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仙》 第一章 安之如意便是山水 三州五地四三五四年,正月三十,惊蛰。 年关刚过,天却不寒,天气晴和,云儿渐渐收起。 大梁京城的街道,行人擦肩接踵,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真是热闹极了。 不过今日要说最热闹的,还当属杆子楼。 此时天微亮,杆子楼一层的大堂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的看客,甭管认识不认识,互相道声好,讨个好彩头,寻个空位坐下,抓一把瓜子花生垫垫肚子,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只是在这份热闹里,却有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的面前摆着几个酒坛子,整个上半身趴在桌上,看样子是醉了一宿,此时睡的正香,饶是这喧嚣声都没吵醒他。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道:“客官,早上了。” 男子也不知道醒了没,嗯了一声之后,从怀里摸出一枚碎银子摆在桌上,轻轻摆了摆手。 店小二一脸为难地看着男子,强笑着说道:“客官,这不是钱的问题,今个儿呀,是京城最有名的陈先生来讲 何仙人救世的故事,您要是不听书呀,就往楼上客房走一走,去那儿歇着岂不是更舒服?” 说到‘何仙人救世’这几个字,店小二加重了音调,像是刻意提醒着这人。 男子许是被吵得不耐烦了,也许是被‘何仙人救世’这几个字扰了清梦,他挣扎着坐起身,手掌抵着额头,闭着眼也不说话。 好一副精致的模样,一双眉毛像是利剑斜飞,那眉宇间有一股子英气,却也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疲倦与愁绪。 店小二昨晚上曾见过一次,就觉得恍若天人,如今再见到,心中那份震撼却丝毫没有减少,传说中那位何仙人,怕也不过如此吧,店小二心中这样想到。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缓缓开口道:“何仙人救世?” 他嗤笑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我来听听。”男子又叫店小二送来一坛酒,这次倒没有大口大口地喝酒,倒了一碗之后也不喝,就那么呆坐着,听台上的那位老人慷慨激昂的讲着。 当他讲到何仙人一别方姑娘,孤身一人前往天上天斩外敌,台下客官哪怕是听过百遍,也不由得红了眼眶,更有些心思柔软的妇人早已抹起泪花。 当他讲到三州五地的叛徒姜初一,在背后偷袭何仙人时,闻者无不攥着拳头,咬紧牙,恨不得自个儿回到三千年前,将叛徒千刀万剐。 台上的陈老先生讲的精彩,可台下却有个着实不识趣的人儿,叫台上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眉角不住的往上挑,声音又高了几分,幸亏这酣睡的家伙没有发出什么怪声,不然老先生可真是要发飙了。 待这故事说完,陈老先生口干舌燥,下了台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自在,于是便绕了一圈,自前门而入,来到那人的桌前。 有客人看到,想与陈老先生好好一叙,却只见陈老先生压了压手,意思是劝前来的其他客人该干嘛干嘛。 店小二忙活了一圈,正看到陈老先生坐在那醉鬼桌边,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儿哪能不懂其中意思,当下也是起了邪火,便要去喊醒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我没睡着。”原本伏在桌面的男子缓缓坐直身,伸出手抓了一碗酒,对着陈老先生问道:“老先生要不要来一碗酒?” 陈老先生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方才老夫说书时,见客官睡得实在舒服,难道是老夫讲得哪里让客官觉得无聊?” 男子一手拿起酒碗,饮一口笑了笑,“老先生讲的,是在下听过最精彩的。” 陈老先生正襟危坐:“那就是老夫哪里说错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不言语,显然是不想就此多说。 陈老先生犹不死心,身体前倾,嗓门高了些许,“敢问客官尊姓大名?还请不吝赐教!” 男子饮酒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将酒碗缓缓放在桌上,微微抬首,直视着陈老先生的双眼。 该怎么去形容那双眸子? 哪怕是满腹诗书的陈老先生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那双眸子就像是清澈的溪流,悲伤也好,忧愁也罢,人生的千滋百味仿佛都流在上面,明明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一的年岁,却好像活了上千年之久般,淡然。 微风轻拂,裹挟着点点雪花自敞开的大门飘来。 “陈安之!”男子薄唇刚启,随风而来的是一声嗔怒的喊声。 满堂肃静,皆被这一声暴喝吸引,男子轻叹,眉间叠起千沟万壑,熟练地举起双手,转向杆子楼大门,无奈道:“沐姑娘,我可没有喝酒。” 却见得杆子楼大门那边走出位背负长剑的姑娘,约莫年过二九的样子,三千青丝高高束起,一身似雪绣丝的道袍拢着曼妙的身子,她的脸上不施粉黛,却美的不可方物,白皙的额前缀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色宝石,一绺靓丽的秀发微微飞舞,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那般。 倒映得这杆子楼像是落了天光,明亮起来。 只不过此时,这位沐姑娘却是秋眸含煞,直勾勾地盯着某位举着双手的男子。 “沐姑娘,你知道,我是听你的话的。”陈安之企图狡辩些什么,说着说着自个儿的底气倒是越来越少,举着的双手也随着声音慢慢落下来,最后他只好又叹了口气,“沐姑娘,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般行为,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自家娘亲的训斥,哪里还有刚才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沐姑娘见到陈安之的模样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表情缓和几分,嘴上却是丝毫没有饶过他的意思,“你伤势初愈,就跑到这儿喝酒,我看你真是要酒不要命了!” 陈安之自然看出沐姑娘的心思,忙赔笑道:“哪里哪里,我这命是沐姑娘你救得,你不让我死,我绝不会死!” 好一番无赖的话却好像掐着这姑娘的命脉,沐姑娘脸微微红,小声嗔怒道:“休要胡说,赶紧跟我回去!” 陈安之猛然起身,三两步跑到沐姑娘身边,在杆子楼的门槛立着,稍作思索转过身,对着呆滞的老人说道:“陈老先生,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早就变了味儿,谁能说清楚书中人谁是谁非呢?” “哎哎哎,沐姑娘,别拧耳朵啊!” “我自个儿会走呀!” “客官,客官,您还没结账呢!”眼瞅着这两人就要走了,店小二嚷嚷着追出去。 却只见沐姑娘食指中指并拢,袖中多了一锭银子,径直朝着店小二飞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 沐如意不满地撇了陈安之一眼,翻身而上,背后长剑自主出鞘于空中打了个旋儿,精准落在她的脚底。 一抹白色虹光划破长空,飞向远方,惊得原本坠落的细雪环绕上升,再下落。 底下有个白衣男子撒腿就追,边跑边嚷嚷着:“沐姑娘,你等等我呀!我可不会飞啊!” 杆子楼一众客人皆看得是目瞪口呆,倒是陈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慢慢回味起那个叫陈安之的青年说的那番话。 这时候,不知那位客人如梦初醒般哎呦一声,似有惋惜之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儿啊!” “唉,对了,那姑娘穿的可不是远山宗的道服吗?” “好像还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接着又有人应和起来:“远山宗,沐姑娘!难道是先天剑心的沐如意?” “可不是嘛!我听说沐如意出生的时候,手里头攥着枚红宝石,你看那姑娘额头不也有个嘛!” “仙人啊!我们终于见到仙人啦!” 第二章 听一段清风戏雪 轻纱般的雨雪裹着大梁京城。 有清风戏雪轻轻扑打在窗台,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啪嗒声响。 客栈的某间屋子,有张桌子和两张木椅,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布满了岁月的擦痕。 木椅上坐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皆身着白衣。 “姓名!”沐如意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敲了敲桌面。 她的对面坐着个青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陈安之打了哈欠,缩在椅子里,懒洋洋说道:“沐姑娘,我说你至于这么严肃吗?” 沐如意脸色冷了下来,把毛笔搁在一旁,身子后仰,双臂环抱,一言不发。 陈安之见状,赶忙收起懒散的样子,坐直身,双手搭在膝盖,一本正经道:“陈安之,男,二十一岁,在大梁京城外的土地庙被沐大仙人救命,从此生是沐大仙人的人,死是沐大仙人的鬼!” 对于陈安之讨好的话,沐如意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人油嘴滑舌的倒是厉害,那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陈安之笑容真诚,“陈安之。” 沐如意翻了个白眼,这几天来,每当她询问关于陈安之的过去,那家伙都会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或者一脸真诚的说自己就是陈安之,是个平平凡凡的人。 “趁着我出去办事偷摸喝酒。”沐如意站起身,一边在布袋里摸着,一边说道:“我告诉你,你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下不为例啊!” 陈安之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般,活脱脱就是‘我记住了,绝不会有下次,您老别唠叨了’的意思 “那我就去煎药了。”沐如意从袋里摸出些草药,得意的在陈安之面前挥了挥。后者一脸的苦涩,看起来极不情愿。 这般神态落在沐如意眼里,倒叫她心里仅存的那点火气也彻底没了,当下笑容绽开,道:“在这里等着啊。” 走至门前,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身叮嘱道:“可不能再跑了!” 待房门闭合,陈安之才再次躺在椅子里,眉眼挂起一丝笑意,望着房门呢喃道:“沐如意,这就是命吗?” 故事该怎么说呢? 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大梁京城外头两三里的地方,有一处破庙,早就断了香火,庙顶破了好几个洞,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那可就是坐赏雨景,所以就连乞丐都对这里没什么兴趣。 庙里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层,被血泊浸染开来,像是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红梅。 浑身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榔头敲碎了一般,寸寸肌肉像是被刀割一样。 庙里躺着的青年不过二十有一的年纪,睫毛轻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眸子里溢满了疑惑。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能轻微的挪动,指尖触及皑皑的白雪,感受到一丝冰凉顺着肌肤泌入心里。 