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湖否之江中梅雪》 (一)江雪斋丧素见故侠 “我只知道雪会越下越大,淞江上结的冰也就越来越厚,江湖风云不是凡人可以阻止的。” 他头一次来这,正赶上冬天。从苏州往长江以北赶路,虽然顶着越来越大的雪走了十天,可对他来讲不算什么。 淞江上覆盖了一层用雪织成的白色棉被,整齐平坦,几只冬雀儿在上面叽叽喳喳的蹦哒几下,就愀然然飞走了。四周围绕着衰树枯叶干草,一群*裸的树干后是一样光秃秃的山,山上面是冰冷的天空,灰白色的,被一层尼姑身上那灰暗衣纱一样的云包着,不露一点本色。低一点的云彩随风往南飘,冷干的北风送他们去问询候鸟。 他就站在树林里,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手里握着一把黑柄长剑,后腰上别着一支浑身剔透如水如是天物一般的青玉箫。幽幽的望着远处一方纵向很长的木斋。 雪落在他浓黑的眉毛上,冻得惨白的脸上,与斗笠上,肩上那几指厚的雪都说明他站已是等了许久,然而那双如流淌云烟的眸子仍然透着光,幽暗,清冽。 木斋横排三间房,俯瞰却有六七间房那么长。门上有块黑木绿地的牌匾。 江雪斋。两旁挂着两只落灰的白纸灯笼。 他握了握剑柄,腰间的青玉佩下坠的银穗儿随风荡起,隔着纷纷雪与矮树枝干,猫头鹰般的目光盯着那里。 这会儿,她费力的将门板挪开,用手扫开门口矮案前坐台上的雪,拿起袖子把灯笼擦干净,将门檐支起来后,才坐在矮案后面。这动作熟练,想必往日开门等客也是如此。 今儿是月初,师父说有客人的。她瞅瞅门外,只有白茫茫一片,没见得什么人,就站起身,往幽暗的廊房尽头走去。 “有人吗?”房子虽离地有一定距离,可他个子高,不用像旁人一样要稍微跃一下再坐上台子,而是很轻松的坐上去,盘上腿,放下斗笠,露出白皙匀称的清秀面孔,也让额带能够飘起来。黑色的额带上刺着几枝墨绿色小巧的竹子。 往里瞅去,廊房旁边有四扇糊纸镂空门,还有四个白烛烛台,过了一会儿,烛光才映到她一袭白色素衣轻然走来。 “先生要什么字?”她坐下来,拿起毛笔蘸墨。 “风雨定江湖。”他笑说。 嘴角一扬,如掀起春雪羞煞四季。 她不为所动,左手扶着袖子,右手拿起墨玉纸镇拂过宣纸,认真的行笔于纸上:“江雪斋与风雨阁对峙,浦玉先生应该知道的。” 浦玉,江湖人事都称腰黑玉长剑,带青玉银穗,眸白玉温云。 浦玉没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是谁的,只问自己要问的:“斋主怎么死的?” “风寒,他老人家身子不好,拖得久了,就无可奈何了。”煞笔,墨干。 “你是新一代江岸主?”浦玉还是有些疑问,虽然知道江岸雪只有一个女弟子,可听说这个女子实在普通,习武柔弱,谋略平平无奇,如何承袭“江岸”这个传了数代的斋主姓与子名,可没想到,江岸雪竟然真的…… 她吹墨的动作停下,眸子里显然有些黯然,似乎是要说什么,可又没说,将文宝给了浦玉。 浦玉笑笑,谅她也没话说,除了有一手江岸雪的好字,也就只会平常人家女人会的了,洗个衣服做个饭,想必是能手。说实话,就是说好字,也比江岸雪的差很多,可她也是勤学苦练,只是没有天赋眷顾,难有成就。 “还是不落款?” “这是江雪斋的规矩。”她莞尔一礼。 文宝不落款,出消息不收财费。一是不昧良心,二是给自己留余地,若是写了什么江湖上忌讳的,还能有个辩解。 “你知道今日我来是干嘛的吗?”浦玉将字放入衣里。 “我也想知道。” “半惹囚用竹子则袖的命要挟我们塘主,叫我来灭了江雪斋。”他语气很平淡,也没看着她,只是好奇,这屋子竟然和三年前他来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三年前,也是一个冬雪之日,九代传袭的江雪斋还有两个人,江岸雪,和江冬。江冬就是如今的江岸冬。 “先生的弟子呢?”他跪坐在案后,理好青玉佩上的银穗儿。 江岸雪在案前,披着毛裘,苍老的脸上挂满了岁月的蛛网罗灰。 “阿冬去集市上了。”他的脸上露出如同爷爷一般的慈爱。 “您还是只有那女娃娃一个弟子?”他有些无奈。 江岸雪笑笑:“人家都已经十四了,瞧先生说的……老了,收不了了……浦玉先生是奇才,江雪斋已经破败不已支撑不过多久了,就给阿冬那小闺女儿一个栖身之所罢了,容不了先生那么大个人物了。” “那这几代的江湖产业怎么办,您忍心吗?”浦玉的手抓紧了衣角。 “总有衰败的一天,也叫江湖上少些人去死的无徒劳了。”江岸雪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江湖也会有一天干涸,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情愿在里面打转啊。”浦玉欲要说服他。 江岸雪笑笑,眸子猛然浑噩:“转不动了,江雪斋,已经风中摇曳了……” 雪还一直下着,风一直往地上吹,呼呼作响,刮得树枝叫声凄骇。 她猛的站起来,吓得他也机灵了一下。江岸冬看了看四周,没了法子,就一个步子跨到矮案前面,将他推了下去,冲他喊:“只要我活着,就别想这件事了,不行就现在把我杀了。” 浦玉站起身,笑着拍拍雪,说:“江雪斋就剩你一个人,我要杀,也是易如反掌,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不过,也别指望我保江雪斋。” 看她的泪滚在苍白的脸上,还有眉目间的愠色,摇摇头,终究还是个小姑娘。 江岸冬愣在那,看着雪地里那一抹黑色渐行渐远,迷茫之中咧了下嘴。 他边走,边掏出腰上别着的青玉箫,眉间落了把锁,轻叹了口气,又别回去:“哎,则袖少爷啊,我还要去救你啊……” (二)半惹囚救友风云起 半惹囚在唐淞河上游的阡陌谷中,那里从墨草河水的左岸往前有三十里处,有一狭长的沟壑,上面覆盖的是从南崖到北崖的攀岩萝,既给谷地舍去一些崖上的旭日,也让谷地变得阴森不知所然。 从地上通往地下的只有一个入口,是个长满如同黑色干草的墨草的斜坡,悬起一扇石门,攀岩萝是除了破霜剑外任何铁铜不能破的植物,他也只能走正门。 半惹囚是江湖杀手集团,与它规模匹敌的也只有柔山派了,而柔山派没有半惹囚的手段巧妙,因此实质上也不如半惹囚。 所谓半惹囚,是独孤氏的地盘,从创建已有五代历世,只抓街道上的丐童来养,白天是习武讲课,晚上五六个人挤在牢笼里怕跑掉,然而吃的用的却比在外面好的多,因此也就拴住了他们的心。而高一级的,来历就更为特殊,专抓流放的罪臣,特别是家眷中心怀怨恨的人,无论是朝野还是江湖,通通不放过,若是不情愿的冤臣,签订契约,若是痛快的完成了任务,就帮他们翻案,或者申冤,当然,若是申冤或翻案不成功,就继续留下,继续完成答应他们的要求,并且绝不透露他们的背景,保护杀手安全。 而违命的,就是杀。 “竹子浦玉?”看门的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他,疑惑的看着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 浦玉好奇的往里面瞧瞧,还真是个地下门派,当年因为抓丐童被丐帮撵到地下,没有斩草除根,如今竟然发展的如此庞大,想必玉铁帮主会泉下悔恨了。 “对,小兄弟眼神不错啊。”他笑着拍拍那年轻人的肩。 杀手都喜欢穿黑色衣服,半惹囚也相同,只从袖口系几根红绳来辨别等级。浦玉看到在游走的人影之间,一个男人走向他,袖口系了三根红绳,是最高级了。 “大人。”那年轻人拱手。 那男人长的英气十足,见到浦玉勾起嘴角,笑着引浦玉进去:“这可是贵客。” 这人腰间别着一只连环铁,由一片一片薄如纸明如月的铁片串连而成,如果丢在人身上,他只需一抬手,那人就可遍体鳞伤。想来是薄霏那个百里断崖上一人挑战柔山六剑士的人了。 他与浦玉穿过有斑斓阳光的谷地,来到洞廊,又离开收押丐童的牢笼,来到一片有门有窗的房屋面前。房屋顶着洞顶,压着洞下,浦玉就在想,这房子怕是没有顶和底吧? 薄霏让浦玉在门前等候,自己推开门走进正堂。 不一会儿,薄霏就推开门站在阶上,做出迎客的手势,笑着对浦玉:“先生请。” 浦玉掠袍上阶,一步一迟疑,屋里定然是独孤奉延,半惹囚洞主,毕竟他去之前去过哪里,不可能没人知道,江湖上到处都是搜集消息和各路人士行踪轨迹的客闻,他如今孤身一人进虎穴,定要筹谋好了才行。 他一进门,两扇门就从背后被薄霏从外面拉上了,一个灰衣乌髯,鼠眼窄额的道士一把拂尘就将他身上给扫个遍,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牛鬼蛇神的话。 最后“扑通”一声跪在那案后一男一女的面前,男的是独孤奉延,女的是他的妾室不老莺芳。 “独孤洞主啊,来人满身煞气,腰间有天物之寒,骇人骇人啊……” 独孤奉延扬起嘴角,笑道:“哦?” 浦玉听了道士的话,心里像是敲了两下闷头鼓。但也没有说话,只听命独孤奉延的手势,跪坐下来。 “杀气?”独孤奉延问。 “无量天尊,在下说的是煞气,杀气是指此人心怀鬼胎,煞气,是指此人心怀仇恨。” “事情办的如何?”独孤奉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银铁制的折扇,上面镂空刻着竹子,这是出自溢华亭的绝顶武器,展开扇子,轻轻在人皮肤上一划,遇筋断筋,遇骨断骨,遇颈封喉。 这是则袖的明竹扇。 浦玉低了低眸子:“我没有做,江雪斋不应该就这么没了。” 独孤奉延听了这笑笑,把扇子递给不老莺芳:“我还以为你会骗我,为了你这个兄弟的命,你也知道,江湖上的客闻不少……我也是拿钱做事,如果不成功,我也会少了东西拿,不过,一命换一命也不是不可。” 浦玉笑笑:“哦?那,半惹囚的罪恶若是大白天下了呢?” 独孤奉延看到浦玉从身后的腰带上拿出一支萧,青玉箫浑身清透寒彻,似乎寒气一下就射到了他心底,让他身边的不老莺芳也触碰到。她惊讶的指着青玉箫:“光……光庭的青玉箫……” 独孤奉延皱着眉头,抬眼看向浦玉。 “几十年过去了,半惹囚为了保身,在百里断崖杀了夏家后人的事,恐怕只有风雨阁才有吧?如果这件事大白天下,半惹囚抓犯人的事,恐怕就要掀起江湖朝廷的一番追查,半惹囚才会真正不复存在了。” “你如何来说就是半惹囚杀了光庭?”不老莺芳站起来,恼羞成怒的问。 “因为夏天云想要翻的案是夏葛两家的冤仇,半惹囚根本做不到。”浦玉笑着站起来。 “……薄霏!”不老莺芳喊叫,被独孤奉延拦下,他笑着对薄霏讲:“把樊公子放了。” 薄霏愣了一下,应声退下了。 “在下告辞。”浦玉拱手退下。 “洞主为何放过他?竹子浦玉再厉害,我们那么多人还杀不了他?” “青玉箫不在白日与光庭的坟前,各地客闻肯定已经报入风雨阁或者江雪斋,浦玉拿着青玉箫就说明他恐怕就是夏葛两家的后人,四下江湖已经知道几十年前的旧事将要重提,青玉箫若是落入我们手,会有不少麻烦,你还不如省省,半惹囚不能插手。”独孤奉延站起身,甩甩袖子离开了。 “先生。”那个道士走向浦玉,一扫拂尘,俯身。 “落云道长。”俯身。 “聪明。”落云抚平领口绣的云字。 “在下想知道,先生心间的仇恨。” 浦玉望向头顶的攀岩萝,笑说:“我既然当初答应了江岸雪,就不会弃江雪斋不顾。” “所以先生剑上和身上没有血腥,但是先生眼里如同有淞江上的雪图。” 浦玉拱手离开,与走过来的则袖汇合。 “我只是在街上妓房里多喝了那么一点,就被盯上了,惹什么麻烦没?”这个一袭麦色清衣,身前绣着圆拱麒麟图的,眉目清秀隽俊,肤白如月,朱唇白齿,正吃力的将明竹扇别进腰带的,便是竹子塘少主,樊则袖。 “你还担心麻烦吗,大少爷?”浦玉摇摇头。 则袖笑着挠挠头,不经意间发现了他腰间的青玉箫:“你怎么也开始玩乐器……这这这……”则袖一下就吓得说不出话来:“青玉箫?你把它给拔了?” 浦玉点点头。则袖吓得说话结巴起来:“你,你怎么突,突然,我的天啊,你还真要把江湖搞乱啊?” 浦玉没有说话,只一个劲的往前走,则袖则两手奉着青玉箫,紧跟其后。 “那,破霜剑碎,碎了没?”则袖问浦玉。 浦玉停下脚步,看向则袖,一双眸子里,确实是落云说的那样,寒冷伤心的飘着雪。 “无量天尊,天星照是正派,若是先生可以说服落雾师兄,天星照也愿整治江湖。” (三)断崖剑断重追往事 风雨阁那年迎来了不速之客,她一身白衣,腰间别着一支青玉萧,身旁用内力浮在空中一支白纸灯笼,肩上是蓑衣,头上是斗笠,手里是破霜剑。 相传,彼阎洞窃娘白日的破霜剑下的人没有活路。 雨下的很大,“啪啪”的打在她的斗笠上,蓑衣上也顺着草往裙上滴水,她脚尖一用力,整个人和衣裙腾在空中,脚下是被激荡飞扬起来的雨花和衣角。 她颇为习惯的从剑鞘里拔出剑,竖着斜指入天,侧耳闻雨声忽乱,俯身进院。 正入包围圈。 “白日。”走出来的是风雨阁阁主,林苍。 “光庭呢?”她冷冷的抛出两个字,眼也不眨一下,将剑指向林苍。 他长得很清秀,一脸的书卷气,一身正衣刺黯竹。 “你知道的,彼阎洞洞主要他,你不能救他。”林苍暗暗神伤,之后又语气强硬的告诉她。 “你把消息卖给白姜了?”白日怔怔身子。 “没有。”林苍向前走了两步,见白日侧耳听到后又退后两步,就驻足了:“你变了,原来,你绝对不是这样。” “你把光庭还给我,就好了。” “会吗?”林苍冷笑。 “他骗你那么久,而且,还加重你的眼疾。”林苍似乎要惹怒她,就提了提嗓音,可还是怕没效果,毕竟声音在雨声里只是时隐时现,毫无震慑力。 “他不一样。”白日一下泪就下来了。 声音十分娇弱,甚至有些呼吸不足垂垂欲死。 三年前,她来风雨阁偷德景棍处在何地的卷宗,遇到了林苍,他放了她一命,给了她从小到大第一个笑声,因为她一直对别人笑,从没听到过别人的笑。 后来她又一次见到了他,表了心意,却被拒绝。 而后一个雪夜,林苍去寻夏葛两家的光天书,当然不会告诉白日。白日遇到偷袭,是江湖上柔山剑士的包围圈。 最后被救下了。 “是林苍哥哥吗?”她笑的很开心。雪落在她的衣裙上。有的雪花落在那人修长玉手里的匕首上轻轻一震,那无神的眼睛里的笑意,像是一朵雪花。 那人没有说过话,只是用一支青玉萧牵着她,往前走,穿过莽莽田野,路过百里断崖,蹚过墨草河水,去找德景棍。 传说,那是能杀了手执天瑶山玄铁破霜剑人的唯一武器,找到了就与救她一样。 可那人还是有自己的目的。 又是一个雪夜,茫茫白雪,纷飞中隐显血红腊梅,惊心动魄寒天冻地的绚烂。 那人将手指甲盖镶进肉里,血流到雪里融在一起,虽是热的,却又是凉的。 “你的意思就是,你奉半惹囚之命,害我双目,无光一生?” 江湖上的都知道,窃娘白日,是个活耳朵死目子。 那人头一次说话,他是半惹囚手下曾经流放的牢犯,习武十年,姓夏,叫天云,字光庭。 “我真的特别想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林苍哥哥,我是一个不温柔不体贴的人,可是,我好想让你叫我的名字,好想好想,我这辈子都没在光天白日下说想和谁在一起,想要保护谁,我只要帮半惹囚这件事就可以洗清冤屈了……哪有十岁的孩子杀人的……” 他攥攥手里的青玉萧:“若我真是个哑巴,我恐怕会为了说我喜欢你而死了连忙投胎,再去找你。”他有些火急火燎,还有些恨,是好恨,喝了一大口凉风,和冰凉的雪花。 光庭跑的时候,留下了青玉萧。 记得百里断崖满山杜鹃开的绚丽。 “知道彼岸花吗?” 叶在南崖,花在北崖,又有说叶落花开,花落叶盛,生生相错。 她找了光庭一年,最终,又来到了风雨阁。 “你的德景棍呢?” “……” “彼阎洞,风雨阁,有区别吗?” 白日冷笑一声,剑向林苍心腹。 林苍叹口气,一抬眉,抽出武器,挡开破霜剑。她一个滑手,顺着他身子劈去,闻声一闪,又横竖砍去,与德景棍相碰。 “光庭本来就是个罪人!” 二人扭打到了百里断崖,这里的风云骤然四起,花草树木突然露出冬季的无色,雨也也戛然而止。 风雨阁十几年前,联合彼阎洞杀了夏家一家与葛家一家,夺走了两家守护几十年的武林秘籍光天书,编纂了葛夏不合,相互残杀,夏家四少爷杀死葛家幼子一事,传进江湖,最终夏天云被半惹囚所关押任用,然而光天书在那年风雨阁阁主林商死后不知去向。 他又硬生生的往世界里塞进了一个娇小快乐古灵精怪的白日。 白日从小与哥哥白姜生活,白姜哑口温和,但铁石心肠草芥人命狡猾阴诈。白日开朗活泼古灵精怪但又从不在剑下放过任何一个人,杀人的罪,早就洗不干净了。可光庭说,有的人叫他活着也算是惩罚,或是救赎的机会。 她放了林苍,可却重重受了一击。 白纸灯笼掉在了地上,瞬间烧了起来,雪花就飘飘洒洒的慢慢坠落,掉在火里化成水,蒸发成空气,化成了她的轮廓。 她倒在地上。 雪落在她乌发如漆如白嫩花钗。 她听到远处林苍一声惨叫,坠入崖下…… 而后腰间的青玉萧被缓缓抽走……之后她的泪流了出来,滚进发际,融了雪。 是白姜,他装哑是为了白日不知道他是林苍,他拒绝白日是因为他是她哥哥。 半惹囚,风雨阁,还有彼阎洞,都是白姜的事先筹谋好的,白日却不小心掺和了进来。当年白家为了光天书,灭了夏葛两家,如今,为了这真正的罪大恶极不被发现,要杀了自己妹妹。只因为她爱上了仇人。 “你杀了白日和白姜,我帮夏家翻案。”光庭离开时,独孤阔对他说。 “光庭……”她伸手攀上光庭的脸,瘦削,麻木,还沾着泪痕。 “你哥哥,杀了林苍,为了操控风雨阁,取到光天书的消息。”光庭扶她坐起来,擦了她的泪。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喜欢的是夏家人。” “然后,因为我姓白,你杀了我吗?”她的泪还在往眼眶外滚。 光庭看着她白皙如雪,美妙倾城的月貌花庞,泪掉在青玉萧上颤了一颤,与她的血融在一起。 又一年冬雪飘飘,百里断崖,她碑石尤冷,萧声仍在。 后来,光天与白日的故事真正结尾就成了又一代风雨阁的榜上消息。 林沛笑着喝口茶,对来买消息的人说:“白日死在百里断崖,她在这曾一步一剑杀人无血,有罪好在死得其所。” “光庭呢?” “他死在白日墓前破霜剑下,他杀了白日,死在破霜剑下,不仅使破霜剑下无活人的神话继续,也是罪有应得。” 屋外雨淅淅沥沥得下着,偶尔飘进来一阵秋风,还有些瑟瑟发冷。地上是当年破霜剑留下的销石痕迹,天上是突然想起的闷声秋雷,林沛手一哆嗦杯子掉下,起身挥挥袖子,喃喃句“我可没罪怕何”,离开了,像是落荒而逃。 林沛是林苍的弟弟。 白日墓旁是别的好心人给光庭立得墓,墓前是破霜剑和青玉萧,那武器身上都沾着点血迹,是白日的,也是光庭的。 这就是这无光又无言的罪大恶极。他们带着罪去爱,带着罪去死,然后遗臭万年,受着难以光天白日下相爱的万劫不复。 就在浦玉拔出青玉箫那一刻,破霜剑终于经不住岁月风雨,化成了碎片。 当然,若是青玉箫不在,破霜剑早就承受不了孤独了。 “真正的罪恶总要大白于天。”浦玉转过身,离开了百里断崖。 (四)夜访孤客询问当时 “溢华亭的老不阚都说了,青玉箫与破霜剑的魂魄已是一体,如果生生破碎一方,另一方将会灰飞烟灭……不过,你拿青玉箫干嘛?”则袖问浦玉。 浦玉将萧别回去,又走了几步,才说:“这是我的东西。” 则袖听了笑出声来:“怎么会是你的,你被夏天云附身了……”则袖这边一仔细想,便笑不出声了,甚至有些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姓夏。”浦玉头也不回往前走。 “去哪啊你这?”看方向浦玉并没打算回竹子塘。 竹子塘是江湖客栈,可以说是江湖上最大的酒肆坊舍,坐落在皓辉山的半腰,四面都是青翠摇曳的竹林,常年江湖侠客来往不断,主客大多是能人异士,也是客闻常常光顾的地方。客闻打听消息的能力变强,而竹子塘的墙也逐渐加厚,最后竹子塘完胜客闻。六代樊氏主家,有三位武林盟主打擂产生就在此。竹子塘的人在江湖上闯,都是头带额带,高阶级的上面还会刺上各种造型的竹子,或是代表性的字,名字前面都要加竹子二字,也叫人闻风丧胆,不敢嚣张。 “江雪斋。”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则袖将手挎在他肩上,扭头盘问他,可浦玉只说到江雪斋就知道了。 竹子塘的竹子朝在浦玉八岁那年收留了他,让他跟着竹子则袖一起习武读书,主要是看这孩子稳重温和,天赋异禀,又与则袖合得来。长大后二人也是无话不谈的兄弟,浦玉成了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一把长剑杀遍四方恶人,则袖则是妓房里的风流公子,竹林里的少爷,一把明竹扇横扫江湖。然而则袖从未过问过他的背景,甚至姓氏都不知道,浦玉也没说过。 江岸冬这日夜里还在酣睡,听到叩门声,一下惊坐起身,披上衣服,端起烛台,来到门前。 “什么人?”她问道。 “竹子浦玉。” 听到门里有搁放东西的声音,接着门板就开始吱吱呀呀的挪动,他就上去帮忙,迎上她那夜色里仍可以看到的欢喜的笑容:“浦玉哥哥……”这倒有些喜人,过去,她只在师父嘴里听过这个人,见了面,像是觉得如同从戏文里走出来的一样。 “江岸雪真的是没啦……”则袖咋舌的看着门口挂的白纸灯笼。 “这位是……樊公子?”江岸冬江门打开后,见到了则袖。 “你认得我?”则袖有些欣喜的脱鞋进屋。 “……”江岸冬拉拉衣服,尴尬的指指他的明竹扇。 “这样啊……”他笑着挠挠头,盘腿坐下。 “吃饭了没,要不要我去……”她正忙着穿上衣服往厨房去,却被浦玉拉住。 她抬头看向浦玉的眼睛:“怎么了?” 浦玉看了看她的眼睛,垂垂眼皮,又抬起,皱着眉头:“不用了,我来,是问你件事。” 浦玉的手从她袖子上滑落,随之二人坐下。 “什么事?” “江雪斋有没有对夏葛两家当时的记载?”浦玉将手搭在膝盖上,看向江岸冬。 她皱皱眉头,抬头对二人说:“当初师父说,注露阁里的是假的,如果这么说,风雨阁和江雪斋的关于此事的人事都是假的。” “没办法了解吗?”浦玉歪头追问。 “可以,当年师父对我说过。”江岸冬给二人倒上茶。 “讲来。”浦玉眉头锁的越发的紧。 “师父说,夏家共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京城做生意,二女儿没有成亲,却和风雨阁林商有一子,林苍。三女儿先天夭折,小儿子就是夏天云。” “葛家有一儿一女,女儿较大,后来没有死,因为出家了,儿子说是夏天云所杀,但好像是死于贼人之手。” “夏天云死已经过去了八年,夏葛两家灭门也过去了二十三年,为何又提起?”江岸冬问。 “因为他姓夏啊。” “没什么。” “我姓夏。” “没啥。” 则袖不耐烦的拍拍他的肩:“默契呢,哥?” 浦玉笑笑,又看向江岸冬。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干嘛?” “我是夏天霜的儿子。” 江岸冬吓得捂住了嘴,则袖也是头一次听他提起过往,可这一提,就是把人吓得胆都颤几下。 “竟然还有人活着?”江岸冬胆战心惊的问。 “灭门那年没有我,但在六岁那年我们一家被追杀,我们一家逃亡了两年,父亲为了保护我和我娘死在贼人手上,我娘为了我,引开了贼人,我跑了五天五夜,才到竹子塘,父亲说塘主是好人。” 江岸冬和则袖说不出话来,只是呆滞的望着他,只觉得他看向茶水的目光有说不出的悲愁。 “师父说,当年还是有一些夏葛两家的忠仕逃了出去,就是如此,也死了至少三百人。”江岸冬叹口气。 “有什么线索没?” 江岸冬想了半天,抬头看他:“师父只坚定的说,夏葛两家是被贼人灭门的,而不是两家相杀至此。” 浦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可以查查,二十三年前江湖上有没有什么组织在筹划这些事。”则袖拿扇子一敲掌心。 浦玉转过身:“二十三年前的事,江雪斋有吗?” 江岸冬站起身,推开身后的门,走进小隔房,右手边有个上锁的屋子,旁边挂个木牍:注露阁。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江雪斋应该有,旧事一般卖不出价钱,也没人买,林琰早就烧了。” 不一会儿,她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卷竹简,用一块红布包着:“如果是影响大的事,都用红布包。” 她把竹简打开,有的都脱落了,还好是镌刻上去的字,不然墨水的话估计已经模糊了。 “乙亥,秋,武林议会于梨麟坊,随后在此举行武林盟主争霸,天星照掌门明虚道长在与白莞打斗时,白莞与其耳语,明虚道长气愤离场,辱骂彼阎洞邪教。” “这什么意思啊?”则袖问浦玉。 江岸冬收起竹简,就见浦玉和则袖站起身,她欲要留客:“你们要去哪啊?” “去趟天星照。” “先歇一晚吧。”她上前一步。 浦玉扭头看向她,她也努力挤出个笑。 “好好休息……”他拍拍她的肩,与则袖离开了。 她满眼担忧又失落的看着他,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待他穿好鞋,没有立刻跟上则袖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对她说:“以后夜里有人敲门绝对不要开……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一次连着敲五下,别人都不要开。” 她愣了一下,低低眸子,笑着点点头。上前把门关上后,端起烛台,往屋内走,不由得乐的像花一样。 (五)天星照遇雁雀少年 当年明虚道长的师父渡清道长在自创了润凡掌法后,在鹿影山创建了天星照,明虚道长就是渡清道长座下大弟子。 天星照本着江湖中立,救弱扶贫,清修养气的理念发展门派。其润凡掌法变化莫测,在柔气之中可摧人肉骨皆碎,而刚劲又时内时外,又一外表上的刚劲操控掌心内力所凝的柔气,便难以掌握其动向。 然而,自从夏葛两门被灭后,天星照与武林江湖的来往更加的少,明虚之后,每年招收的弟子也已经减半,可明虚的弟子却刹那之间多了很多,传言明虚参与了屠杀夏葛两门的事,闭户只是为了避嫌,也不再参与江湖纷争,引火烧身。 天星照坐落在鹿影山的山顶,山门是紧紧关着的,四周荒草野木之中,藏匿着挥扫不去的寂寥和肃杀之感,雾气里偶尔传来的冬雀鸣叫,也只能徒添幽凉。 “先生有事吗?”一个小道士,拿着扫帚,一脸防备和疑问。 浦玉看看前面那斜起的有几百阶的进门阶上两个脸色平静,身材修长,脚步沉稳的清扫道士。 “有,我想见你们掌门道长。” “你见我们师父何事?”后面的两个小道长运气抬脚,像雁雀一般飞到山门前。 天星照这一代的轻功相当好,就如同雾云一般飘飘在地,这是落雾道长的绝顶技法,彼阎洞是江湖神偷集团,轻功是代代都了得,如今竟然突兀多了一个可以匹敌的门派了。 “问问夏葛两门的事。” 这两个道士一听到夏葛,就连忙收起拂尘,一人是长剑,一人是匕首,如果不是亲兄弟,不敢这么合作。 浦玉取下佩剑,用剑鞘抵住长剑道士的力压,他不曾拔出剑,因为浦玉并不是来打架的。 他向旁一闪,长剑就在他身后削下,随后又横向劈来,他反手一挡,抬脚回踢,却被躲了过去。转手反抓长剑,长剑道士则运气腾起,向后飞去,站立在阶上。 长剑道士让小道士去通知师父,而自己还在抵抗。 匕首不同,匕首只近身抓人,以削为主,明竹扇也不能展开,只能匕首进,铁扇退,不能攻只能挡,这就叫则袖急中生智了。 他引匕首近身,迅速闪开,在手腕脚腕迅速绕着画圆,等到站起远离,匕首的衣袖和鞋筒就脱离开来,在皮肤上留下一圈血印。 “竹子则袖?” “正是在下。”则袖一打开扇,笑着低头应礼。 匕首跑到长剑身边,两人嘀咕了几句,长剑展臂,匕首腾空立于长剑的肩上。一足而已,而四周气象却极混,足有吸起植物本身之力,这是二人内力融合一体,化成二二等加之法,周身围绕着如雾却力法十足的强气。 二人低身,长剑攻下,匕首攻上,浦玉一个人几乎应对不来,更有慢慢侵身的内力,然而则袖与浦玉无法完成,二人没有对方足够的默契,也没有如此天赐武器,长剑可远攻脚下,匕首近身趁其不备,伤其要害,只能节节败退。 “住手!” 那二人听到下令,立刻停下,周围气象消失。 一位灰衫长髯的道士带着两个小道士走下山门。 “落雾道长。”浦玉和则袖弯腰行礼。 “无量天尊,先生。”落雾低头一礼。 “这是天星照门下弟子,归雁,归雀。” 听了这,浦玉才注意到他二人的广袖上绣着腾飞的大雁,和孔雀。 “原来是雁雀少年,浦玉失敬。”浦玉笑着拱手赔罪。 “望先生莫见怪。”归雁收回长剑,一扫拂尘,弯身。 “浦玉先生,樊公子,里面请。”落雾伸手迎客。 天星照的简阁是黄木搭建,一片宏伟又清素的楼阁就呈现在浦玉面前。 一行人来到正堂,跪坐在席上,待小道童斟上茶,落雾道长问道:“不知浦玉先生和樊公子为何要询问夏葛两家的事呢?” 浦玉拿出青玉箫,放在面前的矮案上,说:“查明当初事件的真相。” 归雁和归雀一下惊坐站起来,竖起那清秀如雾般的细眉:“你怎么拿走了青玉箫?!”归雀一步从案后迈出来,指着青玉箫问浦玉。 “我姓夏。”浦玉站起身,坚毅的眸子里闪着摇摇鬼火,身上冒出阴黑色的气雾,像是被冤魂围绕,被仇恨吞噬的心魔。 “没错,他身上有和归雁归雀一样的煞气,不,应是更加浓重……” 落雾道长站起身,深情凝重的来到浦玉身边。 “没错……”就这时,落云道长从门外走进来,一扫拂尘,一抚乌髯,笑道:“他们都是夏家人,只是浦玉先生与夏家的渊源最深。” “我是夏天霜的儿子。”夏浦玉看向落雾。 “什么?”落雾道长险些没有站稳,只听门外的冬风猛然呼啸起来,卷着天上沉淀了数日的冰雪,狂妄的侵入大地。 “夏天霜,夏家大儿子,是我的父亲。”浦玉说的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仇恨,骄傲,和不甘。 “浦玉先生,归雁归雀是你父亲堂弟的孩子。”落云伸手拉着归雁和归雀来到浦玉身边。 三人恍然若失的六目相投,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然而过了一片刻,归雁拉着归雀突然跪下:“堂哥,当年夏家满门被灭口,明虚道长将我们夏家还有葛家许多还奄奄一息的活口救回了鹿影山,然而我爹和娘死后,我和归雀就在鹿影山上长大,早以为世间已经没了亲人,已经不再妄想为夏氏和葛氏申冤,在此苟且偷生了十八年,竟不知还有堂哥,竟忘了还有夏葛两家的忠仕,竟不知堂哥在为了夏葛两家的事奔波……” 浦玉连忙拉归雁归雀站起身,让他们绝不能自责,到了现如今,他也是刚刚知道夏葛两家还有许多没有死于贼手的忠仕,还有曾经想都不敢想的骨肉至亲。 “若是可以重新提起陈年往事,我夏浦玉定要将江湖搅个天翻地覆!”浦玉的瞳孔里燃烧着异于冬日的熊熊烈火,从火的最深处逼出一股冰冷的泪,在眼底闪着最悲怆的光。 落云道长笑着点点头,走到浦玉身边,笑说:“不知先生可是要打听当年梨麟坊的事?” “道长如何得知?” 落云笑着嗅嗅浦玉身上的墨香,心旷神怡的说:“这是徽墨的气息,哦,还有姑娘的味道。”说着,不顾浦玉一脸的彷徨无措,哈哈大笑起来。 (六)梨麟坊相杀溯当年 论辈分,白莞应该是当今彼阎洞洞主白匙的奶奶了,与明虚道长是一代人,当年武林崛起,各门派在朝野之外,江川之内,创造了一片国中分集势力的地方,彼此相互交融在江湖之中。 无论是武林盟主的迭主,还是各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都是江湖这片青山绿水里不变的规律,就像河水一直向东流一样,只不过每个搅和在这方风云里的人拿捏把玩的是生死,于是乎,有谋略有胆识的人,就能渡过这片缥缈无垠的江河,命数不好的,只好被挤下船,丧命于这诡谲厮杀,弱肉强食的江湖。 梨麟坊一次迭主,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一次照例选举武林盟主的时候,也是江湖里又一场争夺兴起的时候,可这个事之后,却总是隐藏许多人们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江湖客闻谋生的门路。 暗地里的筹谋手段,生死赌局。 “道长可是愿意?”白莞将银凤铁收入袖里,走到明虚面前。银凤铁是由一根银锁链系制的抓爪,爪头是银制的,雕笼如是凤爪,若是抓住敌人肢体或者皮肉,这边轻轻的拉着绳索一扯,就能将其扯断或撕裂,极其凶狠的武器。当时的溢华亭还不是老不阚执铁(掌门),而是不毛山,即老不阚的师父在世,不毛山是个善恶不分的老家伙,做武器向来只收铜钱不看人,而且做出的武器从来都是锋利凶狠,杀人血腥的冷器。 “败类。”明虚闷哼一声,拂袖就要离开。 白莞上前一步:“道长难不成,忘了之前的事吗?” 白莞谓如今彼阎洞洞主白匙的师祖,当时可谓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如今这美如春日不忍融的白雪的白匙也差她几分。 明虚脚下一顿,见他背影微微颤了一颤,冷笑一声,离开了。 白莞的笑意猛然消失,摇曳的烛光在她眸里成了妖妖野火…… 原来前几日,白莞在与玲门门主高善,风雨阁林商,半惹囚独孤阔在梨麟坊的绮芳室谈论事情,却被路过的明虚听见,明虚听到了独孤阔的声音。 这个玲门,其实就是江湖谋士集团,相传是当年朝廷二皇子的门中大谋士高阳瓴所创。高阳瓴身为当时被称天下第一谋士的才女,肯入座二皇子身后席,定是有旁人难以了解的理由。她与二皇子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在夺嫡路上奋力前行,最终,她用双手,将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可二皇子心存鬼胎,听信谗言,认为在身边放着一个太聪明的人太危险,用不着的时候,只能将其杀掉。高阳瓴推测到了二皇子的诡计,十分寒心,最终脱离了朝廷,隐入江湖,广收弟子,教授谋术,逐渐赶超当时江湖谋士第一集团天下花,最终稳坐点子门派第一把交椅,可门中有一规矩,永不涉朝局。 “此事我半惹囚并没有打算干涉,半惹囚向来保持中立……” “您应当想想其中的利益。” 想来也是白莞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顿声哑然。 等她打开门时,就见明虚若无其事的走远了。 白莞站在原地,搓了搓手里的白色粉末,皱眉。 这日上午三杆,武林争霸开始。经过几番车轮赛,轮到了白莞与明虚对抗。 “道长,真是要失礼了。”白莞莞尔一笑。 “哼,奸佞小人。” “每一个可恨的人都有可怜之处啊。” “无量天尊,凡俗之欲,真是罪大恶极。”明虚一扫拂尘,闭目念咒,紧皱的眉头里流露出对人心的无奈和伤感。 白莞冷笑,伸出袖里的银凤铁:“是吗?你一个从出生就念无量天尊的臭道士又懂什么是凡俗之欲呢?” 正这时,银凤铁就因她借力一丢,而直冲向明虚的颈部。明虚一闪,躲了过去,迅闪之势将拂尘别进腰间取出佩剑,“乒!”的一声,两个铁器碰撞生音,瞬间升起火花。 而这边,白莞轻转手腕,运气一窜,绳索缠住了明虚的剑身,围观者顿时哗然,认定明虚的剑必定断身了,可明虚将剑一压,脚蹬铁爪,将剑抽出,之所以他不敢用手,还是因为银凤铁上定是有毒,小偷都爱刷阴招,这可是窃娘啊。 白莞见此,气的双颊绯红,用脚触及自己的武器,分明玷污了她的银凤铁。她将手伸入袖中,用银凤铁抓住他的袖子,向前一拉,明虚就不得自控了。 只觉得等眼前的烟雾散去,白莞已经先逃走了,跑进了前方一片幽绿深邃,烟雾弥漫的竹林之中,只在竹林深处,可以捕捉到一丝她白衣身影。 他整顿衣衫,跟了过去…… 穿过竹林,头顶没了密集的竹叶枝干,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他追着她,他追打,她逃窜,直到夜幕降临,白莞逃进一处人声嘈嘈莺语燕舞的烟花之地,消失不见。 明虚将剑收回剑鞘,看着那红烛灯笼辉映下的门匾:月红楼。 “这可不是你们清修之人该涉足之处啊。”鸨母纤手执扇,半掩玉面,翩然抬足出门,红色纱裳交领隐露颈骨,眼神迷离妩媚,却不轻挑幼稚,反而正有年韵,缥缈如仙。 “请问姑娘可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进入了此地?”明虚打礼。 女子笑声如莺,婉转嘤嘤,她颦颦眉目:“进出这里的都是男子,何来女子呢?” “请问有没有?” “没有。”说完,这女子放下蒲扇,轻步走下,举止有礼雅庄。 “不如这样,我领着道长进去找找如何?” …… “事情就是这样的,其他的,我确实不知。”明虚看着正跪坐在妆台前画眉搽粉的女子解释,眉目慌张无措。 女子站起身来,转身向明虚走去,眼角略微上挑,狡黠魅惑:“哦?还有昨日你在这说的话呢?” 说着,女子忍俊不禁,是白莞! 明虚正后怕,就见白莞掏出袖里的银凤铁,向他缓步走来:“凡俗之欲?你也只是个只会背禁咒的傻道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愈加逼近,眸子里的烟雨就愈加汹涌澎湃,凶恶难控。明虚正处下风,节节败退,后退最后,头一下往后一仰,胃就开始痛起来…… 他被灯火刺的睁不开眼,只能感受到嘴里满满充斥着苦辣和粮食发酵后的香甜滋味,还有耳边尖细甜腻,又混乱聒噪的女人声音,眼前的那些重重叠叠的模糊的轮廓,也是恍恍惚惚,白红缤纷,娇媚年轻的女人…… (七)梦孽缘生死两别恨 明虚立刻站起身,从身后的剑鞘里抽出剑来,吓得女子男子都四散开来,又在远处聚拢。 等到一切尖叫和脚步声消失后,他才睁开眼,看到剑端深深的插入白莞的胸口,在那素白色的外裳上面,血正慢慢绽开出一朵红莲…… 明虚连忙拔出剑,白莞身体接着抽离之力向前倾倒,明虚连忙上前扶住。 “道长……”白莞颤抖的手正缓缓举起,明虚抿着嘴唇,双眸里流露出自责。 “白莞还没嫁人,就这么……”说着,她的泪就从眼角滚落下来。都说女人的泪多的不值钱,果真如此。可明虚此刻却没想这个,看着她的伤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道长能不能娶了民女……” 明虚没有回答,就见白莞一颗泪珠又滴落在他的手上…… “……好……” 白莞笑了一下,撒手人寰。 然而就此刻,她衣服上的红莲开始合拢,手背上的泪水开始干涸,周围的花红柳绿开始模糊,白莞的身体如同木偶一般从他怀里直立起来,她哈哈大笑着举起双手,明虚这才知道,自己又中了她的计。 “还说自己是正道仙人吗?还不是脱不开抹不掉对凡俗的向往?还是龌龊,卑鄙,虚伪,道貌岸然,不过是一介匹夫,空有清修皮囊的蛮夫!” 明虚怒气冲天,拿起剑来就向白莞砍去,也没了招式,只是乱砍一通。每一招若是人的躯体承受,定然粉身碎骨,可明虚只觉得头脑恍惚,浑浑噩噩,只凭着一身力气,和满腔羞怒,就要去杀了白莞。 “相公?”……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就躺在竹林里一处竹屋的门外,眼前的这个女子头挽发髻,衣着普通,正满眼担忧的看着自己…… 相公? 明虚有些奇怪,看着自己衣着和手边的柴火,还有眼前的女子…… 他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因为这个女子说话做事,这里的住宅房舍极其真实,自己竟然还十分的清楚这里的方位,各个用品的使用,甚至知道这女子叫做茗娇,是自己成亲三年的妻子。 这些记忆像是假的,又像是真的,假,是一切幸福怡然到不能相信,真,是因为自己确实可以和这些融合一体。 可是,明虚还是清醒了过来,他的手上确实有练剑磨的茧子,胳膊上确实有过去与歹徒打斗留下的疤,他看向往门里走去的女子,一伸手,竟然真从腰后拔出了剑,接着就一剑刺去:“白莞,你用梦境来叫本道长迷失,三重梦境,你害我三次!”然而,这一次,等到他的剑抽离后,女子的伤并没有恢复…… “相公……”白莞抬起手,试图挽留他。 “无趣之徒。”明虚试图迈开自己的脚离开,却还是原地不动。 “我并没有……害你啊……”她的泪又一次簌簌而落。 “那你造梦境究竟是何居心?!”明虚蹲下来,朝她喊。 “是你答应我的,要娶我啊……当年在我弥留之际……” 明虚愣了一下,竟突然也不知所措起来,看着眼前的白莞,没错,自己识破了她的幻术,并在梦里杀了她,然而自己却又变成了背信弃义,玩花弄柳的纨绔之徒…… “我果然没看错你……”白莞惨然一笑,待最后一滴泪水流出眼眶,梦境崩塌。 明虚一晃脑袋,被头上的太阳给刺的挣开了眼,就见白莞的银凤铁还抓住自己的剑,而她却闷哼一声,鲜血喷口而出,随之泪水如雨洗面。 幻术就是如此,施梦者可以在梦里操控一切,却也要经历所有自己所承担人物的所有背景,她确实当了鸨母,确实中了他的剑,也确实做了三年他的妻子。 最后那三年,她甚至妄想,这个梦不会破。 “我输了。”她又是惨然一笑,接着又说:“可我又似乎没输,明虚道长……”她站起身:“明虚道长果然道貌岸然表里不一,青衫拂尘之下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不懂开窍。” “你杀了我两次,还有一次,我知道你肯定会用,不过到时候就是真刀真枪了。” 则袖一拍扇子,站起身:“这个幻术到底是什么啊?那么邪乎。” 落雾道长走上前来,不急不躁的说来:“其实就是迷魂散,配上彼阎洞从西域学来的邪术而已,是一招狠棋,因为往往会在梦里玉石俱焚,白莞,就是例子,她不仅没有如愿以偿,还让自己,陷入孽情之中。” “这个邪术彼阎洞向来传女不传男,然而到了白匙,就已经失传了,还没来得及传给白日,她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则袖皱起眉头。 “在夏葛两家被灭门后第二天,被明虚道长截在凤鸣谷杀死。” “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里!”明虚迎着风,对面前的白莞喊道。 “我说过,你杀了我两次,还欠你一次。”白莞冷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虚的剑十分的快,在风里划出如同火色的光,直直冲向她的心口…… 然而他停下了。 “强行收回的内力,会逼断你的经脉的。”白莞冷笑。 “给我一个,杀你的理由。”明虚低声道。 白莞把玩着那带血的银凤铁,说:“为民除害。” “不算。” “你不想杀我吗?”白莞向前一步。 “我要理由,如果只凭我想杀你,那会被江湖嗤笑的。” “我给你一个理由。”白莞又向前一步。 “我想做你妻子,给你生娃。” 谷里的风开始嚣喧起来,带着阴天的寒瑟呼呼,就如同凤凰的鸣叫一般。 等到剑入胸口,人死风停后,明虚才发觉自己脸上的泪痕,风一刮,竟然刺骨的疼,他头一次尝到儿女情长的冷暖,竟是如此痛彻心扉。 他不敢看白莞的模样,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也就是说,道长在凤鸣谷与白莞决斗,最终杀死了她?”归雁问。 “对,后来明虚道长再也没去过凤鸣谷。” 浦玉走到落云道长身前,拱手:“还望道长指一条明路。” “想必你也好奇,为何道长在夏葛两家灭门后第二天,要杀了白莞吧?”落云道长笑笑。 “您的意思是……” “彼阎洞吗?”浦玉问。 “不,我认为,应当是玲门。”落雾道长讲。 “若是灭门,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光天书,当初在梨麟坊密谋的包括玲门,若是知道光天书在谁手里,一切也就有了眉目。”落雾道长接着说。 “玲门怎么会知道?”则袖奇怪。 “白日去过风雨阁,没有发现光天书,半惹囚也向来不拿这种烫手山芋,光天书不是在玲门,就是彼阎洞,如今只要去了其一,就可知光天书在谁手里,你认为我们几个,抵得过彼阎洞吗?”浦玉看向则袖。 (八)踏入江湖从此相远 “可你要把德景棍找回来。” 落雾道长的话让浦玉心生疑惑:“德景棍不是在风雨阁吗?” “不,总之不在那里,若是想敌得过玲门左将军的寒铁剑,只有德景棍,寒铁剑与破霜剑出自一块铁,自然所天生相克的,就是由灵山宝翠玉浑然天成的德景棍了。”落雾道长又讲。 “一寒一温,是天生一对,也是天生的敌人,记住,如果你遇到的人不是伴侣,就是天敌,这是你身上煞气所唯一可以给你指引的。”落云道长向前一步,面无烟云的看着他。 不是伴侣,就是天敌吗? “况且,德景棍,本来就应该是夏家之物。”落云道长走上前,用手指抚平胡须,眼睛平视门外那游云铺卷的远天。 “当年,夏天云是找到了德景棍的,相传德景棍重千斤,若非有缘,绝不能操控。” “那现在要去哪里?”归雁问。 “找武器,溢华亭吗?”则袖合扇击掌。 浦玉看向落雾道长,低下头,拱手行辞礼,几人见了此状,就跟随行礼,之后一起走了出去。 则袖边走,边盘算着路程:“若是按照路线走,我们应该要渡过淞江去,正好路过竹子塘,然后……会途经忙也镇,还有奇水镇,然后到达落木湖畔。” 归雁与归雀商量了两句,似乎达成了一致,之后归雁来讲:“走花县的水路好些,那里更近,不过就不能路过竹子塘了,但可路过江雪斋,还能歇歇脚。” 浦玉停下脚步,低低眼皮,看着远处枯裸寒嗔的树林,脸上刮过一阵又一阵的刺骨寒风。 “最好还是不要去江雪斋了,到县里去。”浦玉又迈开脚步。 则袖笑笑:“是有多想躲着江岸冬啊?” 归雁与归雀窃窃私语。 浦玉看了则袖一眼,对他一撇嘴,又说:“公子如果事多,可以直接渡河,回家算了。” 则袖连忙回绝:“别介,我爹要知道我给你惹麻烦,非要我命不可。” 几人说说笑笑,等到了江雪斋门口的路上时,天色已经欲要暗下,夕阳倩影已在西方留不住了。 “大哥,不行就在这歇歇吧,到县里还要好一阵腿脚功夫。”归雀劝浦玉。 浦玉看了看门口有些昏暗的灯笼,点了点头。 他连着敲了五声,很快,就响起了搬门板的声音。 她拿着烛台,看着门外的客人,喜不胜收。 “真是好久没在家里接待这么些客人了。” 江岸冬笑着铺好席子,还有矮案,从厨房端来茶,又要忙着打粥,几人看着她忙里忙外,一时也呆愣了。 “哎呀,米怕是不够了,本想着今儿去买的,结果下午来人要字,一要四张多,也忙忘了。”她懊悔的拍了拍手背。 “我去买吧。”江岸冬提起裙边就要穿鞋下去。 “别了,我去买吧,你去看着先做些。”浦玉连忙站起身,拉住她,随而蹬上鞋子,跳下屋阶,往暮色里去。 “阿冬……”则袖悄声走过来,笑着说:“大哥还是挺好的是吧?” 江岸冬摸摸脸颊,笑说:“樊公子说笑。” 浦玉到城里时已经是夜色漆漆了,金黄色的月亮坠在屋檐上,披着星星做的披风,正随风飘着,在整个夜空上飞舞。 市已经关闭了,粮肆也已经关门了,他试着敲了敲门,却没个回声,或者是有回声却不开门。 远处倒是热闹许多,是家歌舞坊,还不是妓坊,时不时传出箜篌古琴之音。 “公子……”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子正拿着纱巾朝他挥手,面露慌色。 他没有说话,从这女子居住地区和穿戴来看,应是这家的乐妓。 “求公子救救我,我被关在这好几天了,他们不给我饭吃,还强迫我要我陪客人……” “这不是歌舞坊吗?”浦玉知其原由,却还是想问。 “公子不是痴傻之人,额带上绣竹子,定然是大人物,这月红楼早已是……”她没有说下去,看了一眼屋内,连忙关窗闭语。 月红楼…… 浦玉笑了笑,走到正门处,敲门示意额带,走进去了。 浦玉径直走上这个屋子,铺面而来的就是清卉香的气息,软榻绣帘后一女子跪坐在矮案后,端庄秀丽,秀手端起茶壶,斟满两杯茶。 “看来是等候多时。”浦玉打帘,来到女子对面盘腿而坐。 那女子身穿红色衣裳,外有软纱披衣,珠罗细软,发如漆,肤如雪,唇如梅,眸似水,美得不可方物,又勾人心魄。 “白洞主的美貌,果然是倾国倾城。”浦玉弹弹肩上的灰。 “先生明明知道是圈套,为何还要进?”白匙端起茶杯,放鼻下细细来闻。 “白洞主分明不需亲自到此来只为了一个浦玉,恐怕是另有目的。”浦玉直击要穴。 白匙放下茶杯,勾唇:“不错,但是既然来了,我就要问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 “先生为了江岸雪的一句遗嘱,就守着一个残穴,值吗?” 风吹散了星河,吹开了屋子,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如今的夜风竟让他感不到冷冽。 “林琰的消息果然灵通,当年老头交代我的话竟然都被客闻挖了去。” “可以赐教吗?”白匙将手收进袖。 “值,当今的江湖一片混沌,黑白不似黑白,守住一方百年基业,守住一片纯义之地不易。” “既然你熟知江湖已经是个渡不去的死江河,你还要搅混?”白匙皱眉,身子往前倾,质问他。 他摸了摸额带前的竹子,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搅混,只为整顿,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恶是你找人让江岸冬写四张字,为了让我来镇上遇见你,善,就是江岸冬不问来后,只顾写字,难道她心里不明白吗,不日不节,除非是特殊人物,不会要那么多。” “你觉得我不如她?”白匙冷冷一笑。 浦玉掠袍起身,笑:“我就没让你和她比,她就不在这摊浑水里。” “你不怕,我杀了她?” 浦玉侧侧庞,平淡的对她讲:“听着就像我与她有什么关系一样,你最好别对江雪斋做什么,她嘛……” 白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歪歪头,笑笑,倒是很忠义啊。 浦玉回到江雪斋时,几人已经快要饱腹了。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江岸冬的背影,总觉着胸口压着一块石头一样。 “抱歉,没有买到米。” 江岸冬手下动作一顿,没有回头:“我没拦住你,这么晚早闭市了。” 浦玉应了声,转身要走,又回头:“以后活着还要留个心。” 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可依旧没有回头:“哎,要不留着心,师父去世后我哪能活到现在,还幸亏我这条命没什么用……不过现在不一样,有浦玉哥哥嘛。” 浦玉心头一震,握着剑的手猛然紧了一下,一时间他肩似乎猛然沉了许多…… “先生,若是老夫这条命尽了,这江雪斋就托给你了。” “斋主……” “若是先生不嫌麻烦,就麻烦保阿冬一命,她这命也好保,她什么也不会,当年捡回她的时候,就没想着叫她会什么,也叫她活久些,这江湖,不给能人生门跃啊……” “可否答应老夫?” “好。” 虽是曾经的承诺,可当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没一条人命可以马虎。行走江湖,终要将自己的缺点掩盖,越让白匙觉着阿冬地位轻也就更有利些吧? (九)花鸟茗斗剑知光天 屋外几个人还在吃着饭,江岸冬笑嘻嘻的入席:“闯荡江湖可要分辨是非,屎臭它永远臭,肉香它永远香。” 归雀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后,放下筷子,看着同样放下筷子的那二人,说不出话来。 “得了嫂子,我们也该睡了,麻烦收拾几间屋子,那啥,饭的话也不能没个头的吃,您一个人也不容易,给您省点……” “什么嫂子?”浦玉皱着眉头,看向则袖,则袖笑着呲呲牙,看向江岸冬。 浦玉推开门,看着江岸冬正铺着床,走过去坐下,将青玉箫放在她手边…… 她一脸不安的停下事情,双手握着青玉箫:“这是干嘛?” “拿着它,谁若是欺负你,就把这个拿出来,青玉箫是夏天云的东西,都说上面有怨魂,会被吓跑的。” 江岸冬握着冰冷的青玉箫,说不出话来。 “不要揣在怀里,它阴气极大,阴寒过重,你身子吃不消,我与它相通才会无碍,你可不同。” “浦玉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阿冬啊?”江岸冬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 他愣了一下,垂下眸子:“我自己弄就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等到江岸冬不情不愿的离开后,他才不知不觉的想起她的模样。她额前没有半毫多余发丝,干干净净的开梳在后,她不成熟理性,没有白匙半分聪慧,可她的眸子却极其细腻,不是清纯的人,但又不诡谲风云,就是温和细腻,她有小女人的心眼,又有心怀江湖的大志,她不如白匙倾国倾城,却又清丽可人,平凡但绝不平庸。 他不愿牵扯她,早些入睡,早些离开。 穿过淞江,走过山林,就是忙也镇,这里是天下第一茶坊之地,无论是何地产的什么茶叶,只要在这,都是一壶上等好茶,喝来绝对叫人拍案叫绝。 “都说这花鸟茗是天下第一茶楼,我看也不过如此,一壶青山绿水,竟然这么干涩无力。”则袖打开明竹扇,故意大声的说。 花鸟茗店主名为高不落,名属玲门高阳瓴座下二十三弟子,一袭紫衣,腰配溢华亭流镜弯刀,其偏爱茶制,一年前离开玲门,来此做茶楼生意,没想到一不小心,成了天下第一茶楼。 “青山绿水本就是柔刚并济,若是只取半分来品,自然干涩无力。” 四人抬起头,看到从柜台后的门里走出一男子,身穿深紫色的大裳,领口白丝绣纹,质地柔软,走路飘飘似仙,腰前挂着一块玉佩,雕刻花鸟,旁边有一短笛,浑身白润,应是白玉塑造而成。 “竹子浦玉见过高先生。”浦玉依旧报上竹子名讳行礼。 “浦玉先生客气。”高不落打礼。 “不知几位大侠放出话引在下出来,是有什么事吗?”高不落拂袖而坐。 浦玉看向则袖。 “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有事请教高先生。”则袖行礼。 “公子请讲。”高不落低头。 “光天书,可在玲门?”则袖一针见血,高不落面色无云,倒是把旁边的归雁归雀吓个不轻,怎么问的如此唐突,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似乎显得有些草率。 浦玉摸了摸束手巾子,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会儿偌大的茶楼只有三家客人。 “在下不知。”高不落扬扬嘴角,回答。 “哦?高先生在玲门是元老级人物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不知?”浦玉喝了口茶,继续问道。 高不落笑着抻平袍子:“师父去世后,除了师兄接任之外,遗下的弟子足足有五十号人,你们这一代的弟子的师叔有几十号,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有什么资格过问你们所说的这种大事,再说,这个光天书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您真不知?”则袖有些不甘心。 “各位都是仁义之君,过问此事定是有难言之隐,在下若是知道定然会告知的。” “……说的怪好听……”归雀在下面嘟囔。 高不落起身行礼离去。 浦玉刚坐下,就见桌上留下一纸条。 光天失窃,今去向不得而知。 “他是如何得知我们会问什么的?”归雁压低声音,吃惊的问。 “楼里有客闻。”则袖打开扇子掩口。 “恐怕,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又或者……” 浦玉看到另外两家客人先后离去,又见四周都没了人,才说:“他知道,是时候要有人讨债了。” 门外飘起了雪花,飘飘洒洒的飞落地上,偶尔被风吹入门里,在暖气蒸腾下迅速化去…… “花鸟茗一年四季到处去收购茶叶,那商人与客闻有什么区别?” 浦玉看着则袖,半天没有说话。 “先找地方住下吧。” 浦玉看着门外的雪下的愈渐稠密,猛的恍然若失,今年的冬天,似乎久了些,冬裳许久都脱不掉,树枝上一直不冒绿头,只是无尽的冬风和寒雪,总是刮不完,不停歇。 那年冬天,夏天霜的血染红了一片雪,他哭喊着被娘拉走,看着贼人将砍刀扔向他,直直的竖在自己面前,就听见父亲说: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他流着泪醒了过来,他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在黑暗中深深的痛,他捂着胸口,让自己不要哭,记住,不能哭。 “大哥!”归雁推门而入。 “怎么了?”浦玉坐起身。 “花鸟茗出事了,高不落他……” 浦玉一下冲出了酒楼:“快去救人!” 午夜,白雪黑夜。 六人长剑,灰衣斗笠,衣带上配银制杏叶。 破门而入。 “我知道这场厮杀总会来,只是没想到,那人如此心急,这就杀上门了。”高不落坐在案后,端茶品来。 六人没有说话,看着从门里冲出的几个小斯,手起剑落,不过一杯茶功夫,全部首身分离。 高不落站起身,稳重的面庞上透出一股慧者的威慑,厚沉的眸子里闪着波光,叫人猜不透他究竟盘算什么。 这时,四人赶到。 “柔山六剑士!”归雁一眼识出。 话音刚落,四人就被包围,这边夜下风雪呼啸着毫不留情…… 刀戈相见,四人躲闪防守,才跳出包围圈,浦玉抽剑相抵,化刃出火花,回旋一踢,拦住横劈来的长剑,招招致命,残忍至极。 则袖只能近身,腿上功夫马虎不得,剑刃冲喉,扫扇一挡,身后又刺来长剑,被归雁救了一命,“乒”的一声两剑撞身…… 双方坚持了好一会儿,天要蒙蒙亮,六剑士 怕当误交差,就收剑回鞘,纵身离去了。 四人也累的够呛,四对六,夜色里难摸清招数,也是真的不易。 “高先生可是无碍?” “你们怎么知道有人来了?” “归雁起夜,听到街上有马蹄声。” 高不落笑笑,倒是叫他们误打正着的救了自己一命。正这时,楼阁后猛然燃起熊熊烈火,果然,就是走了也会不甘心…… “这天下第一茶楼真是付诸一炬啊。”高不落说的极其平淡。 (十)奇水镇缘起墨家事 “我看您没那么伤心。”则袖开扇,眼神里饶有意味。 高不落笑笑,说:“自然,我在此,就是等你们的。” “什么?”浦玉皱眉。 “出来混总要还的。”高不落笑着拂拂袖,看向浦玉。 五人站在雪里,看着火焰映亮这个漆黑的夜晚。 “当年夏葛灭门的点子,正是玲门筹划。”高不落收了笑容。 “什么?”浦玉上前一步,手紧紧的攥着剑,身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气流正疯狂的流动。 “也就是说,您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吗?” ……“我当时还小,并不知此事过程,但是玲门确实参与了,光天书……记得师兄高善当时只要抄本,可彼阎洞不给,师兄恼凶成怒设计夺了回来,到了最后,几年前还是丢了。” “丢了?” “对,当年似乎师兄并没有夺回来,好像直接就没有找到,后来彼阎洞白日不知听了哪的消息,说光天书在风雨阁,却偷窃无果。” 一行人回到客栈,秉烛夜谈。 “这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白日的事。”高不落倒上茶,看向浦玉。 “嗯。”浦玉低头答应。 “青玉箫,可是你拿走的?”高不落又问。 “对。” “这先生都知道。”归雀惊讶。 “江湖已经传遍了,哪里没有客闻的耳朵和眼睛。”高不落笑笑,接着又说:“可是,当初,夏天云并非死于自杀。” 浦玉心头一震,皱眉诧异:“为何这么说?” 高不落起身:“首先,夏天云身负血海深仇,他绝不会轻易自杀,就是为了白日,也要报了仇后再讲。” “第二,德景棍。当年白姜冒充林苍是事实,而且白姜拿着德景棍,跌落悬崖后德景棍呢,说是被夏天云拿走了,为何夏天云坟前只有青玉箫?” “而且,青玉箫与破霜剑根本不会一生一灭,就是青玉箫寒气可以湮灭剑的阴气,可除了德景棍,没有能够使破霜剑粉碎的,这恐怕另有玄机。” “怎讲?”则袖打开明竹扇,皱起眉头。 “这些,都是奇水镇墨家铁铺的打铁女儿说的,明日我们可以去问她。” “墨家铁铺?”则袖又奇怪。 “对,当年我打听我这短笛上哪里修,别人都给我指引那里,在那修笛子时,那女儿与路过修武器的客闻讲的,还收了银子。” “不过,那客闻似乎没把这消息卖出去,因为到现在都没有在江湖听到。” “三个花的,辈分还挺高。” 奇水镇与忙也镇不同,没有那里的繁华烟火,倒是十分朴素恬静,过往行人似乎相互都认识一样,脸上都是熟识的怡然与自得,没有别处的人脸上的铜臭戾气,与这山上冬末初春的景致倒是很响应。 几人走到一家铺子面前,简陋的门头下是一幡墨字店旗,打铁的案子设在门口,里面是越深处越矮,也是越暗。 “墨锵锵在不在?”高不落冲里面呵。 “在在在。”闻声,从里屋一瘸一拐的走出来一姑娘,长得小巧白皙,肮脏粗劣的衣服在她身上也没什么拙笔,倒是显得她朴素,水灵灵的,笑着的细嫩的声音听出来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样子。 她收回不方便的右腿,看到这五个人,便知不对。高不落她认识,旁边的...雁雀少年的长剑匕首也是有名的,额巾竹子,竹子塘的……腰配青玉,浦玉先生,还有这个明竹扇…… “明竹扇!”她激动的一下要钻进则袖怀里,吓得则袖连忙退三步。 “请问姑娘可知破霜剑?”浦玉上前一步。 “浦玉先生,寻仇来我铁匠铺干嘛?”墨锵锵扭头。 归雁电光火石之间,抽剑出鞘,架在她脖子上。 风可不是春天的风,这与冬季无差,刺骨冷冽。 “请姑娘告知。”浦玉将归雁的剑收回。 墨锵锵笑笑,指引几人往后面去。 “你的腿?……”则袖便拨开绫布,便看向她的右腿。 “先天的。”她笑笑。 院内亭中席坐谈话。 “破霜剑是在白日死后不久,被去杀夏天云的半惹囚杀手杀死后夺走的,至于半惹囚为何要杀夏天云我就不知道了。”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假的破霜剑是我爹爹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爹爹?”浦玉疑惑的眯眯眼睛。 “我爹爹是老不阚。”墨锵锵说后,则袖猛的拍案站起,眸子里全是不可思议,一代武器伟人,后人竟在打铁铺:“什么?你爹爹是...?” “对啊。”墨锵锵还是好奇他手里的明竹扇,想趁机摸摸,又被则袖打回了手。 “杀夏天云恐怕是因为,半惹囚完不成夏天云的契约,当年的杀手可能就是顺手拿走而已,青玉箫拿了会让人生疑。”高不落拂拂袖子,说道。 “那德景棍呢?”浦玉又问。 “德景棍?传说它重千斤,白姜就是因为拿着它就耗内力,才一掌就被打下悬崖吧,至于在哪,你可以去问问我父亲,去落木湖畔就好了啊。”墨锵锵眨眨眼,当然,一刻也不把目光从明竹扇上转移。 “你到底看上明竹扇什么了,一直看。”则袖有些不耐烦了。 “这做工太细致了,我一直都做不到,能不能,借我研究研究?”墨锵锵目不转睛。 “我就这一件武器...” 则袖还没说完,就见她从怀里掏出一短箭,箭身纤细,浑身金色明莹,足一掌心握度,一箭头出,若是近距离对战,似对方挨得是拳头,实则对方已是百孔疮痍,而这边尾柄有一按钮,一按,箭头就飞了出去,扎在了树干上,两端间有一根细长晶亮的蚕丝。墨锵锵拔下则袖一根头发,还未见则袖发作,那边乌发已落丝两节,可谓吹毛即断。 “这是什么蚕丝?” “瑶山冰蚕。”墨锵锵收回冰丝,又看向则袖,摊开手:“送给你了。” “为什么?”则袖半信半疑。 “我觉得...咱俩有缘。”她笑着说。 “多少年了,锵锵等你可没诉一声屈,抱一次怨。” 则袖看向窗外淅沥淅沥的雨,泪似这雨,不停地掉。 (十一)落木湖畔启江湖案 跟着墨锵锵的步子,从铁铺后门,走进一片荒野,顺着枯草乱生中一片被踩出来的小道,往前走:“说起来恐怕你们都不信,这片鸟不拉屎的地界,以前是半惹囚的,和丐帮闹翻后,虽然是胜了,却也畏惧丐帮,躲到墨草河水旁的阡陌谷去,做几代的地老鼠。” 浦玉吹着迎面而来的冷风,问道:“这都打春了,怎么还是枯草?” “过去半惹囚占过的地方,还有生门给万物吗?”墨锵锵笑着回头答,眼里闪着水光。见浦玉不再做声,就继续向前。 “姑娘其实生的极其聪颖啊。”归雁掂着前袍,边走边笑着说道。 “不不不,比不上高先生,浦玉先生也是聪慧之人,我不过纸上谈兵,没见过世面的人而已。”墨锵锵谦言。 高不落向前几步:“还很会说话。” 墨锵锵笑着挠挠头,指了指前面,放慢速度,来到则袖身旁,悄悄道:“你觉得呢?我怎么样?” 则袖眯眯眼睛,奇怪道:“什么怎么样?”说完,就赶上队伍了。 墨锵锵气的一跺脚,一瘸一拐向前跟上。 落木湖畔在丘陵后,那里与丘陵前景色完全不同,可谓是一片春意乍暖的地方,水流潺潺,莺鸣舞燕,红蓝点点名花野卉,缀在那初露青色的地山之间,水波如荡漾的破碎镜片,刺眼夺目,清冽怡人。 “假的吧,这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令的景致。”归雀愣愣的看着。 墨锵锵走向湖上屹立起的一座亭阁,朱色木檐上有匾题字,溢华亭。华水满溢之意。 “锵锵可是带客人来了?”空谷里穿出一低沉震耳的男腔。 “是啊阿爹,是夏家的人,还有他的朋友们。”墨锵锵大声回话。 “请进来吧。” 语音刚罢,那边就闪进亭阁里一蓝衣身影,似是从湖水中演化出的,似是从山丘间虚渡而来,总之来不见影踪。 “见过先生。”浦玉一行人拱手行礼。 “不敢当啊。”老不阚一头花发,长髯似水,却柔韧千丝,令人感叹。 “阿爹,他们是来……”墨锵锵话还没说完,老不阚就接下:“我知道,是来问德景棍的,顺便问问我这宝贝闺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浦玉向前一步:“德景棍……” “当年确实有人来找我,按照破霜剑的样式做一把剑。”老不阚将几人请到席旁就礼跪坐下来。 “德景棍确实被林苍,也就是白姜拿走过一阵子,可白姜死亡的消息传开不久,就有人拿着德景棍和破霜剑来找我。”老不阚拂拂胡须。 “什么意思?”归雁问。 高不落言:“白姜死后,有人去杀了夏天云,却发现德景棍和破霜剑不见了,才会惶惶离去,以至于如今见了死者遗物会发怵。而偷盗者为了不被起疑心,就打造假的破霜剑,制造青玉箫与破霜剑双生双灭的谣言,在青玉箫被夏家人拿走后,假的破霜剑会因阴气破碎,也就会让江湖以为破霜剑确实不复存在了。” “首先,杀害夏天云的是半惹囚再可能不过了,其次,那是块太好的玄铁,它完全可以不叫破霜剑,但是,它绝对是把让人爱不释手的杀人利器。” “寒铁剑……是破霜剑吗?”浦玉皱眉。 “按丢失时间和寒铁剑出世时间来看,似乎是对的上的。” “这么说,独孤奉延之所以看到青玉箫那么大反应,是因为江湖这把火终于要烧了,而且很快就要引火烧身?”浦玉握了握腰旁的剑,皱眉问道。 “没错,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夏天云找到了德景棍,杀了白姜,之后玲门趁人之危偷了破霜剑,和德景棍,却发现德景棍常人无法操控,就送到了我这。而半惹囚又杀了夏天云,恐怕那时夏天云已经知道了是玲门的事,也算是给玲门除去了祸患,为了掩盖破霜剑被偷,和德景棍的辗转,玲门的人就来让我铸假剑。” “高先生不知道吗?”则袖看向高不落。 “哎,当年师父并没有叫我掺和这件事,从头至尾,我也只是偶尔躲在门后猫两耳朵罢了。”高不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沉沉的放下。 “我没什么大志向,有大事也不会叫我参加,但我也怀疑过寒铁剑的来历,但不敢过问。”高不落补充。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那个叫易君的三花客闻竟然没有卖这个消息,风雨阁的江海铜臭榜上,关于那些事标价足足要几百两银子呢。”墨锵锵感慨道。 “易君?” 竹林道里,大雨磅礴之下,地上泥污如浆,他的鞋上因快速奔跑而溅上了污渍,这个速度绝不是旁人可比的,足有雁雀少年那般轻功功力。一身玄色青衣,头带斗笠,腰间的三朵银制海棠花在颠簸中发出清泠的碰撞声,在这大雨嘈嘈的雨雾里倒是格外动听,有些格格不入的,是花坠旁的荷包,绣的不是鸳鸯,是风雨夏荷。 身后是追杀者,他知道当年夏天云的事已经被莫名其妙的传开了。 六位浅色灰衣道长,头带斗笠,面带轻纱,衣带上是银制杏叶,长剑在雨中闪出刺眼的寒色,丝丝透着杀意。 六人迅速将其围住,他不动声色,握紧手里那把毫无装饰,却锋利无比的长剑。 雨与风骤然无声一般,一切在他耳边都开始安静起来。 他猛然踢出脚来,剑横着一劈,动作极其迅速!握柄旋转,绕着身子削挡一周,从手腕后绕出剑道,横冲直下,内力之气聚在剑头,还不等反应,剑柄出手,原来实气在尾,剑柄狠狠地戳中剑士胸膛…… 雨还在疯狂的打在他的帽檐,面庞被雨气蒸的发白,他粗粗的喘了几口气,耳边的雨声再次聒噪起来。 竹林道里走进的柔山六士在他剑下竟然没有顶过五十回合就身首分离,这个叫易君的人,竟也头都不回的往前走去。 从此江湖上,这一代的柔山六剑士只生存七年就灰飞烟灭在了一个客闻手上,风雨阁而或江雪斋极有可能用一两句话就草草盖过第五代的江湖生涯,三天后,柔山将重组六剑士,再次踏上渡江湖的征途,死去的人将就此消陨。 这便是江湖,渡不过的人,生死不尽掌握不了,连记载,对于败北之人,多一个字都是浪费墨水,放在风雨阁,也是一文不值。 “柔山六剑士全死在竹林道了?”林琰一拍桌子站起身,他身穿灰纱衣,白大裳,长得可以说是眉清目秀,眸底星云。 “是,除掉夏家浦玉,恐怕要搁置一段日子。”手下林念躬身答道。 林琰看着堂檐外不见小的雨,叹口气,说:“把消息挂上,柔山六士五世全灭于江湖无名氏,还有,半惹囚不帮我们,就去找彼阎洞,六世柔山还不知水深不深,剑干不干净,别做那个傻子。”林琰皱皱眉头,转身离去。 “当初和易君打交道,说不上来,身上充满了戾气,和浦玉不同,不是煞气,煞气是冤仇太多,而戾气,说明这个人杀人不眨眼啊,可,我看他的剑似乎没见过多少血,毕竟,剑身或剑鞘,血腥味完全不冲鼻子。”墨锵锵吸吸鼻子。 浦玉掠掠袍子,转了转面前的茶杯:“说明他想要杀的人多。” (十二)迷雾山重见初宣言 老不阚看向则袖,笑着拂拂胡子:“这位公子想必是竹子塘少主喽?” 则袖伸手抱拳弯腰行礼:“在下竹子则袖。” “不不不,你不姓竹子。”老不阚笑着摆摆手。 “在下父姓樊。”则袖笑着打扇。 老不阚笑着站起身:“那你母氏何人?” “……爹不曾教我,也不许我过问,只知娘亲在我出世后便死去了。”则袖的眸子猛然黯淡下来,那黑玉般的眸子里掀起难以遇见的悲怆的风。 浦玉看向则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老不阚笑着来回踱几步,挥了挥袖子:“这德景棍,我一般不给人见,放在这四周最高的那座雪峰之上,其寒气与雪的寒气幻化一体,烟雾出一个仙灵,守着这个棍子,等待有缘人到来。