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名门锦绣》 楔子 骄阳似火的六月,纳兰锦绣死了。 那天是国祭,她被一枚羽箭射穿心脏。往常端方识礼的文武百官乱作一团,耳边回荡着尖锐的声音“有刺客,护驾!” 纳兰锦绣讽刺地笑,哪里有什么刺客?不过是相国大人要借刀杀人罢了。选了相国夫人来做靶子,可以把自己撇干净,这心计,不可谓不高明,不可谓不狠毒。 她死前只有一个念头,来生不要再遇见宗玄奕。没有他,她就依然是太傅府的千金,名闻天下的宁安郡主。 哪像现在这般,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空有相国夫人的头衔,还得看着自己夫君与当今皇后勾搭成奸,下毒害她不能生育。 她这一生,从遇见他就注定是个悲剧。她只求苍天开眼,让他不得善终,也求来生不相见,生生世世不相见。 魂魄从躯体里分离出来,飘飘荡荡。她看着宗玄奕半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尸身悲鸣,竟是感觉从未有过的恶心。明明是他逼得她不得不死,却在人前装成这副模样,这是要多深的心计才能如此…… 人死后不能在人间停留,有鬼差拘了她下地府。她手脚上带了镣铐,跟着前面一黑一白的两个鬼差,心里想着,原来话本子上说的黑白无常竟是真的存在。 “前面就是孟婆处了,过去领汤!” 她学着其他鬼的样子,缓缓飘过去,冲着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妇人施礼。谁知孟婆并不承她的情,对着黑白无常道:“你们怎么把她拘来了?” “死了就拘来了。” “可死透了?” “那倒是没有,只不过一箭穿胸,她还能活命不成?我们兄弟两个赶着去拜地藏王菩萨,就提前把她拘来了。” “唉!要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个可是判官大人叮嘱过的,无眼失心,她要经历全了才能死。” 黑白无常恍然大悟:“难道她就是那个……” “是。” “这可如何是好,还烦婆婆为我们兄弟指条明路,万万不能再下那一十八层去受苦了。” 孟婆同黑白无常说什么她听不清,只看着奈何桥下的河。那河水本是血红色的,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竟变得透明。 她的一生就在那一瞬间被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她阳寿未尽,宁国朝堂也还会风云变幻,除了宗玄奕把持朝政,更有一位叫纪泓烨的权臣与他分庭抗礼。 看着宗玄奕大怒,被步步紧逼,她心里莫名觉得痛快。若不是她现在是一团云状的,都想要拍手叫好了。正欲再看下去,却被人一把提溜起来,那人声音阴测测的:“往生海岂是你能窥测的,还不赶快下去!” 纳兰锦绣莫名有些胆怵,其他鬼可不是走的她这条路呀!她壮着胆子回头,却见那人一身红衣,戴着一顶黑色乌纱帽,右手拎着她,左手捏着本书,嘴里还叼着一支毛笔。 纳兰锦绣想起早年前看的话本子上说,执生死簿和勾魂笔的判官,只需一勾一点,谁该死谁该活便只在须臾之间。这里是阴曹地府,估计这位就是判官了。 “你这是要送我去投胎吗?” “……” “这辈子我没活够,再投胎劳烦你让我活久一点,我想……”纳兰锦绣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扔了下去…… 001:借尸还魂 金陵城,纪家。 “都已经三天了,锦儿怎么还不醒?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她那早早去了的母亲交代?倒不如我同她一起去了,黄泉路上还有个作伴的……”已入古稀之年的纪家老夫人,威严尚在,却也把自己哭成了个泪人儿。 “老太太您放心吧!咱们锦儿福气大着呢,绝对不会有事的。” “是啊,老太太,苏大夫不是说今天一准儿会醒的,您就不要忧心了。” “要是醒了就罢了,要是醒不过来就把老五和老六送到镇北王那去让他处置!” 纳兰锦绣清醒前就听到了这句话,她迷迷糊糊的睁眼,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脑海里多了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衫,精致的首饰,还有一些恶作剧。 这女娃娃姓徐名锦笙,是镇北王的嫡亲女儿,年方十三岁,自幼丧母,因镇北王常年在外征战,便把她寄养在外祖家。 纪家是大宁有名的商贾之家,由纪老夫人主持中馈。老太太这一生孕育了四个孩子,徐锦笙的母亲是幺女儿,纪老夫人当年就宠爱得紧,现在对自己的外孙女,更是爱屋及乌。 徐锦笙五官生得极为精致,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世间难寻的好颜色,故而生来就带着些优越感。又因为出身尊贵,从小行事飞扬跋扈。 镇北王是武将,对儿子要求颇为严格,对女儿却视如掌中宝,事事顺着,不肯责怪半分。镇北王妃早夭,府中没人教她规矩,以至于把她纵容坏了。 她刚到纪家的时候年仅七岁,却已经招了不少人的讨厌妒恨,可纪老太太一句稚子顽劣,就全把她做的那些混账事情给她遮掩过去了。 老太太宠着她,别人自然不敢说什么。纪家上上下下的仆人,对她几乎是唯命是从,就连少爷小姐,也要让她三分。 这样骄奢的养法让她都快到及笄之年了,还一点儿不像贵族小姐。女红不会,书也读了个乱七八糟,莽撞无知,骄傲自大,无法无天得像个混世魔王。 三天前,因为纪家六少爷的婢女无意中冲撞了她,惹了她不快。她竟然让人给那个婢女剃了光头,让那个婢女成了纪府上下的笑话。小丫头才十五岁,不堪其辱,竟然跳井自杀了。 六少爷与徐锦笙同龄,还有些孩子心性,虽是庶出,却端端是个护短的性子。当下就联合五少爷抓了条竹叶青,拔了毒牙,扔进了徐锦笙的闺房里。 徐锦笙生性顽劣,性子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最怕软体爬行动物,看到蛇的一瞬间,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没了气息。 两位少爷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一下她,让她知道收敛,却没想到竟然要闹出人命,当即让下人们去禀报纪老夫人,然后就有了她醒来那一幕。 纳兰锦绣用了很长时间才理顺思绪,她这是在别人身上重生了,还是个混世魔王,眼前的人是她的外祖母,看表情对她倒是真的关心。 “外祖母,您别哭了,我没事儿。”她想安慰一下老太太,却被自己十足的娃娃音吓了一跳,这小丫头都已经十三岁了,说话竟然还奶声奶气的。 纪老夫人见她醒了,十分高兴,当即吩咐身边的嬷嬷去找大夫过来把脉,又吩咐人去炖燕窝,说是一定要给她好好补补。 纳兰锦绣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了,自从纳兰家没落,母亲忧思过度因病而亡,就再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看着纪老夫人慈爱的神色,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时间鼻子有些发酸。 纪老夫人看她红了眼眶,以为她是委屈,忙出声安慰:“锦儿莫哭,你放心,外祖母一定给你好好惩罚那两个孽障!” 纳兰锦绣想到五少爷和六少爷虽然过分,竟然抓了蛇来吓唬一个小女孩儿,可徐锦笙之前的行为也确实不妥当。如今她既然占了这副身体,总不能能让那两位因此受罚,免得凭空给自己树敌。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那竹叶青是五哥他们抓来玩儿的,我不小心碰上才会把自己吓坏,与他们无关,外祖母就不要惩罚他们了。” “你不要给他们辩解,我心里清楚得很。” “正因为外祖母心里清楚,才知道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您要责罚就把锦儿一并责罚吧!” 纪老夫人对待孙子辈素来宽和,本来是想为徐锦笙出口气,免得她认为借住在别人家还要受欺负,心里不平衡。现在见她知道自己行为不妥,心里颇多安慰,不停的夸赞她懂事。 表小姐一醒,纪府一家子仆妇,上上下下的都跟着欣喜,门口外躲着两个妙龄女孩儿,神情却十分不屑。 “姐姐,你说咱们可是祖母的亲孙女,她老人家偏偏喜欢这个外来的,心肝宝贝似的疼,把咱们置于何处了?” 年长一些的听了叹了叹气,语气微讽:“谁让人家出身好,镇北王府的嫡亲郡主,到了咱们纪府,可不是得娇养着吗?” “镇北王府再风光又怎样?这里可是纪家,咱们才是地地道道的纪家小姐,凭什么被她压出一头?” “罢了罢了,讨厌她的人多了,咱们还是去看看五哥和六哥,他们还在被祖母罚跪祠堂呢。”两个女孩子说着话就手牵着手往祠堂奔了。 纪家祠堂里跪着的两个少年,脸色苍白,薄唇抿得紧紧的,一股子愤世嫉俗的模样。两个少女进来后,萧肃的祠堂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说着那个害他们被罚跪的混世魔王已经醒了。 “吓死她才好!”纪泓煊语气恶毒,和他阳光少年的形象完全不符。 “六弟莫要胡说,如果把她吓死了,怕是咱们两个也活不成了。”纪泓焕眉眼生得很是温和,端端的是丰神如玉。 “我怕现在咱们也好不了,她醒了,祖母也是要惩罚咱们的。” “也不过是跪跪祠堂,抄抄经文。” 002:公子世无双(一) 纪五和纪六是亲兄弟,生母姓张,是莱阳县丞张京庶出的女儿,身份不高,能嫁进纪家纯属高攀。 说起这位张姨娘倒也是个妙人,因为生母是身份最低贱的扬州瘦马,上不得台面,张家便不认这个孩子。不曾想,她刚成年就搭上了纪家当家人,还被抬了姨娘,张京见风使舵,巴巴的把人认了回去,还入了张家族谱。 可惜,张姨娘手段再高,身份也是硬伤。在纪府只是不用继续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讨生活,却也是没什么地位的。 庶出的孩子本就不受人重视,母亲又柔善可欺,就连其他房里的丫头嬷嬷都是要轻看张姨娘几分,兄弟两个跟着她,自然也没少受了冷落挤兑,徐锦笙尤甚。 那个跳井自杀的小丫头叫怜儿,曾有恩于纪泓煊。后来相依为命的老父去世,是纪泓煊求着张姨娘,又求了父亲,才被买进府里来的。 丫头伶俐,纪泓煊很是喜欢。本是打算等到自己成年,就去求了祖母指给他,却偏偏因为纪六给她抓了只兔子,就招了徐锦笙记恨。 也是怪他,那日徐锦笙出口讨要兔子,他就应该给了她。如今,白白害得怜儿惨死,他心中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几个人正在祠堂说话,就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叫去老夫人处,纪泓煊冷笑:“大概是要五哥和我给她赔不是。” 他们虽是庶出却也是徐锦笙的表哥,哪有他们给她赔礼道歉的,完全是于理不合。可惜老太太宠她宠的紧,他们要是不肯示弱,以后就休想安生。 果不其然,两人一到了老夫人的住处,就见老太太满面威严,冷声斥责:“孽畜,跪下!” 两个少年并排跪下,就连眉眼温润的纪泓焕,脸色也变得十分冷硬。都快要成年了,即使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在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也难免心生怨恨。 “你们小小年纪,心思竟然这样歹毒,去捉了竹叶青吓人。锦儿胆子小,若是被你们吓死了,我可怎么向她父亲交代?你们现在可知错?” 两人一起磕头:“祖母,孙儿知错了。” “一句知错了也不能让你们长记性,郭嬷嬷,请家法来。” 纪泓煊和纪泓焕听了脊背一寒。纪家的家法可不像一般的豪门贵族那般做做样子,是一条短鞭,谁挨一顿都要皮开肉绽,大半个月下不了床。 郭嬷嬷也觉得老太太的惩罚有些过,低声道:“夫人,您看两个少爷还年少,要不……” 郭嬷嬷是纪老夫人的陪嫁丫头,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更像姐妹,这时候也就她敢说些护着他们的话。 “他们小小年纪就这样恶毒,如果不给他们长了记性,以后还了得?” 见纪老夫人心意已决,郭嬷嬷也只能去请家法。出门前看了两位少爷一眼,一个个脸色都吓白了,都是孩子心性,他们也着实可怜。 郭嬷嬷刚一出门,就碰上了下朝归来的三少爷,要说这时候能在纪家为两位小少爷说上话的,也就只有这位三少爷了。 纪三名泓烨,是纪家的嫡长孙,自小便聪慧无双,曾是名动金陵的少年探花郎。被分配到翰林院做编修后,又被大理寺卿沈清正重视,收为学生。自此后政途也算顺当,年纪轻轻已经是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 纪老夫人素来疼爱他,巴不得养在跟前,只是他已成年,另辟了外院住着,不时常到后院来。郭嬷嬷看见他顿时像见了救星,也顾不上礼仪,匆匆上前:“三少爷,您来了。” “嗯。” 他神情淡淡地应了声,看了眼失态的郭嬷嬷又道:“我过来给祖母请安。” “三少爷,老太太正在发脾气,要请家法惩罚五少爷和六少爷。” 纪泓烨神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祖母可是因为表妹的事儿在发脾气?” “是的,是的,您快去看看吧!要真是一顿家法下来,两位少爷可就惨了。” “嬷嬷莫急,我进去瞧瞧。” 郭嬷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如松柏般挺拔笔直的背影,只觉得前面的年轻人似乎愈发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她已经步入古稀之年,各式各样的人也见了不少,却还从未见过谁能与自家三少爷比拟的。外形、气度、学识,哪一样挑出来,比那些皇亲贵族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泓烨一进屋,冷着脸的纪老夫人脸色就软下了几分。他自然的行礼,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弟弟。落了座,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碗,才状似无意地问:“祖母因何动气?” 纪老夫人对着他实在是发不起火来,只好无奈的说:“你姑母去的早,就留下一哥儿一姐儿。她父兄常年在外征战,把她寄养在纪家。一个女孩子有诸多不容易,我若是再不护着,岂不是要被你们这一帮兄弟姊妹们欺负死?” 纪泓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色骨瓷茶碗,神态平和:“表妹自小长在纪家,有您护着,哪个敢欺负她?” 纪老夫人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这倒是,素来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只是这次,这两个孽障太过了,把锦儿吓坏了,你既然到了后院,过会子去探望一下吧!” 纪泓烨不置可否,转了话锋:“他们年纪都还小,不知轻重,凑在一起玩难免有失了手的时候,祖母惩罚五弟六弟也是应该的。” 跪着的两个人听到他这样说,心里顿时发寒。要知道他们这位三哥平时看起来对谁都淡淡的,私下里却没少护着他们,这些庶出的兄弟姊妹大都受过他的恩惠。 本来看到他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逃过家法,却不成想,他竟然也是支持的。一时间觉得这顿家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两个少年颇有些绝望。 谁知纪泓烨话锋忽然一转:“只是祖母可曾想过,他们还小,心思不成熟,若因此事罚了他们,只怕以后他们心里会更加记恨表妹,这样就更难有兄友弟恭的局面了。” 003:公子世无双(二) 纪老夫人觉得纪泓烨说得颇有道理,要是他们两个记恨上锦儿,小姑娘年纪小,心思单纯,以后难免要吃亏的。她已入古稀之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能一直护着她。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先起来吧!”纪老夫人揉着额头无力地说。 纪泓煊和纪泓焕此时倒十分听话,也不敢落座,一左一右的站在三哥身后。纪泓烨习惯独来独往,身边连小厮都不常带,看了他们一眼,忍住笑意,用眼神示意他们坐下。 纪老夫人瞥了他们一眼,又转头对着郭嬷嬷道:“你去把锦儿叫来,当面道歉也是有必要的。” 郭嬷嬷一想到这表小姐的任性,不禁又有些担忧,她如何肯轻易放过两位少爷?就小声说:“姐儿刚醒不久,您要不还是让她休养两天身子再说吧!” 纪老夫人一笑:“她那个性子我还不知道?片刻都不肯安生,这一醒来早就生龙活虎的了,让她过来吧!厨房给她做了酥酪,吃完了正好留宿在我这儿。” 老太太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郭嬷嬷也不敢再多说,只能派人去叫了徐锦笙。 徐锦笙屋里的丫头嬷嬷一听姑娘要出门,又是要给她上妆,又是要给她换衣,又是要给她戴首饰,非要把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打扮得变成金枝玉叶不可。 纳兰锦绣瞅了瞅,一阵唏嘘。徐锦笙的吃穿用度可真是最好的,目前纪家上下最大的官就是她那位名动金陵的表哥,大理寺少卿。她这位表小姐的待遇,却比她当年在太傅府的时候还要好。 不过话说回来,据她了解,纪家政客虽然官职不高,生意却是极广的。这也就是说,他们权力虽然不大,钱财上却是富可敌国。 只是……这些金银珠宝让她带在身上,她还真觉得俗气,就朝婢女们挥了挥手,吩咐:“不用打扮了,我这就过祖母那里,柜子里不是有件蜀锦褙子么,拿来给我。” 婢女们一时也摸不准这位表小姐的性子了,以前她都是十分讲究排场的,怎的这次醒了就性情大改?可她们也只敢想想,并不敢提出异议,去衣橱里取来那件月白色的蜀锦褙子替她穿上。这个空当,纳兰锦绣已经给自己简单束了发。 她嫁给宗玄奕的那四年,本来要梳妇人发髻。只是她嫌弃把长发盘起来太坠脖子,每天请安回来,就又披散开来,只在头顶简单的盘个髻,配上一支白玉簪,简简单单的。 宗玄奕那时候什么都由着她,即使觉得她的行为欠妥,也不出言制止。所以她盘起少女的发髻,还是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进了纪老夫人的屋子,看到有外人,脑海里模模糊糊的记忆告诉她,这三位都是她的表哥,徐锦笙就是被那两个小的用蛇吓死的。她也顾不上思考他们怎么在这,就规规矩矩的给外祖母行了礼。 纪老夫人一看她穿得那么素净,再看看她苍白的脸颊,不禁关切的问:“锦儿,外祖母看你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比往常,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纳兰锦绣想起徐锦笙衣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衫,想必外祖母也习惯她每天穿红戴绿的,就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那些好东西太重了,穿戴起来有些累人,不如这样舒服。” 纪老夫人点了点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一切都由着你。” 这话忽然让纳兰锦绣想起大婚那年,宗玄奕也是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她信了,一切凭着自己喜好,无忧无虑的生活,把任何问题都丢给他。 后来……呵……想起以前还真是讽刺又好笑,她以后只能相信自己,也只会依靠自己,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把自己的一切假手于人。 “锦儿,好好的怎么又发呆?”纪老夫人见她蹙着眉毛,关心地问。 纳兰锦绣回过神儿,嘴上应着没什么,隐隐约约却总觉得有什么吸引着她,就看向右侧身着青衫的男子,这一看就不禁一怔。 这人不就是她在地府那条往生海里看到的纪泓烨么?未来的几年,他会一步步成为内阁首辅,能和宗玄奕一较高下。 呵……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要找的人,竟是冥冥中就在自己身边。她虽不善权谋,可她在往生海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对他一定是极有用的。 借他的手拉宗玄奕下来,要让那位国相大人,尝尝从高处掉到尘埃里的滋味。要他把利用纳兰氏得到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失去。 纳兰锦绣不禁开始打量,这个在未来对自己极有用的人。虽是文臣却没有读书人的那种酸腐之气,十分利落端方。 身形略显清瘦,眉目俊秀,一双眼眸如深潭,平静无波,又似漩涡,轻易就可以让人沉迷其中。即使坐在那不言不语,也给人一种特别优雅得体又高深莫测的感觉。 纪泓烨对自己这个表妹也着实喜欢不起来,若她是顽劣也就罢了,偏偏小小年纪净做一些恶毒事。男女有别,她又不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自然也由不得他管束。 心里是这样的想法,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他是嫡长孙,身上有着整个纪家的期望,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如何掩藏情绪了。 如今他一十九岁,自打成年后,在外面遇上一些未出阁的*,总会有人结帮凑伙的打量他,在他身后窃窃私语。起初还会觉得男女有别,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时间久了,早就已经习惯异性的注视。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她们要看,他也没有法子。 “表妹,听说你昨日受了惊吓,现在可是大好了?”纪泓烨语气平静地问。 “已经大好了,多谢烨表哥关心。”纳兰锦绣觉得自己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看,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用手帕掩了唇角,装作有些不好意思,收敛情绪礼貌地回复,又向另外两位表哥问了好。 她这样称呼纪泓烨,倒是让大家伙都吃了一惊。要知道以前,徐锦笙称呼其他人都是表哥,却是叫他三哥的,无形中总是觉得他们更亲近一些。 也是,纪泓烨是纪家唯一的嫡出,徐锦笙又眼高于顶,自然是只能看得上他。 纳兰锦绣也不理满屋子人怪异的表情,自顾自的找了就近的位置坐下。吉祥如意不知自家主子今天为什么不坐到老太太身边去,却也不敢多问,在她身后低眉顺目地站着。 纪老夫人这才看见跟在徐锦笙身边的吉祥如意,神态顿时冷了下来:“锦儿,前几日你不是嫌弃这两个丫头太不懂规矩的么?今天怎的又带在身边了?” 004:有意撮合 纳兰锦绣这才想起来,她身边这两个贴身婢女,对待主子十分忠心。只可惜不够圆滑,因为不懂变通,自然就得不到徐锦笙的喜欢。 两个丫头一听老太太这么问,顿时脸色惨白,只等着被发落到浣衣房做些粗使活计,却听自家姑娘淡淡地道:“她们甚好,一心都是为我,之前是我误会她们了。” “真是这样?”纪老夫人有些怀疑地问。 纳兰锦绣讨好着说:“自然是真的,我还敢骗您不成?” 纪老太太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又瞥了眼半天没表态的纪泓煊和纪泓焕。他们两个人心里还别扭着,面子上却不敢不应纳兰锦绣,只好礼貌的回了礼。 心里却还在嘀咕,她这是吓坏脑子了?竟然肯如此和气的同他们行礼?是不是又在假意和好,实际酝酿着什么阴谋?两人思忖间又对上祖母严厉的目光,只能不情不愿的向她道歉。 纳兰锦绣想说不碍事儿的,本来也是徐锦笙过于顽劣,只是又怕他们觉得自己太反常,就怏怏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歉意。 纪老夫人见她今天如此乖巧,心里更加喜爱,看她离自己甚远,就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爱惜的摸了摸她的头顶。 “锦儿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懂事。” 徐锦笙的这副身体才十三岁,而纳兰锦绣却已经十九岁了。尤其是经过家族大起大落之后,算是深刻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心境早就冷漠淡然了许多。 此时实在是做不出小女孩儿那种撒娇之态,可如果忽然跟纪老夫人不亲近了,恐怕更会引人猜测,就侧头想了想道:“外祖母,我闻到酥酪的味道了。” “就知道吃,这小鼻子比狗鼻子都灵。”纪老夫人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子,又吩咐婢女把酥酪给她端上来。 纳兰锦绣本就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而这位烨表哥又让她觉得压力很大,她也不明白这种感觉是因何而来,大抵是这人的气场太过强大了。 她怕自己做什么事都惹他怀疑,露了身份。如若被人知道她是借尸还魂,非被当作妖孽杖毙不可。索性不看他们,也不同他们交谈,就埋头吃东西。 毕竟,她年纪还小,又是个无法无天没规矩的,表现得太得体才不正常。只是后来她发现,这酥酪怎的这样好吃?她从小就爱好这个,母亲搜罗了不少厨子专门给她做酥酪,可还没有谁做得这般合她的口味。 纪泓烨看她在那埋头吃东西,总觉得她似乎有些怕他?怎么可能,她素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对他这个嫡长孙也丝毫不放在眼里,骄纵得让人不得不讨厌。 而此时再看,她生得娇小,成年人坐的檀木椅子对她而言似乎有些大了。坐在那里看起来是小小的一团,又因为年纪小,稚气未脱,长得有些毛茸茸的,那模样颇有些喜人。 他年长,性格又沉稳不喜多言,不像老五老六那般活泼,完全没有和祖母说话的意思,真的是只能在这干坐着。往常他会思考下新看的卷宗,哪里判的不公,或是哪里可能有了冤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曾在太学同贵族子弟一起上下学,把自己早已读懂的书温习一遍又一遍。韬光养晦,勤勤恳恳。他是纪家嫡长子,是商贾之后,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要想在风起云涌的金陵朝堂立稳脚跟,还是要比其他人多付出好几倍的努力才是。 这时候他却没心思回想今天的卷宗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因为对面那个酥酪看起来似乎很好吃。 只见纳兰锦绣规规矩矩的坐着,吃东西的时候也很优雅,目测是慢条斯理的,实则极快,一大碗酥酪很快就见了底。 大概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她轻轻拉了拉身旁郭嬷嬷的衣袖,又指了指空碗。郭嬷嬷不懂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吃好了,就让后面的丫头把餐具收拾下去。 她眼巴巴的瞅着下人拿走了碗,想吃又不好意思再要,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就瞅着郭嬷嬷。郭嬷嬷被她看糊涂了,小声问:“姐儿,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眼巴巴地瞅着老奴做什么?” 她低头不语,看着自己肉嘟嘟的手。要说这徐锦笙可够肥的,典型的骨纤肉丰,这么长下去以后还不成了胖子,还是少吃些吧!纳兰锦绣如是想,就违心地摇了摇头。 纪老夫人忍住笑意,指点郭嬷嬷:“酥酪还有么?再盛一碗给她。” 郭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凑近她:“姐儿,不能再吃了,您刚吃那碗酥酪是奴婢吩咐人用大碗盛的,已经是两个人的量了。” 纪泓煊年纪尚小,最不会掩藏情绪,听了郭嬷嬷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笑,纳兰锦绣就有些臊得慌,抬头瞪他。他也不服气,十分乖张的回瞪她,两个孩子就大眼瞪小眼的。 她怄气般的转头,又对上纪泓烨的眼眸,那里平静如初,只是微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的笑意。真是的……有什么好笑的?她不过是能吃了些,况且也不能怪她,明明就是徐锦笙贪吃。 “阿兰,再给她少盛一些。”阿兰是郭嬷嬷的闺名。纪老夫人温和的看着纳兰锦绣,道:“锦儿,现在的天一日比一日炎热,你不能吃太多,免得积食成火,引发了暑气。” 这么一说,再诱人的东西纳兰锦绣也吃不下去了,她还算端庄的从椅子上下来,冲着纪老夫人行了个礼:“外祖母,我吃不下了,这会儿觉得有些撑,想出去走走。” “也好,去消消食,烨儿,你有几日没到后院来了,陪着锦儿好好转一转。” 纪老太太明显是要给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纪泓烨想着正好借此机会和纳兰锦绣说清楚,让她断了不该有的心思。正要起身,就见纳兰锦绣笑着摇头:“烨表哥难得到后院一趟,还是好好陪陪外祖母,我带着侍女呢,走不丢。” 纪泓烨听了她的话神色一如往常平静,纪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倒是纪泓煊蹙了眉头,在纪泓烨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距离太远,纳兰锦绣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应该不是好话,大抵是又在编排她。 005:毒蛇风波 纳兰锦绣带了吉祥如意出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重生以来,她一直在恶补有关徐锦笙的一切,还没有好好打量自己周围的环境。 纪宅很大,有些地方一眼还望不到边际。目光所及处,能看到院外是一水的水磨墙,绿柳环垂,两面都是抄手游廊,中间一条由精致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弯弯曲曲一直漫到亭子那边。 亭子很别致,不是寻常富贵人家那种朱红色的,而是用青竹搭造,里面摆着竹桌和竹椅,颇有些剔透玲珑的味道。 纪家应该是饱读诗书的商贾之家,从装修上就能看出一些文人的雅致,没有富丽堂皇,却是让人赏心悦目。 “姑娘,咱们去哪儿?”身旁的吉祥小心翼翼地问,就怕一个不小心,惹了这位娇纵的小主子不高兴。 “我看那边好像种的什么,是有花圃吗?”纳兰锦绣指着远处郁郁葱葱的一片问。 “不是花,三少爷早年在那里种药材,他搬出府后,老夫人还是派人打理着。” “药材?”纳兰锦绣一听就来了兴致:“过去看看。” 吉祥如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想拦着她却又不敢,纳兰锦绣不知道徐锦笙曾两次毁了这药园子。 “吉祥如意,愣在那里做什么?走……” “小姐,咱们还是别去看药园子了,那有什么好看的,那边有花,还有芭蕉,去那里吧!” “你懂什么,药材可比花花草草有用多了。” 见拦不住自家主子,两个婢女也就只能小步跟上。进了药园子,纳兰锦绣眼前一亮,没想到纪府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药圃看着不大,药材却是全的很,一些常用的大概都有了。 “咱们府上可有谁通晓医理?” “三少爷懂一些。” “噢!”纳兰锦绣没想到那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少爷,竟然还通晓医理,要知道,这可是要下苦功夫的学问。 她大致看了看,觉得黄芪长得不好,就伸手想看下土壤的湿度,谁知忽的被人握了手腕,连拉带拽的强行把她拉出了药圃。 “你干嘛?”反应过来的纳兰锦绣一边揉着剧疼的手腕,一边没好气的质问。 纪泓煊长得浓眉大眼,倒是一副憨厚模样,可偏偏此时特别乖张:“徐锦笙,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再敢动这药园子,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纳兰锦绣被他吼得莫名其妙,正要说话,却见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条蛇,恐吓:“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把它丢到你身上,吓死你!” 她看了软软的无脊椎动物也有些害怕,说话就结巴了起来:“你……你敢!” “哼!亏我刚才还以为你性子转变了,原来还是这样,你怎么就不死掉!” 听着他恶毒的话,纳兰锦绣一怔。关于徐锦笙的记忆并不全面,她再坏才不过十三岁,如何就让他恨成这样?竟恨不得她去死! 也是……这世间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宗玄奕不也是没有缘由的毁了她么?她心一涩,也没了再去看药材的心思,沉下脸往回走。 “你干什么去?我在和你讲话,以后你不许再打这个药园子的主意,知不知道?”纪泓煊追着她道。 纳兰锦绣停在原地,沉默,许久后才说:“我就是看看药材,没有别的意思。” “哼!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又会把它们都拔掉。这药材是三哥用的,你若是再来祸害,我就让蛇咬你,到时候连祖母也护不了你。” 纳兰锦绣觉得他这么幼稚的威胁有些好笑,而她也不应该和个小屁孩一般见识,就准备回去了。谁知纪泓煊提在手上的蛇突然窜了出来,纳兰锦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扑到她身上,冲着她的脖颈张口。 她吓得尖叫一声,踉踉跄跄的往后退,脸色惨白。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握了蛇丢到一边,声音温和:“六弟,不要总把这东西带在身上。” 纪泓烨站在纳兰锦绣身后,两人的距离很近,远远望去像是他在身后抱着她一样。她看见他像是见到了救星,转瞬又想到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自己送上门,可是抱大腿的好机会。 她想想自己悲惨的过去酝酿情绪,眸子里慢慢浸上泪珠,在泪珠滚落前深吸了口气,语调不稳地解释:“烨表哥,我没有想毁了你的草药,我只是看看。” 纪泓烨没说话,只淡淡地点头,温润却又透着些许清冷的眼眸中毫无感情,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纳兰锦绣明白,他帮她只是举手之劳,换做旁人遇到这样的事他也会出手,并不是她有多特别。不过,她并不灰心,来日方长。 纪泓煊过去把蛇捡起来,心肝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纳兰锦绣去看那条蛇,后者吐着红信子,分外狰狞。 晚风拂过,她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冷。她是纳兰锦绣的时候一无所有,如今变成了徐锦笙亦然,总有人莫名其妙就希望她去死。只是,怕是要让他们失望了,她既重生了自然就要好好的活。 太热络的贴上去,像徐锦笙做的那样,只会更让纪泓烨心生厌恶。与人相处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谁先表现出在意谁就输了。 这是她上一世用一族兴衰,和自己全家人的性命换来的教训,现在倒是可以助她少走很多弯路。她退后两步,和纪泓烨保持适当距离,声音已经很平和:“多谢烨表哥帮忙。” “客气了。”他温润回礼,透着淡淡地疏离。 纳兰锦绣又对着纪泓煊道:“我刚刚只是看看土壤,黄芪耐寒耐旱,怕热怕涝,太湿润长不好的。” 纪泓煊清亮的黑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嘴角轻抽,眼中又泛起一抹不屑:“别当着三哥的面耍手段,我和你朝夕相见最了解你。你不过是因为三哥对你不太理会,对草药却十分上心,心里不舒服,所以才想毁了药园子。” 她勾唇略带讽刺地笑了笑,也许在他们心里她就是那样的人。即便他们认为她很恶毒又怎样,他们并不需要他的解释,她转过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往前走。 006:道歉 她的表情有着超越年纪的稳重和苍凉,那一刻,纪泓烨觉得她是陌生的。他这个表妹,醒来后性情似乎有些不同了,竟然还能耐下性子研究草药。 照她以往的行为来看,也不排除是在讨他欢心。他至今迟迟未曾婚配,便和这个有关,祖母是铁了心要她做他的正妻,亲上加亲。 可惜,他对她没有别的心思,他的婚姻将来是要对仕途有利的。她贵为郡主,身份看似尊贵,实则不然。 她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平息战火。手握重兵又不在金陵,接触不到政治核心,很容易惹来旁人的嫉妒和非议。如今权倾天下的宗玄奕,不就把镇北王视为眼中钉么? 半个月前,祭祀大典上出现的行刺事件,谁敢说不是宗玄奕安排的?可就算是心里清楚,也没人敢指责他,毕竟死去的那人,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说起来,那位名闻天下的宁安郡主还真是可怜,不管出身如何显赫,到最后还是变成了一颗弃子。 那日他不在场,只听人说,素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相国大人,大概是真的痛心了,一路抱着他妻子的尸体回了府。至此后就病了,一直未上朝。所以,他现在只是没精力料理镇北王府。 宗玄奕这人,冷酷深沉,控制欲极强,如何能忍受镇北王不受自己把控?照他现在如日中天的势头来看,镇北王府会倾覆是早晚的事。她的父兄为此步履维艰,可惜她一无所察,还需要别人为她的幼稚买单。 这样只会拖后脚的女子,他纪泓烨是断然不会娶的。如今他不能违逆祖母的心意,只能一直这样拖着,等到他通过内阁选拔,他的婚事便由不得别人做主了。纳兰锦绣走后,纪泓烨停在原地许久没有动,清俊的眉微蹙,想的都是这些。 纪泓煊也没动,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她含着泪的眸子让他莫名觉得心怯,因为那双眼眸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念。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她绝不会是他所说的,在三哥面前耍什么花样。 他是典型的行动派,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表现出来,从来不会兜兜转转。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是自己冤枉了她,那给她道个歉又能怎样? 想到这里,心下一松,大步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觉得自己空手去没有诚意,巴巴的爬上树摘了一些枇杷果。 等他捧了枇杷果到纳兰锦绣那里的时候,天已经泛了黑,门口掌灯的嬷嬷看见他,先是规矩的行了礼又拦住他:“天色已晚,小姐的闺房不应该有男子进入,六少爷该避嫌了。” 纪泓煊最讨厌这些刻板的规矩,冷了声音:“混账,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由得你们这些奴才说了算?” 他这个阵仗要换个别的小丫头肯定就被吓住了,可是这位嬷嬷是纪老夫人专门拨给徐锦笙管事的,再大的阵仗,再难伺候的主子都见过,当即不卑不亢的回:“这些话您在奴婢跟前说说也就算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您可是又要被责罚的。” “好!很好!都知道拿老太太压我!”纪泓煊真想把这些枇杷果,扔到这一群拜高踩低的奴才脸上。 纳兰锦绣本来是要去老太太那留宿的,只是那里实在太热闹,她还是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着,索性就拿了《百草籍》重新认一遍药性。听到门外的争吵声,蹙眉:“如意,外面怎么了?吵什么?” 如意出门看了看,急匆匆的回来:“小姐,是六少爷,他非要进来,就和罗嬷嬷争执起来了。” 纳兰锦绣收了书籍,在褙子外面加了件素白夹袄,去了外间平时会客做针线的地方,神态淡淡的道:“他要进来就让他进来,这样拦着他大吵大闹,反而会惹出其他嫌话来。” 吉祥和如意互看了下,也觉得自家小姐自从醒来后,性情有些不大一样了。不如以前任性跳脱,平白多了份沉静,眉眼间也有一份超越年纪的淡然。 纪泓煊进门就看见一块嵌着珠翠的屏风,华丽精致,还有一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只半开的水仙花。 临窗的大炕上摆着红木小几,上面放着香炉,清爽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纳兰锦绣正端庄的坐在暖炕上,头发没有丝毫装饰,随意披散着,比平时的盛装模样少了些许艳色,却分外清丽。 她很认真的在做女红,只是拿针的手略显笨拙,想来也是初学者。他眼角抽了抽,开门见山的说:“今天是我误会你了,特地摘了些枇杷果来给你道歉。” 纳兰锦绣当时被人那样对待也是有些难过的,只是很快她就想开了。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副孩子心性,别人的误解根本就影响不了她心情。 她忙着手上的绣活,头也没抬,“也算不得什么,用不着你给我道歉。” 纪泓煊却以为她还在生气,语气又多了几分乖张:“我可是带着满满的诚意来的,你别不识抬举啊!” 纳兰锦绣抬头看他,见他眼神单纯而清亮,就冲他笑了笑解释:“你不用故作凶悍,我说没有生气就是没有生气,不是在骗你。” 这下轮到纪泓煊费解了,他自来熟的坐到桌子的另一旁,把枇杷果丢给她:“你尝尝,这果子好吃得紧了。” 枇杷有清肺的功效,以前在太傅府的时候,她就时常用它掺些秋梨来做枇杷膏。只是那时候她身份贵重,枇杷都是由下人剥好,切成小块再交给她。如今对这个带着皮,而且皮上还有毛的枇杷果,她倒是不知道该怎样下手了。 纪泓煊也不理她,自顾自的拿了一个枇杷,小心的剥着皮。纳兰锦绣看了,也照葫芦画瓢,一不小心却把皮拨碎了,弄脏了果肉。 “噗”他笑出声,一边拨着自己手里的枇杷果,一边看她,大概比较好奇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怎么才能自己搞定这个枇杷果。 最终纳兰锦绣靠着自己的努力,把枇杷拨好。她低头秀气的咬了一口,很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来在太傅府的时候,母亲用她煮的枇杷膏冲水,表情总是很温柔,很满足。 如今,太傅府已经不复存在,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那种天伦之乐,再也不会有了。 007:中箭 纪泓煊看着她渐渐红了的眼眶,眼眸中的笑意退却,有些结巴的问:“可是这枇杷果不好吃?是不是没熟啊?没熟的果子会有些涩……” 纳兰锦绣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逼回去,摇头:“果子很好吃,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什么旧事能让你哭?在我印象里,你可素来是耀武扬威的。” 她淡淡的笑了笑:“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你不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沉如水,有些超于年纪的平静和忧伤,是那种很清浅,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情绪。 纪泓煊痴痴的看她,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因为老太太宠着,衣食住行全是最好的,所以已经快及笄的她还有些婴儿肥。脸颊圆圆的,眼睛很大,很清亮,被泪水晕染着的时候,像是水洗过的玻璃珠子一样璀璨。 说来她其实才不过十三岁,却已经来到纪家好几年,一个女孩子寄人篱下,心里应该总有一些不舒服。当初做的那些坏事,可能真的是只想引起他们的注意,让别人意识到她的存在感而已。 纪泓煊本来对她的讨厌忽的就淡去了,升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之心,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旧事?” “嗯……” 他忽的笑了,露出两颗萌萌的虎牙,看起来很是养眼:“你是不是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邪恶,后悔以前对我们做的那些缺德事儿了吧。我一早就跟你说过,这人呐,千万不能那样,早晚会遭到报应的,现在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纳兰锦绣被他念的头都大了,不耐烦的开始撵人:“你出去!” “我不要!” “这是我的闺房,你有什么资格说不,现在、立刻、马上就出去!” 纪泓煊嘿嘿的笑,带着少年特有的阳光,赖皮道:“你不能这样对我,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刚吃了我的枇杷就得对我好点儿。” 他不说还好,一说纳兰锦绣就想起来自己刚才剥枇杷的时候被他嘲笑,拿了桌子上的枇杷丢他,语气也渗进了几分任性:“让你出去就出去,哪那么多废话?” 纪泓煊揉着被砸痛了的额头,瞪着这个前一刻还温和柔弱,这一刻却如此乖张暴戾的女娃儿,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什么变的? “出去!”她又丢了一颗枇杷过来,下手那叫一个稳准狠,纪泓煊只能不情不愿的溜之大吉。 看到六少爷跑得快,屋外一个叫松枝的丫头进了门,嬉皮笑脸地说:“姑娘莫动气,这六少爷肯定是来向姑娘示好的。您若是不喜,不如就去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好好的给他立立规矩,他自然就老实了。” 纳兰锦绣对于这个丫头的印象不太多,从有关徐锦笙的记忆里隐隐知道,这是个喜欢挑拨是非又擅长拍主子马屁的奴婢,深得徐锦笙的喜爱。 淡淡看她一眼,继续低头手里的刺绣,语气冷淡:“我的事,容得着你多问,越来越没规矩了,出去打理池塘里的水莲吧!” 松枝顿时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姐醒来后倒不像原来那么喜欢她了,现在还让她去屋外干活,那可是下等丫头才做的事儿。她心中万分不愿意,却也不敢违逆,只能低低道了一声:“是,奴婢这就去。” 她出去后纳兰锦绣抬起头,问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吉祥:“松枝来多久了?” “回姑娘,她比奴婢进府晚两年,以前是伺候六少爷的,不知怎的被六少爷赶了出来,小姐怜惜她,就带到咱们这来了。” 吉祥虽然没有直说,可纳兰锦绣也知道,这松枝最擅长哄人,又喜挑拨是非,她这是得了徐锦笙的欢心。可她毕竟不是徐锦笙,身边不该有这样的人,就淡淡地道:“明天你安排下,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工,以后就不要进内院来伺候了。” 吉祥有些惊异,以前姑娘是最喜欢松枝的,如今怎么……想归想,但是主子的决定也不是她这个做下人的能问的,就点头应:“是。” 纳兰锦绣揉了揉额头,心里不大爽快。徐锦笙这个小屁孩儿,弄下这么个不利局面。不要说纪府上下的姨娘们拿她当枪使,就是少爷小姐们也讨厌她,还有这些奴才,阳奉阴违,没有几个真心供她驱谴的。 她想要顺心如意,只怕还要费上许多功夫。 变成徐锦笙的两个月后,纳兰锦绣算是已经适应了她的一切。她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去纪老夫人那里照看药园子,就是闷在房间里研究医典。 她性子比较随和,待人宽宏,也没有太多规矩。以前如履薄冰的下人们都觉得主子变得十分好伺候,渐渐对她也亲近起来。 纪老夫人对她这段时间的表现十分满意。看她已经快到及笄之年,就有心撮合她和纪泓烨,明里暗里的已经和她提了许多次。 纳兰锦绣每次都用自己年纪小,缘分的事还说不好来推辞。她和纪泓烨的关系当然不会止步于此,但是和男女之情却绝对不可能有关系。 她因为感情受过伤,心里早就没有了少女时候的悸动。她不知道自己的姻缘会是什么样的,她这样的出身,大抵也是由不得自己。她只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同她举案齐眉,至于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 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喜欢谁了。 纪泓煊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到她这来呆一会儿,每次都是带一些受伤的小动物回来给她医治。她不怎么和他交谈,只麻利的给小动物包扎伤口,他的话却是特别多,在猎场上发生的趣事都说给她听。 这日午时她还像往常一样,趁着阳光好的时候,晾晒一些草药。安静的院子里多出了些杂乱的脚步声,她蹙眉,见吉祥带着纪泓煊身边的小厮纪平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姑娘,不好了!不好了!”纪平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有什么事慢慢说,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五少爷中箭了。” 008:拔箭 纳兰锦绣拨弄草药的手僵住,问纪平:“你家少爷情况怎样?” “不好,中箭的地方离心脏太近了,苏大夫都不敢拔,三少爷进宫去请太医了,可小的怕少爷撑不过去,就来找姑娘您了。” 纳兰锦绣知道情况危急,也不敢再耽搁,对着吉祥道:“把我的药箱带上。”又对纪平说:“你跟我走,现在就过去。” 到了纪泓煊的院子,纳兰锦绣才发现他住的地方很小,还不及自己的一半大。而且一路进了内室也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庶出的身份带给他的,恐怕不仅仅是这寥落的院子,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酸。 他是纪家的少爷,虽是庶出,可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性命攸关,身边也就只有他的生母张姨娘,还有五少爷纪泓焕。 纳兰锦绣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靠近床边去看纪泓煊。见他脸色惨白,胸口上的箭已经被折断,只余离箭头最近的一部分突在外面,鲜血染红了衣衫。 纪泓煊看见她淡淡地笑了下,语气还是像往常一样熟稔:“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了?”她没好气地回。 “肯定是纪平把你叫来的吧!我都说了让他别惊动你,这伤严重,可不是断了腿的小兔子小鸟,别吓着你。” “我是大夫,还会怕这个?”她一边和他交谈,一边已经利落地剪开了他胸前的衣衫,盯着他的伤口蹙眉。 纪泓焕知道最近老六和他们这位表妹走得近,却不曾想竟是熟稔到这种程度。而且,养尊处优的徐锦笙,几时学会医术了?还自称为大夫? “离心脉太近了……”她低语,抬头看着纪泓煊:“你失血过多,这箭头不能再继续留在身体里了,你可信得过我?” 纪泓煊还没表态,纪泓焕就出声阻止:“三哥去太医院了,过会儿就会带人来,性命攸关,你不要乱动!” 纳兰锦绣却是看都没看他,仍是对纪泓煊说:“你可信我?” 纪泓煊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人畜无害的模样:“当然信你,动手吧!” 纳兰锦绣从药箱里拿出个玉质的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淡红色的药丸,放到纪泓煊嘴里,严肃地说:“含着,别咽。”又取了针包,准备封住他的几处穴位,防止拔箭的时候血崩。 纪泓焕一把握住她握针的手腕,语气与他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别在这里胡闹,如果伤了我弟弟,我要你偿命!” 纳兰锦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讽刺:“你该让用箭射了他的人偿命。” “你……” “放手。” “我不会让你为他拔箭的。” 人命关天,她的耐心已经被耗光,手腕一翻,将手里的银针刺到纪泓焕的手腕内侧。他一怔,正要发火,就听她不疾不徐地说:“我这针上淬了药,你的手应该没知觉了,再动就会血液不通,变成废物,到时候你还得求着我给你切了手。” 纪泓焕发现自己的手确实没了知觉,愤怒:“他还说你变了,我看你……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邪恶。” 他这么一说,张姨娘也觉得她会害了自己的儿子,当即哭着过来拉扯她。纳兰锦绣也动了怒,杏眼一瞪,带了几分威严:“不想你儿子有事就一旁候着!” 她本就出身尊贵,身上自带主子习气,平时只是性子温和,却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张姨娘生来胆子小,被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到,竟真的没再过来纠缠。 纳兰锦绣顺利施了针,就要动手拔箭头的当口,纪泓烨带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进门。他看了眼前的光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刚想阻止,却被身旁的老人拉住。 纪泓烨不解,老人温和地笑着,给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便没有再动,一双利眸紧紧盯着纳兰锦绣的手。 此时,纳兰锦绣的精神全在箭头上,利落的拔出箭头置于托盘中。鲜血便成喷射状涌出,她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洒了止血药粉,血止住后才开始包扎。 这个过程极快,就是须臾之间,若不是鲜血染在了她的素白的衣衫上,其他人都不太能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先回过神的是太医院院正林清扬,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眼神难掩兴奋:“丫头,你这针灸术可真是出神入化,师承何处?” 出神入化?纳兰锦绣愣了,又不是练武功,哪里来的出神入化?回头看见他和纪泓烨,平静地回:“小时候外出遇见一位世外高人,见我于医术上有天分,就指点了一些,未行拜师礼,也算不得师傅。” 纳兰锦绣回答完就陷入回忆里,她自小便开始跟着府中的医女学医,那时候完全是当做兴趣爱好来培养的。 她是个贪玩的性子,十岁那年央求宗玄奕带她出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话本子里面所说的江湖。那里的人大多居无定所,总有一技之长傍身,剑客、僧侣、歌女……这些名门贵族口中的下九流,却活得有声有色。 也是在那个时候,机缘巧合之下,她遇到了“赛扁鹊”,那个一袭青衫,总是带着半副面具的神医。“赛扁鹊”只是江湖中人给他的称谓,其真名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确实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他很神秘,神秘到模糊了岁月,让人分不清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要到哪去,就是这样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却独独对她很感兴趣。 “丫头,你天赋很高,基础也扎实,可愿意跟着我学医?” “愿意,愿意。”她点头如捣蒜。 “那以后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我就去找你,你不能和任何人提起我,能做到吗?” “那外人要问我师承何处,我要怎么回答?” “随便编个借口就是了。” 成婚后师傅只找过她一次,说的话也是令她记忆犹新,他说:“丫头,我要去云游四海,不知几时归来,要不要带上你?” “不要,我已嫁做人妇,如何能如你一般江湖飘摇?” “被囚在这深宅大院里,快活?” “只要和他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快活的。”她当时如是回答,孰不知这只不过是她悲剧一生的开始,是的,仅仅是个开始。 如今纳兰锦绣已故,太傅府也不复存在,宗玄奕的府邸更没有了她的位置。不知道师傅还会不会无声息的来,再无声息的去?只怕也是师徒情尽,再难相见了…… (PS:清扬婉兮,不要想到洗发水,可不可以。) 009:纪泓烨的怀疑 “那是哪位高人指点的,可知道名讳?”林清扬问。 “不知。”纳兰锦绣很冷淡地回,明显是不想继续交谈下去的样子,又对纪泓煊说:“你且好生养着,我回去把药配好,就差吉祥给你送过来。” 纪泓煊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眼皮很重,朦朦胧胧地看着她:“我有点儿头晕,想睡一会儿,晚点儿你把药送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纳兰锦绣没看他,自顾自的收拾着针包,淡淡回了句:“你想说,还要我想听吧!” “怎的不想听?” “你那么聒噪,不想听你说话不正常吗?” “你……” 她得意的挑了秀眉:“话说多了也容易头晕,你还是好好静养吧!” 张姨娘看着眼前的情景,觉得儿子应该没事了,可又不放心。对于徐锦笙这个小丫头会医术这事,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就急匆匆的走到纪泓烨身边,语气焦急:“烨哥儿,这是……” 纪泓烨回过神,安抚张姨娘:“姨娘莫急,这位是太医院林院正。” 张姨娘虽然不清楚太医院院正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但纪泓烨带来的人就一定不会有错,立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您快看看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林清扬含笑看着纳兰锦绣:“这位姑娘说没事儿就是没事儿了。” “这……”张姨娘为难,总不好当着面说她信不过,这小丫头要是脾气上来告到老太太那,还能有她的好? 林清扬能坐到太医院院正的位置,不仅仅靠他精湛的医术,还有精明的处世之道。一看张姨娘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点了点头道:“老朽既然来了,就为另公子切下脉。” 这时纳兰锦绣已经把药箱收拾好,让吉祥提了,准备离开,却被林清扬拦住:“姑娘,稍等片刻,容我切完了脉,和你探讨一下情况。” 纳兰锦绣心里明白,这老头才不是想和她探讨什么病情,只是对她的医术比较好奇。世人皆知宁安郡主精通医理,她还是敛着些锋忙才好。如果露出马脚被宗玄奕发现,不要妄谈报仇了,就是性命怕是也要保不住的。 她淡淡地笑,礼貌又疏离:“对于医理我是不大通的,只是在针灸方面有些心得,您贵为太医院院正,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她说完这些客套话,也没与其他人告别,转身出门。纪泓烨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越发疑惑,他这个表妹还真是……深藏不露。 林清扬切了脉,又检查了伤口,啧啧称奇,对着纪泓烨道:“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纪泓烨觉着林院正虽然年纪大了,但毕竟是外男,也不好把徐锦笙的名字告诉他,只回复:“她是镇北王府的郡主。” “噢!原来是怀瑾的表妹。” 怀瑾,是纪泓烨的字,出自《九章·怀沙》中的:“怀瑾握瑜兮”。 “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医术和魄力。这箭险些就伤到了心脉,拔箭者有一瞬间的犹豫,或是一点儿偏差都会危及伤者性命,就是老夫都没有把握呀!” 纪泓烨当然知道林清扬不是在夸大,他微不可察的蹙眉:“她……真有这个能力,还是凑巧了?” “当然是有能力,换作三十年前,我手稳的时候,能把这个箭头拔出的机率,也不过是一半而已,这人呐,想不服老都不行。” 纪泓烨开始陷入沉思,徐锦笙可以说是自幼长在纪家,她所说的受高人指点,是指哪位?他怎么可能没见过?而且她的医术已经如此精湛,只怕师傅更甚,又怎么会是碌碌无名之辈? 她,真的是徐锦笙? 纪泓煊的伤将养了近一个月,身子才算大好。恰逢纪老太太的寿辰,这对纳兰锦绣来说算是特别的。因为重生后纪老夫人深刻让她感受到了关爱。虽然她不是徐锦笙,可她也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依靠血缘来维系,况且她还借用徐锦笙的身体。 大宁国民风不怎么开放,贵族的女子都不允许抛头露面。所以即便老太太再宠爱她,也只能把她安排在礼房里,负责核对送来的礼品。 她上一世的时候,身份就很尊贵,对于那些昂贵的物件儿大都认得,所以做这个来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纪泓煊已经快成年,按理说要跟着兄长去招待宾客,可他偏偏要躲在礼房帮她核对名单和礼品。他可没有纳兰锦绣那么淡然,看到那些朝廷命官送来的东西,唏嘘不已。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能不能注意一下你六少爷的身份?”纳兰锦绣嫌弃地说。 纪泓煊对于她的嫌弃丝毫不恼火,拉了她的手腕,神神秘秘的说:“哎!你有没有看到,送贺礼的朝廷二品以上的官员特别多。” 纳兰锦绣看了看名单,点头,不解的问:“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傻?”这次轮到纪泓煊嫌弃她了:“三哥不过是个正四品的职位,你看这送礼的,不仅职位高而且礼还重。” “你要说什么就赶快说,能不能不要卖关子?” 纪泓煊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好像都在拉拢三哥,这也就是证明他要高升了,升官了,明不明白?” “噢……”纳兰锦绣点头:“这个有什么重要的?” “三哥要高升了,你不高兴?” 高升?以后他会站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纳兰锦绣因为知道,也就没有多少兴奋。看都没看纪泓煊,仍自顾自的整理手上的东西:“他升不升官,和我有什么关系?” 纪泓煊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又低头开始整理东西,然后才低声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三哥考中那年你比谁都高兴。” 纳兰锦绣怔了下,她好像一不小心又出了纰漏。这些日子,她努力搜索徐锦笙记忆中有关纪泓烨的部分,想起的有限,而且都是她一厢情愿。 那么小的女孩儿,哪懂什么是感情,别人怎么引导也就怎么信了。大概是纪老夫人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才会小小年纪就一心想要嫁给纪泓烨。 (PS:古代男子要到二十岁取字,文里是很早就有了,本文是架空文,大家就不要浪费时间推敲了。) 010:打碎了寿山石 “我长在纪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你考中了,我也会特别高兴。” 纳兰锦绣这话说得很真诚,纪泓煊先是十分古怪地看她,后来见她态度坦然,就眉清目朗地笑,心情大好的模样。 纳兰锦绣横了他一眼,嘀咕:“有什么好笑的,笑成那样!” “咦……你看,这是什么?”纪泓煊拿着个盒子问。 “笨蛋!玉如意。” “我当然知道是玉如意,我是说这是什么玉?” 纳兰锦绣伸手摸了摸,不是那种很油滑的感觉,略显粗糙,看起来却又不像凡品,犹疑地问:“这好像不是玉吧!” “石头?” “你见过这样的石头?” “是不是这玉太珍贵了,就和寻常的不太一样?” “不知道。” 纪泓煊捧着如意,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当下一手抱了如意,一手牵了纳兰锦绣,急匆匆的往外走,边走边说:“咱们去问问三哥,三哥肯定认识。”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烨表哥这时候忙着招待宾客,你平白给他添什么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现在都是来送礼的小厮,晚点儿正主们才到呢,身份越尊贵出场越晚。三哥是不接待普通宾客的,这时候肯定躲在书房写字。” 她还是不愿意:“要去就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纪泓煊却不管她的拒绝,一路拉着她直奔纪泓烨的书房。她怕被往来的下人们看到,会说她不守规矩,就不敢和他拉扯,由着他连拉带拽的带着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正在低头写字的纪泓烨看见他们,训斥:“都是主子,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不怕下人们看见了笑话?” 纪泓煊却丝毫不怕,巴巴的上前:“嘿嘿,三哥,我们不是有事请教你么?” 纪泓烨面上虽然淡淡的,却不难看出私下里其实比较纵容自己的弟弟,低了头继续写字,不仅没训斥,反而问了句:“什么事?” “我们两个不认识这个,你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纪泓煊把玉如意递到纪泓烨跟前,纪泓烨放下手中的笔,接过玉如意放在手中缓缓摩挲。 纳兰锦绣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既没有文人的纤弱,又不像普通男子的粗粝,堪称完美。 “这东西应该是寿山石。” “寿山石?”她不解,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嗯,福海寿山,用它雕成如意来做寿礼最是上品。”纪泓烨说着话已经把如意又递到了纳兰锦绣手上。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当然好,就是不知道值不值钱?”纪泓煊眼巴巴的瞅着如意问。 “这样的寿山石,又雕刻得如此细致,只怕世上难寻,具体值多少钱也不好说,应该能换几处顶好的宅子了。” “什么?这两个小东西竟然这么珍贵?快给我瞅瞅,多瞅一眼就赚一眼。” 纪泓煊话落,纳兰锦绣还没有防备,他急匆匆的一抢,这珍贵的寿山石掉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两个人愣了,知道闯下大祸,求救似的看向纪泓烨,一向情绪不外露的人竟也蹙了眉头。 “三哥,这可怎么办?要是被父亲知道了,我是不是就死定了?” 纪泓烨微微叹息了声:“无妨,先把它收起来吧!” 纳兰锦绣一听,这是要毁尸灭迹的节奏,抓紧了收拾,动作那叫一个麻利,看得纪泓煊瞠目结舌。 “三哥,这玉石来历这么大,能瞒过去吗?”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瞒是瞒不了的,等到寿宴过后再请祖母处置。” “被祖母知道,她还不打死我?” “这件事交给我,你们权当作不知。” “可是……” “就这样,没什么事先出去吧!” 纳兰锦绣看着他下逐客令,也不犹豫,见纪泓煊还傻站着,过去拉了他,他不动,就凑近他小声道:“烨表哥不是让咱们走吗?” “这东西明明是我打碎的,绝对不能让三哥替我受过。” “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挨几下打不会怎么样的。” “哪里是挨几下打,只怕父亲要请家法的。” “你没听烨表哥说要请外祖母处理吗?外祖母素来疼爱他,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要是换成是你,只怕就真的死定了。” 纪泓煊听了她的话神色复杂的看她,眼睛变得迷离不清。他是庶子,母亲出身低微,一些有资历的奴婢都不把他放在眼中,她贵为郡主,却如此在意他吗?在她心里他甚至比三哥还重要。 想到她醒来后的改变,她救治小动物时的模样,她替他拔箭时的果决……心跳骤然不规律起来,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他有些不知所措。 纳兰锦绣越来越怕自己被抓包,看他还愣在这里,腹诽这个不开窍的猪脑袋,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伸手扯他:“走啊,快点儿走,一会儿被人发现咱们不在礼房就惨了。” 纪泓煊低头看见握在自己衣袖上的小手,雪白纤细,心里一暖,把她的手握进掌心,笑得有几分宠溺:“走走走,这就走还不成吗?” 纪泓烨瞥了一眼他们握着的手,提醒:“男女授受不亲,你们都快成年了,别被下人们在背后说了不是。” 纳兰锦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纪泓煊握着,赶紧抽出来,规规矩矩的向纪泓烨行了个礼。谁知傻了的人竟然分外执拗,又拽过来拉了,硬是不让她再松手。 “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帮上忙,尽管来找我。”纪泓煊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什么?” “你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你,以后咱们就是一伙儿的了。” 纳兰锦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我觉得你比较能闯祸,我还是不和你一起了,免得哪天被你牵连。”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有拒绝的权利。”纪泓煊酷酷的说完,转身快步走开。 纳兰锦绣紧紧盯着走远的某人,因为他同手同脚了…… 011:寿宴风波 寿宴开始后,女眷可以到固定的地方用膳,纳兰锦绣便和纪泓煊分开了。吃完席,便要听戏。 纳兰锦绣素来不爱好这个,总觉得特别吵,还不如屋子里呆着清静。只是纪家的姐妹们没人走,她也不好太扎眼,就想着勉强听听吧。 “锦儿……”纪泓煊不知几时混进来的,拉着她衣角小声唤她。 纳兰锦绣看着在她背后偷偷摸摸的人,没好气的问:“干嘛?” “你不是不爱听戏吗?我带你玩儿去。” 纳兰锦绣可不想再跟着这个祸精一起惹事儿了,摇头拒绝。纪泓煊还不死心:“有热闹看,你不去一准儿会后悔的。” “我才不想去凑热闹。” “这可不是一般的热闹,快点儿,就等你了。” 纳兰锦绣被他说的也有些好奇,况且这《西厢记》听起来确实没意思,就跟着他偷偷溜出去了。今天来祝寿的人很多,一些人家都带了将要成年的孩子。此时都在花园里玩,男孩儿女孩儿成群,花朵一般,甚是养眼。 “这些都是什么人家的孩子?他们就不顾及男女大防么?”纳兰锦绣问纪泓煊。 “都是朝廷里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玩疯了谁敢管?” 这时候纪泓焕过来了,穿着件墨绿色直裰,愈发衬得他白净。他长得真是比女孩子还秀气,就是眉眼总是阴翳的,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 “不是让你在这等我吗?你又跑哪瞎混去了?”出口的话就带着*味。 纪泓煊也不介意,像是没听到五哥责怪,对纳兰锦绣说:“你看那个穿着姜黄色衣衫的小子。” 纳兰锦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个头不高的小胖子。她疑惑地看着纪泓煊,后者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这厮就是上次射伤我的人。” “就是他?”纳兰锦绣怎么看这个胖小子,也不像能射伤纪泓煊的人,瞅着就特别蠢的模样。 “是他指使人做的。”纪泓煊眼睛里幽光一闪。 “那你想干什么?射回来?” “看没看见那个池塘?我准备把他推下去。”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他是来咱们府里做客的。” “呵……”纪泓煊轻笑一声,“哪用得着我动手?自然有人收拾他。” “谁?” “五哥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果真不一会儿就有人争执起来,纳兰锦绣看着,隐约明白了个大概。那个射伤纪泓煊的小胖子叫卓展,是盐运使卓大人的嫡幼孙。 盐运使是从三品,官职本就很高。卓大人为人又圆滑,不仅管理盐务,还负责为宫廷采办贵重物品。说白了大宁国最肥的差事就是他卓家管着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人都要卖卓大人几分面子。 卓展从懂事起就带有优越感,而且他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和女孩子玩儿。他今年不过才十五岁,却是长在脂粉堆里,府里伺候他的丫鬟个个貌美。 要说大户人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过早接触这些的,怕泄了精气。可卓展深得卓老太太喜爱,便没人敢管束。他想要哪个丫头,和老太太撒个娇,自然就送到他房里了。 此时他就看上了一个小公子的丫头。而这个小公子也不是一般人,是上官炎武的曾孙上官硕。上官家现在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可毕竟是出过太师的家族,门楣自然矜贵。 于是双方就大打出手,纪泓煊和纪泓焕本来是看热闹,结果发现上官硕根本就打不过卓展,带来了几个小厮更是狼狈。 “这肥货长得不咋地,手下的人倒是挺能打。”纪泓煊撸了撸袖子,一副要冲上去的模样。 纪泓焕拉住他,“六弟,你要干嘛去?” “还能干嘛?当然是揍卓展那个孙子。” “不能去,你出手肯定会惹祸的。” “惹就惹,谁怕谁,大不了一起死喽!”纪泓煊说着已经冲进去了,纳兰锦绣都没能拉住他。 “怎么办?”她问纪泓焕。 “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吧!” 纪泓焕过去装作拉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两兄弟是冲着卓展去的。有人知道上次卓展差点要了纪泓煊的命,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纪泓煊的身手极好,打人最有一套,他进去三两下就把卓展推到池塘里。卓展不会水,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家奴把他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了。 这下动静就大了,不仅惊动了卓家和上官家,还有作为东道主的纪家也派人了来,纪家庶长子纪泓炆。纪泓炆生母身份不高,天资也不好,所以这么多年一直跟着纪尧磨练,不过也是收效甚微。好在他性格温和,待人宽厚,家丁们对这个主子倒是心存感激,也有几分敬意。 纪泓煊和纪泓烨一见他,十分尊敬的唤了声大哥,便跟在他身后扮透明。卓家来的人是卓二爷,卓展的叔父,要说卓展纨绔性格最像谁,就非他这个二叔莫属了。 卓二爷不仅为人荒唐,处事更是阴损,一看自家宝贝疙瘩吃了亏,哪里肯让人?卓家的家奴也像极了主子,不少人添油加醋,纪泓煊自然被卷了进去。 上官家来的是上官临,上官家当家人的胞弟。此人一副饱读圣贤书的样子,可惜这人考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加之卓二爷财大气粗,自己就成了没理的一方,唯唯诺诺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卓二爷一见上官家示弱,矛头自然又转向纪泓煊,语气不屑:“一个排不上名的庶子竟然敢欺负卓展,真当我卓家没人了?” “我不是排不上名的,我叫纪泓煊,排行老六。我也没欺负卓展,是好心要拉开他们。” “我和你说话了吗?有你插嘴的份?” “你……” 纪泓煊想踹他,一脚踢进池塘里的那种。纳兰锦绣拉住他,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别冲动。既然卓二爷是这种喜欢耀武扬威的路数,那就满足他的虚荣心,忍着点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012:一箭之仇 卓二爷本来还凶神恶煞的,看见纪泓煊身后的纳兰锦绣,顿时神色就缓和下来了。这小丫头生得可真水灵,白白嫩嫩的,一双秋水剪瞳,再大些少了韵致,再小些则不够灵透。生得真是,刚刚好。 纪泓煊一对上卓二爷的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想着坊间所传的那些,心下厌恶,把纳兰锦绣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挡住了卓二爷的视线。 卓二爷眉头挑了挑,提了纪泓煊的衣领,眼中闪着暴戾的光:“小子,你胆子挺大啊!” 纪泓煊每日在猎场上跑,对付养尊处优的卓二爷很容易,反手一拉就把他的手臂绞在了身后。卓二爷惨叫,还不忘放狠话:“敢得罪我,我弄死你,一定要把你抽筋扒皮,让你跪着叫我爷爷……” 纪泓煊脸色铁青,手上更用力了,“在你还没弄死我之前,我先把你这手废了。” 他一用劲儿卓二爷就叫得更惨了,气急败坏的喊人:“你们这些狗奴才都是死人吗?赶快把他给爷拉开,快点儿啊!” 这边上来两个人,纪泓煊抬脚踹倒一个,纪泓焕怕弟弟吃亏,也赶过来帮忙。纳兰锦绣知道这事是完不了了,头疼至极,想拉开纪泓煊,又怕卓二爷情急之下伤了他。只能自暴自弃地想,到时候她就撇开脸去求外祖母,怎么也能让纪泓煊少吃些苦头。 “六弟,放手。”不知道是哪个下人找来了纪泓烨,他淡淡地说,神情透着几丝漠然。 纪泓煊不情愿的放开卓二爷,对上纪泓烨阴沉的脸,不由得心里一沉。三哥这样的人,别看平时好说话,要是真的生气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 卓二爷是听说过这位纪家三少爷的,沈清正的得意门生。大理寺那种地方,能立住脚并且身居高位的人,都有两个特点。一是特别聪明,二是特别狠辣。据说这位大理寺少卿,两者兼备,并且非常出色。 而他单从面相上却不能看出什么,只是生得过于俊朗,眉眼间毫无杀气。面容白皙,眉目沉静得仿佛是一块冷玉,让人能感觉到的只有波澜不惊。 兄长说朝中刑部尚书空缺,沈清正有意推纪泓烨上去,圣上似乎也乐见其成。如果是这样,那这位爷可是不能惹的。倒不是他怕,而是以后行事会有诸多不便,毕竟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树敌不好,况且还是强敌。 纪泓烨没再理会纪泓煊,而是先走到卓二爷身边,用极为清淡的语气问:“伤得严重吗?请大夫诊治一下可好?” 卓二爷摇头说:“不麻烦纪大人,只希望您还我和侄儿一个公道。” 纪泓烨点了点头说:“卓二爷先回府治伤,我自会处理的。” 卓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怕纪泓烨包庇,阴笑着道:“早就听闻纪大人洞察事理,断案公正,今天能一睹风采,实属有幸。” 纪泓烨冷冷地看了卓二爷一眼,让卓二爷心底一震。这个年轻人明明比自己小了很多,气场却如此强大。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层层剥开。 纪泓烨看着纪泓煊声音清晰缓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纪泓煊把事情说了一遍,刻意突出自己是去拉架的,又道:“卓二爷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我一时控制不住脾气,才……也是把我气糊涂了,三哥,是我错了。” “火气如此之大,回去思过!抄一百遍家规,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卓二爷一听这不明显袒护么?刚说了句慢着,就发现纪泓烨目光严厉地看向他,看得人背脊发寒,赶忙住口。 纪泓煊本来就十分伶俐,见三哥明摆着要放他走,也不多言,拉着纳兰锦绣就跑,想逃之夭夭。 谁知卓二爷是个色胆包天的人,舔着脸对纪泓烨道:“我和侄儿今天在贵府吃了这么大的亏,传出去恐怕对大人的声誉不好。不如我向纪大人讨个人,算作纪府对我的补偿。外人也会说大人赏罚分明。” 卓二爷的态度看似和善,实际却有威胁的嫌疑。纪泓烨离刑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最怕出错。如果有不好的言论传出去,被政敌利用,他很可能就会与刑部尚书失之交臂。 而且卓家可以让流言不止,他们家绝对有这个能力。纪泓烨不语,没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卓二爷却是越看纳兰锦绣越喜欢,心焦难忍,指着纳兰锦绣道:“我要的也不多,就是那个丫头。” 纪泓煊一听就恨不得再上去踹他几脚,但在三哥面前又不敢放肆,只把纳兰锦绣挡在身后,一副老母鸡护小鸡仔的模样。 纳兰锦绣心里一暖,这个少年,不论如何冲动,心里想的永远都是保护亲近的人。其实,她根本就不怕卓二爷。即使镇北王远在北疆,也是一方诸侯。她贵为郡主,怎么可能给他做小? 纪泓烨依然不说话,纪泓煊却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三哥素来是这样,越是生气,他就越不说话,沉默起来更显得严厉。许久后,纪泓烨缓慢地道:“这丫头是谁你知道么?不要说是你,就是你大哥也不敢提这种事。” 卓二爷本来看纳兰锦绣年纪小,穿着打扮简单,和纪泓煊行为颇为亲密。以为是纪泓煊的通房丫头,不成想还有别的身份。心下暗暗后悔自己唐突,别的话却是再也不敢多说。 “我让人送卓二爷和卓小公子回府。” 卓二爷刚想推辞,就听见纪泓烨又道:“我新得了一些安溪铁观音,卓大人好茶,送一些给他。劳烦带回去,顺便代我向卓大人问好。” 卓家本就负责采办宫廷贵重物品,这刚入秋,秋茶里就属安溪铁观音最好。昨儿个才到了一批,都送进宫里了。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根本就没有,据说皇后娘娘也才得了一小瓮。 纪大人这是在向他立威呢。 卓二爷恭恭敬敬地回礼,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才离开。卓家人一走,上官家也赶紧告辞了。 013:这样的三哥 纪泓煊用眼神示意纳兰锦绣先走,他自己却是一动不敢动的戳在原地,那模样莫名有些好笑。看纳兰锦绣不动,他又开始挤眉弄眼。 “你是长本事了?”纪泓烨像是没看见他的小动作,神色依然平静,语气也不见怒意。 纪泓煊听了却觉得阴沉沉,仿佛有人在他脖子后吹凉气一样,他低声唤了声:“三哥。” 纪泓烨没应,只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记恨卓展。只是,这样让他掉进池塘,算小惩大诫么?还是你因此就会忘记他曾差点儿要了你的命?” “自然不算,如果可以,我想把那一箭射回来。” “既然这么做不能让你报仇,也无法消除你心中的怨恨,那你为什么又要这样做?是太清闲,无事可做了么?”纪泓烨看着纪泓煊,眼睛里有种东西,纳兰锦绣看不懂。 纪泓煊低头:“可我就是看不惯他过得快活,在我面前丝毫没有悔意,耀武扬威。难道就因为我出生低,而他是卓家嫡出么?” “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事。如何让他们不敢轻视于你,才是你应该做的。” 是啊!三哥虽然是嫡出,可仕农工商排在最后,如今能在朝中立足,靠的完全是他自己。比起来,他似乎只会怨天尤人,搞些让人不疼不痒的恶作剧。他很郑重地说:“我明白了,三哥,我以后做事一定不会再莽撞了。” “积攒力量,韬光养晦,在敌人毫无所察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只要一次,你就应该让他明白,惹了你,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 “三哥……” 纪泓烨转身走了,凉凉的说了句:“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还有老五,同样抄家规一百遍,闭门思过。” 纪泓焕应着是,恭敬地行礼,虽然纪泓烨看不见,但他还是很虔诚的在做。而纪泓煊就更虔诚了,简直和拜菩萨一样。 等纪泓烨走远,纳兰锦绣拉了拉戳在原地的纪泓煊,小声道:“走远了,咱们回去吧!” 纪泓煊神情异常严肃,“锦儿,我今天真的错了,不仅没能把卓展怎么样,还让他记恨了我,甚至得罪了卓二爷。三哥一直教我,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现在一定对我很失望。” “不会的。他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因为他把你当看作是他的胞弟。”纳兰锦绣说的是“看作”,很明确指出,纪泓烨对他是真心爱护。而没有像别的家族那样,嫡出轻视庶出。 “是啊,这几年在府里,多亏了三哥照顾。” 纳兰锦绣看他还有些闷闷不乐,就打趣儿:“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把卓展踹下去的样子?” “嗯?” “你当时特别威武,而他……尤其是他被捞上来以后,简直就和落汤鸡一模一样。” 纳兰锦绣说得绘声绘色,纪泓煊被逗得哈哈大笑。就连一向不怎么和她亲近的纪泓焕,也唇角微微一弯。 “所以啊,你也没有必要纠结这个问题。反正卓展狼狈了,你心里舒坦了,这不就够了吗?至于以后,来日方长,你怎知未来就会不如他?况且现在有烨表哥在,他们家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纪泓煊被他这么一说,心里确实舒坦了许多。又笑嘻嘻地问她:“刚才在席上你吃好没有?” “嗯,吃好了。” “我没吃好,我看见卓展那张脸我就讨厌,讨厌到连食欲都没有了。” 纳兰锦绣笑,纪泓煊用肩膀蹭蹭她的,言笑晏晏:“你那里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你还惦记着吃?烨表哥不是让你抄家规吗?” “从小到大我每次犯错,三哥每次都这么说,可我从来没有把一百遍家规抄完。” “你是说,烨表哥就是在外人跟前做面子?” “差不多吧!三哥也知道,家规我都能倒背如流,再抄起来也没意义。” 纳兰锦绣这才发现,那位看起来对谁都淡淡的纪泓烨,竟然这么爱护弟弟。既保护着不让旁人欺负他们,又不舍得苛责,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喂,你又在想什么?快好好想想,你那里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纳兰锦绣想了想,如意前些日子做的腊肉,这会儿刚好可以吃了,好像还晾了一些萝卜干。 “腊肉和萝卜干你吃不吃?” “吃。那个要怎么做啊?小时候吃过几次,现在府里都没人做了。” “其实我也不太懂,如意的家乡盛产腊肉。上次她做了腊肉饭,我觉得特别好吃,才又让晾的,好多呢。本来还想送些给外祖母,可惜她牙齿不太好,我就只能自己吃了。” “那你都不想着我。” “你天天不在府里,我就是想给,去哪找你呀!”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纳兰锦绣的院子走。纪泓焕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缓步跟上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 过了好一会儿,纪泓煊才发现,“五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也没吃好。” “哈哈,你来蹭饭早说嘛,和我们一起,干嘛搞得像跟踪一样。”纪泓煊说话大嗓门,搞得纪泓焕有些不好意思。 “一起吧,腊肉很多,管够。” 三个人进了院子,纳兰锦绣让如意去做腊肉饭。小厨房一看见三位小主子,顿时忙了起来,准备给他们加几个菜。 半炷香后,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就出炉了。小厨房很用心,四个荤菜,四个素菜,还打了一大盆酸萝卜汤。再加上腊肉饭,要多丰盛就有多丰盛。 “你小厨房的厨子做东西真好吃,就说这个红烧肉吧,一点儿都不腻人。”纪泓煊嘴巴塞得满满的,吃相不怎么雅观。 “我觉得也是,而且吉祥如意都精通厨艺,还有珍儿,会做很多点心。”纳兰锦绣刚才都吃饱了,这时候就舀了一碗汤,缓缓喝着,算是陪他们一起吃了。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你手底下的人都有才艺,要是我身边也有这么会做饭的就好了。” 纪泓焕舀了一碗汤推给他,“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食不言寝不语。” 纳兰锦绣看着他们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莫名想笑。 014:纪家家法 第二日用过早膳后,就听见下人说老爷要惩罚三少爷,请了家法,甚至连老太太都惊动了。纳兰锦绣心一凉,知道这次是逃不过了。 只不过她却想不通,寿山石再珍贵,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纪家富甲一方,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她匆匆给自己收拾齐整,端了一盅新煮的燕窝,带着吉祥如意一路就往纪家正堂去了。 正堂上纪老太太端坐着,神情颇为严肃。旁边坐着个几个女人,除了纪泓焕和纪泓煊的生母张姨娘外,还有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人比较出挑,生得很是标致。 纳兰锦绣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纪家的当家人纪尧,从杭州娶回来的苏姨娘。出身好,识大体,很有可能被扶为继室。 纪尧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已入不惑之年却气度非凡。眉眼间与纪泓烨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岁月历练的沧桑,此时正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青瓷茶杯,看起来深不可测。 他身后站着捧着家法的管家,周围的家丁丫环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纪泓烨则端端正正的跪着,神态平静,不卑不亢,一副即来之则安之的神情。 纳兰锦绣扫了扫让纪家人闻风丧胆的家法,是一条漆黑油亮鞭子,打人应该很疼吧!心里噗噗直跳,对着纪尧恭敬的行了礼,低眉顺目地唤了声:“舅舅。” 纪尧点头,脸色平静,眼神却像是要把人层层剥开,“我外出回来,听人说你学了医术,可是真的?” 纳兰锦绣暗暗道“不好”,看样子纪泓煊虽然不受重视,可她为他拔箭的事也在纪府上下传了个沸沸扬扬。不然,刚从四川回来的纪尧如何能知晓?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自然的回复:“只学了一些皮毛。” 纪尧的思想没那么传统,从来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觉得医术是个很有用的技能,赞许:“医术在于钻研,多费些功夫,将来对你大有裨益。” “锦儿明白,谢谢舅舅指点。”纳兰锦绣一如既往低眉顺目。 “病好后倒是安生了许多,也省得你外祖母总是替你操心。” 纳兰锦绣低头小声回:“以前是锦儿不懂事,以后不会了,一定会好好孝顺外祖母。”马屁拍过了,又凑到纪老夫人身边:“外祖母,小厨房新煮了燕窝,滋味特别好,我给您带来尝尝。” 纪老夫人颇安慰,轻拍着她的手背,说话很有针对性:“多亏了你有这份孝心,可惜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就因为一块儿劳神子的寿山石,你舅舅就要对烨儿用家法。” “母亲,不是儿子非要惩罚他,而是这寿山石非比寻常,如果不动静大些,只怕会引起别人的误会。” 纪老太太却是丝毫不肯给他面子:“本来就是我过寿,这寿山石再珍贵也是送给我的礼物,我想怎么处置都由我,即便是失手打了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为了块石头,还真要对烨儿上家法,他可是你的嫡长子,莫说一块寿山石,就是一百块,我纪家也赔得起!” 纪尧是怎样也不会顶撞纪老夫人的,就把眼眸转向纪泓烨,语气颇为威严:“那寿山石雕成的如意,你可知是谁送来的?” “儿子知道,是浔王殿下送来的寿礼。” “浔王是谁?性情、地位如何?”纪尧明知故问。 “浔王殿下是当今圣上的嫡次子,地位仅次于太子。”纪泓烨虽然没说这位浔王殿下的性情如何,只是从父子两人的对话来看,这浔王多半是个不太好相与的性格。 “咱们家虽然有些钱财,只是朝堂形势瞬间万变,断断不能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人,免得影响了你的仕途,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父亲尽管惩罚就是了。” “好,今日打你二十鞭,你可有异议?” “没有。” 纳兰锦绣本来听着他们父子间的对话,就在猜测纪泓烨在朝堂上,应该和浔王不是一路,这人送来的寿礼多半有立威之嫌。 她想起以前浔王倒是常去相府的,自己和他也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她是女眷,所以也没有过多接触过。只记得他五官生得有些阴柔,是宗玄奕想要扶植上位的对象。 既然是宗玄奕一党,自然就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样看来,她和纪泓烨倒是又近了一步。起码,在她报仇之前,他们应该保持盟友关系。 就是她寻思事情的这一会儿,纪尧已经掌了鞭子抽在纪泓烨背上。听那声音想必是用尽了全力,可纪泓烨也只是微蹙了眉,竟然连痛呼声都不曾发出。 纪老太太坐不住了,脸色煞白的来回踱步,可她也不敢出声阻止。毕竟她现在知道砸了寿山石就是得罪了浔王,如果纪家不摆明态度,将来在朝堂上吃亏的还是纪泓烨。 她身后的苏姨娘表情就亮了,面上不见丝毫表情,但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兴奋。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其中不乏像是看笑话一样的,看样子纪泓烨挨打,在心里暗暗高兴的人不少。 一个男人娶那么多女人,生那么多孩子,这后宅想要安定都困难。还不知这位表面风光的三少爷,私下里要遭多少人的记恨和算计。想到这里,纳兰锦绣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当初不也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了吗? 身边站着的纪泓煊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看动作是准备出去承担责任。纳兰锦绣在背*了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冲动,你出去可能会被舅舅打死的。” “就是父亲要打死我,我也认了,绝不能让三哥替我受罚。” 纳兰锦绣恨铁不成钢的看他:“你老老实实的呆着,我去。” “哎……”纪泓煊刚要拉她,却见她已经走到纪尧跟前,半仰着脸道:“舅舅,那对如意是我打碎的,您不该惩罚烨表哥。” 015:代他受过 纳兰锦绣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运气,自从变成徐锦笙,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怕被别人看出端倪,也怕自己招惹是非。可天不随人愿,打碎寿山石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啊。 还在挥鞭子的纪尧停手,语气颇为威严:“你说的可是真的?” 纳兰锦绣颔首:“昨日在礼房收到寿山石,我觉得稀奇。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就去问烨表哥,然后不小心失手打碎了。” 纪尧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现在说出来是想代他受罚吗?” “不是代他受罚,而是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纳兰锦绣的态度不卑不亢。 “我纪家的家法,只能罚纪家子孙,自然是罚不了你的。” “舅舅之所以要打人,不过是要给浔王殿下一个交代。寿山石贵重自然不能惩罚没有身份地位的,此事因我而起,而我又贵为郡主,如何罚不得?” 她的这一番话可谓是字字珠玑,把现在的形势以及纪尧心里的担忧,分析得一清二楚。让所有云里雾里的人瞬间明白,老爷为何执意要惩罚三少爷。 纪泓烨看向她的眼眸逐渐变得深沉。在他的印象中,他这个表妹素来只懂得闯祸,现在看事情却能如此通透,愈发让他觉得可疑。 纪尧虽是生意人,为人却很公正。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无法无天的外甥女。只是她是镇北王的女儿,身份在那摆着,如何也不能让她在纪府受了委屈。 “你贵为郡主,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如何能惩罚得了你?你刚刚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纳兰锦绣看纪尧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动手了,就转向纪老太太:“外祖母,家法严苛,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肯定承受不了。不如就由我手抄十卷金刚经送给浔王殿下,当做赔礼,也算是对我的惩罚,您看可好?” 纪老太太虽然心疼,可是抄佛经和挨鞭子比起来,毕竟还算轻的,就对纪尧道:“烨儿爱护小的,一心要替锦儿受过,锦儿又不忍心让他代她受罚,要不就这样吧!” 纪尧还没回复,神态看起来却是不同意的,跪着的纪泓烨对着父亲道:“浔王殿下信教,想必收到金刚经心里能平静许多,表妹年幼,儿子会监督她好好抄写。” 纪尧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了不同意的理由,就把家法递到管家手上,冲一众人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这件事就这么处理吧!你们两个毕竟有错,今天中午不准用午膳,就在这跪着,好好反思。也长长记性,以后做事不要再莽撞。” 身边的管家跟着他已经有很多年,特别了解自家老爷的心思,当下赶紧让所有的人都散了,小心翼翼的伺候主子用午膳去了。 纳兰锦绣在离纪泓烨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特别安宁平静。许久过后,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说时辰到了,可以用午膳了。 纳兰锦绣起身踉跄了下,只觉得膝盖木讷疼痛,身边的纪泓烨已经伸手扶了她。她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发现他正在看她,眼神复杂难明。 “谢谢烨表哥。”她礼貌的道谢,谁知对方却不领情,淡淡地道:“表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纳兰锦绣不解。 纪泓烨放开扶着她的手,神色依然很平静,让人无法窥测他的情绪:“你若是想故意亲近,我劝你还是算了。” 故意亲近?她彻底懵了,努力地想记起些什么,奈何无果。只知道当初徐锦笙是极喜欢纪泓烨的,缠人缠的很厉害,为了能和他多些时间相处,做了不少不合规矩的事。 想必他是讨厌她的吧! 不过,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今天只不过是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不是为了讨好他,又何来套亲近之说? 纳兰锦绣摇头,却不想多做解释,只平静地说:“你背上的伤不打紧吧!我让吉祥给你送个药膏,治疗外伤有奇效。” “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就不用表妹费心了。”他态度疏离的说完话,转身离去。 纳兰锦绣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心里漫过淡淡地不舒服。 纪泓烨这个人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平静外表下掩藏的情绪,是没有人可以看透的,也难怪他将来会成为内阁首辅。 她重活这一世,除了想要向宗玄奕讨个公道回来,便没别的追求了。现在有求于他才不得不接触。等她报了仇,就只行医救人、平凡过活,断然不会再卷进这些是非里。 回去后,纳兰锦绣由着吉祥如意给自己往膝盖上涂药,两个婢子看着她白生生的腿上两个淤青的膝盖,一边抱怨,一边抹眼泪。 “哭什么?一点儿小伤。” “这哪里是小伤?都瘀血了,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路?” 纳兰锦绣嘻嘻地笑:“正好儿,省得我管不住自己出去跑,这样刚好呆在屋子里抄经文。” “你贵为郡主却总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能说笑。” “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只是你如果难受也不用勉强撑着,我们都是你的人,断然不会笑话你。” “我才不难受,用你的话说,我贵为郡主,有你们这么多贴心侍候的奴婢,每天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外祖母宠我,我为什么不开心?” “好好好,您是主子,您怎么说怎么是。” 纳兰锦绣看着吉祥如意现在都敢顶撞她了,掩唇低笑。这些小丫头们年纪都不大,以前唯唯诺诺的,现在一放开她们,倒是一个比一个伶俐。 当天晚上纳兰锦绣便开始挑灯夜战,当时夸下海口,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才是。她做事情一向专注,不知不觉就写到了第二日晌午,这期间只用了一盅莲子羹,还秉退了几次婢女。 纪泓烨到的时候她还在认真的抄写,这倒让他有些意外。他这个表妹素来骄纵懒惰,他是教授完老五老六射箭才过来的,想着这时候她都不一定能起床。如今看她倒是很认真,他也不急,在椅子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自己带来的书籍。 “三少爷,您来得正好,快劝劝小姐吧!她昨晚上写了一宿,奴婢怕这样下去会熬坏眼睛。”吉祥见自己说不动主子,而她素来听三少爷的,就向纪泓烨求助。 016:同病相怜 纪泓烨听了吉祥的话,第一个反应就是,徐锦笙估计又想在自己面前卖乖。就用眼神审视吉祥,发现这丫头没有撒谎的迹象,才把头转向还在案上奋笔疾书的纳兰锦绣。 她的侧脸很好看,五官也生得极为精致,据说是继承了她母亲的倾城之姿,加之她很会打扮,小小年纪就已经明艳不可方物。 可即便再好看,也没能让他心动半分。他自幼饱读圣贤书,爱莲之高洁,亦爱梅之傲骨,却单单很不喜欢这样空有其表的艳色。尤其是在她仗着祖母喜欢,总缠着他的时候,心里更是不屑。 如今她褪去铅华,穿着简单的月白色衣衫,一头长发也只是随意用发带绑了,和以前的花枝招展比起来,虽然不够醒目,却愈发显得清丽。 因为年纪小,还有些稚气未脱,脸颊看起来略肥,只是眼睫毛特别浓密,这样低着头又很是文静秀气。小小年纪气质中竟带了些内敛的淡然,她病好后性情和以前倒是大不一样了。 今早泓煊射完箭后就去采山参,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锦儿最喜欢药材,越是名贵珍稀的越喜欢,她被罚了,心情肯定不好,可以拿这个哄她开心。 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关系竟然这样好了?而她昨天的行为大概也是在维护泓煊,毕竟失手打了寿山石的人是他。 她以前经常捉弄老五老六,因为他们庶出的身份,更因为他们的生身母亲身份低微,他印象中最过分的一次就是,她指着泓煊说:“一个扬州瘦马的后人,有什么资格和我一同用膳,马上让他们出去!” 老五老六身份再低,也是地地道道的纪家子孙,按理说不该被徐锦笙这个外姓人嫌弃欺辱,只是祖母甚是宠爱于她,就连父亲也是拿她没有法子。 如今父亲的几房姬妾里苏姨娘是最受宠的,偏偏这苏姨娘也不是个省事的主,明里暗里的没少做了肮脏事儿。苏姨娘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因为母亲心术不正,被教得也有几分阴毒,在祖母那里也不受宠爱。 为了能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得到重视,苏姨娘一直在排除异己。老五老六在纪家一众子孙里比较出挑,她明着不好出手,暗里就怂恿徐锦笙。 徐锦笙年纪小好掌控,随便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分不清是非,为虎作怅的事儿倒是做了很多,甚至有时候很是邪恶狠毒。老五老六的不少下人都吃过她的亏,有的致残,有的致死,这也是他十分厌恶她的根本原因。 纳兰锦绣觉得脖子酸痛,准备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就看到纪泓烨目光深沉的看她。心里嘀咕,她这个表哥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看她,难不成她又做了什么惹他讨厌? “烨表哥,你怎么来了?” “嗯。”他淡淡的发了个音节,低头又看自己的书,典型的惜字如金。 “不用你监督我抄写,我一定会尽快抄完的。” 他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是觉得吃力,不如我来帮你抄一些,两个人总归能快一点儿。” 纳兰锦绣摇头:“不用了,咱们的字体不一样,免得到时候浔王殿下又觉得我心不诚,给纪府添了麻烦。” “其实本来你可以不用承担,寿山石打碎本就与你无关。” “是我没劝说好六哥,让他拿了寿山石去问你,也是我不察才导致寿山石被打碎。按理说这个责任应该由我和六哥共同承担,只是,如果把他牵扯进来,恐怕就不是抄几遍佛经能解决的了,索性不如我一人承担。” 纪泓烨看着她的眼睛,发现他现在竟是这样在意老六,处处步步为他着想。总觉得自从她病好后,所做的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为了他的,算是与他毫无关系了。 “你对六弟倒是不同。” 她没有否认,语气平静:“我是寄养在纪家的,阖府上下除了外祖母外,大概也没有人真心待我。六哥是庶出加之张姨娘身份低微,本是极为不幸,但为人却是一片赤诚,我同他有些同病相怜,互相搀扶也是应该的。” “你以前从不这样认为……” 纪泓烨目光审视着她,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世事,让纳兰锦绣无比心虚。她转了眼睛,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自然:“以前交骄纵不懂事,自从上次的事之后,我仔细反思自己的错误,总希望以后不要再犯了。” 纪泓烨没说什么,纳兰锦绣也就又开始抄写经文。抄了一会儿就开始迷糊,徐锦笙养尊处优久了,体质不好,熬了一晚上已经到了极限,任凭她意志再坚定也还是睡了过去。 纪泓烨看着书就听到“咚”的一声,抬头看见她已经把头磕在小桌上,再凝神细看,发现她竟是睡着了。这般睡姿醒来身子不会酸痛吗?他蹙眉,上前横抱起她平放到榻上。 她睡得不*稳,睡梦中又回到了太傅府,她跪在床前,看着弥留之际消瘦的母亲,心疼难忍。她忽然握了纪泓烨的手,紧紧握着,两条秀气的眉蹙在一起,低声梦呓:“母亲,母亲,锦儿知道错了,您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纪泓烨身体微微一僵,轻轻将熟睡的她姿势摆正,看见她神色凄惶,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消散在鬓发中。 他猛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么纤弱,那么温柔,病逝那年才二十四岁,念着的是他还小没人照顾,却是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父亲回来后,就带了如今的苏姨娘,相处起来倒是很琴瑟和谐的模样,也只是到母亲的坟前小站了一会儿,无悲无泪。 他为母亲感到不值,明明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却落了个无比苍凉的下场,如今,还有谁能记得纪家曾经的当家主母? 原来,她与他一样,在自己不敢承认的内心深处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忘不掉的伤害,心里不由自主生起一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恻隐之心。 017:帮她抄写 睡着的纳兰锦绣梦中场景倏的一转,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的宗玄奕。他仍是一身白衣,丰神如玉,当今的皇后娘娘挽着他的手臂,笑靥如花。 忽然皇后不见了,庭院深深,只有他身着厚重官服,对着一弯残月,捧着她当年的大红嫁衣,爱惜的用手指摩挲。 这是哪?是他们曾经生活的院子?他是在想念她吗?想念他们的曾经,可当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权力就真的那么让人无法割舍吗? 纳兰锦绣的心口像是又被羽箭刺穿了,她伸手抓住宗玄奕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心中纵有万语千言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 “九哥……”她低声唤,声音很小像是有什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道不尽,又低又疼,像受伤的小兽在嘶哑的*。 纪泓烨看她握着自己的手,想拉开,又有些不忍。默默低叹一声,心中暗想,终究还是个孩子,平时外表伪装得再坚强,私下里也有这般孱弱无依的时候。 只是她口中的“九哥”让他不解。她只有一个亲哥哥,至于他们这些表兄弟,也没有排行第九的,那“九哥”到底是谁? 一个人再改变,性格差别也不能如此之大,难道她不是徐锦笙?如果不是,那她是谁?潜伏在纪家又有何目的?拉拢他?想到浔王对他的态度,心中疑窦丛生,眉间骤冷,犹豫了会儿还是去解她的衣襟。 室内气温比较高,纳兰锦绣只在肚兜外着了件雪白色的褙子。解了盘扣,便是嫩黄色的肚兜,绣了淡粉色的芙蓉花,映衬着如玉的肌肤分外惑人。 纪泓烨呼吸一滞,感觉周身都缠绵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早已成年,虽然未成婚也不喜女色,但人事还是通的。闭了眼睛好一会儿,把圣人的道理都搬出来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眸光清明。 雪白胸口上那枚赤红色的朱砂痣分外鲜明,这颗痣是徐锦笙生来就有的,位置绝佳。她出生时候就有高人说过,长成这样的朱砂痣若是男儿可封侯拜相,若是女子则是旺夫之相,大富大贵。祖母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才那么执着的想要撮合他们。 替她将衣衫整理好后却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的坐在榻前看她,看样子她是徐锦笙无疑,只是有什么确实不一样了。他越加的迷惑,敛紧了眉头,静看着熟睡中的她,带着些婴儿肥的小脸上透着一种末名的凄然和无奈。 她才多大?十三岁而已,怎的看起来这么可怜?他的心忽然不舒服起来,那一点点的恻隐似乎有燎原之势,现在再看她竟然觉得有几分惹人喜爱。 心猛然一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对她的厌恶却淡去了些…… 纳兰锦绣这一睡就睡到了黄昏时分,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见一席青衫的纪泓烨,姿态端正的坐在书桌前写字,眼眸平静安然。 “烨表哥,你怎么在这?”她说着话已经走到了他旁边,纪泓烨没回应她,依然运笔如飞。 纳兰锦绣看他是在替她抄写经文,而且字迹与她的如出一辙,这让她感到惊奇:“你怎么能写出和我一样的字体?” 回应她的依然是空气,又是被人生生无视,如果放在以前她受到这般待遇肯定会生气。可重生之后,对很多事情她都看淡了,现在能让她生气,能让她情绪有波动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复她的时候,他却落了笔,道:“我自小就有能模仿人写字的能力。” “噢!那你这算是天赋异禀。” 纪泓烨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不骄不躁,也没有丝毫得意。娴熟地写完最后一行,动作优雅的收了笔,语气平静自然:“还没用晚膳,一起吧!” 被他这么一说,纳兰锦绣确实觉得有些饿了,看他一本正经的大家长模样就想捉弄一下他,鬼灵精地问:“烨表哥是要和我一起用晚膳吗?” “嗯。”纪泓烨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那咱们去吃好东西。” “什么?” “去了就知道。”纳兰锦绣神秘兮兮的。 纪泓烨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定是要出什么幺蛾子,他还有正事要做,不该和她在这浪费时间。只不过心下却有些好奇,她说的好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么想着也就由着她了。 谁知她的动静倒是挺大的,用了他的马车,一路到了郊外。这地方本就偏僻,难得看见几户人家,她却在一家农舍前让车夫停了车。 “这家有几只鸡特别好,咱们讨一只来吃吧!” 纪泓烨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利落的下了马车,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只能跟着她下车。 篱笆扎成的小院子里,有几只肥鸡正昂首挺胸的来回踱步,其中有一只毛色漂亮的公鸡见了他们,叫的声音很大,颇为神气。 纳兰锦绣眼神清亮的盯着那只鸡看,嬉皮笑脸:“你就可劲儿的叫,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本姑娘今天就吃你了。” 纪泓烨看她一本正经的和那只鸡说话,低笑一声,却见她已经蹲下身子,悄悄伏到篱笆墙外,细听里面的动静。 纳兰锦绣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发现院子除了鸡叫声,再没有别的动静,知道主人应该不在家中。 她起身,又趴在墙上朝里张望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所料不错。看准那只叫的神气的肥鸡,利落的翻墙过去,院中十来只鸡顿时象炸了窝一般,到处乱飞,那景象好不壮观。 纳兰锦绣本以为这一扑之下,必定得手,谁知竟落了空。她接连几扑都没能捉到,累得气喘嘘嘘,随手指了指跟在纪泓烨身后的小厮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纪泓烨身边的小厮可不是一般人,名唤龙义,虽然才十七岁,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练家子。他利落的将鸡逼到一个开着门的大鸡笼前,慢慢地慢慢向肥鸡靠近。 018:生病 纳兰锦绣看着一人一鸡离得越近,就差没摇旗呐喊了。龙义在距肥鸡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下使力向前一扑,就将肥鸡抱到了怀中。 纳兰锦绣见抓到了鸡,心下欢喜,凑过去,得意洋洋地说:“这下你没的跑了吧,一会儿就把你做成叫花鸡!” 那鸡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拼命扑腾翅膀。吓得她赶紧往后躲,好在龙义重新扣住了它,那鸡就算在不甘也是动弹不了半分。 “烨表哥,你身上可带银子了?”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又用眼神示意龙义,龙义腾开一只手,从荷包里拿了一锭银子出来。 纳兰锦绣看了看银子,又道:“没有碎银子吗?” 龙义摇头,她叹息一声将银子放在门坎之上,道:“这银子都能买下这一院子的鸡了,你主人也算没白养你一回。” 这次就连龙义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以前的徐锦笙是骄奢的,所用的东西素来是最好的,什么时候对金银有过概念? 从那户人家出来后,纳兰锦绣随便找了块临河的空地,然后就开始使唤龙义。一会处理鸡,一会儿和泥,一会儿生火的,她说带人吃饭,自己反倒做起了甩手掌柜。 纪泓烨不说话,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龙义却知道这是自家主子难得放松下来的时候,也就心甘情愿的任人使唤了。 趁着龙义干活的空当,纳兰锦绣去附近采了两片荷叶,还有一些可以调味的药材回来。对着鸡涂涂抹抹,然后又用荷叶裹了,在外面糊上黄泥,放到火堆里埋着。 “你的做法倒是新奇,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烤熟?”龙义被她使唤了一通,倒是对她亲近了些,没有防备之心了。 “当然能熟,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吃了,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鸡熟了分你一半。”她笑靥如花地说。 徐锦笙的五官生得本就精致,这一笑更是明艳不可方物。龙义再沉着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只觉得她笑起来甚美,痴痴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对上自家主子的眼眸,却是多一眼都不敢再看了。 纳兰锦绣到河边去洗手,纪泓烨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只看着泥巴从她纤细雪白的手指上渐渐褪去,露出白玉般的肌肤。 “烨表哥,你要不要也洗洗,一会儿我们要用手吃呢。” “用手?” 他这辈子应该都没体验过不用餐具怎么吃饭吧!纳兰锦绣觉得有点儿好笑:“这荒郊野岭的,没有人知道咱们的身份,先填饱肚子再管仪态。” 纪泓烨听了她的话,竟然不知该如何辩驳。想着自己虽然身为朝廷四品官员,却不曾有一刻放逐过自己,索性就由着她胡闹了。 鸡被从火堆里刨出来的时候,纳兰锦绣摸了摸,却被烫得“呀”了一声。一向稳重的纪泓烨看着有些狼狈的她,“噗”地笑出了声,视线落在了她白嫩的小手上,这样一双手岂能不怕烫? 纳兰锦绣吹着被烫痛了的手,白了他一眼,对方素来温润的眼睛里堆了更多好奇的笑意。她用木棍轻轻敲开泥土,烧熟了的泥一敲即碎,然后呼着气剥开荷叶,露出色泽金黄的鸡肉,冒着徐徐热气,空气中顿时香气扑鼻。 “好香啊。”她低头嗅了嗅,分了一半给龙义和车夫,另一半给了纪泓烨,自己只取了两只鸡翅膀。 纪泓烨平时就很少说话,用餐时更是一言不发,龙义做下人的,更是不敢在主子面前说话,空气静默。 纳兰锦绣吃着鸡翅膀,忽的就想到了从前,想到了第一次给她做叫花鸡的宗玄奕。那年她十四岁,已经知道来年就会嫁给他,对他也就愈发依赖。 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时间久了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那时话不多,性子很温和。也或许是他的冷漠已经让她冷了心,所以,便再也记不起他原来的好。 控制住自己轻颤的手,轻咬了口鸡翅膀,眼眶却还是湿润了,她埋低头,不让自己再露出任何情绪。有些人,有些事,即使过去了,也依然刻在人心里,或甜蜜,或痛苦。 纪泓烨淡淡瞥了她一眼,敏锐地眯了眯眼眸,笑意褪去,心里不经意的漫过一丝异动。直觉告诉他,她,似乎比以往多了些故事。 回去的路上,纳兰锦绣一直靠在马车的车窗处,看似是掀了帘子在看风景,实际上是在走神。 纪泓烨看她握了帘子的手指,指节都泛了白色,可见她内心并不像外表这般平静。只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她的心思并不在他管束的范围内。 到了纪府,纳兰锦绣又开始抄写经文,直到夜深,打发了伺候的人休息,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抄写。 困顿了就打开窗子,夜半的冷风迎面扑来,让她顿时清醒。这样抄写到天明,总算完成了一半,她想着自己再坚持两天就能抄完,心下一松,眼前却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 她准备起身让吉祥给她煮杯茶,提提神,勉强站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脚也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只能躺在暖炕上小憩一会儿。 纪泓烨用过早膳过来的时候,纳兰锦绣就盖着件小薄被睡在暖炕上,他把给她带来的几本书放在案子上,提起笔,准备替她抄写一些。 不经意看见她脸颊有些异样的潮红,蹙眉,直觉不太对,就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一试就惊到了,温度很高,明显是发烧了,低声道:“表妹,你发烧了,快起来,我去找你的丫头来。” 纳兰锦绣已经烧糊涂了,却还知道来的人是纪泓烨,小声道:“三哥,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好像生病了,头疼……” 纪泓烨一愣,以前她也这么称呼他,只不过多数时候都是为了和他套近乎,他是有些反感的。如今,她再这样唤他,竟让他心潮微动,只觉得亲近。 019:守护 纪泓烨没有多想,打横抱起纳兰锦绣进了内室,小心安放在床上,又朝外走,唤了吉祥如意过来。 两个丫头看到三少爷竟然在姑娘的闺房里,有些惊讶,男女有别,他留在外面的会客厢房就算了,怎能进里面来?可她们也只是想想而已,质疑是绝对不敢的,只不解地问:“三少爷,您这是……” 纪泓烨为人通透,哪里会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面容严肃的冷声道:“自己主子发烧了,你们却不知道,怎么伺候的!” 吉祥如意一时有些懵,以前从未发现这位外表温和的三少爷,竟然有如此凌厉摄人的时候。清早起来,她们看姑娘睡着,怕扰了她,就给她盖了条薄被,退出屋外守着,不成想她竟是发烧了。 纪泓烨也没跟她们多说,快步去了屋外,让候在院子外的龙义去请大夫。然后,考虑到自己在这不太方便,又让吉祥去告知纪老夫人,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听到她小声唤:“母亲,母亲……” 那模样孱弱无依,可怜的什么似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年病着的时候,也是这般柔弱的缠绵在病榻之上。 身边除了下人外,也没有亲近之人照顾,心防瞬间坍塌。招呼婢女打来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敷在额头上,又坐到她床榻边的椅子上,静静看她。 纳兰锦绣尚有些清醒,知道身边有人,又怕那人不管她,就低喃:“我好难受,别丢下我……” 纪泓烨把她乱动的手臂按住,放进被子里,温和安抚:“别怕,我不走。” 她闻到一股极淡的味道,很好闻,又很陌生,似香非香,有青竹的清爽又似莲花般淡雅,让人倍感舒适。 这人是谁,她已经不知道了,心底却觉得可以依靠,迷迷糊糊地拉了那人的手,紧紧攥着,一副生怕别人把她丢下的模样。 纪泓烨想把她的手拉开,对着如此纤细的手指却下不了手。这么脆弱,仿佛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意伤害到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混世魔王般的徐锦笙,竟也有如此孱弱无依的时候。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呆呆看看她的包子脸,无奈低叹:不管她如何任性妄为,心思歹毒,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个孩子罢了,稚子无知。 纳兰锦绣高烧昏迷中依然不安稳,一直低喃着什么。纪泓烨隐隐只听到一些祈求的话,然后就看到她不停的落泪。 他心里愈发疑惑,那种她不是徐锦笙的感觉又来了。可他不是亲自检查过了吗,即便脸可以做假,那胎记既私密且小,是不会轻易被发现的。她确确实实就是徐锦笙无疑。 取下敷在她额头上的帕子,放到水盆里重新清洗,替她擦干了满是泪痕的脸颊。这个过程特别细致温柔,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头隐隐浮现的就是一丝怒意。 她到纪府已经很多年了,所作所为一向让人厌恶。如今稍微示好,他便动了恻隐之心,而且还如此强烈,就因为她此时柔弱得像他的母亲么? 也许这又是徐锦笙对付他的手段,和以往她做的那些事情的比起来,这个的确高明很多。以她的心机不可能想到这些,除非有旁人指点,这个人是谁也就不用想了。 伸手要拉开她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还是没下去手。人非草木,她现在这幅模样,如果拉着他的手能让她觉得安全些,就让她拉一会儿又有何防? 金陵城有名的圣手苏大夫到的时候,纳兰锦绣的闺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苏大夫拈着自己的山羊须,神情不悦:“这么多人都围在这里干什么,阻挡空气流通,对病人毫无益处。” 纪老夫人一听,赶紧让郭嬷嬷把人都带到了外间。纪泓烨本该走的,可纳兰锦绣握着他,怎么也不肯松开,他无奈地看她,最后还是由着她了。 苏大夫也没对眼前的情景表现出意外,毕竟,他常来纪宅,对纪老夫人要亲上加亲的心思也是知道一些的。平静的坐到纪泓烨旁边,诊脉,然后便开始行针。 “苏大夫,她是姑娘家,怕疼,您下手轻着些。”守在屋门口的纪泓煊,看着针包里细长的银针忍不住道。 纪老夫人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关心锦儿,他这是想做什么?若是被哪个长嘴下人听了去传开,还以为他和锦儿有什么私情,这会毁了她宝贝外孙女的闺誉。 想到他的身份,心里渐渐生出些不喜,庶出终归是庶出,哪里比得上嫡出的心性与教养。又或者他另有目的,镇北王府可是很多人都想攀上的,谁知道这位庶出的孙儿,想不想借这个上位? 烨儿是嫡子,也是唯一能与锦儿婚配的人。纪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不能无视,免得以后闹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看来以后还要防着纪泓煊,就冷声道:“不是让你出去等吗?” 纪泓煊不敢顶撞,只能退出去,又看了看纳兰锦绣烧红了的脸颊,心里说不出的担忧。她生得白白嫩嫩的,苏大夫的那些针用在她身上,还不得疼坏了她?一丝酸涩浮上心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疼。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撵出来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毕竟他不是为了讨好祖母才来,他是切切实实的关心她。 他感觉特别无力,这庶出的身份从小带给他的就是不公平,如今他关心的人正在里面受苦,他却连在旁边看着她都不能。 拿出放在衣袖里的荷包,是今早骑马回来,在一对老夫妇的摊子上买的。没有多贵重,不过是很普通的材料所制,他喜欢主要是因为这个用来装她带在身边的药瓶刚好。 轻抚着荷包上的莲花图案,缓慢走过长廊,烈日灼灼下,就站在院子中,身姿如松。 “锦儿……”他低语,想着她保护他的模样,心里柔软,那么柔弱的女娃娃应该是更需要保护的那个,而他却不够强大,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没有人知道,这看似平凡的一天,成为这个鲜活少年人生转折的开始。从此后,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让自己变得强大,更强大,然后在风雨飘摇中,守着她,护着她。 020:讨好嫡长孙(一) 纳兰锦绣醒了睡,睡了醒,昏昏沉沉渡了两日身子才算好些。她一醒来就让吉祥如意伺候笔墨,急着要抄写《金刚经》。 “您不要着急,三少爷都帮您写好了。” 纳兰锦绣愣了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低喃:“三少爷?” 吉祥看自家主子迷糊的眼神,忽的想起发烧会烧坏脑子的说法,被吓得不轻,语无伦次的问:“您不记得三少爷了?姑娘,您……您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过来?” 纳兰锦绣打掉她抚上额头的手,不悦:“你有胡乱猜想的功夫,不如过来帮我按摩一下,头疼的厉害。” 吉祥的按摩手法很好,纳兰锦绣虽然迷糊,却因为睡得太久,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烨表哥什么时候抄完的?” “昨日。” “噢,还挺快的。” “要不是您昏迷以后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估计还能更早些。” “什么?我一直拉着他的手?”纳兰锦绣顿时睡意全无。 “是啊!”吉祥掩唇低笑:“怎么拉都拉不开。” “那……那他……” “然后三少爷就衣不解带在这陪您,您烧退了以后,他就一直在外间写字,现在是刚回去不久呢。” 纳兰锦绣一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想到他之前对她说的话,摆明了是反感她的,如今为何要这样帮她?即便是对寿山石一事心有愧疚,也用不着做到这个份儿上。 她努力用属于徐锦笙的记忆思考,结果印象里的纪泓烨对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对徐锦笙也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厌恶。现在他这样对她,可能会是他们关系的转折,如果把握好了,也许就能冰释前嫌。 不能怪她有这种想法,她如今变成徐锦笙,以后都要以这个身份生存下去。先不论她和宗玄奕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单单是宗玄奕把镇北王视为眼中钉这一项,就对她极为不利。 况且她如今寄人篱下,如果不和这位三少爷搞好关系,以后很有可能会被扫地出门。她前世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不难从纪尧眼中看出对她的厌恶,外祖母年纪渐长,恐怕能护着她的时间也有限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吉祥,你吩咐厨房炖盅乌鸡汤。” “姑娘,您身子刚好些还不能吃大补的东西,老太太早就让人炖了清粥,就在小厨房里温着呢,奴婢这就让人给您端来。” 纳兰锦绣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不是我要吃,是给烨表哥送过去。” 吉祥没有自家姑娘的九曲回肠,只以为她要是表达谢意,嘴上应着好,就吩咐人去厨房了。 纳兰锦绣本想再睡一会儿,可又觉得这乌鸡汤还是自己送去最有诚意,就召唤婢女给自己梳妆。 身子酸软无力,头昏脑胀。她低叹,徐锦笙可没辜负自己的身份,这副身子被她养得弱质纤纤,以后还是要多锻炼才好。 纪泓烨虽然住在别院,离着纪宅却不远。从后面花园的角门过去,就到了后院,那里种了几排密密实实的松树,穿过松树林也就到了。 “小姐,还不如走正门呢,这里也太难行了。”吉祥一边侧身躲着松树枝子,一边抱怨。 “走正门,一路上要路过不少地方,纪宅这么大,人多嘴杂的。知道我是去烨表哥那,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姑娘,您以前不是……” “嗯?” “没什么。” 即使吉祥不说纳兰锦绣也知道,徐锦笙骄纵惯了,以后会嫁给纪泓烨这件事儿,估计早就弄得整个纪府人尽皆知了。 不知是因为从后门进来,还是纪泓烨的府邸就是这么简单。总之,纳兰锦绣一路走来,入目都是青砖灰瓦的屋舍,以及郁郁葱葱的松柏,竟没有建造任何摆设,也没有花花草草装点。 “烨表哥就住在这里?” “嗯,是呢,咱们三少爷最不讲究排场。以前总是卯时就开始念书,如今入了仕,更是一心都扑在政务上,很多时候都不回来住。” 纳兰锦绣瞅了吉祥一眼,吉祥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说的有些多了,急忙解释:“是姑娘您以前让奴婢时刻关注三少爷的动向,所以奴婢才打听的。” 纳兰锦绣顿时一脸黑线,徐锦笙小小年纪竟然懂得让人去盯梢儿。她如今占了她的身体,只怕还要承受她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实在是让人头疼。 纳兰锦绣和吉祥刚从松树林里钻出来,就看到一身黑衣的龙义,把长剑抱在怀里,面色冷峻,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两人。吉祥胆子小,被他这冰凉凉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拉拉纳兰锦绣的衣角,很不厚道的躲在了她身后。 纳兰锦绣斜了一眼她,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毕竟,她来拜访应该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如今从后门进来,多少会有些尴尬,她厚着脸皮扯了个笑容出来:“我来看望烨表哥,不知他这会儿空闲着么?” “少爷正在看书,您稍等片刻。”龙义话音刚落,就见纳兰锦绣拿过吉祥手里的食盒,快步走到他身边:“这是我让厨房给表哥煲的乌鸡汤,最养精神,你帮我给他送去吧。” 龙义不解的看她:“您既然都到了,还是亲手交给少爷吧!” “既然他在看书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过门不入,表妹和我几时这般生分了?” 纳兰锦绣侧过头,看见纪泓烨站在不远处。他穿了一身玄青色便服,腰间系着个和田墨玉坠儿,衣领和袖口都十分平整。即使是在家中,也丝毫不见随意,给人一种谨慎有序的感觉。 他的眉毛很浓,鼻子很挺,唇略薄,独独一双眼睛如墨玉般温润,不言语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非常温和。纳兰锦绣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严厉,对着他的时候,心里会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些敬畏。 她勉强稳住心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笑着说:“烨表哥,我是怕打扰你看书。” 021:讨好嫡长孙(二) “无妨,来都来了,进来吧!” 纪泓烨这样说,纳兰锦绣也没了可以拒绝的理由,只好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纪泓烨的书房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简洁有序。书架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籍,类别清楚,纳兰锦绣还看到了一些游记和杂文。 她很想拿几本来看看,却只能暗自忍耐。在这个年代,读书是男人的事,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纪老夫人特别宠爱她,也不可能让她读书,只要能识些字就足够了。 前一世,父亲宠她,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才会允许她读书、学医,甚至请最好的先生上门教学,只怕徐锦笙是没这个福气了。 纳兰锦绣想事情的时候有个习惯,会不停摩挲手里的东西。此时那个食盒就被她抱在怀里,模样透着些傻气。 纪泓烨淡淡瞥了她一眼,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递给她:“你若喜欢就拿回去看。” 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把食盒放在书桌上,两手接过书籍捧着,爱若珍宝,违心地问:“这事儿让外祖母知道会不会惹她不高兴?” “会。” “那……” “你知道祖母为什么不让女孩子读书吗?因为你们女红都没有做好。”他说罢,停顿了下又道:“多读些书是好的,长见识。” 纳兰锦绣脸一红,她的女红确实做的不好。当初父亲前后给她换了几个师傅,在女红方面都是颇有名气的,奈何怎样教她都学不好,一点儿天分都没有。她看着手里的书,是诗词和游记,笑着道:“我以为你只读四书五经呢。” 纪泓烨薄唇微勾,漾出一抹笑意:“难不成我看起来就是一副古板的老学究模样?” “不是,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老。不过你可是地地道道的两榜进士,又是名动金陵的探花郎。这么会考试的人,难道不是每天悬梁刺股的研究八股文吗?” “读书自然是辛苦些的,不过也称不上悬梁刺股,况且四书枯燥,念乏了总要有些调剂。这几本书都不错,我看的时候已经把晦涩难懂的地方做了标记,你还有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 从纪泓烨嘴里说出四书枯燥这种话,纳兰锦绣总觉得不太能相信。他们念书好的人,不都是一本正经的古董男人么?还有他之前好像挺讨厌她的,这会儿怎么心好了,还想指点她念书? 纪泓烨见她半天不说话,也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自己动手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放着的乌鸡汤道:“这是送我的?” “嗯,谢谢你帮我抄写《金刚经》。” “举手之劳,表妹客气了。” “对了,经文已经送给浔王殿下了么?” “送了。” “那……他没怪罪吧!” “怪罪倒是没有,只是嫌弃字迹太丑。” “他若是想要写字好的,应该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亲自抄写,心诚,若是还要怪罪,那就是他不讲情理。”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神色间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是淡淡的:“浔王殿下身份尊贵,他的行为岂是你能诟病的,愈发的没规矩。” 纳兰锦绣这话出口以后就后悔了,宗玄奕和浔王来往一向紧密,而且她总感觉浔王是有些畏惧宗玄奕的。所以自己对这位浔王殿下也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如今一不小心竟表现出来了…… 纪泓烨也不多训斥她,自己端出乌鸡汤,低头尝了口,蹙眉:“一股子腥味儿……” 纳兰锦绣回神儿,巴巴的凑过去,吸着鼻子嗅:“哪有腥味儿?这鸡是我留给自己的,提前用黄酒煨了,怎么可能有腥味儿?” “不信你自己尝尝。” 纳兰锦绣接过碗和汤匙,嘟囔:“尝就尝。”又瞅了瞅汤匙,理所应当的说:“汤匙你都用过了,给我换个新的来。” 纪泓烨挑眉:“这是书房,哪里来的汤匙。” 纳兰锦绣觉得他就是成心为难自己,不情愿的嘟囔了两句,端起碗喝了一口觉得滋味很好:“这汤一点儿都不腥。” 纪泓烨又坐到书桌前看书,神态很是安宁:“不腥你就都喝了吧!” 纳兰锦绣有些无语,他这是摆明了不想喝她送的汤,真以为她想讨好他呀,她还不是要做面子功夫?既要让旁人觉得她想亲近他,又要让他觉得她不怎么待见他,为难! “天气炎热,大补的东西我是吃不得的。你还小,正在长身体,喝这个汤最好。”纪泓烨眼睛盯着书本,话却是对她说的。 他这是在解释?只是这个理由似乎很难说服她。别看徐锦笙这副身体小,纳兰锦绣却是和他同龄,听不了他这和小孩儿说话的语气。 纪泓烨看她不语,又道:“汤喝完就过来。” 纳兰锦绣把汤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见他正在书桌上铺宣纸,不解:“我过去做什么?” “磨墨。” 磨墨?让她伺候笔墨?想得美,她最不爱做这个了,以前她写字的时候还是宗玄奕在旁边磨墨的,就问他:“你自己不会么?” 纪泓烨本以为她会屁颠儿屁颠儿的过来,不成想竟是这样把他顶了回来,反应敏捷的他也不由得一怔,然后沉了脸:“让你过来就过来,管我会不会的做什么?” “那你是自己懒得动却奴役我,我又不是你的侍女,也不是你的书童。” 纪泓烨微微眯了眯眼眸瞅她,语气一如往常温雅:“表妹,你是学会顶嘴了?” 纳兰锦绣被他看得背脊发凉,只能听话的凑过去,用清水研墨,发现墨锭里有一股子药香味,顿时来了兴致:“这是什么墨?味道怎么这么特别?” 纪泓烨不答反问:“你觉得这墨有什么特别?” “味道。平时写字画画,大多用松烟墨和油烟墨,味道感觉不太好。我也听说过一些爱好制墨的人,会自己做一些青墨和茶墨,但是你用的这种墨还是第一次见,是你做的吗?” “嗯,闲暇时候做的。”纪泓烨停顿了下,又道:“有少数作画的人会用青墨和茶墨,表妹养在深闺之中,竟然还知道这个?” 022:从军 纳兰锦绣想说自己也只是见过宗玄奕的门客制墨,至于这种墨运用是否广泛,她哪里清楚?但她明白自己绝对不能这么说,只好不接他的话,打岔:“你的墨里是不是加了金箔、麝香和牛黄?” 纪泓烨只当不知她是故意岔开话题,淡淡地回:“还有犀角、珍珠粉、琥珀、青黛、蛇胆。” “金箔安神,麝香通络,牛黄犀角解毒……你这是把药制成了墨。” “药墨在古籍上早有记载,用来写字味道宜人,制成这样的小块儿又方便携带,有需要的时候还可当作药品,内用外敷均可。” 纳兰锦绣觉得这法子真是极好的,又不想平白夸他,眼睛一转,道:“这倒是个好方法,不过……以前不知道你还挺爱美的。” “爱美?”纪泓烨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本草纲目》中说‘珍珠味咸甘寒无毒,镇心点目;珍珠涂面,令人润泽好颜色。涂手足,去皮肤逆胪;坠痰,除面斑,止泻……令光泽洁白等’你在墨里加了它,不正是爱美的人喜欢的吗?” 纪泓烨淡淡的笑了下:“你认药材倒是特别,说起来我还有一事不解,不知表妹能否为我解惑?” 纳兰锦绣心里很清楚他要问什么,自从救了纪泓煊之后,她便知道医术藏不住,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这会儿还故作不知:“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你什么时候练的字?” “什么?”这会儿轮到她反应不过来了,本来已经想好一套关于医术的说辞,他问的却是写字。 “我是说以前你的字虽然也称不上多好,但总归是能看得过去的,如今写的却太差了。” 纳兰锦绣知道自己的字写的不好。作为医者,忙起来的时候开处方写字是极快的,这些年她也没有刻意练过。听了他的话就尴尬的轻咳了两声,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她的反应纪泓烨似乎早有预料,他用镇纸压好纸,便开始写字,写的是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的字写得极好,前部分是正书,笔锋刚正,气势雄浑,后半部分是行书,飘若浮云,遒劲自然。纳兰锦绣看了忍不住夸赞:“表哥的字真真是极好的。” 纪泓烨也不理她的马屁,模样认真:“你是女子,让你写正书有些难为。我觉得我的行书写的还算过关,写些字帖出来,你拿回去描,可好?” 纳兰锦绣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于写字上没有天分,你那么忙,就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吧!” 纪泓烨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我不忙,这两日正好休沐。” “那你趁着休沐的时间多陪陪外祖母,她很是惦记你呢。” 纪泓烨哪里会听不出来她这是在找借口,无奈低叹:“纪家是书香门第,即使祖母不要你们女子念《四书》,但这字总不能写得太难看,伤脸面。” 纳兰锦绣算是初步领教了他这位表哥的厉害,如果她不同意练字,就算是伤了纪家的门楣。毕竟,徐锦笙是在纪家长大的,只能不情不愿的说:“好吧!” “你且回去,我明早去给祖母请安,顺带把字帖给你带过去。” 纳兰锦绣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一十九岁的高龄,还要像个孩子似的被人强迫着练字,心里就一大堆苦水,面上却是淡淡的,规规矩矩的向他行了个礼,准备回去。 “后门不好走,让龙义送你过去。” 背后依然是沉稳清淡的语气,纳兰锦绣越发觉得他这位表哥通神了。竟然知道她准备走后门回去,以后再和他接触,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儿才好。 心里有事情也不觉得时间快,好像转眼的功夫就进了院子。看见纪平守在门口,眼圈儿红红的,纳兰锦绣不由得笑了,打趣儿:“你这是怎么了?被主子训斥了?这么大的人,怎的还哭鼻子?” 纪平被她一说,又开始抹眼泪,哭着道:“六少爷要参军,去边关。” “之前怎么没听他说,这消息准不准啊?” “千真万确,去北疆,明天就动身了。” “北疆?”纳兰锦绣后知后觉的发现,纪泓煊这是要去投奔镇北王,也就是她名义上的老爹……这样的话,她似乎得表个态。 “是啊!听说那里的冬季特别冷,积雪比人还高,因为道路难行,补给也供不上,苦得很。” 被他这么一说,纳兰锦绣都开始同情她老爹。为了边关安定,吃了这么多苦,还要被金陵里的朝臣算计,说话不禁就偏向北疆:“我的父兄都在北疆,他们肯定爱护士兵,不会有你说得那么差。” “那不一样,王爷和世子都是武将,又在北疆呆了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咱家少爷,虽然是个庶出身份,却也是衣食不愁,怎么能受得了那种苦啊?” 纳兰锦绣被他哭的心焦,也不想和他多做争论,提了裙裾进屋。见纪泓煊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逗弄着笼子里的小白猫,蹙眉:“你又从哪里捉来的?” 他舒朗地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次可不是捉来的。” “不是捉来的,难不成是它自己跑来的?” “你看这猫一只蓝眼,一只黄眼,通身雪白,是不是特别稀奇?” 纳兰锦绣俯下身子观察,发现它两个瞳孔的颜色确实不一样,蓝眼晶莹剔透,黄眼金光闪闪,体型又比一般猫略大,伸出手指逗了逗它,竟出乎意料的温顺。她越看越喜欢,干脆坐到了椅子上,把猫从笼子里放出来,捧在手里逗弄着玩。 纪泓煊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嬉笑着问:“喜欢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这是五哥外出办事,我特意让他给你带回来的,又金贵又稀有,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搞到的。” 023:四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我和五哥要去北疆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让它和你做个伴,免得你闷。” 纳兰锦绣摩挲着怀里的猫,若有所思:“人人都道北疆艰苦,你为什么要去?” 纪泓煊自嘲地笑了下:“你知道我出身低,以后想要不被别人踩踏,就要有个出路。卓展的事,我不想再有一次。” “科举不是捷径吗?” “让我舞刀弄枪还可以,读书就算了吧!” “你知道自己就是舞刀弄枪的粗人一个,觉悟很高嘛!”纳兰锦绣眼眸中漾着笑意。 纪泓煊有些傻气的扒了扒头发:“你字写的那么丑,又是武门出身,还好意思笑我是粗人一个。” “好好好,你不是粗人,我是行了吧!” “嗯,莽夫一个。” 纳兰锦绣白了他一眼:“你就安心的去边关打仗吧,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不会觉得闷。” 纪泓煊收敛了玩笑神色,低叹:“傻丫头,纪府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所以你经常想家,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纳兰锦绣手一滞,重生后,她一直想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那些铭刻在心底的东西,总会时不时冒出来。不管她表面上装得多乐观,已逝的双亲,那个她深爱过的人,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让她痛苦难耐。 这世间繁华三千,在她眼中只如烟云。她渺小似一叶浮萍,既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创造什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随波逐流。可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止水,在内心深处,她仍是渴望着时光能倒转,她能回到未出阁时,回到在太傅府的时光。 那时候,整个太傅府总是其乐融融。母亲很温柔的教她女红,父亲下朝归来,常常会在路边买一些可口的小零嘴给她。有时是一包糖炒栗子,有时是一包松子糖,有时是几块芙蓉糕,有时是带着浓浓奶香味的烤饼…… 不管父亲带回来的是什么,她总是欢欢喜喜的打开,甜甜蜜蜜的口感留在唇齿间,更留在心房里。 她的幸运在遇到宗玄奕那一刻就消弭殆尽,最终落了个体无完肤的下场。她说她恨自己不识人,又何尝不希望他从未出现过? 纪泓煊见她僵直着身体,稚气未脱的脸颊上隐隐透着凄惶,怜惜的轻抚她满头青丝,很柔和的力道,让人莫名觉得安稳。 纳兰锦绣看着少年倔强的眉眼,勉强牵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意:“你别哄我,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协调,好像大孩子哄小孩子似的。” “噗!”纪泓煊笑出声:“大一天也是大,况且我比你大好几个月,怎的就成了大孩子哄小孩子?” 纳兰锦绣想着自己已经十九岁,对着这么个少年,也该多忍让些,就打岔儿:“对了,这猫长得这么特别,可有名字?” 纪泓煊摇头:“这本来就是送你的礼物,名字自然要你来取。” 纳兰锦绣认真的瞅了小猫一会儿,笑嘻嘻地说:“你看它生得珠圆玉润,特别像四喜丸子,不然就叫它四喜吧!” “四喜?”纪泓煊拔高了声音。 “嗯,四喜。” 纪泓煊用手指怼了怼她的额头,语气不善:“你这丫头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这是狮子猫,如此稀有的品种怎么也该配个霸气的名字,不然也要雅致点儿,你可到好,四喜,亏你想得出来!” 纳兰锦绣揉了揉被他触痛的额头,反击:“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也就是我的,我想给它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怎么就碍着你的事儿了?” “你……” “我什么我?它长得那么胖本来就像丸子,而且四喜这个名字多喜庆啊!” 纪泓煊就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她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不仅目不转睛的看他,还狠狠的瞪了两眼。纪泓煊无奈,只好认输:“罢了罢了,你从小就长在纪家,我都忘了你是镇北王的女儿。” 纳兰锦绣本不想和他争辩,可总觉得他言语中有些嫌弃,不由得道:“你这说话的语气分明就是轻视武人,还巴巴的要去参军,自相矛盾。” 纪泓煊也不曾想自己刚才说书念得不好,要去参军,反倒成了她挤兑自己的把柄。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他对她还是有些了解的,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顺着毛摩挲,倒是好相处多了。 “锦儿大小姐,您说的都对,这小东西以后就叫四喜了。”他说完看纳兰锦绣依然无动于衷,就又表情十分夸张的对着猫,自言自语:“四喜,你看你主子在那扮高冷,快哄哄她。” 四喜似乎很有灵性,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时不时的还摇晃下小脑袋。纳兰锦绣被它萌萌的模样逗乐,两手抓了它的耳朵:“小东西,你说你分明是只猫,为什么能做出这么狗腿的动作?” 纪泓煊伸手摸了摸四喜的头,状似无意地问:“锦儿,你刚从三哥那回来?” “嗯。” “三哥在干嘛呢?” “看书。”说完又想起他明天要强迫自己练字,只能无奈的叹气:“这会儿应该在写字。” 纪泓煊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眉轻皱:“三哥的字写得极好。” “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他惹你了?” “他说我字写的难看,丢纪家的脸,明日起要监督我写字。” “那你们……”纪泓煊欲言又止。 纳兰锦绣不解:“说话怎么说一半?”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三哥一向都避着你,如今怎么肯教你写字了?” “写字又不是什么好事儿,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写。” “你的字确实难看了些,上不得台面,以后难免要被人笑话,三哥也是好意。” 纳兰锦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的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又不考功名,会写字就够了,写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纪泓煊被她逗笑,无奈的摇头:“你还好意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几时学会的医术,那可是救人的本事。” “我当然是一直就会,只不过以前看你不顺眼,懒得帮你罢了。” 纪泓煊笑着作揖,:“锦儿表妹,您说什么都对,小的服了。” “真服?” “嗯,心服口服。” 024:余生,我护你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直到日落西山,纪泓煊才起身告辞。纳兰锦绣送他,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一抹火红温漾在天边,竟显得异常温馨,纪泓煊回头,语气温和:“锦儿,等我回来。” 纳兰锦绣看着眼前的少年,容颜俊秀,眉眼熠熠生彩,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她明媚地笑:“等你回来做什么?” 纪泓煊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呆愣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纳兰锦绣看了他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憨厚,噗的笑出声,是明艳艳的模样。 纪泓煊仿佛受了蛊惑,低声却又坚定地说:“等我回来,等我变得足够强大,等我护你余生平安无忧。” 纳兰锦绣的笑凝在唇畔。以前的她是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太傅千金,听了这样的话,应该会万分感动。可如今她早就被经历的事磨得心如止水,即便是再美好的誓言,对她来说也和平凡话没什么两样。 誓言这种东西,最当不得真了。 也许是纪泓煊的语气太过真挚。此时,她的心底又生出些死灰复燃的感觉。就仿佛已经死去的枯木,感受到了细雨春意,要缓缓苏醒。 一直到很多年后,纪泓煊成了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冷酷少言,沉默内敛。纳兰锦绣却还是能想起这个黄昏,这个如清泉一般的少年,曾经那么真挚地说,余生我护你平安无忧。 ———— 翌日。 晨起时候便天气阴沉,下起了绵绵细雨。许是因为纪泓煊昨天说的话,纳兰锦绣的心底也生出些离别愁绪,倒不是多特别的情感,只是经历多了愈发觉得赤诚之心可贵。 这个纪府里最明媚的少年,一入北疆,将要经历战争,鲜血,搏杀。对一个不染世事的公子哥来说,那是梦想,也是炼狱,他以后再也不会无忧无虑了。 也许她应该说些祝福的话,可她不想引人误会,更不希望这个少年因此抱有其他幻想。纳兰锦绣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还是让吉祥拿来药箱,翻出里面最好的伤药,决定去送一送纪泓煊。 纳兰锦绣到纪泓煊的院子外,看见纪平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牵着马等在院子中。纪泓煊看到她过来了,有些意外之喜,眼睛都亮了,“你来了?” 纳兰锦绣对他的反应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低声问:“这就要走了么?” “嗯。” “这个送你。”纳兰锦绣把一个白玉小瓶子放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灵丹妙药?”纪泓煊笑嘻嘻的。 “是非常好的伤药,止血,促进伤口愈合,你去北疆要打仗,离不开它。” “我现在还小,去了也只是跟着姑父学习,暂时上不了战场。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刺绣伤了手指什么的,还可以用。” “你觉得我刺绣能用的着这个吗?”纳兰锦绣没好气地说,硬把小瓶子塞给他。 纪泓煊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尤甚。在纪家素来只有三哥和五哥真心待他,如今却多了这么个小丫头。只可惜为了挣个好前程,他不得不离开,只希望等他归来时,她还是如此。 可他忘记了时间,对人来说,那是一个很残酷的东西。她会长大,会离开,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总归不会一直在原地等他。 “那我就收着了。”他把小瓶子塞进衣袖里,又对纳兰锦绣说:“以后不要总闷在屋子里,带着四喜多晒晒太阳。别总研究医书,书看多了伤眼睛……” 看他还要继续,要知道他啰嗦起来可是不得了的,纳兰锦绣赶紧出口打断:“你不用担心我,这些我都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我是怕你记不住。” “记住了,记住了。对了,北疆离金陵这么远,一路上有人护送你么?” “有,有去北疆的商队,我和五哥跟着他们一起。” “那舅舅有没有通知我爹爹,几时去接你们?” “早就沟通好了,你放心吧,一路上绝对不会有事儿的。” 纳兰锦绣点头,即便是庶出,也是地地道道的纪家子孙,纪尧应该会替他们安排妥当。只是边境凶险,纪泓煊这幅性子,她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放心去吧,我回去就给爹爹写信。他一向疼我,我的话总归要比舅舅的管用。” 在属于徐锦笙的记忆里,镇北王对她是很好的。虽然他戍守边关,一年也进不了金陵一次,可总是会带礼物给她。武将一枚,偏偏还买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想来对这唯一的女儿也是极宠爱的。 这时纪泓焕也到了,他的行装更加简单。甚至连小厮都没带,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看着纪泓煊和纳兰锦绣,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个真心相待的人,总该是好的吧! 母亲昨晚哭了一宿,在纪府,他和老六是母亲的倚仗。如今,他们两个都要去北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府里,属实有些残忍。 可老六的脾气他最了解,冲动易怒。北疆之地凶险,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时时提点,只怕他也是有命去没命回来的。 金陵虽然安定繁华,可内里肮脏更甚。他厌倦了行事处处低人一等,每日循规蹈矩,如履薄冰的生活。索性不如重新开始。在北疆,没人在乎你的出身,更不会蓄意谋害你,比起金陵,那里也许更公平。 “六弟,时辰到了,该去父亲那儿辞行了。”纪泓焕出声提醒。 纪泓煊没再说什么,只揉了揉纳兰锦绣的头顶。告别的话已经说了许多,这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纳兰锦绣冲他笑了笑,郑重地说:“一路顺风。” “到北疆安定下来,我会写信给你。” 纳兰锦绣点头,看着纪泓煊的背影,鬼使神差喊了句:“我爹爹若是对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我同他说……” 纪泓煊身形一滞,却没回头。 025:薄暮 纪泓煊走后,纳兰锦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偌大的纪府竟没有了可以走动的人。好在她找到了打发时间的营生,每日天将黑,她便让如意扮成自己就寝,然后打扮成男子模样,翻墙遛出府去。 金陵城是宁国的都城,更是经济核心,素来是世家林立,豪门颇多,有名的文人墨客和朝堂高官比比皆是。 北郊是金陵城最复杂的地方,是普通百姓和贩夫走卒的聚居地。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会在夜幕降临后,在这里开市,人们称之为“夜市”。 夜市上有许多铺子,这些铺子白天的时候门窗紧闭,甚至整趟街上连行人都没有,晚上却是热闹非凡。大家似乎也默认这个规则,天一黑,北郊便不再有官差出入,即便要来,也是乔装成普通人来交易的。 纳兰锦绣就在这里开了家医馆,名为“青囊医馆”。医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求诊之人不可问问题,治死的人亦不负责任。 起初人们看她年纪尚轻,规矩又如此古怪,加之行医救人乃是正道,不需要在夜市的时候才开,心中惶恐,竟是无人敢来问诊。 这日有一老翁,贫苦人家,患了怪病,无人接诊,万般无奈才到了她这。老翁叫刘海,全家人靠几亩薄田勉强生活。一日,刘海从田间回来,眉眼间均是痛苦之色,把鸡笼里的鸡抓出来,撕扯着生食。 全家人都吓坏了,以为他撞了邪,请了神婆来,无济于事。家里的鸡吃完,又去偷别人家的,而且食量惊人,一天比一天吃得多,邻居也不堪其扰。 刘海跑来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一群人,大多意思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要是刘海被治死了更好,省得生了怪病,祸害相邻。 纳兰锦绣瞅了刘海一眼,神色淡淡:“你最近可食了什么新鲜东西?” “没有啊!”一着粗布衫的年轻人哭着道:“我家穷,饱饭都吃不上一顿,哪里有新鲜东西?我爹没中邪,只不过是生了怪病,公子,您救救他。” 纳兰锦绣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刘海,“我说的新鲜就是稀奇,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本来神色痛苦的刘海,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他颤抖着手,口齿不清:“那天从田里回来,在河边洗手,看见一条黑色的鱼,正好饿得紧,就烤来吃了。” “你可记得那鱼的形状,是不是通体乌黑,尖头巨尾?” 刘海连连点头。 纳兰锦绣点头,“你且在这等着,我配几味药,把你体内的东西引出来。” 众人一听她的话,更加恐慌,刘海情急之下,口齿也变得清楚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 纳兰锦绣一边配药,一边回复:“你食的那条黑鱼,名为枯冥,是一种靠吸食腐肉为生的鱼。这种鱼寿命极长,是因为它们体内有一种寄生蛊,你食了枯冥,想必那蛊已经到了你的体内。”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多半觉得这个年轻人在信口胡说。这世间怎么可能有食腐肉为生的鱼?鱼的体内又怎么会有蛊?蛊类到人身体里就是疯狂的吃东西吗? 纳兰锦绣也不多做解释,只把配好的药材捣成碎末,又放到香炉里燃了。屋内出现一股药材的味道,众人都没什么反应,独独刘海,不停地靠近香炉,眼里露出贪婪的光。 “想吃么?”纳兰锦绣问,刘海疯狂点头。 “那就去吧!” 刘海听话地扑到香炉跟前,猛吸气。不久后,吐出一团浊物,伴随着难闻的腥气。 纳兰锦绣屏住呼吸,取了白玉瓷瓶,将浊物中一条半透明的粉色虫子引进瓶中,封好瓶口。 那边的刘海两腿一软,倒地不起。 “是不是死了呀!”有人问。 刘海的儿子扑到父亲身边,大哭。 纳兰锦绣收好瓶子,心情极好,忍不住笑道:“不用着急,他只不过是营养不良,你回去做些温补的东西给他吃,不出七日,就能恢复如常。” 这时刘海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跪在地上像拜菩萨一样拜她,口中念念有词的,说什么他现在舒服多了,真是遇见活菩萨了。 纳兰锦绣拿出钱袋,递到刘海儿子手里,道:“我今天出门只带了这么多,都赠与你,回去买些补品给你爹调理身子。” 刘海儿子生得人高马大,当即就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什么感激大恩大德之类的话。 纳兰锦绣最听不了这些话,摆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自己拿着白玉瓶子,喜不自胜。 枯冥难得,体内有蛊的就更难得。这种蛊名为“薄暮”,寿命极长,只要有寄生体就可以一直活着。正因为如此,它有续命的功效,只不过还需要提炼加工后,和千年龟血融合一起,便可做成长生丸。 服长生丸,虽不能永葆容颜,长生不老,但确实可以续命,为医者争取时间。这样珍稀的药引子,竟到了她手上,如何不欣喜? 师傅以前教她的时候就说过,医者仁心,学医的人应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不应贪图金银那些身外之物。她在夜市上开这个铺子,光租金就付了六百两。她一个养在别人家的闺阁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现银,变卖了不少首饰。 这会儿她却觉得值了,这夜市果然不白来,处处都有惊喜呀!她还没欢喜多久,便有人进门了,是个一身黑袍的老者。纳兰锦绣一眼就认出来,是太医院那位院正——林清扬。 “老头子我寻着药香味儿来了,原来又是你这个小姑娘呀!” 纳兰锦绣收好小瓷瓶,装糊涂:“您说什么?我不认识您。” “哈哈,小姑娘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是怀谨的表妹吗?上次拔箭,老朽现在都记忆犹新。” 怀瑾是纪泓烨的字,这老头子眼睛可真毒,只是匆匆见过她一面就能认出来,况且她现在还是男装扮相。纳兰锦绣看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只好问:“您是朝廷命官,来这儿做什么?” 026:林院正食言 林清扬缕了缕他的山羊须,笑道:“你一个养在闺中的姑娘都能来,老夫怎的就不能来了?” 纳兰锦绣被他问得不会接话了,就低垂了眉眼,不准备再理他。片刻后,林清扬果然沉不住气,笑眯眯的问:“我闻着这几味药气味很是熟悉,敢问姑娘燃它做什么?” “喜欢就燃了,哪有为什么。” “这可不是随意燃的,每一味药的分量都刚刚好,你是不是遇到薄暮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纳兰锦绣决定将装傻进行到底。 “你就不要和老朽卖关子了,我有千年龟血,就差你这一味薄暮。” 纳兰锦绣俏脸一沉,语气也算不上和善:“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觊觎你的千年龟血,你也不要来问我要。” “这个你放心,这么名贵的东西老朽断断不会白讨,你开价吧,金银或是药材都可以。” “给什么我都不换,打烊了,您请吧!” 林清扬也没想到她这么难缠,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烟火不进,千年龟血也很难得,你我各拿一味药材,不如合作嘛。” 纳兰锦绣想想也可以,就应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谈。” “好好好,都听你的。” 纳兰锦绣出门,看着林清扬的背影,忽的想起什么,追上去,“林老,您在这遇到我的事儿,千万别告诉我表哥。” 林清扬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又缕了缕他的山羊胡子,“难不成你还怕他知道?” 纳兰锦绣陪着笑:“自然是怕的,若是被他知道我偷溜出来,以后这青囊医馆就没主人了。” “哈哈,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林清扬说不会告诉,纳兰锦绣便信了,谁知次日,他竟带了纪泓烨过来。当时医馆内,来瞧病的人很多,她正在诊脉。 纪泓烨看见着男装的她,蹙了蹙眉,双眸浮上些许凌厉之色,吓得纳兰锦绣手抖了下。这一下不打紧,可把瞧病的人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神医啊!看您的样子,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既来之,则安之,怕他有什么用,又赶不走他。纳兰锦绣收敛心神,郑重地说:“无事,你不过是吃多了,有些消化不良,回去多吃些山楂果便好了。” 那人刚离开,纪泓烨就坐到她面前,神色温和淡漠:“劳烦神——医帮我也诊诊脉。” 神医两个字被他刻意拉长,有着说不出的味道。像讽刺又不像讽刺,像赞许又不像赞许,端的是引人无限遐思。 纳兰锦绣清了清嗓子,避开他的眼神,一本正经的说:“这位公子,要瞧病,就去排队。” 纪泓烨来之前也做了些装扮,青布长衫,看起来倒像是寻常面料,只是周身气度却是寻常人比不了的。所以,他明目张胆的插队,也没人敢说什么,怕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富贵人家,为自己惹了祸事。 如今见纳兰锦绣这么一说,排了半天还没排上的人便跟着抱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纳兰锦绣乐见其成。想着纪泓烨这种读书人,一定会不堪其扰自己走的。 纪泓烨神态自然,仿佛没听见那些人的话。龙义拿出钱袋把银两分给他们,声音冷淡又带着胁迫之意:“我家公子比较着急,各位拿着这些银两去找别的大夫吧!” 来这儿的人大部分都不是瞧病的,而是昨天听说了那件奇事,来看热闹。如今得了银钱,自然巴巴的回去了。有些是真来瞧病的,看见龙义冷着张脸,也不敢带出声反对。 医馆内很快就剩下纳兰锦绣、纪泓烨和林清扬,龙义把人赶出去后,掩上门自己也跟出去了。 纳兰锦绣一看这阵仗就不高兴了,俏脸一沉:“把病人都赶跑了,你们要做什么?瞧病么?” 林清扬看了看纪泓烨,再看看沉着脸的纳兰锦绣,识相地说:“你们先聊家事,我这里可以晚一会。” “我和他哪有家事可聊。”纳兰锦绣小声嘟囔,看纪泓烨凝眉看她,便不敢吱声了。 林清扬年纪虽大,腿脚却十分麻利,竟然走的比龙义还快。纪泓烨一直等他出了门,才声音平和,隐隐中带有不悦道:“这里鱼龙混杂,表妹应该清楚。” “嗯。”纳兰锦绣低头,从鼻子里挤出个音节。 “那你还敢来?” “嗯。”头更低了。 “你若是在纪家出了事,只怕祖母和父亲都没法子向王爷交代。”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纳兰锦绣低声嘟囔。 纪泓烨自小就耳聪目明,虽然她的声音小,可他还是听清了,他默了默又道:“按理说你的事是和我没关系,不过涉及到纪家,还能说没关系么?你不听我的可以,只能请祖母定夺了。” 纳兰锦绣听他话下之意是要把自己在夜市告诉外祖母,一下子就慌了,拉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烨表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外祖母肯定会把我圈在家里做女红。” 纪泓烨瞅了瞅抓在自己衣角上的小手,不是原来那样胖乎乎的,而是雪白纤长,无齐整的葱白一般。他心头忽的升出抹怪异的感觉,这孩子好像长大了。 纳兰锦绣见他不说话,心下更忐忑,抓着衣角摇了摇,话语里倒渗进了些任性:“我行医济世难道还有错么,如果不能救人,那我当初学医有什么用?” 寒来暑往,她跟着府里的医女尝百草,辨药性,认认真真地研究医典。后来遇到师傅,倾囊相授,才有了今天这身救人的本事,养在闺中不用,何其可惜? 当初学医……纪泓烨过滤着她情急中说的话,心下愈发古怪,她几时学过医术?不过这个问题他也不想深究,又道:“不告诉?