!” 春草在旁边笑道:“大爷可真聪明!” 乳母忙笑道:“可不是吗!旁人家的孩子两三岁就是糊里糊涂地说话,呜呜弄弄的,哪像咱们家大爷,一开口就顺顺溜溜的,现在什么都能说了。” 杜明心对儿子笑道:“江先生让你叫她阿婆,你可不能管嵩山那个男先生叫阿公。” “为什么?”堃哥儿很困惑。 “江先生是江东人,那里人叫祖母或者外祖母是阿婆,叫祖父或者外祖父是阿公。江先生和乌有先生未婚娶,可不能由着你浑叫。”杜明心耐心地解释道。 堃哥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迈着小步子跑了起来。 “其实两位先生多合适啊……”夏叶轻声道,“眼看都望五的人了,儿女的事情,只说以后老了有个伴,多好呢!” “就是的,”春草接话道,“要不王妃撮合撮合?” 杜明心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两位先生打小就认识,多少年的交情了,能成家早就成了,还用得着我撮合呢?况且我早说了要给江先生养老的,如今又想让她成家,你们让先生心里怎么想?没的生分了。” 一行人说着话,就到了江先生的居所。 刚一进小院,就有一阵浓浓的饭香味飘来。 “先生阿婆,我来看你了!”堃哥儿兴奋地往正房奔过去,活像一只虎虎生风的小老虎。 里面的丫鬟刚打起帘子,江先生便笑着走了出来。 “堃哥儿饿了吧?饭菜可都已经好了!” “饿了,饿了!”堃哥儿抬头看了眼杜明心,见她点了点头,便一溜烟地跑到宴息室,往自己的小矮桌旁一坐,一本正经地等着开饭。 “您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派些人来帮您装箱?”杜明心挽了江先生的胳膊,笑着问道。 “我的东西都简单,今儿一天就收拾妥当了。”江先生带她进了宴息室,满怀慈爱地摸了摸堃哥儿的头,叮嘱道,“你好生吃饭。” 堃哥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说不去的,你几次三番来烦我。”江先生笑着抱怨道。 “我也是觉得于心有愧嘛!”杜明心笑道,“您上回进京原说是送我,来见见故人就回去,谁知就这么被我拉着长居在京城了。您原先还能一两个月见乌有先生一回,现在倒好,有三四年没见了,也不知先生背后埋怨我多少回!” “冉师兄哪里会埋怨你!真真说的孩子气话。”江先生笑道,“也罢,总是你一番体贴,我们年纪也渐渐大了,见一回少一回了。” “您若想时常见到先生,不如帮王爷劝劝他?”杜明心玩笑道。 “怎么?皇上想请师兄出山?”江先生问道。 “您可真是的,什么都被您猜得透透的。”杜明心笑道,“王爷说,皇上想请先生这样有名望的大儒入朝为官,也好安安读书人的心。” “那你们觉得你们先生会答应吗?”江先生反问道。 杜明心摇了摇头,说道:“我虽不知冉先生当年如何,但他在嵩山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得很,让他重回朝堂,怕是难。” 江先生点点头,说道:“我们这些前朝旧人,好容易从那里逃脱出来,又怎么会想再回去。” “您?……”杜明心有些诧异。江先生的来历,她自己从未提起过,是以杜明心也没问过。 “倒不是故意瞒你,”江先生发觉自己漏了话,笑道,“只是我时常想到底如何才能忘却从前,又如何能再向你提起呢!” 237 十里送别 “从前……”杜明心默念着这两个字,抬头笑道,“如今已是改天换地,若不是恋恋不舍,从前的事哪里还能记得那样清楚呢?” 江先生闻言一愣,复又笑道:“我倒是没你想得明白。” “您若有什么事放不下,不若跟我说说,也能纾解纾解。”杜明心冲江先生眨眨眼。 江先生的来历,杜明心不能说不想知道。然而她尊重江先生的想法,既然她不愿意说,自然不会勉强。话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想当真的人自然可以认真。不想当真的,两个人亦可一笑而过。 江先生失笑,起身拉了杜明心坐到饭桌旁,由丫鬟安箸,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用起饭来。 江先生行的是标准的大家规矩,一言一行,一饭一茶,都自有规矩。 杜明心吃着饭,心里暗哂。 在水清苑那几年,江先生辛辛苦苦把她这个乡野丫头调教成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到头来,她却嫁了陈希这个小和尚,既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真真是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江先生瞥眼瞧见杜明心脸上微微浮现的笑意,心中甚觉安慰。自己虽然命途不济,教养了丁绾与杜明心两个姑娘,也都算嫁得适得其所。 * 两天后,在得了陈希从城外十里亭遣人递来的消息后,晋王府中门大开,杜明心牵着堃哥儿的手款款而出。 众人依次上了马车,李墨白在旁骑着马,护送晋王府的车队出城。 京城里熙熙攘攘,十几辆马车晃晃悠悠,花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十里亭。 与陈希会合后,杜明心将早已睡熟的堃哥儿放到夏叶怀里,自己下来马车同李墨白道别。 “这些日子要麻烦你了,”杜明心歉意地向李墨白笑道,“内院的事我嘱咐了崔嬷嬷照管,你不用操心。外院的事怕是要劳烦你了,不过我们也就去月余……” 李墨白似是没听见一般,只眨眨眼低声笑道:“嫂嫂你说我现在直接坐了你们的马车走,皇上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 “胡闹!”陈希在一旁笑着斥责道,“那皇上把你翰林院的差事撤了怎么办?” “那我就求皇上将我外放咯,”李墨白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正好想去江南转转。” 杜明心想到陈希说,李墨白算是李维裕放在陈元泰眼皮子底下的人质,用来置换他留在陕西生活的权利,便笑道:“你也走了,我们王府怎么办?说是王爷的弟弟,怎么要用你时就靠不住了?” 李墨白一副吃惊的样子说道:“嫂嫂,你怎么变坏了!” 旋即他又笑道:“你们只管去,你们晋王府少一样东西,都只管问我要!” 这时江先生也下马车走了过来。方听到李墨白的话,她便摇头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您记得帮我向冉先生要一幅松鹤延年图,”李墨白笑道,“我送我爹的寿礼。” “这么老套的画,先生只怕不乐意画。”杜明心笑道,“再说了,送你父亲的寿礼,总要你画的才显得心诚些吧!” “以前我爹跟我提过冉先生,言谈里十分推崇。既然拜江先生所赐,知道了冉先生的下落,我自然要替我爹求一佳作。” “至于松鹤延年嘛,”李墨白朗声笑道,“老头儿脾气古怪得很,我也想知道他是否喜欢冉先生能喜欢到连这样俗气的画都能收藏起来呢?” “你这臭小子!”陈希笑骂道,“来京城这些日子,又想念你爹的竹板子了!” 正说话间,两辆寻常的平头黑漆马车驶到十里亭,停了下来。 陈希抬眼看去,却看到驾车的乃是龙禁尉副统领,徐行的长子,定国公世子徐惟德。 他忙低声道:“怕是皇上来了!” 李墨白也抬头望过去,疑惑道:“这样轻车简行,是来……给你送行?” 陈希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皇上可能不想让人知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先过去问问。” 江先生深深地看了看那两辆马车,见上头跳下来一人,便对杜明心说:“我先上车了,待会儿出发时只管随着走就是了。” 杜明心知道她不愿意见生人,尤其是像陈元泰这种“外男”,便点点头,扶她上了车。 从陈元泰马车上下来的是王公公。他刚下车,便看到杜明心扶着一名中年女子上车。 那人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妆花褙子,平淡无奇的颜色却因为花纹是银线绣的而显得清雅别致。 王公公纳闷,没听说晋王妃身边有什么孀居的长辈啊…… 突然他愣住了,那女子侧身向杜明心说了什么,那侧脸像极了以前承乾宫的那位主子…… 王公公揉了揉眼睛,想上前去看个清楚,陈希却已经走过来了。 “里面可是父皇?”陈希低声问道。 徐惟德跳下车辕,匆匆给他行了礼,还没等他说话,陈元泰便从里面撩了车帘。 “我来送你们!没想到吧?”他笑道,“堃哥儿呢?领过来我瞧瞧。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月见不到呢!” 王公公和徐惟德已经对陈元泰对陈希的这种特殊的宠遇见怪不怪了,都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陈希没想到陈元泰会来送他们,心里觉得感动,有些抱歉地说道:“没想着您会来,堃哥儿在车上睡了……您等一下,我去把他抱过来给您看看。” “孩子睡着,你抱他作甚!”陈元泰起身,王公公赶忙扶他下了马车。 “在车里坐得憋屈,我正好走过去瞧瞧他。”陈元泰一边说,一边又笑着揶揄道,“车里没有你的什么如夫人吧?我这样贸然过去,可别惊了你的如花美眷!” 陈希笑道:“您只管放心去!” 杜明心见陈元泰过来,连忙行礼。猜着他是来看堃哥儿的,她撩起帘子,正要吩咐夏叶抱堃哥儿出来,陈元泰连忙摆摆手,示意夏叶不要动。 夏叶虽然没有见过陈元泰,但从杜明心和陈希的态度里已经隐隐猜到了。她的脸因紧张而涨得通红,全身僵硬地抱着堃哥儿,一动也不敢动。 238 拳打出家人 陈元泰看着堃哥儿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十分舍不得。 他凝视了堃哥儿一会儿,随后放下车帘,对陈希道:“虽然到登封也不算太远,但总归要在马车上待七八日,不如我将堃哥儿带回宫,只你们两个回去吧!” 杜明心一愣,飞快地瞥了陈希一眼,复又垂下了眼睑。 陈希为难地笑道:“原说回去就是为了让冉先生见见堃哥儿,若是正主子不去了,我和明心还回去作甚!” 陈元泰想想也对,况且自己的后宫乱七八糟,没的再伤了堃哥儿。 于是陈元泰不再坚持,只吩咐陈希道:“不要着急赶路,若是因为赶路错过了宿头,让堃哥儿睡在荒郊野地里,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拿出你亲王的款儿来,沿途地方上的孝敬不必推辞,缺什么用什么只管张嘴去要。” 他说一句,陈希应一声“是”。听到后来,陈希不禁失笑道:“父皇,您就由着我这么着坏了朝廷法度不成?” “你是好孩子,我自然信你。我只怕你会太守着规矩,委屈了我的乖孙。”陈元泰看着陈希,眼里满满地都是骄傲。“若换了旁人,这话我是断断不会交待的。” 比如陈霆。杜明心在一旁腹诽道。 陈元泰看看日头,又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催促道:“罢了,既然要走就早些启程,也好早些回来。” 陈希恭声应是。 陈元泰又撩帘看了看堃哥儿,转身登上马车离去了。 “咱们也走吧!”陈希扶杜明心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 他转身向李墨白挥手告别,然后便扬鞭催马,领着长长的车队缓缓地离开了十里亭。 许是得了北直隶与河南两省布政使的吩咐,抑或是想巴结陈希这位炙手可热的亲王,沿途的地方官莫不费尽心机讨好陈希。 官眷们也不放过杜明心,若不是她再三言明要赶路,只怕每到一处就得停留,先摆三天戏酒再游园赏花四五天。 好容易到了登封,陈希婉拒了开封知府和登封县令的挽留,执意带着人住进了杜家在嵩山脚下的庄子里。 待一切都收拾安顿好,堃哥儿早已去梦周公了。陈希环视了一圈暂作正房的屋子,笑道:“这间屋子我来过。” 杜明心笑着嗔道:“还好意思提。” 陈希挽着杜明心的手,拉她出了正院,往庄子外走去。 杜明心见庄子周围有不少护卫,便有些不好意思,使劲想甩脱陈希的手,结果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嗔怪地瞪了陈希一眼,却听他小声笑道:“若不是我平日如此这般做作,光这一路走来,怕就有人送美婢上门了。” “哦,”杜明心拉长了声音,斜睨着他笑道,“所以其实你也没多想拉我的手,只是想少些麻烦咯?” 陈希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小妮子惯会抓我的语病!” 此时已近黄昏,归鸟纷纷入林。从山上传来悠长的钟声,是少林寺的暮钟,连绵不绝,声传悠远。 “这暮钟是当真每次都是一百零八下?”杜明心有些好奇地问道,“会不会撞钟的人不小心记错了,哪天多撞一下或者少撞一下?” 陈希敲了一下杜明心的脑门,笑道:“侍奉佛祖的事,谁敢这样不经心?小的寺庙里尚且是两人一班撞钟,少林寺少则九人,遇到要紧的日子,几十人也是有的。” 杜明心点点头,见陈希拉着她越走越远,不由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仔细堃哥儿醒了见不着人,在这个生地方,怕是要哭。” “有乳母跟着呢。”陈希笑道,“你也莫要太娇惯他了,三岁的男孩子,哪里还能时时哭呢?我三岁的时候都开始练马步了!” “真的?”杜明心满脸的不相信,“三岁的事你还能记那样清楚?” 陈希老脸一红,笑道:“师兄告诉我的。” 杜明心抿嘴笑,看看前面的路,问道:“你是要去少溪亭?” “嗯,想不想去那儿坐坐?”陈希低头问道。 “好啊,以前可是常去。”杜明心想起从前,和陈希一同从嵩阳书院念书回来,两人便是在少溪亭分别。可更多的时候,是陈希送她到杜家庄子门口,自己再上山回寺。 “原本在少溪亭我往南上山,你往北回家,可偏偏非要我送你,一日也多走三里地,鞋都比别人费得快!”陈希也想起了从前。 “难道不是你非要送我么?”杜明心看他那个傲娇的样子,忍不住要笑。“是谁说的无人在少室山上狩猎,这里豺狼虎豹颇多……可我住在这里这些年,只见过兔子和山鸡!” 陈希笑着刚要答她,却看见前面道路上迎面走来两个僧人。 僧人见前面有女眷,便目不斜视地侧身停在路旁,示意陈希二人先走。 陈希往那两位僧人脸上望过去,突然惊喜地叫道:“如善、如明!” 两位僧人闻言抬头,怔楞了片刻,还是如善先认了出来:“如生师兄!” 站在一旁的如明轻咳一声,双手合十先向陈希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小僧奉敝寺方丈之命,特来向施主传话。” 陈希正色道:“请讲。” “敝寺方丈说,少林寺佛像不需金身塑造,我佛慈悲,惟愿天下太平,苍生得济。” 陈希愕然,脱口问道:“这话是如何说?” 如明答道:“因施主来得突然,皇帝的圣旨也下得突然,方丈派人前往京城答复,您已经在路上了。” “这……”陈希十分踟躇,“那明日的礼佛之事呢?方丈也不许我去么?” 还未等如明回答,如善先笑道:“师兄,礼佛的话,你明日只管去,该有的隆重一丝儿也不少。” 如明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说道:“师弟说笑了,这里只有施主,哪里来的师兄?” 陈希耐不住性子,捶了一下如明的肩膀,笑道:“你还给我装?” 如明冷不防挨了一下,叫道:“哎哟!晋王殿下打出家人啦!” 239 佛祖不佑 陈希一把揽过如明的脖子,上来就要呵他痒痒,却被如明泥鳅一般脱身。 陈希顿时来了兴致,他把外袍脱下递给杜明心,对着如明摩拳擦掌道:“多年不见,竟不知师弟这样长进!不如咱们拆上几招?” 如善在一旁笑道:“自师兄走后,他可比小时勤谨多了!这两年来寺里大比,他总是稳在前三的。” “是吗!”陈希闻言,十分高兴,一边说一边已欺身到如明身畔。 如明也不搭话,双手握拳守好门户,下盘稳如磐石,陈希一腿扫过来,他竟纹丝未动。 陈希收了玩笑的心思,认真起来。 杜明心无奈,冲如善笑了笑,说道:“如善师父一向可好?” 如善知她定然是陈希的眷属,但这句话却问得奇怪,仿佛故人又相见。 “女施主好。多谢女施主问询,小僧一直都好。” 杜明心看他一本正经,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憋不住笑了起来:“如善,是我啊!杜公子!” “啊?”如善抬起头来,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登时大惊,扭头冲如明叫道:“别打了,你看如生师兄娶了谁做妻子?” “难不成是你俗家妹子?”如明口中应道,拳头却丝毫未停,一套少林拳法被他使得虎虎生风,滴水不漏。 “是杜公子啊!”如善道,“当年的杜公子竟然是女子!” 杜明心抿嘴笑道:“是啊,你们没想到吧!” 如善感慨不已:“果然如生师兄天生不是我佛门中人,佛祖那么早就把老婆给他送到跟前了!” “你又开始冒傻气了!”如明说完,往后猛退一大步,双手合十,向陈希道,“施主得罪了。” 陈希哈哈大笑,说道:“痛快,当真是痛快!你再练两年,定能胜过我了。” “那你两年后再来啊,我等你。”如明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汗擦完,如明走到杜明心面前向她问好,然后又向陈希道:“方丈师父说了,少林寺佛祖无需重塑金身。若师兄明日要来寺里礼佛,方丈师父领阖寺僧众恭候。” “这是为何?”陈希很是疑惑。 “我们也不知。”如明摇了摇头,说道,“前些日子登封县令到寺里说了皇帝的旨意,方丈师父便要派人进京推拒,却不知你来得竟这样快。” 陈希想了一下,转身对杜明心道:“你先带着人回去吧,我要去寺里一趟。” 杜明心觉察出他心里有点不痛快,低声道:“方丈做如此决定,必然有他的深意。你去问问也就是了,别在心里介怀。” 陈希点点头,和如善、如明一道上山去了少林寺。 到了山门前,如明对守门的知客僧道:“去里头禀报方丈师父,就说晋王来了。” 知客僧抬头看了陈希一眼,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出身少林的晋王。 陈希看着这山门,门口那两株树龄已逾千年的柏树,一时百感交集。 他从没想过自己人生的际遇会是这样,原本只是被丢在少林寺门口的弃儿,整日穿着灰扑扑的僧袍,因寺里“过午不食”的规矩而每天都很饿…… 少林寺于陈希,是另一个家,是心里永远都无法割舍的牵绊。 如今他功成名就,想要回报万一,却不想还没有见到方丈就被拒绝了。 “师兄,方丈请你进去。”如明进入禅房禀报后,出来叫陈希。 “多谢!”陈希拱手回礼,走进了这间他并不陌生的房间。 “坐吧。”方丈盘腿坐在蒲团上,伸手指了自己身畔的另一个蒲团。 陈希跪坐下来,方丈看了他一眼,心中感慨万千。纵使富贵容易迷人眼,到底赤子之心未变。 “想必如明已经告诉你了,寺内佛像无需塑金身。若皇帝要行善,不若将这些银钱贴补给穷苦人家。这些于少林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那些人家来说,一食一饭有时便是一死一生。” “晚辈记下来了。”陈希恭敬地答道,“然而父皇说,他曾于少林寺大雄宝殿内许下宏愿,若心愿得偿,便为寺内佛像重塑金身。他老人家不愿叫佛祖怪罪。” 是在那个雪花漫天的日子许的愿吧?方丈恍惚记得陈元泰将小小婴孩送来时,是个大雪封山的天气…… “方丈,您就允了吧!”陈希恳求道。 方丈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陈希有些难过地问道。 “少林寺佛像上一次塑金身,乃是八十年前,前朝河南都司指挥使李康。那金子用得足足的,现在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佛依旧佛光灿烂。然而后来前朝皇帝命他南征百越,虽然得了土地人口,他却七窍流血横死家中。” “是百越人毒死了他。”陈希也曾听说过这桩公案。 “无论是什么原因,”方丈看着陈希的眼睛缓缓说道,“佛祖不佑杀戮重的人。” “你……”陈希愤懑,“难道您宁愿长庆帝那样的无道昏君坐拥天下?黎民百姓可曾被他放在心中分毫?” “父皇虽是造反得天下,然而他自从成为人主,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人都逐渐消瘦了。