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标《短篇小说集》》 孵床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孵床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孵床 1queencell 晨起,他会走向窗边,拉开客厅唯一对外窗的窗帘,才能让阳光局部打亮这个被黯淡的色彩长期淤闷的昏沉空间。 四十年的老公寓,采光不良,动线局促,家具和墙壁满是使用和磨损的痕迹,电灯开关布满黑灰色手纹,厨房瓷砖的缝隙卡满陈年的油渍,烧茶的铁壶底部薰得晕黄,油漆粉屑潮湿就剥落,一下雨就漏水,他和年迈的姊姊只是会惯性的拿着洗衣的塑胶盆来接水,大雨倾盆时,像钟摆一样规律的滴答声会持续整夜。 空气里仍然充斥着那个味道,那种旧报纸长时间受潮,边缘就开始卷曲,泛起黄渍的味道。 有时他会觉得这些味道也许是从自己开始散发出来的,上个月刚过了五十九岁的生日,逢九不庆生,他照例去市场口修鞋,还多磨了几双年轻人在网路上买的鞋,鞋底品质通常都很粗糙,用刀片在鞋底多加几道纹路,让鞋纹不会太平滑。 他觉得时间也是这样在他的日子上划出无数道细小的刮痕,还无法像龟裂的鞋面一样能缝合、补皮、重新抛亮,只是持续的让他视线模糊、腰骨倾斜、手上结满无法磨平的厚茧。 好几个钟头都一直屈身在矮小木椅上,磨完後他的尾椎袭来一阵酸麻,感觉肺叶都被这个斜度压迫的难受,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直起身来,在只能颓着身体等脊椎费力撑起的这几分钟,他想起以前在乡下老家夜晚的田野边独zio黑行走,闻到白天残留焚田的焦味和没被烧尽的稻杆弯折的弧度,就像他现在一样。 那天晚上难得买两碗牛肉面和卤菜回家,圆桌上总是放满姐姐的裁缝衣料,要在上面吃饭总得将笨重的剪刀、拉链、碎布、魔鬼毡、细小的大头针移位,今天工厂给了姊姊一批款式老沉的肉色xiongzhao要车上背钩,他看着交叠放在桌上的半成品xiongzhao,怎麽样都没办法动手将它们移开,只清走了一块能让他和姐姐对坐着吃饭的小空间。 父亲早逝,他在家里一直都是唯一的男生,这些女性用品时常都在厕所的洗衣篮、阳台的晒衣架甚至母亲放错在自己衣物里随处可见,太过坦露的存在让他只能不停在心里堆放好奇和别扭。 这些用品就像女体本身,精微的绣缝着半透明的蕾丝花边,碰触的时候指尖如同触到浓稠如蜜的蕊,褪去它眼前就会敞开一条可以收纳一切、温暖黏腻的开口。 他和姊姊虽然各自拥有一间房,但紧紧相连,是隔音很差的传统木隔间,没有对外窗,仅靠隔间墙上方开的三个小窗通风,一点轻微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青少年时性徵如同一夜醒来,更像是必须到处寻找最隐蔽暗处,藏放写满秘密的日记本一样压抑的苦闷,慾望缺少足够的空间养分成为孵床,无从安顿,也无法从体验中采样。 家里大小事都由姊姊和母亲在打理发落,他的自我如同浸在盐水中快速锈坏的铁,成为一个沉默不擅言词、神情漠然、不懂表达的传统男人,对待每段关系都缺少深入的自觉,难以把理解建构的具体完整。 以至於独身到晚年,只能和早年丧偶、又没有小孩的姊姊继续和这栋老房子相依度日,静置在总是迟到好几天才记得撕去日历的粗钝日常里。 他开始查觉在自己的房间和使用完的浴室里,都充满着如同老旧的中药行或旧书店才有的萧索气味,镜子照映出的松弛的皮肤好像长时间置放在黑暗的木柜里萎缩的药材,白发日渐稀疏,一点一点附着霉垢似的黑斑遍布在眼周,他越来越不忍看着自己身上这些朽坏的局部特写。 不再看镜子之後,他把视线摆在窗外,开在水蓝浴缸上面,半身高的对外窗,和隔壁栋只隔着一条狭小窄长的防火巷,踩到剥落的磁砖会黏在脚底的老浴室没有抽风设施,夏天湿闷难耐,还是要敞开一条缝隙透气,为了隐蔽只能坐在浴缸的角落里快速冲洗完毕。 某一天炙热的夏夜他发现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对面户楼下透出的光线,他边用肥皂搓洗双手上的油渍和黏胶,把脸贴近敞开的窗侧,那个透出鹅黄光线的空间似乎是个卧房,和他所居的公寓一样款式的毛玻璃窗是半开着,淡紫色的纱帘垂落在两旁。 突然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伸出窗外要收取挂在屋檐下的白色毛巾,次抓空了整个衣架大幅度晃动。 手的主人索性探出了上半身,是个金发的外国少女,柔软的长发在脑後盘起澎圆的发髻,标致的侧面线条、细挺的鼻尖,瘦小的肩膀套着一件微透出肤色的白色罩衫,胸前的两颗扣子敞开,随着她的动作隐现出桃粉色的素色xiongzhao边缘包裹着白净的胸线。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尽快收起视线,却不自觉的把背脊拉长试着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停止了动作,放在脚边的莲蓬头不断的冲着脚背。 体内彷佛尽剩最低电量的电瓶,突然接通了错误的负极,感知被逆电流贯穿,并出的火花烧熔了理智的接缝处。 那个探出身拿毛巾的动作不到一分钟,却让他一直用视线追逐她进入房间在光线里一举一动的身影,脸颊已经不自觉得完全贴紧玻璃,直到水温总是不稳的老式热水器突然让莲蓬头冲出冷冽的冰水,才让他回过神来。 後来的几个月他就会在洗澡时无法克制的窥望那个房间,看过她靠近窗边查看傍晚突然降下的雨势,回过身顺势脱下上衣,坦露出光滑的背,和朋友讲电话时手指会惯性卷着发尾,戴着耳机靠在窗边看书,偶尔跟着节奏摇摆头部,跟着哼唱几句,周六下午会传来三至四个小时的钢琴声,他会忍不住想要听清楚她漂亮的指尖创造出的每个音符。 他热衷的收集这些像审慎的挑选自己日记里的每个字,用尖端最细的镊子和不会造成损伤的力道夹起它们,放进保存液里制成专属的标本。 