由着你胡闹么?” “我没胡闹。” “一个女孩子出入这里,你知道要冒多大风险么?” “我只在这义诊又不出去惹事,能有什么危险?” “你以为这里只有大宁的百姓吗?有多少外邦探子潜伏在此,你这一身医术本就惹目,到时候被人有心人拐跑了……” 纳兰锦绣一听他这样说,才意识到危险,小声反驳,明显没了底气:“这里是金陵,怎么会有外邦探子?” 纪泓烨觉得自己话说的太多了,便不想再理她。她却不闹脾气了,义正严词的和他讲道理:“我行医救人是善举,不能因为身为女子就不做了,是不是?” 看他依然不说话,她就放低了姿态,声音也温温和和的:“如果烨表哥不放心,可以派人来跟着我,我这正好缺个配药跑腿的。” 027:你会喜欢他 纪泓烨俊眉一挑,不辨喜怒的回复:“你不仅不回府,还要我派人帮你,这算盘打的真好。” “行医救人是我的梦想,就像烨表哥多年来寒窗苦读,不也是为了入仕,为百姓安居、为社稷稳固、为大宁繁盛么?”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我入仕就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纳兰锦绣上一世的时候,在宗玄奕府邸曾见过很多朝堂高官,不论身居何职,在宗玄奕面前大都是惶惶不安的状态。其实原因也没多难猜,大都是短板被宗玄奕拿在了手里,他们入仕定然是为了升官发财。 而纪泓烨很特别,他的眼睛看似温和,却能洞察人心,锐利得似乎可以把人生生剥开。那里面有很多东西,却独独看不到丝毫贪婪的痕迹,这种人内心自然有更高的追求。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不是那种肤浅的人。” 纪泓烨直直的望着她,发现她眼神清明,毫不退缩。确定她这些话没说谎,应该句句发自肺腑。 从他成年入仕,一路走到今天,即便是父亲也觉得他是要光耀门楣,向往权力。其实,他的追求很简单,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希望未来的天下之主能以民生为重,百姓安居,天下大同。 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子,竟然如此懂他……心忽的一动,有了一种“你不说,我全懂;你说的,我都信”的感觉,很好。 纳兰锦绣见他神色缓和下来,心下放松,又摆出一张笑脸:“我在这里义诊,有许多看病的穷人没有诊金可付,药材得买,人手也不够……” “所以?”纪泓烨挑了一头的眉毛,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要不你接济我点……” “你这的开销不小,我的月俸不过百两,如何能接济你?” 纳兰锦绣决定无论如何,也是要赖着他了,就厚着脸皮说:“舅舅经商多年,产业丰厚,你贵为嫡长子,支点银两出来应该不费事儿。” “不要把义诊件事儿想得太简单,如果你不要钱,会有很多人无限制的来,就像无底洞一样。” “不会吧!” “会。” “那有什么良策?” “你接诊的病人,如果确实贫穷,你可以让他们拿东西来换,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比如帮你采药,或者用他们自己采来的药材抵诊金。” “烨表哥不愧是探花郎,果然聪慧,这个法子真真是极好的。” 纪泓烨转身出门,唇边绽出一抹笑意:“我会让龙义给你找个人来,府里的事也会尽量替你周旋。” “谢谢烨表哥,烨表哥慢走。” 他走到门边又忽然转身,看着她,神色淡淡地说:“至于林院正,你该怎么对他就怎样,不用给我面子。” 纳兰锦绣想到那个老头,忽然就很想笑,可又觉得自己现在笑不太好,生生把笑意忍回去了。 “想笑就笑,忍着做什么。”纪泓烨说完,出门去叫了林清扬进来。 “你们的私房话说完了?” 这是林清扬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怎么听都有为老不尊的嫌疑。纳兰锦绣看纪泓烨像没听见似的,便也不作声,反正这个老头子一脱官服就没个正经模样。 本来就是他把纪泓烨带来的,虽然因祸得福,可她却记得这老头子昨个才答应过她的话。既然他把食言完全不当作一回事,那她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林清扬却全然不介意,开口闭口都是长生丸。 “你说咱们现在有的材料,可以提炼几颗长生丸?”纳兰锦绣问。 “两颗。”林清扬答,“你一颗,我一颗,刚刚好。” “我觉得要两颗多,而你只想给我一颗。” 林清扬无奈:“这你都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精,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合作得有诚意,不管提炼出多少,都一人一半。” “最多三颗。” “那就一人一颗半了。” “半颗疗效受损,达不到预期效果。” “你一颗,我两颗。” “不行。” “那你就别想要我的薄暮。” “你……”林清扬吹胡子瞪眼,表情好笑至极,“我要这长生丸有大用。” “长生丸本就极为难得,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有大用,那可是救命的东西。” “那医者和医者还不一样呢。” 纳兰锦绣笑,带了几分轻讽:“我治的是普通百姓,所以就不如你么?” 林清扬很明确的回复:“那是自然,人有三六九等,长生丸如此难得,自然要救助重要的人。” 纳兰锦绣愈发觉得她和林清扬不是一路人,冷声道:“在我心中只有可救之人与不可救之人,无贵贱之分。” “你用长生丸来救一名将军,他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你如果救了一个平民百姓,他最后还是碌碌无为,直到死亡。物尽其用,是对自然的尊重。” “医者,以救人为己任。你身边恰有一个普通人需要长生丸救命,而你却考虑到他身份普通,没有什么大作为,就不救了么?” “自然不救。”林清扬说的理所应当。 “可那个普通人,他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你不救他就等同于毁了一个家庭,这个后果难道不严重吗?” 林清扬被她问得竟然说不出话,而纳兰锦绣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当年太傅府没落后,她明里暗里被多少人讽刺,族人被变卖流放后,受到了多少欺辱。死的死,亡的亡,即便有一些活着,也脱不了奴籍,被人像物品一样送来送去。所以,她最恨林清扬这种以出身分人,还冠冕堂皇比较其价值的行为。 “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请回吧!” 林清扬对她的冷淡,很是不解。据他了解,徐锦笙出身名门,身份尊贵,应该是天生就有优越感的那类人。怎的因为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如此不高兴? “姑娘,有话好好说嘛!” “你做长生丸,不过是为了邀功,好让你官运亨通。所以这个药丸,很可能不会用来救命,而这违背了我的初衷。” 林清扬哈哈大笑,看起来心情甚好,“果然还是年轻啊!你和怀瑾确实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纳兰锦绣脸一红,嗔怒:“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不要乱点鸳鸯谱!” “我老眼昏花?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人活得越久就越精明。”林清扬看纳兰锦绣依然不为所动,又道:“不信老朽的话就看着,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喜欢上他。” 028:感激 纪泓烨神色淡淡地瞥了林清扬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做媒婆的潜质。” 林清扬又理了理自己的山羊须,笑眯眯地说:“怀瑾,这你就不懂了吧,君子有成人之美。” 纳兰锦绣再也不想听他胡说八道了,赶忙转了话锋:“你想做长生丸,就只能我要两颗,你要一颗。” 林清扬眼角抽了抽,就差要做西子捧心状了,纪泓烨看他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喜感。 “薄暮你先好好保管吧!我得考虑一下。”林清扬甩甩衣袖走了。 纪泓烨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下袍子,走到门边看纳兰锦绣还没跟上来,蹙眉:“还不跟上,愣在那里做什么?” 纳兰锦绣被他问的莫名其妙:“往哪走?” 纪泓烨头也懒得回了,惜字如金:“回府。” “可我这才刚来不久呢。” “你的病患都被赶走了。” 纳兰锦绣这才醒悟过来,“噢,那就回去吧!” 纪泓烨虽说已经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职位,却并不讲究派头,青帷马车,简单又朴素。车夫是个青年,个头和龙义差不多,呼吸轻若无声,想来也是个练家子。 纪泓烨先上了马车,纳兰锦绣在后面跟上。龙义本来站在马车旁边,伸手要扶她上车,却见车帘掀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纳兰锦绣一怔,龙义已经识相地退开。借着车头上灯笼散发的光芒,纳兰锦绣细细打量这只手。手指很长且骨节分明,食指和中指指腹均有薄茧,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的。 “怎么还不上来?”车里传出的声音淡淡的。 纳兰锦绣回神,把手放入他掌心上了车。车厢里黑漆漆的,她小心翼翼地靠着车壁坐下,一动不敢动,怕碰到纪泓烨,惹了他不快。 空气静默,黑暗中愈发显得压抑,只有车轮缓缓而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纳兰锦绣本来是闭着眼睛养精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到了纪府门口,车停了,纪泓烨拿斗篷给她,自己先下车。 纳兰锦绣迷迷糊糊地问:“到了么?” 他站在马车边上,惜字如金:“嗯。” 她猛然清醒,急急地道:“不能走正门,被发现就完了。” “有后门可走?” “没有……但是我可以,翻墙。” 纪泓烨用余光扫了扫纪府的墙,这高度,她还真敢…… “不要出声,穿好斗篷,我送你进去。” 开玩笑,要是被人知道深更半夜,她和他一起回府,那还了得?什么风言风语都能出来,搞不好不嫁他都不行。纳兰锦绣越想越觉得恐怖,摇头拒绝:“不行不行,你送我被人看到就完了,还不如我自己翻墙进去。” “以后不许再翻墙。” “可是……” 她本来想说不翻墙走正门是招摇过市,怕人不知道她在夜市吗?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回去,这么跟他说话,她真不敢。眼看就到了门口,只能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守在门口的家丁一看是三少爷,立马打起精神行礼。纪泓烨还是平时那副样子,温和却疏远:“去叫成叔来,我在这等他。” 去送话的下人心里狐疑,这半夜三更的,三少爷要在门口见成总管,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纪成远来的很快,他是纪府的外院管家,四十多岁,长得很刚正,见了纪泓烨就规矩地行礼。 “成叔,借一步说话。” 纳兰锦绣也不知道纪泓烨和纪成远说了什么。他回来就让她进去,还告诉她以后都走正门,不用翻墙了。 她道了谢,拉好斗篷上的帽子,刚走几步,又听见他让她等一下。她不解地回头,看见他不知从哪弄了盏灯笼,正提着缓缓向她走来。 “夜深了,我送你进去吧。”明明是疑问的话,却被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纳兰锦绣也没拒绝,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回走。 进了纪府,她才发现,此时偌大的府坻竟是没有一盏灯了,黑漆漆的一片。纪泓烨手里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纳兰锦绣心里忽然生出一些感动,很庆幸他在,不然这样一直走到她的居所,经过曲曲折折的小路,她多少还是心不安的。 被石头绊了下,她一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被他伸手扶住。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能摔倒,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利落站好,她结结巴巴地道谢。 纪泓烨自始至终都很安静,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向她伸出左手。月光不明亮,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她能跟他牵着手走回去?纳兰锦绣犹豫着。 她不动,他亦不动,似乎就这么等着她决定,耐心出奇的好。半晌,纳兰锦绣伸出了手,纪泓烨轻轻握了,很轻,仿佛是怕捏痛了她。 因为视线不好,她走得极慢,而他竟也配合着她的步伐缓慢地走。她发现,她这位表哥真是温柔体贴到极致了,也难怪当初徐锦笙会迷恋他。 漆黑的夜里,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缓缓向前走,此情此景,本该缱绻至极。可纳兰锦绣却一点儿没觉得风月无边,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只觉得安全可靠,心下安然。 到了院子门口,纪泓烨放开她的手,一句话都没说,提着灯笼原路返回去了。纳兰锦绣在门口愣了许久,直到吉祥出来,问她怎么还不进院子,她才回过神。 至此后,每次外出回府她都有点儿心虚,怕被人发现。可她外出的事儿,一直没有被传出去。时间久了,纳兰锦绣也开始发现规律,每次她出门和回来的时候,门口守着的都是相同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看见她既不行礼也不打招呼,会直接让她出门。回去的时候,如果是她一个人,那两人的其中之一便会提着盏灯笼,不远不近地走在她前面,直到她进了院子。 她有时候会对他们说谢谢,而他们从来不回复,只向她恭敬的鞠躬还礼。纳兰锦绣知道,这是纪泓烨给她安排的人,心里愈发感激他。 029:三哥(一) 河流辗转,浮年匆匆。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入了秋,天气渐凉,青囊医馆在金陵已经颇有名气,求诊之人渐多。坊间传医馆的主人是神医,不管是何疑难杂症,均可药到病除。 纳兰锦绣依然是昼伏夜行,只单纯诊病,从不与人来往。她于金银上不在乎,诊金素来是很低的,没有的就拿物品来换。 因她扮成了男子,隐了声音,着一身白衣,求诊的人感激她妙手仁心,又不知晓她的名字,就尊称她为白先生。 行医并不容易,尤其是诊脉的时候,需要精神高度集中,所以她比寻常人更需要休息。每天晚上只诊病两个时辰,夜深了就会回府。好在纪泓烨给他找来的人得力,一些寻常病患都可以料理,让她省心不少。 纳兰锦绣白日里睡够了就闷在屋子里研究医典,或是描纪泓烨送来的字帖。很少到院子里,和那些九曲玲珑心的姨娘们打交道。 这日睡够了起来,忽的就想给院子改个名字。她住的院子叫绯芸馆,这名字她原本不钟意,如今闲下来就越看越不喜欢了,翻着诗词想重新取,选了几个都不满意。 纪泓烨拿着字帖来的时候,她正在为取名的事儿头疼,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事情多,每月初一十五休沐肯定会过来,给她一些字帖还有书籍,偶尔也会带几本仿间流传的话本子。 “这是怎么了?”他把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字帖递给吉祥,云淡风轻地问纳兰锦绣。 纳兰锦绣听到这个声音十分的惊喜,朝他跑过去,笑着喊他:“三哥。” 她如今唤这声三哥,是因为她女扮男装同纪泓烨在外面办事比较方便。而且,她也是真心和他亲近。这些日子,纪泓烨教她写字虽然严格,也有十分刻板的时候,但却是真心为她好的。 他有空会到医馆看她诊病,回去的时候一路把她送回府。有时候高兴了,还会带她去夜市闲逛,买些吃食或新鲜玩意给她。她和他自然亲近了许多,把他视作兄长,感沛莫名。 纪泓烨嘴角露出一丝淡笑,温声责备:“好好走路,被下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她眉头舒展,漾起抹笑意:“知道的,知道的,现在不是没有旁人么?三哥,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回来得早,给你送字帖。” 她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斜眼瞅了瞅字帖,不情不愿地说:“你上次给我的,我才写完不久……” “有么?我明明记得已经半月有余。” “半个月还久吗?你每次都写那么多,拿来厚厚的一本,我要写很久才能写完呢。” 纪泓烨无奈:“写了这么多,还是不见长进,还要勤加练习。” “哪有啊,明明就好看了许多,外祖母都说有几分像你的笔迹了。” 对于她的话,纪泓烨表情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问她:“你描的是我的字帖,自然有几分相像,火候却差得远了。” 纳兰锦绣坐在石凳上,不服气:“三哥,我是女子,又不入仕,写那么好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 这些日子纳兰锦绣算是领教到了纪三少爷说一不二的性子,她不情愿的撇了撇嘴,再也没说什么,算是默默承受了。石桌上还放了一包东西,用油纸包着,她好奇,指着问:“这是什么?” 纪泓烨本来五指微蜷在石桌上轻叩,见她问,就笑了笑,舒眉朗目,“回来路上给你买的零嘴。” 纳兰锦绣心想她看上去有这么爱吃吗,怎么纪泓烨每次过来都会给她带吃的?想是这么想,手却伸过去把纸包打开,是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吉祥拿来栗爪,纪泓烨接过,一粒一粒替她把栗子壳剥开,放到青瓷小盘子里。纳兰锦绣一边笑嘻嘻地道谢,一边拿来吃。 栗子吃掉大半包,纪泓烨示意吉祥收下去,自己拿了帕子净手。纳兰锦绣还没吃够,按住吉祥的手,道:“栗子一陈下就不好吃了。” 吉祥无奈:“姑娘,吃多了会积食的。” “没吃多啊,你看,明明还剩下很多……” 纪泓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字帖描了这么久,也没见成效。去书房吧,我今日正好有空,可以指导你写字。” “三哥,不写行不行?” “你说呢?”纪泓烨不答反问。 纳兰锦绣纵使有千万个不愿,也只能巴巴跟在他身后去了书房。纪泓烨自行研了墨,示意她过来写字,她凑过去写了一行:最是人间留不住。 纪泓烨一个字一个字看着,渐渐地蹙起眉:“字不端,诗文也不好。” 说她字不端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诗文不好她就不愿意了,撇了撇嘴,问:“哪里不好了?” 纪泓烨叹息:“字体不够工整,也不够用心。书籍不要看乱七八糟的,小小年纪懂什么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纳兰锦绣无辜地说:“我看的都是你拿给我的。” 他蹙眉:“有么?” “有。” “拿来我看看是哪本书。” 纳兰锦绣怕他看了就再也不给她买话本子,赶紧转了话锋:“要不你教我写吧!” 纪泓烨就当不知道她故意的,握了她的手教她运笔,淡淡地说:“你除了研究医典,也要多读书多写字,能端正品行。” 纳兰锦绣却不以为然,读书读得多,品行还坏的人多得是。宗玄奕不就是个例子吗?皇上钦点的状元郎,还不是害了她一家,枉她真心待他,爹爹又苦心栽培。 “用心写。”纪泓烨看她走神,提醒她。 纳兰锦绣站在他跟前,抬头细细打量他,觉得他真的有种独特的好看,隽秀清俊,而且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种。 其实若要是论起外貌来,纪泓焕应该才是最好看的。只是轮廓略显阴柔,不如纪泓烨的坚毅,眉眼虽温和却也不如三哥清冽。又或者是因为她爱屋及乌,三哥同她亲近,她看久了,自然觉得三哥好看。 纳兰锦绣越想越远,最后竟想到了三哥的亲事。在往生海里,她曾看到未来的事,只是,却不记得他娶了哪家姑娘。三哥这样好,也不知道会找个什么样的娘子,能配得上他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的优秀出众才行…… 030:三哥(二) 纳兰锦绣忽然想起,最近舅舅和外祖母好像在说三哥的亲事。对方应该是前中书令程大人家的幺女,名字好像是叫若素。 前两日,程若素和她母亲受邀来了纪府,就在外祖母的院子里,她和三哥去请安时匆匆见了一面。那时纳兰锦绣就注意到,程若素在看到纪泓烨的一瞬间就脸红了。 那姑娘偷偷看他,又怕被他发现,还微微低下了头,一副小女儿娇态。不知是因为三哥生得俊朗,还是,有谁向她吐露了风声。 论外表她配三哥勉强算合适,品行上又是出了名的端淑贤良,就是不知道三哥喜不喜欢她?三哥这样内敛的人,喜欢谁,估计旁人很难发觉。 “我在教你写字,你能不能专心点儿,傻看着我做什么?”纪泓烨见她不好好写字,只盯着他看,不悦地说。 “三哥,舅舅好像要给你议亲。” “没有的事。” “有,真的,我隐约听外祖母和郭嬷嬷说起的。” 纪泓烨觉得今天这字是没法写了,他叹息一声,放下笔,“那你也知道是谁了?” “不太确定,我猜是上次去外祖母那的程小姐,你还记得么?应该就是她……” 纪泓烨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吉祥送来茶水,又退下。他便自斟自饮,细细的品起茶来。 “三哥,你喜不喜欢她?” 纪泓烨暼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遑论喜不喜欢。” “上次你就没看一眼么?生得还挺标致的。” “她长什么样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看?” “呃……怎么会没关系,她很可能会成为你的未婚妻。” “我没有成婚的打算。”即便他要成婚,也绝对不会选程大人家。 “你没打算也不行啊!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有的都有几房妻妾,孩子都好几个了呢。” “我又不是有的人。” 纳兰锦绣一愣,这倒是,三哥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纪泓烨看了她一会儿,面色平静,语气温和:“过来。” 纳兰锦绣挪着步子走过去。纪泓烨没有说话,纳兰锦绣也不敢开口了,隐隐觉得三哥好像不太愿意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就默默站在他身侧,等着。 “徐锦笙。”纪泓烨没看她,声音却发凉。 纳兰锦绣有些手足无措,只有在夜市上,她贪图新鲜走远了,三哥生气要打她手板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喊她。 “坐下。”纪泓烨轻叹了一声,将头靠在椅子上。窗子是开着的,这个时候阳光正好照进来,他对着正足的日头眯起眼睛,没有再说话。 纳兰锦绣乖乖坐下,望着他的模样皱了皱眉。她觉得有点困,就学着纪泓烨的样子,倚靠在椅背上,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初秋的风吹进来,带来薄薄的凉意,有点冷…… 纳兰锦绣又皱了皱眉,合上眼。 “阿锦。” “嗯……”纳兰锦绣迷迷糊糊地回。 “你刚刚在院子里踱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 “嗯……” “说。” “我不喜欢绯云馆,想换个名字。” “想不到满意的?”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不如就叫锦园可好?” 纳兰锦绣睁眼,“三哥,太应付了。” “锦园有何不好?因为锦是你的名?” “嗯。” “锦字本来就是极好的字,前程似锦 锦绣年华,山河锦绣……你倒是说说,哪个不好了?” 纳兰锦绣再仔细想想,发现“锦”真的是极好的,“锦园”似乎也很简单,不像“绯芸馆”那样引人遐想。当即点头,“好,就叫锦园。” 纪泓烨闭着眼睛,勾唇笑了下,一副十分享受当下阳光普照的感觉。纳兰锦绣同他一样,闭着眼笑眯眯地,嘟囔:“那你给我题字,你的字最好看。” “好。”纪泓烨应她,她却迟迟没有回应,他侧头,分明看到她已经睡了过去。 “阿锦……”他唤她,她不应。 纪泓烨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出神。想到她唤三哥时候的欢喜,她陪他受罚跪在祠堂,还有她一心一意为寻常人诊病。又想起上次她伤风高烧时,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好像十分的依赖他一样。 心里倏的变得柔软。就这样安安静静和她呆在一起,其实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吉祥过来添茶,看见纳兰锦绣睡着了,忙上前叫她:“姑娘,别睡在这,小心伤风。” 纪泓烨见还叫不醒她,只好示意吉祥停下。他站起来走到纳兰锦绣身边,打横抱起她往屋内走。 纳兰锦绣困顿中清醒了点儿,迷迷糊糊感觉好像是三哥抱着她。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温热中透着淡淡的青竹香。她便不再强迫自己醒来,放松了精神,抓住纪泓烨的衣襟,安心睡了过去。 吉祥一看自家主子没醒来,还抓了三少爷的衣襟,十分亲密依赖。想说这样被人看到不合礼数,却没胆子说。又想到近来主子和三少爷亲近,也就默默跟在身后了。 纪泓烨抱着纳兰锦绣走在前面,步子又稳又快。吉祥小跑跟着,屋内守着的丫头看见他都很惊讶。 纪泓烨神色依旧平淡自然,把纳兰锦绣放到床上,替她脱了鞋子,又盖好被子。低声吩咐吉祥:“让她睡一会儿,不要误了晚膳,今晚我有空,等我来接她。” 吉祥连连点头称是,却见三少爷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她说:“让她不要操心牌匾的事,我找人做好了,自然会给她送来。” 纪泓烨走了许久,吉祥还是懵的。看着床上没心没肺睡着的主子,想着三少爷近来的一言一行。教主子写字,送主子回府,给主子买零嘴……连主子要换牌匾的事都如此上心,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主子? 不对啊!主子以前就喜欢他,总追着。三少爷虽然是个温和性子,不曾太激烈的说过她什么,可不喜欢还是表现的很明显。如今,对主子怎么又这般好了?难道是老太太施压管用了? 吉祥怎么也想不通,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031:貔貅坠子 纳兰锦绣这一觉就睡到了日暮西沉。她匆匆用了晚膳,换衣束发,摇身一变,就成了个一身白衣,俏生生的小公子。 “姑娘,您这样可真好看,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千金小.姐。”如意一边替她整理腰带,一边笑嘻嘻地说。 纳兰锦绣不以为然,她扮成男子是行医方便,可不是为了迷倒谁家小姐。她看了看窗外觉得时候不早了,就问吉祥:“三哥没说他几时来么?” “三少爷只说让您等他。” 纳兰锦绣只好乖乖坐在椅子上等。其实,今天比较早,这个时候夜市刚开,她还想着早点过去,可以逛逛。平时三哥说夜市鱼龙混杂,不准她一个人在医馆外面晃悠。 等了又等却还不见纪泓烨,纳兰锦绣坐不住了,准备亲自去瑾园看看。瑾园是纪泓烨的居所。她趁着夜色,遛到花园角门,守在那里的小厮见了她的模样也不意外,恭敬地行礼。 她刚穿过角门就碰到了纪泓烨,她凑过去,笑靥如花:“三哥,我正要去找你。” 纪泓烨穿了件青布长衫,很普通的面料和样式,一些布衣书生常穿。他穿起来却丝毫掩饰不住矜贵气,只是比他着官服的时候更显温和。 纪泓烨看着她,慢悠悠地说:“知道你惦记着玩儿,用完晚膳就过来了。” “那我们赶快走吧!” 他笑了笑道:“好。” 夜市看似不起眼,实则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当然这些宝贝的来历很不寻常,有偷来的,有从死人墓里挖来的,甚至还有从宫内流出来的。 反正只要你有钱,也有胆量买,这里就不差好东西。纳兰锦绣刚买了一串糖葫芦,拿着啃,就听见路边有人和她说话。 “小公子看看咱家的坠子,有喜欢的没有,都是上等货。” 纳兰锦绣转过身,看见一个临街铺子前摆着个小摊,是店主把一些东西拿出来,招揽生意的。她凑过去看,都是玉石类,雕工精细,打磨得很细致。 她挑了挑,发现一块玉色的貔貅成色很好。玉色纯粹,雕工也无可挑剔,还配了条湛蓝色流苏,在灯笼的光芒下,流转生辉,格外好看。 店家一看她拿起了玉坠子,赶紧道:“小公子眼光真好,这是咱们这一堆货里最好的了,正宗的和田玉,上上品。” “三哥,你看这个好不好?” 纪泓烨本来在她身边,却没看摊子上的东西。听她唤他,才过来,瞥了眼玉佩,语气淡淡的:“你喜欢就好。” “什么嘛……这是给你买的。” “嗯?” 纳兰锦绣叹息:“三哥,再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 “噢,我有坠子,选个你喜欢的,我给你买。” 纳兰锦绣一脸黑线,怏怏地问价格。龙义果断付了银两,拿过包好的玉坠子,恭敬地递到纳兰锦绣手里。 这时候纪泓烨才打开盒子,把坠子拿出来看,皱了皱眉:“女孩子用貔貅不好看,去换一个。” “都说了是给你买的。”纳兰锦绣接过来,摩挲了坠子下的流苏几下,说:“这个颜色不衬你,我给你打条青色的吧!” 纪泓烨神色平静,眉眼透出几分愉悦,语气清淡:“好。” 店家是个眼毒的,纳兰锦绣和纪泓烨说这几句话,就让他断定,纳兰锦绣是女儿身。再看她身旁的男子,一身布衣也掩饰不住矜贵,知道两人非富即贵。 再看两人的动作,不算亲密,却甚是和谐,认定是哪家富贵公子带着未婚妻子出来玩耍。当即让人又从屋内取出个檀木小盒子,打开,嬉皮笑脸地递给纪泓烨:“公子,您看看这个,给您身边的小公子适合么?” 纪泓烨打开,也是玉色的坠子,雕的是朱雀,和刚刚那个貔貅很相似。玉质,大小,怎么看都甚为相近。 “这和那个貔貅是一块玉雕制成的。这玉极好,只因当初玉石中间有一块杂质,匠人才不得不雕成坠子。” 纪泓烨拿过来,仔细看了看,递给纳兰锦绣,低声问:“喜欢么?” “三哥要给我买么?” “嗯。” “我又不过生辰。” 纪泓烨无奈:“你忘了?你和我的生辰是同一日。” 纳兰锦绣尴尬地清咳,心下暗暗责怪自己大意,竟忘了徐锦笙的生辰。好在纪泓烨也没深究,只替她收了坠子。 玉器旁边的店是卖胭脂水粉的,老板娘年纪不小了,看人最有眼光。看纪泓烨出手阔绰,颇顺着纳兰锦绣,便打起了主意。 “小公子,过来看看我家的粉,保你用起来皮肤白白嫩嫩。”她招呼纳兰锦绣。 纳兰锦绣其实是很喜欢女儿家这些东西的,可她现在是女扮男装,如果看这些被人发现了身份,可怎么是好?她没理会,纪泓烨却感兴趣了。 老板娘一见纪泓烨拉着纳兰锦绣过来,顿时两眼发亮,热络介绍:“这个香粉是本店的招牌,最养人了。” 纪泓烨不懂这个,只把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纳兰锦绣。她接过来闻了闻,香气可以接受,只是……有种她熟悉的味道,具体是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时老板娘又拿了一盒胭脂给她,淡香扑鼻,娇艳欲滴。纳兰锦绣刚要涂在皮肤上试试,就被身旁的一位姑娘伸手夺走。 “老板娘,你店里还有多少胭脂水粉,统统给我拿来,本姑娘都要了。” 老板娘一看有这么出手大方的客人,登时乐开了花,屁颠屁颠让人把胭脂取来。 站在纳兰锦绣身边的纪泓烨眸子一黯,正要出口把胭脂拿回来,却见纳兰锦绣冲他摇头。他挑了眉,询问地看她。 纳兰锦绣一直观察身边的红衣女子,气色非常好,白里透红,尤其是那两片红唇,娇艳欲滴。她眉眼间有抹艳色漂浮,让人看了移不开眼,就像……凡人见了美貌的妖精一般。 老板娘拿了很多香粉出来,女子打开,往脸上试涂。那香味随微风飘荡过来,纳兰锦绣嗅了嗅,身体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想起这东西是什么了…… 032:古怪的脂粉店 纪泓烨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低声问:“怎么了?” “不能用。”纳兰锦绣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般,跑过去打掉了红衣女子的粉盒。 那女子本是拿着香粉往手上涂抹,被人打掉顿时厉喝:“你干什么?疯子!” “你听我说,这个不能用。” 红衣女子完全不听她的话,以为纳兰锦绣是因为刚才胭脂的事情故意找茬。她恼羞成怒,对着纳兰锦绣扬手就是一巴掌。 纳兰锦绣还在看散落在地上的香粉,没躲开,脆生生的挨了。她半天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挨打了,从前世到今生从来都没有人打过她,她愣了一下。 纪泓烨眼中戾气横生,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腕。应该是用了些力气,只见那红衣女子疼得脸都变形了。 “你好大的胆……”纪泓烨的语气依然很平淡,纳兰锦绣却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怒火。她拉住纪泓烨,低声道:“三哥,你先放手,我有话和你说。” 纪泓烨放开那女子,把纳兰锦绣拉到一旁,关切地问:“疼么?” 纳兰锦绣摇头,心思全在自己刚刚发现的事情上:“这家店有问题。” 纪泓烨挑眉,“什么问题?” “那个香粉里有砒霜,至于胭脂,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能确定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泓烨淡淡扫了眼抱着手喊疼的女子,没理会。如此嚣张跋扈,吃些苦头也是活该。 “三哥,我们要不要说出来?” 纪泓烨摇头,“能在这里开店,背后必然有有强大势力支撑,需要从长计议,切不可声张。” “可是……不能由着她害人。” “在这个三不管的地界,有多少交易是你不能理解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纳兰锦绣一直认为,夜市不过是在夜晚时候开的集市。这时候她才发现,当初纪泓烨所说的危险。那红衣女子所用的胭脂和香粉,必然是会缓缓要了她命的。 纪泓烨觉得自己刚才可能说的有点多,就问她:“你确定香粉里含有砒霜?” “我确定。古籍记载,少量用砒霜润肤,能使肌肤好颜色。只不过它是剧毒,用它等同于慢性自杀。还有那个胭脂,看起来很邪性……” “我们先买盒胭脂回去。”纪泓烨让龙义去买了胭脂,红衣女子吃了亏也不敢再跋扈。 纳兰锦绣拿着胭脂盒子,怎么都觉得这东西透着怪异,却毫无头绪,心里愈发焦急。纪泓烨看她神色凝重,连自己脸颊红肿了都没意识到。他叹息:“身上有药膏没有?” “好端端的要药膏做什么?” “你的脸。” 纳兰锦绣这才意识过来,左侧脸颊火辣辣的疼。暗暗嘀咕,这死女人好大的手劲儿,这巴掌打得真是疼啊! “我出门的时候没带药膏,先回医馆吧!” 进了医馆,医馆里有个身材高大,着粗布衣的黑汉子站在门口,满脸痛苦之色,左手血淋淋的。 整个医馆里,都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儿。纪泓烨用眼神示意龙义,龙义闷头打扫去了,顺带开窗通风。 “先生,您来了,快看看他这手。”正在捣药的林玉见了她,像是见到救星一般。林玉是纪泓烨给她请来的助手,通晓医理,性格沉默,纳兰锦绣对她很满意。 “我看看。”纳兰锦绣坐下查看伤口,又诊了脉,眉尖微蹙,“怎么伤的?几时伤的?” “就刚刚伤到,杀猪时候不小心。” “你是屠夫?” “是,小人鲁大,夜市上杀猪的。” 纳兰锦绣知道林玉为什么紧张了,鲁大的伤不严重,出血量却惊人。若不是他正值壮年,身体又好,恐怕这时已有性命之忧。 “白先生,我这手会不会废了?” “不会。”纳兰锦绣回复,拿了随身的针包出来,行针止血。 “流这么多血,真的没事么?” “有我在就不会有事,你失血量大,我先为你止血。” 针灸过后,血止住了,鲁大痛苦的神色减轻了许多。 “你今天除了饮酒还吃了什么东西?” 鲁大挠挠后脑,一脸懵:“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 “吃了什么?”纳兰锦绣又问了一遍。 鲁大看她神色严厉,就乖乖地报了遍菜名。纳兰锦绣听了,便道:“你吃的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而且还饮了酒,难怪会失血。” 鲁大神色变得很难看。纳兰锦绣再没有说什么,具体是有人故意,还是巧合,都需要鲁大自己去判断。她是医者,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另一边纪泓烨在和林玉说话。纳兰锦绣看林玉一直听话的点头应是,不禁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林玉每次见到三哥都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三哥倒是还是老样子。不过,他好像什么时候都这样吧?平静的也看不出其他情绪。 这时候纪泓烨刚好回头,对上纳兰锦绣的眼眸。看见她眼巴巴盯着他和林玉看,他挑眉,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挑眉。纪泓烨淡淡地笑了下,如晴光映雪般清澈。 纳兰锦绣被他的笑恍了眼,傻乎乎的也跟着笑。心里暗道,原来三哥真正笑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纪泓烨也不理她还在傻笑,把从林玉那要来的小盒子递到她手里。纳兰锦绣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伤,笑嘻嘻地说:“谢谢三哥。” 纳兰锦绣用手指弄了点淡黄色的药膏出来,轻轻涂在左脸上。脸颊顿时冰凉凉的,一点儿刺痛感都没有了,很是舒爽,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纪泓烨一直看着她涂药,直到她涂好了才转身去了后面。这个过程他始终没说话,转身后眼眸中才有淡淡的宠溺晕开,唇角也悄然无声地浅浅一弯。 后面有一间供人休憩的屋子,没病人的时候,纳兰锦绣会在那看看书什么的。不过最近都是三哥在用,他在医馆的时间好像越来越多了。 三哥不会躲到后面给她写字帖去了吧!他嫌她不好好看书,说是要把《四书》写给她,让她描。 四书,会变成字帖,无边无际。 纳兰锦绣一惊,想着赶快处理好鲁大,去后面看看。若是三哥在写《四书》,她就捣乱…… 033:胭脂索命(一) 正在这时传来急迫的拍门声,“白先生,白先生……” 纳兰锦绣皱了皱眉,正要起身开门,林玉已经小跑过去开了门。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进门,问林玉:“白先生在吗?” 林玉轻点了点头,道:“在。” 这时又进来主仆两人,侍女年纪不大,和先进门的那个差不多。主子年纪略长,身着淡紫色对襟褙子,袖口略窄,露出一截皓腕,欺霜赛雪。此时正无力的靠着侍女,秀眉微蹙,楚楚动人。 纳兰锦绣站起身,询问:“谁诊病?” 先进门的丫头回:“我家小姐。” “你哪里不舒服?”纳兰锦绣看着紫衣女子问。 “我家小姐是城东陈家布庄的嫡出小姐……” 陈小姐不悦地瞅了丫头一眼,那丫头赶紧住口不说了,陈小姐柔声道:“先生唤我曦儿便可,今晨起来就心口疼,也不知是怎么了,还望先生替我好好瞧瞧。” 纳兰锦绣将视线落在陈小姐脸上,微皱了皱眉,坐回案后,看她这模样,这病也不急。 先进门的丫头看纳兰锦绣不动,又道:“我家小姐心口痛得厉害,对别的大夫又不放心,听闻您医术精湛,所以就到您这儿来了。” 纳兰锦绣淡淡地点了点头,“先一边等着。”又转头对退到一边的鲁大道:“你过来,继续。” 鲁大本就是个粗人,一看来了贵族小姐,赶紧让开,也不敢往前凑。听到纳兰锦绣叫他,小声说:“先生,您还是先看看这位姑娘吧,我这都不流血了,没事的。” 纳兰锦绣一个冷眼闪了过去,语气清淡却不容人拒绝:“你那伤口还没包扎。” 林玉想说我不是闲着呢么?可看了看那位正在对先生暗送秋波的陈小姐,便没有出声。心下嘀咕,难不成这位陈小姐看上先生了?先生才多大,要比她小好几岁呢吧! 陈小姐也看到了鲁大触目惊心的伤口,忙道:“你先来吧!先生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 鲁大见纳兰锦绣秀眉正慢慢竖起,战战兢兢地坐回案前,重新将手放到案上。纳兰锦绣把用地锦草提炼的金疮药给他洒到伤处,又仔细包扎好。 鲁大拿了药,把诊金放到案上。纳兰锦绣看了眼,零零碎碎的加起来足足有五两。这大概够他家半年花销了。 陈小姐也看了一眼油花花的银子,那表情十分轻视厌恶。 “这钱你拿回去,明天往李嫂子店铺里送些鲜肉,让她帮我做成腊肉,就当做诊金吧!” 鲁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一般大夫这些银两也是不够的,您就收下吧。” 纳兰锦绣摇头,林玉把银子放到鲁大手里,“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等到鲁大出门纳兰锦绣才看向陈小姐。虽然极为反感眼前的人,但她是大夫,对病人只能一视同仁,便开始替她诊脉。诊了脉就更确定自己心里所想,纳兰锦绣睨了陈小姐一眼,“你没病,有病也是心病。” “先生,你是说我在装病?可我明明就心口痛。”陈小姐万分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本来生得就美,一这样,就更加楚楚可怜了。 可惜,纳兰锦绣不是男人,她看了看她笑道:“我的确疹不出你的病,你另请大夫便是了。” “先生……”陈小姐拉住他的衣袖,真哭了:“我从城西跑到城北,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她越说越伤心,整个身体都贴到纳兰锦绣身上了。 纳兰锦绣闻到一阵淡香,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从哪闻过。陈小姐的脸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好像快亲吻上了的感觉。纳兰锦绣慌了,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推陈小姐就是女子软绵绵的身体,她觉得很冒犯。虽说医者父母心,可……可这是个假病号,而且还觊觎她……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好慌乱地喊:“三哥,三哥……” 纪泓烨在后间的屋子里看书,和她仅有一墙之隔。听她喊他,明知有龙义在不会有事,还是立即把书放到书案上,大步出门。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皱了皱眉,又不好动手去拉陈小姐,只好向纳兰锦绣伸手,温声道:“阿锦,过来……” 纳兰锦绣用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从陈小姐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跑到纪泓烨身边,再也不敢过去了。 陈小姐这才看到纪泓烨,只觉得眼前一亮。这男子一袭青衫,肤色白皙,面容极其俊雅。他看白先生的眼神十分温和,在转向她的时候,隐隐带了丝霜雪之意。 没想到夜市中真有男子生得这般俊朗,和白先生比起来,这个更显男子气概。白先生虽然生得俊俏,可惜年纪略小,比之这位总是差了点滋味。 陈小姐眼巴巴地看着纪泓烨,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脸颊泛上淡淡的红。纳兰锦绣心里却不舒服,这位陈小姐如此轻浮,万万不能让她占了三哥的便宜。 她挡在纪泓烨面前,想隔开陈小姐的目光,奈何纪泓烨生得高大,而她小小的个子,实在是挡不住。 纪泓烨本来神色如常,由着陈小姐打量。看了纳兰锦绣想要护着他的行为,顿时觉得好笑。小小的丫头,心,可是不小呢。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陈小姐的脸越来越红,甚至可以说是红到发紫了。她惊恐的看着纳兰锦绣,呼吸都很费力,语无伦次:“我心口疼……白先生,白先生,我真的是心口疼,很疼……” 纳兰锦绣也发现她的不对劲儿,冲过去把脉。奈何陈小姐的脉象乱成一团,时急时缓,快时有百余次,慢时不足五十。 这种脉相,她从来没遇见过,甚至没想过还有人会有这样的脉相。一时竟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安抚道:“陈小姐,你不要害怕。你越慌脉相越乱,这会影响我的判断,你现在跟着我深呼吸……” 034:胭脂索命(二) 陈小姐大概是难受厉害了,面容极其狰狞,根本就不听纳兰锦绣的话。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一只手不停乱动。她手劲很大,一不留神,可能就会伤到自己。她带来的两个侍女,看到这种情形一直哭着叫小姐,不敢凑上前去。 纳兰锦绣也不能由着她胡来,而且她的脉象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死掉。她回头对纪泓烨说:“三哥,快过来帮我按住她。” 纪泓烨没动,林玉和龙义倒是很快过来了,两人死死按住陈小姐不让她动。纳兰锦绣拿出放在腰带处的针包,取了一枚银针出来,刺入陈小姐发际上一寸的上星穴,陈小姐顿时睡了过去。 旁边的两个小丫头吓得一直哭,抽抽搭搭地问:“我们家小姐没事吧,她如果出了事,我们都得死。” “没事,只不过是让她睡一会儿,只有她稳定下来,我才可以探查她的病因。”纳兰锦绣诊病时候是不爱解释的,只是看着两个小丫头年纪小,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不忍。 等到纳兰锦绣再探陈小姐的脉时,相较于之前平复了些。第一次诊脉,她什么都没诊出来,第二次更是奇怪得让人找不到头绪,这一次亦然。 难道是中毒?都说药和毒同宗同源,有很多互通的地方。可惜当年师傅传授医术的时候,只教了她毒可入药的要理。具体怎么用毒,哪个剂量,几种相配,用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几乎是不懂的。 抱着先试试看的态度,她用匕首给陈小姐放了点儿血。陈小姐的血很奇怪,很难流出来,就好像比寻常人的血液要粘稠许多似的。纳兰锦绣不得不把口子割得再大些,用力挤了挤,血才流入白瓷碗中。 这鲜血的颜色就更古怪了,红色里夹杂了些许黑。这种黑并没有融在血液里,而是条状的,有些粘稠。所有人看到这样的血都很诧异,纳兰锦绣却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她问两个小婢女:“你们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症状的?” “就最近这一个月。起初她只是说心口不舒服,请了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一直拖着,情况也越来越严重。” 纳兰锦绣想了想又道:“她这段时间可曾接触过什么东西?就是以前她没用过的。” 两个婢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起来什么。其中一个解释:“小姐用的东西素来是最好的,都是由夫人打理好再送到小姐那,这些年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你们在仔细想想,用的,吃的,都有可能。” 其中一个婢女忽然想起什么,“几个月前,小姐来夜市玩,买了盒胭脂回去,从那以后她只用夜市上的胭脂……不知道算不算?” 又是胭脂!纳兰锦绣终于想到,刚刚自己觉得陈小姐身上有种熟悉的香气,其实就是那个奇怪胭脂的味道。可那东西是怎么混合到胭脂里的?而且气味如此好闻? “你家小姐的心口痛,可是在用了胭脂之后?” 两个婢女想了想后,点头:“是的,只不过初期不是心口痛,有时是手,有时是腿,还有时是背,只是近两日才开始心口痛的。” 纳兰锦绣蹙眉,想到多年前接触过的那位病患。找到师傅时毒气早已深入肺腑,所以师傅也没能把人救回来。如今这位陈小姐心口痛,怕是毒已入心脉…… “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林玉问。 “极北之地是冰川,据说那里终年冰雪,寸草不生。偏偏有一种花可以在那里生存,花朵靠吸食血肉为生。因冰川人迹罕至,生灵稀少,所以,这种花的数量极少。陈小姐用的胭脂里,可能就有这种花。” 林玉听了她的话,很感兴趣的模样,“您说的花可是《异志》中记载的幽冥花?” 纳兰锦绣点头,“哭笑沧桑,黄泉相随,佛禅苦难度;轮回愁楚,幽冥难醉,独步无归路。说的正是幽冥花,又名食人花。” “我以为幽冥花只不过是传说,原来竟真的存在。先生又是怎么断定她的病和幽冥花有关?” 纳兰锦绣回忆起初见师傅那年,他身边的求医之人,就是中了幽冥花。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东西,作为医者,自然无限好奇,也补充了很多知识。幽冥花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以前见过这样一位病患,陈小姐的血液同他一样。被幽冥花缠上的人,只有在毒发时才能诊出与旁人不同。而且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毒物,用上之初颜色大好,离开它便形容枯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很多人都会变得离不开它。久之血肉渐渐枯竭,直至死亡。” “《异志》上说,幽冥花靠吸食生灵之血肉生存,其色艳红,其味腥臭。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到胭脂里?光是气味也无法让人接受。”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这时先进门的那个小婢女,拿出一个胭脂盒子,“这就是我家小姐用的胭脂,她走到哪都让我们带着。” 纳兰锦绣拿过来仔细看,和寻常胭脂差不多。让林玉打来一盆清水,舀了些胭脂膏子放在盆里。胭脂融开后,清水变成了暗红色,水里夹杂着一些很细小的颗粒,不用心根本就看不出来。 “林玉,你看这些小颗粒像什么?” 林玉仔细盯了半天,不太确定的说:“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小颗粒,很像陈小姐血液里的那些黑条?” “对,就是它。” “这么说胭脂是用人血做的?”林玉说出来后,又觉得不可思议,猛地摇了摇头,否认:“不可能的,怎么会有人血做的胭脂?” 纳兰锦绣已经把胭脂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悠悠道:“应该是有人把幽冥花做成药剂一类,只要有人服下,毒性便可进入血液。用了幽冥花的人,看起来光彩照人,实则身体会慢慢油尽灯枯。等到她们体内的幽冥花毒性最大时,取其血液,混合东西做成胭脂。这样的话,那个人就可以有卖不完的胭脂,并且越来越多……” 035:胭脂索命(三) 林玉听得脊背发凉,“先生,这不太可能吧!这样做等同于谋杀,依据宁律是要杀头的。” “当然可能。既然胭脂有奇效,那用的人就一定很多。之后她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即使莫名其妙死了,家人也会以为是得了不治之症,油尽灯枯,没人能联系到胭脂上。” 林玉继续摇头,她始终不太相信有人为了钱财,竟可以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不只林玉,就连龙义也觉得不可思议,单单取人血做胭脂这个过程,就是他没法想象的。 纳兰锦绣看着他们两个,觉得真是般配,一个呆,一个傻,纯然天真。她叹息一声,语气中不无遗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本就是最复杂的东西,没有什么事是人做不出来的。” 她的这句话不像这个年龄能说出来的,屋里的人都看向她。她心虚的轻咳两声,解释:“我也是看话本子上都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 纪泓烨明显知道她在胡扯,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纳兰锦绣看他神态淡淡的,甚至还品起了茶。听了这样的事,他竟然还喝得下去……她这位三哥,也真是心够大。 陈小姐的两个婢女被他们说的云里雾里,但也明白,自家小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搞不好命都要搭上了。小姐若是死了,她们作为贴身伺候的,不被问责,也会让人觉得不吉利,被遣送出府。 他们自幼就被卖进陈府做丫头,除了伺候人,也不会别的手艺。若真被逐出府,也得不了什么好下场。只能跪在纳兰锦绣跟前,求她救人。 “我是大夫,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家小姐中毒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姑且试试,救不救得回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先生,您会解幽冥花?”林玉的眼睛亮晶晶的,行医之人对医术的渴望,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 “我也只是听人说过解法。当年遇到那个人时,已经没得救了,所以这法子管不管用,我还不能确定。”纳兰锦绣虽是这样说,心里却也是有很大把握的,对于师傅的医术,她从不质疑。 林玉看了看陈小姐,点头,“依我看,她这样下去也活不了多久,还不如试一试。” 纳兰锦绣对两个婢女说:“先把你家小姐带回去,我明日自然会去贵府问诊。” 两个婢女听了之前的话,知道陈小姐现在很危险,哪里肯带她走?只是不停的求纳兰锦绣。 “想救你家小姐,需要每天放血、药浴,还要行针两次,让毒发时间慢下来。我这医馆只在夜市时间开门,收不了这样的病人。” “可……可小姐这么危险,万一回去途中病发,先生又不在,我们可怎么办?” “你们放心,让她疼个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人,只是那个胭脂万万不可以再给她用了。” 两个胆小怕事的婢女还是犹豫,“这……这……” “你们回去把情况据实禀报给你家主人,请两个精通针灸和药理的女医住到贵府上,我明天一早就会登门拜访。” 两个小婢女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带着自家昏迷的小姐往回走了。直到她们主仆三人出门上了马车,纳兰锦绣才原形毕露。慌慌张张地跑到纪泓烨身边,倒了一盅茶喝,压压惊。 纪泓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在病人跟前永远摆出一副稳重模样,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三哥,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想让纪泓烨拿个主意。这事情既然发现了,总不可能放任他们害人不管吧! 纪泓烨转动着手中的茶碗,眸光晦暗难明,“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去诊病,其他的不要管。” “可是……” 纪泓烨把眼神转向她,看着她欲言又止,叹息:“这种事你绝对不能被卷进来,即便是佐证也不可以,我自会处理好的。” 纳兰锦绣这才安了心,三哥承诺的事,自然会去办,也就不需要她操心了。可能因为幽冥花对她的震撼很大,又或者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肮脏许多,她忽然觉得有点头疼,用力揉了揉眉心。 纪泓烨放下茶碗,起身,低声道:“把铺子关了,这就回去吧。” 纳兰锦绣感觉时候应该不早了,而她也确实有点儿困,就和林玉把东西收拾齐整,关了门。 秋天的夜晚,总是有些寒凉的。纳兰锦绣一出门就觉得睡意全无,怕冷的缩了缩脖子,一件淡青色披风就披到了她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披风的领口,皮毛光滑柔软,颜色也很好看,雪白雪白的。就笑嘻嘻地说:“一入秋,天就真冷了,谢谢三哥。” 纪泓烨的披风穿在她身上很大,却也很暖和,他给她系好带子,温声嘱咐:“明天记得加衣衫。” 纳兰锦绣想起前几日,吉祥和她说秋装和冬装的事儿,她当时正忙着看医书,就让过些日子再说。徐锦笙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衣服今年大概都不能穿了。 纪府的女眷倒是有人专门给做衣衫,只是这男装要找谁?买成衣的话,不论样子还是款式,总归有不合适的地方。她转了转眼珠,言笑晏晏:“去年的都小了,三哥平时的衣衫都是谁家在做,能不能帮我做几套男装?” 纪泓烨揉了揉她的头顶,发现小丫头确实又长高了。这半年来,她长得似乎特别快,都快要到他肩头了,他语气清淡地说:“明日休沐,带你去量尺寸。” “好。”纳兰锦绣伸手提溜着披风,怕不小心踩脏了。据她这些日子的观察,三哥生性好洁,最讨厌脏乱差什么的了。 纪泓烨看着她的小动作,眼眸中晕染出一丝笑意,“正好刚得了件上好的狐狸皮,明日一同给你带过去,用来做披风领子吧。” 纳兰锦绣眼睛一亮,指着自己身上穿着披风问:“和你这个一样的么?” “明天就知道了。”纪泓烨没多说,只伸手扶她上马车。那模样多半是觉得她一定会喜欢,不需要多做解释。 036:规矩的美人 纳兰锦绣也不追问,上了车从食盒里拿了块点心吃。自从她开始用三哥的马车,车里不仅多了盏琉璃灯照明,还总是备着些点心小食。他从来不吃,路途无聊,她权当打发时间了。 接连吃了两块点心,有些口渴,她正想倒杯茶润喉,纪泓烨已经把茶送到了跟前。她接过来喝了,随口问:“三哥,今天的点心是哪买的?” “怎的?不喜欢吗?” “也不是,就是想起上次在夜市上买的豌豆黄了,很好吃,比这个甜。” 纪泓烨暗叹,小摊上的东西他素来不给她买,怕吃坏了肚子,只不过有时候不忍心拒绝她罢了。她刚刚吃的莲花酥,是味香居的招牌,平时都需要预定才能买到,龙义跑了两次,反倒被她嫌弃了。 纳兰锦绣吃饱喝足,瞌睡虫又来了,靠着车壁小憩。马车晃动,她睡得不*生,迷迷糊糊嘟囔:“……好吃……”刚说完,马车又晃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睡眼朦胧。 纪泓烨正襟危坐,看她醒了,轻笑一声,问道:“什么好吃?” 纳兰锦绣听了他的话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慵懒地靠在那,懒洋洋的声气:“都好吃……” 闻言,纪泓烨又低低地笑了两声。他今天怎么总笑?难道是心情好?纳兰锦绣坐起来,去看他。 不甚明亮的灯火下,他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眉眼愈发显得温和,甚至带了几分超越年纪的儒雅,不似真人,倒是有点儿像……仙人。她又看了他一会儿,皱了皱眉,把他手里的书拿过来,合上,“这时候不要看书。” 纪泓烨没嫌她冒失,嘴角微弯,道:“为何?” “灯光不够亮,伤眼睛。” 纪泓烨侧头,脸颊避开了灯光,不太能看清神色。须臾过后,他抬手从眼睛上轻轻抚过,淡淡而笑,道:“好吧,听你的。” 纳兰锦绣看着他,想到三哥性子如此温和,官场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知今天的事情会不会棘手,给他添了麻烦? 要知道三哥马上就要去刑部上任,这个非常时期,一点儿意外都不能出。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一问:“三哥,夜市上为什么没有官差出入?” 纪泓烨没说话,只挑眉看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胭脂铺子看起来已经很久了,一直没人管,我怕……” “怕我应付不来?” 纳兰锦绣摇头,“自然不是,其实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三哥想做,就一定能做得成。我只是怕……” 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她担忧什么,他轻声道:“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你就知道我什么都能做成?” 纳兰锦绣笑了笑说:“我当然知道,也相信。”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是三哥啊!” 因为是三哥,因为是他,所以她会完全相信,没有为什么。纪泓烨的心倏的一软,低低地唤:“阿锦……” 纳兰锦绣一怔,只觉得三哥喊的这两个字珍重已极。虽然这就是她的名,虽然她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特别,但她就是觉得,三哥唤她与别人唤她不同。 第二日,早膳过后就有人把院子的牌匾送来了。吉祥指挥人挂好后,兴冲冲地进屋,“姑娘,三少爷的字真是极好的,您快去看看。” 纳兰锦绣正靠在榻上看医书,闻言,懒洋洋地回:“我天天描他的字,都能想象那两个字的模样了。” “去看看嘛!” “等会儿出门也会看到。” 这时候如意进门,“主子,老太太院子里来了人,让您陪着说话去。” 纳兰锦绣挑眉,“什么人?” “奴婢不知。” 纳兰锦绣本想靠着歇会,晚点儿还要和三哥出门。外祖母的话又不敢不从,只好怏怏地起身梳妆。 纪老夫人屋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程若素母女。程夫人也早就听闻,纪老夫人格外爱惜自己的外孙女,有意亲上加亲。如今,程家和纪家要议亲,她待这位镇北王郡主自然是不大顺眼的。 要说纪家的门楣配程家确实是高攀了,她女儿完全可以嫁得更好的。只是,这纪家财力通天,哪个显贵不得高看他家一眼。 还有即将成为刑部尚书的纪三少爷,年纪轻轻,位置如此之高,这可是了不得的。而且那公子生得俊朗无匹,女儿嫁给他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曾要亲上加亲这件事程若素也知道,心中自然对纳兰锦绣充满好奇,所以,等着的过程中难免有些焦急。 外间通传锦姑娘到,程家母女便死死盯着门口。帘子掀开,首先看见的是她绣着青竹的缎面鞋子,女儿家总喜欢花儿雀儿的,倒是难得见着绣青竹的。 等到纳兰锦绣进屋,程若素便暗赞了声好。她今日穿是件月白色褙子,外边套着的短襦是云雾般的白纱,绣着和鞋子一样的青竹纹样。 发间插了支白玉簪,脸上粉黛未施。巴掌大的小脸稚气未脱,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剪瞳里却没了孩童的无邪,而是一派淡然。 程若素暗暗称奇,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倒是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淡然清冷劲儿。 “锦笙请外祖母安。”纳兰锦绣的声音脆脆的,带着一点点的糯。 纪老夫人看见她自然是欢喜的,笑着说:“知道你不爱出门,本来是让晴姐儿来陪的,可程夫人听说你性子活泼,非要见见你。” 纳兰锦绣又怎么会不知程夫人为什么要见她,心里生出些不喜,也不好当面表现出来。转身对程夫人行了个礼,道:“程夫人好,程姐姐好。” 程若素起身还礼,“锦笙妹妹好。” 纳兰锦绣这算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程若素。身形高挑匀称,纤腰若束,皮肤也很好,白如皓雪,嫩如玉瓷,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若非要在这样的美人身上找缺点的话,就是太规矩了。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带着金陵城里名门贵女特有的刻板。千人一面,所有的人行为举止一模一样,不就是刻板吗?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大方得体,可她却是不大赞同的。 以前在太傅府的时候,阿娘请来教她规矩的教习,也是这般模样。她顽皮任性,不知道气走了多少个,后来还是阿爹不让她学规矩,才解脱了的。 037:字帖 程夫人对自己的女儿一向十分自信,不论是家世出身,还是长相品行,都是一顶一的好。如今见了纳兰锦绣,却觉得这个小丫头也不差。 素净装扮收敛了几分艳色,年纪尚小,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如果年纪再大些,打扮得再明艳一些,那怕是要担得起倾国倾城了。自家女儿的温婉端庄,在她面前,倒显得颜色愈发浅淡了。 程夫人名门出身,嫁给程大人时,程大人不过是普通秀才。自从娶了程夫人,可以说是一路平步青云。这就导致程大人有些怕老婆,先后纳了几房小妾都被处置了。 程夫人本人也是极骄傲的,看见徐锦笙这种娇滴滴的小丫头就不喜欢。暗道,小小年纪就一副狐媚子相,这种女子娶回家做妾室还行,当主母绝对不可以的,也难怪纪老夫人看不上。 程夫人用手帕掩唇轻笑道:“没想到锦笙姑娘这般好颜色,真跟画里面走下来的人儿似的。” 纪老夫人不知是听不出她话语里的讽刺,还是故作不知,慈爱地看着纳兰锦绣道:“锦儿像她母亲。” 纳兰锦绣懒得和程夫人周旋,就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她的手生得极好,纤细修长,嫩如白葱。指甲也没像其他女子那般蓄长后用丹蔻染色,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净无瑕的似白玉一般。 她的手好看,模样更好看,品茶的时候神情宁静而专注,竟是让一屋子伺候的下人看痴了一瞬。 外边又有人通报三少爷到了。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纳兰锦绣能想象三哥不疾不徐,迈着步子的悠然模样。她扫了眼程小姐,后者紧张又羞涩的模样,倒是让她觉得有几分好笑。怕是三哥还不知道她是谁…… 纪泓烨进门向纪老夫人请安,又在纪老夫人的引导下,问了程夫人好。程小姐起身端庄地行礼,纪泓烨彬彬有礼地回了。 “三公子手里拿的可是字帖?”程若素略带羞涩地问。 “是。”惜字如金,是纪泓烨的风格。 “早就听闻三公子是书法大家,今日有幸,可否借我一看?” 好像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纪泓烨心里虽不喜却还是递给了她。程若素两手接过,细细翻阅起来,模样十分虔诚。 纳兰锦绣心道,最好拿回家去看,省得我还得描。纪泓烨走到她身边坐下,低声问:“这茶有那么好喝?” “嗯?”她不解。 “我来了你竟不曾抬眼。” 我这不是在给你和程小姐留时间吗?纳兰锦绣心里这么想,话却是不敢这么说,笑眯眯地说:“是,是它。” “嗯?” “就是那日你送我的庐山云雾。” 纪泓烨想起那日,他给她带的庐山云雾茶,被她用来做腊肉。龙义看到心疼了半天,指责:“这茶少爷最喜欢,得了新的都给您送来了,您可倒好,让下人用它做腊肉!” 纳兰锦绣想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不好意思。纪泓烨唇角一弯,淡笑不语。 纳兰锦绣就觉得很郁闷了,小声道:“你当时又没告诉我庐山云雾多珍贵,多么得来不易。我看见那么大一包,以为是你不要的呢,用来做腊肉也没错嘛。” 纪泓烨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嗯,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纳兰锦绣只觉得更郁闷了,道:“你好没诚意……” 纪泓烨却道:“顺着你说,怎的就成了没诚意?” 纳兰锦绣不想讲了,说也说不过他,侧了侧身子,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纪泓烨看她又使小性子,轻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程若素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心里渐渐泛起失落。母亲不是说,三公子很讨厌徐锦笙么?怎么现在看起来,相处如此和谐愉快,仿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别人掺合不进去。 可是,他不应该多关注一下她么?明明她才是他议亲的对象啊!程若素看着手里的字帖,字迹端正,装订得很齐整,她很是喜欢。 那人她就更喜欢了。不仅生得俊朗,更是两榜进士,少年探花。政途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要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未来必定不可限量。 越是喜欢,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儿。 “女儿,你既然这么喜欢这幅字贴,不如借来描,过几日再送回来。”程夫人搭话。 程若素看向纪泓烨,羞涩地问:“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纪泓烨淡淡地回,依然是那副温雅如玉的样子。 程若素顿时觉得很丢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程夫人却是不乐意了,可以说从纪泓烨进门她就很不乐意了。这位三公子从始至终眼睛里只有徐锦笙,连她女儿一眼都没看。 “为什么不可以?”程夫人问,声音有些大,模样有些骄矜,这是她这种贵族的正室夫人惯有的样子。 “因为这字帖是写给她练字的。”纪泓烨端了茶盏,静静喝茶。 纳兰锦绣心里暗道三哥不厚道,好端端的把战火引到了她身上。却感觉两道眼刀直直的向她射来,她想说,最好拿走,省得还要我写。 不过……她不敢,怕惹三哥生气,再写一本更厚的给她。况且那么厚的一本,都是三哥一笔一画写下来的,给了别人,她还有些舍不得。 纳兰锦绣慢悠悠地放下杯子,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温和些,对程若素道:“程姐姐,你在仿间素有贤名,想来你的字一定写得不差。我的字实在太丑,所以这字帖还是留给我描吧。” 纳兰锦绣的话已经给了程若素台阶下,如果她不接着,还要不到字帖,那就是自取其辱了。她温和回礼:“妹妹过誉了,既是三公子给妹妹的,我也不夺人所好了。” 纳兰锦绣接过字帖,礼貌地说:“谢谢程姐姐。” 程若素心里这才好受了些。想表现得矜持点儿,却还是忍不住去看纪泓烨。发现他还在看徐锦笙,很平静,很专注地在看。她委屈地绞了绞手里的帕子,不开心全写在脸上了。 038:嫡长子 纳兰锦绣翻了翻字帖,发现写的是《大学》,三哥真的要她写四书。四书……那么多字,不知道多久才能写完,她顿时觉得有点儿头晕。 纪泓烨小坐了一会儿,觉得屋里有点儿闷,就想离开了。看纳兰锦绣规规矩矩的样子,大概也是觉得没意思,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 “祖母,没什么事的话孙儿就先告退了。” 纪老夫人知道他忙,难得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就嘱咐:“回去休息吧!” 纪泓烨看纳兰锦绣还是老老实实坐着,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怎的不走?” 纳兰锦绣不明所以,呆呆看他,他叹息:“我难得有空,看看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念书,还有字写得长进了么?” 纳兰锦绣会意,对着纪老夫人道:“外祖母,我可不可以先回去写字?” 纪老夫人眯了眯眼,烨儿什么时候如此关心锦儿了?以前对她总是淡漠的,如今却这般上心。现在看他们,简直就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侣。 难道是烨儿不喜欢程小姐,所以才在程家母女面前做样子?这位程小姐,她倒是觉得还不错。和锦儿比起来,容貌上自然是差了许多,不过也算个齐整的孩子。 锦儿是好,可惜烨儿不喜欢。唉!这孩子一向是最有主意的,他不喜欢的事,谁强迫也不顶用,就连她也看不透。 忽然间福至心灵,纪老夫人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就状似无意地对纳兰锦绣说:“让你来陪程小姐说话,哪有客人没走,主人先走了的道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纪老夫人此话一出口,程氏母女脸色就有点变幻莫测了。主人?客人?她姓徐,在纪家算哪门子主人? 即便外祖母宠爱她,可她现在是徐锦笙,是借住在纪家,这一点纳兰锦绣从来没忘记过。只不过她不打算把话挑明了说,毕竟外祖母是真心对她好,她当然不会让程氏母女看了笑话。 她调皮地笑了笑,道:“外祖母,我本来就是个嘴拙的,您不如叫四姐姐和五姐姐来陪?” “你呀!素来嘴甜,今儿个怎的就不伶俐了?” 纳兰锦绣偷偷瞅了纪泓烨一眼,求救意味明显。他会意,说了几句话便把纪老夫人哄得叮嘱几句让他们回去了。 在程若素恋恋不舍的目光下,纳兰锦绣如芒刺在背,哪里不对她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舒服。纪泓烨倒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出门时还记得提醒她注意门槛。 走出纪老夫人的院子,纳兰锦绣顿时觉得轻松许多。刚才在屋里板板正正的,还真是有点累啊! 她走在纪泓烨身边,接连不断地问:“三哥,你昨个儿不是说要带我去做衣衫吗,现在我们就出去吗?我昨个回去觉得你买那个莲花酥挺好吃的,要不再去买点儿?” 刚才还端庄斯文,一转眼就变成了话唠,这丫头人前人后完全就是两幅模样。纪泓烨低低的笑了两声,没接话。 纳兰锦绣看他不理自己,心里有些着急,三哥不会真要监督她念书写字吧!她撇了撇嘴,觉得应该先发制人:“君子重诺,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反正今天我不读书也不写字。” 他没说话,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那模样仿佛在说:谁说让你读书写字了?我是在敷衍她们,看不出来么?笨! “你是不是在腹诽我笨?” 纪泓烨挑眉看她,许久,悠悠地道:“愈发聪明了。” “就当你是夸赞我了。” 两人刚走过二门,就被人拦住,是纪尧身边的管事。那人上前行了礼,恭敬地道:“老爷在书房等三少爷许久了。” 纳兰锦绣知道,舅舅这时候叫三哥多半是为了程若素。婚姻大事,自然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哥幼时丧母,这事也就只能舅舅和外祖母拿主意了。 纪泓烨点头,又对纳兰锦绣道:“去马车上等我。” “我先回去吧。”这事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我去去就来。”纪泓烨留下这么一句就走了。纳兰锦绣也没再多想,上了马车,随便扯了本书看。三哥说很快,就一定会很快回来。 书房里,纪尧坐在书桌前,神色不悦,他已经知道了纪泓烨冷着程氏母女的事。和程家结亲,无疑是最合适的。不要说对纪泓烨仕途有益,就是程小姐的品行,做主母也是最合适不过了。 母亲年岁大,还在主持中馈,其实,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了,只是没有可交托的人。他后院的那几个,也没个成器的,不是私心重,就是性子软,争风吃醋还行,正经事哪里能依靠得上?这么大的家,没人掌事总是不行的。 纪泓烨进门,行礼,淡淡地道:“父亲。” “坐。” “谢父亲。” 纪尧抬头看向纪泓烨,眸色黯沉,“可知我为什么找你?” “不知。”纪泓烨只说了这两个字,对着自己的父亲也一样,惜字如金。 他的淡然少语素来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天生的俊秀以及气质中的内敛淡然,造就了他温润如玉的表象。但是,知子莫若父,他的冷漠,纪尧是知晓的。 自他母亲去世后,他们父子就不曾亲近过。他是嫡长子,必然会被寄予厚望,而他从未让人失望过,这一次大概也会如此。纪尧轻描淡写地问:“你不喜欢程小姐?” “我同她不过是陌生人,自然谈不上喜不喜欢。” “从今以后就不是了。” “父亲这是何意?儿子不明白。” “我和你祖母想让你娶程小姐,你又何必故作不知?” “我现在还不想成婚。” 纪尧彻底被他这句话激怒,这些年的喜怒不形于色,在他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面前,总是轻易崩溃。他怒道:“不想?你都多大了?过年就二十了!世家公子里,哪个像你这样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纪泓烨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似乎对父亲的怒火无所察觉,又或者是根本不想理会,“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伺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嫡长子,你成婚生子对纪家意味着什么,还用我教你么?” 039:很勇敢 纪泓烨唇角微勾,凝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您就不怕我被女人误了政途?” “呵……”纪尧冷笑,“以前你不近女色是怕耽误了读书,如今呢?纪大人,你身居高位还要当和尚到几时?” “只求一心人。” “一心人?你是读书读得太多了吗?这世上哪有完完全全的一心人?” 纪泓烨微抿着唇,给人的感觉非常冷漠,话语也渗进了丝丝寒意:“没有我便不娶,也绝对不会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纪尧身子一僵,喃喃道:“你恨我?” “儿子不敢。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成婚,父亲有精力不如关心下旁的。” “旁的?那你说说最近和你锦儿表妹为何如此亲近?” “不为何,喜欢而已。” 徐锦笙是镇北王府的嫡亲郡主,她若是嫁人,必然得是正房。而她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性子,早晚都会惹来祸事。后院不安,一定会影响家族运势。 “喜欢?她那个性子如何当得了纪家主母?我看你是昏了头。”纪尧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不好,除了厌恶,就是失望。 纪尧想什么,纪泓烨自然是清楚的。以前的徐锦笙他不曾在意过,因为她怎样都和自己没关系。如今,他们亲近许多,可在他眼里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保护她、爱惜她皆是因为她的一腔善意难能可贵,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如今这种局面,他若说了实话,父亲必定会以为他们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从而忌惮起来,做些不利于她的事。她过年就满十四岁了,如果这期间出了什么岔子,她必然不能继续留在纪家。 她走,回北疆? 纪泓烨一怔,耳边便是清清脆脆的声音,是她反复地唤三哥……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我说喜欢和她来往,没说要娶她。” 纪尧觉得真是够了,他的好儿子,烟火不进。他挥了挥手,失望地道:“你如今位高权重,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 纪泓烨行礼退出书房,心情说不上不好,却也不怎么舒坦。他上了马车,看见纳兰锦绣正靠着车壁看书,看见他进来,合了书,问:“三哥,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嗯。” “那我们先去哪?”纳兰锦绣在先买点心,还是先做衣服之间犹豫不决。 “做衣服。” “噢,那好吧!”她掀开车帘子看向外面,三哥好像不太高兴,还是少惹他吧,免得他又让自己没完没了的写字。 看她一直把脸冲着外面,纪泓烨怔了怔,这是……避着他?许久后,看她还没回过头的意思,摇了摇头,叹息道:“量完尺寸可以逛集市。” 纳兰锦绣一听就来了精神,放下车帘,回过头问:“还能去集市?” “嗯,你天天在夜市上,怕是都忘了真正的集市什么模样。”他顿了顿,又道:“水果很新鲜。” 纳兰锦绣忽然想起,上一世,她喜欢一种红色的果子,指腹一般大小,鲜嫩多汁,口感清甜。只是那果子稀少,据说是北楚才有的,流到宁国的并不多。她不知道那果子叫什么名,宗玄奕曾逗她说是叫“相思果”,食了便要相思成疾…… “怎的又发呆?”她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 “没有发呆,只是想起一些事。” 纪泓烨不说话了,纳兰锦绣瞅了他一眼,看他闭着眼睛,神情略显疲惫。三哥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极少闲赋在家,平时要去夜市接她,难得休沐,还要带她出门,会休息不好吧! “龙义说你整天都在大理寺看卷宗,凡是定罪与律法有出入的,都要驳回,是么?” “是。”纪泓烨依然没睁眼,淡淡地回。 “全国的案件都会交往大理寺,你这般认真,不累么?”虽说纳兰锦绣不曾入仕,但毕竟和宗玄奕一起生活了四年,对朝臣们怎样工作,还是了解些的。 “在其位,谋其职。” 旁人都是混日子,怎的到你这里就要竭尽所能?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傻还是什么。三哥傻?纳兰锦绣忽然笑了,如果被他知道她这么想他,估计要又被罚背书了。 如果是平日,他大抵会问她为何傻笑,这时候却觉得无关紧要。她若是觉得他好笑,便由着她笑好了。毕竟,她快成年了,能呆在他身边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想到这里心里无端又开始烦躁,他拿了本佛经看,看不进去。便放下书卷,道:“阿锦,你可有理想?” 纳兰锦绣不知他为何这样问,看着他隽秀坚毅的侧脸,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理想有点儿多……我想双亲健在,想悬壶济世,想岁月安好。” 她的理想这样美好,和朝堂上的阴诡莫测丝毫不沾边,他又如何能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况且他们并非亲生兄妹,总在一起是要惹人非议的。他是男子,自然没什么影响,她的名声怕是就不好了。 “三哥,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说出来怕吓坏她,他摇了摇头,没回复。纳兰锦绣凑过去,离他近了点儿,笑嘻嘻地说:“不会是拯救天下吧!” 他依然不答,她接连着追问,纪泓烨拗不过她,无奈道:“傻乎乎的。” 傻乎乎?谁?她还是拯救天下? 看她懵懂的模样,他又道:“拯救天下,听起来就很傻。” “哪有傻啊!我小时候学医还想着把全天下生病的人都救了呢。” 然后,她听见了很轻的两声笑。抬头瞪他,“三哥,这有什么好笑的?” 纪泓烨淡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略显宠溺:“是不好笑,但你说出来我便觉得好笑。” 纳兰锦绣从来不觉得他是笑点这么低的人,可这时看他笑了,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毕竟,他笑起来就温和多了。她把纪泓烨手边的佛经拿过来看,翻了两页,说:“这个理想现在来看是很幼稚。” “虽然幼稚,但是……很勇敢。” 040:吃螃蟹 纳兰锦绣一路上都在思考纪泓烨说的勇敢,奈何无果,问他也不说。不知不觉就到了裁缝铺子,纳兰锦绣对这种店还是挺好奇的。前世她的衣衫都是府里的人做,这一世若不是做男装,三哥大抵也不会带她出来。 铺子店面很大,外面看起来很气派,进屋后成衣颇多,都是男装。还有作为展品的布料,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纳兰锦绣由一个清秀姑娘带到房间里量尺寸。小姑娘叫樱桃,做事很仔细,知道是要做男装,也不多问,只量的宽松些。 纳兰锦绣量完尺寸出来,看到纪泓烨在门口和一个青年说着什么,她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樱桃拿了一些彩线给她,让她打发时间。她笑着道谢,等人无聊,便自己打络子玩儿。 和纪泓烨在门外说话的人是孙文杰,也是大理寺少卿。孙文杰总觉得他和纪泓烨这位大理寺少卿相差甚远,本来有些问题请教,想约他去府里坐坐,却见纪泓烨时不时往屋里打量。 孙文杰侧身瞄了瞄,里面有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模样看不大清楚。不由得有些好奇,问道:“那姑娘是你带来的?瞧你这上心的,你们什么关系呀!” 纪泓烨顿了顿,不紧不慢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好奇啊!”能让你这个万年铁树开花,能不好奇么? “我和她什么关系,由得着你好奇,我的家事你也要管?” 孙文杰笑呵呵地摇了摇手,“你纪三的家事,我敢管吗?” “那孙大人就先回去吧!” “别呀!”孙文杰看他要走,快步跟上,道:“林院正说养在你家的那位郡主十分漂亮,是不是就是里面这位,不如你领我去看看。” 林清扬这个大嘴巴!纪泓烨停下脚步,慢慢打量了孙文杰一眼,那目光看似温和,实则要把人生生剥开。孙文杰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可心底对他那位表妹愈发好奇。林清扬说,纪泓烨宝贝得很。 他硬着头皮道:“纪三,纪大人,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你怎么如此小气!听说你表妹生得貌美,就看一眼还不成吗?”言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挑眉笑道:“你是不是不舍得啊?” 纪泓烨很平静:“外男缠着要见旁人家的女眷,你觉得合适么?” 孙文杰摸了摸鼻子,好像是有点儿……不大合适。他侧过身准备偷偷看看,纪三这位表妹生得如何国色天香,却被纪泓烨挡了视线。 真小气,不看就不看,以后,有的是机会。他哼了一声,又整了整衣袖,才不情不愿的转身离去。 纪泓烨这才进门,看纳兰锦绣正在埋头打络子。他坐到她旁边,温和地问:“布料可选好了?” “没呢,不会选。”她没抬头,还在忙活手里的东西。 纪泓烨没说什么,起身去给她挑选面料了。他回来,纳兰锦绣也打完了络子,是湛蓝色的。 “三哥,看我打得好不好?” “嗯。” 他点头。 “问你好不好?连个好字都不会说,就是嗯,真不知道你的话为什么这么少?”她低声抱怨,都被耳朵灵光的纪泓烨听了去,他只好补充了个好字。 “不情不愿的。” 纪泓烨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语塞,虽然他年纪不小,官场上也漂浮好几年了。可是,对于如何同她相处,他还是有些陌生。 纳兰锦绣本是照着他朝服颜色打的络子,看他好像不大喜欢,就和其他彩线放到了一起。她起身,悠悠地道:“三哥,我们走吧!” 纪泓烨看了眼被她放下的络子,问:“这个你不要了吗?” “不要了,时间紧,打得太粗糙。” 不要了,放在这里,最后可能会被别人拿走吧!纪泓烨想了想,觉得不太好,毕竟是她做的东西,怎能流落到外面,他拿起来收进了衣袖。 纳兰锦绣权当做没看到,忍住笑意:“三哥,我们回去吧!” “不是说要去集市上看看吗?” 纳兰锦绣不想再占用他难得的休息时间,就摇头道:“马车坐的有点儿累,不想去了。” 回去的路上,车夫一路把车赶到了纪泓烨的院子。他淡淡地道:“今早得了些螃蟹,个头很大,在这用午膳吧!” 纳兰锦绣一听有吃的就来了精神,说起来她也有些时候没吃到螃蟹了,她欣喜地说:“外祖母说螃蟹性寒,已经好久没给我吃了。” “少吃些不碍事。” 等饭熟这个过程难熬,纳兰锦绣已经去厨房看了几次,还是没好。没办法,纪泓烨院子里的佣人少,而且之前也没说回来用午膳,他们进了院子厨房才开始准备。纳兰锦绣总觉得那些螃蟹在招呼她,她都恨不得自己动手了。 红艳艳的大闸蟹千呼万唤始出来,纪泓烨挑了最大的一只剥,他手指灵巧,剥得极快。纳兰锦绣一只还没剥完,就发现他已经剥了两只,蟹肉和蟹黄都堆在蟹兜里,往里面滴了几滴香醋,顿时香气扑鼻。 纳兰锦绣闻了味道手指就不会动了,她眼巴巴看着,“三哥,你剥得真快,要不……把这只也剥了吧!”她把自己剥剩下的半只推给他。 纪泓烨俊眉一挑,眼睛里噙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善如流的把剥好的螃蟹放到她面前,接过她的半只开始剥。 纳兰锦绣终于如愿吃上螃蟹,她吃得极快,纪泓烨剥得更快。最后就是一盘子大闸蟹都被她吃了,也都被纪泓烨剥了。她心满意足的摸了摸鼓起的肚子,语气渗进了睡意:“三哥,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纪泓烨这才开始吃饭,虽然螃蟹没了,但他不挑食。谁知饭只吃了一半,对面的人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初秋的风微凉,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在微风中轻轻飞舞。 纪泓烨一怔,这丫头的头发几时这般长了?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五指为梳,把她凌乱的长发理顺,又横抱起她,送到他书房临时休息的小榻上。 041:月信 纪泓烨身边没有侍女,整个院子里只有一个厨娘和管事的容嬷嬷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他又不好一直陪她待在书房,就叫了容嬷嬷过来守着,自己在院子里写字。 许是因为书房竹榻太硬,与她软绵绵的床铺相差甚远。纳兰锦绣睡得并不好,浑浑噩噩的始终在做梦。 梦里面,艳阳高照,她赤着脚惬意地走在草地上,草很柔软,很舒适。有人在身后低声唤她锦儿,她转头,看见宗玄奕周身湿漉漉的,仿佛是从大雨滂沱中走来。 她停住脚步,怔怔看他。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伸出双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她恐惧地看着他苍白的唇翕翕合合,声音可怖…… “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额头上沁着一层冷汗。她把脸颊埋在膝头,颤抖着用双手抱住肩膀,脸色惨白。 梦里面,宗玄奕说的那句话是:锦儿,我知道你回来了,你是我的人,这一次你休想逃!休想! 她稳住心神,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的冷汗。看看周遭,确定这里是纪泓烨书房的休息室,她没遇到宗玄奕,只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 忽然,下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蹙眉,看见纯白床榻上被染红了一片。她慌张地跳下床,望着染血的被褥,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果然有血凝在裙子上。 “这是……这是……月信来了……” 月信,上一世她是有的,只不过成了徐锦笙之后就没有了,所以她都忘了女子每个月总有特殊的几天。她第一个反应是,弄脏了三哥的被褥可如何是好?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纳兰锦绣倒吸了一口凉气。徐锦笙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她上一世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疼啊! “阿锦,醒了么?” 容嬷嬷去处理事情,纪泓烨看时候不早了,想叫她起床。 纳兰锦绣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慌张就又跳到了床上,拉好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脸颊在外面。 “三哥,你……你……你别进来……我……我还要……要再睡一会儿。”纳兰锦绣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纪泓烨皱眉,站在门外关切地问。 “没、没有。” “那我可以进来了么?”他依然站在门外,她不同意,他便不进去。 纳兰锦绣急得已经忘了疼痛,光是想到他进门看到这副光景,她就要羞愧至死了。可这么僵持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总不能任它一直流。可三哥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她要找谁去说啊? 纪泓烨等了许久见屋里也没动静,他有些担心,唤她:“阿锦?” 纳兰锦绣闭眼,硬着头皮说:“你……进来吧!” 纪泓烨进门,看她正卷着被子坐在榻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心虚地望着他。她脸色不对,神色更不对。纪泓烨想要问她,又想起她刚刚结结巴巴的样子,便不动声色坐在桌子边上。 沉默许久,纳兰锦绣糯糯地唤他:“三哥……” 声音又细小又可怜,仿佛闯了什么大祸,怕被他责罚一样。 纪泓烨低叹一声,柔和地问:“怎么了?” “我我我……我……我……”她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纪泓烨不解地蹙眉,“你到底怎么了?” 纳兰锦绣几乎绝望地捂住脸,低低地说:“我把你的被褥弄脏了……” 弄脏?纪泓烨不解,只是睡个午觉怎么会弄脏被褥?他想问原因,可看了她的样子又只能放弃。 “那你需要帮忙吗?”他小心地问。 她抬头,脸颊通红一片,连耳朵都跟着红了,又很小声的说:“你能给我把吉祥如意接过来吗?让她们带套衣服,里衣外衣都要。” 纪泓烨一怔,这个有点难度。他若是让龙义去向吉祥如意交待这些事儿,她宿在这里,又要衣衫,不知道旁人会怎么看。 他又审视了她一会儿,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他还没娶妻,也没有人侍候过,所以不太确定女子这种私密的事。 这事他信得过,又有经验的,整个院子里恐怕就只有容嬷嬷了。可她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总不能让阿锦一直这么裹着自己。 他低声柔和地问:“你是不是肚子疼?” 纳兰锦绣点头。他凝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脸色很难看,褪去刚才的红,便只剩下惨白,大概是吓坏了吧!他想了半天措辞,才说:“不怕,你只是长大了。” 纳兰锦绣默了默,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也知道是徐锦笙长大了。她只是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面对,她确定自己活两世都没这么羞愧过。 “你等下,我让龙义把吉祥给你接过来。衣衫就不用带了,你那院子里人多口杂,免得传出来什么流言蜚语,对你不好。” 纳兰锦绣觉得他说的很对,连连点头,可是没有衣衫她穿什么呀?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纪泓烨就又开口了:“我有没穿过的新衣,你先凑合着穿。” 他刚走到门前,又停了脚步,回头问她:“吉祥和你差不多大吧!” 纳兰锦绣点头,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他摇了摇头,一般大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只怕来了也会慌乱,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别怕,我这就去给你找人。” 纪泓烨出门后,纳兰锦绣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还好三哥没问太多,不然,她……真要羞愧死了。 不一会儿,纪泓烨就回来了,他没往床边走,还是坐在桌子边上,神色温和:“我请了个婆婆来,她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不用害怕。她是我的奶娘,是个信得过的人。” 纳兰锦绣觉得三哥今天的话是平时的好几倍。她看他,发现他神色还是很平静温和,只是轻叩着桌面的手指,泄露了些许别样情绪。是不安还是什么,她也看不出来。 042:三哥的好 不一会儿就有个穿戴整齐利落的婆婆进来,她先向纪泓烨行了礼,又看向包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的纳兰锦绣。这婆婆年纪颇大,看她的眼神中诸多打量,让纳兰锦绣又心虚的不敢和她对视。 “我去外面等着,劳烦您了。”纪泓烨留下句话,出门去了。 婆婆走到床边,安抚她:“姑娘莫怕,老奴给您带了衣衫,您先换上吧!我出去备些红糖水。” 纳兰锦绣万分感激,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包袱,礼貌地问:“怎么称呼您?” “老奴姓孙,您唤我孙婆婆就好。” 孙婆婆一出门,纳兰锦绣就打开包袱。她身上黏黏腻腻的很难受,很想换衣服。看到包袱里面除了全新的衣物,还有许多东西。这些小物件儿她最熟悉不过了,正是女子月信时候的必备物品,不由得感激孙嬷嬷贴心。 纳兰锦绣换完衣服,孙婆婆便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盆温水,还有一方帕子。恭恭敬敬地说:“姑娘,来,先擦擦脸,看你汗津津的,是肚子疼得厉害吧!” 纳兰锦绣点头,自己绞了帕子擦脸。 孙婆婆道:“初潮是这样的,年纪再大些,成了婚,月信日子准了,也就不这么疼了。姑娘以后要记得,月信来了不要贪凉,不要吃刺激性食物,不要跑跳,让丫鬟给你煮红糖水,浓一点儿,加些姜片。” 纳兰锦绣点头,低声道谢。孙婆婆是挺喜欢这姑娘的,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又好。听说还是三少爷的表妹,两人结亲身份正合适呢。 三少爷必然是很在意她的,不然怎么可能让她睡在他床上,而且,还特意把她这个老婆子请来。刚才要去煮糖水,他却吩咐旁人去了,只说让她陪着屋里的姑娘,她年纪小,怕是有些吓到了。 这得是将这姑娘放在心尖子上,万分宝贝了。要知道三少爷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不好女色。不管是模样多俊俏的女子,如何殷勤,他都能不为所动,能为这个小姑娘做到这些,实属不易了。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纪泓烨在门外道:“红糖姜水煮好了。” 孙婆婆过去开门,看见纪泓烨端着个汤碗,龙义则抱着一床被褥。孙婆婆先把糖水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又过去接了被褥,随手关上房门。 “姑娘,来,先把被褥换了。” 纳兰锦绣下床,帮着孙婆婆换了被褥。又到桌子边上把糖水端起来,想尽快喝完,谁知太烫了,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坐床上去,暖和一点儿能减轻疼痛。” “婆婆,不了,我还得尽快回去呢。” “不急在这一时,先把糖水喝完。” 纳兰锦绣只好又回到床上,小腹还是一抽一抽的疼。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孙婆婆把棉被替她盖好。 又传来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是纪泓烨捧了个汤婆子过来。孙婆婆抱了换下来的被褥,笑着说:“老奴去干活,您自己把汤婆子给姑娘送去吧!” 纪泓烨权衡再三,反正是在他的书房,孙婆婆也不是外人,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再者说,他也确实有些担忧,看看她总是能安心些。 “拿着。”纪泓烨走到床边道。 纳兰锦绣还捧着糖水靠坐在床上,脸色煞白,紧抿着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见了他,先是接过汤婆子放到小腹上,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唤:“三哥。” “还疼?”纪泓烨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不烫,反而有些发冷。 纳兰锦绣这次没说话,只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纪泓烨忽然想起刚刚孙婆婆说,女子月信期间最怕寒凉。他给她准备了很多螃蟹,而她愉快的都吃完了。她疼得这么厉害,该不是…… “是不是刚刚螃蟹吃多了?” 纳兰锦绣摇头,螃蟹性寒,吃多了不好,可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多半是徐锦笙身子寒的缘故。月信这种事儿刚开始会觉得尴尬,可是想想是女子都会这样,人之常情,她又是大夫,也就不需要刻意避讳了。 “应该是我体质的关系,养养就会好的。” 纪泓烨不说话,看她模样乖巧地喝糖水。低声道:“你不舒服就安心好好休息,晚点儿我送你回去。” 纳兰锦绣想到自己现在穿了一身粗布衣,这样回去被人看到难免会私下议论。流言多了,总归是不太好。不如就等到成叔安排的人开始值夜再回去,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点头,又担忧地想总呆在这,会给三哥添麻烦吧!他还未成婚,对这个自然是不懂的。又是请人帮忙,又是煮糖水,她好像把他的院子搞得有点乱…… 糖水喝完了,纪泓烨接过瓷碗放到桌子上。忽然听见身后的纳兰锦绣低声问了句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只好走到床边把脸凑近一点,柔和地问:“你说什么?” “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不用人陪着。”纳兰锦绣又重复了一遍。她知道三哥即便是休沐的时候,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纪泓烨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都是些不打紧的事儿,不急,你躺下睡一会儿,孙婆婆回来我就走。” 纳兰锦绣本来还有些犹豫,可小腹一阵阵疼痛难忍,她只好钻进被子里,闭了眼睛,希望能睡一会儿,时间也就不这么难熬了。 纪泓烨替她掖好被子,看她脸色苍白,颊边的发被汗水润湿,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她应该是很疼的,可是却不喊出声,紧抿的唇角透露着几分倔强,却又显得那么脆弱。 纪泓烨看着顿时觉得一阵心疼,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又看了一会儿她,才出门打了盆热水回来,绞了条温热的帕子。然后小心的将她汗湿的发丝撩到耳后,用帕子仔仔细细的给她擦脸,动作十分轻柔。 感受到他的动作,纳兰锦绣心底泛出丝丝暖流,渐渐温热了整个心房。三哥待她这般好,好到她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043:是心动 想哭,她有多久没由着性子哭过了?重生后,只有被蛇吓哭过那一次。为什么此时就忍不住了呢?是原先没有人可以依赖,知道哭泣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自己硬撑着。 如今,她是开始依赖三哥了,才会忍不住吧…… 上一世她生活得不好,她最爱的人害了她全家,让她不能生育。她改变不了,只能痛苦地选择死亡,以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活生生的人选择死,那是要多么绝望?她的睫毛轻颤着,温热的泪水滴落在纪泓烨的手背上。 纪泓烨一怔,看到她肩膀正在微微颤动。她是个倔强的性子,不喜欢别人看到她哭,这时候,是忍不住了吧! “哭什么……”他温和地说,伸手替她拭泪,动作轻柔。 纳兰锦绣把脸埋进他手里,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泪水濡湿了他的掌心。纪泓烨的心里有些复杂。他待她好,便是也希望她能亲近他,可她如今哭的这般伤心,真的是因为肚子痛吗? 他发现自己脑子里有点乱,就只好抬起她的脸颊,用衣袖给她擦眼泪。声音柔和地道:“这么大的人,哭成这幅模样,羞不羞?” “不羞。”她奶声奶气地反驳,即便是哭着的时候,也丝毫不肯吃亏。 “好,那让你哭个够,我不管你了。”话是这样说,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轻柔,像是怕弄疼她似的。这丫头生得娇气,皮肤又嫩又薄,最容易受伤。 纳兰锦绣安安静静闭着眼,由着他,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她忍住心头酸涩,小声道:“三哥,其实,我以前过的不好,遇到你,我很高兴……” 茫茫人海,我来到纪家,有了外祖母、有了你、有了六哥。谢谢你们对我的好,让我重新感受到上一世遗失的东西,我,很感激。 纪泓烨的心口有淡淡的酸晕染开来,这么个小姑娘,从小长在外人家里,多半也是有许多不人为知的心酸。以前她任性妄为,纪家的孩子们都讨厌她,没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儿,想来她也是孤独的。 那时候他也觉得她烦,总是敬而远之。现在心里却有些后悔,为何那时不能多关心一下她,像关照其他弟弟妹妹一样。那样的话,她现在大抵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也会后悔。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无论对错,他素来不回头看。这时只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她哭得如此伤心罢了。以前她也常哭,但大多含着些表演的成分,他从不在意。如今,他还真是看不得她哭了,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她受。 “我都知道……”纪泓烨缓缓地说,声音沙哑。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怄气一样地说,哭得也愈发委屈了。心里的事,她无人可说,怕是这辈子都只能让它郁积在心里了。 “好,我不知道。”纪泓烨语气宠溺,大手轻轻柔柔地拍抚她,有点像在哄小孩子。 纳兰锦绣觉得很安宁,渐渐闭上了眼,还不忘抽泣两声,又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几个字。纪泓烨隐隐听到了三哥,他心一软,低头看见她鼻子眼睛因为哭泣都红了一片。 他给她擦眼泪,她一直哭。纪泓烨暗道,也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能哭成这幅模样。纳兰锦绣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左手还攥着纪泓烨的一根手指。 纪泓烨等她睡熟才缓缓把手抽出来,又绞了温热的帕子,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净。小姑娘的皮肤特别好,白白净净的,毫无杂质。他心里喜欢,就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他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觉得身体木涨,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沉。从前的时候从来没觉得,看一个人睡觉能有什么意思,却原来,只是没遇到那样的一个人而已。若是对着喜欢的人,即便是她睡在身旁,不能同他说话,他也是愿意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她睡得很安稳,睡着的样子又属实很有些可爱,脸色比刚才红润了许多,粉嫩嫩的唇微微嘟着,看起来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又软又甜。不过好像是又瘦了些,她现在一味的长个子,身子却是一天比一天细弱。 纪泓烨想着她现在正是贪长的时候,可不能营养不良了,以后一定要多抽出些时间监督她用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奶婆子,连她吃饭穿衣这些事情都要管一管。 他低声笑了下,又去给她掖被子,看见一缕碎发调皮的落到了她的脸颊上。他伸手替她抚开,她怕痒地缩了缩脖子,喃喃道:“三哥,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 纪泓烨以为她是醒了,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她原来是在说梦话。他看着她出神,越看越喜欢,鬼使神差般低头,在她额头上浅浅酌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被惊得一怔。 他刚刚做了什么,亲了她?他……他是……心动了么?怎么可能呢,她才多大,小不点儿一个。他就是喜欢,也不能喜欢这么小的。可即便是他这样想,也没法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是寂寞了,以前忙着读书,忙着考取功名,所有的心思都在书本上,没有精力想这些男女之事。 后来年纪长了,做官了,同窗们都已经心照不宣的去做一些事了,而他还是提不起心思。他这个人生性好洁,别人用过的东西,他断然不会用,这也就断了他会去风月场所的可能。 他骨子里是非常骄傲的,总觉得能让自己另眼相看的,必然不是普通女子,故而对父亲祖母送的身家背景干净的女孩子,也是没有想法。 也许,他真该谈一门婚事了,对他仕途有利的婚事。父亲选的程小姐不合适,他可以自己选门合适的。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做他的妻子,他心里无端开始反感,又看了看还在睡着的人儿,末了,只能低叹一声…… 044:借刀杀人(一) 一个月后,大理寺监牢。 宁国重大案件均由刑部负责审判,大理寺负责复核,所以大理寺的监牢收押犯人很少,整体条件也要比刑部好一些。即便是这样,一进入监牢,还是有刺鼻的腐臭味传来。 纪泓烨神色平静,仿佛早就习惯了这幅场景,孙文杰却是皱着眉头,问前面带路的狱卒:“这里是多久没打扫过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狱丞说:“牢房每天都有专人打扫,还算干净的。只是昨个送来的这几个犯人,之前都用过重刑,这味道是他们身上带来的。” 孙文杰一听就更没了兴趣,小声对纪泓烨说:“你好好的非要来监牢做什么?打得不成人形,不能入眼呀!” 纪泓烨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转头对狱丞道:“人已经提出来了吗?” “下官一早就把他们带到提牢厅去了,按照您的吩咐,一人一屋,绝无串供的条件。” 纪泓烨点头,又对狱卒道:“给孙大人上杯茶,要庐山云雾。” 孙文杰一听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我就说你纪三够义气嘛,这时候还能记得我好这口儿。”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提牢厅,纪泓烨往太师椅上一坐,姿态悠闲。瞥了一眼狱卒端上来的茶,悠悠地道:“我是怕你一会儿忍不住吐出来,给你压惊用的。” 孙文杰的脸色顿时一青,心里却越发疑惑了。不过是几个在夜市上卖非法胭脂水粉的犯人,或坐牢、或流放、或充军,判了也就算了。纪泓烨何必要把人从刑部提到大理寺,自己要听审,还非要拉上他,这就有点儿太奇怪了。 负责主审的人是寺正严肃,没有这两位少卿职位高,请了两人上座,被纪泓烨推辞了,原因是他们两个不熟悉审讯,怕喧宾夺主。孙文杰听了眼角直抽,不熟悉的那个人只有他,大理寺的一根野草都逃不过他纪三的毒眼,搁这装什么装啊! 严肃这个人,为人严苛板正,早年上过战场,审犯人时也不会变通。三个满身是血的人一个个被提上来以后,他例行问话,自然是没问出纪泓烨想要的东西来。 孙文杰看来看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却见纪泓烨坐直了身子,缓缓道:“把第二个人,再提上来。” 狱卒们把第三个上来的犯人拉出去,又把第二个带过来。那人之前也被用了极重的刑,跪都跪不稳,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 “给他喝点人喝的东西醒醒神,我有话要问。”纪泓烨说。 狱卒端了杯热水过来,动作粗鲁的喂给犯人,犯人喝得一阵呛咳。喝过热水之后,他倒是看起来精神了些,还敢打量审讯台边坐着的人了。 “你在夜市上贩卖胭脂,是受何人指使?” 那人低头,哑着嗓子回答:“我是商人,自然是受钱财指使。” 孙文杰摇头,暗道,这厮也太没眼力劲儿了,让纪三踢到铁板上,还能有他好果子吃?果然纪泓烨又说话了,又缓又慢的调子:“我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知无不言。” 那犯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小人实在不懂大人的意思。” “哦?”纪泓烨长眉一挑,眼角甚至还含了丝笑意,对严肃道:“他既不肯说,那就割了他的舌头,让他以后也不要再说了。” 那人听了吓得伏在地上,挣扎片刻,还是吐口了:“我说我说,小人是受命于金松原大人。”金松原是金陵的府尹。 “小小金陵府尹怎能只手遮天,夜市明面上是三不管,你就真当天子脚下能由着你们胡闹?我看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会好好说话了。”纪泓烨神色平静的说完,直接吩咐狱卒:“他的舌头姑且留一会儿,先上烙刑。” 孙文杰虽然不负责审讯犯人,但是对询问的手段却是一清二楚。如今听说要用烙刑,那玩意儿甚是恶心,皮肉焦灼的味道闻了就想呕吐,顿时连茶水也喝不下去了。 这时他也明白,纪泓烨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这桩看似普通的毒胭脂案后面,一定有重大牵扯,搞不好就是他们上面某位动不了的大人物。纪三拉上他,这不是要害死他吗? “刑部都没问出什么的犯人,你确定还要问吗?”孙文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纪泓烨说。 纪泓烨没回答,也用不着回答了,因为上了烙刑的犯人,凄厉的叫喊声,已经淹没了一切声音。那人身上还冒着白烟,抖着身子,断断续续地说:“大人,我说,我说。” 他会吐口,似乎在纪泓烨意料之中,他对主簿道:“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你都要记好了,这可都是呈堂证供,将来要三司会审的。” 主簿心里正慌着,倒不是别的,而是在他印象里,这位纪少卿应该是大理寺所有官员中性子最好的一个。他是两榜进士,更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书读得多了,人自然是文雅的。 与他同在大理寺共事,素来觉得他是最好相处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对刑具了如指掌?还有那些逼供的话,看似简洁,却处处透着杀机。 主簿官职不高,年纪却是不小了。下来听审的官员,就连一品二品的都有。迄今为止,他却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有纪少卿这幅气场。 了不得,确实了不得。主簿哪里还敢不认真? “小人只是负责和金松原大人接头,不过小人也知道,金大人还是要听刘秉荃大人的。” 刘秉荃,孙文杰身子一僵,这不是刚刚归老的刑部尚书吗?难怪刑部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说是一桩普通的商案,能问出来才有鬼了。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你说的刘秉荃,可是前刑部尚书刘大人?” “正是。” 孙文杰厉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你就是污蔑朝廷二品大员,罪责要加倍的。” (PS:三哥的腹黑属性。) 045:借刀杀人(二) 那个犯人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罪责加不加倍,他也是活不了了。即便能熬过大理寺的刑罚,蔡秉荃大人也不可能留他活口了。索性就和盘托出,自己还能少受些罪。他们官场之人相斗,素来是残忍肮脏的,他不想成为他们争斗的筹码,连死都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小人替他们做这种事,自然懂得要明哲保身。小人有账目一本,是全国所有胭脂经销以及分红的明细。那上面最大的受益者是一个叫肃胜的人,那人的身份小人也派人查对过,是刘秉荃大人外室所生的孩子。” 孙文杰惊得说不出话来,拉着纪泓烨往外走,收起平时的嬉皮笑脸,严肃的说:“这事儿你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吗?” “不能。”纪泓烨淡淡拒绝。 “你马上就要去刑部上任,哪有还没上任就搬倒自己前一任的?这影响多不好,和你一起共事,大家都没安全感了。” “你可知那毒胭脂是什么东西么,幽冥花,会让人上瘾,直至丧命。金陵是帝都,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流入进来,你不会单纯的以为,真的只是敛财吧!” 孙文杰是孙府长房庶子,孙府是金陵城有名的望族,家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有多少。但这也不能埋没孙文杰是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他可以对各纪极官员贪.腐受.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涉及到通敌卖国,他是断断不能容忍的。 “这么说……”孙文杰犹豫了下,又道:“这案子涉及到前朝廷二品大员,刚才那人只不过是一介布衣,他说的话恐怕不够分量。” “他可不是普通的一介布衣,我找人查过了,他和那个肃胜一样,都是蔡秉荃的私生子。这么大的买卖,蔡大人交给别人总是不放心的。” 孙文杰只觉得头晕眼花:“蔡大人这是老当益壮吗,从哪搞来这么多私生子?” 孙文杰会这么问也不奇怪,要知道朝廷对文武百官私生活这一块,管束的是相当严格的。即便是妾室,也是要被朝廷查个干干净净,记录在册。私生子这种,一般人是不敢有的,免得被政敌抓住把柄,影响了仕途。 纪泓烨又给他下了点儿猛料:“而且这位受刑的私生子,还是蔡大人狎.妓所得。” “狎.妓?你……可有证据?” “自然有。” 孙文杰已经完全被这位蔡大人打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些中哪一条都是很重的罪了,这位执掌刑法的前任刑部尚书,竟是如此荒唐。可他还是在犹豫,毕竟他们要动的人,可是了不得的。归老之前大权在握,深受皇上倚重,据说和相国宗玄奕也有理不清的裙带关系。就是归老之后,在朝中的影响力依然不小。 纪泓烨又说:“孙大人,这件事处理后,贵府再也没人能拦你的路了。” 孙府极重长幼尊卑,即便孙文杰在一众子弟里最为出挑,也得不到完全重视。不然以他的门第和能力,该是能进入内阁的。 孙文杰知道纪泓烨想让他把功劳认下来,这自然是大功一件,他晋升绝对没有问题了。更重要的是,他再往上升,各房的那些嫡出,也没有资格成为他的拦路石了。只要父亲大人重视,那他自然就可以平步青云。 只是,这块骨头不好啃,不然纪三也不会白白丢给他…… 他会游移不定,都在纪泓烨的预料之中,他缓声道:“这案子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是不敢碰的,如果你要动,令尊大人绝不会袖手旁观,你现在只是顾虑太多。” 孙文杰想了好久,终究还是点头了。 尘埃落定,纪泓烨笑了笑,转身离开。 孙文杰又快步赶上他:“那如果我父亲和上面问起来,我要把你供出来么?” 纪泓烨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寒光四射。孙文杰改口:“我就说你旁听了?” “随便。” “随便是什么意思?” “你说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即便你不说别人也会知道,这事情与我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 “因为,孙大人还没这个能力。” 孙文杰想反驳几句,耐何无从反驳,人家说的可是事实啊!他又呆在原地半天,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纪三要做刑部尚书了,可蔡秉荃暗里仍掌着刑部。这案子必然会除掉刑部的一些涉入官员,不仅要蔡大人晚节不保,更是替他纪三肃清了一切障碍。 共事这么久,早就知道他不似外表看起来的温和,但温和面皮下是什么光景没人能看穿。却原来,他的锋利竟可以如此不动声色。而自己明知是替别人做嫁衣,却又受不了丰盛报酬的蛊惑。重点是蔡大人如此荒唐,又有动摇国本的嫌疑,他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纪三这一招借刀杀人,算计的刚刚好,不可谓不高明,不可谓不狠毒呀! 046:纪芸曦 纳兰锦绣变成徐锦笙后,虽然在尽力修复和纪家人的关系,可纪家众姊妹仍是对她不假辞色。如今,对她和善又肯和她亲近的,也就只有个庶出的四小姐纪芸曦。 纪芸曦年长徐锦笙三岁,为人内向稳重,不太爱说话。又因为母亲出身低且早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看起来就过于和善,比其它庶出的小姐好欺负。 府里来了什么稀罕东西,总是别人挑剩下才能轮到她。有些拜高踩低,手里有点儿小权力的奴才,都会在物品供给上拿捏她。 她不言语,别人便贪了她的便宜。好在她性情开阔,从不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整日闷在屋子里做女红,偶尔出来,也就是到纳兰锦绣那里小坐一会儿。 这一日也是,正午时候,纳兰锦绣在新建的暖棚里侍弄药材,就听如意说四小姐到了。她起身净手,又涂了香膏,出门就看见纪芸曦带着贴身侍女小娥站在院子里。 “四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昨个儿你送了我料子,今日过来还谢礼。”纪芸曦笑靥如花,她虽不是生得极美,但文静贤淑的样子也甚是可人。 纳兰锦绣看了四姐这幅模样,就总想着欺负她一下,“我送你东西,你便要还回来,非要同我这么见外吗?” 纪芸曦温和地笑,看起来特别纯良:“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纳兰锦绣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皮皮地说:“那你是哪个意思嘛!” 纪芸曦被她逗笑,拿出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纳兰锦绣把荷包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细打量。荷包是用蜀锦做的,做工精致,白色的底加上翠绿的青竹图案,清新又好看。 她喜欢竹子,喜欢它的气节,他用手指爱惜地摩挲,十分欢喜:“四姐姐,你这竹子绣的极好,有风的样子。” “我平时做的都是女子用的东西,绣花儿雀儿的,看你喜欢青竹才试着绣。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绣青竹图样呢,我觉得多绣几次还可以更好,只不过第一次绣的更有意义。” “对对对,我也觉得值得纪念。四姐姐果然聪慧,第一次就能绣得这样好,我怕是练一辈子也赶不上了。” 纪芸曦想到她的绣工,掩唇低笑:“你不会绣,会画就成了。” “我画的也不好。” “你荷包上的这个图样,就是对着你画的青竹绣的。” 纳兰锦绣懵了,自己的画画水平,她心里有数。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三哥之前教她画竹子,可能是他留下来的吧!再仔细看,发现确实是三哥画的,她心里也就越发喜欢了。 “锦儿妹妹忙不忙?若是没什么事的话,不如陪我去你的药圃走走。” 纳兰锦绣拉了纪芸曦的手往药圃里走,“没想到你对药材也感兴趣。” 进了药圃便感觉一阵暖呼呼的气息迎面扑来,与外界的冷冽全然不同。纪芸曦不说话,直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紧紧握着纳兰锦绣的手,小声说:“我十六岁了,早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祖母给我看好了婚事。” 按照宁律女子满十五就可以嫁人,纳兰锦绣上一世嫁给宗玄奕的时候就是十五岁。而纪芸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好年纪,再耽搁下去就不好了。 纳兰锦绣担忧的是,她能不能觅得佳婿。宁国重男轻女之风甚是严重,若不是嫡出的小姐,婚事就更不受重视。 不要说选个自己的心上人了,怕是成婚前连面儿都没见过。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嫁到别人家里,夫家若是良善也就罢了,若是门风不好,那铁定是要受欺辱的。 四姐姐是庶出,庶出女子婚事向来只有两条路,要么做妾,要么嫁给同样庶出身份的。那种庶出可以做当家主母主中馈的人,多半是要下嫁,也就是找名声地位不如自己家的。 纳兰锦绣觉得哪一种都不适合四姐。她生性柔善,待人宽厚,必然要找一门极好的亲事,才能对得起她的品行。只是,难上加难。 纪芸曦本就是个没主意的,来找纳兰锦绣就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做打算。看她一直在发呆,就又道:“你可有什么看法?” “你知道祖母给你看的是哪家公子吗?” “我也不清楚是哪家,只知道他叫陆远安。” “是做官的么?” “好像是……” 看纪芸曦这样子,纳兰锦绣就知道她对人家知之甚少。如果是做官的就好了,让三哥派人去打听,一准儿能知道实底。 “四姐,你先回去。我先找人暗中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打听到。” 纪芸曦点头,心里却是紧张的。出身好不好倒是不打紧,她在意的是那人的性情。若是脾气不好,嫁过去,日子多半也是不好过的。 纳兰锦绣想着不知今晚能不能见到三哥,她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纪泓烨了。他把车夫纪小白派给了她,负责接送并且保护她。她推辞过,他只说夜市龙蛇混杂,她和林玉两个女子不安全。 这半个月来,她几乎每两三天就问纪小白一次,三哥在做什么。纪小白都说少爷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但四姐这事可耽误不得,若是那人不好,趁着还没订下来,便可轻松推了。若是订下来,又怎能轻易悔婚呢? 晚上去了医馆,果然没见到纪泓烨。纪小白还是像往常那样,木头似的戳在门外。纳兰锦绣趁着没病患的空档,过去问他:“我找三哥有事,能见到么?” 纪小白想说,刑部积压案件过多,少爷整日忙着,连休沐时间都没有。今天怕是又得深夜,你要见他,是让他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了么? 可他不敢,他知道少爷在意她,不然也不会把他派来供她使唤。他跟着少爷多少年了,他家少爷那可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喜欢他的姑娘家多了去了,他对谁都不假辞色。 偏偏就是这么个完全没有世家小姐风范,女扮男装在外面抛头露面的野丫头,他家少爷如珠如宝般护着,眼珠子似的。他不想来,少爷就罚他扫了一天园子,他这心里头别扭着呢。 纳兰锦绣见纪小白又是不回话,有些不高兴了。这人从来都是这样,问他三句兴许能回上一句。她却不知纪小白就是这样的,除了身手矫捷外,做任何事都是要比别人慢几拍的。 纪小白看她皱了皱眉,好像不大高兴了,也蹙了眉头。他知道她虽然有点儿胡闹,但却是个好人,会治病救人,和他以前见过的世家小姐都不一样。而且,少爷叮嘱过他,不能惹她不高兴,她若是不悦了,一定要哄到她笑了才行…… 纪小白嘴唇动了动,缓缓道:“少爷今天要见一个重要人证,可能要很晚。” 纳兰锦绣沉默了一下,“那我写封信,你给三哥带回去。”然后转身进屋了。 纪小白戳在门口还在想,姑娘刚刚是不高兴了吧!他好像还没哄好她,少爷知道了会不会不悦?他自我挣扎了一会儿,决定晚上回去还是要如实告诉少爷,不能隐瞒。 047:心乱了 纪泓烨看到纳兰锦绣的信,已经是深夜了。 陆远安,不知是不是现在的刑部主事陆远安?纪泓烨看纪小白送了信还站在原地不动,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淡淡地问:“怎么?有事?” “您……要不要见见姑娘?”纪小白犹豫着说。 纪泓烨淡淡瞥了他一眼:“她怎么了?” “她今天好像不怎么高兴……” 纪泓烨挑眉,“嗯?” “属下不会哄。”纪小白说着低了头。 纪小白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纪泓烨了,他身手好,心思却单纯至极。所以这么多年过来了,一直在做车夫兼护卫。 纪泓烨对他的人品一向很信得过,知道让他哄女孩子,确实有些难为。之前那么叮嘱他,是因为怕他木纳的性子,惹了人不高兴还不自知,让他收敛着些。 “你先下去吧,我明日去医馆。” 纪小白这才放心退出去了。纪泓烨去净房洗漱,洗漱完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这些日子确实忙,但是,也是有心想避着她。毕竟,自己的心绪自己最清楚,他的心,乱了! 镇北王府如今步履维艰,如果和她有了更深的牵扯,必定会被宗玄奕认为是徐怀予一党,恐有祸事上身。 他如今羽翼未丰,不能与之抗衡,只能做无畏的牺牲。如若此时不隐忍,那他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护得了她?镇北王府终究不能是她的栖身之地。 他,又如何舍得让她吃苦? 翌日,晚间时分便飘起了轻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不大不小,说起来金陵城倒是几年都没见过大雪了。 纪泓烨刚换下朝服,只着了件衣缘有锦绣暗纹的棉麻质地长衫。看着窗外的飘雪,思绪翻飞。她见了雪大抵会开心的吧!本就年纪小,还贪玩得很。一个人不能出府去,夜市上病患又多,这些日子怕是给闷坏了。 龙义捧了件披风过来,恭恭敬敬递给他,“少爷,可以出发了。” 纪泓烨拿过披风穿好,忽然问了句:“她带手炉没有?” “谁?”龙义不解,转念又想到了纳兰锦绣,“您是说表小姐吗?天气这么冷,应该是带了的。” 纪泓烨什么都没说,大步出门去了。龙义跟在身后,虽说少爷看起来还是往常不愠不火的样子,可他总觉得少爷这步子好像有些迫切呀!是他的错觉吗? 他们到医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纳兰锦绣正在给最后一个病患把脉,是个五十左右岁的老妪。林玉也在收拾,看样子是准备关门了。 “最近两天还有没有感觉胀气?”她耐心地问,好像还没发现屋里来了人。 “没有,吃了先生的药就再没感觉过胀气。” 纳兰锦绣点头,道:“药可以停了,以后多吃些容易消化的,天气寒冷,炖些滋补的汤就很好。” 老婆婆一直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先生年纪不大,应该还没说亲呢吧!我有个远房孙女,二八年华,生得如花似玉……” “三哥!”纳兰锦绣看到纪泓烨站在门口,起身走到他身边,欢喜之情都写在脸上了,接连着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纪泓烨没回答,看她衣着单薄,屋子里又没生炭火,皱了皱眉,“你的斗篷呢?” “在后面。” “去穿上。” “我不冷,今天病患格外多,忙起来感觉热着呢。”她说完看他不动,只静静看着她。她知道三哥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无奈的取了斗篷穿上。 那个老婆婆还等着给她说亲,愣是坐在那没走。纳兰锦绣出来看见她,无奈道:“婆婆您回去吧!我早就订了亲。” “你这么小就订亲了?” “嗯,娃娃亲。”她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等到老婆婆出门,她才又凑到纪泓烨身边,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学着他皱眉的样子,慢悠悠的说:“这些日子不见,三哥清减了许多。” 纪泓烨不置可否,他最近确实忙,清减些也在情理之中。倒是看她又瘦了,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个头抽高了不少,勉勉强强都到他胸口的位置了。 她看他不回答,只静静看着她,又小声嘟囔:“刑部没有旁人了么?事事都要你*,那还不是要把人累死……” 纪泓烨很少听到这样的话,即便是祖母也只让他注意休息。在其他人眼里,他做的是大事,没有人可以干涉。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她,只伸手抚了抚她头顶。 她梳的男子发髻,偏偏又不端正的梳,有些歪,被他一碰,歪的更厉害了。虽然看起来不够端正,但是她年纪小,倒是很俏皮的样子。 纳兰锦绣正了正发髻,笑着问他:“外面冷么?我给你泡杯茶吧!” 纪泓烨点头,脱了披风,坐到椅子上。纳兰锦绣泡茶回来,也觉得有点儿热,刚想脱了斗篷,看他挑了眉毛,便又悻悻地收了手。 林玉一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样子,就识相地收拾好东西,自己先走了。龙义也随着退了出去,把门关的死死的。纳兰锦绣被他们搞的莫名紧张,她就打听个人,他们一个个的至于么? 纪泓烨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语气清淡地道:“你打听陆远安做什么?” “四姐姐说外祖母给她说的亲事,对象就是陆远安。”纳兰锦绣说完,看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也不知他打听到没有。 “我认识的陆远安性情不错,是个读书人,待人温柔和善,想必将来待妻室也不差。” 纳兰锦绣听他这么说,明显高兴了,“这样就好,四姐姐性格柔善,我就怕他是个纨绔子弟,到时候欺负了四姐姐。” “不过……”纪泓烨欲言又止。 纳兰锦绣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她紧张地问:“不过……什么?” “我不知你说的陆远安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刑部的陆远安早先有过妻室,并育有一女,是一年前和离的。” 成过婚?还有孩子……那四姐嫁过去不是要做继母么?这样的家庭看起来会有些复杂,也不知四姐能不能应付得来。 而且陆远安和离过,据她所知,但凡嫁了人的女子都不愿被休弃或者是和离,不知是不是陆远安有什么不良嗜好? 048:烫伤 “那他们因为什么和离,三哥知道么?” 纪泓烨摇头:“如果确定就是他,你若想知道,我便差人去查。” 纳兰锦绣点头:“你得小心点,可别让陆远安发现了。” “发现便发现,有什么好避讳的。” “私下打听人总归是不太好的。” 纪泓烨淡淡笑了,“无妨。” 纳兰锦绣忽然想起他刚说陆远安是刑部的。刑部,就三哥最大了,陆远安不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吗?她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讨好地对纪泓烨说:“三哥,要不明天我乔装过去,偷偷看看他。” “看他做什么?” “看他生得俊不俊?万一他脸上有麻子,或是又矮又肥,可怎么办?” 纪泓烨虽然没说什么,但纳兰锦绣能感觉到他面色一沉。平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审视,也没有指责,却让她莫名感到心虚。她再打量,发现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高兴,就小声道:“三哥……” 纪泓烨没应,淡淡地指了指茶碗:“续茶。” 纳兰锦绣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就不高兴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续茶。心神不宁做事情的时候就容易出错,于是,添个茶也能把自己烫到。 茶水不像刚沏时候那么烫了,但是浇到手臂上还是很疼的。她低低地喊了声,倒吸了口冷气。 纪泓烨已经麻利地拉起她的手去找冷水。冷水浇在皮肤上,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纳兰锦绣看着他平和的眉眼,心里忽然一阵安宁。 纪泓烨把她的手臂泡在冷水里,天冷,水寒,纳兰锦绣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她,叹息着说:“忍一会儿,不然起了水泡就麻烦了。” 纳兰锦绣点头,那模样莫名有些乖,纪泓烨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委屈到她了。仔细看她烫伤的地方,看起来不怎么严重,只是一片通红。她细皮嫩肉的,怕是有些疼,就低声柔和地问:“疼么?” 纳兰锦绣摇头:“不怎么疼,不是刚沏的水,没有那么烫。” 纪泓烨不说话,只仔细凝视着她的伤处。距离太近了,纳兰锦绣觉得他的呼吸都吹在了自己皮肤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其实自从三哥到刑部上任后,坊间的一些传言,她多少也是知道的。说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不仅眼里不揉沙,更是手腕强硬。进了刑部的人,不管是多么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得吐出来他想要的东西。不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多了去。 可在她心里,她始终不能把那样冷酷的一个人,和三哥联系起来。三哥是个读书人,温雅清隽。即便是发脾气的时候,也是温温和和的,最多就是用眼神责备的看她,并不舍得过多苛责。 “怎么会不疼呢,都红成这样了。”纪泓烨蹙眉低声说。 纳兰锦绣笑道:“任凭谁被热水烫了,都会有些红,真的没事的。” “这么大的人还能烫到,以后做事仔细些,不要总冒冒失失的。” “知道了呢。” 纪泓烨看了她一眼,又柔和地说:“你想看陆远安明日便去看吧,不过要躲在屏风后,不能让他看见你。” “就是看见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可以乔装成男子再去嘛!” 纪泓烨有些无奈,为何男女大防,她就是记不住呢。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真是让他操碎了心。他耐心解释:“你是女子,不能随便见外男。” “我在这儿诊病,一天还不知道遇见多少外男……” “徐、锦、笙!”他一字一顿。 “三哥,怎么了?”她呆呆地问。 “我去刑部以后,府里就没人管你了是么?胆子越来越大,现在都学会顶嘴了。” 这罪名可就大了,纳兰锦绣赶紧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还敢说没有?” 纳兰锦绣一看他的表情,便知他是真生气了。这下她想明白了,原来,他刚刚就是因为她要见陆远安生气……这有什么好气的,她不过是帮四姐掌掌眼。 纪泓烨把她的手臂从水缸里提出来,又拿帕子给她擦干净,看着她湿漉漉的衣袖出神。他不动,纳兰锦绣也不敢动。 “药膏呢?” “在柜子里。”她小声回答。 纪泓烨拉着她去取,取出来又轻柔地替她涂好,然后动手解她的斗篷带子。纳兰锦绣吓了一跳,紧紧护住领口,急急地道:“三哥,三哥,你……你干什么?” 纪泓烨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一如往常平和,可她还是乖乖放了手,由着他解开。他把斗篷放好,又把自己的披风拿过来替她穿上。 “天气这么冷,我穿你的,那你穿什么?” “我无妨。” “其实,我那个也够厚了。” “你的太小了,衣袖湿着,吹了风会风寒的。” 纳兰锦绣心里一喜,三哥这是不同她一般计较了。即便是惹了他生气,他也是不忍看她受冻,她笑嘻嘻地说:“三哥最好了。” 这赤.裸.裸的讨好,纪泓烨却很受用,替她戴好斗篷上的帽子,“走吧!回府。” “这就回去啦?” “不然呢?” 纳兰锦绣不悦的斜了他一眼,“我是觉得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以前常见到我,也没见你有多少话要和我说。” “不是我不想和你说,是你不爱说话,而且还总督促我写字。” 纪泓烨轻笑一声,“让你写字还委屈着你了?” “有点儿吧!”纳兰锦绣说完,又觉得不对,“不是有点儿,是很多。” 纪泓烨来了兴趣,替她倒了杯茶,“很多……那你一桩一件地说出来。” “是你让我说的啊!我说了你可不行生气,更不能借此罚我写字,当然,抄书画画都算。” “好。” “你的规矩总是很多,用餐时候不能说话,食不言;看书时候不能说话,会分心;好不容易闲下来能好好聊聊天了,你又会说安静会,太聒噪。” “有这么多规矩么?” “有呢……” 049:陆远安 第二天用过早膳后,纳兰锦绣就跟着纪小白去了刑部。她没穿男装,白天那样出门太过招摇,如果被人发现,回来免不了要被盘问。 纪府后院的那些女人,她虽没有深交,却也知道一个个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她如今的日子已经很舒坦了,可不想节外生枝。 到了刑部,龙义把她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就出门去了。屋子里的摆饰不多,处处透露着简洁,墙壁上挂着几幅字,她认得都是三哥的笔迹。这里看起来应当是三哥平时办公的地方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跑到屏风后面坐好。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又被关上。听脚步声进来的应该是两个人,她想也许是三哥和陆远安,就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出。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笑,随后纪泓烨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让你躲在屏风后,你倒真是老实。” 她还是第一次见三哥穿办公时的常服,很好看。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团领衫,腰间束带,愈发显得他体态修长。五官本就秀逸绝佳,如今笑起来更显温和,实在是儒雅极了。 看她不说话,只傻傻看着他,纪泓烨又低低的笑了两声,道:“你傻乎乎的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三哥生得真是好看。” 纪泓烨唇角浅浅一弯,又笑了。入了朝堂后,他就极少笑了,自从这丫头同他亲近了,在她面前他倒是笑得多了些。是怕她觉得他严厉,心生畏惧吧! 纳兰锦绣却想,三哥今天笑得多,心情应该是很好。过会儿他若是让自己写字,她也能应付了。 “我这屋子没有地龙,也没生炭火,冷不冷?” “还好……”纳兰锦绣紧了紧斗篷,其实她一进来就觉得这屋子又阴又冷,想到三哥总待在这儿可别冻坏了,忍不住问:“你整日呆在这儿不觉得冷吗?” “太暖和会让人觉得疲倦,冷一点,头脑更清晰。” 纳兰锦绣点头,暗道,果然是个工作狂。她觉着手冷,就搓了搓手掌。她的手生得极好,手指纤长,根根如葱白般柔嫩,指甲圆润光泽,粒粒如玉。此时想来是真的冷了,指尖都泛了红色。 纪泓烨叹息,让龙义灌了个汤婆子递给她,“我这没有手炉,你先将就下。” 她笑着接过,抱在手里,顿时感觉手心暖洋洋的。 纪泓烨坐到她旁边,低声问:“手臂还疼么?” “有点儿疼,不过不严重。三哥,那个陆远安的底细,你查清楚没有?” 纪泓烨点头,“他出身不高,但也算是书香门第。祖父和父亲都是秀才,只不过没有官职。他现在在刑部任职,能力甚佳,做个五品郎中有些屈才了。” 纳兰锦绣暗道:三哥这么说,应该是很看重陆远安的人品和能力,想要重用。三哥看上的人,自然是不差的。这时龙义在屏风那头说陆远安到了,纪泓烨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出去。 纳兰锦绣从屏风的小空隙里往外看,对屋子里的情况一览无遗。龙义和纪小白都在,一左一右站在纪泓烨身侧。纪泓烨对面站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体态修长,着青色常服,想来应该就是陆远安了。 他们说的是日常公事,纳兰锦绣听不太懂,只盼着陆远安转个头,让她看清楚长相。她看得太入神,忘了手里还捧着汤婆子,汤婆子落到地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楚。 纳兰锦绣不动,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也没人再说话。她把手搭在额头上,责怪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肯定是已经被发现了。 陆远安听到声音之后侧过头看向屏风这里。那里有人,听气息应该是个女子。难怪纪大人叫他过来问话,原来是有人要看他。 最近,母亲给他谈了门好婚事,据说就是纪大人的庶出妹子。论门楣,他家是高攀了,那位纪老夫人还不一定能看上他。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这位纪四姑娘却如此上心,想来倒是有些直爽可爱。这样想着,澄澈的双眸便带了些许笑意。 纳兰锦绣也看清陆远安了,他五官生得很俊秀,唇红齿白的,是看上去非常风流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眸,似乎看着谁都情意绵绵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男子也能长成眉目含情的样子。不过却因为生了一双浓眉,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英气逼人。这人很好,她很满意,不管是外形还是气质,都和四姐相配,想来四姐也会喜欢。 050:宗玄奕的梦(一) 纳兰锦绣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前一世,宗玄奕来家里说亲的那天,她也是这般,躲在屏风后偷看。当时阿爹和阿娘象征性的问了些问题,即便他答的不好,她也觉得没什么的,反而怎么看怎么欢喜。 从定亲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道她和宗玄奕般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这样被所有人看好的感情,却没有善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怎么可能不伤心,不绝望?其实,她的内心对宗玄奕充满了仇恨,可恨他又能怎样。重生初期,她是想要报仇的,可活得久了那种感觉就淡却了。 她不过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能自保就不错,要报仇谈何容易?更何况太傅府已经不复存在,阿爹阿娘早就已经去了,就算是她杀了宗玄奕,他们也回不来了。 纳兰锦绣泪眼朦胧地看着屏风那头的纪泓烨,重活这一世,她有了外祖母,有了三哥,他们都是真心对她好的。尤其是三哥,明里暗里不知道替她做了多少事,在他身边她没有任何负担,三哥总归是会替她办好的。 她想,以后即便他不是内阁首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她也是会真心对他好的。过去的那些她再也不想提起了,阿爹阿娘如果在天有灵,也希望她生活得快乐,而不是被仇恨毁了。 宗玄奕,我,要彻彻底底把你忘了。 正在相府养病的宗玄奕却没想过要忘记纳兰锦绣,甚至是经常能够梦见她。在梦中他就像是第三个人一样,看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就仿佛在睡梦中过完了大半生。 今日梦中是一片火红,他看着四年前的自己,穿着红红火火的喜服,用玉如意挑开了她的红盖头。一张精致的小脸露了出来,因为大妆着,让本就清丽绝俗的容颜多了几分明艳。 他静静看着她,她扑闪着眼睛,笑嘻嘻的问:“九哥,我好不好看?” “好看。” “那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 她一怔,往常她这般问他的时候,他是不会回答的。宗玄奕想的是,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他希望她能高兴一点。 对于他难得的表白,她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岔开话题:“我头上的这个凤冠好重,压得我脖子疼。” 他低笑,随手替她摘了那个纯金打造的凤冠,又叫了守在外间的两个侍女伺候她宽衣,自己则去了浴间洗澡。 两个侍女都是她从纳兰家带来的,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她们两个一边一个地站在她身边,替她把身上沉甸甸的饰品一件一件地取下去。 “郡主真是嫁了个好夫婿,您看,先生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那个叫采薇的侍女说。 那时候因为宗玄奕一直在教她读书,身份又甚是尴尬,没有官职,也没有强大的家族支撑,所以下人们都唤他先生。这也算是一种敬称了,宗玄奕心里是喜欢的。 她低头浅莞,嗔怪:“以后不准再叫先生。” 采薇一时愣住:“不叫先生叫什么?姑爷?不对……这是在宗家。” “以后,你们就随侍卫小厮唤他九爷吧!” 换衣洗漱后,她坐在铜镜前涂香膏,他在隔间沐浴后又换了便服才过来。他示意婢女们下去,接过采薇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拭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她抬头就看见他正在俯头看她,薄唇含着一抹笑意,十分淡定从容。他们虽然一直很亲近,却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过,今天,好像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想到出嫁前一天嬷嬷教的规矩,她心一慌,低声唤:“九哥……” “嗯?”他尾音上扬,带着薄薄的宠溺,透过铜镜看她,铜镜里的女子好生美丽,高雅中透着一股子别致的妖娆。他伸出手,指尖沿着她瓷细的肌肤滑过眉眼,再到樱唇,再自下巴上返回,最终落在她的眉心上,微凉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高度紧张起来。 他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带来丝丝痒意:“锦儿,你今天穿的大红嫁衣真美,惊心动魄。” 她身子一僵,紧张到已经不会说话。他低声笑,抱了她动作轻柔地放到拔步床上,自己又凑到她身边揽了她。纳兰锦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言语能力,支吾了半天,就挤出句:“九哥……” “别怕……”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又接着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场景?” 052:宗玄奕的梦(三) 宗玄奕的眼睛忽然黯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人人都道我与你身份不相配,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最合适的,你就该是我宗玄奕的妻子。” 她不知他这话后面的意思,大概是有人私下里说,他娶了她是攀高枝,他心里不高兴吧!她笑了笑,两条柳叶眉如新月弯弯,语气也带了些讨好和撒娇:“九哥,只要你不嫌我笨只会给你添乱就好了,旁人说什么,管他做甚?” “我自然不会嫌弃你,因为我早就习惯了。”宗玄奕眼含笑意。 “你是我的夫子,我笨,你也脱不了干系。” “嗯,这倒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娶了你,只怕现在想退回去也是不行了。” 纳兰锦绣不理他,低头乖巧地喝花茶。宗玄奕伸手轻抚她如绸缎一样的长发,宠溺地说:“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妻,那就什么都不要担心,未出嫁的时候喜欢怎样,现在依然可以。在我的府上,不会有人挑你的不是。” “就知道九哥对我最好了。”她笑靥如花,眼睛里都是依赖倾慕的情绪。 宗玄奕看着,被她愉悦的情绪感染,渐渐也笑了。 “锦儿、锦儿、锦儿……” 鹦鹉的叫声让宗玄奕从睡梦中惊醒,他茫然的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在书房里。他用力揉了揉额头,知道自己是又做了梦,而且还是一场春.梦!其实也不应该算作是梦,那是他的过往,是他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只不过是时间久远,很少能想起来而已。 亵裤上一片黏腻,他让人抬来浴桶,准备沐浴。跟着热水进来的还有个肌肤白腻、体态丰盈的女子,她酥酥柔柔地道:“相爷,奴婢伺候您沐浴。” “你是谁送来的?” “奴婢是陈总管买回来的。” 她口中的陈总管应该是陈仁,他冷笑一声,还没说话,那女子就缠了上来。很有技巧的给他宽衣,不轻不重的力道,很舒适。这女子的手生得很好,雪白丰润,软绵绵的,却一点都不肥,配上朱红色的指甲,妖艳至极。 宗玄奕却蹙了眉,他喜欢的那双手生得没有这双销魂,略瘦,却是纤细修长,白若初雪。而且因为要常年侍弄药材,她并不喜欢蓄指甲,更不喜欢染色,只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玉一般的柔润光泽。 他失神的这一瞬间,那女子的手已经爬上了他的脖颈,挑逗来得无声无息。他却莫名升腾起一股沉怒,因为他的妻从来不懂这些,很多时候都是他半诱、半哄、半强迫着完成的。 他从来只有她一个,已经习惯并且沉溺于她的一切。他一把甩开那水蛇一样的女人,高高的抬起下巴,阴森森的声音响彻整个书房:“肮脏东西,滚!” 那女子仿佛被吓破了胆,身子抖着往外跑,甚至连自己衣不蔽体都顾不上了。 宗玄奕因为梦境而生出的绮思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因为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他的妻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 “好好的哭什么?”清淡的声音响起,纳兰锦绣才发现不知何时陆远安已经走了,三哥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探究。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四姐马上就要出嫁了,有些舍不得。”她半仰着脸看他,随口扯谎。 纪泓烨没说话,只安静的看着她,然后,动作轻柔的用衣袖给她擦眼泪。纳兰锦绣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他对自己的庇护照顾,心里无端生出些依赖,伸手拽了他的衣袖。 纪泓烨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用自己的温度给她暖着,安慰:“即便是出嫁了,你们也可以经常见到。”看她还是拉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道:“你若是想她了,我可以带你去见她,或是把她接回府里陪你。” 纳兰锦绣知道嫁出去的女子,一切便由不得自己,哪能由着性子胡来?可现在听到他这些安慰的话,空荡荡的心里生出些许暖意,舒坦了许多。毕竟,三哥是真的关心她,在意她的感受。 “你把人接回来,陆家不同意怎么办?” 纪泓烨眉头一挑,淡淡地说:“他敢?” 纳兰锦绣成功被他逗笑,三哥一向是温文如玉谦谦有礼的君子模样,难得有这般霸道无礼的时候。 “走吧,院子里的红梅开了,带你回去看看。”纪泓烨把她拉起来,微笑着道。 纳兰锦绣已经有很久没去过三哥的院子了,听说梅花开了,自然也想去看看的。想到他平时那么忙,又道:“公事都忙完了?这么早就回去,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纪泓烨凝眉看她。 “原来你时间这么自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淡淡一笑:“我自然是很忙的,不过有那么多休沐时间,适时候也该用一用。”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纳兰锦绣好像忘了自己前一刻在哭,脸上明明还挂着泪珠,却又言笑晏晏的了。 纪泓烨把眼泪给她擦干净,看她已经等不及地先出去了。只能跟在她身后,无奈的摇头,终究还是个孩子,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ps:国相大人千呼万唤始出来。) 053:她开心,足矣(一) 两人一出门就发现飘了轻雪,洋洋洒洒,纳兰锦绣伸手接了片雪花,回头对纪泓烨道:“三哥,你看,昨天的雪还没化呢,今天怎么又下雪了?” “下雪不好吗?”他看着她好像很欢喜的样子,应该是觉得下雪挺好玩的。 “好是好,就是树枝子上落了雪,一会怎么折梅呢?” “好好的梅花,你折它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折了梅花放在瓶子里,用火烤一烤,香味儿特别宜人,念书的效率都能提高呢。一会儿折几枝放在你书房里,我也要折一些放屋里。” 纪泓烨笑着摇头,接过龙义手里的伞,大步走过去,撑在她头顶,温声道:“你慢着些走,雪天路滑,不要摔了。” “才不会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笑嘻嘻的牵住纪泓烨的衣袖,满脸都是亲近依赖的模样。 昨日的雪有些化了,路上结了冰,今天又铺了一层轻雪,这样的路最容易摔。纪泓烨放慢了步子,一手撑伞,一手任她牵着衣袖,只防着她不要摔跤。 纳兰锦绣全然不知他的担忧,只觉得雪景甚美,又有三哥在身旁,一时间忘形了,浅浅的哼起了歌。她唱的是阳春白雪的调子,软软的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灵,很有几分好听。 一曲哼完了,她侧头看着纪泓烨,娇憨地问:“三哥,好不好听?” 纪泓烨不言语,只眼眸柔和地看她,唇角浅浅一弯。纳兰锦绣赖皮的拉着他的衣袖甩,非要他说一个好字不可。 纪泓烨的笑意愈发浓了,语气平静却难掩宠溺:“甚是好听。” 纳兰锦绣听三哥夸她,心下自然欢喜。一得意,脚下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好在纪泓烨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她。她先是一惊,看自己没有摔倒,笑得更厉害了,拉着纪泓烨耍赖让他背。 纪泓烨本来担忧被人看见不好,可又不忍心不理她。只好把伞递到她手里,自己俯下身子背她。 纳兰锦绣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只觉得岁月静好。脚下的路并不好走,她自己刚才还差点儿摔了,可她在三哥背上却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她一手撑伞,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又开始欢快的哼她的小曲。 这次是平沙落雁的调子,由她这么随意哼唱着,又是清新,又是流畅。纪泓烨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他看着前方的路,托了托身后的小姑娘,清浅一笑,竟比这漫天白雪还要耀眼。 可惜的是,纳兰锦绣没看到。 他们前面的二层楼上站着个高大的身影,以俯瞰的姿态静静看着他们。此人正是陆远安。他知道纪大人兄弟姊妹众多,却没听说有嫡亲妹妹。 如今看来,这位纪四小姐虽是庶出,却和纪泓烨甚是亲近。看来父亲母亲还真是给他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他的仕途很有利。可惜他并不在乎这些,他想求的,不过是自己喜欢,而她也喜欢自己的。 陆远安把眼神集中到,那个声音清脆柔和的小姑娘身上。距离太远,模样看不大清楚,只知道她看起来稚气未脱,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十六岁的样子。 陆远安看着她和纪泓烨的身影,忽然有些好奇,这位纪四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性情如何,为什么能得到纪泓烨的青睐。据他了解,纪大人外表看似温和,骨子里却非常清傲,一般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陆远安犹豫再三还是往前走了几步,从衣袖里拿出块类似琉璃的东西,放在眼睛上,远处的景物便好像就在眼前。 他常年读书写字,伤了眼睛,尤其是在下雪后,远处的东西基本上是看不清的。这是他从外邦商人手里买来的西洋镜,不曾想第一次用它,竟是偷看人家姑娘。 这样好像不太好…… 不过他也算不得冒犯,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让这小姑娘先偷看他的? 纳兰锦绣的模样,清晰映在陆远安眼前。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褙子,外面搭了纯白色的披风。头饰也简单,只用一支白玉簪在头顶挽了个简单发髻,剩下的长发零散着,如上好的墨线,又似娇贵的丝绸,洋洋洒洒的在空气中翻飞。 她的皮肤很好,雪白娇嫩,吹弹可破。这样素净装扮起来,整个人干净得仿佛被月色洗练过。眉眼生得很有灵气,笑起来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就愈发甜美喜人。 陆远安的眼眸对上她笑着的模样,心尖骤然一蹙。就仿佛是孤寂的世间,多了一簇灿烂烟火,让他目眩神迷。他虽出生在平凡人家,却自幼饱读圣贤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从不沉迷于酒色。 他这时的心动,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他今年二十有二,见过很多貌美的女子,除了楼沁,还没有人让他觉得这样合眼缘过。 这就是一见钟情么?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楼沁,也是现在这般欣喜。可就外表和性情来看,她和楼沁完全是不一样的。 楼沁美艳,美到就是闹脾气的时候也让人讨厌不起来。而她大抵是因为年纪小吧,更倾向于活泼跳脱,在纪大人身边还像个孩子。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觉得欣喜,大概是他不曾想到纪四姑娘竟生得这般灵秀,哼起调子来又是这般动听。陆远安这般想着又笑了,纪大人是什么人物,他的妹妹自然是不会差的。 纳兰锦绣今天的妆饰,在贵女里可以算是相当低调了。只不过若是细细看来,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每件东西都价值不菲。 陆远安暗叹纪家果然是财力通天,一个庶出的女儿,所用之物却是多少名门贵女都比不上的。 她鬓发间的那枚玉簪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精细考究,就是落到宫里也会受人追捧。身上所穿衣衫均是蜀锦所制,蜀锦稀有,说是一寸一金也不为过。 还有她披风上绣的红梅,栩栩如生,风一吹动就仿佛是真的一样,这是“霓裳”简大家的平针。 “霓裳”是整个金陵城最好的制衣坊,名门贵妇们个个趋之若鹜。而简大家正是“霓裳”的金字招牌,她的绣艺堪称一绝。她每个月只做一件衣服,而且每一件都不重样,故一件衣衫,千金难求。 他曾为楼沁买过一件小衫,可惜后来发现是仿制的,楼沁很生气,和他分房睡了大半个月。 楼沁,不仅是他表姐,还是他一年前和离的妻子。如今,已经嫁了她的心上人,名门显贵,可惜只能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罢了。陆远安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又很快消失。 他看着纪泓烨背着纳兰锦绣越走越远,眼眸渐渐凝重。这位纪四小姐,在纪家金枝玉叶般娇养着,又深得她兄长的喜爱,若是进了他家的门,还不知是福是祸? 051:宗玄奕的梦(二) 她笑着说:“当然记得,那时候正是四月份,阳光最是温和。爹爹带你来给我上课,我在试琴,没涂油,割伤了手指,你帮我包扎还替我润了琴弦。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春光初乍,迷得人双目眩晕。” 宗玄奕被她逗乐:“没想到当时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贪图我的美色了。” 纳兰锦绣脸一红,赶紧摇头,语无伦次地否认:“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我说的初见不是这一次。” “不是?”她不解:“那是什么时候?” “记得有次我下学路过,看见你让婢女们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墙头剪院外的梅花。” 太久远的事纳兰锦绣已经记不清了,毕竟那时候她还小,而年长她三岁的宗玄奕却应该已经是个少年了。她一脸黑线,第一次见面,她就那么不合规矩?估计当时他肯定都笑坏了吧! “想来金陵无人不知贵府邸,而太傅膝下无子,就你这一位千金,我当时想这样顽劣的女子,将来只怕是嫁不出去的。” “你才嫁不出去!” “嗯,我自然嫁不出去。”他一本正经的说笑。 纳兰锦绣发现自己总被他捉弄,就故作镇定的解释:“院子外的那几棵梅树是爹爹为娘亲种的,娘亲爱护至极,从来不让人折,我隐约记得自己偷折过几次,后来总被教训,也就不敢去了。” “嗯……你若是喜欢梅花,为夫就为你种一片,闲来无事可以折来玩。” “不哄人?” “不哄。”他说着话就扯了她的被子,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 纳兰锦绣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怯怯地看着宗玄奕,他看着她低低的笑了一声,说:“闭眼。” 她素来很听他的话,乖巧地闭眼,所以没看到他眼底墨色翻涌的黑,遮挡住了他素来的温润儒雅。对于刚刚及笄的她来说,宗玄奕的动作大概有些粗鲁,她蹙了秀眉。他低头,浅吻落在她的眉心,安抚的唤她锦儿。 锦儿是纳兰锦绣的乳名,只有娘亲这么唤她,爹爹也只在她小时候生病时这样叫她,哄她。她心里一时柔软得不像话,感觉他热得滚烫,汗水滴在她额头上,他应该也很难受吧!伸出纤细的藕臂,揽了他的脖颈,亲昵地贴了他的脸颊,低声唤他:“九哥……九哥……” 宗玄奕低头看她,鬓发凌乱,雪白的小脸陷在大红的被子里,额头上一层薄汗,那模样有些可怜,吻又落在她的脸颊上,一下深一下浅的啄…… 许久后,纳兰锦绣感觉自己真是疲倦极了。从几天前开始准备婚礼,她就没好好休息过,这时候更是头晕目眩,精神一放松就睡了过去。 宗玄奕替她把粘在脸上的秀发拢好,才抱了她去沐浴,纳兰锦绣醒来,迷迷糊糊地说:“九哥,别动,好困……” 他无奈摇头,唤了守在外间的婢女,吩咐:“夫人倦了,你们伺候的时候手脚轻着些。” 婢女们动作很柔和,可纳兰锦绣还是被吵醒了,只能配合着沐浴。沐浴后出来就看见宗玄奕靠在榻上看书,跳动的烛火更显得他温雅如玉,她微笑,她的九哥,她的夫君,生得真好看。 宗玄奕抬头,看见她眼神痴痴的,无奈低叹:“别这么看我……” 她不解,他已经秉退婢女,两人又躺在了床上,纳兰锦绣却感觉口渴了。她没有夜间喝水的习惯,想来是刚刚发了汗。她想喝水,又想到如今她已经不是太傅府待字闺中的小姐了,而是宗玄奕的妻子。已为*似乎有许多规矩要守,所以她只能忍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怎么了?不困?”他睁开眼睛,无奈地看她。 “没有,就要睡了。”她扯谎。 他就着床幔外那对龙凤烛的光芒看她,清凌凌的双眼里丝毫没有睡意,以为她是认床,换了地方睡不着,就凑过去揽了她,拍抚小孩那般哄着她。 她靠在他怀里,内心很是从容安宁,温声细语地说:“九哥,其实我是口渴了。” 他低叹一声,起身,让她也起来,语气温和:“这里备了你喜欢的花茶,我泡一杯给你。” 纳兰锦绣想了想,让他伺候自己似乎不太合规矩,万一传到宗老夫人那里,会不会嫌弃她?她觉得九哥的母亲好像一直不怎么喜欢她。 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中顾虑,他自顾自的去外间泡了茶递给她,温声道:“喝吧!” 她起身要下床,被他拦了,蹙眉问:“怎么了?” “娘亲说不能在床上吃东西。” “你不是一直喜欢在床上吃东西么?”想着她孩子气的模样,他低声笑。 她扑闪着眼睛,理所应当地回:“娘亲说,出嫁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那样孩子气。” 054:她开心,足矣(二) 马车轮子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纳兰锦绣趴在窗口,看着车外的风景。 “不要一直看外面。”纪泓烨道。 “为何?”纳兰锦绣不解。 “容易雪盲。” “噢……”她这般应着,却是没回头。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商贩,因为下雪也显得步履匆忙。纳兰锦绣看见有个大个子的青年,一手牵着妻子,一手推着个小车,里面是红亮亮的糖葫芦。 “三哥,有糖葫芦。”纳兰锦绣放下车帘,看着纪泓烨道。 纪泓烨让龙义去买,她却非要自己下去挑。纪泓烨无奈,只能跟着她下车。她选了四串个头大的,四个人一人一串。 龙义和纪小白大概没吃过这种东西,要么就是很小的时候吃过,现下早就忘了味道。看着色泽红亮的冰糖葫芦,也是有些心动的。 两个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纪泓烨,主子不放话,可能不敢收。纳兰锦绣无奈,三哥有那么凶?他们怕成这样…… 这时候他们旁边来了不少人,细看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一个个推推搡搡的,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脸色微红,目光闪烁。 纳兰锦绣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她们在看糖葫芦。就侧头看了看身边跟着的人,她的三哥。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竟然这么招姑娘家喜欢。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生得风清骨峻,又年少有为,风采绝佳,哪个姑娘见了大抵都会喜欢的吧! 她凑近纪泓烨,小声说:“三哥,这些姑娘是在议论你么?” 纪泓烨瞥了她一眼,目光温和,却带了淡淡的责备。 纳兰锦绣却是不怕他的,缓缓道:“我觉得就是,平时昼伏夜行的,都不知道你这么受欢迎啊!” 纪泓烨自然知道那些姑娘们是在看他,只是见得多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素日里他已经习惯了。此时被她这么一说,他倒有些不大舒坦了。举拳抵着唇低哼了一声,人群立即静止了,片刻之后,较之前更沸腾了。 纳兰锦绣心里也不大舒坦了,甚至有些郁闷,具体为什么郁闷,她也说不出来。又瞄了他几眼,暗暗道:为什么他这么受小姑娘欢迎,是因为会讨姑娘家喜欢吧! 其实,她忽略了一件事,纪泓烨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那群姑娘。怎么能说会讨人喜欢?而且,这种情况下,他多半都是板着脸的。她给他扣这顶帽子,属实有些冤屈。 她能看出来程若素爱慕三哥。家中的丫头见了三少爷,表面很乖巧,私下里议论的却也不少。他是这样一个招桃花的人,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妻子,又有谁能配得上他? 纳兰锦绣忽然饱了,把糖葫芦塞到纪泓烨手里,转身上了马车。纪泓烨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了看马车,眉尖蹙了蹙,把糖葫芦一股脑儿都塞给了纪小白,也跟着上了马车。 纪小白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的问龙义:“姑娘和少爷怎么了,不吃还买这么多?” 龙义扶额,觉得纪小白真的是够小白了。连他这个糙汉子,都看出少爷和表小姐不寻常,难道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吗? 少爷从小就不喜欢甜食,如今经常买,也是因为表小姐喜欢。今天本来还要见两个人证,可少爷都推了,还专门为她专了路远安。少爷素来是我行我素,若不是在意她,哪里肯为她做这些? 其实,表小姐真的很不错。性子好,模样俊,为人善良,医术精湛。少爷认识的所有女子中,恐怕也只有她是能得少爷喜欢,且配得上少爷的。 龙义觉得自己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马车上,很静谧。 