接着那道寒意便卷席了全身,雪化的时候是最冷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晨。 “别动了,我刚给你上了药。”悦耳的嗓音从一旁传来,听声音倒是个女性。 男子艰难地转头,循声望去。 有一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白色道服坐在一旁的神像台上,她就坐在那里,周身萦绕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如山涧烈风,如大泽水雾。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原来披着一件长袍,想来是这少女的衣物。 “我叫沐如意。” 沐如意身子后仰,依靠着佛像,手掌懒洋洋的垫在脑袋后,修长的双腿轻轻踢打着石台,“你是怎地伤的这么重?” 男子剑眉蹙起,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好像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只得微微摇头道:“不记得了。” “失忆了?”沐如意双手撑着佛像台,轻跃落地。 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 沐如意蹲在男子前面,垂下头,有几缕长发落下来,“那你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被男子轻轻咽下去,到了嘴边化作了陌生至极三个字:“陈安之。” 客房的窗子不知怎地开了,有飘雪趁机闯进来,猛地钻进陈安之的脖颈,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回忆中醒过来。 陈安之摸了摸自己脖子,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窗外,“一场大梦,恍然隔世三千年。”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左侧腰间,却抓了个空,三千年前这里一直挂着个紫皮葫芦,里面盛着三千斤的好酒,可如今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没有了酒,那只好饮茶,可桌上茶壶里的上好茗茶早就被某位姑娘调包,换成对养身子有益的滚热白水。 “沐如意啊沐如意。”陈安之扯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捧在手里,视线再次落在窗外,怔怔出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手中白水早已凉透,却还是满当当的,一口未动。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沐如意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到窗子大开,忙把药碗放在桌上,快步走到床边。 “啪”的一声,飘荡的雨雪被关在外头,噼啪噼啪的敲窗。 “我看你就是不要命,这刮风夹雪的,你倒是不怕自己再受了凉。”沐如意板着脸,不悦地走到桌边坐下,“喝药。” 陈安之嘴角翘起,“这不是有沐姑娘,我这条烂命还死不了。” 沐如意瞥了他一眼,淡然道:“陈安之,你真的不肯讲?” 陈安之问道:“讲什么?” 姑娘哦了一声,转而神色沉重起来,“大道根基全碎,这可不是草药就能解决的事。” 陈安之淡然一笑,“那我倒要问问沐姑娘,你为何救我,又为何执着于救我?” 修行路上,齐行者成千上万,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难免有不幸事发生,鲜有人会去扶一把,搀一段,更别提像沐如意般照顾陈安之半个多月。 沐如意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我小时候与师父修行时,师父帮着掉落在地的蜘蛛回到蛛网,我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师父告诉我,随手为之。我说不太清楚,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陈安之手臂搁在桌上,一只手托着脸,笑道:“沐姑娘,半个月,可不是随手为之啊。” 沐如意脸颊飘起绯红,狠狠拍了拍桌子,瞪大眼睛,故作生气道:“你到底喝不喝这药了?” 那能怎么办? 总不能说自个儿在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有些微妙的感觉,这岂不是显得有些轻浮。 那感觉说不上喜欢,反而有种熟悉感,好像是阔别多年的好友重逢,总叫人讨厌不起来,也冷漠不下来。 陈安之识趣儿的端起药碗,看着棕色汤水,皱了皱眉。 沐如意看着那吊儿郎当的人儿露出仇大苦深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笑道:“快喝呀,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药。” 陈安之咬咬牙,像是做出一个十分艰难地决定,闭上眼,仰起脖子,满满的药汤就被他灌入肚子里。 “沐姑娘,我会去远山宗的。” “决定了?” 陈安之嗯了一声,“决定了。” 沐如意做了个鬼脸道:“我师父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嗯。” “你不相信我?” 陈安之眉眼变得柔和起来,看着兴高采烈的某个姑娘,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从前,他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坚信。” 从几千年前,他就一直坚信,从未怀疑。 小小的屋子,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雪似乎是嫌敲得太久,猛地一下撞开了窗子,悉数灌进来。 沐如意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些草药对你的伤,没有任何作用,只能强身健体。” “我就是想看你喝药的时候,龇牙咧嘴的样子。” 陈安之没有接话茬,他笑了笑说道:“沐姑娘,我会去远山宗的。” 剩下的几句话被他咽了下去,太矫情,这个放荡不羁的男儿说不出口。 一家客栈,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盏清茶。 对坐的人儿沉默下来,屋里却并不安静,有细雨扑打,清风掠窗的细微的嘈杂。 过了许久,热茶上氤氲的最后一丝雾气散去。 沐如意微微叹息一声,“这几日,你要切记不可再饮酒。” 陈安之点点头。 沐如意似是有些不放心,紧接着叮嘱道:“我办完事,立刻就回来找你。” 陈安之笑了,他的眉眼间有着灿灿星光,“你放心,沐姑娘,我会在的。” “你若不在怎么办?” “那我就是小狗。” 第三章 乐天知命故不忧 大梁京城的清晨,小雨渐渐变急,轻纱般落下来,充满了寒意,屋里的人们裹着厚厚的被子,哪怕是暖春将至,这里依然寒冷。 一湾绿水似青罗玉带绕大梁京城而行,黄琉璃瓦片镶绿剪边,檀木雕刻而成的凤凰在飞檐展翅欲飞。 大梁皇城的大道上,一辆华贵的马车徐徐而来,马蹄踏在白玉石铺成的路,留下一串清脆的声响。 车厢里是一位少女,淡白色的宫装,裙摆烁烁如雪月光华流动倾斜于地,三千青丝被挽起垂鬓,额前缀着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色宝石,双颊若隐若现的红扉像花瓣般娇嫩可爱。 “洛雨姐姐,我真的要这样穿吗?”少女低着头扯了扯裙摆,穿惯了道服的她总觉得有些别扭,抬起头看着对面同样身着宫装的女子,不满道。 “是必须。”女子轻笑着,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少女的额头:“你就别埋怨了,好不容易下山一次,结果就是大半个月不见人影,陛下可一肚子火气呢,你就迁就一下吧。” 少女撇了撇嘴,轻轻挑开车帘,似乎是想到某个人,嘴角不自觉的挂起一丝轻笑。 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去偷偷喝酒呀。 寒风裹着雨水闯进屋子,陈安之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轻轻摸了摸鼻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长出了口气,撑着一把油纸伞,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大梁京城尺子巷摆着个算命摊子,是个身穿老旧道袍,须发花白的老道士。 “现在的人也太聪明了,不好骗咯。”他捋着胡须,盯着桌上陈旧的竹签。 虽是感叹,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惆怅。 陈安之撑着把伞出了客栈,走过青石板街,走进尺子巷弄,在算命摊前驻步,看到伏在案上的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 老道士一动不动,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安之的手轻轻搭在剑柄上,也没动,就是这么站着。 “得得得,您是大仙。”老道士憋不住了,慌忙坐起身道:“别拔剑,你这一剑怕是要把这方小天地都给毁了。” 陈安之松开剑柄,笑了笑,“那我要是出刀呢?” 老道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你要是出刀,我倒是不怎么怕了,三千年前我接不住你的剑,三千年后也不行,但是三千年前你的刀,我倒是接过几次。” 陈安之摇头道:“我现在大道根基崩碎,你动一根手指都能把我捏碎。” 不等老道士接话,陈安之继续道:“三千年前都有谁活了下来?” 老道士欲言又止,最终抬起手指了指天上,“太高了,看不到。” “那我要你帮我算一卦。” “你的卦,我算不到。” 陈安之眯起眼睛,“三千年前,谁偷袭的我?” 老道士摇了摇头。 陈安之若有所思,那双似剑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问道:“沐春在哪儿?” “没用的。”老道士劝道。 “沐春在哪儿?”陈安之一挑眉毛,身体前倾。 老道士微微思索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还在那里,不过好像出了些问题。” 陈安之点点头,伸手拿向竹筒,从筒中抽出一支丢给老道士,倒是看也没看这签上写了什么。 “何··”老道士一把抓住空中的竹签,突然止语,改口道:“小家伙重建远山宗,肯定有他的意图。” 陈安之本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如释重负的轻笑起,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叹道:“罢了。” 天地间似乎一片寂静,在几乎消失般的寂静里,嘈杂的声音却悄悄地响了起来,那是天上落下东西的声音,雨水夹杂着清风簌簌落下砸在屋顶,青石板路还有他的油纸伞上。 陈安之缓缓抬起了头,看视线落在远处,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在喧闹的寂静中动了起来,他走动时雨水分开,顺着油纸伞滑落,掉落在地上,在他的身后合拢。 老道士看着远方,由高到低,由远及近,最后落在手中的竹签上,他轻轻将空无一字的竹签折断,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签上空空,不知是福是祸啊。” “算咯,算咯。”老道士耸了耸肩,将折断的竹签丢在桌上,双手插进袖筒里悠悠念道。 有风拂过,破旧旗帜拱起一道弧形,上面写着七个大字:“乐天知命故不忧。” 雨停了,日光明媚,拢住一山水色。 一汪溪水蜿蜒,水波漾荡,倒影层峦叠嶂,两岸草木枯萎,,许是着竹林间中围着的那棵槐树有些蹊跷,这些古竹越发的葱郁。 现在是寒冬腊月,都说山下槐花七月开,老槐树却常年盛开雪白的槐花,寒冬也好,暖春也罢,满树的苍翠在微风婆娑下,惊落一地雪花白。 陈安之负手而立,站在纷纷花雪中,凝望着树巅。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带着的惘然逐渐收敛,道:“沐春?” 安静极了,细风吹进茂密的枝叶里了了痕迹,透着细微的沙沙声。 陈安之静立了许久,最后无奈地苦笑道:“小家伙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老槐树悄无声息。 