浦玉你可以带着你的朋友,去试一试,若是那个仙灵叫你拿走,你且又拿的走,就拿走去对抗破霜剑或寒铁剑,把江湖是非黑白再分出个生死善恶来,若是拿不走,从此就停止搅弄江湖的把戏,回到竹子塘,娶了心爱的女子,把那百余亡灵忘掉,把杀气洗掉,好好做竹子浦玉,夏葛两家的仇恨,将不再是你安稳自在人生的阻碍。” 转眼,就见亭后屹立着一座白雪封顶的高山,白雪正在阳光折射下往浦玉那墨玉般的眸子里投去迷人的光芒。 浦玉和归雁归雀一起进发,老不阚只引他们到了山下,三人就着脚下那条蜿蜒绵亘的小路往上攀了。 这山不算陡峭,但怪石嶙峋,灌木丛草也到处乱生,草木里究竟是花卉还是蛇虫不得而知,几人以剑做杖,徒足攀爬,却总觉得这山似是一直在脚下生长一样,始终停在半山腰,无法前进又无法后退。 归雀擦擦额头上的汗,问浦玉:“大哥,怎么回事,怎么觉着这山在脚底下长了。” 浦玉抬起头,看向那高耸几乎入云的山顶:“没有山会长,也没有山攀不到顶。” “况且也没有这山。” 归雁笑着看了看浦玉,又扭头看向归雀:“归雀也是粗心,大哥早发现了,这山,来时根本就没有,溢华亭四处矮丘,突兀多一座那么高的山,你也不起疑。” “刚刚老不阚来溢华亭前,先是用你内力摩擦这四周谷间的风流,来造出空谷回响之势,我就看出这老头恐怕把戏很多。”浦玉笑着继续往前走。 “他自从来到溢华亭,两袖刻意垂着不动,风也不易带起就说明里面有东西,方才我三人离他最近,他在与我们命令时一抖袖子,我便知道怎么回事。” “对啊对啊,原来这一切都是幻象。”归雀又说。 “也不全是,山下都是真的,之所以我们以为我们攀不到顶,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顶,他用这个山丘做底子,从我们现在脚下往上,恐怕就是我们所称幻象。” 浦玉握了握手里的剑柄,仍然盯着山峰。 “那我们怎么爬上去呢?”归雁问。 浦玉没有说话,他一时也没有主意,瞅着山峰上徐徐飘落的雪花飞舞着,想起了老不阚的话。 山顶有个守护德景棍的仙灵,若是他愿意就可去拿走…… 浦玉猛的一激灵,鼓足一口气,涌到喉腔,一下子喷薄而出:“仙人家!夏家人来看您了!” 当年的夏天云不就是拿走德景棍了吗,既然夏家的东西,还要夏家人来拿。 墨锵锵匿了下眸子,嬉笑着来到则袖身旁:“不如,我把这个短箭送你吧?”说着,从衣袖里拿出来。 则袖将头扭过来,从她手心接过:“这……有名字吗?” “叫锵锵的箭。”墨锵锵双手背在身后,嗔羞狡黠的看着则袖。 则袖一脸疑惑:“啊?” “它初来乍到,许多人不认识它,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锵锵的箭,这般,你便会一直记住我,就像记住明竹扇一样。” 则袖大概明白了墨锵锵的用意,笑着勾勾嘴角:“墨姑娘这是被在下给迷住了吗?” 墨锵锵眨眨眼,不像是羞,不像是喜悦,而是恼怒,她忿忿的是,他那烂俗的倜傥妓坊笑脸,分明是对她的亵渎而已。 她呢?墨锵锵呢?她可是一眼就看上了他,认准了这个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他给她设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迷住她,等她来对他说一些羞耻之语,仿佛他也就得逞了。然而又怕那不是陷井,若不是,就说明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已经那么迷人,那这人岂不是墨锵锵的地狱了?果然她已经陷进去了,就因为那头一个眼神,他直勾勾的看着她,那如镜子,如云彩,如澄澈又混晕的傍晚天空的眼神,在她眼里,那是她见过最勾人的眼神,是最纯净的诱惑。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完了,她一重一轻的转身大步离开,就是背影有些滑稽,也是后知后觉,连他的唤声也抛掷耳后了。 则袖看着她离开,歪了歪头,为什么要生气呢? “先生要写什么?”江岸冬瞟了一眼这青衣黑纱头带斗笠腰配银花的来者,发现江岸的杨树已经要钻苗了,远观已经有了绿意,江水也开始哗哗的流淌,有了莽莽生机。 这不是落木湖畔前的莽莽田野,曾被半惹囚蹂躏,倒有几丝钢韧不屈的诗文里黄草该有的气节。 “风雨定江湖。” 这人声音嘶哑,低沉似吼。 江岸冬笔下一顿,直觉有一股怯味从脚尖直直的逼上心头,叫她刚拿起笔的手猛的一哆嗦,笔也凋落下来,划在她练色(中国传统色彩,大约在白色和米色之间,但偏冷色系)的春衣上,也没顾什么,直觉着跪着的上股一软,整个人向后一歪。 易君闷叹了一声,又发话:“有吃的没有?” 江岸冬愣了愣,踉跄着站起身,推开门,穿过堂廊走去厨房。 不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盘包子,将纸砚叠放在旁,将包子放在矮案上。 易君抬眼看了看她,低头将包子往他掏出来的纸袋子里塞:“你不怕我杀了你?” “第一个叫写这句话的人没有杀我,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的二个,我方才也是被吓到了。”江岸冬挠挠脑袋。 “第一个是谁。” 他的语气极其平冷。 “浦……”她未说下去,这人打扮分明是个客闻,他来不是杀她,而是打听消息。 “客闻找消息都找到江雪斋了。”江岸冬笑着说。 “夏浦玉在哪?” 江岸冬低了低眸子,又抬头:“毕竟我救了你一命。”江岸冬指了指包子。 易君扭了下头,又转回来:“江岸雪生前托付给他过什么?” 江岸冬听到易君提到自己师父,心下又是一震,接着说:“我和这个房子,师父求这里只被当作民居,我,只是一个平民。” 易君冷冷一笑:“笑话,江雪斋是百年基业,你又大名带着江岸,怎么可能做的成百姓。” 这句话刺进了江岸冬的心,没错,她有她要守护的,她守护的人正在漂泊,她守护的事业正风中摇曳,她还在妄想宁静。 “师父确实如此说。” 易君幽幽的看着她,没过多久,起身离开了,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光天书的事情,林商与白匙得到了光天书,根本看不懂,就是高善也没辙,除了他们,只有江岸雪看过。 “先生看过光天书?” “对。” 出去洗衣服回到家的江岸冬听到了门里的对话,年轻人的声音不知是谁,苍老的,是她师父。 “有个蒙面人逼迫我翻译光天书,然而我知道,这定然与夏葛两家的事有关,我就没有翻译,那人也奈何不了我……” 江岸冬看着易君离开,可自己竟还在发抖。 那是妙手堂的清牧师父。 妙手堂,天下医手集团,道姑道长,和尚尼姑,酒肉朋友潇洒快活之地,心里坐着仙人和菩萨,手里拿着银针和药草,眼里都是救死扶伤。此次前来,为首是一个尼姑和和尚,分别就是水袖轻灵带发尼姑清牧,金钩钓月僧济仙。 易君走的头都不回,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得到,在这江湖里的有几个可以得到,想到这,他的步子似乎更加理所当然的坚定。 (十三)明竹扇上显现夕月 随着夏浦玉的声音消失在云雾之中,一位身穿画着霜花白衣的长髯老人出现在那云烟之内。 他步伐轻盈,似是乘云而来,发丝柔亮洁白,更如是仙人临界。 “仙人。”三人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啊。”仙人笑着方步踱开。 “不知德景棍在何处?”归雁上前一步。 仙人扭过头,笑说:“你们几个既然已经明白了这山水的奥秘,何苦再问我这德景棍在哪呢?” 浦玉低低眸子:“德景棍不在山上。” 仙人笑着走过去:“还是这位小兄弟聪明,知道山水是假的,那么老不阚的话恐怕也是假的。” 接着,他又拂拂胡子:“可,你又如何敢说德景棍不在山上呢,万一就在这呢?” “既然在山上,还望仙人,带我们去寻来。”浦玉咧开嘴角,向前一跬:“是仙人自己说的德景棍在山上。” 仙人也笑起来,伸出手点了点浦玉的额头,往前走去:“既然是你们夏家的东西,就叫你瞧瞧,不过,拿不拿的走,还要看你的本事。” 果然,在云雾之后,有一块高有五尺的冰块,天上也下起雪来。冰块上放着一根玉棍。 浑身翠绿,成竹节状,质地如同绵软的潭水一般,浑厚丰满,首部有一根金黄色的穗子,上面缀的是如梅花一般的宝石。 德景棍浑身散发出的力量如同可以操控四季,有春日的骄容,有夏日的刚烈,有秋季的寒瑟,还有冬天的庄重和威严,像是下着淞江那场雪一般,壮丽,悲严。 正因为它海纳百川,拥有着玉器的寒和冰雪的壮,才会与破霜剑那般阴冷寒森的铁器有以寒克寒的功效。 “你知道为什么你可以拿起德景棍吗?” 夏浦玉看着手里德景棍的眼神移到仙人那枯黄年迈的脸上,这与方才的容光焕发截然不同,如同老朽,如同死去的人。 “它和你一样,承受的东西太多,背负的债太重,它和你一样要摆脱,也想对江湖说一句不服,也要和过去那些渡江湖的人一样,能穿过这片死海。” “你若拿起它,就要完成它的使命,也要完成你的使命,你们二者为一,从此同生共死,而从此,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为这个而不太平,你保护的了他们吗?” “你到底是谁?”夏浦玉转手将德景棍背在身后。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破霜剑与德景棍是相克,可结果是玉石俱焚或者谁死谁生,没人知道,全靠你的闯荡,去找钓月僧,给他瞧瞧你的东西。” 这时,浦玉才发现雪停了,雾散了,究竟是猝不及防,还是浑然不知,他不知道。就当仙人的身影渐渐飘散后,他再睁开眼时,他们三人竟躺在溢华亭中。 “怎么回事?”归雀站起身,看向案后的老不阚。 老不阚拂拂胡子,笑道:“恭喜恭喜,看来仙人真的把德景棍给了你们。”说完,指了指浦玉手里的德景棍。 浦玉勾勾嘴角,看向老不阚:“还望先生指条明路。” “去找钓月僧啊。”老不阚笑着举起茶杯。 “果然着的是先生的道。”浦玉笑着拱手。 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时,老不阚留下了竹子则袖。 “先生为何叫我留下?” 浦玉看向则袖,又看向老不阚。 “你娘还活着。” 墨锵锵心下一顿,真可谓是给则袖一个致命打击。 “你凭什么这么说?”竹子则袖干笑着说,语气里明显少了礼节,向来知礼的竹子则袖,怎么会失礼呢?墨锵锵直觉的眼前的路开始崎岖了,光明宽广的路变得昏暗无比,上一瞬间的风月,变成了风雨。 “因为你娘姓葛,你根本不姓樊。” 竹子则袖忽然打开扇子,摇了摇上前,又说:“哦?” 老不阚看向竹子则袖手里的明竹扇,缓缓站起身,绕过案,走过去,眼底似乎猛然溢起湖水:“因为这是你爹的遗物啊,竹君子就是,就是你爹……” 二十几年前,就在那座镇上,黑衣,绿衣,白衣,蓝衣,四大门派,黑衣是晚上的杀手,绿衣是暗地里的谋士,白衣,是光天化日下的偷命人,蓝衣是偷了百年基业露水的销赃地。 半惹囚,彼阎洞,玲门,风雨阁,在这年秋天演了一场刀光血影,你死我活的大戏。 葛少清就在彼阎洞的包围圈里,她正赶上回娘家,而竹君子也不在身边,加入战斗时,葛家已经死了数百人,她要杀红了眼,却也没有保住爹娘,保住这个家。 等到她被救出来时,她已经被竹君子和竹君子的结拜兄弟樊朝带到了一处城郊破庙里。 因为樊朝参与,竹子塘也受到了牵连,在追杀里生存了那么多年,可那在一次躲避追杀时,竹君子为了救樊朝丧命于敌手,这份救命之恩,樊朝报了一辈子。 因为葛少清也在一次追杀者制造的火海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樊朝赶到时,只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才三四岁的则袖。而明竹扇,是竹君子死时交给竹子朝的让他传给则袖。 从此,樊朝将葛则袖视为己出。 “不可能!”则袖丢开了老不阚放在明竹扇上的手,朝他吼道。 “怎么不可能?这明竹扇就是出于我手,竹君子又在小女落入虎口时救了出来,若是没有竹君子,锵锵就不只是残疾,而是没了性命啊,锵锵当时恐怕才一岁不到啊……我这才赠竹君子明竹扇,可没用几次就……,我若今日不告诉你,这大仇何时报?你与浦玉都是夏葛两家的后人,我若看出你有浦玉半分的决心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个事实,可风流公子竹子则袖啊,你怎么对得起你父母用命换的你,对得起葛家唯一一丝后代香火,竹子朝的养育之恩啊!” “我用不着你教训我!” “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你难道不想报仇吗?”墨锵锵上前一步,问他。 则袖的泪从眼角掉落下来,看向墨锵锵:“我只有一个爹……” “可我有救命恩人,你还有生你的恩人,你有多少亲人死在那些恶人手里!”墨锵锵又上前一步。 “可我不想,让我的日子充满杀戮和猜忌!” “那你娘呢?”墨锵锵松开眉毛,眼泪也滚了出来。 浦玉只站在湖边,静静地听着湖水的声音,感到脸颊上猛然一热,自己竟也落了泪。 听到这,则袖的心一下就沉入湖底了,刀绞一般撕痛,对啊,我的娘呢?从小他只知道自己的娘已经去世了,从小不清楚有娘的滋味,似乎从不羡慕别的有娘的孩子,我行我素,逍遥快活,可又有几个人懂他,他多想有个娘,多想也有人给他做鞋穿,给他补衣服,他不做功课来教训他,他闯了祸来打他屁股,然而,这都是“多想”罢了。 “……” “好男儿志在千里,怎么可以放着家仇不报,颓废消极呢?”墨锵锵来到他身边。 “我要去找我爹问清楚。”竹子则袖转身离开了。 墨锵锵知道,他肯定要回去找竹子朝,而这一趟,她跟定了。 “大哥不跟过去吗?”归雁问浦玉。 浦玉摆摆手,看着墨锵锵和则袖的背影,瞳孔似是洞底,黑暗悲然。 “先生。”高不落从外面急慌慌的走过来:“先生,有客闻在花县外的入淞河见到了易君和他妹妹易芳。” “花县?”浦玉皱着眉头,向前一跬。 “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线。” 高不落话音未落,浦玉就往外疾步走去:“也是经过江雪斋的路线。” “则袖!则袖!”墨锵锵连忙跟过去,跟上后没有再说话,她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只能让则袖自己冷静冷静,搞清楚事情怎么回事是好的。 “我相信,则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见过,我见过浦玉在江雪斋时的紧张,走上这条路,就不尽是自己的死活,周围别的人,别的人的死活才更难保护。他不怕自己死,怕的是竹子朝,是夏浦玉,高不落,归雁,归雀,江岸冬,还有,墨锵锵。 当他晃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对着墨锵锵怒眸相向,她正一脸惊恐的看着他,却没有要后退的样子,他更加痛苦了,更加伤心了,为何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些,为何不让自己和浦玉一样,早些知道,也好将痛苦分摊开来,免得太重让自己疲惫,太轻让自己忘了本分。 树林里的风吹起她耳边的鬓发,荡漾在她的眸前,那双眸子还是如落木湖畔一样清澈晶莹,还波荡着涟漪。多么好看的姑娘…… (十四)路海茫茫半生跌宕 “我不仅是丈夫,是匹夫,还是竹子则袖,樊则袖,葛则袖,江湖就是这样,看似我的天下很大,可很多事我都不能做,我也不该做,也不能,有太多软肋,可……算了,不能有……”则袖的泪如同这冬夜的冷星一样坠落,他无力的垂着眼皮,每句话都戳在他的心头,又如乱针扎的他浑身痛。 浦玉回去时快马加鞭,来时路边的春色如今完全入不了眼,就这样,一夜未合眼的他第二天上午,敲响了江雪斋的门。 “浦玉哥哥?”江岸冬打开门,一脸的疑惑,这时的他不应当在苦水镇吗,怎么会在自己面前? “这几日,可来过什么人?”浦玉进了屋,往屋内两侧的内廊和屋里瞅瞅,又扭头看向江岸冬。 她将手叠放在腹前,作思考样:“是来过一个人,三花客闻,往昔我没见过辈分高的客闻来江雪斋充卖人事的。” 浦玉上前了一步,踌躇一下,又退回来,席地而坐:“他说什么了?” 江岸冬就势也坐下来:“他和你要了一样的文宝,然后要了些吃的。” “就这些?”浦玉又问。 “还有,问我知不知道……光天书的内容。”江岸冬皱着眉头,看着浦玉略显凝重的神色,道:“有什么不对的?” “他见过光天书……”浦玉只说了半截,并未说下去,而是松开眉头,问:“有吃的没?” 江岸冬愣了一下,笑道:“刚做好的早饭。”她站起身,往廊子走去。 “他们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江岸冬把盛饭的茶几放到浦玉面前,起身将屋门打开,早上的朝阳透过树林,照在地上,又洒进屋内地板上些许,瞬间温暖了很多。 她转过身时,浦玉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对江岸冬讲了原委。 他到下午才离去,叮嘱她注意安全后,方离开。她在门口站着,看着他渐行渐远,爬上台子,躬身走进屋里,落寞的关上了门。她这些年也没期望过谁会看望她,也没有在门口送过谁,她不怕送别,却怕相聚,最怕相聚遥无期。 归雁归雀站在河岸边,看到人们都在争先恐后的乘船,就有些好奇,走过去问:“为何你们都要急急忙忙的渡河啊?” “看你是个侠客,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彼阎洞要航江驻扎,这里是据点,如果不渡过去,到日子来了,命该怎么保?” “为何要航江?” 船上的老翁打打肩上的雨,抬起头说道:“哎,江湖乱起来了,武林秘籍的下落传的沸沸扬扬,自然要来沿着归往河去啊。” “为何要在归往河?”归雀问。 “你看…”一个路人指了指那边的山:“那边,山群遮蔽的是大江,河流经过那里到了凤鸣谷,再往这来,就是支流,再从山群这一头经过山阶进入淞江,这一路,后面是梨麟坊,这边是竹林,客闻爱待的地方,淞江有江雪斋,江雪斋南边淞江第一弯处,又是竹子塘,你说呢?” 归雁归雀看看地貌,确实如此,就连忙转身离开了。 到了他们聚合的破庙里,归雁归雀连忙告诉高不落,高不落摸摸流镜弯刀,笑道:“这是自然的。” “老人家说是为了寻找武功秘籍,莫非光天书真不在彼阎洞?”归雀问。 “那也不一定。”推门而入的是浦玉,身上披着蓑衣,还在啪嗒啪嗒的滴着水,看样子是雨下大了。 “大哥。”归雁归雀行礼。 浦玉应了礼说:“老翁的话也不一定准确,还是将信将疑较好。” 高不落拉浦玉坐下,问:“可有异常?” “那个客闻去过江雪斋,问的还是关于光天书的。”浦玉皱了皱眉,门外的雨声也愈加喧闹起来。 “那这个易君应是看过光天书。”高不落看向浦玉。 “我也这么觉得。”归雁说后看向归雀,归雀也肯定的点点头。 话声刚落,就听见门外有动静,归雁归雀连忙警觉,掏出武器,打开房门,却只见雨打风吹,不见人影。 “八成是什么客闻,算了。”浦玉来到他们二人跟前,拍拍他们肩膀,进屋去了。 第二日清晨,雨势渐小,青翠的春季生机盎然,便是他们一行人来到归往河畔,见到的情形已经与昨日大不相同了。 一群穿着白衣,手里拿着兵器的人抽打逼迫着临时抓来的几个百姓在扛着货物沙袋往岸上送。 “看来是昨儿夜里到这的。”高不落抚了抚弯刀,皱眉。 浦玉看向航船,是高级客货两用的船,把守的人有几十人,后面还停着几艘小船,心里就约摸着有了数。 “兄弟,麻烦通告一下,夏浦玉求见洞主。”浦玉抓住其中一个正用剑鞘抽打百姓后背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一见浦玉的行头,便怂了胆,屁滚尿流的上了船。 果然,打个哈欠的功夫,白匙就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站在甲板上往岸下看。 “浦玉先生。”白匙将烟斗放到身后的随从手里,看向浦玉笑道。 果然是江湖第一美人,笑起来双眸如是盛桃花,春天也就在她嘴角荡漾起色了。 “洞主走个水路,还这么铺张狂妄吗?”浦玉直言来讲,左手握剑,作欲起之势。 白匙看向他身后背着的棍,心中就有了七八九。风雨阁林琰最近忙着处理客闻议机署那个三花客闻的事,消息倒是没那么顺了,还不如个江雪斋。 说起江雪斋与风雨阁的恩怨,倒是叫人哭笑不得。 江岸梅创业江雪斋,壮大到最繁盛时期,可是在仙鹤丘陵占据极大之地的,一向是正派的江湖侠义作风,在江湖里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的。 然而到了江岸斛这一辈,已经有了近八十年历史的江雪斋,因为一个徒弟,叫江岸斛死都无颜下地狱。江岸斛是江岸雪的师父。 林机。风雨阁第一代阁主,野心极大,鬼胎诡谲,在在江雪斋当了十二年弟子那年,同彼阎洞,天下花联手(当时玲门门主为正派),偷了江雪斋注露阁近三十年的江湖人事,若不是江岸斛将一些重要的放在自己屋中,后果可谓是不堪设想。 经过几方协助,算是从江雪斋偷来了个风雨阁。而江雪斋老宅子被林机付之一炬。 那么,风雨阁为何会有那么多生意呢?因为江雪斋不卖的消息他卖,江雪斋不给的寻路问人的指示他给,就这样,风雨阁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迅速壮大。总之卖的是人血染的人事,和别人的生死。 林机的儿子是林商,林苍,又是林商的儿子,后来死在白姜手里,如今的林琰,是林苍的弟弟,林苍还有个兄弟就是林沛,自从把白日和夏光庭的消息卖出去后就暴毙了。 至于客闻这个职业,很简单,用耳朵和轻功易容和逃命挣钱养家,常常是一个消息卖两家店,自己没力气开店,就甘心叫消息门坊赚差价,只是这个差价大了那么多。对于大多数客闻讲,自己武功不高,也没那个能力,消息门坊的下手懒了,自己也就有了这个职业,客闻客闻,常到别人家做客,只凑个耳朵闻详罢了。 (十五)河畔遇侠起寻师路 “我铺张狂妄?哈,先生这是要为百姓除害,整顿江湖吗?”白匙笑了两声,揣起手,半嗤笑道。 “除害不敢当,只是地有国法,天有天理,你可给这些百姓报酬了?奴役他们便要有所出。”浦玉向前,眉宇间正气凛然。 “哪有什么报酬啊大侠,我们村子昨夜里就被偷光了,都说彼阎洞偷金银珠宝藏书秘籍,还偷生人短命,自由轮回,还真是啊。”一老汉放下沙袋,苦着脸对浦玉讲来。 白匙突然看向老汉,从腰里掏出一镖,迅速飞了出去,正中老汉心口,又瞬间收回,套在了食指上,转了几圈,待她使镖停在拇指时,风也停了下来,老汉仰面倒下,四下哄然散去。 这是绕指花,双兵器,出自溢华亭,瑶山银铁,是比瑶山寒铁次等的铁所铸。长有二十厘米的模样,体质经处理后又轻,正是武女可用的武器,上面刻着曲纹与走花模样,中间是一指洞,套在白匙那玉脂手指上。 “洞主,做事太过是天理难容的!”浦玉皱眉向前一步。 “天理?”白匙将头发掖到耳后,笑着说:“如果江湖也有老天爷的话,那我就是天理,我手里的绕指花就是天理。” 说着,白匙俯身冲了下来,另一只手掏出另一只绕指花,这边浦玉掏出长剑,怒眉横目,作迎敌势。 这边树上横躺个男人,乌髯飘飘,竹帽遮着眼目,手里拿着酒壶,腰上别着长剑,勾了勾嘴角,有些风色只需听,听,便可辩个是非善恶,谁是谁非。 浦玉还未掏出剑,白匙已经冲到他他身边反手看了下去,他旁闪躲去,险些被她劈成两半,果然是要置他于死地,可白匙双手持兵器,丝毫不漏缝隙叫他抽剑,德景棍是不能用的,那只能以鞘作剑,以笞打代替刺划,就像是用棍对抗,又不似佛山教那样伤筋骨不伤性命,若是气力用的狠准,便和剑一般没什么区别,关键是,要使棍法的人有杀心。 白匙见浦玉已经找到了应对之策,便变全攻为攻守兼备,一只手护己,一只手想办法割他的血肉。 风云变了几刻钟,到最后也没分个胜负,她在他身上留几个口子,他叫她打的腿软肉颤。 树上的男人见结束了,笑着一抽剑,往树下那两人当间儿一扔,直愣愣的插在地上,还未看清武器是来自何处,男人便笑着飞跃下来,来到二人中间:“两位豪杰,方才的武斗可真是精彩啊。” “白洞主的致死招数,竹子浦玉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妙啊,妙啊。”取下帽子,松散的头发随风荡起来,他笑着说道。 白匙细看了看剑上那个刻的极其精巧的“玄”字,笑道:“柳大侠。” 男人回过头,看向白匙:“在下竹帽仙人,莫笑。” 说到这,就要介绍介绍柳莫笑的来头了。当今黄泉谷下妙春堂八侠结拜的大哥,也就是大堂主,柳莫笑,几十年前因为偷吃了街上的胭脂粉黛之秀,被天星照赶下了山门,结交了那七个“狐朋狗友”,创建了这江湖正义,救济扶贫的光明正派,妙春堂。 妙春堂八侠说起来倒也是响当当的。依次是柳莫笑,陆上客,钓月僧,清牧师父,江水月,鉴镜花,霜满夜,舒雨女。都是僧侣尼姑女冠老道落了凡俗尘,或者赶下了山门。每个人手下有一个弟子,弟子又有三个弟子,再每个人有三个弟子,就这样,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再说说这个“玄”,就是倒卖二手武器和偷到机关图纸后设置机关的玄机署,屹立在江湖与非江湖的无法区,认钱不认人鬼,从死人手里捞武器,好武器就随意换个装饰就卖出去了,赖武器好铁的融了造个普通样子还给卖了去,如果什么都是的,就改成啊,飞镖暗器之类的,总之要卖了去。向来不掺和江湖里的事,倒是一股神秘又不露踪影的力量,传言说玄机署在密谋五十年后毁灭江湖的大事,无凭无据也没人相信。像是妙春堂八大侠,没那个银子去买瑶山铁去找溢华亭作武器,就去玄机署,像这样的,还有黄泉谷下鬼冥洞的鬼冥王鬼见决和鬼冥女鬼见怜的招魂鞭和招魂摇铃杖,都是出自玄机署的上等好物。 “柳大侠。”浦玉等人拱手行礼。 柳莫笑应了后,又与白匙说话:“白洞主与浦玉先生比了个平手,还平之不武,实在可惜啊。” 白匙微微一皱眉,气嗔:“哪里不武?” 柳大侠拿起剑,放回剑鞘,说:“洞主想想啊,您的绕指花是双兵器,您又逼得浦玉剑都抽不出,且罢,人家浦玉先生明显没有置你于死地,若是要剑,他也早掏了。” 白匙看向浦玉,心里疑惑,却又不愿表露,就说:“你不该很想杀我吗?” “就事论事罢了。”浦玉说完,深出了口气。 柳莫笑来到白匙面前,揣着自己的剑,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无论彼阎洞多厉害,欺压百姓都是犯了国法的,速速离去吧,找个人少的地方作据点,窃人不该喜欢人少的地方吗?” 白匙猛然气就冲上了头,又想此刻柳莫笑与浦玉一个阵营,与她不利,看了浦玉一眼,就忿忿离去了。 待到告别了谢礼的百姓,浦玉与高不落上前:“柳大侠,多谢解围。”浦玉拱手礼之。 柳莫笑笑着摆摆手:“我也是爱管好人的闲事罢了,而且,我也好奇你剑方法。” “有什么吗?”浦玉疑惑。 “你若不打算出剑,把剑倒是用的如同棍棒一样。”柳莫笑搓搓下巴,皱起眉头,看向浦玉背上的武器。 “不瞒柳大侠,这就是德景棍。”浦玉取下,从布袋里掏出。 看着浦玉双手举着德景棍,柳莫笑伸了伸手又缩回来,想必自己是拿不动的。 “先生学过棍法吗,是如何知道剑和棍可以相通呢?”柳莫笑回复正经神色,问。 高不落笑笑:“剑棍齐魂,这是夏家的精髓,他骨子里有夏家血,又岂会不知晓一些呢?” 柳莫笑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抓抓头发,看向浦玉手里的德景棍,突然灵机一现:“找钓月僧啊,他使棍可是称江湖第二,没人敢做第一啊。” “姑娘!” 江岸冬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关门,听到有人喊她,就扭头望去,从暮色里走进一男人,光头矮身,浑圆的肚皮隔着衣衫也能看见,脖子里带着大串佛珠,胡髯飘飞,横眉竖眼的,总之,又低又秃又丑,但江岸冬还是笑着行礼了,因为对方是个好人,还是钓月僧。 (十六)才俊负伤愈妙春堂 “锵锵,你回去吧还是。”则袖放下茶杯,将屋里的窗户关上,扭头看向墨锵锵。 他们来到镇上的客栈,这是第二天早晨,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落在人身上,人就如同下了霜的鸡一样。 “你又要赶我吗?”墨锵锵一拍案,气呼呼的站起来。 “不是赶你,你这么跟着我也不是办法……”则袖无奈的坐下,拿出扇子晃几下,又合上。已经到了快要春暮,也渐渐要热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就要跟着你,爹爹说了,有了男人就叫我赶紧走。”墨锵锵坐在则袖身边,又笑嘻嘻的说。 “什么啊。”则袖撇撇嘴,侧过身。 “什么什么啊,你到底什么意思,张那么好看,还不叫女孩子喜欢吗?”墨锵锵皱皱眉,半响,一拍大腿,气的直接弹起来:“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残废,嫌我,嫌我不会武功连个路都走不稳?!” 则袖连忙站起身,赶紧摆手解释:“真的不是啊,锵锵长得那么水灵,怎么会嫌弃呢。” “那……为什么不喜欢我?”墨锵锵羞答答的撞了一下则袖的肩,抬头看他。 则袖看了看墨锵锵的眼睛,叹口气:“我娘的事还没弄清楚,没心情说这些。”说罢,就一屁股坐在席上,从桶里舀出茶水,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 墨锵锵听了这,就也坐下,捧着脸,轻声道:“那你就叫我陪你走这一遭,走完再讲。” 则袖看向她,眸子里少了很多玩味,多了几分轻柔,像是云,像是棉花,轻飘飘的,又暖和,不知是眼神,还是茶水。 这日下午,两人吃完饭要赶路,听到旁桌有人议论:“听说没,归往河畔那边竹子浦玉和彼阎洞洞主打起来了,剑都出不了呢。” “谁说的,是竹子浦玉让着那女人呢,柳大侠都说了。” “什么啊,柳大侠是偏心罢了,竹子浦玉有再大本事不还是找不回来光天书,夏葛的仇也报不成……” “说话也没个把门的吗?”墨锵锵气的一拍桌子,整个人都蹦了起来,竹子则袖连忙站起身,打开扇子。 “这谁啊,走路都走不稳在这尥蹶子。”那男人笑着提提厚嘴唇,刚话罢,才看清则袖手里的明竹扇,这才肝缠起来,踉跄的站起来:“这不是樊公子吗?……” “正是在下……还望先生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则袖笑笑,晃晃扇子。 那男人笑笑爬着就跑了,另一个行了礼也逃走了。 “这么厉害,一亮武器就能把人吓得屁滚尿流。”墨锵锵拍了拍则袖肩,笑道。 “那是,我可是竹子塘少主。”则袖刚说完,就见从门外闯进六个头带斗笠,衣带上带着银制杏叶,身穿白纱衫,手握长剑的人,这便是新一代的柔山六剑士了。 竹子则袖一展扇子,将墨锵锵护在身后,四下皆散了去。 “怎么,你们祖上刚死,就又来送死的了?” 墨锵锵皱着眉:“打不过吧?想办法突破出去。” 则袖看了墨锵锵一眼,点点头。 那边就迅速走阵成圈,一起攻下,则袖挥扇一阵,打开包围,挡右闪,一边护着墨锵锵,一边躲开利刃,又要攻出去,倒是两个胳膊做二十个使。这边打过去一个,那边又劈过来一个,上下齐攻,他躲闪了双足,上面横扇推开剑,气力反转入扇,转着剑身向前一步,猛的一推,气力正好恰当,就把这个剑指墨锵锵喉的王八摔在了桌子上,桌子直接借着冲劲四分五裂了,接着反身一脚,那人剑还没下就捂着肚子倒下了。他搂着墨锵锵就要往外跑,谁知身后剑就冲来了,则袖身后可没长眼睛,一下剑体入身,鲜血就从口里喷了出来。墨锵锵情急之下丢出了“墨锵锵的箭”,正中那为首的心腹,再一扯,那人就无力的跪下了,几人上前去扶,墨锵锵见空档,扶着则袖就往外逃了。 到竹林深处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翠葱的竹叶里窸窣的落在两人的肩上。 “坐下歇歇吧。”墨锵锵将则袖放坐下,看了看他的伤,焦灼的看着他汗珠如雨的沧颢脸庞……这可怎么办啊…… “没事。”则袖抬抬眼皮,伸手捂着伤口,对她笑道。 风还未停几秒,他的头猛一沉,就昏过去了。 风又起了,竹叶纷纷飘落,这可如何是好,墨锵锵急得要哭出来时,听见身后的动静,心下一沉,觉着真是大不妙。 则袖被一阵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塌上,下面是竹席,墙上是百草,路上是药水,出来的药味熏得他鼻子一酸。 他起身往外走,见到正要进来的墨锵锵。墨锵锵见他走出来,又惊又喜,跑过去就搂住他:“你可是舒服啊,一睡就两天。” 则袖连忙把她扒拉开,问:“这哪啊?” “这是黄泉谷下的妙春堂啊,不然能叫你好那么快的地方能是哪。”墨锵锵揣起胳膊。 “是清牧师父把你救回来的。”墨锵锵看向走过来的清牧师父。 清牧师父双手合十一礼,笑道:“哪里,救死扶伤本就是妙春堂第一旨。” “多谢清牧师父。”则袖拱手一礼。 “你还是多谢谢墨姑娘吧,这两天她可是最急照顾你最多的那个呢。”清牧师父笑着说。 则袖看了一眼墨锵锵,叹口气,不情愿的道了声谢,就转身进屋了。 “其实啊,救你回来的是舒雨女,只是舒雨女去找钓月僧了,这会儿妙春堂只有清牧师父。” “啊?”则袖扭过头,看了墨锵锵一眼,又看向走进屋来的清牧师父。 “还是回塌上歇息吧。”清牧师父担忧的看了他的伤口一眼,又抬眼看向他。 则袖笑笑,说:“多谢师父,不打紧的。” 他与清牧师父坐下后,墨锵锵给舀出茶水,则袖才开口问:“在客栈听人说浦玉先生大哥和白匙打起来了,怎么回事啊?” 清牧师父深吐了口气:“彼阎洞在归往河畔修建据点,叫老百姓做苦力,想必是浦玉先生看不惯吧。” “后来应该是得到了大哥的帮助吧。”说话的是从门外走进来的一女道士,目带暗火,眉间落锁,如同是谁都欠她债一样,手里是断命拂尘,身穿黑纹白底的道服,这就是舒雨女了。当年一入红尘情缠人,再也入不了道,后来怀了孕被赶下山门,结果跑了男人,丢了孩子,来到妙春堂后,一边跟着柳莫笑学救死扶伤,扶起妙春堂名声,一边找自己孩子,这辈子已经活了四五十了,没入道却入了火。清牧与她不同,听她自己说,孩子是死在了自己怀里,带发修行只因凡根不断,坐佛下也是逃命来的。 (十七)归往风尘迷途山水 “那人是这么说的。”墨锵锵连忙上前行礼道。 则袖也连忙行礼。 “阿舒,你怎么回来了?”清牧向前一步。 “没找到,也不知道躲哪了,大哥叫咱们找他,可真比登天一样。”舒雨女将拂尘放在臂弯里,掠袍盘腿坐下。 “没让你找二哥就不错了。” “二堂主可就是陆上客陆大侠了?”则袖这算是来了兴趣。 “对。” 陆上客可不简单,使的是弯刀,一招过耳消命就是以一个快横扫江湖,之所以叫陆上客,就是因为人家太快了,做什么都如同作客一样,一掠耳,待你找时,能看到的最多只是一阵气凌脚步留下的风罢了。 舒雨女看向则袖的扇子,说:“你的扇子好生熟悉啊,只知你武器是明竹扇,还真没见过实物,怎么这么眼熟呢?……”说着眉毛皱的更深了。 则袖就掏出来给舒雨女瞧。 “女侠看时小心一点啊。”墨锵锵连忙说道。 “谁给你似的,毛手毛脚……”则袖收回手,白了她一眼,气的墨锵锵直跺脚。 舒雨女一打开,便是打开往事匣子了。 “竹君子!”舒雨女一下站起来,清牧师父也猛的一惊,之后也凑了过去瞧。 “当年,竹君子赶去救竹子朝时在路上我们遇到过。”舒雨女突然疾言厉色起来。 “为什么在你那?”舒雨女一抽拂尘,眸子里燃起一把狐火,将拂尘架在则袖脖子上。 清牧连忙上前:“阿舒你这是干嘛?” “他是我爹。”则袖垂了垂眸子,眼底一地暗淡月色。 舒雨女心一下沉下,神色也转为惊愕,缓缓放下拂尘,低下眸子:“真没想到,竹君子孩子还活着。” 清牧师父看了一眼明竹扇,扯扯嘴角:“我把药端来。” 则袖将明竹扇揣在腰间,转过身,往塌走。 “那你可是要报仇?”舒雨女的声音又想起。 则袖脚步顿了一下,高挑的身躯落寞无助:“我要先回去问问我爹。” “这样也好。”舒雨女点点头。 墨锵锵看着则袖,他的头发流淌在肩头,他像个仙子一样,可如今他又像个落入凡间什么都不是的脱了仙骨的仙人,连光鲜的表情也没了。 “师父为何要来江雪斋呢?”江岸冬奉上茶,问。 “如果有人会经过这,我也自然要在这遇到。”钓月僧看向江岸冬,停了几秒,笑着喝了口茶,眯上了眼睛。 江岸冬百思不得其解,她恐怕还没想到,钓月僧等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浦玉哥哥了。 “剑和棍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知道吗?”柳莫笑带上竹帽。 “什么?”浦玉细听。 “剑啊,主要伤其肉骨,一招就可毙命,棍呢,主要伤其筋脉,一招过气才能致命,佛山派的棍法就是,留余力,不忍将人一招打死,这就是棍和剑的差别,棍,不论再寒的质地,也是温阳之物,剑,怎么也是冷兵器,再热的铁也是阴寒的东西。”柳莫笑收起剑,抬起头笑道。 “柳大侠的意思,叫我要有慈悲吗?”浦玉问。 “道家讲的是济,佛家讲慈,而正人君子讲的是理,人棍合一,就要它相同,去你的煞气有好处,对你渡江湖也有好处。” “理吗?……”浦玉还是有丝疑惑,这个理,又指什么呢? 柳莫笑笑着点点头,一腾身飞檐走壁着离开了。 “浦玉,听懂大侠的意思了吗?”高不落走上前笑道。 浦玉也扯扯嘴角:“先生应该知道吧,玲门应当更懂说话里的道理的。” “你知道为何落雾道长,还是老不阚都叫你找钓月僧学棍法吗?”高不落看向归往河上的波纹。 “我想,不只因为钓月僧的棍法好吧?”浦玉笑笑,看着高不落。 “没错,钓月僧身上有什么?智者之气,仁者之善,理者之义。” “是你身上冤魂的煞气重,迟早这股煞气要吞了你的心,去不了心魔,担心多行不义必自毙。”高不落的眉头渐渐皱起来,转过头,看着浦玉的眼睛,那是一潭深水,挂着冬夜的风。 “心魔?” “你不怕你拿不到德景棍吗?你不怕找不到光天书吗?你也想过,玲门没有光天书,彼阎洞也没有光天书,那光天书又去哪了?到底当年谁是主谋呢?彼阎洞,半惹囚,还是玲门,或者风雨阁?万一报不了仇怎么办?江雪斋怎么办?江岸雪的托付,百年正义基业毁为一旦,你却束手无策?” “高先生。”归雀向前一步,他想阻止高不落,但被归雁拦了下来。 “没事,让先生讲。”浦玉皱着眉头,风也越刮越大,眸子里的景色是疾风骤雪,缠着怒火和悲愤。 高不落扬扬嘴角:“正因此,要去你的煞气,这个理,意思就是你渡江湖的基本,你凭什么渡江湖,你为何渡江湖,为了报仇吗?报仇少不了生死,可又要死多少人呢?你知道杀谁吗?杀干净吗?你可是冒出这个念头过?” 浦玉没有说话,只是太阳突然很刺眼,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相信我,之后还会有人这么问你。” 高不落转身离开,浦玉一个人站在河畔,闭着眼睛,额带在头后飘扬,额头上绣的竹子还熠熠生辉,墨绿如山色,刚劲如山形。 河岸对面的群山是万沟峦,万沟峦里埋藏的江湖门派数量是没人知个准确数目,往前走个十几里地就到了归往河畔汇入淞江的地方了,到那里,离竹子塘和江雪斋都不太远了,而如今要到哪里找钓月僧呢? 浦玉坐在窗下,看着月亮,上面的玉树琼花阴影隐现,云烟时而飘去,遮着月光,遮着他的眼睛。 “凭什么渡江湖,为什么渡江湖呢?……”要真的这么问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大哥,睡觉吧。”归雁走过来,吹灭了灯烛。 浦玉点点头,翻身躺塌上了。 归雁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月色如故,如纱一样笼罩在屋檐上,玉笛声断,往事如雨洒在他眸底。 “你教我泡好这杯茶,我就付钱,不仅付这一杯钱,还有好多好多杯。”风鸢趴在柜台上,笑着看高不落。 “风姑娘不要打趣高某了,花鸟茗的茶是不能外传的,况且,风姑娘还是月后山庄的小姐,怎么会不明白这小叶苦丁泡法呢?”高不落看了风鸢腰间月后山庄的腰牌,还有一只短玉笛,笑道。 “可我就要你教我泡。”风鸢站起身,走到柜台后。 “实在不明白,风姑娘究竟看上……”高不落说到这,又无奈的合上了嘴。她倒是发觉住了,哈哈笑两声,说:“怎么,我看上你哪里了吗?” 高不落躲闪躲闪眼神,甩袖往后堂走去。 “哪都看上了,玲门的人竟然放下一切来小镇开茶楼,难道我们志向还不同吗?”穿过廊子,来到居室的正堂,下人躬身出去沏茶,他坐到矮案后面,风鸢坐到侧案后。 “哪里相同?你是为了躲避风老爷子的管束,我是看淡名利,求个凡世的恬淡自足。”高不落白了他一眼。 “哪啊,我在山庄里还不如在这呢,起码人家顾忌你这天下第一茶楼的名气……我也想恬淡自足,找个男人好安家……”她挪到高不落身边,两个眼闪着光直勾勾的看着高不落。她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算是怎么也扒不掉了。 后来,上元节喧闹,她才说:“我不姓风,姓葛。” 待到风真的刮起来的时候,高不落的弯刀也不救了她。那夜依旧是冬雪绵绵的寒夜,来者是半惹囚的杀手,为首是个用连环铁的家伙。 最后高不落醒在邻家院子,回去时,一栋楼都没有阿鸢的尸身,地上是打斗留下的破败废墟,还有一摊血。血里有只短笛。 风又钻进他的袖子,这是他渡江湖的原因,报仇,寻他的阿鸢,还有就是保护她。 这就是江湖中人,每个人都有一心的心事,才酿造了一眸子灰,一身华服没花纹。不知是朝代喜好,还是每个人的心里装不下,没人喜爱华色,没人热爱春荣。有的人一双眼装尽火海,有人眼里的火已经烧尽,只有一抷灰。 (十八)遇长枪无血左将军 “要启程了吗?”清牧师父看着则袖和墨锵锵道。 则袖弯弯嘴角:“没错,不能耽搁了,还望师父指个到谷上的路。” 清牧师父摸摸眉毛,微微笑道:“确实……那樊公子何时愿再来妙春堂呢?” 则袖笑笑,将头发掖到耳后:“妙春堂……不来更好吧?” 清牧师父眨眨眼,垂在睫毛上的眼皮显得自己倒有些苍老:“也对……” 她将则袖和墨锵锵引到一处砌有石阶的陡坡上,叫住他两人:“沿这走,就能上谷,然后顺着往北走,就能到归往河口,往淞江去吧。” 则袖拱手:“多谢师父。” “你伤口刚好,走山路别累着,万事小心。” 则袖看着清牧师父眼睛,恍恍惚惚的担忧似曾相识,但又极其陌生,不容多想,点头道谢后,转身离去了。 “都说清牧师父为人柔和慈爱果然不假。”墨锵锵搅弄着发梢,跟在则袖身边。 “她对晚生都如此吗?” “差不多吧,她对我也挺好的。”墨锵锵点点头,看了一眼则袖,便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先回竹子塘吧。”话音刚落,就见从路那头想起了混乱的马蹄声,则袖连忙拽着墨锵锵躲进了树林里。 成群结队奔来的是一方白衣面具的人,个个手持长剑或者锏的,武器太过大众,也看不出出自哪里,只从衣着上看,倒像是彼阎洞的人。 一行人马疾风而过,完全没有注意到则袖和墨锵锵。 “是彼阎洞的人吗?”墨锵锵和则袖走出来,墨锵锵问道。 “看着倒是像,但又不像。”则袖搓搓下巴,皱着眉,心中疑惑不已。 “轻功好的下盘结实,可那些人看着下盘也称不上十分利索的,倒是有的看起来软绵绵的。” “彼阎洞常用武器只有剑和弓,哪来的锏啊什么的。” 则袖和墨锵锵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 突然,墨锵锵像是被咬了一样,拍了则袖一巴掌,着急忙慌的说:“糟了,看他们这个来向,是从哪里回去,还是要到哪里去啊?” “……”则袖看向身后,这一行人来的地方,只有一个竹子塘,江雪斋要过河,骑马是不可能的,再说,只有一个江岸冬用不着跑的那么快,那便是竹子塘了? 则袖心中猛的一沉,二话不说就往前跑去了。 浦玉一行人刚上了船,就见岸上一白衣女子踉跄着逃窜,手里提着长枪,腰间别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捂着腹部,时不时往后看去…… “那是什么人?”归雀凑过来,谨慎凝重。 浦玉皱皱眉,光看衣着武器,还是不敢断定的。 浦玉让船家靠了岸,几人又上了岸,来到女子面前。就看她斜靠在树下,面色苍白,冷汗冒出,双睑无力,提了提长枪,昏死过去了。 “高先生可认识这是谁?”归雁扭头问高不落。 “这是玲门左将军,宋鸿春。”高不落掂掂她腰间的剑。 “这就是寒铁剑。” 宋鸿春长得英气,浓眉冷眸的,朱唇白肤的,这会儿双唇失色,眉头紧皱,身子暗暗发抖,看来是腹间伤口发作了。 “浦玉?”高不落看向浦玉发愣的脸色。 “那边有个茅草屋,把她过去,先救醒再说。”浦玉抬起宋鸿春的手臂,扶起来就往那边走。 “这么好心……”高不落摸摸袖口。 “我还以为大哥拿剑就跑呢。”归雀笑笑跟了过去。 浦玉将宋鸿春放下后,看了一眼伤口,转头看向高不落:“这伤口好像不深,就是太长了疼昏过去的。” “那怎么办,几个大男人……”高不落揣起手,倚在门口,瞥了浦玉一眼。 浦玉咧咧嘴。 宋鸿春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起身一看,就见四个大男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她一下子弹起来:“你们要干嘛?”她疼的咧了一下嘴,一转眼,看到了高不落。 “师叔?”她有些纳闷,师叔为何和道士还有……还有浦玉在一块。 “躺着就长,站起来还挺高的……”归雀嘟囔一句,挨了归雁一巴掌,就憋住了。 “这是哪?” “你受伤昏过去了,我们把你救回来,然后,帮你包扎了一下。”浦玉说着若无其事的揣起手。 “什么?你解我腰带?!”宋鸿春气的刘海都飞了起来。 “你可是个大男人!”宋鸿春一抡长枪,朝浦玉吼。 “你可以不把我当男人,其实,给你包扎的时候我也没拿你当女人。”说着,浦玉扬扬嘴角,跨步而立。 “你!……”宋鸿春气不打一处来,因为高不落拦着,她气也不得发作。 “话说,你不在玲门,怎么在这?”高不落扶宋鸿春坐下。 “这……师叔还是不问的好。”宋鸿春为难的避开眼神。 高不落无奈的笑笑:“也对,我已不是玲门的人了……我师姐可一切都好?” “谢师叔关心,门主一切都好……还谢各位的救命之恩。”宋鸿春站起身,又一礼。 说罢她看了浦玉一眼,摸了摸腰上的寒铁剑,似是松了一口气。 浦玉见了,无奈一笑:“你觉得我会偷拿你这剑吗?” “不好说。”宋鸿春侧过身子。 “大哥,啥时候走啊?”归雀拉拉浦玉的袖子。 “左将军什么时候走啊?”浦玉笑问。 宋鸿春嗔了浦玉一眼,与高不落拱手行礼,先行离去。 “玲门如今门主怎么又成你师姐了?”归雁转头问高不落。 高不落拂拂袖子:“师兄去世了,师姐,就是高荀呗。” “寒铁剑一直都是左将军保管吗?”浦玉看向高不落。高不落点点头,又反问浦玉:“你觉得她匆匆忙忙的,是被追杀吗?” “谁知道干什么坏事了。”归雀又嘟囔。 “就你话多。”归雁嗔归雀。 “大哥都没生气,就你气多。” 浦玉笑笑,拍拍归雀肩:“宋鸿春像坏人吗,她也是听命于人而已。”说着,就往外走了。 几人上了船,泛舟而去。宋鸿春躲在树后,握了握手里的长枪,若是被猜出自己是被何人追杀就麻烦了。她摸摸包扎打的结,果然是长得英俊,心底又好。 “都到了江雪斋跟前了,去看一眼吧。”高不落拍拍浦玉的肩膀,笑道。 浦玉腾身一跃,下了船,来到树林前。第一次来江雪斋时,这还是一片枯树林,如今已经绿意盎然了。然而江雪斋还是如冬天那样破败苍老,几棵梅树的惨榭还没清理干净,枝枝桠桠的断枝头,堆在屋顶上给春雀筑窝。 “浦玉哥哥……”江岸冬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站着的他,一身黑衣,头缠额带,腰配青玉,手握长剑。 只是清瘦了,怎饶眉宇间又没化上个冬季的风霜。 江岸冬提着裙子,探着头,愣了一会儿,又立刻机灵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半响没出来。浦玉正纳闷时,见江岸冬和一个胖老的和尚走出来。他手里拿的就是钓月金钩杖。 钓月僧济仙。 浦玉连忙上前,看了一眼江岸冬,又看向钓月僧,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悦。 “见过大侠。”浦玉一进屋就连忙行礼。 钓月僧神色严肃,双眼直直的看着浦玉,斜躺在案后。 (十九)江雪斋众议竹子塘 “原来前辈等了几天的人,就是浦玉哥哥啊。”江岸冬欣喜不已,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着浦玉有了好老师,可就能更有出息,心里就乐开了花。 “也不知道,大哥为何要我教浦玉先生,浦玉先生的功力已经不凡了。”钓月僧拂拂胡子,时不时抬眼看浦玉,脑袋里算盘打的啪啪响。 “浦玉哥哥确实是不凡了,但还想和大侠学学棍法,好使这德景棍,好报仇的。”江岸冬话音刚落,浦玉就皱眉斥她:“怎么说话呢?” “你怎么和我师父说话呢?!”钓月僧一下腾站起来,横鼻子竖眼的看向浦玉,浦玉倒是吓了一跳,旁边正舀茶的高不落吓的木勺都掉进了桶里捞不出来,归雁归雀也吃惊的将茶喷了出来。 浦玉惊讶的瞪直了眼,瞅瞅钓月僧,瞅瞅因为茶水撒一地忙着收拾的江岸冬:“这,这,阿冬是……是您师父?” 江岸冬连忙停下手里的活,乖乖的站过来,一脸无辜又得意的低着头,抬眼看着浦玉那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怎么,阿冬师父做饭那么好吃,野菜都能做出山珍海味的味道,为什么不能和阿冬师父学几招?”钓月僧叉着腰,抬头质问浦玉。 浦玉就在一周的坏笑声里低头应声,斜眸看向正偷笑的江岸冬。 “你可得意了?我若是认钓月僧成师父,你就成我太师父了。”浦玉看着忙着炒菜的江岸冬,端着碗筷,满带不服的声音幽幽的飘入江岸冬的耳朵里。 江岸冬捋了捋袖子,翻着菜笑道:“我再三推辞过的。” 这边浦玉抬抬眉毛,正要出去,这边江岸冬起锅时烫着手了,浦玉正要上前查看,钓月僧就冲了进来,喊着师父怎么了,比浦玉着急的多个十倍八倍的,还嚷着下面的自己做,让师父歇着,叫本来担心江岸冬的那人反而惹一肚子气溜出来了。 他刚分完碗筷,到侧案坐下,就见江岸冬走出来,往门口走去,似乎在和什么人躬着身子讲话,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 “这事,你也怪不了阿冬……” 浦玉没听见高不落的风凉话,两个眸子紧盯着江岸冬。 不一会儿,见她从门口的暮色,走进廊子的暗处,又走到这边灯光明朗处,才见她神色的凝重:“方才,有客闻来。” “怎么了?”高不落问。 浦玉没有做声,见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竹子塘遇刺,塘主……遇刺……”说到这江岸冬看了一眼浦玉,又连忙说:“说是一群白衣刺客,塘主昏迷了但已经醒了。” “这客闻怎么非卖到这?” “知道夏浦玉在这呗。”高不落摸摸头发,笑道。 “是易君妹妹易芳。” “易芳?”浦玉一掠袍子,来到江岸冬身边坐下。 “我认得住,一个半花的,易芳当初因为和一个同僚充卖的消息数量一样,巧的是这个同僚还和她在能得第二个银花时知道了同一个消息,议机署决定一人一半。”江岸冬看向浦玉。 “阿冬知道的倒是详细。”高不落眯眯眼,看着江岸冬。 江岸冬侧侧身,看向高不落,笑道:“易芳和她兄长不同,性格虽然也是冷漠少言的,但很多消息,她都是卖我这,就算,江雪斋给的铜钱少。有时候,她也来找过我,偶尔会说几句话。我问过她,她也就说了。不过她没向我提过她兄长的事。” “今天怎么来去匆匆的?”浦玉看了眼门外的夜色,又看向灯光映照的闪烁缥缈的江岸冬的眸子。 “可能看屋里人多……”江岸冬思索着低下头,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着。 “恐怕,她兄长和她是一块的吧今儿个。”钓月僧端着菜走出来,四下见长辈走出,都谨色站起。 行了礼后,几人又重新归位坐下。 “这个白衣刺客,可是彼阎洞的?”钓月僧问几位晚生。 “尚不知是何情况,还不能妄下结论。”浦玉摆摆手,面露难色。 “只是不太知道,则袖的状况。”归雁忧心的皱起眉头,酒肉鲜蔬无法下肚。 就这会儿,见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浦玉站起身,端着烛台躬身往前探。快到门口时,手烛一晃,就看到了这高挑的男人正是则袖。 “则袖?”浦玉神色吃惊。唤声引起里屋人的注意,连忙都走来看,果然是则袖和墨锵锵。 暮色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则袖一双如同寒雪映月的眸子,闪着幽幽凛光。 “到底怎么回事?”浦玉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着神色复杂的则袖,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 则袖来到侧案坐下,说道:“我回到家,就看到竹子塘正在清理伤亡的侍徒,还有酒宴客栈的赔损。” “我问老管家在哪,说是已经惨死在贼人手里,我便知不妙,连忙去正裳堂,我爹腹部中了箭。” 浦玉紧攥着剑柄,怒气焚烧。 “过了一夜,我爹才醒过来,他知道我回来的目的,就告诉我,我娘确实姓葛,我爹,确实是竹君子。”则袖低下头,头发垂在耳旁,风钻进发隙,凉意又带着入夏的泥土味道。 钓月僧看着浦玉周身的气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并未言语。 墨锵锵看这二人一个愁肠百结,一个愤恨冲冠,绝不能一个字都不吭,便连忙把他二人的思绪拉到正轨:“我看了一下竹子塘里的情况,伤者多死于剑伤,还有弓箭刺伤,武器想必就是彼阎洞常使用的长剑与弓弩,听塘主说他在打听光天书的下落,彼阎洞突然袭击也有了动机。可我们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一行人,有的人拿长剑,有的拿弓,有的拿枪,还有各种叫不上名的武器,不知道是不是一路人。” “你接着说。”高不落看了看浦玉和则袖摇摇头。 “竹子塘留下的箭,确实刻的有白字,但是,彼阎洞的箭大多用雁羽,可竹子塘留下的大多是鸭羽。” “有人陷害彼阎洞吗?”江岸冬抬头看向浦玉。 浦玉侧侧脸,看向高不落:“宋鸿春?” 把宋鸿春救治好时,浦玉查看过她的白缨长枪,没有一丝血腥和血迹,可她明显与敌人交过手,难不成堂堂玲门左将军还不敢杀个人吗? “这么说,玲门还真有嫌疑。”则袖抬头,看了一眼墨锵锵,又扭过头。 江岸冬低头用手指搅了一下头发,又抬头看向浦玉:“这么做是为何呢?” 玲门正厅之内,雨声刚落,风声骤起。玲门以善权术谋略,辩论言语著称,可一个文派,武林之中也难以立足,令人开始畏惧之时,就是高阳瓴下令玲门文武兼修之时。只是改变了只文不武,却改变不了慧者难寿的命,历时不到百年,迭主已经数次。 高荀高坐与正案之后,手拿镂空刻花木质折扇,闭目听风,静然不动,修眉飞扬,乌凤秀眸,朱唇如血,肌肤如膏,鼻翼上小刺一痣,锦上添花。只是过分妖艳,令人难以亲近,以至于,没错,高荀本人已经年过三十。上带玉冠玉雕花蓖各一只,干净利落。 “左将军,你比我安排的时间归来,足足晚了一天一夜。”说着,一拍手心,扇子紧合。 (二十)初夏夜风少年顿悟 “属下知罪,甘愿受罚。”宋鸿春叩头于地,埋面入臂。 高荀掂了掂衣襟,看着宋鸿春:“伤势如何?” “谢门主关心,好的差不多了。” “天下的客闻,杀了十个有百个,百个生千万像蝼蚁一样还不好找,所以,你想隐瞒什么都没用,你为了隐瞒些事情一路上杀了多少人呐?”高荀站起身,探了探脖子,又打开扇子,摇了摇:“我玲门不能没有左将军,但,有没有宋鸿春都不打紧。” 宋鸿春又低了低头。 “知道五代柔山六剑士的下场吗?他们死了不代表柔山派没了六剑士,三天,三天后六代就立刻出现了。”高荀话罢,转身从廊离去。 “门主难道真的不信任左将军了?”说话的,是门主护手,高疆。 “你明白棋子和弃子的区别吗?”高荀跪坐在亭子里,看着风把纱帘吹起:“棋子,是我与子都对对方抱有希望,弃子,是她已经被围困,我,也有了下一个棋子。” “还有利用价值?”高疆问。 “记不记得此次行动前我说的这次行动的利害?” “未暴露,其一利是嫁祸彼阎洞以竹子塘打听光天书下落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其二为玲门养精蓄锐争取时间,暴露了也不碍事,玲门不会做引火烧身的傻事,此事可以叫拿着光天书的人认为手里的光天书是假的,引他现身,没暴露也可以,将此人引到彼阎洞。” “玲门无法独善其身,但,玲门的人绝非傻子。”高荀舀起茶,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玲门不会做引火烧身的事,如果真是冒充彼阎洞的人,想必不只是要挑起竹子塘和彼阎洞的争斗那么简单。”高不落站起身,用手指触了触烛焰,伸回手,回头看向正舀茶水的浦玉。 夜深人静,初夏还没有聒噪的蝉声,还有清盈的夜空,和灿烂星光。微风拂过,树叶的动静已经叫人意识到季节已经变幻。剑气冲过林间,带起地上的树叶簌簌骚动,划过身躯从眉间劈下,一种深沉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旁,或是愤恨,或是感伤。 舞剑之时要有佳人出现,才是合理的安排。 “为什么还不睡觉?”江岸冬和浦玉在门口坐下,江岸冬脸朝外,浦玉脸朝内,这样并排坐,浦玉可以看到江岸冬的表情,可就江岸冬却看不到浦玉的。 浦玉扭头看了一眼江岸冬,问:“你知道你师父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他说,让江雪斋做你的家好了,因为想让你好好活着,才会不教你武功,内力法,权术。他曾拜托我照顾江雪斋和阿冬,我没有立刻答应,因为那时我不清楚你有多大魔力,可以让江岸雪说出把江雪斋当做你的家就好这种话。” “现在呢?”江岸冬眨眨眼睛,又问。 “感觉,你可以活成现在这样,并不是不才。”浦玉低了低头,没有看江岸冬,江岸冬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那是因为什么?” 浦玉扭过头,脸颊在月光下清晰明了,几乎眸子里每一滴水都能被看到。可另一半脸颊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比清晰的一面更深沉,这好像和人一样,隐藏起来的一面,永远深情。 “小子,大半夜不睡觉,跟我师父干嘛呢?” 身后传来钓月僧的声音,两人站起身行礼。礼罢,江岸冬看了看钓月僧,低头进了屋。 浦玉和钓月僧看着江岸冬进了屋,站在门口说起话来。 “你知道我能从师父那里学到什么吗?”钓月僧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 浦玉扭头低眸看向钓月僧。 “她刚刚看了我一眼,就进了屋,她不会认为她多余,而是认为,男人们要说重要些的话了,她不是回避,而是不因谈话内容担忧,从而不让男人担忧她。” 浦玉疑惑的皱皱眉头。 “这就是你会说她并非不才。刚刚那种眼力劲的本领,每个寻常家的女人都会,就因为她会,这里才有家的气,从而她身上的气,可以洗我身上的暴气。”钓月僧笑笑,褶皱立刻如衣边一样卷起。 浦玉点点头,似乎自己的心声被说了出来。 “那么,你说你找我是拜我为师,我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前辈请讲。”浦玉正身。 钓月僧也转过身,笑道:“你为何要渡江湖,你渡江湖目的是什么?似乎是两个一样的问题,也可能答案很像,但还是要问两次。因为怕时间久了忘了魂,迷失了本。” 果然,钓月僧真的问了这个问题,这个曾经高不落难住浦玉的问题。 “渡江湖这个说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其实就是一个对于闯荡江湖行走于江湖山川之间的一个代词。可渡江湖,却比闯荡江湖凶险许多。” “为何?”浦玉皱眉急问。 “因为渡江湖更多的是阻碍,你掉进了这个湖,你目的是划到对岸,那么期间就要有生有死,就要有更多不能想象的东西,阴谋和鬼胎。”钓月僧说着拍拍肚子,笑着走下台子穿上鞋,比划着继续说:“你能渡淞江,归往河,长江,大河,你迎面来的就是激流。所以,你一旦踏进这条路,你就要做好覆舟的准备,而且失败了死的不仅是夏浦玉,你周遭的人都会被连累。” 浦玉也走了下来,两个人都沐浴在月华之中。 “你方才舞剑,你知道你身上的煞气多重吗?你放不下冤魂,你脑子里只有复仇,怎么复仇呢?你有办法,又好像没办法。但这一路走来,我相信你的煞气绝对没有刚刚走出竹子塘时重。”钓月僧耸耸肩。 “因为你心里也有疑问了,渡江湖为了什么,分辨黑白,分辨善恶,把夏葛两家的仇报了,你可想过搅浑江湖的后果?” “难不成要放弃吗?”浦玉向前一步。 钓月僧也皱起眉头:“并非如此。奖善惩恶是对的,那就相当于把如今这个江湖搅浑,你把多少人的生死耽搁在里面了?你没有准确的目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靠岸何处。” 夜风如纱,拂过他的双眼,他此夜难眠,渡江湖的目的。 分辨黑白吗?黑永远是黑,白永远是白,只要江湖还在,黑白善恶就无法真正分辨,要做的不是江湖上的善义德举,而是凭理来讲,对的事,要做的事。他的目的,耽搁了别人的生死,则袖,高不落,江岸冬,归雁归雀,墨锵锵,竹子朝,还有很多人,没错,他一个人还不打紧,可因为他牵连着那么多。他多想一个人走,可又不行,他如今是江湖漩涡的中心,无论如何都有其他的人,他有情义,才会有那么多的不能放下。真正伶仃之人,在渡江湖里是不存在的,正是因为周边的人,出现在生命中的人,才要去渡江湖,正是因为曾经生命里的记忆,才要渡江湖。 “渡江湖,是为了保护要保护的人,为的是让死去的人有所值,活着的人有理由活下去。” “还有呢?” “覆恶人的舟。让枉死的人闭得上眼睛,让苟活的人下地狱。无论我做什么,江湖都在,我无能为力,我要做我能做的,是行侠仗义,是算欠夏葛两门还有江湖的账该让谁还。” 清晨的微风带着果香,从江上吹来,还有一丝丝洌凉的爽意,那是淞江波浪的水珠。 (二十一)重遇故人不知旧债 清晨的微风穿过堂,穿过门缝,穿过袖口,钻进他的衣裳,轻轻的绕在他的胸口,带走夜里的愁闷和疲惫,只留一股清爽进入毛孔,在从那边被角偷偷溜走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揉了揉眼角,推看门站起身,见其他人已经起了。 归雁归雀在门口坐着聊天,钓月僧和高不落,则袖在旁边屋子门口坐着说话,只有江岸冬从侧廊过来,见他醒了,就又扭身回去了一趟。过了一会儿,端着盆走过来。 “还麻烦你。”浦玉低头接过,放在屋内架子上。 “昨晚睡得晚,就没喊你。”江岸冬笑笑递给他。 接着她就招呼大家来到案后,说要开饭了。 浦玉刚要拿起剑走出去,想起了落云道长的话,谁拿着破霜剑,谁就是自己的敌人。如今寒铁剑在宋鸿春手里,可她…… 江岸冬来到门口,扶着门,见浦玉沉思,笑着叫他吃饭。 “还没接待过那么多客人。”江岸冬笑着说。 墨锵锵笑着摆摆手:“没事阿冬姐,都是舞刀弄枪的人,没啥挑的,有饭吃就好。”则袖看看墨锵锵,“啧啧”一声,继续吃了。 江岸冬笑着点点头,刚要埋头吃饭,见从门外爬上屋个人。那人将剑拄着,抬起头,戎发在额头飘着,长发全卷在冠里,头带斗笠,腰配银花:“江岸冬。” 江岸冬嚼着嘴里的饭站起身,稍微瞧瞧。虽逆着光,但也看得见这来人是谁。 她绕过案加快步子走去。浦玉也站起身,缓步走向她二人。 “易芳?怎么…刚走就来了?”江岸冬蹲下来。 她细长的眼睛缓缓睁开:“就是路过,给你捎个信。” 她抬头看着江岸冬身后站着的男人:“柳莫笑死了。” “柳大侠?”浦玉皱眉。 “怎么回事?”江岸冬问。 易芳纵身一跃,背对着江岸冬:“我不清楚,这是我听来的。” 江岸冬站起身,挠挠头:“这跟我有关系吗?” 浦玉看着易芳离开,目光翻涌:“她是来告诉我的。” “告诉我是谁!”钓月僧拿起金钩钓月杖,就要往外冲。几个人到了门外也拦不住他:“大哥武功高强,怎么会被杀,定是被奸人陷害,我一定要把那人剁了下酒!”钓月僧气的哆嗦,吵闹着一定要离开去杀了这个奸人。 就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声音:“谁是夏浦玉?” 风沙横起,来者手里拿着一把剑,剑鞘上端正的刻着一个“玄”字。 女子衣衫破烂,头发蓬乱,长相清秀纯净,眼睛里存着光,嚣张得很,气焰高的不得了。 几人等到女子走向前来,也没人认出她是谁。 就见她把剑抛出来,高不落立刻腾身接住,这定然是柳莫笑的剑…… 他抬起头…… “……小叶苦丁……” 他忽然无力,手一松,手里的剑“啪“的一下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知道脑子一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似乎天地间只有他和对面那个人,只有自己跑向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震在他心底…… “阿鸢……”高不落抓着她肩,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一时竟然激动的说不出话。 而她却一歪头:“你是谁?” “我是高不落啊。”高不落笑着擦了泪,给她解释。 “……我们认识吗?”她打开他的手,转身对着钓月僧讲:“鬼见怜托我带话,今日午时,到前面那座山去,她等着你们啊。” “你是什么人?”钓月僧问。 “我……”她转转眼珠子,又说:“我受她救命之恩,现在就给她带个话,任务完成,我也能走了。” “阿鸢……”高不落看着她的背影。 “我叫阿鸢吗?”她看着高不落的眼睛,心下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着这人似乎不是坏人,她也不知道为何要信他。 江岸冬迎风走过来,皱眉:“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吗?” 她挠挠头:“几年前我从几个坏人手里逃出来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物品?”江岸冬接着问。 她从怀里掏出个腰牌,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月后山庄四个字。 高不落一把抓住:“你就是风鸢,你是啊……” “那你是什么人啊?……”风鸢看着高不落。 高不落刚要开口,却又说不出来,这些年,他一直以为阿鸢已经死了,抱着为她报仇的心态走到现在,但如今,她就在自己面前,不是梦,是真的,正看着自己呢。 一行人知道了事情往来之后,浦玉决定让高不落带着风鸢去黄泉谷的妙春堂,一方面通知柳莫笑的消息,一方面看看风鸢是怎么回事。浦玉,钓月僧还有则袖去找鬼见怜,归雁归雀和墨锵锵留下来,在江雪斋留意消息。 说说这个鬼见怜吧。百里断崖下鬼冥洞的鬼冥夫人。哥哥是鬼冥王,两人善于使毒,江湖上有南有苗毒巫蛊摄魂,北有鬼冥兄妹夺命之说,虽然彼阎洞也使毒,但其境界远远不如鬼冥洞,彼阎洞的毒药的解药都可药剂,只有鬼冥洞的毒药,需要施毒者来解。鬼冥王在其儿子去世后伤心过度死了,鬼见怜就一个人撑起鬼冥洞。鬼见怜为啥叫鬼见怜呢?就因为那一双楚楚可怜,温柔如水的眼睛,长得太惹人怜惜了,就是鬼也下不了手杀她,还要当宝小心翼翼的捧着。所以江湖上少有见到她真面目的人,只知道她手里拿着三铃夺命棍,棍里暗藏着叫人生不如死的毒药。还有要命的就是面纱下的容貌和一招揉骨夺命掌。内力使得恰到好处,姿势变幻以至于碎骨摧心。 “来了?”鬼见怜一身紫衣,外套黑纱,神秘诡丽,声音幽甜,颜容柔美,这正轻轻眨了眨眼睛,看向来者。 穿过灌木丛,就见到有个山洞,山洞门口站着个女人,拿着三铃夺命棍往另一只手的手心拍打,吊儿郎当,气焰嚣张。 “鬼见怜!”钓月僧先开口。 “你为何杀我大哥?!” 鬼见怜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当年我侄子死在他手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岂会不杀?” 她正眸看向钓月僧,风沙骤起,草叶骚动,石木乱走。 “那是你侄子欺负百姓咎由自取!”钓月僧忿忿的嚷完,横杖要冲,被鬼见怜拦下:“我今儿啊,主要是想要那个年轻人。” 则袖看着鬼见怜指向浦玉,笑着打开扇子,说:“大婶儿虽然看着年轻,但这岁数……少说快两个我了,您还想吃嫩草不成?” 浦玉没有说话,手放在剑柄上,随时待拔剑。 “谁稀罕啊,老娘只是觉着,这小子不错,被柳莫笑还夸过呢,要是能做我的弟子,鬼冥洞就后继有人了。”鬼见怜说着说着扬扬嘴角,看向浦玉。 (二十二)身陷梦魇光天不测 浦玉听了这,倒是笑了,向前几步说道:“还真是说笑了,在下是正派之后,怎的能学前辈这高深莫测的邪术呢?就是我要学…我这十几年正术内功也不准啊。” 鬼见怜听了这话,倒是烧着眉毛了,恨得咬牙:“你嘴巴干净点,什么邪术,我这揉骨夺命掌是实打实的功夫,又不是什么巫蛊邪卜之术,算了,快接招吧!”说着,就震步一跃,冲了过来,钓月僧拦住两个后辈,单枪匹马前去应战,脚一点地对着鬼见怜就冲了过去。 两人武器一撞,瞬间弹开,又三下两下的致命招式你发我接的不相上下。可这鬼见怜的棍法是以柔代刚,女人的力气还是大不过男人,只能以内力来柔中相敌,不过这看起来弱,若是现今还相信眼见为实,就要吃大亏了。其实所谓金钩钓月杖便是在铜棍顶部嵌上一个如月勾一样的镰刀利器,把本来过招不见血的武器变成了见血的冷疙瘩。钓月僧非浪得虚名,棍法里刚柔并济,非是蛮力和狠攻,腿脚与棍棒嵌接结合的完美无瑕。出棍从掌心下,鬼见怜定然要去拦,谁想下一招一转腕轴,纵身一跃,鬼见怜扫到钓月僧脚下白得个空,这边棍已经从另一侧倒向鬼见怜背部。