纳兰锦绣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好好的置什么气?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该不会是吃醋了吧!难道她喜欢三哥了? 这个感觉并不好,她可以依赖他,可以把他当成兄长一般,但绝对不能喜欢上他。上一世情路艰辛,最终落了个体无完肤的下场。重活这一世,她一直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喜欢上任何人,不能把心交出去。 只要守住本心,即便是发生再困难的事,她也能面对。可如果,她走了上一世的老路,那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三哥在某些地方和宗玄奕一样,他们做官,似乎就是冲着权力去的。爱上这样一个人,有多可怕,她上一世不是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吗? 不能重蹈覆辙,不能…… 纪泓烨不知她在想什么,因为她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对她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他心里隐隐也是有些感觉的。可他不太确定,她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亲近,是依赖,还是……喜欢? 毕竟,她年纪太小了,十四岁的生辰才过了不久,感情这种复杂的事情,她如何能理得清楚?说到底,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做事情可以不考量。 可他就不一样了,若是应承了,便是要给她最好的。她现在这样小,他便只能等了,等她再长大一些,想事情再清楚一些。 这期间,纪泓烨忽略了一件事,明年纳兰锦绣便十五岁了,依照宁律都可以嫁人了。哪里还能一直把她当成孩子看待。 纪泓烨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往常他们在一起,都是她叽叽喳喳的说,他回复便够了。现在让他找个话题,他发现竟是无话可说。 他想着不如一会儿多折些梅花给她,她应该就会欢喜了吧!他疲倦的用手指揉了揉额角,了解女孩子的心思,竟是比看案宗还要费神。 马车晃晃悠悠,纳兰锦绣闭着眼睛便被晃出了睡意。她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动作轻柔的抱了她,她好像还枕到了那人的腿上。 温暖干燥的手轻抚去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动作轻柔,很舒服。她迷迷糊糊唤了声“三哥”,那只手便落在了她脸颊上,轻轻摩挲,带来一阵暖意。 马车晃动,纳兰锦绣从纪泓烨腿上掉了下来。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见她未被吵醒,抱起来后继续枕在腿上。 马车一停,纳兰锦绣就被纪泓烨叫醒了。发现自己枕在她三哥腿上。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蕴着淡淡的宠溺。她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的看着他。 纪泓烨温声道:“到了,起来吧!” 她赶紧坐起来,整理头发。她的发髻本就盘的松散,睡了一路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纪泓烨伸手想帮她整理,发现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就随手抽了她的玉钗,黑发铺散开来,有些凌乱,却又美得惊心动魄。他五指为梳,手指流连于她的发间,为她整理头发。 纳兰锦绣一动不动由着他整理,淡淡的温暖拂过心头,三哥待她总是这样细心温和。纪泓烨仔细给她整理,很快就齐整了,觉得应该找个发带束起来,可惜他们身上都没带。 纳兰锦绣拿出丝帕做发绳,简单把头发拢起。然后冲他笑了笑,侧着头问:“是不是觉得我聪慧过人?” 纪泓烨淡淡地笑,没说话,起身下车,然后在马车下向她伸出一只手。纳兰锦绣把手放到他手里,由他扶着下车。谁知她下了车以后,他不仅没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纳兰锦绣也不知三哥是什么意思,往外抽了抽手,抽不动。他没看她,只唇畔浮上一抹笑意,牵着她往院子里走。 “三哥……” “嗯。” “你拉着我做什么?” “雪天路滑,我怕你摔了。” 纳兰锦绣想这个理由实在有点儿太牵强。可想归想,倒还是任他牵着了。院子里的红梅,开得甚美。虽然只有几株,不是那种连成一整片的,可衬在漫天白雪里,也是红得醉人。 她掀起斗篷一角,拿着上面的红梅花比对,绣品在实物面前也不遑多让。她这时才发现,三哥送她的这件斗篷,真是极好的。 “三哥,这个红梅刺绣是出自何人之手?” “简行知。” “简行知?是谁?” 纪泓烨想了想,回复:“做衣裳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绣娘,你看她绣的红梅花,竟然和真的一样。” “嗯。” “她好请吗?我想和她学习。”马上就要过年了,她想给三哥绣个荷包,可她的绣工实在是……太差了。 “想和她学习的人有很多,她却只收弟子,也就是跟了她,就要一直做刺绣。” 纳兰锦绣恍然,摇头:“那还是算了吧!刺绣伤眼睛呢,何况我还得诊病侍弄药材,没有那么多空闲功夫。” 纪泓烨以前也认为,女子一定要把女红做好,就像男子一定要把书读好一样。当然,女子也是必须要读书的,只不过读些长见识有意思的便好了,不用科考,也就不用研究八股。 此时,他却觉得她学不学女红都不打紧,只要她开心,足矣。 055:不想她知道 “你若是想要什么,不用去学,可以让她给你做。”纪泓烨语气平静,把请简大家做衣服说得跟上街买菜似的。 纳兰锦绣却在想,他这般纵容她,外祖母听到了,不知会不会训斥他。又想到她不久前才做了衣衫,外祖母和各房姨娘又都送了几套,她现在还在长个子,这些新衣也穿不过来,就摇了摇头。 纪泓烨想了想,又道:“快过年了,给你做套年装,当做新年礼,喜欢什么图样?” 纳兰锦绣想都没想就回答:“青竹。” 纪泓烨问完也想起了,她这大半年来,甚是喜爱青竹。寝具,衣衫,各式小物件,就没有不是青竹图案的。莲之高洁,梅之傲骨,都适合女子,可她偏偏就爱青竹。 “你的青竹衫已经很多了,不如绣件兰花。”兰花淡雅幽静,也符合她的气质。 “也好。”纳兰锦绣随口应了句,完全没走心。只跑到另一棵梅树下,踮着脚去嗅红梅的香气了。 简行知的衣衫,千金也求不来一件。他不过是一次偶然救了她的弟子,她便许诺,如果他需要,每年可以向她要两件衣衫。 他对这些东西本不甚在意,只是想着她也许会喜欢。简行知做的衣衫,哪个女孩子不是梦寐以求,可到了她这,半分欣喜都没有,倒是显得稀松平常了。 “三哥,能不能给我把剪刀,我剪两枝带回去。”纳兰锦绣停了停又说:“还有椅子,要一把椅子。” 纪泓烨暗道:好好的红梅花,让它长在树上观赏不好吗,非要剪回去,装在瓶子里,用不了几天就枯萎了。可是看她兴致冲冲的模样,他又实在不想拒绝,只好让龙义拿了剪刀和椅子过来。 纳兰锦绣站到椅子上,踮着脚伸手去够高处的梅花,还不停的询问站在不远处的纪泓烨,哪枝开得好。 他想她尽快折了下来,就挑她手边的选,她却不好糊弄,就伸手去剪自己看着好的。纪泓烨看她一颗心都扑在梅花上,担心她踩空摔了,朝树下走近几步,抬首望着她。 “三哥,你从远处看看,那边那枝和这枝哪个花苞比较多?” 纳兰锦绣问了半天听不到他说话,便低下头看他。见他身姿如松,正微仰着头神色专注地盯着她,一手扶着椅子,一手半张开,似乎是怕她掉下来。 纳兰锦绣还是不由得想起了上一世,她上树剪梅花,树下焦急望着她的那个人。时过境迁,许多事都已经改变了,也有幸,她能遇见三哥。 她又随便剪了两枝,可能是因为想到了不愉快的事,便没了兴致。纪泓烨看见她也不叽叽喳喳的问了,便向她伸出两只手,温声道:“阿锦,来。” 纳兰锦绣点头嗯了声,一手握着梅花,一手伸向他。纪泓烨轻轻松松的把她抱了下来,他看起来是个文雅公子,实际上手很稳,力气也很大,抱着她稳稳放在地上,一点儿都不费力。 纳兰锦绣双脚一落地,就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纪泓烨体态修长,为了配合她的动作只能半弯着身子。他看不到纳兰锦绣的脸,纳兰锦绣也看不到他的脸,可她觉得很安全,她熟悉三哥身上的味道。 “三哥,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纪泓烨眼睛里有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在流淌,他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心里暗叹,阿锦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过细腻敏感,容易胡思乱想。这样任她抱着好一会儿,才低声温和地问:“你不折梅花了吗?” 纳兰锦绣不出声,依然抱着他,脸颊埋在他的肩头,摇了摇头。 纪泓烨笑着说:“不折了就回屋去吧,外面冷。” 纳兰锦绣听出三哥话里的笑意,好像才发觉自己一直抱着人家,赶紧收了手。他一笑,她就更不好意思抬头了。三哥不知道她上一世的经历,更不知道她刚刚想到了什么,多半会觉得她在占他便宜。 她抱了他那么久,就是在占人家便宜啊!她这样想着倒是乖了许多,再没给他出难题,只低着头跟在他身边。 纪泓烨看她也不看路,怕她摔了,只能又牵了她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指腹因为长年握笔,有着些许薄茧。纳兰锦绣触摸到却只觉得安稳。三哥身上总有一种,莫名让她觉得安心的力量。 一路走到了书房,纪泓烨让她坐到书案的一头。又从书架上找了好几本书下来,他低头翻了翻内容,就放到了她面前。 “这些都是我这些天给你搜罗来的,都很好,等会儿回去都带上。” 纳兰锦绣翻了翻,除了几本医书外,其他的都是考试才读的。她有点儿懵,三哥这是把他看过的书给她了吧!她又不参加科举,看这些书干什么? “三哥……”她随意抽出一本,毫无兴致:“这种书我看了也没用,你留着自己读就好了……” 纪泓烨看着她,眼神依然平和,语气却不容拒绝:“阿锦,你虽不科考,但读这些书也是长见识的。只读那些杂文、游记、话本子,将来怕你连八股文都看不懂。” 她一个女子读八股文干什么?再者说了,谁说她看不懂的。她虽没有三哥学问好,但是阿爹请先生专门教过她。八股文她不只会看,还会写的。 阿爹教她八股文的时候,她想的是阿爹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所以才想过过教儿子念书的瘾。三哥要教她是为何,难不成要和她一起探讨如何破题?她这么想着也便这样问了:“八股文,我看来做什么?” 纪泓烨没说话,只温和地看着她,那模样仿佛她做了错事。她一下子就示弱了,点头道:“好,我拿回去看,看不懂的再来问三哥。” “嗯,很乖。”他满意地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纳兰锦绣翻开一本医书,发现是妇科类,专门讲解如何调理女子月信,避免疼痛血瘀之类的症状。观点很新,她耐心地看,还顺带做了标记。纪泓烨则在书案的另一头做自己的事。 两相安静,除了偶尔翻动书籍的声音,再没有了旁的,却是出奇的和谐。龙义着人送了两盏茶过来,那小厮也不敢出声,放下茶又静静退了出去。 纳兰锦绣刚好有些口渴,就把自己的那盏喝了,喝完还想要。她知道三哥喜静,在书房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也不指望着会有人来添茶。 “你若是还想要,就把这盏喝了吧。”纪泓烨头都没抬一下。 纳兰锦绣真觉得三哥好像快要通神了,瞅了瞅他的杯子,动都没动一下,想来是不渴的吧。可是,三哥生性好洁,用他的杯子不好吧,而且她也不习惯用别人的杯子喝水。 就她刚刚用的那个,还是三哥前段时间新给她买的。一共有六只小杯子,上面都是青竹图样,她还特意嘱咐了要给她留着,不能给旁人用。 “放心用,这杯子也是新的。” 纳兰锦绣听他这样说便没顾忌了,巴巴凑过去端来喝了。喝完茶,她又觉得百无聊赖。她素来是这样,看会儿书就要起身做点别的,不然时间久了眼睛会坏的。 她觉得三哥的书房里,也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角落的小案上倒是放了把七弦古琴,通体乌黑,木质绝佳,怎么看都是一把顶好顶好的琴。 可惜她从没见三哥弹过,也不晓得三哥是不是同她一样是个音痴。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他处处优秀,按照常理来说,总该有一两个短板才对。 纳兰锦绣正想着要不要弹首曲子打发时间,就进来个穿淡紫色褙子的婢女。这婢女二十左右岁的样子,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候。 况且她体态丰盈,容颜姣好,举手投足间显得聘聘袅袅,让人感觉十分赏心悦目。她规矩的向纪泓烨行了礼,娇声道:“大人,该用午膳了。” 纪泓烨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淡淡地问纳兰锦绣:“阿锦,饿了没有?” “嗯,饿了。”纳兰锦绣心下嘀咕三哥身边从来没有婢女侍候,几时来了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 她疑惑间就发觉这紫衣婢女偷偷打量了她一眼,等纳兰锦绣眼神看过去,那婢女赶紧低了头,小声道:“少爷是要在书房用么?奴婢这就去传。” “去吧!”纪泓烨神色依然是淡淡的,纳兰锦绣甚至怀疑,三哥在旁人跟前,就是这幅不咸不淡的模样。 见紫衣婢女出去,纳兰锦绣便一刻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刚想问个究竟,就听纪泓烨道:“去那边暖阁等我,我去换件衣裳。” 纳兰锦绣本想着问一句话也耽搁不了多久,等她问完了,再放他去换衣裳也不迟。可看他回来后还穿着常服,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磨磨蹭蹭往暖阁那边走。 纪泓烨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深沉,这种事本来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056:美貌婢女的由来 纳兰锦绣还是第一次到书房另一侧的暖阁,桌椅俱全,十分宽敞。她暗想,三哥可能常在这里用膳会客吧。 这时又进来三个婢女,个个都生得很是标致。纳兰锦绣看着眼前上菜的姑娘们,一个个花朵似的,实在有些吃不消。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三哥这里一向没有女子,她一时有些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不过纳兰锦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因为膳食很快就端上来了。 她看着席面眨眨眼睛:素鲜什锦汤、清蒸螃蟹、红烧鳜鱼、粉蒸肉、糖醋排骨、烩羊肉,还有几个鲜嫩的清炒时蔬。 三哥平日里从不在吃食上浪费功夫,每餐都是简单的四菜一汤。今日的膳食怎的这般丰盛了?她不知清早纪泓烨就吩咐厨房,今日他要带人回来用午膳,故比寻常丰盛了些。 这菜做的很好,有卖相,看起来就很好吃,也不知三哥是从哪找来的厨子。她等了又等,还不见纪泓烨出来,就见眼前这几个貌美的婢女,规规矩矩站着。 她属实有些饿了,可这些婢女没有一个要伺候她用膳的样子,可能是觉得主人还没到。换做平常她就自己动手了,可凭空多出这几个人,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正在心里默念三哥快点回来,就见几个风情款款的婢女,互相交换了眼神,出门去了。 纳兰锦绣看着关上的门,有些惊异。她怎么也是三哥的客人,又在纪府住了这许多年,这些人怎的全当她是空气? 外祖母整治内宅向来严格,不要说这些下人了,就是主子们嫡庶尊卑,也必须是清清楚楚的。三哥更是个讲礼节规矩的,怎么会多了这么几个混账东西!若是自己屋子里的人敢这般,她定是要狠狠责罚,让她们长些记性的。 想是这样想,可到底不是她的侍女,她才不往心里去,要罚也是三哥自己去罚。既然她们都走了,那她也就不端着架子了,对着这一桌的食物,她可是要饿坏了。 纪泓烨把常服换了直裰出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儿黑。一进门正好看到纳兰锦绣在剥螃蟹,她看见他,也没有自己没等主人就先动手的局促,反而笑嘻嘻地说:“三哥,快来给我剥螃蟹,我半天都剥不开一个。” 纪泓烨皱了皱眉道:“螃蟹性寒,你如何能吃?”说着就伸手把她手里的螃蟹夺走了,连带整个盘子都推到一旁。 纳兰锦绣不明所以:“我怎的就不能吃了?你上次还给我吃了许多呢。” “那是以前,你现在不能吃了。”上次她月信疼成那个样子,他自责了许久。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事事由着她,而她却是没长一点儿记性。 “三哥……”她糯糯地说,明显是在讨好。 纪泓烨却不为所动,他坐下来,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吃这个。” 纳兰锦绣还是看着螃蟹,纪泓烨叹息一声,唤人进来收走。进来的恰恰是刚刚那个紫衣婢女,她收拾完螃蟹让人端走,自己站在纪泓烨身旁,想来是要给他布菜。 纪泓烨没说话,自己动手先盛了一碗汤递给纳兰锦绣。纳兰锦绣喝了一口,觉得味道甚佳,正想让三哥也盛一碗,却发现他那头,已经由婢女给夹了烩羊肉。 她用膳素来不习惯别人伺候,自己想吃什么,旁人哪里会知道?看不出来三哥倒是挺习惯的。她嘴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具体是不是酸,她也分辨不出来,就指着纪泓烨的盘子道:“我也要那个。” 纪泓烨本来没动那个肉,正在往小盘子里一样一样夹青菜,听了她的话,脸色顿时撂了下来。把烩羊肉推到一旁,冷声道:“把这个也撤下去。” 紫衣婢女犹豫了一下,纪泓烨便怒斥:“你是耳朵坏了么?我让你把它端下去!” 她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声音有些委屈:“大人不喜欢,奴婢这就让人端下去。” 纪泓烨大抵忍受不了她这样,十分不悦地说:“你也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现在我跟前。” 紫衣婢女吓了一跳,跪在地上泫然欲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声音还是娇滴滴的:“少爷……紫嫣不知哪里犯了错,惹了少爷不快,还望少爷明示,要打要罚都可以,就是不要赶紫嫣走啊!紫嫣是奉命来伺候的……” 纳兰锦绣想,原来她叫紫嫣啊!这名字还挺好听的。一般婢女都没有名字,即便是有,也是什么春兰秋菊,夏花冬雪,还有更甚的就是大丫二丫类的。紫嫣,倒像是饱读诗书的人才会取的。 可是,她好像不大聪明,三哥外表看似儒雅温和,实则内里是个爽利的性子。让她退下的时候,自然是心生不耐,她若是乖乖退下就罢了,这般哭哭啼啼下去,三哥是要生气的。 果然,纪泓烨沉默片刻后,说了句纳兰锦绣从未想过三哥会说的糙话:“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他本就是掌刑的,再是饱读圣贤书,再有山明水秀的文雅气质,也终究是威严的。这一发脾气,虽然只是冷冷的一句话,却也让紫嫣感觉,一下子从水坑跳到了火坑里,心生恐惧。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废柴,感到害怕还不跑,一个劲儿的哭泣求饶,奢求着别人宽厚以待。纪泓烨揉了揉额头,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不肯走的紫嫣,最后还是让龙义拖出去的。 纳兰锦绣觉着,三哥这下有些过分了,那么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就让人拖出去了,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过,她心底却还是有些高兴的。具体为什么高兴,她不深思,也不想深思。 不过让纳兰锦绣想不通的是,她从来没见过三哥发这么大的火,甚至就没见过他发脾气。难道是因为自己要吃羊肉?那烩羊肉怎么了? 纳兰锦绣把桌边的羊肉盘子拖过来,凑近去看,又闻了闻,发现根本就不是羊肉。她看着纪泓烨,不解地问:“三哥,这是什么肉?” “……”纪泓烨不回答,只把自己刚才夹蔬菜的那个小盘子放到她跟前,他眉眼还冷硬着,声音却柔和了下来:“好好吃饭。” 纳兰锦绣一看三哥避而不答,心里有了计较,眯了眯眼睛,小声道:“那个是不是鹿肉?” 纪泓烨清咳了声,神态有些不自然。纳兰锦绣本来只是看三哥动了气,再加上那个紫嫣娇滴滴的样子猜测的,现下心里确定了。 她三哥,素来不喜风月之事,想来是紫嫣想爬上他的床却没有法子,才出了下下策。鹿肉活血,三哥又正值壮年,用了自然受不住。 她两世为人,内宅都是极干净的,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若不是她精通药理,知道鹿肉的功效,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 纪泓烨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又给她夹菜,道:“小小年纪不要管那么多,好好吃你的饭。” “这是三哥的事儿,我自然是要管的。” 纪泓烨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那你说说你怎么管?” 纳兰锦绣侧头想了想,认真道:“我给你开几味温和的药,你用来泡茶喝,最能修身养性。” 纪泓烨看她认认真真的说这话,有些忍不住想笑,低声道:“用不着。” “是外祖母给你的人?”她试探着问。 纪泓烨笑了笑,淡淡道:“你是这么想的?”祖母自从他见了程氏母女后,便再没提起他的婚事,她老人家心里比谁都清楚,现下怕是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那是谁送的?你的同僚?”她可听说过,朝堂高官中往来,就有送美人姬妾的。 纪泓烨摇头。 纳兰锦绣想该不会是舅舅吧!这……好像不大可能,舅舅不怕耽误了三哥读书么?不对,他现在都是朝廷二品大员了,哪里还用读书,说门亲事才是最当紧的。 三哥这副不近女色的模样,难免要用些非常手段,所以才派了紫嫣这一群人过来。她们出身低,若是成了便收做通房,或是抬了姨娘,若不成,打发了也就是了。 在宁国,稍微有些钱财的男人便妻妾成群。普通人家的内宅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纪家这种有权又有钱的人家? 不知三哥有天是不是也会像舅舅那样,娶一群女人回府。即便他不想,但身为纪家唯一的嫡子,总是要为家族开枝散叶的。身份在此,大概也会身不由己吧! 纳兰锦绣想着想着就走了神,抬头发现三哥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眸深邃。她莫名有些心虚,低头两手捧了碗喝汤。 这丫头……哪有这样喝汤的,把汤匙当摆设么?纪泓烨把汤匙放到她手里,又夹了块鱼肉给她,顺带把鱼骨都剔干净了。 纳兰锦绣不说话,乖乖地把他夹过来的鱼肉吃了。纪泓烨自己没怎么动筷,反倒是一直给她夹菜,她来者不拒,且只吃他夹到盘子的。 画风是有些奇怪,不过倒是真的和谐。 057:理不清的关系 纳兰锦绣看着纪泓烨仔细剔鱼骨的样子,又微微有些出神。三哥如今身居高位,却还是这般用心待她,也不知以后会不会一直如此? 其实,又哪里有什么以后呢?她年纪渐长,过年就及笄了,想来也不会一直留在纪家,终归是要出嫁的。而且要嫁给谁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要门当户对,相辅相成;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尤其徐锦笙还是郡主身份,只怕要嫁也要是公爵侯爵之类的,或者是皇室贵族。在那种大家族中,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更是身不由己,这样想心里也有了一丝怅然。 用了午膳,纳兰锦绣拿了书跟纪泓烨告别。纪泓烨看外面冰天雪地的,执意要送她回去,还细心地把梅花用纸裹了,准备给她一起带回去。纳兰锦绣也不推辞,抱着书籍跟在他身边。 “上次去求诊的那个陈小姐,你治好了没有?”纪泓烨看她不说话,就没话找话。 “算是治好了吧!” “怎么说?” “用了幽冥花的人,总会有一些后遗症,除非是刚接触,中毒比较浅的,才有完全治愈的可能。陈小姐虽然不算油尽灯枯,但外貌却要老上十几岁,后半辈子也会经常被病痛折磨。”她说到这里,语气也有些惋惜。 纪泓烨总觉得她这样子很乖,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是医者,不是神仙,尽力了便好。” 纳兰锦绣觉得三哥最近很喜欢摸她的头,就像摸小狗似的。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儿都不反感,以前竟没发现自己还有做宠物的潜质。 “如果医术再精些,自然能做得更好。” “我相信阿锦一定会越做越好。” 纳兰锦绣知道三哥是在安慰她,但她也不需要安慰。两世行医,又经历了家族覆灭,情感崩离,很多事她已经能看开了。 虽然陈小姐抓着她的衣襟,歇斯底里。她哭嚎着质问: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死了,现在对她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为了能让她活下来,她的父母苦苦哀求。为了救她的性命,纳兰锦绣不知跑了多少趟陈府。彻夜调方子,用最小的伤害尽力挽救她的生命。到头来得不到感激,反而是质问。 教养再好,再重礼节的人,到底也非草木,她会失望、会愤怒。所以她对陈小姐说:“既然生不如死,那就去自杀。自杀的时候一定要选择最痛快的死法,免得家人要担心,大夫还要费心费力施救。” 陈小姐当时的表情像是见了鬼,她痛哭流涕,大声指责,还撞了柱子,磕破了头。 她自然不会不救,只说:“要自杀也别在大夫跟前,不然反复折腾几次死不掉,痛苦的还是自己。” 陈小姐安静了,纳兰锦绣自己也沉默了。她那时候就在想,经历真不是个好东西,曾经的热血善良,终究消弥于现实。 以前她只想救人,如今却只想救值得的人。如果她劳心费力救回来的人是这样的,那她为什么还要救?这其中的变化,对一个大夫来说,是堕落吧! “其实,是我学艺不精,如果换成别人陈小姐可能会更好一点。”如果陈小姐遇见的不是她,而是师傅,一定会比现在好很多。她跟着师傅时间短,虽然比寻常大夫见识广,但和名医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 “我不知别人是否可以让她更好,我只知道是你发现她用了幽冥花,并且救了她的性命。如果你发现不了,或是没有说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这是功德一件。” 原来三哥还会说这样安慰人的话,一直以为他不是看破不说破,就是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纳兰锦绣笑了笑,又道:“发现幽冥花之后,那个胭脂铺子就被查封了,没能让更多人受害,是三哥的功劳。” 纪泓烨颔首,很正经地说:“这么说好像也对。” 纳兰锦绣成功被他逗笑,心里刚才的那点儿阴郁一扫而空。 两人刚到锦园门口,就见到纪芸曦的贴身婢女竹香过来,她给两人行了礼,说四姑娘已经让她在这等了许久。 纳兰锦绣自然知道四姐在着急什么。她把书塞到纪泓烨手里,让她帮忙交给如意,就跟着竹香走了。 纪芸曦的院子比较偏僻,条件还不如纪泓煊那。若不是纳兰锦绣一直在外祖母跟前提起她,她那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吃下人们多少亏。 纪芸曦见了她,就上前握住她的手,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那人怎么样?是否品行端正?模样生得好不好? 纳兰锦绣掩唇低笑:“你问这些问题我就一并回答了吧!陆远安在刑部就职,模样俊,又是读书人,三哥也很看重他。” 纪芸曦听了她这话,眼睛都亮了:“真的么?妹妹可千万不要哄我,不要报喜不报忧,不要就想着安慰我……” “没有,我说的句句属实。”纳兰锦绣犹豫了下,还是决定都告诉她:“不过也有一项不满意的。” “你说。” “他一年前和离的。” “什么?”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恐怕还要再等等。只知道他上一任妻子是她表姐,他们育有一女,和离以后孩子跟着陆远安。” 纪芸曦明显有些蔫儿了,纳兰锦绣握了她的手安慰:“四姐不用担忧,已经着人去打听了。陆远安既然在三哥手底下任职,那这婚事成不成,就等同于咱们说了算。” “可是……祖母好像已经答应了。” “这个你放心,如果和离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不良嗜好,那就让三哥和他说,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纪芸曦还是有些不安:“我和三哥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他肯出手帮我吗?而且三哥重孝,从来不搏祖母的面子……” “那也是分事情的,如果是你的婚姻大事,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纪芸曦虽然胆子小却并不傻,祖母喜欢徐锦笙,又一直想和镇北王府结亲,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以前她觉得,三哥对这门亲事不上心,大概也成不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哥和徐锦笙越走越近。好像也就是这一年,她转了性子以后。现下看他们这般亲近,徐锦笙以后极有可能就是纪家主母了。 “你和三哥……”纪芸曦欲言又止,她性情腼腆,这种事情不知道怎么说。 纳兰锦绣却压根没听她说话,自顾自地道:“其实我觉得娶过亲也不一定是坏事,也许他会比较懂女子的心思,不会轻易惹你不高兴。还有就是双方和离也不一定就是陆远安的错,据我所知,他的表姐和离后就改嫁了。” “他们不是一年才和离吗?怎么这么快就……” “所以我说也不一定是陆远安的错,如果他是个坏心肠的,哪里会同意和离,一纸休书给她,她还能再嫁得出去?” 纪芸曦听她这么说,倒是心安了几分。心里还惦记着纳兰锦绣和纪泓烨的关系,就又拉着她的手问:“我看你和三哥走得甚近,他对你也是有求必应,你们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什么?纳兰锦绣当然不会笨到这么问。其实,她心里也是迷茫的。受过伤之后,哪会轻易把心交给别人? 可如果没有动心,为何见他身边有了女子就心头酸涩,而发现他对那女子不加辞色之后,又满心欢喜。这即便不是喜欢,也一定是很在意的吧! 她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想不明白。既然想了也是浪费精力,索性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感情的事,还是要水到渠成。 “四姐姐,你说一般男人都不同意和离,觉得有伤颜面。陆远安竟然敢这么做,是不是还挺有魄力的?” 纳兰锦绣这话题转的略显生硬。纪芸曦见她不想说,倒也不强求,只心事重重地回复:“我却觉得不是好事,若是他前妻好,他必然会念念不忘。若是不好,他肯定会对女人没什么好印象。搞不好我人还没嫁过去,他就开始厌烦了。况且,他还有个女儿。” 纳兰锦绣点头,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急,看看再说,只要没上花轿就有回旋的余地。” “我倒是希望祖母不同意这门婚事,其实不嫁人也挺好的。” 纳兰锦绣还没看出来,纪芸曦竟然还有这样的想法。要知道,宁国的女子自小便被教授三从四德。尊重侍候丈夫,为其生儿育女,就像是女人的天职一样。 即便是她,活了两世,也从没有过可以不嫁人的想法,可能是因为经历不同。她自小长在太傅府,父母恩爱,举案齐眉。她总觉得自己将来也会觅得良人,对爱情抱有极大的幻想。 后来宗玄奕骗了她,让她心灰意冷,对感情看的也就淡了。可纪芸曦不同,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应该是期盼觅得佳婿,就如同她当年一样。 058:遇险(一) 纳兰锦绣并不知庶出女儿长大的艰辛,更不知纪芸曦的生母和她,在纪家曾是如何辛苦的讨生活。但纪芸曦自己却是一刻都不曾忘记过。她时常能想起小时候的事,姨娘和她相依为命。父亲不来还好,来上一次,便会有人上门找麻烦。 姨娘身份低,家宴时候也不能上桌,只能站在一旁侍候。后来被人害得小产了,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常年在外,像是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她们母女的日子也就更难过了。 姨娘去世前,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两手死死拉着她的手,一直在同她说:“曦姐儿,你记住,宁为寒门妻不做贵门妾。” 纪芸曦到现在还时常梦见那一幕。 她是庶出,生母早逝,她又不得父亲和祖母的喜爱,即便是嫁人也难求到好姻缘,怕是还不如不嫁。也许守在纪家会遭人冷眼,可也是丰衣足食。总比姨娘那般,嫁过去,举目无亲,任人欺凌的好。 纳兰锦绣却比纪芸曦看得长远。她不嫁人也不能一直留在纪家,不然外面的风言风语出来,肯定会有人说她有损门楣。到时候只怕随意找个人就嫁了,她若不同意,就只能剃了头发,去山上做姑子。 纳兰锦绣心里忽然有个想法,这个不爱说话,羞涩至极的四姐姐,是不是有过喜欢的人?她这么想,也便这么问了。 纪芸曦点头:“当然有了,你对我好,我就很喜欢你呀!” 这样的问题都搞不清楚,也难怪她不想嫁人,这完全就是没开窍。纳兰锦绣想了想,还是决定灌输给她一些正常女孩子的想法,就又道:“不是我,是男子,男女之间的喜欢,同你喜欢我是不一样。” 纪芸曦摇头:“我没遇见哪个男子真心对我好,所以不懂。锦儿,那你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吗?” 纳兰锦绣想到了上一世,她一见到宗玄奕心就会怦怦地跳,他对她好,她便高兴。即便后来,她不喜欢他了,想到他却还是会难过。可见他对于她来说,终究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一个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哪怕历经艰辛,也想要与他携手到白头。那人喜欢你,你便开心,那人不喜欢你,你便会落泪。你会想和他在一起,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纪芸曦一怔,目光微凝。 纳兰锦绣笑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从话本子上看到的,照本宣科。” “说的和真的一样,搞得我都被你骗到了。” 纳兰锦绣除了笑也不会说什么了,两人有的没的又聊了许久,还一起做了会儿女红。她离开时,纪芸曦从身后问她:“三哥对你来说,是不是那个特别的人?” 纳兰锦绣一怔,其实,她真的没有理清楚对三哥的感觉。若说是喜欢,好像还不够;若说是不喜欢,对她来说他又确实是特别的。她不想撒谎,不想骗纪芸曦,只能摇头,犹豫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是的,她现在不知道,不确定。可她不知道,半个月后的一场危险,会让所有的不确定,变成坚定不移。 —— 宁国的年味儿很重,每到年下,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开始准备年货。这是个喜庆的日子,所以人们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纠纷少了,案件自然就少了,刑部也就空闲下来。 纪泓烨开始每天都出现在医馆,也时常带纳兰锦绣上街,感受一下年前的热闹。这一日也是,两人站在人群里看杂耍,纪小白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龙义在不远处跟着。 纳兰锦绣感觉身边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并且有些碰撞拥挤。她刚想对纪泓烨说不看了,就见纪泓烨身后有人亮了匕首出来。她惊诧之余还记得用力推开他,纪泓烨身子歪了下,匕首也就落了空。 那人见一击不中,挥着匕首又冲过来,纪泓烨格开他,去拉纳兰锦绣。就这一耽误的功夫,又涌上来几个布衣青年。纪泓烨把她护在身后,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龙义,发现龙义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去了。 那几个青年下手都很快,纪泓烨要保护她,难免束手束脚。这些人明显是冲三哥来的,他是刑部尚书,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这么下去太危险了,她没犹豫,转身就跑,这一跑就脱离了纪泓烨的保护范围。他蹙眉,想着这些人既然是冲着他来的,她离开也好。可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她,毕竟是他用心疼着的姑娘。 纳兰锦绣发现那些人果然不追她,她跑了一小段路,只好停下脚步,大声喊:“三哥,你再坚持下,我这就发信号,很快有人来救你的。” 她说完这句话,果然有几个人开始像她逼近。其实,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号,纪泓烨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一愣神,手臂被刺伤,背上也是一疼,若不是穿了软猬甲,怕是今天就交代到这了。 他知道纳兰锦绣的想法,是这个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了,可他还是怪她太过冒险。来的人一共八个,被她引开三个,还有五个。他不缠斗,又有软猬甲护身,脱身倒也不太困难。 只是,他怕她有什么闪失…… 纳兰锦绣除了医术外还有个优势,就是比寻常人跑得快。她看有三个人来追,估摸着纪泓烨那边的危险会少一点,就放开了跑。 耳边风声呼啸,她跑了一条街后,便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幅身子是徐锦笙的,和她前一世的身体根本没法比。上一世,她时常上山采药,也总和宗玄奕办成普通人在外面游荡,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 重生后,她已经尽力让这副身子不那么娇弱,但收效甚微。跑不过就只能躲了,她往人流密集的地方去,闪身进了个布庄,店主刚要质问她,就被她用银针顶了脖子。 “我自己寻个藏身之处,一会儿若有人进来盘问,你只说没见过我,应付他们出去。” 店主支支吾吾,纳兰锦绣又道:“我这银针上簇了毒,只要刺破你的皮肤,两个时辰之内你必死,无药可解。” 那个模样憨厚的中年男人,被她凶巴巴的几句话吓坏了,结巴着说:“好好好……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纳兰锦绣看唬住了店主,就迅速寻找藏身之处。店铺不大,一眼就能望到边,只有布料后有可以容身的地方,她也没犹豫,直接钻了进去。 果然不久后那三个人便进来了,纳兰锦绣听着他们和店主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她长出口气,准备出去,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只能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店主召唤她,她暗道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心里飞速盘算着怎么脱身,正面对上,肯定是逃不了了…… 眼前的布被人拿开后,她粗略的打量了那三个人,个个身材高大,看起来不是善类。 “你个臭小子,挺能跑呀!再跑一个看看,老子不折了你的腿。”说话的人长得很阴翳,左脸上还有一道疤,让人看了就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老七,别废话了,把他带走,等着和大哥他们汇合。”另一个人模样还算端正,细看下来,还有几分像是读书人。 “好。”刚才说话的人动作粗鲁的把她从布堆里拉出来,扛在肩上。 纳兰锦绣暗暗思考,这些人看起来满脸横肉,但和一般的亡命徒似乎略有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清,只觉得他们好像更讲规矩,所有的动作行为,都是有章法的。 她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有点儿害怕。又想到他们的目标是三哥,应该暂时不会对她怎么样。如果三哥脱身了,他们势必会用她引三哥上钩。 “你们抓我干什么?想要钱我可以给你们。”纳兰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装得草包一点,让他们放松警惕,即便是跑不了,也能少受点儿折磨。 “呵……小子,谁稀罕你的钱。爷几个出手,向来只是取命。” “江湖草莽,我三哥是刑部尚书,你们若伤了我一根汗毛,他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呵……你说谁是江湖草莽呢?你知道爷是谁么?爷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子果然上当,却有人出口打断了他。 “你不要想着探究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告诉我,你是纪泓烨什么人?”又一个着粗布蓝衫的大个子问。 “我是他六弟,我叫纪泓煊,三哥最疼我了,一定会来救我的。” “等你三哥救你,他还不知有没有命在,说不准已经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纳兰锦绣被他说得也有些害怕,她怕三哥有事,一时也记不得得失,语无伦次地小声道:“三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来救我。” “聒噪。”刚刚那个有疤的人,明显脾气不好,在她脖子后狠狠地敲了一下,纳兰锦绣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059:遇险(二) 纳兰锦绣再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又渴又饿,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摸了摸衣服,还整齐地穿在身上,又去找藏在衣袖里的针包,也还在。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搜身。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她凝神细听…… “老七,怎么样了?” “还是联系不上。” “一点信号都没有吗?” “没有,几个大活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 “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可能是被纪泓烨拔了。” “不能吧!大哥他们,哪里是这么容易被……” “纪泓烨身边的那两个人身手都十分厉害,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个声音不太一样,声调清朗,和其他人的呈凶斗狠比起来斯文许多。 “怪我们轻敌,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不曾想还有功夫护身。” “哼!咱们出手,从来没有失手过。他不过是仗着身上穿的那件东西十分厉害,刀枪不入罢了。”又一个人加入了讨论,纳兰锦绣听出是被叫做老七的那个,也就是打晕她的人。 “二哥,咱们手里还有那个小子,不知道能不能用?” “毕竟是兄弟,纪泓烨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那现在就用他引纪泓烨出来。” “老七,我说你怎么就不长脑子?纪泓烨手段阴毒,他绝对不会空手,一定会有备而来。到时候还不把咱们这儿直接端了?” “那你说怎么办?杀不了他,咱们兄弟都得完。”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那小子还有用,给他送点儿人吃的,别让他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扔了东西进来,随后门又被关上。纳兰锦绣在门开的一瞬,看到外面升着火,而她就被关在一间石屋子里。 她摸索着那人扔进来的东西,是水囊,到底喝不喝呢?喝吧!她现在就在他们手上,他们若想她死,有千万种方法,用不着给她下毒。 她喝了几口水,觉得舒服多了,胃里却还是空的。连口吃的都不舍得给,她只能又喝了几口水,准备给自己灌个水饱,谁知肚里没食水也喝不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三哥给她买的芙蓉糕,还放在马车上,没来得及吃。要是现在能有一块儿就好了…… 也不知三哥什么时候来救她,她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时间久了眼睛会坏的。三哥会不会找不到她?她重活一世,不会就死在这儿吧!这可就有点太窝囊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拉扯她。她力气小,挣扎几下无果,被人拖了出去。这时天微微亮了,晨光不刺眼,她还是眯了眼睛许久才适应。 “你给我好好说,你到底是谁?”问她话的人,眉眼阴郁,泛着一丝狠,脸上那条疤让他看起来更是凶神恶煞。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 “你他妈给我住口!到现在你还想骗我?纪泓煊,纪家老六,早就去北疆从军了,你到底是谁?” 这人说话咬牙切齿的。纳兰锦绣丝毫不怀疑,如果她回答的不好,让他找出破绽,或是惹了他不快,他很可能现在就掐死她。 “我……是他家外亲。”她本来就是自家的外亲,这样说也不算撒谎,所以她的语气还算正常。 “外亲?那留着你纪泓烨也不会来救,没什么用了。” 纳兰锦绣一听他的语气,赶紧道:“有用,有用,三哥待我极好,一定不会不管我。” 那人半天不说话,死死盯着她。纳兰锦绣也不知他在看什么,有些害怕的往后缩。谁知那人突然钳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跟前。她疼得直蹙眉,硬是忍住没出声。 “你是……女人?”他不确定的说,不像是问她,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纳兰锦绣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束着的头发已经散了,怕是被他看出身份了。她剧烈地摇头,身子都轻颤起来。 那人也不再问,动手去扯她的衣服。她剧烈挣扎,只是男女力量悬殊,上衣还是被他剥了,露出白生生的两个肩头,还有绣着青竹的潞绸肚兜。 那人眼睛眯了眯,笑容挂在脸上,却只让人觉得阴冷:“还真是女人……” 纳兰锦绣觉得这样子很屈辱,很想给他一巴掌,可她不敢,她怕激怒了他,受苦的还是自己。如今,她只能忍着,忍住了才有逃生的机会,才能等到三哥来救她。 她面色平静地拉好衣衫,可手指却泄露了她的心思,控制不住的轻颤。她把自己尽量往后缩,希望能离这个人远一点。 “你……到底是纪泓烨的什么人?”纳兰锦绣刚想说话,那人又道:“别跟我说你是他妹妹。” 纳兰锦绣刚要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人怼了回来,她面色讪讪,嘟囔:“我确实是他妹妹。”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纳兰锦绣想说,你是绑架我的人,我是希望自己死的快点吗,要和你说那么多?再者说了,我说不说关你什么事儿啊?不过她不想承一时口舌之利,也不想和这个人过多接触,干脆装作没听到。 那人上前捏了她的下巴,让她被迫看向自己,恶狠狠的说:“我和你说话,你最好不要当做没听到,不然有你好看!” 下巴被人捏着,她想动都动不了,但她不想屈服,倔强的看着他,声音平静:“我想说的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人一用力就把她压在了地上。 身体贴合在一起,纳兰锦绣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她拧动手腕想从他身下逃开,未果。只能闭上眼睛,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不要激怒他,更不要刺激他。 对于她的平静,那人很意外。看她的模样,年纪应该不大,遇到这种事不应该惊慌失措么?怎么比他还要淡定?除非她伺候男人伺候惯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她真是纪泓烨的女人,那也必定是他心尖子上的。不然,他会让她女扮男装带在身边?而且这个女人还敢舍命救他,看来情谊颇深。他心里一阵痛快,这么个小娇娘落在他手里,他是要让纪泓烨疼上一疼了。 白七这个人生性冷漠狠毒,从不肯将心交给别人,视女人为玩物。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纳兰锦绣:“你是纪泓烨的侍妾,还是通房丫头?” “我不是。” “不是?嘴还挺硬。”白七捏住她的下巴,足足用了有七八成力道。 纳兰锦绣疼得说不出话,她心里暗暗在想,等你落到我的手上,一定要用针扎得你半个月下不了床。 “不承认?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慢慢承认!”那人的嘴唇离她很近,几乎就贴着她细嫩的脸。 纳兰锦绣一阵恶心,已经顾不得会不会激怒他了,用力挣扎。可惜,他的手劲很大,根本就没法挣脱,她转头就是狠狠一口。 她这一口用了全力,就差咬掉那人一块肉,顿时就感到口腔中满满的血腥味儿。那人疼了,给了她一巴掌,狠狠抽出了手。 纳兰锦绣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她忽然想起那天陈小姐的那巴掌,和现在这个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也让她意识到一件事,男女力量悬殊,想在这人手下逃生,基本不可能。 可是她不甘心啊!重活一世,本就是上天眷顾,她要比别人活得好,如何能零落成尘,任人糟践?她的眼睛里有一抹暗色,闪闪而过。 “不给你点儿教训,你是真不长记性。” 那人又来扯她的衣服,衣衫破碎,她也不挣扎,只趁机摸出了衣袖里的银针,对那人的眼睛就刺了下去。她想刺瞎他,甚至,想杀了他。 那人反应敏捷,扣了她的手腕,狠狠按住,固定在头顶。然后,埋首在她颈间,像亲吻,更像是啃食。 纳兰锦绣心里一阵冰凉,她想到了三哥,想到了外祖母,想到了纪芸曦和纪泓煊,甚至想到了宗玄奕…… 疼痛和屈辱让她的眼睛莫名酸涩,她忍住了,没哭。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求饶,两世为人,她的骄傲从来都不曾消弥。即便是死,她也要体体面面地去。这样的屈辱不该属于她,更不该是她的归宿。 白七愤怒归愤怒,对着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姑娘,又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动了情。他一情动戒备自然松懈,觉得她逃不了,也不想把手浪费在钳制她上。几乎满脑子都成了这娇娇弱弱、香香软软的姑娘。 纳兰锦绣头脑却是异常清醒,她摸到了白七悬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狠狠刺在他背部,他反抗,她也下了死手。 她的力气本不大,这一刻,却是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任白七怎样也推不开。匕首硬生生的整条没入,白七疼得低吼,愤怒又凄厉。他两手握了她纤细的脖子,狠狠掐住。 纳兰锦绣却讽刺的勾了唇角,她想,除非是她死,否则绝对不会放手! 060:遇险(三) 外面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一人进来,看到眼前僵持着的局面,上前拉开。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撤去,纳兰锦绣开始剧烈喘息,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白七也没好到哪去,被拉到一边的时候还在鬼叫:“二哥,你看见没有,这蹄子要了我的命了。” 容二拔了匕首,给他止血包扎,低声道:“老七,我说过多少次了,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不改,早晚要毁在这上面。” 白七却不以为然:“她肯定是纪泓烨的女人,大哥他们下落不明,我让她吃些苦头,有什么错?” “士可杀,不可辱。” 白七整个人都萎糜了,大概疼的厉害,所以没再说话。 纳兰锦绣感觉嗓子火辣辣的疼,眼前忽明忽暗。她不知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一个白七她已经应付不来了,再有一个…… 她很害怕,也很绝望。针包掉落在一旁,她拿了一枚银针,去刺鸠尾穴。鸠尾穴位于脐上七寸,剑突下半寸,是任脉之络穴。刺中后,人会血滞而亡。 对,她想死。死了倒也干净,总比任人欺凌的好。 手腕被握住,纳兰锦绣抬头,对上一双浅淡的眼眸。那人看着她,眼里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死水。她也看他,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容二的五官其实很出彩,眼睛、鼻子、嘴唇长得都很漂亮,可凑在一起就只能称之为端正。要说俊俏也是俊俏的,只是很没有辨识度。这种人就是即便见过三四次,丢到人堆里,依然找不出来的那种。 他把外衫脱下来扔给她,缓缓道:“你不用自杀,该你死的时候,我会送你走。你放心,刚刚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纳兰锦绣也没精力去矫情,什么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她不能随意穿男子的衣衫。不管是谁的衣服,有的穿总比光着好。 把他的外衫套在身上,仔仔细细穿好。其实她是不太相信他的话的,只是不是万分无奈,她也不想死啊。她不说话,只把自己蜷在角落里。 “你是大夫?”看她认穴位那么准,容二猜测。 “是。” 容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又问:“救过人吗?” 纳兰锦绣接过,毫不犹豫的打开,里面是两小块有些碎了的点心。她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点头:“救过,很多。” 她没有撒谎,她是真的救过很多人。宁国瘟疫时她研究出了方子,重生后又开了青囊医馆。她一直心怀善意,行医救人,也不知为何命运就不能看她好,总要同她过不去? “我也是大夫,也曾救过很多人。”容二停顿了下又说:“不过没有杀的多。” 两块点心已经被纳兰锦绣吃完了,她不想说话,只把脸颊埋在膝头。经历了刚才那种事,她现在很想阿娘,阿爹阿娘在的时候,从来都不舍得她受委屈。她又想到了纪泓烨,三哥,也是事事顺着她,宠着她的。 容二又说:“我们已经给纪泓烨送了消息,沿途埋伏,就看他肯不肯为你冒险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的,她不知道三哥能为她做到几分,舍命相救这种事,不是人人都有幸能遇到的。 纳兰锦绣的嗓子还是哑的,发音不太清楚,听着莫名有些可怜。容二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并不是纪泓烨的女人。她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即便是嫁人,也要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又怎么肯委屈了自己。 “你不知道,当时为何还要帮他引开人?” “当时是三哥活,我便能活,三哥死,你们也不会放过我吧。没路可选,就只能孤注一掷。” 虽不确定三哥会不会为我舍命,但我绝对不会见死不救。我是大夫,连不相干的人都要救,何况是真心对我好的人?后面两句她没说,也不打算让旁人知道,有些事,她自己心里清楚就足够了。 “你很聪明,我妹妹若是活着,也同你这般大了。” 纳兰锦绣看向他,他神色浅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六年前的瘟疫,她没能熬过来。” 是啊!六年前的那场瘟疫,人人都记住了纳兰锦绣,为她歌功颂德。可那场瘟疫死了很多人,让很多家庭支离破碎,他们的伤痛,只怕没人可以治愈,他们也不会感激她。 “你叫什么名字?”纳兰锦绣忽然问。 容二一怔,不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忽然问他的名字。他只是给了她一件衣服和一点干粮,又阻止了她要和老七一起同归于尽。可他们还没有熟到那个程度吧!况且他亡命天涯,只要有代号就可以了,哪里还需要名字。 “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她语气很郑重。 容二哈哈大笑,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她记得他的救命之恩,难道就不记得把她掳来的人,其中就有他吗? 纳兰锦绣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想到他们之间肯定要有个你生我亡的结果,难不成到时候留他一命,让他来杀自己?她也真是够傻的了。 容二却觉得告诉她也无妨,万一纪泓烨来了,他死了,搞不好还有人念在这点恩义上,给他收尸。他这么想也就玩笑着说:“你记得我姓容就够了。” “我姓徐。” 容二也没成想她会这么回答,笑得更厉害了:“那你告诉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打算以后你救了我,好让我念着你的恩情?” 纳兰锦绣摇头,淡淡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容二彻底被这姑娘的执着打败,她的生活,原来竟是这般有规矩。要知恩图报,要投桃报李,要平等相待。他忽然觉得,这个傻气执拗的姑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爱。 纪泓烨,应该会来救她的吧!如此难得的真性情,必然没有人愿意轻易失去。看来他们还要部署得更精密一些,才好让他有去无回。这项活计完成了,他和兄弟们便可以金盆洗手,过些正常人的日子了。 容二不知道,再是精心策划也是抵不住千军万马的。他包括他的买主都没有料到,这个本应该隐藏实力,韬光养晦的朝廷二品大员,新晋内阁阁老,竟然让千户营倾巢而出。 甚至不止是千户营,还有一部分军部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势头,把他们的这座山头给端了。搞得就差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纪泓烨,刑部尚书,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去剿匪了。 只是,剿匪的活计,几时轮到刑部尚书了?文臣夺了武将的职,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纪泓烨何尝不知,他的这番行为会受人诟病。会让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同僚更加忌惮他,甚至会看到他的野心,对他除之而后快。 可他藏不住了,因为他失算了。涉及到了她,他就不可能再行一步险棋。让她做饵,让她担一分风险,他都是不允许的。 本就是故意露了破绽给旁人,打算受点伤示弱。二品大员被刺杀,在朝堂上一定会引起不小的动静,那些忌惮试探他的人,一定会暂且收收手脚。 等他彻底把蔡秉荃一党料理完,坐稳了刑部,再腾开手同他们周旋。谁人都知蔡秉荃一党就算是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刺杀他的,何况已经被他折了个七七八八。他们现在自保都成问题,如何有精力反扑? 这场刺杀是因为慧王同老师走得亲近,浔王在敲打他,怀疑他是慧王一党。浔王虽然心机颇深,但还不足为惧,真正让他不得不避讳的,是那位权倾天下的国相大人。 依照宗玄奕的性格,见他已经操控了千户营和刑部,是肯定不会再放纵下去了。既是如此,他就同他们秀秀实力,让浔王和慧王争一把,将暗地里的推到明面上。 也许这是一步险棋,有可能会让他万劫不复。但是,徐锦笙,是他心中唯一的挂牵,朝堂之事再危险,他也要保她平安无事。 纪泓烨带人来的时候很突然,浩浩荡荡的军队一下子就冲进来了,势如破竹。容二所有的布置,在黑压压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 白七知道完了,他们必须离开,从此亡命天涯。可他心有不甘,他们七兄弟出生入死多年,才混得了这处庇护之所。 偏偏因为纪泓烨,他们又得开始逃亡。而且如今只剩下二哥和他,其他人生死未卜。纪泓烨不让他们好过,那他也不让纪泓烨好过,没得到他的女人,那就送个死人给他。 他本可以轻轻松松杀了纳兰锦绣,谁知道二哥极力阻拦,他只好放弃。到了应急通道,他还是心有不甘,独自返了回来。 他一出来就拿着刀向纳兰锦绣砍去。纳兰锦绣本来正背对着白七,看到纪泓烨出现在门口,小跑着过去,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 纪泓烨见她安然无事,还没来得及叫她,就看到这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他厉声喝道:“滚开!别碰她!” 061:最重要的人 白七的刀在落到纳兰锦绣背上的一刻,他整个人已经被龙义掀翻,重重撞在墙壁上,然后又滚落到地上,狼狈不堪。 纳兰锦绣没想到白七会去而复返,直到背上疼起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吃东西,还是受了伤,又或者是心力交瘁,她好像走不动了,只能站在原地,微微弯下了身子…… 纪泓烨大步过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把凌乱的发丝给她理回耳后,低低地道:“阿锦,别怕,我来了……” 忽然纪泓烨身子一僵,他伸出手,看到整个掌心被鲜血染红。他焦急地喊龙义,让他拿金疮药来,再没有了平常的泰然淡定。 纳兰锦绣只觉得耳边特别吵,她勉强睁开眼睛,轻轻摇头,声音又哑又小,她说:“三哥,别怕,我没事的。” 这么弱质纤纤的女孩子,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纪泓烨洒了一整瓶金疮药,用外衫按住她背上的伤口,血还是止不住,不停地往外渗。 “阿锦……阿锦……”纪泓烨轻声低唤,视线紧紧锁在纳兰锦绣惨白如纸的面颊上,心痛如绞。 纪小白在外面等了许久还不见他们出来,忍不住就跟进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得睁大了眼睛,也忘记了礼数,直接对纪泓烨大声喊:“快上车,回城里找大夫。” 马车上,纪泓烨用斗篷将纳兰锦绣越来越凉的身子紧紧裹住,用额头贴了她的。他忽然想起折梅的那日,她踮着脚,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她说“三哥,谢谢你”。 傻丫头,我哪里需要你对我说谢谢。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看到你笑,我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这么做其实是愉悦了我自己。 纪泓烨紧紧抱着她,内心焦灼。很多情绪交杂在一起,有后悔,有自责,有恐惧,最终只化成了柔和的一句话:“阿锦,若听到我唤你,就应我一声……好不好?” 纳兰锦绣隐约能听到声音,却睁不开眼,苍白的唇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安静又脆弱。她本来就白净,如今看起来更是毫无血色,白得渗人。 纪泓烨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冰冷得几乎没了温度,他心口一窒,像是被利器刺中。停顿了下,手指才略颤抖着慢慢探向她的鼻息,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轻轻吹拂着手指,他才略松了口气。然后,痴痴看了她一会儿,又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将脸颊埋进她的秀发,喃喃道:“阿锦,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一定不会。” 怪我,不该这么晚才来,都怪我。 这一刻,纪泓烨才发现,他原本顾虑和在意的那些都不再重要。不管是权利,还是身份,都不过是浮世尘埃。如果她死了,那些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他伏低头,在她冰凉的唇上印了个吻,又是珍重又是怜惜…… 纳兰锦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半夜。她迷迷糊糊睁眼,昏黄的烛火下,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轻轻一动就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本是趴在床上的,侧过头看见对面的榻上睡了个人。那人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儒雅清致。她觉得三哥真是斯文极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这么乖,若是不蹙着眉头就更好了。她就这么看着他,忽然喉咙一痒,咳了几声。咳这几声不要紧,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她紧紧蹙了眉,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阿锦。”纪泓烨起身走到她床边,他一向浅眠,如今又是和衣而卧,自然警醒得很。 纳兰锦绣看出他的紧张,解释道:“我没事,只是有点儿口渴。” “等着,我去给你拿水。” 纪泓烨端来温水,放在床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又动作轻柔的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他怀里,用汤匙一勺一勺的喂她。 她是背受了伤,又不是伤了手,哪里喝个水还用人喂?纳兰锦绣动了动,却被他紧紧扣住。距离太近了,即便光线不那么明亮,纳兰锦绣还是清楚的看见,他下巴上的青色。三哥一向注重形象,从未这样过,想来是她让他担心了。 “来,张口。”他柔和地说。 纳兰锦绣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看他,眼神落进他柔和的目光里。怎么她感觉两人的距离好像更近了,她有些慌,心脏剧烈的跳了起来。 “阿锦。” “我……我……我可以自己来……”她一着急就控制不住地开始结巴。 “你不要乱动,会牵动伤口。”他又舀了一汤匙温水,继续喂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扭捏起来,这不是她的风格呀!想了又想,才自我安慰,她就是个寻常女子,又不是柳下惠,自然不可能坐怀不乱。美色当前,她会不知所措,也是正常的。 纪泓烨继续喂她,直到一碗水都喂下去了,才低声问她:“要不要再躺一会儿?” “躺太久了,难受,就这样坐着吧!” “也好。”他在她身后垫了被子,让她能坐得舒服些,又小心避开她的伤口。 纳兰锦绣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犹豫着问:“三哥,我背上的伤,很严重么?” 纪泓烨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形容。白七那刀下了死手,若不是龙义反应迅敏,只怕会要了她的小命。即便是这样,那一刀还是从右肩划下,伤口长十寸有余,右肩上的那处极深,露了骨。 纳兰锦绣一动,右肩就疼痛难忍,她是大夫,隐约也能猜到些。这样的伤,单从感觉上就能断定,必然不轻,肯定是非落下伤疤不可了。 三哥不说话,大抵是在自责吧!既是如此,她也就不问了。她清了清嗓子道:“我睡了多久?” “两日了。” 纳兰锦绣想到她已经有几天没回府里,外祖母怕是要担心坏了。她那把年纪,若是知道她受了伤,身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外祖母……” 纪泓烨揉了揉她的发,安慰:“我没告诉她,平白让她担心。” 纳兰锦绣点头:“也好,不然她肯定会担心的。我这几日都没回府里,她问起,你要怎么回复?” “已经问过了,我说要带你去采药,一折一返,大概要半个月的时间。” 纳兰锦绣觉得三哥做事确实周全,半个月之后,她的伤大概就好的差不多了。她又担心医馆,怕林玉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惦记这个……纪泓烨想让她不要想太多,好好养伤。又觉得她的这份善意难能可贵,就眸色柔和地看着她,道:“每隔三两日,我就让林院正去医馆义诊,你看可好?” 纳兰锦绣犹豫,林清扬那个老头子,怎么看都像无利不起早的人,能听他的话吗? 纪泓烨仿佛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低低的笑了一声,“长生丸给他两颗,他必然是极愿意去的,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好吧!只能如此了。”纳兰锦绣顿了顿又问他:“三哥,你一直都在?” “嗯。” 纪泓烨已经这么守着她整整两天,白日办公在这,夜晚宿在这,衣不解带的照顾她。汤药喂不进去,他便自己含到口里再用细竹管渡给她。不过,这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免得她不好意思,对他避而不见。 “这是哪儿?” “我在外面的宅子。”纪泓烨说完,又补充了句:“这里很安全,没人能伤害你。” 好好的在外面置宅子做什么?纳兰锦绣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外室。上一世的时候,他从爹爹和娘亲的对话中,偶然也能听到,哪个富家公子或是哪个朝廷重臣,背着家人在外面养了外室。 三哥……不会也是如此吧!毕竟他都快二十岁了,还是连个通房都没有。上次紫嫣那件事,他气成那个样子,难不成是心有所属? 也许是他中意的人身份低,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适合进纪府。又或者是三哥想保护她,怕她受了欺负,这样另置了宅子,便是她最大,也没有了许多规矩。 她看着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纪泓烨柔声问。 纳兰锦绣没说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纪泓烨看她委屈的样子,哪里会知道她想到那方面去了,还以为她是在后怕。那天情况紧急,没容他多想。 可后来治伤的时候,看见她穿着男人的衣服,里面的衣衫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还有她脖子上的印子……他虽没有让人侍候过,却也不难理解那是什么,他当时就想把活捉的那几个人都杀了。 那日接触到她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不会有什么有损闺誉的话流出来。他担心的是她被掳走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若真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可如何是好?他可以不介意,只是怕她自己难以接受。 062:不想等了 见她半天不回应,纪泓烨只好低头温和地对她说:“阿锦,别怕,都过去了。” 纳兰锦绣想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却不敢。如果真像她猜想的那样该怎么办?她好像没办法接受。她有些怪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三哥有了这样的想法?三哥如果知道了,会怎么看她。 纪泓烨看她不言语,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只好坐到床边,揽过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声爱怜地说:“三哥在这里,阿锦,不要怕,没人能伤害你了。” 纳兰锦绣靠在他肩头,鼻间是他干净清爽的味道。这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和所受的委屈,已经离她远去。她安全了,心,却更加难受了。三哥对她很好,可这种好,也许和她想要的不一样。 他把她当成妹妹一般照顾,她能喜欢他么?或者说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么?好像不能。如今他们算是很好的,如果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而他不能接受,那怕是连兄妹都做不成了。她以后还怎么跟着他? “阿锦……”纪泓烨低声唤她的名字。 纳兰锦绣鼻子一酸,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纪泓烨轻抚着她的发,声音沙哑,却异常认真:“别哭……以后你有我。”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纳兰锦绣不解地看他。他却不往下说了,只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又把她的碎发整回耳后,动作轻柔至极,像是在照顾一个小孩子似的。 “好好睡,我就在你旁边守着。” “嗯……”纳兰锦绣也确实有些困了,她失血过多,容易疲倦。 看她缓缓闭了眼,渐渐熟睡过去。纪泓烨却毫无睡意,心口像是被火炙着。他现在就要审那个白七,要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片刻都等不了了。他收敛了气息,轻手轻脚的出门,让纪小白守着门口,冷声道:“我不回来,谁都不准进去。” 纪小白挠了挠后脑,一副傻气的样子问:“那姑娘若是需要帮忙,我能进去吗?” “不能。” “那……就装作听不见?会不会不太好?” 纪泓烨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就走了。这一眼让纪小白毛骨悚然,身子控制不住的颤了几下。龙义本来跟在纪泓烨身后,愣是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半夜三更,让你守门就是守门,你还想进屋,真敢想啊你!” “我……我……”我只是怕她身上有伤,行动不便。 “我什么我?好好守着,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去。” “这个季节哪有蚊子?” “你真是小白的可以……”龙义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昂首阔步的走了。 纪小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气什么,也不知龙义得意什么。最后还是告诫自己,守门就守门,别让人进去就是了。若是姑娘求助,他大不了把少爷请来就是。 —— 纪泓烨的私宅有一处极隐密的地方,那里除了他,就只有龙义和纪小白进去过。除此之外,还从来没有外人进去,凡是进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了。 纪泓烨穿过曲曲折折的甬道,站在水牢前,冷冷看着白七。本来还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头发凌乱如草,脸皮白得像鬼。 白七的身体极度难受,脑子还是清楚的,看见纪泓烨冷冷的瞪着他,嗤笑一声。做官的人就是虚伪,外表看起来衣冠楚楚,实则心狠手辣。整整两日,从他被关进来以后就粒米未进,而且身体一直泡在冷水里,皮都要泡烂了。 “你若真是英雄好汉,就给我个痛快,何必把我关在这里折磨。” 纪泓烨神态淡淡的:“让你死,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要想着从我嘴里挖出东西,我就是死,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纪泓烨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是么?你现在不说,不代表将来不会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耗。” 白七神态极致难看,似惊非惊,似痛非痛。让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生不如死的活着,再呆一刻他都要疯了。他厉声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否受命于浔王。” “浔王是谁?我不认识。” “不认识?那是谁让你来杀我?” “我看你不顺眼,就想你死,我喜欢不行吗?” “呵……喜欢。”纪泓烨冷笑,向身后的龙义伸出了左手。 龙义会意,从衣袖里拿出几把小刀。小刀体积很小,尾部穿着红穗子。纪泓烨拿了一柄,状似随意地一抛,就越过囚栏,插入白七的左眼。 他从小就喜欢扔飞刀玩儿,觉得比投壶有意思多了,久而久之就练就了百发百中。只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用在人身上,因为,他现在心里很不爽,看不得这个龌龊东西笑。 白七捂着眼睛,凄厉的吼叫:“我和你何仇何怨,你要折磨我如此?” “何仇何怨?”纪泓烨重复了一遍,又道:“你若是只受命于人来取我性命,我会给你个痛快,如今,你想都不要想。” 本来还神色痛苦的白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纪泓烨,状似疯癫:“我知道为什么,你是不敢说么?那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就是睡了你的女人,怎么样?有本事你杀了我……哈哈哈……” 纪泓烨脸色铁青,衣袖下的手紧紧攥了拳头。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怕一不小心,直接杀了他,那样才是便宜了他。而且,他现在对他来说还有用,还不能死。 龙义当然知道白七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天姑娘穿着什么,少爷情绪怎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听了这话,也同样怒不可遏。 姑娘是什么人,出身高贵,心地善良,更是少爷捧在手心上的,如何能被这种人侮辱?从他嘴里吐出有关姑娘的事,龙义都觉得是种亵渎。 “你再胡扯一个字,我现在就弄死你!”龙义过去钳了白七的衣领,把他狠狠拽了过来。 白七的头撞在囚栏上,发出咚的一声,他却仿佛不知道疼痛,还是呲牙咧嘴笑着:“怎么?心疼了?看不出来你和她也有一腿,哈哈哈……” 龙义年轻气盛,还从没被人这样说过,尤其是这货还捎带上了姑娘。他伸手就要扭断白七的脖子,纪泓烨上前握了他手腕,淡淡地道:“杀了他就等同于成全他,想死,没那么容易。” 白七把眼睛转向纪泓烨,笑得阴险又猥琐,陶醉地说:“不得不承认你看女人的眼光很好,模样生得好,皮肤又白又嫩,身子更是娇软,真真是极品……就是年纪小了点儿,太青嫩,不解风情……” “你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龙义远没有纪泓烨的心性,不知白七是在故意激怒他,听了这些污言秽语,只想立刻杀了他。 “你杀啊!杀了我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哈哈哈……哈哈……”白七状似疯狂,不得不说,虽然他现在极为痛苦,但龙义的反应彻底愉悦了他。 “你以为我不敢吗?”龙义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说。白七甚至觉得他就要动手了,自己马上就解脱了。 这时,纪泓烨向龙义伸了手,声音依然平静,只隐隐透了些狠意:“给我刀。” 龙义把飞刀递给他,白七以为他又要抛飞刀玩儿,谁知他竟是选了一把薄刃的,一字一顿:“用这个,割了他的舌头。” 白七刚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开始剧烈挣扎,就被龙义狠狠制住。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头被割下,鲜血淋漓。他说不出话,痛苦的由喉咙里发出低吼声。 龙义扔了舌头,拿出一条白色帕子,擦拭着手里的刀。纪泓烨则淡淡笑着道:“既然嘴上无德,不如就永远别开口说话了。” 白七一时之间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舌头,痛苦地在水里翻滚。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自己无法接受。 纪泓烨冷冷看着他,心里的疼没有因为他的痛苦而疏解,反而越演越盛。他现在不想看见这个人,不然,他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纪泓烨转身离开,龙义依然跟在他身后。走出甬道,看见外面的天,夜幕虽然黑暗,却因为有星星的点缀,璀璨夺目。那一轮冷月,散发着淡淡光华,柔和高洁。 纪泓烨停住脚步,回头看龙义。龙义神色还算正常,只一双眼里多了些猩红的血丝。看见少爷的眼神,他低头,机械地说:“属下逾矩了,但凭大人责罚。” 纪泓烨审视他良久道:“这事莫要再想,也莫要再提。” 龙义知道他这是不打算惩罚他了,低头哑声道:“是。” 纪泓烨又道:“不要被她看出端倪。” 不知在那一天一夜中,她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但她既然避而不谈,就是不想他们知道,那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吧! 只是有些事,本想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如今,他却不想等了…… 063:千年风雅 纪小白看到纪泓烨和龙义回来,急急忙忙的过来:“少爷,姑娘醒了,大概是伤口疼,您快进去看看吧!” 纪泓烨眉尖微蹙,进了屋,看见纳兰锦绣站在桌子前,手里拿了把剪刀。纳兰锦绣也看见他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沉着面朝她走来。不知为什么,纳兰锦绣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三哥现下这幅神情,不喜不怒,却着实让人有些可怕。 纪泓烨夺了她的剪刀,依然沉着面,厉声训斥:“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拿着剪刀做什么?” 纳兰锦绣被他训的不敢说话,只暗道,果然做官的就是威风,训人都训得这么有气势。等了许久不见他再说话,才敢偷偷地打量他,见他面色阴沉,眉眼中戾气横生,甚至好像还带了一抹痛色…… 三哥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脾气自然是很好的。不要说发脾气,就是看她的眼神素来也是温温和和的,这会儿是怎么了? 纪泓烨见她偷偷看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也发觉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火,怕是吓到了她。就收敛情绪,柔和地说:“夜深寒气重,你不在被窝躺着,出来做什么?” 纳兰锦绣摇头道:“躺得太久实在是躺不住了,伤口疼。” 纪泓烨一听她说伤口疼,明显就紧张了,让她好好坐下,不要牵动了伤口,又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 “就是疼也只能忍着,还不到换药的时候。” 纳兰锦绣却没听他说话,只看又是女子的斗篷,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粉色衣裳,心头开始泛酸。她还不知道这衣裳是谁的呢? 纪泓烨见她不说话,就盯着自己的衣服看,走过去没发现她衣服有什么不妥,低声问:“怎么了?” 纳兰锦绣不回他,只说自己不冷,就要脱了披风。纪泓烨自然是不准的,两人相对僵持了片刻。许久,他低叹一声,伸手替她解了斗篷。然后一手环上她的背,一手去抄她的膝弯。 纳兰锦绣被他这样抱起来,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三……哥……三哥,你做什么?” 纪泓烨抱着她,平静地道:“你不穿斗篷,就回被窝呆着。” “我都说了我不冷。” 纪泓烨心里想的是,我这屋子没有地龙,只燃了两盆炭火。你失血过多最是怕冷,现在又正值寒冬,这寒气你如何受得?只是他没这样说,只柔和地道:“不要闹脾气。”然后动作轻柔的把她放在床上。 纳兰锦绣有些窘迫,侧过头不看他,“只是养伤而已,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不用一直照顾我。” 纪泓烨没说话,面色平静,也看不出听了她这话是什么心思。只看着她问:“你刚刚拿了剪刀做什么?” “我睡不着,光线太暗了,想剪下灯芯。” “我怕扰了你睡觉,才没燃那么多。”纪泓烨说着话,又去点了两盏灯,然后才问:“睡不着……是伤口疼,还是害怕?” 纳兰锦绣摇头:“可能是我睡太久了,这会儿就不想睡了。” 纪泓烨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想到小孩子不睡觉,父母就会讲故事给他听,大概会有催眠的效果吧,就问:“要不我背书给你听?”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主意,纳兰锦绣点头:“那你挑个有意思的来背。” 纪泓烨可不知道她口中的有意思是指什么,朗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 纳兰锦绣一脸黑线:“三哥,你见谁的睡前故事是背这个的?要那种有对话的,生动的,形象的。” 要的可真多,孩子大了就是难伺候。记得小时候,她刚到府里,他也曾给她背过书。那时候她听的倍儿欢乐,没有这些个要求。但他实在又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想了想,决定换一个。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 “三哥,我也不听这个。” 这个既有对话,主旨也清楚,应该算是够生动形象的了。她怎么还不满意?纪泓烨瞥了她一眼,颇有些看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 纳兰锦绣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想着他若是继续背下去,她就勉强听吧!谁知他却不背了,只道:“你喜欢看的那种胡说八道的话本子,我一本都没看过。” 胡说八道?这是在指责她不务正业吗?过会儿说不定又要训斥她。纳兰锦绣想拉被子盖到头上,不再听他说话,却扯动了伤口,疼得蹙眉。 “怎么?又疼了?” “嗯。”她闷声闷气的回。 纪泓烨眼睛里有心疼一闪而过,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轻声说:“再忍忍,过几日便能好些。” 纳兰锦绣被他此时的亲密动作惊住,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孰不知她昏迷期间更亲密的事也是做过的,擦脸,喂药,修剪指甲…… 倒不是纪泓烨非要做这些,只是他身边没有侍女。而且那时候,他心烦意乱,一心只想守着她,断然不会把她的事情假手于人。 “要不,你唱个歌给我听。”这个虽然大胆,肯定会被三哥冷着脸拒绝。不过总归要比现在的情境好,她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我不会。”利落的拒绝,毫无转圜余地。 纳兰锦绣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答应,点头道:“那好吧!” 谁知,静默半晌后纪泓烨竟取了一把七弦古琴出来,手指轻拨,泠泠几声便悠悠传来。他调试好琴弦,便有清雪样的琴声在房里回荡了起来。 三哥竟然会弹琴,还弹得这般好,真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像他这样聪慧的人,想学什么自然是容易的。而且,他书房里有一把琴,只是没见他弹过。她倒是在他看书的时候弹过几次,自己的水准,怕是不及他的分毫,难为他当时还能听得进去…… 纳兰锦绣心虚的扶额,她从上一世的时候就有个短板,对音律不大通,甚至可以说是音痴一个。爹爹请了最好的教席,每日教授一个时辰,寒来暑往练了几年,才勉强能弹出完整的曲子。 她惬意地闭眼,悠悠地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真好听。” “千年风雅。” “名字也好,听起来就很有诗意。” 纳兰锦绣缓缓闭眼,只觉得这曲子就是用来催眠的,前一刻不困,现在却睁不开眼了。她忘了从前,一上音律的课,自己也是这般想睡觉的。 琴声不断,直至她睡熟,纪泓烨才停下。凑近床边替她盖好被子,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有很重要的话忘了和她说。 现在把她叫醒说上那样一句话,她大抵又会使小性子吧!他心里的不舒坦,致使他没了睡意,就坐在床榻旁边静静看她。 纳兰锦绣做梦了,一会儿是白七向她走来;一会儿又是三哥淡漠的脸;然后是漫天血海中,三哥向她伸出手,她想伸手拉住他的,却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三哥!”她猛然惊醒,坐了起来,这下子狠狠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她捂住胸口,喘着粗气,冷汗沿着额际缓缓掉落。 “阿锦!”纪泓烨守了她很久,刚躺在榻上睡着,听到声响,很快就到了她的床边。 纳兰锦绣看见他,才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她摇了摇头,哑声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纪泓烨看着她脸色惨白,额发被汗水湿透,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打了温水过来,细致地给她擦脸。 纳兰锦绣觉得他这几日清减了很多,想到他每天有那么多公事要处理,还要在这衣不解带的守着她,也太过辛苦了。 “三哥,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你去睡吧,不用一直守着我。” 纪泓烨知道她是怕他辛苦,刚想说些宽慰她的话,就发现她后背上的衣衫被血染红。他拉过她,让她伏在他的肩头,看着鲜血还在慢慢往外渗透。 心里忽然升起一抹掩盖不住的怒气。都这样了,她还说没事,是不是如果他没发现,她再疼也要自己忍着。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如此挫败,想要一个人的信任,原来是这么难。 “你的伤口流血了。”他推开她,起身去取伤药和纱布。 纳兰锦绣也觉得背上像针刺一样疼,她靠在床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人,动手去解她的衣衫。她伸手按住他的手,小声道:“三哥明日还是帮我找个丫头来吧。” 纪泓烨轻轻拂开她的手,手没停,也没回复她。纳兰锦绣也不知三哥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只看着自己的衣衫被退下,然后就是他熟练的拆纱布。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换药这件事,气氛本该是风月无边的。可他沉默着,她也不敢说话,倒无端显得冷清了。 064:梁弦歌 三日后,纳兰锦绣的伤口明显不那么疼了,三哥也不再整日守着她,只把纪小白分给她使唤。她说要去屋外透气,纪小白就给她拿了件厚厚的斗篷,厚得夸张。 纳兰锦绣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么厚……穿上这个我还怎么走路?重也重死了。” 纪小白看了她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只捧着斗篷,非让她穿上不可。 “你去把三哥的披风拿一件过来,我先凑合着穿,这个就省了吧,穿上也没法走路啊。” “少爷说你若出去必须得多穿点儿,这是梁姑娘连夜赶制的。” “梁姑娘是谁?” 纪小白想了想,道:“梁弦歌。” 梁弦歌?弦歌,弦歌知雅意,千年风雅,莫不是三哥那晚弹的曲子,就和这姑娘有关?纳兰锦绣这时候再看斗篷,愈发不喜。 “不穿就是不穿!”她任性地把脸颊扭到一旁。 “姑娘。” “别叫我!” “你这样,我没法和少爷交代,再说了这是梁姑娘的一片心意……” 纳兰锦绣被他念的无语,只好穿上。上身以后才发现,厚是厚了点,不过倒是挺松软的,一点儿都不重。她摸了摸,也不知里面絮的是什么棉。 纳兰锦绣缓慢的走在前面,纪小白跟在她身后,念来念去:“姑娘,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少爷说你不能走远……你再往前走少爷回来要怪我了……” “三哥不是不在吗,你不说我不说,他哪里会知道?” “他问我,我就要说的。” “那你就撒个谎。” “不能对少爷撒谎。” “你……”纳兰锦绣不会接话了,只能妥协:“好了,这就回去。” 两人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女子。走近了看清,是个着水绿色斗篷的姑娘,和一个蓝色布衣的小丫头。 “请问是锦笙姑娘么?我家小姐在这儿等您很久了。”小丫头笑眯眯的模样,甚是喜人。 纳兰锦绣想,她家小姐估计就是梁弦歌了。好端端的她来找自己做什么?难不成这宅子真是三哥置给她的?她心里古怪着,步子也就慢了下来。 纪小白一看她蜗牛似的步子,就焦急地问:“可是伤口疼了?就说不能走太远,你偏不听……”他这么说着,见梁弦歌过来,立马住口了,规规矩矩的叫了声梁姑娘。 纳兰锦绣鄙视地瞅了纪小白一眼,前一刻还在啰嗦她,后一刻见到梁弦歌倒是规矩起来了。什么人,难不成她平时待他太和颜悦色了,他就不把她当主子了? 心里不舒坦,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抬头看向梁弦歌。年纪略长她一些,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肌肤如玉,清莲不妖,这种美丽与端庄和妖娆相比,截然不同。 是极致的高雅,与三哥的优雅相得益彰,都是仙人一般。九天上的谪仙人与尘世中的富贵花,差别自然是明显的。她突然就没了兴致,连梁弦歌都不想再看了。 梁弦歌自然也看到了她,也许人人见了徐锦笙都会认为她容颜绝世,毕竟这种颜色,世间难寻。 可若是旁人长成这样,除了美,别人便不记得什么。而她却恰恰相反,没有被美貌夺去自己,怎么看都是钟灵毓秀。即便是在病中,那双眼睛依然灿若星辰,光彩夺目。 说起来她在这个院子已经住了许久,本来极为沉静,下人们多一句话都不会说,也不曾来过生人。几日前的动静确实有些大,绿荷说纪大人抱了个女子回来,血淋淋的,还是林院正亲自来诊的。 她以为治了伤就走了,不成想竟是在这住了下来。而且,据说纪大人是衣不解带的照顾。她觉得纪大人这个人,对人际交往很淡漠,能得他青睐重视的,必然不是一般人。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般上心,大概都是跟爱情有关系。能让纪大人那种清教徒喜欢上,是有多优秀才可以?她对这个女子,是有几分好奇的。 而且,这院子实在是太闷了。下人们除了日常招呼外,基本上都处于哑巴的状态。她除了绿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若是有人也住在这里,她们可以说说话,一起做做女红,日子兴许还好过些。 若不是想着人家还在养伤,她早就上门拜访了。这时看纪小白向她问好,她也回了个礼,既不折了身份,又显得平易近人。 好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纳兰锦绣虽然心里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梁弦歌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就是那种男人女人都喜欢的气质。 “锦笙,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纳兰锦绣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梁弦歌是不是太过热情了?虽然她和三哥因为在外行事方便以兄妹相称,可她毕竟不是三哥的亲妹妹,梁弦歌巴巴地过来做什么? “我是梁弦歌,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听说你受了伤,我煮了红枣阿胶汤,补血最好了。” 绿荷把食盒递给纪小白,笑着道:“小姐晨起时就炖上了,姑娘快趁热尝尝。” 纳兰锦绣身上有伤,不能行谢礼,只对梁弦歌道:“谢梁姐姐的汤,本应该请姐姐去屋里坐,只是我刚从外面回来,有伤在身,实在感觉有些乏了,改日我上门拜访。” 被人拒之门外,梁弦歌一点儿不恼,依然是自然亲近地笑着告别。倒是绿荷那个丫头,委委屈屈地看了纳兰锦绣一眼。 纪小白跟着纳兰锦绣进屋,把汤端出来给她,道:“还热着呢,姑娘快喝。” “我不喝。” “这好好的汤,为何不喝?” “不喝就是不喝,哪有为什么?” 纪小白一看她脸色不好,只以为她是不舒服,就问:“那这汤……我喝了?” “你喜欢就喝了吧!” “我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梁姑娘一番好心,如果她发现你没喝,岂不是不太好。” 纳兰锦绣虽然以前就领教过纪小白有的耿直,可是这时还是觉得他聒噪,废话那么多,好像还处处针对她。梁姑娘什么心意,关他什么事儿?至于一直在她面前说,好像她多小气似的。 “我要睡一会儿,你也出去。”她揉了揉额头,确实有些疲倦。 纪小白端了汤出去,到门口又回头:“姑娘若是有事儿,直接唤我便好,我就在门外守着。” 纳兰锦绣暗道,最好离我远点儿,被你念得烦死了。她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想着梁弦歌。刚来的时候她也猜测这个院子里会有女人,可真见到了,又是神仙般的人物,她心里到底还是不痛快了。 她睡不着索性就坐起来,对着门口道:“纪小白,你进来。” 果然纪小白推门进来了,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 “梁姑娘……来这里多久了?” 纪小白侧头想了半天,回复:“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吧!” 这么久了?难怪三哥每日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来是在外院养了人。可为何她从没发现三哥的异样,难道真是当局者迷吗? 宁朝的高门显贵,一夫一妻的很少,大多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如果她要喜欢三哥,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必须接受梁弦歌? 答案是她没办法接受。而且,三哥对她是什么想法,她真是搞不清楚的。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她很好,有时候又觉得还不够。似乎比她想要的那种,总是差了点儿感觉。 纪小白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再说话。心里嘀咕,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梁姑娘?难道是梁姑娘得罪她了?不可能啊!梁姑娘性情最好了,来了那么久,连下人都不曾责罚过一个。 “那你知道梁姑娘来这是做什么的吗?” 纪小白摇头,只道:“她从来不曾和外人来往,我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她来这应该是因为少爷吧!” 果然是和三哥有关系。 “她人好,做东西也好吃。”纪小白真是要多不怕死,就有多不怕死。 “你又和人家不怎么来往,怎么就知道人家做东西好吃?” “她经常给少爷做,有时候少爷不想吃,我就替他吃了。” 还经常给三哥做饭?纳兰锦绣想到自己同三哥在一起,一向都是他让着她。做饭什么的,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么看来,她不得三哥的喜爱也是正常的。纳兰锦绣越想越不是滋味。 “那三哥对她好吗?” “好,梁姑娘的琴弹得极好,少爷和她应该是知己吧!再者说了,少爷对谁都很好啊!” 纳兰锦绣的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她真不知道纪小白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纪小白看她的表情,以为她又生气了,赶紧道:“姑娘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他说完话,一溜烟的就跑了,简直就是避她如蛇蝎,这让纳兰锦绣就十分挫败。 065:养了个东西 孙文杰是在宫门口把纪泓烨的马车拦下来的,大摇大摆地两手张开挡在路中间。新提上来的车夫不如纪小白灵活,见路上突然冒出个人来,吓得赶忙拉紧缰绳,马受了惊一蹶蹄子,车厢剧烈地震了一下。 “大人?没事吧!”龙义自幼就在纪泓烨身边,主仆二人极为信任彼此,但在旁人面前,龙义还是称呼他大人。 “无事。”纪泓烨的声音一如往常淡然,丝毫没有波动。 孙文杰见车停了,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孙大人……”龙义欲言又止,虽然知道他和少爷曾在大理寺一起共事,但是他这样不怕死的拦车,真的可以么?少爷会不会把他丢下来? “无事,我和你主子叙叙旧。” 孙文杰甩手放下锦帘,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半路爬车了,不过距上一次也已经很久了。所以,他一坐上就意识到了不同。 纪泓烨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自顾自地斜靠在塌上闭目养神,并不搭理。 孙文杰见怪不怪,笑呵呵地道:“没车,顺路捎我一程吧。” 纪泓烨依然不理。 “怀瑾兄,我怎么觉得你这车不一样了,你看这榻上竟然还有美人靠。”他凑上去闻了闻,又道:“和你身上的味道差不多呀!就是多了股药香。” “……” “你好好说,是不是你那个宝贝表妹?” “……” 孙文杰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就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纪泓烨此刻正斜倚在锦塌上,姿态随意,眉宇间难得露出些疲色,不似平时的冷淡严谨。 说起来他继任刑部尚书以后,手中权势渐大,气质自然和以前不同,现下竟是不展颜了。也是,朝堂如今因为他都快要炸锅了。 “纪三,不是我说你,你装傻充愣好几年了,为何一到文渊阁就不知道收敛了?” 纪泓烨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孙文杰后颈冷飕飕的,只好又道:“不是装傻充愣,是韬光养晦,可以不?” “我也想收敛着,是有些人强迫的罢了。” “你若是想收敛,哪有人能强迫你?你调动的可是千机营和军部士兵啊!要知道,历来千机营只听内阁首辅的,你现在就是阁臣一枚,就能让千机营倾巢而出。我看现在最容不得你的就是李善成,你可真把人家首辅的权利当泥捏的呢?” “军部的人是你送来的。” 孙文杰摸了摸鼻子:“那还不是都察院的那个人,一听说你让人去调千机营了,就把他手底下的人都派出来帮忙。要不是我拦着,势头比现在还大。” “那我还要谢谢孙大人?” “谢倒是不用,就是你现在怎么办呀!我可察觉了,相国已经注意你了。” 纪泓烨悠闲得很,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没有丝毫焦急:“你和我素来是分不开的,我完了,你也好不到哪去。” 孙文杰一听就急了,指着他,气愤的说:“纪三你不能这么不厚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拉我下水,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噢?孙大人认为我是现在才拉你下水的?不是一早你自己跳下来的么?” “我就问你,现在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孙文杰看他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真是想狠狠打他一顿,可惜,他不敢。从同窗时候开始,他就见识了纪泓烨的腹黑,想不怕他都难。 “这阵子朝堂里的动作会很大,你比彭景冷静得多,看着他不要插手。” “我和他都不出手,就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再者说了,彭景已经参与了,现在收手也晚了。” “彭景是武将,朝中无人不知他重情义,他此时不出手,别人也只以为是我利用了他。” 孙文杰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天大的事也是纪三一个人扛。这也许就是他的魅力所在,知道他遇到了棘手的事,彭景简直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不要说调动士兵,就是让他去端了谁的府邸,大概他也会毫不犹豫。 纪泓烨想到未来的事,也真是有些头疼。宗玄奕和浔王,老师和慧王,还有端坐庙堂之上的当今圣上,各有心思。想让他们彼此牵制起来,属实要费些功夫。 孙文杰觉得天大的事儿,落在纪三身上也不是事了。同一年考中的,一起上在太学院求学,又被先后分到了大理寺,可人与人的差距为什么就这么大? 他越想越觉得不忿,凑近纪泓烨仔细看。发现他这张脸真是……真是……造孽啊!尤其是现下这副样子,简直要人命啊…… 孙文杰看得忍不住啧啧几声,真想把帘子车门都拉开,让全金陵城的姑娘们都一饱眼福,看看刑部尚书这副模样。 估计明日就会有哪位朝廷重臣,给纪尚书提亲了。不过能配得上他的*还真不多。就说程大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貌美如花,就怕是连皇子都配得,可他不是丝毫不为所动么? 看样子男人若是生得俊了,也是骄傲,谁都看不上的。怎么有男人生成他这样?孙文杰又往前凑凑,想好好看看…… 纪泓烨似有感应,嚯得睁开眼,冷玉般的眸子寒光凛凛,哪还有以前温润如玉的模样。孙文杰暗道,刑部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好的翩翩佳公子,不过个把月时间,就凶的跟罗刹似的。 “孙文杰,你再用刚才那个眼神看着我,我会怀疑你有断袖之癖。” “咳咳咳……我取向可是很正常的,不好龙.阳。”再者说即便是我好龙.阳,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你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纪泓烨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接连几天没休息好,本想在车上闭目养神一会儿,又让孙文杰给搅和了。 “怀瑾,我看你脸上有些疲色啊!昨晚是不是开荤去了?”孙文杰恶作剧般挑了挑眉。 纪泓烨手指微微一抬,威胁道:“再胡言乱语就扔你下去。” “别啊!你也不能一心都扑在朝堂上,适当的也得考虑一下房中事。你若嫌弃朝廷大员的千金麻烦,我给你找个会伺候人的。” 纪泓烨斜了他一眼,他又道:“我知你生性好洁,不喜别人用过的东西,我手上有货……” “住口!”纪泓烨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重新靠了靠。 “我是不是得给你立个贞.操牌坊?如此守身如玉是为了哪个?” 纪泓烨懒洋洋地道:“没有的事。” “说真的,是不是养在你家的那位郡主?” 纪泓烨没回复,孙文杰却觉得差不多就是了,八卦的凑近他低声说:“林院正说你表妹才十四岁,小你这么多,你心里就没罪恶感吗?” 纪泓烨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孙大人,小心祸从口出。” 孙文杰见鬼似的看他,“你已经甩给我一桩祸事。” “呵……”纪泓烨轻笑,“令尊大人到现在都还没出手吗?” “来头不小,后台可不是一般人,父亲大人……在犹豫。” 纪泓烨冷声道:“有后台就拆了,令尊大人当年骁勇善战,如今位及督都,怎么办事反倒束手束脚,当自己手上的权利是泥捏的?” 孙文杰一愣,怎么感觉他今天火气有点儿大?这帮胭脂犯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林院正说胭脂里有幽冥花,而这种东西,很多医者都不认识。林院正还说过,怀瑾的表妹医术精湛,只怕太医院也无人能出其右。 难不成这件事儿和她有关?如果是这样,那纪三反常就可以说得通了。毕竟,他那个护犊子的性子,早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了。 孙文杰又开始感兴趣的上下打量纪泓烨,结果发现他手边放了个精致的食盒,模样有点儿眼熟,怎么好像是御膳房的? “我说今日又不是上朝的日子,你巴巴跑到宫里来做什么,原来是为了吃的。不过你在吃食上一向不讲究的,这里到底装的什么呀!” 孙文杰见他不回答,自己便探身去掀那盖子,打开就惊诧了,里面竟是糯米糖人。御膳房新来了位做点心的,拿手的便是糯米糖人,只是这东西娇贵又费工夫,除了皇上极宠的两位娘娘能吃上,其他人想看一眼都难。 “这么多……我尝一个。”谁知手指还没碰到糖人,便被纪泓烨推开了。 “你怎么这么小气?你不是一惯不碰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吗?而且你有这么多,给我一个能怎么样啊?” 纪泓烨想到嗜甜如命,见到稀罕点心就笑眯眯的某人,清淡地道:“再多怕也是不够。” 孙文杰瞪大了眼睛看他,一头雾水:“这么多还不够?你是养了个什么东西吗?这么能吃……” 纪泓烨唇角微弯:“嗯,的确养了这么个东西。” “你养的什么这么金贵?”竟然一个都不舍得给他,孙文杰一脸扭曲地盯着纪泓烨。想着若是自己跟个狗啊猫啊都争不过,可真是失败透了。 066:人非草木 纪泓烨明显不欲多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声道:“到了,下去。” 孙文杰哪有那么好打发,看了看车窗外,道:“我这还没到呢,你得再送我一程。” 看纪泓烨不为所动,他两手抱了软榻,一副赖死也不走的样子。纪泓烨蹙眉,对着车外道:“龙义,送孙大人下去。” “啊?”孙文杰还没反应过来,就飘飘然被人送下了车,眼前是绝尘而去的马车背影。他想破口大骂,但最终还只是咬了咬牙,小声嘀咕:“多送我一程都不愿意,这心焦火燎往回赶的模样,活像是有媳妇在家等着似的……” 不对!媳妇?女人,喜甜,糯米糖人?我的乖乖,这禁.欲系的纪大人,难不成是红鸾星动,起了凡心? 这么想着,孙文杰便对把自己扔下马车这件事,一点儿都不气愤了。哈哈哈,纪三啊纪三,你可真是有点儿像活人了。 改天,一定要跟踪他,看看金屋里藏的是哪个美娇娘。他说指定是外面的风流佳人,才迷的纪三动了凡心。林院正非说是纪三府里的那个小表妹。他们因此还赌了一壶陈年好酒呢。 动了凡心的纪大人一回来,就看见纪小白戳在门口,耸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没说话,只接过龙义手里的食盒进了屋。 龙义拉了纪小白去一边,眉飞色舞:“你这是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 “你说少爷怎么不给姑娘请个侍女回来?” “嗯?” “我伺候不了她,她可比少爷难伺候多了。” “噢……”这一点,龙义丝毫不怀疑。 “再者说我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也做不了这精细的活。” “以前每天你护送姑娘去医馆,不是挺好的吗?” “今时不同往日,姑娘受伤后性情大变。”纪小白依然傻傻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人。 龙义想到白七,眼睛一沉,喃喃道:“她一个姑娘家,受了那么重的伤,估计是觉得难熬,性情可能自然差了些。” 纪小白想着她让自己吹了一下午的冷风,无语问苍天,只自顾自的嘀咕:“你和我换班,让你来试试,西北风好不好喝……” 龙义想,若是少爷同意,我还愿意和你换,这么守着姑娘不是挺好的吗。她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主意多,和她在一起肯定不会无趣。 只是,少爷大概是不会同意了。 纪泓烨进屋看见纳兰锦绣靠在床头看书,把食盒放到床边,又提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纳兰锦绣放下书,看着食盒,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好像是……糖炒栗子? 不对啊!如果是糖炒栗子,也用不着这么精致的食盒来盛。这图案,怎么有点儿眼熟?她再仔细看,这……好像是宫里的东西吧! 宫里的榛子酥很可口,以前三哥给她带过几次,这次想来应该也是,她询问地看着纪泓烨:“是榛子酥?” 纪泓烨摇头,看着她,但笑不语。 纳兰锦绣挑眉,不是榛子酥是什么。她把食盒打开,看到造型精致的糯米糖人,呆了。她吃过糖人,也吃过糯米点心,但这个是什么? “糯米糖人。” “这……是吃的么?” 纪泓烨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忍住笑意:“是。” “做的这么精致,吃掉会不会有点可惜?” “不吃会坏掉的。” 纳兰锦绣拿了一个她认为最丑的出来,看了又看,还是不忍心下口。可是又觉得这甜甜的味道甚是吸引人,就小小的咬了一口。外皮的糖很酥脆,内里又糯糯的,还带着一股荷香。 “好吃。”她笑弯了眼睛,抬头看他。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还很苍白,就连唇瓣都没有血色。只是这样笑着的时候依然眉目如画,甜甜的,纪泓烨忍住想亲她的冲动,低声问:“晚膳用了没有?” “还没,三哥吃了么?” “没有,一起吧。” 晚膳很丰盛,纳兰锦绣惦记着糖人,也就没怎么吃。纪泓烨看她不怎么动筷,就给她夹菜,每一样都夹了些放到小盘子里,低声道:“你挑食,原先都可以由着你,这会儿身上有伤,得吃得均衡一些。” 纳兰锦绣也知道吃得好了,伤口才好得快,就低头吃盘子里的东西。三哥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心里默默想着,三哥说得都对,她切不可挑三拣四,人在屋檐下,不能讨人嫌。 “药膳粥,吃了。”纪泓烨舀了碗粥,推到她面前。 纳兰锦绣大大舀了一勺吃下,想着快点儿吃完,她这么正襟危坐的,背疼。 “慢点儿吃。”纪泓烨眉尖微蹙,敏感地意识到她的不对劲。 纳兰锦绣这才发现,三哥光顾着她了,竟然什么都没吃。就替他盛了一碗粥,朝纪泓烨推了推。她有伤在身,动作又慢又笨。 纪泓烨却没阻止她,只安静看着她。见她把粥推到他面前,他用汤匙舀了,尝了一口,就将汤匙放下,不准备用了。 这粥本来就是按照林清扬的方子,特意为她熬的药膳粥,他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三哥,你怎么不吃?”纳兰锦绣又喂了自己一口,还没有完全咽下,吐字不清地说。 纪泓烨看了她一会儿,就又吃了一口。 纳兰锦绣想,也许他在外面吃过了,现在只是陪她吃了。她吃完粥,用帕子拭了嘴角,道:“我吃饱了。” 纪泓烨放下汤匙,让人收了席面,指了下床,淡淡道:“过去,坐好。” 纳兰锦绣不疑有他,走过去,乖乖坐好。纪泓烨把药膏盛到玉碗里,调好,然后站到她身后。 “换药。” 换药?怎么又是他给她换药?虽然说这几天一直这样,现在拒绝有些矫情。可……可现在确实是不行了,他已经有梁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以后还是注意接触的好。 可三哥的院子里没有侍女,不让他换,难不成让龙义或纪小白?纳兰锦绣脖颈一凉,觉得是万万不可以的,压根儿就没想借梁弦歌的丫头用用。 她的手一直抓着衣襟,没动。纪泓烨什么都没说,耐心出奇的好,就在她身后默默等着。她转过头,仰着脸望着他,忽闪的睫毛,昭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安。 纪泓烨带她回来的那天,片刻没有离开她,不想将她的任何事假手于人,她的一切都是他在照料。不是没想到男女大防,而是那时候他没心思在意这些虚礼。他只想守着她,看着她,片刻不离。 他现在觉得替她做这些再正常不过,可她呢?之前不就已经拒绝过一次了么?是看他没反应,才没敢再提的吧! 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在他面前脱衣,她难免会感到不适,况且……他眼眸中闪过一抹心疼,低叹一声:“我叫人过来给你涂药。” 果然,不久后梁弦歌就来了,动作轻柔地替她涂了药,又用绷带缠好。纳兰锦绣本该和她道谢,却又不想和她说话。原来,讨厌一个人竟可以没有任何理由。 梁弦歌大概也察觉到了她的排斥,替她收拾好便出去了。纳兰锦绣躺在床上,听着梁弦歌和三哥在门外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脚步声越远。 她怔怔看着床幔,闭眼,有水珠从眼角滑落。上一世的经历,始终提醒着她不能动情,她以为自己已经心若顽石,再难动摇,却终究人非草木…… 她就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心里舒服了些,却还不见三哥回来,想来是和梁弦歌在一起。心里有种嫉妒在疯狂滋长,她讨厌,却又不得不承受。 就这样煎熬了许久,她才睡着。 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来到她身边,先是替她往上提了提被子,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她蹙眉,那人便不动了。 纪泓烨在床边守了她一会儿,越看越喜欢,低头啄了啄她的眉心,声音低且柔:“我心悦你……”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他轻笑一声。罢了,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等她伤好了再说吧!免得她又要胡思乱想。 纳兰锦绣似乎听见纪泓烨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以为是在睡梦中,便没有在意。 半夜,纳兰锦绣发起了高热。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身体火烧火燎的难受,伴着刺骨的疼意。她忍了许久,还是有些崩溃地哭出了声。 纪泓烨本是在外间的榻上合衣而眠,听到动静,披了外衫过去。一看她面色潮红,一向柔嫩的唇有些干裂,便知她是发了热。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那温度简直灼人。 纪泓烨暗道糟了,林清扬叮嘱过,她若是发了高热便是伤口感染,十分危险。他大步出门,告诉守在门口的纪小白:“让龙义速去请林院正。” “现在?”纪小白不解地问。 少爷到刑部上任以后,行的都是非常之事,明里暗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纪小白和龙义怕出叉子,夜里总是轮番守在门口,这会儿龙义刚刚被换回去休息。 “立刻去,就说姑娘起了高热,让他带药来。” 纪小白一听片刻不敢耽搁,赶紧去找龙义了。 067:红鸾星动 纪泓烨着人打来温水,绞了条帕子放在纳兰锦绣额头上,又轻柔地给她擦拭脸颊,颈部。希望能给她降温,让她舒适一些。 纳兰锦绣已经热糊涂了,朦胧间,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陪着她,寸步不离。她拉住那人的手,喃喃低唤:“三哥……三哥……” 纪泓烨一怔,伸手把她捞进怀里,避开伤口,轻轻揽着。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鬓角,低声安抚:“三哥在,不怕,阿锦乖。” 纳兰锦绣扯着他的衣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她低声啜泣:“三哥,我好难受……” “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纳兰锦绣身子越来越热,额头渐渐铺满冷汗,她浑浑噩噩地抓着纪泓烨,说些听不懂的胡话。一会儿是“爹爹娘亲”,一会儿又是“九哥”,最后一直在唤“三哥”。 纪泓烨的脸色越来越沉,再是临危不乱的人,眉眼间也有了压抑不住的焦急。有林清扬在,倒不是怕医不好她,而是她从小到大都是金枝玉叶般养着,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 背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不要说她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了,就是身体强壮的男子,怕也是疼得受不了的。如今又发了高热,反复感染,不仅会留下疤痕,就是伤口也难以愈合。 他心疼,却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好受一些。如果可以,这些苦他是愿意替她尝的。可事实是,他只能这样抱着她,心里才算安定些。 林清扬来的很快,他提着个药箱进门的时候,纪泓烨正在低声同纳兰锦绣说话。一个烧得糊里糊涂,根本就听不见他说什么。而他明知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说些安慰的话,却还是坚持一直安抚她。 林清扬和纪泓烨共事很久了,对他的性子也了解几分,几时见他这样对过哪个女子?心下愈发确定,纪家和镇北王府这门亲事,必然是结定了的。 半夜被人从被窝拽出来,老头子的脾气不怎么好,说话自然也冲,他瞅了纪泓烨一眼,没好气地说:“发热的人为了避免昏厥,自然是怎么凉快怎么办。你可倒好,还挨着人家,快把她放下。” 纪泓烨本人也通晓药理,只是刚刚情难自禁,又看她着实可怜,不舍得不陪着她。听了林清扬的话,倒是幡然醒悟,轻手轻脚地把她放下,被子特意盖的低了些。 林清扬想要感受纳兰锦绣到底热到了什么程度,却被纪泓烨挡在身后。他淡淡的说了几句话,意思就是向他反应她发烧的程度。 大夫诊病摸一下都不行,这得是宝贝到什么程度了?都说掌刑罚的人大都冷漠,可纪泓烨大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这可真是大宁国的趣闻一件啊!林清扬思及此处,胡子跳了几下,最终还是决定先用去热的药丸。 纪泓烨把药喂给纳兰锦绣,又落下床幔,然后才让林清扬开始诊脉。林清扬搭着脉,语气一本正经的不稳重:“看不出来啊,这丫头的身体也着实太虚弱,先天不足。” 纪泓烨蹙眉,没说话。 林清扬瞅了他一眼,又道:“不过只要注意调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是她精通医理,一准儿能将自己养得白白壮壮。” 纪泓烨:“……” “哈哈哈……” 纪泓烨:“……” “这波热退了,明日可能还会热一次,无需用药,热退了自然就好了。” 纪泓烨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却又见老头子竖起了眉毛,义正言辞的道:“你不能一遇到她就没底线了,什么都由着她。虚不受补,饮食忌甜忌荤腥。出去透透气可以,但时间不要太久,她现在太虚弱。” 林清扬唠叨归唠叨,但手下的活儿却是片刻没停。写好了方子给纪小白,又叮嘱了如何煎药,才又回了屋。 纪泓烨见他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只轻轻把纳兰锦绣的手放回被窝里,语气清淡:“龙义,送林院正回府。” “我这把老骨头大半夜被你折腾起来,你连盏茶都不给么?” “夜深了,饮茶会睡不着,您老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 林清扬被他气得狠狠瞪了他两眼,又道:“深夜出诊,诊金加倍。” 纪泓烨没回头,依然背对着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缺钱吗?” “这……这是缺钱不缺钱的事儿吗?”林清扬被他气得结巴了下。 “噢,不缺钱,那还要诊金做什么。” “你……” “治好了她自然有酬谢,就是那半颗长生丸。” 林清扬一听长生丸,眼睛就亮了。他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有些担忧的问:“这丫头甚是爱惜药材,尤其是这长生丸,太过珍贵难得了,纪大人可做得了主?” 林清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担忧纪泓烨不能说服纳兰锦绣把长生丸给他。孰不知,纳兰锦绣对纪泓烨是极为信任敬重的。区区长生丸,只要他要,她断断不会不给。 纪泓烨回头看了他一眼,长眉一挑:“怎的?林院正信不过我?” “那倒不是,整个宁国谁人不知纪大人素来言出必行。”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主要是你这表妹可是你的眼珠子,老夫怕她不愿意,你不肯勉强罢了。” “这就不劳林院正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说服她。” 林清扬其实还想赖他一会儿,借此机会,顺带调侃他几句。往常他总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现下的模样实属罕见。 “龙义。” 龙义在之前纪泓烨叫他的时候就到了,此时正立在一旁,一听主子唤他,顿时到了林清扬身边,俯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清扬看了看龙义,总觉得纪泓烨有卸磨杀驴的嫌疑,斜了他两眼。奈何纪泓烨根本就没看他,更遑论起身相送?他只好提了药箱往外走,想到得了半颗长生丸,心情也倏的好了起来,美滋滋的就差哼起小曲儿了。 —— 翌日。 昏睡了一晚上的纳兰锦绣终于清醒过来,高热虽然退了,但一张口嗓子还是火烧火燎的疼。她试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也就放弃了。勉强起身洗漱干净,然后又窝到床榻上睡觉。 晌午时分,门外传来两声轻扣,是纪泓烨回来了。纳兰锦绣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看见他宽大的衣袍随外头凛冽的寒风猎猎作响。立于这一方室内,如松挺直,萧疏轩举,气质自成。 一个男人,生得那么好做什么。纳兰锦绣感慨,又想到程若素和梁弦歌,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别扭。 “好些了没有?”纪泓烨凑过来低声问。 换做往常,她会点头,或是回复很好,今天却是看着他一动没动。 “怎么?”纪泓烨如墨的双眸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拉了张椅子在她床榻前坐下。 纳兰锦绣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她现在一说话就嗓子疼。纪泓烨想到林清扬昨晚说,你把这小姑娘当成眼珠子了,有求必应。我给她用了点儿温补的药,对身子好,只是明日发声困难,也省去了你许多麻烦。 “无妨,是新添了药的缘故。” 纳兰锦绣侧头,用眼神示意他伸手。纪泓烨伸出手掌,她一手拉住他指尖,一手在他手心写字。 “我想看看药方。”她写完停顿了下,又写道:“他用了什么药,让我口不能言?” 她的食指轻轻流连在他的掌心,纪泓烨顿时一僵,只觉得掌心的微微痒意已经蔓延到心尖上。他无法分心去感受她写的什么,还想做些什么来疏解……他忽的抽回手,低垂了眼睑,不去看她。 纳兰锦绣不解地看他,却只看到了他浓密的睫毛,此时正在轻轻颤着。三哥这是怎么了?她本想把他手再拉过来继续写,可心里竟无端生出些怯意。 三哥不会是觉得刚刚太亲密了吧!虽然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没有顾忌什么男女大防,但那时候她毕竟是男装,他们又以兄弟相称。如今是在三哥的别院里,自然是要顾忌的。 她都忘了,这院子里还有位叫梁弦歌的女子。直到此刻,纳兰锦绣才像被迎头泼了盆冷水,醒悟过来。她收回手,手指微微蜷了,渐渐攥成了拳头。 纪泓烨稳定心绪后抬头看见她低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两只手还握得紧紧的。他眉尖微蹙,拉过她的手打开,看着手心因指甲形成的半月形,责备道:“你把拳头握得那么紧做什么?疼不疼?” 她摇头。 他叹息,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为何要对她好,让她心存希望?她不需要!纳兰锦绣怄气般的抽回手,靠在床头,闭了眼,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 纪泓烨隐隐觉得她是因为刚刚不高兴。他虽没喜欢过别的女子,没有经验可言,但毕竟锐利,想了解什么也不困难。 她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只是他不确定她对他的喜欢,是对于兄长的依赖还是……非他不可?是否同他一样?与其一直猜测,不如直接挑明了说。现在似乎就是好时机。 068:护她周全 纪泓烨起身坐到床边,和她面对面,低头。两人的脸颊离得很近,似乎稍稍动一下就会碰到彼此。 纳兰锦绣心虚地直了直身子,想离他远点儿。谁知他却猝不及防地凑了上来,越来越近,唇,似乎就要碰到了。 纳兰锦绣还没反应过来,懵懵然坐着,只睁大了眼睛。纪泓烨依然低着身子保持和她平视,胸口轻轻起伏,看得出呼吸略急促。 两人沉默地对着坐了半晌,纪泓烨轻轻往前一凑,唇就印在了她湿润温软的唇上。纳兰锦绣眼睛睁得老大,漆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转。 纪泓烨本来只是贴着她,刚想动作,就对上了她的眼睛。他低叹一声,离开她,在她颊边的腮肉上轻轻地咬了一下,软软的,香香的。 她的皮肤极为娇嫩,就是这样轻轻一吮,便留下了红印子。纳兰锦绣吃痛,呜咽了一声,怒瞪着他,三哥是属狗的么,怎么咬人呢? 他却低声笑了:“你应该闭眼睛,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她用眼神询问他为什么。纪泓烨不想说,你太小,这么看着我,我有罪恶感。就伸手捂了她的眼睛。 眼前一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心底却丝毫不怕。因为她熟悉三哥身上的味道,是一种极淡极淡的香味,却又似香非香,包裹着丝丝凉意,令人沉心静气。 纪泓烨的唇重新印上她的,轻轻含了。她有些慌张地一躲,两手推拒着他。他便扣了她的后脑,霸道勾着她的唇辗转厮磨,让她挣动不了分毫。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纳兰锦绣只能被动承受,像深海里漂浮的人,只能死死抓住身边唯一一棵浮木。 许久,纪泓烨放开她,两手捧着她的脸颊,手指摩挲着她红艳艳的唇,低声道:“阿锦,我心悦你。” 纳兰锦绣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听了他的话就愈发光彩夺目。三哥刚刚……吻了她?这……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他喜欢她吧!而且他还表白了,喜欢你,就是在对她表白吧! 本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可她脑袋短路,思绪乱成一团,一时竟理不清楚,只懵懵地看着眼前的人。 纪泓烨似乎笑了一声,又在她唇上辗转厮磨,末了,不轻不重地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把她拉入怀里,下巴贴着她的发顶,微勾了唇角。 她身上的味道同寻常女子用的熏香不同,很淡雅,似莲似竹,因为常年侍弄药材,还略微有些药的苦意。这么抱着她,就觉得很舒适,一动也不想动,只是有些话必须要问了。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缓噬咬,看她整个人都羞成了粉色,低声道:“阿锦,你还没回答我。” 纳兰锦绣想问回答什么,喜不喜欢他么?这个好像不需要回答吧,她若是不喜欢他,早就把他扎晕了,能由着他胡闹吗? 可是,她的针包现在在哪呢? 后来纳兰锦绣再想起这时候发生的事,对自己也是无语的。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想到针包这种无关紧要的?她是研习医术太认真,把自己弄傻了么? 看着她魂游天外,思绪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纪泓烨叹息着说:“我的心意你该明白了,那你的呢?” 纳兰锦绣本是有一肚子话要同他说,比如他为什么突然表白,隐约中总觉得三哥有些急迫,甚至是不安。只是她现在什么也问不出来,绞在肚子里,一阵难受。她伸手捏了捏喉咙,蹙眉,原来口不能言竟是这般难受。 纪泓烨看了她的动作便把耳朵凑了过去,淡淡地道:“你若是不好意思说,可以同我咬耳朵。” 那语气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听上去还带了些许缱绻的味道。纳兰锦绣脸颊通红,看都不敢看他,从来不知道三哥还有这幅模样。 偏偏纪泓烨觉得有意思得很,抬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循循善诱:“阿锦,说吧。” 纳兰锦绣整个身子被他揽在怀里,气息也沾染上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她沉了沉气息,才又握了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一笔一画,甚是郑重。 她写的是:三哥是喜欢我么? 纪泓烨眼中有涟漪散开,他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地道:“自然。” 她又写:有多喜欢? “自然是很喜欢。” 纳兰锦绣已经活过一世,自然知道名节对女子来说极为重要。她认为三哥既说了喜欢她,便会替她打理好一切,不用她费心伤神。那她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纪泓烨本还等着下文,却见她什么也不说了,他只好又道:“你就不要我个承诺?” “……” 看她不解,他又耐心解释:“比如说非卿不娶什么的。” 她低头在他掌心写下:我信三哥。 这世上的承诺有千万种,最当不得真。我相信的是你,即便你什么承诺都不许给我,我依然信你,只因你是你,仅此而已。 信你什么?自然是信你把我放在心上,将来会娶我。即便她不说,纪泓烨也是明白的。这种时候,在他面前说了这种羞煞人的话,纳兰锦绣竟然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仿佛最是正常不过。 纪泓烨眼眸幽深了一瞬,很久之后才意味深长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纳兰锦绣点头,又觉得太过随意,不够郑重,就又点了几下。纪泓烨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里沁出丝丝缕缕的笑意。 纳兰锦绣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既是要在一起,就该全心信任,如果心存疑虑不说,时间久了毕生怨怼。她又在他掌心写下三个字,梁弦歌。 纪泓烨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梁姑娘啊……” 他停顿的恰到好处,引人深思。纳兰锦绣等了又等也不见有下文,就动手推了他肩头一下,眼含警告。大有你不说,便要捶你几拳头的意思。 “梁姑娘是一桩私盐案的重要人证,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她死,把她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保护她。” 她笑了笑,又写道:“我还以为她是三哥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纳兰锦绣看着他,眯了眯眼眸。梁弦歌的心思尚不清楚,只是她既然能放心住在这里,就是很信任三哥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似乎顺理成章。男才女貌,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还有程若素,还有上次在集市上前呼后拥的姑娘们……他可真是……真是……讨女孩子喜欢。纳兰锦绣越想越酸,撇了撇嘴,暗道:果然,男子长得好了也是祸害。越看他这张脸越不舒服,有种想要给他毁容的冲动。 她这般想着,便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戳完后才意识过来,这可真是不像话极了,就把眼眸转向别处。 突然之间被人戳了脸,纪泓烨好像微微怔了下。不过他的情绪一向隐藏得极好,所以面色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眼含笑意的看着她,俊眉微挑,仿佛在等她的解释。 纳兰锦绣当然不会说我想戳花你的脸,免得你到处给我惹桃花。她只好故作不知,仿佛她刚刚并没有戳了人家那一下。 “阿锦……” 她转过头,询问地看着他。看看,这装傻装的。 “你刚刚戳了我一下,不能耍赖。” 纳兰锦绣也忍不住笑了,低头又写道:“看你生得不错。” 纪泓烨终于笑了出来,揉了揉她的发,道:“什么不错?是我这副皮相吗?” 纳兰锦绣由衷地道:“是啊,你这幅皮相非常不错。” 纪泓烨笑得更厉害了:“就当你是夸赞我了,不过……” “不过什么?” “你这副皮相也不错。” 纳兰锦绣摸了摸脸颊,要说徐锦笙的外貌生得是真的好,甚至比她上一世的也不遑多让。只是,太过明艳夺人。 这样的容貌生到有权势的家里也就罢了,若是生到寻常人家,只怕会惹来祸事。如今得了她这副皮相,还不知道是祸是福呢? 见她眉间现出忧虑之色,纪泓烨素来通透,自然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世上女子皆求自己能容貌倾城,可真正的倾城之姿,又岂是凡人可以消受的?一招不慎,就会被人眷养,沦为玩物,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她深谙其道,所以才韬光养晦。只是,明珠就是明珠,即使掩埋在土里,也依然折不了其光华。出土之时必然光芒潋滟,灼灼其华。 再者说,他的小姑娘本就是特别的,不仅仅是容貌,更胜在心性。她医术精湛又有济世之心,本该受人爱戴敬仰,凭什么要去遮掩、去改变? 所以,在他看来是否要藏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毕竟,他容不得人觊觎,却也不怕有人敢来觊觎。有他在,她该是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他岂会护不住她? 明年她便及笄了,到时他让祖母请人去镇北王府把亲事定下来,她自幼长在纪家,想来镇北王也不会不答应。 成亲后她便是他的妻,会和他一直在一起。不管朝堂怎样变幻,镇北王府又是否会凋零,有他在的一日,便会护她周全。 069:认错了人 修养了大半个月,纳兰锦绣伤势渐好,便搬回了纪府。眼看就要过年了,平凡人家的年关总是艰难的,这样一来,医馆病患渐多,且大都是付不起诊金的。 纳兰锦绣虽然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行动多有不便,但她依然每天坚持去医馆。她总觉得重活一世不容易,还是要多做善事的好。 三哥倒是愈发忙了,年下诸多事情需要打点,圣上又要大赦天下,刑部许多案件需酌情审理,从轻发落。换做旁的人,交给属下,糊弄着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是个认真的,不论案件大小,均要清楚来龙去脉,一个人便当成了几个人用。 有时半夜能挪出空闲,他便去医馆接她回府。纳兰锦绣见他清瘦了,心下担忧,费了不少心思研究炖汤。既要养精神又要口感好,不能太油腻,药材也不能放太多,每天一种,七天一轮回。 每日午膳时分纪小白会准时来取,又总会告诉她,这次的盐少了,或是上次的糖多了,要么就是某种药材味道太重了。她细心受教,一点点的改,如今倒是煲得一手好汤。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去做厨子了。 今日做的是鱼头汤,加了天麻和枸杞。她一边盯着火候,一边想要不要把鱼头给三哥带上。他劳心劳力用脑过度,鱼头最是补脑了,可又怕他不吃鱼头。 嗯,对,三哥,挑食,还挑的很厉害。这是她近来才发现的。 吉祥拿着把蒲扇在旁边看炉子,如意推门进来说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来了,让纳兰锦绣过去,说是帮着掌掌眼。 “是要瞧什么东西么?”她不解地问。 “应该是吧!” “有没有说是什么?” “奴婢不知。” 外祖母平时不怎么管她,若是专门派人来唤,就一定是有事情的。纳兰锦绣嘱咐吉祥看好炉子,带着如意去换衣上妆。 进了外祖母的内室就听到小声小气的议论,什么低嫁,白户人家……听起来像是在议亲,想必一定是四姐姐的婚事。不知对象还是不是那位五品郎中陆远安,要是他自然是很好的。 她进屋就听见纪老夫人道:“士农工商,论起门楣来咱们也不高,正好相配。” “老太太,您可不能糊涂呀!咱家现在有一位朝廷二品大员,而且年纪轻轻就是阁老了,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官宦之家了,早就脱了商籍。” “烨儿是争气,不过咱们也不能忘本。这个陆远安,我看着甚好,又是在烨儿手下当职,曦儿嫁过去定然不会受气。” “他自然不敢给曦丫头气受。只不过女子嫁人都是要高嫁的,这样咱们脸上也有光是不是?” 说话的是纪杨氏,纪尧的亲婶婶。这人最不得纪老夫人待见,是属会吸血那类的。两家自老爷子去世后,本就分家另过,可她就赖着长房,在纪老夫人这讨了一大家子富贵生活。 纪老夫人没说话,显然是不大高兴了,可纪杨氏也不会看眉眼高低,还在说:“这个姓陆的小子,可是高攀了。以后烨哥儿看着自家妹妹的面,还不是得提拔他。按理说咱们现在的身份,就是要嫁女儿也得嫁个功勋侯爵之家,何苦白白便宜了他。 纪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今日是陆家上门定亲的,让她这么一说,曦姐儿会怎么想?会不会担忧祖母把她的亲事当成儿戏。其他人又会怎么想?他怕暗中会说她重嫡庶尊卑,对庶孙女的婚事,随意处置。 纳兰锦绣和纪老夫人一向亲近,自然也知外祖母心中所想,就笑着道:“哪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倒觉得勋爵人家未必就好。五品郎中虽然品阶不高,却也生活富裕,吃穿不愁了。四姐姐嫁过去,夫妻和美,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纪老夫人眉间舒展,笑道:“还是你有眼力见儿。” 纪芸曦看她来了,拉住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他过会儿来,祖母让我坐到屏风后偷偷看一看,你陪我吧!” 一屋子的女眷见老太太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旁的。就这样扯了一会儿闲话,等到陆氏夫妇同陆远安上门,大家伙也就都散了。只剩下纪老夫人,纳兰锦绣和纪芸曦。 “过会儿人来了,你们两个就坐到屏风后面,切不可出声被人发现。”纪老夫人嘱咐纳兰锦绣和纪芸曦。。 她们两个坐到屏风后,纪芸曦紧张的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她倒不是担心陆远安不好,毕竟,纳兰锦绣曾替她看过。只是,这人不久后将会是她的夫君,初次见面,她实在是有些紧张。 陆远安来了,温温和和的一个读书人,五官生得极好,纪芸曦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祖母问了一些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很是从容淡定。 “祖母,亲事既已定下来,我想见一下曦姐儿。” 纪老夫人犹豫了下,按理说婚前是不能见的。只是,毕竟也是要结为夫妻的人,总不好结婚那天才能看清楚长相吧! “我知道这有些于理不合,只是听闻她喜欢刺绣,就从苏州带了些稀罕的丝线给她,想亲手交于她。” 纪老夫人眉眼含笑,觉得自己眼光真是好,这还没过门,就知道惦念上了。以后嫁过去,自然不会差。 “你们年后就要成亲,也没太多规矩可讲了,你且跟着小厮去后院花园等着,我让曦姐儿过去便是了。” 陆远安朝纪老夫人做了个揖,由小厮带着去了后院。纪芸曦听了他的话,紧张的都快要晕过去,她拽着纳兰锦绣的手,语无伦次:“妹妹,怎么办?他……他说要见我,我今日的打扮得体吗?这样行不行,你快帮我看看。” 纳兰锦绣忍着笑,安抚她:“四姐姐这样很好,快去吧!” “不行,我一个人紧张,要不你和我一同去吧!” 纳兰锦绣摇头拒绝:“这怎么能成呢?我不能见外男。” “可我,可我真的害怕。” 纪老夫人看着两个小女儿家,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年出嫁的情景,笑道:“你们两个一同去,锦儿,你到时候躲在不远处,就当帮你四姐壮胆子了。” 纳兰锦绣只好同意。从纪老夫人的住处到后院花园没有多少路程,一路上纪芸曦的手都是汗津津的。 “锦儿,你说他会不会对我不满意?” “自然不会,他若是不满意,又怎么会同你定亲?” “可他毕竟没见过我……”纪芸曦欲言又止。 “他连你喜欢刺绣都知道,对你的了解肯定也不少了。” 纪芸曦内心还是忐忑,她曾一心盼着未来的夫君好,可真把这样好的一个人给她,她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毕竟,他是朝堂五品官,而她不过是个庶出的身份。虽然仰仗三哥看起来光鲜了些,但在纪府从来不曾受过厚待重视。她的生母身份低又早逝,她不爱说话也不得祖母和父亲喜爱。他娶她,只怕不仅对自己的政途毫无助益,就连像样的嫁妆也没有多少。 这时候她忽然羡慕起纳兰锦绣,她是镇北王的嫡亲女儿,出生就被封为郡主,即便是借住在纪家,谁又敢看轻她?祖母喜爱她,三哥五弟待她更是亲近。出身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也很伤人。 纳兰锦绣见纪芸曦不知想什么去了,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高大身影,摇了摇她的手臂提醒:“四姐,到了,快过去吧!” “你真不同我过去?”纪芸曦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你过去,别怕,我就在这等你。” 纪芸曦只好一步三回头的朝陆远安走过去。他听到脚步声,唇角不可察的弯了弯,回头的一瞬间,却呆在了原地。 这姑娘……这姑娘是谁? 纪芸曦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忽的就怔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行了个礼,尽量平静地道:“陆公子,芸曦有理了。” 陆远安攥了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是四姑娘?” “是我。” 他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炸开,眼前一片白光。他蹙眉,那个藏在屏风后偷看他,在雪天笑闹,唤纪大人三哥的女子,竟不是纪四姑娘么? 相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见倾心?他以前也是不信的,可自那日后,他便忘不了她,鬼使神差地给她画了很多画像。能娶她为妻,他自然是愿意的,所以婚事才定到了年后就办。 他甚至想过,纪大人如此疼宠他这个妹妹,肯定也是看中他的人品,才肯将她许配给他。他日后自是要倾心待她,绝不辜负。 如今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可亲事已经定下,年后就要完婚,他如何悔婚?悔婚的后果也是现在的他承受不起的。 一则得罪了纪大人,纪四姑娘总该是他的亲妹妹;二则自己本就和离过一次,亲事上再有问题,势必会引人议论;三则就是坏了纪四姑娘的名声。 070:慧极必伤 这也是陆远安最顾忌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人退了婚,以后再难有一份好亲事了。尤其她还是庶出身份,这样的大户人家,庶出永远会低人一等。 可真的娶了她,怕也如同楼沁那般,貌合神离。想到楼沁,他的心一酸。曾经他以为只要他真心相待,总有一天就能让她喜欢上他。 可事与愿违,不是两情相悦,这世上便又多了对痴男怨女。怕是他与纪四小姐,也会这般。这么一转眼的时间,陆远安心里已经千回百转。 纪芸曦内心更是慌乱无主,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他这反应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许久后,陆远安回过神,淡淡笑了笑道:“这些彩线给你。” 纪芸曦总觉得他笑的有些牵强,怕是对她很失望吧!她伸手接过盒子,心烦意乱,竟是连谢谢都忘了说。 “快回去吧!我也要告辞了。”陆远安温和地说,转身带了随身侍从离开。 纪芸曦呆站在原地,他这是……这是……不喜欢她么?若是不喜欢,为何要送她东西?若是喜欢,又为何连话都不愿意同她说几句? 纳兰锦绣本来藏着,可一转眼的功夫,就发现陆远安就不见了。她看四姐呆站在原地,小跑过去,拉了她的手。 纪芸曦一看见她,便委屈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断断续续地说:“锦儿,他……好像,好像不喜欢我。” 纳兰锦绣想亲事已然定了下来,四姐禁不起退婚。而且,四姐这么好,陆远安即便现在不喜欢她,将来也会喜欢的。如今多想也只是白白伤神,毫无作用,只能安慰:“怎么会?” “那他为何这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你们毕竟还没成婚,他大抵是顾及你的名节,不敢久留。” 纪芸曦被她说的有些动摇,她长在深院,性子颇为单纯,别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尤其这话又是纳兰锦绣说的,她就更信上了几分,就犹疑着问:“真的是这样吗?” “嗯,一定是这样。四姐,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快回去吧,外祖母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纪芸曦抱好怀里的盒子,想着陆远安毕竟送了她东西,心里一定还是念着她的。也许真的是碍于没成婚,不便多说。她今日见了他,心里是欢喜的,锦儿说得没错,他是很好很好的。 陆远安一行人从纪府出来,就看到停在角门的青帷马车,是纪尚书的车架,他认得。他停下脚步,怔怔看着。 不一会儿角门便出来个姑娘,素衣若雪,灵秀通透,正是纳兰锦绣。她刚从外祖母院子出来,纪小白就过来传话,说三哥要带她出门,她就直接过来了。 陆远安死死盯着她,看见她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车门打开,帘子后面伸出一只男子的手,她笑着把手放入那人掌心,由他拉着上了马车。 陆家父母不知其中缘由,催促他上车,陆远安却忽然不想回去了。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远远跟着他们。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心里叫嚣着想求个结果。 他想知道这女子到底是谁,和纪大人是何关系?冥冥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他记得镇北王府的郡主就寄养在纪家。如果她就是郡主,和纪大人那般亲密,可就和兄妹之情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边是年轻有为的朝廷二品大员,新晋阁老。一边是和离过的五品小官,不管怎样比较,她都不会选择后者。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想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 纳兰锦绣上了马车,便看见纪泓烨着一身便服,斜倚在榻上,正用手指揉按着眉心,一副倦怠模样。 她过去帮他按摩头部,低声道:“古人说慧极必伤,即使有十分聪明,也不要都用上了。” 纪泓烨闭着眼眸,感受着她的动作。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看起来娇滴滴没有力气的样子,实则力道不小。而且她是大夫,穴位掌握得很精准,每次她给揉了之后,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纪泓烨想区区一个刑部还难不倒他,若不是要多方应付个股势力的试探,他也用不着如此殚精竭虑。所幸事情正按照好的方向发展,让浔王和慧王彼此忌惮,也就不会有人对他出手。 只要没人打破这个平衡,大家就都相安无事,朝堂也自然稳定。这些东西,都不是她这个小丫头该知道的。 “刑部之事,非同小可,如果有了疏漏,极可能会误人性命。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全力以赴。”纪泓烨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了一堆官话。 纳兰锦绣暗暗叹息,要说三哥成为朝廷新贵,也不是没缘由的。他年纪轻轻已经是朝廷二品大员,自大宁国立朝以来,这样年轻的尚书也没有几位。 据说三哥去刑部任职之前,朝堂上因此也是有争议的。三哥在大理寺办差得力,公正清明,在仿间素有贤名,又深得圣上信赖,他的老师沈清正也是全力举荐。 就在多方努力下,他才坐稳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不然他这么年轻,靠资历肯定还是要熬上几年的。想来他也是不想辜负老师信任,想用能力堵住悠悠众口,所以才会在初期事事*。 之后又是文渊阁的选拔,以他的能力,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入选了。这下子就更轰动了,宁国还不曾有过这么年轻的阁老。 如此出类拔萃,也不知是福是祸,纳兰锦绣感慨着说:“满朝文武,若人人都有你这份心,你便不会这样累了。” 她这是变着法的指责他太过认真执着,不懂变通?纪泓烨闭了眼睛,淡笑不语,想着她也是关心他,若是她心里舒坦,让她念叨几句也无妨。 纳兰锦绣知道三哥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说一不二。既是多说无益,也就不浪费口舌了。她找准穴位给他揉按着,力道比平时重了一些。 纪泓烨缓缓睁眼,眼神柔和地看着她。纳兰锦绣动作顿了下,不解:“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下这么重的手,可是不高兴了?” “没有。”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不许撒谎。” “我只是觉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力就可让其清明,三哥还是应该把保全自己当成最紧要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纪泓烨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这话不错。” “你既知道,又何必让自己片刻不得空。” “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纳兰锦绣嘴一撇,有些小性子:“我不管,我只知道人不是木头,需要休息调整。”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纳兰锦绣倒是愣了一下,喃喃地问:“好什么?” “现在就开始休息,明天也是,夜里还能陪你去医馆。” 他答应的这般干脆,纳兰锦绣却有些不相信,怀疑地问:“你是说……真的?” “我几时诳骗过你?” 纳兰锦绣觉得他答应的太痛快了,心里反而生出些不安:“你的事情忙完了?” 纪泓烨怕她多想,十分肯定的回答:“嗯,差不多了。” 纳兰锦绣笑了笑,到底是开心了。又重新给他揉额头,纪泓烨舒适地闭了眼,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两种,我似乎都占全了。 纳兰锦绣一听这话可就严重了,情深不寿,怎么听都有点像诅咒。她着急地说:“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你又想什么呢?” 纪泓烨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就想笑,随口扯了个谎:“我在想夜谭楼新出的菜。” 纳兰锦绣一听就来了精神:“什么菜?” “你去了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她掀了车窗的帘子往外瞧,真是要去夜谭楼。作为金陵城内最有名的酒楼,它就像地标一样,几乎所有本地人都知道去那的路要怎么走。 “那是你们男人去的地方,我怎么能在那吃东西呢?”若是被人看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出现在酒楼,影响得多不好。 “夜谭楼最好的菜便是炒的,不蒸不炸,就要刚出锅的时候吃,口感才好。你若是不去,我岂不是要把厨子接到府里?” 这个纳兰锦绣也知道,只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太好,就底气不足地道:“还是不要去了吧。” 纪泓烨挑了一头的眉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明知故问:“怎么?你不想吃?” “不是……” “嗯?” “酒楼里最是人多口杂,你的不少同僚都经常出现在那吧!” 纪泓烨笑了笑,伸手拿了一样东西出来,纳兰锦绣定睛一看,竟是帷帽。这帷帽是纯白色的,和榻上用的面料颜色相近,她刚刚没有注意,所以也就没看出来。 “这个做的不错,还挺漂亮的。” 上一世她也有过帷帽,和娘亲一同出门的时候就会戴上。能遮住脸,能挡风沙,只是那时候做的要比这个大一些,不如这个看着玲珑。 071:相国来了 纪泓烨看她爱不释手的,解释道:“这是来自西域的粟特工匠做的,外表看着小巧,内里空间却足够大,不会让人感觉压抑和透不过气。” “我试试。”纳兰锦绣拿过来就要戴到头上。 纪泓烨坐起来,伸手替她戴好。 纳兰锦绣透过轻纱看着他,道:“三哥,你说戴着这个出门,会不会更引人注目?” 纪泓烨点头,附和:“一些贵族妇人小姐出门就要戴,孰不知越是那样越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纳兰锦绣想到自己上一世,同宗玄奕出门都是穿男装,同娘亲出门又总是前呼后拥。她想着今天龙义没在,前些日子又出了那档子事儿,就小声问:“纪小白行不行啊?” 语毕,还用食指指了指纪泓烨的额头。她总觉得纪小白实乃是纯白到不能再纯白了。让这么好骗的人保护自己,着实是没有安全感呀! 纪泓烨看她怀疑纪小白脑子有问题,忍住笑意:“你说行便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三哥掌刑罚,又是个眼里不揉沙的,还不知有多少仇家。上次的事,她可不想再有一次了。 “你放心,自那件事之后,我已经习惯出门带影卫了。” 影卫?就是那种像影子一样的侍卫,走到哪跟到哪,主人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她突然觉得仿佛被人窥视,把手从他额头上拿了下来。 “不该他们看的,他们不会看。” 什么是不该他们看的?她明明也没做什么,三哥这个呆子,纳兰锦绣忽然不想和他说话了。 纪泓烨拉了她的手让她继续揉,安慰道:“我已经让人在夜谭楼订了雅室,清静得很,你只上楼的时候戴着帷帽便好。” 纳兰锦绣点头。下车后还真的戴上了帷帽,跟在纪泓烨身边,很是乖巧听话。 有些人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好的,这一日,这个时辰,宗玄奕也恰好来了夜谭楼。 他和陈智刚到夜谭楼,一脚踏在楼梯上正要上去的时候,就见另一头上菜的楼梯上打翻了盘子。 管事的训人十分凶狠,压低着嗓子阴森森地说:“里面的贵人咱们可开罪不起,你毛手毛脚的竟然打翻了他的汤水,是等着剥皮呢吗?” 那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吓得站都站不起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扣头求饶。 管事还是不放,依然恐吓:“你个泥腿子,小小年纪看见漂亮女子就飘飘然,不知自己是做什么的了。我现在就把你去交给那位贵人,你自己同人解释,看人家会不会放过你!” “刘管事您千万别把我交出去,我现在就求厨房卢师傅再做一盏。” “你开什么玩笑?咱们夜谭楼的燕窝是配上冬瓜,用嫩鸡汤滚之,玉色为最佳。那位姑娘呢?她只要加入枸杞、红枣、桂圆,用玉碗盛了隔水炖。厨房里只此一份,根本就没有备货,卢师傅手脚再快,这会儿也是做不出来了!” 宗玄奕脚步一顿,脑海中有些话清晰起来: “燕窝至清至文,不可以油腻杂之,不可以武物串之。夜谭楼的冬瓜燕窝甚佳,以柔配柔,以清入清,燕窝皆作玉色。可惜,终究还是夺了燕窝的味道。” “夫人,那……你说说要怎样做?” “自然是用玉碗盛了,隔水炖的才好,水自然要用天泉或是露水。”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她这般食燕窝,起码他是没见过的。他深知人死不能复生,也从不信鬼神,只是忽然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个姑娘。宗玄奕冷声对身后的陈智道:“去问问,哪里的客人?” 陈智很快回来,恭敬的回复:“秉相国大人,是兰室。” 宗玄奕大步上楼,毫不客气的推开了兰室的门。纪小白本是守在门外的,正要拦,却被陈智拖住。 “纪尚书好雅兴。”他的话听起来不太客气,因为他对沈清正这位得意门生十分不喜欢。没有强大背景支撑,年纪轻轻就是朝廷二品大员,他的聪明和能力,绝对是不需要质疑的。 他喜欢聪明人,可如果是不受把控的聪明人,那还不如蠢货来得好。因为人蠢点才好摆布,聪明人却是容易生出异心的。防患未然,免得哪天被聪明人算计,绊了脚。 纳兰锦绣听到宗玄奕的声音抬头,看他穿了套墨蓝色的衫子,广袖飘飘,神色淡漠,形容清癯了不少。他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不大一样了,权势这东西,得到久了,人自然就跟着变了。 宗玄奕走进来坐下,也不见外的入了席,一派端正持重,却是让纳兰锦绣莫名觉得压迫。他一个乱臣庶子为爬到今天的位置,做的那些肮脏事,她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害怕。从和爹爹攀附关系,做她的老师,再到以爱之名娶了她,让纳兰家彻底消失……一宗一件都狠厉深沉如魔鬼,若是被他发现她没死,她大抵只能再死一次了。 纪泓烨低头给她夹菜,头都没抬,只淡淡地说:“这里有女眷,下官就不留相国大人了。” 宗玄奕抬头说道:“纪尚书怎么的,下了朝堂便要和我这般生分么?” 他语气矜贵,不能说是客气,甚至有威逼之感,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纳兰锦绣去看纪泓烨,发现他面沉如水。三哥是骄傲的,很骄傲,自然不喜欢这样和人说话。 瞧宗玄奕的态度,他们在朝堂上大抵也不是一派。官场上的事她是不懂的,听下去也没用处。她伸手拉了纪泓烨的衣角,小声道:“三哥,我去那边等你。” 来夜谭楼的客人,非富即贵,所以这里的装修足够奢华。不仅有供人休憩的地方,还有书房和赌钱的地方,供人娱乐消遣。纳兰锦绣准备去里面呆着,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便见外男。 纪泓烨还没表态,宗玄奕却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语气依然冷漠傲慢:“慢着,我有话要问你。” 这下就连心思深沉,从不肯与他正面交锋的纪泓烨也不愿意了。他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只看着宗玄奕道:“女眷不见外男,不知相国大人拦着她做甚?” “不知她是谁家的女眷?” “自然下官家的。” “哦?没听说纪尚书成婚,她也未梳妇人发髻,莫不是……你的妹子?” 纪泓烨何其敏锐,宗玄奕对纳兰锦绣的关注太多了,不得不防。他看着她道:“相国竟然问起,下官就实话实说了,她不是舍妹,而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宗玄奕的表情更有意思了,似笑非笑:“我也没听说纪尚书有婚约,只知道隔三差五就有朝廷大员想把女儿妹妹许给你,谁让纪尚书年纪轻轻就炙手可热呢。” 纳兰锦绣只觉得三哥一派淡然,说谎都是理直气壮的,却不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家是有这样一桩口头婚约的。 “婚约是幼时双方长辈口头所定,若不是情投意合便不作数,所以并未声张过。” 宗玄奕眼睛眯了眯,让他俊朗的脸多了一丝阴翳:“既是如此我就不夺人所好了,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要当着纪尚书的面问一问。”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宗玄奕权倾天下,纳兰锦绣不希望三哥和他僵持下去。 纪泓烨没出声,像是默许了。以他对纳兰锦绣的了解,她应付不来的事,决计不会逞强。 宗玄奕看着她,见她装扮得素雅清丽,看着比实际年龄要稳重许多。容貌生得甚佳,只是并未惊艳到他,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漂亮的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心,早就跟着那个人死了,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这世上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可在他面前,却是话都说不全一句。没想到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勇气可嘉,还想着帮她的情郎解围。看不出纪泓烨这个捏笔杆子的书生,还算是有些福气的。 宗玄奕淡淡的嗯了一声,措辞许久,才道:“燕窝为何要那般做?” 纳兰锦绣总不能像原来那般回答,凭空为自己招来祸事。她侧头想了想,准备将装傻进行到底,“我身子不好,大夫叮嘱每日晨起都要空腹用一盏燕窝。加多了东西会吃不下去,就这样凑合着吃了,久而久之反而觉得味道不错。” 宗玄奕轻笑了一声,不是愉悦,更像是嘲讽。纪泓烨蹙眉,刚想说什么,却被纳兰锦绣握了手臂。她出奇的平静,好像没听出宗玄奕笑声里的讥讽。 以纳兰锦绣多年和对宗玄奕生活在一起,对他的了解,他擅长攻心术,对着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一向是特别执着的。所用方法大都是先激怒对方,然后再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即便是对他有所防备的人,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毫无弱点暴露。他也总是能找到常人不能忍受的那个切入点,让你方寸大乱。 所以,她决定把装傻进行到底。 (PS:前方高虐,大批回忆杀来了。) 072:往事(一) 纪泓烨从一开始就知道纳兰锦绣在说谎,她是经常这样做燕窝吃,但却不是每天晨起的时候要用。 她是这种平静状态随口扯谎的时候,就是她有了防备之心,开始保护自己的正常反应。他伸手轻拍了下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意在安抚她,不要害怕。 宗玄奕打量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又状似无意地问:“不是因为加入别的食材,会夺了燕窝的味道?” “燕窝本来也没什么味道,跟着什么做,便成了什么味道。” 宗玄奕不说话,只死死盯着她。这小姑娘是真的很像她,低眉顺目的模样看似乖顺,眼睛却出卖了她,十分倔强清澈,不卑不亢。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她应该庆幸自己是纪泓烨的人,也该庆幸他正在为亡妻守孝。守孝,他这种身份本不该为女人做这种事,这只是他用来挡旁人的借口。 知道他成了鳏夫,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是皇亲贵胄,几乎人人都往他那送过人。当然也不全是要真心讨好他,有的只是想在他身边安插耳目罢了。 不过,若是喜欢的就留在身边,防着便好了,甚至还能透露他想要给旁人知道的消息。只是,那些个被送来的人,他统统都不喜欢。娇弱的、美艳的、清丽的……不管什么样的绝世美人,都办法让他假以辞色。 他本就不是个重情的人,对柳静贤是,对纳兰锦绣也是。可自他的夫人去了后,他才发现即使是不愿在男女之情上浪费时间,他对她依然是有情的,很深,很重。没有她,他在这方面就越发淡了。 宗玄奕的眼神极具有侵.略性,现在的他位高权重,已经对自己的情绪丝毫不进行遮掩了。纳兰锦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说真的,即便是重生一次,她依然还是恐惧的,这个是她梦魇一样的人。 纪泓烨站起来走过去,用身子挡住了宗玄奕的视线。他低头看着纳兰锦绣,小丫头亦抬头看他,眼眸清澈湿润,满满的是依赖和担忧。他冲她笑了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和地说:“去里面等我。” 纳兰锦绣听话的进了里间。一直目送她进去,纪泓烨才回头对宗玄奕道:“相国大人,既然您想和下官一起用膳,那就请吧。” 宗玄奕讳莫如深地笑,起初曾有人对他说纪泓烨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屑一顾。有野心是好事,有野心的人才能担大任,才能为他所用。 只可惜,他的心劲儿还是差了点,前些日子折腾出来的动静,已经让很多人都觊觎他了。所以,他不打算出手,只等着沪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过,这姑娘真是勾起了他的情绪,让他想起许多往事,又或者是那些事情从来就没被遗忘过,只是他不允许自己总想起来罢了。 他的夫人,他爱的女子,纳兰锦绣,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淡淡的疼痛漫过心尖,又缓缓的传到四肢百骇…… 时间慢慢地过,疼痛不止,宗玄奕起身离开。冷漠地想:这姑娘即便有些地方同她相似,可终究不是她。她是在他怀里去的,如今就躺在冰冷的墓地里,孤零零的等着他,等着他们的重逢。 “相国,金公子还在等您。”陈智提醒,他们来夜谭楼便是和这位金公子谈事情。 “我乏了,让他改日再来吧。”上了马车,宗玄奕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突然道:“去墓地。” “是。”陈智打发了车夫,亲自驾车。相爷要去的墓地,便是宗家墓地,要祭拜的人,应该是先夫人。他跟着相爷很久了,久到自己都想不起来有多少年,只知道记事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 相爷自小就刻苦,日常起居都*,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平日里除了读书和谋事外,也没什么事是能让他上心的,如果非要说他有爱惜的东西,那可能也就是先夫人了。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相爷才会让人把吃食做得精致些,把一些新奇玩意儿带回府,才会像个正常人,才会……笑。 是的,相爷从来不笑,如今就更是不展颜了。 又想起夫人过世后,相爷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七日七夜水米未进,最后还是他破门而入,把昏厥的相爷带了出来。