他也曾对自己过於诚实丑怪的yuwang感到冲突惶恐,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竟然发现自己似乎有tou+kui的癖好,他为此失眠了一段时间,直到严重到无法继续摆摊修鞋,才偷偷去熟识的药房拿安眠药,药师提醒若失眠状况维持太久,可能是老年忧郁症,提醒他一些会随着时间日益严重恶化的徵兆,若都出现一定要去医院就诊,开了一个月份的药量给他。 他也无法归纳解释,身体里就突然被那天的画面启蒙了一种隐性的、像关键字一样精准的原生指令,入骨的需求逐渐增加密度,却也脆弱的像杂质一样无法聚合,只能放纵她在想像里盛开,让人那麽的渴望,却也那麽的不忍触及。 某一天他听来修鞋的邻居闲聊提起,她是社区教会外籍牧师的女儿,星期天会跟父亲一起上教会弹琴,他曾在星期天早晨故意在往教会的路上来回散步,有一天真的碰上和父亲一起出门的她。 她穿着素净的白色短袖连身洋装,梳着亮丽的公主头,脚上穿着桃粉色的低跟凉鞋,看着他迎面走来,一起微笑的点头打招呼,他完全不敢直视她,像一个在毕业舞会上怯场的无助少年,完全没想到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瞬间如帮浦一样强烈推进的加速声。 和他们错身而过之後,瞬间下坠一样的失落感袭来,他很清楚,这个情况,无论怎麽看,那个笑容都只不过是对一个长者礼貌的招呼而已。 此时他总会想起某一个周末来他的鞋摊修一双黑色麂皮高跟鞋的少妇说,她要穿这双鞋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替母亲煮一壶咖啡,煮完他会惯例的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 母亲一个小时後起床,掀开他覆盖在脸上的报纸,发现他偏过头,舌头微微翻吐,已经断了气,死亡来临丝毫不舖张的如同只是一只虫蝇坠地,满室的咖啡香还未散去,炉上的玻璃壶,还是温的。 2rose 廉价旅社的房间只有一盏橘黄的灯光,让空间清晰的部分仅存一条窄仄的缝隙。 黑暗如子宫的内衬让欲念着床,恍惚的气氛成为羊水足以孕育一切,不见光的事物,空气里飘散着各种使用习惯残留的复杂味道,细小的粉尘飞散,空调维持不舒适的低温,女孩从黑暗里缓缓爬到床边光源的缝隙里坐下,指尖如鸟喙啄开硬壳,将全身的衣物褪去。 她看起来大概也才二十出头,眉眼间下陷属於外国人的深刻轮廓,及肩柔软的金发,暗褐色彷佛种核的双眼,微微隆起小巧的rufang,平实的骨架线条,双腿间藏着深郁的密林,没有表情的凝视着他。 看起来就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鸟,脆弱的羽翅和细瘦的趾爪,初生的湿溽、温暖,净白的肌肤下透出细细的血管,覆着一层细软的绒毛。 彷佛此时只要纵容自己将一切褪去,像壳内的薄膜把彼此包覆在这个温暖的孵床中央,体内某种失去生机养分的事物就可以被重新孵化。 他特地花了大钱买一整个晚上,甚至挪用修鞋这二十多年来极少提领的固定积蓄,透过各种诡秘的管道,买到一个最贴近自己描述牧师女儿的外国女孩,当作涂装自己浓稠yuwang的素模。 她如此年轻无瑕,含苞一样稚嫩,对照着自己的身体如老朽的腐木,长着一层松弛的厚藓,感觉胸腔里的肺叶都羞愧的萎缩,呼吸开始短促紧绷,身体一直僵硬在一进房就坐定的藤椅上,双掌放在膝上不自觉的加重力道,深陷进膝骨的两个凹槽中,根本提不起勇气起身妄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觉得自己此时的感受围成了一个圈,既没起头也结不了尾,这个行为就像供需链一样协调,贴近本能的觅食,但现在一个在拟想里才会成形的女孩脱光站在自己面前,才深切的体认到妄念和现实从中线断裂的距离,他不适合做这种事,做了感觉最後能将自己癒合的缝线就真的会完全绷裂了。 他付了钱,这是场交换利益的买卖,无关意愿和接纳,没想到金钱的介入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把她当成玩偶或饲料随意的对待,感受一渗入意识,就让他更无法尽情放任演出那个想像中的自己,一点微响都能让自信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缝,完全无法动弹。 时间闪逝,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动作,旅舍外面就是热闹的夜市,让室内的暗沉安静开始干扰进窗外的杂讯,低温让女孩盘起腿,拉开被单裹住身体,本来蜡般凝固的表情开始困惑,从喉咙几乎用气音低低的说了一句: 「40nueshvebeenover。」说着一边抓起一搓头发顺开发尾的分岔。 他听不懂英文,听起来感觉像是摇响一串银制的铃铛,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女孩索性自己起身,单膝跪地伏身在他面前,伸手就往他的裤头探去,他惊吓的立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plesenoh!」女孩马上惧怕僵硬的任他抓着双手侧倒在地上,脸埋向地毯,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颤抖的低喊。 「别怕!别怕呀!我没有要做什麽。」他像念给自己听一样慌张的撑起身,额间满是冷汗,感觉握在手中的手骨没有任何份量。 看她从披散脸旁金发的间隙中,投射出被惊吓雏兽一样不信任的眼神,他放轻手的力道,谨慎的慢慢蹲下,明知彼此无法沟通,他还是学她摇起一串银铃似安抚的说: 「别怕,别怕。」 过了一阵子她终於将肢体放松,拉好散乱在地上的被单重新裹回胸前,感觉她的肌肤乾燥冷凉,便伸手替她把被单覆住她整个露出的双腿,她眼底的困惑更深,刚进房间那种机械式的冷漠替换上有些茫然无措的神情,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将下巴托靠在膝上,不自在的将视线停放他布满粗茧的手。 