他难道竟不如长庆帝?” “不……”方丈道,“推翻前朝是为拯救天下百姓,是为顺天应人,这个说法我也无可辩驳。但征吴越呢?” 陈希语噎。 征吴越是为了“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个理由在老和尚面前就不那么站得住脚了。 方丈见陈希不说话了,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像皇帝、像你这样的人,原本就不信佛、不信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陈希知道这件事情是做不成了,也不纠结,起身道:“那我明日来寺中礼佛斋僧,还望方丈行个方便。” “恭候晋王大驾。”方丈也起身相送。 走到禅房门口时,陈希突然问道:“当年您为何将一张白纸装到信封内,让我去送给父皇?” 方丈脚步一滞,拉开了禅房的门,答道:“施主聪慧,自能猜得个中情由,无需老衲多言。” 240 重回嵩阳 陈希看着方丈,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来点什么。无奈方丈一脸坦然地看着他,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晚辈冒犯了。”陈希收回了目光。 “无妨。”方丈微微一笑,“你……” 他想要交待陈希些什么,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罢了,到底是陈元泰的儿子,如今也在他身边,自己这托付的责任也早已经功德圆满了。 陈希期盼地看着方丈,见他又住了口,面上难掩失望。 他向方丈道别后,便匆匆下了山。 杜家庄子上,杜明心正带着堃哥儿在院子里玩儿,见陈希踏着月色归来,上前问道:“如何?” 陈希摇了摇头,神色很是落寞。 “方丈师父说,佛祖不佑杀戮重的人。所以,少林寺不需要我父子这样的人为佛祖塑金身。” 杜明心的心一揪,她挽了陈希的手,安抚道:“也罢,少林寺这样香火旺盛的寺院原也不需要这些。咱们以后多做些好事也就是了,等回了京城,我便出钱叫人办善堂,逢年过节有遇灾荒,咱们便多舍些……” “为我赎罪吗?”陈希见儿子朝自己跑过来,蹲身下去,用手摸着儿子毛茸茸的头发,言语间很是低落。 “是与不是,端看你如何想了。”杜明心也蹲下身去,一手拉着陈希,一手拉着儿子。 “孟夫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你搏命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位,自然该如此行事。” “至于征吴越一事,你难道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杜明心轻笑道,“你与少林方丈如此不同道,若你行事以他所说的‘道’为准则,你自然是要落败。” “况且,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王爷又何必只顾着在此嗟叹?” 陈希抱着堃哥儿站起身来,伸手拉了杜明心,笑道:“是我偏狭了,娘子教训得是。” “想开了?”杜明心笑着看向他。 “嗯,想开了。”陈希拉着她向正房走去,“我已遣人去嵩阳书院告诉了乌有先生,明日一早你们先去拜访他,等我少林寺礼佛的事一了,便去书院找你们。” 杜明心笑着点点头:“我是真的很想念先生了,自打十四岁离开嵩山,就没再见过。” * 次日清晨,陈希换了亲王礼服,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少林寺去了。杜明心带着堃哥儿和江先生一道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嵩阳书院。 书院在嵩山峻极峰下,马车下来后,还要再上百十来级石阶。乌有先生便在此处等着他们。 江先生抬头看见故人,面上的笑容便舒展开来,温和地唤了一声:“师兄!” 乌有先生一袭白衣,宽袍广袖,还似当年世外高人模样。 他一眼不错地打量江先生,末了才笑道:“果然晋王府才是福地,眉间愁绪一丝也无,看着倒是胖了!” “你倒是一点没变,依旧是话不上三句便要得罪人。”江先生笑着回道,转身将手伸向刚从马车里被抱出来的堃哥儿,“来,跟阿婆上台阶。” 杜明心抱着堃哥儿给乌有先生行过礼,才将他放下地来跟着江先生走。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皇长孙?”乌有先生笑问道。 “您何必也要这么说?”杜明心嗔道。 “实在是如雷贯耳啊!”乌有先生掐了一朵石阶旁的芍药,递到堃哥儿手里,“叫师公!” 堃哥儿见阿婆和母亲都对这个人笑盈盈的,把他划为自己人,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师公!” 倒把乌有先生喜欢得要不得,上前拉了他的另一只手,向杜明心笑道:“我偶尔下山去登封县城一趟,小茶馆里也都是说的皇长孙,我不想听都不成。” 杜明心皱眉道:“都说些什么啊?” “说他五行缺土,皇帝赐名为‘堃’,又赏了他两万亩地,还有什么拔了皇帝胡子,皇帝还直叫拔得好。这可是真的?” “真倒都是真,”杜明心犹疑道,“只是这都是宫禁里发生的事情,市井中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难道不是陈希为他儿子造势?”乌有先生揶揄道。 “您明知我们都不是那等样人!”杜明心苦笑道,“再说了,我们要造什么势啊!恨不能求皇上将这些都收回去。” “那你就得要陈希小心了,”乌有先生正色道,“这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要往太子眼里揉沙子呢!” 杜明心很是烦恼,谢道:“多谢先生指点。” 过不多时,一群人行至乌有先生的居所前,是个小小的四合院。 刚进院子,堃哥儿便看到太阳地里晾了一排黑漆漆的墨条,好奇极了。 他看看周围的几个大人,如果问母亲的话,她一定会叫自己守礼,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倒不如直接问主人。 他哒哒哒跑到乌有先生跟前,大声问道:“师公,我能去看看那些黑色的小棍儿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行啊!”乌有先生笑道,“眼光倒是好,一眼就瞧中了这院里最好的宝贝。” “师兄又开始制墨了,你都多久没做了?”江先生上前,用手帕垫着手捏了捏尚有些软的墨条。 “我也记不清了,”乌有先生笑道,“所幸手艺倒是没生。这次做了给你们带回京城,如何?” “那敢情好!”江先生拉了正在祸祸墨条的堃哥儿,指着院中间石台上那些还没成型的墨团,笑道,“堃哥儿,那些更好玩,你可以拿着揉,把那些胶和墨揉均匀了,也能做出来墨锭。堃哥儿做出来给阿婆写字好不好?” “好啊!”堃哥儿雀跃着,杜明心连忙叫丫鬟过来陪着。 乌有先生邀了几人进屋喝茶。杜明心看到西屋画案上有半幅少室山图,便笑道:“这次来找您,还有一事相求呢!” “晋王妃不妨说来听听?”乌有先生一边将冲好的茶分与江先生,一边笑道。 “您又来了!我们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杜明心笑道。 “是王爷在陕西时的一位兄弟,他说他父亲十分推崇先生,想求先生画一幅‘松鹤延年’给他的父亲贺寿。” 乌有先生连连摆手道:“如生从哪里认识的这样俗不可耐的朋友?不画不画!” 241 促膝长谈 “倒不是这位小友俗,”江先生笑道,“我跟他也是熟识,人只是有些促狭罢了。想看看他父亲能推崇你到什么地步,是否这样的寿礼也能笑纳呢。” “你也认识?”乌有先生有些惊讶。 他这师妹自从二十多年前遭逢巨变,性子变得十分清冷,轻易不愿与生人相处。虽则亲自教养了丁绾与杜明心两个,那不过也只是内心真切流露的一点对于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望。 “他今年还未及冠,人很像……方师兄。”江先生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乌有先生沉默着,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堃哥儿在外面的嬉闹声。 杜明心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起来,便站起身笑道:“听听外面的动静就不好,小祖宗怕是闹翻天了,我出去瞧瞧。” 说完,她便撩帘子出去了。 “这些年你虽然绝口不提,却是片刻也没有忘怀。”乌有先生叹道。 江先生一笑,幽幽地说道:“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那你说说这位小友,哪里像他?”乌有先生见她这个样子,便知她很想找个人倾诉。 这个师妹从小聪敏明慧,家里人如同男孩子一般教养,自己与方玠两个拜在她父亲门下,结下一段同窗情谊。 乌有先生少年时懵懵懂懂,满心只是读书做学问,等自己能看得出来时,方玠与师妹两个早已私定了今生来世。 他只当二人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心里觉得甚好,先生家人也乐见其成,给二人定了亲。岂料人生在世莫不如漂萍一般,有朝一日变了天,两个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便被连根拔起。 “此子名唤李端,表字墨白,他的父亲便是助陈元泰夺了天下的李维裕。他的眉眼与方师兄便有五分相似,我第一眼见到他时都愣住了。而且他也喜欢奇门遁甲、梅花易数这样的旁门左道,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江先生拿着小火钳拨弄着红泥小炉下面的炭火,低低地说道:“只是他说他的父亲还好端端地在陕西,若方师兄活着的时候留下了孩子,也该比李墨白年纪大上许多。况且……” “你心里也不愿意想他是方玠的儿子。”乌有先生接着她的话说道。 “冉师兄!”江先生抬头看着他,笑着气道,“你说话总是不给人留余地。即便是真话,说出来不好听,又何必要说。” “我给你赔罪。”乌有先生笑着作了一揖,“你接着说。” “就像你说的啊,”江先生低垂了眼睑,“若方师兄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找我?又为何跟别的女子有了孩子?是不是嫌弃我被那昏君玷辱了……” “你觉得方玠是那样的人吗?”乌有先生打断了江先生的话,“我以为你比我更了解他。你现在认为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若他现在还活着,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你呢?毕竟当时你假死从宫中脱逃,昏君可是昭告了天下给你办的丧事。” 江先生的眼圈红了,恨恨地说道:“一个人发了疯,就要让这许多人葬送了性命前程。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当初林琅一箭射死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那你不想去陕西问问那个李维裕吗?”乌有先生问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替你去走一趟。” 江先生连连摆手道:“这些都是我瞎猜的罢了。那个李维裕据说誓死不入京城,但将他这样的人留在陕西,只怕陈元泰也是夜难安寝,他便派了他儿子在京城做个点卯的翰林。” “况且,如果他真的是方师兄……都过了半辈子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你难道想让我看着他与旁的女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江先生说着,手下却重了几分,将小炉下的炭火都戳出来了点点火星。 乌有先生将火钳接了过来,笑道:“说是过了半辈子了,你这脾气还是藏不住。” 江先生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院子里便响起了陈希的声音:“你们怎么都在院子里,先生呢?” “两位先生在屋里说话,我怕堃哥儿把先生做的墨条都毁了,正看着他呢。”杜明心答道。 乌有先生起身出来,见陈希一身天青色箭袖绸袍,头发束起,用一支青玉簪固定,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便笑道:“小和尚今非昔比,瞧着人才倒是越发出众了!” 陈希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惯会打趣我。” 乌有先生看看日影,笑道:“晌午了,我这里只有书院的粗茶淡饭,也不知你们还吃不吃得惯。不过吃得惯、吃不惯,都是这样了,你们也没得挑。” “你今天嘴里就没给人留些好!”江先生嗔怪道。 “我心里高兴啊!”乌有先生笑道。 “那不如您也跟我们一起去京城?”杜明心试探着问道。 “呵呵,先吃饭。”乌有先生没接她的话茬,转身吩咐人开饭。 陈希拉了拉杜明心的手,示意她别着急。 午饭后堃哥儿便困了,杜明心带他去旁边的厢房午歇,江先生也自去歇息。 陈希和乌有先生在书房喝茶聊天。 “明心那一句是替你问的吧?”乌有先生问道。 陈希笑道:“什么事再瞒不过您。我离京前父皇曾嘱咐我邀您出仕,但终究如何,还是尊重您自己的意思。” “我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受那个拘管。”乌有先生摇了摇头,笑道,“年轻时还有些争强好胜、为国效劳的心,如今只想自在些。” “你自小在这里长大,也知道,嵩山山好、水好、风光好,我打算终老在这里了。” “您还是壮年,如何就想养老的事情了。”陈希笑道,“况且您不考虑子嗣的问题吗?” 乌有先生笑道:“你个小和尚还了俗,便一俗到底了!我若要娶亲生子,早些年就做了,哪里会等到半老了才想起来?我这是梅妻鹤子,你们凡夫俗子哪里能解其中乐!” 陈希拱手笑道:“失敬失敬,是学生唐突了!只是,”他顿了一下,“您只需记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什么时候,我与明心都等着服侍您与江先生终老。” 242 五星连珠 “你们两个接了师妹在家中不算,又想起我来,就这么爱给人养老送终么?”乌有先生打趣道。 陈希却认真道:“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少林寺长大。虽然父皇待我恩重如山,然而我只是养子……心中虽有万分孺慕之心,却不敢表露太多。” “明心幼年丧母,虽有亲生父亲,但您也知道,有与没有,原也没什么两样。” “江先生您二位待我俩恩义深重,不啻于再造之恩。我们如今成家立业,最羡慕的便是旁人有双亲在堂,可享一家团圆、天伦之乐。我俩于父母亲情上,却都是这般没福……” “何必说得这样可怜!”乌有先生听得也有些动容,“你们做对慈爱的父母,以后好好疼爱儿孙也就是了。须记得,‘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学生记下了。”陈希低头受教。 “不过话说回来,你和明心如此将我放在心上,我送你一件大礼如何?”乌有先生神神秘秘地笑道。 “先生请讲。”陈希笑道。 “登封有座观星台,你知道的吧?”乌有先生问道。 “似是在城东?”陈希回忆着,“我并没有去过,但听闻是前朝星学大家郭守敬所建,很是雄伟恢弘。” “正是如此。”乌有先生得意地笑道,“我以前想夜里去观星,守门人不许,闹到登封县令那里也还是不许。闹得我没奈何,只好抬了你出来,果然一试就灵……” 陈希有些哭笑不得,说道:“那我等会儿遣人去吩咐登封县令一声……” 乌有先生摆摆手,说道:“若事事都要打着你的名号,也太没趣了些。” “咱们且不去说那个倒胃口的县令,”乌有先生拉着陈希来到书案前,提笔蘸饱了墨,一边画一边说,“三个月后,九月二十二,会有五星聚的罕见天象,即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五星连珠。” “相传舜帝即位时,当夜五星连珠,是为极大的祥瑞。” 陈希闻言,瞬间想起了被篡逆流言困扰的陈元泰。 乌有先生见他会意,便更得意了:“你那义父先是太和殿被烧了,后来又死了嫡皇子,据说京城里流言纷纷,他这是反贼遭了天谴的说法甚嚣尘上。你将此事告诉他,九月二十二那天去祭个天也好,设坛作法也罢,待晚上五星一出,他的困境自然也就解了大半。” 陈希很是激动,打心底里为陈元泰感到高兴。别人也许不是很清楚,但他非常明白陈元泰现在憋屈却又无法表露的心情。 后宫之中有人接连对太和殿、坤宁宫和景仁宫下手,但这黑手却似隐形人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几个月过去了,宫中的暗查一点线索都没有。 五星连珠虽然对于抓住凶手没有任何作用,却能终止流言、提振士气,于陈元泰焦躁又略带隐忧的心情无疑是一剂舒缓的良药。 “多谢先生!”陈希没有隐藏自己兴奋的心情,笑道,“既然您愿意为父皇解忧,为何要拒绝出山呢?” “我可不是给陈元泰解忧,只是见不得前朝余孽兴风作浪。”乌有先生答道。 “此话怎讲?”陈希心里一沉,联想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隐隐有些回过味来。 “前面周朝,从成宗开始,有几个好人?最后一个长庆帝,坏事做尽,落得个丧失祖宗江山、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我真恨不能指着他的脸大笑三声。”乌有先生冷笑道。 “陈元泰虽然是周朝臣子,见无道而伐之,有什么错?况且他皇帝做得也不错。” “如今天下太平,百业兴旺,老百姓都是要过日子的,谁有那个闲心去管陈元泰是不是反贼出身?就如我一般,如今白天召三五学生讲讲书,闲暇时夜里去观观星,难道日子不比前两年日日担惊受怕的要好得得多?做甚冒着被官府惩治的风险去嚼皇帝的舌根?” 陈希听得连连点头。 乌有先生继续说道:“所以说,想要把现在这潭清水搅浑的,只有别有用心的人,皇宫里一定是混进了前朝余孽。嫡皇子的事,只着落在两群人身上,一是宫女太监,二是太医,再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父皇也是这么推测的,”陈希附和道,“如今他只是面上装作水过无痕,等那人再出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乌有先生很是不以为然,“所以说,人太要面子也是活得累。要换做是我,就自己装病,看看谁蹦出来兴风作浪!” “国朝甫立,太子年幼,”陈希苦笑道,“父皇若传出生病,怕是要天下大乱。” “你们便这等没信心么?”乌有先生笑道,“现在可不是长庆末年,人心思变。有定国公你们这些开国功臣坐镇朝堂,看谁敢乱动?动了便拎出来打一顿就是了!” 陈希沉思起来,或许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毕竟上次那人出手,陈元泰就折损了两个皇子,若再等他行动,又不知会出什么变故? “您的指教,学生记下了。等回京我便禀报父皇,看他如何裁夺。” “若真要装病,可要赶在九月二十二之前。”乌有先生嘱咐道,“如果有了祥瑞,皇帝却又生病……” 乌有先生冲陈希眨了眨眼睛:“那可真是天命不佑了!” 陈希哭笑不得道:“先生您真有些口没遮拦了!” 乌有先生拈须笑道:“所以我才不要出仕,若是拿了陈元泰的俸禄,哪里有现在这般自由痛快!” 想想时间不等人,陈希便有些坐不住。