不过这鬼见怜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应过来,转棍反手抵在背部,一扭身,挡在身前,守住了这一招,但也瞬间转为被动。总之高手过招,难分胜负。 则袖摇摇扇子,凑到浦玉耳边,看他正看的起劲,就自抒己见的说:“还真是前辈,过招这么变幻莫测。” 浦玉笑笑,回道:“不然,济仙前辈虽然看起来占上风,但鬼见怜正在以守作攻,少废力气,等待出击。不过前辈的棍法确实变幻莫测,鬼见怜好几次都险些接不住招,若不是她采用以退为进消耗前辈体力,早就败下阵来了。” 浦玉说完,正欲要上前帮忙,就见鬼见怜腾身而起,后退几步,一甩棍杖,立刻撒出一阵白烟,钓月僧慌忙捂住口鼻,却还是中了噬魂消亡散的毒,此毒凶狠,不会置人于死地,但会让人陷入生不如死的地步,如同上万只蛹虫在身上啃噬攀爬,倒不是蛊虫,无需外力干涉,只是一种药物在血液中蔓延的感受,然后侵蚀人的心神,让人陷入噩梦,解药,是施毒者的血。 钓月僧这会儿已经中毒倒下。浦玉与则袖连忙上前:“妖女,这种下三滥的方法亏你想的出来!” 两人冲向前去,与鬼见怜僵持,她也不为所动,不慌不忙的接着招,只守不攻,像是摸二人武功底子。浦玉劈转刺挡招招都是规矩有力,并且每一个招式都有深厚的内力作周气来使招式更加有破敌力。则袖的招式游走多变,不好琢磨,但是一些方法显得中气不足,有待加强训练,且内力不如浦玉的扎实,看起来有些散漫无力,不过在这一辈里也算是好底子了。 过了一会儿,鬼见怜果然再次抛出白烟,这下倒是放到了来的三个人。鬼见怜拎着钓月僧和则袖,对着昏昏沉沉的浦玉说:“叫你尝尝老娘的邪术到底管用不管用,先受几天苦吧,想好了来拜我为师,就放了他两个。”说完,就离开了。 就在半睡半醒之际,浦玉被身上的滚烫和痛楚所折磨着。身上如同无数只小虫在咬他,可一看自己身上,肌肤里外没有任何东西,内脏如同火烧一样,喉咙痛的说不出话,脑子里一片混沌,冷汗似乎也浸透了中衣,一时间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近乎抓狂。 突然,他向跌落一般掉下来,应当是掉下了床榻,胳膊被撞的火辣辣的痛。等他能睁开时,就看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林子,自己匍匐在草丛里,前面跑过来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手里拿着大刀,一下扔向他,他还跑不动。这会儿他眼前突然拦过一个人,刀直入他腹。等那人扭过头,他才发现这人竟是自己的亲爹。他一下跌坐在尸体面前,泪像断了线的琉璃珠链一样从飞雪的眸子里滚落出来,往事历历在目不过如此。 “好好活着……”夏天霜张开那充满腥甜和沙哑森寒的口腔,最后吐出了这么四个字。像是从天外传来的声音,空洞又凄凉无力。他站起身,却看到不远处娘亲的尸体,他爬着就要扑过去,却被拦着不让接近。他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却如何也不放了他,只让他看着他娘亲的眼帘垂下…… “怎么办……浦玉哥哥,是阿冬啊……”江岸冬哭着的拦抱着他。浦玉眼神洞然空空,毫无生气,一个劲要冲开墨锵锵和江岸冬的阻拦往前爬,泪水洗面,都要浸湿江岸冬的衣服…… 昨日傍晚时见几个人久去不归,归雁归雀着了急,于是归雁让归雀留下,一个人去了山那边。在草丛里发现了浦玉。背回来躺在床榻上时,已经高烧不退,冷汗不止了。江岸冬在床边照顾了一夜,早上好不容易退了点烧,竟作起了梦魇,而且脸色苍白,唇齿出血,看起来状态极其不好,可吓坏了江岸冬,当真是如何喊也喊不醒,确乎其实是中了毒。 江岸冬一手搂着他的脑袋,一手安抚的轻抚着他的背,想着要是梦魇,就要想办法叫醒他,可谁知什么办法也没用,干着急的看着他难受。 “是阿冬啊…是阿冬……”越是害怕,越是不知怎么办,跟着浦玉哭泣的江岸冬只能这样做了,一声一声的在他耳边叫他。屋外归雁归雀急得晃悠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弄解药,都知道鬼见怜的毒药只有她自己能解,怎么又能伤的了她,钓月僧和则袖还在她手里…… “阿冬……”估摸着也有好一会儿了,有幸浦玉终于恢复了些神智,能知道自己在屋子里,眼前这个灰蓝色的影子是江岸冬,这才猛的一瘫,无力的半合起眼睛,睡倒在江岸冬怀里…… 把浦玉弄回床上以后,江岸冬与墨锵锵悄声走出来,关上门。四个人刚要松一口气,就见门外来一个客闻。 “什么人事?”几人走过去问。 客闻没有坐上来,架势就是给了钱就赶紧走,八成消息很紧急了:“昨夜易君现身玲门,光天书如今在高荀或者易君手里。” 江岸冬给了钱打发客闻离开了。 归雁归雀听到这,立马有些乱阵脚了,问应该如何做。墨锵锵想了想,说:“不如先让他们两个去查查吧,在这也帮不上忙。” 晌午阳光射出林叶,一声鸟鸣过,天上也捕捉不到其影。 新一波作者有话说嘿嘿嘿 新坑已经曲曲折折的码了好久喽~对于不一样的江湖恩怨侠义本大侠已经想了很久啦啦啦其实相当激动,一直不敢说啥,真心实意的码好每一个字就是我最想要做的事啦~总感觉最近好像有点惨淡啊不过没关系,在下感谢每一个坚持看到这里的看官哦哈哈无论好坏,尽情劈头盖脸的来指教吧,十三在这里谢谢嘞! 咳咳,接下来就说说这个书吧。还是写不了长篇,脑细胞死光光也最多掏个像现在这样一路伏笔和意想不到的坑了,因为坑小,只能用掏这个字了。 但是本人还是很喜欢的,不知道各位看官呢?各种服饰啊礼仪啊还有茶水器具还是潃潃最爱的大概秦汉魏晋南北朝那个年代,进屋脱鞋,喝茶用桶,没凳子和没有锦缎华丽的年代,不过呃…还是架空哈,本人历史不敢打包票啊虽然文科生哈哈,希望大家喜欢这种素丽清冷古色古香【自己褒扬自己了见谅呀呀呀】的画风吧?(?ˉ???ˉ???)?然后呢,就是文里的暂时人物联系已经有显现啦,浦玉和江岸冬,则袖和墨锵锵,高不落跟风鸢,归雁和归雀哈哈开个玩笑,兄妹易芳易君,两人身世未知,还有宋鸿春暗恋浦玉。 已经出场的门派是半惹囚,彼阎洞,江雪斋,风雨阁,玲门,天星照,妙春堂以及溢华亭,玄机署,议机署【我也是写到才发现这俩名字那么像……】,柔山派,竹子塘和梨麟坊。 大概就是这样,对,早交代了,省的乱嘛,虽然可能已经乱了哈哈,别担心,主要的已经出场很多啦,现在也有很多正是亮过相了,偷偷说哈,下面该风雨阁了哟~个人来讲呢,不希望把一个江湖侠义与一些别的有的没的牵扯在一起,男儿的志向,和一些儿女情长,当然,闯荡江湖是主线,对。 而且每个人的性格我都很喜欢,每个人也是有反面和正面的,浦玉呢,有些时候总彷徨,且彷徨时易怒,则袖呢,名声最重要,高不落则是有些柔,易君的话,狠,但是也有柔情,这就是江湖人吧,哪有全人呢? 反正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最后还是要感谢大家愿意看我啰啰嗦嗦一大堆,还愿意点进来,不管怎么样,我都很开心啊,相遇是缘分,书也是一样的啊,有什么不足,希望指出来哦~ (二十三)病后方知红尘酣浓 “他身后背的什么东西啊?”墨锵锵皱眉,给江岸冬示意了一下,江岸冬看过去,也皱起眉头:“是把剑……” “可他手里是有剑的啊……” 风鸢坐在船头,看着平静的水面,开始担忧起来。看着身旁的高不落,忍不住问:“你倒是跟我说说,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啊?” 高不落看向她的眸子,低头从腰间抽出短笛,放在手心,给风鸢看:“你是月后山庄风家领养的孙女风鸢,本姓葛,想必就是因为此才遭追杀。我本是玲门弟子,后来退隐至忙也镇,开了一家名叫花鸟茗的茶楼,我们就在此相遇的。”高不落抬起头,看向如画般的缥缈山水万川,轻叹了一声说:“本来,已经是君知你心,你知君心,可阿鸢却遭遇了不测。” 看到高不落投来的愧怍之目光,风鸢只挠挠头,行歉道一概不知。 “话说,你是高阳瓴弟子,那要多老了?” 高不落笑道:“我是师父的最后一个弟子,我还在襁褓之时,师父就不在了,我仅在人世度过二十余年,玲门已经迭主三次,我的师兄姐已经去世两位了。” 风鸢点点头,才觉高不落正看着自己,眉宇间透出一股五味杂陈的情绪:“阿鸢当年,也问过这个问题。” 风吹水来浪如雨,玉破扁舟荡心漪。山川之间,若是高某连阿鸢也认不出,此江湖他也无颜再待,何管这清风朗日呢? 江岸冬吹灭了正堂最后一支烛火,端起烛台正欲回房,就听见有人叩门。 她心下一惊,这么晚了,又是谁呢?她方踱步走去,思虑再三,也没有开门,就听声音渐消,便细细听去,结果声音陡然响起,且更加急促。江岸冬怔了一下,眼下墨锵锵腿脚不方便,浦玉养病,只自己势单力薄,若是恶人要如何是好呢?昏黄的灯火映着她疲惫苍白的脸颊,一滴汗从脸侧徐徐流下。她伸出手去,要活动门板…… 这日黄昏,消去了下午的热气,习习凉风倒是让人身爽冽。 他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脑中混沌,如同是在炎地奔跑了三天三夜,最终昏死在太阳下一样。身下被汗浸湿了一片,身上却盖着被子,他正要掀开,却觉用了半天力气胳膊只挪了一寸,结果累的吁吁喘气。 墨锵锵听到动静,就放下手里的毛巾,抬起头,才发现浦玉已经醒了,这才欣喜的笑道:“先生终于醒啦。” 见浦玉要掀被子,她连忙按着:“阿冬姐姐可不让掀被子,你高烧刚退不能再出事。” “阿冬呢?”浦玉觉着喉咙像是针刺的一般,声音也嘶哑无比,像是喝了一喉咙的沙子,嘴里还萦着一丝腥甜。 墨锵锵叹了口气,说:“阿冬姐照顾你两天一夜没睡了,你老是被梦魇住,跟疯魔了一样,她不得叫着你吗?这会儿补觉呢。” 说起这,浦玉才想起来,自己这连日以来的噩梦。梦里一个一个的人在自己面前撒手人寰,自己正无助痛苦的彷徨,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最终,洒满鲜血的枯枝,殷红的河水都消失了,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叫他回去,叫他好好的,叫他安心睡觉。 “只要我活着,你休想打江雪斋的主意。” “浦玉哥哥……是不是喜欢阿冬啊?” 她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惦着衣裙,从门后怯怯的探出身来,眸子里像是有豆火一样晶晶的发亮。 “你差点杀了她你知不知道?也不知道你看见什么了,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不松手,说她为什么要杀了你爹娘……得亏我咬了你一口才松手。那天你毒发作的最厉害,她睁着眼过一夜。”墨锵锵把浦玉扶坐起来。 “我毒怎么解的?”浦玉皱皱眉。 墨锵锵看了浦玉一眼,说:“昨夜阿冬姐姐刚灭了烛火,鬼见怜就来了,说毒都已经解了,就是钓月僧和则袖还在她手上,她救得你。还说……”墨锵锵坐在鞋墩子上:“你不去找她拜师,就杀了他们俩。” 墨锵锵站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阿冬姐姐睡醒没。” “我会去的。”墨锵锵身后传来浦玉的声音。她脚下顿了一下,接着,抬头走了出去。 “浦玉哥哥…”她一进屋,就见浦玉坐靠在床上,回头看向她。她合臂快步走过来,绕过案席,一步一步接近床边,掂裙跪坐下来,看着浦玉,喜极而泣。 “哭什么?”浦玉看着她。 “你可把我吓死了……”她擦了泪,笑道。“生怕你这么下去,该怎么办呐……” 浦玉深深一呼吸,道:“不会的。” “我明日要去找鬼见怜,把师父和则袖救过来。”浦玉看向江岸冬的眉目,说道。 江岸冬担忧的一撇眉,抿抿嘴唇,还是扬起嘴角:“好。我去准备晚饭。”江岸冬扶着床边站起来,动作不扭捏,像个农家女子,却又大方不拘小节,干净利落。她还穿着那件灰蓝色的衣服,袖上有两朵墨绿色的芙蓉花,乌发飘在背后,缓缓往外走去。桌案上垂着的竹帘后她的背影停在门口一阵,她只瞥目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就是一个影子,这个目光也照在他心底,他扬扬嘴角,闭上了眼睛。 黄泉谷下,妙春堂余下六大侠知道了柳莫笑的死讯,已经四方而去,寻找鬼见怜的下落。高不落和风鸢到达时,妙春堂只有清牧师父一个人。 “你们见到过三哥,应当知道鬼见怜在何处吧?”清牧师父端来茶水,坐下后神情肃重。 “对,应在江雪斋那边山中。”高不落说道。 清牧师父点点头:“那诊断病症后可是要回江雪斋?” “应是如此。” “可容在下同行?” 高不落应下来:“当然愿意了。只是还请前辈为这位姑娘诊断一下。” 清牧师父看向风鸢,端详半天,笑道:“不瞒高先生,这位姑娘面相很像在下一位故人,可否告知姑娘姓名?” 风鸢看向高不落。 高不落启唇道:“这位是葛家后人,被月后山庄收为养子,叫做风鸢,几年前在下照顾不周,阿鸢被贼人追杀,幸好是逃了出来,前些日子才重逢。” 清牧师父听了这,一下震神:“葛家后人?葛家有一女一子,女为葛少清,子为葛忠廉……”清牧师父眼下浮起雾水:“葛少清只有一子,风鸢姑娘想必是公子的女儿了。” 高不落皱眉,看了看清牧师父的神色,问:“前辈怎么如此清楚?” 清牧师父激动的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吐出心言:“我就是葛少清啊……” 高不落一下站起身,激动的向前一步,道:“您是则袖的母亲?” 清牧师父点点头,有些浑浊的眸子里闪现出无比的哀伤。 “还望先生不要告诉则袖徒增他的烦恼。”清牧师父跪在地上。 (二十四)污泥仍洁鬼冥见莲 高不落连忙扶起清牧师父,无奈应下:“晚辈可以答应,但你们相认是定然的。” 风鸢奇怪的挠挠头,真是可悲,亲生母子却不相认。 清牧师父整理了思绪,伸手为风鸢把脉,又看了风鸢的头部,问:“可是受过伤?”风鸢点点头:“应该是吧,逃出来的时候头上还有血来着,疼的很……”她看了看高不落伤感的双眸又笑道:“如今已经不痛了,况且现在还有了高先生和…和姑姑。” 清牧师父也欣喜的笑道:“没错,失去的记忆还可以找回来,如今你也不是一个人了,有高先生,还有我。” 风鸢握着清牧师父的手,两人也喜笑颜开。 “光天书在易君手里?”浦玉放下筷子,问。 “确实。”江岸冬点点头,低头喝了口粥。 这边门口走进来三个人,归雁归雀还有宋鸿春。 “怎么每次见你都狼狈不堪的。”浦玉笑道。江岸冬看看浦玉,又看向宋鸿春,连忙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归雁归雀和浦玉寒暄后,就解释:“我们两个一路走到了花县里,准备渡河,遇到了左将军,左将军说寒铁剑被偷了。” 宋鸿春接过江岸冬的茶水,道了谢,说道:“前些日子,易君去了玲门,没想到他要偷寒铁剑,我没防备,就如此了。门主讲我若寻不回去,就不要回玲门了。” 浦玉笑笑,这边江岸冬已经给三人设下案席,正与墨锵锵准备饭菜。 “高荀这是放弃你了知不知道?” “你怎么这么说?”宋鸿春皱起眉头。 “易君找上门,你肯定迎战了,之后给玲门免了伤亡,最后的利用价值没了。寒铁剑是破霜剑所熔铸,高荀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谁拿着寒铁剑,谁就是和德景棍作对的,也就是夏葛两家,我的仇人啊……”浦玉两手搭在膝盖上,耸拉着眼皮,看向灯光下的宋鸿春。 宋鸿春这才反应过来,问道:“门主这是?……” “高荀不要你了。谁叫你被竹子塘的追杀了,还碰到了我。”浦玉倚在倚背上,轻轻叹口气。 宋鸿春抓着衣裳,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心里头酸不溜秋的。她打小就在玲门,蒙门主招呼,学武学文,坐上了左将军位置,无论门主居心,她也在玲门生活了二十余年,如今她竟难以跨入那个大门,自然心下不爽。 “对了大哥。”归雁开口:“过几日竹子塘要举行武林盟主迭主大会,武林盟主风诠得病去世了。各方门派打算在大会上选出武林盟主,另一方面还说,谁能拿到光天书,谁就能直接与车轮战的第一名对决争霸。这次是上届武林盟主风家立得规矩。” “哪来的消息?”浦玉问。 归雁看了看正回到座位上的江岸冬,喃喃:“风雨阁……买来的……” 江岸冬笑笑,并未说话。夹起菜放入嘴中。 “这就去吗?”江岸冬站在门口,看着浦玉离开的背影。 浦玉握握手里的剑,回头看了江岸冬一眼,迈步离去了。 离开时两人都在夏日清晨的闷热和蝉鸣之中,江岸冬万万想不到,这下一次相聚,竟然就在了风瑟叶疏的秋末了。至于浦玉想到没有不得而知,只知他每次离开都当做永远无法回来,每回来一次,就当做一次老天庇护。 后山的太阳极大,晌午便热的人脑门上流汗珠子。这要是过起招,恐怕身体也是支撑不住的。浦玉来到山洞里,就见钓月僧和则袖被捆放在鬼见怜左右两侧,鬼见怜坐在中间,看着浦玉,笑道:“怎么来那么早,不多考虑考虑?” “前辈先放了他们。” “瞧你冷声冷气的,你先给我敬杯拜师茶,我就放。”鬼见怜指着旁边石案上的茶具。 浦玉走过去,边倒茶边说:“前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来?” “因为这两个人对你重要啊,我还知道你来了也不会和我过手,首先是天儿热,而且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我。”鬼见怜得意的神色从眼里流露至茶杯中,接着又说:“你不跪下吗?”她看着浦玉挺直的站在自己前两步位置。 “把他们放了。” “拜师就要跪下,真是不明白哪里为难你了,学会我这一招不对你有所帮助吗?”鬼见怜嘟囔着放了钓月僧与则袖。 钓月僧这边方才得以开口,立刻嚷道:“绝不可跪这个妖女啊!” 则袖拉拉钓月僧,劝他莫要再讲了。 鬼见怜见此站起身,对着浦玉说:“你们正派人物向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下来了,岂有不做之理?若是轻易违反约定,到底是你们君子,还是我们小人呢?” “那也不能与小人为伍!”钓月僧反驳。 鬼见怜听这话笑道:“倘若今天浦玉违反约定,那他就是小人,你们与他为伍便你们都是小人者,与你们站在对立面的我就成了君子了。” 鬼见怜又走到浦玉面前,说道:“没有绝对的小人君子不是吗?论理的便是君子。” 浦玉听到这会儿,只好掠袍而跪,抱拳一拜:“徒儿浦玉拜见师父。” 鬼见怜笑着扶起浦玉,说道:“从今日起,我鬼冥洞也就后继有人了,我这揉骨夺命掌也算是有个传承,哈哈哈!” 而钓月僧却拂袖离去。鬼见怜说的并不失道理,无论这个理的结果是坏是好,鬼见怜的道理也是有迹可循,而天下确实没有绝对的君子小人,只是一念之间,自己认为对的,也并非真是对的。 后来的几天,浦玉没能回去探望,一直跟着鬼见怜学习鬼冥洞的心法。也就是这几天,浦玉才发现,鬼冥洞的鬼冥见莲心法并非与外界所说那样所生流气毒浊不堪,而是诡暗内有一点明,怪不得鬼见怜敢收浦玉这个一身正气的正派弟子。这两股气并没有真正的排斥对方,在体内各有轨道,又似乎有融会贯通之处。正气走丹田心腹,而这股内力却走周身穴位,把浦玉浑身的力道都调运起来,倒是觉得全身都舒服许多。 “这揉骨夺命掌到底有多厉害啊?”浦玉问鬼见怜。 鬼见怜笑道:“一看你就是没见过揉骨夺命掌。” 说着,她运起内力,伸手一击,原本看似没多大力的一掌却在石壁上大了一个极深的洞。 浦玉是既惊讶又奇怪:“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很弱啊。” 鬼见怜撇撇嘴,坐下说:“这揉骨夺命掌就是这一点,看似手上的力弱,实则不然。因为抽取的是四肢与腹中所有力道里的气,而在手上可以令人发觉的只是这一只胳膊中力道的力,可这发出体外的,却是周身之力,这就是夺命之处。” “揉骨呢?”浦玉又接着问。 “揉骨就是近战。如果力度运用自如,便可以轻易使对方有揉碎骨髓之痛,正是因为力从手上各各穴位流出,入骨有绞痛针刺之感,就像中毒一样。”说着,鬼见怜如讲笑话一样自己乐呵了。 (二十五)江上行侠才知师心 “听着倒像是歪门邪道啊……”浦玉偏偏头嘟囔。 “什么歪门邪道,只是咱鬼冥洞心法与别的不同罢了,大多数人为了让内力出身时威力大,自然会选择丹田之气,从而一受伤就会内力受损,若是周身之气的话,自然不同,出力是全身均衡取的气,受伤也会均衡给周身,好的也快啊?”鬼见怜一拍案,接着解说起来。 浦玉点点头,似乎说的还蛮有道理。 接着,鬼见怜又说道:“这鬼冥见莲心法啊还有一个好处,人与武器之间需要糅合,这样,才能利用武器发力,我这揉骨夺命掌和我的三铃夺命棍可以融合也是因为修炼心法。” 浦玉听到这,才来了兴致。德景棍并不是十分上手,只觉得自己内力局限于手掌,无法通过德景棍棍身,时常陷入困境,也就不敢随身携带了。 “鬼冥见莲心法就是能让人与任何人和物相通的。能把腹中力道和周身相连,怎么会不能和武器相通呢?特别是一开始不上手的,可以与武器里自身的阴阳之气相融,从而也配合武器改善体内气的清浊。” “过几日是武林大会,请帖都送到了,要不要随师父同去?”鬼见怜问浦玉。 浦玉与刚刚的谈论里抽出神,听了这,当然会同意。见易君一面,先前的疑惑也就可以明了了。 “你的意思是,光天书内容不是当今文字吗?”竹林亭舍,纱帘动。虽是盛夏,但竹林之中微风凉爽,气候宜人。说话人一袭纱衫,印的是竹叶花纹,手里捻着棋子,眼下正度量位置。 “回阁主,听客闻说确实如此,因为易君看不懂,还去江雪斋请教过。”林念躬身。 林琰勾勾嘴角,拂袖站起:“易君有个妹妹是吗?” “回阁主,正是。” “那就好办了。”林琰笑道。 “六剑士抓不住易君,还抓不住易芳吗?”林琰笑着离开亭舍,往竹林深处走去。 林念弯了弯腰,转身离去。 抓住易芳,逼易君现身交出光天书并非难事,只是相传光天书并非常人能懂,只可另想法子了。 从山洞往竹子塘所在的皓辉山去,就势必要渡江。江上清风徐徐,萦绕着青山绿水,天水山舟,景致倒是宜人,若哪一日起了风把秋天刮来,也就没这个翠绿青葱了。尽管还是有些燥热,但与陆上的炎热比起来好的多。 载他们的船家是一家三口,妻子是个死目子,夫妻二人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以在两岸之间摆渡为生。 “师父,此去皓辉山,必然会遇到妙春堂的七位大侠的。” 鬼见怜看着浦玉担忧的神色,问道:“你在担心什么?”说完,又给浦玉添上茶水:“担心为师和他们打起来,你该帮谁对吗?” 浦玉也没有犹豫,点点头。心下知道,师父会这么问,定然是有法子。 “可是……”鬼见怜斜目看向浦玉,眼角闪烁着挑逗之色。 “你担忧的事和为师有何关系?”说罢,她笑的“咯咯”响,也不管浦玉如何恼怒了。 “不过也奇怪,你们怎么就认定柳莫笑是死于我手呢?” “你手上有柳前辈的剑啊。”浦玉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然而转念一想,这种证据也实在勉强。如今鬼见怜问起来,就说明是另有隐情。 “剑,只是师父为了我去找你的幌子吗?” 鬼见怜点点头说:“没错,我压根就没杀柳莫笑。虽然我一直在找他寻仇,可我听说他在花县,立刻前去时,他已经不见了,街上是打斗留下的乱摊,他的剑和鞘,就散落在地上。之后我知道了你在江雪斋,就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了。” 浦玉着急道:“这下师父不仅背下了罪名,还让恶人得逞了。”他气的一拍腰,这才发现腰间似乎少了些什么,才发现是盘缠不见了,正在四周寻找时,鬼见怜搭腔:“别找了,刚刚小姑娘给你上茶时顺走了。” 浦玉一听这话,来了气性:“这小孩小小年纪,怎么也不好好管教。”说着就要站起来出船舱。 “算了。”鬼见怜叫住他:“如果不是家里有难,怎么会让孩子行窃,这么斤斤计较干嘛。” 浦玉犹犹豫豫的坐下,说:“师父的在不在?” “笑话,我会叫她偷了我的去不成?”鬼见怜笑着白了浦玉一眼。 这些浦玉倒是更恼火了:“合着师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偷的不是你的钱,你定然不心疼啊。” 说着就要推门走出去理论。 “你何苦呢?”鬼见怜又一次叫住浦玉。 “你又不是缺那些铜钱,那妇人眼睛昏暗,面露土色,既然是无奈之举……”她看着浦玉慢慢走回来,继续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少些计较,多些心眼儿又怎么了?” 就在浦玉刚刚落座时,船家一家三口推门进来,一进门就双膝跪地,眼闪泪花:“今日我可是遇到恩人了,若不是遇到两位大侠,恐怕内人的病如何也不会有起色了。”说完,这三个人连叩了三个头。 鬼见怜招呼他们出去以后,看向浦玉:“比起和别人理论,叫别人畏惧你的剑,动动脑子让别人感激你不更好?剑是冷的,人可是热的。” 浦玉端起茶盅喝了一杯,凉茶清冽,在腹中飘散开来,浑身都舒畅了。 这刚到码头,往前还没走个几里,就是狭路相逢,遇到了妙春堂那五位堂主,可真是够倒霉的,浦玉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法子,幸好钓月僧不在,不然,更是哭笑不得了。 “浦玉先生?你怎么跟这个妖女待在一起?”说话的是舒雨女,本来就竖着的眉毛,显得更是怒火中烧。 “怎么,我鬼见怜还不能收个徒儿吗?”鬼见怜越是听这话,越是觉得有玩头,偏要火上浇油。 “什么?你竟然认这个妖女做师父?”这会儿说话的,是鉴镜花,长得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和钟馗一个模样,背上别个乱糟糟的拂尘,手里攥着十把三面花镖,这是玄机署的暗器,也是鉴镜花的独门定制。 鉴镜花身边的就是他的亲哥哥,江水月。两手叠放在一把长剑的剑柄上,直直的看着浦玉,嘴角却勾着笑。说是哥哥,却比鉴镜花长得好看十分。凤目丹唇,白皙水灵,身材修长,衣带……飘扬……是妙春堂里穿衣服最没规矩的一个,总要露出来点肉,就因为这,被那华山山腰的汉淹真人给驱除山门了。鉴镜花指责哥哥放荡风流,不愿与之为伍,但哥哥走了以后,他也还是跟着偷偷离开了。 (二十六)五侠出手初知深浅 “各位前辈请听晚辈说一句,……师父并非恶人……”浦玉还没说完,话就被一个头带斗笠的蒙面女子给接了去:“如果浦玉先生非要与鬼见怜为伍,那莫要怪我们不给竹子塘主和夏家颜面了。”这女子就是排行老七的霜满夜。她呢,本是一个已经落了发的尼姑,但在还俗已经那么后,头发也就长出来了。只是听说霜满夜为人冷酷不讲情面,杀了许多恶人,所以仇人多,就被柳莫笑下令蒙面出行,可蒙面久了,人们也知道这蒙面的女子,就是霜满夜了。她的武器,是一只玉笛,浑身剔透,质地混润。 “几位前辈,请听晚辈说一句,柳前辈曾经教导过晚辈,也算是晚辈的恩师了,先前师父用则袖和钓月僧前辈威胁我叫我拜她为师,我本想着遇到前辈们,再在前辈面前自刎谢罪,可在途中晚辈才得知,柳前辈并非我师父所杀,我师父会有柳前辈的剑,纯属是路过而已。” “胡说!妖女记恨大哥打死了她侄子,一直就在寻仇,再说了,鬼见怜本来就生性残忍,诡计多端,你小子定是上她当了!”说话的是舒雨女,她气的将拂尘一扫,就作要上前之势。 “废什么话……”这边浦玉还没看清是谁说话,就见陆上客已经闪身来到了浦玉面前。陆上客是刀客,手持弯刀,面色无云,浊目似是无神,似是有神,带着一丝酒气,两捋头发飘在脸前。 浦玉连忙退几步,拦在鬼见怜身前跪下:“还请前辈莫要为难晚辈,若是前辈们相信,浦玉愿意调查清楚柳前辈的事情,说不定柳前辈还在人世啊。” 鬼见怜见浦玉这般恳求也不见那六个人动仄,也生了气:“徒儿让开,打就打了,老娘还怕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吗?” 听了这话,鉴镜花是坐不住了,运气一甩,花镖尽数朝鬼见怜飞去。鬼见怜正作势要拦,谁知浦玉站起身,运力一挡,开始于鉴镜花僵持。 这样运用内力是不简单的,既不能让花镖朝自己飞,又不能反弹回去伤着鉴镜花,叫旁边看着的霜满夜与江水月也心下暗叹。 “臭小子……”鉴镜花觉着自己被晚辈僵持,更是不爽气,又抽力将花镖阵往浦玉飞。这招本是鉴镜花的绝技三十面鬼招手,这叫浦玉弄得,光招手,不走魂了。 其实浦玉这边也不轻松,鉴镜花怎么也有了那么多年的修为,他一介晚生,还要把持力度,提心吊胆的也是够呛。 最后还是商量着同时收了手。 “这样吧。”浦玉心下生出一计。 “既然前辈们要杀我师父,要抵了这罪过,那一方一掌应是平的。” “那这算什么计策?”江水月开口。 浦玉转过身,笑道:“前提是,这一掌,要通过我打过去,今日就把这笔账给了了。” “你这样会伤了自己的。”霜满夜道。 “只要两方前辈可以化解矛盾,晚辈就当是孝敬前辈了。”浦玉仍是一脸满不在乎。 “三日后就是武林盟主争霸,你若是受了伤,到时候怎么办啊?”鬼见怜皱起眉头。 浦玉笑笑:“我又没打算争那个盟主。” “可我们是五个人。”霜满夜又说。 浦玉笑着看向霜满夜:“那就五个人一起啊。” “你会死的。”鬼见怜有些于心不忍。 “放心吧。”浦玉安慰道。 说罢,浦玉已经作势要做这个桥了。两方看已经是这个阵势,就真的运气而上,鬼见怜见此也只能冲上前应战。 浦玉就要在中间均衡力量,随着五位前辈的内力一个加一个的叠加在一起往师父一侧涌动,他就要逼着自己的内力到师父那边,将这股强气往一侧赶,而这样强迫自己,只会叫自己的内力崩溃,而分出一大部分五位前辈的破敌力自己承受,师父所承受的,也不过是一小部分。 五位前辈这边也有些于心不忍,本来五对一就是多胜少,如今倒看起来是欺负晚辈了,也就不敢用尽全力。鬼见怜这边,看着浦玉这样,实在心疼,但转念一想,才知道浦玉为何这么做了。这样做虽然勉强,但也逼着他将打入他体内的力分散给全身去承受,更好的运用贯通了鬼冥见莲心法的主穴,帮助他更快将自身的内力与心法融合,更好的去运用鬼冥见莲。 片刻之后,两方同时收力站稳,浦玉也终于撑不住,一股腥甜从喉咙里迅速占据口腔,一口鲜血吐口而出。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鬼见怜连忙过去扶他。 “算了,若是我们用全力,你小子命都不保,宽受天佑,暂且信你小子的鬼话。”霜满夜叹口气,满不情愿的说。 “晚生定会查出真相。”浦玉无力的抬起手,抱拳恭送五位前辈。 “看来你这心法学的不错。”鬼见怜笑着扶起浦玉。 “多亏师父教诲。”擦了血,笑了一下,一头倒在了地上。 等到浦玉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看屋子里的陈设,方知是到竹子塘了。 夏天不盖被子,一抬头就能坐起来,推开屋门,就见则袖从门口走进屋廊:“醒啦?”他打开扇子晃了晃,扶着浦玉又进了屋。 浦玉疑惑:“怎么不出去?”他坐到茶几后面,看着浦玉合起扇子,将面前的竹帘拉起。 “我要问兄长件事。”则袖收回手,问:“你还真和鬼见怜学习心法了?”说完,拿手拍了拍浦玉的胸脯,奇怪:“竟然没死,真气一撞就该撕破经脉的……” 浦玉打开则袖的手,说:“鬼冥洞的心法并非邪术,瞧你那样……你们没回江雪斋吗?” 则袖笑了笑,说:“回了,回去路上又碰见了清牧师父和高先生,阿冬说归雁他们已经往皓辉山来了,就,一起来了呗。”说完,又斜睨着浦玉:“清牧师父可说了,如果你查不到柳前辈的下落,她那一掌你可受不起。” 浦玉想到这,心下烦恼,就站起身,往外走去。 “浦玉,钓月僧在外面呢。”则袖连忙跟上来,跟浦玉嘀咕了一句。 浦玉看了则袖一眼,又迈起步子往正堂走。 浦玉刚走到廊子上,就听见鬼见怜和钓月僧争吵的声音,里面还掺杂着竹子朝的声音,想必是在劝架。想到这,浦玉无奈的挠挠头。 “你这妖女,拐走浦玉还有理了?”钓月僧横鼻子竖眼的,胡子吹的朝天飞。 “什么叫拐走,你也瞧见了,可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如果不是你那妖术,他怎么会躺那儿?!” “如果不是我这妖术,你那五个同僚就把他打死了!” “都少说几句吧……”竹子朝一身黑衣,大氅上是银丝勾勒描画的曲纹花转,腰背上别着两只长剑,看着剑鞘混黑,边上镶嵌金边,这厚度应当是两把软剑。 “凭什么少说,昨天夜里脚一沾竹子塘的地,就指着我骂,凭什么不叫我说啊?!”鬼见怜的三铃夺命棍晃得“呤呤”响。 “师父。”浦玉被则袖扶进来,看向鬼见怜,欲要行礼。 鬼见怜见势,就连忙扶起来:“起来了?可好些了?” 钓月僧迎过来,看看浦玉苍白的脸色,甩袖转身说道:“脸色那么差,能好吗?” “还不是你们打的。”鬼见怜扶着浦玉坐下。 (二十七)浦玉施计得钓月师 “师父别吵了……”浦玉看向鬼见怜,无奈,却又不能冲撞。 竹子朝也凑过来:“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两位就别吵了。” 钓月僧“哼”了一声,说:“就因为看在塘主的面子上,我济仙才未动手。” 鬼见怜听这话,刚要起身,就见浦玉干咳了两声,说:“师父,钓月僧前辈脾气有些大,还望师父见谅。” 鬼见怜担忧的看着浦玉,说道:“你受伤也没多严重,怎么会脸色那么差啊……” 浦玉听了这,就开始赶紧切入正题:“只是徒儿有一桩心事……” “你说。”鬼见怜率朗言之。 “我奉老不阚前辈,和柳前辈的嘱托,要认钓月僧前辈为师,可如今……”浦玉看了钓月僧一眼,又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鬼见怜看了一眼钓月僧,又看了看浦玉,站起身道:“快,认我徒儿为徒儿。” 钓月僧听了这话,又一次怒火中烧:“我认徒儿什么道理,难不成我行拜徒礼吗?” “再说了……”钓月僧转过身,接着说道:“他可入了鬼冥洞,这叫我怎么……”可转念一想,老不阚也有此意,大哥也有此意,如今大哥生死未卜,怎么也要了了这桩心意,况且,这孩子一个人扛得住六股真气在体内流动,如今还能活生生在这讲话,也是基底良好…… “你给我叩头吧。”钓月僧来到竹子朝身旁坐下,架势就是要受礼了。 则袖看到这,悄声道:“差不多行了啊……” 就见浦玉一下就站了起来,生龙活虎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 钓月僧惊讶了一下,但又低头笑笑,心说,且不和这小辈计较。 浦玉掠袍一跪,合手叩头:“徒儿拜见师父。” 竹子朝看了看浦玉,突然心下疑惑:“诶?浦玉,你的德景棍呢?” 浦玉挠挠头:“忘江雪斋了。” 钓月僧笑笑,道:“你小瞧为师了。” 就见钓月僧来到案后取出德景棍,来到浦玉面前。 浦玉惊诧:“师父你!……” 则袖一打开扇子,摇了摇说:“是不是奇怪,为何都说德景棍千斤重,而除了浦玉,钓月僧竟也能拿动?” 竹子朝笑着拂拂胡子,道:“这就和德景棍出身有关了。德景棍是灵山宝翠玉所制,而这块浑然天成的玉,一开始,就是在少林保存的。” “当年你祖父救了我济仙,我为了报答恩情,与方丈求得了宝翠玉,下山赠与了你祖父。”钓月僧道。 “因为宝翠玉接收了少林之气,所以才会寒而不阴,与破霜剑相克。” “方丈竟然愿意?!……”浦玉还是惊愕不已。不过这应当就是老不阚和柳莫笑让钓月僧教浦玉的另一个用意吧? “这宝物放在少林被灰尘埋了,也是失了价值,方丈才被我劝动了。”钓月僧笑道。 “之后你就没回少林了。”竹子朝笑着指了指钓月僧。 “小子,接着。”钓月僧抛给浦玉,浦玉立刻伸出手接住。 接着,浦玉就扭头问则袖:“江雪斋就剩阿冬一个人吗?” 则袖笑笑凑过去,眉梢隽秀的勾勒全是打趣意味:“怎么,以前人家一个人就不问,现在怎么问了?” 浦玉撇撇嘴:“不是没打招呼吗?” “争霸比赛在即,各位要好好准备,到时候一展拳脚。”竹子朝笑着与大家通知。 鬼见怜笑笑摆手:“算了,老娘就是来看戏的。” 说着,鬼见怜就走出去了。 竹子塘外四周都是竹林,如果说起这竹林,谁也想不到,这里面全是玄机署的机关,针板,木桩,剑雨。但这暗藏“玄机”的竹林到了夏季,确实绿意盎然,凉风阵阵,叫人浑身的燥热散去,刮去汗水,也刮去心里的烦恼…… “记住,用棍,和用剑的区别,就是你无法一招制敌,出手要快……”金钩钓月杖迅速从钓月僧背上滑下,还未落地,就立刻挑起,横冲过来,划起地上的竹叶,又从另一侧下:“这叫割草劈山,钓月十一棍第三招。” 接着,一只手抬起棍杖,另一只手一转,棍顶就冲向后身,往前顶去,一转棍身,划着后背一个浑圆转,一只手上,一直手下,一紧松,出出点点,的地上的竹叶全都飘了起来,而且步子碎又快密:“这是第五招,金兔捣药。” “记住,钓月十一棍重点就是快和出其不意,前三招是无论怎么接招,转向其背,就是被接着,也是强逼着让其接招,伤个几分。”钓月僧看向旁边看着的浦玉说道。 “这后五招,都要以快和狠来制敌,劈,刺,顶,冲,都要用上真气,气力融进棍身,把这棍顶啊,变成气的储地,能把敌人给冲出十里地去哈哈。” 看着钓月僧得意洋洋的样子,浦玉挠挠头:“那,该怎么将力气全都冲进棍顶呢?” 就这会儿,见鬼见怜走了过来,还一脸不屑道:“若是把内力冲进棍顶,有人攻去棍身,根本拦不住,如果敌人人数多,就会拉到下风,所以,要用鬼冥见莲,把气和棍身融合,看似棍顶没什么力,其实破敌力出乎意料。” 鬼见怜走过去一横棍,绕手一转,冲出去,几招下来都是不攻只守之势,接着就突然横棍扫下盘,荡起一片的竹叶,还未见随风飘的竹叶落地,三铃夺命棍就又反向一划,“唰”的一下劈过脸前,就见浦玉接在手心的竹叶已经裂成了两半,而鬼见怜已经收力站好。 “你那是假把式,不就是佯虚弱,实强硬,和那老道的润凡掌法不一样吗?”钓月僧指着鬼见怜质问。 鬼见怜撇撇眼睛,走向浦玉:“当然不同,我这是想弱弱,想强强,那些臭道士懂什么。” “使棍呢,用你们夏家的方法来说,就与剑差不多,而棍体型大不容易练灵活,但是用夏家的方法的话,也能灵活,但要勤加练习,练上手才行。”钓月僧道。 鬼见怜听了也点了点头,拍着浦玉的肩膀,款款道来:“剑,上了鞘虽然还是冷兵器,却没了刃,多是防守之势,攻的话就是经脉与穴位,棍法也是如此,击其真气内力流通力道,逆脉而行,就会有强大的破敌力。” “妖女,怎么接我的话?!”钓月僧又怒道。 “我凭什么不接?” 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浦玉只能自己琢磨了。击敌穴位,经脉,真气流向,破其筋骨,伤其气力,强硬之力加之以灵活刚柔并济的招数和控气方法……如果把两位师父的方法结合才是最上层的,将气与棍身周遭结合,岂不是无处可破了? 山后难有的雾气,早日里闷臭无比,坐哪都不合适,只觉得身上闷热的出汗,衣襟都似乎要浸透了。则袖打开扇子摇摇,来到亭子里,有了阴凉处,才觉得风有些凉爽,身上也没那么多汗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墨锵锵走了过来。自从离开了落木湖畔,墨锵锵像个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生生的粘在则袖身上,到哪都跟着,也不知道是个负担,还是应该高兴。 (二十八)母子相认狭路相逢 “则袖大公子为何也没个随从啊?”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背着手来案几的另一侧跪坐下来。 “你管我呢。”则袖白她一眼。 墨锵锵笑笑:“我当你随从怎么样?” 则袖无奈的扶扶额头,道:“你为什么不能学学阿冬姐,安安生生的多好?” “这么说……”墨锵锵笑着往则袖身边凑凑:“你把我当你女人了?” 则袖推推墨锵锵的头,不耐烦的说:“什么女人,别贴着我,热的不能活。” “都在呢。”清牧师父笑着拂拂袖子,打帘进亭:“天热的景都无心赏。” 则袖和墨锵锵站起来行礼,与清牧师父又一同坐下:“锵锵腿脚不适,就不必行礼了。” “没事。”墨锵锵笑笑。 “则袖的伤可好了?” 则袖笑笑,道:“早好了前辈。” 清牧师父收起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江湖险恶,生生死死,在所难免,定要在其中,保护好自己。” 则袖也不嘻嘻哈哈的了,认真的点点头:“对,我要找到我娘,我相信她还活着,我还要和浦玉兄长一起,为夏葛两家的冤魂,为我爹报仇……还要……还要孝敬父亲……” “则袖如今也不是孩子了啊,抱负还很多很远大,他也准备好要渡江湖了。”墨锵锵说的满是自豪,炫耀一样与清牧师父讲。 “跟你有什么关系?”则袖又白她眼。 “当然啊,你可是我未来的夫君啊。”墨锵锵笑着挽上胳膊。 则袖立刻支支吾吾起来:“什么啊,小女孩家也不带害臊的……” 清牧师父只看着他们两个打打闹闹,听着则袖的话,心里暗涌海潮,不知则袖这么想是福是祸,江湖风起云涌,一入足就是阴谋诡谲,生死两茫茫。 而他的娘亲就坐在自己面前,他浑然不觉,她又不知该如何有勇气告知与他,那么多年了,他会不会怪罪她不去找他,他会不会怪她没有担起母亲的责任?…… “前辈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是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高不落与清牧师父说话。 “当年在葛家浴血厮杀的葛少清呢?前辈这么些年,在佛门之下,除了苟活,难不成,把前辈的血性也磨没了不成?” 风鸢拽拽高不落的袖子,担心道:“高先生……” 高不落小声安慰了一句风鸢,继续说:“话说前辈也是带发修行,如何就皈依佛门了?到底是真慈悲,还是真怯懦呢?” 话音刚落,就见被激怒的清牧师父运气一甩,水袖从袖子里飞出,水袖难操控,除非运气者有十足把握,能够让气在出身一刻,冲力十足。果然,袖子直直的冲向高不落,高不落早有准备,就是要动静将则袖吸引过来,他不认为则袖毫无察觉,只是缺个契机罢了。 高不落一掏弯刀,抵了过去,见清牧师父收回水袖,侧身站着:“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小辈如今竟然这么无礼了。” 高不落笑笑,背着刀:“前辈,高某称您一句前辈也是看在您武功比高某高强,也比高某年长,论辈分,晚生还是您师叔辈的呢。” 清牧师父正欲再出招,就见旁屋议事的则袖一行人,闻声赶来。浦玉站在前面,苦笑道:“这大会是明天的事,今儿打什么啊。” 清牧师父摆摆手:“浦玉让开,不关你事。” 高不落笑笑,收起弯刀:“确实不关我们事,有什么,还是对则袖说吧。” 墨锵锵看向则袖,有些摸不着头脑。 高不落笑着揣起手看到竹子朝,道来:“起初,我还在想,为何塘主见了清牧师父完全不惊讶,看了清牧前辈生气时不自然的脸部肌肉,我才算明白。” “当年那场火灾,怕是毁了清牧师父的容貌吧?” 则袖心下一沉,虽然启唇,却也没有说话。四周的人各个怀着心思,或是惊讶,或是无奈,或是迷茫。 这时,风鸢按捺不住了,站出来道:“前些日子去妙春堂诊治,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是葛家公子葛忠廉的女儿。”说罢,四下就议论开来,简直不能相信。 “我想应当是我父母逃亡之中双双死于贼手,而我,是被月后山庄救下的。”见则袖正要说话,风鸢又一次将则袖的话噎了回去:“而清牧师父,就是我的姑母。” 见清牧师父浊泪涌出,手脚不知如何瘫放:“阿鸢!……” “清牧师父,你是……少清?嫂子?”竹子朝老态龙钟的向前迈了一步,眼底的雾霜刹那破碎。 而则袖,惨然一笑,抬起头,一句话,打破了议论喧嚣。 “我就知道。” 高不落叹口气,又开口:“前辈,则袖已经长大了,他如今要的不是保护,而是支持。” “则袖……”清牧师父垂下肩膀,轻轻的抽泣起来…… “有什么话,就说吧。”则袖低下头,摆了摆手,其他人也就都离开了,只有高不落和墨锵锵站在门外廊子上看着。 “对不起,我也是怕,你被仇恨懵蔽了心智,与浦玉先生为伍,生死都难定啊……”清牧师父擦了脸上的泪,抬起头,语气明显的急切许多。 “还有吗?”则袖仍旧没有抬头,双眸很低沉,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光彩,谈不上光彩,像是一股狂风,抑制着沉淀在下面的墨色,那股黑暗。 “我不该……丢下你苟活……”清牧师父再次落了泪:“那么多年与你父亲和塘主的逃亡,我已经身心疲惫,你父亲死后,我更是无力逃亡,在火灾里丢了你,我像疯了一样的找,可听到有人说,你在竹子塘,我就横下心,换了面貌,皈依佛门……” “什么皈依佛门……”高不落冷笑一声,打岔。 则袖握紧拳头,浑身都在颤抖:“所以,你打算让我干嘛?” 清牧师父上前一跬,停下:“能不能,不要再去渡江湖了,那不是好走的道,要是找当年的仇人报仇,就是与彼阎洞,风雨阁,半惹囚以及玲门为敌,白匙心狠手辣,林琰诡计多端趋炎附势,独孤奉延的杀手遍布四海,高荀更是心怀鬼胎,阴谋骗局难测,利害分明。若是真要找光天书,真要杀他们,就是自寻死路啊。”清牧师父伸出双手,水袖从袖子里滑落,轻轻的飘落在地上,像是门外被风刮落的树叶,落在湖面一样静悄悄又萧条。 “这么说,清牧师父是觉得与我们相处,则袖就难逃一死了?”高不落又说话。 清牧师父愤慨:“处朋友可以,但绝不能渡江湖,你们也一样,一群年轻人不知轻重,明日到了演武场,你们就知道那些人的厉害了。” “再厉害也是人,天无绝人之路……”高不落正自说自话,被则袖一声沉闷的“住嘴”,给噎的喘不过气。 “则袖……”墨锵锵担心的看着则袖,却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则袖勾了勾嘴角,抬起头,眸子低下那股墨色腾空而起,如黑烟一样把眸子深处渲染成无边无际的黑夜:“你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的?” 清牧师父张开嘴正欲说话,就见则袖迈开步子靠近:“你分明知道,葛家是你娘家,是我老娘家,我父亲被险些害死,亲爹也是,凭什么叫我罢手?” “你一个人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你凭什么……”则袖抬起头,怒斥:“凭什么叫我和你一样窝囊?!” “我不怕你要离开,但你要叫我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你。”她攥着青玉萧,两眼闪着光,茫茫秋夜里,那两只光像是水,滴在他心底的雪上,而当他攥起拳头时,那话的字字都被风刮走了…… (二十九)夜深又梦当年病身 “则袖……”清牧师父看着则袖眼底的泪水,看着他发作后红赤的双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渡江湖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作罢,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放弃,放弃我要走的路?”他的语气无力下来,似乎连呼吸都弱了下来,他垂着脑袋,转过身,走上廊子,又扭头往其他处走去了…… “前辈只知道护着则袖周全,却不知道他该有的担当。”高不落看着去追则袖的墨锵锵。 “我只想叫他好好活下去……他和阿鸢好好活着,葛家,才算……” “可你把他们的路拆断,就是对葛家好了吗?江湖史册上写的可是夏葛两家因为争抢光天书而互相残杀灭亡的,你难道就不想让这个污点抹去吗?”高不落向前一步,义正言辞的模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江湖儿女,从来不是朝野上勾心斗角谋求生存的门客谋士,是热血厮杀,侠肝义胆的豪杰。”这是高不落为何离开玲门的原因。玲门的勾心斗角,已经不再是江湖点子集团那么简单了,自师父那一代从朝野带来的阴诡戾气,沾染着每个玲门弟子,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就放下了棋局,拿起了弯刀。 “前辈还是好好想想,再与则袖说吧。江湖,不是不渡,就能置身事外的,你以为你刚刚说的那几位能人异士会放过如今江湖上逐渐出现的夏葛两门的忠仕吗?说开了一切都好了。” 偌大个正堂只剩下了清牧师父一个人,她孤寂的背影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和母亲的自私,高不落说的对,说开了就好了,她,又如何把他窝窝囊囊的藏一辈子呢? 早先江岸冬的身体还是比较硬朗的,女孩子不习武能有这样差不多的身子底也不易。记得以前江岸雪在世时,老是说江岸冬恨不得一年不得一次风寒,真想把自己的病匀给她些。江岸冬就笑笑,抱着膝盖还嘴:“如果师父像阿冬一样注意保护身体,也就能和阿冬一样了,现在说就是晚喽。” 江岸雪常年多病,但因为病久成医,身子底虽然脆弱,骨子经历了磨难,就变得十分坚强有韧度。而江岸冬,则是一块十分硬实的木头,却经不起大火燃烧,没经历太多,总容易崩溃。 那年冬天她得了风寒,刚刚十岁。夜里她身上烧的滚烫,喉咙又干又哑,迷迷糊糊的走到厨房烧水,却看到江岸雪披着大衣,躬着腰熬药。怪不得,刚刚听到有推门的声音。 这夜里大多夜深露重,她坐在门口想起了江岸雪,若是师父还在,想必如今的境况还能好些。至少自己的日子好捱。 想着想着,就在门前睡着了,第二天醒的时候,浑身都酸痛的动弹不得,喉咙口和眼眶都烧的疼,她便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看了看这耀眼的阳光,无奈的摇摇头,若是说出去,怕是闹笑话,这大热天却生了病。 身边没有人,也就只能自己照看自己了。按照师父生前留下的方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城里去买药。回来昏昏沉沉的熬药,结果还睡着了。等她醒的时候,药也凉了。把药热了热,端着碗的手都在颤,风一刮,身上就冷的竖汗毛,平时觉着风闷热,如今却觉得冻人了。 她把药放在桌案上,一口气全喝了下去,觉着身子乏累,就去睡觉了。这一睡,就是一夜。记得夜里听到了敲门声,她想要起身开门,但倦意困着她如何也动不了,像是绑在床榻上了一样,后来觉着自己应该还是起来过的,可醒的时候,却在床上。 江岸冬起身,往屋外走去,见易芳拄着长剑,坐在门前。 “易芳?”江岸冬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撕帛之声,从喉咙里裂开冲出。 易芳回过头,额头的戎发随着风一飘,立刻站起身:“怎么起来了?” 江岸冬挠挠头,问:“你怎么在这?”看着易芳走过来。 江岸冬被掺回了屋子:“昨夜里我来的,敲门没人应,本打算要离开的,听到屋里有动静,,门板有两块没合,就进来了。然后。”易芳叫江岸冬躺下后,接着说:“就看见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扶你起来躺倒床上,才发觉你发着体热。” 江岸冬笑笑:“八成药效过了。”她看着床榻头小柜上的药碗。里面还有一口黄色的药根。 易芳点点头,又说:“我去给你再煎碗药吧。”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说着带着各种情绪的话,这大概就是易芳,不论外表多么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是个善心的姑娘。还记得几年前,易芳第一次来到江雪斋的时候,就看到江岸雪和江岸冬在屋子的最里面的案后说笑。一个白发苍苍,一个清纯无邪,那时的他们在易芳心里就像是一出戏,那样的和乐,就像是梦里一样,也是易芳做梦都想要的。她只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很爱她,却杀戮成性,想要谁死,从不留活口。记得走时雨还在下着,她的斗笠坏了,江岸冬就拿自己的给她用。易芳没有易君的剑术好,但善于躲藏,对于这个孤僻的女子,躲藏才是屏障。 “你来是有消息吗?”江岸冬接过药,看着易芳。 易芳点点头:“最近在江湖上见到有风雨阁的乱窜,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这是什么消息。”江岸冬笑笑,看着易芳。 “万一与江雪斋有关呢?”江岸冬算是易芳唯一一个点头同意的朋友,其实,她确实只有一个朋友。说起她对江雪斋的印象,就是温暖,像是一个家一样。从她记事,就是和哥哥在一起习武,那时议机署里有很多和他们一样大的,像培养死士一样的规则叫他们努力往上爬,这才成就了易芳的性子。她一直好奇哥哥的拼劲,直到她十八岁那天,易君才将他们的身世告知。 “你知道哥哥为何能这么拼吗?”易君把易芳的长剑擦拭完毕,放回剑鞘。 “为什么?” “因为仇恨。” 易君兄妹父母是夏家总管的孩子,父亲被夏家以偷窃光天书而赶出了家门,逃亡几年,才有了易君易芳,可后来,父亲还是惨遭贼手,易君认为一定是夏家的人干的。然而隔天就听见江湖上大肆宣扬,夏葛两家因为争夺光天书两败俱伤,他以为他看透了夏家真面目,三岁的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过了几年,他母亲改嫁后分娩难产而死,扔给了他一个妹子。他离开暴戾的继父,背着易芳去了议机署。 易芳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样子,只是又不愿与自己哥哥对立,便不表态,易君也不强人所难,说易芳可以不参加,但是不可与敌人为伍。 还记得上次夜里来对浦玉说消息,被易君知道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兄长生气,那是一种愤恨,一种不甘的愤恨。 窗外的枝丫长到了窗内,捅破了窗户纸,却也疏离了阳光。 (三十)剑影现湖底探虚实 只是江湖多纷争,*定的人总是消失的快,或者是沦为鱼肉,或者是眼红。 大概就是,息事无声的人,就是弱者。 风刮着雨往林子里泼,往屋顶上倒。房子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像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雨,把地上的血和泥揉在一起。不是所有的大事都会有暴风雨出现,而江湖的风雨从不只在大事出现时才出现。 掩盖在顶霈的雨声里的,是来者的脚步,迎合闪电的,是如镜的剑光。那些人带着斗笠,雨打湿了竹青色的纱衣,脚步轻稳,又如猛兽一步步靠近。 “易芳何在?”就在山坡梅树的枝丫被折断掉落在房顶上的时候。 易芳听到声音,拦住了要开门的江岸冬,江岸冬也就警觉起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是江岸斋主吧?能开门吗?”林念的耳朵贴着湿漉漉的门板,回话。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江岸冬口气强硬起来。 林念站直身子,扶了扶斗笠帽子:“风雨阁林念。在下听得客闻易芳在江雪斋,可否叫我们前去查看?” 见半响没动静,林念就掏出长剑,插进门缝,将门栓给别开之后,令几人踏门而入。 “……”江岸冬吓得连着后退了几步,被易芳护在身后,看着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和门板破损模样,还有易芳这紧张的气势,江岸冬心里是明白的。这是大事不妙了。 “易芳姑娘果然在。”林念勾勾嘴角,摆手叫几人与其交锋。就在易芳摆脱纠缠时,林念擒住了江岸冬。她正欲砍向一斯,却看到林念的长剑已经挂在了江岸冬的脖子上。 “你要干嘛?!”易芳立刻收手,愤怒的看着林念,汗从脑门往脸颊两侧滚流。暴雨的炎夏闷热难耐。 “你跟我们走,我放了她。”林念面无表情的看向易芳。 “你们要用我,去逼我哥交出光天书吗?”易芳冷笑一声,将长剑扔在了地上。拔出去的剑还不能强收回鞘。 “对。”林念点头。 说着,林念叫两人上前摁住易芳的肩膀,见易芳不反抗,才把江岸冬脖子下的剑放下。 “多有得罪。”林念握剑抱拳。 “你们不会放了易芳的。”江岸冬看着林念离开。 林念停了停脚步,应和了一声,跃下告辞。 江岸冬看着破碎的门板,和飞进屋里的雨水,那摊水正反照着黑漆鸦鸦的夜空。 她捡起易芳的剑,半天都没有站起来。头发从肩头滑下,烛火,屋厅,旧宅,屋顶的梅树枝,还有风雨,一切都像是定格在这一瞬,打破这个空洞的,是她发梢的抖动,和衣裙的窸窣。她肩头微微抖着,是雨水太凉,是自己无用。 说起来江湖上记载历史的记事先生,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白发老头。没人知道他多大年纪,叫个什么名号,又是哪个地方的人。只是住在墨草河畔与莽莽平原之间的流火阁,风雨阁定期去拿史笺,没人见过他出门,甚至没人见过他吃饭睡觉。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外界之事的,也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情去把人们的生死写的平淡无味的。厮杀也就是一勾一描,墨与竹片啃噬而已。 “老先生。”林琰站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 “什么事?”传来一阵不耐烦的询问。 “在下是风雨阁林琰,手里有份书籍,文字复杂,想请先生解答。” 都说光天书上的文字是夏商之时的文字,全天下只有记事先生认得这字。 话音落下半会儿,门被打开了。一个头发梳的光亮平滑,衣衫整洁的老头,皱着眉头走出来,拿过来看了一眼书名,又塞回林琰,怒斥:“你这后辈,逆势而行,拿着不该在你手里的东西跑到我这来,叫我也跟你往时流之上逆流寻死不成?” 林琰听了皱眉,语气也不爽些:“先生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不是我的东西,我既然得来,那就是我的。” 老头哼了一声,又吼:“你迟早丢了它,德景棍属于夏家最后还是要给他,光天书本就属于江湖,无论如何强行改变,时空都会如此转变,愚昧。”说完,就走进屋关上门,任凭林琰再叫,再也没有出来过。 “阁主……这怎么办?”林念上前。 这记事先生向来都是江湖各色人物尊敬不容侵犯的人,谁谁都要让他几分,就是吃了瘪,也要当蜜饯咽下去。 “不怎么办。”林琰甩了甩手。 武林盟主争霸这天,艳阳高照,霞光满天。四方门派武林豪杰齐聚竹子塘。有的人来是看热闹,有的是来试试手,有的想试探他人武术底儿,有的就是直奔武林盟主之位,还有的,就是心怀鬼胎,想得渔翁之利。 这看热闹的,当是妙春堂和鬼冥洞了。虽然如今成了死对头,但都是不愿多操心的主。还有就是天星照,一群道士是看淡名利为重,若是贪了什么,没私心也拦不住说道的嘴,不如不蹚浑水。而一些后辈晚生,就是来试试手,看自己武功到底如何,是个学习的地方。至于试探,便是柔山派和半惹囚了。对战,恐怕就是薄霏与柔山六剑士,独孤奉延与东方烟断了。东方烟断自然是柔山派掌门,人称烟里鹰。他的哥哥是云中鹤,东方云倾。许多年前弃武从医,放下了长剑,拿起了银针。在妙春堂前,江湖医馆叫回春斋,斋主,就是东方云倾。 这独孤奉延是使双锏的大胡子公,东方烟断是长剑,面对双兵器,就比较有压力,若是一头去挡其中一个,那另一个就无从下手。所以绝不能等着独孤奉延先出手。只要算错时机,就一发不可收拾。 “自从云中鹤退隐后,柔山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落云笑着拂拂胡须,看了落雾一眼,笑着说。落雾点点头,指点着东方烟断,对归雁归雀讲:“你们看,虽然柔山掌门接住了招,上身是攻守都有,可脚下却是节节败退,这与鬼见怜的循序渐进的诱敌不同,他这是真气上流,底力不足。” 归雁归雀点点头,认真观战。 最终东方烟断果然败北,这也是意料之内。柔山派最厉害的并不是掌门,而是六剑士与云中鹤。只是六世六剑士初出茅庐,与薄霏的对战明显吃力,云中鹤又早不知影踪,柔山又遇瓶颈。 经过几轮车轮战,最后留下的,是天星照,风雨阁,彼阎洞,半惹囚,竹子塘。 最叫人来兴趣的,就是夏浦玉和白匙的对垒。夏浦玉手里的剑换成了德景棍,白匙手里依旧是绕指花。 (三十一)非敌莫友恩仇爱恨 “可惜了啊,不是寒铁剑。”浦玉笑着把德景棍搭在肩上,斜目看向白匙。 “难不成,我的绕指花不值得你出手吗?”白匙来回踱了两步,运气一甩,一只绕指花脱手而出,旋转着扫着空气飞向浦玉。浦玉反手一横德景棍,打到了一边。这边白匙一收力,迅速收回绕指花,转身快步来到近处,展开攻势。 浦玉不示弱,只是德景棍不适与小兵器对打,或者说他还没有用的十分灵活,于是乎,招式看起来就有些施展不开和僵硬蛮力的模样。 白匙运力将武器绕着浦玉周身,打算破开浦玉的防护气罩,冲进他的身体,却发现他周身都有真气流通,像是各各力道都畅通无阻浑身没了穴脉筋骨一样,叫人匪夷所思。 就这会儿,浦玉也谨慎起来,等待时机一到,反身绕腹一转,撕开了绕指花的攻势,将绕指花反弹而回,搞得白匙险些被自己武器所伤。叫台下的前辈们看的入迷又感叹。 “可真不愧是德景棍,被铁器所划却不留痕又能伤到铁疙瘩。”落云眯着眼瞧,不由感慨。 “也没想到,大哥竟能那么快就用上手了。”归雀对归雁道,言语中透着欣喜之音。 “绕指花是什么铁,怎会有那山顶寒铁之厉,终究不是德景棍对手。”独孤奉延摇摇头,继续看着。 “能和德景棍对抗的,在我这。”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隐在空中的风声里飘荡而来。 说话的人站在房顶上,头带斗笠,腰别银花,银花旁是一个香囊,开着残荷,引着孤蝶。微风带起他的衣边,他身后背着一把剑,手里又握着一把剑。他没了光天书,没了易芳,还有寒铁剑。他依旧有资格报仇。 他的杀气也比上一次更加浓重,像是一朵乌云从屋顶升起,飘到天空上,电闪雷鸣。 宋鸿春握了握长枪,站起身,看了一眼远处的高荀,没有动手。 就这时,易君腾空而下,脚尖落地,浮起一层轻尘。 “果然来了。”高荀打开扇子,摇了一摇,笑着看向易君。 易君走上台子,看向浦玉:“这与德景棍对垒,还是寒铁剑为妙。” 白匙看了易君一眼,还未防备,就被易君一掌推下了台。 白匙捂着胸口站起,此人杀气浓重,眼底阴郁,气力十足,白匙不是好欺负的,就是冷不丁一掌,换一个人也不会把她弄得狼狈,看来浦玉是遇到了个了不得的对手。 “夏浦玉!”白匙叫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她没什么说的,也什么都不该说,他若是倒在这,整个江湖就会少掉一个对手。可,她为什么还是叫了他一声。还记得在花县,他走时身影留在门廓的最后一缕黑烟。那是什么样人的影子,才能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的心里挥之不去。别了传说里的夏光庭,又有了一个走出文字戏画里的夏光庭。只可惜,她不是白日,连敌人都不是。那他的白日是谁呢?白匙想起了江岸冬,低了低眼皮,她又算个什么?自己竟与她比的资格都没有。 易君拔出寒铁剑,直勾勾的盯着浦玉。 “你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吗?”易君一横手腕,俯身冲来。 这一爆发力十分大,浦玉后退了较长一段,才停下来,险些没有接住这一招。寒铁剑吃不进德景棍里,德景棍也没有损害寒铁剑的刃。两人的功力都不足,丁玲咣当的几招下来,两人都累的够呛,下面看的人倒是过瘾。江湖两大相克兵器正在争刀俎鱼肉之位,可以说是视觉盛宴。 天上蜷起乌云,云心飘出几缕白烟,一个冷光,闪电劈开云层打入人间。追着妖魔鬼怪,闷雷似哭号一般的声音撕开人间的热罩,如是一双无形的手,从苍穹之外,伸入俗世,搬弄人间。 为什么要再提起旧事,你明明知道这样要牵扯多少人!”易君的声音被风声和剑声湮没下去,却也叫浦玉听的一清二楚。 “那你又怎不知,当年我夏葛两家死了多少人!”浦玉一横德景棍,收手作罢,站稳开言。 “可如今无辜的人不该死!”易君愤怒的将寒铁剑丢下,拔出自己那只刃已有咬痕的长剑,又一次冲上前去。 “我知道你恨,可是,你父亲若是无过,夏家绝不会驱逐。”浦玉多开易君丧失招式的横劈竖砍。 “闭嘴!” 看到已经恨红眼的易君,浦玉仍旧打算好言相劝:“你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成了杀人魔的人江湖上不过是一把刀,你就是复了仇,也就是个又杀了人的刀!为什么不给你妹妹个安定的日子?!”浦玉又后退两步。 易君又紧跟上来:“不允许!” “易芳有什么错,凭什么受这个苦?!”浦玉举起德景棍,拦在将要劈来的长剑之下,气力太蛮,浦玉一下被压的跪了下来。 接着,长剑随风而断,四分五裂开来,散在空中,如是一摊旧泥一样,落在地上。 就在唏嘘声中,易君昏厥倒下…… 易芳有什么错,对啊,芳有什么错,为什么如今也要遭受这些啊。林琰把易芳带到他面前后,他没有太多犹豫就交出了光天书。这还有什么辩的,芳本就比光天书重要。 可,父亲惨死,母亲屈辱离世,易君苟且偷生至今,他如何去求他的安定日子,从很久以前,他就没有这个权利了,易芳也没有。 天上的乌云散去,漏出阳光飘洒在浦玉的上睫,闪闪发亮又灼灼滚烫。他的眉间悬着一把锁,锁着他心里的义,胸口的责。 易君站起身,看着地上剑的碎片,冷笑了一声,侧身说道:“若是你还用长剑,就不能胜我了。” “胜不胜一说,能不能叫你大梦初醒又是一说。”浦玉勾勾嘴角,揣起胳膊。 易君向前走了一步,捡起地上的寒铁剑,收回剑鞘,回道:“谁拿着寒铁剑,谁就是你的敌人,你想清楚。” 有两类人最难缠,出招没有招的人,叫醒装睡的人。 易君下了擂台,看了白匙一眼,腾足一跃,来到了房顶之上。什么才喜欢行走在屋檐上呢?猫和亡命之徒。 比起白匙,宋鸿春倒是个累物。她不能出手,不能反击,那么多年只学会一件事,如何好好听话。 她做不了浦玉的敌人,也做不了他的情人。她又不甘于朋友,却也奢求朋友。本来有寒铁剑时,她还有个挂念,有玲门时,她还有个厮磨,这倒好,失去了挂念厮磨,剩下的就是奔走寻找和消耗日子了。 宋鸿春又多想做些事情,她希望她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又希望他能够记住她。可浦玉能一次记住的只有一个人,那人素衣似雪,丹唇若梅,淞江的水是他匆忙的今世,他不信佛教,不忍耐消俗世,修来生,只想今生他的天命里的家门口,她常坐着等他。 或许浦玉还未曾这么觉着,可若真叫他想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女人,就是江岸冬。她是他的理想,宁静,恬淡,寻常。她从来平凡,又珍惜平凡,他呢?又羡慕平凡,热爱平凡。 (三十二)忠女夺剑反成巧拙 “你把青玉箫留在了江雪斋?”白匙看向浦玉。 浦玉点点头:“对。” 白匙挑挑右眉,说道:“你曾经说过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浦玉捋顺额带,笑说:“给个青玉箫,就是有关系不成?” 白匙对着绕指花的刃吹了口气,气流被刃给削切裂开滚走:“浦玉先生铁心要护江雪斋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浦玉向前一步。 白匙摇摇头,笑着回答:“没有,只是是不是太过于草率,江雪斋,风雨飘摇的惨墟,你护不护,无论哪个门派,一捻手指,就能让其化成灰,荡然存于过去,你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浦玉笑着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德景棍,抬头看着白匙:“我和你不一样。我倒是觉得,把江雪斋从江湖上捻除十分难啊。” “你有常人想要却没有的武学基底,有常人没有的显赫世家,出来作什么妖?”白匙又上前一步,不奈的颦眉。真不愧是江湖第一美人,就是发怒之时,都带着英决艳照之气,缠绵于双眉之间,似名画里的点睛笔。 夏浦玉皱皱眉头,也上前一步:“我没体会到你说的那些,我从小都是竹子塘的侍徒,从小就知道,我的爹娘是怎么死的,我的亲人们又是怎么死的,你让我背着上百条冤魂的债,再看着你们杀了如今我的朋友亲人们吗?”浦玉的怒气腾空而起,这般冲天遮日的气是白匙比不了的。她没有承受过这些,只知道完成上一辈的重担,亦没有那么多顾及,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触怒了他。他的易怒点,便是弱点。可出来闯荡江湖,谁又没个弱点…… 如今的白匙,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站在那团乌黑的云的对面。她敬畏,却又怨恨。 就在这时,宋鸿春突然出手,枪口直接对向屋顶的易君。她才踩在瓦上,一步一横手,直冲向易君。她要把寒铁剑夺回来。这是她回玲门的机会,也是很难再遇到的机会。易君方才与浦玉对抗,也折损了不少内力,倒不如就趁现在,夺回寒铁剑。 易君险些乱了阵脚,见宋鸿春冲过来,立刻拔出剑接招。三两下进退,两人一边稳住下盘用脚力抓住屋檐,一边还要守攻侵犯,不下几个回合,两人就大汗淋漓了。烈日就在二人头顶烤着,像是烧云彩的炉火一样悬在空中,蒸的人体燥心烦。宋鸿春耐不住性子,一个不留神,长枪从易君手腕一抽,易君觉着手腕一麻,将剑抛了出去。 宋鸿春张着嘴巴,眼巴巴的看着寒铁剑从空中指着地就掉了下去。正好落在白匙的脚边。 易君冷笑一声,擦了额头的汗:“倒是物归原主,这寒铁剑,本就是破霜剑所制,还真是和彼阎洞有缘分。” 高荀本想着宋鸿春这么捣乱,若真的这寒铁剑落入自己手里,倒是沾上火苗了,如今这烫手山芋落入彼阎洞,倒是个好去处。