他注意到她的脚掌,职业习性的观察,修长的脚形,骨缘清晰的脚趾,足弓的弧度很正常,适合半弯或圆型楦头的鞋,接着发现她的小拇指外边侧都有磨擦红肿的痕迹,前端还稍微磨破了皮,一看就知道是她脚上那双廉价不合脚的高跟凉鞋造成的。 她光是从进房间走到床旁脱鞋的步伐就一拐一拐很不稳定,鞋子完全无法承担行走时各部位受力的压迫,应该把她的脚挤压的十分难受。 他明知道自己花钱买了她,成为供给这条城市底下分支的暗流继续拓宽的投资者之一,此刻心里涨满的怜惜显得虚情无用,但还是起身拿起她放在床边柜上的衣服,用动作示意她可以穿回去,等女孩乖顺的把衣服穿上,便开了门继续用手势引领她出门,一穿上鞋站起身,她果然又为了站稳,重心稍微摇晃了一下。 她跟在他身後一直不安的煽动着双眼,四处没有定点的张望,肩膀往内微缩,十指紧抓在一起,显得十分紧张。 出了旅社的门,外面的喧闹跟短促闪烁的霓灯,让在房里本来像流沙一样凝滞的时间,开始流动,冰凉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的湿闷让他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稍微适应彼此走路的步调,错开身一前一後的走,他本来就特地选了一个离平常惯性活动的区域很远的地方,完全不熟悉的巷弄构局和摊贩,让他每转进一条路都要先记下附近醒目的看板。 假日的观光夜市塞满人流,次被冲散他回头找到她之後,她开始一路抓紧他的手腕,在今晚之前,他一直觉得上了年纪後,走在人群里就像会被这种跟不上的快速稀释成半透明,就算快跌倒也不见得会被注意,此时他却感觉四周的目光用不同神色的评判力道吸引凝聚在他们之间。 他只是继续快步的走,看到鞋店就稍微停伫,拿起一双女鞋检视做工和材质,绕了快一个钟头找到他满意的店之後,带着她走进去,让她在试穿椅上坐下,因为迟疑睁大的褐色双眼不停的跟着他的每个动作,眼前马上就摆满好几双款式不同、圆型楦头的鞋。 从左到右排开有素面杏色的皮鞋,金属头质面、脚跟部分半搂空的橄榄绿低跟鞋、褐色豹班点缀黑色蝴蝶结的娃娃鞋、脚踝绑带的苹果红高跟鞋和雕着细花纹的牛津鞋。 他费了点力气才蹲跪在她面前,将她脚上的鞋脱下,捧着她的脚掌在手中,感觉足弓的弯弧和自己虎口的掌缘恰好的嵌合,彷佛就是她最理想合脚的鞋,心里不自觉触发了一阵无可命名的激动,双手慎重的承受这双脚像专注的摸骨师,渴望可以念出她每一段骨节的读音。 他指着她小指边侧的淤红摇摇头,一回头就请店员把那双凉鞋处理掉,顺便请她找来会说简单英文的店员,对女孩说: 「挑你喜欢的,要买几双都可以。」 她听到依旧没有什麽表情,复杂难解的经历早就让她刻磨出雕像的本领,她稍微举高视线正眼看了他几秒,终於把一直畏缩的肩膀放下,孩子气的把两个脚掌抬起、脚趾交叠前後晃荡,细细的扫视过眼前的每一双鞋,之後伸出左脚套进那双苹果红的高跟鞋,偏过头轻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很满意,便把右脚也穿上,把两支脚踝的绑带都系好之後,稳当的站起身。 他看着那双鞋毫无缝隙的承接住她的脚,软适的皮面顺依着脚形的缘线包覆,完美的与脚後踵贴齐,预留脚趾最适宜的活动空间,像钥匙滑顺的卡入每一格锁芯。 她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一寸寸矫正回复她本来该有的美丽仪态,衬托她的高挑、均称,他今晚次笑了,像为了蜂后忠诚的献出身上唯一能拔除生命的毒针一样满足。 在回程的路上她仍然抓着他的手腕,在接近旅社的最後一个路口分开,她行走的速度变得安稳轻快,和来这里之前的找不到支点似的摇摆颇脚完全不同,让他在心里暗自的希望这双鞋,可以陪着她一直走,走得很远。 在离开之前,女孩用印着刚刚旅社名字的原子笔,抓起他的手心在上面写下一串草写英文之後,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草莓口味的棒棒糖塞到他手中,把手心摆回他面前,对不熟识英文单字和已经很久没碰这种甜腻玩意的他,这两样东西像在旅程中得到的新奇纪念品。 「萝赛塔。」 她使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音韵圆滑方正的说,名字最後一个字刻意弹舌的发音,听在他耳里像她当场就发明了一个新的音阶一样迷人。 下了计程车,走回熟悉的街景,日常的味觉触感全部醒了过来,一步一步坚实的从一场恍若经历一场远行的遭遇里归回原位,他带了两人份的豆浆和葱花咸饼回家,对着刚起床的姊姊说了一句趁热吃,便转身走回房间。 打开房门,里面依旧充满着也许再也不会消散的萧索气味,每个不被光线眷顾的角落都像一个个逐渐发黑的洞,他不想脱下这身衣服,似乎还留恋着夜晚真实入住梦境时自己的仪态。 他连袜子都没脱,便侧躺到床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棒棒糖拆开包装,看着手心上那串美丽的符文。 「萝赛塔。」 轻声的启唇,最後一个字他也模仿已经录制到记忆深处的发音,刻意的弹舌,却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无法再唱出她口中的音阶。 他将棒棒糖放入口中,嘴里满是像含入一滴瞬间就挥发的香水一样香甜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卷动舌尖,深深的品嚐,彷佛,在xishun她的脚趾头。 pc:日本摄影师arkook拍摄冰岛一对双胞胎姊妹ern和hrefn作品。 孵床 孵床 完好如初的梦境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完好如初的梦境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完好如初的梦境 roushuwu. 