他向乌有先生作揖道:“我那兄弟求的寿礼,还望先生能够成全,实在是过命的交情,我不想让他失望……” 乌有先生想起了江先生说的李墨白,又想到方玠,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待午后堃哥儿睡醒,杜明心听了陈希要马上回京的话,心中颇为遗憾:“我还想着能在嵩山多住些日子呢!咱们这样一家子出来一趟不容易,下回再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陈希非常地抱歉:“只有三个月的时间,错过了就只能再等许久,我怕中间又出什么差错。” “那我和江先生带着堃哥儿留下来吧,待到原定时间再回京。”杜明心笑道,“反正我们坐马车,依旧是慢悠悠地走,倒不如你自己快马加鞭来得快。” “那……”陈希沉吟道,“也成,我派人去开封府找河南都司都指挥使,要些人来保护你们。” 杜明心怕拒绝了又惹他担心,便爽快地点了头。 243章 示弱伺机 且不说杜明心日日带着堃哥儿爬山戏水,看尽中岳朝暮山色。 陈希孤身一人快马加鞭回了京城,到时看天色尚早,他便去了皇宫要求面圣。 陈元泰以为出了大事,急忙命人将陈希带到了乾清宫。 “出了什么事?”见陈希披着一身风尘进来,陈元泰的心仿佛是悬空着被狠狠拽了一下,急急问道:“堃哥儿呢?可跟着你回来了?” “一切都好,您莫着急。”陈希见他一脸紧张,连忙笑道,“我是听说了一件极好的事,特来向您讨主意。” 陈元泰松了口气,脸上这才见了笑容,笑骂道:“任凭多好的事,你写了派人加急送来就是了,何必如此?倒吓得我一惊。” “是儿臣思虑不周了,”陈希笑道,“只是这件事却等不得。” 随后,他便将乌有先生的话细细地转述了一遍。 “……只是要委屈父皇伪装卧病,”陈希迟疑着说道,“朝堂或许因此震动也未可知,但实在是个解决目前困局的好办法。那背后黑手见父皇欠安、太子年幼,必定蠢蠢欲动。到那时,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正正好稳稳擒住。” 说完,他觑了眼陈元泰的神色,又说道:“一切都等父皇圣裁。“ 陈元泰眉头紧蹙,待要开口却又犹豫。如此反反复复,陈希觉得自己腿脚都快站麻了,陈元泰方如梦初醒道:“快,快坐下!你我父子面前何须如此拘泥于礼数!“ 陈希遂寻了把御案近旁的椅子侧身坐下,等着陈元泰做决定。 陈元泰从来不是一个怕冒险的人,否则当年一个小小平凉卫指挥使也做不了这九五至尊的天子。 然而连失两子的打击,还是对他的心绪造成了很深刻的影响。 当人拥有的多了,顾虑便也多起来,更何况太子只有十岁,陈元泰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撒开手去生这一场病。 他将目光投向陈希,却见他正双眼明亮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中有期待,有激动,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陈元泰的心突然间就定了下来。 这孩子这样不顾风尘,抛下妻子赶回来,不都是为了自己吗? 与起兵之初相比,现在的情况已是好了千倍万倍,那时连造反都敢做,现在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陈元泰笑道:“此事做得。只是我们要先布置妥当。“ “那是自然!“陈希见陈元泰同意了,心下十分欢喜。他快步走到书架前,从一堆卷轴中抽出了皇城布防图和京畿布防图。 “如今国无战事,当初从龙之将多数都在京城,再有定国公、兴国公和儿臣在旁协助,相信应无大碍。“ 陈希将两张布防图在御案上铺开,陈元泰用手指圈了西山大营还有皇城,说道:“到时你以侍疾的名义住进宫来,皇城禁军便换你统领。西山大营交给徐家惟诚、惟德那两个小子,徐行和沈遥两个明面上不动,到时相机而行。“ “那朝政?太子监国?“陈希犹豫着问道。 陈元泰看着他笑道:“若你当初在嵩阳书院多读些书,我又何至于眼下朝政无人托付呢?“ 陈希一惊,“摄政“二字可万万沾不得。 “太子监国甚好!左右父皇也不是真的卧病,正好趁此事看看人心。“他连忙笑道。 陈元泰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玉兰给我生的儿子这样好,却偏偏无法将这天下名正言顺地交给他。 “那你便回去歇了吧,接连跑了这些天,别仗着年轻不知休养。“陈元泰叮嘱陈希,“等这些调任完成,我就开始撂挑子了。“ 说完,他冲陈希眨了眨眼睛。 陈希会意,笑着向陈元泰行了礼,便自行回王府去了。 隔日,陈元泰便下了禁军和西山大营的任命。 朝野上下还只是以为是陈元泰示恩于定国公府,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徐行倒是一如往常,没有摆酒宴客,遇人恭喜,只称皇恩浩荡。 想得多的人联想到了九月份豫王将迎娶徐行的小女儿,之前徐家女已得册封平阳县主,如今陈元泰又拔擢了徐家长子、次子,意欲何为? 朝臣们的眼睛都盯着安国公府,偏邓家此时什么动作也没有。 又过了几日,一向勤政的陈元泰出现了登基以来首次辍朝,说是因偶感风寒,精神不济。 众人此时都还没觉出异样,毕竟人吃五谷杂粮,鲜少有从来不生病的。 但从那天起之后,陈元泰竟然没再早朝过。太医院刘医正向来只侍奉陈元泰一人,此时他已经奉命住进了皇宫,等闲人根本接触不到他了。 又过了两日,专为申嘉正在市井散布、打探消息的邵武兴冲冲地回来,笑着向申嘉正禀报:“公子,今日皇帝又下了两道诏令,我看他是命不久矣了!“ “什么诏令?“申嘉正近日心情大好,盘算着若是陈元泰此时身死,太子登基,再利用邓家离间太子与开国诸臣,将陈希、徐行等人排挤出朝堂,这燕朝也不过二世就要亡了。 还未等邵武答话,高阳撩帘走了进来,说道:“皇帝说自己病染沉疴,命太子监国,再命晋王进宫侍疾。“ “什么?“申嘉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的盘算竟然这么轻易就成真了。 “你觉得此事有几分真?“申嘉正问高阳。 高阳沉吟了片刻,说道:“乾清宫整个如铁桶一般,半分消息也漏不出来,皇宫内苑的人也不比外面的人多知道些什么。慈宁宫、景仁宫那里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坤宁宫倒还淡定从容些。“ 申嘉正蹙眉道:“那邓氏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如今连面子情也懒得做了?“ 高阳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太子曾劝过皇后几次,让她去乾清宫亲自照顾皇帝起居用药。但皇后说她是太子生母,皇帝只怕不愿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她这样说,太子倒不敢再劝了。“ “这病来得这样急,是否是上次你给邓氏的那些药起了作用?“申嘉正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知邓氏给陈元泰用了没有?“ 244章 密谈 高阳同样是摇摇头。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申嘉正非常不耐烦地问道。 高阳低垂了眼睑,自从回了中原后,公子本就有些阴晴不定的脾气变得更糟糕了。而因为几次盘算都得了手,公子更是变得有些心浮气躁了。 “我不知道邓氏有没有给皇帝用那个药,“高阳答道,“上回给药也是借着邓氏问我的机会才给的,我怕如果主动问她,反倒叫她生了疑惑。“ 申嘉正阴鸷的表情和缓了一些,认同了高阳的说法。 “既然邓氏谁都不问,偏偏来问你,显然是引你为心腹。“他冷笑道,“那你今天就去问问她,要不要你从太医院这边入手,探听探听陈元泰到底病情如何。既然病了,就得吃药,他能把太医拘在乾清宫,药材在宫里可长不出来!终究还得从外面送进去。“ “她若知道陈元泰这病到底怎么回事,就不会让你去干这多此一举的事情。她若不知道,以她那个脑子和城府,多半会叫你去打探,到时候你就可以打着坤宁宫和东宫的旗号行事了。“ 高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此时皇宫中,因为太子监国和晋王入宫侍疾这两条旨意,人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偌大一个皇宫内苑,各处竟都是静悄悄的。 因着陈元泰发话说自己需要静养,宫中人多,见谁不见谁的,他觉得麻烦,索性就一律都不见了,所以太子接了监国的旨意后,也没敢去乾清宫,直接去了坤宁宫找母亲商议。 皇后此时正坐在寝殿临窗的大炕上出神,见太子来了,脸上便有了笑模样,连连招手让儿子坐到自己身边来。 太子面色凝重,甚至还带了一丝慌乱。他拉着皇后的手问道:“母后,您说父皇这旨意是什么意思?我是该辞还是该接?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了?“ 皇后蹙眉道:“此时最不该乱的人就是你了,皇帝有疾,太子监国,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皇上下了旨意,你当然就该接着,难道你想让陈希去接这个差事不成?“ 太子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迟疑着说道:“东宫的学士们也是如此跟儿臣说的,但是……“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的。你身为太子,为君父分忧,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做几样事情出来,让你父皇还有后宫这些人都看看,我儿不仅仅因为是嫡长子才被封太子,论贤德才干也只有你一个才挑得起来这副重担!“ 太子有些烦躁起来,母亲的见识还是太短了些。 他冲殿内伺候的人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都赶紧下去,到外头守着去。“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立刻鱼贯而出。 “我做得太好才是要命!横竖守着父皇立下的规矩不出大错就是了。“太子低声道。 皇后还要再说,太子接着说道:“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犯不着想这些。您是父皇的妻子,这宫中您最有资格去给父皇侍疾。既然父皇找了二哥来宫里,说明身边还是需要人的,您不如这个时候去乾清宫请求侍疾,也好趁这个机会跟父皇和缓一下关系……“ 皇后一扬眉,说道:“你说什么,母亲向来没有不依的。但这件事,我做不到。“ “母后!“太子着急起来,“现在不是闹脾气使性子的时候!若父皇真的病重,您不在身边照料,这便是天大的话柄……“ “是他不让我去的,也不让你去,天下人怎么说?难不成还要我违抗圣旨?“皇后没好气地说道。 “我还有年小一事可做托辞,您至少也应该在乾清宫门口求些时日,才堵得住悠悠之口,也好叫父皇知晓您的心意!“ “我的心意?“皇后冷笑道,“我倒巴不得这回是来真的……“ “母后慎言!“太子急得差点跳起来,“您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这样的心思若不掩饰被人知晓,日后如若父皇有半分不妥,你、我、国公府皆是死数!“ 皇后不满地看了太子一眼,说道:“在你眼中,你母亲就那样蠢么?“ 太子无语。 正在此时,外面似是有人在说话。太子急忙从窗户看出去,认得不很真切。 “那个人……是在坤宁宫侍奉的太医?“他指着外面问道。 皇后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道:“对,是高阳。你出去叫他进来。“ “为何?“太子拧眉,“有外人在,这话便说不成了。“ 皇后解释道:“他是太医院的,若想打探你父皇的病情,他最方便不过。我得吩咐他一声。“ 太子下了临窗大炕,慢慢往外走着,突然又回身低声问道:“上回那药……是他主动给您的,还是您找他要的?“ 皇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药“指的是什么,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是我找他要的。“ 见太子沉吟不语,她又连忙说道:“你莫不是疑心他?“ 太子没答话,只抬头看着皇后。 皇后急道:“他家公子跟你邓家表哥是生死之交,又给国公府带来了真腊稻种那样大的功劳,岂能信不过?我们在太医院里也得有自己的人,若全是你父皇的人,再有你弟弟那样的事情,可怎么好?“ 说起来早夭的幼子,皇后的眼圈红了。 太子蹙眉,但没再说什么,只走到殿外叫了高阳进来。 高阳见今日太子也在,知道他不比皇后那么好糊弄,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皇后刚要开口吩咐高阳,却被太子抢在前头:“你今日来找母后,所为何事?“ 高阳拎着自己的医箱笑道:“微臣数日未曾来给娘娘诊脉,今日循例过来瞧一瞧。“ “今日父皇下了两道旨意,你觉得母后此时会有把平安脉的心情吗?“太子口气有些不善。 高阳将头低得更深了一些,歉然道:“是微臣疏忽了,在微臣这里,娘娘的凤体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其他的事,微臣并没有过多留意。“ 245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太子想到自己阻止母亲给父亲下药的那一晚,如果不是运气好被自己拦下,父亲当时便已身亡。 皇帝死在坤宁宫,安国公府虽然煊赫却不掌兵权,在那样的情势下会发生什么事情,太子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知道,如若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内心的惶恐只怕要比现在大上千倍*倍。 太子忍不住敲打高阳:“你记得自己的职责便好,母后若有什么不好,我拿你是问。” “还有......”他思忖着措辞,想让自己的威压更盛一些,“你要是干了自己不该干的事,手伸得太长忘了缩回去,哪怕是母后保你,我也容不得你!” 皇后被儿子当着下人扫了面子,十分不悦。 她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才几岁,懂得些什么!”又向高阳道:“今日恰好你来了,也省得我再去遣人唤你。” 高阳连忙低头,一副静等吩咐的恭顺模样。 “朝中上下如今都知道皇上近些时日身体不好,”皇后压低了声音道,“但究竟怎么个不好,竟是连我也不知道。虽然刘医正被皇上留在了乾清宫,但你是太医院的人,打听起来消息定然还是比外面的人便宜。” 高阳低声应着“是”。 “如今我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这里你不需要操心,你好生着意把皇上的病情打听清楚就成了。”皇后严肃地说道,“眼下**比这个更要紧的事情了,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高阳答道,“请娘娘、殿下放心,微臣这就去想办法打听。” “别着了痕迹!”太子急急地叮嘱道。 “是。”高阳领命而去。 * 此时乾清宫正殿外,王公公面对着跪地不起的钱玉兰,着急得团团转。 “昭容娘娘,您快起来吧!如今天气热了,您这样又是跪又是哭的,再伤了身子,叫皇上如何能安心养病呢!” 钱玉兰不为所动,垂泪道:“我只求皇上能允准我进去侍疾。晋王到底是男子,再如何也不如我伺候皇上细心方便。” “方才奴才已经进去通传了,皇上的意思是叫您回去,说您上回小产还没歇过来呢,不能再劳累了。”王公公为难道。 说起来自己上回流产的事情,钱玉兰的眼泪更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 “皇上体贴我,不愿叫我劳累,那我更该在皇上生病时侍奉在旁。”钱玉兰哭道,“与其让我在景仁宫苦等,我宁愿累些,好歹心里踏实。公公,你再去同皇上说说,就说,就说皇上一日不让我来侍疾,我便跪在乾清宫门前一日。” 王公公看得出来,钱玉兰是真的担心。想想皇后自打陈元泰生病只来过一次,听说陈元泰不见人,便直接回了坤宁宫,每日只打发人来问候。两相对比,王公公不禁叹息了一声。 “那您稍等,容奴才再进去问问。” “有劳公公了。”钱玉兰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止了哭声,可因哭得太久太痛了,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 陈元泰原本在长榻上与**下棋,钱玉兰来了之后便回了床上躺下。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钱玉兰心思单纯,性格文静又带着点小俏皮,每每两人相对时,总是娇憨中又透着些机灵,让陈元泰很是喜欢。 自从上次四皇子夭折、钱玉兰流产之后,陈元泰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疼爱。虽说此玉兰非彼玉兰,但在陈元泰的心中,钱玉兰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 反观皇后近日的所作所为,陈元泰彻底对她冷了心肠。她那点儿巴不得自己现在就死了,好让太子继位的心思就差刻在脸上了。 “皇上,昭容娘娘说,您一日不见她,她便跪在乾清宫门口一日......您看,这该如何是好?”王公公快步进了寝殿,焦急地说道。 “父皇,昭容娘娘也是关心则乱,要不然您就见一见,也能宽慰她些许......”**在一旁劝道。 陈元泰道:“我自己装不来病,今日见了她,明日就得见旁人,我不耐烦。” 他披衣下床,走到书案前,想了半晌,在书笺上写下了“你放心”三个字,叠起来交给王公公,吩咐道:“悄悄递给她,跟她说赶紧回去,再不回去便是添乱了。” 王公公将书笺袖在手里,照着吩咐做了,钱玉兰随后便离去了。 慈宁宫里,德妃正伺候太后抽水烟,听见太监来报说陈元泰没见钱玉兰,她暗暗地松了口气。 “怎么,怕皇上允了景仁宫那个去伺候?”太后瞥见德妃的神色,不屑地问道。 她十分不喜钱玉兰,连名字、位份都不肯叫,平日只用“景仁宫”来代指。 “那倒不是,”德妃讪讪地答道,“本来她就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人,皇上若叫她去,也是理所应当。我是怕皇后娘娘脸上不好看......” “哼,邓家女人没一个好货色。”太后气道,“皇上生病这样大的事情,她竟然就照了一次面,果然是手里有太子,心里不用慌。” “倒是你,”太后瞪了一眼德妃,讽刺道,“你瞧着她要做太后了,她不出头去求着给皇上侍疾,你怕她,你也缩着脖子不出来,倒让景仁宫那个卖了好。” “我告诉你,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等他这次病好了,你和邓氏一个也得不了好去,用不了多久,景仁宫就得踩到你长春宫的头上去,若是等她生下儿子,哼......” 德妃知道太后这是因为去探病也没见到皇上的面,心里气不顺,拿自己煞性子,便赔笑道:“您和皇上肯定都是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我是靠着大树好乘凉,哪里能想那么些弯弯绕绕的!” “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太后冷笑道,“你最好是去烧烧香拜拜佛,若是皇上到了九月份还好不了,豫王和徐家的亲事就得往后拖,夜长梦多,你自己想去!” 德妃也在烦恼这桩事,可她毫无办法。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外面又有小太监来禀报:“昭容娘娘直接去了宝华殿,吩咐那边的师父说她要给皇上念九九八十一天的平安经。” 