自那以后,相爷就再没回过寝室,饮食起居都挪到了书房里,想来是害怕睹物思人。 也是这几日才开始问一些朝堂上的事儿,身子却容易疲倦,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整个人更是清瘦得厉害,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着实担忧,心里也就没了底,只能愈发小心的伺候。 宗家曾因为谋反之罪被株连,很多人不仅不知道尸骨在哪儿,甚至连一件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找不到。现下的墓地是宗玄奕让人修的,都是按照族谱上的名字,立了空墓,连衣冠冢都不算。 墓地修得并不奢华,甚至连一些富贵人家的都比不上。可宗玄奕并不在意这些,若不是当初答应过父亲,他断然不会做这些无用之事。即便修了墓地,立了宗祠,那些死去的亲人也不会活过来了。 他让陈智等在外面,一个人去看她。墓碑上的字刺痛了他的眼,他颤抖着手去碰触,像是轻抚到了她。她的眉毛生得很好,如新月弯弯,看起来很甜美,很柔和。 以前他就喜欢用手指摩挲她的眉,她总是笑眯眯的,柔和的唤他“九哥”。如今,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了,这墓里,只有森森白骨…… 胸口一阵剧烈撕扯的疼,他靠着墓碑,用手紧紧捂住胸口,有水渍蔓延过脸颊,是很苦,很痛的味道。 你曾问我,这般对你,疼不疼? 又岂止是疼?你离开后我日日生不如死。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报仇,让纳兰彦章家破人亡,让他承受我当初的痛苦,值不值得? 你知道吗?我恨自己。恨自己在逢场作戏的时候,爱上了你。可我又庆幸那个人是你,那么好,那么好的你。 我不敢想你,疯狂的渴望后伴随着彻骨的恐惧。午夜梦回,我从不见你对我笑,从听不见你唤我一声九哥,只是一次次地看见,那只箭刺穿了你。 你的衣衫染了血,和着泪混在一起,像一片汪洋,让我走不出去,只能一遍一遍承受着将要溺死的痛苦…… —— 听着宗玄奕出去了,纳兰锦绣紧绷着的那根弦才算松开。一放松竟发现膝盖发软,只能去榻上坐着,就连身体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如果说她不恨宗玄奕,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她愤怒过,伤心过,绝望过,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时光抚平。她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纳兰锦绣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害怕想起曾经的事。 那样似乎就会让那段记忆,窜出脑海,鲜明起来。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想不起来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她是徐锦笙,那些关于纳兰锦绣的一切,早已经是过去了,只要她不触碰便不会痛苦。 而现在见了宗玄奕,她的恐惧,担忧,还有彻骨的恨意便汹涌起来。是的,她恨他。她曾想过恨一个人很累,只求生生世世不相见。可人活着便不能心如止水,爱难舍,恨更难舍。 “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为什么即便我重新活了一次,还是摆脱不了你?”她喃喃自语,感觉头疼欲裂。 往事,就这样清晰的出现在脑海。 五年前,纳兰锦绣嫁给宗玄奕的那天,金陵城的街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为了能远远的看一看这名闻京都第一美人的身影,也为了她的身份,太傅纳兰彦章唯一的掌上明珠。 她是宁国的传奇,不仅容颜绝世,小小年纪更是精通岐黄之术。三年前,瘟疫肆虐,举国上下的医者都不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方子,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整个金陵城都被死亡的气息包裹着。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向人们展现出了她的天赋异禀。一张以六味毒药制成的药方被递到御前,备受争议。 太医院资历深厚的太医集体摘了乌纱帽,口口声声指责,瘟疫尚有可控制的希望,这六味剧毒随意抽出一种均可致命。殊不知毒和药,乃是同宗同源,用好了剧毒能变成良药,用不好良药也能变成剧毒。 年纪甚小的她因为出身高贵,又深得父母宠爱,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在太医院寻了药材亲自煎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下去,结果自然是平安无事。药方被试用,很快根治了瘟疫,挽救了整个宁国。因她容貌生得极美,市井便传,她是神女转世,拯救人脱离苦海的。 至此以后,金陵城所有的百姓都把她奉若神明。当今天子更是御笔亲封她为“宁安郡主”,“宁安”也就是“宁国安定”的意思,从封号就能看得出身份无上尊贵。 073:往事(二) 纳兰锦绣就是带着这样的光环,带着她尊贵无双的封号,带着纳兰府为她置办的十里红妆,一步一步地走出纯净青稚的少女世界,走向她爱着的那个男人,今秋的新科状元郎——宗玄奕。 本是无名分的一介白衣,忽的中了榜首,犹如明珠出土,开出潋滟如桃李,光泽再也无法被埋没。 这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她嫁的是她情窦初开就喜欢的九哥,他娶的是一直仰慕他风采气度的女孩子。纳兰锦绣和宗玄奕,就外表来看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起宗家让人不得不惋惜,曾出过三位辅政大臣,一位太傅。可惜两年前宗家的当家人,当朝右相宗允之涉嫌勾结外邦,意图谋反,天子震怒,宗家倾覆。 要说宗玄奕能活下来,并且没有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不外乎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出身不高,生母是身份低贱的歌姬,虽深得宗允之的喜爱,却也只能被养在外面,没能入主宗家。 二是仰仗纳兰彦章,世传纳兰彦章倾心于宗玄奕的生身母亲,可惜未能得到,故对宗玄奕格外器重,一直让他在教授纳兰锦绣功课,这也就让他们有了青梅竹马的情分。 纳兰彦章虽然身份贵重,却是个不喜女色的人,一生只娶了一个妻子,没有妾室,膝下也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宗玄奕娶了她就是得到了纳兰彦章的支持,前程必然锦绣。 新婚那夜,红衣似霞,美人如玉,淡淡铅华浓浓妆。一身大红嫁衣的纳兰锦绣坐在书案前,半倚在宗玄奕怀里,纤长的玉指捏着一管羊毫,书:入骨相思君知否,惟愿,相濡以沫共白头。 身后的宗玄奕眉眼泛着温润的光泽,握了她的手,回了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如玫瑰花娇艳的唇畔勾出一抹笑,半仰着如玉的脸颊看他,很孩子气地问:“九哥,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 “会。”他坚定地回。 “你会不会一直喜欢我?” “会。” “那你会不会三妻四妾,娶一群女人回府?” “不会。” 她明媚地笑,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你怎么这么聪明,这样都绕不晕你?” 他伸手轻抚她如江南水月般秀美的眉,语气宠溺:“那是你太笨了,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你不是一直夸赞我聪明吗?” 他低笑:“我那是哄你开心。” “那你现在为何不哄我了?” “不哄了,傻丫头,我想你能明白这辈子只会娶这一回亲,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妻子。” 她抬头,看着他温润的眉眼,心里越发依赖。她的九哥,这个已经十八岁却未曾议亲的男子,一直在等她长大,娶她过门,他会是她的良人,一定会是。 婚后宗玄奕也确实做到了,纳兰锦绣嫁入宗家后,在他的羽翼下始终无忧无虑。除了每天早晨向宗老夫人请安,余下的时间总是研习医术,在宗家巨大的药园子里打理药材。 养在深闺中也从不觉得憋闷,她的夫君会抽空带她出门。那时候他已经是朝廷正二品的职位,却带着她在市集上穿梭,混迹于平民百姓之中,从不避讳。 偶尔被同僚遇见,见一向最讲规矩的礼部尚书,一手提着各式各样的坚果小吃,一手牵着自家夫人,总要被取笑几句。 他淡笑不语,平静的与人闲聊,他的妻却不是个能安生下来的主,不久就会过来牵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小声说:“九哥,那边有好玩儿的。” 他会拿出一小包坚果,温和地回:“先去车上等我,过会儿带你过去。” 不一会儿又会有小厮过来,附在宗玄奕耳边说些什么,他眼眸含笑,淡淡地与人道别,凑到人流最集中的地方,牵了她的手。 “不是让你去车上等我么?怎的跑到这来了?” 她不说话,只抬头冲他甜甜地笑,如春桃般明媚俏丽,瞬间让他心口一酥。半揽了她,把她护在胸前,一边看杂耍表演,一边防着自家夫人突然抬头撞到他的下巴。 女子出嫁后变化是最大的,就像鲜花一样,在岁月的沉淀下,有的端庄,有的妩媚,有的威严,有的逐渐枯萎,而她却始终一如少女般纯真俏丽。 很多人羡慕她容颜绝世,身份尊贵,又能觅得如意郎君,却不知道,他们的大婚只是宗玄奕作为一名冷血政客的开始。 在以后的几年里,纳兰锦绣亲眼目睹着他以纳兰家为跳板,一步一步地吞噬纳兰家,取而代之。直至官居正一品,不仅手握重兵还把持内阁,成了大宁最年轻的相国,权倾天下。 婚后四年,纳兰锦绣才发现过往恩爱如烟尘,一切都是宗玄奕的逢场作戏。 纳兰家逐渐失势,纳兰彦章由太傅变成了阶下囚,纳兰族人以及仆众,流放的流放,变卖的变卖。当初依附的人,再也不肯与他们有来往,甚至是避如蛇蝎,还有开始踩踏的。 这一朝风云变幻,让娇养在深闺中的纳兰锦绣,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宗家的下人人前尊称她一声夫人,背后议论她的话却是难听得紧。也是,成亲四年她一无所出,她自认为医术高明,却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不能生育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宗老夫人已经不止一次要为宗玄奕纳妾,女人要遵从女戒女德,她心中纵然有千百个不愿,嘴上却也只能附和,然后沉默。 索性宗玄奕对这个不甚在意,根本就没有纳妾的打算,又或者除了权力外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当然也包括儿女情长。 起初她曾求过身居高位的他,求他救救父亲,救救纳兰家。每当那个时候,他总是特别沉默,一双温润的眼眸渐渐浮上凌厉之色,然后,自然就是不了了之。 “我只能保护你不受牵连,其他的,我无能为力。”这是他看她低下头,柔弱无依时的安慰。 她心灰意冷,越来越沉默,几乎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也渐渐的看透了一些事。世间情爱就是那么一回事,可有可无,她不笨,只是从未看清而已。 她想她已经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就这样做她的宗夫人,当朝相国宗玄奕的妻子,浑浑噩噩度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命运似乎总在捉弄人,她还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她知道的。 “你能顺利扳倒纳兰彦章,做了这权倾天下的相国,难道不是我牺牲一切助你完成的吗?” “你想怎样?” “我想你休了她。” “我已经允许你在她的饮食中下毒,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生育了,你还不满意?” “只要他还是你宗玄奕的夫人,我就不满意!” “哦?”他尾音轻挑,语气中辨不出喜怒:“如若她不是我的夫人,那我的夫人该是谁?你么?尊贵的贵妃娘娘?” 纳兰锦绣如坠冰窟,她希望自己听错了,希望这世间有个人说话的声音和宗玄奕一般无二。可眼睛不会骗人,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一身素白长衫的他和贵气逼人的柳贵妃。 她知道以前柳静贤还没入宫的时候就喜欢宗玄奕,很喜欢,自己还曾忍不住问过他:“九哥,你也喜欢柳姑娘么?” 他清俊温润的眉渐渐蹙了,冷冷地回:“不喜欢!” 她那时还小,不太懂男女之情,更不知户部尚书的女儿,早早就许给了太子,是要做太子侧妃的人。皇家威仪,选定了的女子哪个能逃脱?以前没有现在的心绪,听了他的回答就以为他真的不喜欢柳静贤,高兴地牵了他的衣袖,说:“嗯嗯,九哥不喜欢她,喜欢我。” 如今回想起来,何其讽刺?纳兰锦绣闭眼,心头像是被冷风灌入,带来彻骨的寒意和丝丝冷痛。 原来,不是她不能生育,而是被人下了毒,难怪她自己精通医术却诊不出任何病症;原来,她的九哥,不是只喜欢权利,而是真正喜欢的女子已经嫁做人妇,还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他得不到罢了。 原来,他,并非良人。 后来,柳贵妃走了,陈信来了。宗玄奕最得力的下属有六位,分别以仁忠义礼智信为名,性格互补,文武兼并,背景来路除了宗玄奕本人,无人知晓。 “九爷,您要找的人,属下找到了。” “试了吗?”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 “您放心吧,事关夫人性命,属下已经试了很多次了,分毫不差。” 宗玄奕淡淡地道:“那就好。” 纳兰锦绣不知道一个神箭手和自己的性命会有什么关系,直到圣上要祭奠先皇,要求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带家眷进宫,她才隐隐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军功赫赫的镇北王回来了,他和宗玄奕素来不合,也许,他想用她来做些什么,排除异己。 074:往事(三) 纳兰锦绣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发现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眷恋,她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都被毁掉了,活着也就没了什么盼头。 只是可惜了她这美好年华,她不过才十九岁而已,风华正茂,心底却苍凉如老妇,半分美好颜色也不剩了。 她整个下午都坐在窗前,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想起四年前嫁给他,他为她移植了满院子的梅树。 梅之傲骨一直是她所钟爱的。入冬后,每隔一日就要折一次梅,插在永乐白釉颈瓶中,就连卧房里都要有好几株。 那时候一下雪,他就看着她不许折梅,说是树枝子上都是雪,怕她滑下来摔了。有一次大雪,小厮折回来的梅花没有一枝她满意的,求了他许久,才让她去折。他怕她摔了,带了好多人在下面望着她,自己也神经兮兮的。 “这枝好不好看?”她笑嘻嘻地问。 他应付:“都好看,都好看,你快下来,要是给母亲的丫头看见,又要告你的状。” “你觉得都好,那我就都给你折下来,选几株好的放在书房里,这香味很是宜人呢。” “好好好,姑奶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赶快折了下来。” 那时候,她多幸福,是啊,多幸福。 宗玄奕回来就看见她呆呆看着窗外,眼睛略有浮肿,知道她还在为纳兰府的事伤心,也知道她在怨他。他不知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最终神色平静的去了书房。 入夜,他拿着寝衣,对她说:“锦儿,寝衣开线了,你帮我缝一缝。” 她不说话,接过寝衣就着烛火一针一线的缝制,很温顺的模样。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他蓦地心一疼,针刺一般。 “缝好了。”她递给他,看他接过去放在手中摩挲,又道:“我的针线还是没有长进,这衣服已经很旧了,明日让人给你缝制两件新的吧!” 他不看她,平静地回:“不必了,这两件寝衣我穿习惯了。” 她上床面朝里躺下,泪湿耳侧。寝衣是婚后她亲手为他做的,面料最好,针脚却很大,这些年他一直穿着。他会演戏,明明最绝情却偏偏能扮出情深的模样,她终究是个俗人,轻易被蒙蔽了这些年。 那晚,同床,却相距甚远,衣角都不曾沾染到对方。她没有睡意,他亦然。半夜,听到细微声响,她知道他正俯着身子看她。 然后,他的指轻轻抚过她眉眼,一如新婚那天的温柔,清浅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他说:“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许久后,是他低低的叹息声,然后他起身去了外面。她突然想到,他们彼此陪伴,一起走过了许多岁月。也许,从相遇起就是错的,可命运在翻覆着每个人的历程,给了她和他缘份。 缘分,真是讽刺的东西。 进宫那天,马车等在门口,他一如往常动作体贴地扶她上车,她却不打算就这样上去,而是很仔细的替他整理衣襟。 “上车,下人们在看。”他声音温和。 她摇了摇头,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穿这身朝服真好看。” 是的,真好看,象征身份地位的绯红色,腰间花纹繁复的革带,每一处都很大气,很高贵,很摄人。 “今天怎么有心思研究我穿什么?” 她仰起脸,望向这个比她高大很多的男人,五官生得绝佳,明明是冷漠狠戾的性子,外表看起来却温润如玉。压下心里淡淡地不适,应付:“这几年你朝服换得太快,我都记不清了。” 不是朝服换得太快,而是她每天晨起已经不再伺候他穿衣了。他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的,伸手替她重新系了斗篷带子:“上车,别误了时辰。” 一路上相对安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纳兰锦绣发现自己真的像是块木头,明知去奔的是死亡,依然可以安之若素。 太后自先帝去世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所以,进宫以后女眷都要先去拜见皇后。纳兰锦绣不知道那枚箭会在什么时候射向自己,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向他交代遗言。 “九哥……”她看着他要离去,低低地唤他。 宗玄奕一怔,自纳兰家出事后,她就什么都不称呼他,或是随别人叫他九爷。他不悦,她便说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身份已经由不得我想怎么称呼了。他心里清楚,她是记恨了他,再也不肯这样唤他,如今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故作平静地说:“怎么了?” “我养的云飞雪要用烈酒浇灌,不能用水。” 他微不可查地蹙眉:“怎么想起这个?” “云飞雪世间难寻,我也只养活了这一株,你要替我照看好了。”她在这世上了无牵挂,如今能惦记的只有这株世间难寻的药材了,而唯一能托付的人竟是想要她命的。 宗玄奕不解,却也没有时间过问太多,只能抚了抚她的发,催促:“时候到了,快进去吧!” 她扯出一抹苦笑,转身,一步一步,十分端庄的离开。 这短短的一段路,仿佛是她半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她有很多次都想转过身,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人生,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奢华的宫殿里,皇后身边还坐着宠冠后宫的柳贵妃。纳兰锦绣讥讽的勾了唇角,想到柳静贤和宗玄奕之间的事,只觉得肮脏不堪。 祭典还没开始,当她离当今圣上很近的时候,她知道,死亡已经离她不远了。眼神急切的在人群中寻找他,她还是想看看,这一刻,他会不会有一点儿难过?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她对视的那一眼,眼眸深邃如寒潭,让人看不出情绪。纳兰锦绣发现,她不怨他,如果他们之间真有一个人错了,那也是她自己,是她看不穿,看不穿他温和外表下的冷血,看不穿他温情后的虚情假意。 那枚羽箭射过来的时候,她微微侧动了身子,正中心脏,分毫不差。她疼得蹙眉,脚下一软,整个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明白,这次,回天乏术! 然后,她看到宗玄奕慌乱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颤抖地抱了她。她看见他眉眼间的痛色,是摧枯拉朽的绝望。她知道,他是习武之人,看伤口的位置就知道她没救了。 他虽然不爱她,但多多少少对她有些感情,毕竟朝夕相伴了这么多年。又也许他对她心存愧疚,他现在就是因为愧疚绝望着,她如是想。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她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只觉得冷,是骨子里泛出的寒意。她动了动苍白的唇,微弱地说:“你寻来的神箭手,真的是分毫不差。” 他的脸更加惨白,很低声地问她:“你……都知道了?所以,故意求死?” “我宁愿自己不知道,那样还能浑浑噩噩的活着。可是我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好累,看不到前面的路,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伸手按住她不停出血的伤口,冰凉的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他说:“锦儿,我没想过要你死,从来没想过。” 她忽然笑了下,很苍白,很凄凉,她说:“我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做你的妻子,于你的仕途再无益处。而且,我无伴无友,没有亲人,也不会有孩子,我一无所有也了无牵挂,活着也没了什么意义。” 宗玄奕抬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眸。忽然想起她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乖巧听话,有时有些迷糊,有时又心细如发,笑起来始终是甜甜的,几时这般苍凉过? 他悲哀的发现,那个如骄阳般明艳的女孩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冰凉的手指轻抚上她的唇,声音带了些祈求:“别笑……别这样笑……” 纳兰锦绣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影影憧憧的,脑海中那个清隽少年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初见那年,他说:“以后我来教你功课。” 她懵懵懂懂的觉得这个夫子真好看,不停地点头,乖巧地唤他先生,他不喜,淡淡地回:“我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九哥。” “九哥。”她吐字艰难,声音又小又轻。 正处在绝望边缘的宗玄奕却听到了,他把脸颊埋在她的颈间,感受着那里逐渐消失的温度,颤抖地说:“我在。” 纳兰锦绣觉得疼,心口的伤似乎被什么东西腐蚀了。她从小就怕疼,每次受了伤都是他哄她吃药,给她讲故事,带她出府玩……如今,让她生不如死的人也是他。她死死抓住宗玄奕的手臂,哭泣着说:“我恨你,恨不得要你死,要你给我全家抵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她恨恨地问出这句话,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就这样在他怀里断了气。这是纳兰锦绣留给宗玄奕最后一句话,像是她的期许,也像是她的诅咒。 075:绵绵情意(一) 纪泓烨目送宗玄奕离开,才起身去了休息间,看见纳兰锦绣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地坐在床榻上,像是已经走神了很久。 他过去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就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把她的两只手都放进自己的手心暖着。 他的手干燥温暖,让陷在回忆里的纳兰锦绣清醒过来,渐渐感受到暖意。她抬头感激地看着他,见他温和地冲自己笑,就恶作剧般用手指轻轻搔了搔他指腹上的薄茧。 手指上传来阵阵痒意,纪泓烨挑了一边的眉毛,好整以暇地看她。她歪头冲他眨眨眼,那模样莫名有些乖,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问道:“我看你都走神了,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什么。”过往的那些事,她从来没有打算让他知道。 纪泓烨见她不想说,也不打算强迫她,只平静地问:“为什么怕他?” 纳兰锦绣一惊,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很好了,三哥是如何看出来的?抬头对上他的眼,明明是温文如玉、谦谦有礼的一个人,怎的目光却能洞悉一切,似乎要把人心层层剥开,让她避无可避。 不能撒谎搪塞,三哥会看出来,被他发现她刻意隐瞒,只怕会让他失望。她闭眼靠在他肩头上,小声道:“你看出来了……” 纪泓烨揉了揉她的发,淡淡地嗯了声。 纳兰锦绣闭眼,面对害了自己全家的刽子手,她却清楚自己永远报不了仇。因为他太过强大,现在她只怕被他认出来,再死一次。 宗玄奕对三哥的敌意,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更加害怕,害怕旧事重演。都说百炼成钢,她发觉自己却是越经历越害怕。 如果让她失去三哥,让纪家落个破碎的下场,她该怎么办? 纳兰锦绣心里的恐惧疯狂增长,她有些颤抖地说:“三哥,官场凶险,古人云‘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出了风头,让人嫉恨了。” 纪泓烨宠溺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清淡地说:“百言不如一默,我晓得的。” 纳兰锦绣点头,又发现他眼含笑意的看着自己。她忽然想到,三哥如此通透,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她……她这可真是关心则乱。 “国相是个面冷的人,却不嗜杀成性,不用怕他。” 纳兰锦绣犹豫再三才道:“我看他行事狂傲,面相不善,想来也是狠辣的。他对你……不怎么友好,我怕……” 其实她想说的是,宗玄奕控制欲极强,你不依附于他,他大概会视你为眼中钉。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时刻防备着,为了排除异己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纪泓烨低叹一声,用手指轻轻描摹过她的眉眼,声音温和:“阿锦,不要有那么多担心,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会在你身边。” “嗯……”纳兰锦绣两条细细的手臂揽上他的脖子,脸颊埋在他肩头,小声道:“三哥在,我不怕。” 虽然知道了彼此的心意,但她毕竟还小,不知道这般情景抱他的后果。纪泓烨轻轻环住她,闭了眼睛,只求她就这样别乱动了。 腰间环着的手小心翼翼的,似乎怕伤了她。纳兰锦绣忽然有点儿想哭,前一世经历了那么多不幸,她始终一个人撑着,直到再也坚持不下去。 这一世,她有了三哥。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忍住不哭,而真正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反而忍不住了。她想,哭吧!她就任性这一次,以后,她一定会好好生活。 她由着自己的性子哭,肆无忌惮。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在见到宗玄奕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前一世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忘记。纳兰府没落的那几年,她日夜饱受煎熬,生不如死,那种痛到现在她都是清楚记得的。 纪泓烨见她哭得这样厉害,倒也没多少意外的表情。小姑娘娇惯些也不打紧,他希望她能全心信任他。 “阿锦……”他低下头低声唤她,尾音拉得略长,绵延出无限的爱怜之意。 纳兰锦绣已经哭了有一会儿,心里舒坦多了。这时反应过来就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大的人莫名其妙哭鼻子,怪尴尬的。她把脸从纪泓烨肩头上拿下来,乖乖的坐着。 纪泓烨看她眼睛和鼻子红成一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甚是喜人,就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淡淡地道:“哭够了?” 她呆呆地点头。 他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金豆子,柔和地道:“哭够了就去吃饭。” 哪有人眼泪还没干就去吃东西的,纳兰锦绣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被他拉着坐到了桌子旁。她打量了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席面都撤下去了,换了一桌点心上来。 松子百合酥,拔丝芙蓉卷、椰香糯米糍、千层糕、玉蓉莲子羹、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片粥…… 这些好像都是她喜欢吃的,她吸了吸鼻子,眼巴巴的瞅着,犹豫着先吃哪个好。谁知纪泓烨却不管她了,自己舀了莲子羹吃,一副这些都是我点来吃的模样。 纳兰锦绣看着他,忽然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吃了。就是那种到了人家做客,主人不招待,客人便也不能随意动手的感觉。 “怎么不吃?不喜欢?”他明知故问。 喜欢,当然喜欢了,可你也没让我吃啊!她一脸黑线。 “不是说吃甜食能让人身心愉悦么?”他慢悠悠地又舀了一勺,慢悠悠地吃。 “……”纳兰锦绣无语。她努努嘴,皱眉哼了一声,心情不大爽利。 三哥在她身边的时候,素来是她唤他,他不管做着什么都会及时回应,很是从安宁。现下,他只顾着自己,竟是连她都不管了。 如今在她的认知里,她可以不理纪泓烨,他却不能不理她。于是她小声嘀咕:“不就是点心么,有那么好吃,连我都顾不上了……” 纪泓烨一向最重礼仪,食不言寝不语。如果非要说话,就要保证口里完全没有食物。所以,他咽了莲子羹后才缓缓道:“你小时候刚到纪府,总夜哭,祖母就会给你糖,你吃了便不哭了。” 这段记忆纳兰锦绣只隐隐记得,那时徐锦笙刚失了母亲,又被父亲送到金陵,时常哭闹。所以……他换了这些甜食就是为了哄她不哭?可她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徐锦笙,哪里是吃了甜食便可以不哭? 纳兰锦绣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心里盘算着要把那盏莲子羹糊他一脸。半点没意识到自己一副小女儿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在找茬和人家搭话。 “甜的没法吃。”纪泓烨放下汤匙,看了一眼皱鼻子努嘴巴的纳兰锦绣,唇角弯了弯,开始给她布菜。 “这个要不要?”纪泓烨用银筷指着桂花糖蒸栗粉糕问。记得上次她说喜欢这个点心,只有纪府吴妈做的滋味最好,不知她有没有被喂叼。 “要,要的,要的。”她匆匆忙忙咽了嘴巴里的东西,口齿不清。 纪泓烨见她一副急切的小模样,忍住笑意,淡淡地道:“不急,这些都是你的。” 纳兰锦绣一直慢条斯理地吃,纪泓烨则定定的看着她不语。他敏锐的察觉她有事瞒着他,而且还和宗玄奕有关。很确定她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甚至怀疑过她的身份,可那些猜测和她比起来,不值一提。 她是阿锦,对他,对纪家,甚至是对不相干的外人都心存善意,他信任她,喜爱她。她不想说,他也不打算强迫她。终有一天,她会完全信任他,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就如同他对她一样…… 他们这餐饭吃了许久,陆远安一直在夜谭楼外等着,耐心出奇的好。直到傍晚时分,才看到纪泓烨牵着纳兰锦绣出来,他缓步跟上。 许是吃多了,他们没用马车,而是手牵着手缓缓走着。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走过了一条街,纳兰锦绣便把帷帽摘了。少女长如云缎的乌发散披着,在微风中徐徐翻飞。 陆远安又想起雪地里的那个少女,一颦一笑惊艳了时光,也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不由走得近了些,看见她额头上的黑玉额饰,衬在眉心,让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愈发白皙。那双乌黑的眼睛大大的,又玲珑,又清澈。 她好像是比上次清瘦了些,气色也不是太好。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孱弱,是生病了吗?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想法,纳兰锦绣忽然捂着帕子咳了起来。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纪泓烨素来稳重从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此时倒显得有些着急。说到底,他也是被纳兰锦绣受伤那事吓到了。 “我没事……”纳兰锦绣收了帕子后回答,看了看纪泓烨又道:“可能是甜食吃多了,喉咙不大舒服。”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不是伤口不舒服,才缓声问:“那要不要去喝点儿茶水?” 076:绵绵情意(二) “好啊。”纳兰锦绣两手攀上纪泓烨的手臂,仰着头对他笑。 纪泓烨低头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两人距离极近,她脸颊上渐渐染了一层薄红,他却神色一片坦然,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淡淡地道:“阿锦,你脸红了。” 纳兰锦绣放开他的手臂,迅速钻到了一间茶棚里。因是晚冬,天冷得紧,一入夜便没什么生意了。所以她刚坐到角落里,便有掌柜捧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送过去。 路边的茶棚都是临时接待人的,利润不高,也没什么太好茶叶。她贵为郡主却不挑剔,笑着向掌柜道谢。纪泓烨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只羊脂白玉杯出来,沉默地给她倒了一盏清茶。 “三哥……” “嗯?” “这茶有点儿苦。” “忍着点儿,润润嗓子。” 她眨眨眼睛,调皮的模样:“那你也喝。” 纪泓烨看着递过来的茶杯没伸手去接,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无奈地道:“这下可满意了?” 纳兰锦绣笑嘻嘻地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纪泓烨。三哥生得真是好看,就这样冷冷清清的坐在那里,便似新月清辉,风华雅致。她本身不是一个好色的人,而是三哥这般相貌的,大抵神仙见到了也要垂涎三尺吧! 饶是纪泓烨再从容,也被她看得有些吃不消。这个小痴丫头目光像是生了根,牢牢长在他脸上。他略抬了抬眼,淡淡地问:“好看么?” 她憨憨地回:“好看。” 他低声笑,无奈的摇头。 她笑嘻嘻地道:“这世上再没有比三哥好看的人。” 他忍住笑意,故意打击她:“世上的人千千万,你才见过几个?” “这世上也许有比三哥模样生得好的,但在我心里,三哥最好。” 月光下的她白净雅致,灵秀无双,纪泓烨心里喜爱,用手背轻轻摩挲过她的脸颊。她本来就没好好坐着,被他一碰又怕痒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这一动不要紧,整个人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啊!三哥三哥三哥,救命……” 纪泓烨利落的把她拉了回来,手臂扣在她的腰肢上,皱眉训斥:“这么大的人在椅子上也能摔下去,难道我碰你一下,你就怕成这样?” 她看三哥动了气,赶紧摇头,弱弱地道:“没有的。” “没有?” “嗯……真的没有。” 纪泓烨本来也只是嫌弃她坐没坐像,不够端正,见她乖乖地坐好了,也没再说她。只把她没喝完的冷茶倒掉,又重新给她倒了盏热的。 她端起杯子,吸了吸热气,笑着讨好:“谢谢三哥,三哥最好了。” 纪泓烨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柔得能滴出水来…… 陆远安在纪泓烨和纳兰锦绣对面的一个茶棚坐下,看她捧着热茶同纪泓烨说话。青年眉目疏朗,虽然话不多,却不难看出心底是愉悦的。哪有了平时在刑部时的冷漠? 一盏茶,他们喝了许久,也聊了许久。又或者应该是她说了许久,纪泓烨亦听了许久。一个男人如果愿意纵容一个女人,那应该是真心喜爱她的。 瞧他们这般相处,这位姑娘,多半是纪尚书的心上人。纪尚书的心上人?呵,他怎么能和纪大人相比,少年探花,二品大员……他怕是连争一争也不需要了…… 夜,缓缓地来,路上行人愈发少了,整条街都显得空空荡荡的。马车在他们不远处停着,车夫靠坐在马车边上,脸上扣着一顶帽子。 茶也喝完了,他们要走了。 陆远安看纳兰锦绣靠在椅子上,神态疲倦。也看见纪泓烨低头问她什么,她点头,纪泓烨便连犹豫也没有,俯身将她横抱在怀中。 她乖巧地两手揽上他的脖子,低声唤他三哥。他低头,神色温和地看她。她仰头,亲吻上他的唇畔。纪泓烨一怔,明知于理不合却没舍得拒绝她,只是用大氅遮了她,更深的纠缠下去…… 陆远安身子僵住,心头火起。他很想上前去把他们分开,如果他能有一点资格。可惜他没有,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说到底这不过是场误会罢了。 他的心由最初的不能接受到渐渐平静。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她不是纪四姑娘,而是养在纪大人家的郡主,和纪泓烨青梅竹马! 他寥落的转身离开,对于婚事的期望,消弭殆尽。他喜欢的得不到,他不喜欢的又怎么能让他愉悦起来?此时心境一如当年楼沁要离开他时,无波无浪,只余一潭死水。 路这头的情人,并不知路那头的神伤。 亲吻过后,纪泓烨压下躁动的心思,慢慢睁开眼,鼻息缠绕。他看着这个主动亲吻自己的小姑娘,又浓又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正飘忽得不敢看他。他低声笑,抱着她往前走。 纳兰锦绣感觉搂着她的手臂坚定安稳,微冷的青竹气息扑在脸上,是三哥的味道。这一刻她很安心,不再想重生前的事,那些由宗玄奕带给她的噩梦,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三哥爱她,敬她,守护她,纵容她……即便她女扮男装行医,在外人眼里不守规矩,有违女戒,他也倾力相助。幽冥花之事牵连甚广,他本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因为她的执着,他不知承了多少风险,遭了多少人的嫉恨。三哥虽然从来不和她说这些,但她又不是傻子,总是能想明白的。 此生,有一人将她放在心尖,爱她所爱,恨她所恨,足矣! —— 三日后,金陵,国相府。 宗玄奕从墓地回来就病了,相府继续闭门谢客。其实他是个最不讲究享受的人,即便是做了相国之后,也依然住在他当年迎娶纳兰锦绣的府邸,并且没有大肆修缮。 陈忠和陈智一进大门就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一路上只能看见穿着冰冷铠甲的侍卫,连个女子都没有,这也就让偌大的府邸看起来愈发冷清。 陈智暗叹,相国的爱好其实很单一,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以前认为他倾向于权力,可这东西真正到手之后,他又表现得很淡漠,似乎他费尽心思得到的这一切只是一时兴趣。 “老四,你说相爷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 陈忠一想到自家相爷的模样,就忍不住心急火燎地问。陈智不语,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知道相爷几时愿意从对自己的折磨中挣脱出来。 不知不觉到了书房门口,陈智低声问侍卫:“相爷醒了么?” “回四爷,醒了。” “可用过午膳?” 侍卫还没回话,就听屋内传出宗玄奕淡漠的声音:“进来。” 陈忠陈智一前一后进门,看见宗玄奕高大的身子背对着门,站在窗口处,正侧头十分专注的盯着那株云飞雪看。 两人知道他这是又在想夫人了。每到这个时候,相爷的脾气就特别不好,出手也比往常更狠厉一些,忽然有些不敢和他说镇北王府的事儿了。 “怎么不说话?”宗玄奕不悦地转头。他的五官生得是极俊朗的,只是因为不爱笑,又常年蹙着眉头,就显得冷硬,不过却是更加威严,让人望而生怯。 “镇北王世子已经在回北疆的路上了。”陈忠看陈智不说话,硬着头皮道。 宗玄奕没说话,又继续盯着那株云飞雪看。天阴着,屋内光线不太好,陈忠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晦暗难明。 “徐锦策可还去了别的地方?” 陈忠不解,陈智却明白了相爷的意思,俯身恭敬地道:“没有,属下派人跟着,徐世子出了宫就和接应他的人一道回北疆了。” 宗玄奕半笑不笑的看向窗外,冷声道:“他的胞妹就养在纪尚书府中,多年未见,他怎的就不去看一看?” 陈忠懵了:“徐锦策的胞妹?养在刑部尚书府里,这是什么意思啊?” 陈智也不理他,只对着宗玄奕道:“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前日同纪尚书在一起的女子,确实是镇北王府的郡主。” 宗玄奕挑了挑眉头,似笑非笑道:“哦?真是她,这倒是有趣了。” “据属下打探,郡主虽然自小寄养在纪家,和纪尚书又是表兄妹的关系,但他们一向不怎么亲近。” “不亲近……”宗玄奕眼光变得幽深,“前阵子程家不是有心和纪家结亲么,后来怎么没动静了?” “这个属下也查问了,本来两家是谈的好好的,可轮到纪尚书自己的时候就不愿意了。” “那他和镇北王府的亲事呢?” “至于和镇北王府定亲的事,虽然没有明着说,可纪府中也有不少人是这样猜测的,只不过也不知道是否属实。” 按照那天的情形看,纪泓烨明明就是把那位郡主放在心尖上,旁人动也动不得的。为何打探的消息会是这样?这样来看就只有一个解释,纪泓烨一直想让外人以为郡主和他生分,从而不把他视为镇北王一党。 好一个纪泓烨,这份心思果然够深沉! 077:悔(一) 后面的话陈智没说出来,宗玄奕却听懂了。朝堂中谁人不知他视镇北王府为眼中钉,而他也从来不曾对纪泓烨消除戒心,毕竟,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扯着他们。 一早就有人让他防备纪泓烨,说这个外表温润的少年探花,其实是一个极具野心的人。他的诗词,他的字体,以及他的官声,没有一处不透露着成功权谋政客的特性。 这种东西是埋在骨子里的,不管他如何掩饰,都没有办法磨灭。可他却觉得他的门客小题大做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还不值得他另眼相看,更遑论是着手去对付他? 现下再看,如果说沈清正是一把锋利的刀,光芒大盛,威力无穷。那他这个得意门生纪泓烨一定就是一把收鞘的剑,连锋利都是不动声色的。 青出于蓝胜于蓝么? 宗玄奕的眼眸深了深,看起来愈发深不可测,语气幽幽的:“好一个纪泓烨……” 听到这里,陈忠大概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他是个急性子,当即焦急的道:“难道说刑部尚书也是镇北王一党?” 陈智点头:“极有可能。” “这可就难办了。” 陈忠面露忧色,镇北王远在北疆接触不到朝堂核心。而纪泓烨是刑部尚书,朝堂二品大员,现在又入了文渊阁成为阁老,恰好弥补了他这一亏空。而且他还是大理寺卿沈清正最得意的门生,不仅把持着刑部,在大理寺也很吃得开。朝堂中的各路官员,有不少都是他的同窗,说是和他同一个鼻孔出气,也一点儿都不为过。 纪家商号遍布宁国,就算北燕和南楚也有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若说如今宁国朝堂上圣眷最浓的,莫过于就是这位纪尚书了。 相爷要动他怕是不易。一个镇北王府和慧王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要是再多一个,那可怎么得了?尤其沈清正还是慧王一党,纪泓烨若是和他老师一心,再拉拢了镇北王,到真的会成为他们的一块心病。 他越想越焦虑,大声道:“相爷,我们好不容易把镇北王父子请回金陵,如今却又纵虎归山。镇北王手握重兵,在北疆又深得民心,这一回去我们就拿他没法子了……” “够了!”宗玄奕打断他的话,一双利眸紧紧盯着陈忠。 “相爷……”陈忠弱弱地道,被他这么看着,难免有些底虚。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镇北王不识时务,如果被慧王拉拢了,会成为心头大患。我们即使现在不除了他,也要把徐锦策留在金陵做质子啊,您怎么能由着他回去呢?不如您派一些人在半路截杀他,总之绝对不能让他回去。” “你以为留下徐锦策就能牵制住徐怀予?” “难道不是么?镇北王可就这一个儿子。”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眼力什么时候能有长进?徐怀予整日念着忠君爱国,誓死也要效忠朱氏,你以为他会为了徐锦策就任我摆布吗?” “虎毒不食子。况且徐锦策通晓兵法,能征善战,如果折在金陵,徐家军也算元气大伤。镇北王府若是没了后人,就那一个老匹夫,怎么能耗过我们?” 宗玄奕的眼神愈发阴翳,声音也是透着冷意:“那个老东西可比猛虎难对付多了,来日方长。”他顿了顿,又道:“伤了徐家军就是动了北疆根基,我要的是徐怀予归顺,不是让北楚有机可乘。” 陈忠自然知道自家相爷是把苍生放在心里的,可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就又忍不住抱怨:“其实这一次,您明明可以将他们软禁在金陵,趁机卸了他的权。” “北疆与北燕接壤,一向不*生,若是冒昧的把镇北王留下,只怕北疆会起战火。”陈智冷静分析。 陈忠却是不愿听他这话,怒气冲冲地道:“你是文人,就害怕打仗。北燕若是想挑起战火,那我们打回去就是了。我们大宁国兵强马壮,难不成还会怕了他们?只要相国一声令下,我就领兵出战。” “说你每天就会舞刀弄棒,你还真是不长进了?” “明明是你只会搞些文人玩意儿,反倒嫌弃我了。” “咱们大宁本来就是礼仪之邦,素来是文安邦,武定国,你这说话夹枪带棒的,就是看不起我们读书人。” 陈忠个性坦直,丝毫没发现这话的古怪,更发现不了自己即将落入陈智的陷阱,大声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智冲他挤眉弄眼,还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唇角,道:“咱们相国当年可是状元郎,若说读书,恐怕整个朝堂上也没有几个人能赶得上。” 陈忠本就是个急性子,看他把战火蔓延到宗玄奕身上,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更是瞬间拔高:“都说你们这些幕僚心脏,果然是这样,明明就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儿,你把相爷扯进来做什么?” “我没有啊,是你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可不要想着拉着我入水,让我替你背黑锅。”陈智一副委屈的样子。 “你……”陈忠气的只想冲上去打他几拳。 陈智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自然不敢和他正面冲突。往宗玄奕身边一站。一副我在相爷身边,谅你也不敢动手的样子。 陈忠气得咬牙切齿:“陈智,我要和你单挑。” “够了!你们真当自己三岁半么!”宗玄奕不悦,两个针锋相对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力揉了揉额角,闭眼,很疲倦地说:“罢了,这事莫要再提,我有些倦了,你们都退下吧!” “相爷,有些话卑职知道您不愿意听,可卑职还是要说。”陈智能猜到陈忠想要说什么,心里默默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准备拉他离开。 谁知陈忠却丝毫不领情,挣扎开来:“夫人已经去了,不管您如何后悔她都回不来了。您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您身份贵重,应以朝堂为重,所识之人不过都是您布局所用的棋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宗玄奕双眸顿时如墨色翻涌,厉声道:“混账东西,跪下!” 陈忠和陈智被他吼的一个哆嗦,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陈智低着头偷偷打量宗玄奕的神色,见他动了气,不敢再随意开口。 陈忠身子笔直的跪在地上,语气丝毫没有退缩,依然十分倔强:“这些都是当初您教属下的,谋大事者不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够了,相爷不怪罪你,你还没完了吗?”陈智怕陈忠彻底惹怒了宗玄奕,赶紧制止。 宗玄奕却像没听到他们两个人的话,徐徐睁眼,双眸已不复往日凌厉,略显空洞:“如果我知道这样会失去她,我宁愿当初不用这出苦肉计,徐怀予父子和她比,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算得了什么? 我是布局之人,一直都是把所有人困在棋盘之上,任我摆弄。可我也是个人,也有情之所钟,也有除去精心算计外的情感。我摒弃这种情感,因为它太娇贵,并不适合我。它是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占了我的心,并且一点一点开始腐蚀,我竟没有意识到。 失去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重重敲打在胸腔上,震得他钻心般的疼。他一下子分不清东西南北,甚至不知该做些什么。他想同她说几句话,想求她别死,想告诉她,他想重新开始。可胸口气血翻涌,喉咙堵着,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跪在地上半抱着她,把脸颊埋在她的颈间,不停的呛咳。后来咳出了血,他也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抱着她,看着她一点点苍白,看着她逐渐阖上了双眼,看着她素白的手从他的心口落下,看着她逐渐冰冷…… 他觉得他的世界彻底坍塌了,只能抱着她的尸身悲鸣。痛,到了极致。 初见她时,她不太端庄的爬上树,坐在树枝上笑容明媚,树下的丫头小厮不停劝说,她却怎么都不肯下去,哪有半分名门贵女的仪态?他不屑,知道这是被纵容坏了的宁安郡主。后来,做了她的老师,与她日日相处,了解到她的脾性方知,她不骄纵,只是心思单纯不解世事罢了。 他知道自己在未来会和她纠缠不清,却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的陪伴,习惯了在拨弄风云后,洗却铅华,和她过些寻常人的生活。不曾想过,她会选择这样离开他,永远离开。从此,他的生活中再不会有她,再没有人会在夜里为他留一盏灯火,在他疲倦时为他燃一炉安神香,在他身边浅笑安然。 纳兰锦绣,我总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命运开的一场玩笑。梦醒以后,其实,我还能看到你,看你依偎在我的怀里,听你轻轻唤我一声九哥,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 锦儿,宗玄奕闭眼。如今,我懂了,想要珍惜了,可你却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078:悔(二) 陈智终于发现,他们兄弟们一向奉若神明的相国大人,已经被夫人的死磨去心志。似乎意志已经破碎,那些雄心壮志早已不复存在,他抬头低声道:“相爷……” 宗玄奕看了看他,陈智是他的智囊,很多时候他们会交心,但仅仅局限于谋事。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了解他的人,那一定非陈智莫属,此时他想对他说些别的。 宗玄奕看着那株云飞雪缓缓道:“陈智,我想她了,从晨起的时候开始,我一直听到她在唤我。”宗玄奕低头,声音出奇的平静。 “不可能的,夫人已经去了,您是心被困住了,才会产生幻听。” 宗玄奕沉默,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独独只信自己。可这一刻,他无比希望,人在过世后会有魂魄遗留在人间,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徘徊不去。 这样,她就依然能够陪在他身边。 “你们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么?”他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孤独,无边无际。”他轻抚着那株云飞雪,眼眸低垂,收敛了厉色之后,侧脸望去透出几分读书人的温雅。 孤独是什么感觉?是无人陪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是周遭死寂一片,任世事变迁,只留我一人孤单钓寒江雪;是……了无生趣…… 这时候,陈智感觉这个如神邸般的男人,生活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真的是一腔生无可恋。他想起那个喜欢亲手侍弄草药的女子,对待下人总是温和地笑,在相爷身边又总是沉默无言。 他一直想不通,相爷为什么会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生得貌美么?可相爷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又生得俊朗,如何会缺貌美的女子倾心于他? 如今夫人去了,他才发现,那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骨子里其实非常倔强。她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来折磨相爷,让他活着便忘不了。而她于相爷,甚至是整个相府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也最血腥的东西,对一个徘徊在其中的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这个在外人看来刀枪不入的相国大人,也只有在府里的时候,才能有一丝丝温情,才活得像个正常人。 可她是纳兰彦章的女儿,她父亲害得相爷家破人亡。他们两人再情深也注定是此消彼长,不能共存的关系。如果非要在一起,那也只是世间多了一对怨偶罢了。 “相爷,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夫人一定也不想看到您现下这副模样。” “她大概恨不得我去死吧!不然又怎会用这样的方式,与我诀别。” 陈智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知道他不喜欢下属心口不一,却也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不会,夫人是大夫,行医者只会救人,哪里会盼着别人死的。” 他如此说话,谁知宗玄奕这次竟然没发火,只淡淡地道:“也是,她该避我如蛇蝎,即便是死大概也不愿与我一处。我把她葬进宗家的墓地,想着自己死后还能同她葬在一起,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她是您的结发妻子,是入了族谱的,自然要进宗家墓地,这一点,无需怀疑。” 宗玄奕知道在他们这里,是听不到一句想要的话了。其实,这世上能听他说心里话,又配听他说心里话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挥手让他们退去,自己去了锦竹苑。 锦竹苑曾是他和纳兰锦绣日常起居的地方,她死后,他便没踏入这里一步,也不许用人过来打扫。他怕他们碰坏了东西,怕留不住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而他呢?他怕触景伤情;怕看到那些熟悉的东西,看到他们的过往;怕意识到物是人非,她已经彻底离开他。 他一直麻醉自己,只要他不踏入这里,就还会像以往一样。他在外面谋事,她在家里等他回来,即使他回来的很晚,她也会为他留着一盏灯火。这世上有千家万户,一入夜也会有数不清的灯亮起来,可属于他自己的那盏,灭了,因为点灯人已经不在。 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他们一起去参加国祭的那天,就是从这间屋子一起出发的。他闭眼,还能想起她在这里梳妆的样子。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妆匣,那上面满是灰尘。 他疯了似的用衣袖擦拭干净,打开。里面静静卧着她的东西,香粉、眉黛、口脂、玉镯、玉钗、玉坠…… 她喜欢玉饰,讨厌金银,因为生得明艳,所以格外钟爱素色衣衫。她总说,打扮得清爽一点,才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花瓶。 他拿起她曾经最爱的那支步摇,是他让一个老匠人做的,刻的是并蒂莲花。是她嫁给他后的第一次生辰,他送给她的礼物。那个工匠手艺虽然好,脾气却很古怪,为了这一支步摇,他替那个工匠画了一个月的画。她当时知道了很不高兴,哭唧唧的说不要了,有银子什么样的步摇买不到。 可他把它真正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爱若珍宝,喜欢得不得了。她说:并蒂莲的寓意极好,茎杆一枝,花开两朵,是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 其实,她一直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嫁给他之前,她整日里欢欢乐乐,从不知忧愁烦恼为何物。嫁给他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也是很快乐的,只是后来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 宗玄奕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直至最后抖如筛糠…… 他无力的在床榻外侧躺下,以往,他就是这般睡在她旁边。许是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好,宗玄奕一躺下便睡着了,还做了很长的梦。 梦中,他看着那个坐在梅树上的少女,素衣乌发,一双大眼睛灵气满满的,让漫天日光都失了光彩。她不理树下人的焦急,两只脚荡来荡去,脚踝上坠着的玉饰是一朵墨色莲花。 婚后他才知道,那是她父亲亲手为她刻的满月礼,她最是爱惜。他愣在原地,看她笑着唤他九哥,向他伸出双手让他抱。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怕一动,她就消失了。 她依然笑着唤他九哥,她的笑还是那么甜,让他冷硬的心一点一点的暖起来。他像是受了蛊惑,喃喃地道:“锦儿……” 她说:“我在啊!” 后来,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她成了他的妻。他是礼部尚书,有佳妻如梦,本应幸福美满。可是仇恨撕扯着他,他报复,她痛苦,他们渐行渐远。 他越站越高,直至成了国相,权倾天下。那些伤害过他的,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他要一点一点讨回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岳丈大人。 她哭,她求他,他拒绝,他冷漠;她神色憔悴,形销骨立,他身着朝服,意气风发;她无父无母,也没有子嗣,他被众人簇拥,俯瞰芸芸众生。 最终,她在漫天血色中,长裾扬掠,渐走渐远,没入那片血海。 他看着她背影,素色衣衫和漆黑长发纠缠在一起,在风中松松垮垮地翻飞,衬得她的身子骨更为孱弱。路途艰辛且遥远,她踉踉跄跄的前行,明明走得辛苦,却不回头。 “不……不……不要!不要!锦儿……不要!” 他在她身后喊她,声嘶力竭,而她脚步不停。他想追上去,想喊住她不要走。他知道那是黄泉路,她走下去就回不来了,将会和他生死永隔。可他动不了,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猛一低头,看到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子,苍白得几近透明。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如同被针刺一样,冰得他都颤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内心的疯狂叫嚣:纳兰锦绣,我不许你死!不许! 奄奄一息的她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迷蒙的双眸里染上深不见底的忧伤,她说:“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爱上你,来生别再出现了。” 原来,她是这么想要逃离。也是,他害死了她至亲的人,让她变成了孤儿。她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也是因为他,是他没保护好她,他有什么资格奢求她原谅? 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逐渐冷却的身体,丝毫不肯放手,直至再无温度。素白的手从他心口滑下,无力地落在空气里。 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这世间对他来说最后的一丝温暖。那个陪在他身边九载有余,是他妻子,更是他亲人的女子彻底去了。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不是哭,却是痛到极致…… 后来,他痴傻了一般,抱着她的尸身,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紧紧的把她护在胸口,不想把她放进黑暗潮湿的地下,不想让那个长盒子禁锢了她。 她,最怕黑。 可他又能把她送往何处? 世界褪成黑白两色,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让他喘不过气。从此后,偌大的府邸像一座迷城,他困在那里,心如死灰…… 079:新年礼 除夕这一天有很多繁复的礼节,是极忙的。纳兰锦绣看着锦园里的下人忙里忙外,就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开始有点儿想念三哥。 三哥说晚间会过来同大家一起吃饺子,她就盼着天黑。好不容易入了夜,陆陆续续已经开始有人放烟花,可三哥却迟迟未到。 “老太太让人来叫姑娘过去做匾食了。”如意招呼还在走神的她。 宁国在这一天,有全家一起做匾食的习俗,也就是包饺子,纳兰锦绣也曾亲自动手做过许多。 她穿好斗篷,带着吉祥如意一路往外祖母的院子走去。偌大的院落灯火通明,来往的下人也都换了新装,节日的味道颇浓。 纳兰锦绣忽然想起以前,这一天阿爹的应酬总是格外多,下属同僚还有宫里,总是有很多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可阿爹即便是在外面用过年夜饭,也会回来同她和阿娘一起做匾食。 阿爹包的饺子极俊,他常说这样便能讨到容颜俊俏的妻子。每当那时,阿娘总是淡笑不语,眼光温和的看着阿爹和她。在她幼时的印象里,过年大抵就是这般模样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想起了往事,也因为她和纪家的女眷们并不是那么融洽,所以,她一直埋头包饺子,多一句话也不肯说。 纪芸曦本也不是个多话的,见到纳兰锦绣的样子,心里很是怜惜。想到自己年后便要嫁给陆远安,她在府里就更没有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了。 “三哥什么时候过来?”纪芸曦凑近纳兰锦绣小声问。 纳兰锦绣摇头,继续和手里的饺子奋战。纪芸曦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暗想,她如今看起来不大欢喜,许是小情侣间闹了别扭,过会三哥回来,哄哄也就好了。 纪泓烨一到纪府就着人去问纳兰锦绣此时在哪,听人说在祖母的院子,他给父亲请了安便直接过去了。 女眷们一见三少爷过来,都想着能和他套近乎,多说上几句话。要知道这位身居高位的少爷,虽然现在住在别院,但终有一天纪家是由他说了算的。 纪泓烨对那些习以为常的寒暄,仍像往常一样,温和的笑笑便算是回复了。看了看在那埋头包饺子的姑娘,他无奈叹息,想听到的一点儿没听到,不想听到的却来了一箩筐。 纪泓烨朝纳兰锦绣走过去,在她背后低声道:“随我来。” 纳兰锦绣抬起头,她一直浑浑噩噩的,竟不知三哥是什么时候来的。纪泓烨见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又道:“别包了,随我出来,有东西给你看。” 纳兰锦绣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她蹙了秀眉,低声道:“我还没包完饺子。” 纪泓烨却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和纪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就拉着她过去洗手。洗了手又给她穿好斗篷,带她出去了。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询问的目光投在了纪老夫人脸上。谁人不知老太太有心把徐锦笙许配给三少爷,只是三少爷对这位郡主一向是敬而远之,几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苏姨娘一向最会察言观色,看老太太的样子,就是对这件事胸有成竹的。她堆上笑脸,道:“老太太,烨哥儿几时和锦儿这般亲近了,我们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呢。” 纪老夫人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解释道:“他们是姑表兄妹,本应比外人亲近些。” 老太太明显是不愿意回答,苏姨娘也不敢再问,免得惹怒了她,受苦的还是自己。她又陪着笑脸道:“这是自然的。” 一屋子姨娘和庶出女儿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如今三少爷风头正劲,又如此看重这个丫头,她们明里暗里挤兑她的那些动作,怎么也是逃不过三少爷的眼,怕是为此还要嫉恨上她们。那她们以后还哪里有好日子过? 她们以前是觉得只有老太太宠徐锦笙,可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总有照应不到的时候。现下可好,这徐锦笙一转头就抱上了三少爷,背靠大树好乘凉。她们可不是要心虚吗? 一个个都记算着,怎么让现在的关系破冰。毕竟一个小女孩,记仇也是有限的,施以小利,肯定能让她重新亲近她们。 纳兰锦绣可没想到自己正在被那么多女人算记着。她被纪泓烨拉着回了锦园,看见龙义和纪小白正忙着搬东西,一盒又一盒的就整整齐齐码在院子里。 她好奇的凑上前去,想着三哥怎么送她这么多礼物。她看了会儿,不太确定地问:“这是……烟花?” 纪泓烨唇角弯了弯,没回复她,纪小白和龙义已经拿出火折子开始燃了。顿时漫天烟花此起彼伏,美轮美奂。烟花固然短暂,可绚烂时的美丽是女孩子都没法子不喜欢的。 纳兰锦绣已经活了两世,上一世的经历让她成熟也冷硬了许多,其实很多事都无法让她动容。但此时看着漫天烟花和身边神色温和的男子,她默默在想:就这样,地久天长。 “喜欢么?”纪泓烨低头看着她,柔和地问。 “太多了,什么时候制的?” “你只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只是……纪大人,这么多烟花挺劳民伤财的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着一抹笑意,冷风中两手互搓着取暖。纪泓烨看了不由皱了皱眉,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握了她两只冰冷的手在手心暖着。 暖意从手指蔓延到胸口,纳兰锦绣半仰着头看他。她本就生得俏丽,如今在烟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 纪泓烨低头,浅浅的吻落在她唇角。淡淡清香萦绕在他鼻间,他想的是今日她一定是用了玫瑰花制的口脂。 纳兰锦绣踮脚回吻他,耳边是这繁世的无尽热闹,心中只有对眼前这一人的满腔柔情。倏的,有什么东西插在她发间,她愣愣看着他,一动不动。 两人此时正额头贴着额头,鼻子碰着鼻子,纪泓烨看了她的傻样,不由得低低地笑了声。 纳兰锦绣伸手去摸,触手生凉,应该是枚玉簪子,她抽了出来放在手心看。玉质温润细腻,是块上等的羊脂白玉,图样是一花一蝶,甚是亲密和谐。 “这是……蝶恋花?” 纪泓烨清咳了声,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纳兰锦绣觉得三哥可能是害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故作不解,又问:“为什么送我簪子?” 纪泓烨有点儿不高兴了,这丫头真是。既是他送的,收下也就是了,她那是什么反应?故意调戏他?纪泓烨沉着眼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再问下去尚书大人可就生气了。 纳兰锦绣笑嘻嘻的,何以相结于,金薄画搔头。三哥的心意她又怎会不明白?她扬起脸颊看着神情淡漠的男子,脆生生地道:“谢谢三哥,今天是除夕,我也给三哥准备了礼物。” 纪泓烨把眼睛转向她,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手。他生得高大,身姿如松,怎么看都有点儿睥睨她的感觉。 纳兰锦绣忽然有种错觉,这礼物不是她要送的,而是三哥逼迫来的。想归想,到底还是乖乖从衣袖里掏出绣好的荷包给他。 荷包的样式很简单,水绿色的底,绣着几株翠绿的竹子,针脚虽然大了些,倒也雅致。纪泓烨笑了笑,低声问:“你亲手绣的?” “嗯嗯。”纳兰锦绣点头如捣蒜。 “怪不得……” “什么?” “针脚这般大。” “你……既然嫌弃,那便还给我好了。”她伸手去拿,却被他一手拿高。他本就比她高了许多,纳兰锦绣怎样也够不到。 “既是送我的,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纳兰锦绣深吸了口气,控制住想咬他的冲动:“是你嫌弃针脚大的。” “我只说针脚大,可没说嫌弃。” “你……”好吧,怎么说都是他有理,她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纪泓烨看她委屈的模样,只好哄她:“好了,逗你的。” 纳兰锦绣哼了一声,脸一扭,不打算看他了。纪泓烨把荷包收好,牵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很喜欢。” 纳兰锦绣本也没有生气,就是故意吓唬他的,见他说了软和话,哪里还能板着脸?她拉了他的手臂抱着,倒豆子般说:“其实本来想给你做个香囊的,可以放些驱蚊虫的药材,你夜里读书的时候刚好可以用。可现下是冬天,压根儿就没有蚊虫,我又想着放些香料,帮你醒醒神也是好的。可又想到三哥你惯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我才绣了荷包。其实,荷包比香囊实用,对吧!” “嗯,实用。” “嗯什么啊?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这一句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纳兰锦绣一听便欢喜了,笑眯了眼睛,甜甜地说:“喜欢就好,明年我还给你绣。” 明年?纪泓烨眼眸渐深,明年她便及笄了,可以嫁人了。如果顺利,除夕的时候,她该是他的妻了。 080:亲事 纪泓烨这样想了心情自然愉悦,拉过纳兰锦绣的手牵着,一路往纪老夫人的院子走去。纳兰锦绣步子小,他就缓了步子,很是顾及她。 纪老夫人看到他们两个,眼皮微微一抬,脸上也没有过多神色,只平静的道:“回来了?” 刚才一屋子包饺子的人,这会儿都已经散去了。纪老夫人在喝茶,旁边只有郭嬷嬷伺候着,热闹过后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纳兰锦绣脱了斗篷,挨着纪老夫人坐下,侍女送来热茶,她低头小口饮着。纪老夫人看向纳兰锦绣,很细致的看,甚至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纳兰锦绣不知外祖母这是怎么了,盯着她看什么。猛然想起刚才三哥亲了她,她出门前才涂了口脂……一下子脸颊似火烧,她一抖,差点儿打翻了茶盏。 纪老夫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纳兰锦绣羞得脸颊都快要埋进衣领里,才准备放过她。只故作惊奇的说:“你这白玉簪子甚好,原石本就是上品,制艺更佳,不知是哪里的匠人所做?” 纳兰锦绣哪里知道是哪个能工巧匠刻的,只把眼睛转向纪泓烨。纪泓烨也不避讳,神态十分自然,“是孙儿请宫里的匠人做的。” 纪老夫人点头,“宫里的手艺确实好,你用心了。” 老太太说话一语双关,仿佛总在影射着什么。纳兰锦绣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赶紧转开话题:“外祖母,咱们几时吃饺子?” “你这个馋猫,平日里就想着吃,且等一等,前院晚些时候过来传膳。” 纪老夫人语气宠溺,她本就是极疼爱自己这个外孙女儿的。眼看小丫头就到出嫁的年纪,却还像个孩子似的,本也担忧她的婚事,怕她这副性子嫁到旁人家要吃苦。 现下看着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却是完全放心了。自己孙子的人品她最了解,锦儿嫁给他绝对不会吃苦。而且亲上加亲,这门亲事她怎么看都是满意的。 “一会儿吃了饺子,就早点回去休息。明早你要跟着你父亲拜天地、拜先祖,还要给长辈祝寿,带着小辈们出去游玩,怕是要许久。”纪老夫人对纪泓烨道。 “孙儿都晓得,这些年做下来也算轻车熟路,祖母莫要担心。” 纪老夫人赞赏的看着他,纪尧本是一家之主,只是烨儿年纪渐长,他便乐得清闲,把这些繁文缛节都推给儿子。好在纪泓烨从小办事就稳妥,这些年竟是一点儿差错都不曾出,让人十分放心。 “初十到十六是赏灯的日子,你们年轻人要是喜欢不妨自己做些来玩儿,十五灯会那天点上。” 纳兰锦绣觉得很好,只是她手不巧,素来做的花灯都很难看。即便如此,也抹灭不了她对于做花灯的热情。她冲纪泓烨眨了眨眼睛,他故作不知的挑了眉毛看她。 纳兰锦绣知道三哥是故意的,就双手合十,像拜菩萨似的冲他拜了拜。后者知道她心里的打算,本想逗逗她,却不承想被她逗笑,嘴角无声一弯。 她明白,三哥这就是答应了。 纪老夫人对小情侣间的小九九故作不知。想到十六那天晚上,金陵城的妇女会结伴夜游,祈祷在新的一年里无灾无咎,这个习俗叫做“走百病”。 往年纪府都是老太太亲自带头,今年她却不打算去了,年纪越大,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老太太觉得纳兰锦绣这半年多来行事稳妥,就想把这件事托付给她。 她年纪小,后院那些个不省心的姨娘们,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借此机会正好可以让其他人看明白,她在纪府的位置,以后不敢随意冒犯她。趁着她这个老婆子还能主事,帮她把后宅料理妥善,免得到时候家宅不宁。 这事本来也是不急的,只是如今看她和烨儿情投意合,也就不打算再耽搁了。自家孙子现在完全是把人放在心尖子上,想必也等不了多久,明年及笄后大概就会娶进门。 这样也好,一下子了了她两桩心事。 以前她虽想亲上加亲,可两家身份毕竟悬殊,烨儿又属实不喜欢锦儿,她也就没过多强求。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烨儿年轻有为,官居正二品,就是连公主也配得了。 镇北王是个至纯至孝的人,她看出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便修书给他,询问他的意思。她这个姑爷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带着武将的豪迈,竟是痛快答应了。 锦儿这一年多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品行端正,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个能做后院主母的性子。纪老夫人现在越看纳兰锦绣越喜欢,就拉过她的手,亲密地说:“锦儿,你可知罢灯那天,女子都要出门?” 纳兰锦绣点头,她记得是不能点灯,要摸着黑从府里一直走到城门处,如果能摸索到门钉,就是吉兆。金陵城这个习俗已经传袭了百年,就连皇室女子也要在十六这天晚上,在皇宫里走个过场。 早先在太傅府,阿爹怜惜阿娘怕黑,她又年幼,才找府里的嬷嬷和侍女代替。如今外祖母这样同她说,可是要她也去? 其实,她是不大想去的。 那天人会格外的多,又不准点灯,黑漆漆的一片。虽然一些地方有官兵戒严,游走在街上的又都是女子,可她还是不喜欢那种氛围。 “外祖母以前觉得你还小,不舍得让你吃这份苦,如今你也长大了,也该历练历练。” 外祖母这样说,纳兰锦绣也就不好推辞了,想着到时候跟在大家身后走一遭也就是了。却听纪老夫人又道:“咱们现在也是官宦之家,后院这些个姨娘却没一个知书达理的。谁带头‘走百病’,其他人心里便不痛快,回来后,明里暗里的总会争一番。” 纳兰锦绣愈发不知道外祖母怎么想的。后院姨娘争宠这些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因为觉得不光彩,从来不拿到明面上来说。这时当着他和三哥的面说这些,肯定别有用意。 纪老夫人倒是很快给她解答了疑惑,气定神闲地说:“我是想让你带头。” “我?”纳兰锦绣不确定地问了一遍,纪泓烨也看着纪老夫人,等待下文。 “对,就是你。” “可我毕竟不是纪家的姑娘,怎么能代表纪家呢?”况且府里那么多姨娘,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纳兰锦绣属实不想趟这趟浑水。 “你一直养在我身边,将来,也是要留在纪家的。” “我……” “怎么?不愿意吗?” 纳兰锦绣被纪老夫人问愣了,回答不愿意,怕三哥会多想。回答愿意,这可是长辈问话,需要慎之又慎。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是魂穿重生的一缕幽魂,和镇北王只有过一面之缘。可他毕竟是徐锦笙的父亲,婚姻大事还要他同意才好。 纪泓烨见她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把眼眸转向纪老夫人:“祖母,阿锦年纪小,走百病还是不要让她去了。” 纪老夫人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你母亲去的早,院里这些姨娘没有一个好性子的,都不好相处。你要忙外面的事,祖母老了,也不能一直替你护着她。她不小了,明年都可以嫁人了,有些事情也该考量了。” 纳兰锦绣明白外祖母的弦外之音。她将来要嫁给三哥,作为纪府嫡长媳,就一定要把府里的不正之风压下去。在后院主持中馈的人,一定要大家信服,不敢生事。 可外祖母说明年,她却觉得有些过早。毕竟,明年她才到及笄之年,迟上一两年再议婚事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三哥的婚事却是不能再等了。 以他如今的年纪和身份,朝廷也不会由着他不娶。也许他现在就被人觊觎着,想把自己的女儿妹妹塞给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她既决定同三哥在一起,即便不能对他有所助益,也不该成为他的负担。反正早晚都要面对,不如就提前开始。 这样想来就觉得外祖母说的对。她上一世的时候,就是被阿爹阿娘保护得太好,一直到太傅府没落,阿娘去世,才意识到自己不曾为未来谋划过。 她未出嫁前,全心依赖父母,出嫁之后,又全心依赖宗玄奕。这一世,她再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为自己和亲近的人做些什么。 “外祖母这样安排自然有我的理由,前些日子我已经像你父亲提了婚事,他也同意了。” 纳兰锦绣可被老太太这一句惊到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暗道:没想到镇北王如此奇葩,记忆里他大概已经有四五年没来看过徐锦笙,现在就连婚姻大事都不曾问我的意思,他,他是不打算要我了吗? 他不要我倒是也不打紧,反正他又不是我阿爹,没了他更好。省得我还担忧他的安危,镇北王府被宗玄奕惦记上,你他的狠厉和不留情面,谁挡了他的路,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081:为她考量 想是如此想,可徐锦笙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真的就这么不上心?现在纳兰锦绣反倒想为这具身体的主人鸣不平了。难怪她小小年纪那般骄纵妄为,其实,是因为缺少关爱吧! 纪老夫人看她魂不守舍的,也想到了这一点,安慰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你父亲的难处,莫要胡思乱想。” 纳兰锦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此时正在门口甩着双手深呼吸。她一脸黑线,回头摆上笑脸,随口扯了个谎:“我是有些想父亲和兄长了,他们去年回金陵也没过来看我,想来是把我忘了。” “你是你父亲的亲骨肉,他怎么会不惦记你?” 纳兰锦绣想到了阿爹,不管朝堂有多少事儿等着他处理,不管他压力多大,总会惦着她和阿娘。阿娘生她的时候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当时有多少人劝他纳妾,好生个男丁延续香火,他都拒绝了。他说,她是他的孩子,有她就是延续香火了。他是个好父亲,可她却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她占了徐锦笙的身体,又真的能致镇北王的安危不顾吗?怕是她良心受不了,总归也是要尽一份为人子女的孝道。 纪泓烨淡淡瞥了纳兰锦绣一眼,起身,同纪老夫人行了个礼,恭敬地道:“祖母,孙儿带她出去看烟花,晚点儿再过来陪您说话。” 纪老夫人知道这两个孩子听了她刚才的话,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就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纪泓烨率先走了出去,见她还在门口呆着,一动不动的。纳兰锦绣觉得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抬头看着他。门口的灯笼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她有些恍惚。 纪泓烨眉头一皱,淡淡地说:“你还不快过来。” 纳兰锦绣小跑几步走到他跟前,他自然地伸手牵了她。纳兰锦绣能感觉到他的手温暖干燥,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 纪泓烨牵着她在园子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两个人始终沉默着。纳兰锦绣心里忽然很不安,不知道他过会儿要和自己说什么。其实,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她对谈婚论嫁是有些害怕的。 可这个人是三哥,也许,他不会负她。 她侧过头偷偷打量他,见他面沉如水,心里一阵嘀咕。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三哥何其敏锐,她的犹豫和担忧恐怕早被他看了去,他现在大抵对她很失望吧! 三哥平时看起来温和,只是这般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还是很严厉的。她咬了咬唇,鼓足勇气,低唤了一声:“三哥……” “嗯?”他侧过头看她,见她眉目间犹犹豫豫。晚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也顾不得去整理。小小的姑娘穿着斗篷,站在黑夜中,愈发显得孱弱可怜。 “对不起……”她的声音又细又低,像小猫一样。 纪泓烨皱眉看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他的声音很清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说:“阿锦,你在害怕什么呢?” 纳兰锦绣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失落,心口骤然一酸,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才行。她深吸口气,很认真地开始说:“三哥,外祖母说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说:“我同祖母的想法一样。” “你不介意我女扮男装混迹在夜市上行医么?” “不介意。” “我年纪小不懂事,不能为你料理内宅,也不能在仕途上对你有所助益,甚至处处都要你维护,也许还会成为你的负担和累赘……”纳兰锦绣直直看着他,即便他的目光再怎么深邃,她也没有退缩。 “你说的这些,我通通都不介意,我要,娶阿锦为妻。”他的语气很慎重、很认真。 其实,除去她心里的那一丝不安,她能嫁给三哥必然是极好的。刚才在外祖母那里,他什么都没说,如今带她出来,如此郑重的询问她的意思,想来心里也是极在乎她的想法的。 她,心里喜欢他,又怎么会不同意?只是自己的那一丝的犹豫,被他看在眼里,并且放到心上。他这是一丝委屈也不愿她受的,被人如此珍重,她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感激。 “我自然是愿意嫁给你,只是……”纳兰锦绣停顿了下,才下定决心说:“我只怕自己配不起你。” 配不上?他同她青梅竹马,门户相当,又情投意合,怎么可能配不上?纪泓烨皱眉,不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他做的还不够好?配不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 在他怀里的纳兰锦绣也感受到了他的反常,她握了他的胳膊,担忧地问:“三哥,怎么了?” “你……”纪泓烨想到她被掳走后发生的事,她不提,他自然也不会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一切都很正常,以至于他认为是白七在骗他,她好好的,不曾受到过伤害。 现在,她说配不上他,可是因为那个原因?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他,心里开始害怕,他在怕什么呢?怕她想不开,怕她不幸福…… “三哥?”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星辰,这真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清澈,洞悉,善意。 “阿锦,你为何会觉得配不上我?可是因为上次被掳走……”他还是问了出来,话出口后,又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他的阿锦那么好,这话就像是对她的亵渎。 纳兰锦绣愣了!这都哪跟哪啊?上次被掳走的事,和他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她愣愣的看他,他也回看她。 一瞬间福至心灵,纳兰锦绣忽然明白三哥没说出的话是何意了。她那时候衣衫被扯得不成样子,还穿了男人的衣服,三哥就以为她被欺负了,所以他才会在她醒来之后就跟她表白。 三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想要娶她的吧?纳兰锦绣越想越觉得惊恐,要真是那样,她该置自己于何处?她急急地问:“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要娶我的吧!” “不是。” 她眼睛都湿了,喃喃道:“我不信。” “如果因为心有愧疚,我只会加倍对你好,断然想要不会娶你。只有两情相悦,才能让你心生欢喜,不然我不是等同于害了你么?” 纪泓烨难有这样情绪波动的时候,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纳兰锦绣心里倏的放松下来,她踮起脚,两手勾了他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他没有把我怎么样,我觉得配不上三哥,是因为你太好了。” 纪泓烨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松了口气,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的说:“阿锦很好。”阿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那就这样说定了。”小姑娘信誓旦旦的,十分坚决。 纪泓烨嘴角微翘,淡淡地道了个好。 这一个“好”就让纳兰锦绣的不安,彻底烟消云散。她两手握了他的左手,摇了摇,笑嘻嘻的说:“那我们去吃饺子吧!” 纪泓烨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才道:“好,去吃饺子。”走了几步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看着她说:“我那些姨娘素来待你不是很好,你若怕生是非,罢灯那天便不要去了,我去同祖母说。” 宁国本就重视这个习俗,女人认为必须去,男人更是如此。就连上一世,宗玄奕待她最好的时候,她也是要跟着宗老夫人一起去的。 这样墨守成规的事,三哥却想给她搞特殊,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怕她碍着外祖母的面子,在中间为难,他真是事事都在为她考虑。 纳兰锦绣看着自己旁边的男子,高大挺拔,儒雅清然,心里的欢喜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一开心,便什么都不想计较了:“我才不怕,她们难不成还能生吞活剥了我。” 纪泓烨低笑了声,握紧她的手,安慰小孩子般说:“放心,她们肯定不敢。” 到了前院,他放开了她的手。即便所有人对他们的关系都心知肚明,毕竟现在还没成婚,也不好在人前表现得太过亲密,免得惹了流言蜚语。他不怕,只怕伤了她。 纳兰锦绣和他心意相通,放慢了脚步,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宴席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纪泓烨不到肯定是不能入席的,大家都在等他。 苏姨娘正在纪尧旁边说着什么,纪尧端着一盏茶,听着她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苏姨娘一看见纪泓烨,赶紧站了起来,笑着道:“烨哥儿来了,快入席吧!” 纪泓烨点了下头算是回复她的热络,回头虚手一招,淡淡地道:“阿锦,来。” 他身后跟着缓缓走来的纳兰锦绣,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不善意的居多。她感受到了有一道特别锐利,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纪尧,见他正紧紧锁着眉头看她,神色颇有些不悦。 纳兰锦绣哀叹:她这个舅舅,看样子是真不喜欢她。 082:程若素的诅咒(一) 纳兰锦绣早在上一世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也不退缩,略一低头跨过门槛。纪芸曦已经给她留了位子,见她进来,向她招手,她过去挨着纪芸曦坐下。 等纳兰锦绣坐下了,纪泓烨才道:“去看了烟火,让大家久等了。” 纪泓烨如今的身份和气势,已经由不得别人质疑。大家即便心里头不高兴,面子上也不敢表现出来,都陪着笑套近乎。 重生后的纳兰锦绣愈发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不加入众姐妹的打趣之中,只埋头吃东西。除夕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可家宴却是这样一副光景。果然后宅的女人多了,是非也就跟着多了。 “锦丫头啊,你头上这玉簪子哪来的,刚在老太太那屋包饺子的时候,可没见到呢。” 说话的是柳氏,纪尧兄长纪梵的继妇,只比纳兰锦绣大了七岁,按辈分,她却要叫一声大舅母。这个纪柳氏按理说也是个有福气的,过门第二年就给一直没有儿子的纪梵生了个男孩儿,正是春风得意。 纪柳氏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却不那么讨喜,年纪轻轻就有些尖酸刻薄,看不得旁人比自己好。想来是纳兰锦绣跟着纪泓烨过来,让她觉得被抢了风头,才故意找茬。 “刚刚就戴着了,想来大舅母是没注意。”纳兰锦绣陪着笑脸,又见纪柳氏今天是特意装扮过的,尤其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织金丝海棠花褙子,富贵耀眼,十分明艳逼人。她指了指纪柳氏的衣衫,一派天真地问:“您这衣裳可真好看,哪里做的?” 纪柳氏这件衣裳是她花重金托人从苏州带过来的,那上面的金丝,都是纯金所制,贵的不得了。她穿了一晚上,就等着让别人注意,却始终没人问她。 这会儿见纳兰锦绣问了,用手帕掩着唇角笑道:“这是你大舅舅送我的新春礼,太过贵重精致,我本是不想穿的。可他偏说,新年讨个彩头,非要我穿上。” 你喜欢做戏,那我就陪你做下去好了。纳兰锦绣这般想,嘴上的话也就越发甜了:“敢情大舅舅最是心疼舅母的,这衣裳华贵,最符合舅母的气质了。” 纪柳氏心情大好,一个劲儿地夸她嘴甜会说话。 纪泓烨虽然在男桌那边,还隔着道屏风,可他耳聪目明,还是把她的话都听了去。不由觉得好笑,他以前竟没发现这丫头这么会哄人。一直担心她心思至净至纯,应付不了后宅,却没想到她如此灵透,这样他便放心了。 —— 年后的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六,纳兰锦绣要和一众女眷们一起去“走百病”。吉祥想到夜晚寒冷,特意给她选了最厚的斗篷,还给她带了个手炉。 路上虽然黑,也没点灯,可出来的人却不少,纳兰锦绣跟着大家也不觉得害怕。谁知旁边忽然就多了一队人出来,看装扮,像是官眷。 “锦笙妹妹,我们又见面了。”这声音有些熟悉,纳兰锦绣却不大能想起是在哪听到过了。 她愣神间就有好事的人插嘴:“程姐姐,人家都装作不认识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姓程,纳兰锦绣想到刚刚的声音,可不就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程若素么?她刚想说话,就又听见另一人说:“是呀!我都听灵儿说了,人家是要嫁给纪大人的。她这可是抢了姐姐你的好姻缘,情敌见面,哪还有什么好颜色给你。也就姐姐宽容大度,还想着和人家说话。” “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是程姐姐也能和纪大人同一屋檐下,想必就没她什么事儿了,谁知道她有没有用什么下作手段。” 纳兰锦绣如今已经很少生气,可这些话在她看来还是过分了。灵儿?她想到了纪灵曦,素来知道她小小年纪喜欢搬弄是非,对她素来都是敬而远之。 她和三哥的事,并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现在也就只有府里的人知道,多半还是猜测的,如何能往外传呢?她的名声当紧,三哥更是贵为朝廷二品大员,这样的私事传扬在外总归不好。 还有后来这个女孩子就更过分了,什么叫抢了程若素的姻缘?她同三哥之间,哪有她程若素的位置? 既然已经决定同三哥在一起,纳兰锦绣就不再避让了,她语气淡淡地道:“我不知刚刚说话的是谁,只是小小年纪就搬弄是非,传出去对两位姑娘的名声怕是不好的。” “锦笙妹妹不要生气,那两个都是我同我一起玩儿的妹妹,是宇文大人家的。她们年纪小不懂事,你还不要见怪才好。”程若素说着话,已经走到了纳兰锦绣身边。 “即便年纪小,也应该通晓谨言慎行的道理。刚刚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到传扬出去,总归要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说些争风吃醋的话,是要被人轻贱的。” “你说谁轻贱?”那女孩子就要扑上来,好在被程若素拉住了,谁知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人大吃一惊:“静妹妹莫要生气,是姐姐不好,都怪姐姐,现在让人轻贱了妹妹。” 好一个顾左右而言他,轻轻松松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宇文静身上。仿佛她刚才那些话,都是冲着宇文静去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纳兰锦绣讥讽的勾了唇角,她当初竟然觉得程若素出身好相貌好,待人又温婉大方,勉强能配上三哥。如今才发现她竟是这样故意扮可怜,挑拨是非之人。三哥那样好,她根本就配不起。 “程姐姐不要把别人的错误往自己身上揽,我今天一定要教训教训她,替你讨回公道。”宇文静年纪轻,脑子里就是一根弦,被人利用了犹不自知。 “呵……”纳兰锦绣冷笑一声:“公道?你觉得你程姐姐需要讨回什么公道?” “自然是你破坏了人家的美好姻缘。” “姻缘?自古姻缘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防问问你程姐姐,她有哪个?” “这……”宇文静本就是个被家人娇惯的*,哪比得上纳兰锦绣口齿伶俐,当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既是什么都没有,又凭什么平白往我身上泼脏水,而且还累及我三哥的名声。你们府里的嬷嬷就是这么教你们女戒女德的?”纳兰锦绣本就出身高贵,此时教训起人来竟是颇有威严,一点儿都不含糊。 那几个姑娘本就是被程若素挑拨来的,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纳兰锦绣。却不料,人家三两句就把她们堵的没话了。都是年纪轻轻好面子的小姑娘,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一时之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黑暗中纳兰锦绣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只觉得身边的程若素一直在看她。静默许久后,她说:“锦笙妹妹,借一步说话。” “不必,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纳兰锦绣冷淡的拒绝。 程若素却像是不懂她的拒绝,柔声细语地说:“我喜欢纪大人是因为他的才华,当年读了他的诗,我就心仪于他。想到能写出这样好诗的男子,必定会风华绝代。 那日去了府里,见了他我更是满心欢喜,他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完美。谁知他却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感情不能强求,我那天拾到了他的手帕,现下你替我还给他吧。” 手帕是极为私密的东西,自然是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免得会惹出闲话是非。纳兰锦绣也没过多考虑,停下脚步,伸手向程若素去要。 程若素也停下了,和她说了许多话,就是迟迟不肯把手帕给她。等纳兰锦绣意识到不太对劲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只有她们两个。 乌云蔽日,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程姐姐,大家都走远了,我们也赶快跟上吧。”纳兰锦绣已经不想考虑手帕的事了,她可以去找三哥,三哥自己一定能处理好的。 程若素一把抓住了她,语气激动:“不许走,不可以走。” 纳兰锦绣被她吓了一跳,想把手臂拉出来,就去掰她的手指。孙发现被程若素两手紧紧握着,竟是不能撼动分毫。 程若素大概是用尽了全力,纳兰锦绣都觉得手臂很疼。她忍住想要叫出来的冲动,安抚她:“天这么黑,就你和我两个呆在这,你不怕吗?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不放!你就在这陪我,他一定会来的。” 他?三哥么?若不是徐锦笙生得纤弱,两人实力悬殊太大,纳兰锦绣真想一巴掌打醒她。一个男人心里如果有你,你怎样缠他,他都觉得是可爱的。反之如果他心里没你,你纠缠不清,他便会讨厌你。 三哥对程若素就如同陌生人一般,这样冒昧的纠缠,换做旁人也会觉得烦,更何况是诸事缠身的三哥。公事忙都忙不完,哪有时间料理这些一厢情愿的情感? 她叹息一声,平静地道:“三哥外出了,今天还不晓得会不会回来,你总不能一直拉着我在这等啊!” 083:程若素的诅咒(二) 程若素根本就听不进去她的话,一心以为是纳兰锦绣在骗她,她自言自语般说:“他会来的,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一定会来的,一定会!” 纳兰锦绣只能被迫同程若素站在这里。时间过得缓慢,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手炉已经完全没了温度。前面是一团黑,回头看看来路也是,黑暗中她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才是回家的方向。 “程姑娘……”她叫程若素,希望有人能同她说说话,消散她心里的不安。谁知程若素却不回应了,还忽然摔向了地面,纳兰锦绣惊得全身一颤。 她跪在地上,把程若素的头抱在怀里,去探她的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这么冷的夜不能睡,不然肯定会生病,纳兰锦绣拿出随身带着的银针把程若素扎醒。 “我好冷……”程若素喃喃道。 “我也找不清方向了,怕越走越远,咱们如今只能在这等人来救。”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身上有没有焰火一类的?” “没有……”程若素的声音细弱,听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纳兰锦绣在冷风中站了许久,这会儿也站不住了,索性就坐到地上。程若素缩在她怀里,吸取着她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两个人这样依偎着,倒好似暖和了一些。 纳兰锦绣想着不知府里的人回去没有,外祖母若是知道她没回去,一定会派人来寻她。三哥的事不知办完没有,若是他在便好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她。 突然,一声鸦叫划破了寂静,纳兰锦绣忽然有些害怕了。周围漆黑的让人透不过气,她上一世便是生活在黑暗里,这一世难道还要那样吗?她不要…… 她发着抖,紧紧抱着程若素。 程若素知道她害怕,可她也顾不上安慰,因为她比纳兰锦绣还要害怕。从小到大,她都是金枝玉叶般养着,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她现在也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了这么莽撞的事。若是府里没人来找她们,这么冻一夜,她肯定会受不了的,就算是冻死也是有可能的。 正在发抖的纳兰锦绣蓦然身上一暖,有人从身后抱了她。他的鼻息喷抚在她脸颊上,暖暖的,顿时驱走了这夜晚的寒冷。 纳兰锦绣慢慢的回过头,看到旁边有了光,原来是有人举着火把来了。抱着她的不正是她的三哥么?眼睛定格在他脸上,最终陷进了他星子般的眼眸中,久久无法移开。 纪泓烨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冰冷的脸颊,眼里没有了惯有的平静温和,只剩下浓浓的心疼,他缓缓地问:“怕黑?” 他刚从外面回到“瑾园”,就听说她没回来的事。祖母派人出来寻,可那些草包什么消息也没带回去。他不顾半夜,让苏姨娘来回话,那个女人受了胁迫才说出实话,说她们一行遇到了程若素。 他当时就怕她出了什么危险,程若素的父亲,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夜这么黑又这么冷,她孤身一人在外肯定会害怕的。他带了人就出来了,他想着若是沿路找不到她,就拿调令去军部,总之要尽快把她找到。 纳兰锦绣愣愣的看着他,老实地点了点头。她刚刚就是害怕,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在三哥面前,她不用故作坚强。 纪泓烨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下,柔声道:“不怕,三哥带你回家。” 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看都没看程若素一眼。纳兰锦绣脸颊靠在他肩头,两手搂了他的脖子,希望能让他抱得轻松些。 “纪大人……”程若素的声音依然细细的,带着些许颤抖,听起来又可怜又无助。 纳兰锦绣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程若素还在这。她看三哥抱着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以为他是没听到程若素说话,就赶紧说:“三哥,程姑娘还在这。” 纪泓烨依然像没听见她说话,抱着她自顾自的往前走。龙义和纪小白拿着火把过来,纪泓烨抬头冷声道:“大氅。” 龙义把毛绒大氅递过去,纪泓烨动作轻柔地把纳兰锦绣严严实实包裹住,不露丝毫,又问:“车子呢?” “车夫正往这边来,应该很快就会到。” “三哥。” “……”他不应。 和别人照常沟通,为何就像听不到她说话一样?他这是故意的吧!纳兰锦绣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依然无动于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三哥好像有些不对,挣扎着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生气了,却被他紧紧扣在怀里,一动也不能动。 三哥一向是顺着她的,在他身边她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她骄纵的用拳头捶了捶他的肩,闷声道:“我和你说了半天话,你怎的就装作听不到?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纪泓烨依然不理她,抱着她走得又稳又快。纳兰锦绣觉得不同他说明白,他大概真的不会管程若素,就扭着身子道:“程姑娘还在那里,你得把她带上。” “去把她带来。”纪泓烨冷声对纪小白道。 看着纪小白过去,她才稍稍放了心,又自言自语般说:“程若素可能冻坏了,一会到马车上,我替她瞧瞧吧!” “你闭嘴!”纪泓烨突然一声厉喝。 纳兰锦绣顿时不敢出声了,她意识到一件事儿:三哥生气了,很生气。她在他怀里偷偷打量他,见他眉眼间像是入了霜雪碎冰,冷得渗人。 她还从没见他气成过这样。以往即便是他不高兴了,最多也就是沉着脸,从来不曾这般厉声呵斥过她,尤其是还当着外人的面。 纪泓烨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她置气。 “走百病”什么的他素来是不信的,可也不好违拗祖母。惦记她今天晚上出门,担心她怕黑,想早早忙完事情暗中陪着她。谁知今晚提审的两个犯人,嘴巴很紧,他属实费了些功夫才让他们开口。 这样下来就耽误了时辰。他一回去就差人去她的院子,得知她还没有回来,心急如焚。谁知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竟抱着程若素,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风,还把大半个斗篷都盖在了她身上。 她倒是善良,时时为别人着想,但她可曾想过他的感受?她本就瘦弱单薄,又是重伤初愈,他都是如珠如宝般护着。 现在她把自己冻成这样,冰坨子似的,就连嗓子都哑了。他不责怪她已经是最大的极限,她倒是心大,还惦记着给别人瞧病,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三哥……” “……”纪泓烨依然不应。 他不应,她就只能示弱了,纳兰锦绣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弱弱地说:“三哥,我肚子疼。” 纪泓烨脚步一滞,敛了眉峰,沉声道:“怎么个疼?” 什么叫怎么个疼?她想了想道:“就是疼。” 纪泓烨知道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现在肚子疼也不知是来了,还是受了冷。他叹息一声,却是再也沉不下脸,柔和地说:“回去叫苏大夫给你看看。” 她自己就是大夫,哪用得着别人看?而且她演技那么差,三哥竟然没发现,他有时候还真是迟钝得可爱。 可爱……三哥若是知道她这般想,大抵会想要罚他写字的吧!纳兰锦绣越想越觉得好笑,嘴角上扬,有三哥在身边,夜再深她也不怕了,十分心安。 纪泓烨看到她笑得像只小狐狸,反应过来,大概也觉得她在糊弄他,皱了皱眉,又冷下了脸。 纳兰锦绣暗道不好,三哥都快成精了,是最不好糊弄的。仗着夜幕,她胆子也大了起来,抬头去亲他。他一躲,她嘴唇就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疼……”她低呼一声,乖乖缩回他怀里,只小心翼翼的瞅着他。 黑暗中,她的眼眸比星辰还亮。纪泓烨紧了紧手臂,把她抱的更稳了。忍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绷不住了,低头在她脸颊上啄了啄。 纳兰锦绣知道,三哥这样便是不生气了,他不生气,她也就安心了。 因为只有一辆马车,程若素也和他们在一起。纪泓烨本是出夜路找人的,就没用平时的车架,换了辆空间小速度快的。 两个人在这辆车里刚刚好,多了一个就略显拥挤。纳兰锦绣靠着纪泓烨坐着,大部分的地方,还是留给了程若素。 她冻了一晚上,这时候才稍稍暖和了,原本冻得苍白的脸颊渐渐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她脑袋昏沉,窝在大氅里昏昏欲睡。马车晃动,纪泓烨小心护着她,怕碰了。 纳兰锦绣皱着秀眉,嘟囔了句什么。纪泓烨没听清,他低头靠近她,柔和地问:“阿锦,可是不舒服么?” “嗯……我头疼。”她睁开迷蒙的双眼,哑声道:“三哥,我好像伤风了。” 纪泓烨凝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好……”纳兰锦绣又靠到他肩上,闭了眼睛。 纪泓烨半揽着她,希望能让她睡得舒服一点,睡着了兴许就能好受一些。 084:程若素的诅咒(三) 清醒过来的程若素,看着纪泓烨清隽的侧脸,心头浮上难言的酸楚。她很久以前就喜欢他,在他高中探花那天。她站在人群里,看他骑着马从街头缓缓而过,儒雅清然,隽秀无双。那时的状元和榜眼也是很出色的,可她偏偏就对他,一见钟情。 金陵城的世家公子中,几乎没有人能比他更耀眼。比他学问好的没有他隽秀,比他隽秀的没有他儒雅,比他儒雅的又没有他清正,比他清正的自然又没他学问好。 她就这样关注着他,他的诗词,他的字。如果一直是那样默默的喜欢,她也认了,为何偏要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呢?听母亲说起要和他家议亲,询问她意思的时候,她又激动又欣喜,接连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精心打扮去了他家,希望能给他留个好印象,谁知竟是被他当面拒绝了。 她又怎会不知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人厌恶,可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过就是想见他一面,有些心里话想同他说罢了。 程若素鼓足勇气对纪泓烨道:“我父母看重你少年成名,很希望我能嫁给你。只有兄长一直劝我,说他同你同朝为官,你却半点嗜好都没有。珍宝、女色、加官进爵……你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 可你却一直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是执掌刑部的二品大员了,如今又进了文渊阁,成了大宁国开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那得是要多工于心计才能做到?况且你还拒绝了我,你心里没我,即便是我能如愿嫁给你,也不会幸福的。可我……” 程若素顿了顿,闭上双眼,眼泪汹涌而下,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艰难地说:“可我还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纪泓烨不说话,只把眼睛转向纳兰锦绣,见她睡着了,又替她往上拉了拉大氅。程若素见他明明冷着一张脸,动作却很轻柔,这样的温柔,他只要舍得给她一点,她便知足了。 他却是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她是被娇养在家的,怎么能如此恬不知耻呢?她也想要自尊自爱,但她更想他能喜欢她,哪怕只有一点,一点也好啊! “我知道你喜欢徐锦笙,为了你我可以不在乎名分,我可以做妾,只要能让我跟在你身边……” “够了!”纪泓烨出口打断她,“你既知我不喜女色,又何必要说出这种话。程小姐,请自重!” 程若素哭的更厉害了:“你何必如此,我只想跟着你。” “不需要。” “没有哪个朝廷命官一生只娶一个女人,早晚都是要三妻四妾的。我已经甘愿做小了,你就当在府里多养个闲人,不可以么?” “不可以。”他干脆利落的拒绝。 “我只是想能时常见到你……”她已经把姿态放到最低,她是程若素,出身名门,容貌姣好,在仿间又素有贤名。她想,应该没有男人可以拒绝她的要求了。 “感情的事讲究两情相悦,我对你没有那份心思,自然也不想时时见到你。” 程若素没想到他会这么坚决,这人真的是一副铁石心肠吗?她一直在哭,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眼泪。 纪泓烨不喜欢女人哭,或者可以说是不喜欢纳兰锦绣以外的女人哭。阿锦哭的时候,他会心生怜惜,一心都想把她哄好。 而程若素的哭,只无端让他心生烦躁,这大概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了。 他冷声道:“你不该把她困在这里,她若是出了事,我不会留情面的。” “我若不是把她留下,又怎么能见到你?” 纪泓烨眼中利光一闪,像碎了的寒冰,又冰冷又锋利,随时都可能把人割伤。他冷冷看着程若素道:“你可知她是我的命!程小姐,你说若是有人伤了她,我会不会让那个人以命抵命?” 程若素忽然想到坊间所传,他刑讯逼供的时候,手段极其残忍,在他手下,就没有能守住秘密的犯人。这个人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温和。 她想到这里莫名有些恐惧,被纪泓烨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丝毫不怀疑,他说到做到。明明就知道他是个无情的人,不然不会对她的真心如此无动于衷? 但她心里还抱着一点儿期待,希望他能露出些别样的情绪,哪怕就是可怜可怜她也好。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平静的毫无波澜。 程若素彻底对他失望了,情绪有些激动:“她就那么好?好到值得你一心一意,只要她一个。” “这与她好不好没有关系,是我喜欢她,是我心甘情愿。” 在程若素的认知里,从来没有男人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到这一步,她心里一阵翻搅,厉声道:“你怎么能如此冷血,你是没有心吗?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为你做的一切,却要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呢?” 纪泓烨听着她的指责,没有说一个字。他想彻底断了程若素的心思,这是为自己摆脱麻烦最有效的法子,也是对程若素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马车停了,纪泓烨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平静地说:“贵府到了,你也发泄完了,请回去吧。” 程若素在他的冷淡反应下,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她整理好仪表,冷冷地道:“纪泓烨,你今日如此践踏我的感情,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早晚有一天,你喜欢的人也会这么对你,到时候你就会理解我今日的痛苦和屈辱。” 纪泓烨听了她的话并不生气,依然毫无反应,甚至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她。 程若素笑了,疯狂中带着讥讽,她大声道:“我诅咒你,诅咒你这一生爱而不得,诅咒你喜欢的人没有好下场!” 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了他,纪泓烨终于忍无可忍,再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他冷漠地看程若素,吐字清晰:“你喜欢谁那是你的事,你没有权利强加给我,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身份,请自重!” 她不自重?呵……不是他逼迫的么?程若素已经完全把责任推到了纪泓烨身上。 如果说纪泓烨之前是不想搭理,如今却是心声厌恶了。他叫了龙义进来,阴森森地说:“把程小姐送回去。” 程若素还在笑,状似疯癫,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你今日这般对我,来日肯定会遭报应……形态有些像疯婆子。 龙义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女人,前一刻还大家闺秀般端庄,下一刻便形如疯癫。他像是捧着块烫手山芋,就想把她丢给纪小白。 谁知往常最好骗的纪小白,这次却十分高冷的拒绝了。一副我知道这女人不好惹,你不要想骗我上当的模样。龙义无奈,只能扛着程若素,把她送回程府。 好在夜深人静,路上也没有行人,不然他一个尚未未娶妻的男子,断断是不敢这样的。况且,这个女子也是尚未婚嫁的,名节极为重要……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纪府门口,纪泓烨正要把熟睡的纳兰锦绣抱下车,就听到她忽然低喃了一句:“三哥……” 纪泓烨俯身,轻声道:“我在。” 她还没清醒,眼睛仍闭着,只伸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衣袖,呢喃:“我错了,你别生气,不要不理我。” 纪泓烨微微一怔,心底那丝由程若素带来的不适被柔软取代,他柔声道:“我没生气,也不会不理你。” 听到这一句,她像是放心了一般,放开了他的衣袖,小声说:“别离开我。” 她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点鼻音,像小猫一样。她现在这般可怜,纪泓烨忽然就有些不舍得同她分开了。他低叹一声,又在她身旁坐了一会儿,见她又睡过去了,才把她抱起来,下车。 他抱得很稳,可一下车,纳兰锦绣就醒了。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三哥抱着自己,就十分心安的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没有什么精神的模样。 “去把苏大夫请过来。”纪泓烨对龙义道。 “不用了。”纳兰锦绣哑着嗓子小声说。 “嗯?” “用不着请大夫的,苏大夫年纪大了,这么晚不用惊动他。再者说大半夜的,这么大张旗鼓不好。” “你刚刚不是肚子疼么?” 纳兰锦绣一怔,刚刚她明明是骗他的呀!而他不是已经发现了么?这会儿……是逗她呢吧!明知他在捉弄她,她却只能厚着脸皮说:“已经不疼了。” 纪泓烨不说话,挑了眉毛看她。他平时一露出这样的表情,多半就是想看她笑话。纳兰锦绣一脸黑线,暗道三哥果然是眼里不揉沙,有仇必报的。 不过,她不怕。他宠着她,自然也不会真的同她计较,总归还是要顺着她的。她两手揽了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三哥,我刚刚是骗你的。” 085:他的软肋 纳兰锦绣吹了一晚上的冷风,此时正处于低烧状态。她的气息有些热,喷浮在纪泓烨微凉的耳朵上,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战栗。 纪泓烨抱着她的手一僵,凝眸看了她一眼,见她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只能暗暗叹气。压下身体里翻涌起来的别样感受,平稳地抱着她过了大门。 宁国女子满十五岁便可以嫁人了,她明年也就到了。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护着她,总还是觉得她年纪甚小,怕吓着她。凭心而论,祖母说明年办婚事他是不大赞同的。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他觉得她小,他再等她几年也无妨,可这小丫头撩拨起他来倒是不含糊。 二十岁的正常男子从来没有过通房侍候,本身是什么情况,她不知道么?也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被娇养着的,哪里会知道这个呢? 她没回来,他心急如焚,找到她后,又被她气着了。一颗心本就像在冷水里煎熬了一晚上,现在又被她推到火坑里。两厢折磨下,纪泓烨这一刻竟然是想由着自己,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进了“锦园”,一院子下人们围了上来,纪泓烨抱着纳兰锦绣进屋。贴身侍候她的吉祥如意跟在身后,关切地问着姑娘怎么样了。 “出去。”纪泓烨平静地说。 吉祥如意面面相觑,姑娘回来了,她们不得在身旁伺候么?出去做什么?纪泓烨见两人不动,皱眉,又冷冷的缓声道:“出!去!” 吉祥如意本就怕他,现在又被他的模样吓到,再也不敢逗留。纳兰锦绣也不知三哥是什么用意,愣愣看着他道:“三哥,怎么了?” 纪泓烨不算温柔地把她放在床榻上,人就欺了过来。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纳兰锦绣下意识的一退,整个背靠在了床榻里侧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抬头看到他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下,黝黑黝黑的,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般。这种情形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事情,纳兰锦绣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就像是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 纪泓烨又靠近了些,离她更近了些。他的气息灼热,与平时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纳兰锦绣心里一慌,伸手去推他,却被他一只手握了双手,压在身侧一动不能动。然后他的唇压了上来,先是在她的脸颊上啄了啄,而后又辗转到她的唇上,更深的纠缠下去。 纳兰锦绣被他密密实实的笼罩着,他身上平时冷冷的气息被滚烫取代。意识到了三哥的不同,她摇头想要拒绝,却被他握住了腰不能反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想推开他,奈何被他困着,根本就做不到。想下口咬人,又怕他会疼,只能被动的承受。 纪泓烨一沾上她便放不了手,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完全不受掌控。她的身子很热,熨得那股子带着药意的香气更加浓郁。他不明白,各式各样的熏香有那么多,他为何偏偏只喜欢这股有些苦意的青竹香。 衣领处,是两条细细弱弱的锁骨,如茧蛹,似沟壑,堆在初雪般的肌肤上浑然天成,是说不清、道不尽的美好。他倏的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小姑娘似乎下一刻就要,破茧成蝶,绚烂了他的眼。 吻,轻轻柔柔地落下,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再往下…… 纪泓烨还没动,纳兰锦绣就说了句话,她说:“三哥,我害怕。” 是的,害怕,在这种时候,如果发生婚前失贞,那她要接受众人指责,还有可能会失去幸福的权利。她不怕三哥会伤害她,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去做这个。 纪泓烨的脑袋瞬间清明,他很不舍得放开她,可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不论什么情况,他终是无法忍心伤害到她,他要给她的,永远只能是最好的。拉好她的衣襟,静静打量着她。 她早些时候有点儿婴儿肥,看着还略显茁壮些。如今年纪长了褪去了,就发现她生得很瘦弱,腰又极细,被他握在手里,孱弱得什么似的。他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吃一丝丝的苦…… 纪泓烨放开她,指腹摩挲过她略显红肿的唇,眼里的冷色消退了些,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可知道错了?” “哪里……错了……”纳兰锦绣弱弱地问,就怕声音大了他又不高兴,到时候受苦的还是自己。 “你理程若素做什么?”依然是冷着声音问的。 纳兰锦绣撇了撇嘴,有些不是滋味地道:“她说拾到了你的手帕,那本来是极私密的东西,将来若是有人拿它做文章,对你不好。而且她本就觊觎你,若是用那条帕子栽赃陷害,你可不是就得娶她吗?” 纪泓烨无奈的叹气:“既是极为私密的东西,我又怎会让它流落在外?即便是真的丢了,我也会弄出些动静,让所有人知道是我弄丢了的,以防他人用此发难。” 纳兰锦绣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是傻了,以三哥的谨慎,怎么会把那么隐私的东西流落出去?其实,她不傻,只是当时未看清,所谓关心则乱,大抵就是这样了。 纳兰锦绣委屈地抿了抿唇,觉得还有点儿痛。满脑子都是他灼热的气息,想起刚刚两人那一阵厮磨,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清风霁月的三哥一有烟火气就是这般样子吗?是不是有点儿太热情了?她吃不消啊!这都什么跟什么,纳兰锦绣下意识的不去细想,把自己埋在他胸前,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这丫头,脸皮这般薄。纪泓烨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柔声道:“以后离她远些,她若是找上门来,让你避无可避的时候,你就尽管还击,不用留情面。” “你和她父兄同朝共事,弄的太僵不太好吧。” 纪泓烨知道她是在替他考虑,怕他在朝中树敌,怕他为难。可别人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他从前没有软肋,如今他的软肋就是她,只要她足够强大,他就是无坚不摧的。 “你尽管去做,出了事还有我,我会护着你。” “……”这话她没法接。 纪泓烨见她像个鸵鸟似的,问她话也不说,语气严厉了些:“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嗯,记下了。”纳兰锦绣两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揪着他的衣领。 纪泓烨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还不把手放开。” 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上,她又害怕又冷,回来还被他欺负。哪有人这样亲人的,活像要把人吞了?他不仅不安慰她,反倒说了一堆训斥的话,你听听,凶巴巴的。纳兰锦绣越想心里越不爽,凭什么她都要听他的?让她放手,她偏不! “你不放手,可是想再来一次了?” 再来?她现在嘴巴还痛呢,这一晚上还要不要人睡觉了?纳兰锦绣赶忙放了手,想炸毛又不敢,只喃喃了声三哥。 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她的嗓子依然是哑的,如此脆弱,却又如此依赖他。纪泓烨的心软了,手指爱惜的轻抚过她细白的额角,温度略高,低声道:“你伤风了,叫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纳兰锦绣摇头拒绝:“没事的,只是受冷了,过会儿让吉祥煮一壶红糖姜水,喝下去,发发汗,睡一晚上就会好了。” 纪泓烨蹙眉,似乎不太赞同她的想法:“让大夫看一看我才放心。” 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处处让人看护。“三哥……”她瓮声瓮气的:“你怎么忘了,我就是大夫呀。” “从医者,能医自己的病?” “怎么不能?” 纪泓烨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她的医术应该还在苏大夫之上,她自己心里多半是有数的。折腾了一夜,她也需要休息,若明日情况不好,再请吧! “那好,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过来看你。” 纳兰锦绣看着他走到门口,想到三哥刚刚的怒意,犹豫再三,还是在他出门前叫住了他。纪泓烨停住脚步,回头,询问的看着她。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程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她做这些还是因为喜欢你,三哥可不可以不要追究了?” “我没那么大度。” 若是动了我,我尚可以原谅,只是她不该动你。她以为你是我心上的人,把你困在那里,我必然会过去。可惜她错了,你是我的命,我怎会让你承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三哥年纪轻轻就位及刑部尚书,更是文渊阁最年轻的阁老,朝堂上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你不能犯错,更不能树敌。” 纳兰锦绣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纪泓烨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正因为他新官上任,顾忌颇多,所以这位前中书令程大人才没了顾忌,放任自己的女儿胡作非为。 程大人和蔡秉荃是一路人。他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就查到了他们做的事。毒胭脂只是冰山一角,幽冥花也只是引子。他借用孙家之手推波助澜,让圣上意识到他们罪海滔天,下定决心办了蔡秉荃一党。 086:他的盔甲 程大人到底是为官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儿还能把自己撇干净,有幸逃过一劫。 他念着程大人的嫡子程楚云为官清廉,一心为宁国百姓谋福祉,才有心放程家一码。却不料竟让这位中书令大人生出了别样心思,想把女儿嫁他,让他荫蔽程家。他不愿,他便准备强塞给他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缓缓道:“程若素这么做难保不是受她父亲蛊惑,我若是受了,他岂不会变本加厉!” “程若素的父亲长袖善舞,交情颇广,他现在虽然告老在家,可门生颇多。我在外行医,也听说过一些他的事迹。这人行事没有君子之风,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我自有分寸,敲打敲打让他自省罢了,不伤他根本,便也结不了仇。” “三哥……” “当初你说慧极必伤,让我谋事时候留有余地。如今我却想要这样告诉你,你不用事事为我打算,只要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的帮助。“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唯一的弱点,就只有你了。” 纳兰锦绣一怔,上一世的经历,让她总不能全心全意信任别人,心中总有千帆过尽,独留一人之感。重活这一世,她的志向不过是能平安度日的同时尝遍百草、编纂医术,尽一个医者的责任,救助更多的人。 三哥待她好,她便想着要待他更好,却不曾体会到三哥用情这样深。她是不是也该为三哥做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郑重地说:“从今后,我会保护好自己,我要做你的盔甲,不是软肋。” 纪泓烨心里一震,回过头,见小姑娘半跪在床上,模样要多虔诚就有多虔诚。这个场景,一直到很多年后,他还是能清楚的记起。 自古情容易,相守难。 在爱情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们携手前行。他走远了,她便用尽一切去追,而她走不动了,他便停留在原地等她。 这个小姑娘给了他这世间最好的爱情:我是你的盔甲,从不是软肋。 —— 年后时间飞快,转眼就到了纪芸曦出嫁的日子。为了四姐姐嫁过去有面子,不受婆家的气,纳兰锦绣千求万求要纪泓烨回来撑场子。 其实,若不是她一再强调要他回来,他是不打算来的。一则是他手上的事情确实多,自然是顾不上旁人结婚;二来,娶他妹妹的是陆远安,让纪家的姑娘受气,他还没那么大的胆。 可他终究还是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这丫头总是有办法让他无法拒绝,也是他拿她没有法子。他本就比她大了那么多,让着她一些也是应当的。 纳兰锦绣从自己的院子换了衣服回来,就见他三哥被几个男宾客围着。他模样生得极俊雅,身姿又好看,如松柏般挺直,在一众男子里是最是出挑。 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觉得他三哥身形真是好,瞧瞧,这腰是腰腿是腿的。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儿像色.胚,掩唇偷笑。 转头又见不少姑娘都在打量他,小声议论,有些还是脸熟、曾见过几次面的。甚至有几个格外大胆的,径直盯着她三哥看,眼睛都快贴上去了。 她差点儿忘了,三哥一向是极受女孩子喜欢的。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不少姑娘目光闪烁,露出一副非卿不嫁的神情。 那么讨女孩子喜欢做什么?她心里莫名有点儿酸…… 这时来了个姑娘,模样生得还算俊俏,凑到她身边小声问:“你是这府里的小姐么?那人可是纪三公子?” 纳兰锦绣瞅了小丫头一眼,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那你知道他平时喜欢什么吗?读什么书,吃什么东西或者是有什么爱好都可以。” “不知道。” “你既是这府里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话的语气颇为骄傲,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味道。 纳兰锦绣蹙眉,就看到被众人众星捧月般拥过来的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明艳动人,气度高华。眼尾略往上扬着,唇略薄,美则美矣,就是看起来有些尖酸刻薄。看通身装扮应该是哪家的*。 “谁说是这府里的人就一定要知道了。”吉祥看了那位小姐不客气的样子,想到三少爷和自家姑娘的关系,心里也不舒服起来。明目张胆觊觎别人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 “这样没规矩,怎么和我家郡君说话呢?”刚刚问话的那个小丫头,也是和她家主子一样的理直气壮。 纳兰锦绣不想和她们逞一时口舌之利,就打算离开了。那家小姐想来从未被人这般冷遇过,当即感觉面子上挂不住,冷下脸来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 换做以前,纳兰锦绣肯定是不能忍的。只是如今她成熟了许多,心性也非以前可比,权把那人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纪泓烨面色平静的走过来,那家小姐以为他是注意到了她,眼睛都亮了。纳兰锦绣却知道三哥在生气,他一向是这样,越生气的时候面色就越平静。 “我要出去了,你同我一起么。”明明是疑问的话,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去哪儿?”纳兰锦绣不解,三哥出去干嘛?不留下来吃席了吗? “不要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那好吧!”纳兰锦绣想着这席面也没什么好吃的,不如同三哥出去玩儿。 春寒料峭,纪泓烨见她衣衫单薄,侧头对吉祥道:“去把你家姑娘的斗篷取来。” “久闻纪三公子大名,今日难得见到,不知可否请你看看我的闺中词,指点一二。” 这位什么郡君,脸皮倒是够厚的,纳兰锦绣如是想。刚刚看起来飞扬跋扈的女子,这时倒是收敛了许多。看向纪泓烨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要多崇拜就有多崇拜。 纳兰锦绣眼角抽了抽,让三哥点评她的词?可惜她找错了人,三哥点评起别人的东西,从来是不留情面的。就像她跟他习字这么久,他从来不曾夸赞过她,只要不批评,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纪泓烨理了理十分平整的衣袖,悠悠地道:“男女授受不亲,郡君的闺中词,在下是不便看的。” “你是少年探花,文采动天下,我也只是想让你指点一二。” “你若是想让人指点,不如就把词给她吧。” 给她?刚刚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子?朱郡君斜了纳兰锦绣一眼,那眼神虽然算不上友善,却比三哥来之前好多了。 “还是算了,她能指点得了我吗?” 纪泓烨一挥衣袖,官威便出来了:“你既是不信我,又何苦让我给你看?” 朱郡君听说这位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性格最是温和,怎的现在却觉得他是动了怒?她一时不明白他是怒从何来,傻傻的站在原地。 纪泓烨也是没心和她周旋,拿了纳兰锦绣的斗篷替她披上,带着人走了。 纳兰锦绣同纪泓烨一起上了马车,好奇的问他:“三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刑部。” “带我去刑部做什么?我又没有犯罪……”她小声嘀咕。 “不做什么。” 听听,这回答不像回答的,完全是在应付她嘛。纳兰锦绣撇了撇嘴,不大高兴的用食指戳她三哥的手臂。她的小动作明显是愉悦了他,纪泓烨唇角微弯,寒星般的眸子里荡漾出些许暖意。 “三哥,你怎么那么懒呢?换个衣服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你还穿着官服……” 谁接待宾客还要穿官服了,旁人穿也觉不出来特别,偏偏他穿上就格外好看,害得那群小姑娘们一个个趋之若鹜。谁晓得他是不是成心的? 纪泓烨又哪里不知道她是打翻了醋坛子?近来,她是被他纵容得有些厉害了,一点儿亏都不肯吃,总要处处占着上风,压他一头。 说实在的,能让她这么信任他,又把她宠出这么多小毛病,还真是费了他不少心力。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模样,她现在这般就是最好了,不用顾及那么多,更不需要刻意防备谁,有他在,定然是能护她周全的。 “三哥,我在问你话呢,为什么要穿着官服?” 他靠在榻上拿了一卷书看,听了她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意回复:“这身好看。” 纳兰锦绣一听就不乐意了,穿那么好看做什么,招桃花吗?她不打算和他说话,就趴在窗柩上看外面的风景。 “别看外面了,寒气重,小心冻着。” 纳兰锦绣权当做没听到,一声不吱。 “过来给我念书。” 纳兰锦绣撇撇嘴,还是不理他,一心就和窗外的风景杠上了。任凭纪泓烨在一旁怎么逗弄她,一概不理。这小性子都快使到天上去了! 纪泓烨自然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知道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是在议论他,实在是见得多了就习惯了。她这就打翻醋坛子了,那以后岂不是每天都要闹脾气,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实属冤枉…… 087:非常之案 纪泓烨看她那别扭的小模样,莫名觉得好笑。说到底,终究还是年纪小,一副孩子心性,又是被他纵容得狠了。纪泓烨探过身子,长臂一伸,就把她捞到了怀里。 “你干嘛?”纳兰锦绣戒备的看着他,空间这么小,他又是个有前科的,万一又亲她怎么办? 纪泓烨是有点儿想亲她,不过,比起来吓到她,他还是愿意忍着。上次之后,她明里暗里的躲了他很久,他想着还是暂时做她三哥,至于其他的还是等到婚后再慢慢培养吧。 他将心里的念头压下去,揉了揉她的头,平静道:“是不是傻?我本来就要去刑部的,你非要我去观礼,没有换衣服的时间,自然就只能穿着官服去了。” 纳兰锦绣:“……” “惹了那些姑娘,不是我所愿。” 纳兰锦绣点头,觉得三哥这就是在同她解释了。谁知他接着又道:“更不是官服的缘故,丽质天生,也是没有办法的。” “……”纳兰锦绣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眼睛,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扑上去咬他的肩膀。 纪泓烨肩上一痛,这丫头还真咬。他微用力错开身子,从她口里逃脱。又伸手把她的两只手扣住,置于头顶,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你……干嘛?”她全神戒备。 他想干嘛?当然是想亲她。不过,车外的纪小白和龙义,耳朵可利得很,他可没有让人听墙角的爱好。纪泓烨忍下体内翻涌的躁动,拉起她抱在怀里。 纳兰锦绣挣扎了几下,被他紧紧圈住,他低头啄了啄她的耳朵,哑声道:“别乱动。” 纳兰锦绣一听他说话的腔调,便不敢动了。纪泓烨又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把书籍塞到她手里,真是准备让她给他念书。 纳兰锦绣只好一板一眼的给他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声音清清爽爽的,带着一点点的糯。纪泓烨眼眸渐渐浮上笑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丫头,自恋的可以呢。 之后,一路上两个人还算安生,一个念书,一个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谁都没再招惹谁。 刑部到了,纪泓烨把斗篷帽子给纳兰锦绣戴好,捂了个严严实实。她还不知三哥是何用意,就被他一路带去了刑部敛尸房。 纳兰锦绣发现是往地下的方向走,而且越往里走越觉得阴冷,她往纪泓烨身边靠了靠。纪泓烨牵住她的手,低声道:“有个东西想让你看一下,你……怕不怕?” “什么东西?” “死人。” 死人!纳兰锦绣身子一僵,好端端的三哥带她来看死人做什么?她是行医之人,诊治过很多弥留之际的病患,只是,没人喜欢看死人吧!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渗人的。她不解地看他。 纪泓烨低叹:“有点儿棘手。” 能让三哥这样说,必然是很艰难的情况,她侧头问:“想让我看什么?” “仵作查探不出死因。”纪泓烨想的是她连幽冥花那么生僻的东西都认识,也许能提供些线索也说不准。 不过让这么个小姑娘来验尸,他属实有些担忧,怕她害怕。但是他心里又觉得,他的阿锦不是寻常女子,在他的保护下,她应该有更广袤的天地。 纳兰锦绣没想太多,只想着如果能帮上三哥的忙,自然最好了。她用手指轻刮了刮他的手心,笑意盈盈的说:“那就进去吧。” 仵作验不出死因,案件尚未了结的尸体都要放进冰窖。冰窖里寒气逼人,一字排开的九具棺木让窖里更显阴森。 棺木都没有盖子,纳兰锦绣走近去看,一具没有皮的女尸躺在里边。没有皮意味着什么,就是眼光所及之处均是一片血色,还有一些泛着白色的肉,又恐怖又恶心。 纳兰锦绣继续往前走,第二具棺木里依然如此,接下来第三具、第四具……均是没有皮的年轻女子。为什么只是匆匆看一眼就能判断出年纪,因为所有受害女子,都有一头极靓丽的头发。 纳兰锦绣蹙眉:“怎么会有这么多?” 纪泓烨摇头:“每天一具。” “什么?” “每天都有一具女尸,就发生在金陵城。” “怎么会这样?” “冲我来的。” 可不是冲着纪大人来的么?每天清晨一只人皮灯笼挂在宫门上,然后就会找到一具女尸。这案子说来也蹊跷,宫闱森严,偏偏每晚都有人把灯笼挂上去,并且不为人发现。 永隆帝是个宽厚的性子,听了大怒,不让取灯笼,就让文武百官上下朝看着。这案子按理说是要移交大理寺的,可纪泓烨这位最年轻的阁臣,风头早已无二。如今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纪尚书断不了的案子,也就没人能断了了。所以,案子一发,永隆帝就直接指派给了他,并要求三司务必极力配合,一心破了这个案子。 人人都想看看是谁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制造宫内恐慌。如今消息还封锁着,宫里却人人自危,总觉得生命没有保障。进军严加防守又有锦衣卫轮流执勤,守卫森严,也没能让他们安下心来。 文武百官上朝的时候都诚惶诚恐,禁军统领昨日亲自镇守,人皮灯笼也依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挂到了宫门口。宫里面防是防不住,而外面的侦破也是一无进展。 案子九天了,九只灯笼摆在刑部,纪泓烨第一次发觉,人力有限,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需要尽快找出这些女子的死因,理清来龙去脉。 纳兰锦绣越听越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难怪三哥吃个席都要着官服。也就是他,素来沉稳,还有心思逗弄她玩,若是旁人,怕早就焦头烂额了。面对这样被剥了皮的尸体,纳兰锦绣是有些害怕的。可一想到三哥的处境,她就不怕了,她平静地问:“仵作可在?” “在。” “说说你验尸的结果。” 仵作这个年逾五旬的老翁,做这行有些年头了,恐怕在整个金陵城,也不可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比他经验丰富。他见这女子年纪甚小,却很有气派。加之纪大人对她的问题有问必答,心里自然尊重,他摇了摇道:“回姑娘,这九条咸鱼身上均没有致命伤,脏器也完好无损,实在是不知因何而死。” 纳兰锦绣带好手套,翻动了下离自己最近的那具尸体,又问:“皮呢?怎么剥下来的?” 在场的小吏无一不感到惊恐,他们看着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翻动着那具恐怖至极的尸体。声音平缓清冷,因为寒冷,她的脸色略有些发白,在这种环境下,有些毛骨悚然。 纪泓烨进冰窖前也披了大氅,看她是有些冷了的样子,就脱下来给她披到身上。众人都奇怪的看着她欣然接受,还侧过头对纪大人说:“谢谢三哥。” 他们觉得这女子好歹也应该推辞一下,毕竟冰窖这么冷,纪大人脱了大氅,衣着单薄。他们一个个穿得这样厚,手都快要冻僵了。她就不怕纪大人冷吗? 纳兰锦绣背上的伤本就没有完全好,身体还很虚弱,最耐不得寒气。她和三哥心意相通,想法自然也是一样的。 仵作到底是年纪大,见多识广,微躬了身子,口齿清楚:“是生剥,绝对不是用水银。” 水银?她曾在古籍上见过,将人埋到土里,用匕首在头顶开十字刀口,灌入水银,水银往下走,皮与肉自然分割开来。这个虽然说得条条是道,可作为一名医者,她却认为不合常理。 她翻动着手下的尸体,仔细检查,缓声道:“从背部开刀,由上至下,然后再把人从皮里剥出来。没错,为了保证人皮的弹性,与肉分割的时候更容易,一定要生剥。” 纳兰锦绣的声音太过冷静,让仵作的态度都越发恭敬起来。可是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被生剥了皮,人为什么会没有挣扎,反而十分配合。 纳兰锦绣和他想的是一样的,不管是怎样钳制,那可是剥皮,如何能这样完整的完成,不留丝毫痕迹。她很想看一看死者的眼睛,没有缘由,就是想看。她想到这里就真的去扒开了死者的眼睛。眼睛可以反映出她在死亡时候的情绪,她确定,这个人死的时候不害怕,不痛苦,甚至可以说是舒适的。 “我验尸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咸鱼。”仵作神色很慎重,真的是毫无头绪。 “是幻觉。”纳兰锦绣悠悠地道。 “幻觉?”仵作不解。 纳兰锦绣低头想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才道:“既然被害者没有挣扎,并且看起来很像安乐死的模样,有可能是被用了致幻的药物,甚至让人感觉不到疼痛,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众人听了都觉得不可置信,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药?就连仵作也是闻所未闻。但纪泓烨却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088:断魂草 “身体里确定没发现药物残留吗?”纳兰锦绣转头问仵作。 “没有。” 她看了看最新的那具尸体,肚腹没有缝合的痕迹,就疑惑地问:“这个是还没有查验么?” “还没有。” “现在就验。”因为是昨天死的,今早才被抬到刑部,冰窖温度低,这具尸体自溶的反应应该是最小的。 解剖尸体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纳兰锦绣看纪泓烨衣着单薄,侧头问他:“三哥,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好。”纪泓烨刚转身,就被她拉了衣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让龙义去给他拿大氅了。 纳兰锦绣觉得若是三哥不在她身边,她也没勇气看仵作查验的。纪泓烨当然没打算离开,只低声问她:“冷不冷?” 她摇头,连话都没和他说一句,就忙着去看仵作验尸。一具尸体检查下来,费去了大半个时辰,结果不如人意,依然一无所获。 致幻的药物难道是计算好的,短期内已经溶解了,让人一无所查?可这怎么可能呢?纳兰锦绣看冰窖里的小吏,因为场面血腥在捂鼻子,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看看鼻腔里有什么?” 仵作经她提醒,仔细查看,终于在鼻孔里发现了细小的颗粒。很小很小的两片碎屑,像灰烬一般。他小心翼翼的取出来,屏住呼吸,感觉被气息一吹都会散了。 纳兰锦绣想到医书上记录的一种草,名为冷诧,用在伤者身上可以减轻痛苦,让人陷入一种理想境界。这可以让伤患配合大夫治疗,但是冷诧也有弊端,就是陷入梦境的人不愿意出来,最后往往都死在了梦里。所以冷诧又名断魂草。 断魂草生于断崖之上,只有溯古城周边才有,七年开一次花,花落结果,果实为黑色小颗粒。这东西难得,而且药效并没有这么强大。如果可以达到给人剥皮,并且一直让那人沉睡在梦里,那需要很大剂量。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纳兰锦绣喃喃自语。 纪泓烨觉得该看的都已经给她看了,至于能不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都是后话了。冰窖里过于寒冷,她不能在这呆得太久,他俯低身子,低声道:“先回去。” 纳兰锦绣却没听到他说话,一心在想事情。她有对仵作说:“你把这9具尸体都看一遍,鼻腔里是不是都有这种东西残留?” 仵作逐个检查,最终发现有两具尸体也是有的。凶手到底燃了什么东西,想来一定是和死者距离极近?如果真的是断魂草,那一定是提纯后的,浓度极高。 这些人精心布局,手法如此狠毒,如果三哥破不了案子,官声必然受累。三哥这样认真执着,一心做个好官,怎么能让他受人诟病? 纳兰锦绣越想越觉得不能有第十具尸体了,可她即便知道是断魂草,还是没有应对之策。 “阿锦,走。” 她听到三哥的声音骤然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很久了。纪泓烨低叹一声,在大氅下从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拉了她的手,柔和地说:“先和我回去。” 纳兰锦绣跟在三哥身边,心里压抑,她说:“三哥,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嗯?”他们刚从冰窖出来,纪泓烨侧头看他,眉眼温和,在阳光下熠熠生彩,竟是好看得要命。 “好看么?”纪泓烨见她傻乎乎地看自己,倒是还有心思逗她。 纳兰锦绣还是觉得三哥心大,这时候还能逗她玩,忽的想起自己不是还有心思看人家好看呢么?他们还真是一路人。 她笑了笑,用食指勾住纪泓烨的手指头,调皮的甩了甩,笑眯眯地说:“三哥自然好看。” 纪泓烨本不在乎皮囊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在她夸赞自己的时候,觉得很受用。刚想调侃她几句,就听她说:“应该是断魂草,可以致幻,让人在非常舒服的条件下,失去意识。” 她这一句话彻底提醒了纪泓烨,他知道这是冲他而来,一直把侦查范围放在宫内。一心想着是因为有内鬼,才会做到如此严谨,毫无缝隙可查。 可宫里戒备森严,禁军和锦衣卫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真的有人接应,也不可能完全来去无形,不被人发现。如果真有这种致幻药物,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断魂草?” “是。” 纪泓烨眉头一展,趁四下无人,低头在她脸颊上啄了下,柔和地道:“阿锦,你果然是我的福星。” “我?”纳兰锦绣不解,她明明还没想出什么对策,三哥这样说难道是他有想法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纪泓烨又道:“我有应对之策了。” “真的?” “嗯。”隔墙有耳,纪泓烨并不打算过多解释,如果她想知道,还是回府里再告诉她。 纳兰锦绣踮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怕别人听见,可以跟我咬耳朵。” 她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咬耳朵三个字由她说出来,竟是还带了缱绻的味道。纪泓烨看着她柔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喉咙痒的厉害,刚刚在马车上压抑的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转过头避开她,收敛气息,哑着嗓子道:“进去说。” 纳兰锦绣丝毫没察觉三哥的异常,点头应好。谁知纪泓烨一路带她去了他在刑部休憩的屋子,她想着也许是秘密,三哥怕被别人听见。 谁知一进屋就被他揽了,确切的说是纪泓烨微微弯下了腰,握着纳兰锦绣的小腰往自己跟前带了带,神态十分亲密。 这时候纳兰锦绣再不知道他想什么,那她可就真的傻了,她推拒着他,蹙着秀眉,一脸愠怒:“三哥……” 纪泓烨唇角一弯,抬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你不是要咬耳朵的么?” 纳兰锦绣觉得自己好像想歪了,她靠过去刚要说话,就被他狠狠的吻了。三哥往常亲她的时候,大都是温和的,只有这次,很有侵.略性,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她软软的身子靠在纪泓烨怀里,气息缠绕在他鼻间,酥酥麻麻的。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从怀里推出来,两手扶着她的肩膀,气息略有些急促。 纪泓烨发现自己的抵抗力真是越来越差,明明顾念着她年纪小,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他觉得真是要和他保持些距离了,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纳兰锦绣也觉得三哥最近太反常,好像格外喜欢亲她。她想着自己以后还是要和他保持些距离,不能因为三哥自制力强,她就肆无忌惮。他这个年纪,大抵是最受不了撩拨吧! 其实,纪泓烨只是受不了她的撩拨。食色性也,情之所钟的时候,即便是她做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他也受不了蛊惑。不是她的错,而是他心中生出了绮思。 他深吸口气,语气已经恢复一如往常的平静:“我要进宫,让纪小白送你回去。” 纳兰锦绣萌萌的点头,她觉得现在一定要顺着三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纪泓烨揉了揉她的头顶,像表扬小孩子似的说:“真乖。” 本来说好要分道扬镳,可她刚出了刑部大门,就见三哥下了马车,招手让她过去,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纳兰锦绣走过去,纪泓烨拉着她的手,神情略有些严肃地跟她说:“阿锦,金陵城不太平,你根纪小白回去,路上不许乱走,什么稀罕玩意儿都不准去看。” 她觉得三哥有些紧张过度,但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谁知她这一个眼神,又被他发现不妥,他顿了顿应该是在想该怎么和她说。 “我这几日会很忙,不能天天盯着你,纪小白依然派给你。我已经告诉他要看管好你,你不要闹脾气,给他出难题。”想到最近被剥皮的都是年轻女子,对方又明显是冲着他,纪泓烨皱起眉,又道:“我今晚不一定能回来,你不要去医馆了,最近几天都不许去。” “这……” 纪泓烨不想强迫她,但让她像以前那样随意,他也是做不到的:“你若执意要去,我就从千机营调一些护卫,让他们跟着你。把龙义也派给你,龙义比纪小白机灵得多,不容易被她骗了去。” 带一队护卫去诊病?病患看着也不敢进去了吧!纳兰锦绣本来是想反驳的,但看他一脸认真,就只好作罢。想着不如给她和林玉放个假,医馆就关上几天好了。 尤其是现在,这么诡异的事情都是冲三哥而来,想必朝堂上早就风起云涌了。三哥背后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再艰难也是要他一个人走下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 “三哥,你不用劳师动众的,我不去医馆也就是了。我呆在内宅,不用人保护,你出行才要注意。” 纪泓烨点头,让她不要担心。只有听她这样说,他才算是放了心。阿锦胆大心细,虽然也有阳奉阴违的时候,但她言出必行,答应了他就一定不会胡闹。 〈ps: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修改被系统吃掉的字还有错字,我爱我坚持,祝愿看到这句话的你们诸事顺利。〉 089:赐婚 翌日。 朝堂上气氛极不寻常,聪明人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往常嘴巴最厉的言官,今日闷而不发。前几日他们弹劾禁军和锦衣卫护卫不当,那叫一个义正言辞,这时竟然安静的不像话。 这桩动静够大的人皮灯笼案,让众官都惶恐不安。言官们一个个吐沫横飞,指责这个,指责那个。到头来却发现,有十多个官员陷入其中,不只有言官,还有都察院的,最重要的是现在剑锋直指内阁。 说起来也是好笑,搞了这么桩阴森恐怖的连环案,竟是为了排除异己。禁军和锦衣卫因为护卫不当,连续罢免了三四位首领。刑部顶着巨大压力,再不破案尚书都要请辞,连带大理寺都吃了瓜落。 圣上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是要严惩,到头来也只是办了个不疼不痒。根本就没动了根基,却不让再往下查,说是牵涉官员太多,传扬出去对朝廷不好。 不过到底是心有愧疚,给纪泓烨的赏赐如流水一般,安抚之意明显。龙椅上的人认为这是朝廷大员的争斗,它需要彼此牵制,彼此平衡,所以,不会伤了那人的根基。 纪泓烨坐在马车上,竟然没有丝毫愤怒的情绪。他现在对于争斗的心思更淡了,这一年来他行事险峻,尤其是入了刑部之后,时常感觉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为了一个更清明的朝廷,他也算是殚精竭虑了。他不是没听到过别人私底下说的话,多刻薄的都有,说他行事狠辣,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说他昧着良心……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但他不得不防。三人成虎,这种话听得多了,一来二去在别人眼里,他便成了那样的人。早晚会为自己招来祸事。 他倚在榻上,翻着本书籍,多少有些心烦意乱。近来他的眼睛愈发不好,只怕是……他低叹一声,倒不是担忧别的,只是怕阿锦知道了,她接受不了。 马车突地一停,他坐起来,看着孙文杰轻车熟路的上来。半路截车这种事情,他还真是越做越上瘾,纪泓烨已经懒得说他了。 他一上来就道:“你脾气也太好了吧,李善成欺人至此,你就不打算反抗?” “圣上要装糊涂,我把事搞得那么明白,是想死的更快么?” “这倒也是,不过沈大人确实气愤,弹劾李首辅的折子是一道挨着一道,看来你确实是他的爱徒。” 纪泓烨沉默不语。老师气愤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李善成容不得他,就必然会再出手。两方矛盾越激化,出手也就越狠辣,越不留余地。 文渊阁里斗起来,损兵折将,必然还会有新鲜血液注入。老师多次任过监考,门生颇多,和他同期的考生就有不少资历好的。 又想起他入文渊阁那天,老师和他站在二层楼上,说的话意味深长,他说:“怀瑾,你拜到我门下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话,你可记得?” 纪泓烨微躬了身子,故作不知,态度恭敬:“您是指哪句?” 沈清正笑了笑:“同心同德。” “老师厚爱,教导之恩学生永铭于心,自然是愿意和老师同心同德。”他如是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同心同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朝堂上人与人本就是对立的,又有谁甘于屈居人下,做个提线木偶呢? “李善成手段如此卑劣,彭景听了说要打死他个老匹夫。” 纪泓烨一想到彭景那个火爆脾气,就觉得好笑。同窗多年,他倒是始终保留着一份赤子之心,这一点就是孙文杰和他都比不上的。 “不过你和我说说,你怎么知道是药物作祟,让人捂住口鼻,埋伏在宫门附近。” “我自是有我的道理。” “说说看。” 纪泓烨淡淡瞥了他一眼:“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能算是过去呢?明明就是刚刚开始。” “从我们入仕那天开始,这种事情就没间断过,现下也不过是更激烈了些。” 孙文杰想到这么多年的步履维艰,神色严肃:“咱们几个一起出师,素来是一条船上的。沈大人待你宽厚,李善成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和他必然不能共存。你有事情尽管知会我,如今我身负孙氏一门的荣耀,老头子也不会不管。” 纪泓烨摇了摇头:“这话以后莫要再说,小心隔墙有耳。” 李善成的势力,孙文杰也是畏惧的。尤其是这人出手太狠,做事一向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顾忌。想到在朝堂上,李善成看纪泓烨的那一眼,笑意浅淡,杀气四溢。 孙文杰只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朝着他吹冷气一样。还好自己总是被纪三堪堪压一头,没入内阁,没成为李善成的眼中钉,不然,他肯定应付不来。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而你又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咱们去听曲儿吧!‘余音绕梁’的灵玉姑娘又有新曲子了。” “不去。”纪泓烨淡淡的拒绝。 “我知道你是清官,但我又没带你去青楼,就是去听听曲儿。”孙文杰说到这里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凑近他眼睛发亮:“是不是你表妹不让你去?” “你可真能想……” “哎呀!这还没过门呢,就看得这般紧,搞不好会是只胭脂虎,以后有的你苦吃。” 纪泓烨也不反驳,只不咸不淡地道:“你回去晚了,不知嫂夫人会不会焚了你的书。” “你这……你……”孙文杰无奈:“不要总戳人痛处嘛!” 这还要从孙文杰成婚那年说起。他娶的是江苏织造署曹织造的女儿,曹织造虽只是内务府郎中,正五品的官职,却因为是钦差,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之总督、巡抚却相差无几。 曹织造的幺女曹茉儿自小在江苏长大,生得温柔娴静,甚和孙文杰的心思。夫妻两人婚后不到半年,孙曹氏便有了身孕,孙文杰怜惜妻子怕她忧思,在她不能侍候的时候,依然没有纳妾。 他们夫妻恩爱,在坊间曾是一段佳话。只是后来这佳话,变成了笑话。孙文杰因为应酬和同僚们一起去了青楼,回府后带了一身的脂粉气。 曹茉儿一气之下便和他闹了起来,不可收拾的时候还要烧了他的圣贤书。孙文杰乃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爱书如命,当即斥责了夫人几句。 曹茉儿一人嫁到金陵,虽有孙文杰护着,可在孙家也是没少吃苦的。内宅妇人那些立威的手段,比他们刑讯逼供也好不了多少。 她本就是个敏.感性子,又被孙文杰宠惯了,一时难以接受。哭了半日,便生起了病。因她有孕在身,太医下药也是小心翼翼的,缠绵病榻几日也不见好。 孙文杰又悔又疼,指挥人把书都搬到院子里,当着夫人的面,自己动手烧了。还说:“枉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进去了青楼那种肮脏之地,惹了夫人不快,以后为夫一定记住这个教训。” 曹茉儿本就是通透的人,又极喜欢孙文杰,见他把书焚了也是心疼,第二日就亲自去给他买书。一本一本,竟和孙文杰烧的那些丝毫不差。 至此,坊间便流传,孙夫人焚书一事。多少读书人指责孙文杰,但不可否认,那些读书人的夫人却是爱极了他这种行为,一来二去,这事便成了典故。 其实,孙文杰也实属无辜,他去青楼只是喝酒听曲儿,根本就没点姑娘。纪泓烨正是因为知道,才会拿这个说事儿。 “戳你痛处,自然是希望你痛定思痛,莫要辜负了嫂夫人一片真心。” “我……”孙文杰叹气:“我是服你了。” “那就好。” “你这么修身养性,干脆去信佛,夫人都不用娶了,多好。” 纪泓烨想到纳兰锦绣,眼眸中有涟漪荡开,抿唇笑了笑:“那是万万不可的。” 孙文杰一看他的模样又不舒服起来,出口挤兑:“春.心荡漾。” 纪泓烨正打算怼他几句,马车又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喊着圣旨到。孙文杰同他互看了两眼,均蹙了眉头,利落地下车接旨。 来宣旨的是圣上身边的苏公公,他拿着个拂尘,陪着笑:“咱家本是要带了圣旨去贵府的,不曾想路遇纪阁老的马车,孙大人也在呢。” 纪泓烨和孙文杰依然是礼节性的寒暄两句,就跪下接旨。苏公公略尖细的嗓子,悠悠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纪卿品貌出众,功于社稷,今九公主明珺年已及笄,适婚之时……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让他娶九公主,这又是谁的主意,目的是什么,阿锦怎么办?纪泓烨心头一时千回百转,愣在原地。好在孙文杰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接旨,又给龙义使眼色,打赏了宣圣旨的一干人等。 苏公公笑得满脸褶子:“纪阁老欢喜的都忘了接旨,您和九公主男才女貌,定然能成就一段佳话。” 090:并非良人(一) 纳兰锦绣当日回府后一整晚都没睡着。她有点儿担心三哥,毕竟对方的手段看起来那么血腥,而且他们用了极稀有的断魂草,可能大有来头。她一晚上接连问了纪小白几次,每次都是未归二字。她内心一直忐忑着,直到第二日晌午,龙义过来说一切均安,她才算是放了心。 生活渐渐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三哥不再阻止她去医馆,就是让纪小白一直跟着。医馆的病患不是太多,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医书。半个月过去,纳兰锦绣总觉得三哥有些不太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可能因为他太忙,他们不常见面,偶尔见到了,也总是匆匆的。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她常常拿了三哥的字帖在屋外练字。近来她的字越写越好,已经很像他的笔体了,可惜三哥太忙,都没时间看她写的。 这日也是一样,她在院子里练字,吉祥说老太太叫她过去。纳兰锦绣以为外祖母又是叫她过去说话,不疑有他,整理好自己便带着吉祥如意过去了。 一进外祖母的院子,她就察觉到了异常。往常这院子里都是女眷,今日却是舅舅也带了人在,一个姨娘都没有,而且还有一些护卫模样的人,看着面生。 她心里狐疑着进了正厅,看见檀木椅子上坐了一位劲装青年,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坚毅俊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爽利劲儿。属于徐锦笙的记忆告诉她,这位是徐锦策,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纳兰锦绣记得她当时在往生海里,是看到有关于徐锦策的影像。记得他辉煌过,也落魄过,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结局又是怎样,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如同她知道三哥有天会成为内阁首辅,朝堂上除了宗玄奕,无人能与其争锋。可他具体怎么成为首辅,成为首辅后又做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纳兰锦绣给外祖母和舅舅行了礼,站在一旁,低声叫了声哥哥。徐锦笙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自己的哥哥,纳兰锦绣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徐锦策点头,总觉得妹妹这两年长得很快,个子比原来高了许多,容颜越发出挑,性子更是愈发沉稳端庄。唯一不好的就是,她不似以前那般喜欢黏着他了。 她小的时候,他总带着她玩儿。那时候母亲还活着,父亲喜欢把他们抱到马背上,让他带着她骑马。