这是你第十九次登入修改徵婚启事的内容。 已经懂得这个展示标售一样的潜规则,什麽样态和举动都要恰如其分不能越矩,那如样品屋一样崭新而光洁、没有被任何生活感污损过的自我推荐,是诱捕趋光性蚊虫的光源,把用标准的程序美化过的自己上架,不必有血有肉,保持每个字句都是弧度和弯角都精雕过的瓷器,暂不公开是这个平台和所有用户最正当的勾结,不管你在爱情里曾经是怎样狼狈的失败者都给我挺直腰杆维护最好的姿态,这是徵求而不是乞讨。 虽然此时你正把修了半钟头微louru沟的zipai照上传的时候,其实戴着学生时期就留到现在的黑粗框眼镜,刚洗净还有水气的长发用三组一百块的便宜塑胶夹毛躁的盘起,穿着已经淘汰成居家衣宽松的细肩带背心和红格纹的四角裤,脸上敷着平价面膜,双脚盘坐在电脑椅上下意识的摇晃,还努力的挣扎克制到底要不要把刚开冰箱看见的那最後一支红豆冰棒拿来当宵夜。 此时的你和照片里的人的关联,唯独目的唯独特性,是最亲密长远的共谋者,让她下达指令糊化焦点导入暗号,每一个意愿者的留言往返,都是精心盘算每一步的棋局,每天应对进退谨慎挪移,都必须增进他渴慕你完全暴露的想像,隔着鞋搔痒,这段过程让你拟订在什麽时後要发挥猎人亦或是猎物的特性,相互躲藏、相互牵制,充满慾望又不能惊动任何多余的声响。 除了暗示,只在闭封的房间里开出一个足以窥视的小洞,不摊牌就无法进入,彼此都还保留着守密权利的完全疏离,还可以把一切算计都在暗处培养,他可绕过你你可以避开他,不绝对的掌握权势也不完全服从,这样破局时即可把一切归咎於对方期望的过度投射,轮流作庄玩这一场上了膛的赌局。 不累吗? 但你实在无法忍受了,前一个男人幼稚、专裁、任何承诺都口说无凭还比你矮,没有一处能相似对照你的期望,但他是你整段青春时期的复印,让你在喊出声时得以和自己的回声对话,一条可以随时对各式的索求渗漏回应的细缝,能完整的交付所有来献祭,过度的盛放私欲,放纵的牺牲和受苦,漫无目的却欢快,和对方双向而chio的连结,共享共有彼此的一切,随时都没有顾忌的出走和抵达,就算那里,只是个架有意像的展望,另一个更空虚的地方。 在这个不怎麽样的男人身边的你让你好迷恋,你渴望在每个睁开眼的清晨你都可以再模仿她的习性、复制她甚至重新成为她,能保留眼神里无所畏惧的侵略性和充满一切可能性想像的景象缩影。 但没办法青春已经做出裁决画了一条界线将你排除,那不是靠任何分泌物一样私密的保有少女情怀或高超的化妆技巧就可以重新拼接,你已经被锻链、被编写和修改、深知必须和幻想保持距离而在中间长出了一层不能过於亲近的薄膜,就像淋过了最炙烈拥抱的恋人身上的雨,最後还是要汇聚回水沟里一样,你已经开始了穿越另一个阶段的流向。 今天你和一个已经在平台上互聊了三个月的妇产科医生见面,如你所料他的发际线有点高,衣着得体的无聊,长像呆板憨直,平庸的像一堆凹缺土色马铃薯的其中一颗,就算长了芽也不会轻易让人发现。 他必须值下午到晚上的班所以你们约了一起共进早餐,你看他咬着培根蛋吐司一边和你分享他昨晚的一个女病患在舌头上长了严重的菜花,是的他真的是个好人,职业出众说话温吞缓和,彷佛一部没有多余惊喜和重大变故的电影,你可以安心平和的观赏到最後,但是你发现你一直没办法阻止自己虚应的应答,好动用所有触角般敏锐的探查出能让你拒绝他的缺点。 你发现他有点口臭,时常作息不正常被压力侵透的那种苦涩的臭,不行你希望能和你共度一生的伴侣能在睡前替你朗读一首你最爱的诗,而口臭会让浪漫失去说服力,你的姐妹跟你说老实可靠跟无趣是互相依生共存的,你不想跟无法处理的无趣过一生所以不行。 就是不行,你明白你无法跨步出去的原因是你永远不想找到理由来说服自己,你无从想起年轻的时候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跳上一班没有终站的火车,还可以陶醉在流浪者一样奢侈的幻觉里,直抵你从没理解过的世界。 一切已经跟幸福彻底的失去关联,你明白了自己的底线。 和鲁莽无底的青春就在此刻诀别,你现在是一个更世故、有了空间限制的容器。 回到家之後你再度打开电脑开始第二十次编辑徵婚的条件,你在兴趣栏上勾选了烹饪这个选项,然後满足的笑了起来,因为那个马铃薯医生说他希望每天回家都可以吃到妻子亲手做的晚餐,彷佛多挖掘新增一个条件你就可以离那个误差值最小的期盼越来越近,不停的更新增建谎言的强度,让你的条件就像能亲手解开你胸前的钮扣那样吸引人,在暗夜里最刻意的耀眼萤光色。 你关起电脑,穿上紧绷的束腿袜,为了让胸部能和地心引力博斗你还买了有塑型钢圈的内衣牢牢的绑上,躺在床上侧身的抱紧印着你最心仪少男偶像的等身抱枕,走入一切都完好如初的梦境里。 2013091 完好如初的梦境 完好如初的梦境 完整的一半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完整的一半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完整的一半 roushuwu. ≈l;g src=≈quo;/roushuwu._d/d/book/116/76788/rcles/5722836/201309121815011jpg≈quo; l=≈quo;≈quo; /≈g; 《徵婚启事:完整的一半》 她离开你之後,你开始一点一点重建一个新的秩序。 次登入徵婚网站你有些无所适从,就像少年初进成人网站时有种夹杂着罪恶和好奇互相牵制的奇异紧张感,填完所有表单你已经满是湿黏的手汗,在重复检查时发现你徵求的条件,比自己想像的还简单。 大概是因为你阅览了几个分类的专区看别人的资料当参考时,大家都十分的规矩守份,没有过於铺张的特徵,刻意不显露自己独特的欲念,总有几个项目反覆的被徵求以昭显它在人格里的必要性,似乎每个人都只想要一个日复一日得以被统计算式归纳的平均值,神秘感和无法被总结分类的属性都一倂被简化的需求结清。 