或许是凡尘事太多,又或许是为了避开些什么,陈安之伸手摸向腰间的酒葫芦,抬起手臂,灌了口白水。 “看来,还是要去远山宗走一遭。” 陈安之眯起眼睛,狭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倒要看看,五千年前被灭宗的山门,你为什么还要重建。” 第四章 履霜坚冰至 陈安之活了很久,其实也不算太久,他醒着的两千年,还有睡去的三千年。 哪怕如此,在他醒着的时代,也远远算不上长,五千年的时间,比不上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 可若是论剑道,陈安之自信三千年前天底下没有能接住他三剑的人,三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 哪怕说起他听到就头疼的书之一道,也远超很多读书人。 所以他很自信,自信能够应对这世间任何事情。 只是现在,他慌了,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情,比如说此刻悄无声息的槐树,比如说那个不知去哪儿的沐姑娘。 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偏偏是沧海桑田,天换了天。 曾经的九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赖以生存的剑道,也因着大道根基的破碎而荡然无存,陈安之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剑仙。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更普通的凡人。 陈安之狠狠攥紧剑柄,眸中有光明灭不定,他走到老槐树前止步,犹豫着将手搭在树干,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终是叹了口气,阖上双眼。 有白色的槐花落下来,撑在肩头,他轻轻拈起一朵,放在手心。 “你干嘛吵醒我?”有奶声奶气的声音恍然从头顶传来。 像是午后的风吹动门廊的风铃,扰乱清梦,又像是第一滴雨落入湖泊,惊起一圈圈的涟漪,陈安之瞳仁一阵紧缩,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物坐在枝干上,小脚丫悬在空中轻轻晃动,她如粉雕玉琢一般,晶莹的肌肤隐隐有光华流动。 只是此刻,这个小女孩气呼呼的嘟着嘴,像是对打扰了她睡觉的人尤为不满。 “沐春。”陈安之呆在原地,怔怔看着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家伙。 风安静了,云也安静了。 这一瞬间似乎过去了很久,陈安之就站在那里,久别重逢的感觉让他手足无措。 小女孩歪着头,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似黑玛瑙一般璀璨,见到底下的人儿没有说话,更是有些生气,她轻车熟路地抱着树干,刺溜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小家伙气呼呼地走到陈安之面前,举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满道。 她的视线投向上方,这个身着白袍的男子束发而不别簪,五官俊朗非凡,眉宇间带着几分坚毅,又有着几分淡淡的疲倦。 按道理来说,对着打扰自己睡梦的家伙,小女孩应该会厌恶才对,但她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让人想要亲近的气息,很熟悉,就像是冬日里温暖的太阳一样。 “小沐春。”陈安之把手轻轻搭在小家伙的脑袋上,目光柔和。 “你是谁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沐春歪了歪脑袋,全然没有方才的火气,满脸奇怪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陈安之闻听此言,心里五味俱全,有酸涩,有惆怅,正如老道说的,小沐春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她的记忆似乎是出现了一些空白。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小沐春。”陈安之满口苦涩。 “我不认识你,但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小沐春身体顿时一颤,伸出一双小手,去摸他的脸颊,怯怯的问道:“我··好像认识你···” “可是我睡了好久,我睡了一年,两年····” 小沐春低下头,小手攥成拳头,一根一根再摊开数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哽咽起来,她仰着头看着陈安之,充满了疑惑,泪水不断地打转,“我好像生病了,忘记了好久,没有人陪我玩,也没有人理我,所以我就一直睡,一直睡,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喊我,然后我就醒过来了,然后我就看到你····” 小家伙抽泣着,一双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安之,她梳着羊角辫,不曾有改变,就像是三千年前一样。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抬起小手在脸上抹了抹. 这些话语像是一根根针扎进陈安之心中,让他自责而又心痛,三千年前那个姓何的小家伙把小沐春交给他,可他却把小沐春弄丢了,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将小沐春抱起,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小沐春,你···。” “我睡了好久,可现在还是好困。”小沐春苦着脸,紧紧抓着陈安之的一截一角,生怕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道:“我好困啊。” 小家伙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摇摇脑袋,似乎怕自己突然就睡着了。 “那就继续睡吧。”陈安之把腰间的长剑横在小沐春面前,一只手轻轻摸着小沐春的脑袋,语气柔和像是在哄着自己的孩子,“回来吧,沐春剑。” 小沐春乖巧地点点头,伸出手搭在剑鞘,身子渐渐变得虚幻近乎透明,宛若天上星光洒落凡尘。 微风轻拂,扰乱满树婆娑,寒冬的老槐树渐渐枯黄,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混杂着白色的花雪在风中簌簌飘落,干枯的枝杈刺向长空,就像是山顶升起的一抹金色剑气,要把这浑浊的天地斩开。 马蹄声响起,细碎如天边繁星入水,驶过碧水上的桥,过了红墙,过了青石路,过了万重门,过了后左门。 沐如意挑开门帘从车辕处跃下,洛雨责备的声音在身后紧跟而来,少女调皮的吐了吐粉舌,抖抖衣袖稍作整理。 洛雨下了车正看到沐如意这般姿态,也是无奈摇头,对沐如意是没有丝毫办法,自幼就被送往远山宗修道,对于宫中规矩礼数自然有些不太在意,不过好在此时也无他人看到,洛雨也就没有说些什么。 走过了后左门,迈过十八梯,走过光滑如镜的白玉石路,眼前豁然,这里自成一方天地,说是一处小洞天也丝毫不为过。 小天地里有山有水,山是小山,没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没有巍峨陡峭的悬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头。 水是小河,碧水长流,绕着山脚流淌。 山脚下是一方空地,郁郁葱葱的竹林中,坐落着一栋三层竹楼,映衬在山水之间,就像是清风陪明月,灼日下树荫,相得益彰,叫人一眼望去就心生欢喜。 “这竹子一旦抱团成势,还真是长得旺盛。”沐如意撇了撇嘴,脸色古怪。 听到沐如意略有不满的话,洛雨掩嘴轻笑,“毕竟是东平海的蓬莱神竹,自然不是平常的竹子能比的呀。” 尤其是说到蓬莱,洛雨语气有意重了几分。 “哼。”沐如意愤然跺了跺脚,显然被这几个字气到,快步往前走去。 三州五地有七大国,五圣地,四神海,而大梁王朝正是坐落在中土豫州三大国之一,俯瞰三州五地的百万里山海辽阔版图,也只是小小的一块。 东平海,位列四神海之一,与大梁毗邻,以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神木秀竹,为仙家修士所器重。 而这其中,自然以蓬莱仙山的神竹最为让众仙家神往。 沐如意抬起秀手,轻轻扣门,柔声唤道:“父皇,孩儿来请安了。” 只听闻竹屋里传出一声冷哼,有道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声传来。 “请安?请的是哪年的安?去年还是今年?” 沐如意轻咳一声,柳眉微微挑,抬起手又轻扣门扉,用略有撒娇的声音道:“父皇,孩儿知错了。” 门开了,这是一间书房,檀木做的桌椅,大梁皇帝正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满脸无奈地看着讪笑的小女儿。 大梁皇帝在所有儿女中最疼爱的是年龄最小的沐如意,这也间接的造成了沐如意完全不把宫中礼数当回事儿,虽然大梁皇帝也因此头疼,但是小女儿三年才从远山宗回来一次,嘘寒问暖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因为繁琐的规矩而责备她。 沐如意坐在对面,滔滔不绝,将这山上三年各种惊险奇遇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还有自己在大梁京城体验寻常百姓生活的感受,当然这其中自然把陈安之的存在给忽略过去。 大梁皇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溺爱之色溢于言表。 待她讲完之后,大梁皇帝放下书卷,微微点头,道:“化五魄,看来你下次下山就能到达凝魂境了。” 沐如意嘿嘿笑道:“我师父说我最近三年不要急于破境,要把剑意精炼之后,再考虑破境之事。” “跬步以至千里,掌教真人这般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大梁皇帝点头赞同道:“你此番下山,你师父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沐如意把手臂撑在桌上,双手捧着粉嫩的脸颊,思忖片刻,道:“我师父只让我带了一句话。” “他说,万里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 第五章 清江一醉,缠梦不归 万里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 大梁皇帝带着沐如意走出竹楼,漫步小石径,竹林葱郁,小径深幽。 “父皇,孩儿不懂。”沐如意敏锐发现大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虽然只是如蜻蜓点水,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她还是细心察觉到了。 注意到这一点,沐如意低敛眉眼,睫毛微微颤动,若有所思道:“下山时我追问过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可师父他缄口不言。” 大梁皇帝笑了,看向沐如意,露出一抹慈爱,“有些事,现在告诉你有些为时尚早。” 沐如意止住脚步,贝齿轻咬粉唇,“父皇!孩儿已经长大了。” 大梁皇帝转过身,习惯性的伸出手想去摸木如意的脑袋,却突然愣住了,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眸。 三年前,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个头也不过才到自己胸前,而今已褪去婴儿肥,身材长挑,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微风吹拂着挺秀细长的翠竹,婆娑起一片苍翠,惊落一地窸窣的沙沙声。 大梁皇帝突然开口道:“你可记得山上一直流传的口诀?” “当然记得。”沐如意脱口而出,“除心尘,化六魄,唤七魄凝三魂,三魂六魄叩仙门,问仙人。” 这口诀对应着三州五地的境界划分,人生来道心蒙尘,若想踏上仙路,须除心尘,这也是最为基本的一步,若是除了心尘达到尘心境,也就初具修仙之资。 