246章 玩笑 太后冷哼了一声,将水烟杆朝德妃面前一伸,德妃连忙双手捧了接过来,递给身旁的宫女。 另有宫女捧了盛有玫瑰花水的小银盆来,跪下高举过头顶,给太后净手,去去手上的烟味。 “瞧瞧人家,心里多明白,事情办得叫人没话说。”太后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德妃将一块大方巾铺在太后腿上,给太后挽了两边的袖子,伺候太后净手。 “再瞧瞧你们,一个个只看着那边眼色行事,偏那边还不给你们好脸色。” 太后将手在银盆中泡了一小会儿,德妃一边拿着干净的帕子给太后擦手,一边讪讪地笑道:“我是妾室,豫王是庶出,要不是有您老人家在,我们想过现在的太平日子也**,哪还敢说别的。自然是那边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生怕有一丁点儿出格的,就得被疑心是有贰心,我这没三两重的贱骨头,哪里承受得住!”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太监进来禀报说宁王陈霆来了。 太后蹙眉道:“邓文娇也来了?” 太监低头答道:“宁王一个人来了,宁王妃**跟随。” 太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吩咐快请进来。 陈霆快步进来给太后和德妃请过安,便着急地问道:“此时果真只有**一个人在乾清宫伺候皇上吗?豫王去了吗?” 德妃故作愁容道:“**呢,皇上只吩咐了晋王去伺候,连皇后、太子请求侍疾都叫驳回了。” “这个**想做什么!”陈霆恼怒道,“莫非是想趁皇上生病做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成?” 太后因为陈霆是自己钟爱的长子留下的独苗,对他的疼爱是独一份的,但她也看不得陈霆这个糊里糊涂的样子。 “圣旨是皇上自己下的,皇后、太子、德妃、豫王还有景仁宫那边,都是皇上自己撵回去,跟**有什么关系!”太后斥责道,“你急匆匆地跑进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霆收敛了几分怒气,小心地说道:“皇祖母您不能看着皇上这样任由**把持着啊!这*一有个什么事情,**矫诏怎么办?” 太后不耐烦地说道:“皇上已经让太子监国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瞧不懂,外头的朝臣比你懂!不就是让**侍个疾么?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跟火烧了房子似的!” “**不过是皇上的养子,皇上现放着太子、晋王两个亲子,还有我这个亲侄儿,论血脉都比**近,凭什么我们连见皇上一面都不行,**却能住在乾清宫里?”陈霆见太后不当一回事,着急道,“皇祖母,这天下是皇上拼了命才打下来的,可千*不能让**给......”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为什么可以在乾清宫侍疾,**人比她更清楚了。不过是陈元泰在病中,想要秦玉兰给他生的这个儿子陪伴在左右罢了。 想到这里,太后心中一动,莫非陈元泰的病确实不轻,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把**留在乾清宫? 一想到这里,太后顿时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生病只是陈元泰想要休养的借口。陈元泰自小身体强健,不像陈霆的父亲那般多病,现在四十多岁了,也还是龙行虎步,精神健旺得很。 前有皇陵地宫两主位还是三主位之争,后有太和殿遭雷击、四皇子病死、钱玉兰流产这些事,任凭是大罗金仙也难撑得住,何况凡人。 “皇祖母!”陈霆见太后只顾着沉思不说话,不由急道。 “急什么急!”太后怒道,“这次是邓家人使你进宫来打听消息的吧?这些歪脑筋也只有他们家人才会动!你是皇上的亲侄儿,哪怕太子不当皇帝,只要这天下还姓陈,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你的亲王!” “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你赶紧回家待着去,少出门,少乱动。你再这么冒冒失失的给人家当枪使,我就拿拐杖打断你的腿!”太后厉声道。 陈霆被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吓到了,连声应是,赶紧行礼告退了。 德妃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却觉得诧异,是哪句话让太后突然转变了态度呢? 太后不理会德妃心里想什么,只管吩咐她:“你找些机灵可靠的人在乾清宫打听打听消息,看看皇上的病到底如何了。” 德妃收了心思,赶紧答应了。 “他因为早些*的事情,一直恨我,”太后幽幽地说道,“哪个孩子生病不想见娘,也不跟娘说?偏他这样不把我当回事,下我的面子......” 德妃不敢吱声。 陈元泰与太后还有陈霆的父亲有不小的**,这她是知道的。然而她被卖到陈家时,陈霆的父母还有元后都已经去世了。 虽然她在太后身边随侍多*,却始终猜不到能让陈元泰记恨一辈子的**到底是什么。 *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皇宫依旧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明里暗里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乾清宫。 这一日,陈元泰翻完前一天太子批的奏折,笑道:“其实这样的日子也算不错,太子虽然*纪小,做起事来倒还有模有样,我省了不少口舌麻烦。” **笑道:“之前您一直亲自提点太子政务,如今看来成效卓著啊。” “是啊,”陈元泰端着茶盅笑道,“太子孺子可教,即便我真得了重病,有你们坐镇,我也可放心地走了。” “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苦笑道,“说好的您以后要给堃哥儿娶媳妇掌眼呢?” “哈哈哈,这我可没忘,”陈元泰笑道,“但是你娶儿媳妇,怎么还得劳累我呢?” **见陈元泰心情不错,也随着他玩笑道:“您是堃哥儿的皇爷爷,自然该亲自选一选孙媳妇。” “其实你看人的眼光也不错,”陈元泰笑道,“你自己选的杜氏心地纯善,以前我还担心她乡野里出身,掌管不了王府,没想到她倒还打理得不错。就是人嫉妒了些。” **汗颜。 “要不趁杜氏不在京城,我赏你两个人?”陈元泰戏谑道,“等她回来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不敢不敢,”**连连推辞道,“是我不想要那么些身边人。您看宁王夫妻二人天天为了这个置气,倒不如我这样清清爽爽地过日子。您说是不是?” 247 **阳谋 陈元泰但笑不语,没再跟**继续这个话题。 “您网撒下去这么久了,是不是也该动一动,摸一摸鱼了?”**喝了口王公公刚奉上来的茶,笑着问道,“如今宫里到处打听消息的人一茬又一茬,但到底谁别有用心,还得试一试才知道。” 陈元泰想到这个便觉得烦闷,自己才不理事几天,宫里的规矩就乱了。 但凡皇后用点心思,都不至于如此。不过也正是这样,倒方便他行事,所谓有得有失吧。 陈元泰苦笑。 他吩咐王公公:“你找个机灵可信的孩子,去办吧。” 王公公连忙躬身应是。 * 太医院里新来了一批药材,一群小太监们正抱着麻袋往里搬。正堂里几个*轻的太医对着清单查验,另有几人安排小太监将查验完毕的药材收入后面的库房。 正忙乱着,两个乾清宫的小太监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还没等人招呼,其中一个高声道:“刘医正说乾清宫的药材该补了,你们赶紧包了叫我们拿走给爷爷。” 众人忍着笑,给两人让了座位,便有人问道:“可还是上次那样包?” 其中一个小太监看了眼药柜,起初并没发现什么,还是旁边那个戳了戳他的胳膊,两个人头碰在一起,指着药柜嘀嘀咕咕好一阵,才又道:“这回要第一、三、四行,还有最后两列,” “抽屉里的药材。”旁边那个觉得他说得不清楚,补充道。 “那第一、三、四行和最后两列重复的药材就是要两份咯?”高阳笑着问道。 “要你管!” “自然如此。” 两个小太监同声答道。 高阳自恃得坤宁宫另眼相待,以为自己是太医院除刘医正外第一人,又逗他们道:“这是你爷爷吩咐的还是刘医正吩咐的?” 这回两人倒是一致:“要你管!” 高阳不以为意地笑笑。 他见那个态度更嚣张一点的小太监正东张西望,便问道:“小内侍可是要寻些什么东西?” 小太监看他一眼,可能觉得高阳能做得了主,便离开座位扯了他的袖子出了正堂往后院去。 高阳看他眼神清澈灵动,心中倒生出一点惋惜,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进了宫呢? 小太监收了方才那副欠揍的模样,笑道:“我姨家的表妹前儿烧火时被火星子燎了头发,脸上被烧个铜钱大的疤。我听说太医院制的玉容膏治疤有奇效,也不知我那表妹有**福气能得一点儿?” 高阳见他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一笑还有两个虎牙露出来,不禁也笑道:“玉容膏可是极其难得,里头一味白象髓还要自海外来,我朝并无此物。” 见小太监露出失望的表情来,高阳又笑道:“虽然玉容膏金贵,但其实并不对症。令表妹既然是烧烫伤,用三黄膏即可。” “先生能给我些吗?”小太监恳求道。 “当然,你稍候。”高阳旋即离开后院,去往存放成药的库房。 回来时,小太监却不见了踪影。 高阳疑惑,正欲往正堂去,却见那小太监从后院西侧那一溜下房**来,手里还团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 小太监见高阳盯着自己,又看看他手里装药膏的瓷瓶,一溜小跑靠近过来,不好意思地低声道:“爷爷叫我把乾清宫的药渣每天随着恭桶扔了,偏我这几日给忘了......若要叫爷爷知道了,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会把我撵出乾清宫。” 高阳盯着他手里那个染着斑驳药汁痕迹的布袋子,心突突地跳着。 “我今天特特跟爷爷讨了来拿药的差事,想着太医院肯定有堆药渣的地方,倒进去保准不起眼。” “你倒是机警,”高阳收敛了心神,笑道,“还能寻到太医院熬药制药的地方。放心吧,不过是些药渣,无碍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药膏递给小太监:“每日涂三次,薄薄一层即可。伤痕处不可再涂别的东西,若一个月后还是**起色,你再来说与我知。” “多谢!”小太监抓了药膏到手里,准备往正堂跑。 高阳失笑,拉了他一同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说的爷爷是王德勤王公公吗?” “是,”小太监答道,“我和爷爷是同乡又同姓,我没了家人,就认了亲。” “不是说你还有个姨在京城?”高阳疑惑。 “那不是亲姨,”小太监笑道,“我家乡遭了灾,我一个人要饭活命到了京城,我姨收留了我,是认的干亲。” 高阳点点头,在正堂看着两个小太监抱了几大包药材出了太医院,立马转身回了后院的下房。 * 申嘉正单手拨拉着依旧有些潮湿的药渣,一一辨认着:“川芎,半夏,五味子,丹参......” “这是什么?”他从药渣里拿出来一小块棕红色的圆片,放到高阳手心。 高阳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答道:“是炙甘草,用蜜炮制过的甘草,有复脉定悸,益气通阳的功效。” “所以,确实是治心疾的药。”申嘉正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扔在桌子上。 “是,只是轻重不明。”高阳答道。 申嘉正盯着那堆药渣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阳抬眸看着他,劝道:“公子,*事从长计议,切不可鲁莽行事。” “陈元泰马背起家,最信重的也是**、徐行这些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武夫,让他装病,我怕他要难受死!”申嘉正冷笑道。 “只是......”高阳还想劝,却被申嘉正摆手止住了。 “你别紧张,我没打算做什么大事。”申嘉正笑道。 “无非是要邵武再找人去茶馆酒肆说一说太子和**的‘**’,”,他笑道,“这回再加上一条,皇帝生病不要太子侍疾,却要找半路收养的儿子。端茶喂药皆是要紧差事,皇帝不信太子却信养子,这本身就够人琢磨了。” “另一件事便是,”申嘉正看着高阳笑道,“咱们派人去伏击尚在河南的晋王妃与世子,送**和太子一份大礼。” 248 辞别先生 这项计划实在出乎高阳的意料,他惊道:“**对杜氏珍爱有加,杜氏之子是他的长子又是独子,**虽然身在京城,但他一定在杜氏**身边留有高手护卫。伏击一事只怕不能如愿......” 申嘉正笑道:“你有些太板正了,做事未必一定要做成才是成功,我只需要用伏击来离间**和太子还有安国公府就足够了。能杀了杜氏**固然好,若不能,留些痕迹教**顺藤摸到安国公府也不错了。” 但高阳依旧觉得勉强:“依**对杜氏**的珍视,他所留的人手必定武艺高强,且人数也未知。公子这些*来小心经营,才养得起手里这些可用之人。一旦要实施伏击,我方必定损伤惨重......” 他一边说,一边觑了眼申嘉正的脸色,果见他面色转了阴沉。 高阳把心一横,还是坚持说道:“以我们手中的底牌去搏太子与**之间的猜忌,更何况也不是十成十的把握。私以为此举乃是......不智。” 申嘉正原本是一边听高阳说话,一边拨弄着那些药渣。听到“不智”二字,他的目光倏然转向高阳,充满了狠戾阴鸷。 “你果真这么想?” 高阳迎上他的目光,坦然地答道:“是的。” “很好!”申嘉正突然大笑起来,“回京这么久,你又常在皇宫富贵乡里行走,倒难得还是一心为我。” 高阳暗自松了口气,申嘉正的目光威压太盛,饶是他多*伴随左右,依旧被盯得心慌。 “但此事我是必定要做的,无论你如何想。”申嘉正话锋一转,正色道,“智也好,不智也罢,我独独不愿再如此跟陈元泰耗着,是成是败我都认了。” “公子这又是何必,”高阳将申嘉正心中的焦躁之意听得明明白白,他急道,“那些死士是公子的护身符,将来若有不测,总能护着公子离开中原,您何苦......” “哼,”申嘉正冷笑一声,“离开中原?我已逃了一次了,如今*已而立,依旧一事无成。虽然拿了陈元泰一嫡子的性命,小小婴孩而已,又有何脸面到得我梁氏列祖列宗面前?” 高阳默然,他知道其实申嘉正心里很清楚,如今天下已定,人心思安,他再难复梁氏皇族昔日荣光。 可若要申嘉正就这样罢手,支撑他前半生逃离中原、毁容摧声的动力便**了,谁知那时他又会如何呢? 舍命酬知己罢了! 高阳既下定了决心,也不再多言。他从书架上找来往来京城、河南的驿道详图,与申嘉正细细商量起来。 * 尚在嵩山的杜明心丝毫不知针对自己和堃哥儿的**已然定计。 她这些日子带着堃哥儿在嵩山陪着两位先生,日日在山间赏景,在少溪河畔钓鱼,听着少林寺的朝暮钟声,很是乐不思蜀。 这一日,登封县令到杜家庄子来拜见杜明心,禀明晋王向河南都司所借的二百兵丁已到登封,即刻便能启程护送晋王妃和世子回京。 杜明心谢过,又歉然道:“劳父母官专程来一趟,只是我家无有男丁作陪,无法留你用饭,还请见谅。” 一番话唬得登封县令急急弯腰拱手,头都快要点到地面,连声道:“不敢不敢,下官岂敢得王妃如此厚待!” 他回转身,扯了站在身后的一名军官模样的人,介绍道:“这是河南都司的吴千户,特由都指挥使点名交待来护送王妃和世子的,人最是妥帖不过,还请王妃放心。” 那吴千户倒看不惯登封县令这等奴颜婢膝,只对着杜明心拱手行了一礼便罢了。 杜明心知道有那一等人不待见护送官眷这样的不是差事的差事,也不恼他,只约定了后日一早启程便端了茶。 离别时无多的话,乌有先生将一幅画轴交给杜明心,笑道:“应题之作,难免**,勿怪勿怪!” 杜明心打开看去,乃是一幅中规中矩的“松鹤延*”图,两只仙鹤一高一矮,一只曲项俯就,一只引颈向天,仿佛在唤谁来到近前。 “这画倒真不似您所作了,”杜明心笑道,“平日无论再俗套的题目,您总要在细微处别出心裁些才行,为何这幅画我再找不到特别之处,看来果真是**了!” 乌有先生拈须笑道:“那你可错怪我了,你且细看看。” 杜明心审视那画,松树、仙鹤、朝日、祥云,样样精致,透着作者精湛的画工,但也仅此而已。 “你看那落章。”乌有先生见她不得要领,点醒道。 杜明心和江先生一同看去,那章不是乌有先生寻常所用的“子虚堂主”,而是他的本名“冉氏宗闵”。 江先生抬眼去看乌有先生,见他正看着自己微笑,心中**至极,最终还是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内心也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心如止水,也想要看看李墨白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方玠。 杜明心没留意两位先生,她尚自以为李墨白想求前朝大儒冉宗闵的真迹,乌有先生看在**的面上用了这枚闲置已久的私章。 她命人好生将画作收了,便带着堃哥儿与乌有先生道别,同江先生一道踏上了回京的路。 杜明心记挂**,吴千户想赶紧交差,两人不谋而合,一路不随意停歇,很快便出了河南境内。 这一日下午快行至广平府,但看看天色将要落雨,杜明心不欲连累众人冒雨赶路,便交待吴千户在广平府外的永*县落脚。 这一路走来,吴千户见杜明心虽贵为亲王妃,却并不与那些嚣张跋扈的官眷相同,且赶路时也多体谅他手下的兵丁,并不颐指气使,是以他对杜明心的态度恭敬了许多。 杜明心浑不在意,人生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早已不再会为寻常的人或事心忧烦扰。 只是永*县驿站很小,根本住不下这许多人。幸好近旁有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寺院,吴千户便去找了寺院方丈商量。 方丈肩上担着全寺上下百口人的吃喝嚼用,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他见这些兵老爷还愿意舍些钱财给寺院,欣然应允了他们借宿一晚的请求。 吴千户回来给杜明心复命时,却还带回了两位故人。 249 巧遇故人 “杜施主,小僧这厢有礼了。” 方才堃哥儿在外面闹着要爬树看小鸟做窝,杜明心好不容易才将他哄回屋内,听到这声问候,她且惊且喜地转过身来,便看到如明和如善两个站在房门口,正双手合十向她行礼。 杜明心连忙蹲身回礼,又拉了堃哥儿过来,笑道:“快来拜见两位师父!” 堃哥儿平日也没少跟着杜明心去佛寺,和尚原是见惯了的。 他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礼道:“弟子陈堃见过两位师父。” 如善见他如此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如何口称‘弟子’呢?不知小师父仙山何处?在哪里修行呢?” “我在京城报恩寺寄了名的,那里的方丈便是我的师父!”堃哥儿扬着小脸笑道。 “哦~”站在一旁的如明拉长了声音道,“京城的报恩寺我去过,山门外热闹非常,卖风车的、浇糖人的、杂耍的,多得很。我和这位如善师父便是要往报恩寺去,你不如剃了光头和我们一同去呀?” 堃哥儿闻言立马后退两步,扯了杜明心的袖子,满脸戒备地对如明道:“你是不是拐子?拍花子?” 如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可不是拐子,我俩曾经和你父亲是师兄弟呢!” 堃哥儿抬头看看母亲,见她笑意盈盈地点头,不由得叫道:“我爹爹是大**,不是和尚!他的头发长着呢!” 