决定依赖徵婚网站你反覆思量挣扎了许久,也难以启口跟任何人商量,你只是希望也许这样就可以让关系一开始就在有个共同目标的前提下展开,而不是无意义又漫长的让时间把所有的预想和承诺磨尽,因为你一直都不是那麽喜欢变化,念旧使你安全,像坐在秋千上原地反覆摆荡一个腾空的弧度,只要在时机点将脚放落就可以重回实地。 但等到关系成为旧的、不再是光洁容易辨识的老东西,日子仅剩速写一样随手对待的粗糙,唯有继续堆放占位或丢弃置新这两个选项,念旧只是怀想而无法加入新的想像,只是抛不开惯性的使用模式,你们忽视冷淡和互相错频导致的轻盈,无法抓取也无能秤量出解答。 於是她做出选择,离席让天秤歪斜,不再反覆的和你一起斟酌加减重量持衡,而你无法独自肩担轴心需要的对称,你只能让变化如探针一般从外部入侵,隐忍那股深入探取的疼痛,如此无法预期如同你触碰了电灯开关,却发现它在你意想不到的时间点里无法在供给光亮,心脏一样的钨丝在每日重复的燃发里融蚀,不再传导能让光热重新活络的电流。 一早你仍然被相处了好几年的老狗泰迪沙哑的乞食声叫醒,你一睁眼会看到牠两只毛绒的前脚搭在床边,耳朵站立竖起前後摆动,专注聆听你的每个动静,你翻个身伸手搔抓牠的下巴,牠就知道你准备起床,会兴奋的摇摆短小的尾巴不停的用头蹭着你的手掌讨抱,就算有多少人在这里以任何名义自由来去,短暂的参与照顾牠的责任,这还是你每日都不会例外的早晨光景。 浴室的灯泡突然在早晨里烧坏,里面没有对外窗你仅靠敞开门投注一个切角的微光梳洗,若是往昔还一起迎接的早晨,你会应着她的叫唤拿起梯子行动力十足的更换,好让她有足够的光源能够仔细的梳妆或帮你惯例的在长满胡渣的脸颊涂上刮胡泡,会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胡渣磨搔在肌肤的刺痒感,所以你依顺着她在交往的期间总是维持着洁净的脸,今天你把刮胡泡挤在手上停顿了一会又冲掉,你想就还给胡渣自由生长的权利也不错,就像你不再需要费心的爬上梯子为谁换取光源一样。 你梳洗完毕站定厨房开始亲做早餐,刚开始你很不习惯一切的举动都只是为了维持和照护自己,这个空间和你都彻底和他人绝缘,把所有的门窗都全部紧密封闭一样的安静,没有人再接应、回覆或反驳你的任何话语和思考,没有再需要费心保养的沟通习性,或发出杂讯干扰或介入你的决定,你可以自由设立自己体内的月引力间隔出日常运行的潮汐,你洗菜、筛捡,将蛋液打匀,切断菜叶、下锅翻炒煎熟调味,洒上一把香料,一嚐就知道这是你喜欢的口味,彷佛你每天一再确认清点与纵容自己喜爱的事物能重新把你和自己一寸寸的拉拢亲密起来。 在把炒蛋盛入盘子里时你突然想起以往她和你对坐在餐桌上,她是个精明聪慧又有想法行动力的女生,吃东西总是整洁快速,当她咬下你帮她准备的热ru酪三明治时会不自觉雀跃的笑开,用小指腹抹去沾黏在嘴边的ru酪,孩子般单纯恬静的笑脸,美好的食物总能取悦她,醉心於单纯享用的时光,品嚐喜爱的食物让她回归简单,不那麽心机那麽层叠的警觉跟复杂,你在那个时刻才觉得真正与她亲近,在餐桌上一切都能无心而自然的发生,你很庆幸,还有能够应证你曾经有那麽一刻如此靠近她纯粹本质的记忆。 这些画面偶尔还是会像松脱的弹簧一样从你脑中弹跳出来,你不知道这情形会维持多久,如同刚刚在浴室的洗手台磁面边缘黏着几根她遗落的长发,在任它被水流冲进排水孔时你还是花了几秒想起她站在镜前上发卷的站姿和模样,此时端坐在你脚边好吃的泰迪滴了几滴口水在你的脚背上,你察觉之後笑骂着牠将口水用纸巾擦去,你就回来了。 你明白这是突然断离一段关系初期都会被依存的惯性主导思绪,记忆还重叠了好几层,你需要时间继续往上兴建,练习转移与抹销,似乎她在每个地方留下了一段话、几个字,等你看见时就重读一次,直至不再清晰。 离开之前她跟你说「我没办法陪你到最後。」你无法回答,因为你也无从丈量究竟走到哪里才是最後,你没办法要求她陪着你到连你自己都无法指认的地方,你只知道就算依靠什麽不确定如磁力一样的情感紧扣相吸,只要她一背过身你们立刻成为负极,最终只能互相离斥。 你想你会在今晚和徵婚网站谈了一个月的对象见面吃饭,你会送她回家,然後你无法再像对待之前追求的伴侣一样充满单一乾净的喜悦,无法再保持只是一种燃点的触发,会把每一个举动和预期核对,各自的评断和设立後续发展的界线,对彼此喜欢的部分不是纳入而是条列的徵收,就像耕地之前的烧毁和播种。 也许之後你会有机会用食指抚缠她耳後的头发,亲吻她的手指或脚踝,她会在拥抱的时後低头把鼻尖埋入你肩线的弧度里,你可以用手指腹细数她的骨节,你们会对话、终日一起在日常上相处和行走,她和你争吵时也许不会哭,也许声调会高一点,会裸身贴近然後花无法记数的时间穿透你们累积过往的厚度,也不是抵达,你不能确定信任会在哪一个时刻重新发源,能流向填补你此时苍白的乾裂。 下班回家後你从信箱里拿回一封你长期认养清寒儿童的慈善单位寄来的信,你资助的是一个印尼的女孩,里头附了三张照片和她亲手写下的回信,她已经比你初次拿到她的认养资料时更成长,脸上也总是有着你喜欢的笑容,那些照片有她和你送她生日礼物的合照,还有她专注认真的拿着你送的笔为你写下这封回信的神情。 她在信尾落下了一句「我会永远爱您」。 你将目光停靠在这句话上好长的一段时间,你从没见过她也没听过她的声音或真正凝视她的眼睛,但你愿意相信她说的,她会用你交托给她的幸运孕育对你的爱和记忆你的方式,你拿着那封信闭上眼睛将手掌放在窝睡在你大腿旁的泰迪身上,感觉牠的呼吸如同最平稳的海潮般安寂的起落,你只希望不管是已经离开你的或是正要迎向你的,都是能像你此刻一样深信自己是能被深爱被记得。 是完整的,完整的一半。 