再往后便是化魄境,人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化魄境的修士可御剑而飞,乘风而上,达到手脚通天彻地,举手抬足皆法术的境界。 化七魄而凝三魂,即是凝魂境,唤天,地,命三魂归,凝三魂而大成者,得天地九千大道赏赐,择一道而成圣。 沐如意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父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大梁皇帝笑了,望向远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道:“那你可知三州五地已千年未曾有人成圣。” 少女摇摇头,头顶突然飘落一片竹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女的肩头。 “长城外困兽,不闻暖春,履霜坚冰至。”大梁皇帝伸手捏住竹叶尖,轻轻拧转,“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了。” 陈安之信步来到杆子楼里,发现一层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熙熙攘攘,陆陆续续还有人进门,楼里无座,便寻得一处空隙站着。 陈安之站在杆子楼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正中央的台子上,一手扶着桌沿,一手举在半空,神色激昂,正朗声讲到:“方才讲到了何仙人来到万里长城参战,我就不得不讲讲这万里长城外的敌人,啧啧,那可就有的说了,万里长城外的东西啊,那可算不得人,有书云:万里长城外有困兽,其形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以人为食,生至大成,体大如山,可吞日月光。守望着万里长城的将士仙家将其称为饕餮,又名狍鸮。”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的陈安之却无动于衷,双臂环抱依着顶梁柱子。 “公子,这位老先生讲得如何?”有道醇厚的声音在陈安之身边询问。 陈安之瞥了眼台上的老人,略摇摇头道:“自然不如陈老先生。” 一声轻笑,先前发问正是陈老先生,他背负双手,看着台上人道:“但这次陈公子却没有听睡着。” 陈安之轻笑,“饕餮会站着睡觉,人可不会。” 就在这时,台上的老人正讲道:“何仙人可真不愧是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当年他虽还未证了大道成圣,却独自仗剑走出万里长城,坐镇万里长城的大门,手中三尺长剑锋芒毕露,千百里之外,取饕餮之王的首级,杀得世间再无饕餮,这才罢休。据说当年万里长城外五十里皆是饕餮之血,凛风过境,那些血水冻结成坚冰,遂万里长城的将士也会用‘坚冰’来称呼饕餮·····” 陈安之薄唇抿起,嘴角挂起一丝嘲弄的笑。 这细微的动作被陈老先生看在眼里,心思微动。 他曾跟随师父翻山越岭,游荡在知了与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间,驻步在寒冬凌风的琼楼玉宇,年轻时候在师父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收集各色各样的故事,翻阅厚重的历史书籍。 他自认为自己虽说不上博古通今,但也是经纶满腹,可不知怎地,在遇到眼前这个男子之后,对方什么都没有说过,但却让他莫名的有了一种自我怀疑,对自己所了解的历史,对自己引以为傲的知识。 “书读百遍,戏看百遍,难免有些让人觉得无趣。”陈老先生略作停顿,笑道:“我见公子也是好酒之人,正巧今日我得好友赠了美酒两坛,都是上了年份的佳酿,不如你我二人今日把酒言欢,在下也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听到酒字,陈安之平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思忖片刻好似想到什么,嘴角不自觉挂起柔和的笑,“抱歉,我已经答应过沐姑娘,她不在的时候,我不能偷偷喝酒。” 陈老先生微愣,眼前浮现出那位姑娘嗔怒的模样,还有陈安之吃瘪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心里暗暗感叹可真所谓‘一物降一物。’ “那倒是是在下唐突了。”陈老先生笑问道,“那饮茶如何?” “茶的话,她大概不会唠叨了。”陈安之点头道。 陈老先生一手负后,一手伸出,“请。” 风清隐了旧窗柩,浅色的亭子里,石桌上摆着一盘棋,两盏茶,陈安之坐在老先生对面,坐北朝南。 陈老先生递过去一杯茶,“据说当年何仙人与陆圣人以棋代天地,博弈了三天三夜,却只留下一盘残棋,没有分出胜负。” 陈安之接过茶杯,瞥了眼棋盘,对下棋兴致不大,抿一口茶,微微阖上眼。 见陈安之不语,陈老先生自顾自的捻子,皱眉思索片刻,将黑子丢回棋罐。 “不是难分胜负。”陈安之语速不急不缓,“棋局对天地,终究是格局太小。” 围棋十九条线交叉三百六十一点,下棋双方交替行棋,落子后便成定局,可这天地又岂止三百六十一点,下棋落子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落子之后不能再改,但战场中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满盘尽输,其中千万种变数,又岂是一盘棋所能容纳。 “所以,我懂棋,但不喜下棋。”陈安之盯着棋盘,笑道。 陈老先生抿一口清茶笑道:“不过我听民间传闻,当年这盘棋何仙人是要输的,黑子已成长斧之势,白子狭长弯曲却尚未成龙,若是将这棋盘多出一百六十点继续下去,何仙人必输无疑。” 陈安之闻言轻笑道:“画龙未点睛,是有一子还未落下,而那一颗棋子,说不定也不过刚刚才落盘,但总归是孤注一掷的,说不好谁输谁赢。” 陈老先生收拾棋盘,捻子落子,动作娴熟,“陈公子曾说,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早就变了味儿,我一直不得其解,何仙人的故事在史册中记载了千年,在民间也广为流传,虽说这其中自然避免不了些添油加醋,但应该是无误的。” 陈安之一手轻轻敲击石桌,一手双指捻子,捻子到落子不过一息功夫,“我记得陈老先生讲到,何仙人年幼时跟随陆茗娴读书识理,后又拜姜初一学剑,这两人将自身毕生所学倾囊而出,怎地突然就在大战时倒戈相见,理由何在?道理何在?” 这位说书先生落子缓慢,谨慎考虑,道:“老朽不知,仙家心思,我这等寻常人自然捉摸不透。” 陈安之笑了笑,落子如飞,大开大合。 二人落子不过一百余手,白子已成大龙围城之势,陈老先生凝视着棋盘,捻子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落下,棋盘上的局势明朗,陈老先生的黑子星星散散,早已呈现出颓势。 “我输了。”陈老先生低垂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步步为营,落子谨慎思量,却不如眼前这个大开大合的年轻人,怎地就输得一塌糊涂。 陈安之端起茶杯,吹去一缕氤氲的白雾,“好茶。” 陈老先生俯身收拾棋子,没有抬头,沉声道:“若是公子去下何仙人的那盘残棋,会如何落子?” “我会推翻了残棋,再下一盘。”陈安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雾气。 陈老先生脸色肃穆,“公子可是要离开京城?” 腰间别刀佩剑的白衣男子点头道:“事已办完,明日就走。” 陈老先生问道:“可是与沐姑娘同行?” 陈安之满脸笑意,柔声道:“孑然一身。” “去哪里?” “登山。” 三州五地的酒,有很多。 但真的能入大梁皇帝眼里的,只有两种酒。 一种叫做清江酒,一种叫做缠梦酿。 都是顶了尖的好酒。 莫说凡人,就是说山上仙家也都流传着一句话,“清江一醉,缠梦不归。” 说的就是清江酒烈,只需一杯便能撂倒化魄境的修士,喝了缠梦酿,飘然若仙,连归去都不肯。 而原料里分别所需的清江净水和缠梦花较为罕见,所以就连大梁皇帝的藏酒窖里,两种酒加起来也不过只有十数坛。 “这两坛酒,就送给他做礼物吧。”刚从藏酒窖里出来的某位少女,轻轻晃着手中的酒葫芦,如此想到。 第六章 谁家新燕啄凋槐 陈安之要走了,走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想要见他。 大梁京城尺子巷的算命摊子,老道士百无聊赖的伏在案上,貌似老朽昏聩的老人耷拉着眼皮,视线浑浊,也不知是否睡去。 他总是这样,从不主动招揽来往的行人,有客来时便稍稍挺直腰杆,无客扰时伏案小憩。 陈安之来了,他站在算命摊子前,负手而立。 没消一会儿,有黑绸缎似的飞燕落下,停在桌边,黄喙犹嫩,衔着一枚雪白的槐花。 “慢走不送。”老道士略作沉吟,叹了口气。 陈安之微笑道:“昨日的签,你看到了什么?” 老道士坐起身,拿起签筒摇了摇,“我说过,我不算你的命。” 陈安之笑意灿烂,微微摇头道:“这浩然天下还有天心阁阁主不敢推演的人?” 老道士嗤笑一声道:“现在已经不是浩然天下了,你也不是浩然天下的人。” 周边仿佛安静了下来,鼎沸的喧闹声就在身旁,却又像离得很远。 就在这时,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飞燕,从高空扑到桌面上,惊得另一只飞燕扑棱着翅膀飞离开来。 “走吧。”老道士脸色凝重,盯着陈安之,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趁他们还不知道你还活着,趁着还有时间,坚冰将至。” 陈安之嘴角挂起些许弧度,望着远去的飞燕,轻轻笑道:“燕子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三千年前我不曾惧怕过长城外的东西,三千年后我也依然不怕,坚冰过不了春天就会融化。” 待陈安之离开,老道士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竹筒,又捧在手中轻轻晃动着。 陈安之走了,他走的时候没告诉沐如意。 他要登山,要去远山宗,但他一开始就不打算与沐如意同行,沐如意身为先天剑心,自一出生就受到很多的关注,与她同行进入远山宗,势必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陈安之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很讨厌跟别人解释,三千年前是这样,三千年后也是这样。 沐如意一早就换下宫装,身着白色道袍,出了皇城直奔客栈而去。 窗子大开,一盏茶杯下压着封信,拆了信封,她却柳眉剔竖,秋眸含怒,手中小小的纸条被攥成一团,褶皱了上面的三个大字。 “汪汪汪!” 她有些气愤,倒不是气愤陈安之不遵守约定,而是气愤他的不告而别。 沐如意坐下来,把盛酒的葫芦摆在桌上,呆呆地看着,过了许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罢了,下次见面再把酒给他吧。” --------------------------------------------- 马蹄声细碎,像是窗外春雨打芭蕉,踩着一路稀疏的星光,出了京城,奔着东南方向而去。 离京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远山近了。正是冬去春来的时节,送冬的风绿了枝丫吐蕊,嫩草沾染在车轮上,惹来几只蝴蝶追逐,翩然上下。 骏马奔驰在土路上,衔接的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柳。 陈安之背靠车壁,长剑狭刀横放在膝上,盘腿而坐。 闭上眼睛,心神随之沉寂下去,陈安之以一种奇妙的神秘节奏进行着呼吸,渐渐的,奔驰的马车不见了,脚下的路头顶的天不见了,远方的崇山峻岭也不见了,这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白茫茫的雾气。 这些白色雾气似是有了魂,随着陈安之的呼吸韵律而动,凝聚成千丝万缕的细线,将他环绕,陈安之盘坐在那里,肌肤晶莹如玉,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那些白色丝线如潮汐一般,汹涌澎湃,涌入他的体内。 这是天地间的灵气,而今被陈安之鲸吞牛饮般纳入体内,每一寸血肉都有着灵气流转,他的肉体晶莹无比,宛若白玉一般通彻。 此时陈安之的肉体像是一口巨大无比的上古莽兽,肆意掠夺天地的灵气,灵气成千上万道,丝丝缕缕垂下。 “嗤·····” 一声微妙的轻响。 陈安之缓缓睁开双眼,静坐了许久,轻轻倚着车壁,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眸中有不明意味的光明灭不定。 这赶路的半个月来,每日夜里他重复着徒劳的动作,并乐此不疲。 夺而不聚。 