她害怕得直哭,他就让她抱着自己,告诉她哥哥在,笙儿不怕。 那时候的时光很好,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因为思念母亲也时常不展颜,她又被送到外祖家教养,他的生活除了行军打仗,也便没有了别的。 其实,他是很想把妹妹接回去的。她是镇北王府的郡主,懂不懂那些繁文缛节,又有什么打紧?给她找个宽厚的人家,有父亲和他在,哪个敢让她受苦? 徐锦策看她一板一眼的称呼自己为兄长,点了点头,朝纳兰锦绣招了招手,柔声道:“笙儿,到哥哥这来。” 纳兰锦绣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徐锦策又看了看她,对纪老夫人和纪尧道:“我已有两年多未见笙儿了,想去同她说说话。” 纪老夫人眼眶还是红红的,看起来是刚刚哭过,挥了挥手道:“去吧!” 纳兰锦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却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她跟在徐锦策身后,犹豫着问:“兄长,可是来看望我的?” 徐锦策回头,看着刚到自己肩头的小姑娘,笑了笑:“我是接你回家的。” “回……家?” “对,你已快到及笄之年,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旁人家。” “这是……父亲的意思?” 徐锦策看她犹犹豫豫的,眼眸一眯,语气平静:“是父亲和外祖母商量好的。” 纳兰锦绣慌乱了,她转头,下意识的去找三哥。徐锦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他说:“圣上已于半月前赐婚,九公主是要嫁给烨表弟的。” 有什么东西在纳兰锦绣脑袋里炸开,她摇头,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锦策暗道,这半个月来烨表弟动作不少,可惜圣意难违,他又怎么能让你知道?看着妹妹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只能无奈道:“皇命难违。” “可我和他有婚约。” 圣意很明显,表面上看是在安抚纪泓烨,实际上是在阻止镇北王府和纪家结亲。怕是有不少人希望他们不仅结不了亲,最好是能生出嫌隙,这样更方便控制,自然有人坐收渔利。 可这些都是朝堂上最复杂的东西,功利,冷血,徐锦策不打算让妹妹知道。就只好违心说:“婚约本就是外祖母和父亲口头达成的,现在已经做不得数,你以后就不要想了。” 纳兰锦绣抓住徐锦策的衣袖,手都是抖着的,她缓缓道:“哥哥,你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徐锦策揉了揉她的发,安慰:“父亲本也是尊重外祖母,想了了老人一桩心事,又觉得你和他青梅竹马,嫁过来也不会受苦。可是,现在出了这种事,你们终究不可能了。” 怎么会这样呢?三哥为什么不告诉我?纳兰锦绣现在迫切的想要见到纪泓烨,她急匆匆的往外走,被徐锦策拉住,语气认真:“金陵城不安全,父亲本也是看中纪家不卷入朝堂争端,如今烨表弟却处在风口浪尖,你随我回家才是最安全的。” 纳兰锦绣看着徐锦策,知道他是真心关心她,因为他们骨血相连。可她毕竟不是徐锦笙,对他没有那么多感情,她现在只想见三哥。重活一世,和她有牵扯的也就只有一个他了。 “哥哥,给我点儿时间,让我缓一缓。” 徐锦策本想说些什么,可看了她的样子便收了回去,只道:“好,你收拾安顿几天,我也让队伍休整下,三天后我们出发。” 纳兰锦绣浑浑噩噩的,她知道赐婚一事一定是真的,可三哥为何不同她实话实说?为何要瞒着她?如果不是兄长来接她,他是不是就打算一直不说了?怪不得她总觉得三哥不对,似乎有些刻意避着她……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她要见他,一定要见他一面。她,想听他的实话。纳兰锦绣急匆匆的出门,吉祥和如意在身后跟着,看着她脚步虚浮,一脸担忧。 “瑾园”的护卫多了几个,纳兰锦绣知道,这种情况下,一定是三哥就在园子里。护卫们都认识她,看她匆忙也没拦她,只恭敬的行礼。 她先是去了书房没人,又往卧房走,看见龙义抱着把剑戳在门口,她抬头冷声道:“三哥在哪?” “少爷他……” 看龙义欲言又止的样子,纳兰锦绣最后一点耐心也被耗尽。她推门就要进去,却被龙义拦了,他声音有些哑:“姑娘,别进去了。” 纳兰锦绣死死盯着他,这么久,不管她要去哪,龙义从来都没拦过她。这个院子对她来说,和自己的几乎没有差别。可现在他拦她了,这意味着什么? 龙义在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愤怒,痛苦以及一丝祈求。是的,她在祈求这一切不是真的,不过是她午睡时候做了个梦罢了。他不忍心,可他不得不这样做。这半个月来,少爷看似忙于政务,其实,他只是让自己忙得没空去见她。他书房的灯,时常一晚上不灭,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中午时候纪小白把徐锦策世子来的消息传到了刑部,少爷当时在写字,生生捏碎了笔杆。他急着回来,连马车都嫌慢,以他如今的身份如何能骑马出行?可他顾不得了。赶回来的时候,他站在纪府门口,很久,动都没动一下。最终还是返了回来。然后,少爷的眼睛便看不见了,他让人请了林院正,这时正在屋里诊治。 少爷从来不让把他有眼疾的事告诉姑娘,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治不好,怕姑娘担忧。跟了少爷那么多年,龙义从来都没见过自家主子那副慌乱的样子。如果,少爷真的不能娶姑娘,龙义觉得少爷这辈子就完了。不管权势怎样大,不管朝堂怎样清明,他的生活永远都圆满不了。 纳兰锦绣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三哥一定是不想见她。是啊!见了做什么呢?让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得娶公主吗?她以为,重生之后她还有幸福的机会,却原来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她把头上那只蝶恋花簪子摘了下来,这是他送她的新年礼,她每日戴着从不舍的取下。如今,她留这个又有什么用,触景伤情么?她把簪子放到龙义手上,她说:“你帮我转交给他,让他……珍重。” 东西还回去了,告别的话也算说了,纳兰锦绣肩膀跨了下来。她慢慢闭上眼,静立了一会儿,又深吸了口气,朝着回去的方向慢慢回走。 091:并非良人(二) 纳兰锦绣胸口绞着,疼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原来,心还是会疼啊!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紧紧扣住胸口,身子倚树上,脸色惨白,冷汗一滴一滴地落。她想哭,可依然倔强地仰起脸,让眼泪回流回去。 “姑娘,您怎么了?没事吧!”吉祥如意到底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又少,看了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她们的声音不大亦不小,可听到纪泓烨的耳朵里异常尖锐。像两把细小的刀子,在耳朵里不停翻搅,痛意直达两侧太阳穴。 纳兰锦绣不知道自己,和龙义说的最后一句话带了哭腔,也不知纪泓烨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他刚刚被林院正行针压抑住气血翻涌,不顾阻拦冲了出来。他只是想远远的看看她,他怕,她这一走就再无相见之日。 他的眼前还是有些模糊,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晰,可他就是能看见她闭着眼,脸色惨白。他想上前将她扶住,但脚就像是长在地上,挪动不了半步,只能愣愣的看着她。 “我没事。”纳兰锦绣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静,听不出丝毫异常:“我们回去吧!” 然后纪泓烨就看见她忽然跌倒了,一动不动,吉祥如意慌乱的要抱她起来,接连地喊她姑娘。他瞬间乱了方寸,心中什么考量都没有了,大步过去,把她抱到怀里,焦急地唤她:“阿锦,你怎么了?醒醒……” 见她昏过去了,纪泓烨只好抱起她往回走。林清扬还没离开,就替她切了脉,感叹着说:“没事儿,小姑娘用情太深,急火攻心,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送走了林清扬,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这么多天所做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坍塌垒起,再坍塌再垒起,如此反复。心,像放在油锅里煎着,没有片刻安生。 时间又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纪泓烨多点了几支烛火,他记得,阿锦怕黑。纳兰锦绣悠然醒转,她看着纪泓烨,一时竟无话可说。 “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柔声问。 纳兰锦绣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两人相对着沉默,许久后,她唤了声三哥,然后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纪泓烨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有疼痛缓缓渗进心口。他想哄哄她,就像往常她闹小性子时候一样,可最终还是说了句:“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语气淡淡的,眼眸很平静,纳兰锦绣心里一阵冰凉,有些沙哑地问:“你也想让我回去?” “你已至及笄之年,确实不适合再留在纪家,这也是姑父和祖母的意思。”纪泓烨的面色很平静,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那是属于纪三公子的面具,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再没有了其他情绪。 纳兰锦绣淡淡地笑,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在和他闲话家常:“我明白了,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忙了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笑得很清浅,是属于对陌生人那种礼貌又疏离的。纪泓烨的心忽的一窒,酸楚和疼痛蔓延开来,他低声道:“阿锦……” 其实,他想说的是,阿锦,别这样笑,我看了,心疼! 纪泓烨心里的话纳兰锦绣仿佛听到了,她想让他安心,所以努力地挤了个笑容。这笑和她平时高兴的笑并无二致,又甜又俏。然后,她起身下床,俯身穿了鞋子,向门口走去。她不能继续留在这,不能让三哥看见她哭。 纪泓烨随她站起,又唤了一声:“阿锦。” 纳兰锦绣身子一滞,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怕她会求他。感情的事,本就应该是双方的,不管一方因为什么原因不能继续,另一方也应该放手,不能多做纠缠。她深吸了口气,加快了离开的步子。 理智告诉纪泓烨不能去拉,可身体的反应似乎更快一些。他抢上一步,从她身后将她抱住,眉眼间尽是灼意。阿锦,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你做我的妻,但我要不起…… 我拒绝了公主,皇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你再卷进此事中,他必然会觉得镇北王府侍宠生骄,杀心也会压抑不住。镇北王府是你的家,我即便倾尽所有,也一定会护其周全。我要你无忧无虑,要你平安喜乐,这是我曾经给你的承诺。我这一生只对你许诺过,穷其一生都会遵守。 纳兰锦绣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在他怀中慢慢转身,仰起脸看他,她说:“三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两年中,她第一次问的这样绝望。纪泓烨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让另一个人心如刀割,连呼吸都是痛的。 “我知道。”他将她揽得更紧,怕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 “知道?”她反问,她在等他的回答,他若要留她,必然会告诉她。 纪泓烨眼眸暗淡了,看不到一丝光亮。他慢慢放开怀中的人,不愿放手,但不得不放。纳兰锦绣低头看着慢慢从自己腰间滑落开的手臂,心慢慢的下沉,她知道,没可能了。三哥,亦不是她的良人,孤独,是宿命,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她慢慢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泪光隐去,只余脸色惨白如纸。她推开门,机械地往前走。 路很长,很暗,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三哥对她好,她便以为他喜欢她,就如同她喜欢他一样。其实,他也许并没有多喜欢她,不然又怎会一个解释都不给她。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咬住唇瓣,把还要冲出眼眶的眼泪逼回去,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纳兰锦绣不可以哭,你的眼泪已经流的够多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你为其哭泣。 抬头,看天。 星空璀璨闪耀,满天星河静静流淌着,竟是说不出的华美,而她却注定要踽踽独行,这一世仍像上一世一样。三哥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因为他在意的事情有那么多,在家国天下,权力地位面前,她,又能算得了什么?公主才更适合他吧! 原来这几年,她一直在依靠他。虽然有踟蹰,有害怕,有找不清方向的时候,但只要有他,她就会很安心,仿佛不管前路多黑,总有一盏明灯在路的尽头的等她。如今那盏灯忽然熄灭了,她就像被大人遗弃了的孩子,独自留在黑暗中。 她又想起了上一世,太傅府没落后,她孤身一人的情景。很冷,很痛,很害怕,可没人帮她,她只能强撑着,直到再也撑不住,选择死亡。 纳兰锦绣一路走回去,进了屋,吉祥如意看见她的样子吓坏了。她谁也不想理,什么也不想说,脱了鞋子,紧紧蜷在被子里。她想睡一会儿,明天,也许明天一切就都会好了…… 纪泓烨看着纳兰锦绣转身,出门,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想拉住她,想告诉她,别走,留在他身边。他想她会答应的,可他能带给她什么? 他会娶公主,公主进门后,他要把阿锦至于何处?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养在外面吗?这怎么可以呢,阿锦,那么骄傲的女子,她得到的一切都应该是最完整的。而他恰恰无法给她。 他在她身后跟着,不远不近的。直到她进了自己的院子,他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纳兰锦绣院子里的人自然是认识三少爷的,没拦他。 吉祥如意出来,看见窗户那里站着的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三少爷一向对姑娘极好,可如今让姑娘伤心至此的人也是他。她们与姑娘一心,本来仇视他,可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对她们这些下人都礼遇有加,她们又怎么忍心对他恶语相向? “三少爷,姑娘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纪泓烨看着这两个丫头,喃喃道:“我在这陪她一会儿,你们不要让她知道就是了。” 吉祥如意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人家才是主子。她们去休息了,而纪泓烨则一直站在她的窗前。他痴痴望着,那双本来十分明亮的眼睛,全是剜心刻骨的痛楚。 夜深人静,空气特别静谧,一丝动静都变得异常清楚。所有人都睡下了,纳兰锦绣的屋里却传来很低很低的啜泣声。 纪泓烨小时候是耳聪目明的,后来,就被发现患有眼疾。纪尧本就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遍访名医,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治不好。 他一直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失明,时间久了,也就淡漠了。偶尔休息不好,他的眼前总是会模糊成一片,也因此,耳朵却是格外灵敏,任何动静都逃不过。 他听着纳兰锦绣哭,心疼如绞。是啊,怎么可能不疼,那是他捧在心尖子上的姑娘。他想让她别哭了,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看着那扇窗。 初春的这一夜寒风萧索,屋里的人哭了一夜,屋外的人也在窗外站了一夜…… 092:不是错觉 纳兰锦绣觉得这一夜特别漫长,终于捱到了第二日天明,她起身洗漱,给自己上了极精致的妆容。苍白的气色被盖住,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是明艳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屋子,生活了那么久,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她要带走的东西本就不多,吉祥如意昨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 书籍,字帖,还有三哥给她做的衣裳,她都留下了,一件都没带走。有些东西,虽然不舍,但它们会勾起自己的回忆。既然要和往事告别,这些东西就一样都不可以带走,免得她睹物思人。 至于丫头和嬷嬷,她也只带了吉祥如意。这两个人伺候她习惯了,她一时也离不开。而且如果她走了,她们大抵是要被派到别处,做些粗使活计,还不如跟着她,能少吃些苦。 到了徐锦策的院子,就看到他正在练剑。身姿如松柏,一招一式果断利落,怎么看都是极具风姿的。这种战争洗礼出来的沉稳,和金陵城那些公子哥儿的附庸风雅,是完全不同的,对异性很有吸引力。 她听说每年镇北王世子进京,街道上都会有不少女子成群结队的偷看。有更甚者还抛花,抛香囊。不过据说他都不买账,冷着一张脸,完全是生人勿近的状态。 纳兰锦绣侧头想了想,他今年应该已经二十三岁了,可是还没有婚配。镇北王府就这么一个嫡子,难道他就没有延续香火的困扰? 徐锦策看她呆呆地出神,收了剑。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汗水。笑的十分爽朗:“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不是要回家吗,我觉得咱们不用等了,今日就启程吧!” “为什么?”徐锦策以为她在这生活了那么多年,要收拾的东西很多,也要和很多人告别,折腾下来总是要一些时候的。 “我在这儿也就和四姐姐亲近,她出嫁了。我们出城正好路过她的夫家,我顺带进去看一眼就够了。” 徐锦策本来也只是给她消化真相的时间。他带来的人,行军打仗的时候常常几个月都不休息,每次累了也只是原地稍作调整。现在听她这么说,也就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了,他点头,吩咐人现在就开始收拾启程。 纳兰锦绣又去拜别了外祖母和舅舅,老太太看着她,泣不成声,竟然哭得像个孩子。一直在说外祖母委屈了你,对不起你死去的母亲。 纳兰锦绣却很平静,昨天波涛汹涌的情绪已经被一个夜晚消磨掉。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很多事情已经没有那么执着,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任她怎样纠缠也终究是无缘。 她喜欢过三哥,很喜欢。可喜欢不代表就要一直坚持,那个人已经转身了,向着和她相反的方向前行。那她又为什么要留在原地,自寻烦恼。 纪尧的态度就更加复杂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外甥女是不适合做纪家主母的。可就这件事来看,她有超乎年纪的泰然,遇见这样的事,不吵不闹。只选择安安静静的离开,既保全了彼此的面子,又防止他日再相见不会那么尴尬。 她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保全了镇北王府和纪家的关系,两家不会因为这门未成的亲事,而生出嫌隙。亲戚还是好亲戚,以后还是能走动的。 最后是徐锦策等在她的院子里,她最后摩挲了那些字帖,一个字一个字的,万分珍重。眼泪,还是忍不住的落。一滴一滴,落在那些字贴上,是绝然,是放弃,是不会回头。 吉祥如意自然是理解自家姑娘的,看她哭成那副样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吉祥道:“您要不要给三少爷留封书信?” 纳兰锦绣摇头,三哥昨晚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又何必自寻烦恼,让他也跟着不痛快呢?最后看一眼自己生活那么久的屋子,纳兰锦绣出门,上了马车,一路上再没回头。 到了陆远安的府邸,听说是主母的妹妹来了,下人们都很恭敬热情的接待。纳兰锦绣看纪芸曦气色很好,比起原来在府上的时候,明媚鲜妍了许多,就彻底放心了。 “看你的气色这么好,想必姐夫待你极好。回门那天我虽然没赶上,但也听府里的人说了,他是很关心你的。” 纪芸曦听人提起夫君,眼睛亮晶晶的,一派倾慕之色。也难怪,她婚后的日子确实顺心,婆母没有那么多规矩,因为她哥哥是夫君的上司,对她更是礼遇有加。 纪芸曦本人就是个不爱生事的性子,虽然看起来懦弱些,但在掌家这一方面,却也是极有天分的。老夫人把管家权交给她,她样样打理得都很好,比楼沁不知道强了多少倍,陆老夫人自然是喜欢的。 府里不仅老夫人喜欢她,夫君待她就更好了。陆远安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虽然规矩多了些,也不大爱讲话,但是对妻子却是极好的。 他洁身自好,一房妾室都没有,休沐的时候,总是她做女红,他在一旁看书。有时候兴致好了,还会教她写字,如何运笔,怎样写出来的字好看,总是特别有耐心地教。 纪芸曦时常觉得祖母真是给她选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陆家虽然门楣不高,家风却是极正的。现在阖府上下都盼着她能怀孕,早些给陆家延续香火。 “他们待我都很好,这也要谢谢妹妹。” 纳兰锦绣笑道:“这是你自己有福气,你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当时为我的婚事奔走,如果不是你,我都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勇气嫁过来。我以为咱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你可以过来,我也可以过去看你,没想到你却……”纪芸曦说着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金陵离北疆虽然远,可父亲每年都要过来复命,我若是想来,便也算不得远。” 纪芸曦看着纳兰锦绣,想到她和三哥终究是有情人难成眷属,心里一时难过。纳兰锦绣自己却是已经没了那么多想法,她笑着哄了纪芸曦几句。 纪芸曦破涕为笑,看着她眉目清然,觉得这世上真是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人美心善又有一身好医术,而且还是那么尊贵的出身,以后谁能娶她,都该是那人的福气。 纳兰锦绣正要离去的时候,陆远安回来了。正好纪芸曦去房里给她取东西,是她亲手给纳兰锦绣缝制的衣衫。一共做了两套,绣了同样的花样,本来是打算天气暖了,她们出去的时候穿,现下只能提前给她了。 纳兰锦绣看着进来的高大青年,礼貌地唤了声姐夫,便垂首不说话了。陆远安却是没想到能见到她,听说圣上赐婚的时候,他是极为震惊的。纪大人对她是怎样珍爱,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两人本是男才女貌,情投意合,如今却横生枝节。他看着她,心里多半是怜惜的,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就问:“你这是要随世子回北疆么?” 纳兰锦绣不曾想他竟认得自己,怔愣了一下才道:“嗯,今日就是来向四姐姐辞行的。” “北疆风沙大,冬日多积雪,你到那边怕是不一定能习惯。” 纳兰锦绣也不知她这位四姐夫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就含糊其辞地应。怕他总和自己说话,就拿手边的干果来吃。他家的青梅干味道很好,酸酸甜甜的,带着微微的涩意。她就在一盘子干果里挑着吃。 青梅干是他母亲亲手晾制的,母亲的院子里就种着很多梅树,是因为父亲生前喜欢吃。不论是楼沁还是纪芸曦,都不大喜欢这个味道,说是有些涩。 陆远安没想到她会喜欢,他看着纳兰锦绣,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婚后,他时常有种错觉,她就是他的妻子,就在他身边。 纳兰锦绣总觉得四姐夫的眼光有些不对,太过……太过专注了。往常三哥在她旁边,就是这样看她的,她不会不会理解这种眼光是什么含义。只是,她从未和他正面接触过,这次就是第一次,他怎么会这样? 难道说陆远安是见到漂亮女子就移不开眼睛的人?可能真是这样,不然怎么也解释不通啊!毕竟,徐锦笙这身皮囊属实生得不错。 陆远安大概也感觉出了她的不自在,他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小厮出门去了。纳兰锦绣松了一口气,恰好纪芸曦也拿了衣衫出来,两人就手牵着手出门,一路上依依不舍的。 纳兰锦绣刚上了马车,却看见陆远安的贴身小厮青山跑跑颠颠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递到了侍卫手里。纳兰锦绣以为是四姐姐给她的,也没有在意,让吉祥收了放进马车里。 吉祥如意好奇,打开一看,竟是一水的青梅干。纳兰锦绣想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吃这个,而在场的就只有陆远安,这盒子莫非是他送的?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送她东西,这也不合礼数啊!难道自己刚才的不是错觉? 093:你在我心上 纪芸曦也觉得奇怪,她没给带东西,府里还会有谁惦记锦笙妹妹?既然是青山送来的,难不成是夫君?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心突突直跳,跟在青山后面进了院子。 青山一路往书房去了,她悄悄跟着,看见书房门口站着的挺拔身影,心里竟慌得不成样子。 “送过去了?”陆远安淡淡地问。 青山自小就跟着主子,对主子心里的想法是清楚的。大婚那天,主子多饮了几杯,他扶主子回新房的路上,听见他喃喃自语,念着的都是徐锦笙。 “送了,徐姑娘也收了。” 陆远安微微侧头,笑了笑说:“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徐姑娘若是知道主子这份心意……” “不需要她知道,平白给她增加负担。只要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便觉得知足了。” 陆远安的这句话让纪芸曦瞬间如坠冰窟。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某一句话,让你的世界所有美好都坍塌,瞬间变成黑色。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犹疑不定的问她,是不是纪四姑娘?她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想来,她一定是把徐锦笙错认成了她,并且对徐锦笙一见钟情。 她让徐锦笙帮她去看看陆远安,为什么却把她自己看上了?怎么会这样?怪不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三哥看徐锦笙的眼神,和夫君看她的根本就不一样。 她有时觉得,夫君看她就像是通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却原来是他的心从来就不曾在她身上。他,喜欢的是别人。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只希望夫家是宽厚的。只要生活不艰难,她什么都可以接受。比如给夫君纳妾,比如貌合神离。可当她沉浸在幸福里,心渐渐就变了,变得贪婪,变得想要更多。她爱他,所以,她要他也爱她。 纪芸曦想到婚后他对她爱惜有加,让她动了心思。这一切却都是因为,他把对徐锦笙的情感寄托在她身上了,她就觉得无比讽刺。 她是出身不高,生得也不够美,她也知道自己和徐锦笙天差地别。但她是个完整的人,她想要完整的感情,而不是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她很想冲出去质问他,可是她知道不能。如果是那样,她就会把他从自己身边逼走。深宅大院,她孤身一人,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她要怎么生活? 来日方长,终有一天会让你爱上我。纪芸曦强忍住泪水,咬着下唇,还是悄悄离开了。 —— 在纳兰锦绣窗前站了一夜的纪泓烨,在文渊阁看折子的时候头还疼的厉害,也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吹了风的缘故。他俯身趴在书案上便睡着了,一睡着,就做了梦。 梦里是过年那天的景象,漫天烟火,照得黑夜亮如白昼。他喜欢的那个姑娘,踮着脚回吻他,淡淡的清竹香萦绕在鼻间。他觉得他的小姑娘真的是太美好了,心里柔情四溢。 猛然间他听到了她哭,断断续续的哭声,又委屈又压抑又绝望。他焦急地喊她的名,喊出声来后,就猛然惊醒。 他打量了周围一遭,才发现自己在文渊阁,原是做了个梦。他揉着胀痛的额头起身,唤人打来了冷水洗脸。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很多,他继续看折子,一直把所有折子都批完才起身准备回去。 路上看见了卖糖炒栗子的,他让龙义去买,龙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还是买了一包回来。纪泓烨看着那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出神,他忘了,她以后都不需要他再给她买东西了。 他拿了一颗栗子打开,放进嘴里,只觉得舌尖都漫出苦涩,这明明应该是很甜很甜的!他不爱吃甜食,可她爱吃,就是餐餐都吃,也吃不够。 北疆不如金陵城繁华,气候不好,交通也不便利。水果不多,点心也不精致,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恐怕也不能时时吃到。她到了那种地方,是会受苦的吧! 纪泓烨闭眼,靠在车壁上。车里都是她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香气里裹着一点淡淡的药香。他喃喃道:“阿锦……”这两个字又轻柔又珍重,一如往常他唤她。 回到府里,看见纪小白在后院练剑。纪泓烨步子一沉,他现在已经习惯把纪小白放到纳兰锦绣身边,那样他似乎才能安心些。 “你怎么回来了?”他蹙眉问。 纪小白收了剑,看着纪泓烨道:“姑娘走了,我就回来了。” 纪泓烨身子一僵,询问了一遍:“她……走了?”不是说要两日后吗,怎么这样着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龙义看纪泓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低声问纪小白:“姑娘走的时候可留下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话?” 纪小白摇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声道:“她说医馆就交给林玉姑娘了,林玉会是个好大夫,让我们有空的话帮衬一下。” 龙义一听就急了:“谁问你这个了?” “你不是问我姑娘留了什么话吗?这就是她临走时候说的呀!” “我是问她有没有说别的!” “她说了很多呢,你到底要听哪一句?” 龙义长出口气,控制住自己想一拳把纪小白掀翻的冲动,咬牙切齿的问:“有没有留给少爷的话?” 纪小白摇头,想到纳兰锦绣走时候的情景,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觉得她太闹腾,没有其他人那么好相处。 可她其实对他们这些下人都是很好的,从不轻易为难任何人。在她手底下做事,即便是犯了错,她也是会宽厚处理的。她走了,她院子里的那些丫头嬷嬷,哪个不是哭的泣不成声? “其实,我也有些舍不得她。”纪小白低声说。 舍不得,他又何尝不是呢?纪泓烨转身,大步往“锦园”走去。门口的牌匾依然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只是门前却没有人了。他推开门,院子里很安静,一点人生活的气息都没有。 她走了,这园子便没有人住了,下人们大概是都被分配到了别院,做了其他的活计。这院子竟是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了。 纪泓烨继续往里走,进了她生活过的屋子。屋子里干净利落,只是,没有属于她的东西了。他看见书案上的字帖,曾是他一笔一画写给她的,如今整整齐齐的码在案上。 他四周打量,发现还有他买给她的书,她一本都没带走。床榻上叠着的几件衣服,是“霓裳”简大家亲手缝制的,是他送给她的,而她又把它们还回来了。 过往,他和她的过往,就这样结束了。以后他们的命运不再交叠,他命中注定无她。纪泓烨去看她描过的那些字帖,上面几张曾被水渍印染过,如今已经干了,只余纸面皱皱巴巴的。 她决定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内心应该是舍不得的。所以,她才会哭。昨日她哭了一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泪呢?是觉得受委屈了吧! 他身姿笔直,把这些有他和她记忆的东西,找了个箱子,一件一件收好。龙义和纪小白过来帮忙,被他制止。 他自己一件一件的收,这是阿锦用过的,她抛弃了,而他要收起来。这可能是这辈子他们之间唯一的牵扯了。 东西都收进了箱子,纪泓烨背靠书案坐在地上。他一只腿屈着,手搭在膝盖上用力揉着额头,他忽然有些累,哪也不想去了。 龙义和纪小白徘徊在门外,面色一个比一个焦急。 “你现在急有什么用?姑娘走之前你怎么不去告诉少爷?”龙义越看纪小白越觉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去告诉有什么用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少爷天天躲着姑娘。” 龙义被他怼得无话,忍了忍又道:“那能一样吗?你来告诉一声,让少爷暗里送送姑娘,这很有可能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姑娘哭得很厉害,虽然她把人都打发走了,但我一直是看着她的。少爷待她像眼珠子似的,她那副样子被少爷看到,还不是要心疼死?” 纪泓烨听着他们争吵也懒得制止。这屋子里有些声音也好,一向习惯安静的他,竟也开始害怕周遭死寂一片。她这里还是要热闹一些好,就如同每次他过来的时候一样。 阿锦,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你舍不得吧,可我却希望你能放下。只有放下了,你才能像寻常姑娘一样生活,才能有追逐幸福的可能。 我的阿锦那么好,那么特别,医术精湛又心怀善意,终究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并且珍惜。她会属于别人,会对那个人笑,会对那个人闹脾气…… 纪泓烨心口一涩,闭眼。 阿锦,你看懵懂迟钝如纪小白,也是知道,我是把你如珠如宝般护着,最看不得你受苦。 其实,对我来说你走或不走,也是没有差别的。你一直在我心里,即便山高水长,即便我无法触及到你,你都是在我心里的。 (ps:离开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既然是女主的成长励志文,就一定有脱离男主的时候,如此才能强大。) 094:父母之爱子 金陵,相府。 宗玄奕听罢陈义叙述,薄唇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地说:“这巴掌送给徐怀予,你们说他疼不疼?” “当然疼了。”陈忠笑道:“我一想到他端着一副架子,口口声声都是尔等越俎代庖,就觉得这一巴掌,打得真是好。” 陈智看了看陈忠,真是有些看不惯啊!跟个楞头青似的。他对宗玄奕行了礼,恭敬地道:“从咱们截来的信鸽来看,镇北王的确是很气愤的。言语之间不难看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来。” “纪泓烨倒是想争,可他争得过吗?镇北王越生气越好,咱们不就怕火烧的不够旺么?” “是啊!自己女儿的大好婚事凭白飞了,任谁也忍不下这口气啊!” “那可不一定,咱们不是派人一直跟着徐锦策么,他在纪府表现得可是很正常。对外祖家该尽的孝道尽了,和和气气的就把妹妹接了回去。” 陈智看了看宗玄奕又道:“属下却以为,镇北王府和纪家一定是生了嫌隙。” 宗玄奕长眉一挑,淡淡地道:“说来听听。” “徐锦策是镇北王唯一的儿子,将来肯定是要继承镇北王府的。而纪泓烨,文渊阁最年轻的阁老,手中牢牢把持着刑部,就连军部也有他的势力。如果他们有意联盟,肯定会见面的。而且就感情来说,两人是双方的嫡长子,怎么可能不见面?” 宗玄奕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 徐锦策是武门出身,虽然他通晓兵法,沉稳大气,一举一动都有儒将风范。可他,毕竟是在沙场上历练成长的。他有热血男儿的豪情,多于那些阴诡算计。 纪泓烨心中自有丘壑,可以说无人能猜透他想什么。他一步三计,步步为营,从商人之后变成如今的二品大员,这份算计,只怕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徐锦策和纪泓烨两人虽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可他们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如果他们两家结了亲,就一定会同仇敌忾。可惜,这亲事碍了他的眼,他们是结不成了。 宗玄奕忽然间想起“夜谭楼”见到的那个女子,徐怀予的女儿。他能对她记忆犹新,倒不是她生得多美,更不是她性子多特别,而是她和他的夫人有些相似的地方。 凭心而论,他也希望她能得份好姻缘,独独和他先夫人相似的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手下留情了。她若是看上了别人,他兴许还会为其推波助澜一下。可是,她看上的那个人,偏偏是他的眼中钉。 人,都是有野心的。他爱才,也爱惜有抱负的人,但是却也知道,只有拿在自己手中的才是最好的。纪泓烨既然不受他的把持,那他就鼓动他们去斗,一个李善成不够,就加上一个沈清正。 在经历大浪淘沙之后,存活下来的那个一定是最强的。只不过避免不了会元气大伤,那时候,还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 “说起纪泓烨,属下倒又想到了还在镇北王旗下效力的纪泓煊和纪泓焕。”陈信本就是负责情报这一块,当初他发现纪家有两位公子去了北疆,就已经派人留心着了。 宗玄奕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两位公子是庶出,生母身份不高,在纪家也不受重视。但是,他们和纪泓烨的关系是极好的,十分敬重。” 陈智听了这话也皱了眉头:“既是如此,那他们在镇北王那表现怎样?” “他们年纪都不大,还看不出什么。不过,镇北王很偏爱他们,行军布阵总把他们带在身边,用心的程度比培养徐锦策的时候也一丝不差。” 陈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意味深长的说:“这样来看可就不大妙了。” “怎么说?”陈忠不解。 “咱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毁了纪泓烨和镇北王郡主的婚事。如果,镇北王偏爱那两个小的,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说话不要总说一半!”陈忠是个急性子,根本就等不了陈智在那磨蹭。 陈智暗叹,这里是没有外人,可是除了陈忠以外,其他人都能听懂,他又何必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即便是心里不想解释,却也不得不解释,不然陈忠指定又要对他动粗。 “当然是会不会把郡主指给他们其中的一个?” “不可能,哪有和他哥哥婚事没成,转身又嫁给他弟弟的,这叫什么事儿?” 沉默许久的宗玄奕忽然道:“有可能。” “不会吧!咱们大宁朝的女子素来忠烈,如今被人弃了,即便是要嫁,也绝对不会再进纪家的门。” 陈智看都不想看陈忠一眼,只觉得这厮除了两军交战时候,能当个好先锋以外,再没有了别的长处。就听他说的那些话,不要说九曲回肠了,根本就是个没脑子的人。 他哀叹一声,不得不对陈忠解释:“镇北王是久战沙场的,他可从来不顾念世俗那些繁文缛节。他看中的人,就是全天下人都反对,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决断。” 陈信见两位哥哥不说了,才又道:“据我所知,纪泓煊也就是纪家的六公子,和镇北王郡主走得颇近。” 宗玄奕揉了揉额头,觉得这件事有防患于未然的必要了。正思虑着怎么解决,陈智又道:“属下有一计。” “说。” “镇北王妃逝去多年,不如,让圣上给镇北王赐婚。” 陈忠一听又着急了:“我们现在说的是镇北王郡主,你扯到镇北王身上去做什么?” 宗玄奕却点头,淡淡地道:“可有合适的人选?” 陈智回复:“暂时没有。” “那就抓紧培养一个。” “怕是不赶紧了。镇北王郡主马上就到及笄之年,想来这次回去,用不了多久婚事就会定下来了。” 宗玄奕蹙眉,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李代桃僵。” 陈智摇头:“镇北王府的情报系统非常完善,这样做风险太大,容易被发现。不如我们选一个人指给镇北王,然后想办法牵制住她,让她听我们指挥。” 宗玄奕摇头:“不好。北疆离金陵甚远,不是心甘情愿的,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异心。到时候被反扑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李代桃僵……”陈智犹豫,还是觉得相爷的方法太过冒险。 “金陵城的世家小姐不喜欢露面的有很多,你挑一个性情好的就是了。到时候把她送到外地扣住,让陈礼手下的谍者替换上。” “好,属下这就去选人。” 陈智一出门,宗玄奕又对陈礼道:“这个人至关重要,身手好不好倒是不打紧,我要你手下智谋最强的人,确保万无一失。配给她的侍女也要最机灵的,徐锦策不好对付,不要露出马脚。” 陈忠被他们几个说的云里雾里的,可他又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看着其他几个人都出去了,就剩下宗玄奕,忍不住唤了声相爷。 宗玄奕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颇有些威胁的味道。陈忠顿时就想顶着锅盖跑,哪还敢问问题?他脚程快,追上大哥陈仁,倒豆子似的问出心中疑惑。 陈仁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最沉稳,最能掌控大局的。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语气悠长:“镇北王府郡主的婚事,表面上来看是由镇北王决定。但其实内宅名声也是至关重要。” “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忠依然不明白。 “新王妃去了,这镇北王郡主的闺誉,怕是就要毁了。到时候纪家还肯要?” “那可不一定啊!战场上的人可没金陵城里这么多弯弯绕,我要是娶亲,也就娶个自己喜欢的,名声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陈仁摇头:“你觉得名声不好没关系,镇北王可不这么认为。” “怎么?徐怀予还会在意这个?那可是他自己的女儿,别人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嫌弃的吧!” “他当然介意,他怕女儿名声不好,嫁过去会吃苦。再加上还有纪泓烨这一出,她女儿嫁过去必然步履维艰。所以,要么就是不嫁,要嫁也一定是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噢……这么说我好像懂了。” 陈仁早已成家多年,妻子五年前去世,他有四个孩子,最能体会做父亲的那种心情。古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镇北王再是征战沙场,性格再是豪迈,也终抵不过一个情字。他的王妃去了那么多年,他一直不肯续弦。除了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保家卫国上,谁能说他不是忘不了他的亡妻。 想起亡妻,他也是怀念的。如今这个是续弦来的,性格虽然恭顺,又为他生了幺女儿。可他总怀念当年没成名的时候,亡妻还是他的新嫁娘,他喜欢得紧,事事顺着她。 她是个泼辣性子,他回去晚了,或是在外面吃了酒,都是要不高兴的。他那时候喜欢听她抱怨,他在灶下生火,她围着灶台做饭,烟火渲染着,他和她闲话家常…… 095:镇北王府 “赤阳城”是北疆的核心城池,镇北王府就建在赤阳城的中央。纳兰锦绣和徐锦策一行人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有人提前回去通报,王府门口浩浩荡荡的站了一大群人,成列队状,井然有序。 镇北王的军队名为“玄甲军”,玄甲军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亲兵,故又有人称之为“徐家军”。王府里的守卫,也和寻常官眷家的护卫不一样,是徐锦策从亲兵里抽调出来的,都是正常有番号的军队。 王府里守卫这么严格,也是因为北疆不安生的原因。宁国北疆与北燕接壤,两国以苍龙岭为界。苍龙岭以北是平原,均为北燕地界。北燕是游牧民族,水草肥沃,牛羊众多,共有7个部落。那里的人天生凶悍好战,又仗着兵强马壮,时常在北疆引起战乱。 即便是赤阳城,也埋伏着很多探子,时常就会打一场不大不小的仗。镇北王府的府兵,也时常会出去巡逻。 吉祥如意,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觉得无比壮观,竟是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纳兰锦绣也觉得这就有些夸张了,她不过是回个家,至于这么劳师动众的吗?被这么多大男人看着,别说吉祥如意了,就是她也有点儿不敢下车了。 车停了,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徐锦策利落的翻身下马。王府门口站着的一个青年,跑过来和他拥抱了一下。距离太远,纳兰锦绣看的不太清楚。只觉得那个青年生得很高,看起来十分利落。 许是等了许久也不见纳兰锦绣下车,徐锦策大步过来,对着车内的人道:“笙儿,怎么还不下车?” 纳兰锦绣掀开车帘,看着徐锦策道:“哥,你让门口的人都散了吧!” 徐锦策眉眼含笑:“怎么?不好意思了?” “有点儿吧!” “怕什么?这都是府兵,以后是要护你周全的。知道你回来,他们还准备了礼物。” “礼物?” “北疆人豪迈,没有金陵城那么多繁文缛节。再者说将门虎女,你是咱们王府里唯一姑娘,讲究那么多可是要不舒服的。你只管下来,和大家打声招呼就是了。” 纳兰锦绣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扶着徐锦策的手下了马车。她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刚刚和徐锦策拥抱的青年,咧着嘴笑,露出一排如玉般洁白的牙齿。不是纪泓煊又是谁? “六哥。”纳兰锦绣见到他也是欣喜的。 纪泓煊大步过来,看那模样是想要和刚刚拥抱徐锦策一样,也抱一抱她。纳兰锦绣身子往后一错,如此热情,她可有些吃不消啊! 好在纪泓煊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顶,笑眯眯地说:“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纳兰锦绣这才发现,原来只比她高一点的纪泓煊,如今已经比她高了大半头。这不到两年的时间,他是不是光忙着长个子了? “锦儿,你有没有发现,我长高了并且变帅了?” 纳兰锦绣仔细看他,发现还真是这样。他的眉眼越长越像三哥,只不过三哥的更温和,而他的更深邃,这样细细看来,竟是有五六分的相像。她心里忽然又开始不舒服,只怕以后都不敢再想起他了。 后面列队的士兵,齐刷刷地道:“恭迎郡主回府。” 那声音又洪亮又整齐,就像是行军打仗中喊出的口号一样。淡定坦然如纳兰锦绣,也被这个场景震慑到了,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说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字。 好在纪泓煊了解她的局促,帮她解围:“郡主舟车劳顿,现在应该是饿了,咱们开饭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散了。没有那么多人站在跟前,纳兰锦绣的一颗心也才掉回了肚子里。她跟着徐锦策和纪泓煊进府,抬头看了看“镇北王府”四个大字,端端是笔锋刚正,气势雄浑。 “这四个字是父帅亲手题的。”徐锦策常年在军中,也很少回到王府,称呼父亲从来都是父帅。 纳兰锦绣一路风尘,邻近北疆地界基本上就没有驿馆可以居住了,她都是在马车上睡。这时候特别想要洗个热水澡,就问徐锦策:“兄长,我的院子在哪?” 纪泓煊抢着道:“都已经安排好了,我这就带你过去。” 徐锦策也打算去收拾一下自己,就让纪泓煊带着纳兰锦绣过去,只道快点收拾,过会儿一起用膳。纳兰锦绣应着好,就跟着纪泓煊走。 许是在北疆长了见识,又许是经历过了战事的洗礼,纪泓煊一年前离家之时,面上还尚带一丝少年人的稚气,再见面已经隐隐有了青年人的沉稳气度。 纳兰锦绣忽然觉得,她的年纪好像没长,而他却是一下子长大了很多。这么和他并排着走路,都能感觉到压抑了。输人不能输了气势,她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这一年多还好吗?”纪泓煊笑着问,心情看起来特别好的模样。 纳兰锦绣点头:“还算不错,你呢?” “我很好啊!若不是要等着你回来,我就跟着元帅一起去平谷了。” 纳兰锦绣猜想她口中的元帅一定是镇北王,就问:“平谷?是在打仗吗?” “不是,现在正在修筑一项大工事。” “什么工事这么重要?还要父亲亲自去监工?” “这不是春天了吗,水草肥沃,北燕人一定会蠢蠢欲动。” “还有这种规律呢?” “当然,北燕气候寒冷,一到冬天的时候,就会大雪封路,寸步难行。他们只能安安生生的待在原地,休养生息。而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他们就总想着打仗,抢点儿粮食什么的。” 纳兰锦绣觉得两军交战,都是要扩大版图,争夺地盘的。而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小家子气很多,听起来莫名觉得好笑。 “这里虽不如金陵城繁华,但天高海阔,是个非常自由的地方。如果没有北燕人不停来骚.扰,那真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纳兰锦绣被他的笑容渲染了,打趣:“你这是*了。” “是吧!反正我是挺喜欢在这里生活的,以后,我还真不打算回去了。” “以后的事那么远,谁又能知道呢。” 纪泓煊哈哈大笑,忽然用肩膀撞了撞她,半开玩笑的说:“你说这才一年多不见,我怎么觉着你瘦了许多,可是想我想的。” 瘦?纳兰锦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茶饭不思,想来应该是瘦了不少。只不过这一路上都忙着赶路,她也没怎么好好看看自己。 “好像是瘦了一些吧!” “哪有好像,明明就是瘦了很多,你看你的手,以前胖乎乎的像个小肉包子似的。” 纳兰锦绣一脸黑线,相信没有哪个女子,喜欢听别人把她的手说成肉包子。纪泓煊也不介意,仍是笑得十分爽朗:“有机会我带你去苍龙岭看看,那的风景特别美。” “苍龙岭,可是北燕与大宁的交界线?” 纪泓煊赞赏的看了她一眼:“不错啊,连这个都知道。” “那是自然。像你这种莽夫,怎么能知道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呢。” “噢!女秀才,小生这厢有礼了。”纪泓煊说着话,还做了个行礼的动作。 纳兰锦绣忍住笑意:“你还是别做这种动作了,人家读书人做起来叫彬彬有礼,你这……” “什么?” “捻酸。” 纪泓煊等了半天没想到竟然等来这两个字,当即就想打她一顿。可一看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披风,瘦瘦弱弱的,哪还能下的去手? 只好无奈道:“你不要觉得我们每天在战场上混的人就不读书了,其实我们读得更多呢。而且都是实用的,不像你们,只看那些酸绉绉的话本子。” “你们读什么?孙子兵法吗?” “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纳兰锦绣默默忍受着他的嫌弃,两人又聊了几句,便进了她的院子。里面有一个独栋的小二层,看起来非常古朴典雅。纳兰锦绣打量了下周围,第一个感觉就是宽敞,第二个感觉就是大,第三个感觉就是光秃秃的好像少了什么。 “这院子叫什么名字。” 纪泓煊笑了笑:“这院子本就是你的,你反倒问起我叫什么名字了?中间的那栋是苍梧谣,是元帅的居所。你的摘星楼和和兄长的揽月阁,都离苍梧谣极近,元帅这些年,一直都念着你。” 纳兰锦绣觉得纪泓煊和哥哥的关系应该是很好的,刚才他们那个拥抱,又是亲近,又是畅快。以前她还担心,北疆战事颇多,他来了会吃苦。如今看他性子愈发爽朗,她心里也是替他高兴的。 “这院子是挺好的,那个小木楼我也喜欢。只不过看起来总是有点怪怪的。” 纪泓煊闻言道:“是有些空旷,不过这是你的院子,你想在这里种些什么随意种就是了。现在正好是春天,你想好种什么,我明天就去给你买苗。” “缓缓再说。” (PS:三哥要消失一段时间,男二的戏份。) 096:熟悉的感觉 王府里在徐锦策去接人的时候,就已经替郡主收拾好了院子。说起来也奇怪,硕大的镇北王府竟没有一个女眷,来来往往的均是男子。 虽然三哥的院子之前也没有婢女,后来舅舅送了几个,也被三哥打发了。但三哥比较清减,院子里也没那么多人,所以真是小厮倒也没有多少违和感。 而镇北王府就不一样了,来往干活的人都是身姿挺拔,不苟言笑。一看就是军旅出身,身手了得,就连扫院子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刚正。 “六哥,这里……不是都是这样的人吧!” “是。这院子里平时干活的人,都是可以上战场打仗的,而且还都是好手。” 纳兰锦绣本来还想洗澡,可一想到让这样的人给自己烧洗澡水,她就莫名觉得不舒服。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他们应该得到的是尊重,使唤他们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纪泓煊仿佛知道了她心里的想法,缓缓道:“行军打仗没有那么多讲究,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吃,咱们府里头,有个厨娘是女的。” 纳兰锦绣:“……” “我看你不是带了两个婢女来吗?就让他们贴身侍候,剩下的粗活你尽管交代就行了。” 纳兰锦绣:“……” 纪泓煊看她依然愣在那里,没好气儿的催促:“你到底还要不要去洗澡,要洗就快点,兄长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纳兰锦绣也没空矫情了,进了摘星楼。吉祥如意这时候已经去收拾细软了,她这个主子当的还真是舒坦,无所事事。 一进屋,纳兰锦绣就觉得莫名熟悉。徐锦笙离开这的时候还很小,记忆是模糊的,可看了房间里的布置,不知为何,纳兰锦绣忽然之间就热泪盈眶了。许是徐锦笙的这副身体,真的是觉得久违了,这毕竟是她的家。纳兰锦绣闭眼,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 温柔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正是徐锦笙小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子,脖子上还骑着一个小男孩,他爽朗的笑道:“阿谣,看咱们的一双儿女生得多好。” 女子抬头,看着儿子和夫君,低头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笑得又甜美又温和。 阿谣,是徐锦笙母亲的乳名。 后来,阿谣死了。 小小的姑娘惊惧得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怀里的那个女子,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已经没了气息。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却也明白母亲不会再醒来了。 她大声哭,大声唤着娘亲。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个小少年,紧紧的抱住妹妹,声音沙哑的安慰她:“笙儿不哭,哥哥在。” 再后来,父亲总要上战场。偌大的王府只余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那个男孩长大了,可以像他父亲一样,驰骋沙场。而他的妹妹还是弱弱的,小小的。 送她去金陵城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小女孩拉着哥哥的手哭着说:“哥哥,你和父亲都觉得笙儿是多余的么?因为笙儿不能上战场,所以你们就不要我了吗?” 少年单膝跪地,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他说:“母亲去世了,王府里没有人教导你,你去了金陵见到外祖母,她会像母亲一样,对你好的。” “我不要去金陵,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等你再长大一些,哥哥就把你接回来。” 小女孩走了,她看见那个俊秀少年,长大变强,和如今的徐锦策渐渐重叠。徐锦策那么疼爱他的妹妹,如果他知道徐锦笙早已魂灭,不知要有多伤心? 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时间太久,久到她这个局外人都觉得这份亲情温暖真实。她既占了徐锦笙的身体,就一定要做好徐锦笙,不让她的亲人失望。 纳兰锦绣心事重重的洗了澡,想着这一院子的男人,也就用不着精心装扮了。只简单盘了发髻,素面朝天,又换了身薄棉素色褙子,赤阳城要比金陵城冷了许多。 纪泓煊一直等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就带着她去吃饭。还不忘唠叨:“孙大娘今天做了馄饨,是香菇虾仁馅儿的,兄长说你小时候喜欢吃。” 纳兰锦绣点头,悠悠地道:“我娘亲就喜欢吃这个馅儿的馄饨,赤阳城寒冷,香菇生长的季节非常短。父亲就把香菇晾干做存粮,冬天的时候用开水泡了,还可以用来做馄饨。” 徐锦笙记忆里的这一幕很清晰,父亲带着一队兵,漫山遍野的采香菇。阿谣抱着她坐在帐篷里,温和的给她讲故事。 纪泓煊笑得也愈发和善了:“以前都没听你说过小时候的事。” “也是过去太久了,有很多都记不清了。” 两人聊了一路,很快就到了揽月阁。揽月阁院子里种着松树,北疆气候冷寒,松树长青。一排排的看起来十分齐整,虽不如花朵那般娇艳,但郁郁葱葱的也颇有几分好看。 徐锦策早就洗完了澡,见自家妹妹还没到,想着姑娘家总是磨磨蹭蹭的,就拿了兵书坐在树下看。他本就生得极为俊朗,看起书来倒不像平时那般威严了。 纳兰锦绣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他,其实说起来,徐锦策真是一个极好的哥哥。不要说记忆里对徐锦笙的种种爱护了,就是这一路上对她的无微不至,也足以证明他真是极疼爱这唯一的妹妹。 徐锦策也看到了他们,收了兵书走上前。用卷着的书籍敲了敲纳兰锦绣的额头,笑着说:“你可真是磨蹭。” 纳兰锦绣揉了揉额头,嘟囔:“这已经算是快的了,换作平时比这还要慢上许多呢。” 徐锦策但笑不语,和纪泓煊说起了最近的形式。大都也是北燕人寻衅滋扰,没有什么太大的情况。纳兰锦绣可是听不懂这些的,她见徐锦策养了一只乌龟,便逗弄它玩儿了。 果然不出所料,端菜的也是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和金陵城世家公子们养的小厮不同,走路都生风。而且端菜的那几个人,对郡主十分好奇,忍不住还敢看上几眼。 纳兰锦绣在外行医的时候什么人都见过,倒也不怕别人看,只低头规矩的吃自己的饭。往常他们给世子上完菜,会在旁边呆一会儿,有时还会陪世子喝上几杯,今天上完菜就都出去列队了。 纪泓煊笑笑:“以前都看不出来,这几个小子这么有眼力劲儿。” 徐锦策看着纳兰锦绣却陷入沉思,缓缓道:“王府这些年没有女眷,也就没买丫头,你若是用着不惯,明日便去买几个回来。一定要挑老实本分的。”徐锦策想院子里头这些年轻人,都没什么和姑娘接触的经验,别买来不本分的丫头,生了是非。 纳兰锦绣刚把馄饨塞到嘴巴里,就点头应了,模糊不清的说了个好。徐锦策大概又想到了什么,严肃地道:“赤阳城不安定,我派给你个侍卫,以后你去哪他都跟着。” “侍卫?”纳兰锦绣想说,侍卫不都是男的吗,她去哪都跟着,会不会不太妥当? 徐锦策却不容她拒绝了,给她夹了一块子羊肉,才道:“吃完饭我就让你见见他。还有,你吃点儿肉,不要总吃那些青菜。” 纳兰锦绣把羊肉又夹回徐锦策的碗里,执拗地道:“我不爱吃羊肉。” “那就吃这个兔肉,鲜美。” “我也不爱吃兔子肉。” “那这个呢,蹄筋。” “不要。” “这个小排骨总可以吧!” “不要。” “那……鱼肉,行么?” 纳兰锦绣看了看,勉勉强强的点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情愿。徐锦策低叹一声,无奈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提前和厨房说。” “反正我就是不爱吃肉。” “那可不行,北疆冷,要多吃些肉才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纳兰锦绣算是初步了解了徐锦策。他治军颇为严厉,但对她却是万分纵容的。所以,不管大家叫他什么将军,她依然一点儿都不惧怕他。当下就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可现在不都是春天了吗,还能冷上多久。” 徐锦策但是看她生得过于纤瘦,想让她多吃点,好好补补。没想到这丫头一点都不好骗,就只能妥协:“好吧!听你的,你说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纪泓煊看着他们兄妹俩对话,算是瞧出来了,兄长是十分顺着锦儿的。估摸着他妹妹若是要上房揭瓦,他说不定都要搬梯子过去。 徐锦策和纪泓煊喝的是青稞酒。青稞是赤阳的特产,用来酿酒,味道非常醇美,有一种特别绵长的酒香味。平日行军是不让喝酒的,只有在天气极冷的时候,才会发一些给将士暖身子。 他们现在不是在行军途中,今日又属实高兴,才让人买了一些酒回来。纳兰锦绣要了一小杯过来,放在跟前闻了许久,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她细细地喝了一小口,忽然想到了师傅,他身上就有这样的味道,难道他是赤阳城的人? 097:侍卫穆离(一) 纳兰锦绣又闻了闻青稞酒的味道,确实和师傅身上的味道很像,可师傅是从来不喝酒的。她越想越觉得奇怪,端起杯子想要再尝一口。 “不许再喝了。”徐锦策按住她的手,纳兰锦绣看了看他一脸的不容拒绝,只好道:“我就是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 “嗯?” “好像在金陵城闻到过。” 纪泓煊想了想道:“青稞酒是赤阳城的特产,北疆周边都是有的,可应该还没有人运往金陵。因为青稞酒很容易变质,路途这么遥远,运过去肯定就坏了。” 纳兰锦绣蹙眉:“青稞,是什么东西?” “青稞是一种植物,在赤阳城中遍地都是,就像野草一般多。” “别的地方都没有吗?” 徐锦策摇了摇头:“说来也是奇怪,北疆有不少地方同赤阳城的气候几乎一样,可青稞只有赤阳城中才有。” “那有没有人把青稞提炼成熏香一类的。” “这个倒是没有听说。” 纳兰锦绣现在对青稞这种植物很好奇,也许她能通过这个找到师傅。他于医术上的造诣,当世应该无人能出其右了,她还有许多问题要向他请教。 纪泓煊见她对青稞如此执着,就道:“过会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赤阳城中遍地都是,一点都不稀奇。” 纳兰锦绣点头,把碗里最后一颗馄饨吃了。徐锦策又舀了一碗汤给她,她也不拒绝,低头就喝。三人这一餐饭刚吃完,纪泓煊被人叫去办事,给镇北王赐婚的圣旨就到了。 纳兰锦绣跪在徐锦策身后,圣旨里的官话没怎么听清楚,只是清楚了这是要给镇北王赐婚。她觉得讽刺,当今圣上对于赐婚一事,真是乐此不疲,这是上瘾了吗? 镇北王不在王府里,接旨的是徐锦策。将传圣旨的人打发走后,徐锦策坐在门口,难得的满面愁容。纳兰锦绣在他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陪着。 徐锦策低叹一声,低声道:“父帅对母亲情深意重,这么多年都没有续弦的打算,知道这件事,内心还不知道要怎样煎熬。” 纳兰锦绣仰头看着哥哥,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们只能接受么?” “不得不接受。” 她忽然想到那天一直守在她床前的三哥,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哑声道:“为什么呢?” 徐锦策的声音也很无力,带着浓浓的萧索感,他说:“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作为臣子,必须接受。” 纳兰锦绣低下头,发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所以那么多人才要求神拜佛,希望神明眷顾,自己能有好运气。 “如果有一天,圣上也要给你赐婚,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还要接受么?”纳兰锦绣仰着头问徐锦策,发现他本来蹙着的眉头蹙得更深了,眼睛也变得更为深邃,却到底是没回复她。 “哥哥?” 徐锦策回神,停顿了很久,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一句话:“会接受。” “那如果是给我赐婚呢,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或是让我嫁到外邦去和亲。你和父亲也会接受吗?” 大宁国的贵族女子,有不少都是以和亲的身份嫁到外邦的。即便是圣上亲生的公主,也是有两位嫁到蛮夷小国的,像她这种有郡主身份的人,被送去和亲的就更多了。有的嫁给年过半百的国主,有的嫁给征战沙场的将军,有的嫁给国之重臣…… 人们都看到了大宁这么多年的和平,接受着四海朝奉,为圣上的圣名歌功颂德。却没有人想起,那些为了不打仗,而被送出去的女子,穷其一生,都不能踏上自己的国土。 纳兰锦绣想,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能,就连非高权重的镇北王都要被挟持,那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她不是不知道镇北王手握重兵,朝堂上有多少人觊觎他,她的婚事不知要被多少人算计。 喜欢的得不到,不喜欢的却是躲都躲不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莫名其妙的被指给哪个朝堂高官的儿子,或是送去外邦和亲。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是这个朝代贵族女子避免不了的宿命。 “不会。”徐锦策郑重地道。 “你不是说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做臣子的只能服从吗?” “父亲和我代表着镇北王府,是臣子,圣上若是要我去死,我也决计不会皱一下眉头,可你不同。” “我又能有什么不同呢?父兄都能做的事,我又为何不能做呢?” “总之,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婚事,让你远离朝堂是非,无忧无虑的。” 纳兰锦绣想说我想和三哥在一起,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呢?可是她话还没说出来,徐锦策又道:“纪泓烨不是你的好归宿,你若是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要担惊受怕。咱们北疆有许多好男儿,忠肝义胆,可以托付终身。” 纳兰锦绣有些嫌弃的瞪了他一眼,起身。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想把她嫁给每天上战场的人,那她岂不是更要担心受怕? 谁知徐锦策却是来了兴致,巴巴的也跟着站了起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笑着道:“模样生得俊的也不少。” 纳兰锦绣下意识的冲他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才发现,徐锦笙这个哥哥,看起来是个沉稳冷漠的将军,对着自家妹妹的时候,竟然也幼稚的可以。 模样生得俊她就能看上了?当然模样不俊的她一定是看不上,但也不代表模样俊的她就都喜欢……纳兰锦绣发现成功被自己绕晕,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徐锦策看见她纠结的模样,淡淡笑了。心里想的是,如今镇北王府受圣上猜忌,他还真是应该尽快考虑笙儿的婚事,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夜长梦多。 “六哥不是说要带我去看青稞吗?也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疯了。” 纳兰锦绣到现在还惦记青稞的事儿。 徐锦策本来可以陪她去,但他刚回来,还要去城外的大营看看。那里重要情报积压了一堆,都等着他去处理。 “我刚才不是说要给你一个侍卫吗,我现在把他叫来,让他陪你去就可以。”徐锦策说着就出门了。 纳兰锦绣愣在原地,她从来都是婢女贴身侍候,嬷嬷供她差遣,就是小厮都进不了她的屋子。她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做她的侍卫能干嘛,但是北疆不安宁,有个会功夫的人在身边总是好的。大不了就像对待纪小白那样,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能出出气。 想到纪小白,便又想到了那个人。大宁朝的史书上肯定会给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年少成名,文渊阁最年轻的阁老,又有圣上亲赐为驸马,如此光彩夺目,只怕是世无其右了。 她抬头看向金陵城的方向,却只看到了天边的一片火红。路途遥遥,他与她隔着的又岂止是千山万水,心生隔阂,只怕今生今世再难有牵扯了。这样也好,不留情总比不能在一起还要念念不忘的好。她会慢慢把他忘了,重新开始,一定会。 “笙儿,他叫穆离,以后就是你的侍卫了。” 徐锦策的话打断了她纷飞的思绪。纳兰锦绣随着他的方向看去,见他身后跟着个黑衣青年,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形十分高大挺拔,模样生得也很端正,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却淡漠得让人生寒。 纳兰锦绣冲着那人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了。穆离态度恭敬的向她回了礼,便按照世子的吩咐准备带郡主去近郊看青稞,他低头问:“郡主,可会骑马?” 纳兰锦绣与他并排站着,刚好到他肩头,交流的时候,仰头低头,这个距离刚刚好。她摇头,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出行的时候都是马车或者轿子,从来没骑过马,也没人教过她骑马。金陵城里的闺秀,都是要端庄文雅的,骑马这种看起来粗鄙的事情,是不允许学习的。 “那我带郡主吧!” “你带我?”纳兰锦绣不确定的问了一遍。 “对。”穆离惜字如金。 “我不要。”纳兰锦绣很不给面子的拒绝了。 穆离不解的看她,她不是要去看青稞吗?不骑马难道还要坐车?天已经快黑了,如果用马车的话,天黑之前是不可能返回王府的。 纳兰锦绣也不知道他盯着自己看什么,解释道:“我是真的不会骑马,如果时间不赶紧,我们就明日去看吧。” “不会的,骑马来回时间刚好。” 纳兰锦绣想,会不会北疆的女子都会骑马,在他们看来,骑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和他同乘一骑就算了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她摇了摇手笑道:“还是明日再去看吧,你若有空,倒是可以教教我骑马。” 穆离看郡主露出笑容,如玫瑰花般娇艳,一时怔住。她的面容有些苍白,身子看起来又极端纤弱,虽然生得很好看,但和他们北疆姑娘的好看又不一样。难道是有不足之症? (PS:偷偷透露一下,侍卫是个戏份很多的人。) 098:侍卫穆离(二) 穆离想这位从金陵回来的郡主,原来是身体不好。难怪王爷和世子这么紧张她,还要他来做她的侍卫,要寸步不离的守护她的安全。 纳兰锦绣只知道自己清瘦了些,却不知近来舟车劳顿,又茶饭不思,让她看起来就一副病秧子的模样,引人误会。只觉得本来神情淡漠的穆离现在看她的眼神,颇有些同情。这让她感觉非常的不舒服,因为上一世,她的家族没落以后,总是有很多人用这种眼光看她。 “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纳兰锦绣说完话就自顾自的往摘星楼走。 穆离看着她的背影,感觉莫名其妙。世子说让他做郡主的侍卫,他就得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即便是她睡觉,他也得守在屋外。其实,他是不愿意来的。他不是一般的兵,而是世子亲自培养的暗卫,一共有四十九人,是从玄甲军中选拔出来的,名为惊云。 惊云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以一敌百,就是俗语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从他们正式成为惊云的一员起,他们就被赋予了比自由和生命更为崇高的信仰,那就是守护惊云令。 惊云令到底是什么,除了王爷本人也就没人知道了。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惊云令控制的东西,是守护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至关重要。 对于他们这种从小长在军中的人来说,守护疆土,保护北疆百姓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比保护一个小姑娘,要重要的多。可如果这个小姑娘是王爷的女儿,那他们也是义不容辞的。 纳兰锦绣一直走回了摘星楼,才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个人。她吓了一跳,有些不客气的说:“你在我身后干嘛?走路都没有声音,吓我一跳。” 穆离觉得,我是你的侍卫,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种话用不着跟她解释了。就抱着长剑站在了门口,冷着一张脸,一副坚决不和你说话的模样。 纳兰锦绣见他摆明了不和自己说话,也懒得再理他,想着他喜欢在门外吹风就让他吹好了。想是这样想的,她到底还是个善良的性子。因为换地方,她到半夜都没有睡着,想到吉祥如意也累坏了,就没吵她们,自己披了外袍去写字。 以前她写字都是描三哥的字帖,可现在她一张都没有带来。心口忽然觉得酸胀,她眨眨眼睛,拿了千金方出来抄写。刚写了几个字,就想到穆离不会还在门外吧!推开门准备确定一下,就见他真的站在那,和之前姿势一样,好像动都没动一下。 “你不去睡觉吗?”她问他。 穆离睁开眼睛,目视前方,冷冰冰的回复:“我刚刚就是在睡觉。” “你站着就能睡着?”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纳兰锦绣正想发表一下看法,就听他又道:“有时候走着就能睡着。” 纳兰锦绣刚要出口的话就被哽在了喉咙里,她讪讪的笑了笑:“夜深寒气重,你还是回去睡吧。” “我是你的侍卫,这是我的职责。” “你尽管回去休息,我不会和我哥告你的状。” 穆离终于看了她一眼,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身子依然不动,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门口。 纳兰锦绣汗颜,嘀咕:“叫什么穆离啊,不如直接叫木头。” 她说话的声音极小,可穆离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看了看她,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着,半遮住了两边的侧脸,愈发显得她的脸颊小巧,那双眼睛就更显得大了,乌溜溜的好看。 她披在身上的外袍略有些大,趁得她整个人更加瘦弱。北疆多风,夜里时候尤甚,她这副模样,好像一阵强风就能吹走似的。 穆离蹙眉:“郡主快进去吧。” 纳兰锦绣看他衣着单薄,觉得让一个人彻夜守在门外,有些违反人.伦,她一向是不赞成的。即便是小时候,有婢女替她守夜,也是要在榻上睡的。 “既然你不回去睡觉,而我也睡不着,不如进来给我磨墨吧。” 侍卫怎么能进郡主的卧房?穆离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没言语。纳兰锦绣却被他这一眼给看生气了,她本是一片好心,而他都想到哪里去了?而且她是带他去书房,他至于这么大反应吗。你是个又臭又硬的脾气,难不成我就真拿你没办法? “你……”她说了一个字,又组织了半天语言,才道:“你冒犯了我,我现在罚你……给我磨墨!” 穆离沉默,这个和刚才让他替她磨墨有什么差别吗?好吧!过程是有点差别,结果却是一样的。 “怎么,你不愿意?”她的声线很柔软,即便是用骄傲又胁迫的口气说话,听起来依然特别娇俏。 穆离想,她古灵精怪的,若是他不同意,大抵又会想到别的法子来整治他。只能点头,认命的跟她去书房磨墨了。 纳兰锦绣写了一会儿便写不下去了。其实她一向是不爱写字的,不然两世为人,也不会依然写的那么差。如今能写成这样,都是靠三哥督促,而且她心里喜欢他,描着他写的字帖,自然就不容易心生厌倦,还会加倍用心。 “木头,本郡主累了,你来写会儿。” 穆离一怔,真不明白她几时把他名字都给改了,可是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他冷淡的回复:“回郡主,属下不会写字。” 他的态度看起来很恭敬,可音色清冷,恐怕郡主在他眼中,也不比别人高贵。纳兰锦绣本就不在意尊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冒犯的,随口就问:“你不会写字,那你认不认识字?” “认识。” “认识多少?” “很多。”确切的说他还没有遇见过,自己不认识的字。 “那你学着我刚才的样子,写个字来看看。” 穆离没说话,接过她递给他的笔时,看到她纤长的手指。北疆气候恶劣,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手像她这般,真正的荑手纤纤,雪白细腻得像是羊脂白玉。 郡主生得这么通透,应该是又惧风,又怕冷的。穆离心里想着以后得看紧了她,面上也不扭捏,握了笔,鬼画符似的写了一个穆字。勉勉强强能看出这是一个什么字,但是难看程度已经令人发指了。 纳兰锦绣下意识的做了个擦汗的动作,想到三哥若是来教穆离,看了这个字,还不知是什么表情。他的反应一定很好看,当初她写成那个样子他还生气,这个的话不是要被气死了。 穆离无语了,他写得有那么好笑?纳兰锦绣看他局促了,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说:“你写字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横和竖都要拉直,这样写出来的字才好看。” 穆离看了看她写的,觉得笔锋很顺畅,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他实话实说:“郡主写的好。” 纳兰锦绣刚刚学的字已经干了,她轻轻摩挲着,低声道:“应该是他教的好,以前,我写的字也是很难看的。” “谁?” 纳兰锦绣摇头:“没谁,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好好写,我看着。”纳兰锦绣坐在檀木椅子上,俨然是一副监工的表情。 穆离只好继续写,按照她的指导,一笔一画的。他的坐姿端正挺直,这是军旅出生之人的本能,握笔的手却是用力过大。只写了一会儿,他就汗流浃背的,觉得写字比习武累多了。 “噗。”他听到她笑,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他身子一僵,猛抬头,就看到郡主站在他身边,俯身看着他写字,灵秀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穆离刚才写字的时候太认真了,竟然没发现她过来。看见她笑意盈盈的,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写的字属实有些难看了。他以为郡主会笑话他,谁知道她却说:“你在写字上很有天分,进步很快,这些字比第一个写的好多了。好好练吧!” 他看着她出门,正要起身跟上,就见她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你今晚就在这休息吧,明天我让哥哥给你在摘星楼安排个住处。” 自古尊卑有别,侍卫就是要守着主子的,能有自己的住处就已经很不错了,哪有在主子跟前安排的? “郡主,不可以,您不能和世子去说。” 纳兰锦绣回头:“你怕哥哥怪罪?” “不是。”穆离低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想做那个特殊的人,郡主也不必为了属下开先河。” “这算不得特殊,我本来就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何况还是在门外。” “郡主。” “不必多言。” 穆离知道不能阻止她便不再说话了。纳兰锦绣却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做我的侍卫,我也不会强求。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我会去同哥哥说。” 穆离看着她的背影,怔在原地,许久都没动一下。原来他的那一丝丝犹豫不甘,早已经被她看透,而她还由着他自己选择。这份坦荡是多少男儿没有的,他忽然觉得,来这里做她的侍卫,似乎也不差。 099:镇北王归来 昨晚没怎么睡的纳兰锦绣,清晨还是有些头昏脑胀的。她顶着清冽的晨风,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神清气爽了许多。穆离也不说话,只在她身后默默跟着。 王府里忽然就欢腾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多了许多人走动说话。纳兰锦绣不解地踮起脚尖往外看,奈何院子的墙太高,外面的情况她一点都看不到。 “应该是王爷回来了。”穆离道。 “父亲?这么早?” “郡主收拾一下,去前院接王爷。” 纳兰锦绣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确实有些随意了。赤阳城不比金陵,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她倒是怎么舒服怎么办了。 吉祥如意伺候她梳妆,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徐锦笙小时候和镇北王相处的片段。也不知是因为徐锦笙的记忆有缺损,还是事实就是这样,纳兰锦绣总觉得他们父女相处的时间很短。 北疆不安定,大仗小仗的不断。镇北王很少能在王府里呆着,而且他极爱惜王妃,在王府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陪在妻子身边。 至于徐锦笙被送去金陵后,见面就更少了。几年才能见上一面,东西倒是没少给她送,。只是,徐锦笙在纪家养尊处优,对那些新奇玩意儿也是喜欢个一时半会就忘记了。 “王爷。” 纳兰锦绣听到门外穆离冷淡的声音,正想着镇北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就见一个穿着墨色铠甲的高大身影进来了。 纳兰锦绣正要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膀,轻拍了拍,笑得爽朗:“不用起来,继续梳妆吧!” 纳兰锦绣抬头看向徐锦笙的老爹,已入不惑之年的他,丝毫不见老态,反倒较之年轻人看起来更加沉稳。 她发现镇北王和徐锦策不愧为亲父子,生得真是相似。五官均是棱角分明,带着一派侵.略式的俊美,只是徐锦策眼睛看起来更加沉静,颇有儒将之风,而镇北王本人,从面上就能看出杀伐果断。 许是镇北王的气势太过逼人,吉祥如意选个步摇都磨蹭了半天。镇北王看了一会儿,径自走过去从妆匣里拿出了一只带有流苏的水晶步摇,插在了纳兰锦绣的鬓发间。 “你娘亲就喜欢水晶步摇。”他淡淡地说,语气中不无惆怅。 纳兰锦绣仰头看着他,甜甜的说了句:“笙儿也喜欢,谢谢爹爹。” 其实,在纳兰锦绣她的阿爹和阿娘早就已经被宗玄奕害死了。所以她一直想着,以后就称呼镇北王为父亲,徐锦策为兄长。 可真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属于徐锦笙的这副身体,会自然而然流露出亲近。这应该是天性,血脉相连,就像是无形中的一种召唤,让她不断想要靠近。 镇北王揉了揉她的发顶,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不由得想起了亡妻。她曾经最疼爱女儿,若是能看到女儿已经这般懂事,该是欣慰的吧! “我听说你到了赤阳城,就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纳兰锦绣心里一暖,人人都道镇北王忠军爱国,心中豪情重,儿女情长便显得微不足道。其实他也是普通人,也是血肉之躯,自己的亲生骨血,他又怎么可能不想念,不惦记? “爹爹也用不着着急,女儿这次回来便不走了。” 镇北王笑了,豪爽地道:“那是自然,你以后就留在镇北王府,留在我和你哥哥的身边。” 这时门外有侍卫过来,说世子已经等王爷很久了。镇北王倒是不着急,坐在椅子上对吉祥如意说:“给郡主梳妆。” 纳兰锦绣坐回妆凳上,带了镯子和耳环,觉得自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回过头看着镇北王,问:“您要带我出去么?” 镇北王眼眸里的笑意更深,看着自家女儿心里是欢喜的。他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避讳:“今日天气好,用过早膳后,带你去骑马。” 纳兰锦绣想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她还想着要学习骑马呢。不过看她老爹这高兴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圣上赐婚的事吧!如果他知道了,不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毕竟,那位沈从苁沈小姐,才十六岁,也就比她大了一年多。年纪相差这么大,应该叫做忘年恋了吧!只不过,这个看起来一身正气的封疆大吏,真能接受那么小的姑娘做他妻子? 镇北王在圣旨还没到王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本是打算终身不娶的,但圣意难违。沈从苁乃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圣上竟然想让他娶,那他娶回来就是了。 反正他常年在外,不回王府也是常事。就当是养了个闲人吧!虽然她挂着镇北王妃的名头,可等到他死的那一天,还是会和阿谣葬在一起,然后他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吃饭的时候,徐锦策和纳兰锦绣出奇的一致,谁都没有提赐婚的事,而镇北王更是不想提起来闹心。一家三口的这餐饭吃的非常愉快,仿佛分别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天,一直在期盼重逢。 饭后就去了马场。北疆幅员辽阔,占地面积是整个大宁朝的三分之一。这里水草肥沃,兵强马壮,更是有让所有小国闻风丧胆的玄甲骑兵。 玄甲骑兵个个擅长骑术,对敌之时,可以达到人马合一的境界。不仅进攻速度非常快,而且擅长阵法,很容易让敌人分不清虚实。素来有战无不胜的称号。 北疆人以此为荣,这就衍生出了北疆人善骑射。加上北疆多战火,北燕人又十分彪悍,不论是打仗还是转移,骑马都要优于其他方式。所以,北疆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就连路边十来岁的娃娃,骑术也十分精湛。 镇北王深知金陵城里那些酸腐规矩,他女儿在那里受教,必然不会骑马。但是北疆的儿女,不会骑马怎么可以,尤其是他徐怀予的女儿,不仅要会骑,还要比所有人骑的都好。 纳兰锦绣的长发被束成一条高马尾,换上了骑装,墨绿的颜色配上鹿皮小靴子,趁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细细腰肢被束了起来,纤细柔弱得难经一握,偏偏腰板又挺得笔直,那模样俊俏得要命。 “爹爹以前怎么教你的,上马的时候一定要快,上马后缰绳不要套在手里,一定要握住它。”镇北王扶着纳兰锦绣上马,吐字清晰的教她骑马要领。 纳兰锦绣这是第一次一个人骑马,虽然徐锦策已经给她选了一匹个头小,性子又温顺的母马,可她骑在马背上,依然觉得害怕。 万一这小家伙发了飙,突然跑起来怎么办?她又怕自己把摔下去,又怕到时候跳不下去,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忽然有些后悔,好好的学什么骑马? “身子再直一些,夹紧马腹。等到一会儿马跑开了,你一定要记得身子前倾。” 镇北王耐心叮嘱着,纳兰锦绣一句都不想听。她现在真的有些害怕,因为她的马似乎并不那么温顺,蠢蠢欲动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害怕。” 镇北王含笑看了她一眼,柔和地道:“第一次都会有些害怕,等你学会了,会喜欢上骑马时候的感觉。那是一种身体变轻,风驰电掣的速度。” “要不您带我骑?” “如果我带你,那你永远都学不会骑马。笙儿,你不应该害怕,想想你是北疆的女儿,是我镇北王府唯一的郡主,你的马术一定要比其他人的好。” 纳兰锦绣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可最后还是不敢让马跑起来。她的老爹眼里,骑马大概是小儿科一样的事,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太多精力。 纳兰锦绣求救似的看向周围,徐锦策和纪泓煊去射箭了,纪泓焕和另一个军官去演习场看摔跤了,跟前就只有穆离。她只能硬着头皮道:“穆离,你过来帮我牵马可以么?” 他是她的侍卫,她让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何况是牵个马?穆离走过去,沉默的接过缰绳,牵着马,不疾不徐地走。 “你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多大?有没有害怕?在马上会不会摔下来?” 纳兰锦绣连珠炮似的问了那么多,穆离只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纳兰锦绣一头雾水,是没有害怕,还是没有摔下来?他这个人可真懒,话都懒得说清楚。 他不想说,她便不吵他,只安静的在马上骑着。有人给她牵着马,她倒是不害怕了,想着即便是这马惊了,穆离离她这么近,一定可以把她救下来的。 谁知本来给他牵着马的人,突然就把缰绳塞到了她手里,告诉她握好了。然后便打了马一掌,马一惊,忽然立了一下。 纳兰锦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握紧了缰绳不敢放手。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马甩下去,膝盖和大腿下意识的也夹紧了马腹。马儿接收到指令,飞奔起来。她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她一边防止自己被甩下马背,一边大声喊穆离。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威胁抱怨的话,被风卷了,毫无威慑力。 100:徐锦策和离戈(一) 纳兰锦绣发现就算自己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只好放弃了。甚至还自暴自弃的想不就是骑马吗,她不信自己就学不来。就这样又跑了两圈,她忽然就找到骑马的感觉了。 徐锦策看着马背上,神色得意的小姑娘笑了笑,对镇北王说:“没想到笙儿学得这么快。” 镇北王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淡淡地道:“你们兄妹两个都像我。当年教你骑马的时候,我把你放在马背上,什么都还没说,你就骑着马跑出去了。” 徐锦策听了父亲这些话,也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再看看正在马背上笑得得意洋洋的妹妹,愈发觉得血脉是个奇妙的东西。 “这次见到笙儿,总觉得她成长了许多。”镇北王的语气里不无可惜。 “长大了不好吗?” “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不像以前那般烂漫纯粹了。女大不中留,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有心事了。” 徐锦策也觉得妹妹和以前性格迥异。以前总觉得她行事像个小孩,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曾和父亲提过几次。 父亲总说,我徐怀予的女儿干甚要和别人一样,金陵城若是容不下她,我便把她接回来。北疆天高云阔,由着她撒野,她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我也有办法替她补上。 如今,他反倒操心了。 其实,徐锦策也舍不得管教她。她那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金陵,寄人篱下。如果不是母亲去世得早,北疆战事又多,断断不会把她送到别人家去。 “您对圣上赐婚这件事怎么看?”徐锦策看向父亲。 镇北王神色如常,眼眸依然看着自家女儿,语气平静无波澜:“金陵城里的幕僚心都脏,总是想要把咱们钳制得毫无喘息的机会。” “沈家是外戚,势力本来就不小,如此下去,圣上就不怕外戚干政?” “那就不是咱们应该考量的了。” “可是……”徐锦策停顿了下又道:“他们如此咄咄逼人,算计的面面俱到,我怕笙儿的婚事……” 镇北王又何尝不担心?本来女儿嫁给纪泓烨就是极好的婚事。结果凭空多出给九公主赐婚一事。好好的姻缘因为朝堂争斗,让人给生生搅散了,以后,还不知要被怎样算计上? 他本是想着再过两年,等女儿再大点再给她找门好亲事。她刚从金陵回到他身边,他想让她在王府好好呆上两年,可这样明显不适合现在的情势。 北燕蠢蠢欲动,之所以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全是他在极力压制。北燕的七个部落首领,各自为政,若不是因为心不齐,北疆哪能太平这些年? 他本就是武门出身,从小在战场上长大的,他不怕打仗,甚至清楚,时势造英雄。想名垂青史,就必然要恰逢乱世。 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要的是守住宁国疆土,保护一方百姓安定,而不是圆自己的将军梦。所以他必须要忍耐,要周旋,尽管这不是他的本意。 镇北王长出口气:“笙儿还小,一定要给她找门好亲事。” “那还要看父亲想要怎么个好。” “人品要好。” “好说。” “模样要生得俊。” “也好说。” “要笙儿喜欢的。” 徐锦策无语,妹妹喜欢的,不就是金陵城的那位三公子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少年成名,精才绝艳,气定神闲就能将金陵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当年的殿前三甲,他是探花郎。曾有人怀疑他藏拙,现在看来确实如此。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成了文渊阁最年轻的阁臣,就连内阁首辅李善成都要惧他三分。 这么一个惊世绝才,不要说长相了,就是那身风骨,也是当世无人能及。妹妹看上了他,又怎么会轻易看上别人?这实属有些为难。 “感情本就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东西,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徐锦策如是说。 镇北王长叹一口气,他也明白,这世上的感情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当年他和阿谣,也是盲婚哑嫁,最后不也是夫妻恩爱,还有了一双儿女。 当初是他,他便觉得无所谓。也是苍天眷顾,配给他的那个女子温柔贤良、蕙质兰心,恰好是他钟爱的。 可如果让他的女儿去冒那种风险,婚后再培养感情,夫妻相互扶持,男主外女主内,各自做好分内之事。如果他们相处起来不和.谐,像痴男怨女,那他女儿的幸福岂不就毁了。 这样的想法像是给了镇北王当头一棒,他低声说:“不能随意拉郎配,把你中意的人多往她面前放一放,她若是看哪个顺眼了,就给她操办婚事。” 徐锦策想,自己能指配的人,都是下属。让他们娶郡主纯属高攀,但确实也有心性品行不错的,就是不知道父亲介不介意门户之见。 “出身也很重要,太差的一定不行。虽然说英雄不问出处,但是一个人的见识和小时候的教导,也是性格形成的一大部分。”镇北王又道。 徐锦策想,自己刚才想说的话可以省了。他现在确实没发现出身不错,而且各方面都好的男子,跟着他的这些人,大都是遗孤。打起仗来倒是很在行,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疼爱妻子。 镇北王见儿子沉默,想着也是在替妹妹思考婚事。其实,他更应该着急的是他自己。虽然部队的人,成家都比较晚,但二十三岁还是孤身一人的,也算是罕见了。 “你,就没有相中的姑娘?” 徐锦策看了父亲一眼,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是仅限于局势,排兵布阵一类,他从来都不问他这些问题。如今被这样问,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转移了话题。 “我们是在说笙儿的事,您怎么问到我这来了。” 镇北王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听说当年平峡谷之战,你擒获了个将军,最后还把人放了。” 徐锦策一怔,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吧!父帅为什么会忽然问起?难道是他听说了什么?不可能的…… “是不是那个精通奇门五行的离将军?” 徐锦策愈发不自在,没想到父帅连这个都知道。 其实,镇北王也是猜的。 这个离将军名离戈,是个少年英才,初入战场的时候才不过十四岁。他生得很是瘦弱,行军打仗却很有一套,只要能赢,不择手段,他手上不少将军都吃过那小子的亏。 后来离戈和徐锦策在平峡谷相遇,那是典型的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向用兵灵活,靠投机取巧取胜的离戈,在那一战中吃了大亏。他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愣是被当作军.俘抓了。 因为不少人吃过这位离将军的亏,对他难免苛待了一些。他却也不是好相与的,闹了好大一通,最后还惊动了徐锦策。 然后,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结果是这位高级俘.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逃脱了。他回到北燕后,便生了重病,很少带兵了。 尤其是最近两年,基本上已经没有他的动向。可情报处却发现,他和世子私下里有来往。当然,镇北王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做什么通敌叛国的事。但是,他这么跟男人来往真的好么? 镇北王有些担忧。儿子生来就是将军的苗子,从小长在军中,接触的都是男人。他认为感情的事应该顺其自然,却从来没有想过,儿子有天也会好上龙.阳。这怎么可以呢? “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你们不是一路人,纠缠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 徐锦策当然不知道父帅在想这个。他认为两军交战,他确实不该跟敌方将领有牵扯,就低头应了。 镇北王对徐锦策还是有信心的,这孩子身上有刚正之气。不会做阳奉阴违,颠倒黑白之事,他承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一点,镇北王从未质疑过。 纳兰锦绣被穆离扶着下马,她刚骑完马,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就准备和父亲说一声回去沐浴。走近了,却发现这父子两人谈话氛围很不对。 她看了看镇北王蹙着的眉头,又看了看徐锦策不愿深谈的模样。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她扯出个笑容,走近镇北王,抬头问:“爹爹,您这是训斥哥哥了。” 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镇北王,看见女儿过来,笑了笑:“骑够了?” 纳兰锦绣见他避而不答,就也没再深问,只接过吉祥手里的披风穿上。镇北王看到吉祥倒是想到了什么,问徐锦策:“可买婢女回来了?” “煊弟去了。” “多买几个回来,她需要人照顾。” 徐锦策点头应是。纳兰锦绣拉了拉他的衣袖,俏生生地说:“哥哥,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青稞么?” 徐锦策看了眼父亲。镇北王虽然还有话要和他说,有很多事还没弄清楚。但又不舍得拒绝女儿,只能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101:徐锦策和离戈(二) 纳兰锦绣并不打算让徐锦策陪她去看青稞,她只是想替他解围。前一世的时候,阿娘让她学规矩、学女红,她把教习气走的时候,阿娘也会发脾气训斥她。 那时候阿爹便会打着幌子带她出去。其实,阿娘那么聪慧,又怎么会不知道阿爹是故意的,她只是不说破而已。如今,镇北王大抵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是不舍得拒绝。 徐锦策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带着纳兰锦绣去看青稞。真正见到青稞的时候,纳兰锦绣发现青稞很可能是能入药的,但具体有什么功效,还需要细细研究。 徐锦策看着她研究青稞,穆离在身旁跟着,就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正午阳光正好,他对着太阳眯了眯眼睛,想起,遇上离戈那天,阳光也是这般明媚的。 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离戈本名叫骊歌,是北燕大司命的闭门弟子。大司命之职就相当于宁国的国师,七大部落首领各自为政,却统一信奉着的神明。北燕大司命素来都是男子,为了能拜入师门,骊歌扮成了男子。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顺利成为大司命最优秀的弟子。可惜,年纪越长,属于女子的特点就越是掩盖不住。在旁人眼中那也许不算什么,可到大司命眼里就是天大的破绽。 大司命让她去打仗,什么时候能靠自己的能力让大家接受,一个女人作为北燕的大司命,什么时候她便也可以回去。她努力上劲,终于爬到了上上将军的位置,可却在平峡谷折在了徐锦策的手里。 她成了战.俘,被人苛待,可她哪里是那么好欺负的,弄了个鸡飞狗跳。徐锦策无奈,只好把她留在帐中看着,以防她再去祸害。 她打不过他,用言语相激又说不动他。他以为她能安生了。谁知,半夜她却爬到了他的床上。两手撑着旁边,居高临下的盯着他。 徐锦策看着她,沉默了一阵,道:“下去。” 离戈摇头,骄傲的扬了扬下巴:“不下。” 那时候徐锦策觉得他真是小,这样居高临下的也丝毫没有压迫感。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无奈的重复了一遍:“下去。” 离戈依然不退缩:“我不。我告诉你啊,我有断.袖之癖,你要是不放了我,我就把你们军中的小将军祸祸一个遍。” 徐锦笙觉得他威胁人的话,幼稚至极,平静的问他:“你确定要这样做?” “当然,不信就试试。少帅,说真的,你这般俊俏的我就很喜欢。” 她的脸凑了过来,离徐锦策极近,仿佛要去亲吻他,可又拉着距离,让人感觉若离若即的。 徐锦策是个冷清的男人,身边没有女子,情事方面根本就不通,对这么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毫无旖旎之感。任凭离戈怎么撩拨,他都仿佛如老僧入定,不给予任何回应。 离戈怄气般的从床上下来,说:“我要沐浴!” 徐锦策不理他,他就又贴了上去,半是威胁的说:“少帅,你若是不让人给我送洗澡水,我就撩你一晚上。反正我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臭得睡不着,索性你就来陪我好了。” 徐锦策无奈:“你洗了澡就不闹腾?” “嗯。” 徐锦策只好让人给他打了洗澡水。帐外的侍卫,嘀咕:“若不是少帅要用他来做诱饵,真想现在就杀了他,好端端的军营让他搞得乌烟瘴气。” 离戈听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送洗澡水的人进帐的时候,他扬了扬眉毛,一副就喜欢看你恨我又干不掉我的欠揍模样。 徐锦策留着她有大用,便纵容着他,只要她不闹的过分,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离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然后跑到屏风后面去洗澡。 徐锦策不知道屏风后面的场景: 离戈为五官做的掩饰一点点在水中褪去。她的肌肤不是寻常女子的那种白皙,因为常年训练,日头晒得比较多,是浅浅的小麦色。可这种小麦色也和别人的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是抹了层蜜。 她拿起徐锦策用的皂荚,说真的,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其他人,汗臭气熏天。 她想到这里笑了笑,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灵光乍现,瞳孔黑得发亮,怎么看都是个活泼的。一头长发被她清洗干净,披散开来,二八年华的少女,浑身充斥着一股属于青春的朝气。 是的,离戈的美在于鲜活,在于张扬,在于战场上磨练的利落,在于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她可以让人看了她便移不开眼,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利器。 她的衣袍脏了,她也不执着,只拿了徐锦策的衣袍裹上自己。他生得可真高大,她小心翼翼的怕自己被袍子绊倒,那可就惨了。 徐锦策发现有人从身后抱了他,带着清新的皂荚气。他闭着眼睛没动,身后的人便滚到了他怀里。一股潮湿的水汽迎面扑来,柔嫩的唇贴上了他的。 这就有些太过分了!徐锦策蹙眉,伸手去推她,因为怒意,手上是用了些力道的。她疼得叫了一声,他怔住,手下是绵绵软软的一团,和男性坚硬的胸膛完全不一样。 徐锦策收回手,正要翻身下床,却被她一把抱了。她说:“少帅,你弄疼我了,不哄哄么?” 徐锦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按理说他应该推开她。以她的力道绝对控制不了他,可他就是迟迟没有动手,然后看着她把唯一一件外衫脱了。 离戈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瘦小的,却比寻常女孩儿们高,发育的也好,不该长的地方一点没长,该长的地方却也不含糊。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刚刚好,多一分略肥,少一分略瘦,怎么看都是好看得要命。 她凑近他,问的人畜无害:“少帅,你看我好不好看?” 徐锦策喉咙一滞,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离戈看着眼前的男人,清隽的长相,白皙的肌肤,他的帅气是精致又矜贵的。这是因为他出身高贵,镇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哪像她,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的。 他和她,就像云和泥,怎么能公平,又怎么能有牵扯呢?可她,好像有点儿喜欢他,怎么办,她喜欢上了这个小白脸儿。 喜欢就喜欢吧!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癞蛤蟆还喜欢吃天鹅肉呢。况且,她不是癞蛤蟆,而他也不是白天鹅,他是……大白菜! 对,白白净净,高高大大,清清爽爽,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离戈这么想着,就真的去拱那棵大白菜了。柔柔软软的唇贴上了徐锦策,有些闪躲,有些害羞,不敢太过放肆,只沿着他的脸颊至下巴,轻轻细细地吻。 徐锦策一向平静的眸子闪了闪,微微一动,似乎终于被她乱了心智,自持不得。可理智终是战胜了一切,他仰起脸,错开了她的唇。还把她褪到腰肢的衣服给她拉了上来。 他的衣衫穿在离戈身上本就宽大,他给她拉上来,却很快又滑落下去。徐锦策蹙眉,耐着性子把外衫给她穿好。 离戈忽然很想笑,看嘛!她喜欢的这棵大白菜果然不好拱呢。她拉住徐锦策的手,一副不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样子。 “放手。” “不放。” “你……” 换做以前徐锦策肯定会把她甩出去,但现在,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他属实有些下不去手。这也不能怪他,这么多年,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守一方疆土,护一方百姓。 老弱妇孺在他眼里通通都是需要保护的对象。这和大男子主义没有关系,觉得他们是弱势的那一方,应该受到更多的爱护和尊重。 “我什么?”离戈故作不解,模样有点儿欠揍。 两人相对僵持了片刻,忽然,徐锦策俯身把她抄了起来。离戈整个人被她抱着,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 笑话,她是威名赫赫的离将军,哪个小子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抱她?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被他这么抱着,感觉也挺好的,又平稳,又安全。 离戈的脸皮素来极厚,又是成心恶心徐锦策,她把两条手臂缠上他的脖子,笑道:“少帅,你这么抱着我,是何用意?” 那阵清新的皂荚香不住往鼻孔里钻,徐锦策被扰的心烦意乱。只好不去看她,然后把她扔到了自己的榻上,冷淡地说:“你若是再敢爬床,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扔到外面?他这是想让大家都看看她女儿身的模样?吓唬她的吧,她不信。这个一本正经的古董男人,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送到他床上他都不要,又怎么可能让她在人前丢脸。 “咱们谈个交易怎么样?”离戈没话找话,典型的在和人家套近乎。 徐锦策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模样。离戈的眼睛转了转,把手扣在自己的衣襟上,作势要扯…… 102:徐锦策和离戈(三) “你给我住手!”徐锦策一声厉喝。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离戈竟然真的被他唬住,莫名其妙的停了手。她挫败的揉了揉额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扭捏起来了。按理说她被人吼了,不应该更大声的吼回去吗? “离将军,我敬你是将才,才处处对你礼待有加,还希望你能自重。” 离戈听着他这些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她在战场上已经吃了他的亏,难不成现下还要被他牵制?反正她是阶下囚,还要底线做什么。 离戈心思一到,便身体力行,立刻就凑了过去,没骨头似的挂在了徐锦策身上。战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久,她非常擅长近身格斗,真正要用身体缠住一个人的时候,很难被拉开。 徐锦策没想到她突然发难,他从未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想推开她,又怕像刚才那样不小心冒犯到。他清楚其他女子不会像她这般赖皮。不过她也确实不是一般女子,行军打仗,心智和手段只怕十个厉害男子都不及。 他真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就把视线转向了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她的眼睛不是极美,却是亮如星子,加之微微上扬起的眼角,看起来愈发精致。这种明亮精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离戈也同样在看徐锦策,感叹上天对他真的是够优渥。高贵的出身,完美的长相,这样的人怎么看都像绣花枕头。可他偏偏又深谙治军之道,在北疆赫赫有名。 北燕的将士包括各部落的首领,只要听到徐锦策三个字,就想望风而逃。就是这样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内心却极度纯净。 如果今天她落到别人手上,按照她平时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风,大抵会被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而他,对她礼遇有加。 虽然她也知道,他留着她有大用,所以才不舍得她死。可给她些颜色瞧,让她吃些苦头也无伤大雅。就是因为她知道这些,所以才控制不住想要接近他,因为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他不贪财,亦不好色,更不求名。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守在北疆这个常年战乱的地方。他说,为了他的信仰。信仰是什么,她不懂。 同他在一起,她才发现,军人除了服从,出了击败敌人,还可以有更深层次的追求。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她,真的想好好看看他。离戈突然就又挨近了一些。 “干什么?”徐锦策移开视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离她远了一些。 离戈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的说:“你……怕我?” “胡说。” “你就是怕我!” 徐锦策瞥了她一眼:“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离戈也不和他比嘴皮子,视线在他身上上下左右地来回扫视。徐锦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眉头微簇,冷声道:“你放手。” “不放!” “你……”他停顿了下,又道:“不知廉耻。” “我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你身为女子,不知道矜持,深更半夜抱着男人不放手,这还不是不知廉耻?” 离戈不爱听他说这话,非常不爱听。于是,她在他耳朵边上,吐气如兰:“那你说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这样抱你?”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徐锦策耳边炸开,嗡嗡作响。他只知道她在自己耳边说了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没听清。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耳鸣了。 离戈见他不动,又道:“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 “为什么?” “你见过把敌人抓来又放走的吗?” “北燕士兵虽然骁勇善战,奈何七个部落一直在内斗。正面撞上你的玄甲军,我自然会输,你放了我,咱们重新比过。” “不可能。” “徐锦策!” 清醒过来的徐锦策毫不怜香惜玉的,把离戈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冷漠地道:“讲条件一向都是胜者的权利,你,没有。” 离戈点头,笑意盈盈的说:“很好,少帅,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输了的人没有讲条件的权力。” 徐锦策一直以为离戈落在自己手里,便不可能再翻出去。可他还是低估了她,她是逃不掉,但是可以逼他放她走。 那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这期间,离戈一直在充当他的贴身侍卫。帮他打水,帮他磨墨,兴起的时候,两个人还会一起研究兵法。除了行动受限,离戈在军中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事情发生的时候,徐锦策是愤怒的。他看着她精心算计,把他帐前的守卫哄得团团转,看着她为了要逃出去,费尽心机。 她走的那天晚上,他偷偷跟在她后面,最终还是选择助她逃走。徐锦策不敢深想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内心里就是不想看她委屈自己。 一直到离戈真正离开了他的地方,他还是不想回去。夜很黑,他怕她一个人,路上出了事没人照应。其实,她是那么彪悍的一个女人,他该担心的是她会惹事的吧! “少帅,你还要跟着我多久呢?”离戈回头,看着他。 “送你回去。”徐锦策简单地答。 “我不需要你送,请你止步。” 徐锦策没说话,却在她身后一动不动,那模样摆明了是不会离开。 “你是想跟着我探得什么军事秘密,如今被我发现,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带回去?让我继续侍候你。” 徐锦策依然不说话,只默默看着她。对峙片刻,沉着面朝他走来。不知为什么,离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因为她在徐锦策眼睛里看到了鲜红的血丝,像是熬夜所致,又像是被怒火熏染的。 不得不说……让一向沉稳的徐锦策露出这副表情,真是不容易。可他这样子,又着实让人有些害怕。越是平时不发脾气的人,真正动了气才是最可怕的。 “我放你走。”他哑声道。 离戈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其实从我一开始计划的时候,你就是知道的吧!” “是。” “你生气吗?” “嗯。”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不想。” “为什么?” 徐锦策转了头,离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只是想由着自己一次。”长这么大,我从来都是以父帅的要求,以军中的纪律来要求自己。这一次,我想放你走,仅仅是因为你想走,而我不愿强迫你。 “你是想由着我吧!” “是。”他坦坦荡荡的承认,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忽然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离戈心头疯狂滋长。她想让他重新认识自己,认识真正的骊歌。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我家在骊山脚下,我的名字是骊歌,骊山的骊,歌曲的歌。” 徐锦策怔了一下,缓缓地说:“骊、歌,我记住了。” “那你说,我好看吗?”她仰着下巴,有点儿骄傲,俏生生地问。 徐锦策依然不说话,离戈看着他,见他忽然笑了。他要在军中树立威信,所以时常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她同他在一个军帐中生活了半个多月,他总是一板一眼的,根本就没笑过。 原来,他笑起来这么好看,如清风拂面,似晴光映雪,干净通透得什么似的。离戈忽然就冲着他跑了过来,徐锦策条件反射似的要伸手接她,却被她撞得趔趄了一下。 他蹙眉,正要说话,却见离戈踮起脚亲了他一下。轻轻浅浅的吻就印在他的脸颊上,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她其实只是表面上凶悍随意,以前都没有亲过人。而且,她一直是女扮男装,对感情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 这轻轻的一个吻,让一向沉稳的徐锦策愣在了原地。说到底,两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男女之情上都是初学者。 许久后,徐锦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你这是做什么?” 离戈被他逗笑,笑意盈盈的回:“我表现得那么不清楚吗?还是你太迟钝了。” “我……”徐锦策想到从她进了他帐中到现在,因为这种事,自己不知道被她耍了多少次。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恶作剧,还是认真的。 “我什么,你倒是说啊?” “你……总是这般行事么?” 离戈一直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疑问:“哪般?” “亲男人。”徐锦策说完这话,脸色还是十分严肃,只是一双耳朵红了。 离戈忍不住哈哈大笑。徐锦策看她笑得前仰后合,一时有些生气,怒道:“你够了!” 离戈也不敢笑得太猖狂,只好压抑住想笑的感觉,看着他的眼睛却依然是笑眯眯的。她缓慢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亲过你一个男人。” 徐锦策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傻傻的戳在那里。离戈就喜欢他这幅傻小子的模样,又踮起脚亲了亲他。这次亲的是下巴,依然是浅浅的啄。然后还厚着脸皮说:“我喜欢你,你也必须得喜欢我。” 徐锦策一动都不敢动,只眼神柔和地看她…… 103:塔尖上相恋(一) 徐锦策自然是喜欢离戈的,他这种人,只要喜欢了一个人,就不可能轻易改变。虽然她是北燕国的将军,是自己的对手,也依然不妨碍他喜欢她。 因为两人身份敏.感,他们并不能常见面,更不能有书信往来。如果被人发现,会扣一个卖国通敌的帽子给他们,那样的话,就是怎样也解释不清楚了。 他认为感情要光明正大的,所以并不想偷偷和她见面。而离戈,却全然不在乎这些,他不去,她便偷偷来看他。她擅长易容术,有时候把自己扮做男人,有时候扮作老妇人,甚至还扮过道士…… 歪点子层出不穷,许多时候连徐锦策都认不她出来。她多半时间是深夜而来,也不敢多做逗留,天不亮就要走的。两人大都是一起看兵法,当然,离戈不愿意和他探讨这个,可徐锦策觉得,不看兵书,她便会出些幺蛾子折腾他。 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歪点子?那些事情虽然不像摘星星摘月亮那般遥不可及,他也确实够让他头疼的。所以不管离戈怎么闹腾,他都不会由着她。 他会在很想她的时候,用树叶吹曲子。那是她唱给他听的,很是柔和的调子,她说是骊山小调,她的家乡人都会唱。 说起来,他好像已经有很久没见到她了。自从她称病开始不带兵,就一直在北燕王廷,很少出现在北疆地界。这样一来,他们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其实,他不介意她在军营,也不介意她领兵打仗,他喜欢的就是她的与众不同。可是离戈不愿做他的敌人,不愿两人见面的时候还要彼此提防。 而他恰恰也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怕有人伤了她。所以,她不带兵,也是好的。徐锦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福气,能把离戈娶回镇北王府。但他内心深处觉得,他的妻子如果不是离戈,也不会是别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惆怅,骊歌,你几时才能完完全全到我身边,我才不用这般思念你? ———— 纳兰锦绣和穆离摘了很多青稞,她准备回去用几种方法试着提炼一下,然后找一些小动物来试药,看能不能有收获。把青稞放到马背上,就准备回王府了,却见徐锦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 纳兰锦绣低叹一声,哥哥不太正常啊,怎么看都像是少女思.春。难不成他有喜欢的人了?可军营里都是男人,王府里连个侍女都没有,他能喜欢谁呢? 之前父亲和他那么严肃的对话,大抵是在催他,让他快点儿成家。毕竟他是镇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身上肩负着给镇北王府开枝散叶的责任。 她悄悄走过去,准备在徐锦策身后吓他一下。谁知她正要出声,他就转过头盯着她。原来,习武之人想事情的时候也是高度警觉的。纳兰锦绣讪讪的笑了笑,道:“该回去了。” “青稞采完了?” 他记得她刚刚好像在采青稞。 “嗯,采了一些。” “对了,赤阳城每天太阳落山后都会有夜市,你若是喜欢热闹,可以去那看看。” “夜市?”纳兰锦绣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 “对,清晨的时候有早市,傍晚的时候有夜市。赤阳城虽然比不得金陵繁华,但也是很热闹的。” 纳兰锦绣想着去集市上逛逛甚好,一来可以更了解北疆的风土人情,二来还可以打听一下青稞的用途。如果师傅真的常在北疆出入,说不定还能探知一二。他的那身医术,不管到了哪里,也是遮掩不住的。 “那我们现在先回去,用完晚膳再出来。” 徐锦策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妹心中的打算,还以为她是年纪小贪玩。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道:“我就不出来了,让穆离带你去。” 纳兰锦绣不疑有他,以为他是有事,就点头答应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儿,彻底让她理解了,徐锦策,为什么不愿意出现在大街上。 回去的路上路过夜市,因为是晚饭的时辰,出来摆摊的人并不多,很多摊位还空着。即便是这样,在徐锦策骑马路过的时候,也出现了空前盛景。连带着和他同乘一骑的纳兰锦绣也吃了瓜落。 “少帅来了!少帅来了!大家快来看!”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喊得又远又长,引来一堆围观者。纳兰锦绣想,北疆民风果然彪悍,在金陵的时候三哥再受欢迎,也都是默默的,哪里敢大声声张? 她同三哥出门,最多是些小姑娘推推搡搡,几时遇到过这种阵势。只见那些妙龄女子,口里呼着少帅,还一个劲儿的往徐锦策身上扔手帕和香囊,他坐姿笔直,一动不动。 纳兰锦绣可没他那么好的定力,被香囊打在脸上,呼了声疼,便开始狼狈地躲。最后干脆把脸颊埋在了徐锦策胸前,露个后脑勺在外头。 即便是如此,脑袋也还是被打了,倒也不是很重,想来是香囊里装了什么东西。她忍了,谁知接连又来了几个,都是不重不轻的打在她的后脑上。 她怒了,哪有这样的,不知道还以为徐锦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要人人喊打。再者说了,怎么感觉装了东西的香囊好像有些针对她,为什么总照着她的脑袋上招呼。 她把脸拿出来,果然又有两枚香囊香气迎面砸来,被徐锦策伸手握住。纳兰锦绣抬头,小声道:“哥,你这是惹了谁家姑娘了吗?我怎么觉得出手有点重啊!” 徐锦策低头,看见她细白的额角上还红了一块,顿时不悦。往人群中扫视的眼神,带了几分萧索肃然之气。一般的女孩子看了他这幅表情,便不敢再抛东西了。偏偏有一个,像是怄气似的,接连又扔了几枚。 纳兰锦绣算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卖香囊的摊子,一个老妇人和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那姑娘模样生得难看,独独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手劲儿也非常人可比,抛过来的香囊都冲着纳兰锦绣的面门。 穆离策马过去,对着那个老妇人说了几句什么,老妇人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那面黄肌瘦的女子却依然不管不顾,继续往纳兰锦绣脸上扔香囊。 徐锦策的马早就停了,把纳兰锦绣护在胸前,可以说是滴水不漏。纳兰锦绣愈发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对劲,她和徐锦策耳语:“哥,这姑娘是不是暗恋你许久了?” “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纳兰锦绣又看了那姑娘几眼:“我怎么觉得她现在像个怨妇似的,还以为是你始乱终弃,辜负了人家。” 徐锦策不悦的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看她像是冲着你来的。” “我?我初到北疆,怎么可能得罪人?” “那你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说的。” 纳兰锦绣集中精力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什么少帅马背上的那个姑娘生得好俊呢?什么就这样两人共乘一骑,还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女儿的心…… 诸如此类的话,多不胜数。纳兰锦绣恍然大悟,她穿着女装同徐锦策共乘一骑,招摇过市,这是引人误会了。那个向她掷香囊的女子,多半也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 说来说去她平白挨了这么多打,还不是因为她哥哥。她仰头看他,嘀咕道:“那你还不快点儿走,咱们回了王府,难不成他们还要追去?” “怕是会呢。” “什么?”纳兰锦绣震惊,她从来没想过,她这位白捡来的哥哥,在北疆竟然这么受追捧。 “少帅,您既然有了心上人,几时成婚啊?我们要送礼的。”一个离他们很近的老妇人问。 徐锦策虽然身份尊贵,但他和镇北王讲究的是军民一家,在北疆可以说是爱民如子,老百姓们都是即亲近爱戴他们的。所以平常家的女子,为表示爱慕,才敢向他抛手帕、掷香囊。 纳兰锦绣可不想成为全民公敌,她推了推徐锦策,想让他赶紧解释清楚。谁知他还没说话,就见刚刚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子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少帅,我知道我出身低,长得又不漂亮,可你也不能始乱终弃呀!” 这句话一出口,人群就炸了锅。 这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怎么能对少帅说这些话?谁人不知少帅爱民如子,本人又是极洁身自好的,至今末成婚,府里却连个小妾都没有。 “姑娘你就不要胡说了,少帅怎么可能对你始乱终弃,镇北王府整个府邸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有些吃瓜群众不愿意了。 这姑娘长得这么丑,怕是连个好人家都难寻,少帅怎么可能看得上?人家少帅怀里那个姑娘,那生得才叫美呢。两人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仙和一个癞蛤蟆。也许这姑娘能是思慕少帅过渡,有些魔障了吧! 许多人都这么想着,心里便生出了几分同情。却见少帅竟是调转马头往那边行了去。 104:塔尖上相恋(二) 吃瓜群众们的内心独白,难道真是始乱终弃?不对,这个词用的太不妥当了。可明明少帅就没成亲,以他的品行,不是明媒正娶又怎么可能与她苟.合?不对,这个词用的更不妥当了! 正是因为徐锦策平时作风端正干净,甚至比一些寻常家的公子都要洁身自爱。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也想着少帅还没成亲,所以每次看见徐锦策都会向他掷东西,想着若是一个对眼就看中了呢? 徐锦策在那女子面前停下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许久都没说一个字。纳兰锦绣却觉得,他刚才还冷着的眉眼一瞬间柔和了。 难道真的是……故人? 纳兰锦绣正想打量那女子几眼,就听见徐锦策道:“舍妹刚回北疆,我带她出来转转,姑娘为何一个劲儿的用香囊砸她?” 那姑娘瞪着滴溜圆的大眼睛,莫名显得有些局促。徐锦策却不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凝眸看向她,又道:“你看,她额角都被你打红了,后脑……好像挨的更多。” 那姑娘偷偷的看纳兰锦绣,眼巴巴的。纳兰锦绣惊叹,这姑娘虽然容貌不佳,气质却是极好的,身姿笔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真是生得鲜活。 “我也觉得后脑壳疼,不知道是不是起包了?”纳兰锦绣这时候自然顺着徐锦策说。 这种情况下,离戈莫名局促,她跋山涉水来到赤阳城见他。这还没入夜呢,就想在集市上逛一逛。谁知就看见他策马而来,怀里还拥着个貌美的姑娘,两人行动举止又很是亲密。 她打翻了醋坛子,心里极度不爽,也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就想打那个姑娘几下,出出心里的恶气。她素来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就弄出了始乱终弃那一套说辞,想恶心恶心徐锦策。 没想到,这美貌的姑娘竟然是他妹妹。以前也听他提起过,他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被养在金陵。他应该是极疼爱她的,所以每次说起来他们小时候的事儿,他都是柔和的。 这下子,她可惨了。怎么就得罪了自己的小姑子?当然,现在这么称谓还有点儿早。可是,她骊歌看上的东西怎么可能得不到?徐锦策早晚都得是她的,不对,是只能是她的。 这么想着,离戈赶紧赔笑脸:“郡主,真是对不起啊,我是看你生得漂亮,所以才向你掷香囊的,主要还是为了表达我澎湃汹涌的爱意。” 要论起恶心人的手段,恐怕无人能比过离戈。可纳兰锦绣两世为人,又岂是寻常人那般好糊弄的?她揉了揉额头,一派天真无害的说:“你喜欢我,就对我下这么重的手,我真怀疑我哥若是落到你手里,还不让你给打死!” 这时人群里又炸锅了,大家一个劲儿的指责离戈下手太重。北疆有女子对爱慕的男子掷鲜花、掷手帕、掷香囊表达爱意的习俗。若那个男子也有心,便会把自己身上的一件信物,作为回礼,扔给那个女子,这样便算是情投意合了。 可这交换东西本就是个情趣,哪有人实打实的用东西去打人?离戈这边窘得头顶都冒烟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她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过人。 “街上乱糟糟的,晚点儿再带你来晚市,东街的糖人就很好。”徐锦策说完话就骑着马继续往前走了。 纳兰锦绣总觉得他这话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因为刚才他还说让穆离带她来晚市,他就不来了。这会儿怎么又巴巴地交代了地点?他就不怕这些爱慕他的女子趋之若鹜,到时候把东街堵个水泄不通? 可疑,太过可疑了。 纳兰锦绣眯了眯眼睛,想着自己一定要留个心眼儿,一探究竟。 有女子低声尖叫:“少帅刚刚和郡主说话呢么?好温柔,啊啊啊啊啊!” “少帅本来就温柔,模样还生得俊……” “刚才不就有个缺心眼儿的,还说少帅始乱终弃,也不看看她自己生的什么样?” “呵……就是有人迷之自信啊!” 离戈眼见徐锦策离开,拥挤的人群也散了。可还是有些人盯着她不放,指指点点的,离戈当即怂得跑了。 离晚市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离戈百无聊赖。她有点儿饿,可她还不想吃东西,因为她赤阳城什么东西最好吃。她想等他买给她。 其实,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能和他像寻常情人那样,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可她和他,身份在那摆着,即便是最普通的要求,对他们来说也是很艰难的。 她漫无目的的溜达,来到他们相约地点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赤阳城是北疆乃至北燕一带最繁华的城,夜幕也丝毫不能掩其风采,各式各样的灯笼,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离戈忽然就笑了,赤阳城一直是徐锦策在管理。她喜欢的男人真的是很优质吧!也是,她离戈看上的男人怎么可能差? 她和他的暗号一向是反着的,他说东街的糖人,其实应该就是西街的药铺。她是第一次到赤阳城,而他指给她的地方,一定是具有标志性,很好找的。 离戈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他。他应该来了有一会儿了,就站在那盏最耀眼的灯笼下,一袭暗色的袍子,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冷峭。 离戈呆呆地看着他,他不爱笑,又要震慑的下属,总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在军旅中长大的人却一点都不粗犷,比书生多了份英气,又比将军多了份儒气。 第一次与他正面交锋的时候,她就在想,没想到这位威名赫赫的玄甲军少帅,竟生得这般俊俏。说他是将军可以,说他是谋相也毫不违和。 离戈走到他跟前,细细看他。面孔俊俏,眉目清正,睫毛又密又长,遮住了深暗的眼波,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她那颗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静下来,从火山变成了清流。 “来了。” “嗯,来了。” 徐锦策拉着她往一旁走,原本明亮的大道,变成曲曲折折的小路,时不时还要经过一两条巷子。离戈想到他们现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处境,怎么感觉都像是在偷.情。 徐锦策的步子很快,呼吸也不如往常平稳,这证明他情绪有波动,确切的说他是在生气。久经沙场之人的怒气是非常可怖的,怒气对准谁的时候都是杀气逼人。 现在,很不巧,他的怒气就是对着离戈的。离戈知道,可她不怕,因为她知道,他再生气也不会怪她,更不会对她动手。所以这应该说是有恃无恐吧! 两人又拐了一个弯,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徐锦策双手撑在她头侧,冷声道:“你是断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了,所以才这么大的胆子?” 离戈自始至终都是那副不疾不徐,不愠不火的样子。被他这么按着,她不是太舒服,却还是笑了:“对。” “你知不知道,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些话,有多引人注意?” “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如果被人发现你的身份,我和你都会万劫不复?”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 离戈又笑了,她抬头看着他,很清楚地说:“徐锦策,那你害怕吗?” 被人发现你爱上我会万劫不复,你怕吗?明知道这条路是错的,你后悔吗?前路坎坷,荆棘遍布,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离戈的心里,这些话一遍一遍,反复叫嚣。她有些害怕,害怕他的答案不如期望的。毕竟,从始至终都是她追的他,他一直扮演着那个被动承受的角色。 徐锦策被她看得一阵心软,本来想要教训人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好半天,他听到她低笑了一声,脸上又挂着那副,就知道你拿我没法子的表情。徐锦策咬了咬牙,把她拉到一处房舍里,关了门,冷声问她:“你就不能安生点吗?” “不能。” “离戈!你在街上作了那么一出,是我又招你了吗?” 他的声音很冷淡,像是斥责自己犯了错误的下属。离戈忽然就生气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见他一面有多难吗?他从来都在原地等,她不来,他也不去。 如今她排除千难万阻地来了,他没有丝毫喜悦,反倒还在指责她。她是人不是神,她有七情六欲,有痛苦,有悲伤,有愤怒。她发泄一下怎么了? “你没招我,是我自己闲得无聊,给你找了麻烦。” 她丝毫不加掩饰的反话,像是开了锋的剑,锐不可挡。把所有的怒气和任性,一股脑的抛给了他。徐锦策紧锁眉关,语气更冷了几分:“你有什么话直说,不要总像个小孩子似的闹脾气。” 他觉得她是在闹?离戈胸口燃着的熊熊烈火瞬间被浇熄,不热了,却有些冰冷。她勾了勾唇角,带着讽刺的低笑了一声。 怪不得当年娘亲告诉她,不能全心全意的喜欢一个男人,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都暴露给他,不然就会万劫不复! (ps:剧透一下,本文最虐的感情就是这一对,写梗概的时候虐得作者君抓心抓肝。) 105:塔尖上相恋(三) 离戈以为,她爱上的男人会是个例外。他不会辜负她,当初就连她要回北燕,他不是都顺着了么? 原来,时间真是一个残忍的东西。不管曾经有多么不舍,又有多么刻骨铭心,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下,最终都会消弥。他醒来了,而她还沉浸其中,所以在相逢的这一刻,她热烈期盼,而他稀松平常。 离戈是骄傲的,很骄傲。这种骄傲源自于她幼时的经历,越是不被看好,她就越要做那个最强的人。可到头来心里还是脆弱的,在感受到伤害的那一刻,她会跑的比谁都快。所以,她利落地推开徐锦策,开门就走。 徐锦策一怔,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到门外了。他去追,没追上。离戈素来以灵活诡异在战场上闻名,她有一种本事,就是会躲。她不想被人找到的时候,没有人能找到她。 她还是一个耐心极其好的人。她擅扬长避短,在遇到最强大对手的时候,她就会进行拉锯战。对手想伤她的时候伤不到,逐渐焦躁的那一刻,就是她动手的时候。 徐锦策了解她,所以才更加着急。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怎么办?他还有很多话没同她说,还带了东西没给她。他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吃了他带的花生糖。 她很喜欢。那是他们府里厨娘做的,他带在身上,是因为打仗时候很容易几天吃不上一餐饭,用来裹腹的。当时他就答应了她,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让她吃上花生糖。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她,他每隔两天就会让厨娘做一次糖,妥善收好。他要保证,不论她几时来,都有花生糖可以吃。 他选的这个地方不好,兜兜转转的全是小巷子。天这么黑,还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出去?徐锦策一条一条地开始找,他想,只要她还没走出去,他就能找到她。 离戈迷路了。赤阳城不同于北燕,放眼望去都是平原。这里有这么多小巷子,兜兜转转,就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因为这里是贫民巷,非常的不安全,所以一入夜便没有人出来走动。 离戈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她耐着性子继续走,没走一条巷子,她就告诉自己,如果再找不到出口,她就敲门问路。她接连敲了两家,也不知是因为没人,还是深夜不敢开门,结果就是都没得到回应。 “好饿……”她不想走了,打算找个有人的人家去讨餐饭吃,反正她身上带着北疆人用的银两。 最终她的美好打算还是被破坏了,她敲了十多家,都没人肯给她开门。有一个出声回应的,还是个极粗鲁的男人,即便是进去了,可能也讨不到食物。 离戈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饿又累,实在是走不动了。她坐到地上,想着先这么将就一晚,天一亮她就能找清方向了。 北疆的夜,有些冷。她觉得这么睡下去很可能会生病,可不睡干什么?她现在才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一任性就跑出来了,现在有罪受了。这么想着,就在心里慰问了徐锦策祖宗十八代。 最后一句她说的是:徐锦策,你个黑心肝的王八蛋,感觉就是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再也不要你了! “离戈?你在那么?”伴随着清冷的男声,徐锦策已经到了她身前。 他们也时常会在黑夜的时候作战,所以两个人的夜间视力都非常好。离戈望着徐锦策:少帅的眉毛长而浓,眼睛幽深,睫毛真长,还翘翘的,不知道有多少根…… 她凑过去想要看看能不等数过来,就发现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如果徐锦策能看见她的心理活动,一定会质问,哪个人听着自己被人骂还能有好脸色! “你行,一句话不和我说就跑。”徐锦策的脸黑得可以。 “是你不想听我说的。” “你又没有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你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不高兴,一直在训斥我,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将军,从来都没被人这么训过。而且,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你的脸拉得有那么长……” 离戈说着话还用两只手,比了一个非常夸张的长度。徐锦策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她比的那个长度,那还是人脸吗?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上前拉了她的手,两人难得见上一次面,他不想就这样又把她气走。 徐锦策这手因为常年握剑拉弓,指腹和掌心均有厚茧,离戈下意识的用手指掐了掐,被他狠狠的把手握了。为什么说是狠狠的呢?因为他这个力道,属实有些重。 离戈蹙眉,往外挣了挣,却发现被他握得更紧了,她有些不太友善地说:“你放开我!” “放了?好让你跑吗?” “你管我?” “你是我的人,我为什么不能管?” 离戈用眼神从上到下把徐锦策打量了一遍,声音里不无讽刺:“你的人?开什么玩笑,你防我像防贼似的,我连近身机会都没有,怎么就成了你的人了?” “你……” “我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看他,又道:“你……想不想把我变成你的人?” 徐锦策感觉自己一下子像是被烈火灼了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说话,这就引人深思了。 离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兴奋的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徐锦策,我郑重的叫你一声少帅,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你……”徐锦策结巴了下:“你的,你的话。” “哈哈哈……”离戈笑得那叫一个不留情面,整个人就像棉花糖似的粘在了徐锦策身上。 徐锦策把她提溜起来站好,平静而冷漠的说:“走吧!” “去哪儿?” “把你变成我的人。” “……” 离戈被他的话噎住,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真被她强迫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太不可思议了。她用眼尾余光去观察他,正好对上徐锦策那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打了个寒颤,毫不客气的大声说:“笑的那么渗人做什么,夭寿啊!” “我说这样的话就叫渗人,那你说的比这个要过分十几倍,怎么解释?难道只许你调.戏我,就不许我回击?” 离戈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她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终于说了一句正常话:“老徐,我饿了。” 徐锦策脚下一滞,也不知是被那句“老徐”给打击的,还是被那句“我饿了”给撩的。反正少帅大人,是怎样都淡定不下来了。 离戈心里美滋滋的,以她天生的厚脸皮,对付这个一本正经的古董男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样子真好看。 就算徐锦策再怎么秀色可餐,他也终究不是食物,不能用来裹腹充饥。离戈捂着胃,依然活力四射、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我快饿死了。” “你是真的饿了?”徐锦策明显还没有从,刚刚那句话的阴影里走出来。 离戈实在没有撩他的心思了,双手启誓:“我是真的饿了,想吃饭。” “噢……”徐锦策这一声,颇具争议。 “我跟你说真的呢,我早就饿了,就是等你带我去吃东西,可是你一见面就训我。我现在已经快饿扁了,你要是再不给我吃东西,就变成一个纸片儿人,让你揣在袖口里就能带走。” 徐锦策听了她蹦豆子的这些抱怨话,本来冰冻三尺的眉眼变成了乍暖还寒,幽幽的,静静的。 “我已经到了你的一亩三分地儿上了,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吃顿好的。” “好,你想吃什么?” 离戈侧头想了想:“赤阳城哪家酒楼最贵?” 徐锦策:“……” “我是真的饿。” “去酒楼太过扎眼,我给你做。” 徐锦策说完话,从胸口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离戈还没从徐锦策会做饭,这个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就见手里被塞了一包什么。 她打开,一阵甜香扑鼻,是乳白色的花生糖。她拿了一颗放到嘴巴里,舒服的眯了眯眼睛,觉得还不够甜,又往嘴巴里塞了一颗。 徐锦策看着她吃,就觉得这花生糖似乎异常好吃。他拿了一颗放到嘴里,还没感觉到甜意,就被她叼了下唇。他看着她,艰难发声:“你……你……” “把糖还我。”她护起食来,就像个狼崽子似的。 徐锦策不动,她踮起脚,两手勾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唇狠狠一吸,愣是把糖从他嘴巴里夺了回去。 他眼眸一黯,淡淡地说:“虎口夺食,你知道后果吗?” “不知道。”她半是挑衅的说。 “那我教教你。” 徐锦策一把把她按到了墙壁上,低头含了她的唇。离戈一惊,手里的糖都要拿不住了,亏得他替她收了,还顺带塞进了她的衣袖。 “徐、锦、策……”离戈被他钳制着,呼吸都困难,只好出声唤他。 徐锦策却决定不理她了…… (PS:真的很萌这一对,差点想留做下本文的主角。) 106:塔尖上相恋(四) 悄悄跟着徐锦策的纳兰锦绣看到眼前的一幕,一阵唏嘘。没想到这位外表看起来是禁欲系的男神,竟然还有如此……如此厚脸皮的时候。还欲再看个究竟,却被穆离捂了眼睛。 穆离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她还不到及笄之年, 她知道徐锦策是习武之人,而且还是个中好手。刚刚偷偷跟着他已经很冒险了,若不是他心思不稳,加之穆离轻功了得,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们? 所以,她被穆离挟.持走的时候,还是不敢声张。等到离徐锦策足够远的时候,纳兰锦绣才开始挣扎,语气也是毫不客气:“穆离,谁让你带我走的?” “……”穆离不语。 “你把我送回去,快点!” “非礼勿视。” 纳兰锦绣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吧!她承认,跟踪人这件事确实不对,可也是徐锦策欺骗她在先。她不过是想多知道一些秘辛,这样以防哪天身份暴露,她还有保命的筹码。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是借尸还魂的,这件事情被旁人知道,一定会把她当成妖孽。如今,镇北王父子是真心爱护她,她没被这种爱护冲昏头脑,因为他们疼爱的是徐锦笙。 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知道占着他们至亲之人身体的,是与他们不相干的外人。不知,他们还会尽力保护她吗?应该是不会的吧!不恨他就已经是宽厚的了。 她上一世因为错信了他人,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这一世,她才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郡主,你若是不想去晚市上逛,属下就送您就回去吧!”穆离的言外之意是若是想去晚市可以,若是还想去偷窥人家,万万不能。 纳兰锦绣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她就不明白了,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主子。不过,不知道穆离这个人品格怎么样。今天的事情,他会不会说出去? 纳兰锦绣现在是一头雾水,她不明白徐锦策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喜欢哪个女子娶来就是了,为何要偷偷摸摸的?除非是那女子的身份见不得光,为了保护她,才不得不与她私下来往。 “穆离,你没做我的侍卫之前都是跟着哥哥的吧!” “是。” “那你是他的心腹吗?” “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是想说,刚刚的事……” “只要郡主不说出去,穆离也一定会让它烂到肚子里。” 纳兰锦绣点头:“如此甚好。还有……我今天跟过来的事情,不要让我哥哥知道。” 穆离在犹豫,在他心里他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镇北王府。他做郡主的侍卫,是世子的命令,而他一直都受命于世子。 “惊云”的每一位成员,都知道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对世子说谎。如果世子问他,他必然会实话实说。那样的话郡主就会不高兴的吧! 纳兰锦绣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不强求,毕竟,信任这种东西是强迫不来的。她笑了笑,淡淡地说:“若是哥哥问起,你又不能对他说谎,那你就选择不回答,让他来问我。” 穆离点头。 纳兰锦绣走在他前面,忽然又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只缓缓地道:“你既是我的侍卫,按理说就应该认我为主子,我可以不强迫你,但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 穆离俯身,态度恭敬:“郡主是主子,属下不敢不尊重。” “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纳兰锦绣说完话就只身往前走,由他在身后跟着,既不拒绝,也不吩咐他做什么。穆离虽然行事一向恪守本分,看起来难免死板些,但他本性是极聪明的,自然也知道郡主不高兴。 他在她身后默默跟着,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自责,其实,答应一下她也没有事情的吧!她也是镇北王府的一员,是他应该拼命保护的人。而且如果她知道他的难处,也不会怪罪他。说到底还是他不想变通,就是敷衍一下也不愿意。 一直到很久之后,镇北王府不再是穆离唯一的追求和信仰。他的心中开始有了一个姑娘的时候,想到今日的场景,他还是会觉得命运的奇妙。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就如同他和她,他注定要守护她,而她也注定会成为他生命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 离戈被亲了,亲得很彻底。额头、眼睛、鼻子、脸蛋、下巴还有唇,反正就是整张脸没有幸存的地方。她抬头看着徐锦策,觉得他仗着个子高力气大欺负她。 亲就亲嘛!她也没说不愿意,他至于这么凶狠吗?又是亲又是啃的,她到现在嘴巴还是疼的。凭什么,从不吃亏的她对着徐锦策的下唇狠狠地咬了一口。 徐锦策被她咬疼了,也不出声。反正他亲也亲够了,心底的那点儿被她牵扯出来的怒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他低头,用下巴在她发顶上蹭了蹭,像是安抚。 炸了毛的离戈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眼眸弯了弯,笑意盈盈地道:“少帅,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徐锦策自然不会拒绝她,背对着她俯下身子。谁知她却恶作剧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小跑着飞扑上他后背。亏得徐锦策常年练武,下盘稳,不然还真是要给她撞倒了。 他托住背上的人,无奈摇头,就知道她不可能安生下来。想是这样想,但训斥的话也还是要说的:“就不能好好的爬上来?” “不能。” “我若是摔倒了,你还能好?” “我就是想看你摔倒,而且,有你在身下垫着,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肯定会在摔倒之前,把你抛出去。” “你舍不得,我知道的。”她说着话又探头去亲他,柔嫩的唇就落在他面颊上。 “谁说的?” “没谁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徐锦策笑了笑,心里一片柔软:“算你眼光还不错。” 他这幅模样真的是……真的是要命啊!离戈忍不住更想亲他,趴在他背上,把自己扭得象条麻花,最终还是两手捧上他的脸了。她不客气地学他,把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一遍。 一直等她亲够了,徐锦策才背着她继续往前走。离戈两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以来想问的话,她说:“你喜欢我么?” “嗯。” “有多喜欢?” “很多。” “很多是多少啊!” “就是很喜欢。” “很喜欢?为什么不是最喜欢?你最喜欢的人是谁,你妹妹么?你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离戈是个小心眼,睚眦必报的人,即便是人家的亲妹妹,她这醋也还是要吃上一吃。 说实在的,论起五官来,几乎没有人能比徐锦笙漂亮。她的五官随着年纪增长,已经越来越精致,甚至几乎已经完美到无可挑剔。 离戈的五官自然不如徐锦笙的美,可她是属于耐看那类的,就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种。在徐锦策眼里,真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姑娘了。 “快点儿回答我,不然我就把口水蹭你一脸。” 她的威胁也是那么没有底线,一如她带的兵。徐锦策认输,低声道:“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离戈开心了,刚要狠狠地亲他一口,就听他又说了大煞风景的一句话,他说:“这下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个屁!离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糙话。想着的还是他要是不加最后那一句该多好,呆子,如此不解风情,大概除了她也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他了。她不大高兴了,趴在徐锦策的背上,蔫蔫的。 “刚刚的,是我的心里话。” 离戈一听眼睛就亮了,她紧张兮兮地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你再给我说一遍。” “不记得了。” “徐锦策,你不许耍赖。” “徐锦策只喜欢骊歌。” 就这八个字,本该是旖旎的,却被他说得荡气回肠。像是两军交战的时候,将军在阵前说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离戈失笑,她果然是找了个不折不扣的将军。连情话都说得如此正经。 不过,她还是喜欢,很喜欢。 离戈在他背上笑,不是往常那种哈哈哈的豪迈,而是温温和和地笑。她很少这样笑,因为她每天都和一群士兵在一起,不能显得太过特别。 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也是温和的,脆弱的。不然她实在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刚才闹脾气是因为什么。想起来都有些矫情啊!跋山涉水而来,她连少帅的便宜都没有讨到,怎么可能败兴而归? 她因为自己的无耻又笑了一会,却又莫名觉得哀伤。命运把他们推上了塔尖,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却要承受随时会掉入万丈深渊的危险。他们能交汇的只有那至高的一点,很小的空间,可是用来爱人却已足够。 他们的爱情,就是这般危险,又是这般独一无二。 107:初见沈从苁 其实,离戈想和徐锦策谈一场无忧无虑的恋爱,不用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不用躲躲闪闪。她想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而他宠着她的时候也不用避着旁人。 是不是她太贪心了,总觉得不知足?可哪个女孩儿对着自己心爱的男子,会是不贪心的?不希望他的眼里,他的身边永远只有她一个? 泪水湿了眼眶,离戈把脸颊埋在徐锦策的脖颈间,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清浅的笑了。她笑得半是无忧,半是哀伤,又有着抗拒不了的无奈。 徐锦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说:“离戈,别哭。” 离戈这才发现,她的泪落到了他的脖子上。离戈怎么会哭呢?真是没用,能和他多呆一会儿,对她来说,不是已经足够了吗?她这么想着,就两手狠狠揽住了他的脖子。 徐锦策成功被她逗笑:“你想勒死我,就继续这么用力地搂。” “我不想勒死你,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 “那你也得下手轻点儿啊!” “你还嫌我下手重?坪峡谷那次,你都快把我的胳膊扭断了。你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对着我这么个绝世美人,你也真下得去手。” 徐锦策想到当初捉了她的时候,她刁钻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却还忘不了打击她:“绝世美人,你确定不是祸害吗?” 离戈也想到当初,她把他的军营搞得乌烟瘴气。在他背上哈哈大笑,又是一派沙场将军的豪迈。徐锦策却只觉得亲切,他的骊歌,就该是这幅模样。不论是哭还是笑,都应该痛痛快快的。他看不得她那副委屈的样子,也愿意护着她。 黑夜里只有一轮冷月守着他们,这对有情男女,时而低声细语,时而相对而笑,似乎这条路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世界沉沦。 ———— 皇上指婚的镇北王妃到了。这位在金陵城娇养着的皇室外戚,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沈从苁,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镇北王府。 纳兰锦绣暗叹,她这个小继母一会儿看到镇北王不在,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镇北王本就没有续弦的打算,也是碍于圣上赐婚,才不得不接受。 昨日清早就接到军报,说北燕来犯,战事吃紧。镇北王倒是没有犹豫,直接就往打仗的地方去了。明知道再有一两日新王妃就到了,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谁能知道是不是战事吃紧? 纳兰锦绣对应付内宅这一套本就不大通,如果让她一个人面对沈从苁,她属实会有些摸不着头绪。两世为人,对金陵城的那些官家小姐,她还是毫无办法。 好在之前纪泓煊已经给她买了一些侍女回来,其中不乏干练能管事的。虽然比不上那些深知内宅管事的高等女使,但应付一干人等,也是绰绰有余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徐锦策这次没有同父亲一同出征。纳兰锦绣想着大概也是怕她应付不来,所以才留下来的吧! 按理说新嫁娘刚到,是要行拜天地之礼的。可新郎根本就不在府里,她自然就用不着拜堂了。沈从苁把那一身大红嫁衣换了下来,只穿了件石青色的褙子,坐在会客堂的主位,等着徐锦策兄妹来敬茶。 纳兰锦绣看着沈从苁,暗暗觉得,这个大家千金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她在金陵城生活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官眷。奢华有之,高贵有之,灵俏有之,骄傲的也有,却没有哪个如沈从苁这般,气势凌然。 她是美的!这种美和宁国女子的美又有一些不同。她的五官更为深刻,带着一种异域女子神秘。听说,沈家这位嫡出的小小姐,是沈大人的续弦所生,而沈夫人的生父是天山的隐士。所以,沈从苁身上有异族血统,一点都不稀奇。 她的眼睛是最特别的,是那种很浅淡的琉璃色。那里面的东西让人读不懂,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仿佛有更坚定执着的信念。软和硬,完美结合在她的眼眸里。她姿态优雅的抿了一口,纳兰锦绣和徐锦策敬的茶,淡淡地笑:“没想到赤阳城的水这般甘甜,煮出来的茶倒是很合我的口。” “是呢,奴婢之前听说北疆寒冷,冬日的时候河水都结了冰,是极度缺水的。奴婢还担心您来了这儿,怕是连洗澡水都没有。”沈从苁身边一位衣着光鲜的侍女说道,看样子应该是贴身伺候的。 纳兰锦绣对这个婢女没有好印象,通身装扮比主子都华贵,又是个聒噪的性子,真不知道沈从苁看中她哪了。沈从苁,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没有脑子的千金小.姐。 沈从苁像是没听到她的婢女说话,只伸手招呼纳兰锦绣过来。纳兰锦绣走过去,任由沈从苁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笙儿,你也是前不久才从金陵回到北疆的吧!” 如此亲密,让纳兰锦绣多少有些不习惯。这位沈小.姐也没比她大多少,同她说话的样子,倒是有长辈的派头。纳兰锦绣低眉顺目,很乖巧的回答:“是的。” “那就好,想来我们也有很多共同之处,以后在这王府里,多说说话总是好的。” 纳兰锦绣点头,脸上堆着人畜无害地笑,怎么看都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沈从苁又摸了摸她的手,不得不承认,徐锦笙的皮肤很好,白如皓雪,嫩如玉瓷。 “你的皮肤真好,平时怎么做的护理?” “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赤阳城有很多花卉,它们在冰天雪地里依然能生存。把它们取来捣碎,把花汁子保存在玉瓶里密封好,洗脸的时候滴上两滴,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养得白白嫩嫩的。” 纳兰锦绣这些话明显是对着刚才那个婢女说的,北疆是不比金陵城繁华,但也没有贫瘠到连洗澡水都没有。恰恰相反,北疆虽然战火不断,可在镇北王父子的治理下,却是非常富庶。 据纳兰锦绣多日以来的观察,赤阳城全民皆兵,即便是女子,也有很多精通马术,文武双全的。只可惜,宁律明文规定,女子不可混入军营,扰乱秩序,动摇军心,违令者,军法处置。不过,若是大军压境,她们也是可以上阵杀敌的。 正是因为这种情况,所以圣上才会不断猜忌。如果镇北王父子生出异心,他们是绝对有能力可以自立为王,让北疆成为另一个国度。即便是大宁断他粮草和补给,他们也可以自给自足。 沈从苁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意:“那有机会的话,你带我去看看吧,我对这些还真是好奇呢。” 纳兰锦绣说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虽然都是在做表面功夫,却异常的和谐。徐锦策觉得自家妹妹可以应付,便退了出去。如果不是怕她小小年纪受了欺负,他就同父亲一起去平乱了。 沈从苁用眼角撩到他退了出去,眸子深沉了一下。她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把镇北王府所有人的资料给了她,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任何一个护卫,出身和经历都在她脑子里装着呢。 她自然知道镇北王父子的厉害,不然也不可能在北疆威名赫赫。她从没想过与他们硬碰硬,而是决定要从郡主身上开始下手。那个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自小长在金陵,受其外祖母的庇护,金枝玉叶一般养着,能有什么建树? 沈从苁这般想着,便让侍女把皇后娘娘赏她的首饰盒子拿来。纳兰锦绣看着侍女捧上来一个檀木描金的盒子,看起来就十分的贵气。 沈从苁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一枚玉钗,一对耳环,一双手镯,还有一个坠子,均是水粉色的芙蓉玉所制。图样是凤穿牡丹,较之其他的金银玉饰,看起来十分清新雅致。她陪着笑道:“我同你初次见面,又十分投缘,就把这套玉饰送你吧!” 