20130912 完整的一半 完整的一半 琴桥的坡度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琴桥的坡度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琴桥的坡度 roushuwu. ≈l;g src=≈quo;/roushuwu._d/d/book/116/76788/rcles/5739281/201310292002581jpg≈quo; l=≈quo;≈quo; /≈g; 你搬了一把小板凳到衣橱门前踩上去,稍微颠起脚把放在最上层那把其实没什麽重量的小提琴盒拿下来,将围裙解掉,把狼狈的用鲨鱼夹盘起的长发梳顺绑起公主头,走向半身高的五斗柜,那是你简陋的化妆桌,没有少女般花色鲜艳、用途齐全的整桌保养品,只有一小面折叠镜,几罐最基础的保湿用品,你拿起收纳木盒里唯一一支有黏上蝴蝶形状的水钻发夹固定在发圈上,在你浓黑毛躁的黑发掩盖下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你需要一个提醒,要在此时有些不同,让一直平行在单轨航向的意识接触到自主权的转向器,把你暂时的接引至其他的地方。 你似乎在提醒自己保持身份规范内的样态,必须像打样一般刻意的提供某种标准,偶尔去逛逛平价美妆店的开架彩妆,也只是看,用指腹沾一点试用的眼彩晕抹在手背上,那些混合着亮粉的色彩已经不适合你,你没有局部需要更立体、更突显或过於卷翘的地方,你的一切只要摸起来整洁又平滑、甚至有些粗糙都好,再多加任何装饰都是多於累赘的改装。 你已经是一位母亲了,是连接着整个家胚芽跟胚根中间的胚轴,支撑着他们向上舒展或紮根,承载所有的重量。 必须把琴放置这麽高处是因为有一次你晚下班回来看见女儿和儿子没经过你同意就把琴拿出来随便拨玩,儿子还粗鲁的把琴弓的弓毛拉扯的断裂,整个分散,那天下着雨你撑着伞还必须绕去超市为了抢买限时折价的肉品,全身湿淋又疲惫,走进屋里黏在脸颊的头发还在滴水。 你非常生气的斥责他们,从儿子的手中抢回琴弓,他被你严厉训斥的音量吓得大哭,好强的女儿则一直在旁边委屈的告状说她有一直警告弟弟不可以拿来玩他就不听,你都还来不及把已经吸饱水气的布包放下,便忙着用脚踩着擦脚布从门口开始把自己踩进来的湿脚印擦拭掉,你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每天都必须贯彻执行的工作,无法旁观这些无意义、没有逻辑的混乱,擦净归位之後,又看着这一切每天演练着另一种方式再度失去秩序。 今天休假却一直只关在房间玩电脑的丈夫,对这一切吵乱根本漠不关心,只是搔抓着蓬乱的头发出来上厕所(他甚至还穿着睡衣)的时候随口对你说了一句:「有需要那麽生气吗?」 彷佛他们只是弄坏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廉价玩具,你没有回答,不知在何时你已经成为老公固定钮扣的棉线、女儿的铅笔、儿子的眼镜那一类只需要具备用途而不用发出声音的工具,每一刻都必须履行被剪断、削齐和损耗的责任,你认为重要的事都是可以随手撕去黏性不强的纸胶带。 你像小学生那样把琴用两条肩带背在背上,出门前先听婆婆叨念了一顿她特地去中药房配来给孙子保养过敏性鼻炎的中药为什麽都没有按时吃,你只是虚应的摆出一副下次改进的样子,其实你私底下已经带儿子去同事介绍有名的耳鼻喉科拿了可以舒缓症状的鼻喷剂,她总是说西药都是化学成分会伤身,彷佛你的做法都是化工的、充满添加的方式要来混种她最正确的经验,你们的关系从你踏进这个家开始就一直是个没有底的空瓶,空有容量却无法储满任何有质量的情谊,听她念完你终於可以一个人踏出家门,走过两个街口搭上去琴室的公车。 上课的地方是小提琴老师家楼下的公共视听室,你的老师是位男性,知道你是家庭主妇就算你已经是中级的程度也一直没有跟你调涨学费,他身型偏瘦、长相斯文、发型规矩,穿着简洁整齐,通常是素面的单色,链型腕表还有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都是简敛的银色,声音和笑容总是浅浅的没有多余的热度。 你并不会特别想见到他,除了教授的互动之外你和他一点也不熟识,你只会惯例的走进教室,和他打招呼,拿出琴与琴弓,他会接过帮你调音再交还给你,帮你调整好谱架让你固定好琴谱,他会坐回旁边的位置上,你便开始拉奏上个星期带回家的练习曲。 在你拉奏的过程他会提醒你拍子的掌握、只有些微分毫差距的音准,诠释曲目的力度和方式,他会说:刚刚你的f没有升喔或re可以再按的低一点,偶尔走过来拉着你的弓,跟着你一起运弓,指导你能让音圆滑而不过度挤压的平均施力方式,你觉得只有这个时候,才有人愿意仔细的辨别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也会坐着安静的聆听,理解你手指被错误的方式惯养的偏差,告诉你如何校准和平衡,你不再是一颗被遗忘在树梢过了采收季的桃李,只能继续的悬挂任由这些忽视将你持续的风乾缩小。 今天他在用你的琴示范完之後,微微的皱着眉头从琴头的地方用水平的视线量丈琴桥的弧度之後对你说:「你的琴弦都陷到琴桥里了,这样拉的时候会有很多杂音。」 你早就发现他在用你的琴的时候,不管他多熟练的控制力道或如何谨慎的换弦,偶尔都还是会发出像风在磨擦叶子的那种低噎细碎的声响,如同把音符送进碎纸机碾碎一样一点也不悦耳的声音。 这把琴是你在初学的音乐教室,搭配着课程一起赠送的那种品质低廉的琴,每次拿琴去整修微调时丈夫总是说反正又拉的不怎麽样浪费那麽多钱去修它干嘛? 你们会用沉默争吵,本来就跟这把琴一样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细工品质的关系,一奏出声就会发出充满裂痕的噪音,从最基础的相视水平上开始松动,你已经不明白你们是怎麽看待对方的,他有查觉到你们之间变调的音质是源於你们根本一点也不了解对方的这个关键触点开始倾斜,直到今日仍然继续漠视如绷紧的压力继续在你们本该和谐共奏的情感上施压,终至嵌陷出好几道无法跨越的沟槽。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你惯例的在擦拭琴面上纷落的松香把琴放回琴盒里时和老师闲聊,都是些不深入也没有任何实质重量的内容,每次和他说话你都像在转动一个密码锁,一格一格的挪动转位,都只听的见转轮在内部位移和机械连动的制式声响,从来没有得出一组真正能够解锁的数字来。 