如明促狭道:“难道和尚就做不得大**么?” 堃哥儿被问得哑口无言,跺跺脚去隔壁找江先生了。 杜明心请如善如明坐下,又命丫鬟奉茶,这才笑着问道:“你们果真是要往京城去?” “是,”如善答道,“师父有书信传递于报恩寺方丈,加之随后是地藏菩萨诞日,师父命我们留在报恩寺看看他们法事都如何做的。” “取取经的意思。”如明补充道。 杜明心掩口笑道:“地藏菩萨诞日还早,你们不如与我们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如明道:“晋王妃有世子还有两百兵丁做护卫,还缺照应的人?” 杜明心赧然道:“我本不欲如此招摇,但若不如此,堃哥儿的爹爹便无法放心......” 如善瞪了如明一眼,说道:“明明方才听说杜施主**在此,你欢喜得不得了,如何这会儿说话句句都要噎死人,还差点把堃哥儿逗哭了。” 如明撇撇嘴,意思是我乐意,你管不着。 杜明心笑道:“如善师兄不必烦恼,我们自小到大的情分,他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如明点头道:“然也。” 杜明心叫人请了吴千户过来,笑道:“好叫千户知晓,这两位师父是王爷在少林寺时的旧相识,恰巧也要往京城去,便说好与我们同行。” 吴千户闻言心中暗喜。 晋王武艺高超天下尽知,他出身少林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同为习武之人,吴千户常恨无缘与晋王切磋。 他初见如善和如明时便看出两人习武且修为颇高,进京路远,当有机会与二人过过招。 他笑道:“王妃客气了,能得两位少林高僧同行,是我等的福分。我这就吩咐下去。” * 赶路途中,多数是无聊的日子,堃哥儿一般用过午饭便开始在马车里昏睡,一路摇摇晃晃的节奏正助眠。待到日头开始偏西,他午觉睡醒便吵嚷着要骑马。 起初杜明心不便麻烦吴千户,把堃哥儿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很是头疼了一段日子。 等如善和如明到来,杜明心才算彻底解脱。 这一日傍晚时分,车队行到了一片树林中。 因昨晚宿在野外,人人都有些困乏。杜明心见天色将晚,不免担忧。 她找来吴千户,问道:“看样子今晚也还是在外露宿吗?” 吴千户答道:“王妃不必忧虑,出了这片小树林大约十余里便是元氏县。” 他抬头看了看日影,又道:“我先遣人过去,看看能否为我们留着城门。” 杜明心点点头,笑道:“有劳了。” 堃哥儿与如善共骑一匹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如果我用双臂格挡,再起右脚猛踢呢?” 如善笑道:“那你全身的重量便都压在左腿上,你可撑得住?要知道,此时你的力量要分给双臂,否则头部便要受敌,同时还要有更大的力量给右腿,不然便无法给敌人造成伤害。那么你还有多少力量给左腿保证你不会摔倒、束手就擒呢?” 堃哥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可我时常见我爹爹与人拆招,对方总是一击便倒......” 如明在一旁哈哈大笑道:“你爹那个‘一击’,若是他使了十成十的力道,一头牛也要倒了,更何况是人?” “真的么?”堃哥儿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他虽然*分崇拜自己的父亲,却没想过父亲能如此厉害。 “不信你就试试。”如明冲他眨眨眼,笑道,“嗯,比如拿笔在你爹官服的后襟上画个乌龟什么的......” 一大一小正说得热闹,如善却突然用一臂环抱住堃哥儿,低声道:“师兄快接过孩子送到马车里去!” 如明心中一凛,伸臂拎过堃哥儿,转手将他放到马车的车辕上,小声叮嘱道:“快进去!别探头出来!” 堃哥儿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扑开车帘就钻了进去。 如明高声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朋友,只管躲着做甚?不如咱们一同到前头的县城里,我叫这些军爷陪你喝几杯如何?” 骑马走在前面的吴千户听见他这样说,连忙示意队伍停下。他兜转马头,正要过去问问,却看到一支箭突然劈空射向如明,不由大喊道:“当心!” 如明心中早有准备,他抽了身旁士兵的马刀,刀过箭闪,那利箭“咚”地一声扎进了马车顶部。 时机、力道都拿捏得刚刚好。 “干嘛躲着不出来,只知道放冷箭?”如明大声笑道,“该叫我们家小爷在你衣服上画只乌龟才是!” 250章 微起波澜 “秃驴你给我闭嘴!”上面的人似乎脾气很是暴躁,才被如明骂了一句便按耐不住出了声。 “我平生最恨别人骂我这个!”如明怒道,“有本事你就给我下来!” 趁如明与那人纠缠,如善低声问吴千户:“对方有弓箭,既然敢伏击晋王妃车驾,怕是人数也不会少。你们可带有盾牌?” 吴千户面有愧色道:“我原想着不过是桩护送家眷的差事,哪里用得着那些家伙,便没带......” 如善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趁着如明与树上那人骂街的工夫辨明了方位,突然运足气腾空跃起,在碗口粗细的树干上借了力,转眼就到了树顶。 树上那人见如善手下功夫如此了得,心知闪躲已不可能,便主动出击,趁如善还没站稳,双拳已攻到他的面前。 如善见他敢在树顶做如此动作,想必是对自己的下盘功夫很有信心,便用一手撑住身体,飞起双腿朝那人的头脸踢去。 吴千户在下面看到很多士兵都在仰头看如善与那人打斗,心念一转,大喝一声:“隐蔽!”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虽然分了神,依旧快速听令,将将躲过一场箭雨,只有数人肩臂中箭。 “好小子!倒是会掐点!”如明守卫在杜明心母子的马车旁,看着如善在树上与那人打得激烈,很是技痒。 “秃驴,想不想上来跟爷爷玩玩?”突然树上又有一人叫道,语气尽是戏谑。 如善待要骂回去,却突然又是一阵箭雨。他收敛心神,挥刀劈砍,但仍有几支箭射到了马车的顶板上,发出乌沉的“咚咚”声。 堃哥儿缩在杜明心怀里,紧紧地抓着她的袖子,小小的身子随着箭镞没入马车顶板的声音颤抖着。 杜明心使尽全身力气将儿子搂在怀里,手掌摩挲着他的头,轻柔地安抚着他:“如善如明师父和你爹爹一样出身少林,是和爹爹一样厉害的人物,你不要害怕,我们都陪着堃哥儿呢!” 堃哥儿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小声地说道:“娘,我不怕,我就是怕爹爹如果见不到我们了,他,他会难过!” 一句话说得杜明心眼泪快掉下来了。 “好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放!”外面传来吴千户大喝的指令。 旋即便有重物纷纷落地的声音,间杂着痛苦的呻吟声。 “弩机!”如明欣喜地说道,“快来把马车围住,我要上去抓贼首!” 吴千户略一思忖,与其敌人在上自己在下这么被动挨打,倒不如擒贼先擒王。 他喝道:“围护王妃车驾!” 一队弩手便小跑着将马车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如明一如方才如善那般,运气借力腾空而上,与树顶上另一人缠斗起来。 * 良久,马车外的厮杀搏斗声才渐渐停了。躲在杜明心怀抱里的堃哥儿呼吸绵长,竟是睡熟了。 春草忍不住将车帘撩开一条缝,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身着深灰色短打衣衫的人,血腥味浓重,唬得她连忙将帘子拉上。 吴千户看见了,吩咐士兵将横在林间小路上的尸体挪走,然后走到马车前,恭声道:“卑职护卫不周,致使贼人惊扰了王妃、世子。待到得京城后,自会向王爷请罪。” 杜明心怀中抱着堃哥儿,轻声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提前预料。所幸众将士和两位师父神勇,我和孩子才能毫发无伤,我先代王爷谢谢众位。” 吴千户待要谦虚几句,杜明心忽又问道:“怎么不见两位师父?” 吴千户忙答道:“两位高僧捉了两个活口,方才卸了他们的下巴,此时正在捆绑,带着一同去元氏县。” “若是不麻烦的话,直接一起带着回京城吧。”杜明心吩咐道。 吴千户答道:“这个自然。卑职会亲自带着交给王爷。” 杜明心点点头放了帘子。 * 后面一路风平无波,只是在离保定府二十里处遇到了从京城赶来接他们的**。 杜明心见了他,心中自是欢喜。堃哥儿更是飞奔着扑到了父亲张开的怀抱里。 “爹爹,你可知道我们路上遇到贼人了?”堃哥儿揽着父亲的脖子,兴奋地连说带比划,“那些人都穿一样的衣服,还骂如明师父,他们还射箭了......” **将儿子抱了起来,歉然地看了杜明心一眼,笑着附和着:“我都听人说了,还听说堃哥儿颇有大将军风范,临危不惧,任是外面打打杀杀,你一声儿也不哭,不给母亲惹麻烦。” 堃哥儿咯咯地笑了起来,趴在**的耳边小声道:“爹爹,其实我那时是在娘怀里睡着了!” “男子汉不吹牛说大话,同样也很好!”**笑道,又转头低声问杜明心,“累不累?我们赶紧赶路到保定府,我已遣人包下了座客栈,到那儿再好好歇歇吧。” 杜明心笑道:“一直坐马车,累倒是不累,只是憋闷得紧。” **偷偷捏了捏妻子的手,低声道:“累你担惊受怕了,以后再不会了......” 杜明心抿唇笑,看着**抱了儿子骑上玉骢马,这才由夏叶扶着上了马车。 251章 回京 入夜,杜明心轻轻地拍着儿子,口中低低地讲着“缇萦救父”的故事,看着堃哥儿由兴奋渐渐变得困倦,再到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白日里不觉得他有什么事,可到底还是年纪小,这几天睡觉总得有一番折腾。”杜明心一边给儿子打扇,一边轻声说道。 **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情不自禁地低头抵了抵他的小脑袋,柔声道:“这次是我大意了......原想着有百来士兵护卫,一般的宵小岂敢靠近。谁知竟有人暗中打我们的主意......” “消息递过来时,我正在乾清宫伴驾。父皇听了,抽了挂在墙上的纯钧剑便要去杀人,可究竟也不能确知到底是何人作怪,被我苦苦劝下了。” “你心里可有什么主意?”杜明心见他有怒气,握住了他轻轻搭在堃哥儿身上的手。 **手上使了些许力道回握,眼睛亮亮地唤杜明心:“来我这边,咱们好好说说话。” 杜明心红了脸,笑道:“这样便不能说话么?” **指了指呼呼大睡的儿子,笑道:“隔着这位小爷,有话也说不畅快。” 杜明心只抿嘴笑不作声,**便要翻身过去。 杜明心忙拦了他道:“你过来了,堃哥儿就睡在外面了,一时翻身只怕要掉床。” “所以叫你过来找哥哥......”**不顾满脸飞霞的妻子,双手托着胖小子放到床里头,一把将杜明心拉到自己身边,眉眼带笑地问她:“想我不想?” 热热的呼吸触及杜明心的脸颊,她待要不回答,如雪的颈间却已遭了敌手。两三朵红梅种下去,杜明心低低地娇笑着,欲迎还拒间吐出一个“想”字,到底是叫**如了意。 * “再不跟你来了!”杜明心收拾好上了床,面朝里躺下,口中嗔怪道,“都睡下了,又要茶要水的,这又不比在家里,羞也羞死了!” **躺在床上拿了杜明心丢在枕头上的团扇扇风,心满意足地另起了话题:“那两个活口我命人好生看管着,晾一晾他们,等到了京城再做理会,说不定父皇也要审问他们。” “只是我不明白幕后那人为何要有此一举?”**蹙眉道,“你与堃哥儿乃是妇孺,若有仇家,必是由我而来的。一出手便是二三十个死士,有如此实力的人是如何藏得这样深呢?” 杜明心翻转过身来,向他道:“杀人者,不过为仇、为情、为利。这情嘛......” 说到此处,她横了**一眼,**忙笑道:“这个自然是没有的。” “那若是为利,”杜明心一边想,一边说着,“我和堃哥儿没了,于何人有利?” 她突然笑道:“莫不是还有谁家想把自家女儿嫁与你做王妃?我只道邓文娇嫁了,这样的事便不会有了。” **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胡说什么呢?人人知道我把你和堃哥儿看得重,随意伤了你们,闺女未必一定进得了门,只怕我还要杀上门去。”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停了一下,莫非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伤了我们,扰了你的心神,好引了你去对付旁人。”杜明心喃喃地说道。 “所以,也许并不是那人怕杀不了我,而是原本的目标就是你和堃哥儿。”**的声音渐冷,“好个计谋,诱我去做那咬人的狗。” 杜明心失笑:“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存个心,到审问时留意就是了。” 一夕无话。 数日后,一行人顺利抵达京城。 车驾刚进永定门,便有守在此处的王府管事小跑上前,躬身向**禀报:“王爷,皇上此前听人来报说您与王妃世子今日到京,今日一早便驾临王府,一直等着呢!” **一惊,怕陈元泰等得焦急,也顾不得旁的,命人快马在前面开道,自己骑马护在杜明心母子马车旁,一路飞驰回了晋王府。 到了晋王府正门口,**匆匆吩咐杜明心快些收拾赶去见驾,自己先行一步。 他一边疾走一边问王府长史:“正堂可曾收拾妥当?此刻是谁在伴驾?” 长史小跑着才勉强赶上**的脚步,气喘吁吁地答道:“皇上说正堂那么大,空荡荡,没事坐那儿干什么。我便自作主张请皇上去了您的书房......” **点点头说:“正堂虽然郑重,但皇上轻车简从而来,去书房也便宜。你主意拿得不错。” 长史松了口气。他知道陈元泰待**若亲子,有时甚至比皇子更亲厚,去书房当然显得更亲近。 “此时在书房中陪着皇上的只有王公公和徐世子。” **没再言语,快步进了书房。 “父皇!”**上前行礼。 陈元泰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眼睛却往他身后看。 “堃哥儿呢?”他见后面没人,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和杜氏在后面慢行,我怕您等得焦急,便先赶来了。”**解释道。 陈元泰抬脚便出了书房,笑道:“走,我去接接我们堃哥儿!” 王公公小跑着跟在后面,凑趣道:“皇上,瞧您这一颗心疼皇长孙的心哟!您是君,堃大爷是臣,您是尊长,堃大爷是小辈。这世上哪有君上尊长去迎臣子小辈的道理?” “我们堃哥儿一向是个好孩子,这回又受了大委屈,我怎能不......”陈元泰刚转过夹墙,话未说完,便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蹦跳着往这边跑来。 “祖父!”堃哥儿张开双臂,直冲着陈元泰的怀抱扑过来。 “这莽撞的小子,你给我注意点!”**慌忙拦道。 陈元泰抱着堃哥儿,双臂举高放下,一口气来了五个举高高,直把堃哥儿乐得咯咯笑。 这时杜明心才从后面跟上来,向陈元泰行了礼。 陈元泰放下堃哥儿,对杜明心点点头,说道:“这次你和堃哥儿都受了惊吓,回头叫人把报恩寺的智通法师请来,就说我说的,让他给你们念几卷经文,收收惊。” 杜明心汗颜,智通法师是报恩寺的方丈,天下闻名的大德高僧,怎好如此呼来喝去。这话传出去,晋王府在世人眼中只怕要落个嚣张跋扈的罪名了。 252 少林 杜明心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动作却被陈元泰瞧见了。 “怎么?连个和尚也不愿给堃哥儿请?”陈元泰说道,“你们俩平日也是小心太过,便是旁人有些言语,你们又何须在意?” 杜明心无言,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公爹发话,做儿媳的原也没有回嘴的道理,更何况自己的公爹还是皇帝。 **在一旁笑道:“倒不是因为旁的,他们母子在路上恰巧遇到了我以前在少林寺时的师兄弟,若不是他们二位相帮,杜氏与堃哥儿怕也不能如此顺利地脱身。两位师兄弟这次到京城挂单在报恩寺,我肯定是要亲去一趟道谢的,堃哥儿又嚷着要同去。既然我们都要去了,不如就在报恩寺找智通大师,倒也方便。” 陈元泰点头道:“这件事随你去安排。” 他又若有所指地说道:“将来的事,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们安心过日子便是。” **与杜明心连忙垂手应诺。 “今晚祖父留下来陪我们堃哥儿吃顿饭,让我也尝尝你家厨子的手艺,如何呀?”陈元泰牵了堃哥儿的小手,转身往书房走去。 “我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吃完了肉肉再拿汤汁拌了饭,您不知道有多香!您这样吃过吗?”堃哥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元泰问道。 “没有!今晚我就吃这个了!”陈元泰哈哈大笑道。 杜明心忙行礼告退,去吩咐厨房准备。 * 饭后,陈元泰要返回皇宫,堃哥儿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让走。 在他的心中,父母虽然对他万般疼爱,有时不免还是要严厉管教。只有祖父一人,虽然在别人面前威严隆重,对他却是百依百顺。祖父对他那种打心眼里满溢出来的疼爱,他虽小,却感受得分明。 “祖父,我夜里想和你一道睡!定国公的长孙还曾跟我说过,他有一次就跟他阿爷阿奶一起睡的。定国公还跟他讲了他从前打仗的事情,我也想听你从前打仗的事情!” 陈元泰抱起堃哥儿,眼中满是犹豫。 “父皇,您还‘病着’呢!”**苦笑道。 一听这话,陈元泰反倒倔脾气上来了:“我倒要看看谁敢背后嚼舌根!” 堃哥儿搂着陈元泰的脖子,憨笑道:“祖父,我能喊你‘阿爷’吗?” 一句话引得陈元泰满心酸楚。 若当年一切平顺,自己可不就是天天含饴弄孙,听着堃哥儿叫自己“阿爷”么? 陈元泰笑道:“当然,堃哥儿多叫我一声阿爷,我心里便多甜一分,为什么不叫?” 他回头吩咐**:“去叫人把你的书房收拾出来,我今天就在那儿歇了。” 王公公看了眼**,为难地说道:“皇上,圣驾夜里不在宫中,只怕,只怕是大大地不妥。” 陈元泰瞥了一眼屋角的座钟,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各宫就要落钥了,你回去给我看着谁没事打听我的行踪。” 王公公脸色愈发难看,他求助似的望向**。 **心里却想着杜明心母子遇袭的消息传到乾清宫时,陈元泰一瞬间煞白旋即又因暴怒而发红的脸色。 “好。”**笑着答应道,“今天我在书房的榻上给您值夜。” 王公公无奈,只好说道:“明日老奴一早过来伺候皇上。” 陈元泰点点头,又对沉默地守卫一旁的徐惟德道:“你也回去吧。” 这样一来,今晚陈元泰身边便都是晋王府的人了。 王公公眼皮一跳,也不知陈元泰是对**完全信任,还是根本不在乎,即使被**暗害也无所谓? 他也不敢深想,行礼后很快便和徐惟德一起离开了晋王府。 是夜,堃哥儿与陈元泰一同躺在了书房内室的床上,**在一旁支了一张长榻,预备就寝。 堃哥儿却仍兴奋着,猴在陈元泰身上爬上爬下。 “阿爷,这次我和母亲在嵩山,可有意思了!有一次,师公带我去少溪河钓鱼,我不耐烦坐着,师公就干脆挽了裤子,带着我下河去摸鱼。那时候天特别热,比今天还热,但少溪河的水是凉凉的,可舒服了!” 陈元泰回臂揽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堃哥儿,笑着问道:“那你到底摸到鱼了没有呢?” “我没有......”堃哥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遗憾,“不过师公书院的学生摸到了五六条呢!我们后来就在少溪亭那里架了火堆来烤鱼,鱼肉又白又嫩,好吃极了!” 陈元泰笑道:“出去一趟,倒也长见识。等你大些了,学点武艺本事防身,就可以去游历天下了。” “我真的可以吗?”堃哥儿闻言,兴奋得大叫,过后又转过头去看自己爹爹。 “你看他作甚!”陈元泰伸臂将堃哥儿揽在怀里,“你阿爷是九五之尊,我说了可以,那自然就是可以。” **笑道:“你只要能学了本事保护自己,爹爹当然没有拦着你的道理。” “我似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那年去的嵩山......”