纳兰锦绣摇头拒绝:“这既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必然万分贵重,您还是留这自己用吧。” “我既做了你的母亲,就定当全心全意爱护于你,再贵重的东西也是给得的。” “皇后娘娘乃是您的亲姑母,她送您这份礼,您应该自己好好保存才是。我虽喜欢,却也不能据为己有,不然岂不是坏了母亲的一番孺慕之思。” 沈从苁伸手示意婢女们退下去,拉着纳兰锦绣的手,神态十分亲昵:“这份礼物,无论如何你都是要收下的,只因我是代人送的。” 纳兰锦绣眉尖一动,心脏剧烈的跳了起来,面上却依然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沈从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是纪阁老让我转交给你的。” “纪阁老……”纳兰锦绣低喃了一句,她看着沈从苁眉眼间一副了然模样,心里莫名有些不太舒服。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守护的秘密,被旁人轻易发现了,而那个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拿出来炫耀。 108:苍梧谣的新主人 “笙儿,你不会不记得纪阁老吧!你就是从纪家长大的,和他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这位纪大人也是个情长的人,他知道我要来北疆,特意托人把这套首饰送到了我的府上,让我务必要带给你。” 纳兰锦绣心里有些乱,重活这一世,她本应该刀枪不入,三哥成了她唯一的弱点。要不然有人说情字要不得呢,确实如此,害人颇深。 “这芙蓉玉成色极好,是圣上御赐的原石,我们都以为纪大人一定会做件首饰送给公主,却不成想他倒是……疼你。” 沈从苁意有所指,这让乱了一下的纳兰锦绣骤然清醒。三哥即便要送她首饰,也不会让别人带过来,况且以三哥的性子,断然是不会再同她有任何牵扯。 这是她离开的时候,他们两个就知道的结果。不是人心有多残忍,而是不能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是能为彼此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说,三哥让沈从苁给她带礼物,这怎么可能呢? 纳兰锦绣又笑了笑,神色如常:“我在金陵的时候,是没少靠纪家照拂,我心里是感激的。只不过,我和烨表哥也没熟稔到要送礼物的程度。” 沈从苁眨了眨眼睛,笑得有些人畜无害:“其实我是逗你的,我看你喜欢这些玉饰又不好意思收,所以才找了这么一个借口,没想到还是被你识破了。” 纳兰锦绣又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笑得脸都快僵了,这种违心的笑让人很累。她在想,这个一上来就对她各种试探的小继母,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是和九公主有关? 沈从苁没有一丝被拆穿的尴尬:“你看我和你说的太开心了,竟然都没注意时辰,留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应该饿了吧!” “没有,我只是该回去写字了。” “那好,我刚到,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就先不留你了。” 纳兰锦绣听了她的话,如蒙大赦。又说了一些面上的客气话就回摘星楼了。路上她回头看向“苍梧谣”,据说这三个字是镇北王妃,也就是徐锦笙的生母亲笔所题。 在徐锦笙的记忆里,阿谣,是一个温柔又很有才华的女子。她写的闺中词,写的字,都被镇北王精心收着。他们夫妻恩爱,本应该白头偕老,可阿谣却是红颜薄命,早早的就去了。 “苍梧谣”是他们夫妻共同的记忆,这么多年,镇北王精心护着,从未让任何女子踏入过这个地方。如今,沈从苁堂而皇之的住了进去,连纳兰锦绣这个局外人,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镇北王本人呢。 她在路上站了很久,望着苍梧谣发呆。吉祥如意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叫了两声还不见她回答,以为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便不敢再出口打扰。 徐锦策正要去摘星楼叫她一起用午膳,就看她对着苍梧谣发呆,心里也是有些不大痛快的。沈从苁,只比她妹妹大一点,却入主苍梧谣,成了他们兄妹二人的继母。 他毕竟年长,又经历过战场的洗礼,对待任何事情都算是比较能看得开。而笙儿就不同了,她一直被娇养在深闺之中,一时可能接受不了。 “愣在那里做什么?跟我去用午膳。” 纳兰锦绣回头看见他,倒是很听话的跟着他往揽月阁走了。还没忘了提醒他:“你让厨房给苍梧谣备饭了没有?” “有人备了。”徐锦策一脸黑线,要是连膳食这种事情都要他操心,那他每天不是要被累死。 纳兰锦绣可不知徐锦策心里还在担忧她,倒是反过来安慰他:“母亲去世那么多年了,又是圣上赐婚,哥哥还要看开些。” 看开?他几时看不开了?徐锦策忍住笑意,第一次发现原来她还是个会安慰人的。心里有点儿欣慰,毕竟,小时候总喜欢黏着自己的鼻涕虫,现在是真的长大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母亲去世时,那个不停哭闹的小女孩儿。 他总觉得妹妹那么小,没了母亲要怎么生活?把她送到金陵,是无奈,也是徐锦策很痛心的事。所以他总是想要给她更多的补偿,怕妹妹受欺负。其实,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不仅能够保护自己,还知道安慰他了。 “谁住了那个院子我不在乎,我只要笙儿能照顾好自己,不要被人欺负了去。”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才道:“父帅和母亲都是希望我们好的,只要生活的舒坦,又何必在意那些细节。” 纳兰锦绣觉得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心胸确实要比寻常人开阔许多。有很多事情他们已经看得很淡,比如那些身外之物。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苍梧谣一直是母亲在的时候那样。可如果情势所迫,他也只希望自己的亲人好好的。 她忽然觉得重活这一世,还是很值得的。她以后一定会对镇北王父子好,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是因为他们是她的亲人,是他的父亲和哥哥。 徐锦策不知道妹妹想到了什么,只见她忽然就扑了上来,两手抱住他的手臂摇了摇,笑嘻嘻地说:“我当然会好好的,哥哥和父亲也一样。” “自然。”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有。” “什么?” “冬日里结冰的河都开了,很多鱼出来透气,兄弟们捕了几条上来,说是要给你做全鱼宴。” 纳兰锦绣还不知道,自己回到镇北王府这些日子,驻扎在王府的府兵们几乎人人都知道,郡主是王爷和世子的眼珠子。他们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保护郡主的安全,顺带哄她开心。 “全鱼宴?这个听起来好稀奇。” 徐锦策忍住笑意:“你去尝了就知道。” 揽月阁的院子里生了火,火上烤着鱼,一进院子就能闻到那种焦香的味道。纳兰锦绣被香味儿勾得有点儿饿,她凑过去,烤鱼的侍卫告诉她鱼还没熟。 她就只能先溜达着看看,看见院子中间放了一张大大的木桌子,桌子上已经放了许多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摆放着一条鱼,只是做法不一样:鲤鱼跳龙门、二龙戏珠、清蒸银边鱼、煎焖白鱼…… “这都是你们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还在忙活的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均卷着衣袖,系着围裙,看起来倒挺像伙房的师傅。 “是啊!手艺还不错吧。”有年轻开朗性子又比较皮的回复她。 “这岂止是不错啊,你们简直就是太棒了。”纳兰锦绣这句夸赞绝对是由心而发的,她现在已经习惯了镇北王府主子和侍卫的相处模式,不太像主仆,更像是朋友,像家人。 “哈哈哈……我们都是粗人,舞刀弄枪的,也就是在战场上闲暇的时候能研究研究这个,郡主喜欢就好。” 纳兰锦绣坐下,夹了一筷子鱼肉吃,一个劲儿的夸赞好吃。大家待她,本就是又尊重又宝贝,这时候心里也更是喜欢了。总觉得自家郡主,性子真是极好极好的。 徐锦策看她嘴巴甜会哄人,心里倒是颇多安慰。他每年都会到金陵城去复命,也见了不少贵族小姐和皇室公主,一个个表面看起来端庄知礼,实际上最是习惯压迫人,趾高气扬。 他也曾担忧过妹妹会被外祖母娇宠坏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才算是放了心。她的这副和善性子,是个讨人喜欢的,以后即便是没有他在身边,也能过得舒坦。 “我看你现在已经适应了北疆的生活,我明日也去平城了。” 纳兰锦绣从新上来的烤鱼身上戳了块肉,夹到徐锦策的盘子里。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多惊奇,只淡淡道:“是平城战事吃紧么?” “有点儿。” “那你就去吧,不用担心我。” “本来是不担心的,可是府里现在多了个人,又是挂着长辈的身份,我怕你会应付不来。” 纳兰锦绣觉得沈从苁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作为对手的话,会比较难对付。但是,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应该是谁也碍不着谁的眼。 “你不用担心我,我平时避着她一些也就是了。” 徐锦策还是不大放心,又嘱咐:“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也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过年都十五岁了,你总这么惦记,那要操心到什么时候啊。” 徐锦策觉得她这话说的就有点没良心了,他平时是多果断的一个人,如此这般是为了谁?纳兰锦绣一看他的眼神,就只好认输:“好……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都等你回来给我出头。” 徐锦策觉得这样才乖,摸了摸她的头,缓声道:“有穆离在你身旁,一般人也伤不了你。” 苍梧谣那边的二层楼上,沈从苁靠在栏杆上,看着揽月阁院子里升腾起来的徐徐烟火,冷笑。她认定的草包对手,今天却给了她很大惊喜。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竟可以防人防得滴水不漏。 她微微一笑,魅惑又冷冽,这样看来倒是有趣了,也就是这般才有意思。 109:傲娇的侍卫 北疆迎来春回大地后的第一场雨,虽说春雨应该越下越暖,可北疆因为气候冷寒,这雨还是带着刺骨的冷意。纳兰锦绣还不太习惯这种冷,让人燃了盆炭火,坐在火盆前烤手。 “郡主,万万不可。”如意跑过来,拿了一盒护手的膏子,细细地往纳兰锦绣手上涂了一层。还不忘小声抱怨:“一不看着您就忘了,这样干着手直接烤火,会把手皮子烤干的,到时候就不细腻了。” “无妨。” “您总是这般什么都不在意,殊不知女子的皮肤最是重要。咱们刚从金陵过来,还不适应北疆的气候,这时候不注意,会伤了皮肤底子的,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纳兰锦绣听着如意嘟囔也不介意,手在炭火上烤得暖暖的,十分舒适。吉祥刚从外面回来,把雨伞放在廊下,提着个精致的食盒,兴冲冲的放到纳兰锦绣面前。 纳兰锦绣用眼睛撩了一下,估摸着这丫头肯定是又去给她弄好吃的了,忍住笑意:“这盒子里装的什么?” “糯米糖人。” 糯米糖人,纳兰锦绣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小糖人,心头忽然一涩。她拿出来一个吃,外皮脆脆的,内里糯糯的,带着一股子荷叶的香气。怎么又想起来了,不是告诉过自己,再不可以这样念念不忘么?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出去,闷头吃糖人。 吉祥如意知道她喜欢甜食,可北疆的糕点远不如金陵的花样多,做的也没那般精致。问了不少护卫,才得知有一家做糯米点心的铺子,在赤阳城甚是有名。吉祥是第一次去,也不知那家店的火爆,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回来时候还赶上了大雨。 纳兰锦绣塞给她们一人一串,看着吉祥道:“这么大的雨你还出去买东西,有没有被淋湿?” “没有。多亏了穆侍卫,他了解北疆的气候,知道要下雨,出门前特意带了伞。” “那就好。” “不过……我拿着点心,穆侍卫替我撑伞,我和点心都没被淋到,他自己倒是淋湿了。” 纳兰锦绣探头往门外看了看,见穆离依然身姿笔直的守在门口。他不是衣衫湿了吗?怎么不去换衣服?她叹息,穆离也是个倔强的性子,极强。自从上次她对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待她便更加上心,循规蹈矩,仿佛生怕惹了她不快。 “把我那件狐皮裘取来,我去同他说几句话。” 如意把大氅给她取来穿上,纳兰锦绣把糯米糖人放回食盒里,淡淡地道:“有些甜的腻人,我吃不下,你们两个吃了吧。” “郡主,怎么了?您以前,不是最喜欢甜食么?每次都嫌弃点心不够甜呢。” “那是以前了,我现在不喜欢吃,尤其是这个糯米糖人。” 吉祥如意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两人围着炭火盆,愉快的吃糯米糖人。总觉得这应该是北疆最好吃的点心了,也不知郡主为什么不喜欢,上次三少爷给她带的时候,她不是还吃得倍儿欢乐吗? 三少爷……吉祥如意顿时明白了,互看一眼,赶紧把糯米糖人往嘴里塞。想着尽快吃完,不要让郡主看见又勾起了往事。来北疆后,她看似正常,其实时常半夜睡不着,也就是这几日才好些。 纳兰锦绣这件狐皮轻裘质地极好,是纪泓煊去平城前特意留给她的。他怕北疆的寒冷她不习惯,狐皮又软又轻,保暖性极好,最适合北疆人穿着。 她挨着穆离站到廊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很平静地说:“你衣衫湿了,快回去换衣服吧!” 穆离不动,侍卫有自己的职责,他不能因为郡主宽厚就擅离职守。这同他接受的教导是一样的,作为一名军人,他不能因为艰难,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忘了自己的职责和任务。 纳兰锦绣见他不动,又道:“我那日的话,多少带着些不良情绪,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离觉得自己与郡主这样并排站着,多有冒犯,就退开一步,微恭了身子,行礼道:“属下不敢。” “你一定要这般同我讲话吗?” “郡主身份尊贵,属下……” “住口!”纳兰锦绣低低地呵斥了他一声,语气虽然依旧轻柔,却不难听出她的不快:“我父亲和哥哥均是爱兵如子,伺候我的人我也从没把他们当成下人,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郡主宽厚,属下感激不尽。” “够了,你这样的话已经对我说了很久了,我不想听。” 穆离抬头看她,见她穿着雪白的皮衣,系着宽大的带子,仪态从容。她身上没有一丝属于镇北王的武将气质,倒是很像世子的儒雅风度。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生得真是好看,这种好看与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是极致的完美和极致的脆弱融合。因为太过好看,太过通透,穆离有时候甚至害怕北疆的烈风会伤了她。 他,想护着她。 想到这里穆离骤然惊醒,她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一辈子注定只能以仰望的姿态看她,用遑论可以一直护着她?只要她愿意,像他这样侍卫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穆离,你若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是不会强求的。”她乌黑的眼中神情怔忡,明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是的,纳兰锦绣从吃到糯米糖人的那一刻起,内心就阴郁着。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想他了,很想,尤其是在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里。 可是,三哥不要她了。赐婚不赐婚的,对她这样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她不求能同他朝夕相对,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哪怕是以兄妹的方式,她也觉得够了。 上一世的经历始终是埋在她心里最痛的那根针。身边的亲人相继而去,太傅府一夜之间沦为空屋,没有人气,连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她站在偌大的院子里,感受着寒风刺骨和无能为力。她仿佛是一个弃儿,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因为失去过,所以在重生之后,她很珍惜遇到的每一个人。也许有些事情在外人眼中看来稀松平常,可在一个经历死亡又活过来的人眼中,弥足珍贵。 三哥就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驻扎进了她的心。她依赖他,喜欢他,更多的却是把他当作了亲人。这让她心里无比安定,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不管是锦衣玉食还是江湖飘零,都会有一个人对她不离不弃,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她也遇到了很多真心待她的人。外祖母、纪泓煊、镇北王、徐锦策……而这些人出现的方式和时间,都不如三哥的刚刚好。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在某一个时间点那个人出现了,以后的所有人都不能再取代他的位置。 她一腔真心,却换不来他一句解释,说到底,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穆离的脑海还被她刚刚的话震慑着,离开她,回到原来属于他的生活,应该是正确的吧!可若是他不时时跟着她,北疆这么乱,她一个弱女子身边又只有两个小丫头,遇到危险怎么办? 穆离本是低垂着头,这般想着就蓦地抬起,看到眼前那个缓带轻裘的少女,低垂着脸,面有霜雪孤独之意。他的心,就这样软了下去。 “属下不走。”这四个字,说的掷地有声。 纳兰锦绣听到他说话,才从自己的情绪里出来,她不解地看着他,缓缓道:“你天资颇佳,又受到了极好的训练教导,如果能够到战场上历练一番,将来功成名就也是不困难的。” “属下是郡主的侍卫,保护郡主的安全就是属下的职责。群主如果执意让属下走,那也要等到世子回来,军法处置之后。” 军法处置?这都是哪跟哪,是他每天板着张脸,带着情绪来做她的侍卫。她都没治他给主子甩脸的罪责,又怎么会让他去领军罚?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穆离竟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一个人。 “我没有要处罚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在王府也用不着人保护,把你拘在这儿,实在是有些屈才。”见穆离锁紧了眉头,她又道:“你不用怕,其实,我觉得你有情绪,也是正常的。” 纳兰锦绣觉得自己真是够了,有时候惹了屋里那两个小丫头不高兴,她要哄着。如今得了个侍卫也是个傲娇的性子,还得她哄着。郡主做到他这个份儿上,大概也没有别人了。 “属下没有情绪,属下只是遵从世子定下的规矩。” “哥哥?你是我的侍卫,轮不到他来管,听我一个人的就行了。”纳兰锦绣这是仗着徐锦策宠她,百无禁忌。 穆离觉得,郡主还是这般骄傲肆意的时候最正常。心里忽然就放松了,他又行了个礼,淡淡地道:“属下这就去换衣服。” (PS:傲娇呆萌就是你了。) 110:九公主 身在北疆的纳兰锦绣不知道,今日的金陵也下了大雨,更不知道从“瑾园”到皇宫的官道上,一身薄衫的纪泓烨在顶着雨找东西。 他下朝回来刚把朝服换下去就发现佩在腰间的坠子不见了。那个貔貅坠子是纳兰锦绣送他的生辰礼,络子还是她亲手打的。 她离开的时候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他送她的那些东西外,一丝都不肯留给他。他如今佩着的坠子,已经是唯一一件她的东西了,怎么能丢? 纪泓烨执拗地走在雨中,衣衫湿透了也丝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知道他没有放纵的权利,可他就想任性这一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由着性子做事了。如果他可以顺从本心,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把她留下。圣上赐婚又怎样,赔上一切又怎样,总比他现在这样,心都没了的要好。 文渊阁最年轻的阁老,大宁国的刑部尚书,纪家的嫡长子,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圣上钦点的驸马爷…… 人们说起他总是有无数个耀眼的修饰词,可没有人知道,这些称谓他一个都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他爱的那个女孩子亲密地唤他三哥。自她去了北疆之后,他无数次听到她唤他,轻轻柔柔的,也不知是他产生了幻听,还是远方的她也在想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原来是不喜欢这些坊间流传的书的,却因为她曾说过的一句话,去看完了一整本的《牡丹亭》。不知自己怎么看下去的,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做她做过的事,喜欢她喜欢过的东西,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她,应该是恨他吧!所以连带着他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是啊,他明知成为众矢之的的后果,却还是那般做了,如今也算是苦酒自尝。 “少爷,别找了,官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的玉佩又那么珍贵,肯定已经被别人拾走了。”带着斗笠的纪小白把雨伞放到纪泓烨头顶,大声道。 “不会的,一定能找到。” “这么大的雨,您再这样下去会风寒的。” 纪泓烨不理他,依然低头细细地找。龙义在和他做着同样的事,看纪小白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忍不住道:“你要真想帮忙,就赶紧找,若是找不到,咱们再想对策。” “从府里到宫里有多少路程,你难道不知道吗?找玉佩无异于大海捞针,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找啊!” 龙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依然没放弃,他知道那块玉坠子对少爷意味着什么。就算是大海捞针,他也一定要替少爷找回来。他对着纪小白大喊:“就一点一点的找,要是找不到就发告示,悬赏。” 因为下着大雨,即便是他中气十足的喊,传倒纪小白耳朵里,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了。路上没有行人,他们也就没了那么多避讳,纪小白朝着龙义狠狠甩了一个东西过去。 龙义伸手接住,发现竟然是一块体积不小的石头。纪小白这个混蛋,这是想趁他不备,一石头打死他吗?龙义想把石头抛回去,又怕误伤了纪泓烨只能收手,心里到底是不甘心的,以手为刃,冲着纪小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纪小白觉得这两个人都疯了,可他虽然一肚子苦水,却也是不敢对着纪泓烨吐的。又担心少爷一个读书人,淋了这么大的雨身子会受不了,只能尽量用伞罩住他。 从“瑾园”一路走到了宫外,纪泓烨还是没找到他的玉佩。守在宫墙外的侍卫自然是认得纪阁老的,见他脸色青白,衣衫都已经湿透还要进宫,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敢阻拦。 纪泓烨看着朱红色的宫墙,却是清醒了。他现在这般进了宫,只怕宫里面又要炸开了。圣上要传话,皇后娘娘要代九公主问候,文武百官猜什么的都有…… “龙义,车呢?”纪泓烨淡淡地道。 龙义把头转向纪小白,后者发现,刚才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竟是忘了赶车。他站在原地抓了抓头发,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怀瑾哥哥,你怎么了?”清脆的女声传来,穿着红色宫装的九公主朱明珺,带着她贴身的四个宫女来了。朱明珺比徐锦笙还要小两岁,在宫中又受到很多保护,生得白白净净,一派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之态。 虽然大宁国的女子在这个年纪就该议亲了,可纪泓烨总觉得这么大的姑娘还是个孩子。圣上给他们赐婚,除了不喜欢她,也不排除她年纪太小的原因。他是个正常男人,对这样的小女孩实在是不可能有想法。 纪泓烨想到这里又不禁扪心自问,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不喜欢吧!阿锦也要比他小上好几岁,他虽顾及她年纪小,事事顺着她宠着她,可却从没把她当成过孩子看。他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纪泓烨对朱明珺行了个礼,面上仍是淡淡的。他这般平静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情绪,但其实,了解他的人还是能够知道,他这副样子的时候心里是不大好受的。 龙义心里自是清楚的,跟着少爷这么久,他从没见过少爷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既难过又无力。也是姑娘决绝,走的干净利落,让少爷措手不及。他只盼着姑娘在北疆能好好的,千万不要有个好歹,不然少爷就真的完了。 “禀公主,大人有些问题想不明白,说是淋了雨能有新的思绪。”龙义扯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这样的话朱明珺是听不出来应付的,她仰起头看着纪泓烨,一派天真地问:“那怀瑾哥哥你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珺儿能帮你想么?” 纪泓烨本是不想理睬她,希望她小小年纪受他冷落,能够知难而退。可看见她眉眼间有焦急之色,小孩子家家,还不会掩饰情绪。他只好摇头拒绝:“是学问上遇到了瓶颈,公主是不懂的。” 朱明珺觉得这个问题就比较严重了,她确实学问不好。不过即便是宫里边念书最好的六皇姐,在他面前也应该是学问不好的。母后说,他是大宁朝最会读书,学问最好的人。 “公主,随奴婢回去吧,您的鞋子都湿了。”公主的贴身婢女见朱明珺的绣鞋湿了,天气又这般阴冷,怕她受了风寒。 朱明珺是难得见到纪泓烨的,赐婚之后这才是她见他的第二次。她心里喜欢他,想同他呆在一起。她总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虽然他对她也算不上多好,甚至懒得讨她欢心,可她就是喜欢他。 “你衣服都湿了,不如跟我回去,我让大哥找衣裳给你穿。” “谢公主盛情,微臣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朱明珺看着纪泓烨的背影,对身边的宫娥道:“怀瑾哥哥没有车架,你去羽林军的宋统领那说一声,让他安排人送一下。” 羽林军的宋统领是沈国舅的亲信,一向是听皇后娘娘的口令行事。朱明珺是正宫嫡出,且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孩子,宋统领对这个小主子是从来不违逆的。 “公主,您看纪阁老对您都不理不睬的,您……” “才不是!你没听他的护卫说么,他是做学问遇到瓶颈了。” 朱明珺身边的女官年纪都比她大,而且是经过沈皇后精挑细选的,一个个都聪慧过人,哪里会不晓得人家是在敷衍她。也只有九公主这副天真不解世事的性子,才会当了真。 沈皇后进宫后的第二年曾有过一个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因意外小产,从此就很难受孕。永隆帝子嗣比较稀薄,正宫一无所出,有孩子的嫔妃也大都生的女儿。如今成年的皇子一共就有四位,慧王还是辛者库奴婢所生。 正宫没能生出嫡子,这么多年一直是沈皇后和沈家的一块儿心病。名医不知道寻了多少,均不见效果,好不容易有了一胎,还生的是女儿。虽说有些失望,可毕竟是亲生的,沈皇后爱若珍宝,沈家也把九公主视作掌中宝。 本就是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又被众人众星捧月,所以朱明珺小小年纪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见宫娥们不动,两只小胖手插腰,故作凶悍:“你们这些个奴才,当本公主年纪小就好欺负是不是?我让你们去备车,你们就找这么多借口来搪塞我,信不信我这就把你们交到母后那里去!” 众人一见这小祖宗发了脾气,赶紧过来哄,倒是有人乖乖去宋统领那里要马车了。朱明珺这才消了气,眼巴巴看着纪泓烨离开的方向,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 她的不高兴也就只有那一瞬,很快就又明媚起来,高高兴兴的回宫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长大以后是要嫁给怀瑾哥哥的,到时候自然就会形影不离。 111:眼疾 雨停了,停的很邪乎,就是明明前一刻还瓢泼的大雨,后一刻忽然就停了。阳光出来,照在纪泓烨的脸颊上,让他心里生出一些恍若隔世的错觉。他冲着北疆的方向沉默许久,悠悠地道:“不知她那里有没有下雨,雨后应该会冷的吧。” 龙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回复道:“北疆的气候本来就不比金陵,想来吉祥如意也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 “北疆这时候有没有栗子?”她天冷的时候最喜欢吃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了。 “姑娘贵为郡主,要是想吃什么,一定有人会想办法弄来。” “她嘴刁,不甜不软糯的栗子她不吃。” 龙义看他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低声道:“少爷,我去雇辆马车吧。” 龙义话音还没落,就有一对羽林军过来,为首的正是宋统领。他一听是纪阁老要用车,就在最短的时间送来了最好的车架。看见纪泓烨站在那,就急步走到他跟前,屈膝行礼:“纪大人。” 纪泓烨每日出入文渊阁,自然是认识他的,微微颔首,语气清淡地道:“宋统领。” 宋统领瞧见素来注重礼仪,是文武百官礼仪典范的纪阁老,楚楚谡谡地端立在那里,清雅高迈,气质自成。就是……就是,就是他这一身青色锦衣竟然湿透了,他这是淋雨了? 刚刚那场雨可是下得不小,他那是在自.虐吗?不对,说不定他们读书人就有这样那样的怪癖。他在军营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头悬梁锥刺股,文人为了读书,为了考取功名,也是拼了命了。 只是没想到一向君子端方的纪阁老也会这样,毕竟平时他看起来,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宋统领这么想着,迟疑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道:“纪大人,您……您需要属下帮忙吗?” 纪泓烨这般形象见了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只瞥了马车一眼。宋统领赶紧把车架交给纪小白,虽然依然是控制不住地想看纪泓,却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如今大宁朝廷上下,谁人不知纪阁老看似温和沉默,实则手腕强硬得很,是否最不能得罪的人。从如今刑部的风气就可以看出来,以前那些靠裙带关系或是偷奸耍滑混日子的人,都变得战战兢兢,勤勤恳恳。 纪泓烨回到“瑾园”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热。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心情沉重又没日没夜地忙,今日淋的这一场雨倒成了引子。几年不生一场病的人,病起来就格外的重。 纪泓烨迷迷糊糊,却还是惦记着纳兰锦绣,嘴里念叨的都是:北疆冷,不要受了风寒;不能挑食,不然会身体不好;小摊上的东西要少吃,不然容易坏肚子…… 这些话是以前纳兰锦绣在的时候,他整日对她念叨的。那时候她总是不听话,只要他一不在身边,她就乱吃东西。他每次也没和她一般见识,都是小惩大诫,让她知道忌讳着就行了。 林清扬一边儿开药方一边儿对龙义道:“怀瑾情根颇深,怕是忘不了那个小姑娘。” 龙义不答,他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尤其是和旁人说有关少爷的事。从小到大,但凡有人想通过他的嘴里打听少爷的事,最终都会无功而返。 林清扬对他的反应也不意外,又抱怨:“那小姑娘扔下的青囊医馆,都快把我的宝贝孙女儿给累死了。” 龙义一直知道林玉和林清扬的关系,当初姑娘问,他说不知是因为少爷叮嘱的。怕姑娘知道林玉姑娘的身份,使唤起来不顺手。 “不过,也算不错。学医之人总是需要多救一些人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龙义现在可没精力关心医馆怎么样,他看着自家少爷烧的这样厉害,心里更多的是担忧。少爷身上的担子极重,即便是生病了,怕是也不能全心全意静养。 “我家大人……” “你就不用担心了,有我在,还能让他有事不成?你可不要忽略我的身份,我是太医院院正,是整个大宁医术最精湛的人。” 龙义没说话,纪小白这个万年直男可就不愿意了。他看着林清扬,毫不客气的说:“我们家姑娘的医术也不比你的差吧!” 林清扬本来正在写方子,被他这句话说的手抖了一下,在纸张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墨点。他叹气:“你家姑娘现在不是已经去了北疆吗,她不算。” “北疆也是大宁的国土,为什么不能算?” 林清扬用眼睛斜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小姑娘医术虽好,但总是欠了些火候,医术这种东西还是要靠阅历的。只有见识和诊治的病患多了,下手才能更有把握。” 纪小白觉得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正想说话,就见龙义扫了他一眼。要说龙义真不愧是少爷的贴身护卫,就连看人的这个眼神,也是得了纪泓烨的真传。聒噪如纪小白,被这冷冰冰的一眼看得顿时安静下来。 林清扬开了方子,纪小白便出府抓药去了。他看着尚在昏迷的纪泓烨,颇有些可惜地道:“怀瑾这双眼睛……” 龙义一听就紧张起来,声音都有些飘飘然的:“怎么了?眼疾可是被风寒又引了出来?” “这倒不是,只是我看他的情况,怕是这眼睛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还能多久?” “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吧。” “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 “老朽这里是不会有了,也许遇到神医……”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又道:“他就没让郡主给看看?” “没有。” “她医术精湛又见多识广,兴许有法子也说不定,趁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不如……” “大人不让她知道。” 林清扬无奈:“这种事情瞒得了吗?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大人只说瞒得一时是一时,怕姑娘为此忧心。再者说姑娘现在去了北疆,以后也见不到了。” 林清扬侧头看了看纪泓烨,质疑:“你觉得会见不到?我看是不可能的,你瞅瞅他那副魂牵梦萦的样子。人家不来见他可以,他忍得住?” 好吧,龙义也觉得自家少爷忍不住。 纪泓烨烧糊涂了,满脑子都是些零碎的片段。一会儿是她喊他三哥,一会儿又是她在买街边的小食。她好像明明就在他眼前,可他怎么伸手也触碰不到。 “阿锦……”他着急地唤出声,清醒过来。 龙义已经守了他一晚上,见他终于醒过来,松了口气。 纪泓烨茫茫然睁开眼,只觉得四周围天旋地转,嗓子火烧火燎地疼。他哑着嗓子咳了几声,龙义赶紧让人端了水来。 纪泓烨接过来,喝了一口,感觉嗓子舒服了很多。身上还是软绵无力,骨头都是酸的,他靠着床头又咳了几声,才蹙眉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六刻。” “这么晚了……”他想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只能无奈地又躺了回去,对龙义道:“把我今日要看的卷宗取来。” 龙义对纪泓烨的指示素来是绝对遵从,这时却戳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努力了几次才说出来一句劝阻的话:“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您不如就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一下。” “你觉得我闲得下来吗?” “我已经让纪小白去给您告假了,林院正说您需要休息,即便是天要塌下来,也让属下拦着您不能再出门了。” 纪泓烨没说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龙义顿时觉得后背发凉,他缩了缩脖子,本来一肚子要阻止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去取。” “少爷,您还在发烧,即便是真的要看卷宗,至少也要等到明日。”龙义说完,又有点儿后怕,别看少爷平时性子温和,但若是生起气来可是了不得的。他只好又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林院正说您风寒养养就好,只是眼睛……” 纪泓烨眉尖一蹙,神态略有不悦:“现在就去。” 龙义虽然极不赞成,但也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好去了。纪泓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叹一声,他也是人,也知道疲倦。可是,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不然他就会控制不住,想要为阿锦和他谋个未来。 如今的情势,若是想谋划什么,实在是太困难。他要牵制多方势力,镇北王府也算是腹背受敌。平城那里不稳当,是因为宗玄奕和北燕的瓦尔部落新任首领拓跋涛,暗地里达成了协议。 半个月前他们曾在金陵会面,但是具体谈了什么,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宗玄奕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若不是他让龙义一直暗地里跟着陈智,拓跋涛一行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他现在即便知道他们私下有交易,却因为没有证据而动不了他。即便是有了证据,也要让圣上有不能留宗玄奕的决心才可以。况且,他怀疑拓跋涛与宗玄奕会面之事,是宗玄奕故意露出来的,想引他上钩…… 112:青稞的妙用 让穆离陪着在夜市徘徊了一整晚的纳兰锦绣,终于发现了青稞的妙用。因为那一场大雨,很多流浪的乞儿浑身都湿漉漉的,挤在一个普通药铺前。药铺里有一个小药童,在门口用大锅煮汤,发放给那些乞儿喝。 纳兰锦绣嗅着那个味道来到了药铺,药铺不大,却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神农百草。 “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一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问。 “我是好奇门口那个锅里煮的是什么?” “噢,一些驱寒的东西。” “能不能给我一碗?” 老大夫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衣着光鲜,周身气度不凡,怎么看也不是缺一碗驱寒汤的人。纳兰锦绣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把穆离拉到老大夫跟前,实话实说:“他之前淋了雨,我是怕他染了风寒。” 于是老大夫就把探究的目光转向了穆离。穆离平时很少出门,大多时间都是在训练,即便是要出门也是有任务在身,最是怕别人注意的。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近距离地打量,一时有些不自在,把眼睛转向纳兰锦绣。 纳兰锦绣冲他笑了笑,明媚得让他不忍拒绝。他就只好僵硬着身子,任那个老大夫打量他了。穆离刚刚的那一个眼神,没逃过老大夫的眼睛,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状似无意的说:“姑娘若是想喝,送你一碗也就是了。” “那就谢谢了。”纳兰锦绣说着话从穆离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碗,让小药童给她舀了碗汤。 门外有不少乞儿,纳兰锦绣看药铺里空着,就在角落坐下来,喝了一小口。有一点淡淡的苦,还有一点淡淡的辣,她又闻了闻。生姜、香薷、荜澄茄、羌活还有青稞,一定是这几种药材煮的。 “您这驱寒汤里可是加了青稞?”纳兰锦绣问老大夫。 “嗯。” “青稞这种植物只有赤阳城才有,而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它可以入药,但求您给我解惑。” 纳兰锦绣知道医者都有自己的秘方,甚至有很多人只卖药不卖方子,把药煮好了交给你,连药渣都不让见到。因为人家也是靠这个吃饭的,所以保留一些也无可厚非。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食百草,辨药性,若是能编撰出一本药典那就死而无憾了。纳兰锦绣就有这么一个心愿,有生之年,可以走遍大好河山,丰富药种,也算没有辜负这么多年苦学。若是旁人问这个问题多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偏偏她问的一派坦然。 老大夫是个善良的人,也没打算隐瞒,就道:“起初我也是不知道的,后来接诊了一位患有寒症的人,那人是个神医,只问我讨了一些药材加了适量青稞,煮出来的汤便可控制寒症。” “那您没有问他青稞到底要怎么用么?” “他只说青稞煮水可以驱寒,这也就是北疆人为什么认为青稞酒可以治病的原因。只是,青稞容易和药物发生反应,除了生姜、香薷、荜澄茄、羌活以外,还没有其他药物能与之融合。” “这也就是说青稞很有局限性。” “也不是,是我自己学艺不精。那位神医就可用它入很多药,只不过这个东西要随着病患本身,以及所需用药的情况来确定放多少,怎么放,什么时候放。” 纳兰锦绣蹙眉:“不是说青稞容易与其他药物反应吗?” “是。只不过反应的状态不一样,就是说,有些情况药煮到三分,加入恰好的青稞,就可以提药性。但有时候又需要同其他药材一起煮,还有时候要四分,五分,七分的时候加入,总之就是变动性很大。” 听他如此说,纳兰锦绣觉得用青稞入药极难,一定要对所有药理极通才可以。这样说来,就对那个患有寒症的医者万分好奇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那是位神医,若是真在咱们赤阳城,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我想他也只不过是路过而已,现在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纳兰锦绣总觉得青稞和师傅有莫名的关联,而这位患寒症的医者,既然是位神医又通晓青稞的用法,也许是师傅也说不定。她想了想又道:“那位神医长的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我老头子都已经是半截身体入土的人了,还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男子了。” 纳兰锦绣蹙眉:“您看到了他的长相?” “那是自然,老头子我眼睛又不瞎。” 纳兰锦绣被这老大夫霸气的语言怼得没话说了,既然那人以真面目示人,那他也就不是师傅了。她不禁有些惆怅,她和师傅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始终记得他当年的教授之恩。 “姑娘莫不是也是行医之人?” 纳兰锦绣点头:“略懂一二。” “噢,那姑娘若是有兴趣,有空可以过来和我盘盘医道。”人活到一定的年纪,经历了很多事,对男女之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好,我看不少乞儿都来这里,您是在给他们义诊吗?” 老大夫笑了笑,道:“就是略尽绵薄之力,行医大半生,现在的心愿也就是多救助一些人,不枉费了自己这身医术。” 纳兰锦绣站了起来,微屈了身子向老大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我叫白锦,敢问老先生名讳?你这若是方便,我可以过来看诊,不收诊金的,若是忙碌了,您管餐饭就好。” 穆离看着她随口扯了个名字出来,还能端端正正的行礼,一时愣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了解郡主了,她金枝玉叶的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和普通草医聊这么久。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她会医术,并且还要来这儿义诊。这怎么可以呢? 老大夫一听她这么说,甚是欣慰,他行医多年是个很厚道的人,本不打算白用她。可看她的衣着和通身气派,应该是出身富贵人家,不差他这点儿银子,就道:“鄙人姓胡,别看我这药铺不大,病患可是不少,姑娘若是能来我是欢迎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有空就会过来。” 胡大夫再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些许赞赏,她和穆离出来,老头子还屈尊降贵的送了他们。纳兰锦绣这段时间在府里都闷坏了,想到明天可以有营生做,阴郁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郡主……”穆离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纳兰锦绣不解地看他。 他是她的侍卫,本不应该违逆她的心思,可在这行医不是简单的事儿。首先是她的身份,就不允许她总在外面抛头露面。其次,赤阳城有北燕各部落的探子出没,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势必会给她带来危险。 “穆离?” “属下是想说,郡主不应该在外行医,太危险了。” 纳兰锦绣本想问他为什么,可又想到北疆这边确实和金陵不一样。金陵有三哥在,他书读得多,反而没有女子应该三从四德的规矩。他是支持她的,而且不论怎样,他总会护着她。重活这一世,可以让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只有三哥。 北疆多战事,她若执意出来,父亲和哥哥一定也会顺着她,只是怕又要劳师动众地找人保护。她本就是占用了徐锦笙的身体,应该多为别人考虑,不能惹人嫌。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那我,那我不出来也就是了。” 穆离能察觉到她这句话说的言不由衷,也是,把她养在王府里,就像是金笼子里边儿住的鸟,任谁都不会快活的吧!可她出门行医毕竟不是小事,总要问过了世子才好。 “郡主还没有好好逛过赤阳城的市集吧,属下带您转转。” 穆离这话多半都有讨好她的嫌疑,虽然他这人常年都是一张木头脸,可纳兰锦绣还是能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其实,他应该是个很善良的人,怕她难过,所以才想要安慰她。 “好,你知道哪趟街上好吃的多么?” “属下不知。” “那哪里好玩儿的多也成。” 穆离仍是一脸懵懂的摇头:“不知。” 纳兰锦绣一脸黑线,她对赤阳城一无所知,而他,竟然也同她一样。这也不能怪他,他每日接受那么严苛的训练,大概从来都没体验过放肆玩、随便吃是什么感觉。 穆离用食指轻刮了刮太阳穴,一本正经的道:“咱们一趟一趟地看,反正时间还早。” 这倒是不容易了,还能让她在外面随便玩儿。在纳兰锦绣心里,穆离实在太过中规中矩。怕这个,怕那个,好像她是纸糊的一样,风过来都能把她吹散。她点头,语气里难掩愉悦:“那好,只要你不一直催着我回去就成。” 穆离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不由得勾了勾唇角,牵出一抹微微的笑意。她贵为郡主,可以不用听他的,甚至可以难为他,可她从来没这样做。其实,她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想出来行医,也是她善良的一部分吗? 113:郡主可爱 纳兰锦绣不知穆离是怎样和徐锦策沟通的,反正三日后她就去“神农百草坐诊了。北疆人豪迈不羁,民风也开放,女子行医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在马场骑马,在柜上做生意的也比比皆是。 可她毕竟贵为镇北王府的郡主,容貌又生得出挑,太过扎眼。安全起见,她还是女扮男装,化名白锦。穆离依然是形影不离的跟着她,护她周全。 苍梧谣里沈从苁素衣乌发看起来特别温和,她靠着美人靠,在塌上做针线。她选了最柔软轻滑的面料用来做男子寝衣,又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得特别细致的。 “主子,您都缝了一上午了,喝盏茶,歇歇眼睛吧!”她的侍女翠竹端着茶水,担忧地看着她道。 沈从苁依然专心致志的缝,眼皮都没抬一下。翠竹秉退了屋子里的其他侍女,把茶水放到小几上,坐到沈从苁身边,小声道:“主子,你这样子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院子上上下下都是咱们的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算他们知道我心情不好,又能说明什么?自从我到了镇北王府,就连镇北王的影子都没见到,我表现的太过平静才不正常吧。” 翠竹只能指了指寝衣上绣着的字,那是一句诗:为谁风露立中宵。沈从苁把针放到笸箩里,用手指轻轻描摹过这七个字,思绪万千。 她才不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沈从苁,她叫凌素,是大宁相国府培养的谍者。她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完成过最艰难的任务,杀死过和她一样的谍者。她的一双手,可烹茶、可刺绣、可弹琴,也可轻而易举地杀人于无形。 和她一起受训的女孩子,一共有十二个,已经是优中选优的了。可最终她们一个个都被淘汰了,主子认为,能留到最后的那个才是最强的,才能被委以重任。而经过层层筛选,最终活下来的她成为“谍主”。 小时候,她家里很穷,父母为了换一袋粮食把她卖了,卖给有钱人家做通房。那一年她十二岁,看着衣着华贵的女人对她说,生下儿子就能留下,生不出来就被送到暗娼窑子去。 她吓坏了,口口声声应着一定生下男丁。可她那时候那么小,哪里知道生孩子是不容易的?她见比自己爹爹年纪还大的男人,向她伸出手,她恶心透了。反抗的过程中,她把那个人杀了。 杀人偿命,她被送到了官府,等待问斩。也许是她命不该绝,去监牢审查犯人的当朝相国,一眼就看出她资质非凡。最后她不止没死,还进了相国府,衣食不愁。 她本是个无心人,为了可以活着,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她只有一个目标,伤害过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挡她路的人,她就让他们化为白骨。凭着这一种信念,她活了下来,成为了最优秀的谍者。 可惜命运还是喜欢捉弄人,让她爱上了当朝相国宗玄奕。其实过程一点都不复杂,他救了她,并且让她脱胎换骨,从最下等、最卑贱的人,变成可以仰首,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强者。 没有人会不喜欢在自己生命中这样特别的人。她想着,就一辈子做他的间谍,一辈子替他办事,只要能偶尔看见他,她便心满意足了。可惜,她被派来了北疆。 她只记得相国大人,总是反复写这一句诗。旁人都说他是在思念先夫人,她就想,他这样一个寡情的人,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尝试着接近,最终都被无情抹杀。 北疆之行的前一晚,她喝了饯行酒,也给他喝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杯酒里含了什么,酒后他又做过什么。这是她的秘密,就是死了,也是要带走的。 “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旁人怎么想就让他们想就好了。” “可是,这样毕竟对您的闺誉有损。” “我大婚之日就被新郎抛弃,他至今未曾露面,铁了心的是让我守生寡。外面传的那些话,即便是你不说,我也是能猜到一些的。这样的我,你觉得还需要闺誉吗?” 翠竹也不是一般丫头,她是凌素最得力的属下,这次是同她来北疆,就是要助她完成任务的。她又小声说:“话虽如此,可你也不能一再将就,外面的话传难听了,自然就会有人盯上你。咱们的身份可经不住查。” “我知道了,以后会收敛着些。” 翠竹又道:“哪有人寝衣上还绣诗的?再者说,这是男子的寝衣,旁人都会以为你是给镇北王做的,这诗穿在他身上你能舒服?” 沈从苁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剪刀,把自己绣的那些字都拆了。面料娇贵,这样便皱皱巴巴的,并且留下了一个个的小洞。她蹙眉看了半天,决定在上面绣个图样。 “我还要跟你说件事儿。” “说。”沈从苁埋头绣图样,一副*的样子。 “摘星楼那边每天都出门,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大抵是出去玩了吧,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又少。” 翠竹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质疑道:“可即便是出去玩,也不能这么频繁。” “你让人跟着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倒是想跟,可她身边的那个侍卫十分厉害,根本就跟踪不了,远远的就被发现了。” “就是那个叫穆离的?” “是的,防护的滴水不漏。” “让你带来的人呢,让她去。” “昨天已经试过了,她扮成农妇刚跟上就被那个侍卫盯上了。” 沈从苁这才把寝衣收了起来,算是开始正视翠竹说的话。她听了一会儿觉得,镇北王府的这个郡主可是不简单,自己应该亲自去会会。 “你吩咐厨房炖一盅乳鸽汤来,我要去看了一下咱们的郡主。” 沈从苁刚到摘星楼门口,就被一个婆子拦了下来,口口声声的都是给王妃问好。沈从苁一边问着郡主在做什么,心里一边暗道:这摘星楼的防护一点儿也不比她那里差,里里外外都是忠心的人。 院子里,纳兰锦绣正在放风筝,赤阳城的风很大,她放起来有些吃力,可她却觉得他这样放风筝才有意思。穆离依然是在旁边守着她,怕她只顾着仰头看风筝摔倒。风筝挂到了树上,她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据说是镇北王陪先王妃一起种下的。 “穆离。”她回头找自己的侍卫,却见他已经利落的爬上树,把风筝给她取了下来。 “坏了,翅膀扯坏了。”纳兰锦绣拿着风筝蹙眉,感叹穆离这手劲儿也太大了,应该轻轻的取下来,而不是扯下来好吗。 穆离一心只想快点把风筝给她取下来,哪里知道这东西竟然这么脆弱。这可是她心血来潮糊了一早晨的,就这么被他扯坏了,她大概又会不高兴了。果不其然,她把风筝抛给他,有点任性的说:“穆离,你惹我不高兴了,本郡主要罚你给我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风筝出来。” 做风筝?他哪会?穆离看着手里这只巨大的蝴蝶,有点儿无奈。郡主总是喜欢给他出难题,这东西怕是他怎么也做不出来的。他正在头疼该怎么解决,就听见她一声轻笑。 “穆离,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呆呢?” 他抬头,看见少女俏生生的站着,一双又黑又乌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知道她刚才是故意为难他,可他的心情却意外的非常好,仿佛只要她笑,他的世界就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你快别在那傻站着了,今天不放风筝,我检查你写字。” “好。” “我上次给你布置的任务,你可都完成了?” “完成了。”她让他抄写兵法,一定要字迹工整。 纳兰锦绣仔细地看,一张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只要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出来。比如你这个“竹”字写得头重脚轻,或是“逃”字写的都快分了家,一定是没按照笔画顺序写…… 穆离觉得自己进步已经很快了,起初他写的字,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能看懂,现在吉祥如意都能认出来了。这么想着就觉得郡主待下人是真好,教了他们每个人读书写字,说是他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伺候人,以后出去了总会有用处的。 他真的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姑娘,确切的说,他很少见到姑娘。镇北王府以前是没有女子的,后来出任务的时候倒是见过,没有深接触,也不知道是不是都像他家郡主这么……可爱! 是的,可爱。 她教训人的时候一板一眼,明明一脸严肃,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威胁,只是觉得故作深沉。等到发现她教训的人真正做不到的时候,她又总会无奈的放弃,她对别人总是宽容的。就是这一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才让他觉得弥足珍贵。能不珍贵么?多少人做不到的事,就被这一个小女子轻易做到了。 114:有孕 等到沈从苁进到院中的时候,就看见那晚锦绣正在指导穆离和吉祥如意写字。三个下人坐在一条长桌旁边一字排开,都在那奋笔疾书。她围着他们转圈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姿态看起来很悠闲,却是个眼睛毒的,谁写不好她就指出来,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沈从苁笑了笑,她和一般的名门贵女还真是不一样。自古尊卑有别,哪有主子指导下人写字的道理,她怎么不知道避讳人呢?门口有那么位婆子拦着,想来她到摘星楼来的事也早就传进了郡主的耳朵。她这般做,是故意想给她看的吧!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沈从苁是想多了。纳兰锦绣本就是要指导他们写字的,她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没必要刻意避讳,毕竟,爹爹和哥哥待下人都是亲如一家。揽月楼,时常有护卫和哥哥一同吃饭,大家就摆着一张大桌子,没有尊卑之论,吃的不亦乐乎呢。 说真的,纳兰锦绣喜欢这种氛围,对镇北王府的风气也是有心要延承下去的。人来到这世上就要吃很多苦,这是她两世为人明白的道理。佛家云众生皆苦,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既然都是来吃苦的,为什么不能互相帮持,让痛苦有人分担,快活也有人分担呢。 她这位小继母,入主苍梧谣后,安.生了几天。现下却是整个后院的大事小情都要受她管辖,她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下人该有下人的样子,主人也得有主人的态度。 当然她说的也没错,规矩在金陵城的深宅大院里是非常重要的。而在镇北王府,每个护卫都是受过严苛训练,他们知道什么可以冒犯,而什么是坚决不可以碰触的。 即便是赤阳城也时常有战争,他们会在危险来临的时候,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护主子。让他们以命相待,凭什么?就凭着规矩么?不会的,在生死考验面前,那些规矩一文不值。让他们不离不弃、报以忠诚的是情感。 纳兰锦绣不想管镇北王府里面的事,但是摘星楼都是她的人,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没必要去迎合谁。不管她做的这些,是不是碍了她继母的眼,她都不准备改变。 沈从苁倒也没说什么,反而凑过去看穆离写字。沈从苁在金陵素有才女之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纳兰锦绣以为穆离的字,她一定是看不上的。谁知她却夸赞了一句,写的不错,进步很快。 当然,纳兰锦绣不会天真的以为她说的是真心话。穆离自然也知道。他本来想起身,哪有在主子面前侍卫还坐着的道理,可她见郡主示意他继续写,他便坐着不动,继续抄书了。 “我看你总出去,想来是在外面有事要忙,怕你累坏了身子,特意让厨房给你炖了一盅乳鸽汤,你快尝尝喜不喜欢。”沈从苁拉着纳兰锦绣的手,亲近的不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纳兰锦绣清楚她来摘星楼,不会是给她送个汤这么简单。可既然人家没说明来历,那她也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反正现在她们两个就是互相比装傻嘛。 “母亲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都是些家常的,也没见得就有多好。” “那可不一定,我看您那个厨娘做得一手好菜,也不枉您千里迢迢从金陵把她带来。” 沈从苁笑着道:“千里迢迢带厨子来,说起来确实有些让人见笑,可我是从小吃她做的饭,也是习惯了。母亲怕我到这儿想家,特意让我把她带来。” “您带来了厨子,我跟着都能吃到地道的金陵菜了,这么说还得谢谢外祖母。” “那你快进去尝尝吧,她若是做的不合你的口味,你尽管和我说。她别的不擅长,金陵菜做的还是不错的,你想吃哪个直接吩咐她做就行。” 纳兰锦绣喝着乳鸽汤,和沈从苁闲话家常。按理说沈从苁这个人,除了规矩多和身上的主子习气太重外,也没有其他的缺点了。比如她对纳兰锦绣素来是呵护有加,既像长辈关心晚辈,又像是姐妹之间的互相关爱。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素来是纳兰锦绣的处事规则。按理说她不该讨厌沈从苁才是,可她也说不清心里那种防备状态是哪来的。就是那种人虚幻的第六感,让她非常不喜欢沈从苁。 也许就是因为沈从苁对她太好了吧!一个贵门千金,年方二八,在家金枝玉叶般养着,来到这里,怎么可能愿意屈尊降贵的一味对别人好。纳兰锦绣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向她示好过。互不干涉,以礼相待,是她认为最舒服的相处模式,没必要过于亲近,也没必要改变。 其实,纳兰锦绣不知道,沈从苁现在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搏取她的好感,减少对她的防备。等到纳兰锦绣真正意识过来的那一天,一切就都晚了。说到底,她还是太过稚嫩,不太清楚人心到底有多险恶。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沈从苁忽然过来找她。她是一个人来的摘星楼,连她的贴身侍女翠竹都没带。纳兰锦绣看她脸色青白,一副刚哭过的样子,不禁有些疑惑。 “笙儿,我完了,我完了!”沈从苁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 “你怎么了?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沈从苁又哭了一会儿,才对她说:“我有身孕了。” “身孕?”纳兰锦绣眼睛睁得老大,她老爹就是镇北王,与他这位新王妃素未谋面,哪里来的孩子? “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也是葵水不来,刚刚发现的。” “你……你怎么确定的?” “我在外面找大夫看的。”沈从苁说完,又语无伦次的解释:“我是乔装了的,肯定没有人能认出我来,我现在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笙儿,你是大夫你给我想想办法。” 这一个月来,沈从苁几乎日日都会来摘星楼,对纳兰锦绣在外行医的事也是一清二楚。纳兰锦绣本来也没打算瞒她,两人本就同在镇北王府生活,这里又没人像三哥那般护着她,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的。 “你先别激动,你坐下,我给你切下脉。” 沈从苁坐下,纳兰锦绣仔细的诊了两遍,确定没错。她确实是有孕了。这让纳兰锦绣也有些无措,毕竟,两世为人的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尤其是,沈从苁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镇北王的,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是会要了她命的。 “你……”纳兰锦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已经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从苁闭眼,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落下,她很小声地说:“他在金陵。” “你们……”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他是我的侍卫,就像你和穆离一样。” 沈从苁的这个比喻,让纳兰锦绣莫名不舒服。她和穆离,可是纯粹的主仆关系,哪里能和她和她的侍卫一样。不过,纳兰锦绣也没那么矫情,这时候还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从苁又哭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当初我不愿意,却是因为是圣上赐婚拒绝不了。我若是不嫁,他就要死,那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他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嫁了,想到有生之年总有机会再见的。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我会死在他前面呢。” “什么死不死的?每个女人都生孩子,你见过几个死了的?” “我能活下来吗?” “你的命属于你自己,只要你想活就可以活下来。” “我当然想活。可是,你觉得镇北王府还能留下我么?” “我不知道。” “我这是犯了七出之条,即便是寻常的老百姓家里,也是要被浸猪笼或是休弃的。更何况这是圣上赐婚,我犯了这样的错,不是有损圣颜吗?我姑母……本就因为没能生下嫡子,在宫里步履维艰。我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她和沈家都要受我牵连,我不如死了的好,一了百了。” 纳兰锦绣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宁律规定,犯了七出之条的女子,均有夫家处置。有一些良善的人家,便会写了休书逐出门去。若是遇到恶人,就有活生生被杀死的。 其实,在大宁只要是犯了这种错的女子,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些被休弃的,虽然留了条命在,但夫家不要,母家也不收。最终不是流落风月场所,就是不知所踪。 沈从苁忽然想到什么,她握了纳兰锦绣的手,乞求:“你是大夫,能不能让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一定有法子的。” “我是大夫,只能救人。”纳兰锦绣不精通妇科,但多少也是知道些的。怎么落胎,怎么养胎,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因果有轮回,她死了尚且能复生,又怎能对无辜生命痛下杀手呢? 115:侍卫之心(一) “可是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只能去死了。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难道就是你的为医之道。” 纳兰锦绣沉默,她又何尝不知沈从苁是在逼迫她。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而她虽然可以轻而易举就除掉那个孩子,可她不愿。 可能是因为她上一世求而不得,她总觉得孩子和母亲有命定的缘分,有了的就是福气。又或者是她重活这一世,更加对因果轮回深信不疑。善恶到头终有报,如果她今日替沈从苁杀了这个孩子,那以后还不知道要怎样能还清这份孽债。 “笙儿,算我求你行不行,我不敢惊动别人去请大夫,我怕隔墙有耳。现在真的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帮帮我。” 沈从苁还是第一次这样求人,按理说纳兰锦绣不应该拒绝。可她不喜欢沈从苁明里暗里要挟她的那些话,她若做了便有违良心,她若不做便是逼死沈从苁。把自己的事让别人来承担责任,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那就请你出去吧,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徐锦笙!”沈从苁厉喝一声:“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她这一声不算友善,本来守在远处的穆离听到了,怕她伤了郡主,推门进来,对着纳兰锦绣行礼:“郡主,您该去医馆了。” 纳兰锦绣收敛心思,对着沈从苁道:“我有事情在身,母亲请回吧!” 沈从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一双浅淡的琉璃眸中全是泪水,可最终没让它们滚落下来。她提着裙摆离开,脚步有些虚浮,从后面看也是踉踉跄跄的。 纳兰锦绣很想叫住她,想同她一起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总有一种反对的声音,不停的告诉她,她要离沈从苁远点,断断不能交心。 “郡主。”穆离见她眼中有游离的神色,不禁出口唤她,有些担忧。王妃虽然同她亲近,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我没事,已经到了去医馆的时辰了吗?” “没有。” “那你……” “我是觉得您和王妃相处得不太愉快。” 纳兰锦绣看着他,他最近可真是长本事了,不仅会察言观色,还会为她扯谎了。这样发展下去就很好。只有他一心替她考虑,她也才能全心信任他。主仆之间只有互相信任了,才会成为铜墙铁壁,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 “穆离。”纳兰锦绣忽然出口唤他。 “属下在。” “你最近表现很好,本郡主要嘉奖你。” 穆离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为君主排忧解难是属下的职责,不敢邀功。” 纳兰锦绣觉得穆离真是被哥哥教的迂腐极了,她这么努力的帮他改,每次看到一点希望的时候,他总是又会给她当头一棒。她拉过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他。 穆离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想问她怎么了,又不敢。他隐隐觉着郡主不大高兴,可她为什么不高兴,他又想不出原因。他觉得自己肯定没惹到她,应该是王妃,刚才她对郡主的态度十分不好。穆离这般想着,就又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王妃来了,一定要看紧郡主,不能让她们再单独相处了。 “你就不要跟我说那些面子话了,明知道我不爱听。”许久后,纳兰锦绣道。她本来是等着穆离自己想明白的,据她的经验,穆离这个人,若是自己想明白了,下次便不会再犯。若是别人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他一准用不了两天就忘了。 穆离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说话,毕竟她已经无视他很久了。而且她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他又正好在思考怎么把王妃和郡主分开,故而只听到她嘟囔一声,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也就没有在意。 纳兰锦绣眯了眯眼睛,这小子,可以啊!连她说话都敢无视了。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抬起玉足狠狠的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虽然她用了不少力气,可穆离却不疼。因为她在屋里穿的是软鞋,柔柔软软的底,踢人也不痛。况且他皮糙肉厚的,哪里是她个小丫头能弄疼的。倒像是一种亲昵的撒娇……撒娇?他这又是在想什么,怎能如此冒犯郡主,穆离心中自责,低垂了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纳兰锦绣见踢了他一脚后,他依然没有反应,骄纵地道:“本郡主跟你说话呢!” 穆离只好硬着头皮问:“郡主同属下说了什么?能重复一遍吗?” 纳兰锦绣认命地叹了口气,无奈:“我说,你以后不要跟我说官话,那些都是用来应付外人的,我不喜欢听。” 穆离见她鼓着腮帮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以他的经验,若是现在不应承她,她多半又要罚他抄书。以前,他总觉得郡主罚他抄书,是为了让他练字。自从发现郡主借检查字的缘由,在读兵法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初衷了。 兵书本就枯燥,她一个人读起来没意思。换了这种方式,可以一边监督他写字,一边也能耐着性子把兵书读下去了。一劳两得,郡主肚子里的算盘可是打得精呢。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她开始给他找事了,语气清淡的说:“继续抄书去,我不让你停,你就不可以偷懒。” 穆离无语,他总觉得郡主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虽然有些任性,可是,也挺可爱的。可爱,郡主再可爱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就是一个侍卫!这么一想,心中又多了一丝怅然,眉头也就皱了起来。 “干嘛?”纳兰锦绣眼睛一瞪,却又忍不住破了功,笑道:“穆离,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连我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穆离一见她笑,心就跟着软了下来。她离他不算近,可他低头就能看见她。淡淡的香气裹着缕缕药香袭来,他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了。 最终,穆离还是继续开始抄兵书,而口口声声要监督他抄书的人,却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她睡觉的时候挺乖的,长长的睫毛像羽扇一般,因是趴在书案上,脸颊被挤得有些变形,显得肉乎乎的可爱。 她醒着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冷清。她肤色白皙,不喜上妆,又喜欢穿素衣,总是给人一种素如冰雪的感觉。她额间的玉饰垂了下来,穆离伸手替她理好,希望不要扰了她的好梦。 纳兰锦绣也确实是做了梦,这梦又长又沉,她在梦里过完了一生。梦中,是宗玄奕的一双眼睛,幽漆无底,像是冰封三尺的湖面,又像是随时都要伤人的利刃。 他的背后是浓重的黑夜和熊熊大火,他一字一顿:“纳、兰、锦、绣。” 这一刻,纳兰锦绣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她只想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这双眼睛,再也不要见到他。她跑他追,前方一片黑暗,她找不到方向,只能下意识地喊三哥…… “三哥……三哥……”她低喃,带着一点儿哭腔。 穆离知道她是做梦了,想把她叫醒,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触碰她。她是郡主,他要尊敬她,要保护她,就是不能冒犯她。他正犹豫着,突然她凄厉地喊了声:“别逼我!” 那声音太过凄厉,就像是一柄利刃猛的刺入心房,让穆离的心口一疼。他本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可身体的反应还是超越了理智,在回过神前,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一丝犹豫,一丝彷徨都没有的抱了。 纳兰锦绣慢慢睁开双眼,因为是刚醒过来,所以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迷离的双眼似乎辨不清方向,她把额头贴在他的脸颊上,低声道:“三哥……” 穆离一怔,他从来没离她这么近过,确切的说是他从来就没有和女子这样亲密接触过。他的睫毛很好看,长而浓,又有一点点卷翘,这时候正抖得厉害,预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安。他眼神飘忽,根本就不敢看她,搂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放开。 纳兰锦绣终于有些清醒了,她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看见抱着自己的青年,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这是……穆离?她一惊,伸手推开他,又蹭的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她起身的时候晃了晃,腰部撞上了桌子。 穆离一看她的动作就被吓了一跳,怕她伤到自己。他伸手想要扶住她,看到她戒备的眼神,又怏怏地收了回来。戳在那里,沉默不语。 往常他一这样,纳兰锦绣便不忍责怪了。她这院子里的下人,不管犯了什么错只要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她便下不去手了。毕竟,惩罚只是手段,而如果那人已经知道错了,又何必追着不放呢? 可她现在控制不住,她觉得穆离有些过分了,就指责道:“你……穆离,我见你为人耿直,你可倒好,怎么这么做呢?你这是趁人之危!” 116:侍卫之心(二) 纳兰锦绣一着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更没考究词语用的对不对。可穆离却都听清了,他缓缓抬头,还是往常那副淡漠的样子,冷声道:“你做噩梦了,我只是不想你害怕。” 纳兰锦绣脑子里还是乱的,根本就没发现他没用郡主和属下来称呼彼此。其实,穆离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所以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没有用敬称。 纳兰锦绣觉得他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起码让她指责的话说不出来了。可不管什么原因,他也不应该抱她,这个肯定是不对的。她平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应该叫醒我。” 穆离低声道:“属下叫了,郡主听不见。” 没听见?那也是极有可能的,她有时候睡觉确实是睡得挺沉的。纳兰锦绣又被他堵的没话说了,其实细细想来,穆离这个人平时只是不太爱说话,但确实一点儿都不傻的,甚至可以说是很聪明。 也是,哥哥分给她的侍卫,资历怎么可能差?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弄错重点了。明明是要教训一下她的侍卫,怎么反过来倒成了考虑人家到底聪明不聪明了?为了能把话题拉回来,她只好又道:“那肯定是你叫的不够大声。” 穆离低头,当时他只听见她喊的那一声颇为凄厉,心里一阵疼,就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现在见她责怪自己,他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总之是不大舒服的。尤其是她喊的那声三哥,又珍重又依赖,他可不觉得那是她哥哥。 穆离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危险。他似乎越来越在乎郡主,甚至一刻都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没有过跟女孩子接触的经历,在情感上是非常单纯的那种人,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如今,他是在肖想郡主! 穆离这种想法一蹦出脑海,就仿佛是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骤然清醒。他忽的在纳兰锦绣面前跪下,低垂了头,淡声道:“属下冒犯了郡主,请郡主责罚。” 纳兰锦绣对别人跪她这件事有心理障碍。那是因为上一世的时候,她印象中太傅府没落的时候,所有人都跪在院子里,战战兢兢。那里有她熟识的所有面孔,可她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在那以后,每当有人跪在她面前,她就会生出特别想保护那个人的感觉。现在也是。她转身走到窗边,心事重重的看着窗外,平静地说:“穆离,我从来不让你跪我,是因为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你以前从来不跪我,不是因为你不尊敬我,而是你从未把我当成过主子看。” “属下不敢。” “不敢?”纳兰锦绣转过头来紧紧盯着他,语气也比刚才严厉了许多:“你在我身边也有段时间了,你是个什么性格我会不了解吗?你表面上看是哥哥派给我的侍卫,要事事听我的命令。可在你的心里,没有人可以成为你的主人。你想做的事,即便是千难万险也要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就算是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依然不会做。” 穆离不语,只低下了头,不知是默认还是怎么。 纳兰锦绣又舒了一口气,看着他说:“你如今跪我,无非是觉得,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无关紧要的,对不对?” 穆离依然不说话,内心挣扎。有些情感似乎就要冲破胸腔,可他知道,他不能说出来。不然,他就连留在她身边的权利都没有了。 “穆离,你看着我,回答我!”这是纳兰锦绣很少有的严厉时候。 穆离的性子里除了淡漠坦然,还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直率。他特别想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他想问问她,回答你?我敢回答,而你敢听吗?可最终不舍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他不舍得她失望,不舍得看她为难,不舍得离开她。 他没有喜欢过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谁。可是,就在他抱住她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就无比清楚,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他的小主子。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仅仅是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就会喜欢上。 “穆离,我一直在和你说,人与人之间要相互信任。而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完全信任我呢?就像是对你的战友一样。”纳兰锦绣努力了很久,还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很多事情都看通透了,这其中也包括男女之情。穆离是在躲她,其实因为什么躲,她心里大概也是有数的。 穆离听她这般说,心也跟着冷了。她性子和善,对下人们好,她出身尊贵,却可以让自己委身在那个小药铺义诊。她这种种的特别,让他放松了警惕,觉得他们可以是同路人。可她生来就是主子,而他却是连自己命运都不能主宰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同路呢? 她现在和他说这些话,是因为刚才他抱她的缘故吧!她想让他死心,让他不要再对她有非分之想。她怕伤害了他,所以才会说得这么委婉,他若不收敛住自己的心思,又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世子?对得起镇北王府? 穆离起身,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个礼,淡声道:“郡主,您是主子,是属下誓死要保护的人,刚刚是属下不小心冒犯了您,以后不会了。” 纳兰锦绣点了点头,还找了个台阶给他下:“事急从权,我没有怪你。” 穆离把抄了一半的兵法理好,方便她过会儿查阅,又替她重新研了墨,才退出了屋子。她每次心情不大爽利的时候,就会写字,写着写着就安静下来了。 穆离以为写字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却不知道,纳兰锦绣写字仅仅是因为,她的字是三哥教的。她如今的字体,已经和三哥的有七八分相像了。每次看到自己写下的字,她心里就会莫名觉得安定。 感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东西,明明是那个人辜负了她,她却依然念念不忘。她离开金陵之前,要是知道自己这么放不下,一定会同他说得清清楚楚。她要他亲口告诉她,感情远没有仕途重要,他选择了后者。如果是那样,她大概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念念不忘了。 纳兰锦绣拿起穆离抄写的兵法坐到书案上,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穆离现在的字,虽然比之前好看了许多,但还是略显潦草,不符合他利落的性格。看样子,她还是要好好监督他才是。 想到监督他写字,她不禁又有些头疼。穆离是比徐锦笙大了几岁,可纳兰锦绣却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她也曾情窦初开,一心一意爱慕过一个人。 第一次喜欢的那个人,是会让人印象深刻,甚至是永远都忘不掉的。那是因为刚开始懂得喜欢,会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交付出去。既然是付出了真心,那必然就会刻骨铭心。 她当初喜欢宗玄奕,不就是如此吗?这种喜欢开始的纯粹,结束的也简单。而那种深思熟虑后,依然要承认的喜欢便是爱了。真正的爱,是人无法轻易割舍的,就如同她现在对三哥。 如今穆离对她,大抵也只是新奇。因为他不曾同其它女子这般接触过,所以会懵懵懂懂的把好感当成是喜欢。在刚开始的时候,要想抑制应该还是很容易的吧! 纳兰锦绣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多让穆离接触女孩子。等他和很多女孩子相处过了,就会明白,这种感觉不能称之为爱,仅仅是对异性的一种好感。这种好感和爱情的区别就是,它可以有很多个,而爱情是唯一的。 纳兰锦绣虽然是个行动派,可为了不让穆离起疑心,她还是决定先让吉祥如意试试。她这两个丫头,最是冰雪聪明了,让她们多和穆离接触,也不怕生出是非。即便是生出了是非,那也是好事,反正男未婚女未嫁的,到时候她就替他们做主。 纳兰锦绣正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就被翠竹的哭嚎惊住了。她推开门,站在二层楼上俯视着院子里的景象。翠竹因为状似疯癫的过来,被门口的婆子拦在外面,她仍是大声的喊着要见郡主。 纳兰锦绣只好让人把她放进来,翠竹看见了她,也不往前走了,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哀求她:“郡主,奴婢求您救救王妃吧!” “王妃怎么了?” 翠竹也不敢说出来,只伏在地上一个劲的哭。纳兰锦绣心头浮上不祥的预感,她让穆离带上她的药箱,自己则用最快的速度冲下了楼,向着苍梧谣飞奔而去。 一进到院子,她就觉得诡异。往常门口都守着很多侍卫,丫鬟婆子们也都来来往往的,手里忙活着自己的事。此时,这个院子特别空旷,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喊了两声母亲,均没有人回答,她只好上楼。 117:烂好人(一) 沈从苁平时住的那间屋子,此时门敞着。纳兰锦绣走过去,看见沈从苁正躺在地上,看起来好像是昏迷过去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抱起她,看见她脸色惨白,脸颊两侧的长发被汗水润湿,粘在脸上。 她这是怎么了?纳兰锦绣细细的打量她,发现她腰间缠着的布有些异样。那布条比寻常腰带要宽许多,连同小腹都一起包裹住了,而且长长的垂了下来。纳兰锦绣看着布条的位置,心里一惊,难不成……沈从苁想要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小产? 她再看向沈从苁,心里说不出的怪异。都说虎毒不食子,她若是真心喜欢她的那个侍卫,又怎么能对他们两个的孩子痛下杀手?而且还是用这种方法,又残忍,又痛苦。 纳兰锦绣唤了她两声,不见沈从苁清醒,就想先把她抱到床上去。奈何徐锦笙体型太过纤弱,两条手臂细细的,根本就没有力气抱起一个成年人。地上实在是太凉了,不能继续这样,她只好去卧房取来了棉被,铺在沈从苁身下。 刚把棉被铺好,穆离也带着翠竹赶到了。纳兰锦绣一见穆离,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就像是见到了救星。穆离已经看清楚了情形,提着药箱过去。 “把那个青玉瓶里的药丸取一粒给我。” 穆离也不敢耽搁,赶紧打开了药箱,取出青玉瓶里的一粒红色药丸递给纳兰锦绣。纳兰锦绣看沈从苁昏迷着,根本不知道配合吃药,就让穆离来帮忙。 穆离也没有多想,直接用手钳住沈从苁的颌骨,微微用力捏开。纳兰锦绣把药丸放进沈从苁的嘴里,穆离用手顶了下沈从苁的下巴,药丸便被她咽进去了。 纳兰锦绣拿出针包,开始给沈从苁行针。沈从苁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是昏迷着的。纳兰锦绣倒也不急着把她扎醒,免得她醒过来,耽误她施针。 “翠竹,你去拿温水和帕子来。”纳兰锦绣见沈从苁满脸汗水,头发都粘在上面,就想让翠竹替她擦一擦。翠竹看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给沈从苁擦脸,一边还求纳兰锦绣救人。 纳兰锦绣刚才跑得急,又一颗心都扑在沈从苁身上。额头上的汗,也是细细密密的一层,生性好洁的她却丝毫没意识到。穆离怕汗水流到她眼睛里,耽误了她行针,就想给她擦一擦。可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犹豫了一下,就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汗。 汗水被穆离轻柔地擦拭干净之后,纳兰锦绣才感觉脑袋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她手下不停,也不抬头看他,只淡淡地对穆离道:“谢谢。” 穆离先是一怔,然后又微不可察的笑了。刚刚在摘星楼两人经历的尴尬和不愉快,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翠竹虽然哭的稀里哗啦,耳朵却还是灵敏的,被纳兰锦绣的一句谢谢,惊得停了手。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哪个主子跟下人道谢的。看样子,镇北王府还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处处都和别人不一样,标新立异的。 纳兰锦绣顺利地施了针,然后让穆把沈从苁抱到了床上。翠竹还在哭,声音不大不小,自始至终都没间断过。纳兰锦绣被她哭得有些烦躁,只好让她去沏壶茶来。翠竹脸上还挂着泪珠,模样有点儿不太情愿,大概是在想,我家主子都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喝茶? 纳兰锦绣见她一动不动,就用幽怨的小眼神儿看着她,她无奈,只好解释:“我在这守着她,你总得让我喝点茶等着吧!” “那……”翠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家主子什么时候能醒呀?” “应该快了。” “具体需要多久?” “你不要问的这么明确,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推敲得到?” 翠竹噤了声,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又眼巴巴的看了一眼沈从苁,才去沏茶了。等她抱了茶壶回来,纳兰锦绣、穆离还有她三个人一人倒了一杯茶,边饮着边聊起天来。 “你们的院子今天是怎么了?就你一个人在,其他人呢?”纳兰锦绣从一进门就觉得奇怪了,现在有空才问翠竹。 翠竹偷偷打量了她一眼,看她模样很柔和,估计她不会发脾气,才道:“主子打发他们去收拾园子了。” “什么园子?” “就是王府后面圈出来的那片空地嘛!” 纳兰锦绣想到沈从苁前段时间,同她说自己想种园子的事情,她记得沈从苁是让下人们从后面开地了。但是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派出去,除非她是故意的。 “用布条勒紧腹部,这是谁想的主意?” 翠竹低下头,小声道:“是我。” 纳兰锦绣蹙眉:“就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是。” “所以你们就把所有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了?” “是。” “翠竹,你好大的胆子!”她两世为人都是主子,并且出身尊贵,平时温和着不发脾气倒也算了。可如果她发了脾气,那看起来也是很凶的。 翠竹年纪也不小了,被她这么一吼,除了哭,也不会做别的了。纳兰锦绣看着她,很严厉的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淘来的法子,但是我必须要警告你,以后再也不能用了,会要命的。” 翠竹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对这些根本就不懂,只隐隐记得,她们老家有的姑娘珠胎暗结的时候,怕声张就会用这种方法自己解决。她也只是听说,还从来没见人用过。 翠竹当时就是把这个方法告诉了沈从苁,是沈从苁心意已决,一定要这么做。她的心里也没有底,但看见沈从苁坚决的态度,便也决定试一试了。毕竟,沈从苁是谍主,武功智谋都在她之上,她没有缘由不信任她。 沈从苁将布条围在自己的小腹上,自己的力气有限,就让翠竹帮着拉。翠竹看着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害怕了,她想放弃,可沈从苁不准。她说如果让这个孩子留下来,那她一定会被逐出镇北王府,这个事情一闹大,她是冒牌货这件事情就瞒不住了,到时候金陵城的主子也不会放过她们的。 翠竹想到她们作为谍者的规矩,要尽心尽力完成任务,如果任务失败,都要接受惩罚。惩罚的方式,以造成的损失为标准。但是如果身份暴露,为了不牵连出更多的人,保护其他谍者和主子,就一定不能让自己活下来。 她们每一个人,私密的地方均带着毒药,如果任务失败,就要选择自裁。如果谍者怕死,甚至是出逃了,就会有天罗地网等着她们,插翅难飞。 翠竹是最新一批谍者里出来的,她是第一次做任务,却也知道血淋淋的事实。虽然内心挣扎,虽然下不去手,但还是遵从沈从苁的想法,想要用这种方法流掉这个孩子。 可当她看到沈从苁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的时候,内心的恐惧以及对自我的厌恶,爆发到了一个惊人的高点。她虽然是一个谍者,要灭七情六欲,可她终究是个人,人非草木。同为女人的她,内心也是无法承受的。 所以她才收了手,才不顾一切的去找纳兰锦绣。她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沈从苁死,不能让她这么死在自己的面前。 纳兰锦绣见她头垂得很低,仿佛是在自责,又仿佛是在想事情,她只好又追问:“我和你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我……我……”翠竹抬头,眼眶红红的,欲言又止。 “我已经把你的主子救回来了,如果你们还要用那种法子,我无法阻止你们,但是,很可能会赔上她的命。” “我……我不想她有事的,可我也实在没了法子。郡主,你既然是大夫,就帮帮我们吧!” 纳兰锦绣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气愤。沈从苁既然知道无法承受有孩子的后果,那当初为什么又要那么做?只为了贪图一时欢愉,就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赔上,或者是逼迫一个大夫做这种事。 她上一世的时候,因为一直没有孩子,流过多少泪,拜过多少佛像。她去庙里上香,为了心诚,一步一步的走过多少台阶,扣过多少头,却依然没能求来一个孩子。沈从苁有了,却千方百计的要除掉,有时候老天还真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翠竹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动摇了,就又道:“只要郡主可以施以援手,我们主仆必定感恩戴德。” “我不需要你们感恩,因为我不会这么做的。” “您不能见死不救。” 纳兰锦绣笑了笑:“你们主仆还真是同心同德,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我现在就回摘星楼,过会儿会让人把安胎养身的药方送过来,要不要吃这副药,你们主仆自己决定。” 她说完这些话,就起身出门去了。 118:烂好人(二) 穆离一见郡主走了,那自己就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跟着出了门。他看郡主神色不对,以为她是被气到了,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才能把她哄开心,奈何无果。他和女孩子接触的少,还真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 纳兰锦绣回到摘星楼后,神色还算平静。让吉祥研了墨,自己沉默的坐在那写药方。刚才她跟翠竹撂了狠话,大抵就是不准备帮她们了。可话虽是那么说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毕竟是人命关天,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她是大夫,虽然对她们的做法极为愤怒,可到底不能把人命当做草芥。这么想着就又有些气愤,沈从苁年纪不大,心思可是不少。与她接触的时间不长,却能料定她不会袖手旁观,天知道她今天以身犯险,是不是在逼她就范? 她写好了方子交给如意,让门房去抓药。思考了下又觉得不妥,这是一副普通的安胎方,若是抓药的人多嘴问了,而那位医者恰巧说了,沈从苁有身孕的事儿岂不是瞒不住了?她把方子收回来,对穆离道:“你现在就去抓药,别人如果问起这药谁用,你切不可回答。抓好药也不要在外面逗留,尽快回来交给我。” 穆离抓药回来,纳兰锦绣又想起苍梧谣现在除了翠竹,一个下人都没有。只好又让吉祥如意去把药煎了。她一边别扭着,一边又不得不为沈从苁考虑,矛盾的她,把花剪了个面目全非。 穆离在一旁看着眼角抽了抽,却是不敢再触她的霉头。一直等到纳兰锦绣把花枝子剪的就剩下一根了,他才背过头去,实在是有点儿不忍直视。 纳兰锦绣看着桌子上落的花枝子,一时也有些失神。自己刚才这是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一盆花,又没有招到她,她何必要如此呢?她放下剪刀,跑去厨房看吉祥如意煎药。 两个小丫头做事情十分认真,一人拿着一把蒲扇,轮流看着火候。等到纳兰锦绣一去,就成了三个人挤在炉子跟前。吉祥是最聪明的,看四下无人就问了纳兰锦绣,这意思就是不希望她去掺和苍梧谣的事。 “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她婚前失贞本就是大错,您可不能帮她。” “不帮她难道要见死不救吗?你们别忘了,我是大夫。” 如意一听也是老大不愿意了:“大夫怎么了,您这不是已经给她开了方子?难不成她自己做的事儿,您还要去给她善后。您可别忘了,您是镇北王,的郡主,你不去把她做的这件事捅出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纳兰锦绣成功被她们两个逗笑,她发现这两个小丫头,看事情是越来越通透了。孰轻孰重,在她们心里简直是门儿清。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侍候,能时时提点她的错误,倒是让她省了不少心。 可是,真要让她做到见死不救,多少还是有些困难。这也怪当初带她的医女,教给她的就是,医者父母心,不止要对病患施救,更要对危难者施予援手,救助他们身体的同时,帮他们渡过难关。后来遇到师傅,他也是如是说的。 所以,她时常有一种错觉,一个好大夫,必然会是一个好人。而她,可能就是好人中的好人,俗称中的烂好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她……也算是得到善报了吧!不然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一直到药煎好了纳兰锦绣思绪还是有些混乱,她让吉祥端了药跟着她去苍梧谣,穆离却执意同行。纳兰锦绣无奈地看着他,道:“这本就是女子之间的事儿,你个大男人戳在那儿不方便。” “我去了什么都不做,只单纯保护郡主的安全,您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你个大活人在那,我怎么能当你不存在?” 穆离却是铁了心一定要跟着她,苍梧谣那对主仆不简单,对自己都能下那样的狠手,心思必然是歹毒的。让郡主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吉祥过去,他不放心。 纳兰锦绣承认自己御下无术,她的下人就没有一个惧她的。吉祥如意是,穆离更是。别人家的下人,都是对主子唯命是从,她家这些全都有自己的主见,只要是他们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行了,那你就跟着去吧!不过这次你就守在门外,我不唤你的话你不许进去。”纳兰锦绣最终还是妥协了,不妥协又能怎么办呢?总不好一直和他僵持着。再者说他也是为她好,如此尽职尽责,她心里也是敬佩的。 等到主仆三人到了苍梧谣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天边一片火红,屋子里却显得沉闷,沈从苁和翠竹竟然连烛火都没点,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吉祥把药递给翠竹,翠竹接过来,看着沈从苁。沈从苁不说话,她便不敢伺候她吃药。纳兰锦绣一看翠竹像霜打茄子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挨主子训了。她接过药碗,对翠竹道:“去把烛火点上。” 沈从苁面无表情的看着纳兰锦绣,因为刚醒过来不久,脸色看起来还是苍白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血色。纳兰锦绣虽然心里怪着她,但对着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药刚熬好,还热着,再晚点就凉了。” “我不吃!”沈从苁背过脸去,脸颊陷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是诚心想给自己找罪受吗?” “当然不是,可我也没了更好的法子。既然早晚都是要失去它的,现在又何必吃这药呢。” 纳兰锦绣让吉祥和翠竹退出去,吉祥老大不情愿的,但又想到穆侍卫还守在门外,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若是里面有什么异动,一定能第一时间冲进来。于是,屋里就剩下纳兰锦绣和沈从苁了。 “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确定,你应该是极喜爱这孩子的父亲。” “是,我很喜欢他。” “那你就不想把这孩子生下来吗?” “想。”沈从苁的眼睛里有了泪,她哽咽着说:“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我为了这个孩子去死吗?我死了,它就变成了孤儿,在这个人世间又有谁能保护她?它活着还不是要受人欺凌?” “你都没有把它生下来,又怎么能确定,他出生以后就会变成孤儿呢。” “我自己的处境我清楚。这是圣上赐婚,关系到沈家和镇北王府两家的脸面关系,甚至说是国亲都不为过。我却出了这样的事,镇北王不会放过我,沈家也不会再收留我。” 纳兰锦绣低叹一声,缓缓道:“我爹爹也是不愿意结这份亲的,不然也不可能迟迟不露面。” “你的意思是……” “只要我们都不声张,你就是镇北王妃,而它就是镇北王府的孩子。” 沈从苁本来灰色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她紧紧握住纳兰锦绣的手,很用力的握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哑:“可以么?” 沈从苁听纳兰锦绣这么说,却还是不太敢相信。镇北王再大度,再宽容,再不喜欢她,也不能磨灭他们之间是夫妻关系。试问天下间有哪个男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夫人婚前失贞,并且珠胎暗结?又有哪个男人,肯把给自己带来屈辱的孩子养在膝下? 纳兰锦绣其实也是不确定的,但她也有几分把握。镇北王爱兵如子,在军中很有威信,徐家军中人人敬畏他。徐锦策更是爱惜自己的兵,不然穆离那副冷清性子,又怎么会对他马首是瞻?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镇北王从没有过续弦的打算。他对先王妃情深意重,必然是不愿意别的女子占了亡妻的位置。如果沈从苁能和他摊牌,占用着王妃之名,却不用行夫妻之实,想来镇北王也不介意在府里多养个闲人。 “试试看吧!”纳兰锦绣说完,又把药递到了沈从苁嘴边,她这次没有拒绝,而是很利落的喝完了。 “那我要怎么和他去说?” “等我爹回来,你和他实话实说,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他若是不接受怎么办?” “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吗?” 沈从苁被她问的一怔,确实是。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坏了,即便是她出去找大夫开了落胎药,却也还是会走漏风声。她总不能把摘星楼里的所有人都杀光,这毕竟不现实。如今她只能信纳兰锦绣一次,也只能为自己拼这一次,万一成功了呢? “我会同王爷好好说的,求他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纳兰锦绣觉得自己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今天已经管了很多身外事,她需要回去反省一下,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毕竟还是打了镇北王府的脸,希望沈从苁到时候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把她卷进来,她轻声道:“你好好养着吧,明日我再让人把药给你送来。” 119:谍主(一) 纳兰锦绣起身,手便被沈从苁握住,她站在床边,而她坐在床上,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沉默。许久后,沈从苁轻声道:“谢谢你这次帮我的忙,以后算我欠你一次救命之恩。” “言重了。这事情成与不成,还要看你能否说动我爹,如果能成,你还是感谢我爹爹吧!做事不成,你也不要怪罪他,毕竟,这亏吃的有点大。” 沈从苁点头,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情况也不能拖下去了,就道:“我明日就起身去见王爷。” 纳兰锦绣摇头:“你的身子现在很虚弱,经不起舟车劳顿,还是先养几天再说。” 沈从苁的身体恢复远超过纳兰锦绣的认知,明明是很虚弱的人,经过一晚上时间的调理,竟然就生龙活虎了。纳兰锦绣感叹的同时,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徐锦笙这副小身板,还真是弱不禁风啊。 沈从苁要往平城去,平城正在打仗,为了让她能安全见到镇北王,纳兰锦绣把镇北王府一半的护卫都用来护送她。徐锦策临行前,曾交代过,他和父帅不在府里,一定要护郡主周全。镇北王府的护卫,对这位新王妃十分尊重,但是若想调遣他们,却只有纳兰锦绣可以。 王府门前,列队齐齐整整的。沈从苁在上马车前,看着门口的纳兰锦绣,很柔和的说:“笙儿,大恩不言谢。我本来也没大你几岁,你以后就不要叫我母亲了,可以叫我苁苁。” “好,平城正在打仗,你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沈从苁握了握她的手,纳兰锦绣发现,她的手并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柔嫩,略有一点硬,就是有一种骨骼分明的感觉。她想,沈从苁和一般的贵族小姐有点儿不同,不过也没有深思。 马车上,翠竹看着沈从苁清淡的神色,小声道:“郡主是个好人,心地善良。” 沈从苁不语,自从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就没想过任务的事,等她找了纳兰锦绣才发现,这件事也许可以两全。就是她既可以平安的生下孩子,又可以把任务圆满完成,只不过还是需要纳兰锦绣配合。所以她就联合翠竹演了那么一出戏,为了瞒过纳兰锦绣和穆离,她假戏真做了。 昨天晚上她一切的危险都是真的。如果纳兰锦绣不出手救她,她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个孩子彻底同她无缘。其实,这孩子本就是多余的。它父亲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母亲又是一个不能为自己做主的谍者。它注定不会有正常的家,也不会同其他孩子那样健康成长。 可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又有谁能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是从炼狱里出来的,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她是踏着同伴的累累白骨走到蝶主的位置……可她依然是个女人。 徐锦笙,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她不轻易和人交心,对谁都存有绝对的防备。可惜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软。两方交战,若是实力相当,那比较的也就是看谁的心硬了。这一点她做到了,而徐锦笙没有做到。 她在来北疆之前,就已经研究过镇北王父子的一切。可以说对他们的性情为人,都是有很深入的了解。独独是这个镇的王府养在外家的郡主,她没有多花心思,因为她觉得一个小女孩,是翻不起浪头来的。 接触的这些日子,让她发现自己真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轻敌,确实是兵家大忌。好在她的任务也不急,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摸索这个小女孩的性情,然后找出她的弱点。 虽然利用别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可她从小接触的就是任务,只要能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又怎样?她要的只是结果。如今计划才开始,徐锦笙却已经顺着她的陷阱走过来了,诱捕这么一个小姑娘,还真是费了她不少心思。 翠竹的心性远没有沈从苁狠辣,这也就是为什么后者可以成为谍主的原因。她就是配合谍主来完成任务,以她的身份地位,只有听从命令的份儿。可她还是觉得,利用徐锦笙不厚道,毕竟,那真是一个极善良的人。她本可以选择不管她们,却没有袖手旁观,明知她们会给镇北王府带来祸事,却还是愿意出手帮忙。 “主子,不然我们……”翠竹的话哽在喉咙里,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说,怕说出来又要受到责罚。 她的反应沈从苁都看在了眼里,她闭眼,靠在榻上,缓缓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用多说了。” “可是郡主她那么善良,我们真的要毁了她的姻缘吗?” “不然呢?”沈从苁依然没有睁眼,看起来懒洋洋的。 “姻缘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我们若是真给破坏了,那她不是很悲惨吗?而且她是真心对我们好,为了保护你,不许损害镇北王府名誉。” “够了!”沈从苁厉喝一声,“嚯”的睁开双眼,一双浅淡的琉璃眸里,闪着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翠竹想到那些竞争谍主的人最终的下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沈从苁,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她可以笑着杀人,也可以笑着接受别人的伤害。记得当时走到最后的还有一个人,那人的武功智谋均在她之上。她承受着那人的伤害,直到自己遍体鳞伤,直到那人认为她再也构不成威胁,她才给了那人致命一击。 翠竹记得,是一刀穿伤了肺部,而那把刀就被她做成簪子模样别在头发上。老师当时教授她们,一刀致命需要刺穿心脏,而沈从苁却在杀人的过程中研究出了新法子。只要把匕首刺向肺部,人便会口吐鲜血,既无法发出声音,又不会马上就死,却是再也没有救活的可能。 当时就连国相大人都说,她具有谍者最优秀的品质。出手够狠,为人够沉着,懂得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是她们这一期谍主的不二人选。沈从苁成为谍主之后,不管见到什么样的任务,都能很完美的完成。她手下的谍者,几乎个个都是精英。 翠竹一直想不明白作为谍者核心人物的她,为什么会被派到北疆来?直到发现她怀孕,翠竹才算明白,谍主喜欢相国大人,所以相爷不可能继续把她留在身边。 翠竹恭恭敬敬的低头:“奴婢知错。” “知道错了就好。”沈从苁把玩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冷声提醒:“不要因为你扮成贵族小姐的丫头久了,就忘了自己本身是做什么的,作为一名谍者,恻隐之心是万万不能有的。” “奴婢谢主子教诲。” 沈从苁忽然就凑到了她跟前,和她四目相对,眼睛像两把利刃刺进翠竹的眼底。她的声音平静的有些诡异,透着彻骨的寒:“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是为了你好,你知道吗?” 翠竹除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被主人知道你生了异心,你觉得你的下场是什么。你胆子这么小,怕是不肯自杀的,到时候也许还得我亲自动手,送你一程!” 翠竹的身子抖如筛糠,上下牙关直打架,她已经害怕到了极点。这种恐惧,是来自谍主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肆无忌惮的杀戮。每当她露出这副眼神的时候,都是心中暴戾到极点,几乎无法控制的时候。 翠竹害怕,害怕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如果是以前,她一直在相府的地下城里接受训练,她是不会这么怕死的。可如今她出来了,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才知道,生活里不是只有血腥和杀戮,还有那么多多姿多彩的事。她想活着,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沈从苁看翠竹乖了,知道她再也不敢生出二心,就又靠回了榻上,闭目养神。她的心里确实有一股暴戾之气在流窜,让她想要杀人,这种感觉的起源是她不愿意接受。 从她第一次和自己的队友搏杀的时候,她的心头就有这种气息。她想反抗,不想被人控制,不想像野兽一样撕扯。可她无法自主,就只能踢掉自己的拦路石。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顺从本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闭眼,其实,她是羡慕徐锦笙的。虽然她同情心泛滥,最终会因为自己的善意而断送了自己。可她,活得恣意,活得潇洒,她可以由着心意去做事,不用受任何人的把控。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哥哥。 这就是老天的不公平之处。同样是人,为何要有尊卑高低?为何有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被人众星捧月?为何有人想要活下来,都要靠自己用鲜血去换取?不是她心狠,也不是她要辜负别人,而是老天对她不公。它给了别人很多东西,却独独不肯施舍给她一点, 她,不应该愤怒吗?不应该自己去争取吗? 120:谍主(二) 沈从苁的平城之行相当顺利,当她见到传说中的镇北王之后,有一瞬间是惊呆的。在她的心里,他应该是很老的,毕竟,他作为封疆大吏那么多年,就连他儿子的名字都已经响彻整个大宁了。 可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眉目生得十分硬朗,尤其是那一双瞳孔,透着沉稳,透着清澈。他眼睛里的那种光,和徐锦笙的一模一样。那是沈从苁以前从没见过的。 她让他屏退了侍卫,跪在他跟前,一字一泪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她以为他即便肯放过她,也会非常愤怒。可他出奇的平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孩子,他说:“你说是笙儿让你来的?” 沈从苁点头,这时候只有说出徐锦笙成功率才能更高些,盼着镇北王心疼自己的女儿,念着这份情义能宽待她几分。 他笑了笑,眼睛里光芒柔和。柔和到无法让人联想到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是一个纵横沙场,杀过无数敌兵的将军。在沈从苁的印象中,踩着白骨功成名就的人,应该是冷漠凶悍的。 他的声音有些柔和,却又非常自豪:“我的女儿是最像我的人,讨厌那些迂腐的规矩。你若是觉得留在王府里可以,大可以住着,王府上下自会以礼相待。” 沈从苁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只能一直说谢谢。镇北王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人,他说:“你比笙儿也没大多少,我和她哥哥常年在外面,王府里也没其他人了,你若真的心存感激,就替我多陪陪她。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了,一直被我放在外家养着。” 沈从苁有点儿想笑,人呀,就是不知足!徐锦笙这般出身,又有父亲和兄长关怀备至,可在她父亲眼里,她竟然还是那个受苦的。那她,那么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岂不是天天都在地狱中煎熬了? “你今晚住在这儿,明日收拾好了就回王府吧!”镇北王留下这么句话,就准备离开了。 沈从苁跑到他跟前,乞求着说:“我知道您军务繁忙,但您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你说。” “我从金陵城过来就没见过您,王府里流言四起,我带来的人都很担忧我的未来。” 镇北王听她这样说,神色柔和了许多,他朗声道:“是我思虑不周。除了平城这边战事吃紧,也是我当初不知你心中的想法,怕横生枝节,才没回王府。” “你回不回王府不打紧,主要是我已经奔着您来了,您……”她说不下去了,眼睛四处打转,就是不敢看镇北王。 镇北王虽是久战沙场之人,可他的一双儿女都已成人,当年待妻子又是情深义重,对这些风月之事,自然是懂的。他倒是一点都不扭捏,清清正正的:“你就在这帐中休息吧,晚点时候我会过来。” 沈从苁要求的不多,只要一夜就够了,有了这一夜她的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到时候只要镇北王父女不说出去,自然就不会走漏风声,她的孩子会是镇北王的嫡出。以后幸福不幸福她不知道,但生活一定不会太差了。 沈从苁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经历不同,也就没有什么小女儿的心态了。这一晚,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毕竟,以她对男人的了解,坐怀不乱的是有,但那都是在人前。人后的时候,可是怎么丑态百出的都有呢。 她既然敢来就不害怕。她没成为谍主的时候,做任务难免也要牺牲色相,不过,那些占过她便宜的人,都被她送去见阎王了。这个,她不能动,所以,如果他要求的话,她就接受好了。这样反而更容易让她接受,因为这样就变成交易了,她也不用心存愧疚。 为了表现得像正常女子,也为了动静折腾的够大,让军营上下的人都知道王妃来了。她还让人烧了热水,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洗了个澡。果不其然,伙房里听说新王妃来了,备洗澡水的时候,竟然还送了鲜花。 来送洗澡水的小兵,是两个年纪特别轻的半大孩子。他们红着脸告诉翠竹,这种鲜花味道很好,主要是元帅很喜欢。北疆不太平,基本上高过车轮的孩子就会来军营。既是一种磨练,也能让他们认清自己所处的恶劣环境。 当然,这样的孩子来到军营之后,都会被安排在伙房或是发军需储备的地方,不会让他们直面敌人。这些孩子的父母之所以争先把他们送来,就是因为相信徐家军会善待他们。他们在这里能得到妥善的照顾,也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北疆人的心里,王爷和少帅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翠竹觉得这两个孩子挺可爱的,把他们送来的鲜花一瓣一瓣地摘下来,放在清水中洗干净,又放到浴桶里。沈从苁看着那些淡黄色的小花,心里竟奇异的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这里的环境是恶劣,可他们却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她,从来没被人这样珍视过。 她洗了澡,又晾干了头发,然后衣着整齐的睡在了塌上。时间过去很久,她觉得寒冷,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着军帐里不甚明亮的烛火,看见镇北王正坐在书案前看书。 “王爷,您……不睡吗?”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沈从苁起身,穿了鞋子下地,慢慢走到他身边,小声道:“您白天一直没休息,晚上若是再不睡觉,明天怎么能有精神呢。” 镇北王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一个波澜都没有,只淡淡的道:“无妨。” “战场上可不比府里,您若是没精神,会很危险的。您去睡会吧!” “还是你去。” 沈从苁这时候有些无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什么他能那么沉稳。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她白日里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她又不需要去苦苦算计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其实那个床榻是足够大的……” “你,是有什么目的吗?”镇北王沉着眉眼看她,白日里听她说到女儿,他便放松了警惕。如今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她现在不就在赤果果地向他发送邀请吗? 沈从苁一接触到他责备的眼神,就明白他会错了意。她这辈子还没这么好心过,却被人恶意揣测了,她转身,想着是爱睡不睡!她蜷缩在床上,心里暗叹,果然郊外不比王府,北疆的夜确实足够冷。 她就这么蜷缩了一会儿,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了她的被子上。她睁眼,看见镇北王把自己的毛皮大氅给她搭在了被子外面。他就穿着单衣,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看书。沈从苁的心,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谢谢。”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可怜。 “不用客气,在我眼里你和笙儿是差不多的。” “您一定很疼郡主吧?” “当然,她是我镇北王府唯一的郡主。”镇北王说着话的时候,眉眼很自然的浮上一抹柔色。 “郡主能有您这样的父亲真让人羡慕。”是的,她很羡慕。 也许是夜晚的原因,也许是这个姑娘同他的女儿一般大,镇北王耐心出奇的好,连带话都跟着多了起来:“她从小被送到金陵,现在才回到我身边,我当然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沈从苁看着这个人,觉得很好。这种好,是她曾经痛恨的,因为她不曾拥有过,也不曾被别人施舍过。 这一夜,她睡的很好,暖暖和和的。清晨醒来,营帐里已经没了镇北王的影子。她看见依然盖在自己身上的毛皮大氅,淡淡笑了。 她,很少笑,甚至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伸出左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她觉得自己终于正常了一次,可以生下一个孩子。 用过简单的早膳,出了营帐,她想自己可以回王府去了。却见营帐外已经有一队人马守着,为首的是两个少年将军。模样生得有几分相似,年纪略长的那个阴冷俊美,另一个则生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 “纪泓烨、纪泓煊奉元帅之命,护送王妃回府。” “护送我?不需要了,我带了很多护卫出来。” “元帅说平城正在打仗,让我们兄弟二人将王妃平安护送到王府。” 沈从苁觉得自己继续拒绝下去就显得有些矫情了,只好点了点了头,心里对镇北王却多了层好感。她在马车上看着纪家兄弟,不得不承认,他们家的基因很优良,子弟个个不差。这两个气质上虽不比纪阁老的风华,但年纪再长一些,一定会出落得更加夺目。 “外面那两个就是纪阁老的弟弟么?”翠竹看着那两个少年,心里也暗赞了一声好。 “嗯。”沈从苁淡淡的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模样生得还真是俊,要是配郡主倒也合适。” 121:纪氏双杰(一) 沈从苁斜了翠竹一眼,语气不辨喜怒:“我刚教训完你的话,你就又忘了?以为你自己是媒婆吗,在这拉郎配。” 翠竹觉得主子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便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沈从苁今天确实不太舒服,本来以为平城之行会解决她一桩心头大事,却不知是解决了一件,又有了另外一件。 到镇北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纪泓煊一行人势必要歇在王府。王府里有一排屋舍,专门供士兵休息。纪泓焕带着人去安排住处,纪泓煊惦记纳兰锦绣,径直去了摘星楼。 王府里一下子回来那么多人,摘星楼早就听到了动静,纳兰锦绣还分不清情况,正站在二楼踮着脚往院子外看。 纪泓煊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她,她站得高高的,素色的衣裙被黄昏染上了金色,长长的黑发在微风中翻飞,那情景美的像是梦境。他忽然想起了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纳兰锦绣居高临下的,自然也看到了他,她兴奋的朝他挥了挥手,喊道:“六哥!” 纪泓煊真怕她不小心掉下来,看着她那危险的动作,他连出声制止都不敢了,就怕她一分神脚下没了准儿。他大步往楼上跑,神色焦急。 纳兰锦绣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的样子,莫名有点儿想笑。她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可摘星楼特别结实,尤其是这些栏杆,不要说她一个弱女子了,就是十几个壮汉也不见得能掉下去。 她现在起了点孩子心,看着纪泓煊着急的样子,就觉得吓吓他挺好玩的。她也不往下走,就原地站着不动,笑得前仰后合。穆离站在她身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习惯守护着郡主,所以总是离她很近,以便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出手。 纪泓煊跑上了二层楼,冷着一张脸,转瞬间就到了纳兰锦绣面前。纳兰锦绣看他脸拉的那么长,忍不住笑得更大声,指着他说:“六哥,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脸比那马儿的脸都长。” 纪泓煊本来是要板着脸训斥她几句,一听她把他和马做比较了,顿时被她气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语气算不上温和:“这毕竟是二层楼,你不应该离栏杆那么近,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办?” 纳兰锦绣全然不在意他说的话,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就生活在这儿,对摘星楼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可能会摔下去?” “任何事情都有意外,要防患于未然,你明不明白!” “防患未然是对的,但是这个压根儿就不需要防范。” “徐锦笙!”纪泓煊喊了她一声,实在看不得她在这站着了,伸手去拉她。 他本就在战场上洗礼了那么久,现在又正沉着脸,加之刚才喊了她那一声,怎么看都十分的冷酷威严。纳兰锦绣被他吼得一愣,竟然忘了吼回去。 穆离一看纪泓煊伸手去拉郡主,条件反射的把纳兰锦绣拉过来,护在身后。在刚才他直呼郡主名字的那一瞬,穆离就很不高兴了,他家郡主平时都笑眯眯的,对谁都那么温和,摘星楼上下哪个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纪泓煊是她表哥又怎么样,郡主还轮不到他来管教! 纪泓煊一看穆离的动作,脸拉得更长了,那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睛,也全是风雨欲来的怒火。纳兰锦绣感觉到气氛异常,也不笑了。她先是看了看纪泓煊,又看了看穆离,这两个人气势倒是很压人,一个冷漠不语,一个怒火冲天。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大,就想把这冷场打破了,她笑着道:“你们两个在干嘛,大眼瞪小眼的,难道是在比谁不眨眼的时间长?” 两个人依然不动,她无奈道:“那好吧!我来给你们做裁判。” 她说着话就走到穆离跟前,看他睬都不睬自己。又跑到纪泓煊跟前,他也是那副无视她的样子。以前在纪府的时候,他和她每天玩在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现在看他这副深沉的样子,忍不住冲他做了个鬼脸。纪泓煊却是再也绷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六哥,你输给穆离了。” 纪泓煊扫了她一眼,语气还算平静:“我又没和他比试,何来输了之说?” “反正我就当你们比试了。” 纪泓煊无奈,伸手又揉了揉她的额发,宠溺的说:“你怎么开心便怎么想吧!” 玩笑开够了,纳兰锦绣凑到他身边,问道:“你是护送王妃的?” “这你都知道?” “那是自然,我这么聪慧,怎么会有我不知道的事呢?” 纪泓煊看她洋洋得意的,不由得又笑了一声。纳兰锦绣虽然到北疆也有段时间了,可平城打仗之后,纪泓煊便和镇北王一同去了,他们也没见上几面,甚至是话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这么久没见了,纳兰锦绣还是挺关心他都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副大长脸的样子。 “那你今天可是要住下了?” 纪泓煊点头:“夜路不好走,兄弟们也需要休整,明早出发。” “平城的仗还要打多久?” “现在还不好说,情势挺复杂的。” “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一个姑娘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纳兰锦绣被他这一句话怼的无话可说了,她瞅了瞅他,低声嘟囔:“不就是比我早来一年多,知道的事多了那么一点么,看把你神气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但站在她面前的纪泓煊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来北疆之后,成长是很快的,回过头看看以前的事,竟然有一种年少轻狂的感觉。虽然时间也只不过是过了一年多而已,可他的这副心态,却是沧桑了不少,不像她,除了个子长了,人变瘦了,其他地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一直让我在这喝西北风,你就不请我去屋里坐坐?”纪泓煊道。 纳兰锦绣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穆离道:“天色已晚,郡主的住所不能有外男进入。” 纪泓煊在战场上还算沉稳,但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再沉稳,火气也是很重的。他脸一沉,对着穆离道:“我和郡主说话,几时轮得着你这个侍卫插嘴?” 穆离也看着纪泓煊,态度那叫一个不卑不亢:“我是郡主的侍卫,要时时刻刻保护郡主的安全,一切可能威胁到郡主的事情,我都有权利阻止。” 穆离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平时问死他,他才跟你说上几句。纳兰锦绣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一个陌生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吃惊的看着他,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好像火气格外的重? 纪泓煊想要打人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与穆离平视,冷声道:“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威胁到郡主的安全了?” “不合规矩,就算是威胁。” “你!好你!牙尖嘴利的。”纪泓煊气愤得按捺不住,拳头就向穆离的脸上呼过去了。 穆离的身手在王府的所有影卫中是数一数二的,放眼整个赤阳城,甚至是整个北疆,几乎没有人可以打得过他。他并不把纪泓煊的动作看在眼里,只在拳头快要到脸上的时候,伸手握了他的手腕。他准备直接把纪泓煊摔到地上,煞煞他的锐气。 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纳兰锦绣反应过来的时候,纪泓煊已经被摔在了地上。她一惊,上前一把推开穆离,半跪在地上,去拉纪泓煊。 穆离本没有防备她,被她这么一推竟然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两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纳兰锦绣,她刚刚是用力推了他一下么?这个平时对谁都特别温和的郡主,从来没有情绪这么激烈的时候。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吗? 纳兰锦绣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她知道穆离的身手,一般人被他摔一下,怕是要去了半条命的。纪泓煊才多大,她真担心把他摔坏了,就扑到他跟前,焦急地说:“六哥,你没事吧!” 纪泓煊这一下确实被摔的不轻,他好一阵都感觉胸口气血翻涌。这个人,很强,他承认自己打不过他,正在心里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见纳兰锦绣回头对穆离道:“谁让你动手的?” 穆离不知怎么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他怔怔看着纳兰锦绣,低头行礼,淡淡地道:“属下知错了,请郡主责罚。” 纳兰锦绣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平时是很纵容下人,可这不代表她就没有一个底线。他动手打了人,难道她说上一句都不行了?他现在这副样子给谁看,真当她拿他没法子了吗? “你不经我允许,动手伤人,我罚你十军棍,你有意见吗?” 穆离抬起头,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把眼睛转向一旁,依然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复:“但凭郡主处置。” 122:纪氏双杰(二) 纳兰锦绣被穆离冷漠又疏离的一眼怔住,正想要说话,却见他已经走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子又稳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摘星楼。 他这是去领军棍了吗?十军棍会不会伤的很重?会不会起不来床?他是那么执拗的一个性子,即便是挨了打,也一定会来站岗的吧!他曾说他是她的侍卫,职责就是保护她的安全,要寸步不离的…… 纪泓煊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儿来,他坐起身,说了句公道话:“是我先动的手,你不应该罚他。” 纳兰锦绣心里头有些复杂,她生气是因为她知道,穆离明明可以躲开,可他偏不,还动了手。如果打伤了六哥怎么办?他自己就不会受到惩罚吗?今天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一个侍卫的限制,即便是哥哥在,也是要惩罚他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平时在小事上她可以由着他们,因为他们出生低,处处受人慢待,能让他们日子更好过一点,她从不吝啬。可如果她的宽容,会让他们越线,让他们都能替主子做主了,那岂不是要乱套了? “和我一起过去吧,拦下他。”纪泓煊道。 他是了解纳兰锦绣的,她心肠软,根本就看不得身边的人受苦。若是这次惩罚了她的侍卫,以后她肯定心存愧疚,对人家处处忍让。那可就了不得了! “不去!他自己犯了错,就让他自己承担。”纳兰锦绣还在闹脾气。 “不光是他的错,是我太冲动了,他也是为你好。”纪泓煊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又道:“不过他管的是不是有点儿多?我觉得祖母以前给你看院子的那个嬷嬷,都没有他管的多。话说,你说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凶悍的女人?嫌我翻墙去找你,竟然还对我动手,我要不是碍着他是女人,我早打她了。” 纳兰锦绣默了,心里默念,纪泓煊你可扯得够远的,连金陵里的嬷嬷都捎带上了。不过,一想到以前他被嬷嬷追着跑,她就莫名想笑。 “哈哈哈……”纪泓煊也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想到以前自己做的混账事儿,忍不住笑出声。 记得有一次,他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不承想竟是把小鸟的窝给捅了。看着刚刚长出绒毛的小家伙,毛茸茸的很是讨人喜爱,他也不顾是半夜三更,跑去她的院子要给她看。 她的院子那时候就被守得严严实实,为了不和嬷嬷起冲突,他翻墙进去的。没想到会被发现,守门的人叫醒了嬷嬷,老太太拿着木棍子追他,非说要打死他个登徒子不可。 “对了,你来北疆之后还没见过五哥吧!”她来的时候,纪泓焕正在修工事,没能见到她。 “嗯。难不成焕表哥也回来了?” “当然,元帅总说我做事情太过冲动,不如五哥考虑的周全,所以每次我出什么任务,总是要把他带在身边。” 纳兰锦绣又笑了一声,觉得纪泓煊这话有点偏颇。既然父亲觉得他性情冲动,才会让纪泓焕在旁协助于他。明明就是人家在帮他,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人家变成累赘。她在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拆穿他,免得刚刚被摔了一跤的人,又要咒天咒地的发脾气。 “他现在在哪呢,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在给大家安顿住处和伙食,我惦记着你,就先过来了。” “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知道先给士兵们安顿,你能不能学着点儿?” 纪泓煊把她也拉了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将来可是要冲锋陷阵杀敌的将军,哪能做这些老妈子做的事儿?” “这么说在军中给你们安排伙食住处的人都是女的?” “什么女的?咱们宁律明文规定,不可让女子入军营,动摇军心。” 纳兰锦绣就在这儿等他呢,笑着问:“那你刚刚还说是老妈子?” 纪泓煊有点儿傻气的抓了抓后脑勺,“我就随便那么一比喻,你不要那么较真嘛!” 两人一起步行到后院,这一路上也没停下说话,仿佛怎么也说不够似的。纪泓煊平时也不是一个话特多的人,可遇到纳兰锦绣就想不停地说,似乎要把分别这一年积攒的所有话,一股脑都说出来。 纪泓焕也是刚把士兵们安置好,大家伙在院子里生了火,自己动手做饭,他在火堆旁边擦拭着自己的腰刀。那是徐锦策让人为他量身打造的,是一把弯刀,非常的锋利,他用起来很顺手。 “五哥,我们来了。”纪泓煊朗声道。 纪泓焕抬头,看见一起走过来的两个人。男孩子高高瘦瘦的,要比女孩子高了大半个头,两人一个一身黑色劲装,一个一身素色长裙。明明是两个极端的颜色,走在一起却特别和谐,被火光一照,全是暖暖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气洋洋的,纪泓焕心头竟是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锦儿表妹,好久不见。”他把弯刀收入鞘中,脸上难得现出几分柔和的神色。 纳兰锦绣笑眯眯的回复:“焕表哥,好久不见。” 纪泓煊拉着纳兰锦绣坐到火堆旁边,又把她的手放在火边上烤,笑着说:“快烤烤手,刚才忘了让你加衣衫,北疆可不比金陵,入了夜特别冷。” 纳兰锦绣一路走过来还没觉得有多冷,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是觉得冷了。她往上拉了拉衣襟,只有手上暖洋洋的,抱怨了一句:“那你不早点儿说。” 纪泓煊起身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问纪泓焕:“五哥,咱们的行囊放哪了?” “最东边那间屋子。” 纪泓煊大步走过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件大氅过来。他递给纳兰锦绣,笑着说:“你自己来这儿也有些日子了,就不晓得晚上冷吗?” 纳兰锦绣一怔,她还真没觉得晚上有多冷,即便是出去,穆离也会让吉祥给她多加衣服。所以,她到现在都没有那个意识。一想到穆离,她心里又有些不太好受。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习惯了穆离在她身边,或是离她不远不近的站着。 “你不是冷了吗,怎么不穿?”纪泓煊问她。 纳兰锦绣没回答,手里抱着大氅,心思仿佛不在这儿。纪泓煊暗叹一声,这丫头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事了,这般入神,就连他同她说话都没听见。他只好拿过她手里的大氅,给她披上。 纳兰锦绣回过神来,看纪泓煊正在低头给她系大氅上的带子,默了默。少年俊秀的侧脸,被火光映衬的一片柔和,她小声说:“谢谢六哥。” “你跟我客气什么?搞得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纳兰锦绣笑了,觉得他现在说话的神情,还和在金陵城的时候一模一样。其实,也只是过去了一年多而已。她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喜欢上了三哥,又离开了他。这让她总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因为每一刻都是很难熬的。 纪泓焕抬了抬眼皮,他很了解自己的弟弟,来北疆的这一年多,他们都成长得飞快。金陵城那些富贵繁华却又危机四伏的日子,似乎已经离他们很远,他们现在都很适应在北疆。 记得刚来的时候,六弟就像脱了缰的野马,看哪都是新鲜的。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说,这是锦儿的家乡,她却还没有我这个异乡人熟悉,以后她回来我可以带她四处逛逛,让她领略一下大北疆的风情。 后来他们正式进入了部队,开始执行一些小任务,虽然不是正面面对敌人,但也总有交锋的时候。六弟第一次杀人,还是为了救他,那时他的反应很平静,他说这一刻他已经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了。 他也以为弟弟能够顺利接受,毕竟战争就是这样,血腥厮杀,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为了活下去,只能不停的击败你的对手,杀掉你的敌人。但是那天晚上,纪泓煊还是发了噩梦,只不过他喊的都是锦儿。 纪泓焕也是那个时候才确定,他这个看起来神经大条,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弟弟,喜欢上了徐锦笙。也是,他们在金陵的时候,相处融洽,彼此扶持。那种祸福同享的情感,大抵是他这种局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离开金陵城的时间越久,他们成长得就越快,而存在在那里的人和事,就仿佛是上一辈子经历的东西,很熟悉却又很遥远。六弟没再提起徐锦笙,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再喜欢也终究是一场空想,毕竟身份不般配。 徐锦笙是镇北王府唯一的郡主,父兄爱若珍宝,即便以后要说亲,大抵也会是侯爵之类的人家。尤其她容貌生得好,性子也是挺讨人喜欢的,再加上这样的身份地位,就是皇子都能配得上。哪里是他们这种,商籍出身,还是庶出子弟的人,可以肖想的。 123:纪氏双杰(三) 纪泓煊的想法和纪泓焕的一样,他也曾认清事实,告诉自己他配不上她。可当她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没办法放弃她。 都说少年人的喜欢很浅薄,最容易让人淡忘。可他自己很确定,他只是闭口不提,却是把她藏在了心里。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如果你心里有三分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时时挂在嘴边上;如果你心里有五分喜欢一个人,就会偶尔提起;如果你心中全心全意只喜欢一个人,就不舍得说了,只想偷偷的留在心里。 他出身低又怎么样?三哥还是商籍出身,不是靠着自己寒窗苦读,一步一步走向朝堂,成了不可忽视的二品大员。大宁国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最有政绩的刑部尚书,如今他权柄在握,整个宁国的女子,又有哪个是他配不上的? 三哥可以,他也一定能够做到。终究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一代藩王,封疆大吏,他也会守护一方土地,被人景仰。到时候,又有谁能说他配不上她? 伙房的士兵送来吃食,是一个很大的白瓷碗,里面装了热腾腾的米饭,还有一些肉和青菜,纪泓煊和纪泓焕人手一碗。纳兰锦绣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味道还挺香的。 “你干嘛,想吃?”纪泓煊问。 “不怎么想吃,我都用过晚膳了。” “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纪泓煊低头正要吃的时候,又看见她眼巴巴的瞅着自己。 他笑道:“分你一半行不行?” 纳兰锦绣两世为人,却都是锦衣玉食的,从来没吃过苦。可能因为平时的吃食太精致,她现在竟然觉得他们行军的饭很香,闻起来就很有食欲。她想到哥哥一向是和士兵们一起吃的,在镇北王府似乎没有那么多规矩。 只不过她毕竟是女子,又贵为郡主。这样和大伙一起吃饭,不知道传出去会不会被人笑话?可她确实很想吃,而且上次在揽月楼吃的全鱼宴,好像也是和大家伙一起吃的。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你要不要?”纪泓煊见她半天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纳兰锦绣点头,他便让人取来一个空碗,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一半给她。纳兰锦绣指着他之前的那只碗,问是不是他自己的餐具。 纪泓煊点头,他们每个人都得把自己的餐具带好,如果搞丢了,行军途中一时又补给不上,就真的只能用手捧着吃了。纳兰锦绣又指着他的碗道:“那我要你那只。” 纪泓煊噗的一声笑了,道:“第二只碗是新的,还有筷子。” 纳兰锦绣怕他耍自己,半信半疑的:“真的假的?那这碗长得都一样,你怎么知道就是新的?” “不一样。”他把两只碗递到她跟前,道:“你看,第一只碗是有名字的,而第二只碗什么都没有。” 纳兰锦绣一看,确实如此,纪泓煊的碗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煊字。而另一只碗却是光滑可鉴,上面什么都没有。纪泓煊冲她扬了扬下巴,得意地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嗯。”纳兰锦绣接过那只碗,秀气的吃了一口米饭。 “我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连声谢谢都不说?” “谢谢六哥。”她不情不愿的说。 “哈哈哈,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纪泓焕一看弟弟得意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倒是很会邀功。” 纳兰锦绣抬头看纪泓焕,他道:“你是咱们镇北王府的郡主,玄甲军中总有人认得你。” “嗯?” “而且王府里本就没有女眷,除了你,就只有新王妃了。你没梳妇人发髻,能猜出你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困难。郡主来了,大家自然会取新的餐具给你。” 纳兰锦绣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被六哥骗了,白给他说了一声谢谢。她伸筷子夹走了他碗里的肉,自己都给吃了,然后还骄傲的扬了扬下巴,大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派头。 纪泓煊扒着白米饭吃,心下却愈发愉悦了。锦儿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没有因为分别而疏远他,也没有嫌弃他是个征战沙场的武人,还会像以前那样抢他的东西吃。 士兵们一看郡主来了,就不敢往火堆跟前围了,都跑回自己的营房里去吃。纪泓焕看着他们两个,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非常想告诉他们食不言寝不语。可又觉得这个场景挺温馨的,他们如今能坐在一起吃饭,其实是经过很多考验的。 沙场上刀剑无眼,从踏上北疆的那一刻起,他们兄弟两年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更珍惜能在一起的时光。 吃完了饭,三个人继续烤火聊天。纪泓焕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只听他们两个说。奈何根本就加入不到他们的话题中,他们的思维跳跃很厉害,前一刻还在说战场上的险情,后一刻就跑到大雁身上去了。好不容易等他们停下来,他才拨了拨火,很平常的问:“锦儿表妹可还适应赤阳城的气候?” “嗯,现在算是适应了。一开始来的时候觉得不习惯,这里风沙大,而且早晚都很冷,中午的时候又会特别热。为了能够维持正常温度,我这一天要换三次衣服。” 纪泓焕听她这么回答,也忍不住笑了,他说:“那是你还有空折腾,我们就没那么好运了,不管是冷还是热,铠甲都要穿在身上。” “铠甲重不重?” “重,也不保暖。冷的时候穿着它不暖和,热的时候穿它却是炙人。” 纳兰锦绣点头,悠悠地道:“不穿的话是不是不可以?你们还要靠它来抵御伤害。” “是。” 这时候纪泓煊也加入了话题,他沉思着说:“其实那种金蚕丝软甲就很好,既轻便又刀枪不入。” 纳兰锦绣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想到若是有了它,那他们在战场上不是要降低了很多风险吗?刀枪不入,可以让他们少受伤,而且轻便的话,在行军途中也会比较好。 但是大宁的士兵既然没有,那也就证明这种东西极为稀少。不知道父亲手上有没有,若是有的话,她可以给六哥讨一件来。她问纪泓煊:“金丝软甲是很难得吗?” “是非常难得。金蚕那种东西,只有魔刹一族能养活,而且每只金蚕能产出的丝很少。因为金蚕丝的特殊性,金蚕产完丝以后就会死。要想织一件铠甲,就不知道要多少金蚕才可以。” “但你既然知道,一定是见过的吧!金蚕软甲长的什么样?哪里有?” 纪泓煊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砸晕,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纪泓焕接过话:“元帅有一件,外表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可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纳兰锦绣点头,果然不出所料,这种珍稀的东西,父亲是有的。她现在对他们在战场上的事,还是有些好奇的。漫漫长夜,他们又许久未见,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 “纪氏双杰?”纳兰锦绣听到纪泓煊说出不来的奇妙称呼,忍不住笑出了声。 纪泓煊却不以为然,神色很正常,没有因为她笑话,就不好意思:“怎么了?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霸气吗?” 纳兰锦绣摇头,笑着解释:“不是不是,就是觉得很好笑。特别像房间流传的那些话本子上,说的什么江湖侠客,这个三怪那个双雄似的。” 纪泓煊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不满。果不其然,他伸手戳了戳纳兰锦绣的额头,有些气急败坏:“我们那是军中士兵给的敬称,你那些胡说八道的三怪双雄,怎么能和我们比?”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都以组合的身份出现吗?”她笑的还是很厉害。 纪泓焕想到自己第一次听说,很多人把他和六弟称之为“纪氏双杰”的时候,和她的反应差不多。都是笑到停不下来,觉得又幼稚又好玩。真不知道取这个代号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这么俗气的名字挂在他身上。 当私下里很多人这么叫的时候,他渐渐就习惯了。这也许是大家对他们兄弟二人的一种认可。因为他们接连几次任务完成的好,为大家减少了不少损失,所以才会有人为他们取了这个代号。 纳兰锦绣终于止住了笑,看着他们问:“那你们给我说说,纪氏双杰的由来,不会就因为那一次奇袭成功吧?” 纪泓煊骄傲的挑了挑眉毛,决定要和她说一说自己的丰功伟绩:“奇袭那一次,其实有很多偶然的原因,就是我和五哥比较幸运吧!还有后来的一次给北燕铁骑下巴豆,那才是让我们名声大噪的一战。” “下巴豆?” “对啊!当时我们一个小队在镇上遇上了北燕铁骑,他们的速度非常快,为了能够脱身,五哥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你是不知道啊,马拉肚子走不了,铁骑兵一人拉一马的情形,笑死人了都。” 124:侍卫被罚 纳兰锦绣听着纪泓煊讲战场上的事,偶尔有记忆模糊的地方,纪泓焕就补上。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得很快,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中,院子里的火堆也已经快要熄灭了,纪泓焕提议送她回去,三个人就又往摘星楼走。 刚出纪泓煊他们的院子,就看见穆离在院子门口站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反正看样子是已经站了很久了。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在黑夜中身姿笔直,手里还拿着徐锦策送纳兰锦绣的那件大氅。 纳兰锦绣一时怔在原地,她出门的时候他没跟着,她以为他一定是领了军棍就回去了。他当时冷着脸,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为什么还要管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厚道,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有些内疚。 既然她的侍卫就守在这里,那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送她回去了。纪泓煊和纪泓焕停住脚步,和纳兰锦绣说了一句告别的话,就打算回去了。 “郡主,您忘了把大氅还给他。” 纳兰锦绣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纪泓煊的大氅。明天他们一早就要离开,万一她赶不来送,北疆天气这么冷,他又在荒郊野外,没了大氅可怎么是好?她伸手去解领子上的带子,然后利落地把大氅脱了下来,递给纪泓煊。 大氅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一阵冷风钻入,她一抖,却已经有另一件大氅披在了她的肩头上。她小声对穆离道:“谢谢。” 声音真是又小又细,因为,她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谁知穆离却像没听到一样,正是平时那副冷淡的样子,只对她伸了伸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纪泓煊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的背影,有些出神。为什么他觉得,穆离对锦儿不是单纯的侍卫对主子该有的态度?难道是他多心?因为自己心里惦记着,就总觉得旁人也在惦记。他以前防备过五哥,也猜忌过三哥,现在竟然连一个侍卫,他也要怀疑么? 纪泓焕看着纪泓煊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种事情,他作为一个局外人,看的是最清楚不过了。 侍卫对主子自然是又敬又爱,不然不可能在门外默默站了这么久,还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穿了别的男人的衣服,为她披上大氅。主子对侍卫,多半是无心的,但却不排除心有怜惜。不然,不会那么听他的话,她是主子,自己做事情用不着一个侍卫提点。 这么明显的事,他这个冰雪聪明的弟弟,却还是看不穿,又或者是他不愿意相信。侍卫和主子是要形影不离的,若是无心也就罢了,若是有心,近水楼台先得月,怕是也无人能够阻碍。 虽然侍卫的身份低,绝对不可能配上郡主。但大宁自开朝以来,公主郡主一类,私下里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宁律没有明文规定养面首可不可以,但是男人既然可以妻妾成群,那女人养几个面首,也是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徐锦笙本性纯良,年纪又小,对待感情的事应该是非常慎重的。而且他觉得,徐锦笙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若是,她真喜欢了穆离,自然不肯让他做面首,不过,她大概是不会议亲了。这样看起来也不错,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纪泓焕越想越远,越来越觉得穆离和徐锦笙有可能会发生点儿什么。毕竟,这个侍卫长相那么出挑,身手又是一等一的好。自古美人爱英雄,何况又是一个对自己关怀备至,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一切都有可能。他看了看还傻站在那里的弟弟,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回去休息了。 纪泓煊思绪有些乱,躺在床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穆离摔他的那下,本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还没小心眼儿到那么爱记仇的程度。但现在再回想起来,却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翻腾了一会儿,怎么都觉得那个侍卫十分碍眼。想着等他回军营去,一定要告诉兄长,穆离不能继续留在锦儿身边。不管怎样,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绝对不能冒险。 纳兰锦绣走在前面,穆离仍像是往常那样,在她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配合着她的脚步,缓缓走着。纳兰锦绣想问他伤的怎么样,却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 主要是穆离现在的态度,你说他和往常不一样吧,可他往常也是这副打死都不出声的模样。但你若说他和往常一样,却也是不大一样的,比如,换作往常他一定不会这般对她,唯命是从的。 穆离这个人虽然受的教导是要服从命令,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态度丢掉。就像他平日里对她这个郡主,看似够尊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态度总是不卑不亢的,仿佛她这个郡主也没有比普通的平民百姓高贵多少。 他觉得他们之间像朋友,可以以诚相待的时候,就会管她管的比较多。而他觉得他们之间尊卑有别的时候,又会对她特别敬重,特别疏远。他,可真是很难懂的,简直就是一个多矛盾体。 纳兰锦绣越想越觉得头大,实在是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就加快了步子。从纪泓煊他们暂住的营房到摘星楼,有很长的一段路。因为建设初期,镇北王就考虑到不能打扰了后院,顾而建的远了一些。 她走的很快,穆离出来的又急,根本就没带灯笼。黑漆漆的路,虽然因为身边有人不害怕,可纳兰锦绣一不小心还是把脚崴了。她暗呼倒霉,自己真是什么事都能碰上,这么大人走路还能把脚崴了。 这下子想不求人都不行,要是穆离不管她,她难不成就这样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即便她能忍住疼,可走回去大概得半夜吧!她懊恼死了,伸手去按自己的脚踝,感觉应该是不重,但还是想看看具体伤的怎么样。 “别动。”穆离淡声道。 纳兰锦绣竟然听了他的话,本来已经半俯下去的身子,又慢慢的直了起来。这么一动,脚腕还真有些疼。穆离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她的脚踝,抬头问她疼不疼? “有点儿疼,不过不怎么严重。”她也不扭捏,因为习武之人大都会正骨,对,这些崴伤应该也有不少心得。 穆离直起身子,看了看她,缓缓道:“属下背郡主回去。” 纳兰锦绣摇头拒绝:“不要了,你……你背上不是有伤吗?我在这里等你,你回去叫辆车子过来。” 穆离觉得也对,他刚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看她。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周遭黑漆漆的一片,那模样……看起来怎么那么可怜? 他大步走回去,在她面前停住脚步,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和下来:“还是属下背郡主回去吧。” “不用,你去叫车子。” 穆离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天已经这么黑了,属下怎么能把郡主一个人丢下?”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天这么黑,我怕把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会害怕。 纳兰锦绣自然见识过他的执拗,那种对自己认定的事情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么看比她这个主子都要坚决。下午刚刚罚了他,她心里这会儿正愧疚着,也不想再违逆了他的心意。只好道:“那你就过来扶着我吧,这样能走快一点。” 穆离还是很坚持,背对着她俯下身子。因为顾及到她的脚有伤,而他又生得高大,他只好单膝跪地,让她很容易就能伏在他的背上,不需要费任何力气。 纳兰锦绣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心里对他的愧疚更甚。为了能早点回去,也不忍心再驳了他的意思,就趴在了他的背上。两条细细的手臂,轻轻揽在他的脖子上。 穆离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青竹香,裹着淡淡的苦意,那是因为她总侍弄药材。这种中药的味道淡淡的,和青竹的香气裹在一起,竟是出奇的柔和。他的背因为挨了十军棍,这样背着人其实是很疼的。他稳稳托着背上的小姑娘,觉得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对不起。”她在他的背上小声说。 这么小的声音,若不是因为两人离得近,穆离的耳朵就是再伶俐,怕也是听不见的。可现在听到了她这么说,他心里就暖和了。 下午去领罚的时候,掌刑的人还有些犹豫。镇北王府很少罚人,而且郡主又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她的人她自己不舍得管教,就更不允许别人碰。 穆离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领那十军棍,就连刑堂的人要去亲自问问郡主的意思,也被他一并拒绝了。一是,因为郡主是他的主子,金口玉言,她说要罚,他就不能躲避;二是,他自己确实有错,明知那人和郡主是表亲,也算是他的半个主子,他不该动手,甚至是不能还手。 125:主仆交心(一) 主子对的时候是对的,主子错的时候也依然是对的。这是他作为侍卫必须要明白的道理,他虽然有些不甘心,却不得不屈服。因为尊卑有别。这是他在接受暗卫训练的时候,从来没有承受过的。他们只需要完成任务,不需要去迎合任何人的喜好。 纳兰锦绣见他不说话,想来是自己刚才声音太小,他没能听清楚,或者是他觉得自己态度不够诚心。也或者是他心里又在想,主子怎么能给侍卫道歉,什么尊卑有别的那一套。 “对不起。”她这次的三个字说得清清脆脆,铿锵有力的。 穆离一怔,控制住自己想回头看看她的念头,又往上托了托她,让她在背上可以舒服一些。然后才平静地回复:“郡主不需要跟属下道歉。” “下午我说的是气话,你就是不去,我也不会责怪你。”纳兰锦绣这么说着,又觉得自己这个郡主当的属实有些憋屈。 “我知道。” “那你还去?” 穆离不说话,纳兰锦绣却知道自己问这句有些多余了。穆离知道他不去领罚她也不会怪他,就像她知道穆离一定会去,是一样的。这应该就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说的那么明白,却彼此都能相信。 茫茫人海,能有一个彼此信任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容易。虽然这种关系的开始,是不公平的,可幸运的是,穆离赶上了一个好主子,而纳兰锦绣也遇到了一个好侍卫。其实,他们应该珍惜,毕竟这种信任,来之不易。 纳兰锦绣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她是大夫,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一想到穆离受了伤,却还在坚持背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她糯糯地说:“你背上的伤好像不轻,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我的脚不严重,可以走。” “属下没事。” “你肯定流血了,怎么会没事呢?” “真的没事,以前训练也常受伤,执行任务的时候更是。