虽然他将这天地灵气全都纳入体内,但是大道根基的破碎,导致他根本无法控制那些灵气,在醒来的瞬间便四散而出。 破破烂烂的屋子聚不了暖意,破碎支离的茶杯盛不了香茶,同样的,大道根基破裂的肉体也容不下灵气。 陈安之撇了撇嘴,罕见的露出一丝孩子气,抬起手狠狠地搓揉着脑袋。 ‘啊啊啊啊,好气啊!’ 陈安之轻手挑开白纱帷裳,微弱星光中,凝望着天上的半弦月,他伸手摸上腰间又抓了个空,三千年前这里悬挂着一个酒葫芦,闲来无事时,他总会拧开喝上几口。 “我说客官,约莫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到红栏镇了,再往前走个十几里便是远山宗。”伴着寥寥柔风,车夫的声音自前头传来。 陈安之把帷裳放下,阖目养神,轻声细语道:“劳烦您了。” 远山宗,地处中土豫州,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 三千年来,远山宗太强了,这三千年的中土豫州是远山宗的三千年,震慑中土,无人匹敌,广袤的中土豫州之内,王朝过千,宗派更是数不胜数,但王朝兴覆,宗派起伏,唯远山宗屹立三千年而不败,鼎盛至极。 在距离远山宗十几里的红栏镇,红栏镇说它是镇子其实有些不太恰当,依靠着远山宗,早已有了大城的规模,只可惜大梁皇帝一直不肯册封,只能称其为红栏镇。 陈安之下了车,他站在习习晚风中,眺望着远方黑暗中高耸入云霄的庞然大物,吐了口气,思绪万千,最终到了嘴边却成一声低喃:“不知道沐姑娘会不会生气呀。” 此时已是浅夜,半空中一道星光划破夜空,斜飞而下,光灿灿亮晶晶,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月明星稀,远方的山山水水藏匿在夜色中。 幽邃夜晚中,远山宗某处院落里。 沐如意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没有动,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 沉甸甸的酒葫芦摆在桌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子溜进来,像是一群无言的舞女,有些乏了,懒洋洋的卧在窗上,桌面,少女的衣上。 睫毛微颤,沐如意抿了抿嘴唇,轻轻向着远方‘喂’了一声。 像是在悄悄询问着某位远方的男子,像是在说,喂,陈安之,我这有酒呀,你什么时候来呢? 第七章 小镇自有正气天下 红栏镇有一条大河绕镇子东头而过,蔓延到不知何方。 夜是宁静的,但在红栏镇显然并不是这样,河畔灯火通明,大小不一的船支,在水中缓缓而行,竹帘微卷,里面或是坐着位姑娘,信手巧捏丝竹声入耳,或是有三两人对坐饮酒谈笑,也有人家把船驶向岸边,吵闹着要上岸。 远山宗每五年便兴办一次‘大策’,广开山门面向中土豫州收揽弟子。 正是远山宗‘大策’的日子,让这坐落在山脚的小镇更加热闹起来。 像过去一个月来每个夜晚一样,陈安之对着落下的夜幕与高处散落的月光,闭眼静思,在自我的天地里,牵引灵气,直到天微微亮,鸡鸣三声,他才睁开眼睛。 依旧是徒劳的一番动作。 在客栈前堂沏了杯茶,陈安之一口饮尽,皱了皱眉,整理下衣衫,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去处,是远山宗在红栏镇设立的,用来进行初步筛选弟子和招收杂役的问道坊,向店小二问清楚具体地址后,加快了脚步。 问道坊由何仙人创立,三千年前,黑暗动乱中,何仙人救世,重设远山宗,立下规矩,问仙须问心,天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心境,而对此进行评判的标准,便是‘问道坊’。 人皆需侍奉,仙人亦人,整日沉心于修行的修士更需要杂役来打理琐事,陈安之如今大道根基破碎,入山作弟子显然不可能,且不说天资,就单论年龄也早已过了时候,更何况他不想引人注目。 前往问道坊时,陈安之就已想到人必然极多,却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恐怖的地步,此时深夜,街道已然熙熙攘攘,队伍如长龙般绕了几绕,甚至排到另一条街道。 哪怕是招收杂役的队伍,也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说来也是,远山宗乃中土豫州执牛耳者,不说成为弟子这等幸事,就是作为杂役侍奉在仙人左右,在一侧倾听一两句仙人言,那也对自身有莫大的好处。 这些排队等候的少男少女或是身着金丝绸缎,或是粗布麻衣,或是心高气傲,或是唯唯诺诺,但唯一共同点是,他们都很年轻。 所以当陈安之来到这里时,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让这个不喜热闹的男子有些不舒服。 “看他样子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吧?怎么还不知好歹。” “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过不了测试的,我要是他就不会这么自不量力,早早离开算了,省得在这浪费时间。” “不错,你看他低头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是尘心未开,居然还敢来远山宗?他以为这里是哪儿?” “不过,这人儿长得倒有些好看,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怎么?兄弟你好龙阳之癖?不如我出几十两银子把他买下来送你?” 陈安之从人群里穿过,听着些讥讽嘲笑,眉头微微挑起,只觉得脏了耳朵,心境倒没有什么波动,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人,若是因这点话语动了肝火,那三千年前就气死了。 只是太过喧闹,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尤其是当他走到招收杂役的队伍驻步时,那些声音更加大声,喧嚣。 陈安之脸色如常安静地排队,排在这里的人们虽有些讶异,不过倒也没发出什么噪音,视线停留片刻,便与同伴窃窃私语。陈安之谁都不认识,就算是认识也懒得闲聊,他看着远处的建筑。 不断地有人从问道坊走出来,都是些少年少女,不过初审者垂头丧气,更有甚者已然泪流满面,通过的自然则如踏春风,走起路来迈着有些六亲不认的步伐。 人群不停地向前移动,招收杂役的队伍不长不短。 进了问道坊的大门便是一方尤为宽阔的院落,一湾碧绿水潭,清宁如镜,问道坊的楼阁影子清晰可见。 往左有一条大道通往问道坊的楼阁,是招收弟子的路。 往右走不过百步,避开水潭,有一方宽阔的空地,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散落着些许纸张,李毅正百般无聊的坐在桌前。 远山宗每三年兴办一次‘大策’,打开山门,面向天下收揽弟子,大事自然轮不着他这个道行尚浅的外宗弟子插手,倒是记录琐事这些便落在他的头上。 今日已是大策的最后一天,哪怕是前来报杂役的人也没有丝毫减少。 刚得片刻休息,伏在案上休息的李毅听到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头也没抬,拾起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墨,问道:“姓名?” “陈安之。” “年龄。”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李毅眉毛皱起,略有惊诧,抬起头。 只见那人一身似雪绣丝的道袍拢身,恍若天人的容貌上缀着双星眸,要说最让人惊讶的还是那双眸子格外平静,好似经历了数千年岁月一般看破尘事。 李毅放下笔,犹豫片刻又拿起问道:“你都这般年纪,还要来宗里打杂?要知道来这里的大多是年龄稍小的,为了在宗内打杂时倾听一二,日后想办法踏仙路,你这个年龄····” “无妨。”陈安之望着远方随意说道,“我只是想去打杂,仅此而已。” 李毅翻了个白眼,觉得眼前这青年是不是生活在乡野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看着衣物什么的又像是富贵人家,只是这富贵公子哥不在家里待着造作日子,偏要来当下人听任使唤,大概是精神有些不正常。 于是李毅声音上扬,道:“我看你衣着华贵,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怕是受不了任人使唤的苦。” 陈安之乐了,把视线从远方落在眼前这人,轻笑道:“现在远山宗招收杂役,讲究出身门第了吗?” “我是劝你不要浪费,你这人怎地不知好歹!”李毅闻言微怒,递出一条黝黑尺子,没好气道:“行行行,握着石头,测天资!” 陈安之哭笑不得,在少年不满的抱怨下,握住那块石头,约莫过了五息时间,那条长尺没有任何变化。 他握着尺子,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从尺身传来,泌入计入,游走在自身的经脉中,而后没入胸口滚热的心脏中。 没有任何的亮光,陈安之长处一口气,把尺子递给李毅,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悄然掠过,“接下来呢?” 李毅微微皱眉,看着悄然无光的尺子,劝道:“无魂无魄,没有一丝丝灵气,你还是回去吧,没有机会的。” 陈安之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重复着之前的话道:“我只是想去打杂,仅此而已。” “去问答吧。”犹豫了许久,李毅看着那双淡漠的眸子,抬起毛笔在表上写下无魂无魄四个字后递给了青年。 冬末的红栏镇云微盛,斜风细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街道,船帆。 声音不大,但却刚刚盖住了尺身极轻微的脆裂声。 那道黝黑的尺子内部悄然出现一道道狭细不可察的裂痕。 测魂之后便是问答,是问心境,也是问悟性。 对于修仙来说,天资重要,心境重要,而对天地大道,对人世百态的领悟也一样必不可少。 何仙人出身儒学,对悟性看的极重,遂虽有天资颇低,但心境悟性俱佳者,也并不是不可纳入门下,所以哪怕是远山宗的杂役,也要过问心境这一关。 远山宗有十九座主峰,其有十九座楼阁分别坐落在山峰之巅,白云环绕楼阁半腰,叫人看不清楼顶真容。 每一座楼阁既是一脉传承,门下传承弟子依着数字大小递减。 许是山上空气沉闷,许是有些无聊,这次大策负责杂役问心的正是第十九楼首座——薛长义。 世间常有所谓天才悟道,庸人百年修行。固然名师难求,但资质上乘的弟子同样难得,第十九楼在远山宗素来是最弱的一脉,有资质上乘的弟子出现,也轮不到第十九楼争,如此下来,薛长义也对此看淡了,多出闲心来给楼里挑几个手脚伶俐的杂役也不错,说不定还能捡到几个悟性极佳的可塑之才。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莫说捡到几个,就连一个悟性中乘的人都没有,如此想来,薛长义心里难免有些不喜,当陈安之走进楼里,他先是眼前一亮,惊讶于对方俊秀的容貌,在接过表格之后,更是一惊。 “无魂无魄?”薛长义惊异出声。 话音落地,有轻笑声自周边弟子传出。 薛长义轻咳一声,伸出手示意陈安之上前,“我来测测。” 陈安之摸了摸鼻尖,按着他的吩咐递出一只手。 薛长义食指中指并拢,搭在青年男子的手腕,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缩回手,紧紧盯着陈安之的双眸,缓缓开口道:“大道根基俱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陈安之挑了挑眉,对此并不惊讶,“很多事情。” “我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但若是入了远山宗的门,就绝不可有二心。”薛长义道。 陈安之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薛长义怔了怔,似乎对男子淡然的样子有些意想不到,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那我问你,何为天下?” 此话一出,满堂肃静。 听起来这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若是从寻常百姓口中说出,不过是醉酒后的狂言,饮茶论话时的闲谈。 但这句话对于远山宗弟子,对于远山宗,甚至对于整个行走于大道之上的人来说都是极沉重的一句话,这是当年何仙人与陆茗娴,姜初一论道时所出的一句话。 陈安之没来由的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宛若皑皑白雪中绽放的一枝红梅,眼睛里若有漫天星辰闪烁,说道:“何为天下?