你每次抓起来聊的话题都和家里的琐事有关,上次是洗衣机的触碰面版被小孩爬上去看瓦斯表上数值的时候被压坏,修理需要很多钱,那时你好不容易存了万把块想要换一把琴,但当时正逢过年,先生的年终奖金因为整个部门没有达成业绩而被砍半,你只能把包给自己父母的红包钱扣除之後,把剩下的钱全部充公,一星期後换回一台修好的洗衣机。 那堂课老师已经把他一个不想继续学琴的学生家长,愿意用半价让出的琴带来,你只能故作平静的试拉过後,和老师说明理由,又原封不动的请他退回去,从此之後每当你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看着水流被强劲的涡漩卷搅出一个漩涡,都会忍不住失神的发呆。 今天你和他聊到婆婆每次上市场都拒绝不了熟识小贩的推销,都把肉和鱼塞得冰柜满满都是,有时都吃到不新鲜了真的很浪费,其实你知道他只是必须站在你旁边等你收完琴,要关好视听室的电源和你一起走到门口把钥匙还给警卫才会听你说话,每次听你说这些未婚的他都没办法回应什麽,只会维持一贯浅薄的微笑。 他听你说话时还一直看着手中不断振动响起的电话,表情像刚刚看着你歪斜的琴桥一样眉间缓缓皱紧,那通电话响到你们一起走出中庭他都没有接起来的意思,你们之间也绝对不是可以探问这种私事的交情,你突然想起有一天你在等他帮你的琴调音时,曾见过他平放在桌上的平版电脑上正显示着有在电视上广告过的月老银行首页,你只瞄了一眼便马上把目光收回去,心脏瞬间快了几拍,彷佛你无意的走到他的窗前,用食指拉开遮蔽百叶窗的一个弯曲的缝隙,窥见他最不想让人探触的秘密。 他在把钥匙还给警卫之前回头和你说:「上了年纪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我妈也是,每次开冷冻柜都要小心会有冻的ygbangbang的肉滚下来。」 也许他只是想告诉你他并没有因为电话响而不专心听你说话,你不好意思的笑着和他说再见,你感谢他,感谢他的仁慈。 回到家才九点十五分,你想抓紧最後半个小时的时间练琴,你一边收拾小孩散落在桌上的彩色笔一边叮嘱在客厅吃婆婆削好水果的丈夫,在你练琴的时候帮小孩看一下连络簿,他在你进房关门之前翘起脚很不耐烦的说:「上课的时候拉那麽久还不过瘾,哪一天邻居来投诉看你怎麽办。」 你立刻把门重重关起来,连谱架都没有时间立就把课本斜靠在化妆桌上,用仅有的两瓶保湿ru液放挡住会卷翘的地方,把肩托装上将琴固定在左肩,希望尽快将琴弓振响琴弦阻绝一切歪斜的和谐造成的杂音,才奏了两个音外头就传来儿子凄厉的哭声和丈夫叫唤你的声音。 你把琴放下低垂着头,感觉自己近乎只剩下一个躯壳的薄度,是被这些窒息的热度烧扁的蜡烛上最後快要倾倒的烛蕊,只要从无理产生的缝隙里,再吹进一点风势就足以把你吹熄,你突然想起老师那通没接的电话在他手心里的震动,缓慢而安静的搅动出风在磨擦叶子的那种低噎细碎的声响,如同把音符送进碎纸机碾碎一样一点也不悦耳的声音,一个驱逐所有平静的漩涡。 好想问你啊,你想。好想知道他在那一刻是不是也和你现在一样,正被寂寞确确实实的,席卷进去 琴桥的坡度 琴桥的坡度 柠檬派与小王子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柠檬派与小王子 浮标《短篇小说集》 作者:Azure雅舒尔 柠檬派与小王子 roushuwu. ≈l;g src=≈quo;/roushuwu._d/d/book/116/76788/rcles/5745545/201311160306201jpg≈quo; l=≈quo;≈quo; /≈g; 我照例在星期五晚上约莫五点半左右到达工作室,换上舒适棉麻材质的宽松工作服,把柠檬草花茶茶叶放入电热水壶煮沸的热水中,趁着浸香的时间去打扫厕所和把浴巾、浴袍和梳洗用具准备齐全,整理完毕之後茶也已经是可以注入瘦长冷水壶里的温度,倾倒进玻璃杯大约七分满,在按摩床旁边的一套靠窗小沙发组的原木桌上摆上藤编的杯垫,把茶杯放在方便客人坐下时不碰撞也容易拿取的位置。 将边角柜上已经有些萎谢的三枝香水百合换新,在深绿色的叶片形状瓷盘上点燃锥形的柑橘薰香,将灯光调暗到让客人展露身体时不会过度的感觉被强制展示的温和明度,清点今天会用到的按摩油放到床边的小推车上,我看向小流理台上的电子时钟将近五十五分了,他都非常准时六点会到达,我打开收音机循环播放的静心音乐,安宁的旋律缓和播送,整个室内开始像注入到热水的茶叶一样,稳重而安沉的氛围被缓缓的泡开,之後走到洗手台前,把双手用香皂仔细搓揉、温水洗净,这些步骤让我在这些像备注一样必须完成的动作里凝神,准备好疏解和判读客人全然交付的身体。 三分钟後电铃响了,我开门跟他道了声晚安,他会先把今天为我准备的糕点先递给我好让我去冰起来,说是为了补偿他每次都选这种会耽误我用餐的时间过来,脸上的笑容仍然耿直又疲惫,看起来很旧的驼色夹克里穿着沾满了他一天劳动的脏污的松垮背心,白色的绑带工作裤上擦抹着泥土、焊接时火花的烧洞,裤尾绕了一圈水泥喷溅的大小结块,他总是会很不好意思的把雨鞋放在门口而不放在我玄关的鞋柜上,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但他仍然坚持每次都要踩着自己随身带着擦汗的毛巾拖走进浴室门口怕弄脏地板,之後他会先在浴室彻底的梳洗乾净。 他是单亲爸爸,为了照顾五岁的女儿,有一份货运司机的正职,固定星期五的休假还必须去工地打零工,结束後才能挪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来做课程,一直以来他表现出来的都是希望自己是不要发出多余的声响,呈现半透明状态存在感不具体的样子,这些过於谨慎的动作就像他的壳,能让他一被惊扰就拉开距离把自己卷藏回那个只能容纳他的空间。 他是熟客的一对夫妻转介绍来的,已经进行了半年的课程,三十八岁的男性,身形粗旷、剃得清爽的三分头里已经银白交错了一部分的白发,脸颊和眉骨间的轮廓都是刚硬削齐的切面,有一种不需要细节修饰的朴实和草莽,像根茎强韧、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长的咸丰草那一类的植物。 