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受伤。” 纳兰锦绣听他说的云淡风轻,心里却是不可控制的一疼。哪有人生来就是身手不凡,都是从受伤开始,然后渐渐变强。尤其是他们这种暗卫,即便他不说,她也能想到,他去执行的任务一定会是非常艰难的…… 她以后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让他一直做她的侍卫。这样他就不用去执行任务,也不用面临那些危险。她不能一直享受着别人的保护,她也要保护他。投桃报李,这是她的处事原则。 “穆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还透着一丝丝的糯,听起来特别柔和。 穆离忍不住轻柔了语气,再也不复往日的冷淡,他回答的是:“属下在。” “我以后再也不会惩罚你,不管你是不是惹了我生气,是不是以下犯上,是不是给我闯了祸……”她说到这又觉得不够,加了一句让穆离记了一辈子的话,她说:“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我也会倾尽全力护着你的。” 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盛世还好,因为有镇北王府,有她父亲和兄长护着。若是恰逢乱世,她才应该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吧!毕竟她弱质纤纤,而且还是被金枝玉叶一般养着。 不过,听她说这样的话,穆离心里还是特别舒坦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受这一点点伤,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只要她能好好的,不同他置气,其实,就很好很好了。穆离这般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卑微,大抵是因为心甘情愿吧! 到了摘星楼,吉祥如意一见纳兰锦绣是被背回来的,赶紧凑上去关切的问:“郡主,您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么?” “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把脚给扭了。” 吉祥引着穆离,让他把纳兰锦绣放到床上,想要脱了她的鞋袜检查,又碍着穆离还在这里。她不好直接赶他出去,只问纳兰锦绣:“郡主,要不奴婢先替您把鞋袜脱了,看看您伤的重不重?” “好。” 吉祥作势要脱,却见穆离还是一动不动的戳在床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个穆侍卫也真是的,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吉祥暗暗咒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穆离道:“穆侍卫,你继续留在这里不大方便,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回避?”穆离蹙眉:“我是习武之人,可以正骨,我走了,你们能看出来郡主伤的怎么样么?” 吉祥被他怼得无话,倒是如意先反应过来:“郡主正骨自然会找婆子来。” 穆离想到王府里的那些粗使婆子,都不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他们哪里有会正骨?怕是只能揉一揉,揉不好也揉不坏的,就忍不住问:“什么婆子?”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现在赶紧出去。” 穆离觉得这两个丫头今天奇奇怪怪的,好像莫名的针对他。可是,他问了半天,她们也没打算跟他交代实话。他只好对纳兰锦绣道:“郡主,夜已经深了,这个时候再出去请大夫会很难,尤其是好的大夫都是有脾气的,你若信的过属下,不如让属下给您看一看。” 纳兰锦绣也有一点犹豫:“你可以?” 穆离点头:“可以,属下曾经摔断过腿便是自己接上的,和同伴一起出去执行任务,不止一次帮人接骨。” 纳兰锦绣点头,对吉祥如意道:“多点几支烛火,让屋子里亮一些。” 吉祥一看郡主同意了,不禁有些着急,女子的脚岂是男人能看得的?就是亲兄妹长大了都是要避嫌的,何况穆侍卫明明就是个外男。郡主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可怎么嫁人? “郡主……” 纳兰锦绣也知道吉祥如意的担心。可她到底是大夫出身,正所谓医者父母心,难道因为对方是男人,如果伤在隐秘的地方,她就不救了吗?再是严厉的规矩,在人命面前都会变得一文不值吧! 她常年在外行医,稀奇古怪的病患不知道见过多少。就是那些受外伤的男人,包扎不了需要她帮忙,或者是她检查伤口的时候,他们不都是得裸着的吗?如果身边有女大夫,而现在又不是深夜,她也是不想麻烦穆离的。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况,她的脚踝又实在痛的厉害,难道还真要挺到明日不成? “去点烛火。”她语气坚决。 吉祥如意平时挺有主见的,又深得主子的信赖,可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好直接拂了主子的意愿,就只能过去点灯。纳兰锦绣要自己动手拖鞋,却见穆离走过来,低声道:“属下来吧!” “不用!不用!”纳兰锦绣冲着他摇手拒绝,她怎么也顾及着男女大防,让他给她脱鞋子,还是有些不好。 “奴婢来。”吉祥半跪在床前,替纳兰锦绣我把鞋袜一并脱了。发现郡主只有脚踝那肿着,就又把褪到一半的袜子提了上来,只把脚踝那部分露出来。 穆离一看吉祥遮遮掩掩,又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就猜到了一二。北疆因为和北燕接壤,生活习俗又都和北燕人有些像,豪放不羁。这里的女子都可以策马扬鞭,驰骋在草原上,也可以主动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男子,甚至在夏季,跑的热了还会在一条小溪里面洗脚。 他因此就没有想到金陵城的大家闺秀,是有许多规矩的。也许她们就认为脚是特别私密的东西,不能被男子看到。他又抬头去看郡主,发现她正盯着自己肿起的脚踝出神。 穆离心里虽然明白了,却还是担忧的情绪占了上风。他着急去看她扭伤的地方,那些繁文缛节,压根想都不想想了。他先是用食指戳了一下,她脚踝上便留下了一个指腹的印记,看样子是肿的有些厉害。 纳兰锦绣痛的往后一缩,她看着自己的脚踝,也有些无奈,扭这一下有些严重。现在肿成这样,她怕是半个月都不能自己走路了。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这种看似简单的扭伤,如果不好好将养,是很容易落下病根的。 “如意,你去把活血化瘀膏拿来。” 纳兰锦绣用的活血化瘀膏,是她自己亲自调配熬制的,对跌打损伤一类有奇效。她对骨科不精通,只是稍微懂一些,但她现在脚踝肿成这样,用活血化瘀的药物一定不会有错。 穆离接过如意送来的活血化瘀膏,在手上推开,又看了看纳兰锦绣的脚踝,试探着问:“郡主可否把罗袜下来?” 纳兰锦绣想着反正已经决定让穆离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矫情。她自己动手脱了袜子,神态一片坦荡。就是因为她的毫不犹豫,穆离心里反倒有些不太顺畅。 他让自己尽量把眼神放在她伤了的脚踝处,不要乱看,免得亵渎了郡主。可是,她的脚生得真是极好的。白如初雪的肌肤,细细弱弱的脚丫,那一根根纤细的指头,嫩如玉瓷,上面还覆着一粒粒圆润的指甲…… 126:主仆交心(二) 穆离的手碰上纳兰锦绣脚的时候,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收敛起心思,想着尽快给她把淤血推开,也可以让她少受一些罪。 这个过程有些疼,纳兰锦绣却是一声都没吭。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她本就是极能忍耐疼痛的,也只有在三哥身边的时候才会忍不住。 三哥……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为什么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会想起他?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离开的时候,人家连个解释都不肯给她,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死心呢?她不过是受父亲荫蔽,得了一个好出身的无用郡主。而他,是可以在朝堂上拨弄风云的内阁重臣,又是皇上御赐的驸马。 他和她,早就应该结束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也不止一次的告诫过自己,不能回头。人生本就是残忍的,不会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不论对错,她坚决不回头。 吉祥如意一向是特别心疼主子的,看郡主眼睛红红的,却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层。两个婢子,一人拿着一条手帕给纳兰锦绣擦拭着额头,声音带着些哭腔:“穆侍卫,你下手轻着点,没看郡主都疼成这样了吗?” 穆离其实已经尽力在控制力道了,可以说是很轻柔的了。她之所以会疼,是因为瘀血的缘故,即便是他不碰,她自己也会疼。而且现在离她受伤的时间还不久,痛感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如果不揉开,过了今晚,她就更要受罪了。 “郡主,你忍着些,这就快了。”他柔声说。 纳兰锦绣点头,忍住疼,回复他:“你不要听吉祥胡说,脚踝肿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不疼呢?你尽管放手做就是了,什么都不用顾忌。” 吉祥如意一听郡主这么说,再心疼也不敢指责穆离了。郡主是一个特别好的大夫,既然她相信穆侍卫,那他就一定可以给郡主治好脚踝。两人只好不停用帕子给纳兰锦绣擦汗,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 好在穆离也是个利落的,片刻之后便道:“可以了。” 吉祥赶紧拉过被子给纳兰锦绣盖到腿上,又问:“郡主,您自己要开点药吗?” “穆离,你说呢?”纳兰锦绣看着穆离问。 “是药三分毒,郡主大可以这样将养着,这个活血化瘀的药膏可以用,最好还是涂薄一点。” 其实他想说的是,伤的不重,只是扭到了筋,这么养着就可以了。可以想到姑娘家都比较娇气,尤其是郡主,娇娇弱弱的金枝玉叶,大概还是仔细着一些比较好。 纳兰锦绣靠着床头坐着,本来有些困顿,马上就要睡着了。可一看见穆离转身离开,她又想到了他受伤的事,睡意一下子就没有了。 “穆离,你的伤口还没有处理。” 穆离停下脚步,也没回头看她,只淡淡地道:“属下皮糙肉厚的,没事。” “不行,你都流血了,伤口必须要处理,如果感染了就麻烦了。” 穆离不解,他一向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因为那样受了伤,也不会被敌人发现。他只是挨了十军棍,而玄甲军的军棍和一般军棍不同。王爷和世子都不喜欢随便惩戒,但是要罚的时候,一定就是严重的。所以这个军棍,是特制的有棱角的那一种,打在人的背上就会留下一道血口子。 他下午领了十军棍,会出血是必然。只不过伤的也不算重,出血量不大,连他自己都没有在意,不知郡主是怎么发现的。或者是刚才他背她回来的时候,背上有些疼,被她发现了吧! “这真的是小伤,属下回去让人撒些金疮药便可以了。” 纳兰锦绣闻言,骄傲的扬了扬下巴,语气里有点小得意:“你的金疮药哪有我的好?我的可都是自己亲自提炼的,纯度极高。你们用的那些市面上卖的,大都掺了假。” 穆离想,我们用的金疮药不是从市面上买的,而是专门定做的。镇北王爱兵如子是众所周知的,他们所用的军需药品一向都是最好的,就算是有假货,朝廷上的那些人也不敢发给他们用。 纳兰锦绣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赞同她刚刚说的话。穆离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根本不用费心就可以猜出来。她行医那么多年,对自己做出来的药品一向十分自信,因为她也会买一些成品药做比较,结果纯度都没有她的高。 现在很多药铺,甚至是行医之人,把治病救人当成利益来做。只有给药品掺了假,他们才能从中牟取暴利。而且一些病患,根本就不知道内里乾坤,总觉得便宜的便是好的,却不知道,药物也是可以一份顶十份的。 “怎的?你是在质疑我吗?” 穆离一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开始较真儿了。赶紧低头行礼,恭恭敬敬的说:“属下不敢。” “不敢?” “不是不敢,是相信郡主的话。” “那你还在那磨蹭什么?你要知道我的药纯度很高,很贵的。要不是看你是我的侍卫,刚刚又替我治了脚,我才不会给你呢。” 穆离觉得郡主现在有些任性,她这个样子,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不像平时,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就老老实实的戳在门口,看吉祥找出了金疮药。他不敢在郡主面前宽衣解带,拿了药就想走。 纳兰锦绣看他对自己的伤口毫不在意,怕他即便是拿了药也不记得上,就让吉祥如意去给他上药。谁知那两个丫头一个个面红耳赤,谁都不肯上前。 穆离虽然自小长在北疆,性子豪迈,对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迂腐的规矩。可一看那两个姑娘的样子,也是万万不敢劳烦人家了。正想和郡主告别,又听见纳兰锦绣和吉祥说:“你去院外找护卫,让他监督穆离把药上了。” 穆离觉得他只不过是领了十军棍,这么折腾下去动静却有些大,怕是明天,这一院子的护卫都会知道这个事儿,然后借此来嘲笑他。他想拒绝,但是他不敢,他今天已经惹了郡主不高兴,她这会儿脚还受了伤,他怕她动气。 于是沉默寡言,待人冷淡疏远的穆离穆侍卫,硬是被两个大男人看着上药。他都能看见那两个人,强忍着笑意,要不是因为这个任务是郡主分配的,他们大概会把药扔给他,然后告诉他自生自灭。 郡主的金疮药和他们平时用的确实不同,一接触到皮肤,就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然后就能看见还在渗血的伤口,瞬间变得干涸,皮肤虽然有些皱皱巴巴,却是不会再流血了。他们平时用的伤药,大概都要三天后才有这种效果。 “穆离,你从哪搞来的金疮药,竟然如此神奇。”给他上药的那个人叫宋轶,看了他伤口的样子,忍不住问。 穆离不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就是不想把这药的来源告诉他们。他想他应该是想保护郡主吧!不然金疮药如果流传出去,被人们谈论起来,大抵都会提到她的名字。他不想别人提及她,即使是夸赞她,他也不愿意。 “你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挨了罚心里不爽?”宋轶觉得,穆离平时虽然不爱说话,但也不会这样,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没什么。是我在一个药铺买的,只不过我不记得那药铺的名字,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穆离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扯谎扯的竟然这么顺,脸不红心不跳的。 “那你买了几瓶?能不能给我一个?” “你又没受伤,要这东西干什么?” “我是没受伤,可是小马切肉的时候,不是把手指头给剁掉了吗?” 穆离一听,顿时不让他再上药了,“这要金贵又难得,我这小伤用它有点可惜,你都拿去给小马吧!” 宋轶也是可怜小马那个孩子,一听穆离这般说,换做往常就不客气了。可现在,他可是奉命来给穆离上药的,哪有卷了人家药走的道理?再者说,他也不敢违逆郡主啊!现在阖府上下谁人不知,郡主是王爷和世子的心尖子,万万是不能得罪的。 “没事的,你少给我上一点,多留点给小马。” 宋轶就很仔细的给他涂了特别薄的一层,然后把药瓶揣进了怀里。穆离穿上衣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硬是逼着宋轶把药放到纸里包上带走,药瓶自己留下了。 郡主本来就不奢侈,这瓶子就是普通装药用的,根本就不值钱。可他就是觉得郡主的东西不能流到外面,拿着那个小瓶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到自己平时装贴身物品的匣子里。 说起贴身物品,像他这种活得比较粗糙的男人,压根也没有几样,就是金疮药和荷包,还有贴身用的匕首。他这个匣子里银钱还是不少的,他没有什么爱好,这些年王府发给的钱,几乎是分文未动。 127:瘟疫 平时给他们发银钱的钱叔,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大半辈子都在打仗,没娶妻,自然也没有孩子,老了以后就依然留在王府生活。钱叔是个善良的人,看他们这些小年轻连钱都不会花,就替他们攒着,然后置换成银票,说是这样方便携带,以后他们娶媳妇了可以用。 像他们这种不是要执行任务,就是要泡在战场上的人,都是有命去,也许就没命回的,怎么可能娶媳妇儿呢?又有哪个姑娘敢嫁给他们?穆离以前就是这么想的,现在……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他要一直留在王府,留在郡主身边。 如果有一天郡主要出嫁了,他想他也会求世子,让他同郡主一起去。他要保护她的安全,保护她不被外人欺负,一辈子。不然,对不起她的深情厚意。 她刚刚说:不管盛世还是乱世,她都会倾尽全力护着她的。一个小丫头都能说出这种誓言,他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即便她以后遵守不了,或者是忘记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记得不就够了吗? 穆离不知道,纳兰锦绣是个从不轻易许诺的人,但如果许下了,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做到。以后,他们会有很长一段艰难的路要一起走,她始终没忘过自己的誓言,一如穆离要守护她的决心。 郡主和侍卫,在外人看来是因为利益牵扯才会同舟共济。他奉世子的命令保护她,她若是有了闪失,他必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只有他们彼此清楚,即便是没有了身份牵扯,他们也会保护彼此。因为这是他们曾许下的承诺。 ———— 十天后,平城。 镇北王在平城顺利击退了北燕的部队,本以为收拾善后,就可以回王府陪陪女儿。谁知平城当天晚上竟然发生了瘟疫,一个叫福和村的村子里的人全都开始咳嗽。他们患的不是一般的咳疾,因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 里尹一看事态严重,连夜就去了营地,求见了镇北王,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镇北王听到这种情况,也不敢再耽搁,派了一队军医过去,结果就是没查出病因,而军医也跟着病倒了。 虽然不知道起因,但军医们也能确定,这一定是一场瘟疫。只不过这场瘟疫有多严重,又是因何而起的,他们查不到头绪罢了。因为知道是瘟疫,那必然是要隔离的,整个福和村都有重兵把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整个北疆最繁华的城无非就是赤阳城了,镇北王见平城的医者均没有头绪,就只好去赤阳城张榜。为了最快的解决问题,他上书金陵请求派御医过来。 纳兰锦绣因为脚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便一直在府里养着,等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张榜的第三日。她一听平城发生了瘟疫,不论吉祥如意如何劝阻都准备去看一看。一则她是行医之人,这种时候是最需要她的;二则她的父亲和哥哥均在平城,她不能自己一个人躲在赤阳城,她要和他们在一起。 王府里的护卫统领见郡主执意如此,也不敢再阻拦。只好飞鸽传书给世子,让他拿个主意。若是王爷和世子都不同意郡主去,他们就算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也一定要把郡主扣在镇北王府。 护卫统领发出飞鸽传书的时候,纳兰锦绣也跟着发了一封。向徐锦策坦白了她是一个医道挺精的大夫,她有信心可以解平城之急。又怕哥哥太过护着她,不允许她去,就又给镇北王修书一封,言辞真挚恳切,让人无从拒绝。 平城消息回复的很快,同意郡主去平城,只不过要一队精壮人马护送。吉祥如意从来都不离开她,这种情况也至于要同她去。纳兰锦绣看着她们两个弱质纤纤的小姑娘,觉得她们除了伺候人,也做不了旁的。把她们带去,只是平白给她们找苦受。所以她非常霸气的拒绝了。 纳兰锦绣和穆离到平城的时候,刚好是下午。徐锦策带人在城边上等着他们,他们一到,他便骑着马到纳兰锦绣坐着的马车旁边打了个招呼。 “哥哥,现在疫情严重吗?”纳锦绣掀开车帘问。 “目前只发现了那一个村子,已经被集中隔离起来了。军医现在给全城上下的人都发了预防瘟疫的草药,目前患病的人没有增多。” “好,你直接带我去隔离区,我要看看他们的症状。” 徐锦策担忧的看着她,沉默了一下道:“也不知道父帅是怎么想的,竟然同意让你过来。” “父亲做的没有错,他和你都能为保护北疆上阵杀敌,我身为一名大夫怎么能连疫区都来不得?” “这不一样,我们本就是有这份责任的。”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是镇北王府的后人,我就不是了吗?” 徐锦策觉得妹妹这是在无理取闹,他摇了摇头,无奈的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哥哥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自然清楚。你担心我,怕我来疫区会染上疫病,可是,咱们是一家人,你和父亲都在这,如今遇到了危险,我怎么可能一个人躲在王府里呢?” “咱们家一门忠烈,我和父亲过的是什么日子,大概也不需要我对你细说。守护北疆百姓的安全,守住大宁的国土,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信仰。你是我的妹妹,不应该再付出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的。” 她这个哥哥文武双全,在军中又颇有威信。明明各方面都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独独太过娇惯自己的妹妹。娇惯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你要的我全给,我想要给你的也一定是最好的。 纳兰锦绣觉得上一世阿爹和阿娘,已经是很娇惯她的了,除了请教习教她规矩,还有就是请先生教她念书写字的时候严苛,其他时候都是顺着她的。而徐锦策的娇惯让纳兰锦绣觉得,徐锦笙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给她妹妹摘下来。这种爱,是极致的纵容,不受对错限制。 “你还是先去看看父帅,他这些日子比较劳累,琐事缠身,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其实,徐锦策是希望父帅见到妹妹以后能够心软,不舍得让她去疫区。再者说之前派去的军医一个都没能回来,可见这场瘟疫传染性极强,如果笙儿真的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出来。现在见上一面,对他们来说就至关重要。 纳兰锦绣虽然心里是非常想立刻去疫区的,可父母天伦毕竟是高于一切,就像古人所说的百善孝为先。她也不敢保证自己每次都能那么幸运,成为终结瘟疫的那个人。可只要她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理。 到了镇北王的营帐里,他毕竟是久经沙场了,态度还算平静。只是叮嘱女儿,万事要多加小心。即便是查不到原因,拟不出可以控制瘟疫的方子也不打紧,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她不要染上瘟疫,能平平安安的出来。 纳兰锦绣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福和村,该做的防护措施她已经做好了,即便不是万无一失,也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风险。穆离却态度坚决,无论如何都要同她一起去。 纳兰锦绣想到两人之前的谈话,也就不赶他走了。她这次去福和村,主要是观察一下染瘟疫的人的状态,如果可以,她要查出瘟疫的根源。不然怎么防护,都无法根治瘟疫,最后还是会让其蔓延开来。 进了福和村,她就去看了几个情况最严重的。一看之下就大惊,这和当年金陵城的那场瘟疫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染了疫病的人会咳血。金陵城的那场瘟疫,应该没有这一场严重。 好好的人都咳得有气无力的,那副油尽灯枯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酸。如果不能尽快调配出解药,那他们大抵也是命不久矣。福和村从里到外都被死亡气息包裹着,那里的人们已经开始绝望,纳兰锦绣似乎成了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希望她能救救有办法。 纳兰锦绣知道现在给他们开普通的药方根本就不管用,所以也没浪费药材,直接去检查食物和水源。这个村子用的是山泉水,这条河叫多玛河,可以说是北疆的护城河了。因为是活水,整个北疆的人都受它的庇护,饮用着它的水,生生不息。 既然是活水,要经过那么多城池,而染上疫情的却只有福和村,那就肯定不是水的问题了。纳兰锦绣蹲在河边,用双手为器具,舀了水来喝。多玛河的水非常甘冽,有一种非常自然的清甜,临了她满意地赞叹一声。 她又去检查了村里人的粮食,一切都很正常,依然未果。不过也不能说是一点成果都没有,所谓病从口入,就是说吃东西会引发疾病。如果瘟疫是通过空气流动的,那不可能只有福和村染病而已。 128:以身试毒 纳兰锦绣百思不得其解。她把食物和水源都检查了,明明就没有问题。难道是她哪里疏忽了?她又让穆离细细盘问了福和村村长,让他想想发生瘟疫之前他们都吃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是以前没吃过的。 村长很努力的想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想出来。他们这个村子因为打仗,也受到了不少的影响。因为物资运输不便,有些人家里的米都没了,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那还有人去吃些新鲜的东西? 纳兰锦绣却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既然是吃不饱饭,那就一定会有人想办法填饱肚子,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吗?” 村长低头,剧烈的咳了一阵后说:“因为把家里的食物都留给了孩子,大家就集中起来聊天。一群人在一起,饿了就打井水来喝,喝了个水饱之后再继续聊,也就不显得那么饿了。” 村长自己说完,忽然意识到他们那天下午都喝了村口那口井的水。纳兰锦绣和穆离找到了那口井,穆离打了桶水上来,水很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纳兰锦绣凑近去闻,她天生对药物敏感,竟然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腥气。 “穆离,这水好像有问题。” 穆离蹙眉,仔细看了看,确实看不出和普通的水有什么不一样。但他相信郡主的判断,只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纳兰锦绣用银针试探,显示无毒。她又把水煮开,水依然是透明的,没有变色。她用草药捣了很多瓶药水出来,滴进去也是一样,没有变化。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我要喝一口水,看看自己会不会染上瘟疫。” “不可以!”穆离厉声拒绝,脸色阴沉得很难看。 “我怀疑有人往井里投了毒,对于这个我不擅长,只有以身试毒来记录其微妙的变化,然后才能想出应对的方子。” 穆离盯着水:“那么多染病的人,郡主可以问他们。” “没用的,我来的太晚了,没有第一时间接触到他们,现在说出来都是片面的。” “那就由属下为郡主试毒,郡主在一旁看着,时时记录也就是了。” 纳兰锦绣摇头:“穆离,你不是大夫,根本就体验不出来,毒药走在身体里的微妙感受。你能知道的也就只是那些表面的东西,譬如哪里痛……” “属下奉世子之命,保护郡主周全,如果您执意要以身试毒,也请您先和属下回去征求世子的同意。” 纳兰锦绣知道,他这是想让哥哥阻止她。以徐锦策的护妹属性,若不是她求了父亲,他大抵都不会同意她来平城,又遑论是以身试毒?穆离好歹还能听她命令,徐锦策肯定不会。 “我是镇北王府的郡主,我父兄均以守护北疆为己任。我是大夫,平城现在需要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你是郡主。” “郡主怎么了?穆离,你是想告诉我,我身为郡主就要比其他人重要么?别人可以试毒,我就不可以了?”纳兰锦绣太了解穆离,她知道他不同意她试毒,绝对不是因为她身份尊贵,只是不想她涉险。 “郡主……”穆离的语气明显弱了下来。 “众生平等,人活着都是有责任的,现在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能够退缩,你说对不对?”纳兰锦绣言笑晏晏,仿佛自己是在和他闲话家常,哪里有一分要以身试毒的危机。 穆离知道她骨子里有些任性,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而且碍于身份,他总归是要听她的话,是要让着她的。所以,穆离利落的喝了一口水。在纳兰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水喝了下去了。 “郡主,属下会寸步不离,您想要问什么尽管问。” “你……你怎么能这样呢,万一我……”纳兰锦绣着急的不知该怎么说,只拉了穆离的衣袖,神色焦急。 穆离笑了笑,很认真的说:“怎么?郡主怕自己解不了这毒?刚才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一定有办法。” “我说的是我自己中毒,谁让你喝这水了?” “属下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受苦?” 纳兰锦绣无语,虽然她现在很想发脾气,很想质问穆离她和他到底谁才是主子?为什么他根本就不听她的话,处处善做主张?可她也知道多说无益,穆离已经把水喝了。若真是水的缘故,她只能集中精力来想对策。 穆离倒是没有她那么紧张,静静看着她,心里竟是出奇的安宁。他靠着井坐下,一条腿屈起,一只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姿态比平时的板正看起来多了几分随性,就是自在到不行。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纳兰锦绣紧张兮兮的问。 穆离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快,若真是那么快就有反应,也不至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染上。”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穆离平时就是像块木头似的,想让他说句话都困难,更别说是两个人能聊聊天了。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穆离转头看向她。纳兰锦绣以为他是有反应了,紧张道:“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属下只是觉得这么坐着有点儿困,怕自己睡着了。” “那怎么办?要不然起来四处看看?” 穆离却不同意,因为他们现在也只是怀疑这井水有问题,并没有确定。这个地方没有人,如果他们四处乱逛,万一碰上了患有瘟疫的人,那就不太好了。 “郡主,你会唱歌吗?” 纳兰锦绣点头:“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她想了想,随口哼了个阳春白雪的调子。她的声音平缓柔和,这么哼着调子,只让人感觉岁月静好。穆离以前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曾在勾栏瓦舍还有一些音乐仿见过女子唱歌弹琴。那时候他不太在意,也没有觉得有多好听,现在却觉得原来女子随意哼着调子,竟是这般好听。 纳兰锦绣哼累了,停下来,情绪倒也放松了许多,她侧头对穆离道:“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唱歌,只是把自己平时弹琴的曲子哼出来罢了。若是要做成歌曲来唱,一定要填词的。” 穆离这么多年生活的其实非常单纯,除了训练各项战场上的技能,就是一些如何获取情报,如何做一名优秀的间谍。对于生活,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就更不知道这些贵族消磨时间的趣事了。 “填词?” “对,如果给这个曲子再填上词,那就可以唱出来了。” “那郡主为何不填?” 纳兰锦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也不是我不想填,而是我这个人文采真的很不好,做个诗都是不怎么押韵的。都说填词这件事儿,三哥一定能做得极好。” 她没意识的又想起了纪泓烨,然后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她低头,脑袋里乱成一团。穆离也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三哥,上一次她睡着无意识的时候,也曾叫了这个名字。能被她这样惦记着的,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三哥,是谁?” “没谁。” 她一看就是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穆离也不继续逼问。他想起,她曾唤纪泓煊六哥,那这个三哥莫非也是纪家的人?郡主被养在外祖家,在王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乎人人都知道。难道说她念念不忘的三哥,就是纪泓煊的哥哥? 纪家和镇北王府是表亲,她又养在纪家那么多年。少男少女朝夕相处下来,也许情愫暗生。穆离心里忽然升起了一抹特别古怪的感觉,有点酸,有点疼。他是在嫉妒吗,嫉妒她那么惦记一个男子?可他嫉妒又有什么用,他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一辈子都不可能配上郡主的吗? 群主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如果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那不是很好的事吗?他又为什么要有这种抵触情绪,她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人又足够能配得上她。她如果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必然会是幸福的,是他的心愿吗? 穆离一直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问了很多遍,也说服了自己很多遍。心口的那种酸涩被他压下去,他想,不管她喜欢谁,不管她将来要嫁给谁,他只要跟在她身边,只要尽力护她周全,就够了,足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不舒服,穆离竟然觉得胸口非常闷,闷的都快要炸了的那种。他压抑了半天,实在压抑不住,便开始剧烈的咳。咳嗽的时候,喉咙里就升腾起一股血腥气,他怕吓到郡主,硬生生的给压下去了。 纳兰锦绣一看他开始咳嗽,便过去给他切脉。脉象还算平和,只是略有些虚,她看着穆离,蹙眉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胸口闷。” “是不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咳?” “是。” “有没有感觉肚子痛?” 穆离觉得肚子确实有一点疼,不过并不严重,他就实话实说了。 129:解不了 纳兰锦绣本来蹙着的眉头骤然舒缓,想要咳嗽,肚子疼痛,这不是和当年金陵城的那场瘟疫一模一样吗?她的喜悦之情还没有完全升腾起来,就又被惊到了。因为,穆离吐血了。 当年金陵的那场瘟疫徘徊了很久,师傅才想出了应对之法,可那一次并没有人吐血。这也就是说,这次瘟疫和那一次是不一样的。 纳兰锦绣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针包和药品,又把穆离背着的那个包袱打开。她按部就班的开始施救,银针涂了药一次一次的埋入穆离的肌肤,最终也没达到想要的结果。她虽然知道,解瘟疫并不是那么容易,可当他发现穆离确实中了毒,就怎么也不能安定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穆离感觉到了她握针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就有些心疼,自己终归还是让她害怕了。他握住她的手,柔和着声音安慰:“郡主,你不要怕,属下多少次都死里逃生了,命硬的很。” “可是你要知道,这是剧毒,不像你受了伤,可以靠着自己撑过来。如果没有解药,如果我调配不出来,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穆离的手冰凉,而纳兰锦绣的更是毫无温度。他拔掉她手里还捏着的针,把她的两只手都放到掌心里,轻轻搓揉着,试图给她取暖。他说:“你不要害怕,你看你的手都冷成什么样了?” “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的要喝这个水,我现在怎么会害怕?如果毒在我身上,我自然就比现在沉着很多。” 穆离一边帮她暖手,一边笑,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这次他没忍住,鲜血溅到了她的衣裙上。纳兰锦绣虽然是大夫,那一向很反感鲜血的味道,她此时却顾不上躲了,抱住已经倒下来的穆离。 “穆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肚子痛,除了想咳嗽,还有没有其他的症状?” 穆离感觉天旋地转的,他很想睡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不能把郡主一个人丢下。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又发生着瘟疫的地方,她一个人肯定会害怕的。他得清醒着,得陪着她。 “属下没事,只是觉得胸口好胀,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的那种感觉,并且很热,像是被火炙着。” 纳兰锦绣脑子里飞速过着可以让人产生烧灼感,忍不住要吐出来药物。据她所知是有几种这样的药物,但不过都没有毒性,平时都是大夫用来催吐的。对于那些服了剧毒要自杀的人,他们就会调催吐的药方,让那人把剧毒吐出来。 这几种药物里,能产生烧灼感的就只有火灵灵。可是火灵灵也是无毒的,对人体没有任何伤害,怎么可能被用来下毒?这次瘟疫和金陵城的那次很像,那也就是说,下毒之人一定是用到了寒冰散。 寒冰散是由生活在寒冷之地的蜥蜴身上提取的,伤人肺腑,让人染上咳疾。此毒至阴至寒,所以服用了的人一定会感觉腹痛。万物相生相克,这寒冰散虽然霸气,但是有七味毒药搭配起来就可解毒。 当初她解了金陵城的瘟疫,就是因为师傅把那张药方传授给了她。可现在很明显,穆离身体里不仅有寒冰散,还有另一位药。她想不到这药到底是什么,但怎么也不可能是火灵灵。 穆离咳的越发厉害了,脸色也是白里透黄,一双瞳孔都有些涣散。纳兰锦绣又给他切了脉,她发现这毒流窜的速度非常快。不行,一定要控制住,不然她一时想不到解毒之法,穆离会丧命的。 她动手去解穆离的腰带。穆离虽然很难受,意志都有些不清楚,可他还是能清楚郡主在做什么。他伸手握住纳兰锦绣的手,勉强集中精力看着她。他说了一句非常混的话:“我虽然是你的侍卫,命都是你的,可你也不能让我以身相许。” 纳兰锦绣已经顾不得和他一般见识,她挥开他捂着腰带的手,冷着声音道:“我当然不是要你以身相许,我是要给你行针,控制毒发的速度。” 穆离把手覆在了她的手上,还是不让她动。他虽然生活的比较粗糙,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可也不能不顾忌男女有别,在她面前袒露身体实在是不成体统。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能看成年男子的身体呢? “郡主,不可……” 纳兰锦绣现在一心都是要给他行针控制住毒发速度,那些规矩,那些小女儿的心思一丝一毫都没有。她抬头看着穆离,不容拒绝的说:“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个就是让我施针,第二个就是我先把你扎晕,然后再提你施针。” 穆离真的是对她没有办法,他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可以任性到这种程度,面对一个男子竟然可以这样不顾一切。虽然说医者父母心,可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而她又是他喜欢的女子。也许她能做到心如止水,可他怕他自己做不到。 他艰难地喘着,把想要咳嗽的感觉控制住,依然苦口婆心的劝说:“郡主,你这么做想过后果吗?” “穆离,我郑重的叫你一声穆侍卫,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很严肃。我救过很多人,见过很多女人的身体,也见过很多男人的,这对大夫来说很正常,你明白吗?” 穆离的头更加晕了,如果他有伤在身,需要医治,而对方恰恰是个女子,他想他也不会避讳的。可现在问题是这个女子是他喜欢的,很喜欢,如果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万一他冒犯了郡主,不小心伤害了她,那可怎么是好? 穆离的想法确实挺多,但纳兰锦绣根本就不由得他再想了。看他还是一副不退让的态度,她也毫不避讳的刺了他发际上一寸的上星穴。 等到穆离晕过去之后,她就去解她的腰带,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儿,被他刚才那么一闹,她现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纳兰锦绣把眼睛闭上,心里想着一定不能受他的误导,现在必须要施针,让血液流动速度变慢。只有这样才能为她调配解药争取时间。 她把针包打开,又燃了一枚蜡烛,把针放在火上烧过之后,开始往他身上扎。把穆离上半身的穴位都扎过之后,又要开始扎下半身。脱下衣这种事儿,她还真是没经历过,因为即便需要施针,她也会让别人去做。可现在他们身边没有旁人,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纳兰锦绣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她只好把穆离的裤管卷起来,把小腿上及膝盖部位上的穴位都扎了。至于剩下的地方,她只能凭着感觉去扎。 她这一手针灸之法,本就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对穴位的认知可以说是非常熟稔。即便这样隔着衣料,找起来有些困难,却也难不倒她,无非就是多费点心神罢了。 施针后,纳兰锦绣已经是满头汗水。自从穆离毒发开始,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解毒之法,非常熬心血。可结果并不理想,明明就和金陵城那一年的瘟疫很像,可偏偏会有烧灼感,并且会咳血。如果不是火灵灵,她真是想不到别的。 也许是她太过自信,非要以身试毒,穆离不想让她冒险才会喝了井水。如果她找不出解毒之法,那穆离不是要白白赔上一条性命吗?不行,她一定要尽快解毒,绝对不能让穆离有事。 她是有备而来,所带物品均齐全,一遍又一遍的试,仍然是徒劳。她心里像是绷着一根弦,如今那根弦就拉得很紧。她不敢让自己放弃,甚至连歇一下都不敢,她怕自己调配不出解药,怕自己害了穆离。 穆离清醒过来的时候,先是检查自己的衣裳,发现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又看见她低垂着头,十指翻飞,在自己身边鼓捣着什么。可能刚才晕过去的那一段时间,让他休息好了,现在比之前舒服了一些。 “郡主。” 纳兰锦绣抬头,愣愣的看着他,仿佛才发现他清醒过来,她淡淡的嗯了一声,又低头开始忙活。穆离就这么看着她,也不说话。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问题,郡主好像有些不太正常,她一直忙,一直忙,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 “郡主。”穆离又唤了她一声,依然没得到她的回复,他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柔和:“郡主,你怎么了?” “没事。”纳兰锦绣依然没抬头,手下不停。 “别忙活了,你歇一会儿。” 依然得不到回答,纳兰锦绣就像是魔障了一样,一次一次做着实验。穆离终于确定,她确实很不对劲,他伸手摇了摇她的肩头,一声连着一声的唤她。 纳兰锦绣终于又抬起了头。穆离才算看清楚她的脸,脸色很苍白,瞳孔乌幽幽的,没有往常那种灵气四溢的感觉,有些……呆滞。 130:他的命(一) 穆离心急地道:“郡主!你怎么了,你看着我。” 纳兰锦绣本来绷着的意识有一刻松懈,她一心想调制出解药,最终却徒劳无果。她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周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乱七八糟的喧嚣,世界嘈杂到不行。她用双手抵住额头,沙哑的说:“穆离,对不起。我调配不出解药,我好像救不了你。” 穆离看着她,感觉身体里一下子被注入很多种情绪,悲哀、难过、心疼……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上,疼惜的说:“别怕,我不在乎。人固有一死,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做不出解药又有什么打紧?” 纳兰锦绣耳边都是轰鸣声,她头疼欲裂,喃喃道:“我会怪我自己,是我太自大了。” “没有,你是很好、很好的。” 纳兰锦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穆离抱着她,伸手把她凌乱的头发理顺,静静看着她。她面如白纸,气息孱弱,安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有死气在她身上蔓延。 穆离呆呆地看着她,心口像是被匕首刺穿,在里面反复搅着。有雾气冲上眼睛,让他感觉手臂都是无力的。他的郡主是那么良善的一个姑娘,活泼好动,朝气蓬勃。 她怎么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好久,穆离才从那种窒息感中缓过来,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的手是一名最出色的暗卫的手,催金断玉、杀人无形。可这个时候,他的手竟然控制不住的在颤抖,以至于很久后他才探出她的鼻息沉稳,只不过是太累了,睡过去了而已。 他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仿佛在水里火里走了一遭。她身子冰凉,他替她把大氅紧紧裹了,然后抱着她贴在胸口。他依然很想咳,喉咙里依然有血腥气,可他生生的忍住了。他不想吵醒她,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又过了许久,他用手背去探了探她的温度,才感觉到她的体温热了一些。 纳兰锦绣又做梦了,梦里一会儿是宗玄奕沉在暗影里,不辨喜怒的脸和深邃的目光。一会儿又是纪泓烨清贵眉目和山明水秀的气质。她心里舒坦起来,蹙着的眉头舒展了,神色也渐渐柔和。 自从来到北疆,几乎每隔两日,她便会梦到三哥。在她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总是从记忆里翻出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慢慢回味。重生后,她曾心房紧闭,以为这一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可她的爱情到来的猝不及防,在她还没有防备的时候就降临了。 也许很多人在喜欢的人身边,都会想到永远这个词。永远有多远呢?应该就是时光的尽头吧!对她来说,永远是个奢侈的词,她从来不敢奢望。因为她怕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可是在三哥身边的时候,看着他温润的眉眼,她一遍又一遍都想到了天长地久,想到了永远。 可就是她这样依赖的一个人,却放弃了她。回北疆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就不再去找她了,每次她去看他,他都会以手上有急事匆匆离开。他本来就是那么忙,她也不放在心上,直到她得知他已经和公主有了婚约,是圣上亲赐的驸马了。 也许他是真心喜欢过她的,毕竟,那种切切实实的关心做不了假。可也许就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有更深刻的情感,不然又怎么会放手得那么轻易? 如今,他功成名就,又有如花美眷,怕是连徐锦笙是谁都忘了吧!即便没有忘记,也不愿意再想起了。她再是出身不凡,又怎么能比得了九公主的尊贵?天下谁人不知九公主是皇后娘娘亲生,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 其实每个女子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是无可取代的。可说到底,又能有多特别呢?在男人的心中,不过是一些锦上添花的饰品罢了。他们高兴的时候,就把你放在心头,不高兴的时候,就对你置之不理。 她心如死灰的回了北疆,这一个月来她度日如年,时刻煎熬。她决定把他埋在心里,生活不能回头,不管是苦是累,她都要撑下去。她要重新开始,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 金陵城也终于收到了镇北王的折子,这种加急的奏章一上来,就直接被递到了文渊阁,自然也就到了纪泓烨的手里。他打开,明明只有简短的几十个字,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终于确定,北疆的平城发生瘟疫了。 “龙义!”纪泓烨喊的这一声和往常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一丝丝平时的云淡风轻,只有浓浓的焦急和迫切。 龙义也被这一声震住,少爷,是有多久没有情绪波动了?自从姑娘回了北疆之后,他除了在文渊阁批折子,就是在刑部看案卷,兢兢业业,像是一潭死水般平静。如今他这般焦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龙义片刻都不敢耽搁,大步走了进来。 “北疆发生瘟疫了,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龙义不解,北疆发生瘟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吉祥和如意那里明明就没有消息传过来。龙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少爷会不会搞错了?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少爷,不对,是纪阁老,怎么可能会搞错事情? “镇北王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了。”他把折子扔到龙义面前,冷声道:“我让你时时刻刻和吉祥如意联系,务必保证她的一切动向都在我的掌控之内。还有埋在她府里的那些侍卫,是你亲自挑选的,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龙义已经好几年没听到,少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而且音调冷淡,似是在极力压制怒火,不要让自己太过失态。 “大人莫急,姑娘是镇北王府的郡主,有那么多人保护,即便是发生瘟疫,也不可能感染到姑娘的。” “她可以被保护得很好?”纪泓烨问的有些咬牙切齿,许久后平静下来才道:“你明知道她是大夫,满脑子都是治病救人,你觉得平城发生瘟疫了,她在王府里还能呆得住?怕是现在早就离开赤阳城了。” 龙义蹙眉,以姑娘的性子大有可能。可是她真的去了疫区,少爷又远在金陵,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那他岂不是要疯掉? 他从小就跟着少爷,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主子,这位名闻天下的纪阁老。他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其实他是最重情义的人。他从未喜欢过哪个姑娘,甚至连多假辞色的都没有。 只有姑娘,被他放在心尖子上,如珠如宝的护着,连一丝委屈都不愿意让她受。即使那个委屈是他带给她的,他也不能容忍。不然不会在姑娘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依然不能从中解脱出来。 “吉祥如意到底是她身边伺候的人,不听你的也就罢了。可你挑选的那些侍卫,可是最精良的,我费尽心机才把他们安插到镇北王府,甚至不惜和徐锦策做了交易。我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无非就是想护她周全,可你派去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没消息传回来,他们是被派远了,就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了吗?还是他们把我当死人了!” 纪泓烨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堆积在书案上的奏折也被他掷到了龙义身上。从来不发脾气的人,若是真的动了气,就是要比寻常人厉害的。龙义恭恭敬敬的行礼,一个劲儿的说这就去打探,才算抽身出来。 他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宫。守在宫门外的纪小白,一看他十万火急的模样,忍不住挑衅:“龙义,后面是有鬼追你吗,跑那么急做什么?” 龙义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少爷如今是愈发威严了,发起脾气来可真是厉害。他努力稳定住心神,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北疆的平城发生了瘟疫,少爷怕姑娘去了疫区,我这去打探消息。” “什么?”纪小白从马车上跳下来,追着龙义问:“疫情到底怎么样,严不严重?” “想来一定是挺棘手的,不然镇北王的折子怎么会加急送到文渊阁?” “你是说少爷看到折子,才知道北疆发生瘟疫的?” “是。” 纪小白用自己赶车的鞭子指了指龙义,语气相当的不友善:“龙义,我觉得你离死不远了。” “我不跟你在这浪费时间了,少爷肯定会着急解决北疆的问题,你现在就去文渊阁,一定要保护好他,寸步不离。” 龙义的话还没说完,纪小白把鞭子扔到车上,理也不理他就走了。龙义也没时间和他较真,狠狠催动胯下的马,就恨不得让这马能生出翅膀来。 他一定要尽快打探到姑娘的消息,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去了平城,都要马上让少爷知道。不然,少爷那么在乎姑娘,只怕是吓都要被自己吓死。 131:他的命(二) 龙义一想到少爷会被吓死,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姑娘有了闪失,那肯定是会要了少爷的命,不过,少爷应该先得把他吓死,谁让他失职了呢? 龙义刚回到瑾园,就有人把收到的信鸽递给了他。他一看是传达北疆信息的,赶紧取下纸条打开。匆匆看了一眼,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是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姑娘竟然真的去了平城。 这可真是要命了! 他片刻都不敢停留,又骑着马往宫里去了。 宫里更是不安定,纪泓烨这个一向最守礼节的朝廷二品大员,竟然去到了皇后娘娘的寝宫。今日圣上的头疾犯了,一直歇在皇后娘娘宫里。圣上本就不太好女色,后宫嫔妃中盛宠不衰的也就只有柳静贤柳贵妃。如今柳贵妃有了身孕,已经不常伺候了。 “纪卿,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着急?”圣上今日本是不打算见任何人的,只是,纪泓烨素来沉稳,若不是有极要紧的事,断然不会到后宫来找他。 “禀圣上,微臣刚刚收到了北疆加急的折子。” “哦?可是平城出了什么差错?” “镇北王已经打赢了,把北燕的军队从平城里清了出去。” 圣上依然是平静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这个是在意料之中。 纪泓烨又道:“平城发生了瘟疫。” 圣上喝了一口茶,神色浅淡,悠悠地道:“北疆地大物博、人才济济,一个小小的瘟疫还是能解决掉的吧!纪卿又何必为此着急” 纪泓烨知道,圣上本就忌惮镇北王府的势力,现在大概是持观望的态度。如果瘟疫蔓延,那势必会影响到军队,趁机削弱玄甲军的势力。可北疆的普通百姓怎么办?难道就真的是人命如草芥吗? “瘟疫这种事本就极难控制,镇北王府一定是没了解决之策,才会向朝廷求助。” “就如爱卿所说,瘟疫不可控,就是金陵也是爱莫能助。”他揉了揉额头,一副难受模样,看样子是在下逐客令。 纪泓烨必须要尽快说服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迟则生变。北疆不能出事,以阿锦的性子,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也不兜圈子,直接切入正题,缓缓道:“圣上可还记得,几年前金陵城的那场瘟疫?” 永隆帝自然是记得的,金陵乃是大宁朝的帝都,是大宁的根基所在。那一次瘟疫差点儿毁了金陵,若不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只怕……如今的金陵已经是无人的鬼城了。可惜了那个孩子,最后落了那么一个下场。 “北疆离金陵甚远,可毕竟是大宁子民。他们现在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如果圣上救他们脱离苦海,北疆百姓必然感念圣意。” 这句话是说到了点子上。永隆帝担忧的不过就是北疆百姓,一心只知道镇北王,连他这位九五至尊,大宁的统治者都不放在眼中。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的心向着谁,这天下也就是谁的了。 永隆帝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神色平静,他这个皇帝做的可是不容易。内有权臣把控朝政,外有封疆大吏虎视眈眈。这内忧外患下,如何让他们互相牵制,保持平衡,已经是让他殚精竭虑。 好在文渊阁这位年轻的纪阁老,能力甚佳,以后他娶了九公主,成了自己的驸马,那自己手上就有了一把利刃。也不怕他权势太大,功高盖主,孙善成自然会和他斗。 永隆帝心里已经是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平静如水,仍是不缓不慢地道:“纪卿,那你的看法呢?” “派太医院最好的御医过去,让天下都看到圣上救北疆万民于水火的决心。” “好,朕这就拟折子。” 纪泓烨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了孙文杰,蔡秉荃一案后,他也是高升了。如今任户部侍郎,以后升了尚书,可就算是把大宁的钱袋子攥在手里了。他走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完全不是户部侍郎该有的模样。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孙文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心急火燎的同他说:“怀瑾,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很重要。” “没空。”纪泓烨拉开他的手,大步往宫门走。 孙文杰咦了一声:“你这心急火燎的是要干嘛去?” “自然是有急事。” “你再急还有我急吗?”孙文杰大步跑到纪泓烨跟前,伸手把他拦住,见他眸中冷光一闪,又赶紧向他拱手:“我这里实在是有一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给我拿主意。” “我没空。” “不管你有没有空这,件事儿你都不能推脱。如果闹大了,还是要捅到你那里去的。” 纪泓烨眉一皱,现在就算是金陵城的天塌了,他也要先回府里,确定阿锦好好的呆在镇北王府,没有去疫区。他绕过孙文杰,加快步子,眼看就要跨门而出了,孙文杰又追上了他:“我郑重的叫你一声纪阁老,我这次真的没有跟你开玩笑,这事情确实很棘手。” 纪泓烨淡淡的嗯了声,想着北疆发生了瘟疫,阿锦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理他。随便说了句:“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我先回去了。” 孙文杰看拉都拉不住他,想到自己接下来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就同他一起去。等纪泓烨忙完了自己的事,估计就能为他出谋划策了。纪小白早就在马车旁边守着,看见纪泓烨出来,赶紧给他打了车帘。纪泓烨快步走过去,刚坐稳,就见孙文杰也挤上了马车。 纪泓烨现在心里正烦着,见了他,也不理睬。孙文杰却是个不能闲下来的主,接二连三的问了他好几遍,如此匆忙为哪般? “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变成哑巴。” 孙文杰一听,着急的躲他,差点自己从车窗上跳下去。反应过来的他趴在榻上,心有戚戚然地抚着胸口:“纪三,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我不过是关心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用得着弄哑我吗?” 纪泓烨幽暗的眸光散发着凛凛寒意,从上到下扫视着孙文杰,直看得他心里发怵,但嘴巴上却不肯服输,仍故作镇定地问:“是不是发现我又变帅了?我告诉你啊,只要不跟你在一起办公,少爷我一定是舒坦的。” 纪泓烨唇间发出一声凉薄的轻嗤,望着孙文杰的目光,就好似看着砧板上待宰的肉一般,语气缓缓的道:“你若是再不下车,我就把霓裳水姑娘的事告诉令尊大人。” “别别别!”孙文杰立马慌了,脸上挂上一抹谄媚的笑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蔡秉荃一案之后,老头子才算开始重视我。我现在虽然只是户部左侍郎,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我也只是在这熬资历的。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天分,可以被破格提升。” “这件事与我无关。”纪泓烨冷淡的眸光微转,像是看到了远方:“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最好不要来烦我。” 纪泓烨往常都挂着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面具,他但凡这样说话,就一定是耐心被耗尽,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了。孙文杰有些不敢在这耗了,毕竟,纪三狠起来那可是会剥了他一层皮的。 他只好不情不愿的下车,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满心不甘。不甘心却也只能忍着,谁让他现在有求于人呢?不过他倒是有件事情想不通,什么事情能让纪三这么波澜不惊的人,心焦成那副模样?他还真是有些好奇。 纪泓烨刚到瑾园门口,就见到龙义在门口来回踱步,十分焦急的样子。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龙义自小就跟着他,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两年已经没有能让他这般失态的事情了。 “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说。” 龙义把攥在手里的纸条递给纪泓烨,低声道:“如您所料,北疆的大夫对瘟疫的事束手无策,姑娘她已经去了平城。” “什么?”纪泓烨眼前一黑,只觉得头部胀的厉害,伴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太具体的还不清楚,不过姑娘现在什么情况,我们晚上应该就能知道了。” “你派人去太医院盯着,这次去北疆的医队,一定要医术最精的。你告诉林清扬,那还用十二分的心,丝毫都不能马虎了。” “好,属下这就去办。” 纪泓烨去了书房,把握在手里的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上面写的是:平城发生瘟疫,众军医束手无策,现已封城,北疆内人心惶惶。郡主同他的贴身侍卫穆离,一起去了平城,现已进入疫区。 纪泓烨把纸条攥在了手心,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阿锦,你是向谁借来的胆子,这么大的风险竟然敢去冒,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他把拳头抵在额头上,心里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念了一遍又一遍。 132:全民少帅 《重生之名门锦绣》132:全民少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3:怀谨之心 《重生之名门锦绣》133:怀谨之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4:大木头 《重生之名门锦绣》134:大木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5:阁老吃醋 《重生之名门锦绣》135:阁老吃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6:毒和药 纪泓烨是不允许别人给她委屈受的,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所以,这段日子他才过得像个木偶,除了公事外,竟是不知道如何消遣时间。他心里暗道:以后但凡是有一点可能伤害到她的,他一定都会替她除去。这一世,只要他纪泓烨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放任她不管。 “你现在就给北疆传消息,我要那个侍卫的所有履历。”纪泓烨对着龙义道。 “侍卫?哪个侍卫?”龙义问完,忽然又恍然大悟,少爷这般说话的时候,一定就是涉及到姑娘了。他拱手行了个礼,恭敬地道:“属下这就去办。” 纪小白本来和龙义一起守在门口,把纪泓烨的话听了个云里雾里,一出门就问:“少爷说话也不说清楚,哪个侍卫,你知道吗?” 龙义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非常有气势地回复:“知道。” 纪小白无语了。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他明明就没听到是谁,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龙义就知道了呢?龙义不会是看了少爷黑着脸,怕惹他不快,所以才不懂装懂吧!这么想着便八卦兮兮的问:“那你告诉我是谁?” “自然是姑娘身边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了吗?少爷明明就坐在书房里,什么都没做。” 龙义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语气里难掩鄙视:“我明明记得是你把北疆来的信,递到少爷手里的,怎么一转眼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即使是来自北疆的信,也不一定就是姑娘的事,大宁的边界内有少爷不关注的消息么?甚至是大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是北疆呢?” 龙义无奈:“少爷每天都会接收到很多消息,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会因为某个消息生气?” “少爷好像很少生气,除了姑娘在的时候。我有时还真的是挺佩服她的,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少爷大动肝火?” 龙义真不知道纪小白的脑回路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他考虑问题和正常人都不一样?明明是在说一个话题,可他轻松就能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而且完全不留痕迹。龙义忍不住对他吼:“我们现在说的是,我为什么知道那个侍卫就是姑娘身边的好吗?” “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龙义无力,只能冲他挥了挥手,希望他不要再给他添乱了。谁知纪小白却不依不饶的,龙义加快脚步他也跟着快,龙义慢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来,完全是一副狗皮膏药的状态。 “你到底想干嘛?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不要妨碍我做事,可以吗?” 听着龙义抱怨,纪小白也丝毫不恼,只兴趣盎然的说:“要不咱们打个赌吧!就赌一只烧鸡,怎么样?” 纪小白和龙义有一个非常接地气的共同爱好,那就是吃烧鸡。龙义想拒绝,可又知道这厮缠人的功夫,只好不情愿地问:“赌什么?” “就赌少爷今晚上能不能睡着。” 龙义说了一句无聊,纪小白却是一点都不在乎,兴头仍然十分的足:“你倒是说呀!” “那我赌少爷睡不着。” 纪小白说:“不可以,我也要赌睡不着的。” “如果我赢了,你就给我买一只烧鸡,如果你赢了,我就给你买两只,怎么样?” 纪小白成功被绕进去,根本就忘记了自己赌的那个可能是不会赢的,只知道只要自己赢了就会有两只烧鸡,而自己输了却只用买一只就可以,这么划算的买卖,怎么看似乎都是他在赚便宜。他兴冲冲的点头,道:“好,成交。” 龙义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被他继续纠缠,可以去做少爷交代给的任务了。而且明早他还会有一只烧鸡,真是和白捡来的一样。其实,他现在都不太愿意和纪小白打赌了,因为,那小子从来就没赢过。 这一晚,纪泓烨自然是睡不着的。虽然在圣上赐婚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与阿锦再无可能。可在他的心里,无论怎样说服自己,他都不愿将她拱手让人。不管那个人是否出身名门,各项条件都优秀,他就是不愿她嫁给旁人。爱情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又怎么能称之为爱情呢? 他心乱如麻,案卷堆了一书案,他拿了一卷打开,反反复复的看了很久,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又只好去写字,曾经他有很多练字的时间,后来因为要给她写字帖便没有了。索性都是写字,他就把写字帖当做了练字。 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给她写字帖了。可他竟然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用写字帖的方式来练字。他一直不清楚自己这种做法的初衷是什么,大概在心底的某个地方,有他不敢承认的想法,他想他们总有一天还会相见,还会在一起。 当初他要给她写四书,可最终却没能完成。如今他零零星星的写,竟也是快要写完了。他每次写好厚厚的一叠,便会装订起来,整整齐齐收进书柜里。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收到这些…… 龙义和纪小白一直在门外密切关注着纪泓烨,见他在书房看了半晚上案卷,又写了半晚上的字,丝毫没有睡意。其实经常伺候他的人都应该知道,自从姑娘去了北疆之后,少爷的觉睡的就很少。可能是因为忧思过度,毕竟心里装着事情,是很难睡着的。 龙义从来都没想过少爷今晚会睡着,正在他觉得胜利在握的时候,纪泓烨竟然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他手里还握着毛笔,睡着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 龙义又往前探了探头,发现他家少爷是真的睡着了。而这个时间,恰恰卡在了子时之前,也就是可以算是睡了个晚觉。 纪小白就这么眼巴巴的守了一夜,本来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一看少爷睡着了,顿时兴奋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不够淡定,而是因为他真是已经好久打赌没有赢过了。这次也差点儿输了,却没想到能在最后一刻发生惊天大逆转,让人多生出了几分激动。 龙义静静的看着天空,明明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为何时辰就是不到呢?这次可好了,他还要白给纪小白买一只烧鸡。并且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和纪小白打赌,素来是逢赌必赢的自己,怎么会输呢? 输给纪小白这种小白,真的是对他心理承受能力的考验。这真是应了那一句,打雁人却被雁啄瞎了眼,这一下,可是够他记半辈子的了。 ———— 纳兰锦绣和林清扬坐在一起探讨解毒之法。林清扬自然也发现了,这和几年前金陵的那场瘟疫有些相像。可惜,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当然有些人会觉得这种差别微乎其微,不足为惧。但作为一个大夫来说,任何微乎其微的差别都有可能造成风险。 “奇怪,真的是太奇怪了。”林清扬摇头晃脑,一副十分费脑力的样子。 纳兰锦绣早就在这个问题里出不来了,现在的反应倒是比他平静了许多。只是她没有想到,连林清扬都没能查出这个草药到底是什么。要想解毒,当务之急就是弄清楚,那味会伤人脾肺,又会给人造成烧灼感的药物到底是什么。 两人觉得一定不是火灵灵,可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药物。然后,这两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才开始反省自己,这么多年只研究药材,并不把毒物放在心上,是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 “毒药”本就是把毒和药安放在一起,这也就说明它们算是同根同源。既是同根,那必然会有无数牵连,比如相生相克。 在他们对药材的认知中,只有火灵灵可以达到这个烧灼的效果,可火灵灵又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也许在毒药中,就是有一味有这样功效的毒。只有知道了它到底是什么,才能研制解药,而他们现在竟然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由得让他们感觉有些挫败,毕竟,他们医术高深,甚至在整个大宁朝里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之匹敌的。这就和那种江湖高手都会有些骄傲,觉得再高深的武功自己都能驾驭,结果却被对手一拳头打倒了,是一模一样的心态。 至于林清扬带来的那些帮手,因为在太医院任了一辈子的值,都变得有些含含糊糊。太医院的所有御医,均能接受到君恩,也就是被大宁养活着。他们若是病患多,也得不到赏赐,若是病患少,自然也没人惩罚。这种环境养出来的御医,用俗语来说就是不思进取了。皇恩浩荡,他们就是白领那些朝廷俸禄,也可以保几辈人衣食无忧了。 他们的专业也许并不差,治病救人是他们的本行。可他们已经不愠不火的,生活了大半辈子,让他们按部就班的做什么还可以。若是遇到这种需要钻研的问题,他们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 137:护妹世子 “既然我们不能确定这味药是什么,不如就当它是火灵灵吧。”林清扬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纳兰锦绣叹了口气:“我现在调配的解药就是把它当做火灵灵的,可结果并不理想。虽然已经延缓了毒发的速度,但是并不能完全清除体内余毒。” 而且这个药里我也是加了一点点毒药,确切的说就是六味剧毒调制成的解药。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去,她怕村民们知道自己用的药里,竟含有可以致命的毒药,这会造成他们的恐慌。 “那也就是说,咱们搞不清楚的这个东西,肯定不是火灵灵了?”林清扬又道。 纳兰锦绣摇头:“不能排除,在我们不确定这都是什么的时候,一切就都是未知数。又或者那并不是一味,两味或者是更多也说不定。” 这一点,林清扬也是认可的。天地间孕育了无数种草药,它们相生相克,这是规律也是法则。即便是医术精湛到他们这个地步,也不能保证所有的草药,所有的植物他们都是精通的。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他们没见过的,其实要学的还是有很多。 “明天开始,我会让所有人尽力尝试,看看能不能一样一样的排除,最终确定这东西是什么。” “除了这种笨办法,现在也没有其它可行的了。” 有办法,总比毫无头绪的要好,虽然这样任务量会比较大,但若是有机会能求出一个结果,纳兰锦绣很愿意试一试。 三日后,疫区外传来消息,就是临近福和村的一个村子,也发生了同样的瘟疫。纳兰锦绣的心突地一沉,难道不是毒药?不然怎么可能传染?还是说临近的那个村子也被人下了毒? 林清扬派了两名太医院的御医过去,让他们去确定一下,新发生的疫情和这里的是否一样。那两人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模一样。 林清扬到现在才有一种事态严重的感觉。活了这么久,经历过那么多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让他如此意外的事。因为他发现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竟然发生了不可控的事。这种意外多半源自于他对自己的失望,以及对自己的医术至高无上的认可。正是因为认可,所以才不能容忍自己失败。 纳兰锦绣和林清扬商议过后,决定把他带来的御医都派了过去,他们需要知道那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传染源。御医们找得很仔细,却是一无所获。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代表那边的瘟疫有可能是福和村这里传过去的。如果是那样,那就麻烦了。 正在他们焦头烂额的时候,徐锦策终于忍不住,带了几个贴身的亲兵来了。他一看妹妹没染上瘟疫,依然完好无损,不安的心才算是安定下来。又见她为此事劳心劳力,整个人清瘦了许多,更是坚定了要把她带回王府的决心。这一次,不管父帅如何反对,他都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笙儿,你去收拾下,咱们要回赤阳城了。”徐锦策看着她道。 纳兰锦绣不解,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来,不仅不帮她排忧解难,反倒要让她回赤阳城去。她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天,才算摸到一些眉目,怎么能够半途而废呢?况且穆离身上余毒未清,调配不出解药,她是不会走的。 “笙儿。”徐锦策见她一动不动,只呆呆的看着自己,又出声唤了她一遍。 徐锦策在北疆是赫赫有名的将军,人人都尊其为少帅,素来是说一不二的。纳兰锦绣也不敢在人前违逆了哥哥的心思,只好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好言好语的商量。 徐锦策一直是蹙着眉头的,自从他知晓福和村旁边的村子也染上了瘟疫,心里就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笙儿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没能染上瘟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断断不能继续把她留在这儿。 “你就不用试图说服我了,今天就是绑,我也得把你绑回王府去。”徐锦策一副烟火不进的样子,阴沉着脸说。 “我不管,你就算是把我绑回去,放开我后,我依然可以自己来。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绑着我?” “你……” “本来要以身试药的人是我,穆离一心记着自己的任务,时时刻刻要护我周全,所以才替我试了药。我不可能置他于不顾,自己回王府去的。” 徐锦策有些生气了,眉头蹙得更深,语气倒还算是平静:“你回王府后,依然可以继续调制方子。” “那和现在怎么可能一样呢?王府里没有病患,我又不能第一时间捕捉到他们的变化。靠着凭空想象,如何能调制出解药?” “金陵已经派来了那么多御医,这件事就交给他们了,你现在必须和我回王府。” “他们是刚来的,根本就没有我了解的清楚。” “那你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们。” “哥……”纳兰锦绣尾音拉得长长的,有几分不忿,又带了几分撒娇和讨好。她记得,徐锦策最怕徐锦笙这样,小时候一这样叫他,他就会心软了,什么事都由着妹妹。 “笙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一心都是为你好的。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父亲和我都不放心,你乖乖和我回去,听话。” 纳兰锦绣见这招也不管用,就只好跟他摊牌了。徐锦策是一个有自己信念的人,在他心里个人得失和北疆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哥哥,我已经确定了福和村发生的根本就不是瘟疫,而是集体中毒。” “中毒?” “对。” “那为什么又有一个村子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纳兰锦绣摇头:“这个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中毒不会传染。” 徐锦策有些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这丫头从小就鬼点子多,现在有可能会因为不想回去,就随便扯了这么个谎来唬他,也是有可能的。可她的眼睛清明透彻,没有丝毫闪躲的痕迹,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撒谎。他只好道“:你确定?” “确定。”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尽心竭力调配出解药。” “可如果不成呢?” “成不成总归都要试试的。北疆是我的故乡,也是父亲和你全心守护的地方。我不能让有心人用毒药就摧毁它,守一方国土安宁,是哥哥的梦想,也是我的。我已经长大了,也有我自己的使命,也有我肩上的责任。你不能一直像看待小孩子那般看待我……” 徐锦策自然知道她说得有道理,镇北王府出来的儿女,觉悟自然是要比旁人高,心性也更不是寻常女孩家能比得上的。可俗语说得好,狼不叼了谁的孩子,谁不心疼。 这要是别人家的姑娘,义正言辞的说出这些话,他就都要拍手叫好。可这并不是别人家的,这是他的嫡亲妹妹,唯一的妹妹。他们两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他又怎么能狠的下心,看她以身犯险? 纳兰锦绣见他虽然没再说话,但神色已经有了要动摇的意思,就上前拉了他的手臂,笑靥如花:“哥哥,你就放心吧,肯定不会有事儿的。你知道吗?我这个人命可大了,就是死了到了地府,人家也不收,还是要送回来的。” 纳兰锦绣说出的这番话绝对都是实话,可徐锦策看着她的眼神都透着诡异。那是一种不可相信的态度,摆明了说她是在唬人,纳兰锦绣无语,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不知如今的世道是怎么了,谎话说的义正言辞,说真话的时候反倒没人相信了。 “地府收不收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唬人的话。” 好吧!纳兰锦绣也知道自己的经历,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听起来是有点儿唬人。她双手合十,对着徐锦策拜了几下,完全是一副拜菩萨的模样。 徐锦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满脑子都是想的什么,她倒是很快替他解惑了,只见她很坦诚地说:“你看我现在够虔诚吗?” “没发现……” “怎么会没发现呢?因为你说我唬人,我就把拜菩萨的心都用上了。” 徐锦策无奈:“你就真的这么想留在这儿?” “当然,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我没骗你,这次真的不是瘟疫,是有人下毒。” “究竟会是谁呢?”若是北燕的探子,那就不可能把毒投放到福和村,而一定会是军营。 纳兰锦绣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解释道:“投毒人既然没有把它投到多玛河,而是投到这么一口小井里,本意应该是不想伤害无辜的人。而且据我了解,这口井平时只有两户人家在用,就是里尹和他弟弟家。” “你的意思是,里尹或是里尹的弟弟得罪了人,有人是想要他们的命?” “嗯,不过我为了不引起村民的恐慌,一直没说。现在你带人来了,不如就着手查一下这件事。” 138:下毒 徐锦策赞许的看着她。一直觉得自己家这个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是不理解人情冷暖,更不知人世险恶的。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只能依靠镇北王府,依靠父亲和他的庇护。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如此稳重,知道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还知道防备人了。 如果当时她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中了毒的村民肯定会因为愤怒,而随意攀咬。一些和里尹家结过仇怨的,一定不会被放过。村民做事一向是凭着感觉,有谁会讲究证据呢?那时候肯定会有人被冤枉,事实真相也因此会被埋没。只有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然后再公布于众,这样才是最妥帖的做法。 “好,我现在就安排人去查。” “哥哥一定要小心,在没查清楚真相之前,切莫走漏了风声。” 徐锦策揉了揉她的发,宠溺地说:“我带来的都是得力的亲兵,做事一项严谨,不会被人发现什么的。” “那就好。” “调制解药……很难么?” 纳兰锦绣点头:“研制这个毒药的人,应该是深解制毒之道,所以我到现在还没能调制出解药。也不知这样的小村子里,是从哪弄来的这种药。不过我有信心,再给我一些时间,一定就可以了。” “你不要太为难自己,有问题就丢给金陵来的那些御医们。他们奉旨而来,总要做出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再者说了,纪阁老让林院正亲自带队,这份苦心也是不能辜负的。”徐锦策故意提起纪泓烨,就是为了观察妹妹的反应。 纳兰锦绣想到了林清扬,风尘仆仆而来,如果能顺利解了平城之危,看样子哥哥也不会感激他的。若是解决不了,回去只怕圣上还要降罪,毕竟是奉旨而来,做不好可是损了圣上的面子。 这么说老头子也挺不容易的,这种受累不讨好的差事,依照往常他还真的是不会沾上,想来也确实是被三哥逼迫的。一想到三哥,她心里就又不舒坦起来,本来以为可以淡忘,却终究是人非草木。 “好好的,又发什么呆?”徐锦策用指腹揉了揉她的眉心,小小年纪,也不知是和谁学的,竟然还会皱眉头了。 “没有,就是在想一些事情。” 徐锦策自然知道林清扬和纪泓烨的关系,所以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他这位表弟,心中有丘壑,是个旷世之才。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却没想到这么快,这手竟然都能伸到太医院去了。 他和自己交易,往王府里安插的那些人,都是冲着自家妹妹去的。他本来是不想同意的,不过一想到那几个暗卫,都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整不出什么意外来,也就由着他了。 笙儿被一个准驸马惦记着,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好在纪泓烨做事情是个稳妥的,想来也不会感情外露,牵连到镇北王府。他喜欢盯着就让他盯着好了,笙儿该怎么样自然还得怎样,以后要议亲,要出嫁,同他自然也没什么相干。 纳兰锦绣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就有三哥的人,也不知道三哥和哥哥是达成了协议的。她心里因为林清扬的那些话,还在纠结着。明知道不该想,不该惦记,可自己就是忍不住。 徐锦策一看她那副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是想纪泓烨了。都说女大不中留,看样子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难道说真该给她定门亲事了?在金陵城里,女子十三岁的时候就会定下人家。北疆民风开放,有父母为其定下的,也有过了及笄之年自己选的。她已经快要十五岁了,还真的是不能再耽搁了。 以前觉得给她找门好亲事倒是不难,只要选个人品好、有能力、相貌又出众的就可以。毕竟,笙儿贵为郡主,相貌好,性情也不错,想求娶她的人肯定如过江之鲫,又怎会愁了郡马的人选? 可现在来看还真是不好找。这丫头心里还惦记着纪泓烨。纪泓烨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先不要说他的那些手腕,就单单是长相和才华也担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了。所谓抛砖引玉,自然是好,可若是绝世美玉在前,那后面即便是好玉,也被比得像是石头了。 想来他之前物色的那些人才,他妹妹都是看不上的。北疆虽也不乏俊才,但也没谁能赶得上纪泓烨,怕是有那人风采的一半,也早就扬名了。所以从默默无闻中找,也还是有些困难,这真是比较棘手的问题,回去见了父亲还需要好好商议。 不知纳兰锦绣若是知道,自己哥哥心中现在想的是要把她打包送人,会作何感想?她因为刚刚想到了三哥,这时候心烦意乱的,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哪还有空去关注别人想什么? 最终兄妹两个又闲话家常了一会儿,还是互相道了别。他们身上都有自己的任务,还需要尽心竭力的尽快完成。毕竟,福和村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而且它临近的一个村子也开始出现这种状况,已经算是迫在眉睫,不能再耽搁了。 徐锦策带来的人办事效率很强,很快就查到另一个村子的瘟疫,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干的。纳兰锦绣同徐锦策一同去见那个少年,他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很旧的麻布衣衫,身上打了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皮肤是乡下人少见的白净,长得又很是斯文俊秀,尤其是微微上挑的眼尾,让他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精致俊美。眼神很清澈,却又略显空洞,一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明媚鲜活。 他就坐在柴房的墙角,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紧紧抿着苍白的唇,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任凭身边的人问他多少个问题,他一概当做没听到,甚至是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犹如老僧入定。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纳兰锦绣觉得这个单薄少年看起来甚是可怜,问他的时候声音极度柔和。 那少年依然是刚刚那副样子,理都没有理她。旁边的侍卫怒了,厉声道:“郡主在问你话,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那少年依然不动,只是肩膀略微的颤了一下。纳兰锦绣觉得他应该是害怕了,她抬手示意侍卫住口,问了旁边的人:“把你们知道的说出来。” 旁边侍卫汇报,说这少年是个流浪儿,名字叫良山,今年十二岁。他本是家乡闹饥荒,同家人逃出来的,一路上他的家人都死了,就这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他早先是在福和村的,有些善良的村民,会施舍给他一些剩饭剩菜,或是采一些山上的野果裹腹,总归是能度命的。后来却不知为何,他从福和村跑了出来,就待在现在这个村子里,却是昼伏夜行,也不同人来往。 纳兰锦绣捕捉到侍卫话中的重点,问:“他既是不同人来往,那可知道他和谁有仇吗?” “没有,据属下打听,村子里没有人苛待他。” 纳兰锦绣蹙眉,尽量柔和的问他:“良山,既然你和别人没有仇怨,又为何要下毒?” 良山依然不说话。侍卫刚要出声,又被纳兰锦绣制止了。她很有耐心的问:“良山,我看你也不像心地歹毒的人,为何要下毒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可能会害死很多人。他们虽和你非亲非故,可能也没有厚待于你,可他们也并不欠你什么。” 良山本来平和的眉眼,终于有了一丝丝波动。他嘴唇微张,试探了半天,才声音沙哑的道:“他们自然苛待我了,给我吃剩的东西,甚至是坏了的东西还逼着我吃。我不吃他们便打我,所以我要他们死。” 纳兰锦绣两条秀眉蹙在一起,她总觉得良山说的这些话,是言不由衷的。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良山的眼睛虽然现看起来很空洞,但怎么也不能把他和杀人犯联系到一起。而且,纳兰锦绣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良山不会因为自己受欺负,就要杀了别人。 “你这么说一定有苦衷的吧!是不是有人逼迫你,想让你替别人顶罪?” “没有。” “那你告诉我,福和村的毒也是你投的吗?” “是。” “他们也欺辱你了?”纳兰锦绣问完这句话,忽然发现良山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有幽暗一闪而过。他在良山不回答,就又问了一遍。 良山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的答:“是,他们,他们更是欺人太甚!看我是个无父母可以依靠的孤儿,就肆意欺辱我。” 纳兰锦绣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那般欺负他的,一定都是些小孩子,也只有小孩子顽皮,才会搞这些不疼不痒的恶作剧。她不相信,良山会因为被同龄孩子欺负,就想毒死一村子的人。她说:“良山,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吗?” 139:迷之自信 良山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 纳兰锦绣心里愈发确定,他一定是受人指使,甚至是被人逼迫的。这么大的少年,胆子本来就小,还不知道自己扔下这份罪名,需要面对的是什么。她是不想吓唬他的,可不逼迫一下这孩子,他也不会说实话。 于是,纳兰锦绣用很平静的声音,叙述了一个非常残忍的事实,她说:“良山,我是一名大夫,是专门来调制解药的。可我到现在依然没有头绪,如果我最终制不出解药。那这两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死。这上百口人命,需要你一个人来偿。剧宁律规定,杀人者抵命,而你这个情况太恶劣,是要被赐我朝最重的刑法,也就是梳型。” 良山依然岿然不动,仿佛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纳兰锦绣也被他这样的定力所震撼,更生出了一些想吓唬他的想法,让这么一个少年,惊惶失措,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纳兰锦绣柔和轻软的声音,回荡在柴房里:“梳刑,就是用滚烫的开水浇到人的身上,把人的皮肉烫烂,然后再用梳子一条一条的梳理,直到露出森然白骨。这个过程会很漫长,有生命力顽强的人,浑身上下除了骨头,只剩下一颗头的时候,还能活着。” 柴房里的几个侍卫都被她的声音震慑住。他们感觉仿佛身后有人,对着自己的脖子在吹凉气一样,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在想,不知道是谁创造出了一种这样的刑罚,实在是太过残忍血腥了。 徐锦策虽然常年泡在战场上,习的是领兵打仗之道,但将来也会是一方诸侯,要治理北疆,还要为北疆百姓谋福祉。他自然是熟读宁律的,也深知宁律里并没有这样一条。 大宁朝的先祖,虽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却也深知要以仁义治国。而她刚刚所说的梳刑,与仁字背道而驰,在宁国是不可能实行下来的,更何况是记到宁律里。如果这样的刑罚出现在宁律条文里,那肯定会被后人诟病。试问又有哪个君主,愿意在死后被大家口诛笔伐呢? 他也不知自家妹妹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些东西,又或者是她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不过看她的样子一定是想吓唬良山,徐锦策也不拆穿她,就由着她去了。 良山再是淡定,也终究不过是个少年。听了纳兰锦绣的话,脸色更苍白了,一双孱弱的肩膀不停的轻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渐渐显露出了恐惧之色。 纳兰锦绣见这方法对他有效,就又缓缓诱导:“不管别人怎么逼迫你,让你来替他顶罪,你现在大可以不听了。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我自然会替你摆平。” “你?”良山眼睛里流露出很浓烈的怀疑。 纳兰锦绣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威风可言。就一把抓住徐锦策的手臂,得意地道:“我不可以,但是他可以。” 良山看了看徐锦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竟是又沉默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也就是北疆军民,人人称颂的少帅。” 良山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光,是那种特别明亮,会让人心悸的璀璨。可惜的是,就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就又恢复了空洞。良山那一瞬间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徐锦策的眼睛,他淡淡地道:“我是徐锦策,我可以帮你。” 良山终于敢抬头看他们了,并且是那种直勾勾的看着。那眼神里透着一种决绝,就像是隐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要爆发出来。他说:“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们就好了,可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这两个村子的毒都是我投的,你们尽管抓了我,想要怎么惩罚都可以。” 纳兰锦绣一听就着急了:“我研制不出解药,所以需要找到真正下毒的人,你若是一味的包庇,那这上百条人命,就真的要被你所害了。” “没有解药的。” “我不信。” “是真的没有解药。这个毒药是我父亲给我的,他当时告诉我不要用这个害人。是我违背了他的遗愿,因为心中的一点悲愤,又害了这么多人性命,我愿意抵命。” 纳兰锦绣觉得威逼利诱都试过了,再问下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索性不如先缓缓。她还是要寻找一个新的方式,能让他开口的方式。她向徐锦策使了个眼神,两人便一起从柴房里出来了。 “哥哥,良山刚刚说的那些话,你觉得可信度高吗?” “一半一半吧!” “怎么说?” 徐锦策想着良山刚刚说话的表情,淡淡回复:“毒药的来历可能是真的,投毒的原因却不尽然。” 纳兰锦绣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当然也有一些人,因为自小受过欺负,报复心会比较强。但是良山给我的感觉,他不是那种人,甚至我觉得他应该是善良的。” “你的感觉?第六感吗?父亲不是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们,人不可貌相的么?” 纳兰锦绣把脸颊扭向一旁,有点骄傲的哼了一声。徐锦策淡淡的笑了笑,又问她:“有没有什么看法?” “我想先把良山拖出去,就说他犯了死罪,然后派人暗中观察所有人的反应。有蹊跷的就带出来拷问,一定要问出点什么才行。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一件事儿,会是良山一个人做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徐锦策又想起她刚说的梳型,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试问哪个小姑娘,能说出这么残忍的刑罚?他怕她是受了什么不良影响。 纳兰锦绣看他一副对她有话说,这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不由得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哥哥,你是有话要问我吗?为什么不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可不知你在想什么呢。” 看看这挑衅的话!徐锦策无奈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指挥千军万马都能泰然若素,偏偏是拿她没有办法。被她这么问着,也就只好实话实说:“梳型,是你从哪看来的?” “话本子上。” “你看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以后不许再看了。” 纳兰锦绣一看哥哥严肃的样子,立马陪着笑脸,点头应好。心里想的却是,你常年在军中,又不能时时看着我,我自己偷偷买来看就是了。 谁知徐锦策就仿佛是她肚里的蛔虫,对她的想法一清二楚,他淡淡的笑了笑,道:“你既然答应了,可就一定要做到,我会让穆离看着你。” 纳兰锦绣一听就着急了,穆离那个榆木脑袋,一向最听哥哥的话。若是有他看着,那她不是连买本子的机会都没了吗?也不能怪她不务正业,她是个郡主的身份,就是从出生到死亡,可以一直不用做事的那种。 虽然她偶尔也会练练女红,还会去医馆坐诊。但出诊的时间毕竟有限,其余的大把空闲,她若不看些话本子的消遣,难不成要像其他闺阁小姐那样,凭空做出点事情来?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肯定不会食言,你又何必让穆离看着我?” “我可没觉得你不会食言。” 纳兰锦绣一跺脚,又拉着长长的尾音唤了一声:“哥哥……” 徐锦策觉得自己这次一定不能心软,如果由着她,万一她继续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对她的成长是很不好的。毕竟,她现在还是个大大不小的孩子,虽然看起来冰雪聪明,可辨别是非的能力应该还是很差的。 纳兰锦绣见他不为所动,就又换了策略:“要不咱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你就不要管我看话本子,若是我输了,以后就一本都不买。” 徐锦策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头:“赌什么?” “就赌按照我的方法,能不能抓到下毒的人。” “你的方法就是把良山拉出去游行,然后用他引蛇出洞?” 纳兰锦绣点头:“嗯。” “那如果良山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他的死活,真正下毒的人一点都不关心。即便是他关心,我们人力有限,这两个村子一共有百十多号人,即便是暗中看着,也总会有疏漏的。” 纳兰锦绣完全不在乎,一副不以为意的口气:“我知道啊。” “那你还要跟我赌这个?” “打赌就是要因为未知才有意思,若是能猜出结果的,那对你岂不是很不公平?” 徐锦策觉得这小姑娘应该受些打击,她现在简直是自信过头了。他点了点头,语重心长:“我是不会让着你的,你如果输了,到时候可不要耍赖,更不能来求我。” “我不可能输的。”纳兰锦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笃定。 徐锦策却觉得她现在完全就是纸老虎,风一吹过来就会破功,忍住想要打击她的话,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这么自信?” “当然,就是这么自信。”语毕,还扬了扬下巴。 142:良山和阿祥(三) 阿祥心虚的看着她,很没有底气的说:“你既然都听到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还问我做什么?” 这时候躺在地上的那个大个子,也从惊吓中回过神了,他爬起来就想跑。 纳兰锦绣一看他的动作,忍不住厉喝一声:“站住!” 那人竟真的停住脚步,身子顿了一下,却还是决定往外跑。 “你若是再走一步,我就用箭射穿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 那人果然不敢动了。纳兰锦绣走到他面前,把他裹在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这人不就是那个衣着光鲜,在麻衣村民中分外显眼的那个胖子么? “你是谁?”纳兰锦绣问。 你也不知是不敢回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结结巴巴了半天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倒是阿祥忍不住了,对纳兰锦绣道:“他就是福和村里尹的儿子,叫福金贵,就是他……” 阿祥忽然就闭口不语了。纳兰锦绣下意识去看良山,良山背脊挺得笔直,紧紧咬着嘴唇,倔强的盯着福金贵。 纳兰锦绣伸手拍了拍福金贵,语气平静:“因果报应,你自己做了恶事,总要付出代价。看你这个体格,看着就很有力气,卖出去做奴隶是最好不过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福金贵跳脚大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想把我卖去做奴隶?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他可是福和村的里尹。而且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纳兰锦绣一看他嚣张的样子,就有点想笑。不知道若是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会不会把福金贵这厮吓死?不过,她可不打算把他吓死,这种人,死了才是便宜了他。她眯了眯眼睛,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你舅舅是谁?” 福金贵还以为她是真的怕了,昂首挺胸,下巴挑的高高的,气里充斥着一种没文化的低俗炫耀:“他可是平城的县令,但凡是平城发生的案子,都归我舅舅管。你今天惹上了我,我舅舅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纳兰锦绣赶紧拍了拍胸口,看着福金贵说:“没想到你舅舅来头这么大,整个平城就他最大了吧,我是真有点怕。” 福金贵大手一挥,发出了豪言壮志:“你不用怕,只要你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呵呵……”纳兰锦绣凉薄一笑,唇畔勾出一抹讽刺,语气阴森难辨:“我当是什么有通天彻地大本领的人物呢,不过就是区区一个县令,他还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不过是个赤脚大夫,少在这充蒜。” “赤脚大夫是什么意思?”纳兰锦绣不解,回头询问地去看阿祥和良山。 阿祥抓了抓后脑勺,好像也不知道。倒是一直冷着脸的良山,缓缓的说:“就是江湖郎中。” “噢……”纳兰锦绣把脸又转向福金贵,紧紧盯着他:“我就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我费尽心力保住你们的性命,你却贬我是江湖郎中?我好歹也是咱们大宁朝赫赫有名的神医……” 徐锦笙本来就还不到十五岁,自小又是被娇生惯养着的,看起来就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她这般说的时候,其实是有些违和感的,就像小孩偷了大人的衣服出来穿,还偏偏要说自己穿上很漂亮是一样的。 福金贵自然是不会被这么个小姑娘唬住。他两手叉腰,威风凛凛的说:“你刚刚应该都听到了吧,福和村发生的根本就不是瘟疫,而是中毒,他们两个就是下毒的人。” 福金贵刚刚被阿祥打的那一下,并没有让他晕过去,只是眼前有些发黑。阿祥和良山刚刚说的话,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这话一出口,阿祥就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贴上了良山,才算站住脚。 福金贵一看阿祥的反应,气焰就更嚣张了:“他们两个实在是太歹毒了,竟然想毒死两个村子的人,像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抓起来游行,让大家都认识认识他们。” 阿祥现在觉得自己当时有些冲动了,也有些后怕。良山握住他的手,小声说:“阿祥,你别害怕,大不了就是一死。” 阿祥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丢脸,就又挺了挺胸脯,还用手拍了拍,大声道:“大不了就是砍头,再投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纳兰锦绣本来已经有一肚子怨怼的话,要冲着福金贵爆发。谁知道阿祥半路上来了这么一句,纳兰锦绣就没忍住笑出了声。阿祥被她一笑,脸顿时就红了,再也不敢出声。 “你要把他们游行,那是不是也得把你自己带上?” “我没罪。” “你有!”纳兰锦绣说得掷地有声:“如果不是因为你,阿祥也不可能在那口井里投毒,他的目的是想毒死你,好救良山出苦海。所以你才是这个投毒事件的始作俑者,他们两个要受罚,而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敢?我舅舅可是……” “你闭嘴!”福金贵话还没说完,就被纳兰锦绣打断,她冷着脸:“别太把你舅舅当回事儿,他若是敢包庇你,就连一个七品芝麻官都当不了了。” 纳兰锦绣越看福金贵越觉得恶心,她手指微蜷,置于唇边,吹了一声哨子出来,很快柴房就进来几个便装侍卫。纳兰锦绣让他们把福金贵拉出去,柴房里就剩下她、阿祥和良山三个人。 “阿祥,你第一次在福和村的井里投毒,是为了毒死里尹一家人,不小心牵连了整个村子。我说的对不对?” 阿祥点头。 纳兰锦绣又道:“既然大错已经铸成,我不明白的是,良山为什么又要在另一个村子投毒?” 良山抬头看着纳兰锦绣,小声道:“我听说你调制出了解药,救了福和村村的村民。你既然可以配出解药,就定会知道是有人投了毒,你们查下去一定会查到阿祥身上。我想着一个村的是救,那两个村子也就一样了。就想把注意力引到我的身上,惩罚我一个人就够了。” 纳兰锦绣想问他做事情能不能带点脑子?可又考虑到他毕竟年纪小,考虑的不够周全也在情理之中。她无奈的摇头:“其实我并没有调制出解药,我只是抑制住了毒发的速度。” 良山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他颤抖着把两只手放在眼睛上,很小声的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并不想害死他们……” 纳兰锦绣觉得良山现在很可怜,她努力了几次才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 良山抬头看她,不解地问:“你不怕我么?我害死那么多人,你不觉得我像个恶魔么?” “这世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因果的,不是所有的错误都不能被原谅。良山,我一定会调制出解药,一定会救下所有村民。而你,要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目标,你一定要活着,并且要很好很好的活着。” 良山的眼睛水汪汪的,里面像是有泪,又像是因为希望而反射出的光芒。他颤抖了很久,才问:“我不用去死么?去为自己赎罪?” 纳兰锦绣摇头:“你若是被砍头,死便死了,对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让你死能有什么用呢?你应该活着,多做一些善事,来弥补你曾经的罪。这样才叫功过相抵,也才是最有意义的惩罚方式。” 良山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的身份一定是不寻常的。不然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供她驱使,甚至是对她唯命是从。他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大人物,偶尔去县城里,倒是能看到一些贵人。不过那些人都是衣着光鲜,态度傲慢,没有哪个有钱有势的人,会像她这么没什么架子的。良山竟然一时不大相信。 纳兰锦绣触及到良山的眼神,笑了笑,她就不明白了,自己看起来有那么不可信吗?良山和阿祥怎么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严肃的看着我?” 良山不说话,阿祥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他说:“真的不会押着良山和我去衙门吗?” 纳兰锦绣心里是有些同情他们的,但是杀人者偿命,是宁律明文规定的。况且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因为触犯刑法的人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而就不去惩罚,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她现在有把握可以制出解药,也就免去了他们要被杀头的危险。但是罪可免,活罪难逃,想来哥哥的处置也不会轻。不过,能让他们离开这儿,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也是好事。纳兰锦绣侧了侧头,故作深沉地说:“这个我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阿祥怀疑的看着她:“你难道就不想让我们死?毕竟我们害了这么多人,而且那些当官的看起来,都是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 阿祥这么一说,良山就想起来纳兰锦绣之前恐吓自己的那些话。梳刑,单单是想着就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她若是没杀过人,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143:世子怒了(一) 纳兰锦绣长出一口气,他觉得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没有安全感了。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不是所有身居高位的人,都喜欢草菅人命的。若真的是那样,那北疆早就会生灵涂炭,又怎么可能百姓安居?” “因为北疆是镇北王在治理,他爱民如子,自然不会生灵涂炭。”阿祥又道。 纳兰锦绣对自家老爹和哥哥的魅力也是无话可说了,明明都是一家子,为什么她的可信度就那么低?她不禁有些好奇:“你们两个对镇北王似乎有特殊的情感。” “我逃荒过来的时候还很小,一路上又累又饿,感觉就快要死过去了。后来被人救了,还给了我吃的。我本来是想跟着恩人一起走的,可惜他们要去打仗,而我年纪太小不能跟随。那个大哥哥就把我安顿在福和村了,还嘱托村长照顾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他们的旗子上有玄甲二字,那是镇北王的玄甲军。” 良山给纳兰锦绣的感觉一直是沉默寡言,没想到他还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看着这个说起玄甲军,就兴奋的孩子,问:“所以你就想去投玄甲军?” “是的,我一直以为等我年纪到了,就可以去了。即便是因为我太小不能上战场,但我也可以做后勤,我听说玄甲军的后勤有很多像我这般大年纪的。”良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了许久,才又道:“可是我走不了了,被福金贵缠上,哪都去不了了……” 阿祥的眼睛又红了,他过去紧紧抱住良山,两个少年,看起来又脆弱又坚实。脆弱的是,他们年少孤独受尽欺辱,坚实的是,他们有彼此作为陪伴。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论忧愁困苦,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同自己不离不弃,那再多的苦也会被人分担。 纳兰锦绣替良山能有阿祥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欣慰,只是很多情绪她不能流露,她看着他们道:“你们知道自己投的是什么毒,又是怎么解的吗?” 阿祥摇头,良山也跟着摇,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这毒药也是别人给我爹的,我只记得,我爹好像是说过加了什么火灵以后,毒性是原来的好几倍。” 纳兰锦绣忽然想到,难道火灵灵竟是可以激发寒冰散的药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可以解释,她调制的解药既可以延缓毒发,却又不能根除余毒的原因。也就是说,她应该给解药加量但具体加多少,她还要去和林院正商量一下。 既然有了解毒的思路,那他也就片刻都不想等了,她看了眼良山和阿祥,声音很平和:“既然是你们两个投的毒,那在没调制出解药之前,你们就好好待在这里。不要想着逃,因为外面有人把守着,更不要再想着害人,不然万劫不复,到时候谁都帮不了你们。” 阿祥本就是很崇敬纳兰锦绣的,因为她那份救人的本事,是真的很强。刚刚听她教训福金贵,就更加不敢再惹她,倒是很听话的点了点头。 纳兰锦绣见阿祥同意了,又把脸颊转向良山。良山本来也没打算逃,更不想再害人,见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只好也点了点头。 纳兰锦绣这才放心的出门去了,走到门口,又嘱咐了一句:“等我把解药研制出来,你们的罪责自然就轻了,莫要太过担心。” 良山和阿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彼此,一起跑到墙角的干草堆上坐着。北疆的夜很冷,刚刚悬着一颗心竟没感受到,如今两人安下心,就等着结果了,反而感觉到了寒冷。 “良山,你今天吃东西了吗?”阿祥问。 良山摇头,他从关进来就没给过东西吃,不过这些年他就从来没吃饱过,多半时候都是饿着的,竟也习惯了饥饿。 阿祥把两只手捂在肩膀上,整个身体冻的一直发抖,他小声说:“我今天得了半个烤芋头,早知道就给你留一半了。” 良山沉默的将地上的干草往阿祥身边堆,草厚一点,就能暖和一些。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两个少年警惕的看着,见那人脸上毫无表情,只把一个小篮子放到他们跟前,就出去了。 阿祥见那个小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巾,一打开,就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他兴奋地道:“良山,良山你快过来看,是白面馍馍,还有,好像是肉干?” 良山凑过去,发现真的是肉干。他当年逃荒过来的时候,就见一些官兵把肉晾晒成肉干,这样可以方便携带,等到吃的时候,用火烧一下就可以。据说这个是属于难消化的一类,比较耐饿。 阿祥把一个白面馍馍塞到良山嘴里,自己也拿了一个,笑眯眯地说:“我就说那个姐姐人美心善吧,竟然还有白面馍馍可以吃。而且你看,一共六个呢,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良山嚼着白面馍馍,把几块为数不多的几块肉干塞给阿祥。阿祥自然不肯吃独食儿,又分了一大半给他。两个少年坐在干草堆上,终于填上了饥肠辘辘的五脏府。 柴房外的几个守卫,冻的直搓手,看着天上那弯冷月,心中暗道:郡主还真是心善,只给自己留了两个白面馍馍,其余的都给柴房的这两个少年了。 要知道平城之前打仗,物资已经好久没有补给了,现在又封着村,食物最是稀罕的东西。少帅来之前,让他们带了一些补给,如今也快用光了。希望这场瘟疫能尽快结束,也省得大家都窝在这里受罪。 纳兰锦绣本来打算回去后,就去找林清扬,他们要尽快把解药制出来,谁知就看见徐锦策在她的屋子里等她。她进屋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问道:“你这么晚还不去休息?” 徐锦策却不回答她,只问:“有眉目了吗?” “有了,我准备找林院正商议一下。” “好,我同你一起去。” “你陪我去做什么,你又不懂医术,去了也帮不上忙。” 徐锦策默默忍受着她的嫌弃,不想把入夜以后不能见外男的那一套搬出来,因为,她明显就不管这个。 “我可以充当你的侍卫,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是有穆离么?” 穆离无语的看了看夜空,暗道:我可不敢得罪世子,这事和我没关系,千万不要把我扯进去。 “穆离是人又不是木头,总是有累的时候,我充当他的替班。” 纳兰锦绣忍住笑意,她觉得徐锦策这个护妹属性实在是有些厉害。明明平时是一副冷淡少语,生人勿近的模样,可一到徐锦笙这里就变了,无端让人感觉亲近了许多。 于是,兄妹两个大半夜的就去敲林清扬的门。 老头子从金陵城赶过来就没休息好,现在又是做着极熬心血的事儿,这会儿才刚睡着不久,就又被人吵醒了。他怒气冲冲的打开门,语气相当不和善:“你这个死丫头,是成心和我老头子过意不去吧,大半夜的不睡觉,敲什么敲?信不信我再给你点儿药,毒哑巴了你。” 纳兰锦绣又想起自己上次受伤,他就是给自己用了不能说话的药。本是想敲打他几句,可又想到调制解药的事迫在眉睫,也就不和他一般计较了。 徐锦策听了他的话可是不愿意了,他的妹妹又不是路边没人护着的野丫头,怎么能轮得着他教训?往常父亲和他也是要顺着她的,都不舍得委屈了她。况且,金陵城不是最重尊卑么?他是太医院院正,而笙儿贵为郡主,按理说他是要行礼的。看样子这老头子是被纪泓烨给纵容坏了。 “林院正,你见了郡主为何不行礼?”徐锦策语气凉凉。 睡眼朦胧的林清扬,这才算是看清了,纳兰锦绣身边竟还站着个高大俊秀的青年,不是名闻北疆的镇北王世子,又是哪个?他早就听说徐锦策领兵打仗有一套,性子又很是冷漠少言,对下属的要求最是严苛。 他当即赔了笑脸,很是和善的说:“老头子眼神儿不好,以为是哪个野丫头来敲门,不曾想就是世子和郡主。这可真是太冒犯了,还望世子念着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要和我这个老头子一般计较。” 徐锦策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前提是他不能欺负她妹妹。他若刚才就是这幅态度,他又怎么会拿身份出来压他?他本来就不喜欢这样的。 纳兰锦绣越来越佩服林清扬,这变脸比变天都快。往常对她可从来没这么恭顺过,哥哥说一句话,倒是让他安分了许多。想着他来的那天,明里暗里的可没少要挟她,不禁感叹,果真是天道有轮回,一物降一物。 林清扬哪里知道纳兰锦绣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被人吵了觉,又陪了一场笑脸,心里正是不痛快着呢。本想好好数落数落这个小姑娘,一看人家哥哥在旁边站着,满脸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把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 144:世子怒了(二) 林清扬不能继续吹胡子瞪眼,就只能说正事儿了:“不知世子和郡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纳兰锦绣进屋坐下,直入主题:“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想同你商量一下。” “郡主请讲。” “如果火灵灵可以激发寒冰散的毒性,那我们之前给的解药,是不是因为分量不够,才会出现余毒未清的情况?” 林清扬标志性的理了理自己的胡子,蹙眉:“火灵灵能激发寒冰散的毒性?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太大胆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是太没脑子了。火灵灵和寒冰散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它们是相克的,又如何能助其激发毒性,造成更大的伤害?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因为徐锦策挨着自家妹妹坐在那里。 “寒冰散本就是可以伤人心肺的剧毒,而火灵灵可以起到疏通的作用,这和事半功倍是一个道理。” “可它们二者是不相容的。” “正是因为不相容,才会把毒性激发到极致。就是因为这是毒,而不是药,所以才和我们固定的思维是背道而驰的,相辅相成的那一套自然就行不通。” 林清扬觉得,这丫头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你可有什么想法?” “就是给解药加量。” “这个决定很冒险,你要知道,寒冰散的解药非比寻常,这是用六味剧毒制成的。稍有不慎,可能会要人性命。” 纳兰锦绣又想起了金陵城瘟疫的时候,太医院那些御医们,集体摘了乌纱帽来反对她的药方。她那时候都没注意,里面有没有林清扬,会不会他那个时候就是院正了,搞不好还是他带的头呢?听听现在说话的这个语气,跟当初的可是一模一样。 “可是我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能一直封村,这都造成了平城以致整个北疆的民众恐慌。” 林清扬点头,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个方法有些冒险,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村民们身上的毒不能一直拖着,寒冰散最霸道的属性就是不论如何压制,最终都会反噬到原来的程度。也就是说,如果循序渐进的给解药,除了能延缓毒发的速度,也是起不到根治效果的。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和你商讨加多少剂量合适。” “保险起见,我提议找人来试药。” 纳兰锦绣也觉得只能这样了,可到底找谁来试呢?估计这种事没人愿意做。不知道以官府的名义悬赏,会不会有村民愿意出来,不是都说重金之下必有勇者吗。 林清扬本来是等着她说话,见她沉思起来,又道:“你的那个侍卫,之前不就是以身试药了吗,事不宜迟,现在就让他过来。” “不行!”纳兰锦绣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这个解药本来就是用剧毒制成,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她绝对不会再让穆离去承担这个风险。 “如果连你的侍卫都不肯,你觉得我们还能说服那些村民吗?” “不是他不肯,是我不同意。” 林清扬一看她护着穆离,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怀瑾为她做了多少事,明着、暗着的,即便是她到了北疆,他也要事事为她做打算。她可倒好,把人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又对她那个侍卫如此维护。这心意变得如此之快,连他这把老骨头都看不过去了。 “那老夫就爱莫能助了。” “林院正,我是很认真的在和你商量。” “我就不认真了吗?我已经给你提了方法,是你不同意的。这里是北疆,郡主身为东道主,若是你都不肯配合,那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纳兰锦绣从来都没觉得林清扬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她只是不想让穆离替她冒险了,难道也错了?他这人活了这么大的年纪,竟然还是这样的性子,这要她如何说? 徐锦策从林清扬说第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时,脾气就上来了。他不喜欢林清扬那些明里暗里要挟笙儿的话,他的妹妹在府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这么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有什么资格说她?他起身,优雅的整理了一下衣角,又把纳兰锦绣放在桌子边上的大氅拿起来,替她穿好。 纳兰锦绣不解,虽然林清扬的态度让她感觉心里不爽利,但这件事要以大局为重,也不是由着她可以使性子的时候。她就用眼神询问的着看徐锦策。 “既然林院正觉得这是咱们北疆的事儿,那咱们也就不麻烦他了。明日,就请带队回金陵复命吧!你怎么回圣上,怎么回纪阁老,心里应该有数。我是一定会上折子的,就把林院正刚才对我妹妹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写清楚。” 林清扬说出那话就后悔了,他平时和纳兰锦绣也算熟悉的。情绪一激动,就忘了这尊佛爷还在身边坐着。当着世子的面,摆出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可不是在打人家的脸吗? 纳兰锦绣知道哥哥这是生气了,这也不能怪他,刚刚林清扬的那些话确实有些过分。她想着镇北王府的脸面是最重要的,林清扬不帮忙,她就自己去试,于是就跟着徐锦策出门去了。 林清扬一看这兄妹二人离开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暗怪自己太过意气用事,可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法收回来。他又不能舔着脸去求人,毕竟,他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做会有些尴尬。 这位镇北王世子也真是护短得紧,他就那么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针对那丫头,世子又何必那么认真呢?如果世子真的要因此事上折子,圣上是什么样的反应,他还不知道。但是怀瑾,一定会大动肝火。他这个表妹,可是他的眼珠子,最是别人动不得的。他若是知道他给小姑娘气受了,自己还能有好日子过? 林清扬这般想着,就无奈的叹了口气,想着都是那个侍卫惹的祸,心下对穆离更是有诸多不满。可就算他再不满又能怎样?人家郡主可是关爱她自己的侍卫得紧。 纳兰锦绣和徐锦策并肩走出来,徐锦策侧头唤了她一声,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然而眉眼却沉沉压着,显然他心里是极不痛快的。 纳兰锦绣的心里其实是特别温暖的,她哥哥是不舍得她受一点儿欺负。她仰头看着徐锦策,一双乌润润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笑意盈盈。 “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镇北王府的郡主,任何人都不能从言语上冒犯你,更不能欺负你。若是有人这般做了,你不用隐忍,尽管来找我。” 徐锦策这句话说的也是很护短了。纳兰锦绣忽然就想起穆离,他对她也是保护过度,有点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其实细细想来,穆离大概也是受到哥哥的影响,或者是哥哥就是叫他命令他。 她简简单单的回答了一个“好”字,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她想着,镇北王府是她的家,镇北王是她的父亲,徐锦策是她的哥哥。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浩大的天下中,她终于又有了家人。 徐锦策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纳兰锦绣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哥哥最近似乎格外钟爱揉她的头,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他一揉就乱了。 徐锦策看她把眼睛瞪得滴溜圆,低低的笑了一声,又在她头顶上拍了拍,宠溺的说:“你这个小不点儿,怎么也不见长高?” “哪有?我明明已经长了很多,你看同龄的女孩子里,我……我也不算个子小的吧!” 纳兰锦绣有些底气不足,就身高来看,徐锦笙的身量也不算太小,甚至算是中上的。可北疆的女子,不像金陵城里都要养在深闺之中,她们可以做很多事,动的多自然就长得更高一些。纳兰锦绣在这样一般女子的衬托下,自然就显得又小又弱。 “不怕,笙儿还小,肯定还会再长的。”徐锦策笑着安慰,就是因为妹妹看起来如此脆弱,他才想时时刻刻护着,怕她被别人欺负了去。 “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再去考虑解药的事。” “嗯,好。”纳兰锦绣嘴巴上这么回着,心里却有了更深的打算。而她的这个想法,绝对不能被哥哥知道。 徐锦策是看着她进屋的,又有穆离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就放心的回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纳兰锦绣会在他离开后,找借口支走穆离,然后喝了那个毒井里的水。 凌晨时分天还没有大亮,纳兰锦绣便开始折腾起来,浑身像是火烧的一样。她坐到桌子旁边,看着之前自己调配好的解药,一份一份,剂量都不同。她在选哪份解药上犹豫,因为如果选对了,她就可以少受些罪。 穆离听到屋里面的动静,在门外接连换了几声郡主都没人回应。纳兰锦绣知道只要她不同意,穆离是不会擅自进门的。穆离知道她在里面,她一直不出声,里面的气息又确实不太对,他只好说了一声冒犯,就推门进去了。 145:不一样的郡主 穆离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桌子旁边的纳兰锦绣。她显然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妆。身上穿着件素白色的褙子,一头长发披散着,往常雪白的肌肤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他不知世上还有没有女子会比郡主生得更美,但想来是不会有了。少女如春,面若朝霞……他的心神一时恍惚,眼睛里似乎就只容得下这个小姑娘了。 “穆离,谁让你进来的?”她的声音很冰凉,却因为声线本就柔软,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更像是吴侬软语。 “属下冒犯。”穆离拱手施礼,又道:“属下听您气息不对,郡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没有发烧吗?” “没有。” “郡主的脸色看起来……” 纳兰锦绣身体如同被火炙烤着,她能想象自己现在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只好倒了一杯茶来装装样子,语气十分平静:“可能昨夜在外面吹风吹的太久,感觉把脸皮吹坏了,现在热腾腾的。” 穆离信了,又道:“属下去给您打些温水来吧!” 纳兰锦绣自从来了福和村,身边便没有侍女贴身伺候了,往常这些事也是她自己亲手做,从不吩咐穆离。所以她拒绝起来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习惯男子伺候我洗漱,你先出去吧。” 穆离不动,只静静看着她。 屋子里一时阒寂。 纳兰锦绣忍得很辛苦,她挥手打翻了茶碗,怒声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敢违逆本郡主的意思,我让你出去,你现在就出去!” 穆离从来没见过她发火,见她用身份来压自己,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可他总觉得郡主哪里不大一样,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她现在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让你出去,你听不见吗?到底还要让我重复几遍!”纳兰锦绣见他依然不动,厉声道。 穆离低下头,不再看她,他神态恭敬的说:“郡主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属下去给您请大夫。” “我就是大夫,还用得着别人吗?” 穆离蹙眉,觉得她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只好又说:“那属下去叫世子来。” 让哥哥来,不是也只能让他平白忧心么?他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估计又要迁怒于林清扬,发生不必要的争执。她咬牙切齿的道:“你们都知道拿哥哥来压我,不许去!” “可是……” “可是什么?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纵容你,就是让你连尊卑都忘了吗?” 尊卑两个字一出来,穆离眼神就黯了,倏的,跪下了。他身姿笔直,跪着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他低到哪里去。可纳兰锦绣就是看不了这样的场景,别人可以跪她,他不可以。他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如今却要跪她,这不是夭寿吗? 她紧紧咬着牙,不想认输,眼中泪光闪烁:他是故意的!他从来都没把她当成主子看过,这时候却给她跪下认错,他这是在同她置气。胸口又气又闷,有咸腥的气味涌上喉咙,她捂住嘴,开始剧烈咳嗽。 穆离本是低着头的,他听到咳嗽声抬头,就看见她指缝间渗出鲜红色,身子无力的趴伏在桌子上。他慌乱的站起来,凑过去扶起她的身子,焦急地道:“郡主,你怎么了?” 纳兰锦绣睁眼,看到穆离脸上的慌乱神色,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不跪我了?” 穆离从来都没觉得他家郡主是这么不靠谱的一个人,他把她抱到床上,决定去找林清扬。 纳兰锦绣摇头叹息,这个大木头,反应还真是够迟钝的,她现在这副样子,他竟发现不了她是中毒了吗?看样子他以身试药是一点教训都没领到。她拉住他的手臂,指了指桌子上放的瓶瓶罐罐,语气轻松平常:“你把第三个瓶子给我。” 穆离拿起那个小瓶递给她,心中恍然,她,她这是中毒了!他刚想出口责备,却见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你!闭!嘴!” 穆离只好把要冲口而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看着她把解药吃了,不再咳嗽,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然后又看见她靠坐在床头,闭着眼睛给自己听脉。 他不敢出声打扰,心却一直悬着。许久后,纳兰锦绣嚯的睁开双眼,面上浮出欣喜的神色:“穆离,你说我这是什么运气啊,竟然让我碰准了。” “什么?” “解药啊!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剂量才适合解这个毒,所以就配了那么多准备一个一个的试啊!没想到第一个就碰准了。”纳兰锦绣的言语里都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穆离眉眼很平静,拉过床上的被子给她盖在身上,冷声道:“睡觉。” “睡什么觉啊?我现在正激动着呢,要抓紧把解药配出来。”纳兰锦绣说着就要下床,那么多人中毒,没有林院正帮忙,她要费很多功夫。 “不要乱动。”穆离把她推回去,按在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凉凉的说:“睡觉。” “我不困。” “不困也得睡,你需要休息。” 纳兰锦绣正欲再动,见穆离也伸出手来,大有要跟你就这样对抗到底的态度。她只好败下阵来,心里想的却是,他一定是在伺机报复,报复她刚才没有理由的发脾气。 穆离也很头疼,他不知道这姑娘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总之,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因为她和别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既然是要试验解药的剂量,那直接叫他来不就好了,反正他已经中毒了,又何必折腾她自己呢?平白让他担忧。 纳兰锦绣可没他那么多想法,兴奋着的时候没有困意,躺下不一会儿,竟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了一句:“一晚上没睡,现在还真有点困了,半个时辰以后叫我,我还有事情要做……” 穆离刚想回应,就见她已然睡过去了。他看她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想必体内的毒确实已经解了,也就放心了。这毕竟是郡主的闺房,他不能多做逗留,替她掖了掖被子,就出去了。 纳兰锦绣这一觉就睡到了正午,她住的这间屋子很向阳,下午时候,阳光会直直的照进来。床幔没有落下,她被阳光恍了眼,逐渐醒了过来。她先是把手挡在眼睛上,翻了个身,想要再睡一会儿,又猛然清醒,阳光这么强,时间肯定已经不早了。 纳兰锦绣坐起身,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一边用手指按压着额头,一边想,穆离怎么没叫醒她呢?这个大木头,难不成是他自己也睡着了? 她把鞋子穿好,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正想要出门去,就听到门口有人说话。然后就听见敲门声,穆离站在门外要问她要不要用膳。她没有食欲,之前咳的太厉害,她现在胸口还是有些堵的。可她知道自己如果说不吃,穆离一定不会同意,有可能还会把哥哥搬来,就只能让他把吃的送进来。 “今天是有米粥么?”纳兰锦绣虽然是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餐桌,可她还是闻到了梗米粥的味道。 “嗯。” “太好了。”她拿起汤匙,大大的舀了一勺吃,感觉又软又糯,是通体舒畅。自从来到福和村,她就一直在吃烤芋头,前前后后已经吃了二十多天。自打哥哥来了以后,才算有了白面馍馍可以吃。往常她会觉得这就是普通的粥,现在却认为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这粥是哪里来的?” “是林院正差人送来的。” 纳兰锦绣扑闪了一下眼睛,又看了看自己吃的粥,不太确定地问:“你说这是那个胡子很长的老头让人送来的?” “是。”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梗米粥最养人,适合……”穆离一顿,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讲。 “适合什么?”纳兰锦绣怪异的看了他一眼,说话吞吞吐吐。 “适合重疾初愈的人食用。” 重疾初愈?她没生病,只不过是中了毒。就把它算成是生病,倒也是可以的。看样子林清扬是知道她自己试毒了,果然是活得久了,都成精了呢。她比较好奇的是林清扬从哪里搞来的米。梗米可入药,难不成是他混在药材里带来的?她又仔细闻了闻,药味倒是没有,只有一股浓浓的红枣香。 “算他还有点儿良心。”纳兰锦绣想到昨日林清扬说的话,觉得他这就是主动示好,有陪罪的嫌疑。她也不是那么爱记仇的人,吃了人家的粥,就当作昨天的事没发生好了。 虽然被一碗粥收买了,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能吃到一碗粥,可是有些不容易。她又舀了大大的一勺,因为吃得快,两腮都是鼓鼓的。 穆离别开脸,不敢再看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让她吃得慢一些。别人若是看了她现在的模样,一定不会相信,她就是镇北王府的郡主。 146:里尹之罪 村民们吃了解药,太医院来的那些御医又一一替他们诊了脉,确定已经解了毒。两个村子也正式开始解封,算是彻底根治了瘟疫。 纳兰锦绣同徐锦策商量后,没有把大家是中毒的这件事说出来。而阿祥和良山虽然情有可原,但终究是做了错事。单从有杀人之心这一点来看,就是品性有问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矫正。 徐锦策决定把他们带回军队,走的是罪犯充军的那条路,只不过没有明着给他们扣上有罪的帽子而已。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不要那么特殊,毕竟,标新立异是最不舒适的活法。 福金贵在福和村作威作福也不是一两日了,仗着他父亲是里尹,舅舅又是平城的县令,没少做鱼肉百姓的事情。村民们往常也是隐忍不发,这次被盘问到,也是不敢说。不论侍卫怎么保证,只要有人肯指出福金贵的罪,就能处置了他,村民们依然不信。 纳兰锦绣和徐锦策要亲自听,侍卫便把村民们聚到了一起。村民们也知道坐上的男女不是普通人,男的气质矜贵,一看就是有官职在身的。女子就更是出挑了,肤白貌美,即便是一身素衣,也是难掩风华,本来也是官眷。 可他们也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到底有多尊贵。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能叫上口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平城的县令了。 有胆大的人直言: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去县衙告过状,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福家势力通天,根本没人能办得了,即使现在安生一时半刻,等到他们走了,福金贵还是会报复的。 徐锦策本是坐在桌子旁喝茶,听了那个村民的话,眉眼一沉,重重的把茶碗放在了桌子上。那人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一声都不敢出,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 “天下是大宁百姓的天下,所有人行事都应按照宁律之规定。我和舍妹竟然到了这儿,发现福金贵的恶行,就不可能不惩治。福金贵和他父亲伙同他舅舅,做了哪些鱼肉乡邻以权谋私的事情,你们尽管一一说来。” 徐锦策说的这些话掷地有声。他本就是征战沙场之人,十三岁便可以独自领兵,战功无数。他周身的气质是最醒目的,既有将帅行事的果敢,又有封侯拜相的沉稳。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屈服,想要依附。 “您……您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犹犹豫豫的问出口。他活得久了一些,胆子自然也比寻常人大,可被这个青年的气势震慑,竟也是问得断断续续。 徐锦策不想暴露身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笙儿的原因。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这么多人看到模样,对她终究是不太好。如若被人知道她是镇北王府的郡主,难免有些人会生出歹心,比如故意找机会接近什么的。 虽然心中有顾虑,但他却是个不会说谎的性子。往常他不赞同的事,他便不说,但也绝对不会说违心的话。权衡了利弊,决定还是不和盘托出,只淡淡地道:“我是什么身份你们就不用管了,你们只要知道,我是镇北王府的人就够了。” 镇北王府四个字一出口,全场哗然。本来安静的屋子里,顿时开始发出窃窃私语声,村民们都和邻近的人交头接耳。许久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推开人群,走到前面,扑通一声跪下了。 纳兰锦绣看着眼前跪着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粗布衣,上半身均伏在地上,带着哭腔说:“草民田影龙,今年四十有二,膝下无儿,只有一女,现被福金贵囚禁于福家,求大人救我女儿出来。” 徐锦策身边带着一个书生装扮的人,年纪不大,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是平时专门负责接人待物的,名字叫安时。他上前扶起田影龙,沉声道:“我们大人一心为百姓做事,不是个喜欢作威作福的。你有所求尽管说明白,不用行跪拜大礼。但凡是我们大人能做的,定当竭尽全力。” 田影龙站起身,才敢打量坐在上面的徐锦策,弓着身子道:“我女儿叫田甜,模样生得俊俏,在场的人都是知道的。我女儿因为没到及笄之年,我和家里的又想给她求门好亲事,就没定人家。谁知就被福金贵看上了,多次求娶,他家里已经有好几房妻妾,我女儿不愿意嫁,我们也就拒绝了。 谁知过年之前,福金贵以我们家拖欠田税为名,硬是把我女儿抢到他们家抵债。天可怜见的,我这一生老实本分,一分税钱都不敢拖欠。即便是收成不好,家里人都吃不饱的时候,也不敢不缴啊!” 徐锦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北疆多战事,物资供给本身就困难。金陵朝堂上又有不少以权谋私的,军队里时常因为供给不足,这是将士们吃不上饭的。起初是向百姓征收赋税,就是为了打仗的人有饭可吃。后来父亲见北疆气候实在不好,如若再征,恐民不聊生,就把赋税取消了。 为了充实军需,在气候最适合种植,又距离北燕最远的瑶若城,建立了最全面的种植地。瑶若城所有的百姓,都是以部队的形式进行分级管理,是地地道道的全民皆兵。他们农忙时候要下地,平时还要负责粮食运输,这才保证了,北疆的将士人人都可以吃饱饭。 北疆本就是自治区域,是不用向金陵缴税的。也就是说,北疆的百姓,根本就不需要交赋税。这件事,几年前就已经书面通知各地官府了,为何老百姓的还不知道?具体原因也不用多说,自然是那些当官的中饱私囊了。 “五年前,王爷就已经取消了所有赋税,大伙都不知道吗?”安时的声音不大不小,咬字却非常清楚。 “取消赋税?是说我们不用缴税了吗?可这些年,每年都说因为战事吃紧,交了很多军粮。” “是啊!家里一大部分的收入,都充军了。” 徐锦策向安时打了手势,安时顿时凑了过来。他听着吩咐,频频点头。随后叫人搬了两个书案过来,又叫了两个会写字的,吩咐他们,把每个人说的每件事记得清清楚楚。 村民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说,纳兰锦绣看着徐锦策压着的眉眼,心里觉得这福家多半是要完了。而且可不止是福家,怕是连带着整个北疆的官员,都要跟着吃瓜落。 也是,因为打仗,有些时候就疏于治理。临近赤阳城的还好,下面这些小村子,可不就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由着这些村官们作威作福。一个小小的福和村村长之子,就能做下这么多祸事,恐怕这也只是冰山一角,更匪夷所思的都有。 “安明,你现在就派人把福家堵了,先把那个叫田甜的姑娘救出来。然后继续封村,一点消息都不要流出去,我要把福家做的事全都扒清。”徐锦策冷声道。 安明亲自带人去的福家,纳兰锦绣看着村民都在排队记录,就想过福家那边看看。徐锦策也觉得屋子里面太压抑,带着她一同去了。 福家的院子从外表看起来很简单,和普通的农家院子比起来,除了大一些,几乎没有区别。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有种屋子里面套屋子的感觉。而且小小的一个里尹家里,竟然会有十几个护院。 侍卫冲进去的时候,还和他们动了手。这些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护院,对付些普通人还可以,对上这种久经沙场的士兵,很容易就被攻破。然后自然就是把福金贵一家子拘禁起来。福金贵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大声喊着让他舅舅把绑着他的人都抓起来,后来看无果,又求着他父亲救救他。 福里尹这时候也知道自己惹到了硬茬子。这一水的官兵,以及那些身手利落的劲装青年,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一直陪着好话:什么犬子荒唐,小心得罪了贵人,希望能网开一面;又说自己家里有不少银钱,可以赠予;最后还说只要高台贵手,万事好商量。 安时却是不和他寒暄,令人把他一家子都关了起来。福里尹还欲再动,安时用眼睛扫了他一下,和气的说着威胁的话:“福里尹,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再动,就跟福公子一样的下场。你这一把年纪了,五花大绑的不太好看吧!” 福里尹不敢动了,只看着站在门口的徐锦策。那个青年,一身纯白色劲装配银色铠甲,浑身上下,纤尘不染,就连靴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在他们这种乡下地方,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 他站在院子里异常显眼,尤其是那一副纯银打造的护腕,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眉眼沉沉,看着凌乱的院子,以一种统治者的姿态。福里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自己这次好像真的要完了。 147:被囚的姑娘 纳兰锦绣看着几个人带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那姑娘因为手脚都被铁链锁着,走起路来很吃力。她生得瘦瘦弱弱的,衣衫宽宽大大的套在身上,仿佛风一吹就能带走,有点儿像木偶戏里面的人物。 她似乎怕光,也怕人,被人带出来的样子,不像护着,更像是劫持。她瞪着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偷偷打量周围,可怜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纳兰锦绣见她周围的都是男人,就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你就是田甜吧,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田甜不说话,看着纳兰锦绣的眼神充满着不可置信。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可以把她救出来,所以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担忧。也许会觉得这应该是梦境,又或者是即便被救出来了,她以后又能做些什么呢? 有人找来了钥匙,替她打开了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链。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那上面满满的都是伤痕。因为她身上太脏乱了,纳兰锦绣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指甲是不完整的,更确切的说,是有几根手指上的指甲被人拔下去了。鲜血已经干涸成了黑红色,烂肉也已经贴服了,看着才不那么可怖。 生生被人拔了指甲该有多疼!纳兰锦绣心尖一颤,握着田甜的手也控制不住的抖着。她想不起来要怎样安抚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想到了田甜的父亲,那个哭着求他们救救他女儿的中年男人,他应该是田甜唯一的希望了。 她说:“田甜,你父亲在等着你回家。” 田甜本来乌黑没有光泽的瞳孔,闪了一下,那光芒又很快消退。她木讷的垂下头,身上一片死气,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会是傻了吧!”把田甜带出来的一个侍卫说:“我看见她头上有伤。” 纳兰锦绣动作轻柔地剥开田甜的头发,看到一条狰狞的伤口,像是后脑撞在有棱角的地方形成的。她现在需要清洗包扎,不然这浑身是伤的,很容易感染。 “田甜,你跟我走。” 田甜没有反应,纳兰锦绣只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是断断不能再碰了。田甜就跟着她的脚步,像个提线木偶似的。 纳兰锦绣带着田甜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本就住在福和村接待上级检查的官房,平时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负责烧热水的麻婆婆。如今穆离和麻婆婆竟然都不在,只有良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见纳兰锦绣回来,他匆忙站起来,小声叫了一声郡主。 纳兰锦绣点头算作回应,又问他:“穆离呢?” “被人请去吃酒。” “吃酒?”大木头竟然还会喝酒?那么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啊! “因为少帅让人把村子封了,大家闲的无聊,就要摆席庆祝里尹一家受到惩罚。” “其他人都去了?” “除了守卫都被拉过去了。” 纳兰锦绣都能想到穆离那副拒绝不了的样子。她又问良山:“那你怎么没去?” 良山犹豫了一下,才回复:“我不爱凑热闹。” “那你帮我去水房看看有没有热水。” “有,我来的时候看见麻婆婆正在烧水。” “那你帮我打听热水来吧,我要帮她清洗一下。” 良山本来是目不斜视的,如今才扫了田甜一眼。他认得她,也是被福金贵那个畜生盯上的,才几个月不见,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他什么也没说,一桶一桶的提热水。热水提完了,又往锅里添了冷水,生着火以后,看柴火不多,又到院子里去劈柴。 纳兰锦绣看着院子外的清瘦少年,忙忙碌碌的,眼眶不由一热。没想到良山这孩子这么勤快,想来这些年也没少吃苦。再看看田甜,被折磨的几乎已经没了人形,心中更是憎恨福金贵的恶行。 看着田甜满身是伤,纳兰锦绣犹豫了一下,给她在洗澡水里加了一些止痛消炎的药物。虽然止痛药,会拖慢伤口的愈合速度,但是可以让田甜少受一些痛苦。之后给她调几副好药,也就是了。 “田甜,过来沐浴。” 田甜就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依然木讷的坐在那里。纳兰锦绣叹息,只好过去给她解衣扣。她虽然活了两世,但却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现在吉祥如意不在身边,也就只能自己动手了。田甜却被她的动作吓到,用力一推,纳兰锦绣被推得后退几步,腰部撞在了浴桶上,他疼得闷哼了一声。 “别碰我!别碰我!”田甜嘶吼,她的声音很大,喉咙又嘶哑着,听起来特别像受伤的野兽在**。 纳兰锦绣扶着腰站起来,不明白瘦成那样的田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用手按压着腰部,疼得竟然说不出话,想着肯定是淤青了。最近她似乎不太顺当,当真是流年不利。 “郡主,发生什么事儿了?需要帮忙吗?”良山在门外问。 “不用,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纳兰锦绣随口扯了个谎,若是被人知道,她帮人洗个澡还能受伤,那岂不是会被人笑话。大概又会说,两只不沾阳春水的人,照顾自己都是问题,更遑论是伺候别人。 良山听到没事,就又去院子里继续劈柴。他觉得田甜可能需要好几桶水才能洗干净,他要尽快把水烧热,那样才不耽误她用。 纳兰锦绣觉得田甜可能是受惊吓过度,脑子还不是太清楚。就不急于求成,只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她们素昧平生,也没有共同话题可以聊,纳兰锦绣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田甜,你会唱歌吗?我觉得你们这的女孩子唱的山歌很好听。” 田甜依然像是没听到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纳兰锦绣这会儿有些怀疑,田甜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了?她记得前两日,村口有个姑娘唱着他们本地的调子,清越柔软,很有几分好听。她凭借自己的记忆,竟然哼唱了出来,连歌词都记得很清楚。 纳兰锦绣最近发现,属于徐锦笙的一些特长开始觉醒。就比如,她现在学东西很快,只看一遍的兵书,竟然可以默写出来,这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过目不忘。她上一世的时候,也能算得冰雪聪明,但过目不忘却绝对做不到。包括天资过人的宗玄奕,也绝对达不到这个程度。 纳兰锦绣唱了一遍歌谣,田甜没有反应。她接着又唱了一遍,这一次在屋外劈柴的良山,也加入了她唱歌的行列。良山的嗓子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因为年纪小,听起来倒有些脆脆的。 原来这首歌谣,是平城很出名的一首山歌,是男女对唱的,用来表达倾慕之情。每年乞巧节的时候,有爱慕之人的男子就会唱这首歌,若是有女子来和,两人唱完一遍,在一起和第二遍,便算作情投意合,两家的家长就可以安排定日子了。 纳兰锦绣自然不知这个习俗,却知道这应该是一首情歌。而且男女对唱起来,就会十分好听。想来那天在村口的姑娘,就是在等她的情郎。也不知她最后有没有等到? 在她又唱完一遍,开始第三遍的时候,良山就不加入了。她喊了两遍良山的名字,却只听见了劈柴声,显然是不愿意再加入她了。她就只好一个人唱了女声,又唱男声。在她刚唱完男声的时候,田甜加入她了。虽然田甜的喉咙依然是哑的,可唱起这歌谣的时候,神态却变得很温柔。 纳兰锦绣没有打断她,而是同她一唱一和的。田甜忽然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十分依赖的唤了声:“满落哥哥。” 纳兰锦绣怔住,不知满落哥哥是谁。现在再看田甜,发现她的眼睛亮了一些。她一直盯着纳兰锦绣看,见她不回应,又唤了一声:“满落哥哥。” 纳兰锦绣终于发现,田甜认错了人,把她当成了她口中的满落哥哥。可她明明是女子,今日又没有穿男装,田甜为何会认错?难道……真如那个侍卫所说,田甜的脑子有问题了? 纳兰锦绣试探的问:“满落哥哥,在哪?” 田甜笑得更厉害了,她说:“满落哥哥,你怎么傻了,你不就在我跟前吗?” “我,我不是。” 田甜侧头,扑闪着眼睛,几经犹豫才问出:“满落哥哥,你是还在生我爹的气吗?” 纳兰锦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怕她回答的不好,田甜会被激怒。她以前见过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他们的喜怒没有规律,说发脾气就会发脾气,甚至会随便动手伤人。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生我爹的气,我也在和他生气呢。他若是还不同意咱们的婚事,那你就带我走吧!你不是说村子外面的世界很大吗,我想去看看。”田甜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里,已经忘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148:错认郡主做情郎 纳兰锦绣只好诱导着说:“田甜,你太贪玩了,看把自己的衣服都弄脏了。咱们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再去见你爹,好不好?” “不好!”田甜蹙眉,“我爹一定会又把你赶出来。” “不会的,我都已经和他说好了,她现在不讨厌我了。”纳兰锦绣这般回复着,想着应该尽快找到田甜的满落哥哥,这样也许会对田甜有帮助。 田甜把她说的话信以为真,高兴的点了点头,动手就要解衣扣。忽的又想起什么,看着纳兰锦绣道:“满落哥哥,你应该回避一下。” 纳兰锦绣看她满身是伤,精神又不正常,怕她自己应付不来,就想留下来帮助她。谁知田甜却是个执拗性子,一副你不动,我也不动的态度。纳兰锦绣只好出门去,也不敢走远,就百无聊赖的坐在台阶上看着良山劈柴。 良山虽然是个瘦弱少年,但干起活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柴被劈得整整齐齐,然后又码在水房门口。纳兰锦绣看他一直在劈柴,把院子里的木头都快劈光了,忍不住问他劈那么多柴要做什么? 良山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声道:“麻婆婆年纪大了,劈柴吃力,我就都给她劈了。” 纳兰锦绣觉得自己当初真没看错人,这孩子就是心地善良的。她笑着问:“麻婆婆,可是有恩于你?” 良山摇头。 纳兰锦绣又问:“那你帮她干活做什么?” “她虽没照顾过我,但也没欺负过我。她年纪那么大了,我帮她干这一点活,也是应该的吧。” 纳兰锦绣两手托着下巴,心里对这孩子的好感就愈发多了。起初只是可怜他,如今却是多了几分赞许。他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就是单纯的想帮年纪大的麻婆婆分担一些活计。正是这份简单,才反映出他心思质朴,难能可贵。 “你刚才唱的歌也挺好听的,为什么后来就不唱了?”纳兰锦绣忍不住问。 良山瞅了她一眼,问道:“郡主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首歌叫相相曲,是平城男女表达爱慕才唱的歌。” “我早就猜出那是首情歌了。” “不只是情歌,男女如果一起唱了两遍相相曲,就是要定下亲的意思。” 纳兰锦绣恍悟,又问:“是不是平城人都会唱?” “差不多吧!” “那你认不认识满落哥哥?”纳兰锦绣这么说完,对上良山奇怪的表情,解释:“我是听田甜说的,我刚才唱歌的时候,她把我当成了她的满落哥哥。” 良山淡淡的噢了一声。 纳兰锦绣一脸黑线,噢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孩子话都这么少吗?想要沟通起来竟然这么费劲?她只好又问了一遍。 “也算不得认识,不过我知道他是谁。” “谁?” “就是住在半山腰上,靠给人家做棺材为生的杨满落。” “他和田甜是互相爱慕吗?” 良山摇头,很实诚地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纳兰锦绣想着这个事情也不急,还要从长计议。这时候田甜已经洗完澡了,她穿着纳兰锦绣的衣服,有些害怕的打开屋门,对着纳兰锦绣说“满落哥哥,我们现在是在哪?” 纳兰锦绣现在还没适应满落哥哥的身份,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田甜是在和她说话。她先是进屋里取了一些伤药出来,然后又犹豫着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田甜点头。 纳兰锦绣走到良山跟前,小声道:“你知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快带我们过去。” 良山还有一点柴没砍完,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纳兰锦绣见他盯着那堆木头发呆,无奈:“先把她送回家去比较要紧。” 良山考虑了一下,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就带着纳兰锦绣去田甜家了。田甜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应该算是比较好的,墙壁砌得很齐整,院子也足够宽敞。田影龙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烟袋锅子,正坐在门槛上抽烟。院子里的灶台边上,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忙活着做吃食。 “多放一点油,一会儿姑娘就回来了。”田影龙吸完了烟,在门槛上摔了摔烟袋锅子。 “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那妇人一边烙饼,一边抹眼泪。 “什么死啊活啊的,怎么会死呢?福家的院子里又没有丢尸体出来!”田影龙语气焦躁,看起来脾气不怎么好。 “当初我就说把女儿嫁给杨满落算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你这个老头子,非要嫌弃满落那孩子没出息,现在可倒好,我好好的女儿就被福金贵的祸害给抢走了……” 中年妇人说着又哭了起来。田影龙生了气,刚站起来,想要过去教训教训自己的妻子,就像院子门被推开,进来了三个人。走在中间的,不就是他的女儿田甜么? 田影龙也顾不上发脾气了,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田甜的手,老泪纵横。本来在烙饼的妇人,也小跑着过来,把田甜紧紧搂在怀里,哭着道:“我苦命的孩子,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田甜还认识自己的父母,只不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她一脸不解的看着纳兰锦绣。