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即为天下,而众人皆观天下,听天下,闻天下,这天地从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众人的天下。” 当年何仙人说了什么,没有记载。 只是在三千年前的黑暗动乱过去之后,浩然天下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何仙人的正气天下。 所以很多人都在说,何仙人当时回答的是,天下气运九千道,唯正气当为首。 但陈安之知道。 他知道何仙人从不想要天下二字前有任何的名字,因为天下是属于每个人的,无关男女,无关老幼,众人皆是天下之主。 第八章 缺月挂疏桐 镶嵌在天边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带着浓郁的暮色,静躺着绿荫起伏的古藤缠绕,仿若轻唤一声,那些远山都能慢慢走到身边。 过了远山宗的山门,往山上走去,一片宽阔的广场,踏步其上,一眼看去,头顶是云雾缭绕的长空,脚下是白玉石堆砌的地,使人生出渺小之心。 广场中央,矗立着十余丈高的长剑石雕,八把长剑冲霄而立,云雾恍若轻纱,在剑身处漂浮。 有两人缓步而行,走在前方的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他身材健硕,五官轮廓分明,一双浓眉下缀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配着副端正刚强的脸庞。 在其身后是位衣发飘逸的年轻男子,腰间别刀佩剑,容貌如画,似神明降世般飘然。 “你可知道这八把长剑的来历?”薛长义背负双手转过身,看向陈安之。 此时有着杂役身份的陈安之不敢有丝毫托大,他略作沉吟道:“何仙人的八剑,如雷贯耳,三州五地怕是没人不知道。” “是九剑。”薛长义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视线沉在长剑围绕的那方空地,若有所思道:“还有一把,乃祖师的伴生长剑,名为沐春。” “只可惜在那场大战中,剑身与剑灵被外敌活活打散,迄今不知下落。” 陈安之脸色如常,应何道:“那确实令人惋惜。” 这般神态落在薛长义眼中,叫他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陈安之道:“我曾在乡野传闻了解一二,当时只觉得不足为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只是有些叹息,如此一把宝剑,居然被毁。” 薛长义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道:“你这家伙能活这么大可真是奇迹。” 陈安之微怔,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 薛长义笑道:“因为你这人太无聊,我若是在山下,看你不顺眼,说不定会揍你一顿。” “还好你在山上修行。”陈安之轻笑道:“不然咱俩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能赢。” “你这家伙跟山上的人不一样,那些小家伙都怕我,敬我。”第十九楼的首座闻言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拍男子的肩膀,道:“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年轻人,我喜欢。” 陈安之皱着眉,仔细想了想,“那我能不干脏活累活吗?” “不行。”薛长义回答的干净利落。 白玉路的尽头走了好一会儿,可算到了尽头,极目远眺,只见前方烟雾一般朦胧的云气蒸腾中,有勾连山峰的玉带悬在空中闪闪发光,向前走去。 渐渐的,有水声传来,一旁的瀑布砸下来,发出雷鸣一般的轰轰声。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桥,没有桥墩,横空而起,桥头坐落在广场,入白云深处,径直横在空中,云气缭绕,大雾蒸腾,如一条空中的白玉带。 远山宗的山峰之间距离较远,外门弟子大多不能御剑飞行,所以便在山峰之间相互架设白玉桥,以此来便利联系。 二人越走越近,踏上玉桥,信步走去,左右白云渐渐沉在脚下,远处长空如洗,下有茫茫云海轻轻沉浮,云气在走动时自动分开,仿佛自主有魂,在走过时又一次合了起来。 这座白玉桥极长,极高,二人走在其上,白云渐薄,距地渐远,走出了云海,眼前豁然开朗,立于桥中,上有如水洗般的长空,让人心胸为之一宽,往下有崇山峻岭,十九座楼阁若隐若现于远方云雾。 远山宗有十九峰,十九楼。 而第十九楼则位于白玉场东南方向。 山峰之上古木环绕,灵气旺盛。 山顶是高耸入云的楼阁,楼阁前方有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院落。 白玉桥临近第十九楼的那端,站着一道背负长剑的曼妙身影,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穿着远山宗的白色道服,衣带在微风中轻轻飞舞。在她衣角点缀着一枚小小的金色月亮,应是觉得白色道服太过无趣,后来绣上的。 “师父。”少女向前一步,左掌抵着右拳,微微额首。 薛长义点点头道:“何事?” 少女抬起头,视线在陈安之脸上略作停顿后移开,道:“掌教派人来寻您,有事商议。” 薛长义皱了皱眉,道:“这是今日我所收的杂役,你且带他在楼里熟悉一下,然后找间屋子让他住下,反正我们第十九楼人丁稀少,空房子到多的。” 薛长义稍作吩咐之后,便离开了这里。 陈安之眺望着那座楼阁,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负剑少女看着薛长义离去的背影,出了一口气,突然嬉笑起来,“你到底是谁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师父亲自带人回山,还是一个杂役。” 言罢,似乎觉得言语不妥,脸色涨得通红,摆着手解释道:“我不是看不起杂役,我只是·····” “你很怕师父吗?”陈安之收回视线,当然知道少女说的什么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打断了少女的话:“干嘛装出那副正经模样。” 少女噘着嘴,手指轻轻捏着下巴,皱着纤细的柳眉,,若有所思道:“师父对我们是很好啦,就是平时太严格了,而且毕竟是师父嘛,肯定是要尊重的呀。” 少女说个不停,比划着双手解释着。 倒是个话痨的人儿,陈安之在心里如此想着。 少女嘀嘀咕咕了半天,蓦然醒悟过来,赶忙说道:“我叫洛月桐,月亮的月,梧桐的桐,你叫什么名字呀?”说完,她笑嘻嘻地看着陈安之,宛若黑玛瑙般的眼睛眯成弯月,溢满灵气,脸畔晕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陈安之笑道:“陈安之,陈安之的陈·····” “陈安之,那我带你逛一下~”负剑少女没等陈安之话音落地便转过身,招呼着他跟上。 陈安之满脸苦笑,尴尬的摸了摸鼻头,不得不加紧几步跟上。 洛月桐一边带着他走,一边道:“我们第十九楼比不上其他同门,人丁很是稀少的,再加上这些年的同门大试,我们总是垫底的,到现在加上你,也不过二十来人,所以其他同门都会不怎么看得起我们。” “不过呀!”洛月桐攥起小拳头狠狠地挥了挥,咬着小虎牙愤愤道:“下个月的大试,我一定会打败他们,尤其是那个第一楼的沐如意,让咱们第十九楼也能扬眉吐气一次!” “还有哦,你别觉得咱们第十九楼就一无是处了,我们比其他各脉优势的一点是,居住的院落很多,而且宽敞,所以就连杂役都有自己的院落哦。” “嘿嘿嘿。”说到这里,洛月桐突然笑了,虽然她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可这次却莫名让陈安之隐约有些担忧起来。 “偷偷告诉你哦。” “第十九楼在你来之前根本就没有杂役,都是弟子们在打扫,也就是说,以后就麻烦你了!” 说完,洛月桐往前跑到大门前,转过身,歪了歪脑袋,灿烂的笑了起来,她把双手呈喇叭状凑到嘴边,清脆的声音在第十九楼的大门前响起,宛若银铃声戏耳。 “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我叫洛月桐!” 第九章 月下塘边梧桐树 晚饭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咸蛋黄一样的夕阳落在西边,天际晚霞灿烂。 青色山峰上,是大片大片的树木,山巅空地坐落着院落,围绕着最高的第十九楼,前方是众弟子起居的回廊小院,薛长义的院子在靠近第十九楼的地方。 厨房里,陈安之坐在在灶台前的低矮木凳,时不时折断根柴火丢进跃动的火中,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蒸的他有些口干舌燥。 洛月桐外表柔美,做起事来却利落,手起刀落,清脆有序的切菜声在小小的厨房传出来,丢进烧的滚热的铁锅中,嗤的一声,伴随着冲起的白汽扑鼻而来的是香味。 “想不到你居然不会做饭。”洛月桐用铁铲翻炒着,嘟嘴埋怨道。 陈安之轻咳一声,往火里添了根柴,道:“我也没想到远山宗的弟子居然会做饭。” 洛月桐扬起嘴角,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做的饭可是连师父都会束起大拇指夸的。” 烟雾缭绕中,陈安之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修道之人一心只求问道,大多不会在意这些琐事,你倒是与他人不同。” 洛月桐以为陈安之在调侃她没有认真修行,握起小拳头不满道:“我也在很认真的修行!比师兄师弟还要更努力,这做饭是·····”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昂着的脑袋也渐渐低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铁锅,轻轻呢喃道:“是我上山前···跟我娘学的···” 在第一次见面,到刚才一直在笑的少女没笑了。 她安静下来,把饭菜盛进盘中,那双蕴满灵动的大眼睛,如今像洇了霜,仿佛眨一眨便会滚落下大颗大颗的露珠。 陈安之望着失魂落魄的少女,突然用筷子夹起一块肉丝,也顾不得烫,吹了几下丢进嘴里。 “你怎么能偷吃呀!”洛月桐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瞪大眼,转而又问道:“好吃吗?” 陈安之学着洛月桐眯起眼睛笑,他点点头说道:“好吃好吃。” “我就说吧~”像是期待着夸奖的孩子得到了奖励的糖果,洛月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皎月弯弯,悄悄挂上夜空,安静地摇曳在风中,有星光点点,缀在下方,一如少女的脸颊挂泪般。 陈安之将一盘盘饭菜端上桌来,荤素参半,第十九楼众弟子依次落座,虽说弟子有二十余人,但实际来用餐的不过五人,其余人要么下山历练,要么在潜心修行,所以只有这五人前来。 洛月桐排行最小,与陈安之坐在末座。 饭菜上齐,洛月桐敲了敲桌子,把陈安之扯到身旁,一本正经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师父亲自带上山的陈安之。” 洛月桐依次介绍起来:“那个五大三粗的是二师兄杜毅壮,那个细皮嫩肉是五师兄,何三溪,还有七师姐叶简汐。” 座上其他三人转过头来,脸上都有和善的笑意,杜毅壮轻咳一声,笑道:“以后还多多麻烦你了。” 陈安之点头道:“师兄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杜毅壮嘿嘿直笑。 旁边身材消瘦的何三溪笑道:“你可千万要跟二师兄客气客气,不然他那屋子,啧啧啧···” “是呀,二师兄那房间里乱的都下不去脚。”叶简汐附和着何三溪的话,取笑道。 “去,去,去。”杜毅壮连连挥手,笑容真诚的看着陈安之,道:“千万不要客气!” 陈安之眼皮没来由的跳了几下,眼前那粗犷汉子真诚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狡黠。 洛月桐跟着说道:“二师兄,你可别逗这家伙了。” 各人哄笑起来,陈安之虽是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气氛倒是融洽。 “吃饭吧,菜要凉了。”洛月桐轻声催促道。 杜毅壮看了小师妹一眼,问道:“洛师妹,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洛月桐如实答道:“化二魄,大试之前,应该能到化三魄。” 杜毅壮点点头,眼中有赞许意味,“不愧是师父最看重的小师妹,进步神速,马上就要追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了。” 