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宋鸿春哪知高荀心里算盘是怎么打的,还以为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的滋味苦涩极了。 白匙捡起寒铁剑,还有易君递给她的剑鞘,将二物合为一体,如今,她与夏浦玉是成了真正的敌人。她确实与他沾上了关系。可这层关系,虽然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到如今定了性,缺却叫她心里空落落的。她终究没想明白为何,只是与他为敌是她本该做的,如今,也是要做的。 墨锵锵在远处看着,只觉得这白匙有些不对劲,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不明白个所以然。 “想什么呢?”则袖看了看墨锵锵目光所朝方向,没看出个道道,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窃爽的笑道。 墨锵锵看了则袖一眼,又扭回来头,没好气的嗔:“哟,这不是闹脾气的大公子吗,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这不是因为墨大小姐在吗?”这倒是逗乐墨锵锵的话,听则袖恭维她,不管好坏,这是极其受用的,哄她太容易了。 昨天她给他送饭,被关在门外不让进,气的扔下盘子就走了,今儿早上见了他还不理人。则袖可耐不住性子,墨锵锵整天虽然有些叽叽喳喳的,但这突然不说话了,反而叫他不适应。没个人损他几句,倒是无聊。只是算是明白了墨锵锵的重要性,可还是不愿把她牵扯进来。这一入此穴,就不知其何极深了。 “白匙怎么带着人走了,她不打擂了吗?”则袖转移墨锵锵注意力。 墨锵锵连忙看过去,才看到白匙带着人离开了会场,往*走去了。 夏浦玉看着白匙离开,揣起手,什么话也没说。 就这时,林琰站了起来,来到演武区,笑着打开扇子摇了几下,青衣翠竹纱随风荡起,那明明君子之物,竟也能叫林琰穿在身上。 “塘主啊,这如今已经分出了独孤奉延和浦玉二人,是否也叫我的光天书亮个相啊?” 四座齐刷刷的看向林琰,就见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看起来陈旧的书籍,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光天书”三字。 竹子朝愣了一下,走上前去,一看字迹,惊叹的一退:“没错,这扉页却有夏葛两家的世印,这光天书是如何落入你手里的?” 林琰笑笑,将书籍放进怀里。就见易君上前一步:“我从彼阎洞偷出了光天书,而此人却用我妹妹要挟我交出光天书。” 竹子朝面如土色,双手颤抖,若是江湖交给风雨阁,安宁长乐之态怕要陷入崩溃了。 “林琰啊林琰,你也不曾想想你父亲的遗言,你与林苍不是同母亦是同父,你若是与你兄长母亲的娘家为敌,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钓月僧横着粗眉,伸出短小的手指指着林琰,愤恨吼斥。 林琰冷笑:“既不是我的同母兄长,又是多远的远方亲戚?江湖只认权力和谁死谁亡,哪还认这些?” “那你可还记得林商死时如何说的?他叫你与你兄长安心照顾好风雨阁,切莫再与他派为盟伤害他人,你难道忘了吗?”钓月僧又道。 林琰听到这,瞳孔瞬间燃起火来,扭过头,吵朝钓月僧喊:“他叫我好好做人,那他呢?当初潜入夏家打探消息的是他,让夏天雪未婚先孕的也是他,最后抛妻弃子的又是他,他才是把坏事做尽之人,何苦来指责我?!”林琰拔出手里的长剑,愤怒的将剑指向钓月僧:“我不过是,是想让风雨阁成为武林之首,发扬林家祖业罢了,父亲虽会怪罪,但列祖列宗都会赞扬我的!” 夏浦玉锁起眉峰,一横手腕,怒眸而向林琰:“那是你们林家世代只出你父亲一个能幡然悔悟的人,从你们风雨阁将江雪斋烧的满目疮痍时,良心就已经黑了!”浦玉的额带迎风飘扬,他眸子里的风吹散了眸子里的黑雾,泼成一幅墨涛画,在双目中掀起滚滚波涛。 (三十三)路是有终或是刚始 竹子朝连忙上前,拍了一下夏浦玉的肩膀,道:“今日已经进行了那么久,下面的环节明日再继续吧。” 林琰转过身笑道:“可以。浦玉先生本来就已经战了两场了,气力不足之时,林某自不会趁人之危。” 台下的风鸢白白眼睛,嘟囔:“装什么好人,肯定是……” “肯定是要和其他人谋划如何赢这两个强敌了。”高不落笑着走到风鸢身旁,说完,拉着风鸢往别处走:“这里太热,我们先离开吧。” 高不落与风鸢走在后宅的花园里。绿油油的草坪和绚丽的花卉,叫风鸢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况且,离开了演武场,这里混着草木清凉的风还解暑许多。 “阿鸢,当初你见了我,为何那么信,我就是你失忆前认识的人呢?”高不落边走,边歪头问风鸢。 风鸢看了一眼高不落微微扬着的嘴角,回答:“其一,就是因为你腰间的短笛,我熟悉的很。其二,就是见了你,就觉得你一定是让我放不下的那个人。” 高不落笑道:“怎么这么说?” 风鸢噘噘嘴,道:“你说话没个把门的,老是太轴,惹了这个惹那个。” 高不落挠挠头笑道:“是吗?” 这时,从身后传来墨锵锵的声音:“可不是嘛。” 转过身,就见到墨锵锵拉着则袖走过来。墨锵锵一脸的不耐烦,则袖则是满脸写着不情愿。 “……”高不落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则袖那一脸的不服气。 “则袖公子是怎么了?”高不落打趣道。 “少来这套。”则袖不耐烦的摆摆手,掏出扇子打开晃着。 高不落佯装同意的点点头说:“清牧师父可是没去大会啊。这会儿就在亭子里喝茶呢估计。” “你故意引我来的?”则袖又气的不得了,指着高不落。 高不落拱手一礼:“既然看到公子在观察我,在下为何不将计就计呢?况且,我确实想带阿鸢来此处乘凉。” 则袖看向前方亭子里的纱帘被风吹的飘荡起来,像是夕阳的霞光。 更深露重,他的肩上落了一层的霜,扶着德景棍,坐在门口,看着云彩慢慢遮住月亮。说起来如今的天气也不比前些日子了。只白天热一会儿,夜里吹来的风还是亮的。已经过了处暑,白天也慢慢转凉了。 “浦玉?” 夏浦玉转过头,看到竹子朝沿着廊子走了过来,连忙站起身:“塘主。” “坐吧。”竹子朝笑笑,拍了拍浦玉的肩,和他一起朝着月色坐下。 “今儿晚上,月亮倒是好看啊。”竹子朝说罢,扭头看向浦玉。 “是。”浦玉深吐了口气,答道。 “你的性子,是剑磨出来的,可心,要用你的德景棍来修。”竹子朝笑着拍拍浦玉的胸脯,道。 “不是赏月吧?”竹子朝又道。 “林琰有光天书。”浦玉担忧的皱起眉头。 “放心吧,他破解不了。”竹子朝扭过头。 “清牧师父说,当年江岸雪前辈认为光天书内容是商周地方文字,商周文字已经难破,还是地方的。”浦玉皱着眉头,看向竹子朝。 “会此文字的,只有商朝官仕后代的风家,况且,也只有代代月后山庄庄主可以学。” “如今庄主是谁?”浦玉又接着问。 “风卫。只是,此人不理世事,连武林大会也不参加,月后山已经好久没音讯了。”竹子朝拂拂胡子,叹口气。 “如此的话,林琰的目的只剩一个盟主之位?”浦玉倒有些意料。 “大概如此。” “你觉得,明日林琰会如何部署?”竹子朝接着说。 浦玉冷笑:“他定想叫我与独孤奉延先打。” 竹子朝点点头:“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都叫敌人知道的计策,高荀会叫林琰用吗?” 浦玉皱皱眉,看向竹子朝,半响没有说话。这么说也是个理儿,林琰会放着叫人猜测吗? “塘主有何见解?”浦玉问。既然竹子朝说起来,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你觉得,他会亲自上台吗?”竹子朝笑问。 “林念的剑法比他还好。” “好的剑法要对付难对付的。” 风走后,额带落在他的肩上。 “独孤奉延是双兵器。” “而你是德景棍。” “那,我们二人谁看起来难对付些?”浦玉看向竹子朝。 竹子朝拂拂长髯,笑道:“如今的你和风雨阁都不好招惹,依着独孤奉延想要独善其身的性子,林念就是要对你,独孤奉延也会冲出来。败在林念手下,也没什么丢人的。” 浦玉笑了笑,看着云散月出,在温柔的夜风下,心头也舒畅了许多。 何时他会突然想到,同一片月色下,她也在。竹子塘的西北方,那片林子的后方,那条大江对岸,这座山的那边,她是不是依旧和过去一样一个人过?只是他不知道,他搅乱了她的生活。他之前,一个人过日子从来不叫她觉着空落,他之后,她知道了热闹,她在中央的热闹。可又总是消失,就这时,她知道了形单影只的在江湖里多么不安,多么孤寂。 她将头发掖到耳后,将擦拭过的易芳的剑放在柜子上,来到窗前,看着断了的梅枝,低低眸子,将支着的窗子放下,吹了烛火,钻到床上睡了。 还有多久才能回去看看她呢?他也不知道。武林大会后,还要兑现寻找柳前辈的踪迹,又要调查江湖几大门派作恶的证据…… “接下来要干嘛?”竹子朝问浦玉。 “找到柳前辈。”浦玉叹口气。 “然后呢?” “我想回趟夏家。”浦玉低了低眸子,又抬起来,看着竹子朝。 “是该回去一趟……叫则袖和你一起。” 浦玉听了这,心下不知是何滋味,点了点头,把脑袋埋进臂膀。 “你也累啊。”竹子朝揽着浦玉的肩膀,昂着头,看着月亮:“就是不甘心。” 浦玉闭着眼睛,觉着乏的脑袋嗡嗡的响,何日才算启程,何日又算抵达呢?只是风会一直吹,四季不断的轮回,花败了再开,人散了,回不回得来就很难说了。该保护那些人,又该如何保护呢?白家,高家,还有林家,这些权欲中心又想如何操纵江湖呢? “则袖能与他母亲相认是好事,嫂子也是害怕则袖受伤害,已经失去了丈夫,她又怎么承受失去孩子呢?”竹子朝的皱纹里藏着夜色和天空色彩,像是沟壑,像是天隙,混暗的眸子像是湖水,像是乌云。 “塘主也不愿叫他受伤吧?” 廊子的拐角处,衣边一窸窣,身影一顿,嘴角一抖,手里的扇子上是月光的色彩。 “可他是个大丈夫,有的事他该去承受。” (三十四)路途坎坷江河苦海 第二日早晨,演武场的对决继续。四方武林侠士也是想看这三方对垒是要如何争这一个位子了。 浦玉来到台子上面,揣着德景棍,看到林念握了握剑柄,阔步而上。 浦玉横棍就要接招,而独孤奉延果然没有忍住,立刻越上台子,拦在浦玉前头:“早些日子就知道林念先生的剑法超群,不知道,可愿和在下交几手?” 林念勾勾嘴角,拱手:“前辈请。” 浦玉低头笑而不语,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下台。 林念能接住独孤奉延的双锏,完全与独孤奉延过度放水有关。有几次独孤奉延的锏已经死死克制住了林念的长剑,却又松开力道,叫其抽出了剑身。说起来倒是叫不老莺芳看的怒气烧眉又不能发作,想必是独孤奉延的主意。 见林念直冲独孤奉延毫不手软,也叫浦玉咋舌,这也是没办法,他若放松,恐怕也逼不了独孤奉延下台。 就这会儿,独孤奉延倒是骂了一句:“小子,老夫让你一些力气你就得寸进尺,倒是识抬举啊。” 林念笑笑,道:“若是敌退我不进,后生可都是傻子了。” 独孤奉延沉沉的一冷笑,一甩袖子:“若是这江湖之中都是这些卑劣小辈,这武林盟主,老夫不争也罢。” 说完,就抡着双锏走下台去。落云笑着拂拂胡子,瞥了独孤奉延一眼,挑挑嘴角,开口:“可不是嘛,怎可同流合污呢?不和小辈一般见识。” 说完,落雾又煽风点火:“咱们都已经老了,有了锻炼的机会,让给后生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必与小辈们磕头皮呢。” 不老莺芳听了这,冷冷的看了独孤奉延那张黑云密布的脸,忿然站起,头都不回的往别处去了。 “独孤奉延也太假惺惺了吧?谁不知道他的花花肠子。”墨锵锵看着不老莺芳离开,说道。 高不落笑着摸摸领子:“你瞧落云落雾道长的模样就知道,谁不知道他的用意。”说完,高不落看向浦玉。 浦玉再次攥着棍走上台。 林念稳了稳手里的剑,抬头笑道:“先生棍法了得,只是,在下用的是寻常铁铸的剑,经不得德景棍的抗击。” 昨日夜里,高荀与林琰可谓是秉烛夜谈。说是狼狈为奸也不算,两者利益并不相同,一个狼子野心,一个想渔翁得利罢了。 “如今易君丢了寒铁剑,现在该怎么办?”林琰问高荀。 高荀舀了一盅茶水,一饮而尽:“丢了剑,他不还有剑,剑断了,他本身不就是一把剑?” 夜风突然呼啸,吹的窗纸突突作响。月光从缝里流进来,冷冷的洒在灯火下,照着二人狡诈阴谋的倒影,撒上一层如鬼如魔的晦暗。 “不要放了易芳,放了易芳,你不仅失去了一把绝对刃的剑,还多一个不可估量的宿敌,这是忌讳。”高荀抬起眼睛,看向林琰。 林琰搓搓下巴,拿起矮案上的折扇,打开摇了两下,两缕眉毛又拧起来。 “只是我还在想,明日如何处理竹子浦玉和独孤奉延……” 高荀摸了摸袖口,看着上面针脚匀称的红额白鹤,抬抬眉毛:“阁主能想到的,夏浦玉自然能想到。” “不要先出手,叫林念先去闯闯。” “怎么才能把独孤奉延给打下去?” “不用打他都想下去。”高荀笑了一下,命高疆关上了窗户。 一个夏浦玉与竹子朝才顶了一个高荀,而独孤奉延,不过是一柯罢了。 夏浦玉笑笑,把德景棍放在台下,伸手接着竹子则袖抛上来的黑柄长剑。 “大不了我也用剑。” 林念拱手一礼,夏浦玉见势就合手回礼。 “请吧。”林念横起手,尖锐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剑刃直指的那头的浦玉。 浦玉也跨开步子横剑,准备接招。 就这时,林琰合起扇子,一拍扇骨腾云而上台,笑着拦在林念前头,道:“毕竟浦玉先生是个主,风雨阁自是也要主来。” 林琰接过林念的剑,将扇子插在腰带里,看向夏浦玉。 夏浦玉歪歪头,倒没觉着奇怪林念本就是个奴。 一个忠心耿耿的愚忠死节罢了。 夏浦玉猛一横刃,直冲向前。说起林琰的把式,江湖里的人也知道的。比较快,剑柄运用灵活,虽然比不上玄机署专门收武器无脸客的手腕轻柔,却也狠决快敏。 无脸客又是什么人物?一身紫衣,头戴束冠的小斗笠,垂在眼前的纱帘仅至脖颈,正好遮住面容。多是用短剑,手腕脚步极其灵活柔软,像是天星照里润凡掌法里的柔,只柔不刚。施招之类就如一阵风,叫人还未反应便是身陷地狱。 极少见到这类人物,往往比如豆的客闻难抓的多,身形如燕,轻如鸿毛,不比彼阎洞与归雁归雀的轻功有软有硬,而是飘飘似仙,如烟难觅。 像是林琰这类攻守浦玉还是可以防的住的,只要见招拆招,反攻其不备和守的缺处,便可压制敌人。 只是林琰有个林念,他可不能瞧到自己主人受到伤害,多次想要出手帮助,而比赛规则又不准第三人加入,他也就不得不搁置下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 就这会儿,浦玉将剑从林琰臂下抽出,林琰却反手以剑身扭转至浦玉剑侧往旁边一打,浦玉手一酸欲要丢剑却强忍住回手去挡,就见林琰已经劈了过来,起身一转来到林琰后面,就要直刺之时,就见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抹紫色的淡影,迅速飘到了浦玉身后,掏剑在手心一转,轻力以剑身传铎震的林念这只护主之人的右手酸麻起来。接着,紫影从林念剑下飞过绕到他身侧一转手,就将剑柄换至左手一横,便抵在了林念的脖子上。 林念斜眸一看,就见清风将这人面纱荡啊荡,却露不出样貌,只依稀辩得是个女子,两只眼睛如同细雨清零,闪闪的泛着光。紫色的衣服在风里流闪着光影,如同一抹烟云,从天上落下的星,犹如香炉上的精灵。 浦玉回过头来,立刻后退几步,皱眉道:“你这是要匿袭我不成?” 紫衣女子道:“我观战良久,这男子一直想要上前,刚刚见他退到随从身边便知定是要拔剑上前了。” 林念看着她,皱皱眉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无脸客,也是见到的误了一生的无脸客。 竹子朝愣了愣,走上前来问:“姑娘可是玄机署的?” 女子笑笑,却不收手:“正是。武林大会万一死了个人什么的,我也能赚一笔。” 竹子朝笑笑:“姑娘倒是爽快啊,只是此为江湖之斗,玄机署不易插手。” 女子抬头看向林念,语气瞬间厉严起来:“我此刻只是个过路人,不代表玄机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林念看着她,从方才放下剑开始,就没说话。 易君知道易芳被风雨阁扔如彼阎洞时,就彻底疯魔了,沦为一把剑的易君彻底活成了行尸,而他的抱负和热血,成了走肉。那些人抓住了木偶的四肢,便知道该如何操纵了。易芳是他的命,若是她怎么样了,自己该怎么办啊……江湖对于易君这类人不是游戏与风云,是苦海,且无涯。 (三十五)玄机一面优胜惊鸿 “姑娘是……玄机署的?”林念说起话,眨了眨眼睛。 紫衣女子纱下皱眉:“不是问过了吗?是啊。” 现下谁也看不出端夷,只看着局势往谁那边倒去,林琰只想着能赢了夏浦玉,白匙满腹心事,高荀关注林琰,竹子朝与则袖担心着夏浦玉,高不落瞧着高荀,只有墨锵锵,看得出林念的神色,那像是落木湖畔的湖面,林念如是墨锵锵看到则袖时的影子。 墨锵锵不是个舞刀弄枪的,心底里都是儿女私情也正常,自从见过则袖,墨锵锵就不是墨锵锵了。 紫衣女子再次开口:“我叫七女,各位大侠,今后说来就当做我七女一人之事,与玄机署无关。就此别过。”她又如同一阵风,一阵烟,从他眼前飘向屋顶,飘去云间,飘到天边。 七女,自此开始,他只知道她的名字,似乎看得到她的眸子,再无它系。 夏浦玉将剑收回剑鞘,看着林琰:“怎样,这算是谁输谁赢呢?” 林琰怒发冲冠,看着林念好一会儿,闷哼了一声,还未说话,就被高不落接去:“林阁主难不成要再比一次吗?匿袭已是犯规,是要挨对方一招的。” 听着高不落清脆的笑声,竹子朝也笑道:“对啊,林阁主意下如何呢?浦玉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只要这一招阁主扛过去,把擂台站稳咯,就还能继续比赛。” 林琰听的是眉毛烧火,嘴里咬牙,倒是躲不过了,塘主开了话,他推辞岂不是叫别人看他笑话,但夏浦玉的一招不是闹着玩的,本来就知道他内功沉稳,不知最近又偷学了什么心法,四肢力道畅通无阻,更是难以还击,如今叫他丢开武器,只赤手空拳的迎他一掌,可以说是极其不容易了。 他也没什么计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迈开双足,气运丹田,做好准备,等着夏浦玉打过来。 夏浦玉倒是觉着好笑,林琰还真是要接招啊,实在不如他的作风,也不知他有多么想坐到武林盟主的位子上了。 夏浦玉伸手运气,各力道之气瞬时流入股掌,他没打算出多大力,只需巧取,无需蛮力。 林琰习剑多年,手腕和上身灵活性极强,而且力与气往往集中在上身,与彼阎洞的窃娘窃仕们不同,他们轻功极佳,与归雁归雀一样,都是下盘壮实,就是下肢稳扎。 夏浦玉看向林琰的双腿,前攻不会向后倒,反而会往前仰,从后攻更不行,只有侧击。膝盖酸痛会传入双腿,会立刻松软而力道失力使全身松弛,重心从丹田散开,上体又壮,就会往后颠抖…… 夏浦玉运气瞅准穴道用力一掌,林琰浑身开始抖起来,踌躇了几步不受控制的往后颠了几步,直接倒下仰扑在擂台边,又一个双手扑空,直接栽下了台子。场面狼狈滑稽,惹人不由得发笑。 林念上前扶起自己的主子,却被林琰甩开。 林琰拨开甩到脸上的头发:“就是你竹子浦玉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又如何,这光天书还在我手里,你一样拿不走它。” 夏浦玉笑笑,拍拍手道:“你拿着又如何,你译不出来,还是没用。” 白匙听了不由的掩面一笑,说的倒是有道理。记事先生是个执拗死理的老头,像林琰这类人,除了钱息交易,别的休要求他帮助。 风家如今也不闻外事,自然也是无路可去。 夏浦玉并未想到自己能坐得上武林盟主的位子,一时间倒是陷入迷惘之中。结束了大会,他也想回去,至于回去哪,他也不知道。如今他不就在家里吗?又要去哪呢? 夏浦玉坐在后院的廊子上,则袖摇着扇子站在他身侧,一人亭亭玉立,一人屈膝侧坐,二人结识十余年,则袖未问起过夏浦玉的过去,如今和将来,夏浦玉却对则袖知根知底。可夏浦玉与则袖却是真的亲,像是亲兄弟一样,则袖寻到亲娘时,他也曾心生滚烫,则袖恍惚时,他也常捶腹担心。则袖永远看得透浦玉的心思,他的冷淡,他的风趣,他的严肃,他的亲和,他心里的志,他心里的情。二人不算是了然心绪,却明白互不打扰。二人有了同一个目标,却互补干涉。他做夏浦玉,他做葛则袖。他帮浦玉做好夏浦玉,他帮则袖做好葛则袖。 “想好接下来干什么没?”则袖看着水面上鱼吐的泡破碎,绿藻微微在池边荡漾着。 浦玉捋了捋额带,看了一眼则袖,眯起眼睛,往后一仰,靠在竹子上:“我答应清牧师父找柳大侠。” “不回夏家了?” 浦玉摇摇头:“当然要回,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则袖扬扬嘴角,斜下眸子,看向浦玉:“兄长不回江雪斋看一眼?” 天色暮沉起来,还记得他离开时,她还问他,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甚至连那一眼也没顾上多停留一瞬,便离开了。他不想太牵挂,又不想太斯磨。 如今已是进入秋天了,恍恍惚惚就已经走过了春夏,花开了谢了,果子结了又坏了,他还记得自己注意过江雪斋旁丘上的梅枝伸进了窗口,那里花香四溢到枯落死寂,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但他没后悔过,因为那团烈火还在他身后燃烧着,眼里还灼灼耀光,如何放的下江湖,如何放的下一切。 “去找我师父。”他一个翻身,站起来就走,则袖合上扇子连忙追上。 “我当时看到的情景?”鬼见怜放下茶杯,疑惑的看着浦玉。 浦玉点点头。 “就是很乱,柳莫笑的剑落在地上。” “剑和鞘离得远吗?”浦玉问。 鬼见怜皱皱眉头,刚要回答,又咽了回去,满面狐疑的讲:“怎么回事,你在怀疑什么?” “师父快讲啊。”浦玉用手里的茶杯敲敲桌面。 “倒是不远,应当两步而已。”鬼见怜无奈的回答。 浦玉释然一笑:“这么说,柳大侠刚走出去两步就被擒了。” 则袖手心拍手背,惊奇:“竟然叫柳大侠走不出三步。” 浦玉勾勾嘴角,笑道:“不一定是这个人是个高手,而是说不定有帮手。” 鬼见怜站起身:“被偷袭了?” 浦玉点点头,也站起来,回答:“一人吸引柳前辈注意力,一人从后面点起穴道。” “为什么不是行刺呢?”则袖又道。 “被刺手上力道只会因为刺激绷紧,剑不会脱手,只有被定住操纵了,才会脱落。”浦玉解释道。 则袖与鬼见怜似有了解的点点头。则袖又说:“看来此人脚步很轻啊,不然连柳前辈都听不到。” “或者是武器极快。”浦玉与则袖对视,已是心中有数,二人已经将矛头指向了彼阎洞。 “打什么哑谜啊你俩?”鬼见怜不耐烦的愤然。 “妖女就是妖女,笨的开花。”门外传来济仙的声音。见钓月僧拄着钓月杖走进来。 “死和尚说谁呢?” “少给我下套,本大侠说你鬼见怜呢。”钓月僧像是反间计得逞一样哈哈笑起来。 这二人拌了好一会儿嘴才言归正传。 “既然是彼阎洞,就去理论啊,我可不背这黑锅。” “只是没有证据,况且,他们要柳前辈干嘛?”则袖疑惑的揣起手。 “要不要去一趟花县打听一下?”鬼见怜提议。 则袖看得出浦玉神色一变。花县,是离江雪斋最近的城了,走到那,自然要去江雪斋,只是,真能走去那吗? “我想先去夏家看一眼。”浦玉看向钓月僧,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无论是柳前辈,还是江雪斋,他还是决定搁置一下。 此刻的他还抱着侥幸心理,江岸冬会好好待着的,会好好等他的,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我觉得你不一样。”那一夜,门前夏夜月下,他的话说了一半,只看着她满溢月华的双眸,把剩下的一半话给江湖心志耽搁了。 她没有埋怨,因为她是阿冬,最好的阿冬。 (三十六)进孝山岗寻寻家世 钓月僧皱皱眉头,还是答应了,叹口气道:“是应当回去瞧瞧。” 鬼见怜转转眸子,担忧道:“夏家路途远,不说是徒步走了,就是驾着马车也要个两天两夜。” 钓月僧点点头:“没错,夏葛两家都在江城城郊的武丘上,走个两三天确实不假。” 浦玉饮了口茶,道:“就是千山万水,我也要去一趟。” 他的志不是言给别人听的,倒也给自己听。 在竹子塘生活了十几年,在淞江江河一带摸索许久,却从未离开这片流域。江湖门派豪杰出于汹涌澎湃的大涛滚滚之中,也将精魂隐匿在这暗沉的云雨之下。 往南去。他也不知是不是个好兆头。 南方有几大门派倒是大名鼎鼎,蜀地有唐家,再往南有苗毒之方寸,南蛮西戎也是不好惹的。 可到底是没有到深入虎穴之势,也就不必担心。如果从竹子塘往南蛮之处去,就不是三天那么简单了。 人脚只有两只,就是马,也不过比人多了两只而已,若是人四脚朝地,也和这畜生一样了。只可惜,人不是畜生。可倒是有人当畜生的。四只脚不行,恨不能再有些爪牙,往人们身上扑啊咬啊,使劲往上爬,等到真的爬上什么位子后,又恼了。恼什么呢,这多长的手脚不仅丑陋古怪,还拽不掉撕不断,就这么一直长着,长到他死,又长到他死后。江湖只要在,就有人知道某个家伙有多少狰狞恐怖的蹄子。 第二日早上,浦玉,则袖还有鬼见怜就出发了。等到驶下山门,就见到墨锵锵气急败坏的拖着脚跟了上来,则袖也不知是恼是气了。不让叫着墨锵锵的是他竹子则袖,而看见墨锵锵又欣喜若狂的也是他。一面觉着带着她不方便又不安全,一面又不想叫她孤零零的留在竹子塘或者拖着脚往落木湖畔去。 其实她应当有风鸢作伴,可风鸢不是和清牧师父在一起,就是和高不落一起游山玩水,她跟着也不合适。这自然是则袖给的理由,也要给自己个理由。各大门派的人物还没离开,墨锵锵始终是不安全。她精通武器敲打制造,又不会武功,被人利用或伤害,也护不住自己。 “我就知道你要撇下我。”墨锵锵鼓着嘴,几捋水丝淌在下眼皮上,眼球下。看着委屈巴巴的,则袖也不知如何是好,摇摇扇子,拉着她进了马车。 一路道路不算跌宕,马车总要有些颠簸,但走在驿道上也算平稳了。 途径孝山岗,这是个当地大孝子的坟,后来刮风将风源地的颂沙都吹了过来,成了一片荒野,南方极少见的精致,与南方看雪差不多,可雪也比这景色要常见。 只是叫人纳闷的是,孝子为何不举孝廉作仕拜官而屈居一方呢?这驿馆的老板笑笑道:“说是埋了个孝子,听我爹说,也确实是个孝子,却不能说是个真正一生为孝。爹讲这人三十其先考丧期过了以后,就往北去了,再没回来,就是清明与九月九,也没回来,还在京城取了一个有钱姑娘,说是老年时老父托梦咒他,他才嘱咐下人将自己葬在此处,还给自己立这么一个孝的牌碑。” “那还真是个大孝子。”墨锵锵打趣着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则袖。 老板话刚讲完,门外就进来一群人,穿的都是猎户的衣裳,膀粗腰肥的,壮实的不得了。 “老板!”领头的一个男人吼了一声,震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哟,徐猎户。”老板立刻点头哈腰起来,这做生意的尝尝这样,特别是做这行,一年到头多少要有几次因高手过招而利不*的时候,把这些人伺候高兴,就少些是非。 “照例,五斤牛羊肉,把我这几只兔子宰了熬汤,还有几坛好酒。”他把手里提溜着的几只还在因箭伤痉挛的兔子扔给老板,和自己的一帮兄弟来到案旁坐下。 老板应了句好,就往后厨钻了。 这倒是有饶头,老板都下厨,是多了不起的人物。 这人的脖颈处有道刀疤,起码有一指那么深,浦玉手掌那么长,虽然浦玉他们坐在二楼,却也能够透过栏杆瞅的一清二楚。 这地方土质易打洞,来时浦玉就见了,兔子窝多的像马蜂窝一样,还有蛇窟和耗子洞,八成还有别的没讲过的生灵。 “这人的伤口真是大。”鬼见怜也不由咋舌,悄声感叹。 浦玉听了,也是心生疑惑,却不能慌乱,继续暗自窥探。 “大哥,你听说没,风雨阁绑着易芳一直不放,拿易君当刀使呢。”五人里有一个鼻子低塌,脸庞瘦削,长得精灵的男人说话。 “是啊,这林琰是要杀谁啊?”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后生接话。 “能是谁,林琰为了武林盟主之位,把记事先生都给得罪了,最后还没坐上,他会要谁命?” 那个壮实男人身边的一个矮小的同伴自认聪明的侃谈。 壮实男人一皱眉:“哪那么多废话?” “听说是从江雪斋抓走的。”精瘦的男人继续说。 “不过奇怪,林念为什么不杀江岸冬呢?对峙那么多年也不动手。” “林琰是谁的儿子?这阁主他爹都不准他伤江雪斋的人,他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啊……” “前辈说,易芳是被从江雪斋抓走的?” 则袖没拉住浦玉,他已经站起来身,拱手行了一礼,问。 壮实*起身,他没注意到楼上有一席客人,还是长江流域的打扮,四人三个都是后生,一个姑娘眼睛咕噜噜的又大又机灵,一个高挑清瘦的男人手里拿着把铁制折扇,另一个女人蒙着面纱,手里的手杖上有三个铃铛。最叫他心生不安的,就是说话这位。浑身乌黑,刺绣灰白流云残竹,头上的额带规规整整的系在脑后,身后背着一个装棍棒的布袋,腰间佩戴一块晕翠色的青玉。还有那周身隐隐的煞气。这不是竹子浦玉又是谁呢? 壮实男人拉了拉衣襟,拱手道:“没错,客闻的消息已经散开了,议机署已经放弃易芳,将她知道的消息全部以最低价出卖,并且不记档,这是人尽皆知的客闻规矩。” “江雪斋……没事吧?” “应是没事。” 壮实男人走近楼梯,又道:“阁下是武林盟主浦玉先生吗?” 浦玉这才意识到不妙,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见此人不像是凶恶之人,也就实话实说了:“正是。” 就见这男人的胡子一下就垂了下来,眼神都变得没有方才血性昂扬,反而空渺无神,几乎嘴唇都是煞白的:“先生,真的是夏家后人?” 浦玉皱皱眉头,心下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外起了风,地上的沙子呼啸而起,如同一只蛟龙以沙形为躯,冲入苍穹。 这男人正欲转身,却被浦玉叫住:“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我姓吴,叫贾。”说罢,吴贾也不顾同伴呼唤,就夺门而去了。看起来不像是着急,而是逃跑。他跑进门前的风里,坠进风眼,坠进回忆的咒里。 (三十七)水女庙中夜问水女 吴贾摆摆手,回到案旁拿起自己的家伙什就要离开。同伴觉得稀奇,就不由分说的拉住他:“大哥,菜都要好了别走啊。” 吴贾扭过头,盯着那个男人,就见男人的脸色唰一下就白如苍云,毫无生色,眨眨眼睛,示意了一下周遭几位同伴,也不吭不响,拿起东西随壮实男人离开了。 “好生奇怪。”鬼见怜站起身,来到栏前看着一行人离开,转身下楼。 就见老板从后房走出来,见人走了,就觉着纳闷,开始嘀咕起来:“怎的今儿这么灰溜溜的……”把桌上的铜板揣兜里后,就打算扭头走人,被鬼见怜叫住,这会儿另外三人也已经下来。 “老板,这几位是什么人物啊?”鬼见怜发问。 老板不是个拘泥人物,张口爽快就答:“不满几位大侠,这啊,是孝山岗的几个猎户,因为猎术精湛,武功高强,就算是一方侠士,平常也爱施舍善心,看起来粗莽了些许,却都是好某个。”老板竖起大拇指,藏着油渍的指甲尖朝着屋顶。 鬼见怜看向浦玉,浦玉疑惑:“为首那位从体型和拿的家伙看不想个射御的……” “果然是江湖人啊,渡江湖就要懂些。这为首的我们叫他青眼大哥,眼睛像是总不舒服一样瞪人,五大三粗的。他最擅长的不是箭术,是掷枪,像是鹿啊熊啊一扔一个准,而且长枪耍的也十分厉害。”老板开始与他们聊起来。 “长枪?”墨锵锵听了这,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浦玉,说:“以青眼大哥的体型与四肢肌肉来看,应当是长枪一类比较得心应手,但与长枪有一定的相通性的,就是棍。” “有这说法?”则袖回头看向墨锵锵。 “长枪的关键是枪头,棍柄是根据枪头设计重量与造型,棍棒,是以人的双手臂伸展来设计重量与造型。”墨锵锵又补充:“枪头是棍柄的武器,那人拿着棍,人就是枪头。” 浦玉笑笑,揣起胳膊:“可以说的过去。别说,带着墨姑娘还真有用武之地。” “武夫离不开武器拳脚,锵锵自然用处极大。”鬼见怜笑着看向则袖,挥着纱袖坐下。 “只是,这群人为什么要躲我们呢?遮遮掩掩的……”则袖看向浦玉,想着结束这个话题。 浦玉皱皱眉头,斜下眼角看向桌子上的酒菜。 “总能再见的。”浦玉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那几个汉子离开后,就往乡里自个儿家奔去了。 推开柴门,精瘦的男人就问:“那是夏浦玉?” 吴贾指指门:“鸣天,把门关上。”就见那个年轻人听了话,转身把屋门拉严实。 “对,一点也不假。”吴贾沉沉的出了口气,忧心忡忡的不曾解眉。 “那此行怕是回夏家的。”矮个子道。 “那大哥的意思是……”精瘦男子看向矮个子。 吴贾看了一眼这两个人,来到案后跪坐下来,没有说话,舀了一盅茶,抿了一口,是又冷又涩,些许是放凉了,茶味已经苦辣,舌根冰的发麻,日子转凉,竟亦悄然而至。 “大哥,我们不动,或许能逃过这一劫。” 鸣天来到案前,皱皱眉头。吴贾点点头,叹口气,只觉着心头旧事翻滚,陈年往昔的尘土从胸膛荡起来。 “夏浦玉去哪了?” “浦玉哥哥去哪了?” 易君看着江岸冬拍案而立起上身,满面着急,似是觉着自己知道一样,恨不得把双手掏进自己心窝里看看肉骨上有没有写着夏浦玉的下落。 “我在问你啊。”易君皱皱眉头,也挺直了背。 江岸冬低下头,将方才激动而打歪的纸镇放正,叹口气:“是啊,他在哪儿呢?” 易君看着她低下头,看着她傍晚天色下乌漆如雾的头发,眯眯眼睛:“你一直在等他吗?” “……”就见她点点头,也不做声,只听风从她脸下穿过,又扶起倒在地上的枯叶。“啪嗒”两滴泪就落在案上,却像是鼓锤打在他心底一样,就如巨石粉碎水面。 “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道易芳怎么样了,我罪孽深重,叫林琰绑了她,又叫她受颠沛与皮肉之苦,又害你亡命流浪……” 她这番话算是长的,一个劲数落自身罪过,恨不得是个毒妇,又是个可怜巴巴的毒妇。她没造过那么大的过失,搁旁的女人也会这么讲。她的韧劲在那,刚烈在那,怎么能叫自个儿成了个把柄。 易君只觉着自己心随着碎的水面一下掉入水底,怎何?如今芳被囚,他*控,提着一个空木身子耍着兵器乱跑,如今却被一个女子给戳破了伤口…… “谁叫你胡说八道的!”易君愤恨的一吼,接着就撩起袍子跳下台子,往路上跑了。 江岸冬抬起头,看着易君奔跑的背影,像是一道灰黑色的光,在林子里跳跃,然后渐渐陨灭在尽头。 她扭过头,站起身,将东西撤回屋,就关门歇息了。 “锵锵的箭。”则袖从怀里掏出来看了一眼,不由得勾勾嘴角,又放了回去。 “大晚上怎么还不睡?”墨锵锵走过来,见着则袖往怀里藏东西,就睨眸偷看。 “这就睡。” 墨锵锵伸手就往则袖怀里探:“怎么了,藏的什么?”则袖连忙按住墨锵锵的手,给揪下来:“干嘛你,我藏什么,我需藏什么吗?快歇着吧!” 墨锵锵一噘嘴,就像是恨透了则袖,转身离开了。 听着墨锵锵的脚步声远了,他才出口气。 檐下月色如锦,洋洋洒洒的挥墨人间。临别时清牧师父告知他,一定要回葛家看一眼,且不说是否还有旧年陈设,就是荒草遍野,毒蝎横行,也不能作罢。 浦玉此夜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起身来到案前,舀一盅茶水饮下,只觉得心头不安,如同虫鸟咬噬。 鬼见怜白日里说,凡往南走,就莫寻柳莫笑。师父的话也对,只是当初自己立下誓言,说要找到柳前辈,几位妙春堂师父允我先回夏家是看济仙师父的脸面,若是因什么耽搁,自己的名誉又该放在哪里呢? 他心下叹气,这尚是一年半载已过,却也碌碌无为,既没有抓住彼阎洞等门派屠杀夏葛两门的证据,也没有将江雪斋的门楣重立起来,只给自己赢一个武林盟主的虚名,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第二日清晨,几人就坐马启程了。吴贾他们见几人不曾耽搁时辰,也就把心揣进了肚子里头。 马车自然没有骑马走得快,还少不了颠簸,到了黄昏时刻,离江城武丘还有大半日的路程。几人下车来到一座水女庙外,看似应当是荒废久了,陵布乱脚如麻,香炉神像上都是一层极其厚重的灰尘,霉气与潮气冲天,又是阴勃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会有水女庙啊,水女不就是水鬼吗?”墨锵锵坐到浦玉与则袖铺好的草甸上,问。 鬼见怜听了走过来:“南方水多,又不是龙王能住的下的长河大江,多是水鬼出没,供奉他们免得船翻,或是渔家贫收成。” 水女多是如现在此像的模样,一张人脸,蛇蝎的身子,妖怪的身材,婀娜又古怪。 “怪不得长得那么吓人。”墨锵锵自顾自嘟囔一句,接着,就歪身躺下了。 (三十八)武水锦声飘入旧门 就烛火刚吹灭,夜色方拢上头梢,正听门外一阵马蹄声。很是稀少,在苗门口停了一会儿,马蹄子跺了几下,听人一喝,就立刻奔跑起来,声音就渐行渐远了。 浦玉几人警戒心刚下,又是一阵狐疑,想必这人在思考要不要停下来在此留宿,可还是没有,打算日夜兼程了。 “会是什么人?”则袖看向浦玉。 鬼见怜摆摆手,又在墨锵锵身旁躺下:“赶路的呗。” 浦玉没有说话,且不说这一声喝音色耳熟,就是这个心急如焚的样子就叫他想起一人来。 可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歪头睡觉了。 第二日清晨,他们出发来到了武水岸旁,武水河流平缓,河道不宽,在山间婉转流淌,如是一条黑绿色的丝带缠绕缱绻在山畔。 “我把噬心蛊引出来也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河岸旁站着一位紫衣小姑娘,此紫衣与鬼见怜紫衣不同,高领窄袖,短前蔽而长后袍,浑身都是银饰与刺绣,鬼见怜是典型的汉人服饰,这女子是个典型的南蛮服饰。 她对面站着的少年倒是叫浦玉心里一惊,竟然是归雁。 “姑娘请说。” “你告诉我,唐家堡怎么走?” 归雁皱皱眉头,听了这,不由笑道:“姑娘已经走过了不知道吗?” 小姑娘见他笑话自己,立刻火冒三丈起来,伸手钳住归雁的脖颈,瞪着圆咕隆咚的双眼,像是要活吞的了归雁般。 “你笑话我?”她头上的银簪叮铃铃的响。 “不敢不敢……”归雁笑着连忙摆手。 “小姑娘问个路,就敢下噬心蛊啊?”鬼见怜拄着三铃杖走在前头,往他二人方向走来。 归雁刚从“魔爪”逃出,见到亲人,兴奋的不得了。 “鬼见怜?”小姑娘整好额前的刘海,笑道:“同道中人啊原来。” “谁和你同道中人,我可不会问个路就这么狠心啊。”鬼见怜扭头嗔小姑娘一眼。 “就是,快把蛊引出来吧。”归雁走到小姑娘身边,与她较量。 小姑娘可不乐意,这不是以多欺少吗?她将笛子藏在身后,白了鬼见怜一眼:“有本事自己来拿。” 鬼见怜得了挑衅自然不乐意,上次被挑衅也是钓月僧那个臭和尚,这次竟然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她抄起家伙就冲了过去,小姑娘身子灵活,在鬼见怜手下躲躲藏藏,像个影子一样打不中。可姜是老的辣,鬼见怜岂怕这个。她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小姑娘的头发,她往前一倒,头发一绷紧头皮,痛的她是嗷嗷叫。鬼见怜反手取下笛子,将头发一甩,小姑娘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跟我斗……”鬼见怜笑着看着小姑娘的狼狈样。 小姑娘名为锦声,苗毒门下的弟子,今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奉掌门之命出来寻找掌门之子七女。七女十二岁那年逃出苗毒,游历四海,最后去了玄机署,做了无脸客,就是想要远离那个充满蛇蝎毒蛊,利益熏心之地,自己闯荡人生,渡自己的江湖。这几天七女接到任务说唐家堡举行堡主更迭大赛,定然要有生死,叫七女几人到那夺来神兵。 “掌门好不容易有了少主下落,当然要叫我来寻七女了,掌门病弱,如果少主不回,苗毒将群龙无首了。” 锦声被迫说出出行目的。 “秦渊姬快死了?”鬼见怜皱眉。 “你怎么……”正要说鬼见怜直呼掌门名讳,想到自己打不过鬼见怜,就作罢了。 “嗯……” “你和七女什么关系,她会跟你走吗?”浦玉上前一步。 “七女是我表姐,若是姐姐不回去,我母亲已经去世,顺着排下个就是我了,我可不想当掌门。”锦声抠着手指,低下头嘀咕。 “先把蛊引出来,我告诉你唐家堡怎么走。”归雁又走到锦声身边。 锦声接过鬼见怜扔给她的笛子,揣进腰间,挠挠头:“那不是噬心蛊。” 归雁惊讶:“那是什么?” “是锦月宜气蛊,补身体的。”锦声说罢,就暗自偷笑起来。 “啊?”归雁挠挠头,见周遭都笑起来,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去唐家堡,要穿过江城,咱们怕是要一路了。” 还未等归雁说完,浦玉就问归雁:“话说,归雁为何在这?” “师父讲的是大哥一行回夏家,我应当跟着,却不曾想比大哥还快了些,昨夜里就到武水了。”归雁解释。 “你可到过水女庙?” “水女庙?没有,昨日傍晚我就在此休息的。”归雁答道。 浦玉与则袖对视一眼,将昨夜里的事告知归雁。 归雁皱眉思索:“天刚破晓时,确实有人骑马而来,将船家叫醒,似就是去往武丘的。之后我就被锦声叫醒了。” “那会是谁?”则袖皱眉,心中疑虑。 “到了不就知道了。”墨锵锵转身往岸边走去,正要往船内走。 在河上飘飘荡荡了不知多少时辰,只知道下船时日头斜照,待奔赴至夏家所在武丘时,已近黄昏时刻。站在高地远望,就见西方鱼肚白泛起一层金色鎏边,随着风飘荡,霞光成了丝绸,缠绵着铺撒在他们眸底。 “这就是夏家与葛家了。” 浦玉看着那块躺在地上的门匾,苍劲有力的走过横撇竖捺,方方正正四个大字: 春秋至夏。 整个武丘只有夏葛两家的宅子在此,再有几处驿站,便再无人烟。 院内景物萧条,杂草丛生,鸦鸣鹰吼,一片仓惶。池死水臭,果朽花残,似乎这里自从没了人以后,再没有了四季,而一切的景物随着大起大落,定格在那年秋天,那个雨夜,万物于此也失去了夜色,人的脚步停在这里,也会变得忧伤哀愁。 屋内更是一片杂乱,灰尘满布,陈设东倒西歪,杂乱无章,酒盅倒在地上,蒲扇上画着残荷,却硬生生染上了已经浸旧的血迹…… 则袖扭头往外走,看向葛家。 清和于葛。 他把门匾扶正,推门而入,走过死水湖上廊子,一阵风扶起一地的枯叶,朝他刮来,似乎被他的火焰烧成了灰烬,全都葬在他眼下,他却只直勾勾的看着屋子,不再向前。 再一步,就是使命,再一步,他就不再只是竹子则袖,还是樊则袖,还是葛家的后人,被百条无辜惨死的魂魄所助长志力和担当的则袖。 就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股极其强劲恐怖的风直接像剑一样从则袖与墨锵锵腰间划过,二人被冲力打到远处。 待二人回过神,浦玉几人已经闻风感到,而对面屹立着的男子,正是易君。 他浑身的杀气比上一次更加浓厚,在傍晚紫色暮光慢慢笼罩时,那一团熊熊之火悲怆的咆哮着,他的眸子比上次遇到更加混沌,像是个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的人,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人。他似乎长出了利牙,真正成了一只猛兽,躲在他的身体里悲愤的嘶吼。 他将长剑抽出,指向浦玉。 (三十九)墨家有女意渡江湖 “白洞主与我要易芳,无非是想要易君罢了。”林琰笑着将舀进茶杯里的茶水饮下。 “不错。” “做什么事总将就个条件。”林琰笑着看向白匙。风已经逐渐转凉,秋意渐浓方可用到此。 “只要我得到易君,定取得竹子浦玉的首级,助你登上武林盟主之位。”白匙道。 “我自己也能杀。”林琰仅是反问,而无拒绝之意。 “可你少了盟友。”白匙轻轻一笑,朱唇盈盈,挑起一方竹声窸窣。 易芳就这样去了彼阎洞。 她在风雨阁受了不少罪,林琰逼她说她兄长身在何处,用了多少铁疙瘩,她也不清楚。只是如今伤口渐渐打算痊愈,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彼阎洞,伤口就又裂开了。她恨极了自己。易芳什么都做不了,而她兄长此刻却被人提着胳膊耍。从她认识江岸冬后,发现自己能照应别人时她觉着自己已经不是废物了,在自己救下江岸冬时,她觉着自己也像个人了。可如今,她又被打回原形,被铁链拴着手脚,真正成了一个废物,被自己兄长的血肉和泪做的饭羹喂活的废物。 她有几次欲死,却被拦了下来,白匙眯着眼睛,可笑着说:“我既然把你要到手,就不会叫你死,你死了你兄长不仅不会杀了夏浦玉还会与他们联手,来杀我。” 就这样,易君从彼阎洞出来,身上的杀气如同冲天的鬼火,他愤怒的狂奔,向前跑。 浦玉被自己的志与良折磨,则袖被自己的不甘与愤怒折磨,高不落被自己的悔和伤折磨,而易君,被自己的闪失和恨折磨。都在同一潭水中打转,都是天涯沦落人,有的勾勾连连,有的刀剑相向。 “你要杀我?” “是白匙。” 夏浦玉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又说:“白匙这次怎么肯杀我了,难不成武丘真有什么东西吗?” “洞主为何突然下的去手了?” 白匙看向白钏。白钏也是一窃娘,跟在白匙身边做助手。使的是玄机署的长剑,从小到大没有和男人说过话,也没有朋友,只与洞主交心,她年长于白匙,自小就把白匙当做自个儿亲人,辅佐,照顾。 “再不下手,等着他拆了彼阎洞不成?”白匙说完,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她究竟想不想杀浦玉,她也不知道。于公于私,她都有理由,只是,杀了他,她还剩下什么呢?只是与遇到他之前一样罢了。 她不甘心,她得不到,又怎么忍心就放手叫别人得到呢?江雪斋她不敢碰,浦玉却敢。 “洞主。” “嗯?”白匙回过神。 “杀了他,阿匙还是阿匙吗?” “这是什么话?”白匙笑笑。 “洞主明白的。” 白匙又笑了笑,托着下巴,看着亭子外面的湖面,静的时候像是面镜子一样照着头顶的林子。 “我不明白。” “她只叫我取你首级。”说完,易君的剑就已经劈了过来。 浦玉没有抽出德景棍,而是将佩剑拔出接招。如果是德景棍,易君不出四招剑就会断。 “别在别人院子里打!”说完,浦玉腾身而跃,离开了葛家,来到两家院子之间的路上。 随后易君就跟了过去,其余的人也跑了出来。 就见易君剑指前方,冲力划出一道气弧,这一力十分的大,硬抗是不行的,只能躲开。浦玉拿剑一横,撇开易君的剑,转身来到易君身后,一剑劈去,却被易君反手挡来。今日的易君气力很大,似乎所有内力一次爆发,全部运行周身,只为了杀了这么一个人,一个他曾仰视,但又恨之入骨的人。 “你妹妹的下场,也是不能左右的,你听命于白匙她不仅不会放过易芳还会一直利用你,你就是杀了浦玉,易芳就能回来吗,易芳会愿意你这么做吗?” 则袖朝着易君去喊,易君转身绕臂一挥,一剑劈在浦玉的剑上,顿时火花四溅。 浦玉的力没有释放出来,很难抵挡易君的招势,一下跪倒在地。两团黑色的气团包裹着他们的身躯,一是罪恶,一是良知。 “易芳无论怎样都不会叫你来杀浦玉的,她就是好好的被放了,你叫她的脸面放在哪里?”则袖又道。 易君眼底的血丝爆出眼球,像是和泪混在一起流出了眼眶。他每听到一个芳字,心就越痛,他就越恨。此刻也不顾浦玉了,从回合里抽身直接就冲着则袖去了。 则袖正要迎战,可已经来不及了,易君的气力极大,速度极快,他打开扇子时离他只剩半步之距…… 就这时,则袖觉着自己身体被一股力气往旁边推,站稳后他一回头,就见到墨锵锵站在原本自己的位子上,易君的长剑就从她的前腹穿过后背…… 易君有些失措,眼里的殷红也消失了,他立刻抽出剑身,见墨锵锵因剑抽离身子一倾,就往旁边倒去…… 则袖立刻上前扶住,接着,就是鲜血从墨锵锵腹处流出,有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浸湿了衣服…… 浦玉怔在那儿,剑一下从手里脱落,他撒开腿就往前跑,抓住易君的后领子猛力一拽,直接把易君拽到在地,一拳打在易君的头上…… 他本以为自己能和易君大战几十回合,谁可曾想是这个结果? 浦玉抓住易君的衣襟,怒眸相向:“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易君冷笑一声,抓住浦玉的手,狠狠一推,将他推开几步,拍拍衣领:“你们呢?” 锵锵…… 则袖说不出话来,鬼见怜立刻拿出药来帮助墨锵锵止血,一面叫则袖把墨锵锵抱紧院子里避风。 “则袖……” 则袖将墨锵锵放在柱子下坐着…… “你怎么不躲开,躲开我就不用这样了……”墨锵锵想要将嘴角的血擦掉,刚抬起手,就眼前一黑,什么滋味也觉察不到了。 “锵锵?”则袖心下一沉,更是说不出话来了,两只手悬着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此刻方觉察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悲伤,心想若是刺中的是自己该多好啊…… 往昔的日子历历在目,她纵是黏在自己身边,自己也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从未将她放入某个重要席位,而如今自己的心突然的悬空是真的,火烧眉毛的滋味是真的,指尖的颤抖亦是真的。他听不见鬼见怜的声音,以及浦玉和易君打斗的声音,他唯独想听见墨锵锵的声音。 “你渡江湖是为了什么?” “保护我身边的人,保护不该死的人,叫该死的人下地狱。” 浦玉的话还在耳畔传响,他终于是明白了这句话。也明白了浦玉的改变。 “我现在又该怎么办……”他抱住墨锵锵,轻轻一语,风刮起他两鬓乌发,他该怎么办呢? 景色日益萧条,冷瑟的风刮过最漂泊的人。 浦玉捡起地上的剑,还未抬头,就已经劈了出去。易君这才见到浦玉的气。 他挡不住这股气,这不像是一个人的力量,似乎是几百人的力量。他的肩膀如同大山一样坚硬,驮着的是几百条人命,驮的是正气良善。他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所折磨,却不曾要挣脱。他视其作为他一个侠者的使命,是他不与蝼蚁同流合污的证据。他的一劈一砍,一刺一抽,都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一切他所为了的。 (四十)锦声渐去再识孝山 “你是个疯子!”他朝易君大喊,绕身一旋,剑从背上崭空劈下,这一招是钓月僧教他的,能把气力用到极致,易君自然抵不住,单膝跪地。 鬼见怜看着两团黑色的气纠缠在一起,便知是杀红了眼,两人像是两头野兽,看谁比谁咬的很。立刻上前要拉开二人:“两个疯子……徒儿,作罢吧,快些回去与墨锵锵医治……” “你杀不了我的。”易君冷冷一笑。 浦玉的表情狰狞起来,听了这,火焰更是嚣张,吼道:“我一定能杀了你,你这个笨到叫人起杀心的笨蛋!”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值得她等的,你给过她什么呢?” 浦玉明白这个“她”是什么意思,便“唰”一下气力流回全身,瘫倒在地…… 什么才能叫他败下阵来,如今便一清二楚了。过了这些日子,他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竟叫这个对面的人说了出来。 他给她的吗?给她的什么呢? 易君冷笑一下:“真是可笑。” 说着,就举剑靠近。 说是迟那是快。则袖一开扇子,运力一丢,旋着飞出去,正好飞到易君身前,抓住易君的衣领往墙上拽。扇子直直嵌入墙体一指,抓的极其紧,可见内力难觑。 “想活命快滚。”则袖一手揽着墨锵锵,一手运力操扇。 易君将衣领抽出,忿忿离去。 则袖将墨锵锵抱起来,大步离开:“快走吧。” 浦玉站起身,把则袖的扇子从墙上取出,和鬼见怜跟了上去。 归雁先一步离开,以轻功来至马车停放处,将车驾至几人身侧。 “这是什么伤?”锦声看向墨锵锵。 “剑伤,贯穿身体。”鬼见怜知道,苗毒人会用蛊医病救人,就如实和锦声说了。 则袖把墨锵锵放在马车上,将她倚入自己怀里。 “我可以试一下吗?”锦声掏出自己的笛子。 归雁抓住她:“你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 锦声又从包袱里掏出两粒黑米,看了一眼则袖与归雁。鬼见怜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赶二人出去了。 锦声解开墨锵锵的衣服,把黑米放置在伤口上,就见墨锵锵痛的皱起眉头,却也不见醒。 接着,锦声与墨锵锵输入真气,两粒黑米开始褪去颜色,从米头钻出两只小虫子,往伤口里拱。锦声拿出笛子吹起曲子来。曲子呕哑难听,却听起来曲折诡谲,叫人心中颤寒。 就见两只虫子成了四只,四只成了八只,啃噬着烂肉,滋滋啦啦的声音叫鬼见怜听的作呕。锦声睁开眼睛,朝鬼见怜笑:“前辈闭上眼睛好了。” 鬼见怜哪能闭眼,立刻正身,抓住痛的脸色发白的墨锵锵的手。 “则袖。”浦玉把明竹山递给则袖。 “……”则袖接过扇子,盯着马车,一动不动。 “樊兄长莫急,师父讲过,苗毒用蛊医人在南蛮之地也是屡见不鲜的,定然可以医好墨姐姐。”归雁也安慰则袖。 天色日益暗下来,稀疏的山林刮起清冷的夜风,刮散了群星,青烟遮蔽月色。 “呼……”就见锦声和鬼见怜都长出一口气,跳下马车。就见则袖立刻上前:“如何?” “不信我,也要信起死蛊吧?” “起死蛊?” “就是用谷物的命气与四季生气将坏掉的肉啃下,再长出新肉。” “什么?啃?!”归雁被吓了一跳,这个字用的叫人毛骨悚然些。 “怕什么,鬼前辈看了都不怕。”锦声打趣鬼见怜。 就见鬼见怜擦了汗走到浦玉身边,幽幽言:“我这几天肯定睡不好了。” 则袖钻进马车,就见墨锵锵躺在坐塌上,倚着车壁,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看起来比方才有些生气了。 他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风从窗外吹进来,刮起他的头发,刮起他的衣袖。突然,他伸手抿了一下双眼,半响才放下。期间未曾叫肩膀颤动一下,也未曾叫泪流出眼眶,也未曾发出一丝声音。 “看来是要放慢行程了。”鬼见怜叹了口气,坐在树下。 锦声与归雁嘀咕:“明日我就继续往南去了。” 归雁点点头。 锦声白了一眼归雁,真是闷死葫芦不开窍。 归雁生的好看,浓眉星眸,神气透着一股淡雅与阳光滋味,她见得男人少,却也觉得归雁是最好的那个。起码一直未对她动过手。 “男人怎么能打女人呢?……” 锦声问他为何不还手,他便说了这话。她想起了秦渊姬说过的话,她的男人就是个不打女人的人,可惜顽疾不治,英年早逝。 “你找到七女就不用做掌门了?”归雁斜下眸子,问锦声。 “对啊,只是唐门机关重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锦声叹了口气。 归雁看着锦声,张张嘴,最终也没对她讲什么。 第二日早晨,归雁与锦声告别,之后就启程了。 回去的路上怕颠簸引起墨锵锵不适,就走的慢了些。渡过武水已经是第二天了。 就在水女庙处,遇到了吴贾一行人。 “……”浦玉没有说话,看着高头大马上的吴贾。 鬼见怜笑道:“这不是青眼大哥吗?” 吴贾道:“就知道会再见的。”他勒了勒缰绳,叫马站稳。 “天色已晚,我们车上有伤患,既然是相识,可否容我们到府上暂住一晚?”鬼见怜又道。 鸣天正要说话,被吴贾拦下:“当然可以。随我来吧。” 几人下了马,牵着马在前面走。 “大哥,你怎么……” “苑,你没听到吗?车上有伤患,留一宿不打紧的。” 来到吴贾家中时已是快到了三更天,便收拾就寝了。 已是夜半已过,浦玉听到房里有声音。 他没有点灯,趁着月色挪到窗边,打开窗户看向吴贾房间,讨论的声音就从那里传出,灯火通明,人声窸窣。 “大哥,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被暴露啊,孝山岗人多口杂,看他们也会在此停留几日,若是听见了,该怎么办?” “他们能听见什么?况且……欠的债终究要还。”矮个子道。 吴贾拍了拍矮个的肩膀:“夷康说的没错,既然造过孽,就该还。” “不知前辈造的什么孽,不能让晚生知道呢?”浦玉推门而入。 四下无人说话,唯独吴贾站起了身。 “是那个……”谭苑站起身,脸上的瘦肉颤抖起来,干笑着正要解释,被吴贾拦下。 “既然先生已经听到了,就不再隐瞒了。” 浦玉站正身子,洗耳恭听。 “我们四人,是半惹囚的人,二十三年前,曾是血洗夏葛两家的恶人之一。”话音刚落,剩下四人纷纷站起,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着。 浦玉的笑容消逝,紧紧盯着他们,捏着剑柄,却不曾拔出半毫。 滴滴答答的,月色隐去了,几点雨滴落下,起初蓄着势,只稀稀疏疏的滴在地上,刮进屋里几缕潮气,又凉又腥的,钻进他鼻子里,钻进他的发间,心里,只觉着冷,有些涩。 等到则袖几人发现浦玉不见,来到屋里时,雨就开始泼了一样的下。不一会儿,房顶的茅草开始往下流水,哗哗的流到墙根的顺水道,又像是流进他心里的漩涡。 “怎么了浦玉?”鬼见怜拉着浦玉,一脸担忧的问。白日里浦玉的状态叫鬼见怜也不能不担心他,现下这几个男人没一个不叫她担心的。浦玉阴沉着脸一直不说话,则袖魂不守舍,归雁也是心事繁多。算是叫她操碎了心。 (四十一)异乡夜雨落入故地 浦玉也没有回答她,继续拧着眉头,瞳孔像是着了火。 拔剑,或是不拔剑。 “我们只是听命于独孤,也曾试图阻止,只是那些可怜的人的亲人死太多,杀红了眼,朝我们劈来,我们才还手的,最终打算逃出来,良心已经昧了,不能黑。” 接着,吴贾四人掠袍跪了下来。 那日的大雨似乎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是决堤的瀑布。 拔剑,或是不拔剑。 他们的命也被捏在别人手里。如今杀了他们不过是拔剑的事。 可,如今他们的命又和当初的夏葛之人有什么不同呢?就是那时,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屠夫手里的刀俎与鱼肉,不过都是鱼肉罢了,一个流血,一个流泪。 风还在他发间钻,凄冷的钻进他的眸子,在他眼睛里,突然就呼啸起来,刮起了海浪,刮落了梅花。 他斜斜眼睛,转过身:“不早了。” 说完,推门离开了。 鬼见怜的心一下踏实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浦玉的煞气突然不再那么凶狠,不再与夜色一个色彩,而是雨季的天色,雨后的山色。 第二日清晨,雨不知不觉就停下了,院子里湿漉漉的,也没几个过路的,天上阴沉沉的却不再下雨,空气潮湿,却没昨日那么冷。 “这就走吗?”则袖看着浦玉。 “走吧,问这么多。”鬼见怜看了一眼则袖道。 则袖这才闭了嘴,进屋去把墨锵锵扶出来。 “浦玉。”鬼见怜走过去:“我听老和尚说过你的煞气。” “师父还懂这些。”浦玉将马车牵到路上,笑道。 “我什么不懂啊。”鬼见怜得意的笑笑,紧接着说:“不过我能觉着,昨个夜里的雨,把你的煞气洗掉好些。”说完,见则袖扶墨锵锵出来,归雁不好帮忙,鬼见怜就赶紧过去搭手了。 浦玉摸摸马,叹了口气,将杌凳拿出来叫墨锵锵使。 “锵锵好些了没有?”浦玉问。 则袖笑道:“好多了,看着今儿说不定能醒。” 浦玉也舒心一笑,坐上马车,一喝,就离开了。 “大哥。”谭苑看着浦玉他们离开。 “回去吧。”吴贾转身进了屋子。 “要不要去妙春堂呢?正好高先生也在那里。”则袖问浦玉。 浦玉听了点点头:“正好叫锵锵修养一下。”说完,浦玉看向归雁:“归雁,你可要回天星照?” “师父既然叫我跟着大哥锻炼,又怎么能回去呢?”归雁接着说:“我今天晚上与归雀写信,叫他与我们会合。” 浦玉笑笑,道:“这也不错。” 白匙给易君下的任务,就是杀了夏浦玉,如今没有杀成,他又何去何从呢? 这日夜里下了雨,他躲进风雨桥,拔出剑看着剑刃上的缺口。果然,夏浦玉不能小觑,平日里见到的不曾是他的真功夫,那么些年,更何况他血脉就是习武之才,怎么也能比得过易君的。如果当时没有拿话激他,易君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下场。 真正渡江湖的人,常常觉着身在异乡,常常觉着自己飘零,又觉着飘零也是安定。 只是易君不明白,江岸冬为什么要一直等着他。易君不曾打算杀了她,纵是易芳因她被抓,自己因她而俘。她又何曾是个己由心,身由己的人呢?她背上了江雪斋,她便一辈子离不开淞江河畔,除非江雪斋没了。既然要强,如今这个局面她也愧怍,江雪斋若是没了,她也活不下去。她也明白,江雪斋能依旧幸存不是她的坚守就能守住的,她的存在太微小,说她在坚守,还不如说是江雪斋用它的威慑来庇护她。 可除了江雪斋谁又可以庇护她呢? “你是第二个。” 不假,他确实是第二个。他终于明了为何江岸冬的眼泪能在他心里落出鼓一样大而沉重的声音。 归雁不曾插手浦玉的事,只是当下秋意铺天盖地的席卷天下,屈指一算,浦玉离开已经许久了。 “大哥,你离开时告诉阿冬姐归期没啊?”归雁来到浦玉跟前坐下。 “走的急些,好像没有说。”浦玉回答。 “那,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归雁道。 “为何你们都这么说,则袖也说过,师父也说过。”浦玉笑笑,把门关上。他们是黄昏时到的黄泉谷,谷下只有舒雨女和清牧师父在,也得亏清牧师父在,才好帮墨锵锵治伤。 “因为都能看出大哥与阿冬姐的……”归雁摸摸鼻子,没有再说。 “等归雀来了再讲吧。”浦玉拍拍归雁的肩膀,转身坐下。 “对了。”归雁坐下后,与浦玉讲: “归雀说,天星照出了点事,叫我回去一趟。”归雁谢了浦玉舀上的茶。 “怎么了?”浦玉问。 “不太清楚,归雀道是回去后与我细讲。”归雁摇摇头,皱起眉头。 夜半,夜风抚枯叶,声色簇簇,月亮被雨水洗涤过后更加清亮花白,玉树在上摇曳,人影在下摇曳。 第二日清晨,归雁启程,浦玉刚回到屋里,就见高不落与鬼见怜闲谈路上趣事。 “到唐门找七女?”高不落放下茶杯,看向鬼见怜。 “我怎么觉着,不一定能找回个活人呢?” “确实。”高不落拂拂袖子:“按理说玄机署也置机关遁甲,只是与唐门不是一个路子的,玄机署以卦象风水为主,唐门以水木土方五行为主,若是说起来似乎还是对头。” “那七女凶多吉少吗?” 高不落低低眸子,又道:“七女是苗毒之人,而苗毒如今竟派出锦声这样的人物出来寻找,想必玄机署也应当知道自己署中有此等人物。” “而玄机署不属江湖与朝野,如果继续任由一位苗毒少主在自己领域下,更何况是一个无脸客,七女不愿离开,苗毒人又找不到她,就打算置她于死地。”浦玉掠袍而坐。 高不落笑笑:“不错,秦渊姬叫锦声来寻她就是错的。” “倒不如放过七女,直接让锦声登位。”鬼见怜点点头道。 “只是,可怜了这两个姑娘。”高不落叹息道。 “说哪个姑娘可怜呢?”听见说话声音,就见风鸢走进来,笑着坐下,询问高不落。 高不落摊摊手:“一个不知所然自寻死路,一个迫不得已走上一条自己不愿走的路,不可怜吗?” 风鸢舀了杯茶,用胳膊肘捣一下高不落,道:“用不着你可怜。” (四十二)梦也稀碎再见仓惶 “唐门迭主,无脸客七女,无姜,雀茗死,七女为苗毒少主。” 林念把钱放在客闻手心,转身叫客闻离开了。 他没有立刻往回走,站在门廊与正厅之间的院子里,低下头,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风将他的发带吹起来,飘着指向西南,指向远方,指向她的身边,她似乎就在他身边,似乎就在云间,化成紫烟,化成紫雀。 他只见过她一面。这一面却记了那么久,她动摇了这个绝对麻木的少年,他经历过什么没人知道,他今后要干什么也没人知道。 他往前走去,因为他总是走向林琰,才叫他的记忆里的七女只有那一面的动人。他什么时候才会后悔往这个方向走呢? 他何时才会转身奔跑呢?哪怕流浪,哪怕跌宕。 “路都是自己选的。”这是老阁主告诉他的话,已经那么些年过去了,他又该怎么选呢? 这日夜里,大概也已经过了四更天了,只是秋天的夜比夏天长,否则在最热的天里,此刻天色也能淡些。 烛火在柜上摇摆着,昏黄的屋里弥漫着药香,案上是喂剩下的药水,则袖趴在床边睡着,身上是清牧师父给他披的衣服。傍晚的时候清牧师父说她来守着叫则袖休息,则袖不肯,推搡叫清牧师父回去睡了。夜里清牧师父起来,见则袖在榻前睡着了,就把衣服给他披上,叹了口气,无奈的离开了。 墨锵锵睁开眼时没觉着刺眼,屋里昏暗,就没那么不适应。瞅了一圈也没觉着这地方自己见过。她动了动手,发现被人握着,这才看到则袖。 她没有说话,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只是心存感激,虽然伤口愈合时火辣辣的疼,但她不吭不响,因为这是必须要历经的,也知道此刻他在她臂弯里,担心着她,想着她好,弥足珍贵。 一切有些梦幻,却又真实的叫她感动,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闪动,眉毛因为她而紧皱,一切都了然于心了,怎么舍得叫醒他,或者叫自己再受伤呢?时间停在这有多好呢?这是她愿意依靠的男人,女人的天,她认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天,他就是她的天啊…… 不论今后会遭遇什么,她只信他,也只做他的她,跟他去闯,去斗,就是天翻地覆,唯独墨锵锵与他的心不变,唯独墨锵锵永远舍不得去骗他,疑他,离开他,忘了他。 “自武林争霸后几大门派也没了动静,风雨阁攥着光天书,也不带松手的。”舒雨女皱着眉头,与上次相遇一样,满脸戾气。 “对啊,既然落入林琰那种人手里,又怎么肯松手呢?”清牧师父笑笑,舀一盅茶,倒入杯里。 “好在锵锵醒了,我这一颗心也放下了。”她又接着说。 “接下来不知道浦玉先生有什么打算没有?”舒雨女看向浦玉。 浦玉放下茶杯,说道:“既然答应前辈从夏家回来以后就要找寻柳前辈,自然事不宜迟。” “不如去江雪斋看看,说不定还有线索。”则袖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浦玉正要回嘴,被高不落拦下,他笑道:“则袖说的有理。” 浦玉低低眸子,又抬起头:“从此处到江雪斋是多久行程?” “估摸着若是快马加鞭便是一日。” “你这是个上签。”花县里的灵妈子来江雪斋给自个儿远边当兵的儿写信,与江岸冬聊起来。 “守雾拨月久不见。”江岸冬又念了遍她白日上城里采买时顺便去庙里求的签。 “这久不见怕是故人啊。”灵妈子笑着把信叠了放衣怀里。 “我觉着吧,估计你等的那个男人要回来了。”灵妈子笑着拍拍江岸冬的肩膀,调笑她。 “真的吗?”江岸冬显得有些激动,难得有事叫她高兴起来,这次竟是因为一个竹签。 但这竹签倒是挺灵的。 她认为应该是真的了,就守在门口,想着总能见着。这些日子,她听的到的消息好坏都有。浦玉登上了武林盟主的位子,浦玉在夏葛两家门口与易君大战,墨锵锵还受了重伤不知死活。她就生存在消息的中心,越是不愿听到什么,越想听,越泉涌一般向她扑过来。 这日傍晚,夕阳照着江面的波粼,金光闪闪的送着一只扁舟。只是这里偏远,极少有船泊在此地,大多数只是路过,不曾停留。人们又常常匆忙,怕跑不过时间,跑不过别人,跑不过命。 而这光芒,掺着秋风的冷与爽,打在他的背上,肩膀上,唇上,眉上,发上。她站起身,眯着眼睛,几乎不相信,这个风尘仆仆,背负棍包的男人,就是浦玉,是她等的人。她终于是等到了,总算是盼着了。她与浦玉分别的日子与灵妈子和她儿子分开的日子比起来九牛一毛,有幸他们见着了。浦玉正看着她,看着她正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 “有那么惊讶吗?”他笑着走过来,嘴角是残留的夏日果香,一丝丝飘入她的心里,她终于能舒口气了。 “没……”她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左看看右看看:“这,这样,进来等着,没吃饭吧?我去做些,正好我也没吃。”她就这么仓惶的逃走了,留着他淡淡轻笑,慢慢走向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足准备面对他,等到真的见到时,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想哭,想笑,想抱住他,想对他诉苦,想告诉他重要的事情,可最终到了最后才发现,还是应该叫他到屋里歇歇马上颠簸一日的身体,再吃些热腾腾的饭羹。 “吃吧。”浦玉喝了口粥,看着一直愣在旁边的江岸冬。 江岸冬回过神,点点头,拿起筷子,又放下。 “有什么事吗?”浦玉觉着江岸冬有心事,从他进门看到易芳的剑开始,便知道江岸冬有话对他说。 江岸冬叹口气道:“今日种种与昨日种种联系,当日我病重无人照护,正好易芳来送消息,竟把奄奄一息的阿冬照顾回生,给我熬药穿衣,还未报答她的恩情,就被风雨阁的恶贼给用我的命要挟去,辗转漂泊,受尽痛处,牵扯住易君,牵扯着浦玉哥哥。”说着,看到她眼下婆娑,玉泪想落:“阿冬的命卑下,不值得易芳如此做,她既做便是看的起阿冬,可阿冬坐在寒房只能左右彷徨却救不了她。”接着就呜咽起来了。虽是断断续续,却字字说的悲愤痛苦,她的韧,她的羞全都合着咽喉的凉气吐了出来,她不是像白匙高荀宋鸿春那样的女子,却和别的人家妇人一样,虽是怯惧,但又刚韧,贞义,重情。 “我明白阿冬的意思。”浦玉叹了口气。 (四十三)对面不语冒昧失事 浦玉看着江岸冬的头顶,心里一片清明。 “浦玉哥哥可有什么法子,能把易芳救出来?”江岸冬抬头看向浦玉。 江岸冬今儿关上门吃的晚饭。