陈元泰的话慢了下来,仔细地回忆里搜索。 “是了,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黯淡了下来,“我那时从西安出来,听闻少林寺乃是禅宗祖庭,天下武学之源,便直奔那里而去。” “我在少林寺做了三年俗家弟子,除了每日早晚课和洒扫之外,其余时间都在练武,也因此结识了现在的少林寺方丈圆慧大师。” **听他这样说着,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他问道:“三年后您离开,再回去过吗?” 陈元泰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怀中昏昏欲睡的堃哥儿,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没再回去了。”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日子。 他用布带将婴儿绑在自己身上,一手托着婴儿的身子,一手牵着快要跑死的马,固执地站在少林寺的山门前,任凭风雪将自己的须发染白。 **垂下眼睑,他如何听不出陈元泰的迟疑和隐瞒。 少林寺是他长大的地方,陈元泰又与这个地方渊源颇深,是否那个地方,那些人能够解开自己对身世的疑惑呢? 253章 离间 “睡吧!”陈元泰见怀中的堃哥儿已然睡熟,便将他轻轻放在床上。 “好。”**抬眸看向陈元泰,眼神中分明带着几分探询、痛苦、失望交织的情感。 父子俩在静静的夜里对视了那么一瞬间,却如一把利刃划破了陈元泰的心。 他甚至是带着几分慌乱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咀嚼着苦涩的心情。 **起身下榻,把窗户的隔扇关上,将洒进内室的清凉月光挡在了外面。 陈元泰不忍看**伤心,可要让他直面前尘往事,将一切都说给儿子听,他自认没有那个勇气,也怕极**无法接受。 “你......”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着明日先去诏狱审问那两个活口,但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再将他们的衣物、兵器都送去给人检视,我还要去报恩寺问问两位师兄弟,看看这些人的武功路数。除此之外,父皇您看还有可探查的地方吗?” 陈元泰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与自己谈起这些事情来,语气一如往常那般温煦。 他敛了心神,略思考了一下,说道:“如此便很好,明日命林琅将抓有活口的消息散布出去,看看会不会有人坐不住。” “是。”**简短答了一声。 父子俩一夕之间,再无他话。 次日一早,**护送着陈元泰回了皇宫,马车一直走到乾清门前才停下来。行程绝密,不曾被人知晓。 出宫后,**直接去了诏狱。 但那两人既然被选做死士,自然不会问什么便答什么。面对**的审问,他们大多数时候都以沉默作答。 掌灯时分,陈元泰实在等得心焦,便命人唤了**到乾清宫。 **到时,发现徐行、沈遥和林琅皆在,陈元泰只在帷帐中躺着。 “如何?”听见人报说晋王来了,陈元泰出声询问。 “那二人话很少,几乎不开口。”**审问了一天,颇有些受挫。“说话时仿佛带着点山西口音,但,我们也无法确定是他们在模仿还是在尽力隐藏口音。” 山西? 在场的人都瞬间想到了祖居山西晋中的邓家。 沈遥见**这里没什么收获,便开口道:“早上晋王送来几件兵器和衣物,兵器乃是常见的宽刃单手刀。经武库司各位同僚辨认,刀的材质为熟铁,平头宽身宽刃,上有两道长度相等的血槽。这种单手刀刀身重,挥舞起来倒也有几分威力,前朝时黄河以北的捕快多配此刀。” “但京畿与西北地区还略有区别,京畿流行手柄长些,可以握得更深更稳。西北地区的手柄可以短上半寸到一寸。这些贼人用的乃是后者。” “又是西北,呵呵。”陈元泰冷笑道。 “至于他们所穿着的衣衫,是随处可以买到的,榆次大布。”沈遥不动声色地补充道。 “榆次?”听到这里,陈元泰反倒大笑起来,“那就是直指晋中了!” 在场的人雅雀无言。 “你们怎么看?”陈元泰问道。 事涉皇后、太子,众人皆不敢言。 “行了,我知道难为你们了。**今晚留下侍疾,你们都回去吧。”陈元泰吩咐道。 众人连忙行礼告退。 **尾随众人送至乾清门,沈遥满眼担忧地望着他。 徐行低声道:“证据确凿前,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切不可轻举妄动!” **点点头:“我知道。” 林琅在一旁默默无语。 待众人离开后,**回到乾清宫,见陈元泰已经起身下床,便命王公公传膳。 “你觉得呢?”陈元泰坐在临窗大炕的炕桌旁,由**服侍着净手。 “太明显了,”**笑道,“只差按着我的头说就是安国公府做的了!” “这是个再愚蠢不过的离间计,你能看透就好。”陈元泰小小的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 “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任何人想要使出针对太子的离间计都不奇怪,只是幕后这人使的这招太过浅显。到底有什么事逼着他不及把计策想周全就要做呢?”陈元泰心中没有什么头绪。 “眼下只能按您定下的往第二步走,我明日便去告诉驸马,请他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将事情散播出去。”**递上方巾给陈元泰净手。 这时,王公公带着小太监进来摆膳。 稍后,他又亲自捧了一个盛有棕色糕点的白玉碟子进来。 “皇上,方才昭容娘娘命人送来些芡实糕,说是她亲手做的,从挑选芡实、晒干捣粉,再到和面、印模子、上锅蒸,全是娘娘亲自动手,您快尝尝吧!” 陈元泰点点头,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上回刘医正说您时常吃些药膳,也能强身健体,细水流长地这么滋补着。昭容娘娘可不就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了!” 陈元泰笑道:“承乾宫给了你几两银子?值得你说这许多话?” 王公公知道陈元泰在开玩笑,便也笑道:“老奴好歹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等闲几两碎银如何能入得眼?” 陈元泰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盘精致的芡实糕,心中却想起了自己在江南游历,那时吃了觉得味道甚美。待回到西安,有次看到街头竟有人卖,便买来命人悄悄送与秦玉兰。 彼时陈霆已经出生,也不知那时玉兰对着这一盘糕,心中到底如何想。 坐在陈元泰对面的**,老老实实地吃着饭,冷不防看见陈元泰用玉箸指着那盘芡实糕:“你也尝尝。到底昭容是江南人,做的味道也算正宗。我年轻时在苏州吃过,还算对味口。” **笑道:“昭容娘娘一片心意为父皇,我吃了不过是牛嚼牡丹,怕是昭容娘娘知道了要伤心。” “好小子,竟敢调笑你老子!”陈元泰笑骂道。 “儿臣是为父皇感到高兴。有善解人意的昭容娘娘侍奉父皇,您开怀的时候也多了。”**笑道。 陈元泰笑了笑,没再多言。 254章 舅舅 这一日傍晚,邓文娇从安国公府回到宁王府,刚从二门下了马车,便看见大门门房上的小厮伸长了脖子,一副等着要回话的模样。 邓文娇自嫁进宁王府,一月之内便用自己的陪房把王府里头的管事换了个遍,里里外外全是她的自己人。 旁的主母要这么做,总得寻些由头,尽量水过无痕地换了。她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来没把陈霆放在眼里,行事更不会关照他的体面半分。 陈霆也曾因为这个跟她吵闹,但邓文娇一句“王爷是做大事的人,眼睛如何只盯在内宅上”,便把他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去。 若这门房小厮是陈霆的人,邓文娇必然要骂他没规矩。此刻她却招了手叫小厮上前,一边往内院走,一边问:“怎么了?” 小厮点头哈腰,一路小碎步跟着邓文娇:“回王妃的话,今儿个王府门前来了三个人,一直打旋磨不敢上前来。我们看着不像话,就过去轰他们,谁知他们却说是从陕西来的皇亲。” “皇亲?”邓文娇一听是陈家的亲戚,便觉得一阵厌烦。“若真是实打实的皇亲,皇上登基那会儿便有封赏下去了,还用得着这会儿来我门上打秋风?” 小厮忙笑道:“您说的是,我们也是这般跟他们说。若真是实在亲戚,去宫里找皇上、找太后娘娘,不是更好?我们家王爷年轻,您也不认得家里的老亲......” “王爷呢?他家的事让他处置,我不管。”邓文娇说着便要走。 那小厮却是个机灵的,他快走两步上前,低声道:“王妃,那三人当中,有两人说是秦家的舅爷,王爷外家的亲舅舅。还有一人说是皇上庶妹的相公,若是真的,那可是王爷的亲姑父。” 此话一出,迟钝如邓文娇也觉出不对劲来。 冒认皇亲可是杀头的死罪,这几个人敢跑到亲王府门口认亲,只怕还是有些来历的。 可若这关系是真的,那么这三人当中,两人是陈元泰大嫂的娘家兄弟,一人是陈元泰的妹夫,可都不是什么乱七八糟同村连宗的亲戚。 这样近的关系,早在陈元泰登基时就该封赏了,即便不在京城住,也不至于就这么鬼鬼祟祟地跑来认亲。 “王爷不在家,也不好一直晾着他们,您看......”小厮觑着邓文娇的脸色,小声问道。 “找个手脚快的,去国公府把哥哥请来。”邓文娇直觉觉得这里面有事,但好坏不知。她心知肚明自己弄不清楚,找邓竑来总是没错。 那三人先是在宁王府门口守着,打听宁王早上出门了,便不知如何是好,畏畏缩缩地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自报家门。 待王府的门房抓了他们来问,他们语无伦次地说清楚后,便被晾在了大门旁的茶房里。 他们原想着这样也好,至少这里看得到宁王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他们不知,宁王府极大,两个主子出门回家极少走正门。陈霆一般走腰门,邓文娇的马车通常直接停到二门。 待邓竑到了宁王府,邓文娇命小厮将来龙去脉说了。邓竑虽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笃定这里有可乘之机。 “就说王妃有请,旁的话不要多说,只把人带过来便是。”邓竑对小厮说道。 这吩咐倒也没错,陈霆不在家,自然是王妃有请。但邓文娇还是觉得怪怪的。 “亲戚登门,若当家的不在,那主母接待也是一样。何以这些人问也不问你一句,只是要等宁王回来?”邓竑反问道。 “是他家的亲戚,自然来找他了。”邓文娇撇撇嘴。 “你们成亲了,夫妻便是一体。”邓竑见她还是一副与陈霆分得清清楚楚的模样,便有些生气。“没有宁王,你哪里来的这亲王妃的尊荣?‘他家’是哪家?是皇家,是你的婆家!” “行了,你是哥哥,你主意大,拎得清,我听你的便是。”邓文娇见他还要张嘴说,连忙讨饶。 “等会儿话都别多说,让他们误以为我是宁王,才好问些话出来。”邓竑道。 邓文娇点点头,朝会客厅的上首坐了。 那三人被人一路带过来,看不尽的雕梁画栋,富贵气象。看见的东西都不知是甚,只觉得满眼金碧辉煌,仿佛吸进来的空气也带着贵气的甜香味。 待走近了王府的会客厅,小厮摆手让停,轻声道:“这里是我们家王爷日常见外客的地方,三位在此稍候,容我进去禀报。” 秦大忙弯腰笑道:“有劳,有劳。” 须臾,只听得里面有人声说话,小厮旋即出来向他们招手。 三人忍着转筋的腿肚子,刚要伸手撩开帘子,便有丫鬟自里面挑开。 粉红的衫子,清淡的脂粉香,叫三人晕晕乎乎地走了进去。 “听说你们是从陕西来的亲戚,都怪我们年轻,倒都不认得,反倒劳累各位千里迢迢登门来认亲。”邓竑笑道。 那三人抬头看他,见他与一个年轻女人并肩坐在会客厅上首,两人衣饰皆是华贵非常,气度自也不凡。又听邓竑口称“我们”,自然将他认作了陈霆。 邓竑和邓文娇此刻也在打量这三人。站的靠前的这人与陈霆有些挂相,邓竑一看便觉得面善,心底便认了这是陈霆的亲舅舅无疑。 邓文娇却觉得诧异,她的眼睛在秦二的面上直打转,觉得他的脸庞影影绰绰地与**有几分相似。不过她也曾听不止一人说过陈霆与**的相貌有些相似,所以**和陈霆的舅舅长得像也并非全无道理。 “王爷!”秦大刚开了口,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本我们也不想来京城打扰王爷,只是打去年起姐姐就频繁给我俩托梦。梦里又是哭又是骂,说我俩是王爷嫡嫡亲的舅舅,竟然就这么骨肉远隔千里,都不知来京城看顾王爷些个。” 邓文娇听见这话,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来蹭这富贵日子就直说,陈霆二十多岁的人了,都当爹了,身边有亲祖母、亲叔叔,要他们这烂泥舅舅有什么用? “原来您二位便是舅舅,”邓竑笑道,“当初皇上登基时,对祖籍陈家村的人也有颇多赏赐,两位舅舅那时怎么不来京城呢?我记得皇上登基前请了兴国公专程去陕西迎太后进京,当时随扈太后进京的有不少陕西的老亲呢。” 秦大和秦二互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话。 邓竑更觉得这中间有事,脸上的笑容便多和煦了几分:“彼此都是至亲,两位舅舅如此就是见外了。 255 旧事 邓竑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悠悠地喝起茶来。邓文娇见哥哥不开口,招了丫鬟过来,吩咐起晚上留邓竑吃饭的菜色来。 原本都是些王府日常的饮食,叫那三人听来却不啻瑶池珍馔,勾得他们馋涎满口,坐立难安。 秦大偷偷拿眼去看邓竑,却不料被他看个正着。邓竑还冲他笑了笑,把个秦大吓得半死。 他又转头去看弟弟,秦二自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秦大心一横,往邓竑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当年确实有些缘由,就是,就是不足为外人道......” 说着,他的眼睛还使劲瞟了瞟邓文娇和站在门边的那位陈元泰的妹婿。 邓竑怕陈霆随时回来,朝邓文娇使了眼色。 邓文娇不屑地哼了一声,带着人出去了。她走到陈元泰的妹婿身边时,不耐烦道:“走啊,没看见有要紧话说吗?” 那人看了看邓竑,沉默着跟了出来。 秦大这才开口道:“当年姐姐没病没灾的,突然陈家,啊不,皇家人就来报丧,咱们家当然不依,就去门上要说法,太后老祖宗说姐姐是忤逆不孝,顶撞了长辈,自己寻了死......” 这话一出口,邓竑的茶盅险些没拿稳,陈霆的母亲竟然是横死? “要说我家那婆娘忤逆不孝,我是信的,可我姐姐自小到大连与人口角都没有过,对着老祖宗再没有不依的时候。更何况当初是因着老祖宗喜欢我姐姐,说姐姐应当做宗妇,硬是夺了定好的亲事聘了姐姐做长媳......” “谁定好的亲事?”邓竑蹙眉道。 秦大又往邓竑身边蹭了蹭,一股汗臭霉味袭来,惹得邓竑忍不住掩了鼻子。 秦大却浑然不觉,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年轻,家里也没人敢在您面前嚼舌根......原本陈老太爷是把我姐姐聘给了****,两个人十二岁的时候就下了定。这事儿当年亲近些的人家都知道,只是皇上打仗这些年,大家都怕跟皇上是亲戚近邻故旧啥的受了牵连,都跑走了,连我家不也去了山坳坳里躲了这些年......” 邓竑面上不显,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陈元泰如何不喜欢陈霆,如何对太后不恭敬,朝臣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私下里都道陈元泰天生反骨,冷心冷情。但如果有了陈元泰曾与秦氏定亲,后又被亲哥哥夺亲一事,那便都说得通了。 秦大见邓竑不言语,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这番话伤了面子,连忙说道:“虽说是换了亲事,但我姐姐依旧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嫁进陈家的,又生了你,她在陈家历来行得正、站得直。” 邓竑缓缓地点点头,忽又问道:“那当初你们去闹过,当时可有什么说法?” 秦大当邓竑是救自家出苦海的菩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这些丑话都说在了前头,也好叫“陈霆”自己拿捏着办事。 他也知道直接找到陈元泰是千难万难,还要避开太后,更是不易。皇帝都讲究个仁孝,陈元泰怎肯为着个死人忤逆自己的老娘? “那时候陈老太爷已经过世了,你父亲袭了平凉卫指挥使的职位,素日不常在西安府。所以老祖宗说是忤逆便是忤逆了,连个为姐姐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时候老祖宗说两家断亲,再不来往。我们挺难过的,抛开姐姐不说,我们母亲、你的外祖母可是老太爷的堂妹,不然老太爷又怎么会时常接我们过府,还让姐姐在府里小住......” 话到嘴边,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接着往下说道:“所以姐姐才和皇上在年小的时候就熟悉......陈老太爷才绕过了你父亲,先给皇上定了亲。” 秦大还隐隐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姐姐做针线,有好些个石青色、宝蓝色、墨灰色的荷包、扇套、络子,甚至还有鞋袜。有一次姐姐还在一双袜筒的内里绣了两朵花,他还笑话说姐姐的脚怎的这样大,姐姐羞红了脸笑着啐了他一口。后来小丫鬟告诉他说,那袜子是给陈家二少爷的,那两朵花叫做并蒂莲。 要是日子一直照那么过着,该有多好!不然眼下中宫娘娘便是自家姐姐,太子便是自家外甥,安国公府现在有的一切原本都该是秦家的...... 秦大和秦二本来早就想来京城,但实在惧怕太后,又怕因着自家知道这么多陈家旧事,万一被灭了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眼见太后越活身子越健旺,若是她一口气活成个人瑞,兄弟两个怕早就入土为安了。 放在眼前这样一份活色生香、顶了天的富贵,谁能忍得住不来咬上一口? “既然当初太后娘娘发话了,我倒不方便去求她老人家了。”邓竑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不如两位舅舅先去我在京郊的别院安置,洗一洗风尘,休养休养身体。待我寻机私下找皇上问问,再做打算。” 秦大和秦二点头如小鸡吃米,他俩抛家舍业千里迢迢从陕西来京城,求的不过就是一份富贵日子。 如此安排,正好如了他们的意。他们原想的也不过就是躲在陈霆这个亲王的羽翼下,吃吃喝喝,闲过一生罢了。 两人正等着“陈霆”安排人送他们去别院,忽又听他问道:“方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听说家里还有个姑姑。” 秦大挠了挠头,为难道:“我们也是在京里碰见他的。我俩刚到京城,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又怕,怕叫太后老祖宗发现了踪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么话也不敢说透,后来就跑到陕西会馆去了。我们看他天天来,也不说干什么,还以为和我们一样,探了探话,他说是来京城找婆娘。” “他说他家婆娘两年前就来京城了,却一直杳无音信。他攒了一年的盘缠,这才上京来。京里人却告诉他,朝中只有一位皇上嫡出的安平公主,没有第二个。县主也只有定国公府的那一位,其他郡主之类的一概皆无。” “他倒慌了神,说孩子在家要娘,且他婆娘走时是家里卖了地才凑了路上的花用。