何三溪赞同道:“是啊,我修行近八年,如今也才化二魄,果然天才跟我们是不一样啊。” “那你以为呢?”七师姐叶简汐打趣道:“这次大试,我们就全靠小师妹争光了。” “听说那先天剑心的沐如意,去年就已是化五魄。”何三溪突然压低声音道:“只不过一直在领悟剑意,才没有突破凝魂境。” 房间里在何三溪的这番话后,陷入了一阵悄无声息的寂静,似乎沐如意是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沉默了下来。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陈安之嘴角没来由挂起一丝轻笑,在察觉到凝重的气氛后,赶忙低着头,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 过了许久,洛月桐捏着筷子轻轻戳了戳碗底,抬起头,轻轻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天才,这次大试,我一定会打败她。” 杜毅壮干咳两声,拿起筷子,招呼道:“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众人走后,洛月桐留下来帮忙陈安之收拾碗筷,陈安之有些不好意思了,“谢谢你了,不过这些洗碗这些小事我还是会的,你先去歇息吧。” 洛月桐摇了摇头,柔声道:“没关系,反正平时也都是我来做。” 陈安之不再推辞,月色里,水池旁,梧桐树下,两道白色身影蹲在那里,相互无言。 柔风习习,夜色朦胧,天地间万物寂静。 “陈安之,你为何上山?”洛月桐手上洗刷的动作停了,垂着头,望着平静的水面。 陈安之轻笑道:“因为想要遇见仙人啊。” 洛月桐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陈安之,道:“你没说实话。” 陈安之接过去,将盘子摞在一起,“这就是实话。” 洛月桐不搭话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困了。” 洛月桐站起身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却黯然失色,就如被霜打湿的樱花。 两人的小院落是临着的,陈安之的院落里,有五六根修竹,两三人高,小鹅卵石铺垫的石径,两旁是青青的草坪。夜风吹来,树叶竹枝轻轻摇动,一阵青草幽香传来,很是清净。 陈安之吹熄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轻拂长剑。 隔壁房间有剑意轻轻流淌的声响,如山涧起风,平泽起雾。 这是洛月桐的剑意,只不过今夜这把剑,时顿时轻,全无平日里那般凌厉,在青年的心头微微落下,如夜过客家,僧叩门扉。 陈安之轻拂着剑穗的手突然停住,嘴角挂起好看的笑,像是在嘲弄,他拎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白水,推开屋门,往外走去。 他慢悠悠往山顶走去,这里距离山顶说远不远,十里之距。 走路过去需要点时间,但陈安之不急,他刚好很久没有走路了,所以他走的很慢。 有山间微风拂过,云卷风舒。 陈安之阖上双眼,慢慢向前走,他的手搭在剑柄上,食指轻轻叩击着剑鞘,一下,一下,仿佛应何着心脏跳动的节拍,与他脚下的步子,旋律重叠。 与此同时,山上那座高耸的楼阁仿佛自主有魂,有灵气微微浮起,风流写意,檐铃轻响。 “陈安之。”有清脆的喊声,在身后响起,随着风儿远远传入耳中。 天地间一片寂静,铃声荡漾消散,灵气如风云倒流缩回第十九楼。 夜,安静了下来。 陈安之抿着嘴,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有光,宛若星辰炸裂,粉碎,又愈合。 第十章 月下少女肩挑月 大地已经睡了,静逸的深夜,皓月当空,黝黑的天海缀满璀璨繁星,风儿轻轻,吹拂来深山里的猿啼,鸟鸣,虫嚣。 陈安之回过身,没有言语,默默审视自身,一缕宛若火星捻灭升起细烟般的灵气,静静悬浮在布满沟壑裂痕的灵海上空。 三州五地的修士把己身喻为炉鼎,大道根基为鼎壁,容纳浩瀚灵海,把修行比如炉鼎下燃火,蒸腾灵海而迸发灵气,从而来施展剑气,法术等。 如今陈安之那破旧不堪的大道根基,因着掠夺一丝第十九楼的灵气而有了愈合迹象,灵海愈合处,一滴水珠好似天上雨落于荷叶一般,浸了出来,虽然对于他曾经那浩瀚无边的灵海不过是微乎其微一滴,但总归是好的。 虽然吸纳灵气的过程被打断了,但陈安之还是高兴的,还有时间,时间还很长,而且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哪怕是破掉的衣服,也要穿针引线慢慢来,更何况是修补大道根基,自然要一点一点稳着来。 所以陈安之并不着急,还有些开心,也就愿意多说一点。 于是他开口了,他转过身轻声唤道:“洛姑娘。” 洛月桐站后方,风儿调皮的扯着她的衣决,洁白的月光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笼在她的身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洛月桐看了看陈安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楼阁。 陈安之温声道:“散步而已。” 洛月桐抬起手,搭在背后的剑柄上,重复着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有些警惕,显然把刚才第十九楼的异动看在眼里,只是她什么时候到的,到了多久,都看到了什么,陈安之不知道,所以现在他有些纠结。 沐春还在沉睡,况且沐春剑本身就是何小家伙的剑,远山宗十九座楼阁都蕴着小家伙的灵气,若是在这里出鞘,势必会引起灵气共鸣,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腰间的刀,倒是藏了刀意,也不过能用五次,想来也不能浪费在洛月桐的身上,但单凭修为的话,自己肯定是打不过她的。可若是对方继续追问下去,也只能出刀了。 这一瞬间,陈安之心思百般流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我在山下曾听说过远山宗的十九楼,刚才怎么都睡不着,所以就想着来看一看。” 洛月桐皱着眉,往前一步,又问道:“真的?” 陈安之沉默不语。 洛月桐上下打量着陈安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刚才在院里练剑,看到你偷偷摸摸走出来,就想跟过来吓唬你一下。” 少女此时笑的开心,却丝毫不知自己方才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陈安之嘴角抽搐几下,陪着干笑,却也在心里暗叹,活了几千年,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了,怎地动辄就想灭人性命。 虽是如此想着,得知不过是个玩笑,陈安之倒是安下心来,他静静地看着她,洛月桐笑起来很好看,这个活了几千年的人,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赏过许多许多的美景,倒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开心的笑,才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让他不忍心去打断。 但是,比起沐如意,还是差了点。 陈安之抬起头看着皎洁的月,突然想起了某位姑娘,嘴角不自觉的噙着一丝笑。 “嘭~”的一声,木塞被拔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花香和柔和的酒气,沐如意拿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把酒葫芦倾斜,倒出一点酒水。 没有喝过酒的姑娘好奇地看着晶莹剔透的缠梦酿,她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抖了抖琼鼻,然后苦着脸,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昂起脖子,一饮而尽。 “哇~”沐如意差点吐了出来,咽下去后只觉得火辣辣的,吐着粉舌,纤手不断在嘴边扇风。 “好难喝,那家伙怎么会喜欢喝酒呢?”烛火边,沐如意嘟着嘴,一脸不满的看着酒葫芦,有些不解,有些困惑。 轻如流水的光泻到广阔的大地,透过树荫,洒下一片片碎玉,落在洛月桐的肩上,滑落在地面。 陈安之与洛月桐并肩而行,缓缓走在月色中。 “你为什么一定要打败沐如意?”之前陈安之就一直在意,第十九楼的弟子在提到沐如意时,总有些不自然。 洛月桐止住脚步,俯下身子捡起一粒石子,轻轻砸向远处的树枝,一次不中,两次不中,第三次终于砸中了。 她随意说道:“因为她是天才,而且很强。” 陈安之也学着她捡起一粒石子,“你没说实话。” 洛月桐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想说实话。” 陈安之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洛月桐缓步跟上。 并行而无言,要么是两人相识很久,有些话不需要说,要么是两人把天聊死了,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很显然,他们不是第一种。 两人来至一处峭崖,洛月桐迎风而坐,修长的腿悬在空中轻轻晃,她望着远方,山间夜风清凉徐徐而来。 陈安之突然有些惆怅,看着这个心境无垢的少女,不知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坐在悬崖望着远方,大概是在第一次杀人之后,就不曾有过这般心境了吧。 “陈安之。”洛月桐双手撑在身后,偏过头,“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我会做饭吗?” 陈安之回过神,嗯了一声。 洛月桐长出了口气,她的话混在风里,变得有些缥缈而不可及,像是穿越了数年的岁月而来。 就像是布满灰尘的老房子,大门被轻轻推开,悄然随之的清风,拂去桌上的灰尘,一直以来安静的记忆因为这突然的动作变得有些喧闹。 她轻轻笑着,就像平时一样,缓缓说道:“我出生在一个山脚下的农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很小就跟着娘亲学做饭,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自己准备饭菜,我爹扛着锄头回来,用手摸着我的脑袋,夸我做的饭菜好吃。” “从那以后,爹娘每天出去种地,我就在家里给他们准备晚饭,我爹每次回来,都会拿着亲手编的小动物,有时候是麦秸编的小狗,有时候是莠草编的小兔子。” 风儿变得喧嚣起来,就像是那天一样的吵闹,那是一道俊秀的身影,在洛月桐的心头逐渐变得清晰,他笑着举起刀。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做好饭菜,蹲在院子门口等着爹娘回来,村口的土路可真是漫长啊,蜿蜒曲折,我就一直看着路的那头,然后我就看到了,远远地,我看到我娘在跑,她大声喊着让我快跑,然后我就看到一个男子领着一群山贼跟在我娘后面,他们拿着刀,我看到我娘倒在血泊里,然后我就跑,我一直跑,一直跑······” 洛月桐说话时眯着眼睛,嘴角似乎是在笑着,但眼角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着,她抬起手在脸上抹了抹,“后来我就遇到了师父,师父就把我带到了远山宗,师父说,只要我一直笑着,就会忘了那些不想记起的事情,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就一直在笑。”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呢?” 洛月桐声音渐渐低下去,视线由高及低,落在脚尖。 “嗯?”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洛月桐抬起头,那双灵动的秋眸此刻却噙满了泪,如雨前的云,堆堆叠叠。 陈安之抿着嘴,他见过更悲惨的故事,并不为洛月桐的故事所动容,但他刚刚才觉得开心的笑是最美好的,所以他不想让洛月桐哭,于是他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相对的,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洛月桐歪了歪脑袋,看着一脸认真的陈安之。 陈安之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就是姜初一。” 