秋天天晚,忙活久了,天就黑了,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没客人,关着门还是安全。 浦玉扭头看向她:“我去彼阎洞救她吗?” 江岸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必是不行了。她动动嘴角,颔了一下下巴,没有说话。 “我是去送死还是去救人?”浦玉笑笑,道。 “这是什么意思?”江岸冬心下有些激浪。 “我的意思是,我浦玉虽然武功拳脚胜些,却也没到一个人抵得过那么多窃娘窃仕去。”浦玉笑着道。 “浦玉哥哥是在取笑我吗?”见她嘴角霎时凝霜。 “什么?”浦玉也是一愣。 “怎么觉着这语气怪呢,莫不是取笑我。我是无知又愚昧,但只要浦玉哥哥说救不成便救不成,何必说叫你送死的话,阿冬会叫你送死的话?”江岸冬秀眉竖起,第一次在他面前动怒。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浦玉正打算解释,又被江岸冬打断:“是不是已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回复,便是浦玉哥哥没法救人。但今后莫要再说我叫你送死这类话,不仅是吓破了人胆,又脏了我对浦玉哥哥的丹心。”她收拾了碗筷,走进了厨房。 浦玉愣愣的坐在那,什么也没有说,只觉着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切似乎又都过去了。可女人的风暴总是暴雨去了细雨绵,浦玉决想不到下几日竟然这么过。 夜里飘起了细雨,浦玉房里净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潮气,却混着土壤气息,就觉得十分清爽。 他躺在床榻上,全身的筋骨都松软了。只是又忆起晚饭时的事,心里就是有些不是滋味。 应该如何呢?此事他确实办不到。彼阎洞,风雨阁以及玲门都是如此,以易芳牵扯着易君,以易君牵扯着夏浦玉前进的步子。他亦是步步维艰,如何跳出这个圈子呢? 他也是泥菩萨过河,如何再去伸手救别人呢? 江岸冬也明白,但她也还是管不住嘴去过问,觉着要问他,自己心里还有些觉着迫切。 如今二人都是辗转反侧,一个是身不由己力不从心,一个是自顾自的怨气,是怨旁的人,也是怨自己。 只是她又何苦呢?只是太难过,易芳的剑日日在屋里悬着,也似悬在她心里。易芳辗转漂泊,几方恶人拿捏着她去牵扯几方。 这次相遇似是欢喜又是忧。浦玉待的日子也比往昔长些,这是叫江岸冬没想到的。记得第二日推开门,秋风吹进屋子,看到大门敞着,夏浦玉站在门外空地上舞棍,看起来招势要比上次见到好的太多,而且掷地浑厚,出招有力,是浦玉,也胜似往昔浦玉了。这反而叫江岸冬心里不舒服,明明那么厉害,却不知道出手相救。 江岸冬是明白自己的愚昧的,却还是不罢休,那股子傲气不认输,绝不向他低头,不管是那个无能为力,还是那个玩笑。 她忿忿的转过身,往厨房走去。 浦玉转过身,眨了眨眼,低低眸子,进了屋子。 他一直就坐在门口往厨房里望着。她添水淘米,切菜烧油的动作娴熟十分,每一个招势都游刃有余,毫不含糊。倒像是在案板上舞刀弄枪,那里似乎是她的双手足够操控的江湖。这大抵就是钓月僧的用意吧?江岸冬有她绝顶的一面。虽然只是柴米油盐不如这些东闯西闯的侠客,对她却是足够了。 浦玉看着她平稳操动的样子,轻轻的会心一笑。他为何会这么笑,他也是明白的。这个笑与易君的殇似是一样,又不一样。他倒是沾光了,是这年冬天头一个光顾江雪斋的人。 可有的缘在这了,又与第一第二有多大关联呢? “阿冬?”浦玉站起身,轻唤了她一句。 江岸冬是真的没有停下,就如同没听着一样。 易君的殇又从何而来呢?他不仅自己不曾去夺,还觉得自己根本夺不成。 就连他自己也把第二看重了,把浦玉看重了。浦玉多是在别人眼里比他自个儿多出来了几斤肉。 就见江岸冬端着饭菜走出来,放在案上,摆上一只空碗和一只盛满的碗。意思就是叫浦玉自己盛。 后来也是。茶水端到他身前,却未再与他添水,要喝自己舀。 这是浦玉没有想到的。她与他已经一天多没说话了。说也是浦玉自个说,江岸冬不搭他的话。 这倒是憋屈,可江岸冬不一样。做到这点太简单,只要一切回到他来之前便好了,她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不说话,不乱想。 可实质上她明白的,她回不到他来以前了。她的世界本就小,装下个大人物已经不容易,再掏出来仍是难了。如今她除了想他便是想他。 “你这是打算一直不理我吗?” 这二人,一个围着屋子转,一个坐在屋子看。看似貌合神离,其实此刻确实貌离神也离。只不过心是合的。可这种局面不是好事。江岸冬需要闯过自己这一关。算是一个劫数,她亦是他的劫数。若是他此刻起身奔赴风雨阁或是彼阎洞,这一劫便是要应验了。 归雁头一次的策马奔腾。这次回到天星照,他是绝对想不到的。事事难预料,尽管是一路心中鼓声不断,每个点都沉沉的打在他的心间。一切消息开始从天边的云散开,像乱花一样坠入这片江湖。 无论是风雨阁还是江雪斋,或者是玲门,半惹囚等等。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就在某个黑衣之影带着银花飘入夜里,又飘出门槛时,一切都被惊动了。 似乎淞江那一夜极其宁静,没有半分的波浪,风缕缕飘过,没有惊动半只万物生灵。 “天星照掌门死于彼阎洞手,迭主七弟子归雁。” 江岸冬手里的茶坛一下掉在地上,就见那客闻拿着几个铜板,往江边跑去,看样子是要渡河了。 浦玉扭头看着江岸冬,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记得归雁回到鹿影山,就见山门前是尸体,台阶上净是血迹还有弓箭。看这尸体倒向和势去的样子,就是偷袭。 他恍然失措,大步流星的往正室去,就见大门敞着,还在随着方才的余力挥动,贼人已经去的不知踪影了。 落雾道长躺在归雀的怀里,四肢筋脉尽断,正因出血和疼痛痉挛抽搐。他算是等来了归雁,也算是心落下了。 “兄长!” 归雁一下跪倒在落雾身前,低下头,一片乌发垂在颈间。 “师叔不在观内,师父就等你了。” 就这时,落雾张嘴说话了。 (四十四)少年任事青山并肩 “你与归雀记住……”落雾伸手指着门外的天,那不是天的方位,却的确是天。天上的云丝丝缕缕的被风吹的凌乱,那是几缕浓重些的墨色,墨色背负的天云层层又像宣纸。 “自上任掌门后,彼阎洞与天星照已是势不两立……”他继续说。 “当年明虚道长从凤鸣谷回来,不是一人回来的。他救的夏家忠仕绝非只有你父母二人……” “如今白匙不知道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我天星照窝藏当年争夺光天书屠杀葛家的夏贼……”落雾冷笑一声,又道:“好一个夏贼……” 归雁握住落雾颤抖的手:“师父……”各个后生都已忘记种种,生死离别之际只有往昔恩情仁义涌上心头,便潸然泪下。 归雁归雀并没有还过什么恩情,从他们被抚养长大之后。 不论是当年的仇恨,或者是日日夜夜悉心教导,他们自以为是百千弟子之中其一,却不曾知落雾与每千百之一的每个后生都是相异的,每个孩子都不同,每个孩子都有过什么过往而来到鹿影山,或是遗孤,或是落难,或是功名利禄,或是隐迹河山。 他一直都记得这两个后生,从小就粘在一起,不曾偷懒,又不曾多言。他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又知道落雾知道。只是相互远离,又相互贴近。他往往要提醒二人早休息,往往告诉他二人丈夫之责,又常常发现他们世家根基与德意在后代身上体现又多么淋漓尽致。 真正的贼人在江湖撒野,时机未到,一切只能束手旁观。却又有人不愿束手旁观。哪怕知道时辰不及,一切都是徒劳。他们不愿干坐着,不愿夜半逖逖然的叹气。 一切都要不服来说,一切拿起棍棒再说。 “师父叫你做掌门,带着天星照端了彼阎洞,归雁可领命?”落雾拿起自己的拂尘,举在朝着归雁的空中。 归雁猛的抬头,看着落雾,满眼的惊恐:“归雁是后生,前面还有比归雁沉稳睿智的师兄,归雁实在领受不起……” “可如今我死了,唯独你最需要天星照,唯独这天星照几十夏家后人需要天星照,游魂已冷几十年,明虚道长为夏葛申冤的遗愿未成,我定要托付给能完成担当之人啊!”落雾干咳二声,如是五脏六腑颤动,像是个即将松垮散架的人,下一瞬便成了木偶。 “师父……”归雁双手伏地,低头稽首,久久不能抬头。 只是这时,落雾的拂尘从手中脱落,他的头一偏,死在了归雀怀里。一切都静的死寂,没人多叫一声,风也不再喧嚣,而轻轻吹起人们的衣角,叫死者且静静离开,不给他挂念。既然不叫他挂念,就当受着落雾的拂尘。 “既然是师父的遗愿,归雁且领命吧。”开口的是二弟子尘回,大弟子已经在前些年头去世,如今二弟子已经放口,况且是落雾遗愿,无人再嘘语什么。 正室空荡,一群后生围着那个未尽却已经尽的人命,一代又一代茫茫无期,一代又承接一代的使命,不论年轻还是年老,命数还是劫数,都是人力天力来定的。他的话说完或是未说完,也已经尽了,既然只能停在此刻,便把此刻明白清楚的做好才是后生的事。 江雪斋屹立百余年,从江岸梅那几个人支撑起来的文坊和人事驿,到后代百余人千余人守着仙鹤丘陵,如今又回到了最初,一个人支撑着房梁。侠义人士都想保住的,又改不了有些定则,淞江向东流谁也改变不了,有的兴衰,是天定下来的轮回,走到了尽头,也要结束。 江雪斋可能会没了,但尽头亦是开始,这个开始,便是百余年沉淀的信义与德贞的延续,也是江湖这个活或者死的水洼最吸引人的地方。 如今归雁是接过了这个拂尘,今后也就只有一条路走了。断了别的念想,断了别的贪念。明虚能亲手杀了白莞,他也需忘掉某个他的什么人。只是,明虚凤鸣谷后积郁愤哀离世,他,却要熬着过往度日。 江岸冬坐在门口,面对着堂内最里头案后坐着的浦玉,灯火昏黄恍惚,他的身影也变得摇曳沉重。 她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落雾道长也算曾经帮助过浦玉,如今惨遭贼手,浦玉定是不愿坐视不理。只是浦玉如今心里想的什么,她已经不敢想了。尤其有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她也顾不上生气了。站起身,没有走进他,只是来到易芳的剑前,轻轻取了下来,揣在怀里,慢慢走到自己房门前,推门进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推开门,坐在地上,上身探出来,低低头,又偏头看向浦玉,轻声说:“明天,可是要去鹿影山?” 浦玉看着江岸冬,没有说话。 江岸冬见他一直看着她,也不说话,长呼了口气,进屋关上了门。 她一直没敢睡着,直到后半夜,门外的烛火全被吹灭了,她才打算入睡。她刚要睡着时,一下惊坐起来,看了看床边放着的青玉箫……她把易芳的剑拿进屋,便是告诉他,她不准他去彼阎洞,如今想想,倒像是提醒他一样。 她推开门,看着大门敞着,连忙推开夏浦玉的屋子,屋内果然是没人,她的心一下掉进了淞江水底,被石头硌着水蛇咬着。门外的风把她魂魄全然吹走了。 她一下瘫坐在地上,瞅到案上留了一张三指宽的字条,上写道: 吾若归,以汝为妻,不归,便肝脑涂地为义祭江湖。 泪珠子一下就连串掉了出来。他果然去了彼阎洞。这心算是要为这些人操碎了,没个消停日子,如今若是他出了事,她定要揽罪投江了。她仗着他撑着江雪斋,若是他死了,她又有什么可活着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觉着又是搞砸了事,或许她没那么大能力,但指甲盖大的过错也是罪过,如今又是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伴着深秋,等待寒冬。 彼阎洞就在阡陌谷东面,黄泉谷西北处,百里断崖南岸,地处星汉平原,外部地势险要,内部平坦开阔。虽然看似屈居在城镇辖区外的深山里,却不知其位置坐势是平原内的绝对优势地位。竹林河水,房屋瓦舍,是个容四汉之地,可惜了主人是个什么都容不下的人儿。 “先生要去星汉那地方,路途可是很远啊。”船夫摇着船桨,看向浦玉。 “走阡陌谷近。”他低低眉头,思索道。 “阡陌谷的人事不好惹,黄泉谷人善,还是走黄泉谷吧。”船夫呵呵笑了两声。 浦玉点了点头,应下了。 在黄泉谷的则袖高不落几人也都得到了天星照的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愤恨。不过都明白浦玉定然要闯彼阎洞,则袖就打算和浦玉汇合,一同去找彼阎洞做了断。 “不可。”清牧师父听了则袖的话后,立刻否决。 “彼阎洞的人神出鬼没,人数众多,就你们几人根本不是彼阎洞的对手。” “那怎么办?”则袖向前一步。 高不落搓搓下巴,扭头看向则袖:“如今还不是时候,我们力量薄弱,如果前去,实在莽撞。” “所以,我的意思是,找浦玉不是和他一起送死,而是把他从送死的路上截下来。” 清牧师父说的果断,不容则袖再说别的。再者,她与高不落说的确实有道理,也容不得他还有什么理讲。 “那我们就干等吗?”则袖踱踱步子,摊手。 “这样吧。”清牧师父看向舒雨女与高不落。 “舒雨与高先生到阡陌谷,在那里等,我与则袖在这里等,总要有一路人可以等到他。” 舒雨女点点头,看了一眼高不落,转身离开了。 (四十五)黄泉不见流火鹤鸣 高不落与舒雨女来到阡陌谷外延,顺着路走到了淞江畔,此处是一家客舍,倒是方便,度量一下便住下了。该客舍门口两侧是茶桌,里面是两进的屋子,一进是饭餐,一进是住宿,前面临江畔,后面临山原旷野,倒是个景色宜人,位置险要之处。 “听说阿鸢是忘了过去的事是这样吗?” 这日下午,三人坐在一起谈论要事,不久,舒雨女无意提起此事。 “应该是这样。”风鸢笑笑,道。 “可知道害你的贼人是谁?”舒雨女的语气明显有些急促。 “应是半惹囚的人。” 高不落回答后,舒雨女又看向风鸢:“武林大会你也在场,见了半惹囚的人就没想起什么?” 风鸢摸了摸衣服的襮边,低低眸子回答:“没有。” “没有吗?”高不落也看向风鸢。 风鸢看着门外天色渐渐暗下,夕阳从树叶林影间洒落出来。 “没。”她抿了口茶,又放下茶杯。 “这是什么茶?”高不落突然问。既然是突然问,便说明是有他问的目的。 风鸢放茶盅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理了理耳前的头发,笑着说:“阿鸢不懂这个。阿鸢的杯里无茶叶,天色暗淡又瞧不见茶色,阿鸢愚笨又闻品不出道行。” “这是小叶苦丁。”高不落方才眼中的光彩与夕阳一起陨落,他以为她可以猜到。 月后山庄向来是以茶为业,就是不懂全不记得,也应当知道的,况且这又是高某泡的茶,阿鸢竟真的忘了 。”高不落听着廊外的秋雀虫鱼稀稀疏疏隐晦无力的叫声,自己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舒雨女见这二人怕是有话要说,就站起身,绕过廊子,往馆外的河边走去。那是个好去处,落日扁舟,长河枯树,秋景赏的便是个愁与廖。 “阿鸢此刻确实一时半刻想不起来。”风鸢慢慢低下头。 “有时我就在想,阿鸢到底能不能记起我,或者……”高不落挪到风鸢身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阿鸢是否是阿鸢。” 风鸢没有说话,仍旧低着头,乌发滑下肩膀,发梢被风轻然举起,飘在空中。 大概是过了一会儿,傍晚的纱帐笼起,门口的灯笼被店家挑下来,点上火烛,又挂上去,二人坐在光下,两影一同惆怅。 “可,我又怎么能怀疑阿鸢呢?”高不落像是怕风鸢生气一样,开玩笑似的往后一仰,然后又跪坐正道:“可阿鸢确是什么也不记得,成了不记得高某的阿鸢了。” “大概想起来了,就好了。”他托着下巴,歪头笑着看着低着头的风鸢,看着她像是个打了霜的花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突然,那散下的乌发遮住的面庞下,“啪嗒”的下起雨来,等到高不落坐起来时,她的泪已经滴落下来了两滴。 泪来的像是春夜的雨般声色无息又彻人心扉。像极了这姑娘的性子,急躁又泼辣,碧玉又多伤。 高不落这才觉得不妙,惶然失措起来。 聪明人也有把聪明用错地方的时候,聪慧在软弱的地方也没个什么用处,还是怎么直接怎么来更能安定。 “阿鸢,我只是开个玩笑……”高不落把手搭在她肩上,晃晃眸子,盯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温和的说着。生怕触着什么,弄着什么。 “可不可以……叫我自己待一会儿……”她轻颤颤的声音回响耳边,荡在空中似是灯光一样的无力脆弱。 高不落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今只有顺从她,就站起身,懊悔的离开了。 风鸢擦了眼下的泪水,掏出自己怀里的一块木牍,上面刻着月后山庄四字。 她摸了摸上面镌刻走势,半天没什么动静,待她抬头将头发揽到耳后,手顺着发梢放在腿上,已是夜幕沉沉,雨声渐离,灯火摇曳之时了。 说起痴情的女子,风鸢算一个,宋鸿春又算一个。自武林争霸后没再听说过她的消息。 唯一清楚的,就是寒铁剑的去处。 她应当是跟着寒铁剑的步子走。 这么说她,倒不如是跟着夏浦玉的步子走。如今夏浦玉已经入星汉平原,在彼阎洞外玄机署布下的迷障里周旋,宋鸿春亦是如此。 但她已经早好些日子到了。先有一次走了出去,却又被轰了进来。 到了这天遇到浦玉时已经是她第二次进入此阵的第三天了。 虽说是玲门左将军,可左将军既然是因寒铁剑而存在名位,如今寒铁剑没了,左将军便没了。 宋鸿春如今单单是个宋鸿春,只是会舞刀弄枪的女子而已,江湖里比比皆是,只是她有点特殊之处,就在于她遇到过夏浦玉,还与他相识,还迟早会被他所伤,就是见到他便可被他伤。 夏浦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衣衫肮脏,脸色苍白,发型不整,两眼迷茫的人,她还紧紧攥着自己的长枪,枪上的穗子还随着林风荡漾起来,她似乎眼含期望,有似乎绝望透顶。 话说夏浦玉怎么只身来到此处呢? 确实,他的确经过了黄泉谷。墨草河水只浏览了一里地,便下了船,这里距流火阁很近,莽莽平原与星汉平原的交接处便是记事先生的流火阁。 他并未打算下黄泉谷,而是径直往流火阁走去。 流火阁外与林琰拜访时一样萧索,虽然时令各不相同,却又奔着一个目的。 浦玉把额带抚到脑后,抬脚上阶,轻口了两声门,唤了两声先生。半天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风把门灯吹的“呼呼”起来的时候,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板开始动了。一个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打开了门。 老人头发花白,长髯如仙,老肉垂颊,双眸亦是凹陷且有些昏暗。 “浦玉先生?”老人一下叫出他差不多一年前曾经被人叫着的称谓。 他连忙拱手礼让:“晚辈不可承受。” “记事先生不在,先生快离开吧。”这老人没接浦玉的话,自顾自要关门。 浦玉又拱手道:“在下路过流火阁,就想拜访一下记事先生,并无他意。” 老人打量了一下夏浦玉,叹口气道:“记事先生啊,早被抓了。” 夏浦玉正打算问时,才想起来问这位老人称呼。 “不知道前辈是?……” 老人笑道:“在下不过一小流,名讳罢了。” “既然可以一口叫出晚辈名字,便是不简单啊。” “别人都叫我云中鹤。我是东方云倾。”老人的袖子轻轻的飘起来,像是两缕淡淡的云烟。 (四十六)风走沙石真假聪愚 浦玉顿时心惊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但知打礼是对的,立刻拱手行礼,却被东方云倾给扶起来,笑道:“别做些虚礼,想你不是个会罢休的人,就说了。只是云中鹤也不是云中鹤了。”他敞开门,邀浦玉进门。 “前辈为何会在流火阁?”夏浦玉在东方云倾指点坐下后,问道。 “我啊,就是来探望故友,不曾想那老家伙不在。”东方云倾笑笑与夏浦玉道。 浦玉皱皱眉头,问:“前辈到此处时,记事先生已经被抓了吗?” 东方云倾点点头,接着又道:“不知道先生路过,是要去哪呢?” 夏浦玉笑笑,然后奇怪的挠挠头:“恕晚辈冒昧,老友遭难,前辈不着急吗?” 东方云倾似是诡谲一笑,撇头看着夏浦玉,接着呵呵笑几响。 “他啊,没人敢杀他,杀了他就是断了江湖连脉,断了前路……且回答我的问题吧!” 夏浦玉没有说话,深思半会儿也没说的出个条条里里来。 东方云倾见他不说,就没有继续问。只是转眼打量起夏浦玉,不久皱起眉头:“看先生这周身之气沉于心腹又遁入双足,平时拳脚所到之处可有沉重厚息之感?” 浦玉愣愣身,连忙点头:“正是。自从学了我师父的鬼冥见莲心法,浑身力道所通,虽然争斗比武时占上优势,可这放下武器后总要一段时日修复,不知何原因。” 东方云倾抚抚胡子,叫浦玉伸出手腕放置矮案之上,两指贴于掌后几分,约是眨眼之时,便有了定论。 “鬼冥见莲虽不是旁门左道,却和你身体里原来的气所异,其抑制与心腹和双足,以至于在强力所通后会显疲惫沉重……”说罢,他站起身思虑一下,又道:“这不见血不见肉的要调理……” “不如我把云中远鹤步传授与你,其运气流畅清和,可以中和你体内两股气,轻功又能使脚下气体轻逸,意下如何?”东方云倾看着站起来的夏浦玉,道。 夏浦玉听了这话,便是惶然失措,心下紧张起来,立刻摆手不应:“此是前辈独门武学,在下实在愧受……” 东方云倾笑着走到门口开门:“这治病乃是医者之本,我传你武功不是叫你以其武,而是以其助自身,我是在救你,而非是授于你。” 说罢,就已经走出了屋门。他叫着浦玉的名字,让他出来。就见东方云倾腾脚一起,衣衫被风吹起而飘浮,花发似云霞夜雾,脚下如是流云流风,比彼阎洞之轻功柔,比天星照洒脱。说起脚下轻功柔软当属无脸客,而东方云倾的云中远鹤步却是柔韧恰到好处。飞于荒草之上,脚掌非踢草而行,这是夜间者的步子,常属彼阎洞,又非不触草身,这属天星照与无脸客。这以脚掌磨砺草尖,无声无息,只轻轻一晃,连草上蛰伏之虫也没有震颤,这独属云中鹤。 若把天星照的步子比作乘云驾雾,那云中远鹤步就似是踩着一股清风乘鹤而行,似是无物又似有物。 “心里要去掉邪念,把风乘与身,把气驾于心,将自己与草木风云所联系,你为风,你也为云,为草也为木……” “离足不是目的,轻扬为目的,以纯气清丹田与双足,你不为争斗,你也不为生死。” 或许这些都不是夏浦玉,他也就真能离地而腾足以跃了。争斗与生死,便是压着他的气,或许这股气在逐渐变得透明侠义,但又始终压着他,始终叫他不知如何释然。 他做不到。 东方云倾走过来,看着他。 ——“只这一刻,只把你当做浦玉便可。” 只把自己当做浦玉。 过去都称他为腰黑玉长剑,带青玉银穗,眸白玉温云。 或许离过去已经良久,但每一刻都是过去,每一刻又是现在。 生命已是如此,便奋不顾身,全当做风雨为食,生死为寝。 风在他脚边盘旋,渐渐的在他脚下流动,抓起地上的沙土,只是最轻最细的沙土被抓起,只是那一瞬间,他已超然物外般自由而逍遥,夏浦玉不再为何物,只为风,为草,为浦玉。 “你成为了浦玉,才能更好的成为竹子浦玉,成为夏浦玉。” 东方云倾的话不简单,他给了浦玉机会,还有使命。 这个恩情可不小,他叫浦玉认清了自己,认清了日子该如何过,自己本就可以活的像自己,有何苦羡慕他人。 转头来看向东方云倾,此刻便是阳寿不可汇报,全凭此生此世禀记于心,时刻不忘。 而说起东方云倾,人们都会想起回春斋,它于三十年前所立,又于二十三年前所覆灭。仅存在七年,却是名声大噪,举江湖上下闻名。 回春斋的规矩就是东方云倾的规矩。人家妙手回春却遭到江湖恩怨造化,侠骨柔情仅被争斗摧残。 回春斋的覆灭,起于东方云倾妻子八子衍,又归于八子衍,可最终,八子衍的使命也未达成,到如今也是昏迷不醒,卧病在床。 回春斋有多少轶事未闻,又有多少阴谋劫数应算。总之,八子衍用生命捍卫的夏葛两家的秘密,到如今她未醒,始终天下没一个正人可知。 阡陌谷的人扑了个空,黄昏谷也绝不会想到,夏浦玉竟走流火阁绕道而去。 舒雨女三人在客舍的第二天,一大早高不落便出去到必经之处等候,没等到夏浦玉,却听见些朝野之人讲边界西戎之徒屡犯边界,偷剐私地的消息。这里离战场甚远,可这消息已经传入此地,便知这天下除了江湖,也并非全是安身立命之处。 只是惋惜,像他自己那样的人才却无法为国效命,但在江湖一展鸿鹄也非不可。 此刻他就又想起了风鸢。 他曾确实怀疑过她。她确实与风鸢一模一样,但又有良多不符之处。归结于她所受的伤还是怎样,一切如今都不好说。 半惹囚曾拐她,这是她自己所说,况且清牧师父曾说外界刺激可以促使其恢复记忆,可风鸢却一丝一毫都没有。 如今可以证明她是风鸢的事只有那张脸和怀里的木牌子。 就连“葛”这个对她来说极其重大的字她也毫无印象,又毫不动容。 傍晚秋风瑟瑟,门口廊子上的灯笼轻晃了两下,又停下来,只是本就昏暗的烛火一摇摆,又加剧其的无用。 “回来那么晚?” “啊?嗯。”高不落打开门,听到风鸢推开自己房屋,踏出一只脚来与他道。 “有消息吗?”风鸢低低眸子,又抬眼问道。 “……”高不落摇摇头。紧接着道:“快歇着吧,太晚了。” 风鸢点点头,看着高不落走进去带上门,见她瞄了一眼廊脚飞檐上的月钩,收回脚,进屋去了。 (四十七)黄泉人间茂林阴间 说罢阡陌谷,便是黄泉谷。 黄泉谷下的三人未等到浦玉,也就心神不宁起来,若是没拦下,就是四个人送死,若是走了阡陌谷,可是凶多吉少了。 墨锵锵坐在谷崖上,眺望着前方的河岸,迟迟不曾见到有人走来,灰心不已。她敬佩这个人。且不说家里世代为贤士,就但提溜一个浦玉,那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江湖正派侠士,自墨家铁铺后,自鬼见怜的事后,自她重伤后,浦玉的担当总在他的忧愁和偶尔的诙谐里沉默的坚持着。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种大哥的身份站在他们面前,领着他们去闯,叫他们要以护住自己为先。曾经他抗下几百冤魂行走江湖,如今他带着众人期望渡江湖。他不容易,他们也不愿让他们的兄长冒这个险。 风吹起她的头发,遮不住她眼里的焦虑与失望。 “锵锵!”则袖从反方向走过来,看到墨锵锵扭头看向自己,就挥挥手,小跑到她身边坐下。 原野一片枯黄,二人坐在秋末的寂寥里,这二者的生命显得却朝气昂扬许多。 “还是没有,这已经第三天了……”墨锵锵失望的低下头,心像是被一颗剪短绳索而坠落悬崖的石子,坠进无底之渊。 “还有阡陌谷呢……”则袖拍拍墨锵锵的肩。 “别说了,高先生若是见到了浦玉先生,肯定会发信号的……” “……”则袖也垂下了双臂,灰心丧气起来。 过了一会儿,则袖抬起头看着墨锵锵:“实在不行,等到高先生回来,我们一去去找浦玉怎么样?” 墨锵锵抬起头,眸子里这下才有些光彩:“真的吗?” “当然。”则袖揣起胳膊,信誓旦旦的讲。 墨锵锵一下乐开了花。在黄泉谷闷了那么久了,她自然是被圈的野起来,这下算是有了能奔能行的机会,必然会欣喜若狂。 她一下搂住则袖的脖子,笑着道:“那真是太好了!” 则袖洋洋得意道:“那当然,我们江湖大侠,谁都不是个匹夫,不是个懦夫啊。” 墨锵锵笑嘻嘻的松开怀抱,抓住则袖的胳膊,期待的问:“不会忘了带上锵锵吧?” 则袖笑着将墨锵锵脸颊上的头发掖至耳后:“当然不会啊。” 此刻则袖的双眸就如一摊汪汪池水一样柔情喜溺,他终于可以拥有她了,可以在她给他怀抱时,他也可以能给她怀抱了。她要什么,只要他竹子则袖能办到,就要给她送到手心里,哪怕是摘水中月,偷镜里花。只要叫她快乐的日子再多些,叫她平安的日子再多些,就是则袖的庆幸了。认清了这些,则袖才成了则袖,他渡江湖就有了软肋,就有了理由,此后不再只为了大志,还为自己,还为他的锵锵。 只是怕命途的多舛,祸福的难测。但毕竟只是江湖往往少不了这些,他们又站在江湖重心所沉陷的无底深渊的边缘,坠入便是无际痛苦与折磨,还有就是在生着辱骂和折磨面前不算什么的死亡。 讲起今后则袖与墨锵锵的未来,实则渺茫无期,则袖的身份特殊,竹子塘认母一事已经传出,四下江湖已经散播传开来,夏葛两家的直系后人已经涌现,血雨腥风一触即发,如今风平浪静般的江湖仍为未蓄势之时,只要有人敢做一只出头鸟,一只鸟的踊跃会牵扯起整个江湖开始两边分割对立仇视相待。 墨锵锵只要出了好歹,则袖将活如死尸,则袖若是出了祸患,墨锵锵将日如度年。纷争实虽是刚刚开始,业已骗局谋杀接踵而至,今后路在何处,二者可否厮守,揣测难定…… 林子里一声鸟鸣撕破长空,听起来像是被秋末之寒所伤于死亡之起始最后挣扎所致。 风轻轻从荒野离开,钻入窸窣喧闹着死亡的林子里,带起几片枯的卷起边的枯叶,往离根处更远的地方去。 浦玉歪头眯眼细细看去,始终不相信这就是宋鸿春,他心下只觉着在这里遇见宋鸿春恐怕不妙,但究竟为何,只觉得这个为何的原由太深,甚至太令人怖惧,就没再往下想,不往下去想是因为当下有更紧迫要紧更不容许他思虑其他的事要办,毕竟如今他业已进入此地,就全然把这件必须不顾东西的事当做全部精力要做的事。想到这,才缓缓向宋鸿春走去。 可才走出三步,就见林子里风声煞止,杀气猛生,宋鸿春的眸子也突然失去色彩全然遁入乌墨里,如同墨草河畔墨草的根一样无神,就似黑乌石一样反着模糊玻层的光。此刻不久这时,一颗汗珠从她额头留下,又流进她的衣襟…… 突然,林子里的树枝开始呼呼啦啦的闪动着,一些脆弱的直接稀碎着裂开,接而被风旋着消泯。而这股旋转流动的狂风,竟是数百只羽箭所制! 箭雨从林子上空如从天上飞降,从箭镞之处往后看,这股雨竟然一眼望不到边界,直冲着浦玉与宋鸿春所在的空地飞来。这般密密麻麻的箭雨若是挨在身上,定然是叫人千疮百孔,就是不刹那死亡,也是流血枯瘪而死,还是痛苦挣扎摸爬。 二人一人掏出德景棍,一人掏出长枪,左挡右避,木质的箭碰到德景棍瞬间裂开,如是战场上无名的刀卒,还未将刀出鞘,此生便了解在此了。可刀卒还有家乡与心志,这些孤零零的箭,却连个磨损的弓弦都没有,只被一个机关控制,整个身子变得奸诈龌逆不堪。 德景棍与长枪有个好处,就是武器身长,足够两侧同挡,对着箭雨,出力只要得当,眼看弱下来的阵势还能够抵挡的住。 大概这种呼啸与箭入地直楞楞的回弹声音小了以后,二人才渐渐减小力度,直到声音全部消失。 两人拄着武器呼气,相视一笑,倒是练了一次惊险的手脚。 “你怎么会在这?”浦玉坐在瘫坐于地的宋鸿春旁边,拔起一支羽箭,上面刻着“白”字。 “找寒铁剑,我带回玲门。”宋鸿春苦笑着咧咧嘴角,托着下巴,胳膊肘抵着膝盖。 “我已经进到林子里一次了,到处是机关,他们把我捞进去,又把我放进来……” “离开这片机关区,还有一片迷宫区……迟早活活叫人等死……”宋鸿春声音几乎是颤着的…… “那你还来送死?”浦玉笑着看着宋鸿春讲话。 宋鸿春扭头看着浦玉:“死也要试一试,没做就放弃,我自己都过意不去。” 夏浦玉皱皱眉头,这时个不顾头脑的想法,却把血性与后生的热忱说的明明白白。 “对……”夏浦玉看着自己右胳膊上箭划破的衣服,想起江岸冬,想她打算把她的想法告诉他我时的心态也是如此,可他自己却连个机会也没给着她,这才会使她气恼吧?自己又说些不中她耳朵心里的话,才叫她愤恨吧?可她后来得知落雾道长被杀后,偷偷取下易芳的剑,已是让她明白了是非,如今浦玉不辞而别,她可是在自责或是羞怒呢?按她的性子,定然会归咎她自己不会说话做事,把平常不中用的妇人言止带进了江湖的局里,把自己的幼稚表现得那么叫人唏嘘指点,对了,相比她最怕指点的,她的贞义与名声相比也不比他们那些江湖侠士小吧?或者说,哪怕哪个市井普通人,男人女人,都会有,应当有自己的贞义和名声吧? 宋鸿春没注意到浦玉的沉思,问道:“先生来作何的?” “落雾道长被彼阎洞的杀害了,如今天星照掌门,是归雁。”浦玉抬头看着林子深处,那里缥缈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就荡漾在树干间,像是仙境,像是阴间。 (四十八)竹林乾坤邪念归正 就见宋鸿春眉毛立刻拧在一起,惊讶道句“什么”,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你要只身闯彼阎洞吗?”宋鸿春打破静谧。 “你是个疯子吧?”宋鸿春“腾”的站起,看着夏浦玉。 “你就不是个疯子吗?为了一个破寒铁剑,你不是也是一个人闯吗?”夏浦玉也站起来,看着宋鸿春,毫不示弱的道。 宋鸿春看着夏浦玉正在自己面前说话,他的额带从身后飘到肩上,苍白的脸上仍含着一丝怒色,眉毛往眼间挤着,两只眼睛里闪着火光,铮亮铮亮的盯着她。 她低下头,撇过一边:“怎么能这么说寒铁剑……”夏浦玉低眸看着她的头顶,火光从眼睛里散去,他抿抿无几血色的嘴唇,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低头道:“抱歉。” “……”宋鸿春看着夏浦玉的背影,黑色的衣衫,外面是灰色的纱衣,上面绣样武动风声祥云,鹅黄色的线勾勒,显得不再单调。 “往哪里走?”浦玉见宋鸿春半天不说话,就转身问她,却见她背对着自己离开了。 “要想活命,就往前走。” “往前走准不会错。”宋鸿春顿了顿步子,紧接着又往前走去。 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枯木茂密的杨树林转而被竹林替代,又比方才更加云雾缭绕许多,差不多每十步距离视线就捕捉不及景致了。 “这么大的雾。” 浦玉看着宋鸿春。 宋鸿春看了一眼夏浦玉,回道:“一直直走。” “……”果然,浦玉意识到,每次到分叉路口宋鸿春都会在三条路里选择与原路最平齐的一条。“是不是另外两条你已经走过了?” 宋鸿春看了一眼夏浦玉,点了点头:“左边的是死胡同,右边的,会被守林子的抓住,严刑拷打一番,丢进林子的开头,从新来过。” “那只要坚持过两轮,应该就可以走出去了。”宋鸿春几乎自信的说。 “你自己都在说应该。”夏浦玉笑着回道,接着又说:“玄机署的机关就是在此,以卦象为基,每触动一个机关,就会将卦上的风雨雷电动一遭,这三条路所通往的地方的风水也会改变,根据风水地势再调换出口和死路,还有守林人的目的地。” “可彼阎洞不会动。”宋鸿春回驳。 “确实不会动,可是其实这三条路都有通往彼阎洞的路,只是明暗而已。改变了三者对于林子的位子,却改变不了那通往彼阎洞的三条路。” 听完浦玉的话,宋鸿春揣起手,无奈道:“原来整个林子都是机关,再加上星汉平原的地势,算得上金汤之固了。” 浦玉懒舒口气,笑道:“不然。” “为何?”夏浦玉的解说提起宋鸿春的兴趣。 “这林子机关对内不对外,我若是来攻打彼阎洞,直接把林子炸了就完事了。” “若是唐门,以五行来置机关,定然会在林子里定下水渠,最厉害的机关定然会定下洪水行,火克木,水克火,外攻无非用火,这样才算金汤之固。” 宋鸿春似是受益匪浅一般点点头,转而问夏浦玉:“你怎么懂的这些的?” “与归雁归雀闲聊过卦象和五行,看似不分家,却被玄机署与唐门给硬生生掰开了。”夏浦玉继续往前走,路上的雾气也越来越大。 宋鸿春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的背影,心里翻涌着连她自己也不知源头的涛浪。 就在这时,前面没路了,两人的步伐正被一片密密层层的竹林挡住。林子里的清风吹下竹叶,在空中像是芥舟一样荡荡漾漾,无人载也无人泊,就这时,忽然落在叶上一只蜘蛛,它乘着芥舟,慢慢悠悠的落到地上,伸展开自己弓起来的手爪,眼里放着黑色的光芒,朝夏浦玉和宋鸿春来。 快到二人跟前时,不知道何时又多出来一只,看着二人迷茫的蹲下来。 “蜘蛛吗,为何还不蛰伏?”宋鸿春奇怪的说道。 就这时,二者眼前的林子开始晃动起来,从雾里钻出来一个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穿白色纱衣,手带白玉镯,头梳灵蛇发髻,佩戴白色玉珠滴的银笄。 “什么人?”夏浦玉站在宋鸿春身前,正言逼问。 “什么人吗?”女子翩然而至,一甩袖子,二者的双眸立刻灰黑起来,毫无色彩与光芒…… “叫你们认清自己的人……”女人手里多了一把拂尘,转身离开,又钻进雾里去,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这才心满意足般离开了。 原地的二人一同听不到了声音,两人都各陷自己的噩梦之中。 “浦玉哥哥?”他睁开眼,看着江岸冬担忧的看着自己。 “阿冬?”夏浦玉瞧着四周装潢竟是江雪斋。 “我不是在彼阎洞的迷林里吗?”浦玉看向江岸冬,江岸冬没有回答他,只是泪珠断线一样往下掉:“孩子死了……” “孩子?”浦玉愣了一下,站起身。就这时,江岸冬忽然被一把剑刺穿身体,尖叫一声,倒下了。 而随之映入浦玉眼帘的人,就是易君。 易君把剑拔出,冷眸斜睨夏浦玉:“你凭什么得到她……” 夏浦玉愤恨突然腾出,纵身一跃,将易君扑倒在地,正嘶吼着一拳要打下去,就见易君突然变成了鬼见怜。 “我没有杀柳莫笑……”鬼见怜突然诡谲的冷笑起来:“你信我吗?” 浦玉吓得立刻站起身,额头的汗珠刚从脸颊流到脖颈,就见妙春堂六侠各个举起武器,朝他冲来。 他跳下房屋,往江边跑去,就见船头上则袖拿着折扇哭泣,突然大喊了声锵锵,就纵身入水,待夏浦玉跑到河边时,河面却映照着易芳的惨容,她伤痕累累的被捆绑在木柱上,嘴角流出黑紫色的血,眼里流出掺着血的泪。 江水开始倒流,从水底慢慢喷染出红色的液体,慢慢充斥晕染在淞江江面,江面腾飞起数百半实半虚的人魂,他们各个朝着夏浦玉涌来,哭喊着“报仇”,各个都缺胳膊少腿的,面色发青,目光涣散,为首的竟是夏浦玉的父母,他们身上插着贼人的武器,哭喊着叫夏浦玉快跑…… “浦玉乖,在这里千万不能动,给夏家留个源……”娘亲流着泪,捧着夏浦玉的脸颊:“如果外面没有声音了,就往东跑,去皓辉山找竹子朝伯伯啊……” 洞外下着雨,夏末的森林郁郁葱葱,闷热逼人,他看着他娘亲身重数刀的倒在了他面前,他扑在娘亲身上痛哭,此时的夏浦玉明白这便是死亡,父亲死去时他便明白许多了,死是为了让活着的活着,活着的为死了的而活,为活着的活,为不甘,为天理,为了渡江湖。 他上了船,带他离开的船夫没有脸,他看着淞江连山,心中愁苦千万。 “浦玉哥哥!” “浦玉哥哥!” 他扭过头,看着江岸冬站在岸边,朝着他挥手,穿着那件灰蓝色的衣服,袖子上的两朵墨绿色的芙蓉随着她挥手而浮动。 他愣了愣,就叫船家往回划,可船还在向前。夏浦玉转过身,就见船家已经没了耳朵。 就在这时,他看到江岸冬被白匙所挟持,白匙手上的绕指花在她指尖旋转。 夏浦玉纵身一跃,直接打算游水而去…… 可当他在水里抬起头时,他就坐在岸边,她也坐在他身旁。江岸冬把石子扔进江里,从水面破裂起一朵小水花,然后对着他笑道: “我不知道怎么渡江湖,可浦玉哥哥知道,人的是非善恶哪有那么多揣摩,人会变,但秉性不会,浦玉哥哥要记得啊,永远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信任的人,夺回光天书,找到柳大侠,为夏葛报仇,为江湖创一区息宁。” “那你呢?”夏浦玉抬抬眉毛,笑着问江岸冬。 “我在等你啊。”江岸冬看向波光粼粼的淞江水面。 “我等浦玉哥哥所有事做完后,回家来。”她的眸子原来就是淞江水,冬日的淞江里有梅花和雪花,她的眸子正是这样,装着胜物,装着一切别人不屑承载实为无力承载的东西,那些平凡,那些温雅和野俗。 像是闪着玉波的月光,照着他的眼睛,她在说: 她在等他啊…… (四十九)傀儡惊梦莽莽落云 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隔着竹林,又隔着一层层的迷雾,他听见淞江上的冬雀啾啾然的叫,像是雪花落在他肩上,侵入他衣服的声音。 似乎听见江雪斋门板的声音,又像是她用衣袖擦拭灯笼的声音,又像是江岸雪挪动茶盅的声音。茶水从舀勺中缓缓流出,似是曲子,又像是稻草浮动。 他坐在江岸雪面前,盯着那股流出来的水看,死死的盯着。 “今后还望先生照顾江雪斋,给江岸冬个栖息处……”江岸雪一身雪白,头发,眉毛,胡须,竟如同是雪里走出的人,只是皮肤枯黄,褶皱如树干,才认出是老人。 浦玉一下惊醒,他该醒了,无论回忆里有多少他能记得,有多少他能堕入的地方,他都要摇摇头,说句,算了。这不是他所可以贪图的,也不是他所真的要的,他只能往前走,无论是自己还是一群友傍身。 “先生……”宋鸿春看着他,一手放在他肩头,一手放在他臂膀上。 浦玉站起身,就见竹林处什么都没有,没有雾,也没有女人,连风都没有。 宋鸿春看着他走到自己前面,仍旧是只有他一个背影。他始终喜欢在这类时候给人一个背影,他的落寞,他的苦,全都落在他身前,不叫人去安慰,不叫人去触碰,他低着头,像是回味方前的噩梦,业已消失的噩梦,到底是个噩梦还是个美梦,也没人明白。夏浦玉只要自己扛着,只因他觉着一个人伤心就罢了,何苦叫别人不好过,自己不好过就罢了,叫别人也不好过,自己只会更不好过。能在这类时刻静静望着他,不打扰不添麻烦的,有江岸冬还有宋鸿春,只是江岸冬更会去懂他,而非宋鸿春般无措。 宋鸿春伸出手,停在离他背上的纱衣只有一指的地方,她的碎发吹至脸前,灰脏的衣衫随风轻轻的晃……她还是收回了手,低低头,又抬起来,转过身,不愿看他的忧愁,也不要自己的忧愁溢出来。她恨自己,始终抬不起头与他眼对眼肩并肩的,始终放不下种种,放不下左将军,放不下寒铁剑,终归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最放不下的是夏浦玉,是她自己。她到底还是以为她无法与他一条战线,一直以为玲门牵制着她,实却不然。是她以为自己是玲门的一份子,以为自己在玲门里。她和风雨阁那个可怜的林念一样,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属于哪里,找不到自己可以不走向高荀或林琰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太容易了,只因她是宋鸿春不是别的,林念也不是别的。是他们愚昧,是他们积郁。可又有多少人能明白他们愚昧,明白他们不是奴。其实这个理由也很难,有几个能明白,有几个有得闲去明白,所有人都是当局者,明白了也不会清,这不是罪,却是殇。 最终还是被江湖扯着,而不是自己划自己的船,自己争渡。就如同她的梦,浦玉被高荀用寒铁剑所杀,她站在百里断崖前,看着自己推下崖的江岸冬,终究还是和浦玉相离了。她是该拔下寒铁剑,还是就此死去,她没做出选择,只是双腿一软,跪在了高荀面前,可膝下像是无底洞,她一下坠入深渊,而后被突然腾空惊吓醒来,就看到夏浦玉倒在旁边。 宋鸿春终究还是先转过去了。她叫夏浦玉:“走吧。” 夏浦玉点点头,往前面走去。 穿过林子,果然到了彼阎洞。 彼阎洞三个字写在匾上挂在檐下。虽是一群偷鸡摸狗的人,却喜欢住这些高大气派的府邸大院。虽不是被笑脸相迎而今,却也是被请进去的。 进入正堂需要穿过一片宽敞的大院,院子里有一个湖,湖被一桥所分为左右两块,湖上洋洋洒洒几只死荷,湖水清澈却无鱼,院落边有树却无叶。 进去后,就见两侧各站着四个窃仕,白匙手持烟斗倚坐在案后,两侧分站二窃娘。她身旁跪坐着,满眼杀气,手握兵刃的是白钏。 “稀客。”白匙笑着看向夏浦玉,并将烟斗放至案上,随后就有身边的人识仪把烟斗收了起来。 夏浦玉没打算坐,又没打算接话,一针见血就道:“可是彼阎洞杀了落雾道长?” 按说清牧师父是不准则袖与墨锵锵去彼阎洞的,但则袖却死扛,定是要去。为了带上墨锵锵,他就直接拉着墨锵锵跪在清牧师父面前说他二人已经定下了婚约,虽是没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已在天地万物生灵前发下了誓,今生今世非墨锵锵不娶,非则袖不嫁。这算是叫则袖安下了心,也叫墨锵锵安下了心。 最终清牧师父也没了法子,终归男女独处不是好事,就以简单礼仪于二人了一个婚礼。倒是不曾想这二人动作快,前日定下婚约,今日就忙里忙慌拜了天地。此后墨锵锵成了则袖的妻,则袖成了墨锵锵的夫。二者算是走进泥沼里了,今后同生同死,毕竟二人绑在了一起,只可如此了。 于是乎,这二人就真的走上了死生乱七八糟的路途。 “若是到了彼阎洞,真打起来怎么办啊?” “你是问胜算有多少吗?”则袖与墨锵锵走在莽莽平原上。 “对啊,胜算多少?”墨锵锵看向则袖。 则袖笑笑,用扇子遮了遮落日,道:“胜算吗?应当问能否活命吧。” 墨锵锵抿抿嘴唇。 则袖见墨锵锵良久未说话,就问:“这是怕了吗?” 墨锵锵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莽莽平原上到处都是野草,路已经被淹没住,可淹没住便踩去,淹没住便踩去,也就挡不住有路。 要在天黑前找到客舍,不然若是夜里,猛兽猎人,或是一些贼鬼出现,便不好收拾了。 可幸算是在最后一线白日时寻到了一家客栈。刚走进屋,屋内的酒香就瞬间扑鼻而来。 整个客舍一共三个人,两个下人与一个掌柜的。各个长得憨厚傻气,不像个聪明人。否则这整个客栈也不得只有一个客人。 那客人手里握着酒壶,衣服被刚刚倒酒时倒上的酒浸湿,脸上挂着醺醺的醉色,还有眼泪和鼻涕,胡乱搅在那一堆褶子和五官间。长得窄额细颔,仔细看去,穿的竟是一身道服,手里还缠着一支拂尘,还真是稀奇。 两个店小二追着这道士跑,求他停下,别再喝了。也难怪这二人求祖宗一样求他,看看他案上的酒盅酒壶,已经是第十八坛了。掌柜的拍着大腿求妈妈,喊道:“娘娘啊,这荒郊野岭,运来酿出个酒水难的像娶老婆,如今全叫道长喝去,叫本家如何做生意哦……可行行好停下吧……”可这道士似是耳不闻眼不见,脚下有风一样就跑来跑去,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似是被什么痛苦事抓住了魂,竟是泪水像泉涌一样不断。 则袖看得出来这人不简单,且不说是个野道士,这脚不着地如乘飞云的功力倒是不浅,这倒是叫人匪夷所思起来。 “我兄长不是个坏贼却被贼杀,我不是个赊账人却被追着不让把酒洒……”他倒是很委屈的唱起来。曲声呕哑难听,调调曲折直乱,叫人算是耳朵受了罪,心被挠的蛰痒。 掌柜的见则袖像个好人,便转向求则袖牵制住那道士。则袖自然愿意出手,掏出明竹扇,轻轻一打开,手间一转,直接勾住了道士的衣衫,扯得他动不了。这以巧来钳制软,算是好法子。只要看准他的来向,稍微偏转位子,将扇子绕指一转,就能抓的死死的。 就见那道长扭过头,擦了脸上的泪涕,问道:“难不成贫道与你这后生也有冤仇?” 则袖看向这道士。就这时,墨锵锵指了指野道士的衣襮,正有一个“云”型字。 看来这“兄长”是天星照前掌门,这喝酒恸哭的竟然是落云道长。 则袖连忙整好前辈的衣衫,打礼致歉。 掌柜的一看则袖竟然转而向野道士行礼,便以为是遇着团伙了,想着半辈子家业,还没娶到老婆就要没了,心中苦不堪言,一下忧伤过度,竟昏死了过去。 (五十)彼阎洞斗白匙白钏 “晚辈失敬,还望前辈赎罪。”则袖弯腰行礼。 落云摆摆手,擦了眼泪,叹气道:“不必拘泥这些,就是拘泥我现在也无心这个……” 则袖与落云入席,墨锵锵则去关切店家老板。 “前辈为何会在此处?”则袖为落云舀了一盅茶,茶水清淡,温度正温盅。 落云拂拂袖子,皱眉道:“自是知道浦玉那小子去了彼阎洞,要去把他抓回来。” 则袖听了这,立刻激动道:“我也是去找浦玉的,不如前辈与晚辈同路如何?” 落云听了则袖的提议,思虑了一下,倒觉着是个甚好的主意,便答应了下来。 “听昨天来这住宿的过路人说西边战乱不止,到底是怎么打的啊?” 晚上几人坐下来用餐,店家老板无意插了两句,却被则袖听去。 “刀戈相见呗。”落云漫不经心的回道。 则袖放下筷子,问:“如今哪方占优势?” “听是咱们朝廷吧?搞了个什么计谋,把那些蛮夷后院搞空了,端了好多将军呢。”店小二放下抹布,也跑来谈论。 “……”则袖没有再说话。边境战乱常常不断,如今以其地方百姓进入了吾朝境内被掠财谋杀为由挑起争端,为了那些个琐碎零散的郡城,就拿起了刀,背起了枪。野心与傲心对垒,谁也不让谁,就是不给领土,对方也是要捞油水的。扩张与被侵犯的对象竟是反着的,却也不应该用得起“竟”这个字。 一宿秉烛夜谈,倒是交到了店家老板这个伙伴,为人老实忠厚,而且还有些聪善,倒是个可以好好相处的朋友。 话说再来看夏浦玉问过话的情况。宋鸿春是被吓了一跳,白钏立马便想拔剑,却被白匙按了回去。 “你来,就是认定是我白匙所为喽?”白匙按下白钏,叫其坐好,又云淡风轻的反问。 夏浦玉呼了口气,然后回答:“是。” 白匙笑出声来,然后举起一杯茶往嘴边送:“那你还问我……” 夏浦玉向前一步:“那你为何要杀落雾道长?” “你认定是我杀了他,难不成就是我杀了他吗?”白匙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回问给他。 “不然?”浦玉皱着眉毛,轻轻撇撇头。 “若不是我呢?如果我说这是玲门的局呢?”白匙从袖子里掏出绕指花。 “如何解释?”浦玉上前一跬。 “很简单,当天我就在彼阎洞,如何去杀?都说落雾道长四脉尽断是绕指花伤,可真正的绕指花绝不会只断了人的筋脉。”白匙站起身,看着浦玉。 “怎么回事,这么聪明的夏浦玉为何突然次下去了?”白匙戏谑着他,看着他渐渐陷入沉思。 浦玉抬起头:“洞主还笑的出来吗?” 白匙怔了一下,看着浦玉,不久秀眉紧皱。 “如果说是玲门,洞主何不想想高荀为何把我引到彼阎洞来……” 他上前一步。 白匙含含下巴,越发有些愠怒。 “她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白匙继续盯着夏浦玉。 “若是要借宋鸿春被彼阎洞伤害为由仇视彼阎洞,自然是很有可能的。” 眼见得夏浦玉没有说完,他再次向前一步,逼近白匙:“而此刻将我引到彼阎洞,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手上沾到我的血,也不会与江湖其他忠仕为敌。若是我活着离开了,便是我与彼阎洞有染,那么彼阎洞就与几大门派为敌。” 绕指花“嗡”的一声在她手上转起来,白匙俯身便冲了过来。夏浦玉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白匙自然想着要杀了他,今日她会一兵一卒与他谈话,也是为了杀他,只有杀了他,哪怕与所有义侠为敌,也不能让他害了彼阎洞。 也不能让他害了自己。 浦玉抽出德景棍,转身一闪,躲过了这第一招猛招。 绕指花在白匙手中绕了一圈,被她直接丢出,直接冲着夏浦玉的腰去,他用棍一挡竟后退了一步,想不到这一招白匙用了七层功力,几乎步步欲要置他于死地。 绕指花回到她手里后,再次被丢了出来,用远步操控,以内力牵引武器,夏浦玉不占优势,如今就是破招也只伤着标而威胁不住本,但绕指花斜劈横斩,他唯独能挡着,什么也做不成。 突然灵光一现,他脚下腾空,将棍绕到身后,直接顺着劈了回来,是个假招势,却把白匙吓了一跳,就趁这个档口,他使出济仙教他的功夫,金兔捣药。 如雨一样的棍点杀得她个措手不及,白匙没应对过这类招势,如何施展都快不得,德景棍打的绕指花“砰砰”响,再这样下去,绕指花定然要毁。 就在这时,夏浦玉突然将棍一收,从后背滑向上方,另一只手抓住棍顶,随之二手并力,棍与力气浑然一身,像是一棵参天大树一样从他肩上倒下来。白匙瞬间无力,逼出一口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白钏连忙上前扶住白匙,看着白匙煞白的脸色,立刻怒火中烧,拔剑而对。 宋鸿春拦在夏浦玉面前,正要与其对垒,听到夏浦玉道:“她没事,我刚刚的气力只有三成,她只是一时收不回那七层功力罢了。” 白钏回头看了一眼白匙,还是剑指夏浦玉。她杀不了,白钏来。 她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夏浦玉用棍挡住白钏的剑,僵持了一会儿,她抽剑而转身,竟然躲过了棍的缓冲力,接着从臂下钻出剑身,再次指向夏浦玉。 夏浦玉一劈,当过剑,接着顺步一转身,棍从左肩劈下来,却被她闪过去了。这次,她的剑从后背钻来,还未看清,已经换成了邻近他的手,又一次指向他,他似是学会了白钏的招数,不接招,而躲招,往旁边一闪,立刻绕身一砍,如同刀刃的气力往白钏这边涌来,她立刻收回剑,一个腾跃就躲了过去。见她还没出招,夏浦玉立刻再次劈了过去,她来不及躲,便去接,而她气力扎实,如何劈也劈不动,他再次把棍沿后背滑向肩上,可拔下来时直接攻去白钏双腿,她立刻拿剑去挡,他一个横打,转身一劈,正中他意白钏还是躲了过去,可这次躲,正好让德景棍从下方走到上方,于是棍便直直的架在她的脖子上。 白钏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屋外,从远处跑来一个窃仕,他被门外五步远的门卫拦下,说了几句话,接着,就见他抱拳跪在门口:“禀告洞主,玲门来犯。” 白匙站起身,缓缓走来:“什么意思?” “高荀带着五百玲门死士,驻扎星汉平原,距我们山门有百步之地。” “五百?”白匙猛一皱眉。 宋鸿春也快步走来:“门主怎么……” “江湖是不可有这般大战的,如今定是借我在彼阎洞的理由而来,若是以我为由,那与朝廷有何区别?”宋鸿春紧紧的皱着眉头,觉着门主这次真的错了。 天边飞起两朵晚霞,紫色如烟,黛色如山。 (五十一)风风转转真假误人 “高荀率人攻打彼阎洞?”高不落问客闻。 客闻没有再说话,就拿钱离开了。 “江湖若是开始大战,那江湖就要乱套了。”舒雨女皱着眉头,看向高不落。 “这领兵攻打若不是吞并与世仇是没这个道理的,如今这么做,门祖若在世——”高不落看着门外夜色,不知说些什么。 “那我们明日启程吧,前往彼阎洞。”舒雨女提议。 高不落点点头,发觉林间似是有人影晃动,草木皆被踩响,可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月色下一片汪洋人间,静悄悄的,风鸢便坐在廊上不语。 “明天就要启程了,还不早些休息?” 高不落走过来,笑容依旧温煦,双眸如水的看着风鸢。 风鸢看着高不落,问:“不落觉着,我是不是风鸢?” 高不落心下一怔,却又未曾表露,伸出手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前些日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阿鸢一直都是阿鸢。” 风鸢皱皱眉头,道:“可我当初真的不认识你,你的茶,月后山庄的腰牌,我都不知道,就是那支玉笛我亦不知道……” “那是阿鸢的病还没有痊愈,我会让阿鸢记起来的。”高不落转过来,背对着月夜,身影暗沉。 “那若是我根本没得过病,是不是我也不是风鸢了?” 她看到高不落的身影颤动了一下,接着,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风鸢道:“我记得我没有名字,只是个要饭的,哪一日我去哪个地方要饭,被半惹囚抓住,我吓昏了过去,接着醒来时他们给了我这个腰牌。” “那你到底是不是阿鸢?”高不落声音细小无力,几乎被风给吹散。 “我不知道……” 高不落站起身,背对着风鸢,半响后,说:“早些休息。” 记得第二日风鸢醒来时,客舍已经不见他和舒雨女的踪影了,没留下任何东西,甚至一句一言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却知道这个聪明人,是个可怜人。 等到她走出客舍无处可去时,才明白,昨晚一面,才是最后一面了。想来那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她依然是那个小乞丐,哪怕曾有过一层熟悉对于那个腰牌,也不曾与他讲过,她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而且对高不落的愧疚之心更是与日俱增,然而与愧疚一同滋长的,竟是爱慕,竟是对他的眷恋。 她知道他会离开她,却不曾想不再是他闯入她世界原先的模样,今后她怕是变了,今后她该如何如何生存?只因她不是风鸢而被丢弃。 又因她是风鸢而被舍弃。 她自己又该信哪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 而高不落呢?他又坚信自己,他又以为风鸢死了,他又觉得自己错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与风鸢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便勾去了他的魂,可勾去他的魂的,到底是不是未死的风鸢,他也不知道。他太聪明了,以至于傲,以至于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可最终是她用话赶走了他,他就是这个风鸢也没有了。 “姑娘,你被抛弃了。”说话的是个女人,一身枯树叶色的衣服,站在林间,决看不出什么。 风鸢站起来,转身看向女人。 “当初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的女人,正是不老莺芳。 “能是怎么回事?”她笑着反问。 “你接受了我与你的任务,而你我的契约,是让我调查你的身世。你的身世,我调查不出来。” “高不落,一个柔山六剑士都没杀死的人,你确实杀不死。” “我根本没想杀他,当初不过是为了脱身。”风鸢站正,义正凛然道。 “我知道。所以,你的死期到了。” 记得十几年前有个人让半惹囚翻夏家的案子,死在了百里断崖,他的武器也被抢走了。 “月后山庄的腰牌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不是风鸢?” “痴心妄想。”不老莺芳看向风鸢,摆手就要手下上前。 风鸢作势,便要应战。 五百死士不是开玩笑的,倒像是一片乌鸦鸦的云彩从莽莽平原上席卷而来。他们停在那片曾困住宋鸿春的林子前,就不在动了。 “迷雾林能否困住他们?”白钏看向白匙。 宋鸿春接去了话:“浦玉都困不住,你想困住玲门的人吗?” 白钏本要剑拔弩张,被白匙拦住:“不要意气用事,把这二位请到后林里去。” 白钏收回剑,然后招呼上几个人,做了个请礼,就要让这二人离开。 夏浦玉道:“若真是玲门杀了落雾道长,为何不能一去对抗敌人?” 白匙抬起眸子:“与你为伍吗?” 随后,她摆摆手,走向案后。 她不会与他为伍的,哪怕此刻她心里清楚,这个人没有什么歹意,完全纯善,她也不愿与他联手。这会滋生不必要的东西,诱出刚按下去的火苗。 风把她的衣袂吹起来,秋已经将尽了,如果说叶子在今夜落完,明日,便就是冬天。 高荀坐在马车中,马帷上的铃铛被风吹的叮当响,窗外的人屏息静气,没有丝毫动静。 “接下来怎么办?”高疆问高荀。 “这是第几天了?” “第二日。” “客闻说的是以什么理由攻打?”高荀放下手里的书,看向高疆。 “彼阎洞钳制左将军,玲门门主前去营救。”高疆说罢,轻轻弯了弯嘴角。 “风雨阁那边如何?”高荀微微笑着,再次拿起书。 “林琰有些按捺不住,大战就在家门口,打了彼阎洞,后面就是风雨阁。”高疆笑了出声,看到高荀将书往后翻了一页,道:“明日见机行事明白吗?” 高疆点点头,接着高荀看向他,说:“声色浮于表面,生怕人家看不出你的心眼吗?——” “多和林念学学怎么做奴才。”她说的平淡无奇,听者还以为自己是从悬崖边回来,冷风里汗珠流进了衣襟。 “高荀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呢?”夏浦玉盘腿坐在门口,看着竹屋外的竹林,倒是欣喜这彼阎洞竟也有如此景致。 宋鸿春坐在屋里的案后,看着手里的茶盅,迟迟没有说话。 夏浦玉发觉宋鸿春一直没有说话,便道:“为何不说话?”他看向宋鸿春。 宋鸿春低着头,仍然看着茶盅上雕的竹子。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夏浦玉站起身,来到宋鸿春面前,膝盖一高一低的蹲下来。 “你想叫我说什么?”宋鸿春抬头看向他。 “你能帮我的。”夏浦玉勾了勾嘴角。 “可我若是帮了你,今后,我还回得去玲门吗?”今后,我便没一点在你身边的理由了。 “你还在想着回玲门吗?”夏浦玉反问,语气像是诘问。 “那你今后也不需要我了。”她又低下头,她知道夏浦玉在看着她,她不敢看他,因为每每看到夏浦玉的眼睛,每每都能看到江岸冬,每每都能看到高荀。 一个女人如今在懊悔中以泪洗面的过日子,一个女人如今刀戈相见野心勃勃。 可就当夏浦玉也不需要她时,世间便把她全然抛弃了。 夏浦玉轻轻一笑:“既然是朋友,我不在乎再多一个。” 宋鸿春抬起头,她愣愣的。“朋友”二字掷到了她心里,她好像一下便知足了。 她看到他眼里的是她,原来谁也不是,是她自己。 宋鸿春的噩梦算是醒了。 原来门外是那么秀丽的竹林,从林间正刮来清冷的风,从他的眉间穿过。 (五十二)竹林一议诡论为玲 夏浦玉站起身,来到案后坐下。 “说说看。”夏浦玉道。 宋鸿春看向门外,听到几只鸟叫,接着就见几点黑影朝南去了。 “当年门祖立门派后,著有四本门书。”宋鸿春扭过头,道。 “什么意思?”夏浦玉问她。 “就是如今玲门弟子必学的门数。” “分别是《善》,《攻》,《盈》和《方》。”宋鸿春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善》是指周旋游说之术,《攻》是战事,《盈》是财,《方》是各种疑惑或杂事措施的汇总。” “前三者倒是像朝廷的政,军,和经济。” “为首,就是《攻》。而其开篇第一卷第一句就是——” “守不可无援,攻不可无理,无援而破,无理而不立,不立而树敌。理者,又正弗正之说也,而凡有理者,则可攻之。” “大意应是清晰了然。” “你就是那个‘理’。”夏浦玉站起身。 宋鸿春点点头,继续道:“尽管此理牵强,却也成了理由。” “那此书里可有什么方略与当下形势相同?”夏浦玉偏头看着宋鸿春的眼睛,继续问道,手足举止显得倒有些好奇。 “有——” “势可慑敌,而敌亦假之真之。于危难处而驻三日,于假敌户而慑,占据地险,其意在后,稍吓,亦破后者胆,后者闻风而动,急不可耐,援前者,则后者之门户空也,则前者佯攻,后者夜袭,必破之。” “你的意思是说,玲门是要攻打的,其实是彼阎洞后的风雨阁吗?”夏浦玉向前。 “若是林琰来助白匙,那就定然如此了。”宋鸿春站正,皱眉。 倒是一出妙戏。 玲门伪装彼阎洞杀害落雾道长,实现竹子塘后第二次嫁祸于白匙,夏浦玉来到彼阎洞,正好牵扯住白匙,于此同时,带领弟子佯攻,其意实是在夜袭风雨阁盗取光天书,彼阎洞危难,风雨阁定会担心下一个鱼肉会成了自己,定然要前去彼阎洞援助。而欲要摆脱嫌疑,就需要再次带上彼阎洞假面,将其嫁祸彼阎洞,说是白匙见风雨阁空,起了盗取光天书之心,玲门最后也不过是解救弟子无果的名声。 夏浦玉思绪散尽,就要往外走,宋鸿春一把拉住夏浦玉:“你干什么去?” “……”夏浦玉停下脚步,心想,如今就是告诉白匙业已是晚了,彼阎洞已经陷入进退两难,里外难仁之地,白匙若是无力,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缓缓转过身,摇摇头说:“不做什么……” 宋鸿春看着他,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第三日。 玲门数百死士(其实不过是门下弟子罢)单膝跪地,箭镞绕火,直指苍穹。就听高疆一声哨响,箭雨为火,聚为火球,飞进迷雾林,一阵接着一阵的箭雨像是坠地流星,落入林中。火一遇到木,遇到叶,瞬间腾烧起来,熊熊之火立刻在高荀眼前滚起,阵阵黑烟在林子上方卷入白云,如同一片墨水淌尽天边,晕染阴森之色。 白匙站在门口,与白钏并不说话,四目紧紧盯着那股浓烟,心中怒气似冲天,发冠如顶云。 “洞主,风雨阁林念率三百弟子前来援助。”一窃仕拱手跪下禀告。 接着,就看到林念和一众风雨阁后生映入眼帘。 “见过白洞主。”林念作揖。 “闻彼阎洞受压,又见前方浓烟滚滚,阁主惶惶不安,恐彼阎洞上下与星汉平原安危,特命在下前来协助。”林念拱手道。 白匙冷冷一笑:“彼阎洞上下就不劳阁主费心了。” 林念低低头,又抬起来,看向白匙:“听闻,夏浦玉与玲门左将军在此,可是真的?” 白匙揣着胳膊,笑道:“就在后方竹林之中。” 林念笑笑,走过来:“洞主欲如何处置?” “不能留活口。” 子夜。风冷。月隐。 林间草动。白影倏飞。剑光皱目。 那是有多少人,看不过来,前头二人跳入墙中,抓住门前两个小厮,迅速掏出匕首给抹了脖子,接着与同伴招手,示意前去。 紧接着,这大概二十个人潜入了风雨阁。 檐上,廊间,林里。 摸爬着来到房舍最深处,门檐下挂着一块匾——闻天下。 进入屋内的只有四人,先一个已经把看守给干掉了,紧接着,几个人开始在众多书架内寻找。 风雨阁的人事相当之多。相传风雨阁人事,从百姓什伍,到皇家宫苑全都有记,杀人放火,行侠仗义,凡是可以卖出价钱的依然有。大概被装订的足有上千本册子,每册又有几百页,从林机到林琰,业果就这么积攒下来了。 于是乎,几人找了约摸一时辰,也不见光天书。 就这时,门外响起抓刺客之声,几人并未慌乱,跳窗而去。 然后,几人攀上房檐,往林琰的主屋游走而去。似是夜间的蜥蜴,白日里的优伶。 就见林琰房内灯火通明,定然是按捺不住了,林念带着三百人离开第一晚,就遭到此事,心中必然如火焚烧。 一人从书屋窗外溜进来,晃动门帘,林琰立刻警惕,却一掌被另一人给打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然而。 当几人乘胜欲归时,竟在夜色里遇见了彼阎洞的人。 领头的就是白钏。她竖眉发冲冠,看着几个贼人:“竟敢冒充彼阎洞偷取光天书!”她一招手,立刻,几十支羽箭就朝他们冲来。几人身份暴露,随即围做一阵,护送持有光天书的人离开,而那几个以身为盾的人,死在了荒郊野外之地。 扒开白色的衣服,绿的衣衫之色似是已经死萎的丛林,在黑暗里欲要重生,却发现自己的根基已被火烧个干净。 白钏为何会赶来? 竹林里来了客人。林念独自一个人来到竹林里,与看守的人说了几句,就叫道:“夏浦玉!在下林念!” 夏浦玉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林念就站在路的那边,朝自己拜了一下,似是等自己过去。 宋鸿春走出来:“你要去吗?” 夏浦玉看了宋鸿春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走下来,朝林念走了过去。 宋鸿春看着他走过去,心里紧张起来,大概是风有些紧了,可她还是想看着他,却不知何缘故,就是揣揣不安,似乎看到林念这等人,也应当不安。 “你知道这的路通往哪吗?”林念与夏浦玉往林子深处走去。越往里走,路越窄,越久,越葱郁,似与外界非一界一样。 “哪儿?” “百里断崖。”林念看了一眼夏浦玉,笑道。 “我记得,百里断崖旁有竹林。只是,不在我叔叔坟那片区域。”夏浦玉斩开拦路的乱草,说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夏浦玉又问。 “有什么还要到那里说?” “你明明知道的。”林念回头又看了夏浦玉一眼,笑道。 “要在那里杀了我吗?”夏浦玉咧咧嘴角,不由的笑出来。 “阁主是这个意思。要我把你推下崖去,权当是你失足。” “一个一直沿着悬崖走的人怎么会有失足这等事。”夏浦玉和林念走出了竹林,眼前果然是百里断崖。 崖下的风萧萧的呼叫,而崖上的风却逼人的畅快。虽然冷,却把人的心刮空了,把人的身刮空了,于是人也轻了。 林念看着崖对岸,听着夏浦玉告诉他高荀的计谋,之后半响才道:“玲门的计谋,倒像是……打仗一样。” “我有一个方法。” 夏浦玉见林念不说话,就继续说:“去把贼人抓个现形。” 林念依旧不说话。 夏浦玉看向林念:“你不想帮风雨阁吗?” “你为何要帮风雨阁?” “光天书在林琰手里,比在高荀那个女人手里强。” “你为何不想帮风雨阁?” 林念看着日头渐垂,他的发带在身后荡漾,他手里攥着剑,迟迟不曾语。 他看向崖那边远处山顶的紫烟:“我想帮。” 可我还爱过一个叫七女的姑娘。她还在牵绊着我走向林琰的路,还常常出现在我眼前,以烟,以云的形式飘在我梦里。 “可有个人,好像不让我帮林琰。” (五十三)断崖失足百里祸福 “那你愿意帮吗?”夏浦玉揣起胳膊,笑着问他。 林念也笑笑,然后道:“这不是我愿意不愿意了。” 夏浦玉道:“那就是不愿意了。” “阁主是主,我为仆,你说的话,是你们这些自己拿定宿命的人回答的,我不同。” “哪一日就是要我做主我也不能做。这于你们是上登,于我是僭越。”他依旧看着远处天边,风从云里飘荡出来。 夏浦玉看着他,慢慢敛去笑意:“那你是渡江湖吗?” “我可能只是一块桨。” “你明明就是渡江湖,你看不透你就是,人怎么会是桨?” “那你是为了什么渡江湖?”林念转身,正视夏浦玉。 “为天,为地,都太虚了,我站在地上,就是为了活着,让我周遭人活着,让该死去的死去,若是太飘,会忘了自己是谁了。”夏浦玉看着林念,似是说给他听的。 林念似是皱皱眉头,又扭过头:“那这和淞江上的野鸭有什么区别?” “人就要像野鸭,可人要活的是个人。不是桨,也不是鸭。” 林念与夏浦玉四目相对,他心里一阵风雨,接着就一阵大风给吹散了。那风凛冽,狂妄。似是夏浦玉自己身上的风,他周身正闪着黑色的光一样,却沉稳,清白。那是煞气,却又不似煞气。 林念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心里自己究竟要做仆还是主,他究竟是大义凛然还是胆小懦弱,他又为了什么大义凛然或胆小懦弱。 可这个夏浦玉却看透了。他把所谓正道看的重,只因他本来就是一个仆,就算是听了浦玉的话也无济于事。他怎要像个野鸭呢? 可他又想像个人。 林念转过身子,看着远处:“你还是想想你如何离开吧。” 话罢,就见四周树影晃动,叶声嘶嘶,从草丛树林里冲到空地上十几个人,为首的,便是白钏。 “多谢先生告知玲门诡计,恩情下辈子奉还。”说罢,便抽剑与两侧弟子朝浦玉扑来。 浦玉未曾带武器,赤手空拳搏斗,显得有些吃力。 几番搏斗,撂倒了几个后生,而白钏屹然不动。但仍旧是会躲而不去攻。夏浦玉看到这一点,倒有些心思在心里。为何从不接招呢?