实是家贫,否则也不会让他婆娘一个人跟着镖局进京。” 邓竑皱了眉头,怎么陈家的亲戚一个比一个看着奇怪,亲不亲,疏不疏的,倒像是要夺性命的仇家。 256章 陈氏 “那皇上真的有个庶妹吗?”邓竑拧眉问道。 “有的,有的,跟我姐姐差不多大,”秦大连连点头道,“以前姐姐未嫁时,陈老太爷就说我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女儿,不如多在一,两人好作伴。” “后来太后反口说要聘我姐姐做长媳时,不知怎的也叫了官媒上门,连说媒带过礼、发嫁,统共才花了两三个月就把陈大小姐嫁出去了。” “那时左右四邻还有人议论说太后未免有些薄情......”他一时说得兴,忘了忌讳。话说出口,他才晓得不妥,赶紧觑着“陈霆”的脸色尴尬地笑。 他说太后如何,邓竑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 他只点点头,忽又问道:“皇家祖上好歹还有个袭的平凉卫指挥使的官职,如何陈家大小姐嫁的人家这样穷?连上京的路费都是卖地才有的?只怕陈家陪嫁的压箱底的银子都比这个要多得多吧!” 秦大挤着眼睛笑道:“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陈大小姐嫁的人家的底细,只知道是在甘德县。前些天遇见了他,叙来家常,才知道他家竟是在十方山里!说是当地的富户,有几亩田地。嗐,山里的有钱人,饭里也多不出几滴油水,饿不死人罢了!” 邓竑对陕西并不熟悉,但也知道甘德县在陕北,要想走出那里的大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多谢舅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邓竑笑道,把“舅舅”两个字咬得很重。 秦大连忙笑道:“都是一家人,我哪儿能坑你呢!” 邓竑微微一笑,唤了自己贴身的长随进来,吩咐道:“好生送了两位舅舅去我在玉泉山的别院里休养。闲杂人等可不许打扰冒犯!”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长随一眼,长随心明白,恭恭敬敬地护送着秦大秦二去了玉泉山。 邓竑待秦大秦二走了,才命人把陈霆那位“姑丈”给请进来。 他见来人穿着青灰色直裰,头戴方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虽然衣裳已经被浆洗得泛白,但浑身上下还算整洁,一眼看去便不是秦大那样的市井无赖之人。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情况特殊,我也年轻不认得家亲戚,实在是无礼了。”邓竑客气道,语气少了对待秦大时的懒散,多了两分尊重。 那人撩衣裳下摆,给邓竑磕了个头,这是见亲王的常礼。 邓竑也没扶他,依旧端坐在上。 “我姓刘,字长英,是先帝政和十三年陕西甘德县的秀才。我在十九岁时娶了时任平凉卫指挥使的女儿陈氏为妻。” “因我家在十方山里住,且拙荆自陈与嫡母关系不好,所以除成亲后三日回门,拙荆并未再回过娘家。” “原本我还往岳家送四时八节的礼,送了几次后未收到回礼。拙荆说岳母并不愿意和我们往来,也就算了。” 邓竑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家是何时得知皇上登基的?” “三年多前。”刘长英答道,眼皮垂了下去,“拙荆同我说过一些往事,不愿来京城认亲。她平日孝顺体贴,我自认也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既然她不愿意,我也没有勉强。” 邓竑想了刚刚秦大秦二谄媚的模样,这样一份泼天富贵摆在眼前,这个刘长英竟然能尊重妻子的意思不动心,倒是罕见。 “那你怎么又来了京城寻妻?” 刘长英硬挺的脊背塌了两分,却依旧语气淡然地说道:“我父母不愿孙辈被困在十方山,背着我卖了家的田地,凑了路费让镖局送我妻子进京。” “我追到京城,镖局却说我妻子到了就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王爷,”他抬头来,语气带着几分恳求,“我们命如蝼蚁,实不敢以皇亲国戚自居,只求贵人们看在血缘的份上,放拙荆一条生路。我可以不要秀才的功名,代代不出十方山。” 听了这话,邓竑才明白这人是笃定陈氏被皇家扣押了。 他回想了一下,这二三年并没有听说陈氏寻亲这回事。 即便是被太后秘密处死了,可太后住在深宫,身边也没什么能干的人,姑姑总该听到些风声才对。 邓竑理了下思路,问道:“你口所说的‘往事’是指什么?” 刘长英迟疑了片刻,说道:“既然王爷家长辈没有告知,说明不需要您知晓。我便不做那搬弄是非的人了。” 邓竑一笑,说道:“‘往事’可大可小,可轻可重。也许因为时隔多年,贵人们早已放下,又或者依旧耿耿在心。你不告诉我,我如何替你做判断?” “我听说王爷是太后娘娘身边顶顶要紧之人,还请王爷伸以援手,救拙荆性命。”刘长英重新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邓竑却只是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刘长英为人端方,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性子。他见邓竑如此,心气苦,不由脱口道:“我自然也可写了状纸去敲登闻鼓,拼着一家老小性命不要,为拙荆求个公理。只是到了那时,贵人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皇家秘闻也就沸沸扬扬了。” 邓竑抬了抬眉,倒是有点意外。 “那如果我今天就叫你走不出这宁王府呢?”他笑道。 “陕西会馆不少人都知道我今日来宁王府,我还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写了,藏在京某处。短时间内自然无虞,时间长了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你威胁我?”邓竑笑道。 “我不敢,实是没有办法了。” 刘长英眼圈红了,“还请王爷成全!” 说完,他跪下磕头,伏地不。 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邓竑拧眉道:“你先来。” 刘长英依言身。 正在此时,邓娇撩帘进来,走到邓竑身边,低声道:“他回来了。” 邓竑立刻身,上前拉了刘长英,笑道:“如此僵谈也不是办法,我也不可能听了你一面之词就到太后面前提这些让她老人家不痛快的事情,你说是吧?” 他拉着刘长英出了陈霆的书房,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太后对此事到底什么态度,我眼下不便留你在王府客居。还同两位舅舅一样,暂且去我的别院安置,你寻妻之事,我们从长计议。” 刘长英见他转了态度,便也没再坚持,跟着走了。 邓娇送走了人,回到正房,见陈霆正由丫鬟服侍着擦脸,便问道:“今天跑哪儿了?一整天也没见个人影。” 陈霆没回答,反而问道:“我听下人说舅兄来了,人呢?” 邓娇道:“宁王爷好忙的人,我哥哥左右等不着,方才走了。” 陈霆笑道:“舅兄倒不常来找我,不然我追到国公府去?” 邓娇哪里能真让他去,撇撇嘴道:“指望不上你,哥哥另想辙去了。你陪我吃晚饭才是正经。” 陈霆见她难得这么好说话,连忙答应了,催着丫鬟叫菜。 257 破镜重圆 这一日,杜明心正在家里,带着堃哥儿一看王府准备新建的演武场的图纸。 “娘,这些黑点点是什么啊?”堃哥儿伸手指着图纸上某处问道。 “是你爹要人修的梅花桩,这几个矮的是你的,那一片高的给你爹练功用。”杜明心笑着答道。 “我用矮的,爹爹用高的!等我长大了,也要用高的!”堃哥儿兴奋地叫道。 “说话便说话,回回都这么大声,震得人耳朵疼。”杜明心嗔怪道。 春草在一边笑道:“可皇上说了,子这是精力充沛,天性纯真。” “家里只他一个孩子,王爷本就娇宠,再加上皇上也这么着,日后可怎么得了!”杜明心叹道。 外面小丫鬟来禀报:“启禀王妃,安平公主打发人来说,来找您说说话,车驾就快到门口了。” 杜明心微微觉得有些诧异,上次安平公主闹着要离开成安侯府,搬到紫竹禅院去住,被陈元泰拦下了,后来便没再听到什么消息。 她牵着堃哥儿的手,款步到门口去迎安平,恰好碰到她刚下马车。 杜明心还记得上次见安平时,她眼神暗淡,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今日一见却是大不一样了,身型丰盈了不少,皮肤也带着光泽,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眼睛,又有了最初杜明心在马场见到她时飞扬的神采。 安平见母子俩出来迎接自己,便笑道:“我听说你家准备大兴土木,一时好奇,过来瞧瞧。” “欢迎至致!且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杜明心上前挽了她的手,两只眼睛看着她只是笑。 安平知她猜到几分,脸上微红。 堃哥儿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因为我和娘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坏人,爹说我长大了,得学本事保护我自己。姑姑,我们家要修演武场,还有马场呢!到时候你来我家骑马呀!” “好,到时候姑姑必定来。”安平笑着摸了摸堃哥儿的头,说道,“这孩子真是可人疼。等你家的马场修好了,姑姑挑一匹上好的千里驹送你。” “哈哈,阿爷也说了要送我一匹好马,这样我就有两匹了!”堃哥儿用手指头比了个“二”,伸到杜明心面前。 “阿爷?”安平闻言一愣。 “就是皇祖父呀,他说了我可以叫他阿爷。”堃哥儿得意地笑道。 杜明心笑道:“你已经玩了半天,昨天便没去江先生那里念书,今日可是必得去的!” 堃哥儿吐了吐舌头,向安平行礼:“姑姑,我去念书了!”说完便一溜烟跑了。慌的他身后的丫鬟婆子也跟着跑。 杜明心叹了口气,说道:“你看看,成什么样子!” “还不到五岁呢!”安平笑道,“你忙着支开他做甚,父皇是待他好,可难不成我还吃个小娃儿的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到了正房,在宴席室坐下。 “说说你吧,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杜明心笑眯眯地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茶,递了过去。 安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都知道啦?” 杜明心看她这个样子,除了与林琅重修旧好,莫不是还有别的? 她笑着试探道:“这茶得换成温水吧?” 安平抿唇笑道:“嗯,换了吧!” 杜明心一面喜道:“这下可真的都好了!”一面催丫鬟换温水来,又拿了鹅羽软垫来垫到安平后腰。 安平舒舒服服地靠着,低声说道:“将将出了三个月,准备明儿才遣人往宫里报信儿呢。” “那可是我这里抢了先了,”杜明心笑道,“等落生了,必要打个镶百宝的长生锁送去!” “你只管打,打几个都使得,别怕礼送得重!”安平笑着打趣道。 “那时你俩闹得那样僵,我只当还有的折腾,倒是这孩子来得是时候。”杜明心拿帕子净了手,在一旁剥新鲜的莲子。 “你尝一尝,这莲子清甜可口,外面脆,里面糯。我只要这莲心,江先生近几日有些上火,泡莲心茶去去火。” 安平捏了一个莲子,口细细咀嚼。片刻后她才幽幽叹道:“那时候我是下定了决心,那样的日子我不爱过,既然和离太伤两家颜面,那我就退一步,搬到紫竹禅院去。随他们姓林的在府里怎么闹腾,横竖不与我相干,眼不见心不烦。” “可谁知,父皇坚决不许。”想前事,安平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他用林琅觉得顺手,只埋怨我放着好日子不过。他说,是两个人生不出来孩子,又不是驸马负了我......” “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父亲是男子,是皇上,想不来女子的苦楚......如果坤宁宫里住的是我娘,我也不会落个为我出头的人都没有。” 杜明心默然无语,在遇到江先生以前,她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境遇。 “那一天我回到家,把正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连床帐枕头被褥都拿剪子剪得碎碎的。后来我累极了,蹲在地上大哭。” 安平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婆婆一辈子四平八稳的人,那天慌得跑来叫我不要如此,让我想怎么样就说出来。难道她不知道我想怎么样吗?她一次次拿眼泪逼我,做样子给她儿子看,一次次挑唆林家族亲在我面前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她凭什么?不过是因为我爱慕林琅,否则我好歹也是元后所出的嫡公主,这些人凭什么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哭着让她滚。”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都过去了,又何必再多想这些。”杜明心递了帕子过去,劝慰道。 “那天林琅回来,见他家的亲戚坐在正房宴席室,一个个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母亲也在那儿垂泪,又见我在内室地上坐着,已经是哭傻了。他着实被吓到了,我跟他谈了一夜,让他答应与我和离。他最后也哭了。” “第二天他便请了族亲开了祠堂,说我们俩就准备这么着过着,如果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儿子,就去善堂抱养一个。以后若再有人拿子嗣的事情来烦扰我俩,我们就离开侯府,去西北也好,去江南也好,反正成安侯府这担子谁愿意挑就挑,我们不要了。” 杜明心看着她这会儿的表情也阴转晴了,便知道她对林琅还是情深一片,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回转了,也不错。 258 端倪 “驸马提了善堂这一茬,林家族人都没话说吗?”杜明心笑着问道。 “以前他们不过是看着我婆婆的眼色跟着瞎哄,现在我婆婆看见林琅认了真,便也闭嘴了。若我们还说过继的话,那就还是没个清静。大闹这一场之前,就不停有人来跟我说,先在族里过继一个,我院子里沾了孩子气,就能带来弟弟。” “哼,我生不出来是我自己的事,我宁可这家我不要了,也不能做那种乱家的事。”安平愤愤不平地说着。 “既然驸马低了头,孩子也来了,你就踏踏实实养胎,好好过日子。”杜明心又递给她一颗鲜莲子。“人生在,短短几十年,高兴着过是一天,不高兴着过也是一天,何苦为难自己。好好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终究你还是放不下他,那就好好过。你说呢?” 安平咬着莲子笑道:“这回我也算心里的恶气出尽,骂了我婆婆叫她滚,还抽了林琅两个耳光......” “你!”杜明心惊讶,复又笑道,“让人说你什么好!” “我是叫我那要强的婆婆好好看看,是他们林家离了我不行,不是我离了他们不行!我虽然心里还有林琅,可如果日子过着不好,我走便是了。” “算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以后还要在一过日子。既然他们低了头,你就也退一步算了。你和驸马总得亲亲热热的过日子,不然也没什么意思。”杜明心劝道。 “嗯,我知道。”安平点了点头。忽然她又低声道:“可也不知他是朝我低了头,还是朝父皇给的位高权重低的头?” “你啊你!”杜明心笑叹道,“既然还要继续过日子,分得这么清又有什么用?你想着假如你爹不是皇帝,他便如何如何。可你爹是皇帝啊,这事儿没有假如。就算是在百姓人家,你娘家还有这好几个兄弟呢,你怕他?” 安平抿唇一笑:“是我想窄了,不想了!” * 林琅自从理清了家事,便一直在忙陈元泰交给他的几桩事。 陈元泰和**在宫放出去了好几条线,只有太医院的高阳伸出头来咬钩,与乾清宫去太医院抓药的小太监来往不断。 加上高阳是邓竑从真腊带回来的,去安国公府走得极近,陈元泰便命林琅派人盯着高阳在宫外的行踪。 “高阳听命于申嘉正,申嘉正与安国公长孙过从甚密。那个申嘉正自称面容损毁不便入仕,在真腊稻种试种成功后,多次拒绝皇上的好意。他在京说是要做生意,但过了这么久,又有安国公长孙相帮,店铺却迟迟没有开来。” 林琅不疾不徐地向陈元泰陈述着。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人都很可疑。”陈元泰沉吟道。 “是的,不仅如此,臣以为,也可以跟一跟安国公长孙。”林琅沉声道。 陈元泰闻言笑了,转头对站在身旁的**道:“我最看重驸马的,就是他冷静、果断、胆子大,该做什么就去做,绝不拖泥带水。” 除了因子嗣与安平公主折腾的那两年,**腹诽着。 “怎么样,你派人跟了吗?”陈元泰问道。 “跟了,”林琅答道,“暂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里面可能有蹊跷。” “接着说。”陈元泰道。 “最近一段时间,安国公长孙派人去过两次京城的陕西会馆。那里多数人是从陕西来京城做生意的,也常有人访亲不遇过去打听消息,或者陕西来京备考的举子在此结交互通消息。” “邓公子派去的那两个人假装来京城做生意,自称与一个叫做刘长英的陕西人相识,那人回陕西去了,推荐他们去陕西会馆探探做生意的门路。” “那两个人都是安国公府的家仆,这一切自然都是做戏,但现在我还没有查出来邓公子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刘长英,陕西刘长英,”陈元泰皱着眉头念着,又问**,“你有什么印象吗?我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来是谁。” **回想了一下,也摇了摇头。 陈元泰吩咐王公公:“找两个机灵的小子,出宫去问问定国公和兴国公,认不认识一个叫刘长英的陕西人。” 王公公领命出去。 “你差事办得不错,这个高阳却是比较可疑,连带着申嘉正还有邓竑都不能说是毫无嫌疑。”陈元泰愤然道,“宫里出的这一桩桩事情......哼,等抓住了他们,我必要他们死的心服口服!” 这话连邓竑都说进去,**和林琅皆沉默着不敢开口。 “最近你和安平还好?”陈元泰换了个口吻,温声问道。 “连累皇上牵挂,是我等不孝。”林琅请罪,“不过确实有个好消息,安平有孕了,刚刚满三个月。本来她说要进宫来亲口向皇上报喜,这几天却总是觉得疲乏,臣就擅自留她在家休息了。” “好,好,好,”陈元泰连声说道,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这些许小节不用在意。回头我叫王德勤挑些东西送到侯府去,就比着堃哥儿的例,还差什么就找王德勤来要。以后你把差事办好,五城兵马司那边不用去应卯,有空多回去陪陪安平。” “她像她娘,有点左性,你要做孩子爹了,凡事多让着她,听见没有?”陈元泰殷殷地嘱咐着。 林琅忙跪地谢恩:“臣牢记皇上嘱托。” “去吧,”陈元泰转头看见**,又道,“你也回家去看看,几天没回去了。” “是。”两人行礼告退。 出了宫门,林琅拉住**,示意找个地方说话。 “什么事?”**问道。 陈元泰很信任林琅,但**因林琅与杜明心定过亲,与他并没有太多来往。 “皇上对安国公府是不是......”林琅低声问道。 “你自己心里不是已经有想法了,不然怎么敢擅自盯邓竑的稍?”**反问道。 “出嫁女有孕,都是娘家主母备办礼物,皇上这里却事事都叫王公公,我们需要什么,也是去找王公公,这置皇后于何地?”