纳兰锦绣只好跟田氏夫妇大致说了几句话,把田甜的状况告诉他们。田氏夫妇一听,就又哭了起来,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这种痴痴傻傻的样子,以后可怎么是好? “田嫂,我给田甜带了一些伤药,你把她领回去,凡是有皮外伤的地方,都给她涂一些。口服的药我也会配好,一会就查人给你送来,你让她按时吃,这身伤很快就会好的。” 田嫂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听人说了,这姑娘出身不一般,是个贵人。不仅治好了村里的瘟疫,还是一副菩萨心肠。如今和人家姑娘面对面,发现这姑娘长得跟画上的仙女似的,她觉得自己是最低级的下等人,竟然不敢抬头看。 田甜却是一把抓住纳兰锦绣的手,长短都不让她离开。田氏夫妇也有些吃惊,巴巴的看着纳兰锦绣,大有想让她留下来多陪陪女儿的意思。纳兰锦绣摇头,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田家自己的事了。 “姑娘,我知道您是贵人,我家高攀不起。您就看在我女儿如此可怜的份上,留下来陪陪她吧!”田影龙说完话见纳兰锦绣不为所动,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纳兰锦绣赶紧把他扶起来,解释:“不是我不想陪着田姑娘,而是我确实有要事在身。你们若真的想田姑娘好,不如就去找杨满落,我想田姑娘现在最需要的是他。” 田影龙一听到杨满落的名字,脸色就变了。不甘有之,羞恼有之,更多的还是悔意。他心中也暗暗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违拗女儿的心意,做了棒打鸳鸯的事。 如今她女儿被福金贵折磨成这副样子,又在福家关了那么久,怕是名节早就毁了。杨满落虽然是个孤儿,也没有什么傍身钱,全靠给人做棺材为生,但好歹也是个身家清白的孩子,如今怕是不肯要田甜了。即使他能拉下脸上门求人,人家怕也是要避着他们,不肯相见的。 田嫂子一见当家的不动,心急火燎的:“你若是不肯去,那我去!我看满落是个好孩子,他一定会帮我们家的。”田嫂子想的是,即便杨满落嫌弃田甜,不肯娶她,但总归是要念着以前的情分,愿意来帮一把的。 “你去什么去!田甜都被福金贵抢走这么久了,你见他来问过吗?”田影龙道。 “他一个人住在山上,以前惦记田甜,才时不时下来一次。你上次把人赶走,他就再没下过山,想来还不知道田甜出事了。” “那就更不能去了,让他来看我们家的笑话吗?”田影龙拉着田甜的手,放柔了声音:“女儿啊,来,跟爹进屋。你娘给你做了油饼,你以前最爱吃的。” 田甜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又看了看纳兰锦绣,一副难以割舍的样子。纳兰锦绣只好安慰道:“你先回去,我明日再过来看你。” 田甜笑了:“满落哥哥,那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不会。” 田甜被田氏夫妇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进屋去了。纳兰锦绣站在门口长出一口气,心里却又多了个打算。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是不是应该把杨满落找来? “杨满落住的地方离村子远不远?” “远,走路要一个时辰。”良山回答,又问:“郡主是想要把他找来?” “嗯。” “那我替你跑一趟吧。” 纳兰锦绣觉得让自己走一个时辰的山路,确实有些为难。她怕是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还不如让良山跑一趟。又怕这孩子说不清楚状况,平白引了误会,就体体统统的嘱咐了一遍。还不忘叮嘱他,若是杨满落嫌弃田甜,那干脆就不要请他下来了,那样只怕会越帮越乱。 149:情意难托(一) 良山是个极聪慧的孩子,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见纳兰锦绣还是嘱咐个没完,忍不住道:“我知道该怎么办,郡主不要担心,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世子回来见不到您,又该着急了。” 纳兰锦绣默默忍受着他的嫌弃,回了自己的院子。见穆离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往路的两边打量,看样子像是在等人。 “今天吃席好吗?”纳兰锦绣问他。 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好吃。” “怎么?席面不好?”纳兰锦绣问完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之前大家吃饭都是问题,昨日哥哥让人去平城的粮店里采买了一批粮食,大家才算有的吃。说是摆席,其实也不过就是大家都在一起吃个饭,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穆离说的不好吃却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郡主不在,就是再好吃的东西也没味道,因为看郡主吃东西才叫香。纳兰锦绣刚刚不觉得,现在才感觉到饿,她问穆离有没有带什么吃的回来。 穆离竟真的从胸口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果子干。纳兰锦绣拿过来吃,发现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她觉得这不起眼的果子干,味道却不赖,就仰头问穆离:“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是刚才桌子上摆的,我听村民说,这是秋天的时候,从山上打的野杏子晾晒的,可以开胃消食。” “我都快饿死了,你还要给我开胃消食?” “那……那属下去找些吃的来。” “你去我哥哥那看看,他那估计有吃的。” “好,属下这就过去。” 纳兰锦绣嘴上说着开胃消食越吃越饿,嘴巴上却没停。她一面吃着果干,一面等穆离觅食回来。想着福和村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们一两日大概也会动身回赤阳城了。那林院正一行人,应该也会动身回金陵了。 金陵,不知不觉她竟已经离开那里两个多月了。那里的气候比北疆暖和许多,如今快入夏了,怕是满城都已经花红柳绿,美不胜收了。 金陵每逢夏日,都要炎热一阵子,很容易引发暑气,也不知三哥会不会照顾好自己?他一向是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龙义和纪小白都是男子,又都是马马虎虎的性格,不怎么会照顾人。 纳兰锦绣想到这里又自嘲的笑了下。他是朝廷新贵,又是准驸马,自然想照顾他的人多了去,她又平白惦念人家做什么?他怕是醉沉温柔乡,身边又有九公主作陪,连她是谁大概都快不记得了,不过是她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纳兰锦绣猜测的是对的,林清扬第二日晨起便过来辞行了。因为徐锦策决定先去平城,说是要会一会那个县令,他们用过早膳也是准备出发的。林清扬到的时候,纳兰锦绣正蹲在屋檐下,逗穆离新抓来的那只乌龟玩,一人一龟,玩得不亦乐乎。 林清扬站在门口看她,小姑娘比在金陵的时候,还真是瘦了不少。虽然个子也长高了些,可终究还是太过纤瘦,显得脸颊更小了,一双乌润润的眼睛看起来也就更大。他低叹了一声,怀瑾若是看到她这样,大抵是要心疼坏了。 纳兰锦绣一抬头就看见了林清扬,她也猜到了他的来意,走到他身边,笑着问:“林老,您这是来跟我辞行了?” “哈哈,老头子来跟你告个别。北疆和金陵山高路遥,我又活到了这把年纪,兴许是再没机会见了。” 他这话虽然语气豪迈,但还是勾出了纳兰锦绣的一腔愁肠。金陵城,毕竟是她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说是不想念那是不可能的。可她再想念又能如何呢?那里早就物是人非,她回不去了。 “你这丫头也是够倔强的,老头子就说你一句,你就自己去试药,也不怕有了闪失。” “那事根本就不怪你,我觉得即便是深思熟虑,最后可能也是我自己来。毕竟药物反应在自己的身上,下手的时候才会更有把握。” 林清扬又缕了缕他的白胡子,笑着说:“以后这天下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了,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有这份心态,将来必定不凡。” 纳兰锦绣呵呵笑了两声,挤兑他:“不服输不行吧!” “心服口服。” “路途遥远,回程就慢一些吧!” “那可由不得我,圣上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林玉最近怎么样,医馆经营得不错吧。” “说起来倒是让你笑话了,她的医术是我手把手教会的,本来跟着你的时间也不长,现在口口声声的却都是医馆。我想让她以医女的身份进宫,她却偏偏不愿,说宫里的规矩多,不如给百姓治病自在。” 纳兰锦绣对林玉是放心的,她笑了笑:“林玉必然也会成为一代名医,还要恭喜您,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孙女。” 林清扬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眼睛毒的,这事儿瞒不住你。” “是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瞒我吧!不然为什么不让林玉用个化名什么的。” “我本来不让她去夜市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可怀瑾一心想找个得力的人替你分忧。选男子他又不愿意,我就只能忍痛割爱,把林玉放到夜市里去野。” 纳兰锦绣本来笑着的脸,顿时有些僵硬。离愁别绪和思乡之情压在心头,她还能演下去,可提到三哥,她就怎么也演不下去了。她低头,很久后才又抬起来,这个过程很久,久到林清扬以为他等不到她问了。 她说:“他还好吧!” 林清扬想说好什么好,他的眼睛最怕忧思,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废了。可他又不忍心说,这样的事实如果告诉她,她大概会伤心的吧!怀瑾看不得她伤心,而他又何尝不是呢?人活的久了,心就变软了,看不得别人伤心难过了。 “挺好的,就是愈发忙了。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您回去后多劝劝他吧,宁国的朝政不是他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的,身体要紧。” “得,这话我一定原封不动的给他带回去。” 纳兰锦绣摇头:“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既然心里惦记,又为什么害怕他知道?” “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会平添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人活的太明白了,也就不安宁了。” 林清扬觉得她变化很大,短短的数月而已,却是稳重消极了许多。若是换作以前,她大概会说,人活着就要明明白白,稀里糊涂的活又有什么意思?看样子圣上赐婚这件事,还真是让她伤心了。 林清扬从衣袖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纳兰锦绣,有些献宝般的语气:“这是一棵水灵芝,万金难求,把它赠予你。” 在行医之人的眼里,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就莫过于药材了,水灵芝的珍贵,纳兰锦绣自然是知道的。她想把纸包递还给林清扬,见他不收,就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老头子做了大半辈子御医,好东西可多了,不在乎这一件。水灵芝最是温补,你每次取一点捣碎,加入汤药里,对你身子好。” 纳兰锦绣还是不收,“我就是大夫,平时最会保养,你还是把它留给需要的人。” 林清扬见推辞不过,只好放大招了:“怀瑾说是你小日子的时候疼得厉害,他怕没人盯着你,你自己又马虎不晓得调养。所以嘱咐我,这次过来一定要给你留下方子。老头子虽不擅妇科,但也没少给宫里的娘娘们看,你用了这水灵芝,一定就会好了。” 纳兰锦绣还是把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道了谢。 林清扬叹息:“北疆的气候不大好,不适合养身子,你身子虚寒,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 “我知道。” “老头子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该走了。”林清扬也没有再多余寒暄,转身就离开了。 纳兰锦绣站在他身后,眼眶忽然就热了,她哑着嗓子说:“林老,一路保重。” 林清扬脚步未停,只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纳兰锦绣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念过金陵城里的那个人。她低头,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穆离从徐锦策那回来,就看见她站在院子里,哭得像个孩子。他大步过去,焦急地问:“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纳兰锦绣不回答,她自己的一腔心事,竟然无人可诉?她的难过,她的思念,只能被她自己压在胸口。她以为随着时间过去,终有一天会消亡,却没有想到,生根发芽了。 她忘不了,也不想忘。 她忽然明白当时三哥为什么不同她解释,因为改变不了什么,再多的解释也显得苍白,还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丝希望。她会不断的告诉自己,三哥是被迫的,娶公主并不是他心甘情愿。如果她一直那样想,便永远都放不下,这对她来说,无非是一种折磨。 150:情意难托(二) 正因为现在明白了,纳兰锦绣的心口才会这么酸涩。三哥,自始至终都把她的感受考虑进去了。不论他做什么,是否对她造成了伤害,他都希望那种伤害是最低的。 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只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她觉得自己只要一直认为是三哥负了她,她就不会太过难过,日子也就不会那么难熬。这就像是一种自我催眠,不停的告诉自己,久而久之变成一种本能。 只要不接触到金陵的人和事,她是很少能想起他的。是的,她不愿意想起。重活一世,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既然对自己是无用的,那么又何必念念不忘?如果不肯忘,就是徒增伤感。 可为什么忽然就忍不住了? 纳兰锦绣不想去考虑原因,她就想让自己不理智一回,她是人,又不是草木,终究也需要发泄情绪的,不是么? 穆离一向是拿她没法子,正着急的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徐锦策进门了。他顿时像见到了救星,放心的退到一旁。 徐锦策也没想到自己一进院子就看到这么个场景,小姑娘两手捂着眼睛,哭得抽抽搭搭的。他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惹了他妹妹。一反应过来又觉得不是,笙儿可不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就他观察,他们身边还没人有这个本事,能把她惹哭。 “徐锦笙,你这是在掉金豆子呢?”徐锦策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纳兰锦绣两手仍捂在眼睛上,听了他的话,一转身,就留给他个后背。徐锦策知道她这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再哄她,只说:“咱们这就要出发了,你再哭一会儿,哭够了就去收拾你自己的东西。” 纳兰锦绣一听他这语气,就是再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她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的更红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是我亲哥吗?” “如假包换。” 纳兰锦绣当然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一跺脚,跑回自己房间去了。走到门口还不忘转过头来,针锋相对了一句:“等我见到父亲,一定要求证一下,看你是不是捡来的!” 安时本来跟在徐锦策身后,见郡主正在闹脾气,也就没敢往前凑,在穆离对面站着。纳兰锦绣这一句话,完完整整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跟着世子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他,被人这么顶撞过。 他家世子,素来是最有大将之风的。即便是兵临城下,也难见他眉头皱一下,他依然是按部就班的指挥,无形中总是最能让人信赖,稳固军心。如今,这位少年得志的世子爷,整个玄甲军中人人钦佩的少帅,眉头皱成了川字。 安时不大不小的笑声,顺利被徐锦策捕捉到。他轻嗤了一声,把矛头转向了安时:“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选你在身边,让穆离留在暗卫营里么?” “属下处事比他通透,更适合留在您身边。” “错!”徐锦策冷声道:“因为你武功太差了,会拖了暗卫营的后腿。至于成为惊云的一员,那你就更是差得远了。” 好吧,安时承认,在整个暗卫培训里,他的武功不是最差的,却也在倒数几名之中。可他其他功课都是挺好的,整体上来说也算比较出挑,世子之所以选他在身边,不就有这个原因吗? 如今,世子这般说辞,是嫌弃他刚才笑了吧!安时有些无奈,自己怎么就没忍住呢。再看穆离,板板正正的站在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让他在看门。这家伙,板正得太厉害了,若不是碍着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安时真想拉他下水。 纳兰锦绣去屋里洗了个脸,又涂了润肤香膏。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出来了。徐锦策正倚在门口,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收拾完,看见她手里提了一个药箱,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伸手都接了过来。 “都收拾好了?” “嗯,可以了。”纳兰锦绣说话还是带着点儿鼻音,听起来糯糯的。 徐锦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提着药箱和小包袱径自走在前面。纳兰锦绣想到自己刚才哭的那样没出息,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跟在徐锦策身后,一言不发。 穆离是她的侍卫,自然也得跟着她。安时刚刚被世子打击过,也不敢往前靠,就跟在穆离旁边,没话找话说。穆离素来话少,又不喜欢在主子面前交头接耳,索性就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安时自觉没趣,倒是安静下来了。 纳兰锦绣刚上了马车,就见穆离在马车外同她说有人想要见她。纳兰锦绣掀开车帘,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在和安时说话。她正不解,安时便骑着马过来了,恭敬的行了礼,道:“那人说他叫杨满落,想要代他妻子向郡主道谢。” 杨满落不就是田甜的满落哥哥么?现在就称妻子了,难不成他已经把田甜娶回了家?这速度可真是够快的,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而已。纳兰锦绣心里觉得这个杨满落是个可靠的人,不然不会在田甜发生了这样的事后,依然要把她娶回家。有情有义的人,总是会让人心里无端生出些敬意。 “那就放他过来吧!”纳兰锦绣掀开帘子下车。 杨满落大步过来了。纳兰锦绣才算看清他的模样,穿着干净的灰色布衣,看起来挺健壮,也挺利落的。五官生得还算端正,见了她说话有些结结巴巴,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你就是娶了田甜的杨满落?”纳兰锦绣见他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先发话了。 “是,是的。”杨满落早晨已经打了一肚子草稿,现下看着这姑娘,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人家看起来就和他们不是同类人,他觉得和人家说话,有些不好意思。 “田甜的遭遇实属可怜,你要多加爱护。我听说你是孤儿,你们以后要夫妻齐心,莫要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 杨满落是个憨厚的人,因为生活环境简单,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听了纳兰锦绣的话,就保证道:“我没有什么钱财,也没有父母可以依靠,能娶到田甜是我的福气,我会好好对她的。” “那就好。”纳兰锦绣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田甜,现在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岳丈岳母说她是脑子坏了,可我觉得她只是受惊吓过度,养些日子一定会好的。” “你也不要把事情想的太乐观。”纳兰锦绣担心杨满落一心往好处想,如果到时候田甜恢复不过来,他反而会接受不了。 “恩公放心,即便田甜一直这样,我也不会嫌弃她的。我赶过来就是想跟您道谢,田甜身子不好,我就没带她过来。” “你以后好好待田甜就是了,用不着谢我。” 杨满落却是要非谢不可,看人家应该是衣食不愁的样子,他也没有什么可赠予的。就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给她磕了三个头。 纳兰锦绣一向最受不得这个,看他忒实诚了,磕个头还用那么大的力气。心里一时有些不忍,想着不能受人白白跪拜。就问穆离身上还有银子没有。穆离知道,她这又是要给人家钱,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碎银子,递给杨满落。 “这是我家主子赏你们的,算作新婚贺礼了,你拿了银子就回去吧!” 杨满落看着手里的银子,诚惶诚恐。他来是道谢的,不是要钱,这样反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纳兰锦绣觉得穆离有些小气,可一想到福和村的状况,若是给多了,反而不太好。这些碎银子,怕是也够他们大半年的吃穿用度了。她柔和地说:“你快回去吧,田甜还需要你的照顾。” 杨满落见推辞不过,只好把银子收了,临了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纳兰锦绣看他还没完了,转身上了马车,心里想着自己以后若是做了好事,还是不要留名了,这样被人感谢,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徐锦策骑着马走在前面,安时跟在他身边。看着杨满落走了,才小声道:“郡主心地善良,以后恐怕还要多派几个人保护,免得被人骗了。” “她聪明着,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再聪明也是年纪小,又被保护的那么好,不知人心险恶。” 徐锦策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语气意味深长:“那依你看该派谁去保护她?” “蒋雁是当初暗卫营里唯一的女子,不如就让她来保护郡主,女子终归要比男子方便一些。” 徐锦策早就猜到了安时会这么说,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又看了看守在旁边的穆离,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穆离一向按照命令做事,从不逾矩,他对他还是很放心的。再者说,蒋雁当初女扮男装混进暗卫营,本就是犯了军中大忌,早已经被除名,又如何能再让她入王府? 151:世子爱记仇 安时看世子脸色平静,没有动怒,又道:“蒋雁本就是孤儿,也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世子当年惩罚的也不轻了,不如就给她个容身之处吧!” 徐锦策双眸中寒光一闪,他严厉的看了安时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当初是教你们的规矩,你可还记得?” “不敢忘。” “既然不敢忘,那你说说第一条是什么。” “无规矩不成方圆,纪律必须严格遵守,违规者取消资格。” 徐锦策眼睛盯着他:“那关于女子私自混入军营又是怎么规定的?” 安时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要知道世子带兵久了,这种威严一般人可是扛不住,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带有目的,扰乱军心者,斩。” “所以我能留她一命,已经算是对她莫大的恩慈。” “可她没有扰乱军心,她只不过是想找个容身之所。” 徐锦策依然用目光审视着安时,许久后,才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安时,情感羁绊住了你的眼睛,更让你的心辨别不出是非。蒋雁是南楚人,这件事,三年前我处罚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安时闻言一惊,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我当初没有拆穿她,就是想看看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的主子原来对她抱以厚望,还指着她能带回去有用的东西,可惜,我给她的,都是假的。” 安时一想到蒋雁这几年都是跟他在做戏,从未交代过真话,内心就一阵颓然。他甚至又想到了一层,世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和蒋雁的关系,一直不说破,就是在观察蒋雁。安时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世子不是武将么,为什么心思能如此深沉? 徐锦策目视前方,看都没看他,只淡淡的说道:“你猜的没有错,你们之间一直有来往,我是知道的。” “既然她是南楚的人,您就放心我和她来往?” “又错了。” 安时不解:“何错之有?” “我不是放心她,我只是放心你。” “可是……我,您明知道我喜欢她,就不怕被她套出去什么消息吗?” “能让你认清她的真面目,即便是损失一些,也值得了。” 安时心中一时众多情绪扭在一起,说不出的压抑沉闷。徐锦策看他蹙着眉头,问:“你和她发展到什么程度了?私定终身没有?” 安时一听,顿时剧烈的摇了摇头。他偷偷打量了徐锦策一眼,见他没有动怒,才敢说:“咱们暗卫营的人,婚事必须由世子首肯才可以,这个规矩我怎么敢忘?我本是想让她保护郡主,等她在王府立稳脚跟,我再求您把她指给我。” “噢!那就是可以悬崖勒马了?” 安时心里百感交集,见他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抱怨:“您既然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何要瞒着我?即便您想让她误导南楚人,也可以告诉我,我陪她演戏就是了。” 徐锦策看他委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让你演戏?你演得了吗?别看你平时九曲回肠的,一到她跟前,就变成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安时觉得世子说的都是对的。可就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才投入了真感情,如今想要悬崖勒马,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难免要伤心一场。再者说,蒋雁同他相处也不全然都是在做戏,她的真心,他还是能感觉到的。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倾心相待。毕竟,他是武功差了一些,脑子可还是很好用的。 “那世子为何选择现在告诉我?”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时候,想来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徐锦策本来也没打算瞒他,笑了笑道:“因为我觉得蒋雁从良了,所以,就没必要继续演戏了。” 安时一时反应不过来,从良是什么意思?他傻傻看着徐锦策,那模样莫名有些呆萌。 徐锦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安时这幅模样了。自从从暗卫营里出来,开始到他身边做事,安时表现出来的永远是,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其实,整天混迹于军营里的年轻男子,大都是比较单纯的,因为接触的人少,环境也没有那么复杂。 “世子,从良是什么意思?能解释一下吗?” “自己悟。” 安时噢了一声,倒是真的认认真真去想了。他从刚才那种震惊缓过来之后,隐隐明白从良二字的意思了。只是他不确定,确切的说是不太敢确定,只好犹豫着问:“是说,蒋雁,蒋雁她……” 徐锦策看他吞吞吐吐的,只好代他说了:“蒋雁心里一直深受煎熬,终于和那边断了联系,我想她是为了你。所以不用她来保护郡主,回去我便把她指给你,成全你们。” 幸福来的实在是太突然,安时一时竟然有些接受不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兴奋得手舞足蹈,竟像个孩子似的。士兵们还没见过安时这幅样子,一时看的目瞪口呆。 徐锦策没说什么,安时却意识到自己的疯癫模样,赶紧收敛了,正襟危坐于马背上。是坐的足够端正了,可嘴边的笑却是怎么也收不住,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世子,既然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为何刚刚不直接告诉我结果?”安时想着自己被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这么一会儿,就经历了大喜大忧。也就是他心里承受能力强悍,换做一般人,还不是要被他吓死了。 “我这不是挑重要的先和你说么?”徐锦策理所应当地道。 安时一时被他堵得无话,看他眉目舒展,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安时暗中咬了咬牙,他家世子实在是太爱记仇,他不过是早晨笑了他一声,他就屡次三番进行抱负。果然还是穆离有眼力见儿,那种情况仍能忍住不笑。看样子,做人木讷一点,也不全是坏处。 徐锦策骑在马上一派悠然模样。他素来刚正,却也不是个憨厚的性子。被自家妹妹欺负就算了,旁人想要看他笑话,可不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么?想到安时不由得想到这小子竟然快要成家了。安时比他小五岁,他还不知道自己几时能才把离戈娶回家。 安时和蒋雁本该在几年前就断了可能,可峰回路转,他们终究是等来了结果。他之所以愿意成全,也是想到了自己。离戈同他也是敌对的两方,却是真心相待,只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便是无憾了。 在队伍中间的纳兰锦绣听到有人压抑着偷笑,她掀开车帘,问穆离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穆离神色十分平静,不像其他人那般忍笑忍的辛苦,他指了指前面,让她自己看。纳兰锦绣把眼睛转向队伍前头,正好看见安时在手舞足蹈。她也成功被逗笑,忍不住问道:“安时那是怎么了?” “属下不知。”穆离淡淡地道。 话是这般说,穆离心里还是想到安时和蒋雁,彼此喜欢了那么多年,如今能让稳重的安时这般失了分寸的,大概就只有蒋雁了。想来他是忍不住同世子说了,而世子也一定是同意了。 他忽然有些羡慕,安时喜欢的人是和他的身份相匹配的,所以很容易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像他,喜欢了一个自己永远都触及不到的姑娘,而且,那个姑娘还是心有所属的。也是他太过贪心,不要说她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就算是就身份来说,她是郡主,是王爷唯一的女儿,世子唯一的妹妹,他怎么配得上? 穆离这般想着,不由得去看还在探头看安时笑话的纳兰锦绣。她的情绪怎么就能如此利落,早晨时候哭得那般委屈,这会儿倒是比谁笑得都开心。真不知道,她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喜欢上她。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和女子亲近接触过? 穆离无声叹息,他还真是够幸运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姑娘,竟然就是个天之骄女,如此美好,那他以后是不是再也喜欢不了别人了?喜欢不了便不喜欢吧!反正他以前也没想过要喜欢谁,更没想过要娶妻生子的。 等到安时正常了,纳兰锦绣才把探着的头收了回来。她看着官道两边的山,伸了个懒腰,在马车里问穆离:“还要多久才能到平城?” “快了。”穆离回答,又驱马凑近马车道:“郡主可是乏了?” “嗯,有点儿。这的路太颠簸了。” “那您睡一会儿,到了属下叫您。” “良山和阿祥那两个孩子怎么样?” 穆离看向队伍后面的他们,正兴奋的说话,叽叽喳喳了一路也不晓得累。他们身边的士兵,已经不堪其扰,被阿祥问不完的问题,吵得头都有点儿晕。 “他们很好。” 纳兰锦绣放了心,本来还担心他们不会骑马,想要给他们找辆马车。徐锦策却说军队里没有特殊待遇,她也就由着他们自己克服了。谁知这两个孩子竟然是会骑马的,而且骑的还不错。 152:郡主之威严(一) 徐锦策一行人到了平城县衙,崔县丞带人迎接。北疆的各个县城都设有县令一名,县丞若干名,县丞本就是为辅佐县令办公的。 徐锦策是个眼里不揉沙的,见福和村里尹如此荒唐,早就飞鸽传书,让距离平城最近的玄甲军,过来控制了县令。他要是收到信之后,才知道平城县令叫胡同诚,平城打仗的时候这位胡县令称病在家,不曾露过面。 他当时忙于战事,也不曾留心过,只记得胡同诚手下有位叫秋迟文的县丞,是读书人出身,身上有几分风骨,甚得他心。秋迟文虽是个文弱书生,却是全身心支持,组织了平城百姓帮助士兵修建工事。打仗的那段时间,他几乎都泡在后勤,安顿伤兵,发放补给。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幸能见到徐锦策一面。 崔县丞早就不被胡同诚看好,如今依附胡同诚的众人都受了牵连,他反倒得意起来了。一言一行,都带了县令的派头,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胡同诚下马,崔县丞功不可没,多半是要接任县令之位的。 徐锦策不喜欢崔县丞,只单纯的接触就不喜欢。他本就出身尊贵,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最看不得趋炎附势,上赶巴结的嘴脸。但是盛情难却,徐锦策也不准备现在就驳了他的面子。胡同诚的罪名还没有正式开始清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敲打崔县丞也不迟。 崔县丞是把混迹官场的好手,最会看眉眼高低。当时胡同诚不喜欢他,完全是因为两人的利益角度不同,自然也就不可能到同路去。崔县丞一看徐锦策身后还有马车,看样子是带家眷来的,想到这位世子爷,至今未娶,多半带的是外室。 安时下马拦住崔县丞,淡声道:“世子此次前来,带了家眷,还望崔县丞安排一处僻静的居所。” 崔县丞低头应着是,说是驿馆人多口杂,他已经安排好了宅子。马车未停,径直进了一所宅子。女眷由崔县丞的夫人柳氏接待,这位县丞夫人刚满十六岁,是崔县丞续弦来的。 崔柳氏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骄奢了些,本来听说是世子的家眷,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迎接。结果一看马车上的姑娘,又没什么兴致了。还未梳妇人发髻,身边也没有侍女伺候,看样子也是世子刚刚收的,估计都不曾圆房。既是这样,那是麻雀还是凤凰,也就未可知,她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应付。 纳兰锦绣见崔柳氏和自己寒暄了几句,就扭着杨柳细腰走了。看到站在门口的穆离,模样生的实在俊俏,还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穆离挂着他那副万年冰块儿脸,就连眉毛都没舍得动一下。崔柳氏自觉没趣儿,轻嗤了一声,扭啊扭的走了。 一见崔柳氏走远,纳兰锦绣就忍不住笑出声了。崔柳氏这种女人她见过不少,但都是贵人家的妾室,做到主母之位的女子,大都雍容华贵、端庄贤淑,断断没有这般卖弄风情的。这个崔县丞,眼光倒真是与众不同。 穆离当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还以为是刚才崔柳氏向他抛的那两个眼神儿,被郡主看到了。这种轻浮行为,可真是……穆离一张白净的面孔红了个透。 纳兰锦绣知道徐锦策要办的都是大事,不是她该掺和的。这些日子闷在福和村,她也是又困又乏,看着崔柳氏给她带来的衣衫首饰和胭脂水粉,就想要好好拾掇一下自己。 她先是把衣裳拿出来,看了看,水红色、桃粉色、翠绿色……这颜色,可还是算了吧!徐锦笙的长相本就偏于明艳,即使是一身素衣,也难掩其风骨,更遑论是这样的装扮?再者说,她也实在不喜欢这类颜色。 没心思打扮了,就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卧在床榻上,准备睡一下午。要说崔柳氏可是个会享受的,洗澡水里加的那些玫瑰花汁子,又是养人又是清香。她洗完后陷在软软的云被里,简直舒服的想睡到天荒地老。 她抬头看见崔柳氏给她选来的两个丫头,一个叫宿翠,一个叫嫣红。两人均是姿容艳丽,貌美如花。心中也不禁感叹,没想到小小的平城,却是不乏美人的。单单是这两个婢子的姿容,扔到街面上,就会有不少人抢着要纳回去的。 “我要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纳兰锦绣秀气的打了个哈欠,对守在屋子里的宿翠和嫣红说,她睡觉的时候不太习惯旁边有人守着。 两个丫头交换了眼神,退了出去。她们本来准备守在门外,往常他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不能走远,以防主子醒来找不到人。出来后却见穆离在门外守着,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只好搬了两个小凳子,坐在门前小声说话。 穆离一向是两耳不闻其他事,对那两个婢女在说什么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谁知那两人自以为她们的声音小,别人听不见。却不知道穆离是习武之人,耳朵最是灵敏。 嫣红说:“我看那姑娘身姿纤弱,似有不足之症。” 宿翠把声音压得更低回复:“是不是世子爷太强悍了,我可听说,他们战场上的男人最是难应付的。” “不会吧!我看那姑娘还是没出阁的。” “你和我不也没出阁吗?还不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就这样,要是有幸能生得美貌,让人看重,好歹也能混个姨娘做。” “她若是能给世子爷做妾室,可也是天大的福分了。” “可不是么,谁让人家模样生得好,再看那身皮,又白又嫩,比夫人的都光滑。上次老爷点的春香楼头牌,都比不上这姑娘……” 嫣红赶紧捂住了宿翠的嘴,小声道:“慎言,人家好歹是世子的人,你刚刚的那些话若是被听了去,免不了要受责罚的。” 宿翠一把拉下嫣红的手,挺了挺脖子:“这里不就咱们两个吗,哪里就能被人听了去?再说了,就算是被听去又怎么样,咱们可都是夫人的人,将来若是夫人高兴,也会给咱们个名分的。世子身份虽然尊贵,可她也是个没名分的,保不齐世子就是一时新鲜。说起来咱们都没见过世子,传言说他极为俊美。” 嫣红也是起了心思的,小声说:“夫人之所以派咱们两个过来,就是看中咱们的身段长相,还有伺候男人的手段,若是能让世子对咱们青眼有加,后半辈子可就不愁好日子了。” 穆离本是忍着的,可听她们越说越过分,竟然还误会世子和郡主的关系,妄加揣测。更过分的是,把郡主和那个什么楼的头牌比。他虽不太晓得那个什么楼是什么地方,但听那语气也不是好地方。还算计世子,是子是什么人物,岂是由得她们肖想的?不由得怒从心起,让她们住口。 嫣红和宿翠被穆离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跪到了地上。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呵斥她们的竟然是个侍卫。她们可是这府上最高级的侍女,老爷宠着她们,夫人对她们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哪用得着侍卫来斥责她们。 两个侍女缓缓起身,又把自己最擅长的那一套用在了穆离身上。见他不为所动,言语间就又诸多讽刺,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穆离想着郡主还在午睡,怕扰了她休息,就不敢大声斥责。最后忍不住想要动手了,纳兰锦绣也成功被吵醒了。 她起身下床,在家常服外面加了一件外套,推开门,蹙着眉头看着门外的三人。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动静,但也不是太确定。看穆离冷着一张脸,满眼阴郁,纳兰锦绣淡声问:“穆离,你们为什么争执?” 穆离见吵了她睡觉,双手微拱,行礼,那些话他是学不来的。可郡主问他又不敢不答,只在那犹豫着。 嫣红怕穆离把实话抖出来,做下人的在背后议论主子,这是大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说不出理来的,搞不好还被落下个嘴刁的名声,最后被发卖出去。就赶紧恭敬地道:“婢子们正和穆侍卫逗着玩儿呢,不承想竟扰了姑娘午睡。您可饿了,婢子给您端一些茶点过来吧!您先垫垫肚子。” 纳兰锦绣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冷笑一声:“我竟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主子没允许,下人竟还敢擅自插嘴的道理。” 嫣红一听暗道不好,赶紧低下头,一副准备受训的样子。宿翠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仰着头道:“姑娘的侍卫不知道我们崔府的规矩,奴婢这是在教她呢。” “混账东西!我可是问你了,哪里轮的着你讲话?再者说了,我的侍卫轮得着你来教规矩?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还想给镇北王府的侍卫立规矩,你倒是好大的胆。” “奴婢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姑娘若是怪罪,就尽管去禀了老爷,把奴婢打发出去算了。”宿翠这般说着,就拿着帕子低声哭了起来。 153:郡主之威严(二) “跪下。”纳兰锦绣冷声道。 宿翠依然不动,倒是嫣红先反应过来,拉了宿翠并排跪下。小声说:“姑娘莫要动气,宿翠年纪小不懂事,我一定会让人好好教训她,给姑娘一个交代。” 纳兰锦绣想着刚才崔柳氏的态度,觉得这平城可是了不得了,她对嫣红道:“这本是你们崔大人的家事,我不便管,可如今这个下作东西冒犯了我,我倒真想问问崔夫人,要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宿翠仗着平时夫人喜欢她,恃宠生娇,整个崔府上下,除了崔县丞和崔柳氏,竟没有一个人是她能看在眼里的。想着这事儿即便惊动了夫人,也只不过是小惩大诫,给这个姑娘一个台阶下罢了。 宿翠眼中的不屑被纳兰锦绣看得清清楚楚。她们明知道她是镇北王府的人,竟然还敢用这种态度对她,想来在她们的眼里,也没把她当成是主子。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嫣红吧!”纳兰锦绣对低着头不说话的嫣红道。 “是。” “去叫你家夫人过来,就说宿翠冒犯了本郡主,让她过来处置。” 嫣红一听她自称为郡主,顿时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纳兰锦绣。宿翠也立刻把头伏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两人心里都在嘀咕,素来只听闻,镇北王府世子如何威风,却从来没听说还有个郡主啊。如果这个姑娘真的是郡主的话,那她们岂不是死定了。背后议论,是要杀头的吧! 纳兰锦绣却也不急了,她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看着嫣红和宿翠,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胆子有多大呢,原来这么不禁吓。一个郡主身份也不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你们好好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若有一个字不实,就赐你们一百军棍,如果你们有幸能够活下来,再想着怎么处置也不晚。” 嫣红和宿翠完全吓傻了,身子抖如筛糠,一个劲儿的求饶。 纳兰锦绣对着嫣红说:“我刚刚让你去把你家夫人请来,你又当做耳旁风了?” 嫣红伏在地上说着不敢,腿脚倒还算利索,起身小跑着走开了。嫣红本就是宿翠的主心骨,宿翠做任何事都要嫣红给拿主意。嫣红一走,她就更害怕了,不停的哭泣求饶。 “让我饶了你也不是不可以,你且告诉我,你家夫人过往同谁走得亲近。” 宿翠想,这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就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纳兰锦绣和她想的可不是一回事,一个小小的县丞夫人,这通身的派头,怕是金陵城四品以下的官眷都比不上。这就值得人深思了,她要趁他们还没有防备的时候,把该问的问出来,说不定哥哥会用到。 也许办完胡同诚,就轮到崔县丞也未可知。平城多战乱,疏于治理,却是养肥了这一班官员,看样子是烂到根上了。哥哥是个眼里不揉沙的,若是没发现也就罢了,既然被他发现了,就绝对不可能纵容。姑息养奸的事,哥哥是做不来的。 崔柳氏来的很快,想来是嫣红已经跟她说了纳兰锦绣的身份。因为她的态度明显转变了,由之前的漫不经心,到现在的殷勤亲热,甚至可以说是曲意逢迎。纳兰锦绣看破却不点破,不但要撕破脸皮的时候,她也是愿意同她好好唱完这一出戏的。 “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竟是惹到了郡主。郡主先消消气儿,我这就拿她的身契去,今晚就把她打发了。” 纳兰锦绣看着宿翠,空有一副美貌,心中却是一点计较都没有。好就好在她还知道崔县丞的一些事情,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早晚都能用得上。心里这般打算着,就对着崔柳氏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特别爱记仇。这个婢女刚刚顶撞了我,我想把她留在身边,我在贵府的这些日子里,就让她来伺候吧。” 崔柳氏以为纳兰锦绣一定是想暗中折磨宿翠。她在家的时候,就没少见母亲拿捏那些姨娘和通房们。让你疼的死去活来,却看不到一点伤的法子,也是多了去。普通富贵人家的后宅尚且如此,又何况是镇北王府那样的公侯之家?这位郡主的手段,怕是了不得呢? 崔柳氏笑得更甜了:“郡主怎么说就怎么是,不过是一个下等奴婢,由着您处置。” 纳兰锦绣又看了看嫣红,眼神意味深长。崔柳氏只一眼便明白了,刚才的事怕是嫣红也参与了。虽然嫣红是个最有眼力劲儿的,能帮她对付府里的那些狐媚子,但她深知郡主是得罪不得的,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包庇。就主动让嫣红也留下来伺候。 纳兰锦绣和崔柳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许久,便觉得实在是没有意思极了。崔柳氏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就告辞离开了。纳兰锦绣是个闲不住的,就问穆离:“也不知哥哥那边的事情办完没有。” “办完了。” “你怎么知道的?有那么快吗?” 穆离不想告诉她,世子到平城之前,就已经派人暗中查访了。证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不过就是要怎么处置的问题罢了。胡同诚好歹是一县之长,做了这么多年县令,在平城自然是树大根深。他本人又有这么多不良习气,世子恐废了一个又立了同样的一个,自然要慎之又慎。 “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郡主,这不太好吧!” “就去看一下,偷偷的。” “不成。” 纳兰锦绣只能退了又退:“你带我去哥哥的院子,他若是在,咱们就在那呆一会儿,他若是不在,我就跟你回来。” 穆离知道自己即便拒绝了,她也一定会继续想法子让他同意,就只好点了点头。纳兰锦绣利落的跑回房间里收拾好自己,然后跟着穆离就要往外走。嫣红和宿翠见她要出门,就准备跟上。纳兰锦绣回头瞪了她们一眼,冷声道:“都给我好好呆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走出这个院子。” 嫣红和宿翠自然是不敢违拗她的,乖乖的留在院子里。见纳兰锦绣走远了,宿翠才敢小声对嫣红说:“姐姐,你说她真的是郡主吗?” “郡主的身份,没人敢冒充。” “那你说她是不是不会放过我了?” “不知道。” 宿翠哇的一声哭了:“会不会被剥皮抽筋啊!” 嫣红白了她一眼,无奈:“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忍着点儿自己的脾气,你偏偏不肯。现在好了吧,得罪了郡主,连我都一同捎带上了,咱们还不知道会被怎么着呢。” 宿翠就是喳喳呼呼的性子,看着挺厉害,其实胆子比谁都小。如今,听嫣红这么一说更是吓得要死,哇哇大哭。 嫣红一看她哭得这么厉害,又担心被纳兰锦绣听到,心里不快。当即吓得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道:“郡主现在想不起咱们,你若是想死得快一点,或是想让她拔了你的舌头,你就继续哭的。” 宿翠一听她这么说,顿时不敢再哭了。不过嫣红和宿翠还真是想多了,纳兰锦绣不是喜欢用血腥的手段来惩罚人的,更何况,她们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纳兰锦绣这会儿正对着徐锦策新得来的鹦鹉,大眼瞪小眼,早就把她们抛到了脑后。 徐锦策以迅雷不掩耳的速度把胡同诚收拾了。看着各个县丞对县令之位蠢蠢欲动,尤其是这个崔县丞,他的心里确实对这次过来,还未谋面的秋迟文有诸多期待。 有个记不清姓氏的县丞送了他一只鹦鹉,他本是对养这东西没有兴趣,又想到了笙儿也许会喜欢,就替她收了。纳兰锦绣一到,徐锦策就献宝似的,把鹦鹉送给了她。 纳兰锦绣自然是喜欢的,确切的说,大概没有女子会不喜欢吧。毕竟鹦鹉的羽毛长得漂亮,而且还能学人讲话,对女子来说,这是一个很虏获芳心的礼物。她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甜甜的对徐锦策说:“谢谢哥哥。” 这一声谢谢,徐锦策很是受用。这只鹦鹉也确实伶俐,听了纳兰锦绣的话,顿时重复了一遍。纳兰锦绣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这么聪明,一时更是爱不释手了。 她想起纪泓煊曾送给她一只猫,她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四喜。可惜那猫儿太娇贵,她养了没几日就死掉了,她当时还惆怅了一下。对吉祥如意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养宠物了。如今看了这只鹦鹉,她觉得自己要食言了,这么聪明的小东西,不带回去养着,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吗。 徐锦策见她一直在逗弄鹦鹉,自己就也加入了。兄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逗弄着鹦鹉说话,鹦鹉若是说出来了,两人便相对而笑,若是说不出来,他们就耐心地教。 穆离和安时守在门口,看着世子爷和郡主在做小朋友的游戏,均觉得有些好笑。这时门外来了一个布衣长衫青年,一手提着竹篮,一手领着一个小男孩,缓缓而来…… 154:清正之风 待那个青年走近之后,安时才算看清,这不就是世子在等的秋迟文么?他片刻也不敢耽误,抓紧把人领了进去。 徐锦策见到秋迟文,先是怔愣了一下,毕竟他这身装扮看起来有点儿……有点别出心裁。秋迟文却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冲着徐锦策施了一礼,恭敬地道:“臣,秋迟文拜见世子。” 徐锦策点头道:“免了。” 秋迟文身边的小男孩,也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徐锦策挑了眉头,一副等着秋迟文解释的样子。 秋迟文讪笑了一下,语气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臣下的儿子。” “噢?”徐锦策笑了下,“看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又一心扑在公事上,以为你还不曾娶妻呢。” 秋迟文笑了笑,很斯文地说:“臣下可不敢和世子比。” 徐锦策觉得他这话就有挤兑他的嫌疑了。看见他手里提着个竹篮,又问:“你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秋迟文打开,徐锦策看见是粮食种子。秋迟文的儿子还没等两个大人说话,就抢着说:“这是我爹爹从市集上买的,他说想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种。” 秋迟文也不嫌他乱插嘴,只揉了揉他的头,柔和的同他说:“宝儿去院子里玩,爹爹有重要的事要和世子说。” 宝儿却不出去,眼巴巴的看着纳兰锦绣手里的鹦鹉。纳兰锦绣冲他笑了笑,抱着鹦鹉走到他跟前,低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院子里玩儿?” 宝儿点头,高高兴兴的就要和纳兰锦绣走。徐锦策对纳兰锦绣道:“这位是秋迟文秋县丞。” 纳兰锦绣冲秋迟文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秋迟文恭敬的回了一礼,淡声道:“拜见郡主。” 纳兰锦绣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一身粗布长衫,体态修长,身上透着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秋迟文,这人还挺聪明的,哥哥还没介绍她,他就猜出她的身份了。 “我带宝儿出去玩儿。”纳兰锦绣对徐锦策说着话,人却早就已经出门去了。 徐锦策下意识的觉得妹妹一定能和宝儿玩到一起,无奈地摇头:“我这妹妹自小在外祖家长大,才回到我身边不久,父亲和我都爱惜得紧,宠的有些没规矩了。” 秋迟文看了眼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不由得笑了:“郡主性情善良,天真烂漫,世子不要刻意束缚她,顺其自然生长就好。” “我自然是不舍得束缚她的。对了,你今日带着种子来是何用意?” “平城总打仗,粮食供应不上。我无意中发现这种种子的生长期非常短,准备在县衙后面那块空地上试种一下。” “可以试试。这种子是哪来的?” 秋迟文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是我从黑市上买的。” 徐锦策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仍是温和的笑,只说:“是从南楚那边来的。这种子极为稀有,南楚也是刚刚开始,还没有大规模种植,咱们北疆可不能落在后面。” “你手上有多少?” “不多,南楚由皇室亲自接手这个事,能弄出一些实属不易,就这一点也是费尽全力了。” 徐锦策点头:“我想让你任平城县令,不知道你肯不肯?” 秋迟文也不推辞,直接拱手道:“定当竭尽全力。” “胡同诚把平城的风气都带坏了,需要怎么整治,你尽管放手去做。如若吃力,我派兵给你。” 秋迟文笑呵呵的摇了摇手:“用不着,不过是对付一些弄权谋事的罢了,只要将平城的守卫军用好了,足矣。” “怎么?你觉得自己调不动他们?” “他们现在都是崔县丞把持着,我还需要是子助我一臂之力。” “你有需要尽管说,调查胡同诚的人还在平城,出手方便。” “那臣下就谢过世子了。” 秋迟文告辞之后,纳兰锦绣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竹篮。暗暗赞叹哥哥看人有眼光,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统治的唯一保障。秋迟文深谙其道,将来必然能成就一番大事,平城,看样子是要改头换面了。 离开平城的那一日,诸多人来送行。因为没有清路,官道两边都挤满了人,都是为一睹世子风采来的。纳兰锦绣从马车里看着徐锦策,平静淡然的接受众人的目光,看起来既有文人的斯文,又有武将的利落。 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就是这样平静的世子爷,前几日才血洗了胡同诚yi党,并亲自监斩了涉案党羽六人,流放充军者众多。其实说起来这也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平城却真是变了天。希望以后,能真如哥哥所愿,一片清明。 回程的路走得不快,徐锦策一路上带着纳兰锦绣领略北疆风光。纳兰锦绣终于发现,北疆的美是自然的、广袤的。这同金陵城的精致比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徐锦策为她寻了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个头小,性子也温顺。平时都是穆离帮她照管,只有到了平原,她才能骑着跑一跑。这一路锻炼下来,她骑马的技术确实增长了不少。其实本来还可以骑得更好,可徐锦策担心风太大会吹伤她,多半时间都要拘着她,呆在马车上。 回到镇北王府的时候,纳兰锦绣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明明离开不过一个多月,却经历了那么多事,尤其是她和穆离,以身试毒,差点把命都扔在了福和村。她刚下了马车,就见到门口站着的镇北王和沈从苁,两人并排站着,距离不远也不近,远远望去,倒是挺般配的。 “笙儿,到爹爹身边来。”镇北王冲着女儿招了招手。 纳兰锦绣小跑过去,站在父亲身边,笑靥如花,仰头唤了句:“爹爹。” “你在福和村做的一切,爹爹都知道了。你表现的很好,爹爹很骄傲,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听了这件事就没有不赞赏的。” 纳兰锦绣仰着头,有些骄傲地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比起哥哥年少带兵就打了胜仗,比起爹爹护一方子民、守一方疆土,还差得远呢。” 镇北王拍了拍她的发顶,爽利的笑道:“这才有我们镇北王府的风骨!你出去这段时间,好像又长高了。” 纳兰锦绣觉得他这话像是在说小孩子似的,笑了笑,对镇北王道:“爹爹,我现在马骑得可好了,比上次你见的时候,好了很多很多。” “噢?那我倒是要看看,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去马场。” 纳兰锦绣点头,笑嘻嘻地说:“这一路上若不是哥哥拦着,我肯定能骑得更好。” “怎么?他拦着你了?” “嗯,他说这几天风大,怕吹坏了我的脸皮。” 徐锦策也凑到两人身边,笑着看着父亲,抱怨:“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怎么玩都玩不够似的,若是不看紧了,要出去撒欢儿。” 镇北王往后退了两步,仔细看了看纳兰锦绣,又笑了:“难怪你哥哥要管着你,你回来的这段时间比在金陵的时候黑了些。” 纳兰锦绣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子,因为养护得当,她的皮肤还是细细嫩嫩的。不过北疆的气候,确实没有金陵那般养人,她就是略黑一点也是正常的。而且,她觉得如果自己能变成小麦肤色,应该会更好看。看起来应该能比现在显得健康一点,不像现在这般看着就纤弱。 “黑就黑嘛!反正我天生丽质,怎么样都好看。” 徐锦策眼含笑意看着妹妹,镇北王笑出了声,说:“那是自然,你可是我的女儿。” 沈从苁在旁边等了很久,见他们一家三口亲密无间的,始终没有她说话的份。好容易有了空当,她赶紧上前拉了纳兰锦绣的手,笑着说:“我这些日子都闷坏了,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纳兰锦绣见她气色甚好,想来肚子里这一胎也是很健康的。就和她寒暄了几句,对于这个远嫁他乡的女子,她心里还是有不少怜惜之情的。加之她也是金陵来的,无形之中总能让她们更亲近一些。 徐锦策并不知内里乾坤,只以为妹妹和继母相处得还算不错。他之前还担心,她们会合不来,怕继母让笙儿受了委屈。他现在发现,妹妹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自己都能够处理好,并不需要他一直护着。如此,他便也放心了。 镇北王父子已经有许久未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尤其是胡同诚一事,在北疆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致使北疆的不少地方官员,人人自危。徐锦策这次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大多数人听了都会害怕。 不过若是清正廉明的,却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秋迟文出身不高,在平城的众多县丞里,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了。不过他的口碑,确实是很好的,但凡是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评价均是公正廉明、两袖清风。经过这次平城之事,北疆的不正之风,应该会收敛不少。 155:吾家有女初长成 镇北王对儿子一向放心,这一次亦然。对徐锦策所行之事,除了赞赏就还是赞赏,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还带着笙儿。杀了好几个人,又流放了那么多,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徐锦策对自家父亲是无语的,难道他竟是不知,笙儿的胆子大得很,哪里是能轻易被吓着的?而且他的妹妹极为聪慧,什么时候该端郡主的架子,用郡主的权利,什么时候该亲和,她可是游刃有余。 这么想着,徐锦策心里就愈发骄傲起来了,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 穆离觉得郡主还是在王爷和世子身边好,因为这种时候,她才什么都不用担忧,一心依靠父兄就可以了。她本就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不该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平城之行,他现在想来都是惊心动魄的。 纳兰锦绣刚婉拒了沈从苁的邀请,回到摘星楼,吉祥如意就飞奔过来。她们一左一右的抱住纳兰锦绣,若不是穆离在身后扶了她一下,她很有可能就被这两个丫头扑倒了。 “我知道你们很想念我,但是你们这个表达方式实在是太热情了,我有点接受不了。”纳兰锦绣对着这两个丫头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么没边际。 “郡主,你还好意思说呢,让你带上我们,你也不带,结果一去就这么长时间。可把我们两个担心坏了,吉祥姐姐都两天没吃下去饭了。”如意平时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这时一边哭着,还一边抓着纳兰锦绣的衣角,委屈的什么似的。 “我不是跟你们保证过吗?肯定会安安全全回来的。你们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我这一路上玩的可好了呢,还收获了一匹小马。是枣红色的,叫霓虹,名字是我取的,怎么样,好听吧!” 吉祥如意知道主子就是这样,故意跟她们说得轻松。事情真是那么好解决的话,又怎么会拖了这么长时间?世子又怎么会跟着去了平城,还不是对她不放心吗? 纳兰锦绣都能猜到,吉祥和如意接下来会说什么,反正她们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个词,那几句话。而且她们跟着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主仆之间算是比较了解的,说真的纳兰锦绣还真是怕了这两个丫头。 她眼皮往下一沉,十分虚弱地说:“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匆忙,在平城这段时日子,每天都有理不清的事情要处理,我现在是又累又困,就想好好睡一觉,你们能不能不要吵我?” 吉祥如意这么久没见到她,本来就十分担心,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她说。现在看她累了,想着来日方长,也就不多言了,只让她先休息好。她们要多准备一些吃食,郡主从小就没吃过苦,如今在穷乡僻壤里呆了那么久,想来也是一顿好吃的都没吃上,一定得好好补补。 纳兰锦绣本来是毫无睡意,但面子功夫也要做足了,就只能把自己埋进床榻里,闭上了眼睛。吉祥如意知道她生性好洁,如今风尘朴朴的怎么可能睡着,就着人伺候她沐浴。纳兰锦绣本人还是十分享受的,自己动手了这么多天,忽然有人伺候,真是觉得舒坦极了。她趴在浴桶上,由着吉祥给她梳理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郡主,奴婢觉得这些天您好像瘦了许多。” “有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有,不信您自己看,您这腰是越发的细了。” 纳兰锦绣心不在焉的玩着自己的手指,想着吉祥这丫头自然不知道,徐锦笙这副身体马上就要到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身段渐渐已经开始往凹凸有致的形态发展。 徐锦笙的底子很好,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接下来她的身形会彻底的脱胎换骨,越来越接近成年女子。倒不是越长越小了,只是其他地方长大了,自然就衬托着腰细了而已。 “是啊!”如意也跑来凑热闹:“这可怎么是好啊,吉祥姐姐,实在不行去集市上买个会做汤的厨娘来吧,汤养人,一定要给郡主好好补补。” 吉祥点头:“好,我一会儿就去。” 纳兰锦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两个丫头执行力向来很强,这么说着,明早摘星楼肯定就会多个厨娘出来。她只好无奈地说:“你们就没发现我是长大了吗?” “嗯?” 纳兰锦绣无语,想了半天才想好措辞:“你们有空担心我,不如观察观察自己,难道你们就没有长大?” “什么?”吉祥如意不解。 纳兰锦绣只好指了指她们的胸口。吉祥如意顿时红了脸,嘟囔着说:“郡主就没个正经的。” “我哪里不正经了?”纳兰锦绣心中暗呼委屈,作为一名大夫来说,了解人体的基本构造,这是必不可少的。医者父母心,看着病患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在她看来这个并没有什么好避讳,因为人人都会这样,这个是属于自然现象嘛。 “您用这种话来取笑奴婢,还不是不正经吗?哪有你这样的主子。”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自己看看自己,肯定也会觉得腰变细了,其实并不是真的变细了,只不过是衬托的。” 吉祥如意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本来觉得郡主是在取笑她们,可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两个婢子你看我,我看你的,一脸茫然。 纳兰锦绣只好拉了她们一人一只手,又把自己的伸出来,给这两个单纯的姑娘解释:“你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是不是如意的更白一些?但如果把如意和我的放在一起,是不是就是我的更白一些,这个就是相对的意思。” 吉祥如意隐隐明白了一些,就是明白过来才会更加羞涩,偷偷的打量了一下纳兰锦绣,顿时脸颊红扑扑的。纳兰锦绣被她们看得也有些心虚,把自己埋进水里,语气凶悍的说:“非礼勿视。” 吉祥如意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只觉得郡主最近变化还真是挺大的,似乎看起来是比以前更美了一些。本来就是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如今又长大了一些,看起来倒是有股子清媚气质了。 纳兰锦绣看她们两个还偷偷打量她,顾不上让她们伺候自己穿衣了,用布巾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吉祥如意,一见她把自己裹得像只蚕蛹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郡主,您先不要把自己裹那么严实,身上还没有涂粉呢。” “不涂了。” “不行的,你去平城这段日子肯定能没好好养护,这样下去皮肤会坏的。” “我这么久没涂粉,不是也挺好的吗?你们刚刚都看了,哪里就坏了。” “老太太以前就说过,女子的皮肤最是娇嫩,一定要好好养着。所以您很小的时候就在用这个香粉了,这是珍珠磨的,还加了一些秋葵,又白又细,老太太说最是养皮肤。” 纳兰锦绣被她们这样一说,倒有些想外祖母了,她走的时候,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纳兰锦绣神态蔫蔫的:“外祖母现在都不在跟前儿了,你们还拿她的话来压我。” “不是用老太太的话压您,您自己看一看您的这身肌肤,是不是极好极好的?多少女子想求都求不来,这有天生的缘故,当然也是老太太后天努力的结果。” 纳兰锦绣觉得自己的头上像是戴了个紧箍咒,被她们两个这样轮番念着,头都要疼了,就只好认命的说:“好吧,好吧,你们涂。不过咱们要先约法三章,涂香粉可以,但你们不能偷看我。 “不看着你,怎么知道涂的对不对呢?” “那我不管,你们就凭着感觉涂就是了。” 吉祥如意真是十二分的为难。 纳兰锦绣一看他们那委屈的小模样,就忍不住笑出来了。她这两个丫头还真是实诚别人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这样单纯的姑娘,以后若是成年嫁人了,岂不是要受人欺负。纳兰锦绣这般想着都觉得以后她们即便是婚配,也一定要配给她身边的人。这样她就可以盯着了,如果她们受了欺负,她还能去给她们出气。 吉祥如意可不知道主子现在的心思,只是小心的伺候着。两个人埋头就往纳兰锦绣的身上轻轻的抹粉,眼神都不敢错一下,就怕主子又说她们偷看。纳兰锦绣百无聊赖,就想着跟她们说话:“我去平城这些天,你们在府里都做了什么?” “吉祥姐姐和我按照郡主的指示,已经在二层楼的暖阁里,移植了许多玫瑰花。”如意就是比吉祥的嘴巴伶俐。 “长得怎么样?” “特别好。” 纳兰锦绣一直在用玫瑰汁子洗手,洗澡的时候也会兑一些,金陵城里自然是不缺这东西的。可惜北疆的气候寒冷,玫瑰花期很短,只有特定的一段时间才有。她就想着楼上的暖阁既然空着,不如移植到室内去种。而且她调了几味药材煮水,浇在土壤里,应该是最适合种植的。 156:侍卫之罪(一) 纳兰锦绣虽然很累,还是撑着去二层楼看了一眼玫瑰。长得真是很好,这样坚持下去的话,就不愁没有得用了。吉祥如意也是极欢喜的,一直叨念着,可以采一些做口脂。女子对于鲜花似乎有特殊的热情,尤其是火红炙热的玫瑰,更容易让她们沉迷。不知不觉间日头就沉了下去。纳兰锦绣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才发现自己就在这间花房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晚饭时分,沈从苁的贴身侍女翠竹过来传饭。纳兰锦绣本来以为今日一定会在揽月阁用晚膳,毕竟,沈从苁只是她名义上的继母,而他们一家人许久未见,今天就一定要有这顿家宴的。 纳兰锦绣先打发了翠竹回去,又问吉祥和如意:“我和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府里可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新夫人怀孕的事啊!” “爹爹回来之后呢?和沈从苁相处的可还愉快?” “应该是不错的吧!” “爹爹一直住在苍梧谣么?” “嗯。”吉祥如意不太清楚主子的意思,苍梧谣本来就是王爷的居所,他宿在那里还有什么不妥的吗? 纳兰锦绣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沈从苁到底是怎么说服爹爹的?即便是爹爹同意同她逢场作戏,愿意饶她一命,但是也不至于做戏做到这个程度。 她一直知道沈从苁是个极有心机和手腕的人,却不知她竟如此会笼络人心。爹爹本就是久经沙场之人,性子里有不拘小节的部分。可若不是真心心疼沈从苁,断断也不会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纳兰锦绣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爹爹对沈从苁没有防备之心,而沈从苁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却是谁都不知道。她现在面上看起来对镇北王府是无害的,可就单单她是来自金陵,又是被圣上赐婚的这一条,就足以让镇北王府对她生戒心了。 吉祥如意见主子一直在发呆,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可看的天色已经晚了,再不过苍梧谣那边,就会误了晚膳的时辰。王爷和世子还好说,毕竟都是真心心疼主子的,等一下也无妨,可是新夫人就不好说了。 “郡主,该过去用晚膳了。”吉祥出口提醒。 纳兰锦绣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想得入神了。她由着吉祥和如意把自己拉到楼下,让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心里却是有一种很不安定的感觉。镇北王父子本就是极睿智的人,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虽然不停地安慰自己,可是依然收效甚微。 一直到了苍梧谣,看着院子里灯火通明,晕染着阵阵暖意。确实比父亲一个人住在这个院子的时候,显得有生机多了。也许是上一世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致使她心思极度敏感,对旁人的防备之心都很重。压下心头的不安,踏入苍梧谣,她觉得她应该多给沈从苁一些信任。 苍梧谣里面是特别热闹的,虽然还是以前的装饰,桌椅板凳都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可就是一些花瓶,以及一些小的装饰品,就让屋子里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之前的那些东西毕竟年代久远,都已经很陈旧了,看着不如这些新鲜。 纳兰锦绣记得,徐锦笙的亲生母亲是特别喜欢古物的。时间久的东西色泽都会变得暗沉,镇北王又是个粗心的,从不费心装饰屋子,如今倒真是旧貌换新颜了。 纳兰锦绣心里忽然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属于徐锦笙的记忆里,那个总是温声软语的阿谣,曾是镇北王的心头宝。她的居所,如今却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若是阿谣在天有灵,心里大抵也会难过的吧! “笙儿,你来了,快过来,就等你了。”沈从苁热情的招呼她,还过来拉着她入席,俨然已经是一副主人的模样。 纳兰锦绣笑着坐到她旁边,一张案桌上只坐了四个人,她和沈从苁一面,镇北王和徐锦策一面。她刚坐下,镇北王就夹了鱼眼给她,柔和地道:“鱼眼可以明目,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纳兰锦绣夹起鱼眼,乖乖的吃掉了。她小的时候,阿娘也喜欢把鱼眼给她吃,说是吃了它,眼睛会长得又大又亮。这天下的父母,喜爱子女的方式,总是不尽相同的。 徐锦策也笑了:“我记得她第一次吃鱼眼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哭,母亲劝了她很久,她却怎么都不肯吃。” “是啊,最后还是我哄着她吃的。”镇北王像是想起了很愉快的记忆,笑得异常温和。 “结果吃了第一次以后,就爱上鱼眼了,每次吃鱼一定都要先吃鱼眼。”纳兰锦绣笑着补充。 “是啊!你母亲说的对,吃鱼眼真的可以明目,看你妹妹现在的眼睛生得多明亮。” 沈从苁见他们三个人说的开心,也不加入,只贤惠的给他们添汤。因是家宴,菜品上全之后,就没留人伺候。下人们都在外间守着,传唤的时候才会进来。 “你是有身子的人,多吃一些,不用管我们。”镇北王对沈从苁道。 徐锦策神态很平静,似乎对沈从苁怀孕之事并不感到惊异。纳兰锦绣心里还在嘀咕,不知道哥哥是知道了真相,还是全然都不在乎。不管是哪个原因,他现在的表现都太不正常了。 按理说镇北王府的继夫人有孕了,他这个嫡子就会变成嫡长子,一字之差,意义却是截然不同。以前他是镇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虽然即便是沈从苁生出男孩,也是不可能和他争的。 但事事都有意外,旁人也不知道沈从苁这孩子不是镇北王的骨血,多少会议论。他即便不介意,但关注一下总是有的,即便是名义上的,那也是他的弟妹。这么淡然的反应,实在是有些超乎常理。 沈从苁柔和的笑着,明明也没比徐锦笙大多少,看起来却是柔善得体许多,这应该就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纳兰锦绣虽然已经两世为人,又都是出身尊贵的,可她还是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名门贵女。 “我现在还没显怀,身子一点儿都不重,哪就那么特殊了?看着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心里也是替你们高兴的。我一个人从金陵来到这儿,幸好是遇到了你们,不然多半也是活不成了。”沈从苁脸上挂着笑,这话也说的是情真意切,楚楚可怜的。 纳兰锦绣身为女子,心里都升起一抹怜悯,更遑论是镇北王父子?久经沙场的铁血男儿,能让他们折腰的,除了是万里河山也就只有盛世红颜了。沈从苁担不起盛世二字,但说她楚楚可人还是可以的。 果然,徐锦策碍于身份没说话,镇北王却道:“你既入了王府,同我们也就是一家人了,不必那么见外。” 纳兰锦绣无语,看吧!她就知道这招对镇北王绝对有用。要说最聪明的女子,那一定是会利用自身优点的,身份、容貌、经历、情感……而沈从苁绝对是各中翘楚。 虽然纳兰锦绣也怜惜她的处境,不然不可能帮她。但是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她总感觉危机四伏,不可能不戒备。所幸镇北王父子,都极宠爱徐锦笙,纳兰锦绣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沈从苁再厉害,也算计不到她头上。 她是这般想的,却不知道,属于她的危机很快就会到来。 沈从苁本是外来人,不仅没得到镇北王的心,还因为有了身孕失去做王妃的资格。开局虽然不利,可她到底是摸清了镇北王一家人,对于他们的喜好,她是一清二楚,并且顺利找到了钳制之法。人有的时候太心善也不是一件好事,正是因为这一点,沈从苁才逼得纳兰锦绣无路可退。 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穆离给纳兰锦绣在摘星楼搭了一个秋千,她站在那上面,晃荡起来,就能看到很远处的风景。她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每天都要当一会儿秋千玩儿。 这一日天气极好,连风都是轻轻柔柔的。吉祥在二层楼里照顾玫瑰,如意是个胆子大的,把秋千推得很高。平时吉祥在身边总念叨着要注意安全,这时候纳兰锦绣也是玩的开心了,仍嫌弃如意推的不够高。 “郡主,奴婢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过一会儿再玩儿吧。” 纳兰锦绣正想从秋千上下来,就被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她一怔,回过神后发现,竟是穆离把她从秋千上扯下来了。他一手穿过她的腋下,一手抄着她的膝弯,把她横抱在胸前。 “穆离,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纳兰锦绣以为他是嫌弃自己把秋千荡得太高了,怕她摔下来,才过来阻止的。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他这样抱着她,也实在太过亲密,不和规矩了。 穆离却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脸,抱着她的手臂也是收得愈紧了。纳兰锦绣意识到他的反常,抬头看他,发现他眼睛里泛着血红色,十分骇人…… 157:侍卫之罪(二) “穆离,你怎么了?先把我放下来。”纳兰锦绣压下心里的恐惧,声音尽量平静的同他说。 穆离眼睛瞪得老大,低头就含住了她的唇。纳兰锦绣一惊,开始剧烈地挣扎。如意一见眼下的情况,赶紧过来拉扯穆离,想把纳兰锦绣从他怀里解救出来。 穆离本就是习武之人,下盘稳力气大,如意扯了两下未果,反倒激怒了他。他放下纳兰锦绣,一手钳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一挥,就把如意推到了地上,然后钳着纳兰锦绣亲吻。 纳兰锦绣紧紧咬着牙关,他便用手钳了她的下颌。她疼得仿佛没了知觉,嘴唇疼,内心更是惊恐,可是却怎么都推不开他。如意平时是最没主意的,什么事情都要吉祥做主,这时候是又慌又怕,却也知道自己得救郡主。扑上来抱住了穆离的腰,穆离这次手上用了更大力气,如意被抛出去后,就晕了过去。 “穆离……”纳兰锦绣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却又见他来扯她的衣服。 她紧紧护住衣领,奈何力量悬殊,两人用力撕扯中伤到了纳兰锦绣。她只觉得左手剧烈的疼了一下后便没了知觉,她不知是骨头错位还是折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 这时候吉祥听到了动静,从楼上跑了下来,见到院子里的场景就要冲过去帮忙。纳兰锦绣怕她和如意落得一个下场,也救不了她,大喊着去叫人。她的整个嗓子都嘶哑着,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吉祥顿时就哭了起来。 她踉踉跄跄的往外跑,被脚下的东西绊住摔倒,仍是匆匆的爬起来。摘星楼外面的护卫冲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郡主被穆侍卫压在地上,衣衫凌乱。旁边是郡主的贴身侍女如意,早就已经昏死了过去。 侍卫们拉开穆离,把郡主护住,之后就动起手来。穆离有万夫莫挡之勇,十几个护卫一时也不能把他怎样,就有人动手发了信号,然后大批的人涌入摘星楼,把穆离困住了。 纳兰锦绣身上披了一件侍卫的披风,被吉祥护在怀里。她刚才用力过度,现在头脑一阵阵晕眩,加之左手疼得实在厉害,她只能靠在吉祥怀里,听着那丫头小声哭。 “如意呢?”纳兰锦绣小声道,因为声音实在太小了,吉祥没有听清,低下头,把耳朵凑向她的唇边。纳兰锦绣只好强撑着自己,又问了一遍。吉祥看着依然趴在地上的如意,也不知自己该顾谁,除了哭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锦策看见信号弹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妹妹发髻散了,衣衫凌乱,再看看院子中与众人缠斗的穆离,不难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他怒从心起,不曾想过自己竟是看走了眼,选了个白眼狼放在妹妹身边。 他扣动护腕上的机关,一枚羽箭射穿了穆离的右手。这样的伤,影响了他的身手,就在徐锦策准备发动第二只箭,想要射穿穆离另一只手的时候,纳兰锦绣叫了声哥哥。 徐锦策本就站在她身旁,见穆离只有防守的能力了,就从吉祥怀中接过了纳兰锦绣。纳兰锦绣的眼皮更重了,眼前只有一道细细的光,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了一句话:“别杀他……” 徐锦策知道她这是在给穆离求情,眼睛里寒光闪现。纳兰锦绣一看哥哥就是动了杀心的,本想再重复一遍,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纳兰锦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吉祥正守在她的床边,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样子。纳兰锦绣想要坐起来,左手却传来一阵疼痛,她蹙眉。吉祥赶紧按住了她的手臂,哭着说:“手腕上的骨头错位,大夫说要好好养几天才能动。” 纳兰锦绣却无暇顾及自己的手疼,焦急地问:“如意呢?” “郡主放心吧,如意没事,只需要静养几天。” “穆离呢?” 吉祥一听她问起穆离,就不高兴的垂了眼眸,一副不愿回答的样子。纳兰锦绣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加重了语气,吉祥即便不想回答,却也不敢不回答了。 “他没死,只被世子关起来了,等着郡主醒来再处置呢。” 纳兰锦绣这才算是放下了心,既然他暂时没有什么危险,那她就养一养伤再去。纳兰锦绣却不知道,徐锦策是把穆离送到刑堂关起来的。刑堂,自然不可能是用来关人的,穆离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被打二十军棍。一般犯了大罪的人才会被送到那,在那里也没有人可以活过三日。 纳兰锦绣本想再睡一会儿,可心里就是怎样也安宁不下来。她靠着床头坐起来,对如意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现在就去揽月阁把世子叫过来,说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郡主,你刚醒过来,还是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再见也不迟。” “不行,我怕哥哥气不过,会难为穆离。” “郡主,他做了那种事,你怎么到现在还在护着他呢?” 纳兰锦绣摇头,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穆离怎么会那样,但是太蹊跷了,没弄清楚事实之前,不能处置他。” 吉祥依然不动,只把被子给她往上拉了拉。纳兰锦绣冷下脸:“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吉祥无奈,只好让人去揽月阁找世子。自从出了事,徐锦策就往摘星楼里放了很多侍卫,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不为过。吉祥也不用自己亲自去跑这一趟,只要告诉守在门外的侍卫就可以了。 徐锦策来的很快,纳兰锦绣感觉她也就是一愣神的功夫他就到了。他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薄唇紧抿着,满脸的肃杀之气。守在门口的侍卫看见世子爷这副模样,吓得都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纳兰锦绣却是不害怕他的,因为她知道,徐锦策最疼徐锦笙,对这唯一的妹妹是从来不舍得怪罪的。她指了指床榻边上的竹櫈,徐锦策就听话的坐了下来。 “哥哥……” “你若是想给他求情,我劝你还是算了。”徐锦策的语气毋庸置疑。 “我不是想给他求情,如果他真的有罪,不要说是哥哥你,就是我也不会原谅他的。可事情都有因果,穆离不是那样的人,今天的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够了!”徐锦策厉喝一声,站了起来,准备要回去了。 纳兰锦绣哪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他走,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住他,半仰着脸颊,祈求的看着他。徐锦策心一软,便又坐了下来。 “哥哥现在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求哥哥一件事,就是不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处置了穆离,可以么?”纳兰锦绣见徐锦策现在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提这件事,怕触了他的霉头,穆离就更是没得救了。 “不可以。”徐锦策冷冷的拒绝,他觉得把穆离送去刑堂,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按理说像他犯了这种错,应该要被剥皮抽筋的。 纳兰锦绣现在头脑里还是一团混乱,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他。只想到镇北王临行之前曾嘱咐他一定要照看好妹妹,就道:“爹爹临行前曾让你好好看顾我,是也不是?” “是。” “如今我受了伤,又在全府面前丢尽了脸,却连处置伤害我的人的权利都没有,是也不是?” “你……” “你觉得你处置了穆离,就能给我一个交代了吗?你可以这样应付我,也能这样应付爹爹吗?你这明明就是欺负我年纪小。” 徐锦策觉得她现在就有点儿无赖了,只是不想让她再插手这件事,就被她说成剥夺了她的权利。徐锦策现在想到了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到底答不答应?”纳兰锦绣又问了一句,现在的样子可就真是有些任性了,大有你不同意,我就跟你一直闹下去的态度。 徐锦策是想依着她,可心头的那股无名火却没处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镇北王府里,竟然还有人敢对她出手。是把她郡主的地位不放在眼里,还是觉得他这个世子是死人?穆离,枉费了他对他的信任,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你若是不答应,那我……” “你怎么样?” “我就哭死!” 徐锦策的眉毛生得极浓,长眉入鬓,本是十分好看的,现在却是皱成了一团。他的语气也不好,有些气急败坏:“徐锦笙,你是长本事了吗?敢用这个威胁我?你要把自己哭死,那你就哭死好了!” “哥哥……”纳兰锦绣说着话竟真的哭了起来,她不是做戏,就是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心中一时气闷,想要找一个发泄口。 徐锦策也没成想她说哭就哭。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哄她:“好,你莫要哭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纳兰锦绣忽然就止住了眼泪,一是她觉得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不太好;二是她认为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就没有再继续哭下去的理由。 158:郡主vs世子(一) 徐锦策看他一答应她就不哭了,不禁有些气闷,自己是太好应付了吗?早知道就应该让她多哭一会儿,看她长不长记性。想是这么想,但心里还是疼惜她的,她刚刚受了惊吓,他又如何舍得这个时候对她太过严厉?只能压抑住情绪,柔声细语的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徐锦策走后,纳兰锦绣是想要睡一会儿的。可她还是不放心,最后就逼问吉祥,穆离被关在哪。起初吉祥是不愿意说的,但还是禁不住纳兰锦绣的追问,最终还是吐口了。 纳兰锦绣一听穆离在刑堂,顿时就在床上躺不下去了。不论吉祥怎么拦着,始终都没能拦住,她还是起来穿好衣裳出门去了。门口的侍卫见到是郡主也不敢阻拦,吉祥万分无奈,让他们去告诉世子,自己在身后跟着。 刑堂里的人不怎么同其他人来往,见到一个冷着脸的小姑娘,很不留情面的不让她进去。纳兰锦绣挑了挑眉毛,冷哼一声,道:“这是我家的地方,我真的就不能来了,还要被你们拦着?” 守卫的人被她说得一头雾水,猜测是新来的王妃,觉得年纪又略小了些。然后就又想到了郡主,再细细一看,这小姑娘眉眼间和世子生的确实有几分相像。只好恭敬地道:“郡主恕罪,刑堂这种地方,恐污了郡主的眼,还请郡主移步。” “我若偏不呢?你们能奈我何?” 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决定还是先把她放进去,然后再去通知世子,让他做决断。 这还是纳兰锦绣第一次进刑堂,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非常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气。唯一让她感觉不舒适的就是冷。不是冰窖里的那种冷,而是那种阴暗的冷,仿佛这里常年不见阳光。 她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就听见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加快了步子,穿过一扇门,就看到一人正趴在长凳上挨板子,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那人不是穆离又是谁? 纳兰锦绣眼眶忽然一热,她跑过去,半跪在地上,厉斥:“你们都给我住手!” 旁边的两人一时愣了愣,也不知刑堂里怎么会突然跑出个姑娘。想要继续打,又怕误伤了人,可世子亲自命令的,他们也不敢不罚。打算避开这个姑娘出手,板子果然避开了纳兰锦绣,却还是结结实实的打在穆离身上。 纳兰锦绣一看穆离满身是血,脸色都变成青白的了,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自己手上还有伤,一把夺了其中一人的木棍,狠狠的掷在了地上。她冷声道:“本郡主说不许打,你们是聋了么?” 那两人一听是郡主,不敢反驳,被扔掉的木棍,也没人敢去拾起来。纳兰锦绣见这两人还杵在那里不动,就更是生气了,又过去夺了另外一人的木棍,依然是掷在了地上。 穆离知道是她来了,却是没有脸再见她,索性就不出声。纳兰锦绣却又半跪在他身旁,看着他,小声说:“穆离,你怎么样?” 穆离本来强忍着不去看她,听了她这细细弱弱的一句话,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往常清澈,除了满满的担忧就还是担忧,竟是一丝怨恨失望都没有。 “属下没事,这里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来?” “属下犯了滔天大罪,就是被打死也不为过。” “你是我的侍卫,我不让你死,谁敢把你打死?” 穆离心头一热,觉得自己虽然对感情上一窍不通,甚至是又笨又傻。可他到底是幸运的,没有喜欢错人,这个小姑娘,值得他去喜欢,值得他用生命去爱护,值得他为她付出一切。 “对不起……”他看着她的眼睛,很真诚地说。 “我们之间用不着说对不起。” 纳兰锦绣看着他满身鲜血,心头一阵阵酸涩。这个人,明知道井水里有毒,却毅然决然的替她喝了。这世上能有哪个人,没有立场,不管对错,是单纯的是要用生命去守护另一个人的?她上一世没有遇到,而这一世穆离就是她的那个人。她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一定有他的苦衷,他不会去伤害她。 “穆离,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穆离闭眼,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奇怪,仿佛行为不受控制。脑子里没有一丝理智,浑浑噩噩的只有一个念头,他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就是这么简单直白。 其实,从他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徘徊在他心里了。试问天下间有哪个人对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会没有想法?他是个普通人,不是神,做不到那么理智。他在心里也希望能亲近她,能成为她的唯一,一如她在他心中。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管怎么解释,他都是在为自己开脱。有的人会觉得,心中的想法与付诸行动完全是两回事,不能一概而论。他既是行为不受控制了,那也就是情有可原。而他却不可能这么认为,他犯下的这个错,是他自己没办法原谅的。 纳兰锦绣见穆离不说话,心里一寒。她想过穆离会替自己辩解,会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她,却单单没有想到他是这种沉默的态度。这个笨蛋,难道不清楚吗?不过他现在不解释,那这个罪名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穆离,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她大声道,若不是看他满身是血,她很想捶他一顿。 “胡闹!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徐锦策进门,看见纳兰锦绣半跪在地上,十分生气。 “哥哥,我让你现在把他放了。” “不可能。”徐锦策拒绝,上前拉起纳兰锦绣。 “为什么?” “你说呢?” “他明明就是我的侍卫,生死由我做主,去留也由我做主。” “胡闹!即便他是你的侍卫,那他也是我镇北王府的暗卫,也是受我管辖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现在就放了他。” 徐锦策猛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想要把纳兰锦绣拉回去。纳兰锦绣很坚持,穆离现在的状况,再打下去会没命的,她绝对不能放任他不管。虽然穆离并没有跟她解释什么,但她就是觉得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是身不由己的。 “徐锦笙,你是想气死我吗?赶快跟我回去!” “我不!”纳兰锦绣也干脆利落的拒绝,她看着徐锦策又说:“他已经伤成那样了,你若是再打下去,他肯定会没命的。你在北疆素有贤名,如今是查也不查,直接就定了他的罪,这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查?这种事情怎么查?出了这种事掩盖都掩盖不过来,又有谁家会大张旗鼓的去查?徐锦策暗暗磨了磨牙,真真是咬牙切齿:“胡说,我这是在惩罚他,是在帮他赎罪,难道这你也要拦着?” “如果他真有罪,我又怎么会拦着,我现在拦着不就是因为这事情还没查吗?” “这事我肯定是要查清楚的,但是你要明白一件事,不管穆离今日所做之事,是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都必须要永远留在刑堂。” 永远留在刑堂?不就是要把他杖杀么?纳兰锦绣身子一僵,声音也是颤抖的:“你答应过我没有我的允许不杀他,永远让他留在刑堂又是什么意思?” “我答应过你不杀他,却没有说不罚他。” “哥哥……” 徐锦策转头对戳在一旁的吉祥,语气里带了十足十的怒火:“还不快把郡主带回去?一个个养着你们有什么用?郡主出事的时候,你们护不住,郡主胡闹的时候,你们拦不住,你们可真是好啊!” 吉祥从来没见过世子发这么大的火,甚至就没见过他发火。虽然知道他治军严格,但他在郡主面前一向是柔和的,对待他们这些下人自然也宽厚。如今一见他这样,吉祥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只好拉了纳兰锦绣的手臂,希望能把这个姑奶奶尽早带回摘星楼。 纳兰锦绣一把挥开吉祥的手,倔强的看着徐锦策,针锋相对:“你责怪她有什么用,我才是郡主,她是我的奴婢,敢不听我的话吗?还是说,我只不过是空有郡主一个头衔,一切都要听哥哥的指使?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去街上买个提线木偶来做你的妹妹多好,它一定不会反驳你!” “混账!徐锦笙,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徐锦策这次被气狠了,在他心里,妹妹性格虽然倔强,做事情也很有主见,但一向是特别听话,特别乖的。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公然顶撞他,还是为了一个犯了错的侍卫?难道她就不明白他现在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护着她,都是为了她好吗?他是人,又不是野兽,她真以为他杀人有瘾? 159:郡主vs世子(二) 苍梧谣里,沈从苁正站在鱼缸前给金鱼投食。因为刚刚搅乱了一池子水,做了浑水摸鱼的事,她现在就想好好喂喂这些金鱼,让它们吃得饱饱的。 翠竹两手捧着托盘,小声的同她说:“正如主子所料,郡主去了刑堂,世子也去了。” 沈从苁早就料到了事情会这样发展,眉目间却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她依然动作缓慢的喂食金鱼,冷声道:“让人盯着他们,一有动向速来回报。” “是。”翠竹低头应着,有人捧了信件进来,姿态恭敬的交给翠竹。 “主子,是金陵来的。” “给我。”沈从苁伸手接过信件打开,上面绘了一个简单的图形,她解析完,明白了这是上面在催,嫌弃她动作不够快。也是,谍主出手,速来是又快又狠,让人没有反击的能力,如今她拖了这么长时间,上面自然会着急。她随手把信件置在烛火上,烧成灰烬,又去看鱼缸里的鱼。 “可是上面在催了?”翠竹问。 “嗯。”沈从苁淡淡地应了一声,想着若不是自己身怀有孕,耽误了做事,又怎么会让徐锦笙舒坦这么久? “主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 “就怕时间拖得久了,被人察觉穆离其实是中了东西。” 沈从苁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声音冷静的叙述:“彤华是不传的秘药,想来你对它到底是什么,也很好奇吧?” 翠竹低头:“奴婢不敢。” “就是让你知道也无妨,彤华妙就妙在它不是毒,也不是药,但却可以勾出人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 “所以,查不出来是吗?” “是,就像一排大雁从空中飞过,来的时候声势浩大,去的时候杳无声息,毫无踪迹可寻。” 翠竹眼中不无担忧:“但是郡主精通医理,奴婢还是怕会被她察觉。” 沈从苁摇头:“我都说得这样清楚了,你竟还不明白吗?彤华,只是会把人心中的那个想法无限放大,但却不能控制人的行为。穆离之所以会做出那种荒唐事,是因为他心里就有那个东西,并且想法非常强烈,这不是彤华导致的。” 翠竹眼睛瞪得老大,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沈从苁,她嘴唇翕合了好久,才发出声音:“侍卫爱上郡主,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他竟然敢有如此肖想?” “所以说,穆离一定会求死,因为他受不了。身体的伤算什么,内心的煎熬才是极致,他把郡主看若生命,又如何允许自己伤害她?而且还是用这种方式。穆离一死,徐锦策和徐锦笙也算是情分已尽了。” “您觉得世子一定会动手吗?奴婢觉得他甚是宠溺郡主,说不定会放穆离一马。” “那你就是不了解他们这种贵族的骄傲了。徐锦策为了保护他妹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做得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穆离消失。” 翠竹的心里有一瞬间不忍,毕竟都是供人驱使的出身,心里有几分怜惜也是必然。穆离不管曾用一番真心如何待主子,到头来也会因为自己的错误被抹杀。这就是他们下等人的宿命,终其一生,拼尽全力,却永远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真是可悲又可叹! 沈从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沉着眉眼把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儿的都抛进了鱼缸,冷眼看着它们争先恐后的抢。她走到窗口,静静看着窗外,夜幕已然降临,黑暗必定会吞噬一切。 她的手轻轻抚在小腹上,那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着,她不能不为它做打算,所以就不得不为自己谋条出路。她闭眼,扬起脸颊,任冰冷的风从皮肤上缓缓而过,带来一阵阵的颤栗。 许久后,她勾唇笑了笑,志得意满。因为她是闭着眼睛的,所以没有人可以看到这一刻,她眼底的萧索和苍凉。 投之以蜜糖,报之以砒霜。 徐锦笙,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番善意,又欠了你一次。我本就不是自由之身,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我不喜欢欠人情,希望这一世,还能有机会来报还你的救命之恩,如若没有,那便寄托于来世吧…… ———— 刑堂内,气氛凝重。 纳兰锦绣依然是倔强的看着徐锦策,丝毫不肯退步。徐锦策下巴挺得笔直,薄唇抿成一条线,冷声道:“刑堂的规矩是什么,我没让停,谁敢停手的?” 掌刑的两个人一听世子这么说,再也不敢耽搁,拿起地上的木棍,继续打。纳兰锦绣一看他们又开始了,而哥哥就冷眼看着,她觉得自己是不被尊重的。她开始自暴自弃的想,大不了同穆离一起被打死算了。她这般想的,便扑到了穆离身上。 掌刑的两个人意识过来停手的时候,已经有两下打到了纳兰锦绣背上。她的背原本就是有旧伤的,当初白七砍的那一刀极深,时隔这么久,伤疤还没有完全恢复好。变天的时候,背上的伤口依然会又痒又痛。如今被打了这两下,顿时就出了血。 穆离艰难地转头,很努力地挤出几个字:“你们别碰她!”他伤的太重,动不了,只看着她道:“郡主,回去。” 纳兰锦绣摇头,声音细弱,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把你一起带回去。” 穆离鼻子有些酸,她怎么这么傻呢?他犯了那样的错,怎么可能再和她一起回摘星楼呢?只怕这辈子也没有可能了。他闭上眼睛,低声说:“何必呢,不值得。” 纳兰锦绣想的却是,你为了我连毒药都敢吃,我为你挨几板子又算得了什么? “住手!你们是瞎了么?连郡主都敢动?”徐锦策一看妹妹挨了打,也是心疼的,一母同胞,打在她身上,他也是感同身受。 掌刑的两个人只好一人抱着根木棍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反正他们现在觉得,不管是得罪了郡主还是得罪世子,都没他们好果子吃,索性不如装傻吧。 徐锦策也没工夫和他们计较,他大步过去,把纳兰锦绣从穆离的背上抱下来。纳兰锦绣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一点都不配合。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锦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被气得这么厉害过,若不是看她瘦瘦弱弱的,他真想打她一顿。 “我就想把他带回摘星楼去。” 徐锦策不想和她在这里争吵,抱着她去了另一间屋子。纳兰锦绣临出门前还威胁那两个掌刑罚的人,说他们要是再动穆离一下,她就打死他们。 “如今出了那样的事,换做旁人,避他都不及,你倒好,还往上撞?”徐锦策的语气依然不好,显然是余怒未消。 “我倒是想不理他,能成么?我再不管的话,你就要把人打死了。” “难道他不是死有余辜么?” “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再打他,我要把它带回摘星楼去。” “你还嫌现在不够乱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现在把他带回摘星楼,那意味着什么吗?别人会怎么以为,又会怎么说揣测你们的关系?这些问题你就没有想过吗?” 纳兰锦绣自然知道,只怕府里现在也已经传疯了。好在镇北王府都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这要是放到金陵城的深宅大院里,女人多了,传的也就会更玄乎。 “我不在乎。” 徐锦策终于发现,他的妹妹毕竟还是年纪小,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被传开,那她选郡马的标准就要降低很多,甚至是嫁不到好人家了。这不等同于毁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吗?他越想越生气,质问:“不在乎?人言可畏的道理,你不懂吗?” 懂,怎么会不懂?上一世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到恶语伤人,会让人多么痛苦了。只是如今她看开了,她活着就是为自己,又不是为了取悦旁人,其他人愿意怎么说,就由着他们好了,她大不了就装作没听到。 “他不是也没成功吗?”纳兰锦绣嘟囔了一声,又道:“难道哥哥就不觉得奇怪吗,穆离今天太反常了,我怀疑他是被人下了药。” 徐锦策一听她这样说,眉毛就竖了起来,看样子是被气的不轻。他深呼吸了一下,怕自己真忍不住想要打她,“他若是成功了,你觉得我还能留他到现在吗?早就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了。至于下药一事,我也早就找人查过了,没有。” “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找来的人医术不精?” “你觉得我手下的人就那么废柴吗?这么多东西还查不出来,我养着他们是来玩儿的?” 纳兰锦绣一时也没有办法别的办法,只好示弱了。她秀眉一蹙,低声道:“背疼,你的手下把我打坏了。” 徐锦策刚刚气愤居多,虽然知道她挨了打,却还没顾上看她伤得怎么样。现下听她这样说,也是有些着急,去看她的背,这一看就更生气了,厉声道:“你背上流血了,为什么不早说?” 160:做不到 纳兰锦绣本来也没觉得有多疼,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就觉得背上剧痛难忍。她现在算是深刻领略到了自己的承受力,真的是不能有人关心的那一种。别人不问的时候,她也意识不到,只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而别人问了,她就觉得片刻都忍不了了。 “我刚刚没觉得有多疼……” 徐锦策蹙眉,想抱她回去,又怕碰到她背上的伤。正好在她跟前俯下身子,淡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纳兰锦绣本来是想爬上他的背的,但又想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徐锦策心里一定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她不如给他加把狠料。她想到这儿,就在他身后哭唧唧地说:“哥哥,我都受伤了,你就不能顺着我这一次吗?” “不能。” “在福和村的时候,穆离曾替我以身试毒,我欠他一条命。” 既然和他讲道理讲不通,那干脆就跟他讲情义了。谁知徐锦策却是个烟火不进的主,淡声道:“他是你的侍卫,本就该如此,如果你有闪失。你认为他还能活吗?” “你若是依然不答应,也不用背我回去了,我就在这陪他,疼死算了。反正也没有人心疼我,等到爹爹回来你就跟他说……” “你住口!”徐锦策觉得这丫头就是专门来克自己的。 “那你同意不同意嘛?” “同!意!”徐锦策这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哥哥最好了。” “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暂时放过他可以,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摘星楼的。” “那……好吧!你换个地方先把他关起来,不能苛待他,不能打骂他,要好好招待他。” “有完没完?再多说一个字,就让他在刑堂继续呆着!” 纳兰锦绣在徐锦策身后很没骨气的缩了缩脖子,下巴就放在他的肩头上。徐锦策暗叹,这孩子终于是乖了些。本来刚才还是特别生气的,她一示弱,他便气不起来了。又想到她自小就被送到外祖家,外祖母念她年幼丧母,父兄又远在千里之外,故对她诸多纵容,也是一度将她宠得没了样子。 都说长兄如父,她对待自己却是没有一点恭顺的样子。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也是他这个兄长做得不够格,对她关心太少。想到此处,徐锦策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妥,只是觉得自己以后,更应该想办法管教好她,免得以后长大了,到夫家要被人挑不是,到头来,日子过得不舒坦的还是她。 纳兰锦绣可不知他的良苦用心,只觉得经过自己一番努力,终于成功说服了他,穆离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心下松了一口气。撑着自己活蹦乱跳的那股气儿,突然泄了出去,她也就显得有些虚弱了。扭伤的左手疼,背上的伤也疼,还有她哥哥的背怎么这么硬,她都感觉不舒服了。 她忍着不出声,因为冷静下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刚才反应过激,当着徐锦策下属说的那些话,是很伤他面子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别人对她好,她应该感激,并且加倍的对人好才行。不然,有天被人厌弃了,就会和上一世一样,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了。 许是因为受了伤,她忽然想起那个远在金陵的人。鼻子一酸,一滴眼泪就顺着徐锦策的脖子滑进了衣领中。他脚步未停,心却柔软了。因为他又想起来她小时候,那时候母亲还在,全家人都宠着她。她有一点不是心思的,就会搂着他的脖子这般哭。 “你不要哭了,就说了你两句,就在这掉金豆子,怎么好像你眼泪袋子一样?”徐锦策这般说了,又有些后悔,哪有他这样哄人的。沉默了一下,又放柔了声音说:“你如今也渐渐大了,马上就到十五岁的生辰,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也不能事事由着性子。” “嗯。”纳兰锦绣淡淡的应了。 “你如今是在府里,父亲和我自然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可如果你到了别人家,谁又会全心全意的让着你?”徐锦策说到这里又有些矛盾,想到他妹妹嫁到别人家,有可能会受欺负,他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所以,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你也不要害怕,总之你是我妹妹,即便出嫁了也是,我还是会护着你的。” 纳兰锦绣本来是无声无息的哭,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她反倒是忍不住了,在他背上哭的抽抽搭搭的。徐锦策决定不说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离戈,她总说他不会哄女孩子,只会把人气哭。大概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她心里不舒服了,所以才会越哭越厉害吧! 到了摘星楼,如意已经醒过来了,见纳兰锦绣和吉祥都不在,十分着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到徐锦策背着纳兰锦绣回来,她小跑到身边,红着眼眶说:“郡主,您无碍吧!都要吓死奴婢了。” 纳兰锦绣被徐锦策放到床上坐着,一边宽慰如意,一边让吉祥去取伤药。徐锦策见她要擦药,自己也就不便继续留下,叮嘱了她几句就离开了。吉祥如意经历了今天的事儿,又看到纳兰锦绣的伤口,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纳兰锦绣被她们两个哭的无奈,想看看自己的伤口,就让吉祥把铜镜取来,放在身后。她背上那条疤,因为一直在用药膏,所以恢复的还算不错,看起来并不是很狰狞。只是挨的那两板子,也属实不轻,那伤疤上的皮本就是薄薄的,所以就流了血。 吉祥到底要比如意淡定一些,跟着纳兰锦绣久了,包扎伤口什么的对她来说,一点困难都没有。她先是把伤口清理干净,这个过程纳兰锦绣有一些疼。吉祥手脚很轻,可依然忍不住抱怨:“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用自己护着穆侍卫呢?他皮糙肉厚的,挨板子也没事儿。您说为了不让您这伤口留疤,咱们费了多少心……” “吉祥,真的不要再念我了,念的我头晕。” “好,您是郡主,不想听,奴婢自然不敢说。” “我刚刚看到穆离的手伤到了,好像还不轻,你带着伤药过去给他包扎一下。” 吉祥本来想拒绝,但一想到刚才郡主拼命护着穆离的模样,就又把到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其实,冷静下来以后,她也觉得穆侍卫不是那种人。即便是他真的对郡主有不轨的想法,也不至于在那种情境下发难。光天化日,那样做他肯定不能得逞,并且会赔上自己的性命。穆侍卫虽然不爱讲话,但也不是这么傻的人啊。 折腾了整整一日的纳兰锦绣,终是忍不住疲倦,睡了过去。梦里,那个人一身青布长衫,正坐在树下弹琴。清清泠泠的琴声传来,是她曾经听过的那首千年风雅。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想要走近,却又有些害怕。她怕这是她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如果她走近了,梦也就醒了。他抬头看着她,温和地道:“阿锦,过来。” 纳兰锦绣缓缓走近他…… 彼时,金陵城里的纪泓烨,却是夜不能寐。林清扬回金陵的途中,算是完全放飞自我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他整整走了一个月,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到。 虽然这些日子关于阿锦的消息一直没有中断,可是并不能让他安心。因为每次来的消息,都反映了一个事实,阿锦的处境并不好,她在冒险,还是有可能会搭上性命的那一种。 他本以为有徐锦策在身边,她就算不能无忧无虑,也用不着去以身犯险。没想到他还是失算了,他现在无比后悔放她回北疆,如果当初他知道她回了北疆会是这样的,他宁可把她留在身边。她再是不开心,也比如此境遇要好。现在他离她那么远,即便他的手再长,也难以伸到北疆。 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林清扬回来,大抵是为了报复他,老头子说的那些话,他听了心里更加不舒坦。也不知林清扬是不是故意的,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叫穆离的侍卫,如何护着郡主,世子又如何倚重,模样生得又是如何俊俏…… 他让老头子过去,就是为了助她早日去除平城瘟疫。结果,却让她以身试毒。他还没跟他清算,倒被林清扬反将了一军。如此一来,他还哪有心思再在林清扬的身上浪费时间。 纪泓烨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心里如此不安,就因为一个小小的侍卫,他何至于如此心慌?阿锦贵为郡主,按理说怎么也不会选一个侍卫做郡马。可他太了解阿锦的性子了。那个侍卫竟然可以为她连性命都不顾,那她必然也会如此对他。两个人如果有了过命的交情,即便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也不排除将来就不会有。 她离开的时候,他以为只要她能幸福,怎样都是好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由着她喜欢别人! 161:侍卫离开(一) 纳兰锦绣已经整整休整了两日,这两天里,她连摘星楼的门都没出过。不过对府里的消息却是一清二楚,吉祥如意没事就去帮她打听。 她知道穆离被关在哪,也知道徐锦策给他请了大夫,可不亲自去看上一眼,她还是不大放心。主要是他右手上的伤,那天情况紧急,她只是匆匆的瞥了一眼,见那个虽然伤口不大,却好像是贯穿伤。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被徐锦策发现,她选择入夜以后,偷偷的翻墙进去。吉祥和如意虽然万般不情愿,但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冒险,想要同她一块去。纳兰锦绣却怕她们两个累赘,只带了吉祥留在墙外把风。 之前在金陵的时候,她就是翻墙去医馆的,现在让她翻墙也没有多困难。唯一不同的就是,北疆不太平,镇北王府的院墙砌得格外高,她翻下去也费了不少力气。 因为穆离身上有伤,加之他从小就在镇北王府,并没有亲眷朋友,所以徐锦策也不担忧他会跑,防卫并不是很严格。除了院子门口有人把守外,整个院子竟是空无一人。 纳兰锦绣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功课,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在袖子里藏了涂了麻药的针,想着若是穆离再像那日一样发疯,她就直接扎晕他。今天是她想多了,穆离十分清醒,见了她还冷着脸道:“郡主是贵人。这样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快回去吧!” 纳兰锦绣也不理他的话,只走到他跟前让他把右手伸出来。穆离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淡漠的把眼神转向另一头,做出一副完全无视她的样子。 “明明是你冒犯了我,现下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 穆离低头,依然不理她。 “穆离,我知道你那日不是故意的,所以我不怪你。我现在想看下你的伤,确定没事的话,我就离开。” 穆离绷了许久终于是绷不住了。毕竟,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前日里又那么护着他,甚至不惜替他挨了两板子。他之所以摆着个脸子,是因为自己有愧于她。如今,听她说不怪他,他心里的恐惧,也就淡去了一些。 是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是有些害怕的。怕她会恨他,怕她原谅不了他犯的错,怕她从此要和他形同陌路。他很听话的把右手伸出来了,那上面包裹着层层纱布。 纳兰锦绣替他把纱布一一解开,蹙眉看着他掌心的伤口,她犹疑地问:“是……蝶影?” 这个伤口,非常的利落,纳兰锦绣忽然就想到了徐锦策的蝶影。穆离没想到她会认识,诚实的点了点头。 “你的手掌已经被刺穿了,哥哥,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纳兰锦绣看着穆离的手,话语中都渗进了颤抖。 这种伤口,又是刺在手心,即便恢复得好,以后只怕弯曲也会有些困难。这是他的右手,有了这个伤口以后,可能再也握不了剑了,即便是能握住,却也会没了准头。这对一个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相信他比自己更清楚。 穆离却不以为然,他觉得世子当时已经是留情了,不然,就应该一剑刺中他的眉心。蝶影,有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威力,从来都是箭无虚发,每射出一支箭,便是要取一人性命的。而且又是在那种情况下,世子能控制住自己不杀他,只是要了他的一只手,已经算是宽厚的了。 “无妨,不过是一只手罢了。”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没有了右手,你怎么握剑?怎么写字?怎么拉弓射箭?” 穆离见她眼眶都有些红了,心里一涩,忍不住宽慰她:“即便没了右手,我还有左手。” 纳兰锦绣拿出怀里揣着的伤药递给他,低声道:“这是我配的伤药,你尽管用就是了。这里有一味药材特别难寻,我回去配好了,会让人再给你送来的。” 穆离这两天一直很平静,他也在努力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那天明明就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是特殊的。不论是入口的东西,还是接触的人,都没有一丝异常。 他甚至想过,也许在自己不敢直视的内心,就是有那样一种想法。如果郡主问起来,他真的没有办法回答,或者说是不敢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不然,他就会彻彻底底的失去她。 让穆离出乎意料的是,纳兰锦绣什么都没问。她现在担忧的就是他的手,而且她感觉,他的这只手不可能会好了,除非有奇迹发生。可生活就是生活,哪里来那么多奇迹呢? 穆离现在看着她,就觉得上天对他不薄,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还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以前出再艰巨的任务,从在困难的境地里逃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怕死的感觉。对,惊云的成员素来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并不怕死,只是怕死后,她依然是怨恨他的。如今,他就放心了,哪怕明日世子就要杀了他,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先把身上的伤养好,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郡主不要因为属下,再和世子起争执。” “不会,我大不了示弱,求他。” 穆离心头的酸涩感更甚,他低头,哑着嗓子道:“郡主不要再为属下做什么了,因为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纳兰锦绣神色很平静的问他,那双眼睛又清澈又坚定,让穆离的心都搅在了一起。 “穆离,你还记得我们在福和村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穆离当然记得,只是他觉得她毕竟年纪小,可能当时被感动了,就说出那些话,而她自己说完的时候多半就已经忘了。他也没有奢望她会记得,为她做任何事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并不想着要她回报。 纳兰锦绣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忘记了。她看着他,咬字清楚:“我会保护你,就一如你会保护我一样。” 穆离的心里终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再也压抑不住,他说:“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你就不怪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是如此清晰的时候,同她说话没有用郡主和属下,而是直接用了你和我。纳兰锦绣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冒犯,他们之间本就不应该把身份当作是枷锁。他们是伙伴,在死亡面前曾不离不弃,他们一起患过生死,这种情意,超过了血缘,甚至是任何感情。 “穆离,人人都会犯错,主要是知错能改。而且我觉得那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不会伤害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并且相信。” 世界忽然在这一刻静止,穆离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在说相信他。随便他做了那样的混账事,即便他害了她,而她还是选择相信。这样的姑娘,美好到只能活在人的想象里,他又如何会不喜欢呢? “你背上的伤,还疼么?”沉寂了许久后的穆离,很不着边际的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纳兰锦绣被他问得一愣,都这种时候了,他自己又伤成那样,怎么还有心思担心她那一点点小伤?她摇头,淡淡的回了一句早就不疼了。然后又扬起头冲他笑了笑,道:“你还真是块大木头,这时候被关心的人应该是你自己,你,明不明白?” 穆离一直知道她生得是很好看的,可这一刻,却还是有些看痴了。天地间似乎真的就只剩下这一个小姑娘,而这个小姑娘又是那么脆弱,他不在的时候,她会不会受伤?穆离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怨恨过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控制住自己,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事。 “其实那两板子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只不过是因为背上有旧伤,所以才会流血的。” 穆离蹙起了眉头,哑着声音重复:“旧伤?” “嗯,是刀伤。”纳兰锦绣点头,“还是在金陵的时候,当时都露了骨,所以恢复起来要缓慢得多。” 穆离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她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受了那样的伤,还不知道会疼成什么样子。他忽然很想抱抱她,想让她离自己的心更近一些,也许这样他就不会这般疼了。 纳兰锦绣又堆上了一张笑脸,语气是那种十分不靠谱的:“那么重的伤我都没怎么样,更何况是区区两板子。你放心,那两个人长得什么模样,我都记住了,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这是别人对他说这样的话,穆离多半觉得那人幼稚之极,可她说出来,他就觉得心头暖暖的。他本来死气沉沉的一颗心,忽然变得生气盎然。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应该更积极,更努力一些。郡主的身边不需要废人,而他这只右手已经废了。不过,他不怕,就如同他刚才安慰她所说,没了右手,还有左手,只要他再努力一些,一定可以拥有守护她的能力。 162:侍卫离开(二) 纳兰锦绣用尽了所有招数,最后终于逼得徐锦策同意不再追究。可徐锦策也有自己的要求,那就是穆离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甚至可以说是不能继续留在北疆。 穆离从小就在镇北王府长大,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对于一个每天只知道训练,只知道有任务,不会赚银子,也不会花银子的穆离来说,离开镇北王府,他要如何生活?纳兰锦绣一再求情,可徐锦策依然不为所动,只说她若是再插手这件事,那他就只能让穆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纳兰锦绣知道徐锦策是为了保护她。镇北王府一向纪律严格,她路过的时候,所有侍卫都要垂首,不准打量郡主,背后就更不允许议论了。可她还是敏锐的察觉,每当她走后,身后的那些眼光,有质疑、有猜测、有不解…… 她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方法,来堵这悠悠众口。她只知道,穆离也许是不得不离开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舍得的,人生本就是如此,有聚散离合。她应该平静的选择接受,虽然心中不舍,但是只要活着,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穆离的离开,是非常隐秘的。徐锦策把这件事做得很干净,等到有人发现穆离不在了的时候,大概会猜测他被秘密杀死了。在纳兰锦绣的一再坚持一下,她才有了能给穆离送行的机会。 穆离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穿着一袭黑衣,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一如纳兰锦绣初见他时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怀里没抱那把长剑,长剑被他用黑布缠了,背在身后。 其实,截止到现在,纳兰锦绣仍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离别的场景。回北疆的这段日子,穆离几乎日日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她已经从起初的不在意,变成习惯了他在身边。她拿出自己为穆离准备好的盘缠,道:“这里面有我给你调的伤药、两套衣裳,还有一些银票和碎银子,你带着用。” 穆离想要拒绝,这么多年他的银钱已经存了不少,足够他用了。可又不忍拒绝她的一番心意,只好伸手接过来。 因为右手还伤着,所以他是用左手接的。纳兰锦绣看着他依然层层包裹着的右手,想到了他要四下飘零,眼眶酸涩,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她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明知道穆离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救他。 穆离静静看着她哭,渐渐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刚到她身边的时候,世子和王爷均不在府里,她时常朝着金陵的方向发呆,眼眸中有凄惶,有怀念。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念自己长大的地方,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还没成年,身边也没人关心的小姑娘而已。 他想照顾她,想保护她,想让她不再忧伤。即便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即便他的身份永远都配不上她,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在这茫茫世间,除了他,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牵挂的。 “你……有打算好要去哪吗?”纳兰锦绣收敛好情绪问。 “我也不知道,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吧。”不做她的侍卫,被镇北王府除名,他唯一的变化就是可以不用在她面前自称为属下了,这样他们似乎就又亲近了一些。 四海为家,很多时候不是洒脱,而是无可奈何。因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也不得不一直流浪。一想到他一个习武之人,最终却落下一只残手,孤苦无依,四处飘零,她的心就骤然一疼。她不想把短短的时间,都留在哭泣上,就忍住眼里的涩意,故作轻松的说:“听起来很不错,像是个隐士高人。” 穆离眼有苦意,他轻声道:“我伤了右手,形同废人,已经无法再守护郡主。郡主以后一定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中,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纳兰锦绣苦笑,起初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侍卫,等到习惯了以后,也从没想过不要他。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还有郡主的身份傍身,就可以护得住他。她一直在想办法,想把他留下来,可终究还是拗不过哥哥。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有侍卫了。” 穆离抬头看她,眼睛里难掩惊诧。 纳兰锦绣笑了笑解释:“我以前没有侍卫,有了你之后,我总是搞不清楚,我和你之间哪个才是主子。福和村之行后,我就想着,有你这么个侍卫还不错,你能……舍命保护我。” 穆离眼眸低垂,下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眸中晕染上了水色,衬得那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愈发光彩夺目。她个子要比他低了许多,她努力的仰着头,看着他,神态坚定:“你是我的伙伴,虽然挂着侍卫的名。但我不希望别人抢了你的位置,这是我唯一能回报给你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如果你依然无处可去,就回来我的身边。我说过会保护你,这话一直都是算数的。” 穆离内心无比复杂,他并不想离开她,甚至觉得除非是他死了,否则,他一定不会离开她的。可他怎么能不走?这件事关乎郡主的名誉,即便是世子不逼迫他,为了她能好,他也是要离开的。 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借着离愁别绪的冲动,伸出左手将她拉入怀中。这个拥抱没有一丝丝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鼓励,是庆幸。就如同在战场上,刚刚经历了生死大战的战友,会彼此拥抱,庆幸他们还活着一样。 纳兰锦绣先是一怔,随后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伸手回抱他,并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背。她以为他是在告别,却不知道,他抱她,只是因为他想抱。她一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可碍于身份,又怕会吓到她,他从来不肯有一丝亲密。就连冒犯她的那一次,他头脑都是不清楚的,记忆明明都在,却是一丝感觉都没有。 如今,他就想这样抱一抱她。他想以后走的远了,看不见她了,他还能记起现在心中的这份感觉——灵台空明,神静八荒,眼里、心里、身边都只有这个笑起来甜甜的姑娘。 “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穆离说着话,从衣袖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纳兰锦绣欣喜地接过,在她的印象中,穆离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木头,没想到他还会给人准备礼物。她打开,盒子里头是一个木制的人物小像,少女的一头长发披散着,笑得很甜。 “这个是……是我么?”纳兰锦绣不太确定地问。之所以她会犹豫,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小木人和自己长得很像,可她什么时候笑的那么白.痴过了? “是你。马上就快到你的生辰了,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十五岁的生辰对女子来说极为重要,因为生辰一到,就预示着可以嫁人了。本来因为时间还很充裕,可以雕得更细致的,可现在等不了,而且他的右手弯曲都困难,怕是再也刻不了人像了。 纳兰锦绣把小木人收好,笑着说:“谢谢大木头,这个礼物我很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收了你的礼物,也应该还一件给你。” 穆离正想着她会送什么给自己,就见她十分苦恼的蹙眉。临了,她笑着道:“今天我没有准备,下次吧,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送一份礼物给你。” 穆离笑了笑,心中感叹,到底还是年纪小,不太理解分别的意思。他们这一次分开,也许是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见到了,毕竟,世子不会让他再出现在北疆。 送纳兰锦绣来的人,虽然不敢催促郡主,却也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太晚把郡主带回去,世子肯定会惩罚他们的。其实他们现在也有些不舍得打断他们,说到底都是侍卫出身,谁又不希望侍卫能得到郡主重视呢? 穆离已经看出来他们的意思,他催促:“郡主,回去吧!”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纳兰锦绣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她嘱咐了最后一句:“你离开后,千万不要去给人家做护卫杀手什么的。你就到僻静的地方买一块地,在那盖一幢房子,种些谷物来吃,还可以养一些小鸡和小鸭。若是有姑娘愿意嫁你,你就娶个媳妇,然后再生一堆小木头。” 她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太对,看了看穆离,语重心长的说:“你以后不能总板着一张脸,这样的话,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呀?你得学会笑,就像我这样。” 言罢,她仰起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因为在外面吹风吹的久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也不似往常那般精致。可在穆离眼里,她还是那么好看,眼睫有一点点湿润,眸子清亮如洗,嘴巴边上那两颗小小的梨涡,怎么看怎么甜美喜人。 纳兰锦绣不知道,今天的一切,被穆离记了很久,久到生命的尽头…… (PS:写到作者君想哭。) 163:纪阁老的求亲路(一) 镇北王府的郡主差点被自己的侍卫强占一事,并没有因为穆离的离去而消弥。反而是愈演愈烈。即便徐锦策明令禁止讨论穆离这个人,纳兰锦绣也多多少少的知道了坊间的那些话。 有人说那个侍卫大概是想做郡马想疯了,以为得到了郡主便可以达到目的,却没想到会被人灭口;也有人说,贵族家的女子,根本就不把名节当成一回事儿,大宁国也从来不缺少公主郡主私下里养面首的;更有甚者,说是郡主和侍卫早就彼此爱慕,私定终身,如今却被世子爷棒打鸳鸯…… 这些话是越传越玄乎,纳兰锦绣都开始怀疑,这后面一定有人推波助澜。可她怎样也没有想到沈从苁身上,因为她和沈从苁并没有利益冲突,她实在是想不到,沈从苁要对她出手的理由。 她总觉得是有人在算计她的婚事。因为郡主的身份在那摆着,能配上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而想与镇北王府结亲的人,却不再少数。如今她落得这样一个破落名声,那些配不上的,不就恰恰能配得上了吗? 想是想到了,但是并没有解决之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现在这样的名声,断断是不能长期留在王府之中,只怕生辰前后,一定就要定下人家了。是女子就终归要嫁人,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未来的夫君能够尊重她,仅此而已。 在纳兰锦绣一日一日数日子的时候,镇北王府的门槛已经快被求亲之人踏破了。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纳兰锦绣明白,徐锦笙的名声再是不好,到底也是镇北王府嫡亲郡主,自然不缺想要攀高枝的。毕竟,娶个郡主回家,自家的身价一下就能翻上好几番,以后还有谁敢轻视? 她粗略了解了一下,还真是没有一个好货色。但凡是坊间名声好的,也不会要这样一个坏了名声的女子进门。文成武就的人,身上有自然会有一股傲气,也是不甘借女人上位的。 镇北王和徐锦策均不在府里,来说媒的人自然就都去了苍梧谣找沈从苁,沈从苁好歹是她名义上的母亲,镇北王府的女主人。沈从苁在这件事情上也算是费尽了心思,把上门说亲的人,一个一个查了个通透,就差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翻过来了。 “我看这个宋大人家的公子就不错,好歹还是个进士,而且模样生得好。” 纳兰锦绣正在看兵书,受徐锦策影响,她最近爱上了这个东西。觉着兵法也不一定非要用在战场上,现实生活里,也是很实用的。 沈从苁见她眼皮都懒得撩一下,一把扯了她的兵书,焦急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你能不能认真一点?不要总看这些劳神子兵法,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要这个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像你父兄那样,领兵打仗?” 对于沈从苁这接二连三的问题,纳兰锦绣选择了不回答。心里想的却是,不看兵书,难不成去研究那个宋大人家的嫡公子?据说那人形态风流,虽然还未成亲,府里的通房丫头却是不少了。估计若不是他父母碍着名声,这妾室指不定都有几房了呢? “笙儿,你……”沈从苁被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纳兰锦绣终于从兵书中抬起了头,她平静地道:“你就不要为我费心这些了,父亲回来,自然会做主的。” “即便是王爷选,也一定是从这些上门提亲的人家中选的。你总要提前了解一下,看看哪个能合上你的心意。” “无所谓了,本来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纳兰锦绣的态度太过消极,沈从苁看着她平静的眉眼,心里也不是不内疚的。当初之所以会选择穆离下手,是因为他看护郡主看护得太紧,有他在郡主身边,她实难成事。所以才选了那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却没承想,她对那个侍卫十分上心。徐锦策又给她挑选了好几个,她就是一个都不肯要,惹急了就非要把穆离找回来,最后就只能不了了之。 沈从苁也是有些私心的,她想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为了束缚镇北王府的势力,她的亲事必然只能在平凡人家找,最多也就是个芝麻小官。这个宋大人家,算是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中最好的一个了。宋公子是有些风流,但他和郡主勉勉强强也算郎才女貌了。 沈从苁一走,如意便不开心的凑了过来,她嘟着嘴,一脸的不愿意:“什么嘛!那个宋公子根本就配不上郡主,我看她也是没安好心。” 纳兰锦绣抬头,淡淡地道:“慎言。” “怎么了?明明就是她太过殷切,郡主的婚事自然有王爷做主,她巴巴的跑来跑去干什么呀?真把自己当女主人了。” “住口!”纳兰锦绣语气严厉了一些,“她是镇北王府的当家主母,岂是由着你在身后诟病的?” “奴婢知错,郡主莫要生气。”如意委屈巴巴的。 纳兰锦绣又哪里会真的同她置气,只不过是她心下也烦躁罢了。毕竟是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呢? 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希望能嫁的夫君是自己心仪之人。即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也希望那人品质是好的。她知道自己可以拒绝,可以不嫁给宋大人家的公子,可拒绝后的结果呢?不是宋公子,也可能是张公子,李公子……总之一定不会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了。 她也没有傻到以为自己可以在镇北王府待一辈子。毕竟,人人都有人人的难处,她总不能因为自己,而让其他人对镇北王府指指点点。这些贵族家庭中的私密事,是最容易被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越想越心烦,让吉祥和如意都出去,一个人静静靠在窗前。现在她又有了当年太傅府没落后的感觉,虽然没有心痛绝望到极致,却也是千帆过尽,只有她一人的苍凉感。 原来,她终究是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能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曾经,她以为是有的…… 纳兰锦绣交叉抱在肩头的手渐渐收紧,逐渐握成了拳头。 她在意,远在金陵城的纪泓烨就更在意了。一看到那些想要求娶她的名字,他心中就怒气升腾,再一调查那些个人,他就更想把他们一个一个的绑了丢到池塘去喂鱼。 都是些什么腌臜东西,想娶阿锦,他们是眼睛瞎了,还是根本就没照镜子?他们那副模样,也配?他努力压抑着火气,才没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可到底还是气得厉害了,握拳捶在书案上,震的茶盏动了一下。 龙义在他旁边站着,屏气凝神。他就知道,这消息被少爷知道的时候,肯定是会大动肝火的。他现在的眼睛,可是最忌暴喜暴怒,情绪波动大了,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家少爷本就是个文静淡然的性格,也只有在遇到姑娘的时候,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少爷,您冷静一下,咱们现在还是应该想想,怎样才能帮助姑娘脱困?”龙义道。 “是啊!看看那些上门提亲的人,一个好货都没有,姑娘若是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不是毁了她的幸福么?”纪小白说到底还是向着纳兰锦绣的,虽然她那时候总欺负他,可也是真心对他好的,甚至可以说她对所有人都很好。 “让我静一静。”纪泓烨低声道,他现在被怒火控制着,头脑里并不是很清晰。 龙义和纪小白看了彼此一眼,很有默契的一同退出了书房。在他们心里,少爷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若是没有法子的事情,那就真的没有解决之道了。 纪泓烨觉得,他不能不出手了,而且动作一定要快,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金陵城内的所有阻碍的事情解决掉。也不知道阿锦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是十分慌乱的,出了这样的事,任凭她再是冷静沉着,又怎么会不害怕?她也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他忽然想到过年的那一天,漫天烟火中,她踮着脚亲吻他,那般虔诚,那般依赖。又想起她欢欢喜喜的叫他三哥,想起他故意疏远她,想起她问他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想起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离开金陵的时候,心灰意冷。 她一定觉得,他不喜欢她了,不然怎么会同意和九公主的婚事,又怎么会对她不理不睬?她甚至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给他,他忽然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同她说清楚,告诉她,他喜欢她,一直喜欢。 纪泓烨的唇抿得紧紧的。不能再等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如果他不能护着她,她要怎么办?他不敢想了,只觉得当初让她回北疆就是错的,所以才让她平白受苦,担惊受怕。 等到夜色弥漫了整个金陵城,他上了一辆最普通的马车,进了慧王府的大门…… 164:纪阁老的求亲路(二) 慧王,是永隆帝的第四子。以前并不被人熟知,确切的说是不被文武大臣看在眼里。因为他的生母青氏,乃是辛者库的粗使奴婢,虽然有幸被永隆帝宠幸,并顺利生下皇子,却也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选侍。 选侍,是大宁后宫嫔妃等级中最低的一种。基本上是侍候过皇上的宫女会有的封号,但凡是有皇子的嫔妃,就没有位份是如此低微的。 这位青选侍位份虽然低,却是很得永隆帝的宠爱,这一直也是前朝后宫的一个谜团。圣上看重的人,素来都是要给予无上尊贵的,却独独只有她不同。而她的儿子慧王就更不同了,本是在众皇子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却在治国方面颇有建树。明里暗里的,已经不知道帮永隆帝解决了多少麻烦。 永隆帝也是年纪越发大了,应付起朝堂上的各股势力,已经是颇为费力。太子是皇长子,生母是皇贵妃罗氏。因为皇后没有产下嫡子,故立了长子。本来文武百官觉得,太子最后会是继承大统的,可自他监国之后,草包一样的表现,就被众人在心底除名了。如今正在闭门思过,想来被废除是早晚的事了。 皇次子,封号为霄,因早年上战场落下了残疾,故也不可能继承大统。 最被看好的浔王是皇三子,同太子乃是一母同胞。他心机深沉,懂得权衡利弊,弱点是太过依赖宗玄奕。如今已有不少大臣私下议论,若是浔王继承了大统,这宁朝只怕不再姓朱,而要改为宗姓了。 在这样的境遇下,做事情张弛有度,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慧王,就被一些大臣看好了。永隆帝见浔王势重,也是有心牵制于他,如此一来,倒是一心一意的扶持慧王。朝堂上也自然就分成了两派。 浔王一派,因为有相国宗玄奕而显得势大。慧王若想要与之抗衡,就必须要培植党羽,丰富羽翼。而一直保持中立,从不涉党争的纪泓烨就成了他一直想要笼络的对象。 党争本就是朝堂上一种恶性的发展,纪泓烨想要政局清明,想要天下大同,就必然会摒弃党争。所以,他才一再拒绝慧王的示好。即便,浔王和宗玄奕已经算计了他多次,他的老师沈清正又一再游说,他依然能不为所动。 如今,他来了慧王府,这态度也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慧王识才并且爱才,对纪泓烨一向是礼遇有加。这时更是把他奉为上上宾,同他所谈之事均是治国方略,一点私人话题都没涉及。 纪泓烨也只字没提自己所来的目的,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不必说的太过直白。最后在慧王的邀请下,他们下了一盘棋,纠缠了许久,也没能分出胜负。 夜已深,纪泓烨准备告辞了。慧王也不多加挽留,只说是要留着这残局,等待来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不可,最后还笑闹着说不要刻意让着他。 纪泓烨与人对弈,从来都不会用尽全力,这一局也是留了三分。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从无对手的他,也不得不感叹慧王的智慧。他平静的笑着,只说了一句话:“殿下担得起这个慧字。” 慧王双手微拱,竟是向他行了一份大礼,道:“能得纪阁老这一句赞许,本王心悦。”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纪泓烨有惊世之才,当世能与之匹敌的只怕也没有第二人。即便是国相大人,当年也是借着纳兰家的势力,才顺利爬上来的。只有他,完完全全是靠自己。 他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身上自有一番清傲之气,他若是出口夸赞的,那必然是极为优秀的。慧王正是深知这一点,才觉得自己能获这一声赞许实是不易。所以,第二日青选侍便去拜访了皇后娘娘,并顺利见到了九公主。 第三日,九公主便生了怪病,太医院会诊也整不出个所以然。当晚钦天监便传出了消息,总结出的结果就是,九公主的真命天子出现了,乃是北疆的一名小将军。两年后,九公主及笄,自然会和他相遇。 这消息听着有些玄乎,可谁也不想考验它的真实性。大家想要探索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结果?到底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又是进行了一场怎样严密的部署,让圣上连夜下旨,废除九公主与纪阁老的婚约。 圣旨一到纪宅,纪泓烨就去了纪老夫人的住处。老太太刚接完圣旨,正坐在小几旁思考,见孙儿来了也不招呼,直截了当的问:“你意欲何为?” 纪泓烨坐下来,一向沉稳淡然的他,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是因为心中渴望了许久的事,终于要成真了。近乡情更却,他一时也会有些无措。语气也是难得的结巴了:“我是来跟您说一声,我决定娶阿锦了。” 纪老夫人在他来之前就猜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迫切,甚至连等到明日都不肯。她这个孙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过。纪老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 纪泓烨一见祖母笑了,自己也忍不住勾了唇角,道:“您帮我找好媒人,越快越好,最好是明日就能找到,后日就可以出发去北疆。” 纪老夫人看着自家孙子,忍不住道:“哪有你这样急的?谁不成还有人同你抢?” 纪泓烨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过于急迫,只悠悠地道:“孙儿今晚就会出发去北疆,请媒人的事就烦劳祖母了。” “你这般急切,可是锦儿那边出了什么事?”纪老夫人素来明白,这时候也意识到纪泓烨的不寻常。 “是有些棘手,孙儿怕去晚了会耽搁。” “那你赶紧去吧,我明日就去给你寻媒人。镇北王府那样的门楣,媒人的身份低了不行,但从金陵到北疆路途遥遥,我还要好生打算一下,谁去才合适。” 纪泓烨自然不会质疑老太太,他行礼准备退下。 纪老夫人又道:“去和你父亲说一声,一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不可硬碰硬。成亲本就是喜事,切不可因此家宅不宁。他一向不赞成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碍不着你什么。” 纪泓烨本来也是要向父亲去辞行的,听了纪老夫人的话,又施了一礼,缓缓道:“孙儿心里有数,既是要光明正大的娶她进门,那就一定要求得父亲首可,这样才不算亏待了她。” 纪老夫人点头,看着纪泓烨出门,竟是有些想要流泪。锦儿离开的这段日子,烨儿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她都看在眼里。 郭嬷嬷一见纪老夫人要哭,劝慰:“老太太,您看,这不是喜事吗,怎么还哭了呢?”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烨儿的母亲,这孩子性子真是像极了她,是个痴情的。” 郭嬷嬷也想到了那个抑郁而终的女子,本是个倾城佳人,却终是因为夫君处处留情,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说起来也是伤感的。她拿了帕子递给纪老夫人,道:“看到三少爷对表姑娘这么上心,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后他们小夫妻,自然会甜甜蜜蜜的。” 纪尧今日歇在苏姨娘屋里,见下人通报三少爷来了,他以为深更半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耽搁,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出来了。 “儿子是向父亲来辞行的。” 纪尧一时被他说得蒙了,停顿了一下才问:“你要去哪?” “北疆。” “做什么?” “提亲。” “你……你这是要娶你锦笙表妹?” “是。”纪泓烨很平静的回复,平静到看不出是喜是忧。 “所以,刚刚下的圣旨,也是你” “是。” “你……”纪尧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放着好好的九公主不娶,非要娶她,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娶她。” 纪尧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对于儿子的心思,他是清楚的。因为这个父子之间也没少发生争执,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过不知多少遍了,现下再重复,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无奈的说:“我也是老了,理解不了你的想法了,你愿意怎么做就随你去吧!只是此去北疆,路途遥远,你派媒人带着聘礼过去也就是了,何必要亲自跑一趟?难不成你还怕她不答应?” “婚姻大事不敢马虎,而且,我想过去看看她。” 纪尧无奈低叹,自己这个儿子一遇到徐锦笙的事就是这样,非要亲力亲为不可。他只好嘱咐:“朝堂的事要安排好了。” 纪泓烨拱手行礼:“儿子今晨就已经安排好了。” 纪尧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纪泓烨出门,龙义和纪小白已经带着一队人,牵着马在等他了。此去北疆,他心思迫切,断断不肯用马车,骑马总归是要快很多的。他只带了纪小白和那些千机营护卫在身边,龙义还是要留在金陵主事的。 (PS:卡文卡到想撞墙,一写到三哥就顺了,男主旺我,鉴定完毕!) 165:纪阁老的求亲路(三) 纪泓烨虽然已经轻装简行,但还是担忧迟则生变。启用了谍眼,向北疆发出了消息,让纳兰锦绣无论如何都要等他。他又担忧她对他心存芥蒂,或者是她控制不住事态,就又亲自修书一封交予徐锦策,言辞恳切。 徐锦策本就是极疼爱他的妹妹,更是知道妹妹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即便纪泓烨当初是准驸马的时候,她都忘不了,更何况他现在为了她所做之事,无一不表明,纪泓烨心中也是同样挂念她的。 徐锦策自然愿意帮忙,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 金陵的文武百官无人不知,风头无两的纪阁老这次吃了个大亏。也不知是谁在身后算计他,让他丢了这皇家的女婿身份。而且他毕竟是和九公主定过亲的人,现在谁也不敢把自己的女儿妹妹塞给他了。 又有好事者私下议论,说纪阁老年纪轻轻的,就一心都扑在政事上,哪有二十多岁却连个通房都没有的男人,怕是命中无妻,注定孤寡的命。 纪泓烨这个病假请得也太是时候,不论是谁来慰问,都有了可以不见的理由。一个大男人被人退婚,在平凡人家都是很伤脸面的事,更何况是当朝二品大员?大家给他的只有浓浓的同情,那些因为嫉妒而看不惯他的人,反倒是再也不想针对他了。 护城河边,宗玄奕和浔王并肩而立。今日的风有些大,吹得两人的衣角猎猎作响。 浔王看着滚滚而逝的河水,语气阴森:“九公主生病之事,相国以为是何人所为?” “殿下心中自有计较,又何必故意来问我?” 浔王恨得咬牙切齿:“纪泓烨这是投到四弟那边了,若不是青选侍,谁能如此蛊惑得动人心?让皇后娘娘都为他所用!” 宗玄奕比他经历丰富,自然也比他沉稳得多,他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能说服得了皇后,也是她的本事。” “也不知那个女人给父皇下了什么迷魂汤。”浔王停顿了一下,看向宗玄奕,又道:“我总觉得父皇最近待柳贵妃似乎不怎么上心了,反倒是这个已经人老珠黄的青选侍,愈发的长袖善舞,真是让人另眼相看啊!” 宗玄奕的面色依然很平静。 浔王见他依然不接话,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相国应该好好劝劝柳贵妃,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皇宫这个会吃人的地方,还是要有个皇子傍身得才好。” 宗玄奕不太喜欢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他侧头,看了浔王一眼,淡淡地道:“皇贵妃倒是生了两个皇子,其中一个还被封为太子,这风头,连皇后娘娘都压过了。现在对殿下,不依然是没有助益么?” 宗玄奕这是在戳他的痛处,浔王暗暗咬牙。他虽是皇贵妃亲生的,可在母妃那里受到的待遇,却是远不如兄长。因为兄长是皇长子,后来又被立为太子,母妃一心想当上太后,彻底压过皇后娘娘一头,在太子身上可谓是殚精竭虑。 皇贵妃又怕浔王会生出异样心思,惦记太子的江山,造成兄弟相残的局面,所以处处打压于他。同是她的亲生儿子,却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浔王又怎么可能不怨恨?他哪一点不比他那个草包哥哥强?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母妃就是看不到呢?就因为他哥哥比他早出生几年? 宗玄奕一看浔王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慧王之所以能起势,无非就是因为殿下势大,让圣上忌惮了。你说圣上如果发现,慧王母子为了得到纪泓烨的支持,连九公主的婚事都算计进去了,会不会也要忌惮于他呢?” “相国的意思是……” “查!” “想要找到证据,谈何容易?我这个四弟做事,素来是滴水不漏。” 宗玄奕的眼神变得幽深:“四殿下心若磐石,自然是无缝隙可寻。可纪泓烨就不是如此了,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用镇北王府的郡主好好敲打敲打他。” “我不太明白相国的意思。” “殿下不需要太过明白,你只要记住,得圣心者得天下。四殿下和你都有机会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你们现在要比的,也就是圣上更中意于谁。毕竟大宁国建朝百年,还从未有名不正言不顺,继承大统的。” 浔王看着宗玄奕,语气还是阴森森的:“我的生身母亲都看不上我,父王对我自然……” “他怎么对你没关系,重要的是你要怎么对他。”宗玄奕理了理袍角,准备离开,陈智在他身后跟着。 浔王依然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在宗玄奕上马车的前一刻,他突然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觉得父皇这把年纪还能如此健壮,还真是不容易呢?” 宗玄奕停住脚步,没回头,语气不辨喜怒:“哦?殿下的意思,臣不大明白。” “相国是聪明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浔王笑了,却更显得阴森,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他一字一顿地说:“他若是不生病,我就没有机会去侍疾,那又怎能表现出我的孝心呢?” “殿下好心性。” “彼此彼此,民间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一点我和相国还真是像呢。” 宗玄奕呵呵的笑了一声,上了马车。马车平稳的驶回相府,宗玄奕面色平静地下车。 陈智的心已经忐忑了一路,见相国面色还好,才稍稍放了心。浔王所说之话,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他怕相国阻止他,专门提起相国想要用先夫人算计镇北王的事。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妻子,浔王和相国在本质意义上,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即便是利用自己最亲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 “陈智,你说这是我的报应吗?”宗玄奕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陈智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相国本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但凡涉及到先夫人,他的情绪比往常总是要激烈一些。他低声道:“这世上若真有因果轮回,那又何须相国谋划这么多年。早在纳兰太傅痛下杀手的时候,天上就该降一道惊雷劈死他。” 陈智是最了解宗玄奕的,他知道,相国从不后悔对纳兰彦章出手,因为血债必须要血偿。他也从来不觉得先夫人是无辜的,不然也不会屡次三番的利用她。当年纳兰彦章出手陷害,宗府沦为血涂地狱,连牙牙学语的婴孩都不放过,纳兰家的人又怎么会是无辜? 宗玄奕沉默,正是因为他当年见证了宗家的惨案,所以才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不够的。而心中的那一抹孤愤,真正散发出去的时候,又会觉得茫然若失。甚至怀疑自己做的那一切,是否是正确的? 如果时光能倒转,他想他还会那么做,而那样做了之后,他也依然会后悔。后悔是对于她的,因为心中念着她,所以才后悔自己把她逼上了绝路。不代表他对于纳兰彦章也会后悔,他始终都认为,纳兰彦章该死,他必须要不得善终。 宗玄奕伸出自己的双手,明明是一双干干净净,骨骼分明的手,可又有谁知道,这样的一双手其实是沾满血腥的。杀戮、摧毁、堕落……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与他的一双手注定是无缘的。 而她,却是有一双可以救死扶伤的手。她曾说,等他不用忙于政事,能真真正正的变成一介布衣的时候,就可以陪着她将万水千山走遍。尝百草、纂医书,不为流芳百世,只愿能救助更多的人。 一人如神佛,一人似阎罗。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就只能不得善终。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和他在庙会上解的那支签——下下签,主凶!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十八层地狱有一恶鬼爱上了天神,他费尽心机让高高在上的天神坠落到地狱。最后,天神死了,恶鬼也依然被困在地狱中,永生永世受尽折磨。 她当时问:“那天神为什么就不能爱上恶鬼,同他在地狱一直生活下去?” 那个老人说:“你若为天神,而你身边的男子为恶鬼,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只要是同九哥在一起,到哪里生活都一样。” “那你可不要忘了,即便天神接受了恶鬼,他们也只能留在十八层地狱。”然后老人哈哈大笑,直呼劫数如此。 他当时以为,这老头只不过是靠嘴皮子讨生活的,却不曾想,是被他一语中的。 前一刻还明媚着的天空,竟然飘起了丝丝小雨,带来阵阵凉意。他终于意识到,已经又是一年盛夏,又是同样的骄阳似火,她,纳兰锦绣,已经离开他整整一年了。 宗玄奕抬头,任雨水滴落在脸颊上,有些冰、有些苦,像极了她的泪。曾经她是最爱笑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后来,她变成最爱哭的那个,他的记忆里便只剩下了那一双眼,如一泓悲伤的秋水,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能从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