若是接招,就要用力气来抵抗,凡是未曾练过鬼冥见莲的都只能使用丹田与手臂力道里的气力,莫非是气力不足还是先天残缺? 他之前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着她不接就硬叫她接招,还未想她为何不接招,未想过如何逼迫而不想如何解开她的壁垒。 紧接着,夏浦玉就主攻上肢,以掌,以穴攻其手臂,点在她手腕下方式,就见她手一颤动,剑鞘险些掉在地上。紧接着白钏如恼怒的马一样狠狠地像夏浦玉劈过来。夏浦玉会心一笑,原来这便是弱点。她是个女子,力量自然不大。宋鸿春那般从小使长枪的手腕力大,无脸客那样的柔腕看似柔弱无力实则驾驭需慎力。这白钏看来先前并不是个用剑的人,定然是轻便武器,从未练过力,而用了剑后,也不曾练力,久而久之,竟成了弱点。 不过她避讳的方法不可取,若是把弱点掩藏,等到日久之后招人发觉,变成了软肋,成了话柄,也成了真的膏药,跟着一辈子。 夏浦玉躲开她,边闪躲,边说:“我像你一样,一直躲,你可有气恼?” 白钏只觉着自己像被羞辱了一样,让眼前这个人活着,就是叫自己的屈辱活着。 白匙的贴身窃娘,也不过是个和江岸冬一样,拿不住铁的女人。 江岸冬被白匙说的一无是处,白钏觉着,这世上最平庸的就是江岸冬这类女人,就如同江湖的下类。 她不愿成这个。她转身剑劈向夏浦玉,夏浦玉没有躲,而是用两手掌夹着剑身。她果然还击了,可力量弱,夏浦玉倒不像十分费劲。 还不如几个弟子那样。 白钏更加羞怒,抽出剑刃,步步紧逼,划着身子从后往前劈,一直把夏浦玉往悬崖边上逼。 “我今天非叫你死!”她一剑就要刺过去,夏浦玉一闪,脚下却土石一滑,待到林念伸手要扶住他时,一脚已经腾空在断崖外了。 然后接着就是上身失力,整个人往下倒去,耳边呼呼的风和摸不到底的空气流动,叫他意识到: 坏了。 百里断崖长百里,深百里,虽然只是相传,可透过下面那层云雾的天地,只有死人知道什么样。没人愿意试试,也没人愿意探求。 这和人们问人死了去哪,却没人要去尝试,大概一个道理。那层烟云大概就是生死之线,或者瞒着人眼的迷障。 林念一手挂在夏浦玉臂上,一手抓住崖上埋在土里的石头。 “抓紧了!” 夏浦玉倒有些不以为然:“你不是想让我死吗?” “是林琰!”林念费力的拉住他,脸憋的通红,手上的青筋也暴鼓起来。 “放开吧,不然咱俩都会死!”夏浦玉冲林念喊。 林念没有说话,继续拉着他。 “放开!”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恐怕命数已尽,你快松开!” “我问你!”林念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此刻他额头的汗珠已经顺着鬓角留下来:“你为竹子塘侍徒,那,你是不是仆?” 夏浦玉没想到林念会问这句话。他是夏浦玉,在江湖漩涡里摆弄生死的争渡者。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然后掰开了林念的手…… “不行竹子浦玉,竹子浦玉!”他不曾喊他先生,或者夏浦玉。 夏浦玉掰开他抓住自己的最后一根手指,整个人跌入深渊。他的身影淹没在云海之中,他去探求迷雾内的天地了,说不定,会如同人从地狱走来一样,来一次翻转筹局的重生。 崖当间挂着几根攀岩萝,枝叶落尽了,就挂在山洞外,遮着些光,洞里床榻上有张毛皮,床榻外是一张席,席上是一张矮案,案上有一支舀水的勺瓢,不见洞的主人。这攀岩萝上次见是在去年,墨草河畔那边的阡陌谷,半惹囚的屏障。那是个没绝顶聪明却要在这片大地上独善其身的门派。如此说他们,就因为不老莺芳竟然会亲自带人去杀风鸢。 还记得客舍一役,风鸢丢出去的玄月镖叫她霎时奇怪,自己从未用过,却又熟练上手。紧接着,这股疑惑便被此刻生死的危机感所淹没。等到牵制住贼人后,风鸢立刻跳窗离开了。 她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跑去,不敢回头看,因为怕跌倒,也不辩方向,因为没地方去,才可以去任何地方。不在乎东南西北,只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做了件傻事。 而此刻的高不落,亦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办了傻事。这个傻事不是不告而别,而是混沌的自己,当初为何不问清楚再相认。 “咱们这么就走了,你就不担心她?”舒雨女和高不落牵着马往前走。走过唐淞河的风雨桥,夕阳在水面上照的波光粼粼,像是龙鳞,二人慢慢走在路上,心事重重。 “……”他未曾说话,只摇摇头。 此刻的月与太阳同时在头顶上,月亮有影子却无形,太阳有形,却已经没了光。 (五十四)彼阎洞众仕得抑志 舒雨女冷笑了一声,她大概是真的笑,只是脸上常常冷冰冰的,久了,笑也不讨人喜欢了。 “不都说玲门的人极聪明吗?” 舒雨女先一步往前走了。高不落牵着马,看着远处被晚霞映的发亮的草尖,那一个个草尖又堆出一片光鳞。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喝了一声马,就跟了上去。 此刻离彼阎洞还有半日行程,则袖他们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到了林子前,一片狼核废墟,断木残垣。 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就往山门奔去。就见门口钓月僧与鬼见怜在那里等候。 “前辈!”则袖跑过去,两方互相行了礼。 “你们也是为了浦玉而来吗?”则袖问道。 钓月僧与鬼见怜点点头,接着就见鬼见怜哀哀道:“只是,刚刚出来个人,说,浦玉已经掉下百里断崖了……”说罢,泪珠子就滚了下来。钓月僧更是按捺不住,欲要冲门而入。则袖几人听了这话,顿然魂魄似散,悲哀从心底哗然涌出。本以为还可以并肩作战,如今赶来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消息。 “掉下百里断崖,是不是……”墨锵锵拉着则袖的胳膊,没有再说下去,低着头也说不出话来。 就这时,白钏从里门走出来,怒眸相向:“几位前辈不要再在此逗留,洞主养伤不易见客。” “贼人!你们杀了浦玉,还想羞辱我们吗?!”则袖向前一步,朝白钏吼道。 白钏冷冷一笑,轻蔑的斜睨:“怎么,还想杀我不成,这是彼阎洞,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哪来回哪去。” “彼阎洞又如何,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只不过会些见不得人的事罢了。”则袖在此向前,怒发冲冠。 “你敢不敢再说一次?!”白钏放下揣着的双臂,作拔剑势。 “我说你们是一群贼子,真正只会偷东西的见不得光的某个!”就见白钏听了立刻就要剑从鞘里拔出,则袖怒不可遏,运气便给白钏身上一掌,把白钏推至门内足有十米远。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则袖“唰”的打开折扇,站在门内,看着两侧后辈皆屁滚尿流的逃窜,几人都踏进门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浦玉。”他与则袖一礼,没有抬头。 “……你今后叫竹子浦玉。”则袖笑着扶浦玉站起来。 浦玉看向则袖,点点头。 “我父亲说你天资很棒的,你能不能教教我啊?”则袖摸摸浦玉的袖子,笑道。 “天资是与生俱来,无法传授。”则袖皱皱眉头,语气倒显得带着遗憾。 则袖坐在台阶上,叹道:“唉…看来,爹爹介绍的这个哥哥,也是个比则袖聪明的。” 浦玉听了这,说:“不,浦玉不一定就比少主聪明,少主念书那么多,还那么勤奋乐观,是浦玉比不了的。” 则袖听了这话,心底自然高兴。拍拍自己旁边的位子:“坐我旁边吧。” 浦玉拱拱手,坐下。 “今后叫我则袖就好。” 两人自打认识到如今,已有十余年的光阴,几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早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当做自己的家人。 从未觉得失去哪一个会不习惯或者伤心,但真正走到这一步,却发觉,得到伤心,失去也伤心。 那人说竹子浦玉掉到了悬崖下,竟然说夏浦玉死了。他怎么会相信,又怎么会接受?虽不说有什么温馨的回忆,可处处磕绊与挫折,亦然变成了慰藉。在他不曾有母亲的岁月里,还好他有一个铁打的玩伴,正好在他家破人亡逃离躲避时,他又遇到了则袖。 男人的情义总是这个“义”,不是忠义,是义气。何是义气? 江湖人谈义气,生死放两旁,挚心放当间。两肋插刀,不管生死,当拼死奋斗。为的是个不屈。活的不屈,死的也不能屈。 四下围过来的后辈足有几百人。则袖就是杀红了眼,也要累去半条命。可既然走进来,那个又要退缩呢? 白钏站在白匙身旁观战。说心里话,来的都是高手,个个英勇敢斗,一招就能杀一个敌。 “来的,有几个都是前辈啊。”白匙冷冷道。 白钏点头,将风吹到脸前的头发掖到耳后:“回洞主,是的。那个不会武功的是墨锵锵,老不阚的女儿。” “哦?溢华亭女儿……那应当会制武器了?” 这边则袖将墨锵锵护在身后,拼劲力气搏斗。 “是的。而且,还是个残废……”白钏说罢,又看向前方的战况。过了一会儿,白钏怔在那儿,机械的扭头看向白匙:“洞主……” 就见白匙笑了一下,月色从飞檐下照射下来,风把廊角的廊铃吹的“叮铃铃”一响,月光把刀刃照的耀眼,像是冰刃一样,一下钻入则袖的肉里,又极快的抽离。 则袖往前踉跄了一步,立刻回头看向墨锵锵,把怀里墨锵锵的箭交给她:“站在远处……” 墨锵锵用手碰了一下则袖的伤,眼里晶莹莹的:“我是不是不该来?……” 则袖闷声骂了句傻瓜,转身又投入状态。 “要不要……把她抓来?” “能有溢华亭的武器,总比玄机署的强。”白匙摸摸领子,抬了抬那双秀眉,转身离开了。 就在这时,墨锵锵好不容易击倒了面前的人,就看到则袖正与一人厮杀,而身后的那个人正举起剑,向他砍去。 她立刻推开旁边的人,往则袖冲去。 则袖愣了一下,看向墨锵锵…… 她朝着他跑过来……就在这时…… 白钏腾空而下,箭在弦上,朝着墨锵锵,弦一松发,中者骇觉,瘫倒在地。 而这边,剑起而落,血从皮开肉绽的伤口里喷出来,一阵火辣辣的伤痛覆盖他全身。 他无力的瘫倒下来,模糊的看到几人拉起晕倒的墨锵锵,往白钏走去…… “锵锵……”则袖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只是那一刻,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听到锵锵的箭掉在了地上,他在心底声嘶力竭的吼了一声锵锵。 然后,他也不省人事了。 “这是什么地方?”夏浦玉看着走进来的小男孩。 “我家啊。”小男孩说话毫不客气,丝毫没有敬重夏浦玉之意。 “你救了我吗?”夏浦玉疑惑的看着小男孩。 小男孩往桶里加了水,然后扭头看向夏浦玉:“是你自己掉到我家里来的。” “你的家人呢?”夏浦玉环顾四周,接着,走出攀岩萝,看了看崖下情况…… “朋友算吗?”小男孩问。 夏浦玉看向他,点点头。 “在崖下。” “崖下,你怎么见他们?” “用轻功啊。”小男孩云淡风轻的。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说话却像个大人一样。听他说轻功虽然像是大言不惭,但也是有据可循的。他的下盘看起来确实解释,走路也轻飘飘的,没有杂声,也没有太过于平静。 “你朋友又是谁?”夏浦玉坐到案后,好奇的问他。 “嗯……两个老男人。”小男孩给夏浦玉倒了杯水,给他递上。 夏浦玉接过水,笑道:“我叫夏浦玉,你呢?” 小男孩不屑的说:“我知道你是夏浦玉。要问名字就问,我又没问你你自报什么家门……” 小男孩正襟道:“在下成局子。” “成……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啊?”夏浦玉笑着说。 “定是个爱下棋的人。” 成局子笑笑,对夏浦玉道:“这人你想必认识。就是柳莫笑,柳大侠。” (五十五)夜隐淞江岸上徒伤 夏浦玉一下站起身:“柳大侠?!他在这吗?” 成局子笑道:“反正没死。” 夏浦玉看向成局子:“能否带我去见他?” 成局子叹口气:“别急,你伤还没好,后天带你去。” “再说了……”成局子看了一眼夏浦玉,道:“你的云中远鹤步还没我精,摔死怎么办……” 夏浦玉听了这,不由得笑道:“别得寸进尺啊,说话就不客气,竟然还低看人。” 成局子站起身,看了一眼夏浦玉,紧接着就听他骨骼阵响,衣服抖动,脸皮紧皱,鞋子突紧,接着就见他像是多了两只腿骨一样突然高出好大一截子,浑身都像是长大了好几岁。等成局子把脸上的面皮揭下来后再看成局子,竟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了。 夏浦玉惊愕的站在那不知所措,就看着成局子把鞋子脱下来,然后走到柜子前,换了一双合脚的鞋,又走过来。 “刚才就见你衣服宽大,原来是这个用处。”夏浦玉惊喜的走过去。 “谁叫你竟然用长辈口气与我说话。这错骨回影法天下绝我一人。”成局子又走到案后,斟茶再饮。 夏浦玉又跟过去:“是是是…方才听你说话,觉着你和东方前辈也有渊源。” 成局子看着夏浦玉,抽抽嘴角:“我啊,与东方和柳莫笑,是结拜兄弟。” 夏浦玉愣了一下,笑着摆摆手,道:“别开玩笑了。”夏浦玉看着成局子满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也笑不出来了,渐渐的坐正身子,问:“真是结拜?” 成局子喝了口茶,接着又舀了口茶:“当年大哥把我捡回来,和二哥养了我几年,我说如果我能自创武学,就要与我就结拜。”说完,成局子得意的笑笑。 夏浦玉怔怔的愣在那里。半响后,才反应过来,低声道:“那还真是前辈……” “见你比我年纪长我才给你些面子……”成局子抬头看着夏浦玉。夏浦玉低着头,说句不敢。 “刚刚可是后生你在讲我得寸进尺吗?”成局子故意挑衅。 夏浦玉低低头说:“在下愚钝……”他虽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忿忿的,毕竟这个长辈比自己起码小了六七岁,如今自己却要称他为前辈,定然不平。 “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成局子继续道。不时斜斜的睨他一眼。 夏浦玉一愣,立刻又说:“不敢。浦玉功不服人,应当尊礼。” “是吗?”成局子笑道。 “不过,我想知道为何只能下,不能上去?”夏浦玉看向成局子,问。 成局子将茶杯放到本来放的地方,然后道:“不是不能,是不想。” “在这生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上去呢?” 夏浦玉想想,点点头道:“也对。” “比起外面的不安生,不如现在这安生。” “东方云倾和八子衍,已经在这生活快三十年了。”成局子看着洞外,几只冬雀飞过。 “八子衍……是东方前辈的妻子吗?”夏浦玉问。 “对。”成局子叹了口气道:“你想着上崖,是因为崖上有人等你吗?” 夏浦玉抬起眼睛,想起竹林里的宋鸿春。她已经等了那么久,怕是彼阎洞的人以为他死了,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吧? 宋鸿春走在木板搭的廊子上,看着对面那条路,夏浦玉就是从这离开的。 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风轻轻的吹起她的衣袂,她又等了一天了。宋鸿春站在廊子最前面,风带来几片竹叶,落在她的肩上。 “问一下……”她朝路口那两个守卫喊。 那两个后生听见后,面朝过来,对着宋鸿春行了个礼。 “你们知道,夏浦玉什么时候回来吗?”宋鸿春问。 其中一个后生听了笑道:“回来吗?恐怕回来的,是个魂儿吧?” 宋鸿春听了这,心下一震,连忙走下来,跑到那人身边:“你这话怎的意思?” “就是夏浦玉已经掉下了百里断崖,八成已经死了。” 宋鸿春脸色一白,魂魄一下就被风给吹的破碎了。心下不知是悲伤多于害怕,还是害怕多于悲伤。她大概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许她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 宋鸿春的双眼看着前面的路,路一直伸到竹林深处,风便是从那里刮过来的…… 现下怎么办?她失去了依靠,失去了朋友,实则失去了相思的人。她该怎么活?能让她活下去的人已经死了,她该怎么活? 她朝着那条路跑去,她要离开,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要活下去。她没了夏浦玉,就又陷入了噩梦,她觉着自个儿再也看不着那双眼睛了。夏浦玉真的死了,她只能去跪在高荀面前,去求高荀。她要回玲门。可能那里才是家,可能那里,她注定是那里。宿命便是玲门,夏浦玉不是牵绊,是她的劫数。她原以为这个牵绊可以一直牵绊着她,可现在才发现,那不是牵绊,也就不能一直在她周围。她是左将军啊!她又有多想做宋鸿春,可是,她的噩梦再也醒不来了。 这便是宋鸿春,而不是江岸冬。江岸冬会等下去,因为夏浦玉告诉她,他会回来,他还说回来会娶她。她当然要等他。就算没有那个承诺,江岸冬也会等他。直到死去,直到江湖淹没她,直到仇家来杀掉她。 这日白天,江岸冬没收到一个消息。唯一一个客闻路过这里,见了江岸冬却只行了一礼就急匆匆离开了。 夜半。风紧。 “阿冬!” ……江岸冬从睡意里挣扎出来,睁出一直眼,稀松朦胧,抬起头一听,门外果然有人在叫她。叫的还是“阿冬”。 她急忙穿起衣服,端着烛台走出屋子。 来到门边,问:“阁下哪位?” “高不落。” 她听见声音,就分辨出是哪一位了。立刻开始搬开门板。接着就见高不落扶着则袖,钓月僧,舒雨女和鬼见怜站在后面,几个人衣衫脏乱,伤口瘀血,面目伤哀。 “快进来……这是怎么了?”她看着几个人坐下后,立刻到厨房打来一盆水,进里屋把医药柜拿出来,又赶紧来到几人面前。 “先给则袖处理一下伤口吧,他伤的挺重……”高不落把则袖放下平躺着。 江岸冬边拿出剪子把则袖的衣服剪开,边往门外看:“怎么不见锵锵?” 高不落几人对视一眼,沉沉的吐了口气,神色愈加沉重。 “怎么了?”江岸冬看了看皮开肉绽的伤口,抬头看向高不落。 “锵锵,被彼阎洞的人带走了。” 江岸冬担忧的看着则袖,抿抿嘴唇,就听见则袖梦呓:“锵锵……” 他看见墨锵锵就在自己手边,就这么被带走了……他耳边还有她凄厉的哭喊……她一直在叫他,叫他快走,又叫他别丢下她。 他攥着手里锵锵的箭…… 锵锵……那时风吹过她的鬓发,叶儿落在她的肩膀上。多么美的姑娘啊,娶到她该多好啊,他从未想过她腿疾的事,倒是觉得幸亏如此,他才能得到她吧? 她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夕阳照在荒草田野上,她笑着说要和他一起去,说要和他同生共死,水汪汪的眼睛里少有的噙着泪,却水灵的似泪,那时他诱惑她,今后他要赎自己的罪孽了。 (五十六)儿女心事旧债何偿 “锵锵!”他一下惊醒。两滴泪从惊恐的眼睛里流出来,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如纸,干裂惨淡。 鬼见怜立刻挪到则袖身边,帮他擦了泪,自己的泪却滚落下来。 “可怜的孩子……”她这话指了则袖,又指墨锵锵,还指夏浦玉。这些年轻人顾不住自己好好活,现下也不让别人好好活了。只是自己的罪太大,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又活不下去一样。 “锵锵……”则袖叫了一声名字,紧接着,又闭上了眼睛。合着眼睑时,眼珠子就像火烧的一样,心也像是火烧的一样。过去常常她陪伴着他,就是去生,去死,她都陪着,也不管什么艰难险恶,她只要旁边有他竹子则袖,想是心安的。如今没了她,他反而不安了,处处都缺点什么。哪里有她在的时候快活,哪里有她在的时候欢喜。 “别慌,彼阎洞抓了墨锵锵,无非是想让墨锵锵来给她们做武器,或者就是要墨锵锵把溢华亭武器的弊端告诉她们,不会杀她的。”高不落皱着眉头,拍拍则袖的肩。 “那若是墨锵锵说了,岂不叛变一样?”钓月僧看向高不落。说罢,就见高不落看了一眼则袖。这会儿钓月僧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话立刻闭嘴,转身面相门坐着。 若是不说,那会如何呢? 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则袖一下就颤抖起来,泪似泉涌一样滚落出来,他用胳膊挡住双眼,扭过去背对着这些人,哽咽的蜷缩起来。他的双肩颤抖着,“锵锵”二字听不得了,凡听到,他便要痛的死去一次,凡是死去一次,他便要更痛。这该怎么办啊,他该怎么办,锵锵该怎么办,她应该明白,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墨锵锵把德景棍的缺陷说出来,他们都会死,但若是墨锵锵承受不住拷打,倒戈了,她就能好好活着。 他撕心裂肺还是死寂无声,都是苍白无力的宣泄罢了。 况且她的进退已经是没有个安生活路了,他的进退,都无法把她在好好的放在自己身边…… 而江岸冬呢?她又应当怎么办?高不落说夏浦玉掉下百里断崖生死未卜,她应该做的决定是什么?钓月僧叫她不要太勉强,她又偏偏不可,关上门哭了一夜。第二日早上头脑昏昏沉沉的,走路两脚都飘。一想起“浦玉”二字泪就要往眼眶外面涌。可她还是倔。她信他,他一定能回来,他说他要回来娶她怎么会回不来。他那么些个事没做,怎么会不回来?那些恶人还没死,那些仇还没报,风雨阁的贼人还活的好好的,江雪斋还没有扬眉吐气,江湖还少不了夏浦玉这个武林盟主,江湖还得他在…… 她坐在门口,抬头看着远处树上的叶子,她轻轻的数着……冬天到了,雪还没来,但冷气已经来了,她睫毛上如同解了霜,风一吹,就落在眼里了,一化,就成了泪。 舒雨女走过来,把水放在江岸冬旁边。江岸冬见长辈过来,立刻站起身行礼。舒雨女应了应礼,道:“既然没死,哭什么?” 江岸冬点点头,扯扯嘴角:“因为没死,我就得等下去。” 舒雨女叹了口气,走进屋。 哪个人没有心事?高不落想着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的风鸢,风鸢却又在哪个角落里想着高不落。相思的人都痴傻的很,明明都是有心人,为何要生生把自己给掰开呢?高不落相信自己的判断,却又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感觉,风鸢相信自己的感觉,却又相信高不落的判断。于是相离是必然了。她接着流浪人间,过着她以为自己过了一辈子的流浪日子。只是过去在人间流浪,今后在他的影子里流浪罢。 “今日,就带我去见那两位前辈吧?”夏浦玉看着成局子。 成局子无奈的撇撇嘴,上前抓住夏浦玉的腰,一跃而下。 等到快要落地时,夏浦玉已经坚持不住了。原本还是他自己的轻功做支撑,后来实在控制不住,就只能靠成局子把握住他的稳定了。 “大哥二哥!” 说罢,就看见远处竹楼里走出来两个人。二人一同从竹楼二层飞跃而下,走到夏浦玉面前。 夏浦玉看着活生生的柳莫笑,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下明白,自己师父的名誉已净,而使自己开悟的前辈还在世上,这就是心满意足了。 “前几日局子还说救了个贵客,原来就是浦玉啊。”柳莫笑笑着走过来,拍拍夏浦玉的肩膀。 夏浦玉看着柳莫笑道:“多亏了成局子照料,我才能活下来。” “不过……您三人真是结义兄弟吗?”夏浦玉仍旧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三人。 “对啊。”东方云倾笑着摸摸自己的胡子,接着又说:“但是成局子可是我捡回来的。没多大就特别喜欢吃橘子,我与莫笑又爱下棋,就取了个这名字。” “大哥一说,我这名字便庸俗了。”成局子笑着说。 “哪里哪里,浦玉是不会讲出去的。”柳莫笑笑着说。 几人一边谈天,一边往竹楼走去。 竹楼后靠崖壁,两侧围林,前面是路,路前面有溪。 “东方先生一直住在这边吗?”夏浦玉问。 东方云倾点点头,说:“自从阿衍出了事,我与她就隐居在此了。”说罢,他推开门,几人进了屋,成局子就蛮熟悉的端来茶水,几个人斟上茶。 “局子怎么干些茶童活?”柳莫笑又打趣成局子。 成局子无奈的吃口茶,说:“二哥总爱开小弟玩笑啊。 ” 夏浦玉又问:“不知可否过问,是出了什么事?” “……”柳莫笑与成局子不再言语。原来,这二人就是为了夏浦玉避开这件事才一直开玩笑,只是被夏浦玉看破了,东方云倾似乎也情愿与夏浦玉讲。 东方云倾收敛去平日里的潇洒自在的模样,开始郑重伤感起来。 回春斋那些年十分火爆,凡是去那里治病的,都能治好。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那日白天,东方云倾在门外发现了八子衍。 “我把阿衍抬回屋子时,她就差一口气了。”东方云倾笑笑,往事在他的眸子里慢慢的飘过。 “来的时候,她嘴里叼着个簪子,腰上挂着银花,我把她治好后就要她走,她却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不打算离开。” 接着,柳莫笑道:“回春斋里的病人都是真性情的,一来二去,全打成一片了,这两个人也打出了感情。” 只是好景不长。白姜发现了八子衍,非要杀了她。 原因就是八子衍目睹了彼阎洞,玲门,风雨阁,还有半惹囚屠杀夏葛两门的事。 那一年,议机署也在清理一些客闻,免得惹是生非。 于是,回春斋里的人被杀得就只剩下东方云倾和八子衍。 “阿衍把想起来的事情告诉我后就昏死过去了。白姜用我的真实身份威胁我,若是叫我继母知道我在回春斋,定然会来找我,到时候谁也活不了……我没有告诉他阿衍都知道什么,回春斋被烧了,我与阿衍逃了出来,之后……” “她就再也没醒过来。”东方云倾看着里屋的门,门上的窗纸画着一朵菡萏,叶蓬上滴着水,因为泛旧,花瓣已经没那么粉嫩了,可这朵褪色黄淡的菡萏,又显得意浓,显得沉重。 (五十七)回春劫难曾有侠携 大概就是二十几年前,江湖上的回春斋刚刚出现,尚是名声大噪,就因那位号回春老翁的年轻人。说年轻,当时的东方云倾已经将近三十,也不算年轻了。 只是,当时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翁”竟是东方云倾。 八子衍乃是议机署一名三花客闻,武功高强,思敏过人。其兄也是一名客闻,只是在那件事发生后,全都变了模样。 那日晴天大雨,如同是从天上浇下的河水一般倾泻而来。秋日里有此景也算不易。八子衍被召与命其去江湖上打听跟随一个线。上头提问:“武丘要发生什么?” 武丘夏葛在其立家之时就立下规矩,光天书不再在江湖流离而埋入夏家地下保管,两家世代守护其存,保江湖安定。 老一辈的都惧怕夏葛势力,不敢不从,然而事有衰竭,人有老败。夏葛两家辉煌渐去,江湖便议论纷纷。开始有人传夏葛两家因为光天书的保存之权而发生口角,双方皮里阳秋,江湖上说是保管,实则暗地里据为己有,而且还窝里斗,说什么二者已经蓄谋相杀夺取光天书。 议机署不能坐以待毙,况且这条线十分有利,是个相当大的买卖,只要这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那将来武丘会发生的事便是江湖的重头戏。 八子衍本不愿跟这条线,因为此去凶险,如果欲要杀人灭口,在场客闻定然一个也活不了。然而议机署道,只要八子衍愿意跟进,此事过后,他们兄妹二人当初与议机署的卖身契一笔勾销,恢复自由身。 当时八子青并不在场,八子衍也受不得诱惑,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只是,来到武丘后发现情况叫人意料不到。这日重阳,武丘郊外荒无人烟,都去了城里,正好与几大门派行袭提供机会。 八子衍瞠目结舌的看完了整场惨绝人寰的恶斗,心下想着要逃命,要把这个消息投到江雪斋去。 然而正这时,她被彼阎洞人包围。她回头一看,果然,其他暗处的同僚皆被杀死。她明白,如若自己逃不出去,夏葛两家宿命将不堪设想。凭着要把罪恶大白于天的心,她拖着重伤之躯躲开了几大门派的搜查。这也是她头一次觉着自己成了大侠,也觉着自己的使命有用处。 只是后来被伤住了头部,等至爬到回春斋时,她就沉沉的昏死过去了。 待她醒来时,江湖上夏葛为争光天书而残杀至灭门在风雨阁的人事上浓墨重彩的画上了一笔,而八子衍自己,也把一切都忘记了。 东方云倾起初遇到八子衍,便觉着这个人不简单,虽然回春斋治病从不看人,也不问伤从何来,却还是提防着八子衍。 八子衍倒是有股活力劲儿,在回春斋养病之时,也和那里的常驻病人打成了一片。也渐渐发现了东方云倾的身份。 东方云倾不愿作大侠,不愿杀人而救人,八子衍想作大侠,却已经变成了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包括使命,武功,名字。 “你为什么不想作大侠?”八子衍问东方云倾。 东方云倾笑着说:“因为想活着,只要不渡江湖,就不是大侠,八成,也不会死了。” 八子衍皱皱眉头:“你怎么知道不作大侠就不是在渡江湖了?” 果然,厄运还是来了。 那时的白姜还是个十八九的后生,他命人抓了八子青,以八子青威胁八子衍说出当时的事,正在此时,柔山派掌门夫人陆减儿为了让自己儿子作掌门,在江湖四方追找东方云倾。白姜又以此威迫东方云倾交出八子衍。 后来,回春斋的老友皆遭贼手,八子衍虽想起了过往,却因为了救东方云倾而陷入昏迷。此后再没有醒来。 “她确实目睹了夏葛两家被灭门的全程,也告诉了我……”东方云倾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只是,我没有亲眼所见,我说是阿衍告诉我的,也无从佐证。”东方云倾叹了口气,无奈道。 之后回春斋被烧,二人逃出,隐居于此。东方云倾竭力去救醒八子衍,而她却始终不醒,如今那么些年,他本要放弃佐证此事,与她安稳的过日子,谁知浦玉之姓横空出世,夏葛忠仕被从淞江里招出了魂,东方云倾再次陷入两难境地。他既想救醒八子衍,可又怕是非再起,恶人恐会不与二人活路。 “阿衍说的对,身在江湖,怎么会逃掉渡江湖的命运,躲也是渡,闯也是渡,生渡死也渡。”东方云倾站起身子,来到门前,望着门外的风掠过枯干:“只是得活个顶天立地罢了。” 风从百里断崖吹到了彼阎洞,白匙整日在自己的矛盾里挣扎,吹到了天星照,归雁因彼阎洞囚住落云道长而怒发千丈,吹到了玲门,玲门迎来了门祖永远不会接待的那类人,吹到了江雪斋,江岸冬送走了伤心人则袖,送走了回玲门兴师问罪的高不落,送走了浦玉的师父们和舒雨女,又吹到了松江上,吹来了立冬,吹来了波粼泱泱。 离上次高不落站在玲门山门前已经是数年以前了,当初他以玲门弟子之身离开,如今他以高阳瓴弟子之身归来。 林子里偶有几声冬雀惨兮兮的鸣叫,高不落走到跪在山门前的宋鸿春身前,顿了一下步子,沉吐了口气,又往前走去。 要说宋鸿春何时在此跪着的,应当就是昨晚。 高疆曾与高荀通报过,高荀没有过多答复,只道“无碍”二字。 今日早晨,高疆曾来与宋鸿春讲过话。 “鸿春,离开吧。”高疆看到,宋鸿春并未打算抬头看他。 “麻烦师兄与门主通报,是鸿春的过错,今后定日日夜夜跟随门主,绝不再有任何他想。”宋鸿春叩头,而后起身。 高疆看着宋鸿春,半天没有说话。听着林子里风声游动,过了一会儿,说:“你何苦呢?” 宋鸿春抬头看了高疆一眼,又低下眸子:“回来才是解脱。” 高疆叹口气道:“你不回来才是解脱。” 他转身让侍子放下水壶离开了。 高荀听闻通报道是高不落,抬抬秀眉,一手扶袖,一手放在炉边烤火:“师兄回来了。” 高不落入席,行礼。 “想不到我高荀有生之年还有幸可以与师兄再次坐在一席之上。” 高不落没有看高荀,而是环顾了一下屋子,道:“这两日可是见过什么客人?” 高荀看了看杯里从边界带来的花杆叶儿,笑道:“这都瞒不住师兄。” “没错,是我朝参军张怀矜。”高荀勾勾嘴角。 高不落转转茶杯,道:“你先以《攻》战江湖,后又插手疆边之事,你可是忘了师父之训不成?” “那又如何,《攻》第一篇战理我已经运得,我非立不住脚。” “你是有理,可‘无援而破,无理而不立,不立而树敌’你可记?‘理之正而一二派者,则战,理之邪而数连派者,则久战’又可是记得?” “‘然战适用于朝野伐平,于江湖以为桅断桨破,江湖泯而再起,故不可用也’你又可知?” “你弃门祖之训于不顾,弃江湖存亡于不顾,如若这次真的挑起争端,那生灵涂炭与江湖枯竭之罪,可是你胜了?可是胜的不得了?” 面对高不落语愈愤慨的斥责,高荀渐渐皱起眉头,抿住嘴唇,心中火燎,背上发汗,高不落对高荀此类人物以攻心为上,而这颗心败的太惨,不攻便破了。 且听风打窗叶纸,声声振心弦。 (五十八)山外有云梦中有山 高荀用力拽了拽衣领,眼皮抽搐了一下,接着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既然是玲门门主,无人能耐我何,况且战事尚无暴发……” “门主还真是运筹帷幄,但你可曾想过一旦有生差池,这罪过可不是你一个人承担,而是玲门上下承担?”高不落打断高荀的话。 半响,高不落又问:“你与朝廷出谋划策,又作何解释?” 高荀抬抬眉毛:“此事为我高荀一人之事。” 高荀见高不落双眸生愠,就只能接着说:“边疆开战,我军不利,作为我朝子民尽微薄之力自然也是应当。” “你有如此爽快?”高不落冷笑。 “信不信且由你。”高荀冷嗔高不落一眼。 “门主。”高疆门外而立。 “如何?” “宋鸿春还在门外跪着。” 高荀看了高疆一眼,又偷睨了一眼高不落,道:“且去告诉她,她的眼既然当初能被竹子浦玉给蒙蔽,如今清醒了也不必回头……”高荀伸出手指,轻挠了两下头皮,然后曲臂托着下颔:“况且寒铁剑都没了,还要左将军干嘛?” “且去如此回她……” 高疆走后,高荀皱着眉头一直没再说话,门外的风把竹叶吹的瑟瑟的响,最后把声音混着心声传入高荀的耳朵里…… 她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高不落扭头看着高荀走远,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倒上杯茶水,举起要饮。 “鸿春。” “门主真是这么说的?”宋鸿春抬眼看着高疆,两颗泪珠也瞬间从眼眶里破碎。 “……你还是先起来吧。”高疆伸手要扶宋鸿春站起来。刚弯下腰,宋鸿春就从高疆腰间拔出了他的佩剑。高疆吓得一怔,就要伸手夺:“你要干嘛?” 高荀在远处站定不动。 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冰冷的剑身,惨然一笑,举起剑来就冲眼睛直去。等高疆反应回来,就见宋鸿春双眸已血肉模糊,鲜血直流,苍白的脸颊上,血与泪相融难舍。 “今后,鸿春谁也看不见,只有一颗为玲门生,为玲门死的心。宋鸿春,死为玲门鬼,活为玲门魂。” 高荀被方才惊魂动魄的一瞬间吓怔了一下,回过神后走下来,镇定自若道:“那今后玲门没有左将军,只有宋鸿春。” “不过如若你能把寒铁剑要回来,你还可以做左将军,左将军也能成为宋鸿春。” 高荀转过身,停了一下离开了。 宋鸿春瘫坐下来,高疆立刻扶住她:“这是你决定的,今后你就要活的跟我一个样了……” “你活的什么样?”宋鸿春抬头。 “……我吗?”高疆顿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搞不清你面前的是疆,还是高荀面前的是疆。” 高荀回到屋里,看到高不落还在那坐着,就笑道:“难不成……” 落座:“还有话要说?” “只是想知道宋鸿春的下场罢了。”高不落抬手饮茶。 高荀挑挑眉毛:“她该有的下场。” “话说回来,风家千金为何没有跟随前来?”高荀打探道。 高不落神色一瞬黯然,接着笑道:“门主还打算打月后山庄的主意吗?” “把她弄丢了?”高荀嗤笑一声,斜眸浅眯的看着高不落。 高不落手里的杯子离桌案只剩半指之距,从他手心坠至桌面时,却如雷贯耳。 “看来是真的。”高荀拿袖子碰了碰鼻翼,接着,又看向高不落。 “她不是风鸢。” “不是吗?不都说只是失忆吗?”高荀继续道。 “恐怕不是她不是风鸢,而是师弟对自己认为风鸢已经死了或者…再也找不到的想法太自信吧?”高荀看着高不落脸色阴沉下来,便又开口。 “不对。”她拿食指在面前摇摇:“是自负。” 高不落拍案而起,怒眸直冲高荀:“得寸进尺……” 高荀也站起身:“攻心之术不是只有你会,看今日你我反应,怕是我赢了。” 高不落冷笑一声,回道:“大概吧。又或者,是师姐你,把情看的太轻。” 说罢,高不落转身就往门外走。 “不是我看轻,是门主位子太重!”高荀喊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坐?”高不落转身,冷冷的朝高荀抛下一句,就自顾自的离开了。 今后,他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如若我也不拿师父的话当教训,谁还守着师父?” “玲门已经不需要这类人了,需要的是可以守住玲门的人。” 高荀的鬓发被风轻轻扬起,落在衣襟上,上面绣着一朵杜鹃,无芳。无泽。 “高不落!”风鸢气呼呼的看着高不落。 “不是我嫌弃,而是这玉笛贵重,高某受不起……”高不落连忙摆手。 风鸢盯着高不落,眉头渐渐松开,伸手接过高不落手里的玉笛,没有说话。 高不落以为此事就此打住了,就扭头往回走。刚走出去没几步,心里不舒坦,回头一看,风鸢正低着头,泪珠子一颗一颗的掉。高不落从未把女人弄哭过,连忙上去劝啊安慰啊,不得已还是松了口愿意接下玉笛,可这回反而是风鸢不肯了,也不多说话,也不抬头,就这么流着泪低着头回房了。接下来几天里,高不落撵着风鸢求饶,风鸢就是不肯。死缠烂打了三天,风鸢才将玉笛给他,才愿和高不落说话。这到了风鸢嘴里叫做欲擒故纵,在花鸟茗待了那么久,可算是和某高大公子磨上些感情。 如今高不落想来,还会为自己可笑,如今的风鸢与当时的风鸢也就这处相像,便是哭的时候垂着头,谁讲也不应。 这时,他才想到当初半惹囚抓她时,丢给了她一个山庄令牌……难不成是要她完成什么事吗?那件事可是与我们有关?如今她被抛弃,半惹囚可是要?高不落这才担心起风鸢的安危来。只是如今要找她,又该去哪找呢?她又会去哪呢? 比起玲门的气盛,风雨阁可谓一夜之间丧失惨重。折了弟子,没了光天书。林琰气的直跺脚,直到下午,才等到林念。 “怎么才回来?”林琰忍着气火,看向林念。 林念行礼罢,道:“阁主,光天书失窃了?” “对,这下好了。寒铁剑在彼阎洞,光天书在玲门,德景棍又在夏浦玉手里……” “德景棍在彼阎洞的竹屋里,夏浦玉掉下了百里断崖。”林念打断。 林琰听了这,气不打一处来:“那又如何?哼,没一个人拿得动,那就是个摆件儿!”他又看向林念:“你呢?你干嘛去了,在这给我兜什么圈子,你也是个摆件儿不成?” 林念抬起头,看着林琰扭曲的五官,像是几颗石子拼凑出来的图文,丑陋,无用。 “林念是您的下属。” “那,就把光天书抢回来!把记事先生也给抢回来!” “如今彼阎洞与玲门气势正盛……”林念为难道。 “那就把江雪斋给本阁主烧了!” “老阁主吩咐过,风雨阁不能动江雪斋。”林念又道。 “你该不会,是老阁主派来的小鬼吧?”林琰一把抓住林念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阁主勿要动气。”林念扯开林琰的手。 林琰整整衣衫,转身往屋里走了两步,然后道:“易君在哪?” 林念低低眸子,道:“自夏浦玉死后,就一直在淞江上的船里漂着,就在……江雪斋至皓辉山那一段。” 林琰歪歪头:“这把刀好。” 林念低低头,转身离开了。 (五十九)雨夜岸边抉择错果 自易君以为夏浦玉死了之后,就到彼阎洞要易芳,白匙却不同意,说是还未找到夏浦玉尸体,况且指不定以后还能用的上易君,比如,去抢玲门的光天书。 “你把我当什么?”易君低着头。 “当什么?”白匙仔细的瞅着自己手指上的绕指花,笑道:“一把刀啊。” “……”易君抬起头,看向白匙…… 他拔出刀,直接冲向对面的白匙…… 白匙丢出绕指花,以气力为线来牵引。然后慢慢向前,攻势也就越拉越紧。易君身上的杀气很重,黑乎乎的一片。白匙看似为攻方,实则与和夏浦玉过招一样的吃力。易君的剑术既狠又辣,招招足以毙命。气力充满整把剑身,哪里碰了皮都立刻见血见骨,不能小觑。 而自己不能败了阵势,只能硬上。虽然绕指花把易君手里的剑的刃割的到处都是切口,却仍旧利的在风里一划就有鸣声。大概是没声音的,只是白匙听得见。声音越近,自己就越危险。 随着一声裂帛之声,白匙捂着胳膊败下阵来。白钏连忙上前扶着:“易君!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匙招手叫白钏不再说话,然后站稳:“我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打过你,但我有彼阎洞上下近千弟子,怎么还奈何不了你了?” 白匙擦擦手,然后道:“记住,易芳还活着,还活的好好的。” “叫我见见她。” 派人下去了大概两刻钟,易芳被架着胳膊抬了进来。 “我并非要打她……”白匙坐到案后:“是她大言不惭,辱骂我在先的。” 易君见到易芳,立刻上前去。拨开易芳散乱的头发,捧着她的脸颊,望着她半闭半开却盈满泪水的眼睛:“……” “哥……” 一声“哥”,两眼泪水直接夺眶而出:“芳无用……” “不是……”易君摇摇头,泪珠直接掉出来,滴在自己衣服上。 “他们,连死都不让我死……”易芳哽咽起来,身上的血腥味混着泪咸味裹住易君,他无力挣扎,只想一直抱着易芳,像过去一样,拍着她入睡,训她练武,和她一同杀敌,一同思虑谋局……一切成了云烟,成了过往,成了他们梦里能叫他们落泪,又让他们笑的桥段。 易君拿起自己的剑,离开了彼阎洞。 他去了百里断崖,在那里待了一夜。 “你去想办法,把月后山庄庄主给我请出山。” “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想明白光天书上写的是什么吗?” 易君抬头看向白匙。 “风卫虽然不谙世事,却也在乎自己的妹妹。” “风鸢下落不明……” “那你就去查她的下落。” 易君仰躺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看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冷风夹杂着岸边野穗吹过来,落到水面上,也如芥舟一般,轻轻的漂着。 他坐起身子,看向岸上不明灯火的江雪斋。 “我说公子,您如今有了名气做不得客闻,议机署不找您麻烦?” 船家笑着将船往岸边靠。 “你知道这把剑是谁的吗?” 船家看看他腰上还佩着一把剑,就笑道:“奴下只知道不是您自己的剑。” 易君站起身,带上斗笠:“是来杀我的客闻的剑。” 船家司空见惯。来淞江上接人,太多的侠客与江湖人士,杀啊死啊的,实在太多,故事也太多。只是许久没有这两年那么不如意了。渡江湖的多了,渡他河的人也多了。 易君上了岸,就要往江雪斋走去…… “先生。” 易君转过身,看到林念带着两个风雨阁的小厮,站在林子后。 “等候多时。”林念一拱手。 易君慢慢走过去:“等我?等我多时?” 天上开始飘起细雨,非常的凉,如同凉针飞下。 “在下,想与先生做个交易。”林念走过来,席地而坐。 “何事?”易君放下剑,也掠袍而坐。 “令妹,还在彼阎洞?” “是。”易君低头。 “若是先生为风雨阁效力,我们定将令妹救出交还你手。” “这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与彼阎洞一样罢了。”易君冷冷一笑。 “我们是先救人,再请先生做事。”林念微微一笑,将风雨阁的阁牌放到易君面前:“只要先生答应,那么今后您背后不再是议机署,而是风雨阁。今后不再有客闻追杀,若有,便是全风雨阁弟子的事。” 易君看着阁牌,又看向腰间的银花…… “等我消息,三日之后,星汉平原上我将令妹交你手中。” 深夜,雨声泠泠。 江岸冬闻敲门声,就起身前去查看。从门缝中发觉竟是鬼见怜。 “前辈?”江岸冬立刻行礼请鬼见怜入座。 见门外的雨被风吹进屋子里来,江岸冬连忙把门关上。 “这么晚了,前辈怎么一个人?”江岸冬舀上热茶,燃上炉子,与鬼见怜取暖。 “哎,我从黄泉谷来,到墨草河畔寻找柳莫笑的踪迹,真是奇了怪了,现在,除了彼阎洞我去不得,去得的地方全没他,就连百里断崖我老家都去了……百里断崖长百里,若真在那……”鬼见怜沉沉的叹口气。 “彼阎洞?”江岸冬烤着炉子,问道。 “是啊,当初浦玉与我推测,柳莫笑很有可能被彼阎洞的人给拐去了……”鬼见怜说罢,又是沉沉一口气吐出来:“也不知道我那徒儿是死是活……好不容易收个徒弟……” “定然活着,想必是有什么原由的。”江岸冬安慰道。实则是在安慰哪一个,她也是明白的。 “能有人坚信浦玉没死,也是值了。”鬼见怜拍拍江岸冬的肩膀,欣慰道。 接着就见鬼见怜的眉头又皱起来:“不过,先前好像在黄泉谷南岸客舍见到了苗毒人。” “苗毒?来中原作何?”江岸冬奇怪道。 “他们掌门也来了,什么事如此兴师动众的?”鬼见怜疑惑。 正这时,门再次被敲响。而这次的客人,正是林念。 “方才就见鬼见怜前辈,果然在此。”林念打礼。 鬼见怜站起身,带好面纱后,笑着摇摇三铃夺命棍:“怎么?”铃铛“叮铃铃”的作响。 “像试试我鬼见怜毒药的滋味?”鬼见怜猛一探身子。就见林念不为所动的往前走两步:“晚生并无他意……” 江岸冬吐了口气,道:“来者便是客,请都入座吧。” 她为林念舀上茶,坐在鬼见怜身边的席子上。 “林念是一仆从,遵老阁主命要以躯效阁主意,无论林念做什么事,都是以阁主之意为主,往昔得罪,还望海涵。”林念轻轻低下头。 江岸冬抬抬眉毛,道:“先生何必旧事重提,易芳已生死不明,易君成了刀匕走尸,浦玉哥哥亦是……此虽不是先生之为过,却因先生之为,牵一发,动全身,事已经过,再计较过错,不如思量下一步的走法。”江岸冬语罢,翻了翻炉子里的碳火,放下铁铲,将手揣进袖子里,背对着林念,脸色难看。 “林念所做大多违心违良,不做解释,却也无能弥补,今日得以前来道歉,不求原谅,只求不再牵连他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不叫我怪林琰贼子吗?当年林氏如何背叛师门的?如今,又是如何害人的?”江岸冬伸出手指住林念,破口而骂,鬼见怜险些拦不住她直扑到林念脸上去喊:“你叫罪担了是吧,能换什么,叫易芳回来还是叫浦玉回来,还是能叫林琰不再作恶,还是能叫我师父回来?!”江岸冬咬牙切齿,泪从眼角流到鼻侧,顺着流进嘴里,咸苦的滋味直接蔓延全身血液一样…… (六十)断崖下脱尘不为仙 “林念……”鬼见怜安抚住江岸冬道:“你是晚生,但我还要说你。你与林琰相比,你的才德,你的武艺,只能胜过林琰甚至与林商有一比,何苦屈于林琰之下做仆从,若是你想的开,想必能还风雨阁乃至江湖一个安宁。” “僭越之事,晚生做不来。” “那你只能一辈子卑躬屈膝的,将来林琰死了,你还要继续做奴效忠下任阁主,你的子孙都要如你一样做这奴才。”鬼见怜白林念一眼,将事实摆在林念面前。 “如若他听劝,哪还有那些是非作乱……”江岸冬嘟囔。 林念突然站起,拱手行辞礼。 礼罢又道:“几日后会在梨麟坊开武林盟主更迭大会,还望前辈前来。” “什么?!” 门外雨声渐沸,林叶被打的声声繁脆,风声萧瑟,人影已旧,茶温炉凉。 “更迭……谁下的命令?”江岸冬站起身。 “白匙对外讲武林盟主已死,需要新选盟主,规则,与上次依旧,玲门拿着光天书,优势很大。” 江岸冬看着林念离开,扭头对鬼见怜道:“浦玉哥哥生死未下定论,况且,我们都没有收到请柬。” 鬼见怜站起身踱了两步道:“应当是……只与几大门派邀请,并不打算与我们对抗。” 果然,这次大会收到请柬的有彼阎洞,风雨阁,玲门,半惹囚以及其他各山门派,唯独没有妙春堂,鬼冥洞,江雪斋。意图是相当明显的。 “那怎么办?”江岸冬看向鬼见怜。 鬼见怜低低头,看向门外:“看来,我只能跑一趟黄泉谷了。” “则袖在妙春堂吗?”江岸冬又问。 “应该吧。锵锵被抓走后他整个人都看起来十分颓丧……”鬼见怜轻叹口气。 “他……不曾寻过锵锵?” “应当吧,重伤初愈,况且,浦玉还出了这种事……” 江岸冬看着门外漆黑喧闹的雨夜,风声仓皇,波浪滚滚。 浦玉就坐在竹屋门口,看着屋外的雨,抱着膝盖,无奈的叹口气。 “怎么回事,唉声叹气的?”柳莫笑走过来,侧坐在他旁边。 “这断崖之下是真的好,若是能在此生存,倒是不错。” “可是呢,崖上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对不对?” 浦玉看着柳莫笑,低低眸子,点点头。 “有的东西啊……”柳莫笑将手放在浦玉肩上:“就是宿命。但活的潇洒贞义与否,还看你自己。” “不过……柳大侠……”浦玉看向柳莫笑:“妙春堂的各位前辈都在等您回去啊,而且,我师父的冤屈……” 柳莫笑笑着将手放在膝盖上:“这我知道。待我书信一封,等你回去的时候捎去就好。” “前辈也想叫我回去?” “人不能松懈惯了,瞧瞧我与东方,就知道这松懈的坏处。”柳莫笑说罢,站起身,又接着说:“不如,我教你几招。” 说罢,柳莫笑从旁边挂着的剑鞘中拔出剑来。一个腾跃,就在雨中站立。 “前辈!”夏浦玉连忙站起。 “记住,脚步身影,不能因外界而乱。”说罢,剑身劈空而出。挽了一个剑花,反身冲去。剑法潇洒轻盈,宛如此剑为纱,为缎,却又有刃,有力。自当是操控自如,方得此感。有种醉仙舞剑而人正剑稳之意。 虽然风斜雨骤,寒气侵骨,却四处可见阳气围身,正刚之力护体,衣袂不因雨垂,发丝不因雨坠。 这便不像是试剑教子了,倒像是舞。挽剑收尾站立,当是舞毕。 柳莫笑拾起身旁的一根树枝,走上来递给夏浦玉:“试试吧。” 夏浦玉走到雨中。运气而出。柳莫笑说过,剑,与棍用法相同,融会贯通一切都可。 “若是剑,棍,连树枝你都能上手,今后,你也不怕什么了。明日早晨,若是能成,就离开,不能成,就继续待着吧!”柳莫笑语罢,就冻得哆哆嗦嗦的进屋换衣服去了。 夏浦玉将柳莫笑的一步,一招都记在心中。一丝不出差错的练。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夜里,等到风止,等到雨停,他始终得不到境界,练不到骨子里。偶尔手中的树枝还会掉落。 他累的一下坐在地上,垂下头去…… 成局子看着夏浦玉的背影,与也来凑热闹的东方云倾道:“二哥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东方云倾微微笑着摇头:“不。这小子有这个本事。只是他的肩太重,真的有莫笑那样的乘化之感,确实难。” “乘化,天星照的人可是天生就有的。” “别高估他们。你若是想开了,拿上拂尘,张口闭口无量天尊,你也行。”东方云倾笑着点点成局子的头,转身离开了。 夏浦玉坐在地上,头埋在怀里,始终不抬头…… 乘化,脱俗,潇洒,他何尝不愿如此。可……他是夏浦玉,他有太多的使命。夏葛两家已是几百人,还有师父,前辈,亲人,朋友,还有她的期望,整个江湖正义侠客的期望,所有的恶人贼子都在看他的笑话,都等着他死在泥潭里,然后继续为非作歹……他如何放松,如何乘化,如何潇洒……无责任时,他是父亲肩头,母亲怀里的稚儿,有这些时,他没了父母,没了时光,似乎,还没了夏浦玉…… “夏浦玉!”成局子喊道。 “所谓乘化,就要把天地都看做是你的!而你,便是万物!你并非要去操控,而是融合,无论是你的剑,还是德景棍,你们是伙伴,是至交,真正的潇洒,是由内而外的,不是你什么都不去担着,而是你就算担着万物江山,你还能是夏浦玉!” 成局子使命已至,便不再言语,接下来的,便全是夏浦玉的造化。 就算,天塌在他肩上,他还是夏浦玉吗? 他的鬓发被晨风吹起,身上的寒意不再,而是被一团阳黄的气体包裹着的自己缓缓轻盈站起……他挥手而出,树枝划过之处,清风扬起,刃至树干。轻重缓急,游刃有余。 谁道少年有志,潇洒独步可千里? 一转身抡花,如见剑,如见棍。如见侠客天穹而来,胜似仙。 这不是仙,是雨后风去的王者。 他将柳氏剑法与东方云倾的轻功相合,今后,他亦能御风逞云。虽不是真的比得上天星照,比得上无脸客,却也独步江湖,无人可匹。 没错。就算天塌在他身上,他也能扛,他也依旧是,那个扬言要搅弄江湖,惩恶扬善的夏浦玉! 林念再至彼阎洞。 “不知先生再光顾我彼阎洞,是何贵干啊?”白匙将绕指花放在桌案上,舀了一杯茶,看向林念。 林念笑着看着茶杯里的茶水:“来与洞主,要个人。” “什么人?” “易芳。” “我凭什么给你?”白匙面不改色,但心中之感,已经波动万分。 “凭……”林念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夏浦玉尸身,洞主派人并未去找,如此有自信吗?” “这与此事有关?”白匙暗暗摸了摸绕指花。 “说笑罢了。”林念拱手笑道。 接着,林念又言:“不过……洞主抓了溢华亭老不阚之女墨锵锵可是真的?” “自然。” “洞主差易君去寻月后山庄风卫可是真的?” “……明知故问?”白匙的手攥成拳头,却还冷冷的笑着。 “看来记事先生,是真的去世了……流火阁岂不要重新任命……” “先生究竟何意?”白匙一挽头发,不耐的站起身。 “我在玲门,买了一个点子……墨锵锵是竹子则袖的妻子,牵扯一人,足可拉住则袖。” “如何?” “既然洞主想让墨锵锵为自己所用,大可告诉墨锵锵,如若不听从与你,便杀则袖。对外则宣称墨锵锵因经受不住拷打最终归顺彼阎洞,断掉竹子则袖念想。” “如何断?” 门外的风声突然紧啸起来,云层笼罩,枝丫奏鸣。 (六十一)争渡引来疯魔强渡 “竹子则袖向来要面子,如果他知道墨锵锵反叛,定然不会再来寻她,就是不相信,也不愿让樊家,让竹子塘,让葛家失去颜面。那么墨锵锵,就真正成了你的人。这在玲门,叫攻心之术。” 白匙放下茶杯,又看向林念:“此计,足可换回易芳,那,记事先生的把柄呢?” “今后,总要有劳烦洞主的时候。”林念拱手行礼。 白匙冷冷一笑,叫来白钏耳语。 两刻钟后,白钏提着易芳而来。 然而,就在林念与易芳走到山门之时,忽然四周放来冷箭:“真是笑话!” 白钏站在远处:“小小仆从,也敢威胁洞主!” 白匙摇摇头,与白钏讲:“那不是林念。” “不是林念?”白钏惊讶道。 “林念不会在我站起身时,还安坐不动,也不会自称‘我’,他出的谋计像是高荀的作风,攻心……这也只有高阳瓴亲传弟子能说出来的术语……”白匙揣起手,接着说:“高荀也不可能会给林念出主意。” 冷箭难防,易芳身中箭,倒地而亡。闭眼时,雪开始纷飞而下,泪融白雪,血浸三尺,依稀见兄长怀抱幼时的自己,笑着在雪中奔跑…… 此生生在乱世而生,来世,只愿再做兄长的妹妹,只愿,能有个避风避雨的家,不习武功,不窥人声,做女儿,做妹妹,做妻子,做母亲,做易芳。做哥哥的芳。 雪越下越大,林念撕下面皮,成了林琰。 原来林念出发前,林琰就书信联系过高荀。 兵分两路。一路求易君为己用。一路解救易芳。 然而,林琰突生歹念,本想化妆成林念,然后叫林念做恶人,今后叫白匙不坏好心也只会对林念下手,现如今想必白匙已经看出端倪,直接下手了,杀了个措手不及。 当真失算。 然而,易芳的死讯并没有惹江湖人士关注。比起易君归于风雨阁,易芳的死确实不值得一提。 林念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魂魄被打散了近半。他只得加快步子往彼阎洞去,把易芳的尸身给背到易君身前。 幸亏赶上大雪天,尸体未得腐坏,却在雪里泡了两天一夜,冻得十分僵硬。林念赶到时,是个夜晚,雪连下两日,这日夜里才见有所减小趋势。他把易芳背起来,往风雨桥去了…… 这日夜里,易君百无聊赖的再次来到了百里断崖前。大雪纷飞,他坐在竹林阴翳之下得以避雪,看着前方渺茫一片,他一时觉着自己无所适从。 他把夏浦玉视为自己的仇人,自己的对手。如今自己的对手死了,他彻底没了念想。且不说念想,今后或者,是谁的刀,怎样行尸走肉他已经看的明明白白,若是能够,他情愿纵身一跃,跳下断崖。似乎已经不再有什么可以牵绊着他,牵绊他结束今世这一生…… 他这一夜睡的迷顿寒冷,身上冻得僵硬,清晨天蒙蒙亮,他便醒了。他决定,还是去风雨桥碰碰运气。他总觉得林念比林琰那小子可信…… 易君站起身,却猛然一惊的侧过头,就看到一行脚印,从崖边蔓延到竹林里去了……脚印挺深,却还是被新雪覆盖了一层。 他吓得一下跌坐在雪地上。愣了愣神,疯了一样朝着断崖对岸莽野大声嘶吼了一声,站起身,顺着脚印追进了竹林…… 他一定是疯了,竹林里哪会还有什么脚印,等到他回到百里断崖时,崖上已然什么都没有了,仅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个人,但现在还不行,他要去风雨桥…… 然而,易君在风雨桥等了一天,直到夜里,才见到林念的身影…… 林念累的大喘粗气,进了风雨桥,一下跌趴在地上。易君的火堆的温度慢慢暖热他,这会儿,他才慢慢缓过来,魂魄也都归位了。 他当真是未有食言,从彼阎洞山门前,将易芳背到风雨桥,他怕违了约,一天只吃一顿饭,夜里只睡两个时辰,大雪天,马都不愿跑,他就背着易芳一步一步走,也不知道这样冰天冻地的时节他是如何熬回来的,知道的,就是,无论活人死人,易芳,林念给易君弄回来了。 易君上来就揪住林念的衣领:“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他头上的斗笠一下掉落下来,头发松松散散的,眼里噙着泪,恶狠的看着林念,几乎就要将林念捏成碎片一般。 “我到时,易芳已经死了,被丢在山门前……” “她定然在彼阎洞受了重伤,出来就中了冷箭……”林念想要推开易君,就见易君跪在地上,依旧抓住他的领子,始终不放手,两只眼珠子险要瞪出来,泪一个劲儿往外涌。林念立刻松开了手,他发觉易君的气流不对,整个身子里的真气乱窜,魂魄错位,肉躯错移…… “为什么死了!” “去领易芳的,是林琰,自然是白匙发觉不对对林琰下了手!”林念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高荀的诡计,便是往林琰身上泼脏水了。真正攻的心,是林琰的心,真正害得人,是林琰这个人人…… 易君松开手,转身看向易芳,他抓着腰里的香囊,痛哭流涕起来……哭的算是个撕心裂肺,凄厉悲凉,林念喘着气,看着易君的背影……他是相当瘦削,颤抖的身躯如同即将散架一样……他知道,这把刀,用不得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为什么芳要死,她什么都没错……” “……”林念想起那个雨夜,他挥剑指着江岸冬,威胁易芳的时候……倘若…… 他看向桥外,雪花纷纷扬扬而下,深夜里的色彩全是黑色与白色,映照的他的脸色煞白……隐隐约约看到一缕紫色的烟飘散而去。 易君看着易芳,泪还在一滴滴落,怪他心系仇恨,怪他铁石心肠,怪他不顾易芳反对,怪他看不到易芳的眼泪,怪他没杀了夏浦玉,怪他没保护好她,怪他没本事,怪他无用,怪他,没错,全都怪他。 没错,全都是他的错!他什么都没做到! 他突然扇了自己两巴掌,朝着桥外的天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孩儿不孝,孩儿无用……” 然后,他抱着易芳离开了…… 林念心下不安,就跟了出去…… 易君将易芳埋在了风雨桥外林子旁,为她刻了墓碑。还未多久,墓碑上就积下了三指厚的雪。 他坐了足足一日,纹丝不动。 林念站在桥里看着他,也一声不吭。 然后,就在这日夜里,林念正酣睡,突然听到一声狂吼,林念被惊醒,正要拔剑,就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人身影,在雪里狂奔,往不知道什么方向的地方跑去了…… 易君,疯魔了。 他不再是谁的木偶,不再是谁的行尸走肉,不再是谁的刀……他甚至比林念还自由,比林念还潇洒,此后这个疯子只有一把断剑,一个香囊,一个人,一碗江湖。 江岸冬放在客闻手里几个铜板,正要转身离开,就听这客闻不耐道:“就这几个子儿?你知道我在雪里等几日吗?” 江岸冬皱着眉头,低头看着这客闻,心中一恼,把身上的钱全塞给他:“给给给,都给你都给你!”接着一推那客闻:“快走快走赶不上船了……” 那客闻立马喜笑颜开的,边走边打招呼:“算是在下给斋主拜早年了。” 江岸冬恼怒的嘟囔:“就你家年过得早……” 易芳死了,易君疯魔了。这倒是一条消息还是两条……她看着墙上易芳的剑,倚着门框坐下来,如今活着无力,死不甘心……说着,几滴泪就涌出来,气的双脚直跺地:“夏浦玉若是你敢回来,我非先把你按案板上卸了……” 屋檐上的梅花开的很艳,像是血,像是晚霞,雪打不败,风吹不乱。 夜中。 江岸冬突然听见很沉的叩门声,吓得一下惊坐起来,愣了一下,走出屋子,往正门走…… (六十二)返归江湖再见青故 “什么人?” 外面的人不应声…… “你不说我不会叫你进来的……” “我说了,你更不会叫我进……”门外是个男人。 江岸冬连忙回屋把匣子里的青玉萧拿出来,来到门后:“你可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 “……”门外没有说话。 “是青玉萧……昨夜,浦玉哥哥还与我托梦,如若有人要加害我,他就附到这萧上,慑了人魂魄……” “我是易君……”他声音很轻。门外檐上的灯笼的烛光被风吹的忽闪忽闪的明,照着雪,照着他的身影。 “……你不是……”江岸冬心下一沉,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害怕。 “能不能叫我进去?”易君双唇发白,眼神涣散…… 江岸冬伸出手来,却想到此刻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如若有意外,她便完了。 “……”江岸冬没有回话。 易君自嘲一般笑了一声,倚着门。腰上没有配牌,没有银花,只有一个破旧还沾着血污的香囊。 过了半响:“送你个消息……” “……”江岸冬侧过头。 “夏浦玉没死……” “什么?!”江岸冬猛的一惊。 易君听到江岸冬惊讶又欣喜的声音,冷冷一笑,往江边走去。 江岸冬立刻打开门:“把话说……”她未问出来,就看到易君在江边站着,突然一声长啸,吓的她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玉萧也脱手而落。这一声,撕裂了雪夜静谧,撕破了对岸野兽的胆,撕毁了他自己…… 江岸冬看着易君沿着江岸离开,缓缓站起身子,趴在门框上,担忧的看着易君的背影,终究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江岸冬心中不解。易君是如何知道夏浦玉没有死的,而夏浦玉为何到现在都不曾露面呢?难道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心下一紧,立刻跑到空地上往四周瞧去,见四周白雪映照,没有人烟,又往屋檐上瞧,唯有几枝伸来的梅花,并无别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她在查看是否有客闻出现。如若有人听到了这个事情,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玲门既然策划重新选举武林盟主,自然不会叫夏浦玉活着,如今倒不如就当他死了……江岸冬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话说这夏浦玉,练成柳莫笑传授之武归来才发现江湖已然变了样。且不说玲门内部因为高荀接待朝廷客人而四起飞语,彼阎洞囚墨锵锵,记事先生,而易芳去世,易君疯魔才是叫夏浦玉吃惊的。易芳的死虽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易君的疯魔……仔细想来,其实仍然没有什么应该是意料之外的意思。他先是去了竹屋,拿走了德景棍,然后就往黄泉谷赶,意在将柳莫笑的书信送去妙春堂。 为了赶路,他寻思着去郡城里买匹马来想来快些。可刚进了这鹿城,便看到几队官兵游街将墙上的告示一张张撕下来。 他走过去一看,心下猛然一惊。这悬赏的人物,竟然就是自己。罪名是……掠走月后山庄茶卿之女风鸢。 他立刻压了压斗笠,往别处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想来还记得高荀与张怀矜出谋划策,张怀矜问高荀可有何条件,高荀本推辞说,如若她真受了好处,定然是铁板钉钉的坏玲门规矩了。张怀矜笑称若是可以帮上忙,绝不得门主推辞。 高荀盛情难却,此刻便想起了这月后山庄向来卖茶都管得到宫中的杯子,便问:“这月后山庄的生意可是做到朝廷去了?” 张怀矜当然是道:“当然。月后山庄庄主向来都是朝廷茶卿。” “你可知道,那当年夏家后人夏浦玉?” “那个遗仕?” “正是。”高荀搓搓下巴,道:“这人,心中有恨,难免作恶,记得那风家小姐风鸢失踪有很久了,前些日子我还见到那夏浦玉擒拿着她……可否按个……?” 张怀矜笑笑,问:“这夏浦玉当真是这样的人?” 高荀拂拂袖子:“先生答应,便是,先生不答应,便不是。” 张怀矜还想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定然不会不答应:“张某明白,自然安排。” 夏浦玉心下知道不妙,便不再想着买马什么的,准备出城。 “都说那夏浦玉已经死了,也不知道叫我们抓的是个什么劲……”守城门的小兵无奈的搓搓手,拦住过城的人,开始检查。 他对面的士兵也跟着摇摇头:“谁知道呢……” 夏浦玉压压帽子,也不知能不能再混出去。 就见那士兵看着夏浦玉转了半圈,就拍拍他叫他离开。夏浦玉这心本要落下,就听旁边一个高些的士兵“嘶”了一声,奇怪的问:“这位先生,您不是刚进城吗?” 这边这个士兵也有些疑惑,夏浦玉也是心里打鼓,不敢说话。虽然也故意拖了一会儿时间,却还是没叫这几个人忘了他。 “把帽子摘了叫我们瞧瞧。”高个子打量着夏浦玉,看着他身后背着的长包裹,还有腰间佩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配合配合,早处理早完事。” 夏浦玉最终摘下了斗笠,果然,还是要捅破渔网不可。 高个子的看着夏浦玉的脸,半天没反应,却也不叫夏浦玉走。突然,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瞪着眼看着夏浦玉那双坚韧如剑的眸子:“是人是鬼?!”旁边的一群士兵闻声立刻竖枪而来。旁边的一个士兵把告示展开一看,正是夏浦玉! 那人手一哆嗦,告示就掉在了地上。这大白天的,竟然还能撞上鬼?可这死了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能是个什么?总而言之,他是认定夏浦玉已经死了。这一下两眼一翻,仰头倒下,竟吓晕了过去。 十几个士兵围住了夏浦玉,旁边的百姓也都吓得赶紧回了家。城门前就空荡荡一片,唯独剩下这些人。 夏浦玉本要抽出德景棍,结果又怕牵连官府,就收了手。 看着这些个士兵吆喝着就冲过来。他立刻一个腾身跃,练就云中鹤的本领还是有好处的。 不过十几个士兵,他两道气力运掌而来,呼的一声,便推了出去。此力度不强,只能将士兵给打倒,却不能伤及性命,这便是夏浦玉要的成效。 待援兵未到,他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 此次与官兵扯上关系,他自然觉得蹊跷。可是,如若此事无法了解,他定也是无法脱身。这罪名太过勉强,至少他看是如此。如今他孤身一人,身边并没有风鸢,就是抓他,没有证据,也没有实情,就是个空头罪名,显然是有人要害他。待仔细想来,能与官府勾结到的,便是玲门了。 玲门虽然有规矩,不可破,但因为远离,而与朝廷更有联系。别的门派压根接触不到朝廷中人。况且江湖上传闻玲门内部出现劾弹内讧之事,必然是与此事有联系。 他走在驿道上,远远的看到一座客舍,便朝那边走去…… 前脚进门,便有一憨厚小二来伺候。仔细一瞧,当是故人,不过是则袖的故人。那时他与墨锵锵在此与落云相遇,如今,夏浦玉却走进了这间屋舍。 店家笑着走来迎客,显然依旧是稀松没几个客人的模样,一见来了客人,殷勤的不得了:“先生要点什么啊?” 夏浦玉道:“来点家常菜,还要壶梨花酿,房间也开一间。” 说罢,就来到一方案后坐下。这时,店家才开始注意到此人身份看起来并不简单:“先生是……”他看了夏浦玉的包裹,再看向他身段服饰配饰……一下跌坐在地上:“你你你你你……是……” 夏浦玉上前连忙捂住店家的嘴:“嘘——”他环顾看了一眼,才缓缓松开。 “你没死啊!”店家半分欣喜半分惊愕道。 “也可能已经死了吧。”夏浦玉懒懒一道,然后坐下来,看着店内陈设。 店家立刻招呼来店小二,说:“快去给二楼的老道士说……”后半句也就只有店小二听得见了。 店小二欣喜的爬上二楼,推开房门,见他进去有一阵儿没动静,下一刻,便有一老头披散着头发,衣衫褴褛的,跌跌撞撞的跑下来,脚底板子拍在地上“咚咚”的响。 这慢慢走近了才发现,竟是落云道长。 (六十三)怒火重烧旧仇今帐 夏浦玉立刻站起身子行礼,还未开口,落云就扑到自己怀里了:“真是浦玉啊……”说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嚷起来。夏浦玉不得已将落云推开扶坐下:“道长怎么在这?” 落云无奈的摆摆手,道:“别提了。我们一行人去彼阎洞救你,伤的伤,逃的逃。我被彼阎洞抓了起来,这逃出来费了我半条老命……我在牢里寻墨锵锵,也没寻着她,出来就一路跑啊,跑到这,才算是歇歇脚,养养伤……” 落云抬头看向夏浦玉,接着又问他:“话说,浦玉是如何活下来的?” “是柳前辈的结拜兄弟成局子救得我。”夏浦玉给落云倒上水,接着说:“在崖下,我遇见了柳莫笑柳前辈,还有东方前辈。” “柳大侠?