他次来的那天下午正是惯性午後天空都会抒发一阵雷雨的季节,浑身的衣物都是被雨点打湿的黑渍,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消费过的他感觉十分拘谨的缩坐在沙发的一角,跟我说半年前妻子留下五岁大的女儿跟自己的好友跑了,「从没想过这种像最烂的八点档连续剧一样的剧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他说,声息像已经枯烂的水草正要分解在鱼缸里。 从此後他就常常会胸闷,一股隔水闷烧一样缓慢加热的不适感,那天晚上我没有安排客人,听他说了三个小时的话才开始那天我替他安排的课程,我感觉当时坐在那里说话的他好像是在曲折的丘陵上离群生长的唯一一棵树,眼见着远方足以翻覆一切的暴风雨正往他的方向袭来,他只能无所依附也无从躲藏的伫留在原地。 当他脱下衣服时露出了背上大片色彩绚丽的刺青,他也坦然的说,年轻做了不少差点回不了头的坏事情,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这段恶瘤一样难缠的岁月正式切割,但这身刺青就像切口不平整、标志着那段过往的疤痕一样,让他在回归正轨时到处碰壁,直到这对在经营小型货运公司的夫妻毫无顾虑的聘请他当货运司机,才终於让他仅剩残枝断叶的人生得以重新被接纳,他视他们为再生父母,比亲人还亲,关於这段往事他也只在这时像笔尖一样轻轻沾抹,没有力道的带过,彷佛那是一堆长久堆放在上锁旧仓库最深处的杂物,已经蒙上厚重的尘灰连他自己都不想再去辨识这段岁月的用途和意义。 我每次询问他胸闷的状况是否有缓解一些,他总说他很不会形容、话词拙穷,只是一直强调「晚上睡的比较好了。」,我判读过他的身体状态,重心因为过度使用右侧而微微的变形倾斜,皮肤乾燥像失去水分的橙皮,经常性消耗劳力的肌肉紧绷的不停推积着厚厚的疲劳,一个星期会有几天熬夜送货所以肝也有些受损,腰椎那里有年轻时留下的旧伤,如同穿了一根生锈的铁钉那样一压就痛,我的指腹与手掌的整个触面必须能够像在辨别音准,发炎或肿胀或淤塞,听出他身体在按压时回应的每个杂音造成的不协调。 我总会先顺过他的呼吸让他的缠结的心神专注在吸吐之间松开,今天在用手法松开他双脚的沾黏郁结之後我请他抬脚试试看有没有比较轻,他跟我说:「还是沉甸甸的。」试了两次之後依然如此,我转而拉了按摩床附的小弹簧椅坐在他的头後方,用温热的两手掌心轻捧着他的後颈,为了能让他的气血流通和放松,这中间除了静心音乐和彼此的呼吸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我感觉到他的吐息似乎有小频率的断续加快,过了约莫十分钟後他突然开口说: 「你的手实在太温暖了,抱歉我一安心就哭个不停。」他说,抬起手臂不想让我看见似的遮挡住双眼。 「没关系,就哭吧,原来你心里有事啊,怪不得脚怎样都松不开,身体可是会很忠实的纪录你的每个状态喔。」我起身拿起推车上的小毛巾递给他。 「真的骗不了人哪。」他逞强的笑着回答,大概还是希望不要看起来太狼狈。 「有时哭出来比较好,你已经很坚强了。」 他捏紧双拳无法抑止的不停落泪,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只是在深夜过境的一场在晨光中就瞬间蒸发、无人查觉的细雨,我反覆的用沾满草本精油的手指梳顺他的短发,很难形容此时此刻,如此安静私密,像只隔着玻璃使用唇语交换了最重要的信息,大概是他在诉说如何穿过黑暗的石缝生长那一类的事情。 今天的课程结束的比较早,他没有急着赶去安亲班接女儿,反而坐下来慢慢的喝完我替他倒满在桌边的花茶,我从冰箱里把蛋糕拿出来放在小碟子上,拿了两枝水果叉一只递给他,今天是柠檬派,我跟他说他上次带来的蛋白霜水果塔也很好吃,将三角状蛋糕比较大的那一边转向他。 他轻声的笑了起来说她女儿也会这样,她真的很贴心连安亲班的小朋友请她吃的两块小饼乾她都会留下一块用卫生纸包着带回家给他,她说起女儿的时候表情才会像瓦数不足的灯泡也能烧热微微的明亮,接着跟我说起最近替女儿念的床边故事是一本叫小王子的书有看过吗?我摇摇头说没有,我一直不擅与人交际,在最孤独的年少时就读过,我没有把这些事说出口,只是想让他说话,让他真正的、不需要抵防戒备的说出他想说的话。 他开始跟我讲述这本书,叙述的方法十分简单笨拙,但他语气急切兴奋,似乎非常的想跟我分享这本书的内容,听起来好像他真的和小王子周游了那些星球和那里的居民对谈,明白他的星球和那朵玫瑰都不是最独有特别的,但小王子一定还是可以在一片花丛中认出那朵玫瑰的吧,他是那麽的喜爱它,一定会努力的记得它每一个茎刺的位置、每一片花瓣弯弧的角度。 说到一半他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安亲班的老师催促她去接女儿,他马上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充满皱摺的钞票客气的用双手递给我,我送他到门口穿鞋时他跟我说货运公司的老板娘替他注册了徵婚网站,过两天他要跟一个食品公司当业务助理三十岁的小姐见面,明天可要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说希望下次来能让我听到进展顺利的好消息,我只是笑着送他离开,他在电梯关门前还提醒我要早点休息,直到电梯的液晶显示到达一楼,我才折回室内,安寂的室内还有残留在我舌蕾上柠檬的清香,一种还没办法命名的感情也开始散发气味,像凝ru熟成之前的ru清,清淡不明的时期,准备形成什麽之前的最後一道手续。 我想像起他每次站在甜点柜前替我挑选蛋糕的站姿和神情,闭上了眼睛,其实啊,我一点都不希望你和那个女孩顺利发展下去,我期望你能够一直回来见我,带着一块充满心意甜度的蛋糕,然後替我把那个故事说完。 20131116 柠檬派与小王子 柠檬派与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