林琅拧眉道。 “人的脸面都是自己挣的。皇上大病一场,坤宁宫做了什么,景仁宫做了什么,相信你也有所耳闻吧。”**冷淡地说道。 “可太子之位没有别的选择。”林琅语气带着一点焦虑。 “太子姓陈不姓邓。”**说道,“你既然选了皇上这条船,那就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你的忧虑,皇上自然也想到了。” “但愿你是对的。”林琅向**拱拱手,翻身上马。 “恭喜你。”**说道,也翻身上了马。 “多谢!” 259 传话 不久之后,两个出宫的小太监回来复命,徐行和沈遥都回复说不认识刘长英。 虽是意料之,陈元泰还是觉得不痛快,那种明明知道就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却一直想不来的感觉很不舒服。 王公公进殿来禀报:“皇上,送往成安侯府给公主贺喜的赏赐都备好了,您可要过来瞧瞧?” 陈元泰心里着实为自己这个幼年丧母的女儿高兴,便兴致勃勃地跟着王公公去看。 “比着皇长孙的例,那时晋王妃刚有孕,您赏了八大箱东西,珠宝、玩物、绫罗绸缎,还有专门做小孩子衣裳的布料,都在这儿了。另外您当时还赏了皇长孙一柄桃木剑,一柄七星龙渊宝剑。您看公主这里,是不是也添上两件相应的?”王公公谨慎地问道。 “算了,挑对宝瓶吧。”陈元泰摆了摆手道。 “皇上一片慈心,相信公主定能体会。”王公公笑道。 “唉,也是个讨债鬼。谁都没我堃哥儿好!”陈元泰情绪低落了一下,复又笑道。 次日,王公公派了上次找高阳要烫伤膏的小太监再去太医院取药。 “高太医好哇!”小太监在院子里看见高阳,便笑着打招呼。 “小公公又被派出来忙活了。”高阳笑着走了过去。 “我央了王公公专门派我来的。”小太监笑嘻嘻地说道,“我姨家的表妹涂了您上次赏我的三黄膏,伤疤淡了好多。” 他笑着冲高阳作了个揖,凑近两步小声笑道:“昨儿我姨让人来给我递话,说那伤疤现在变成粉色的了,仔细看还是有点明显,但那盒子三黄膏已经用完了,不知道您能不能再赏点?” “你我都是为宫里的贵人做事,说什么赏不赏的。”高阳笑道,“你跟我过来拿。” “高太医,您可真是慈心的活菩萨!”小太监喜得眉开眼笑,赶忙跟上高阳的脚步。 “这程子你们可还忙?到底皇上还在病。”高阳若有似无地把话题往乾清宫引。 “还成,忙还是忙的,”小太监笑道,“不光皇上一个主子,晋王爷也还在乾清宫住着呢。咱们宫里人都说,伺候皇上出了纰漏还好说,毕竟皇上从不苛待咱们下人。若是伺候晋王爷不经心,皇上可是饶不了。” “皇上待晋王确实是独一份的,”高阳笑道,“只是我怎么听说晋王也不总是在乾清宫待着,整日里进进出出的。这天底下可还有比侍奉皇上汤药更要紧的事?” “哎呦,这事儿您不知道啊?”小太监故作惊讶地说道,“晋王妃和子在回京城的路上不是被人偷袭了嘛,可巧跟他们一块儿的还有两个少林寺的高僧,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啧啧啧,皇上和晋王爷能把河南到京城一路上所有的土匪窝子都端了。” “这事儿我知道,不是还说抓了两个活口吗?都过了这么久了,也早该有定论了。”高阳一边拉药柜的抽屉翻找三黄膏,一边貌似随口地问道。 小太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想着干爷爷莫不是神仙,这高太医会问他什么都料到了。 “有了,这回给你两盒,治你表妹的伤足够了。剩下的就家里存着,总比外面的药好用。”高阳找出来了三黄膏,递到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慌忙道谢,小心翼翼地把药膏塞到怀里放好。 “那晋王这么来回跑也挺辛苦的了。”高阳又把话题引了回来。 “也还成,就关在西三所呢。皇上说关在宫外他不放心,万一又去找晋王子了呢!”小太监一边说着,一边看见长案上一个竹编的发篮里盛着一堆黑乎乎的药丸子,就凑上去闻了闻。 “新制的山楂丸,晾好还没来得及包蜡纸,你尝尝。”高阳看他行事一派天真,心底有些疼惜。 小太监用两根指头捏了一个放进嘴里,笑眯眯地吃来。 “那看来那两个活口还挺硬骨头的,晋王都没能问出来点什么。”高阳道。 “那可不嘛,”小太监一边嚼山楂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要是问出来了,这俩人该杀就杀了,晋王爷也不用夜夜住在皇宫保护皇上了。前儿皇上还催王爷赶紧生个郡主呢。王爷说,天天住在宫里怎么生。” 高阳吃惊道:“晋王这么说不合适吧,他不怕皇上疑心他不愿意在宫里侍疾?” “咳,”小太监一伸脖子,把山楂丸给咽了下去,继续说道,“晋王爷在皇上面前可随便了,想说什么说什么,他太谨慎小心了,皇上反倒老生气。他这么说完,皇上就踹了他一脚,笑着骂让他滚回王府去。” “而且皇上已经大安了,说是九月二十二还要去天坛祭天呢。还吩咐了今儿晚膳去景仁宫用。”说完,他像是才想来高阳是坤宁宫的人,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您可别跟皇后娘娘提,万一娘娘不高兴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高阳看着依旧粘在他牙齿和舌头上的黑色丸子渣,忍俊不禁道:“我可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娘娘只会说我诚心给她添堵。” * 从宫里出来,高阳径直回了他和申嘉正的住处,告诉了他这些消息。 申嘉正内心还指望着陈元泰这次是真的病了,没想到希望落空,拿袭击事件挑拨**和邓家好像也没有成功,他的脸色非常地难看。 “公子,”高阳小心地说道,“那两个死士是否真的可靠?咱们在乾清宫、晋王府那边一个人也没有,若是他们供出来了公子......” “我没有拿捏那俩人的手段,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小亲眷。我对你,有救命地情谊。对他们,大概也就是一饭之恩吧。”申嘉正不悦地说。 “啊,这......”高阳震惊,“公子,还是上次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走吧!” 申嘉正本人并不在意什么生死,事到如今,也谈不上什么大业未成。他回到京城,拼尽全力做的几件事情,于陈元泰而言都是不痛不痒,顶多是颜面有几分难堪罢了。 他看着高阳焦灼的脸,想先稳住他。于是,他开口道:“好,我听你的,咱们走。” 高阳闻言大喜,说道:“那咱们收拾一下......” 他环顾四周,又说:“明天我命人找伢人来,尽快把这房子卖掉。这次来京城,咱们多数的积蓄都花掉了,又一直没有进项,好歹这房子还值几百两......” 他在心里约莫了一下,道:“最迟九月底就能走了。” “好。”申嘉正剪短地回答。 片刻后,他又说道:“在走之前,我们要做一件大事。” 260 线索 陈元泰渐渐“好”了来,恢复了去慈宁宫请安,也曾去坤宁宫小坐,但只在乾清宫和景仁宫两处过夜。 邓家眼见后宫渐成景仁宫一宫独大之势,却毫无办法,只有日日祈祷太子平安康健,快快长大。 这一日,陈元泰下朝后去慈宁宫,碰上德妃也在太后处侍奉。 “豫王府已经建好了,只各处匾额未题。我叫了晋王几个明日陪昭儿去瞧瞧,有不妥处也好及时改。匾额就留着大婚后,他们自己折腾去。“陈元泰道。 德妃连忙身谢恩。 “昭儿是皇子里头一个成婚的,你跟礼部好好说说,务必办得体面妥帖。出了岔子,丢的是皇家的脸面,又叫昭儿岳家不欢喜,还当是昭儿被轻慢。”太后缓缓地说着。 “昭儿之前有晋王成婚,礼部那里已经有成例可循了。”陈元泰不急不躁地应答。 “亲生的怎么能跟认的干儿子一样?”太后咬重了“亲生的”三个字。 “晋王已经上了皇家玉牒,便是与亲生的无异。”陈元泰道。 太后缩了缩嘴角,脸板了来,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自己不高兴了。 德妃尴尬,正想办法打圆场,却听陈元泰又说道:“今天过来也是跟母亲说一声,九月二十二我去天坛祭天,随后会下旨将昭容晋位贵妃。” 德妃心打了个突,没想到钱玉兰翻身这么快,还更胜从前了。 太后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下意识地反对:“不行!” 陈元泰不问也知道为什么不行,站身来说:“到时我会直接下旨,不劳母亲拟懿旨了。母亲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请安。” 说完,他便甩甩袖子走了。 德妃怕陈元泰在太后这里生气,连累到豫王的婚事,连忙道:“妾身去送送皇上。” 她也不等太后发话,急步追了出去。 陈元泰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德妃,便放慢了脚步。 “皇上,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夜里睡不安稳,您别着恼。”德妃笑道。 陈元泰不置可否,只管往前走着。 他突然想到德妃也算是在陕西就跟着他的老人儿了,便问道:“你在陕西时可曾听说一个叫刘长英的人?” 德妃细细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妾身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陈元泰点了点头,直接走了。 德妃慢慢地回正殿去,心里琢磨着,陈元泰专门问她,应该还是挺要紧的事情。 “去跟他卖完好了?”太后瞥见德妃回来,没好气地说。 德妃陪笑道:“您还不知道我,一辈子就为着豫王,旁的心思都在您这儿。” “哼,我算看明白他了,就只**和钱玉兰是他心尖上的人,旁人都靠边站。”太后冷冷地说道,“现在太子是还小,也不知大了计较不计较。我等着看他的笑话!” 德妃挪了一步到脚踏上,蹲坐着给太后轻轻捶腿,慢慢把话题往陕西引:“明年就是您六十五整寿了,陕西老家的人不得请来热闹热闹?”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太后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没那个脸请!当初进京的时候,我跟皇上那般说,他就是不松口,说要跟着前朝的规矩,只有皇后娘家封承恩公,不开那个先例,多封外戚,白吃国库的粮食!” “所以您才一定要请呀,”德妃笑道,“陕西的老亲不少呢,没封爵位官职就算了,您多多给些体面,不也一样。在地方官眼里,宫里头的贵人还记得这些亲戚,可不就得多给几分面子。” 太后听她说着,没吭声。 “这次豫王成亲,我原本就想跟皇上说呢,请请家里的亲戚,没的让人说皇家的礼数不周。皇后娘娘不认识家里的老亲,也不操心这些。我有这个想头,又怕被说手伸太长。”德妃委婉地说道。 太后翻了个白眼道:“邓氏那个人,眼孔比针尖还小,不会做皇后也不知道学,不怪皇上抬举钱玉兰。这事儿不碍什么,你盘算盘算,我去跟皇上说。” 德妃暗喜,掰着指头数了陈家和太后娘家的几门亲戚,这才问道:“那天我恍惚听皇上还是谁说来家里还有门姓刘的亲戚,又或是故交。我不记得了,但万一漏了要紧的亲戚故旧,那可就给豫王丢脸了。” “姓刘?”太后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紧盯着德妃问道:“到底谁给你提的?真的是皇上?” 看来太后知道刘长英是谁,德妃暗想着,面上却不显:“又或者是姓柳?” 她拍了一下额头,笑道:“您瞧我这记性,想来了,是豫王前几日提的,他那乳娘可不就姓柳吗?小时候带豫王尽心尽力,不怪王爷如今还念叨着。” 太后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不似作伪,便移了目光。 “既然是昭儿想来的,就让他派个人去陕西一趟得了,送些赏赐,也是昭儿宽厚的名声。不要接进京来,省得在王府里作怪。” 德妃松了口气,笑道:“还是您见多识广,要我还真拿捏不好这个分寸。” “你懂什么。”太后瞪了她一眼,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都来告诉我,免得你想逞能又办砸锅。” “是,是。”德妃笑着蹲身行礼,“多谢老祖宗指点。” * 傍晚,德妃使人打听了陈元泰今日留在乾清宫,便带上自己做好的糕点过去。 王公公在正殿门口看见,倒有些惊讶。德妃的工夫都使在慈宁宫,等闲不来乾清宫讨嫌。 他满脸带笑地迎上去:“娘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豫王将要大婚,瞧您这好气色!” 德妃笑道:“为豫王高兴罢了。皇上在忙呢?” 王公公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昭容娘娘在里头伺候皇上笔墨呢。要不,老奴帮您把东西送进去?” 德妃有些尴尬,但她想在豫王婚礼之前把这件事告诉陈元泰,让他知道自己母子俩也不算完全没用。 她深吸了口气,笑道:“还是麻烦王公公进去通禀一声吧,就说我有话跟皇上说。” 王公公只好转身进去禀报。 261 找到 此时钱玉兰正在御书案旁给陈元泰磨墨,陈元泰难得有闲情,在作一幅水墨山水画。 平心而论,陈元泰的画技只能算是一般。若是还在金陵时,钱玉兰必定瞧不上眼。但如今她的满身公主傲气都化作了一腔小儿女的情丝,只是笑吟吟地在一旁给陈元泰红袖添香。 听见德妃求见,陈元泰顿了一下,德妃向来很有眼色,估计确实有事。 他放下笔吩咐让德妃进来,钱玉兰递上帕子给他擦手,说道:“我去寝殿坐坐,站了这半晌我可是有点乏了。” 陈元泰知她有意避开,便让她去了。 德妃进来没有看见钱玉兰,倒松了口气。在背后说太后的是非,她可不想知道的人太多。 她把糕点放下,把陈元泰走后她和太后的对话,包括太后的反应,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您一走,妾身就想来了豫王的乳母,还想着这个刘长英会不会是那乳母的丈夫或是儿子。” 她偷眼看了看陈元泰,见他没什么表情,又继续说道:“我也是陪太后闲话,就提了陕西的老亲,谁知太后一听姓刘的就......” “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陈元泰知道她惯耍滑头,没兴趣听她这些把自己摘干净的话。 德妃行礼告退,陈元泰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让太后生气忌惮的人,姓刘,在陕西老家的人......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自己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妹和她嫁去的人家。 钱玉兰在寝殿等了许久也不见陈元泰过来,便走到书房去瞧瞧。 一看过去,她发现陈元泰的脸色非常难看,还以为他的心疾又犯了,慌忙走上前,柔声问道:“皇上,您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又转身连声叫王公公:“快去传太医来!” 陈元泰长出了口气,摆摆手说道:“我没事,刚刚在想事情,有些烦难。” 钱玉兰用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递到陈元泰的嘴边,轻声道:“如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纵有一时烦难,相信皇上和朝各位大人定有万全之法应对,您不要着急。您这个病,最忌急躁。” 陈元泰胡乱点点头,说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钱玉兰很不放心,但见陈元泰一脸坚持,只好反复吩咐了王公公,这才回了景仁宫。 陈元泰此时心慌意乱,遣散了身边服侍的人,自己摸出来钥匙开了小佛堂的门,只留王公公一个人守在小佛堂外。 “玉兰,现在该怎么办?”陈元泰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声音很是疲惫。“我原本都计划好了的,等我老了,就叫儿子去陕西把你的棺木请来,预备着我死了咱们俩在皇陵地宫里合葬。” “那时候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他,他骂我打我,我都忍着。他要是伤心难过,我就让他埋怨我。本来也都是我的错,是我意乱情迷,一时对你用强......我实在没脸直面儿子,更害怕他自己承受不住。” 在人前一贯强悍的陈元泰,此时双眼通红,眼泪一滴滴地滚落。 “我现在心里很慌......想着到我老了,儿子再生气,我倚老卖老,他也总会忍让我几分。可现在......他如果丢下我跑了怎么办?带着咱们的堃哥儿一块儿跑了,怎么办?我这辈子因为有儿子和孙子的慰藉,好不容易才有了些甜头......” 小佛堂里没有人回应他,静静的,一丝声响也没有,连挂在门口的帷幔都纹丝未动。 王公公远远地守在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陈元泰哭泣的声音,吓得后脖子发凉,德妃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让陈元泰哭了? 良久之后,陈元泰才出来,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一边锁小佛堂的门,一边吩咐王公公:“叫人传话给驸马,让他多派人盯紧了邓竑,他做的一切事情,大事小情只管来报。” 王公公领命,心暗叹,安国公府危矣。 过不几日,林琅亲自来禀报,邓竑在京郊的别院藏的有人,看管非常严格,十分可疑。同时,邓竑还派了自己最得力的两名长随和几个护卫去了陕西。 陈元泰听得心头火,恨不能立时把邓竑叫来,拿刀砍个稀碎。 “明日是祭天大典,朝百官都要随行去天坛。我身边有晋王还有定国公子,不需你来护卫。你同人说要在家陪安平,悄声些,把别院里的人给我弄来。再把邓竑派去陕西的人解决掉。”陈元泰恨声道。 林琅答“是”,紧绷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总算自己这一步也没走错。邓竑翻了船,邓家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也不需要再担心以后会因为这些事情被邓家清算。 次日,祭天大典庄严肃穆,有人内心惊讶林琅竟然没有出现,也有人揣测林琅因安平公主之事失了圣心,所以着急在家陪公主挽回。 祭天当日一切顺利,陈元泰在回宫时就见到了来复命的林琅。 “如何?”他问道。 “幸不辱命。”林琅的仪容向来整洁矜贵,此时看着却有些狼狈。 “别院里藏的是谁?刘长英?”陈元泰紧接着问道。 “原本有三人,除刘长英外,另外两人是宁王的舅舅,但已经被邓竑杀了。” 陈元泰的瞳孔瞬间紧缩。 在早年间,陈元泰时常能够见到秦大和秦二,对他们一点也不陌生。秦大狡猾,秦二木讷,但两个人是一样的烂赌鬼。 以前陈元泰看在秦玉兰的面子上,也会对他们稍加照拂。秦玉兰死后,陈元泰觉得让他们自生自灭已经是自己对他们的恩赐了。 可这两个祸害作天作地这么些年都活得好好的,跑到京城来以为爬上了通天梯,却没想到却是入了黄泉路。 陈元泰只感慨了一瞬间的工夫,然后径直去了关押刘长英的房间。 他一进门,刘长英便知道他是谁了,身下跪。 “来吧。”陈元泰沉声道。 刘长英身,默默地站着。 “秦大、秦二为什么被杀了,你知道吗?”陈元泰问道。 刘长英低了头,说道:“因为他们没用了,他们知道的都告诉了邓竑,留着只能惹来祸患,所以被杀了。” “那你呢?”陈元泰身,走到他的身边。 “我知道的事情一直藏在肚子里,所以还活着。”刘长英不自然地动了动胳膊。 陈元泰一把拉过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却发现上面已经没有手指头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