柳大侠在百里断崖下?”落云一惊。 夏浦玉点点头。接着,眉头又皱起来:“不过,我刚上崖,到了鹿城,却发现满城告示悬赏抓我……” 落云叹口气,无奈道:“想必是哪位设下的圈套……” 夏浦玉问:“那如今,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落云摸摸胡子,思虑片刻道:“恐怕,只有让风庄主出面才行。” 夏浦玉抿了口茶,为难着说:“我也想过,只是,风庄主向来不问这些事,如何才能……” 落云拍拍夏浦玉的肩:“看来要走一趟月后山了。” “前辈要去月后山?”小二上了酒菜,问。 “怎么了?”落云回头。 小二忧虑道:“听说要在梨麟坊重选武林盟主,如若浦玉先生不去,这盟主之位,就要落入贼手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勒马之声,想来是有了客人。小二不由只能行礼离开,不再说下去。 “新选盟主吗?这可如何是好,你也不能分身两地啊……”落云看向夏浦玉。 夏浦玉轻叹口气:“我若是不亲自去请风庄主,定然是请不动的……” “况且……”夏浦玉掏出柳莫笑的书信:“我还要去妙春堂送柳前辈的书信……” 客舍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三个腰上佩剑的男子,为首男子估摸三四十岁,一身灰衣,膛前绣着青龙拱图,看着,有些似绿林中人的模样。模样端正,目无邪恶之光,就算是寇,也像个劫富济贫的寇。 “小二,麻烦来些上好酒菜,还有两个房间。”为首的男子说完后,就找个座位屈腿坐下了。 夏浦玉将德景棍往旁边放了放,笑道:“我还以为,这客舍生意坏的很呢。” 落云喝了口酒,咂砸嘴,然后瞅着夏浦玉:“先把正事想明白,再看别人吧。” 夏浦玉这才扭过头来,继续思考良策。 为首的那男子先说了话:“如今山庄无人,也不知道成不成……” “师父别忧虑了,都已经走到这了,咱们也回不去了。”旁边一个年轻男子道。 男人轻轻叹口气:“本想着,携着山庄去见浦玉先生,如今,山庄没了,先生也……” 落云听到这,放下了筷子,与夏浦玉对视一眼,两方心里便有了谱,细细听了下去。 “如今,连浦玉先生都没了,我们恐怕也没希望了……”旁边一位样貌清秀,个子稍矮的男子无奈的垂下头。 落云站起身,笑着走向三人:“不知道三位大侠,为何口口声声的说浦玉先生呢?” 为首的人看向落云,可半天没有回应他。紧接着站起身,随后身旁二人也站了起来:“道长是?” “如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何人,我便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落云逼近。 男子拿起佩剑,问:“什么好消息?” 落云笑着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男子握握剑,没有说话。 “怎么,这交易挺好的。”落云笑着把头发抚到身后,衣领上的云便露了出来。 男子果然意识到了,低低眸子,道:“天星照落云道长?” 落云点点头:“对。你都知道我是谁了,就报上名来吧。” 清秀男子抓了一下男子的袖子,男子皱皱眉头,却还是拱手一礼:“在下客业。” “两兮。”清秀男子拱手。 身后的男子也拱手:“在下赵岐。” 夏浦玉轻轻一笑,看着赵岐,边说边站起来:“可算有个敢说自己姓氏的人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落云身边站稳,看了看四周,见只有这几个人,便缓缓在下帽子。 三人立刻被惊的瞠目结舌,这夏浦玉竟活生生的站在这。 “先生竟然……”客业向前一跬,面露惊状。 “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夏浦玉笑着揣着胳膊,看向客业。 “只是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人,为何要找我?”夏浦玉往前一步。 “我们……我们是遗仕……”客业一下激动的单膝下跪,拱手相礼。 他们其实就是一批劫富济贫的草寇,前些日子在莽莽田野上的一个破旧山庄里停歇。那山庄虽然破败,但占地大,屋舍多,正想着就此为大本营,不再颠沛流离,却不曾想官兵扫荡,不得已举庄逃离,到此迷了路,兄弟们全都散尽了。 而在成为贼寇之前,他们姓夏,或者姓葛。 客业与两兮本是夏家子弟,当年逃出来以后隐姓埋名,不得安生度日。两兮其实是女儿身,是客业的妹妹,逃命不得已女扮男装。而赵岐是客业收的一个弟子,三人一直想为当年旧案鸣不平,但人少力薄,不知道如何与江湖几大势力对抗,最终在作罢了十余年后,夏浦玉横空出世,搅弄风云之时,再次激起几人的斗志。 夏浦玉扶三人起来,询问:“当年的忠仕,就剩你们几人吗?” 客业摇摇头:“应当不止。当年存活下来的,大多被明虚道长救走,我们这些是自己逃出来的……当年家里主君教训说是留得青山在……” “我们兄弟里有十几位都是葛家与夏家的忠仕,只是如今走散了。”客业又道。 夏浦玉点点头,然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年情景,先生可还记得?”落云问客业。 “这辈子也忘不了……”客业眼里突然燃起熊熊之火,箭雨纷飞,哭声寒厉。 就是那个雨日,彼阎洞,风雨阁,玲门,半惹囚,四大门派齐聚武丘。与林商里应外合,杀了夏葛两家几百人。 白氏先派人杀了葛家小儿子,嫁祸给当时正在葛家玩耍的夏光庭,由此展开血洗诡计。 大战之中,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夏家女儿为了护住怀里的孩子,用身躯挡住攻势,最终死去。 客闻八子衍用命携带着其交在她手里的簪子逃离,之后,林商就在她的尸体下,抱走了林苍。 “若是可以,我有生之年,定要砍下林氏的狗头!……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四大门派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污蔑夏葛两家,在江湖之中为非作歹,趋利相杀,如今的四大掌门与当时的四大掌门有何分别?!”客业愤怒的一拍桌案。 “只是如今浦玉又摊上了官兵,实在不知如何分身去梨麟坊,还要去月后山庄……”落云担忧道。 客业抬头:“月后山庄?” “对。”浦玉看向客业。 “在下觉得,我可替先生跑这一趟。” “如何?”浦玉身子向前探了探。 门外月亮爬树,冷冷的光射在冰雪之上,整个莽野变得凄凉萧瑟起来。 (六十四)再遇故人现事变迁 “我亡妻与月后山庄庄主风卫正是兄妹。”客业扬扬嘴角。 “竟有如此关联。”落云眉开眼笑的看着夏浦玉。 夏浦玉点点头,看向客业:“那就麻烦先生了。” 客业立刻摆摆手:“不打紧,能够效劳,已是荣幸。” 鬼见怜渡江已去,直奔妙春堂,而到了妙春堂后,才发现七位妙春堂堂主已经集齐,想必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鬼见怜却是连坐都没坐下,就先问:“则袖在没在这?” 清牧师父叹了口气,道:“他去溢华亭了。” 鬼见怜一愣:“溢华亭?” 霜满夜点点头,往前走来:“他说,要去告知老不阚,也就是他岳父,请罪去了罢。” 鬼见怜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造的什么孽。” “如今最主要的,还是去梨麟坊,看看那帮奸贼究竟要闹什么花样!”说话的是鉴镜花,气势汹汹的好不吓人。 水中月拉住鉴镜花:“少用你的臭气熏着人家女子。” 鬼见怜白愣水中月一眼,没再说话。 “老五就是这般,阁下莫见怪。”清牧师父合掌向鬼见怜一礼。 鬼见怜应了礼,然后道:“何时启程啊?” 陆上客是妙春堂老二,老大不在,唯独听他的:“今日天色已晚,先休息,明日再从长计议。” 鉴镜花一拍大腿,恼道:“还计议什么,明日杀去梨麟坊!” 水中月烦恼的看着鉴镜花:“你怎么比三哥还蛮,如今几大门派联手,忘了上次闯彼阎洞的代价了吗?” “连彼阎洞都抗衡不了,还想打过那些人吗?”钓月僧叹口气,弯腰坐在门口廊子上。 陆上客揣着手,来到案后屈腿坐下:“若是江雪斋能是三十年前的模样,也足够了……” 水中月摆摆手,听得传来一声叹气:“哎,往前看吧,过去的事……” 鬼见怜看着门外星来月报,心中愁绪万千。江雪斋……江雪斋能否挺得过今年,还不是能下定论的,摇曳之门,早晚垮塌……要说垮塌,江雪斋如今唯有江岸冬一个人,也算得上是垮塌了…… 第二日晌午,黄泉谷果然来了客人。倘若听从鉴镜花直接杀去梨麟坊,想必非要错过这件大事。 这位客人,便是落云。 “果然是大哥字迹……”清牧师父险些喜极而泣。 众人得知柳莫笑的消息之后任何误解,仇恨便化为乌有了。如此,更能让众人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省的顾及。 说起则袖,倒是昏沉的不得了。昏昏沉沉到了溢华亭,老岳父暴跳如雷啊,此刻就是他杀了竹子则袖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好好的一女儿,到江湖去历练去了,如今回来了个姑爷,闺女却没回来。只是他还不能拿则袖出气,墨锵锵不会叫他这么做,他为了墨锵锵也不会这么做。 最后就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溢华亭,也往梨麟坊去了。 则袖跟在老不阚身后一句话也不吭,不是不说,而是不敢出声,生怕惹着不快了,又是一顿吼斥。 二人这日傍晚,停到一处客舍休息。安顿下老不阚后,则袖就决定出去走走。从二楼下来,就见有十几个苗毒人走进来。与店家要了几桌饭菜与几件客房,就坐到案后休息了。 则袖看着一个为首的女子,一步步下台阶……那女子身穿紫色袍子,前短后长,袖窄,袖口又是拿彩线束着的。头上的头饰是银制,全闪着光。腰间别着个笛子,手托着腮帮子,也不与其他女子说话,就看着手里的杯子。 “锦声?”则袖惊讶的一唤,就见女子抬头,旁边女子也抬起头,立刻作拔剑势:“什么人,竟然直呼掌门名号!” 锦声立刻按下旁边女子,笑着站起身,看向则袖:“则袖!竟是你!” 则袖也惊喜道:“前些日子听人说苗毒也来中原,如今碰上了,你当真是来了!” 锦声走过来,看着则袖:“只是近些日子耳边消息流言一直不止,心下忐忑,总想见你们问个究竟。 ” 则袖看了看她身后的阵仗,笑道:“先说说你吧,如今还真成了掌门?” 锦声听了这,脸上的笑容缓缓逝去,拉则袖坐下,叹口气,才道:“作掌门……逼不得已才要做,如果我不做,苗毒,就不姓秦了。” 则袖笑笑,谢礼接过旁边女子递来的茶杯:“既做之,则安之。” “说说你们吧。”锦声看向则袖:“听闻浦玉先生坠崖,锵锵姐又被俘……” 则袖叹口气,摇了摇头道:“无可奈何啊,这不是正要赶去梨麟坊,与那几个奸邪门派对峙。” 锦声皱着眉毛,冷冷一哼:“这些名门正派整日说我们苗毒不分正邪,反而自己将恶事做尽,还毫不害臊……” “话说回来……”则袖笑着问锦声:“不听你问归雁的事。” 锦声一愣,接着苦苦一笑:“人家如今是天星照掌门,今后不是归雁小子,是归雁道长了。” 则袖意味深长的微微笑笑,没有说话。他明白此刻说什么也都是多余,说什么也都是不对的,两人殊途,就是有缘,也是无分,今后厮磨拉扯定然要有,分离诀别也应当有。但无论神貌如何,今后既是殊途,只要心是合的,便可同归。 此刻能够相逢,便是上天恩赐。无论机遇何来,又有多久就要分离,天涯江湖,遇到就是庆幸,遇到了,既然是友,就能畅聊心中郁闷,此后就算离开,也可期待下次相遇。虽然下次或许生死阴阳,或许伤痕累累,但一杯热茶,一壶温酒,又是曾经鲜衣怒马岁月的热情豪迈,儿女情长,侠肝义胆。 “我此次前来不为别的,只要能把那些狗贼赶出梨麟坊,便是成功。”锦声看向则袖。 则袖听闻锦声此话,心中如酒肉下肚,暖热炽烫,顿时坚定如山川:“没错。”简单二字,足可以把冰河之上砸出个大窟窿,不是渔人贪渔利,而是告诉老天爷,春风该刮来了。 此年冬季太长,人们忘了辞岁,人们也忘了冬后为春。有的人沉寂在离人中,有人沉寂在局里,有人还在筹划,有人还在等候。 候的是春,候的,是归人。 第二日早晨,由于锦声人多,到地方还要安排,就先行离开了。则袖老不阚就在晌午往梨麟坊去的。 梨麟坊坐落在鹿影山后,影悬瀑布旁的山林中。之所以隐蔽,与竹子塘门前竹林玄机的目的一样,隔绝客闻。只不过梨麟坊坊主月玦不是个什么正派人物,纯粹将梨麟坊当做赚钱的地方,什么活,只要有钱便接。也不管是给恶人休憩所,还是善人避难所,掏的出钱,你就是爷,掏不出钱,你便是贼。前者供起来,后者赶出去。 其实要说锦声来梨麟坊这么早的目的是什么,想来也不是安顿那么简单的事。 自然是想见归雁一面。 她料想归雁也会这么想,便早早的到了,在正厅前院子侧的亭子里等他。她也不知道等不等的到,但她还要等等。其实算起来,她应是等人的里面结果不错的。江岸冬等的人从不知道能不能等回来,等的人,会否来见她也是未知。再一个,就是宋鸿春,等的时辰磨灭了心;心志,又吃了她的眼睛,结果也就是个死讯。 院子里有棵梨花树,可惜还不该开花。旁边的梅花正艳,只是她又不喜梅花,就低下头,看着茶叶在杯子里飘啊飘,热烟在杯子上方荡阿荡…… (六十五)照面阴阳诡计远谋 忽然,她觉得对面有人看着她,是一双温热的眸子,他的衣衫坐下时轻轻浮动,有一只,正展翅的大雁。 她盯着那只莺茶色羽翼的大雁,他不作响,她也未敢抬头。 她为何不敢抬头?理由正如他坐在她对面,却不说话一样。要的只是见一面吗?可是见了面,却又奢望着能再做别的事。那便停在此刻就好了。可怎么会停?如何面对呢?正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才在面对面时,无法对照,无法对视。 世事变迁。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不知如何与她开口。是生疏吗?不。是太熟悉了。是在梦里熟悉,心里熟悉。就如林念日日可以看到紫烟飞走,紫纱断日,太熟悉了。然而,世事繁杂变换,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忘却,去断,去放下。 只知道,做什么是错,面对儿女情长,却又不知道,做什么是对。 “归……”锦声本要叫,立刻迟疑的偏偏头。这时却听见他笑着唤:“锦声,好久不见。” 她惊讶的扭回头,看向方才未叫出口的归雁,他如过去一样笑着,像个少年,像个孩子。 然而,他眉眼存雪,眸底落霜,天星照掌门年少担重任,天星照落云道长失去消息,归雁道长究竟能不能坐稳位子,夏家遗仕竟成了一派掌门…… 他应当担下些什么?他连一个她都担不了。 不对,他应当担不了。此刻,她,是整个苗毒。 “好久不见,归雁。”她轻声应了一句。声字飘入他心,弱弱的飘在水面上,似是飘在水面上用草穗当的芥舟。不知为何,如此小的舟,风一过,舟翻时竟掀起了动海之涛。 “最近怎么样?”锦声看向手里的茶杯。 “还好,你呢?” “不错吧,掌门嘛,吃香喝辣。”她说的话,没一丝活泼劲儿,仿佛吃香喝辣得罪她了一样。 紧接着,又是好一阵不言语。锦声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怒眸看向归雁:“何苦呢?既然不能说话,便离开吧!我喝了这杯茶,也不会坐在这了。” 归雁看着她,看着她气上了头,看着她气慢慢过去,撑起来的身子又慢慢垮下。 他慢慢站起身:“身不由己……”说罢,他又推翻自己的上文,苦笑道:“己不由心,身也难由己……可我们这些睡觉都要抱着刀的人,如何己由心……” 他就站在亭子门口,过了一会儿,离开了。 锦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只一瞬间,泪堤便崩塌了,风开始哭嚎起来,她的身影,也颤抖起来。 归雁来到正堂,坐了有一阵子,才等到几个熟人。有的,不是欣喜的,有的,是欣喜的。这不欣喜的,是玲门门主高荀,与玲门宋鸿春,高疆。欣喜的,是高不落。 “高先生。”归雁笑着迎上去:“真是许久未见。” 高不落笑着拍拍归雁的肩,又看向归雁身后的归雀:“归雀也比原先看着稳重多了。” 归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是掌门兄长的教导。” 高不落打趣归雀:“如今也知道谦逊了。” 归雁看向高不落身后,见空空如也,就奇怪道:“风姐姐未与先生一起吗?” “……”高不落敛去笑意,沉寂一会儿,又笑着回:“这些事,就先不提了。说说这次迭主打算吧。” 归雁与高不落走到案后,跪坐下来,与送茶的下人应了礼,说:“当然是反抗的。要与彼阎洞,玲门抗争。大哥生死未卜,怎么就妄下定论……” 说着,就皱起眉头:“更何况,彼阎洞还囚禁我师叔……”气上心头,一掌,便拍裂了桌案。 “哎,这些人,也不为自己积些德……”归雀无奈的托着腮帮子,感慨道。 高不落饶有深意的笑着摇头:“高荀的麻烦,已经来了。” 玲门里当然不止高不落一个明白人,早就有人对高荀做法的不满。擅自用《攻》术就不对,如今,竟与朝廷勾结,更是飞语连天。有的人联名请求高荀给予玲门上下一个说法,若是不服众,就应当退位,另选他人上位。只是联名信送到了高疆手里,就没再往上呈了。高荀心里有谱,连着杀鸡儆猴了三天。只是这高疆心里的谱,高荀只参透了表面,未看到其中。 高荀以为,高疆只是怕她发怒而牵连自己。而她想不到高疆,也有二心。高疆不过是想事态继续恶化,待到玲门弟子积怨深厚,群起而攻之时,他,就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玲门人玩的花得很,咱们可不明白。”归雁笑着打趣。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高荀跨过门槛,来到案后坐下。婢子把竹帘拉起来,与高荀舀上茶,才告退。宋鸿春眼睛上缠着白纱布,看来伤还没有好彻底。宋鸿春与高疆二人坐在高荀身后席位。 “归雁道长,别来无恙啊。”高荀举起茶杯,与归雁行礼。 归雁拂拂袖子,佯装疑惑,未应礼:“我与门主无交际,何谈别来?” 高荀并未动色,勾勾嘴角,轻啄了一口茶水,放下:“那这杯茶,便是我们初次交际之礼。” 归雁摆摆手:“别了,还是不交际的好。” 这边归雁语罢,那边白匙就与白钏带着彼阎洞弟子走进了屋子。 归雁一见白匙,立刻站起身,气势汹汹的走去:“我师叔呢?” 白匙摸了一下绕指花,没有看归雁:“落云老道?谁知道呢,把我们彼阎洞地牢撞个大窟窿逃了,天天牢犯吵着冷,心烦死了。” 归雁一皱眉头:“你说的可是实话?” 白匙看向归雁,轻轻一笑:“我何苦骗您呢?” 归雁厌恶的往后一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离大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各门派就去练武场就位了。这半惹囚是个见不得人的货,不去正堂,直接去了练武场。风雨阁不知为何,也不知道是不敢见哪个人,也是避开了交际,直奔练武场了。 话说林念回了风雨阁,就挨了一顿痛骂。他仍旧的不说话。他的上任阁主,是林苍。林苍被白姜杀死替代之事一出,他愧对林苍,什么时候白姜冒充的林苍他都不知道,直到白姜死后才知道。便发誓,就是死也要捍卫下任阁主。可不知为何,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那么多人对他数落以后,他突然动摇了。他是该效忠阁主,还是林琰? 大概过去的他已经忘却了这件事。但如今的他,要再次问自己这件事。 这夜灯火摇曳,林念坐在窗下,看着窗外雪景,心中迷茫惆怅。他已经几天没有看到紫色的烟了。自那日雪夜易君疯掉后,他看到紫烟断山后。 他听到廊子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叩门声。 他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琰堂弟林宁。 “公子。”林念拱手。 林宁笑道:“不请我进屋?” 林念让开身子:“寒舍简陋,公子不嫌弃,就请进吧。” “谦言。阁主辅佐的房舍哪会简陋。” 等到林宁落座,林念也在案后坐下:“不知道公子来访属下所为何事?” 林宁喝了口茶,笑道:“你觉得是什么事?” 林念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他懒得猜,他知道林宁既然问,便是要说。 “你知道的。”林宁笑着掂掂袍子:“我欲做件大事,其实此事最不应该与你说,所以我现在是在与你商量。” “何事?” “择优为主。这是定则。如若我阁主兄长不优,就需淘汰。” “公子何意?”林念直起身子,皱起眉头。 “众心所向为主。”林宁也直起身子。他看得出来,林念虽然嘴上这么问,八成心里已经有谱了。 (六十六)纱丝飘举霜花满夜 “你不怕隔墙有耳吗?”林念愠色充眸。 “隔墙之耳,也是偏向我的耳。林氏如今唯我男丁,舍我其谁。”林宁边说边与自己舀上新茶。语气平淡,神色自若。 炉子里的火红彤彤的,映着林念皓白的脸。 “您这是僭越。”林念平静下来,对林宁说。 “我都说到这了,林念还没有拔剑,林念竟然还质问我,说我是僭越。”林宁不由一笑。 “僭越是没有好下场的,终究要背骂名。” “背骂名的,是僭越的恶主。”林宁探探身子。 “论才德,你都在我之上,可你偏偏不敢做,那就我来。如若我来你也不肯,那你就要把风雨阁往悬崖下推。”林宁放下茶杯,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既然要为仆,也应当明白自己的主子是谁。是林琰,还是阁主。” 林宁伸手开门,此刻已经语罢好一阵子了。 “林念的主人,当然是阁主。” 我不敢做的事,总要有个放心的人完成。 规矩,与上一次在竹子塘一样,谁拿着光天书,谁就有机会在最后一轮中与最终主次二人争夺盟主之位。 “由于上任盟主竹子浦玉坠崖而亡,而其又无家室子嗣,于是就在我梨麟坊……”月玦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远处一粗汉子一声吼打断:“谁说我徒弟死了的?!”四下定睛一看,竟是钓月僧那个老仙人。 月玦敛敛笑意,不多说话。看向高荀,等待开场。 这次的对决,并没有柔山与半惹囚先开头阵。起码一刻钟了,也没见有人敢挑战。 无可奈何之下,白钏首先上了阵。亮了亮寒铁剑,见四处之人更是不愿出战,便笑道:“不如,直接叫我与玲门比试吧!” 说罢,霜满夜轻然起脚,如踏莲花一样落在台上,斗笠上的头纱轻轻浮动,驻足而静。 白钏一皱眉,不耐的拱拱手:“前辈承让。” 霜满夜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掏出腰上的长笛,准备应战。 白钏一横剑身,举起就作势砍去。霜满夜身姿灵软,躲去是小事情。不过说起躲,反而是白钏在行。霜满夜横笛一挡,划个弧推开寒铁剑,一俯身就往白钏身上扑。白钏一个侧身躲过,而霜满夜却横着劈来。 两人在练武场之上拉开局势。谁输谁赢几十回合后也不见分晓。霜满夜是个明白人,很快就发现白钏善躲。只是看明白也没用,她的长笛主攻内力,而不上表,不见血不见肉的,哪像寒铁剑,削铁如泥一般利索,一掠就能斩断一切过者。 就在白钏再次躲过霜满夜一招后,突然反身进攻,一剑刺进了霜满夜面纱之中。霜满夜一慌,就往旁边扯去,面纱一下就裂开了。自然霜满夜不能吃这亏,趁机运气一推,白钏就被击倒在地。 这是这么多年之后,霜满夜的面目再次出现在江湖之上的一次。妙春堂其他几侠自然知道情况不妙,而其他人却只在乎霜满夜究竟是什么人。 白钏捂着胸口抬头站起身,看到霜满夜以后突然一惊,喊道:“前辈,竟然是白青师叔!” 霜满夜原来正是彼阎洞的弟子。后来隐藏身份渡江湖时,遭到追杀。看破人生,就入了佛门。谁知红尘滚滚,佳人难逃情网,最终还是还了俗。却因为自己是彼阎洞这般门派之子而不得不与儿郎江湖不见。 追杀她的,便是同门师姐,白莞。 她知道了白莞密谋抄杀夏葛两家的秘密,又了解白莞所有内幕。白莞这便起了杀心。后来白姜冒充林苍,又被霜满夜知道,再次被白姜追杀。 后来霜满夜劝白姜重归正道,偷毁白姜寻找德景棍的消息彻底惹怒了白姜,白姜百里断崖一战前下令,此后如若门下弟子见到白青不杀者,自刎的命令。 此时的白青,带上了面纱,入了妙春堂。从此不提过往,只问苍生。 所以霜满夜曾对自己的七个结拜兄弟道,待她面纱风破之时,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霜满夜那双久不入光的眸子突然亮起来。是被怒火点燃的光。她看着白钏踉跄着站起来,再次举起剑朝她走来。她十余年未用真面目露人的怕,她十余年躲藏的恨,她十余年隐忍的苦……她为何要死在这,她的命为何把捏在别人手里? 怒火,愤恨,羞恼。一切骇人之怒化作滚热的泪,化作丹田身躯流转真气,全部酝酿于股掌之间。这一掌蕴藏着几十年修的气力,蕴含着老一辈隐忍憋屈如猛兽一样的怒吼。 寒铁剑承受的住,白钏,定然承受不住。 她看到了霜满夜。横竖都是死。 鲜血从白钏口中喷涌而出,白匙一下从座位上腾站起来,大步来到白钏身边,扶住她。 然而将死之人,如扯芯之钳,你拉的不过是根线,不是燃烛的光阴。 “我……今后帮不了你了……”白钏看着白匙,此后,她的责任已尽,千万无奈不舍,也只能入土,也只能遗憾着,不舍着,无奈着。这是死亡的力量,这是不求生的力量。 离开白匙或许是个解脱,离开寒铁剑,或许是个解脱。 可她又多想陪伴在白匙身边,多想看到寒铁剑在自己手里握着。那是破霜剑一代韶华,彼阎洞一世光彩。 剑上的霜花如同当年瞎子白日的灯笼,闪着晶莹的光芒,透过铁而凉透了心。 霜满夜看着白匙的背影,冷笑一声:“小掌门,可要来杀老娘?” 白匙放下白钏的尸体,叫弟子来抬了回去,扭头看向霜满夜:“今日,我定将杀了你,给钏姐报仇,给彼阎洞洗去蒙的羞!”她一甩手,两只绕指花就顺着气线游走而来。霜满夜抬手用长笛挡过,玉笛与铁相碰,发出“叮铃叮铃”之声。四处火花,而玉笛无痕。 白匙怒火中烧,抛掷运用的绕指花也是招招得力,气力十足,说不上一定占上风,但攻势华丽勇猛,实在漂亮。 “兄长……”归雀担忧的看着霜满夜与白匙,问归雁:“你觉得谁胜算大?” “要我说……霜满夜虽然是前辈,但妙春堂中数一数二应当是钓月僧与柳莫笑前辈,霜满夜前辈内力不错,却盈满全身,不如白匙可迅速发挥,前辈并不占优势。” 归雀听了这,心里更是惴惴不安了。 白匙由于愤怒情绪的左右,内力此刻十分猛狠,丢出去的招式躲闪都十分敏捷并带有强硬的杀伤力。 白钏算是白匙唯一的亲人了,至此唯一的亲人。 且不说二人一同长大,就是如今,白钏为白匙下属后尽心尽力忠心不二,坚韧护主的心度,就会叫人不舍。白钏永远比白匙先一步,为的就是为白匙挡住前面的风雨。如今她已经尽去了,又是死在对面那人手里,她怎么会不报仇? “既然要辅佐你,就要永远比你多上前一步 ” 白匙奇怪:“为何,不应该比我少一步吗?” “冲锋陷阵的,只能是我。” “彼阎洞可以没有白钏,但不可没有白匙。” 白匙只想告诉白钏,彼阎洞有没有白钏无所谓,而白匙,一定要有白钏。 白匙发了疯一样的攻击,像是入了魔,像是着了邪道。双瞳呈血色,泪在风波之中颤颤欲滴。突然,她运气一收,将绕指花收回了掌中,反身躲开霜满夜,反手抓住了霜满夜的后颈。 霜满夜被擒住了。 月玦并没有要制止的意思。比武的人生死输赢都是他们自己定。他需要做的,只是观战不语。 “老七!”鉴镜花向前一跬,不知如何办才好。 白匙看着霜满夜,将绕指花运气牵引至霜满夜心口:“师叔……” 霜满夜低眸看着白匙:“如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六十七)新仇旧怨风云来现 白匙看着霜满夜,冷冷一笑:“既然不怕,我就成全你算了。” 就这时,从白匙头顶传来一声“住手”。她轻轻勾勾嘴角,道:“果然现身了。” 原来,就在方才比武未开始时,她就发觉有股气场萦绕在房屋之上。她感受不出是谁,但心底有几分是想搏着猜一猜的。 他落足于十步之外,衣袂轻轻落在脚前,慢慢抬起头,摘下帽子,黑色的额带瞬间被展开,在额后飘扬。 四下定睛一看,便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独孤奉延吓得从席上跌坐在地上,不老莺芳伸手扶住他。他颤抖的伸出手来:“夏浦玉……你……你竟然没死!” 高荀直接站起了身,她回头斜眸看了宋鸿春一眼,见她也站起了身…… 凡是妙春堂,天星照等人见到夏浦玉自是欢喜若狂。则袖与锦声也不例外。高不落笑着远观而不语。 “请洞主,放开霜满夜前辈。”夏浦玉沉着的与白匙道。 白匙抬起头,傲慢的看着夏浦玉:“霜满夜?她是白青。” 夏浦玉低低眸子,再道:“如何,才能放了前辈?” 白匙没有丝毫恐惧怖怕,调笑一般一抬眉毛,张开嘴:“一命抵一命,放开白青,我就要杀了……”她最后三个字没有出声,也就因为强憋回去了三个字的声音,风云一下在天上地下喧嚣起来,她的眼睛,也瞬间被泪水侵占。 “江——岸——冬。” 夏浦玉的心一沉,他无措的眨了眨眼睛,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见霜满夜一声沉吟,白匙的绕指花已经插入霜满夜心口,白匙得意的把霜满夜推到一边,霜满夜衣纱飘逸,“嘭”的一声倒地。白匙振足一推,下了台。 夏浦玉怔在原地,看着妙春堂侠客上台围住了霜满夜的尸体,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究竟拿捏着什么,其实,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拿捏不得。他还算应当庆幸的人,他还能拿捏的住自己。 钓月僧仰天一吼,一横眉毛,瞅着白匙喊:“我济仙,此后与彼阎洞,势不两立!” 则袖一抬足,于白匙身前五步处而立,怒斥道:“先前你绑了记事先生,害我朋友,如今杀了我亲母同僚,绑我妻子,白匙啊白匙,如今,你无需再狡辩了!” 白匙抬头,看向则袖:“谁说我绑墨锵锵了?” “还想狡辩!”老不阚从案后站起,腾空运气,于则袖身前站定。 “是她,受不了几番刑罚就归顺彼阎洞的。溢华亭……今后,墨锵锵不为苦水镇打铁,为彼阎洞打铁。” 则袖恼羞成怒,一展明竹扇,就要出招:“还敢污蔑!” 白匙紧接着道:“是不是污蔑随你,反正……”白匙看着自己的绕指花:“上次我的绕指花与德景棍打斗损坏甚重,如今完好无损,恐怕只有溢华亭的手艺吧?” “江湖人,干什么没有保命重要?为了自己活着,没有错吧?”白匙敛敛笑容,看了一眼台子上的夏浦玉,扭头走了。 则袖站在原地,看着白匙离开,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老不阚看着则袖,把他手里的明竹扇合上,别在他的束带上,本不萧条的背影,突然老迈,本不浑浊的双瞳突然模糊。 “若真是锵锵如此……”老不阚并没有说下去,深明大义,与骨肉亲情,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权衡,也不再左右则袖的决定,他知道了墨锵锵还活着,便好。 鬓发飘在则袖鼻翼旁,衣襮上刺了一朵海棠花,开的正绚烂,针法千转扭玄机,绣技自当不凡。只是突然黯然失色,没了生气,没了清雅,而显得素,显得寒。 他转过身,垂着头,往外走去…… 夏浦玉转身正要追上去,就听高荀突然道:“浦玉先生果然命大。” 就在这时,突然闯进来一队官兵,四下闻风而定,则袖也警觉的后退回来,一手掏出明竹扇,一手护住老不阚。 从官兵列队之后,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昂首挺胸而来。这人身披官服,头戴乌纱帽,腰里配着青天剑,眉目横直,气邪而不善。双眼如狐,直盯盯的看着夏浦玉。 “这位青云雨佩,刺竹飘带的先生,可就是夏浦玉了?” 夏浦玉上前一步,点点头:“在下就是夏浦玉。” “你拐走茶卿之女风鸢在先,打伤士卒在后,还请先生到这囹圄之中坐坐。” 夏浦玉一跬,正色疾声:“我先没有拐走风鸢,后是不得已防身,在下并未打伤他们,如何定罪下牢?”他心里暗自打鼓,不知道客业他们究竟何时能到。 月玦一听这话,笑着走下来,看着诸位江湖之客,道:“哎呦,这武林盟主虽然没死……可这夏浦玉却摊上了官府,就是活着,也要让位了。” 月玦低下头扭过去看着夏浦玉,冷冷一笑,目光里的铜臭与思谋溢出眼眶。 “谁说夏浦玉就要让位了?”从这官兵之后,传来一男子声音。待众人看去时,马上的人物竟然下了马于此人行礼撤路。 “鹿城郡守汪思康给风卿行礼。” 来者,正是风卫。 风卫算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虽然心思捉摸不透,但此次确实是给足了客业这个妹夫的面子,亲自出山来此帮助夏浦玉解围。 “风卿方才是何意?”汪思康抬头看向风卫。 风卫转转大拇指上的扳指,抬抬眉毛:“我妹妹,何时被人拐了?” “那这……”汪思康看了一眼远处的高荀,并没有说下去。 “当年我妹妹是贪玩下山,如今未归……是江湖恩怨,与汪郡守何干?”风卫一皱眉,看向汪思康,足足吓破了他三个胆。这皇宫里的红人,自然不是宫外的人可以得罪的。汪思康想了想,哪怕是前些日子来与他安差此事的人,恐怕在朝局中就算权力比风卫大,面子却没有,八成也要让风卫三分。就立刻笑道:“是是是,风卿说的是,是在下愚钝了。” “还有,打伤官员……你大可放心,夏浦玉防身拳脚,不过是给那些小子松松身体,不妨事的。”风卫拍拍汪思康的肩,道。 夏浦玉慢慢走过来,看着喜笑颜开的客业与面色沉着的风卫。 “汪郡守,还是早些离开吧。” 汪思康听了这,也不骑马了,直接逃窜了。 夏浦玉见汪思康离开,立刻拱手道:“多谢庄主解围。” 风卫没有理会夏浦玉,而是径直走向人群:“我来不是为了帮夏浦玉,而是来找人。” 不老莺芳一愣,立刻往独孤奉延身后躲去。 “不知道独孤洞主,知不知道我家妹在何处?” 高不落看向独孤奉延,又看向风卫:“这是……”他轻声一语,还未真正说全话来,就见风卫俯身冲向不老莺芳,直接擒住了她的脖子,怒道:“我问你,阿鸢在哪?!” 高不落不顾他人,直接冲过去,就要听个明白。 不老莺芳双手要扯下风卫的手,独孤奉延也欲帮她,却被赶来的高不落拦住。 “在……被薄霏追杀,如今大概进了墨草河畔的树林……”话音刚落,风卫手指一扭,就听不老莺芳颈骨“噶嘣”一响,眼还没闭上,就死去了。 独孤奉延怒发冲冠,推开被这一场景惊的愣在那里的高不落,拔出双锏就要怼向风卫…… 夏浦玉也是一愣,正要上前,却被客业拦住:“不需要。风卫的脾气古怪,手段狠辣,不招惹的好。” “他向来如此吗?”夏浦玉皱着眉头,看着客业。 客业点点头,又摇摇头:“自我妹妹过世之后,他才如此。不愿出山的原因,也是因为性情大变。” 就见高疆拉着宋鸿春,高荀看着风卫与独孤奉延,轻轻笑笑,这下有好戏看了。 高不落站起身,不顾二人打斗,就往外跑。来到夏浦玉身边时,他停了一下:“等我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夏浦玉回头看着高不落衣服后那朵晕染出来的,此刻随高不落身影而起伏的蓝色墨花,云在高不落的头上飘。 轻轻一笑,这便是聪明人了。 (六十八)风鸢之死梦惊伤魂 风卫一抖袖子,就从袖子里飞出来了十几根镖刺。镖刺性状为细锥形,尾部是雕刻的茶花。虽然没有鉴镜花的三面花镖精致,却也素雅,亦为杀人利器。 独孤奉延立刻用双锏拦下,一转身,就看风卫身影一动,如风般瞬间就到了独孤奉延身前,手下持一镖,镖首正好对着独孤奉延的咽喉。 风卫不会杀他。如何来说,阡陌谷下的大主人,怎么着也不能死在梨麟坊,也不能死在风卫手里。方才死个不老莺芳,不过是给独孤奉延看的。月后山庄不能与彼阎洞粘上关系,否则后果自然不妙。 高不落冲出山门,就往淞江岸口去了。渡河又遇上了雨,行船路就变得慢了太多。他坐在船舱里,想起上次在此乘船时,还是在江雪斋前那次相遇。她告诉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时候的高不落是多么相信她啊,带她去妙春堂,带她与自己姑母相认。闯了江湖,见了生死,到头来,自己却抵不住自己心里的业火。什么聪明,什么自明全都烧的一干二净。 自风鸢离开后,他做事总会遇到失误。何曾这样过?从来没有。大概是做了件错事,错误的运气上身,接着做什么都易错吧。 风鸢自上次逃离之后,受尽颠沛之苦。果不其然,既然摊上了这事,便无法再洗脱干净。于理,她回不到她所记得的当初那样安定的日子,于情,她心里摆脱不掉自己对高不落的感情。 为了活命,她来到他身边杀他,却因为“风鸢”,而追究,而卑下。她从花县逃去了莽莽田野,从鹿城又到了归往河,如今又到了墨草河畔。 她凑在火堆旁边,掏出那块腰牌,用手指轻轻抚摸过去……自己究竟是不是风鸢,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半惹囚给害了的…… 突然,夜影疏动,足声混杂,枯叶在地上不断被粉碎,被撵作尘。 风鸢惊坐起来。如此的警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离开了高不落,她也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可她没脸回去,又害怕回去。该怎么面对他,该怎么面对姑母,面对堂哥,面对“葛”这个字…… 她的眼睛被一道刃光一闪,她瞬间站起,也不顾什么黑夜深丛,一股脑钻进了林子…… 薄霏一行人来到时,只有燃灭的火堆,而不见人影。 “怎么办?”身后的弟子问薄霏。 薄霏往林子深处看去……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走进了算是看起了,然而抬起头,就又是一片看不到的深林。 高不落登陆的岸口是林子深处之位。他躺在船里迷糊了一会儿,就已经是黎明了。已是春天到来,虽然还很冷,但鸟雀已经开始歌起来,冰啊雪啊开始慢慢融化,雪水流过冒芽的灌木之地,流过石沙滚动的沙堤,汇入冰冷无味的河水之中。 他走进森林,森林里一片萧瑟,如同春天还未再次登陆,只有河堤旁的灌木丛感受到一点春意,此刻的林深之处,枯叶为毯,秃树为被,将人与活物裹在这片土地。 他继续往前走,伸手把散下来的头发掖到耳后,抬头看了看白花花却完全看不到的天空,半天没有动静,就静静地听着林子里的声音。鸟鸣,风刮叶,叶落成泥,听万物辩八方,是天星照的本领。只传授门派掌门的嫡传弟子而不传旁支。 高不落曾经倒是跟归雁学过些。这如何听,又如何辩呢?一切万物的其中一物的声音有了变化,就是行动,心态之变。相卦之变,风水之引,从来没有独立出来变,或者引的。一旦一物发生变化,与之牵连的物都会变,听万物,听的不是万物的声音,而是与平常突然不同的变。顺着变而去,探形,探色,见人神色于眉宇,现人鬼胎于心腹。辩八方,辩的不是方位,是方位之间变化中所牵引自己寻到所求的相。 就像是鱼不动而听水声。鱼钩坠水而起波浪,鱼以水声之突变而警惕逃离。 急促的奔跑,会让枯叶在脚下的沙沙声格外的紧凑,响亮。高不落突然扭头,看向林子视野最那头。 他耳边突然没有了耳鸣,没有了风刮叶的声音,他往自己的方向跑去。 高不落终于看到了,他跑了有一百步左右时,她的身影,慢慢的出现在前面最模糊的林子里。 她急促,无措,慌忙,她还没有看到他,只顾着一直往前跑。 “阿鸢!”他这次喊出声了,他朝她跑去,声音与身影在林子里荡漾,如同涟漪一样一圈圈卷进她的心,卷进她的眼帘。 她怔在那,看着高不落跑向她……突然,她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眼泪也瞬间溢出眼眶,她不再想别的,好想大哭一场,好想告诉他自己多委屈,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有多累,又有多担惊受怕,外面的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几次与薄霏的连环铁贴肤之离,她有多想见他,有多想和他说话…… 有多想…… 只差了十几步,就差十几步,见风鸢的身体突然停止奔跑,瞳孔放大,嘴唇微张,惊恐的看着从背后穿过自己身体的一片明亮的铁片…… 高不落也停了下来,看着风鸢倒下,薄霏收回连环铁…… 他衣袂上有一股茶香,如今却似云一样,似梦一样落在他的脚边…… “小叶苦丁?”风鸢看着高不落抬起头,无奈的看着她,求祖宗一样的表情拜托她离开。她则一摸束带,掏出腰牌,笑称要学他的手艺。 “能尝出高先生亲手泡的茶,可是阿鸢最拿手的手艺了。”风鸢得意的一笑,将头发掖至耳后,轻轻一扬嘴角…… 如若阿鸢离开了,还愿高先生不要记恨阿鸢…… 如若阿鸢忘记高先生了,还愿高先生可以记住阿鸢……当阿鸢回来时,抓住她,告诉她她是谁,叫她不要离开你。 “为什么会这么想?”高不落笑着看向风鸢。 风鸢笑着摸摸腰牌:“因为阿鸢怕错过了。” “我明明就是风鸢……”风鸢躺在高不落的怀里,满心委屈,又欢喜,又执着的用捂着伤口的手抓住高不落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个“鸢”字…… 一撇,一捺,正是当年之感,当年之事,当年之人。 “风鸢?”高不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姑娘。 “哪个风?” “你应该问哪个鸢。”风鸢拿过高不落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了一个“鸢”字。 “风鸢,便是这个鸢。” “鸢,便是……这个鸢……”她的泪从眼角滚落下来,滴在他手上时,还滚烫的有灼烧之感。高不落看着她,她就是风鸢,从来就只有她是风鸢,风鸢,就是他赶走的那个风鸢,就是他此刻怀里要离开他的风鸢。 “阿鸢,对不起……”他用手抚过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目光,两滴泪夺眶而出,悔恨当初。 有的事容易为时已晚,有的事消失了是为了永存。有的时候,有的人太聪明,反而思虑,顾虑太多,高不落就因如此才容易错过,容易为时已晚。 他也未曾想,这个相遇,竟成了生死定局。 如若高先生离开阿鸢了,还愿阿鸢,不要记恨高先生…… 如若高先生没有忘记阿鸢,还愿阿鸢,能够想起高先生…… 她闭上了眼睛,秀眉就微微的皱着。因为她想起来了,他都看透彻了,只是往往有些东西不到离别,是不会发觉的。只是这个太决绝,因为是永别。 高不落用手把她的眉头轻轻舒开,既然离去,把忧愁放在此世灰飞烟灭,快活潇洒,还记得等着一个人。 如若高先生没能与阿鸢相守,还愿阿鸢,下世再与高某相识。 “我们去找个好地方,闲云野鹤,隐逸自在。”风鸢坐在廊子上,烛火映着她微微泛光的眼睛,他看着她,这是他的阿鸢吗? 如若高先生忘记阿鸢了,阿鸢就来惩罚高某,让高某此生忘不了阿鸢,此生除了阿鸢,再爱不上他人。 “怕不用我罚,高先生,就已经受罚了。”她狡黠的看着他,眼里仍然泛着光。 (六十九)少年名利牵牵引引 “高先生。”薄霏慢慢走过来,冷冷一笑,道:“不知道此刻你心中作何感想……” “她到底是风鸢呢,还是不是风鸢呢?” 高不落刹那站起,薄霏再看向他时,他的刀已经抵在薄霏的脖子上了。 “为什么杀她?”高不落侧着身子,垂着头,没有看他,通红的眼眶里,泪水轻轻的流动,“唰”的掉出来。 “你还想杀我吗?”薄霏心惊胆战的看着高不落…… “能对抗柔山六剑士的人物……”高不落抬起头,看向薄霏,见他还欲张嘴,轻轻一动手,他的喉咙就被割破了。 几个小厮屁滚尿流的逃走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他站在那,背影苍凉,如是落叶,一吹便飞,如是云彩,一挥就乌有…… “则袖……”浦玉敲了敲则袖的门。 他听到脚步声渐近,接着,门就被打开了。 “进吧。”则袖转过身,让夏浦玉进来。 夏浦玉坐下来,看着则袖把帘子拉起来,舀上茶水,坐在他对面,没有说话。 “你信白匙的话吗?”则袖突然发问。 夏浦玉看向他,掂量了几分言语,道:“我信不信有什么用……”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又看向则袖:“你不去找找吗,起码试试。” 则袖仰身躺下,然后枕着臂膀:“不知道……” “竹子则袖的妻子,因无法承受酷刑归顺彼阎洞。”则袖苦笑了一声,又接着说:“今后记事先生要怎么写葛氏后人,怎么写我,怎么写竹子塘?” “……”夏浦玉没有再说话。则袖说的确有道理。如若此刻则袖还站在墨锵锵一边,反而叫人伸出小指来比划他。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女子左右?如此女子,也要玷污了樊氏葛氏…… 如今则袖能为墨锵锵保留的情面是不予休书。四下风言风语已经起来。他万不可往星汉平原多踏一步,无论是几分几寸,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牵扯着一个家族与一个门派的名声。 只是如此一来,墨锵锵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颜面扫地,无法立人。孤身一人在彼阎洞承受着。如若白匙说的话是假的,则袖便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墨锵锵这辈子,又如何面对世人…… 旁人信得是白匙的真,则袖信得,是旁人的全部目光眼神,谁会信那一丝的假,则袖会信,但他有心无力。还有一个人会信,就是老不阚。 大概二更,夏浦玉离开了则袖的屋子。他在廊子上走着,看了看廊子外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此次前来,他的目的,就是要证明自己还活着,却没想到引来那么多纷争。不老莺芳死了,霜满夜死了,白钏也死了,高不落又不知去向。不到两个时辰,生死决绝,新仇旧恨。此后妙春堂与彼阎洞,半惹囚与月后山庄…… 他看到自己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浅海蓝色衣裳的衣裳,眼睛上缠着一层纱布…… 是宋鸿春。 “鸿春?”夏浦玉歪歪头,见宋鸿春扭过来头。 她只能听见他一步步靠近自己,紧接着,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同雷声一样大,一样波动。 “你为什么还活着?”她的语气极其冰冷,甚至有些不甘,甚至愤怒,或许愤怒里还有悔恨,似乎还有胆怯,她何时这样和他说过话。 “说什么呢?”夏浦玉笑笑,可他听的明明白白,那语气里带着针,带着刺。 “我在竹屋等了你三天你没回来,我回到了玲门你没回来,我刺瞎自己的眼睛你没回来,如今你回来干嘛?”她的泪从纱布下流出来,她的声音颤抖着,如同火在她的喉咙烧着,如果可以,她一定会痛的吼出来,可她压抑着,显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一样。 “你不想叫我活着吗?”夏浦玉看着她,学着她的语气,说。 “你现在活着还有什么用……”她冷笑一声:“我又看不见你。” 夏浦玉皱着眉一歪头,满心的疑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活着只为叫你看到吗?” “对啊,你夏浦玉,是为了谁活呢?”宋鸿春又是冷冷一笑:“为了江湖?为了忠义?为了江岸冬吧?她确实很厉害,那么会等……” 她顿了一下,抬抬眉毛:“会等你,会等消息,还会等死。”她扭过头去,找着来时的感觉离开了。 夏浦玉眉头之间锁的很紧,宋鸿春的话像是一个锥子一样扎在他心里。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但无人可否认,江岸冬等到人,等到消息以后,如若江湖还没有被平定下来,她的命运与江雪斋一样,都是等着死。江雪斋不行了,可江湖还那么动乱,她还能守多久?他还能守着她多久? 他推门走进屋子,又轻轻从背后关上了门。 烛还未点,又突然走了出来,直直的看着廊子外的院子。 拱门处站着一个男人,头发在背上散着,清风轻轻的吹开他的头发,看到他一下巴的胡子,却看不见其他的五官,因为他沉沉的低着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腰上带着一个荷包。 “又来杀我?”夏浦玉皱皱眉头,无奈道。 “为何不去找她?” 夏浦玉没有再说话,依旧看着他,额带在头后轻轻的飘着。 接着,易君就离开了,走入夜色里。 他只是来提醒夏浦玉一句,还有个人在等他。 第二天清晨,就见清牧师父急急忙忙的穿堂而过,风风火火的往则袖屋子走去。 夏浦玉听见动静,立刻走出屋,穿上鞋子,往则袖屋门看去。 “则袖!”清牧师父推开门,见则袖正往门口走。 “怎么了?”则袖看着清牧师父一脸的不安。 “你岳父……昨夜连夜去彼阎洞了!”清牧师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神色一怔的则袖。 恕老夫教女无方。先生无法寻妻,老夫自当寻子,子善,也是朽之子,子丑,也是朽之子,不与先生为难,此去彼阎洞,履为父之责。 则袖双手一颤,立刻冲出屋去,往正堂走。 “怎么办啊?”锦声看向鬼见怜,鬼见怜摇摇头,等待几人前来。 则袖走到此行了礼,就要往外走,一下被赶上来的清牧师父拦住:“你要干嘛去?” “岳父与锵锵都在彼阎洞,你说我干嘛去?”则袖急恼的说。 清牧师父,甩甩袖子,斥道:“不准!” “此去,你八成连墨锵锵的面都见不到,就要死在那了!” 则袖扭头看着她:“难不成,我就能看着我岳父去赴死吗?” 高荀冷冷一笑,道:“一个叛女,则袖先生哪来的责当去施舍那个善心……” “对啊,都已经叛变了,也不避嫌。”锦声身后一个小姑娘低声嘟囔,一下就被锦声听到了。受了锦声一记白眼,吓得立刻闭眼了。 则袖慢慢展开手里的明竹扇,看了好久,一动不动的看。接着就见他眼眶红起来,突然甩手,扇子就借手劲飞了出去,削入石柱足足一尺,石柱残处碎石沉沉的摔在地上,碎成粉末。 扇子上的竹叶如同鸟雀背上的羽翼一样明亮,三两只鸟雀站在梅枝上,红梅要败了,大多都败了。再过段日子冰雪融化,姹紫嫣红,春天就能来了。这年冬天太长了,气候又冷,这都已经立春了,江岸冬也没见门口的雪化得多快,淞江边水洼里的冰也没融尽,几只麻雀站在门口那一片化了雪的空地中央跳来跳去的。 江岸冬坐在门口,身上盖着毯子,看着江上,偶尔飘过一只小船,树影稀疏中,日光慢慢透出来,顿时浑身懒洋洋的。等她再睁开眼时,已经过了中午了。 她活动活动肩膀,就见江边有人上了岸。就仔细瞧了瞧。再走近些,那人竟然是直径走过来的。 她心里突然打起鼓来,掀开毯子,缓缓站起身…… (七十)新生淞岸此去长候 就如同那年的冬日,大雪纷飞,他身怀抑志,走向那个木屋,她一身素衣,迎来守孝后的第一个客人。 她愣愣的看着他,越过林子,踏着未融的雪,往她眼前走来。 江岸冬的泪珠子一下掉下来。虽然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落泪,但她还是落泪了。她穿上鞋子,直接向他跑去。 却在他身前一步处,停下了。 浦玉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她看着他那已经旧了的衣服,额带上沾了沙子,手上的旧伤绽开着刀痕,脸上的风尘与沧桑从下巴染到眼角。他的眼睛里沉着苦涩,沉着疲累。这些,也只能被她看出来。 她心疼的看着他,突然哽咽起来,抽泣着抱住了他。 “怎么还笑的出来……”她的头埋在他的心口,越说,那根刺越往心里扎,越觉得他不易,越觉得他辛苦。 夏浦玉笑笑,伸手搂住她:“见到阿冬了,才能笑出来。” 生里死里逃出来,雨里风里逃出来,为的还不是来到她面前,站着与她瞧瞧。安心吧,我还活着。 他说过,如若活着回来,就要以她为妻。无论是她的笑,她的腼腆,她的无理取闹,她的明事理,无论她有多普通,她入了夏浦玉的法眼,然后抓住了夏浦玉的心,最终,他竟逃不出了她的手心。是的,再也逃不掉了。 他明白自己亏欠她多少。本身并不在生死之中的人,被卷了进来,他怕她会成为敌人手里自己的把柄,往日皱着眉头想这些,不知何时,竟会笑着想这些。如同将自己看做痴儿一样。在她面前的痴儿。最终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她早就把他勾住了。他要的就是一个安稳的家,她就如同家一样。他就想要个什么样的妻子,她就如同老天给他安排的一样。 江岸冬不是几年前那个丫头了,但她不是变了,而是更好了。 实则,她何时会逃离这个漩涡。她与他会相遇,便是宿命。相识相爱,两人的缘分便是如此。这是值得庆幸的。 “得亏我遇到了阿冬。”兜兜转转,两人还是走在了一起。无论等待也好,闯荡也好。两人都明白对方就是自己的宿命了。夏浦玉能看着江岸冬,如今能看着她在良辰美景之日,坐在自己案后,二人可以把手同生的度过剩下的一生,哪怕是明日就会死,哪怕是明日就要分开。此后她以自己是夏浦玉之妻的名义活着,他以自己是江岸冬之夫的名义闯荡。 月亮此刻挂在树梢,温情与眼泪都是此后举案齐眉或天各一方之前的了,江岸冬有了自己的天,有了自己的依靠,此后生死又有什么怕的,此后他便能牵引着她,是悬崖,是火海,她要活着,她要夏浦玉也活着。 第二日傍晚,夏浦玉收了一个客闻的消息之后,在案后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江岸冬把烛点上的时候,说要把饭端上了。夏浦玉点点头,看着江岸冬进了厨房,过了一阵儿,又走出来。 夏浦玉帮她把饭放在案上,分好碗筷以后,坐下说:“刚刚有人送来消息。” 江岸冬坐下来,抬头看着夏浦玉:“什么消息?” “风雨阁迭主林宁。”夏浦玉道。 江岸冬皱起眉头,拿来记事的竹简:“林宁……难不成,林宁把林琰给杀了?” “对。”夏浦玉夹了菜,接着又放下筷子:“前些日子听说林宁鼓动林念,林念不从,如今自己来了。” 江岸冬轻谈了口气:“杀了也好,林琰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宁呢?”夏浦玉扭头看向江岸冬。 江岸冬咽了嘴里的饭菜,然后回忆起来:“林宁,息事宁人吧?当年林琰与我师父闹矛盾的时候,他还出面调节,似乎不敢动江雪斋。” “如今师父亡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江岸冬无奈的摇摇头,低头吃饭。 “不过……”江岸冬又抬头,看向夏浦玉,忧心忡忡的说:“最近江湖上沸沸扬扬的,说是锵锵叛变,老不阚直闯彼阎洞,锵锵她……” 夏浦玉摇摇头,轻叹口气:“这事,我也着实不明白如何是好。这来来回回的,则袖也不去寻,我们也无法插手。彼阎洞人多,我们力量薄弱……” 江岸冬一听这,愠色便起:“那你当时是为何要去闯彼阎洞?挺明白的,却干傻事……” “你不是一开始也想叫我去救易芳吗?”夏浦玉顶回去。 江岸冬眉头拧在一起,恼道:“你难不成听不出气话?我会叫你冒险吗?” “自然听得出,可那是你也没拦我啊……”夏浦玉抱怨。 江岸冬听了这,气更不打一处来,把筷子狠狠的放在桌子上,动静把以为安然无事的夏浦玉也吓得一激灵。就见江岸冬伸出手指着夏浦玉:“你怎么知道我没拦,当初你就在这坐着,脸臭的,谁靠近你就要吃了谁一样,你说我没拦你……” “我在屋里辗转反侧,下眼皮上眼皮打着架都不敢睡,最后乏的不行眯一会儿吧,醒过来一推开门……”说到这,江岸冬就想起当时自己心里的苦,委屈一下用到心头,泪就要掉出来:“就剩个纸条了……” 夏浦玉见势不对,就连忙上前安慰。本来是自己抱怨,如今反而是她埋汰自己。得亏是他的错,他也无从辩解。 “这没入虎穴,如何知深浅呢?如今知道了深浅,才要谨慎啊。”夏浦玉拍拍江岸冬的肩膀,解释道。 江岸冬抬头看向他:“合着,只有你能入地狱了?” 夏浦玉笑笑,看向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个不好说,不去这一趟,恐怕到现在我也不罢休这个念想。” 江岸冬看着夏浦玉,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夏浦玉发觉到,就看向她问。 江岸冬低头叹了口气:“英雄不好做,英雄之妇也不好做。” 夏浦玉笑笑,正欲答话,就听到门外跑来一个客闻。 江岸冬站起身,走过去。 “新消息?” 客闻点点头,扶扶斗笠:“溢华亭老不阚为救反女墨锵锵直闯彼阎洞,被洞主白匙所杀。” 江岸冬拿钱的手猛然一哆嗦,钱全掉在了地上。那客闻立刻弯腰拾起来,之后就赶忙离开了。 江岸冬转过身,缓缓走回位子,将坐却又站直了讲:“老不阚前辈被,白匙杀害了。” 夏浦玉眉头一紧,惊愕的问:“怎么回事?” 江岸冬坐下后看着夏浦玉:“客闻也没说细节,只说是被白匙所杀。” 夏浦玉抿了抿嘴唇,并没有下文。 也不知道过了几日,这日夏浦玉一直坐在门口,往江上张望。江岸冬明白,他,她是留不住的。还有很多事要他去做,还有很多人等着他回去。 “阿冬……”他侧过身子,看向她。 江岸冬笑着摇摇头,抓住夏浦玉的手:“我明白。” 夏浦玉看着江岸冬,自那日起,她将她的头发盘了起来,那日起,她真正成了一个妇人,此后,她便与自己相连,今后生死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想着她,想着家。他活着,也不是只为了自己活,还要为了她,为了那些期望着他的人。 只是往后江湖凶险,她希望他能把自己护好了,此次一去,便不知何日相见,相聚还是分离,她拿不住主意,她只求上天保佑这个奔波的人,保佑她这个家在风雨里飘摇的人。 (七十一)再见竹子塘议前路 第二日清晨,江岸冬把夏浦玉送上了船,她站在江边,看着夏浦玉在船头朝她招手,像是个孩子,像是个少年。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句“我明白”,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就涌了上来。这三个字太苦涩,太悲凉,又太深沉太包容,她才是那个完完全全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和自己一条船,一条心的人。 船往皓辉山去,他要去竹子塘,要去见则袖,去见竹子朝,见高不落。 再次回到竹子塘时,竟已经小半年过去了。且不说经历了些什么,只说死了多少人,便无从可叫人有心回想。 竹子塘的一寸一瓦,却还与过去一模一样,而除了这些,全都变了。 他走到正堂,面见竹子朝。 “见过塘主。”他拱手一礼。 竹子朝笑笑扶起来:“盟主不必客气。” 夏浦玉来至案后坐下,不见则袖出来,就问:“则袖与高先生可在?” 竹子朝微微勾了勾嘴角:“放心,你的师父啊朋友啊,义士啊都在这。” “义士?”夏浦玉奇怪道。 “客业两兮他们,就在塘中。” 话说起这迭主大会失败后,各路人马都去了哪儿了? 高不落与则袖,和几位义士约定,往竹子塘去。归雁归雀回天星照,锦声回苗毒…… 记得锦声与归雁告别时,两人坐在一起,喝了两盅茶,说的话,却只够一勺的。 “今后能否再见到面了?”锦声手里转着茶杯,抬头看着归雁。 归雁喝了口茶,垂下眼睑,隐藏着什么不能看的神色:“我不知道。” 这次语罢,又是一片静谧,两人无人说话,却又无人离席。不舍,却又抱怨着对面的人。 “那今后,各自不要挂念,多了邪念不好活,开心点,能忘了便忘了,省的以后心中杂乱。”锦声又道:“此后,你做你的道士,我做我的蛊婆……”她看着归雁的眼睛:“桥归桥,路归路。”说罢,就站起身,正欲往外走,就听归雁叫住了她。 她转过身,恼怒的看着站起来的他:“还留我干嘛?你又不能舍弃什么,我也不能舍弃什么,到底还是我们之间的不舍不够深,到底还是我们命途多舛……” 归雁低低的唤了声“锦声”,她却立刻又道:“既然只能这么活着,便这么活着吧。”锦声转过身,往外走去…… “锦声!”归雁又叫住她…… 就见她站在远处,攥了攥手里的笛子,没有转身,没有抬头。风与那时初遇时一样,从她眸间,穿过她的头发,吹出一股花香,渲染了一眸子的春色。 不同的是,上次他看到了,这次他没有看到。恐怕今后,也看不到了。 归雁没有留她,他知道他也留不住。留住了,也无处安放。他还有使命未达,还有仇恨未解,他肩负着天星照上下之责,承受着天星照上下之望。她也一样,七女之死,迭主之后,有些事情,她已经不能如当时一样任性…… 但是归雁不知道,这当真是最后一面。就这年的秋天,锦声将遭同门所杀,原因出于上不服众。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看着她,看着她的位子。七女死后,秦渊姬死后,她举目无亲,谁都能取她性命,而她生性没有过多的心思和与人周旋的计谋,这般结局,也不出乎人意料。 可他该如何知道,锦声在死前仍能看到一个灰衣少年,手拿长剑,袖刺展翅之雁,羽翼在阳光下闪着波光,像是那日的雨,像是他手里的茶,又像哪位断不了情根的人的泪。 少年听到消息时,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他站起身,报信的人是那日锦声离开后,他派走跟去的一个人,此刻那人就跪在门外,不吭不响。 他一把抓住来者的衣服:“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那人没有说话。 “她死了,你为何活着回来?!”归雁一把丢开那人,背过身去…… “那掌门,为何当初放走她?” 归雁的身影突然黯淡下来,袖子上的大雁仍然展翅而飞,只是羽翼晦涩,神态凄寒。 破晓的黎明之光映着她的脸庞,他揉揉眼,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姑娘低下头弯下腰,笑着问:“小道士,唐门的路怎么走?” 风吹过她眼底的春色,似是飘来一阵花香,从她的发间逃走,躲在风里,往他袖子里钻去。 夏浦玉穿过拱门,走上廊子,就见出来迎接他的鬼见怜。她笑着迎上来与夏浦玉行礼,接着往廊子深处走去:“怎么样?可是了了桩心事?” 夏浦玉轻轻的笑了笑,点点头。又立刻道:“老不阚前辈被杀,溢华亭怎么办?” 鬼见怜抬头看向夏浦玉:“正在讨议此事。” 鬼见怜推开屋门,就见则袖,高不落,以及钓月僧,客业几人都在屋内。只是则袖一身素衣,应当已经得知了老不阚的死讯。 客业就站在中央,转身见夏浦玉走进来,四下都站起了身。 礼数作罢,各自都入了席。 则袖站起身,走到中间来:“听闻风雨阁最近卖出一条消息,记事先生,死在了彼阎洞。” 夏浦玉皱皱眉头,无奈道:“如今只剩下风庄主一人可以看懂光天书了。” 高不落泄气的摇摇头,举起茶杯晃了晃:“看懂又有何用,光天书可在高荀手里,如今要么毁掉光天书,要么把光天书夺来妥善保管,不然,江湖纷争停不下来。” 钓月僧站起来,激昂的说:“毁掉?一把火烧了不就完了?” 高不落看向钓月僧,拱拱手:“难不成前辈的一把火,还能烧了玲门不成?恐怕凭咱们几个,连近玲门山门都难。” 夏浦玉听了几人言语,抿了抿嘴唇:“还有的事,就是溢华亭如今无主,怕有人此刻趁火打劫。” 夏浦玉说完,看向则袖:“则袖可要去溢华亭?” 则袖转身看向夏浦玉:“只是如今夏葛之仇未报,我确实应当回去,但我认为应当找位侠士暂代亭主留守为好。” 夏浦玉点点头,又问:“各位觉得,谁比较合适呢?” 下面坐着的站着的都没人说话。此刻高不落拂拂袖子,站起身:“这该担责任的不担,叫谁拎包袱……” 则袖一听这话,心底火焰瞬发:“你什么意思?” “少塘主知道高某何意。”高不落冷冷一笑,看向则袖。 夏浦玉闻着气势不对,就唉声叹气的站起来,往两人走去。 “连自己女人都救不了还指责哪个?!”一听这话,便知道则袖这心里气多深了。妻子难寻,亲人惨死,到底是自己窝囊还是世事使然,他已经难以分辨,只求把当下的事做好,把彼阎洞一该贼人杀个精光才好,到时候无论是质问墨锵锵,还是求她原谅…… “连自己老婆都不要的男人到底谁是个虚伪壳子?!”高不落向前一步,不顾众人拉扯,直直的看着则袖。则袖算是把他的伤口血淋淋的扒开一样。高不落又何尝不是呢?二人对对方都没有恨,却把对方伤的彻彻底底的,哪壶的水不开,还非要提哪壶的水。 高不落哪会承认自己的错,可他确实是错了。则袖也是。说他有个虚伪的壳子,确实不假。然而谁又没个虚伪的壳子。高不落那高慧的模样,夏浦玉那老成又一切无谓的傲然,谁没有犯过傻,谁又没有在乎的时候。只是他们的时代作祟,江湖作祟,傲骨作祟。 二人身上的气焰熊熊燃烧着,就像是多年不共戴天的仇人相见一样。可无论如何,他们二人也不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七十二)少年已逝请看前事 夏浦玉走上前,推开他们两个,斥道:“你看你俩都说了些什么?” “朋友是撒气的吗,不行都拿我撒气,成吗?”夏浦玉语罢,皱着眉头回到座位:“事情还没做好,就已经内讧了吗?” 高不落恼的一撇头坐下了。则袖看了夏浦玉一眼,甩甩袖子,推门出去了。 则袖前脚出去没一会儿,就见清牧师父走了进来:“浦玉,不如叫我与你们同行。” 夏浦玉站起身来:“清牧师父……” 清牧师父向前走来:“孩儿无法做的,便叫我这母亲来做。” “他还有别的要忙,就叫他先奔波算了。” 夏浦玉看着清牧师父坚定的眼神,下定了决心。 傍晚,高不落一个人坐在廊子上,倚着柱子,看着天上的月亮。立春已经过罢,而日子仍旧不温不暖的。都说有乍暖还寒,也不知何时把真正温煦的春天迎来。 那年这时,他就是在廊子上坐着,看着风鸢把玉笛放在自己眼前,自己不要,她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到底有多委屈呢?他也不明白。直到事后,才明白,后悔了,才明白。 夏浦玉慢慢走过来,翘起腿坐在高不落对面。 “还想着呢?”夏浦玉轻轻笑笑,看着高不落。 高不落别过头,不看夏浦玉那一脸要和事儿的模样。 “我知道,风鸢成了你的弦,但是,墨锵锵何尝不是则袖的弦呢?”夏浦玉说道。 他摊开手,见高不落不理会他,他就继续说:“则袖动了你的弦,你恼,他就不恼了吗?” “都是兄弟朋友,有必要闹的不可开交一样吗?再者说了……”夏浦玉拍拍高不落的肩膀:“哪里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方了?” “究竟是则袖拿你开涮,还是你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呢?” “如果当时我没把她留下,她可能就不会死了。”高不落低下头,喃喃道。 夏浦玉勾勾嘴角:“你也是怕她和你一起到了彼阎洞会有个万一啊。” “可我不但没保护得了,还猜忌她,还把她弄的找不着,最后……” 夏浦玉歪歪头:“我明白,你放不下这件事。但是为了少些与风鸢一样的人死去,你也要振作起来啊,则袖也是因为矛盾才整日自我挣扎的。” “而则袖也要振作,我少了你们谁都不行。”夏浦玉把手搭在高不落的肩上:“因为我有你们俩,还有归雁归雀,师父,客业他们,我才得以不那么紧张的。” 高不落抬头看着夏浦玉,轻笑道:“你在这劝我,那则袖呢?你怎么不劝他?” “则袖,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再者,还有清牧师父开导呢。” 高不落突然敛起笑容,问:“不过,你还真打算一直以竹子塘侍徒的身份混下去吗?武林盟主,竟然是个侍徒。” 夏浦玉往后倚去,枕着胳膊:“怎么了?这么多年不都好好的。” “你既然要招纳忠仕,就要有自己的营地啊,没有营地,你就似个无杆的旗,是招扬不起来的。谁会觉得可靠,而且有决心投奔你呢?” “有了营地,人家才会放弃自己原来的生计,来找你啊。” 夏浦玉思虑了一下,却还是摇摇头:“如此的话,我就舍弃了竹子塘了,世人怎么看我?” 高不落撇撇嘴,嘟嘟囔囔的说:“都是怎么看怎么看,我是为你好,到时候定然功绩大于飞语。” 夏浦玉没有再说话。又陪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走到房前,见到竹子朝就在门口的廊子上坐着。 “回来了?”见到夏浦玉走过来,他就站起了身。 夏浦玉行了礼,就打开门迎竹子朝进去。二人就席而坐,切入正题。 “不知道浦玉有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竹子朝道。 夏浦玉轻轻一笑:“怎么塘主也想让我这么做吗?” “看来有人劝过了呀……这,有个自己的一席之地是不够的。古往今来,一直都没有一个可以叫忠仕投靠的地方。现如今你正是要招纳天下忠仕之时,没有援手,难成大事。” 夏浦玉收收笑容,神色肃然:“竹子塘对我恩重如山,如若叫我背信弃义,此刻我也是下不了决心的。” 竹子朝听了这,笑笑:“你是个重恩义的孩子,但这恩义,如何报都是报。如若把你捆在竹子塘,叫你日日给我洗脚拎鞋,这算是报恩吗?” “你现今最要除掉的恶人你可知晓?” 夏浦玉皱皱眉头:“自然是高荀与白匙。” “凭你自己,能对付两大门派,上千人之力吗?” 夏浦玉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竹子朝站起身:“一切定夺,都由你自己做主。” 夏浦玉把竹子朝送离之后,自己坐在窗下。窗外的月色迷人,但又裹着寒冷的空气,可赏而不可触。竹子朝说的没错。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地方是专门为忠仕提供的,没有一个具体地点也确实不可。若是把此地作为竹子塘,方才竹子朝已经把自己撵出去,想必是不愿意的。毕竟这样要多出来很多麻烦,竹子塘,也会被牵连。况且,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有多大,如若没有帮忙,他现在恐怕横尸百里断崖了。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当清醒一些,要与他人一起扛,自己无法举起整个江湖,便和与自己一样的人一起来好了。 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定然要有流言蜚语,说是自己忘恩负义,说自己为了一己私欲牵连他人,又背信弃义…… 夏浦玉将头靠在窗台上,闭着眼睛,只觉得头好沉,身上好累,何时这种日子才能到头,何时,这些苦难才能罢休呢? 第二日上午,阳光普照,偶见枝丫之上绿意,鸟儿在门前鸣叫,似是有些春天的意思了。风吹来也不再冷人,吐气,也没了白雾萦绕,既然寒已经过去,那便叫暖来。 夏浦玉与则袖,清牧师父启程,就往溢华亭去了。此次走水路,是最方便的路,如若是走陆上,反而麻烦。 夏浦玉看着则袖一个人站在船头,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清牧师父:“他还没好吗?” 清牧师父笑笑,道:“好了好了,但心里难免郁闷,总之不会再耍小孩子脾性了。” “要我说啊……”夏浦玉压低声音:“他不去找锵锵,也是小孩子脾性。” 清牧师父叹口气道:“他不是一个人,就如同你一样,你背着那么多冤魂,他何尝不是呢?可他又是竹子塘少塘主,不仅姓葛,还姓樊,他一个人的名义也就罢了,还有那么多人的名义他都代表着。” 夏浦玉忧虑的锁起眉头:“前辈也觉得他不能去找锵锵吗?” 清牧师父看着则袖的背影:“他自有判断,我也无从干涉。” 则袖的衣袍被风微微荡起,这个少年已不似当初一样潇洒快活,已然不知何时放下了那些自如,那些懈怠,他也学会了绷着一根弦,学会了想事情,学会了惆怅,学会了无奈。 船在江上静静的飘着,往来也没有行船,水面也静的出神…… 就这时,一片光亮闪进则袖的眼睛,叫则袖立刻警觉起来。他掏出扇子,看向岸边。 “浦玉!”他喊夏浦玉出来查看。 夏浦玉与清牧师父一同走出船舱,看着静悄悄的岸边:“怎么了?” 则袖展开扇子,仔细的瞧着岸边:“有没有觉得,今日,静的有些诡异?” “不可能啊,我们在竹子塘议事,谁会发现?”清牧师父奇怪道。 “竹子塘一般客闻根本进不来,没人能掌控我们踪迹的。” (七十三)再至墨家往事犹深 则袖低低眸子,然后看向夏浦玉:“竹林的机关,只有我和你知道如何破解。” “……”就在夏浦玉要应答时,从岸边林子里飞出来一支羽箭,箭头割破空气,如鹰唳一般的鸣叫撕开苍穹之下,山水之间的静谧,往夏浦玉,则袖冲来…… 夏浦玉一把当下,拿起一看,是彼阎洞的箭。 “彼阎洞是如何知道的?”清牧师父吃惊的问。 则袖转身正要船家划船往对岸去,却见船家已经弃船而逃了。 “他们杀了老不阚前辈,自然知道溢华亭无人,在此拦截,未尝不可。”夏浦玉死死的盯着岸边,白色的影群呼呼疏动。 紧接着,就见从林子里飞出成十上百的羽箭,往江中射去! 这般箭雨,夏浦玉已经在彼阎洞前的林子里见到过一次,只是这次比那林子里的阵势小很多。 四下掏出武器,左右抵挡,小船就在江上荡漾着漂浮,箭已入木,各处已经开始渗水,双方既已僵持不下,夏浦玉方是危机四伏之态了。 夏浦玉准备带二人跳入江中之时,就见则袖为拦左侧羽箭,转过了身,而一支羽箭直冲他飞去。夏浦玉正欲拦截,就见清牧师父撞开则袖,瞬间箭入皮肉,深至心肺,血从伤口处流出,整个人往江里倒去。 则袖回头一看,吓得脸色煞白,大喊了一声“娘亲”,随之跳入江中。 夏浦玉紧随其后,以船为掩护,之后三人筋疲力尽的游到对岸。 则袖看着怀里的清牧,这是时隔十几年第一声娘亲,也是她所能听到的最后一声娘亲…… 她将手覆在他的脸庞,正欲开口说话,却已经气绝了。则袖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失声大哭起来。夏浦玉垂下头去,他早就已经没了娘,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般滋味。然而时隔十几年,那杯装满痛楚的苦水再次打翻,这大概就是母亲的本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今生,与彼阎洞,势不两立!”则袖的呐喊在整个山川之间回响。妻子,母亲,此刻的则袖,已然失去了太多。他定然十分怨恨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又成了他渡江湖的目的,他与夏浦玉一样,无论多少苦难,他们都要去争渡,无论多少圈套,他们都要争渡。 春雨撒在石碑之上,亡故的人守着江河,活着的人,守着武林。 “则袖……”夏浦玉叫了一声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则袖。 “怎么了?”则袖回头。 “我们应当再找位……” 则袖站在那等着夏浦玉走过来:“应当找谁?” 夏浦玉看着不远处的百里断崖…… 百里断崖之下,有几位闲云野鹤的人还不知道崖上发生了多少事,就知道这天气开始暖和了,枝头有了绿色儿,新芽开始拱出来,河水的声音变得清脆,鱼儿也活泼快乐,常常跳出水面,阳光照的鱼鳞几乎刺眼。 东方云倾猛然被什么反照着眼睛,等睁开眼一看,自己家院子里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只棍子?棍子浑身浑厚,头上绑个穗子,滴滴溜溜的随风飘着。 “东方前辈。” 东方云倾一扭头,果然,就是夏浦玉。 东方云倾一下乐了:“什么风,把武林盟主吹来了?” 夏浦玉笑了笑,拔出德景棍,揣在束带上:“晚辈,想请几位前辈帮个忙。” 夏浦玉走进屋里,被东方云倾上茶坐了一会儿,就见柳莫笑与成局子回来了。 夏浦玉与三位前辈讲述了这些日子的经历,几位都不由得唏嘘。 “想不到这一劫数竟会死去那么多人。” 夏浦玉看向他们三人,道:“此次前来,是想看看几位前辈可否出山,老不阚前辈已亡故,怕溢华亭再生端倪……想请各位看看谁可以到溢华亭守候。等到事情作罢,则袖定会回归。” “此事就包在我东方云倾身上便可。”东方云倾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脯。 夏浦玉安心的点点头。 柳莫笑想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我应当回妙春堂看看了,出了那么多事,我也不能不闻不问。” 成局子无奈的摇摇头:“得,我一人镇守空崖。” 之后,东方云倾,则袖,以及夏浦玉便一同前行。 到了镇上,人群熙攘,仍与当年一样,墨字的旗子还在店肆门口飘荡,一切都如故,只是人不在了,人也变了。 则袖还曾记得,墨锵锵掀开屋里破旧的绫条笑着走出来的模样,她伸出掌心,把锵锵的箭放到了他的手中。 她跟着则袖站在林子里,风将她的鬓发吹起来,阳光之下,皮肤如是蚕丝一样,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那双眸子还是如落木湖畔一样清澈晶莹,还泛着涟漪…… 她坐在自己身边,品着自己的苦,自己的乐,什么事她都跟着,因为他把她的魂勾走了,他把她的命都带走了,然而如今,一切都被风化成了灰烬,这里早就没了她的影子,也没了她的笑,全都是记忆里的,全都因为他的悔恨,变得陈旧,变得如一根带倒钩的刺一样,无时不刻的剜他的心…… 触景生情,夏浦玉怕则袖过度感伤,没在墨家铁铺多做停留,很快就往落木湖畔去了。 溢华亭依然如此,静谧,美丽,只是似乎少了主人,春意变成荣恃,波澜变得黯淡。 夏浦玉看着湖面,湖面的正中央还在一圈一圈的荡着波纹,不知道是什么惹起的涟漪,还未散去。 三人放下脚步,站在湖边,环视四周。 突然,一个男人在一处发话,紧接着,就看到十几个人从溢华亭楼阁之中破窗而出,直栏横槛破碎之时,连带着几个小厮也掉了下来,那是尸体。 “等候多时啊,各位侠客。”说话的,彼阎洞新辅佐,白邺。 白邺临走时白匙下达命令,杀不了夏浦玉,不要回彼阎洞。 夏浦玉冷冷一笑,道:“真是可笑,白匙自己都打不过我,如今派一个喽啰前来……” 白邺并未动声色,笑笑道:“在下可能确实不是几位的对手,但彼阎洞的箭雨,就不一定了。”说罢,十几人列阵,迅速抽出羽箭,一拉弦,便全朝他们冲来。 东方云倾脚尖一点,便腾空而上,轻松躲过羽箭攻势。而夏浦玉不能只顾自己,也要顾及则袖。他一面挡开箭,一面护着则袖往前去伺机杀敌…… 待到弦松箭疲之时,东方云倾与则袖抓住时机,冲上前去,立刻便撂倒了几个弟子,夏浦玉正要上前,谁知白邺手中还有一支短小的冷箭,夏浦玉猝不及防,慌忙一躲,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 东方云倾与则袖还未脱开手,无法营救,白邺见上风已去,就带着剩下的人逃走了。 浦玉是会水的,可此次却不一样。这湖并不简单,极其深,而且似乎是连着哪里的暗河一样,湖底有条深邃的通道。 他并没有打算过去,但他还是感觉一阵危机感照的他后背发凉。 他扭头一看,一双发绿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吓得他一个翻身,竟吞了一大口水,咽的喘不过气。 待他仔细的定睛一瞧,那是条鱼,然而此鱼几乎与自己一样长,浑身金黄而赤,头似龙,身似鲤,看起来十分凶恶,直盯盯的看着他,好像非要把夏浦玉活吞了不可。 这方才叫他想起了传说之中的横公鱼,然而为何会有如此怪的生物,也太为奇怪。 还未等他反应,鱼就已经朝他扑来,他想要逃走之际,心下琢磨,为何此处会有如此怪鱼,难不成湖底还有什么秘密所在? (七十四)湖底见事岁月谁善 他扭头惶恐的看去,那鱼竟仍然细细的打量他。大概发现是个生人,嘶吼一声后,一个摆尾,就朝夏浦玉冲了回来。 夏浦玉见势立刻闪躲,左闪右闪的躲开鱼的利牙,这时,他的身子开始沉起来,慢慢往水下坠去。觉着耳朵鼻子里灌满了水,却又不得莽撞了,那大物还在死追着自己往湖底去。 在此局势之下,他只好顺着大鱼的攻势张开臂膀,往湖底游去。 就这时,大鱼突然冲到了他前方,一顶,就把夏浦玉横抛了起来,不过倒是得亏这一抛,夏浦玉再见到鱼后湖底的东西。 就在那两块儿重叠的石头的夹缝之中,有一个匣子,应当是红木制的,水下也只能依稀辩出个颜色。夏浦玉心中疑惑,这落木湖畔果然有蹊跷。 不顾身上的麻木与慢慢因在水里扑腾时间过长而引起的痉挛,就往那处去了。 那鱼未曾放过他,紧追在他后面,夏浦玉越接近匣子,大鱼就越发恼怒,隔着潋滟的水光,尤能见到那鱼眼里的血光与愤焰。 倒还是真奇怪的景象。但这鱼反应越大,夏浦玉也要拿到那个东西,想必这匣子里的东西不简单,让这么一个怪物把守,定然是个不得了的东西。 夏浦玉一边顾着身后的大鱼,一边往匣子处游去。 最终他扶着石头稳住自己,伸手从夹缝里掏出了匣子。就在匣子被取出来的一瞬间,石头就轰然倒塌了。虽然水中的“轰然”之声并不是十分明显,却也是石沙弥布,半天才清明下来。 夏浦玉看着匣子没上锁,很轻松就打开了。就当夏浦玉把匣子里面的物件取出来时,夏浦玉身后的鱼也随之消逝了。 当夏浦玉再回头望去时,只是一片水光蒙蒙,偶尔几只水物做声。 匣子里是一把竹简,上面刻着字,对着水光隐隐约约能看到字迹。然而还未等夏浦玉做反应,就觉着脑仁一阵刺痛,耳朵被鸣叫之声叱而炸开,接着,他就整个人失了重,漂了起来。 醒过来时,就觉着胃里翻江倒海一样,一浪又一浪波涛暗涌往口腔冲来。则袖扶着夏浦玉又狠狠的吐了口水,重重的缓了几口气,才算是完全回归了意识。 夏浦玉愣愣的问:“我怎么在这?” 东方云倾后怕道:“你掉下去没多会儿,我就叫则袖下去救你。” 则袖纳闷的讲:“可我一追你你就跑,还躲闪我,一直到了湖底……” 夏浦玉猛一激灵,打断则袖讲话,不顾身上湿潮,立刻站起身:“我在湖底发现了一个东西。” 则袖点点头,也站了起来:“我拉你上来时,手里确实有个东西,但是后来你昏过去,手一松,那东西又掉到湖里了。” 夏浦玉皱着眉,低眸思虑两番,抬头看向东方云倾:“我想问前辈一个事。” 东方云倾倒有些猝不及防,不过看着夏浦玉严肃神敬的模样,也认真起来:“讲来。” “德景棍,与破霜剑,当真为敌?” 夏浦玉问完,东方云倾一怔,神色立刻不与方才镇定,还不如夏浦玉镇定。看来是万万没想到夏浦玉会问此问题。 “当然了。”则袖拍拍夏浦玉的肩膀,笑道:“喝水喝傻了?” “德景棍当真可以敌过破霜剑,还有寒铁剑?”夏浦玉再次追问。 东方云倾转过身去,看着亭子对面楼阁之后的山丘:“对。” 夏浦玉走上前一步:“可我找到的东西上却写着德景棍自出世一直到来至夏家,从未与别的利刃所抗。” 东方云倾扭过头,道:“可你确实对抗了很多人。德景棍确实与传说不差丝毫,这就够了。” “也就是说,德景棍能破寒铁剑,也只是个谣言?”夏浦玉的衣角还在“啪嗒啪嗒”的滴着水滴,耳边是哗哗的湖水之声。 东方云倾看着夏浦玉的眼神,半天不曾说话,想必也没什么可圆的,也没什么能说的,所有的真,都在眼前了,那么在真面前,什么解释都成假了。 “对。” 夏浦玉心中一忿,质问道:“那为何还要信誓旦旦的与我说德景棍定能胜过寒铁剑?” “难不成,我也不过是渡江湖里一颗棋子?为所谓正派们除去异己的旗子?” 东方云倾听了这,立刻回驳:“渡江湖里人人为棋,强者才为局。况且,我们只是想让你拥有信心,只有这么对你说,你才会信你一定能赢!” 夏浦玉冷笑一声,道:“然后叫我傻了吧唧的去赴死吗?若我真与寒铁剑比,是棍削刃,还是刃破棍,也不过是用我来告知你们德景棍与寒铁剑那个更强罢了!” “为何说如此消颓的话?”则袖拉了拉夏浦玉的胳膊,叫他停止说话。 东方云倾看着夏浦玉直直瞪着自己的眼睛:“你当真这么想吗?” 夏浦玉没有讲话,如今他只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只觉得恼怒,直觉着疲累。 东方云倾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离去了。 一直到了晚上,夏浦玉没有离开亭子。坐在阶上,看着湖光里的桂月,看着桂月上的玉松。 他双眼疲乏的搭着,两只眼睛却又十分有神彩,透着一丝夜色的灰暗,还有沉寂。他究竟有多累,他究竟为何会如此,东方云倾看明白了,他也看明白了。 “前辈不去劝劝他吗?”则袖看着夏浦玉坐在那,担忧的问东方云倾。 东方云倾摇摇头,道:“叫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太累了,才会这样的。”则袖轻轻叹口气,又接着说:“兜兜转转,也那么长时间了,他没喊过苦没喊过累的。” “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想要做的。” “可如今,他发现他要做的事很可笑。” “并不是他要做的事可笑。”东方云倾看向则袖:“而是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前辈意思是,浦玉他……”则袖看向看着自己的东方云倾。 “他有些泄气了。” “就如你所说,那么长时间了。可高荀未死,白匙未死,那么多无辜或观火之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看着变迁更迭,看着消亡摇曳,而自己,仍旧一事无为的。” “是他自己觉着自己一事无为的,可他并不是。”则袖反驳。 “可自己认为自己没用比别人认为自己没用还要可怕。” 则袖看着东方云倾,他说的很对。这前辈就是前辈,只要夏浦玉对自己有信心,哪怕天下人负他,他也不怕。可如若丧失了这颗心,就算天下人敬他,他也会丧气。 就叫他歇歇吧,他究竟是对武林正派不放心,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他心里最清楚。什么玩弄利用都是他们的理由,而报仇,除恶,才是夏浦玉拿起德景棍的真正原因。 则袖慢慢走过去,扶袖坐在他对面,也看着月亮。月亮的光芒就如湖水一样,贴着肌肤,贴着衣裳,贴着心脏。月光又如玉泽包裹着爱人的簪子,还似亲人嘴角的甜浆,细腻可爱,又能让人想起朋友知己的陪伴。 然而还是怀念最多。他好想过去,好想回到从竹子塘出发的前一天。拜托自己放弃这个决定,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如当初老不阚所说,放下几百的冤魂,找个心爱的姑娘,报答竹子朝的恩情,好好过一辈子。 “我知道,夏浦玉没那么容易放下的。”则袖看向他:“你那么多不甘,那么多抱负,怎么会呢?” “就算天下人都把你当成了棋子,还有我们呢。我,高不落,阿冬,那么多人,夏浦玉…… 夏浦玉可是夏浦玉啊。” (七十五)高不落戏引夏浦玉 夏浦玉抬起头,看着则袖,张嘴欲要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道:“亏我有你们。” 即便只是一句话,便能把一个人的心海澎湃起来。憋屈,痛楚,颠沛,这些日子以来这些人的苦果吃的够多了,也已经要到尽头了。只是有些脚步还不能停下,因为尚有使命未达成心中所愿的那样。 夏浦玉自然不会放弃。既然众人把一看地狱的机会掷给了他,他不为别人,就为自己,也要去走一遭。 他不会对任何事物失望,山河,江湖,忠仕,哪怕是敌人。他夏浦玉什么时候退缩过?什么时候轻言放弃过?大不了迎难而上,大不了粉身碎骨。那也不能被笑话,也不能被看扁。他是要挺直腰杆做人的。不是淞江上丑陋的鸭子,鸭子是被江水操纵的。他是人,人是自己拿着桨的。 有人要做桨,就叫他做吧,他要做船夫,做渡河,他载的不是客,是侠,是志。 之后夏浦玉未再与东方云倾争论。告别了落木湖畔,他与则袖往回走。他们选了最为空旷辽阔的莽莽田野。 仲春之色,草野如翠浪连天,滚滚朝他二人冲来,似是淹没了他们,却又把二人直托上了天,托他们上去的不是浪,是风。 风把杂草枯穗吹起来,飘在空中游荡,方是宁静的要落在大地上,却一下被来者踩泞在了泥土之中。 夏浦玉看向远处跑来的人,皱皱眉头,等人到了跟前,才见是客业。 “客业大哥?”夏浦玉奇怪的看向他。 客业喘了两口气,道:“先生快去看看吧,风卫他……” 则袖歪歪头:“大哥别着急,风卫怎么了?” “方才我去了啸梅山庄,心想着,将那里收拾好,如果先生回心转意了,到地方也能心悦些,想不到风卫竟在那里。”客业边拉着夏浦玉往前走,便道。 则袖挠挠头,疑惑的问:“风庄主在怎么了?” 客业急切的摆摆手:“风卫那人性格古怪,见啸梅山庄漂亮,心里酸,就打算一把火少了啸梅山庄。” 则袖这下心里算是如同明镜了,连忙迎合:“什么?烧了啸梅山庄?”则袖看了一眼夏浦玉,就慌忙的拉着夏浦玉要跑:“快点快点,不管你愿不愿意,先把地盘守着啊!” 夏浦玉看着则袖的模样,如同看一个痴傻一样鄙夷的目光直直的投射在他身上。 “别磨蹭了!” 经过跋涉,三人果然到了啸梅山庄。 啸梅山庄倒是个奇怪的地方。虽然坐落在莽莽田野上,但背面就是山地,整个山庄靠在一座丘陵下建造,远远望去,如同一座仙殿一样。丘陵上有块摩崖石刻,不知道是哪位前人留下的,依稀辩得叶底乘三字。最后一个字因在阳坡风吹日晒的瞧不见了。常有人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应当有许多后人到此想到过这句话了。而真正乘凉的人,那么些岁月后,才来与它结下缘分。 山庄占地很大,虽不及月后山庄,但是景色却比月后山庄胜。进门便是一座假石,形状古怪,如同呼啸之风雨一般。而石头走纹伸向顶端,纹路形状就突兀秀丽起来。斑驳之色与婉转凸凹的石形,正如嵌在石头上的梅花,招摇摆放。 绕过怪石,走过架在枯湖上的短桥,方能进入正堂。正堂旁两侧是瓦舍与走廊,尽处为拱门,进入大概是另外一番天地。 其实山庄并不破败,只是景物极少被人照料打扫,像是某些大户人家离开后遗留下来的房舍,或者一些举底迁徙的家族门派留下的。舍具,景物一应俱全。 “这么好的山庄,却少了个主人。”则袖喃喃道。 说罢,就看从屋子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衣袂飘飘,冠玉之貌,笑着道:“主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则袖惊奇的走过去:“高不落!” “樊公子好。” 则袖看着高不落,笑着拍拍他的肩:“先生还在计较吗?” 高不落笑笑,看着则袖:“你要是计较,高某就计较。” 则袖佯斥:“就你说话,谁不会和你吵架!” “可还不是宽待我?”高不落笑着往夏浦玉身边走去:“把山庄的贵人都给引来了。” 客业笑着道:“不出先生所料,少塘主果然会帮我们。” “其实还要再多亏一个人。”高不落看向夏浦玉:“如若浦玉自己不愿意来,谁也引不来他。” “确实如此。”夏浦玉淡淡一笑,紧接着说:“你还挺滑头。” 高不落转过身,来到案后坐下:“你能来,就说明,你不是那么坚定的就要给竹子塘添麻烦,你还是想要自己的天地。” 四下几人,也是坐到了案后。 “谁不曾想有施展几分抱负呢?”则袖道。 客业点点头,说:“若是可以定下来,我便书信一封,叫我所知道的夏葛两家忠仕聚集而来。” “我们叫什么名字?就叫啸梅山庄吧?既文雅,又英爽。”则袖也跟着起哄。 夏浦玉无奈的驳道:“我还没答应呢,可否容我再考虑考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竹子塘的人……” 则袖摆摆手,回道:“你那额带可以一辈子不去掉,但是你一定要做这庄主。” “夏庄主,听起来不错。”则袖满意的点点头,看向高不落。 高不落抬抬眉毛:“可以容你考虑,但是你给我的答案,是你能今后活着的答案。” “没人帮你,你根本活不下去。” 夏浦玉看着高不落离开,没有声色之动。但是话却听进去了。 高不落说的很对。有些东西的确不是一个人能扛下来的。然而天下的忠仕还有多少呢?自己又要去哪里找这些忠仕呢? “古往今来,一直都没有一个可以叫忠仕投靠的地方。现如今你正是要招纳天下忠仕之时,没有援手,难成大事。” “你既然要招纳忠仕,就要有自己的营地啊,没有营地,你就似个无杆的旗,是招扬不起来的。谁会觉得可靠,而且有决心投奔你呢?” 高不落与竹子朝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自己就似个无杆的旗,如何飘摇呢? 窗外栽的有竹树,竹叶被簌簌的吹的作响,如同梦里的剑声。竹林,竹子塘最妙。而玲门亦也有因竹子而被叫好之时。 玲门的竹子叶色浅,而且大多是细竹,不似竹子塘那样各种都有,唯独是细竹。这是高阳瓴的喜好,后人也不敢变动。 只是前些日子,高荀从梨麟坊回来,整个人像个气胀了的气球,衣服不小心被竹子挂住,一怒之下,将那片墙角的竹子全砍净了。 私下里玲门弟子定然非议。非议这种事谁还管真假,不过是门主擅自砍掉门宗的竹子,或者门主妒恨门宗,门主不把门宗放在眼里妄自尊等等等等。高荀没在意这些,一回来,就叫宋鸿春罚跪了。 理由是什么?理由是宋鸿春竟敢私自见夏浦玉。高荀不可能叫夏浦玉为盟主,因为她心里打定自己归来之时必然披着武林盟主的荣光。无论是宋鸿春,还是高疆,都能为她打赢这一仗。 玲门都知道,高荀这个人,只会奸计,而不会拳脚。看起来英姿飒爽还妩媚多娇的,实际上不过是个假料子。也就因为假,当时上台时,就费尽周折。只是上台后,前门主高善的死,就没人再提过。偶尔有几个不要命的议论,议论的也只有两个问题。 宋鸿春为什么要刺瞎双眼是其一,这是最近新消息,也是一直变着的消息。从高荀上位到现在,一直不变的,屹立不倒的飞语第一讨热点,就是高善为什么会把位置给高荀,而且是,毫无征兆的。 但正因高荀已经上位,所以意料之中的,无人敢冒犯僭上。 (七十六)高荀狐疑试探高疆 “你为什么还要去见那个夏浦玉?”高疆屈膝蹲在宋鸿春身旁,压低声音问道。 宋鸿春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你是不是疯了,竟然背着门主做这事。” 宋鸿春侧侧头:“疯不疯,有什么意义吗?” “那你净是自己折磨自己。”高疆忿忿言。 “易君也是个疯子,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自在。” “你若是当初不回来,比现在要自在。” 宋鸿春又一歪头,然后脸色瞬间冷冽起来:“可我回来了。” “那为什么还要做和你行为相悖的事?” “因为疯了。”她又紧接着说:“以后,我还要见他,只要遇到,我就要见他。” “你见得到吗?”高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站在门外,往宋鸿春望去,双眼寒气慑人,几个字,狠狠的刺进她的心。她究竟是如何下手做了傻事的?她还真是可怜,没了高荀的信任,没了夏浦玉,什么都没了。本还以为自己能用双眼赢回什么,这下再看看局势,她什么都没赢,全输了。 本来就是错的。谁会用自己来赌呢? 高荀看向旁边站起身的高疆:“高疆,你过来。” 高疆心下一愣,也不能迟疑,立刻就去了。 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宋鸿春一眼。仲春的午后,她额头上汗珠如雨,涔涔的布满两颊,她很累,确实应当很累。 “下面的弟子,好像都很不服我啊。连名册已经送到我桌案上了。”高荀冷冷一笑,把手里的册子丢到桌子上。 “都是些乌合之众,门主无需放在心上。”高疆弯下腰,平静的解释。 “名册内容看起来,已经不像是第一次递了,之前……”高荀往前一抻身子:“怎么没听你说过?”高荀狐疑的看着高疆,也不知道这人准备说些什么,但是比起以前的高疆,他越发的平静,越发的不漏声色。这应当是自己的功劳,可这样,会不会也给自己,留下了祸端了? “之前,是属下回绝下去的。都是些水大的乌合小辈,没什么可顾及的,不过这次的册子,属下确实不知。” 高荀继续看着高疆:“阿疆比原先要沉稳许多啊。” “是门主教导。”高疆一低头。 高荀笑笑,端起面前的茶盅:“有没有想过,坐到我的位子来?” 高疆立刻跪了下来,叩首道:“僭越之事,属下不敢。” 高荀轻轻一笑:“记住你的话,违反自己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像当初我违背了在门宗面前立下的誓言,从我小心干预了一次朝堂后,报应就来了。” 高荀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能看明白一切,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报应,所以才不慌不忙,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苦果,终究只有自己尝的出苦,也就只有自己吃下去。她明白报复人的最佳手段,不是杀了仇人,而是夺人所爱。她不会变成那些杀了仇人后而行尸走肉的傻子,就算在一些人眼里她向来行尸走肉,不过她的账算的很好。 一个聪明的人,绝不会一个人赴黄泉,最不济的手腕,就是玉石俱焚,最聪明的人,就连死,都能给别人造成伤害。 她仰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宋鸿春,轻轻笑笑。 然而还有一类人,成了她的对手。这人刚毅,不拔,还执着,似乎急着找她赴死一样。这就是夏浦玉。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强大起来了,便无人杀得了他了。自己只有光天书,没有风卫就是一本没用的书,而彼阎洞那个婆娘手里有寒铁剑,起码能与其匹敌……风雨阁自上次易芳事件后就与玲门不再私下来往,林宁那个家伙息事宁神,根本不愿掺和这些事。半惹囚……半惹囚两大人物都已经死了,就剩个独孤老头,如今躲着夏浦玉的棍说不定还躲不过,怎么可能冒头…… “那个易君,你能找到他吗?” “门主,易君不是已经疯了吗?”高疆抬头。 “可他的心还在。” “可,他成了疯子以后有很多机会杀夏浦玉,却都没有杀。” 高荀看着高疆:“去找柔山六剑士。” “如何?”高疆询问。 “追杀易君,他会暴露出来,还会发怒,他会去杀夏浦玉的。” “他可是风雨阁的人。”高疆接话。 “正好,把林宁那个狐狸激出来,他想息事宁神,不可能。”她冷冷一笑。 “如果易君不杀夏浦玉呢?” 高荀挑挑眉毛:“那就杀了他,借夏浦玉的手杀了他,我就是要风雨阁与夏浦玉对立起来。” 夏浦玉确实值得高荀拐那么多弯去害。 夏浦玉的确松口愿意接下啸梅山庄了。只是他要回竹子塘,给竹子朝说明这件事。 则袖与夏浦玉往皓辉山去,客业去招领忠仕,高不落留下来整顿山庄。 莽莽田野上有一个去处,吸引住了夏浦玉。便是流火阁。 自东方云倾走后,这里已经是破旧不堪了。没有了记事先生,这些日子便全成了空档。 “没有记事先生,这该怎么办?” “东方前辈没有找到下一任记事先生吗?”夏浦玉看向正在书架前站着的则袖。 “记事先生,一般都是博学多识,而且熟知一切的人。最好是个老头。”则袖道。 “上一任记事先生是什么身份?” “一个客闻,传言他是某官宦之子,家破人亡后来闯荡江湖。” “上上一任呢?” “也是客闻。” 夏浦玉低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竹简,拿起来查看。看了几眼,才知事物记到天星照掌门被害。 “记事先生,是在这时候被抓的。”夏浦玉示意则袖来看。 则袖走过来,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抬头:“就是说,这时凶手还未明了?” “难不成,是为了不让记到卷帛上,才要掳走记事先生?”夏浦玉也疑惑的发问。 “……”则袖转过身,沉思着往前踱去。才走几步,就发现地板不对。蹲下身扳开木板,发现竟然有个地道! “浦玉!” 浦玉立刻放下竹简,走过去,与则袖一起往地道里面看。 地道很宽,不像是一日之功,墙壁上还有熄灭的蜡烛,应当是很久了。 “这难不成还是……”正在则袖猜测之际,夏浦玉就已经站起身,在凌乱的书架上寻找些什么。 则袖站起身,走向夏浦玉:“找什么呢?” “看看这些史集有没有被偷。”说罢,他看着竹简下方小木牌上的日期:“按日期找。” 则袖明白了以后,就和夏浦玉一个挨一个的看。终于,在堆着二十四年前的事件的竹简里,发现了空缺。 “果然……”夏浦玉冷冷一笑。 “怎么了?”则袖看向夏浦玉。 “丢的,就是夏葛两家被屠杀的那一卷。”夏浦玉颓丧的垂着双手,瘫坐在榻上。 “是……白匙偷的?”则袖扭头看着夏浦玉。 “肯定是的。这类挖地道的功夫,也就属彼阎洞了。” “万一又是玲门的借刀杀人呢?”则袖也坐了下来。 “当年主使可是彼阎洞,玲门可不愿这么费功夫。”夏浦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况且,这么做了那么多,就像你一样联想到玲门的人很多,何故引火烧身?” 则袖觉着夏浦玉说的倒有些道理,就点了点头。 “要不要给拿回来?”则袖又问。 “有这个地道,最多叫我们进的了彼阎洞,难保我们能出来。”夏浦玉站起身,然后朝则袖道:“我们应当再找个记事先生。” “找谁?”则袖问。 “这人……”夏浦玉搓搓下巴:“博学多识,但是不一定什么都知道……” “年纪不大,但很老成。”夏浦玉往前走了两步,驻足在窗前。 (七十七)易君之死风雨离去 不来流火阁不巧,这下又要调转回头,往百里断崖去了。 年纪不大,又博学多识,那就是成局子了。去的路上夏浦玉还在担心,不管怎么样,成局子已经在崖下生活那么多年,愿不愿意出来到江湖上来。虽然内心有些不安忐忑,但两只脚还是往百里断崖去了。 其实走在这条路上的,不只有两只脚,当然也不是四只。 易君果然被柔山六剑士追杀了。这次柔山六剑士的命令很特殊,不是杀,而是追。逼他往夏浦玉身上捅刀子。 易君好像不愿意这么做一样,一直领着这六个人四处跑。等把星汉平原,墨草河畔,归往河的风景转个遍以后,他来到了百里断崖,这是曾经他最想杀的人死的地方,又似乎是他死的地方。 他没有料到夏浦玉会在这,却也庆幸,夏浦玉在这。 易君好像没有能力似过去一样斩杀六剑士了。他认为不是自己弱了,而是新一代六剑士年轻,而强大。可他又不承认自己苍老,只说他们比老一辈的武功高点算了。 他要找个帮手,切掉这六个毒瘤。 夏浦玉果然意识到了身后渐渐而来的声音。不是朋友,一定不是。 他看着易君披着头发,衣衫褴褛,胡子满腮的跑过来,身后六个头戴斗笠,身穿浅色衣袍的人拿着剑向他出招,直直的朝自己冲来! 夏浦玉与则袖立刻作势,预备迎敌。 就见柔山六剑士把易君逼到夏浦玉身边后,立刻把三人围了起来。 易君拔出断剑,利刃撕开空气就往夏浦玉身上钻。夏浦玉立刻多闪开,横腰一劈,躲过剑去,这时天上的鸟雀振臂一鸣,划过天穹。 易君的剑再次断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剑,双眸燃起了火光,如同充满了鲜血,此刻就要流出来一样。他怒吼一声,他不得不这么做了。他将手里的剑往草丛里一丢,一把抓住夏浦玉腰上佩剑的剑柄,夏浦玉还未来得及阻挡,他依然拔出剑来,割住了夏浦玉要去阻拦的手。夏浦玉往后踉跄一退,就看着易君举剑往腹上捅去。 就见他鲜血从伤口处流出,这个人仰面倒下。 六剑士相顾一应,收起剑,运轻功而去。 “这就是他们雇主的目的。”夏浦玉攥着拳头,看着六剑士远去。 春天去的很快,闷潮的雨从天上落下,打湿了屋檐上的干草,雨滴顺着草杆往下流淌,轻轻的滴落,重重的破碎。 浦玉与则袖来到了一家客舍,此刻正坐在窗下沉思。 门外的雨下的急,偶尔还有两声闷雷。春雨润物,只是这雨,太迟了些,迟到初夏就要到了。 推门进来的,是林念。 则袖看了看门外,是十几个风雨阁喽啰。不由得冷冷一笑:“恭喜林念先生,又做了新辅佐。” 林念一拱手,并未有任何动怒。他道:“林念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夏浦玉站起身,看着林念。 林念站直身子,然后说:“听说易君死了。” “风雨阁还用听说?”则袖小声嘟囔着一句,冷冷翻个白眼。 林念看了则袖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一眼,又看向夏浦玉:“此事,与风雨阁无关。” “他可是你们的人。”夏浦玉皱皱眉头。 “他是林琰的人。”林念回答。 “你也是林琰的人。”夏浦玉揣起胳膊,饶有兴趣的看着林念。 “我是风雨阁的人。”林念依旧不露声色,淡淡的讲完之后,转身正要离去,又听夏浦玉说:“风雨阁是谁的?” “风雨阁是江湖的。” “江湖是谁的?”夏浦玉不由被自己的追问逗笑。 “江湖……”林念歪歪头,思考了一下,凄惨一笑:“江湖是你们的。”门外的雨如同被风吹进他的心底,一下凉到深渊。 “那你呢?”夏浦玉被林念的回答振的心下一顿。 “我只是在推着江湖转。 放心,我比你们谁都活的久。”林念轻轻一勾嘴角,刚走出两步,又问:“易君坟在哪?他妹妹的死,我也有错。” “没有坟。” 林念回头,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紧接着就不再说话,往门外走去了。 之后的夏浦玉就很少见过林念了。他确实很长寿,但确实很可怜。他的确只是个奴下,因为他一直都不愿施展自己屈于人下之外的能力。而这类能力又是他能长寿的关键。 江湖是他们的。他根本不想掺和,他现在巴不得去深山里吧?把那缕紫烟找回来,把快乐找回来。 他已经够透彻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了。林琰被杀那夜,他站在林琰与林宁旁边,并未出手阻拦时,他业已代表了风雨阁,代表了的,甚至还是林商。他比风雨阁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尊贵,如今的林念,就算是林宁,也要敬他。 他可代表着风雨阁,而让林琰下了地狱。林宁代表了什么,不过是个门面。林宁代表了权力,而林念的可是信仰,可是忠义,能把风雨阁撑起来的力量。 他不会告诉林宁或者任何一个人易君为什么没有坟,这是他欠易君的,此刻还清了。 他站在门前,远处山头上烟雨蒙蒙,一缕紫纱飘过,还似当年她飞檐影下,惊鸿一瞥。 他依旧能含着泪,笑着说一声,他叫林念。 只是时隔那么久,才又一次见到,会不会心海澎湃的伤感一言: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莽莽田野上,风把草浪吹的一层一层的飞舞,易君拔下腹上的剑,踉跄的站起身,捂着伤口,将夏浦玉的剑丢在地上,绕过夏浦玉与则袖,往前面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以后没有易君了…… 只有个潇洒快活的疯子……易君总算死了……” 夏浦玉看着易君的背影,喊道:“要不要帮我个忙?” “你可是害了我的。”夏浦玉见易君转过头来,就指了指地上的剑。 见易君不说话,就说:“这附近有个流火阁,是记事先生的去处。” “可是记事先生死了。”易君咧开嘴一笑,牙齿之间血丝渗透。 “我想叫你接替他。” “我?” “他?!”则袖惊讶的喊。 夏浦玉点点头,往易君走去:“你可是个客闻,什么都知道的人。” “流火阁好去处,人人尊敬你,还见不到你,还能吃风雨阁的钱。”夏浦玉轻轻一笑,看着易君。 没错,易君已经死了,听说夏浦玉找到了下一任记事先生,现在就在流火阁奋笔疾书,他不会再被认出来,不会再被追杀,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赎罪,不积罪。 “你看得懂光天书对不对?”夏浦玉坐在易君对面。 “怎讲。” “你拿着光天书时,既没有找记事先生,有没有找风卫。”夏浦玉喝了口茶,说。 “是的。” “为什么要把光天书弄丢?” “你不该问光天书内容吗?”易君轻轻一冷笑,看向夏浦玉。 “你会说吗?” “那东西不能练。”易君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光天书,被篡改了。原名是灌殄术,以运功成魔而斩杀无数。” “练成,就会成了妖怪,一个没人能杀死的妖怪。” 夏浦玉一皱眉:“谁篡改?” “不知道,但知道篡改者一定是不愿让人们修炼,否则,当真是惨绝人寰。” 易君,此后就真的死了。有一个记事先生,很年轻,又恨讨厌啸梅山庄的竹子名缀的夏庄主,他也是一个客闻,虽然学问不是特别大,但知道很多。年纪轻,但很老成。 夏浦玉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我们往哪去?”则袖看着夏浦玉。 “玲门没得逞。”夏浦玉歪歪头。 “高荀会干嘛?”则袖问。 “她料想不到风雨阁来的那么快,还不承认易君。”夏浦玉笑笑。 “万一她预料到了呢?” “哪又能怎样?这次的手腕耍的明显没有过去高明,她已经开始措手不及了。” (七十八)谁道柔断情毅断命 玲门的手段刚刚折腕罢了,彼阎洞又开始行动了。白匙怎么也不会忘记白钏倒在自己怀里那一刻,她失去了什么。只是白匙这个人从不知道珍惜,又十分明白失去是什么滋味。 无论是前洞主的辞去,还是夏浦玉的坠崖,或者是白钏的离开。 更叫她明白的,是仇恨。这个女人向来不把自己不愿保护的东西放在眼里。她看重自己的容貌,自己的位子,自己的身边人。霜满夜那一掌打碎的绝不仅仅是白钏的五脏六腑,又是白匙的七魂六魄与傲骨。 凡是自己所珍视的,哪怕是一个世间毒瘤,江湖败类,也不能毁在别人手里。 白匙看起来娇柔,冷淡,还有些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这原本不像是个女子应有的心度,那她又是如何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呢?恐怕这世上也只有白钏记得。就因为如此,唯一一个记得自己伤痛,明白自己苦楚的人被害,她又如何不恨? 再来想想这个本打算一手遮天,却又在梨麟坊一蹶不振的骄傲自尊的女子的柔情。竟也只给了白钏。白钏是她唯一的亲人,所有衷心的话啊笑啊泪啊,她都会毫无顾忌的在她面前挥洒。而在夏浦玉面前,她更坚韧,不愿被他低看一眼,希望能与他肩比肩的照面。 记得夏浦玉的“死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所能够够得着的,能够依靠的人唯独有白钏。她不能哭,不能后悔,不能恨自己,她必须要把夏浦玉往悬崖下推。 “夏浦玉掉下百里断崖了,林念没有拉住。” 白匙从案后缓缓站起身,她看着向她通报的白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钻进身体,缓慢蛇行上身,直直的扎进了胸口。那是一支血淋淋的冰刺,将她整颗心都给破碎掉。 但这个可怜的人没有想到珍惜眼前的人,而是被一种悲恨充斥着肉身,灵魂已经随夏浦玉坠入百里断崖了。而又当夏浦玉“死而复生”时,她又恨透了自己。可在他面前,她向来都表现得冷淡,沉稳,哪怕一个笑,都要用冰雪裹着送到他眼里。她不愿废去自己的骄傲,尤其在他面前。 她其实早就恨透自己了,自从认识夏浦玉开始。她原本把这份感情藏的很好,有的时候,甚至自己都找不到。以至于当她站在白钏对面,听着夏浦玉“死了”的消息时,她竟找不到心中那股无名又狂啸的悲伤的源头,她恐怕不会找到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倾慕夏浦玉,而不是崇仰,而不是嫉妒,而不是别的这些那些,她定位错了自己,把自己的腰弯了下去,谁也无法把她这一根傲骨帮她从她弯腰之处那道深渊里取出来。 “洞主不想夏浦玉死吗?”白钏站在亭子外面。 “想啊。” “可洞主看起来,没有意料之中的愉快。”白钏走进亭子。 “我哪里不高兴?” “你哪里看起来高兴?” 白匙转过身,看向白钏,她的眉头是拧在一起的,明显的烧着一支火苗。 “洞主就真的想让他死?”白钏不管不顾的问白匙。她为什么要逼问白匙,把她的伪装撕开,为的还是白匙,还是想叫她正视自己,收收自己的芒刺,放放自己傲慢,她应当坐下来歇歇,或者叹两声气。 “你可是属下,别忘了。”白匙抬抬眉毛,朝着比平日看起来要显些咄咄逼人气势的白钏说道。 她到现在都记得白钏的反应。 风隐隐约约刮过她的鬓间,可她不动声色,甚至眼睛里没有掀起一丝涟漪,只动了动嘴唇:“是。” 半嘲办不嘲的话语仍然能在白匙的梦里萦绕,她会被这么柔声细语的声音给吵醒。 对于一个自己有愧的那么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会把一个人的痛苦提升到心头,然后在那里兴风作浪。最后,无论多美的一个梦都会变成噩梦。 她还记得,那个白钏平静的像亭子外的湖水,似乎根本没有风吹过她的鬓发,没有风吹起她眼里的涟漪,可如今再想,总觉得白钏的眼睛里充溢着悲伤,是那么的凄凉。风从那里吹来,又吹进了白匙的梦里,吹冷了她的热枕,吹落了她的泪,凋零了她的梦,破碎了她的傲骨。 真正能破碎她傲骨的,应当是这位能让白匙视为亲人的人,而不是一个从不了解与同行的夏浦玉。 于是,她的泪,她的骨,化成了一个个的白衣子弟,他们蜂拥而至,跨过山,趟过水,为了她的泪,她的骨,往黄泉谷去,往妙春堂去。 她不会承认自己错什么了,她只会去弥补,或者是挥霍。 我今后,就帮不了你了。 白钏临终只顾得上说这么一句话。听起来多么遗憾,有解脱。 可白钏的魂啊又怎么放心的下,放心的下她的白匙。 门外廊子上传来一阵十分急需的脚步声,细雨绵绵滴滴答答的从檐上落到土壤之中,与脚步声重重叠叠的辉映。 紧接着,夏浦玉的屋门就被敲响了。 则袖站起身,走过去询问:“什么人?” “我是赵岐。” 则袖看了一眼夏浦玉,见夏浦玉点了点头,就打开了房门。 赵岐也没顾身上的雨正在往地板上滴,一进门就转向夏浦玉,着急的道:“先生,我与两兮在去啸梅山庄的路上,遇见了彼阎洞的人。” “两兮呢?”夏浦玉站起身,走向赵岐。 赵岐喘了口气,道:“那些人往黄泉谷去了,还绑走了两兮……” “什么?为什么?”夏浦玉皱起眉头,问。 “我们痛恨彼阎洞之人,当时客舍没有席位了,非要我二人让出来,我们自然不让,便大打出手,为首一个叫白曳的,把两兮掳走了。”赵岐痛恨的讲。 夏浦玉抬起眼睛,正颜神肃的道:“去往黄泉谷,定然是要给白钏报仇去的……” “那就快往妙春堂去啊,把两兮也救出来。”则袖道。 于是三人就在雨日连日奔走,往黄泉谷去了。 行程改变,有些事情就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赴往妙春堂的路上,夏浦玉向赵岐打听了其他忠仕的位置。赵岐虽不如客业知道的多,但他肯定,有一些就在武丘边缘处生存。他们不敢进入武丘,那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又不愿离开武丘,那是家园,耻辱与魂归之地。 夏浦玉决定将妙春堂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以后,就往武丘赶,由则袖回竹子塘谈事。 他的预感很强烈,有些事情会发生,而且,有些事情蓄势已久,无论是高荀的自作自受,还是白匙戾气冲天,再或者天星照的新势勃发,竹子塘位尊名立。 似乎都在预兆着,他等待的事情要到来了。无论他这扁舟多轻薄,他即将要到岸了。如今他只有两种结果,与其他人一样,渡江湖却丢了自己的命,或者渡江湖扬了自己的名。 他无法全然信德景棍了,但他本就不该全然,他应当更信自己。 他们快马加鞭,最终在白曳还没有到达妙春堂时抵达了。 那时的妙春堂已然是得到消息了的,已经召回了所有堂主,包括柳莫笑,也包括死赖在妙春堂做客的鬼见怜。他们明白,这一战,非要你死我活,头破血流不可。 但如今夏浦玉无法轻举妄动。客业的妹妹在他们手里。 这日上午,众人在正堂里正在商量对策,一支羽箭“嗖!”的从门外飞进屋内,直愣愣的插在柱子上。上面还覆有字迹—— 今午时,夏浦玉,换两兮。彼去汝等命。 这便是所谓战书了。 用夏浦玉,换两兮。这是所谓图利。 “就知道要这样!”钓月僧愤怒的将羽箭拦腰折断。 夏浦玉看向钓月僧:“师父,叫徒儿去吧。” (七十九)白邺为死江湖破势 “你要去送死吗?!”钓月僧恼怒着往夏浦玉处迈出一步。 鬼见怜立刻站到夏浦玉一旁,看了钓月僧一眼,又看着夏浦玉:“我觉着,怕是浦玉已经有了主意。” 众人看向夏浦玉,夏浦玉笑笑,道:“这个白邺既然想叫我死,我就去和两兮换算了。” 鬼见怜看向夏浦玉,疑惑道:“徒儿何意?” “我相信,就算我真的深入虎穴,白邺也不会放人。” 他踱了两步,停下,转过身:“因此,就叫我去与白邺周旋,赵岐与则袖一起潜入彼阎洞驻扎之地,然后救出两兮。” 赵岐担忧看向夏浦玉:“那,先生岂不是十分危险……” 则袖也迎合:“对啊,这样一来,白邺自然要带很多人与你相抗,到时候救出两兮容易,你脱身就难了。” 夏浦玉拍拍则袖的肩膀,运筹帷幄的道:“我自有脱身之法。” 黄泉谷中风声如泣,在谷壁两侧嘶吼怒号,夏浦玉拿着德景棍,一身乌衣,额带飘飘,凛然肃立。 “两兮呢?”夏浦玉朝着白邺看去。白邺身后站着足有二十位拿着不同兵器,却都背着箭筒与弓的“高手”,似乎蓄势待发,就等夏浦玉来送死了。 白邺身旁站着两个守护,虏着一个女子,头上蒙着黑布。 白邺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手指一直不停的将剑从剑鞘处松出再合闭。 “剑出了鞘,就不应该寥寥无获的回去。” 白邺听到夏浦玉的话,合住剑,将手放到了腰上寒铁剑的剑柄上。 果然,虽然白钏并不是个练剑高手,却是个能够驾驭寒铁剑的人。而白邺,则成了第二个左将军,不过是个守护罢了。 “那按先生……不对,应当是夏庄主吧?按庄主意思,应当将这白刃如何做法?”他掏出剑,架到了旁边那女子脖子上。 夏浦玉没有慌张,而是慢慢往前走:“白匙也不会用剑,彼阎洞已经驻扎了那么多行舍,竟然还没有找到寒铁剑的主人。” 白邺嘴角一抽,似是放在寒铁剑上的手一紧,果然,他并没有能力拔出寒铁剑。 “寒铁剑的前身是破霜剑,传说白日能用它一步杀一人,剑上无血,喉不见痕。”夏浦玉又往前去。 “你不怕我杀了她?” “可你,就连拔,都拔不出它。”夏浦玉看向那个人,那人坦然自若,事不关己的站着,明显不是两兮。 白邺听到这,耳边风声的怒吼瞬间升起,整个人似乎被风与荒草卷起来,正当他迷失神智再清醒时,他已经拔出自己的剑,看向了夏浦玉。 果然,阵地里除了一些喽啰果然没了什么大主。赵岐与则袖抓住两个后生,换了衣服,潜入了阵区。 其实想来也能看出赵岐与两兮关系的不一般。从初次相遇,就能看出两兮虽然更贴往兄长,可眼睛里的水色亦也叫赵岐看的明明白白。前些日子客业能叫两兮与赵岐同行,更能显现出来。 只是则袖难以叫自己看这样的场景。久别重逢的恋人终得相遇,日后也会有长相厮守之时,而自己,却依然形单影只,自己的妻子身陷囹圄,又不知其志贞与否,如是贞,那白匙的绕指花又是谁修的,空穴来风很难,锵锵不是个名人,有什么可毁坏她名声的,无非是要牵扯则袖罢了,意是逼他破忠义,那他就偏偏不得这么做。 也就叫他不再找她,不再想她,只怨她,也怨天,怨地,怨自己,其实他谁都不该怨,就该怨自己。 夏浦玉立刻作势应战,抽出德景棍横握一挡,二人各被弹出数尺站立。紧接着白邺又举剑来袭,浦玉横甩一挡,又借气力之便,绕身反劈,白邺险些吃招,连忙侧身躲过。 白邺看了一眼自己剑上的缺口冷冷一笑:“你总能劈坏别的剑,可惜你总是见识不到寒铁剑。” “那如何?” “那就离你下地狱的日子完,你也就不能快些消停。” 白邺说的对。只有真的和寒铁剑生死较量,才说明他找对人了。这人便是敌人。 正如当年落雾所说,他不是朋友,是敌人。 夏浦玉举起德景棍,再次冲去。他总是与白邺周旋,而不出狠招。带着白邺往他招数里拱,于是开始纠缠,始终不分胜负。 白邺自然不是个傻子,没过太久,就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不由得气急败坏,开始用自己招数直接攻去。 白邺的剑法十分沉重,好似用刀一样。他那把隐剑是玄机署宝贝,剑身上刻着一个“玄”字,是把品成不错的长剑,剑身长且宽,非是长久修炼的男子,是无法像在白邺手中这样轻如鸿毛的耍玩的。这是他和白钏的区别。白钏手腕力量柔,而白邺手腕力量相当的烈壮,每一招都死千斤坠一样从劈下来的空气裂口中沉沉的压在德景棍棍上。如若这不是宝翠,恐怕早就碎成玉沫了。得亏夏浦玉记得这是德景棍,虽然每次运招都有些颤抖,但依然可以抗住这个怪人。 此刻他方想起柳氏剑法。剑与人合二为一,看似舞剑,却又不是舞剑。舞剑只求潇洒而无力,柳氏剑是因力与气太过融合从容而看似潇洒。其实这个潇洒是相当不错的,自不是苦己,又不是放荡,总是自在许多,安然若素许多。这便是柳氏独步武林的原因罢。 于是,将剑法的运用原理换做手里的棍,瞬间棍似柳枝一样似乎在他手中柔软浮动起来,每一招每一势都似安排好的舞步一样靠近白邺。太过强硬的东西会漏洞百出。白邺身上各处都会成为他的弱点。 一个人身上的漏洞被攻击,自然难以承受。白邺猛然吐血单膝跪地。他捂着胸口,道:“你还真以为,我不胜白钏吗?” “自然。白钏不仅仅是个守护。” 白邺站起身,拄着剑,抬起头,风一下就吹起了他的鬓发,那里竟有一丝花白。 其实白邺亦然不是个天赋异禀的料。他本身是个柔弱躯体,为了练武,为了在彼阎洞生存,得老洞主喜爱,不惜练就与自己天分相悖的异力,就如白钏,为了彼阎洞,强迫自己拿起剑来。 彼阎洞究竟是个什么炼狱难以想象。他们都在做着与自己相悖的事。正如白钏,她守护白匙,或说守护洞主,究竟是否出于相顺,无人得知。唯一人们知道的,就是很多人为了能够得到一些什么,而去朝相反的路,像个傻子一样走去。 白邺的举足轻重,也应当谢谢白钏。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件事。 他再次举起自己的剑,往夏浦玉扑去。只是,这竟然是个假把式,夏浦玉挥去德景棍时,他竟迎了过来,被夏浦玉一棍闷死在地。 白邺直接不动弹了。白匙第二位左辅离开了他。 这足够激怒白匙,叫她举派出山。这不是因为白邺的死,而是白钏的死分量太大,这跟*已经伸展到了江湖各地,白邺的死,为的是将他所能创造的火星落在导火线上,从而引起江湖的大火。 这便是白邺的目的。夏浦玉目瞪口呆的看着白邺的尸体。他压倒了一片荒草,宁静的脸上苍白如烟,似乎看起来像个书生文人一样,谁知他曾可以活动自如的耍玩一把三十斤长剑,曾只在江湖掀起两阵箭雨与一次彼阎洞卷入黄泉谷。 最大的“功劳”,应当是引起了彼阎洞与江湖之间,阔别几十年的胡搅蛮缠。 白匙并没有立刻踏入纷争来,她走进了玲门。 玲门这日极其安静。没有守山门的,没有练武修文的,所有人都隐匿在各处。这是高荀为了迎接白匙而下达的命令。她不知道,这条命令,后来成了高疆的命令。 这命令,最后还将高荀推向了深渊。 常常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的就是像高荀与高不落这样愚蠢的人。 (八十)高荀之死局中弃子 “门主。”门外的蝉声已经在前日渐渐消颓,平底卷风也不似前日酷热,偶尔几声风竹作响,叫门外站立的人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沛爽与夏后的慎警。 “讲。”高荀抬起头,放下了手里的竹扇,看向高疆。 “彼阎洞洞主白匙求见。” “请来。” 高荀正襟,她料到了白匙会来,想必为了光天书,也是为了某类权益。 要么是来求合作,要么就是来害命的。只是白匙孤身一人,有什么要事,还是有待查管。 眼见的白匙走进门来,她放了放袍子,门外立着的是高疆。 她来到高荀对面坐下,而后高荀询问:“不知洞主有何贵干?” 白匙笑笑:“也不请我杯茶吗?天气虽变了,心里可不爽气。” 高荀并未有何动作,只是把自己的茶盅往白匙面前推了推:“嫌弃吗?” 高荀并未打算叫此刻门外的高疆进来的意思。 “门主想与我合作?”白匙抬抬眉毛,看向高荀。 高荀笑笑,拂拂袖子:“如今除去半惹囚与风雨阁外,也只有彼阎洞对夏氏小子苦大仇深了吧?” 白匙可笑道:“苦大仇深?” “对。难不成,白洞主还能为白钏之死与白邺之死释然?”高荀拉回茶盅,舀上一杯水,偷瞄了一眼白匙,见她阴森起来的面色,轻轻一笑,将茶送入口中。 “那如何一个合作法?”白匙抬起眼睛。 “灭了江雪斋,此事不麻烦吧?”高荀看向白匙。 “为何要灭了江雪斋?”白匙询问。 高荀狐疑的眼光扫视着白匙,她该不该相信这个女人就会真心与自己合作呢? 白匙看出来端倪,撇撇嘴:“我若不是真心合作,如何单枪匹马来到这里,自己找死?” 高荀呵呵笑了一下,一只胳膊撑案,然后侧过身,支起腿来,在膝盖上安放下另一只胳膊:“洞主还是赤诚。” “那便请门主回答我的问题罢。” “自然是把最后一战的苗子给引出来。江岸雪把江雪斋托付给了夏浦玉,他却没保住,自然要怨恨你,不过他也是个狡诈的人物,不会轻易就要与你作战,但他身边那些人,无论是竹子则袖,还是鬼见怜钓月僧若干,都不是会见了这些事而无动于衷的人,只要派人激一激竹子则袖,他一起来,定有人响应。” 高荀说到这里,又拿起扇子摇了摇:“听说他们搞了个啸梅山庄……等到山庄一空,围剿歼灭夏贼,还是十拿九稳的。” “激则袖?” 高荀点点头,看着白匙:“墨锵锵在你手里吧?” “倘若他们真去了彼阎洞,而那刻彼阎洞大部分子弟都在莽莽田野,岂不是被得逞?”白匙歪头,觉醒般问。 “这便是我们的合作。玲门的武士不如彼阎洞,最终只能在彼阎洞做善后,况且,我相信回去彼阎洞的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玲门保住彼阎洞的后院。”高荀抬抬眼睛,看了一眼白匙,道。 白匙冷冷一笑:“真正拿刃的活,玲门可都没怎么干。” “玲门主要是个点子门派,刚刚这一计一般还要不少钱的。”高荀轻轻勾了勾嘴角。 “我有条件。”白匙说出心声。 “讲。”高荀并未显出不耐烦。 “我要光天书。” 高荀的眉毛立刻拧成一团,她料到了白匙的野心,却未料到有如此不堪掩盖的野心。白匙真的打算以此为合作条件。此刻如若不给她光天书,她也已经有了全部计划,弃开玲门,大可再找别人合作。高荀心中怒火暗烧,玲门竟有一日要被当做待定弃子,往昔她如此看着宋鸿春,此刻白匙竟如此看着玲门。高荀当然想要分出一杯羹来,就是如此,也不愿松手作罢。 “很为难吗?”白匙冷冷笑笑。 “没有。” 看着高荀站起身,似是要去拿,白匙也惊讶了一翻,高荀竟然真的愿意。为何会如此想要叫夏浦玉一干人等去死,白匙实在不明白。 她信不过高荀,只能出此下策。 “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光天书……”白匙看着高荀手里拿着一本旧书,从木雕屏风后绕过来。 “事后定还给门主,我想这样,才能是真正的合作,而不是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 高荀将光天书往白匙面前推了推,笑道:“信我便好。” 白匙将书揣起来,然后站起身,拱手转身。 她往前走了大约五步,风就从门外吹来了。她不经意抬起眼睛,却对上了高疆的目光,果然是目光如炬吗? 高疆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明说的情感。 白匙也刚刚意识不对。整个正堂之中没有一个人,高荀不叫她喝茶是因为根本没有婢子伺候…… 而高疆的眼神,并不是在说门外很危险,而像是在说: ——创造危险吧。 白匙扭头看向高荀,她正在看着自己,目光已经开始渐渐变得狐疑,白匙停留的时间引起了高荀的注意。 而高疆的目光,竟然更加紧迫。 她抚了抚胸口上的绕指花,往前走去。 “高疆!”高荀刚刚唤了一声高疆,白匙突然转身,用尽全身真气汇聚与掌心,伏下身就往高荀冲去。 高荀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一下往后倒去,踢翻了桌案,然后,白匙的掌心就已经到眼前了。 高荀结结实实的挨了这致命一掌。 方才走出的那两步,白匙才真正肯定了高疆的目光。她可以帮高疆这个忙。 高荀立刻吐鲜血,倒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匙站在旁边,扭头看了一眼跑过来的高疆:“不知道被自己的亲信所骗又是什么滋味,聪明人太多了,只可惜都是为自己着想的。” 高荀愤慨的指着高疆,就见高疆低下头,转了过去:“我得结束。” 高荀冷冷一笑,倒地而亡。 这个本能伸手遮天的女人,没了自己的天,也无法再伸自己的手了。 她究竟想要什么,在接受宋鸿春回来时又在想什么,她兴许自己也不知道,她知道权力,利益,还有一时兴起的情意。 “她是个聪明人,也为了玲门好,为什么要让她死?”白匙看向高疆。 高疆抬起头:“我不是林念,也不明白,一个坏了门规,又为了自己的权力而去滥用门宗书籍的人有什么资格做门主。” 白匙看着高疆,笑笑:“难不成,你就够格吗?” 高疆捡起地上的那把竹扇,别在自己的腰带上:“不够格也能做。” “我不会把光天书还给你的,我说的是还给高荀,可她已经死了。”白匙低头看向蹲在高荀旁边的高疆。 “我明白。原计划照常进行。” 白匙转身,刚要离开,就听见高疆又道:“或许俘虏江岸冬,事情更容易些。” 白匙停了一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待到白匙离开后,高疆才发现屋角的宋鸿春。 宋鸿春走过来,泪流满面的搂住高荀:“你要结束什么?” “你结束了夏浦玉,可还有高荀,高荀不消失,你不仅会因为她痛苦,还会因为她而想到夏浦玉,而再次痛苦。” “可现在,我面对着你,我也很痛苦,因为我会想到你对门主做的,而门主,又会叫我想到夏浦玉。” “白匙已经去杀夏浦玉了。”高疆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高疆与高荀想必,自然没有太多的惨无人道,但想比每代的门主来说,他们二人的相似点,倒也有很多。 比如狡诈。 高荀与高疆没一个人是真心合作,只要彼阎洞真心与他们合作,那便是愿者上钩。 白匙远在莽莽田野,彼阎洞空穴一个,就算是被灭掉,高荀或者高疆也不会去插手管的。光天书算是要挟的物什吗? 当然不算。 这个内容诡异,阳邪不祥的所谓武林秘籍早在白匙提出来时,高荀就已经把它当成弃子了。玲门怎么可能会成为棋子,反而叫光天书做弃子是它如今最大的用处。它换来的,可是一个强盛门派的灭亡,异己的消除。 或者会认为这是高荀在转移弃子之位,倒不如说,她早就打算扔出这个弃子。从她在迭选武林盟主大会上灰溜溜的回来后,光天书的用处,在她眼里就仅此而已了。 高疆是高荀培养出来的,高荀的心思,他一清二楚。他也有和高荀一样的心思,从高荀把光天书拿出来时,他就明白了一切一切。 顺水推舟,才得来全不费功夫。 (八十一)儿女巾沾愁情浸泪 他与高荀从一开始的目的,恐怕就不是杀掉夏浦玉,而是灭掉彼阎洞。 白匙不会傻傻的把门派子弟都派去啸梅山庄,她以为是有备无患,说不定,会两头歼灭。 啸梅山庄怎么会如此轻易便能给攻破的,江雪斋被灭,夏浦玉定要更快的招纳忠仕,待到兵强马壮,彼阎洞再去自投罗网。 白匙正如高荀的计策一般,往淞江上去。 深夜。风声从林子里瑟瑟的刮来,闯入窗子,折断了去年冬天伸进屋里的梅枝。 江岸冬立刻起身去关窗户,却听见有人叩门。 她猛的一愣。早就已经不听这样的声音了。大概有一个夏天那么久。她眼前没有再出现过那个人的身影,没再收到那个人的消息。江雪斋没落了。将近一个夏天之中,收到的消息不到曾经辉煌之时三日的人事。 她早已经不抱希望,但她还要守着,这是师父的使命,也是她的使命。 她端着烛台,走过去问:“什么人?” 门外的衣声散乱,人的声音也飘忽不定,风很大,十分的大。 她不打算开门,就接着说:“若是投宿,就上别家,我家没有地方了。” “不是投宿。”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江岸冬紧张的皱着眉头。 “麻烦开门。” 声音再次响起,江岸冬猛的一怔,心下哆嗦了一下。 “若是不开呢?” 紧接着有那么两句话的功夫没有声音。突然,一个猛力往门上冲来,门外的人竟然在踹门! 江岸冬吓得连忙退后了几步,正在度量如何是好,还未一刻,那些人就直驱而入了。 为首的,是白匙。 白匙退出门外,来到空地上,又转身看着被擒住的江岸冬。 “你要干嘛?!”江岸冬挣扎着,看着白匙。 “江岸冬?”白匙歪歪头:“如此不出众的一女子竟然是江岸主……” 江岸冬听了这,狠狠的啐了一口:“如此不知廉耻的一女子竟然是个门派掌门!” 白匙抬起眼皮,看着江岸冬。半响,叫擒拿她的人挟她走来。 “你到底有什么好的,连个房子都看不住……原以为还算是个人物,现在一看……”白匙瞅着江岸冬的脸:“就这么一个人,一个破屋子,竟叫我大费周折……” 江岸冬心下一凛,不好的滋味油然而生。她问:“你要干嘛?” “我不会杀你。”白匙绕过江岸冬,看着江雪斋。 一抬手,近二十名箭手举起点燃箭镞的弓箭,对准了正被泼油的那间叫做江雪斋的房子。 江岸冬看到这,整个人的灵魂就刹那出窍。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若是如此,倒不如杀了她! “你不能这样,江雪斋已经过了近百年基业,怎可毁于一旦!你可是个后生!”江岸冬声嘶力竭的喊着,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企图点醒白匙。 白匙回头,那双流水之眸清幽幽的看着江岸冬:“百年基业……”她突然咬紧了牙关道:“一个风雨飘摇的破屋子,它骇动我那么久,不活该泯灭吗?!” 她走到江岸冬身边,狠狠地瞪着她:“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又有什么好的?竟然会叫夏浦玉娶了你?” 江岸冬只看着江雪斋。房顶上那棵今年冬天可能死去的梅树垂搭在房顶上,整个屋子隐匿在夜色山色之中,火光都无法映照,江水都无法洗涤…… 那是几代人多少的守护,多少的精诚义魂,倘若真正被这么毁于一旦,又该如何去重塑呢?无论是她还是夏浦玉,又该如何面见前任江岸主呢? 白匙转过身,一抬手,羽箭就一发接着一发飞了出去。 江岸冬凄厉的哭声如同她已经身处异境,她辜负了一切,无论今后如何,此刻,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所有的使命,坚守的目标毁于一旦,她孤苦伶仃也不愿离开所守护的东西将要化为灰烬,她情愿承受等候与凄冷也不肯离开所庇护的,也给她庇护的地方,就这样,要在她眼前消失了。 那是她的家,又似她的人生。 她心里只够装的下的,便是江雪斋,夏浦玉,还有忠义。 江雪斋用它近百年的老朽与颓丧告训后生,凡事不可绝,凡人皆需义。 江雪斋付诸一炬,而它的魂还留在众多忠仕心中,正似一代又一代守候忠义的人。他们渡江湖,为的也便是把忠义,书写下去。 白匙看着这熊熊大火,反而觉着恐惧,这是多么大的火,多么浩荡的火,她好像烧死的不仅一座房子,还有好多好多魂,好多好多她应当跪下阐述罪行的先魂。她转过身去,生怕今后的梦里会多出那么一个场景: 她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得不到光明,触不到黑暗。 失去了白钏,今后又要失去安宁。 从黄泉谷出来后,夏浦玉与则袖就往竹子塘赶去。 二人为了不耽搁时间,就快马加鞭,傍晚出发,第二日后半夜,才抵达了竹子塘。 也就是这个夜晚,西北方处,燃起了一片熊熊之火,泯灭去了一个应当泯灭的地方。 一个身穿乌衣,头戴额带的竹子塘侍徒,从门阁上跑下来,给守门的侍徒说了一声,就见守门的侍徒瞬间脸色变成了雪色,两腿发软,双眸涣散,撒腿就往里面跑去。 他直奔主堂去,那里还灯火通明,里面坐着今夜的客人,还坐着塘主。 他绕开所有守卫,一步跨过廊子,气喘吁吁的推开门,紧接着,所有人都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侍徒直接跪了下来,看了一眼则袖,又看了一眼夏浦玉,最终落在竹子朝身上:“西北大火。” 屋子里一下寂静,竹子朝思量着问:“西北何处?” 就见夏浦玉突然站起,掠过那人就往外走。则袖也立刻站起身:“是江雪斋。” 这三个字一出,四下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目光投向门外的夜色之中。 夏浦玉想都没想,就已经往外去了,则袖追上他,一把抓住他胳膊,夏浦玉却没打算停下,甩开则袖的手继续往前去。则袖再次抓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夏浦玉扭头看向他。 “冷静点。” 夏浦玉心里鼓打的“咚咚”响,一阵一阵的打破淞江上的涟漪,他像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江中,背上绑着石头被沉入了江底。 那可是江雪斋,除此外,还有阿冬。 则袖看着他煞白的脸色,松开他,和他一起往外去。 竹子朝给他们派去了许多人,以备不便。 在隐隐露出夜色的森林里,星星点点的人影快速的向前穿梭,他们走得很快,但就以这种速度,怎么也要到早上才能到达。 夏浦玉在最前面走着,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 则袖在他身后走着,看着夏浦玉逐渐急躁起来,就低声叫他,他却不应,则袖只好再次抓住他:“冷静一下……” “怎么冷静?”夏浦玉甩开他。 “那可是江雪斋,没了就真的没了!”夏浦玉低声吼着。 听着夏浦玉那如同猛兽一样的怒愠愈发的声音,他叹口气,道:“可是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 夏浦玉没有再说话,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他怕。怕那屋子里有江岸冬,又怕没有江岸冬。 有,说明她可能会被烧死,没有,那她就在别人手里。 总之无论如何,他都害怕。往日里他叫她哪里都不要去,守着江雪斋,等着自己。她心甘情愿的循规蹈矩的看着江雪斋门前的过客与春夏秋冬。他为什么要闯入她的生活,为什么要把她牵扯到自己的生命里来。不妙的事情终究要发生了。她成了他的生命,她陷入了不安定。 她始终那么安静,那么理解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怪他,不会谋害他,不会在他身上牟利。阿冬把夏浦玉当做自己的天,当做她所能依靠的,当做她值得等待的。 她就日复一日的在门口坐着,等待这个英雄回来,等待她的英雄回来,他会穿着一身脏衣服,脸上挂着疲惫的笑,阳光从天上透过枯叶照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他张开臂膀,叫一声阿冬,她就能跑去抱住他,是她的郎君回来了。他从远方的江湖与生死之间披着荣耀回来,她该有多值得,多骄傲,她会有孩子,然后讲给孩子听,叫夏浦玉教给孩子武功,叫孩子识字,告诉他曾有一个江雪斋,它用近百年的沧桑岁月,在尔虞我诈,生死筹谋的江湖里,用血用肉写出“忠义”二字。 可如今,他还要再说: 可是那个门派已经消失了,淞江畔没有了那座房子,他还曾经把阿冬弄丢,是因为他的过错。 他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认为她风雨不动,生死不离,却不曾想她傲骨贞义之下,又有多柔弱,多不甘,多害怕。 怕他回不来,怕她要等一辈子,怕自己就这么孤苦伶仃一辈子。 他站在船头,一分一寸,船头撞开水面,往江岸驶去。 当他看到那片废墟时,魂魄便全破碎了,风化在空中,零落在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