第十一章 眉间绽墨梅一点 置身山水之间,心境莫名便会清净许多,耳边听不见旁人的恶语闲言,对于姜初一,洛月桐没有太多的厌恶,但也绝说不上喜欢。 此刻,洛月桐看着陈安之笑得开心,根本不相信他是传闻中那个背叛了三州五地的大剑仙。 姜初一是何等的存在,未生在同一片天下的洛月桐不清楚,但从传闻和史籍中了解过一二,虽说姜初一是三州五地的叛徒,但他在剑道上的成就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天下九千大道,剑修主攻杀,姜初一仅凭一把剑,便能断山辟海,压得天下修士抬不起头,即便是在三千年前,成为天下之主的何仙人,也不敢说毫发无损的接他三剑。 哪怕是后来何仙人平定黑暗动乱,姜初一叛变,何仙人也愿其为‘大剑仙’,按何仙人的话说,三州五地天下剑修成千上万,剑仙亦然,但大剑仙仅此一人。 先不说姜初一在三千年前就被何仙人打散三魂六魄,就说即便是他侥幸没死,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大剑仙,又怎么可能会来到这里当一个杂役。 所以洛月桐不相信,当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洛姑娘。”陈安之无奈地看着止不住笑的少女,有些无奈。 洛月桐站起身,轻轻拍打染在衣物上的尘土,笑道:“回去睡觉咯,明天还要为大试努力修行。” 月色柔和,洒在脸上一片洁白,洛月桐走在前方,叫陈安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依稀听到一句轻轻的话,“谢谢你。” 曦光漏出一角,薄如蝉翼的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安之的脸上,不知怎地有些痒意,睫毛微微颤动几下,睁开双眼,只见几绺青丝垂在脸庞轻轻抚着,一枝笔尖染墨的毛笔停在鼻尖三指距离,往后是白皙的手和张甜美可爱的脸庞。 “嘿嘿嘿,你醒啦。”少女讪笑着直起腰站在床边,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放在脑后。 陈安之抿了抿嘴,若是再稍晚片刻,恐怕自个脸上会多些什么奇怪的图案也说不一定了。 “抱歉,我醒的有些晚了。”陈安之非但没有在意,反而有些心舒,自他从三千年的永夜中醒的一个月来,这是头一次睡得如此舒坦,或许是因为自己灵海初愈,少了些不安,先前自己这具身子八面漏风,如风雨飘摇里的残破草屋,如今破洞填上一些,虽然少,但好赖能藏一些灵气,灵气也既是底气,有了底气,才会如此放下心来好好休息。 “你还知道自己睡过头了啊。”洛月桐嘟着嘴说了一句,然后突然坏笑道:“今天的早饭,昨天的晚饭,你现在欠我两顿了,你说怎么补偿吧。” 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人儿,脸皮倒是比万里长城都要厚,陈安之干咳一声道:“谁让洛姑娘你做的饭这么好吃,让我无用武之地呀。”说着,他还无比惋惜的摇了摇头。 洛月桐秀眉微拧,撇着如樱桃般透润的红唇,不满道:“行了,行了,赶紧起床吃饭,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学做饭,不然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小心师父赶你下山。” 陈安之连忙应了一声,坐起来,看了看还杵在一旁的少女,打趣道:“怎么?洛姑娘要看我穿衣咯?” 好一番无赖的话。 叫的这姑娘登是俏脸飘红,清眸微瞪,抬起手用力一丢,嗔骂道:“呸,臭不要脸!” 一抹水墨在空中成珠连线,陈安之躲过早上的偷袭,却被这正大光明的抹了一脸墨汁,在其眉心绽开绚烂的水墨梅花。 远山宗的墨都是好墨,陈安之洗了半个时辰,举起铜镜,眉心的墨梅还是若隐若现,嘴角扯了扯,却只好无可奈何。 “这天下九千大道,唯正气为首,何仙人当年游历天下,赏山水景,观天下不平事,心有怜悯,遂择正气为首,从此便只有这正气天下,浩然长存。” “我们剑修,修的是剑,也是心,剑心不稳,则剑气浊且钝,莫说开山劈地,就连院内青竹都难动丝毫。” 薛长义坐在厅堂正座的桃木高椅上滔滔不绝,座下是第十九楼的弟子们全神贯注的听,尤其是坐在最前方的洛月桐,脸上罕见的严肃起来,恨不得把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陈安之站在门外,双臂环抱着根扫帚,看着他们稚嫩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再看看端坐在正中间那位坚毅的中年人,视线停在薛长义的胡须上,陈安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里难免有些唏嘘,生出要不要留些胡须的感触,毕竟自己在他们面前都已经是太太太太祖爷爷的辈分了。 如此想来,陈安之又有些感叹,暗骂自己还真是跟外表一样,心理没一点长进。 “你们有谁可知我远山宗的剑道?”薛长义讲的有些口渴,拿起茶杯嘬了一口,环视一圈,视线在陈安之身上略作停顿又移开,问道。 洛月桐抢先站起身,抱拳微微鞠躬开口道:“宗训有载,祖师何仙人立宗之际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恪守己身,为天地断公义!” 这一番话,说的好不大气,就是叫陈安之都有些心血澎湃,只可惜仅此而已。 薛长义站起身,负手而立,注视着一张张激情盎然的脸庞,心中却是微微一叹。 倒不是说这句话有错,但终究不是他心里最满意的答案。 世间剑道哪有唯一,为天地立公义?但何为公义? 薛长义自认为一切是非中心皆是围绕公义,可也并不觉得自己心里所想既是对的,难免会因此踌躇,方才所说的剑心不稳,既是为弟子敲醒钟,也是在说自身心境。 没想到自己五百年修行,倒越来越倒退,剑心蒙尘,也怪不得自己驻足半圣境百年而不见丝毫增长。 薛长义沉默不语,面色因着心思而有些难看,这可叫原本胸有成竹的洛月桐心里打起鼓了,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背错了宗训,可是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也没说错,师父怎地面色不悦起来。 薛长义深呼吸一口气,坐下去,想到最后,还是琢磨不透那句公义,抬起头正看到下巴抵着扫帚柄,一脸无所事事的家伙,忆起昨日有关于天下的问话。 他略有迟疑,浓眉紧锁,还是开了口询问:“何为剑道?” 洛月桐见师父坐下开口,原以为是在问自己,正准备回答,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个儿身上,当下心有疑惑,顺着视线看过去,更是满头雾水。 陈安之眼瞅着厅中视线都聚集过来,心里暗道莫不是偷懒要被责备,赶忙拿起扫帚,装模作样的左一摆,右一挑,本来干净的石地板倒被他弄上不少灰尘。 “何为剑道?”薛长义又问了一遍。 大厅里悄无声息,针落有声。 陈安之这才惊觉原来厅堂上的人是在问自己,昨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那日问道坊的谈话太过语出惊人,太招摇,不能如此。 所以他手中动作缓下来,摇头道:“我不知道。” 薛长义站起身,似是有些思索,遣散门下弟子,关上屋门,却唤陈安之进屋莫走。 坐回正座,突然皱了皱眉,右手弯曲,轻弹四下。 四道白芒激射而出,弹向屋子四角,设下一道屏障,叫屋外附耳偷听的洛月桐几人只觉得耳边一静,彻底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师父单独留下陈安之是有何用意?”何三溪一脸不解地捏着下巴。 二师兄杜毅壮呵呵憨笑道:“这你就要问师父去了。” 洛月桐听不到屋内谈话,若有所思道:“昨日便是师父亲自带陈安之上山,今日又单独把他留下来,你们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何三溪突然似是想到什么,坏笑起来,神秘兮兮道:“这陈安之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的私生子啊?你们想想,一个杂役,师父竟然如此看重····” 话未说完,何三溪头顶便挨了一记巴掌,接着耳朵被叶简汐拧住,“你少胡说八道啊,小心师父听到罚你去后山。” 何三溪连忙双掌合十,连连求饶。 厅堂之上薛长义抬手示意陈安之入座,又问道:“先前我就有些在意,你腰间别刀佩剑,又究竟是何意?” 陈安之沉默许久,下意识摸了摸刀柄,眼神有些飘忽,日上竿头落在身上一些暖意,他似乎看到一个坐在山巅的刀客,晃了晃酒葫芦,对自己说道:“好酒配英雄,好刀配逍遥。” 陈安之笑了笑,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聊,“这把刀是一个无名人送给我的。” 是的,说起来,自己还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薛长义不再追问,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那我且问你,为天地立公义怎讲?” “你若是说不知道,我便立刻让你去打扫茅房。”薛长义嘴角扬起,势要逼着陈安之回答。 陈安之闻言微怔,无奈地看着一脸得意的薛长义,说道:“无稽之谈。” “哦?”薛长义挑了挑眉,“此物旁人,但说无妨。” 陈安之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看来是躲不过,如此想来便坦然笑道:“为天地立公义?是你心中的公义,还是他心中的公义,还是天下人心中的公义?人皆有七情六欲,私欲,贪欲,色欲无穷尽,试问谁能做到真正的公义?” “两方较劲,彼此各有理由,帮此扶彼双方皆有自我正义,试问又该帮谁?” “所谓的公义,不过是自身所认定的公义,谈不上为天地所立。” “九千大道上,唯剑修主攻伐,仗剑而行,修的就是一把剑,为的是斩断眼前是非,一切烦心事,虚妄之事,不正之事,皆可一剑斩之。” “这就是剑道,千年来,便是如此。” “铮~”清脆的一声剑鸣,一点寒芒瞬息而至,悬在陈安之眉心的那一抹墨梅不过分毫之距。 陈安之静静地看着出剑的中年人,依旧坚定,稳若磐石,一字一句说的清晰,“修士,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 薛长义没有接话,脸色凝重的盯着镇定自若的男子,语气冰寒,“你若对远山宗心怀不轨,我必斩你。” 第十二章 剑气深且长 “你不会杀我。”陈安之轻笑着束起两根手指,“你若是怕我对远山宗不利,就不会带我上山,这是其一。” “其二。”陈安之缓缓说道,“我大道根基俱碎,只是个废人。” 薛长义看着这个沉稳青年,紧绷的神色渐缓,“废人最无害,但也最可怕。” 陈安之笑了笑没有接话。 薛长义收起剑,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陈安之苦笑道:“我比你更想知道,只是醒过来就这样了。” 薛长义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猜疑,这青年无论悟性还是心性,比之自己见过的年轻人都要强上许多,这样很好,但对于陈安之来说却不是最好,于是他说:“有句老话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我不希望你是虎狼之辈。” 陈安之灿烂一笑,有着说不出的气概,“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屑于作龌龊之事。” “而且你若是担心,何不现在就逐我下山?” “我喜欢赌,你的心性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淡然的,你说的那些见解,也是我听过最大逆不道的,可就是这样,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所以我想看着一种可能的发生,我修行近五百年了,在别人眼中是高高在上的半圣,那就是天,可那又如何?我从不相信三州五地这广袤的天地中,圣人便是天,但是我却一直没有看到天上的天,除了你,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天上天的可能。” 薛长义坐回木椅,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陈安之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引人注目,你很平淡,这自然是好事,你也做到了,不过。” 薛长义话锋一转,正色道:“你太淡然了,在这远山宗反而有些特殊,第十九楼只有一个杂役,那就是你,这样看来,是不是更引人注意?” 陈安之认真思考了一番,“是有一些。” 此话像是正中下怀,薛长义脸上挂起一丝笑意,感慨道:“我可以收你做弟子,当然不过是个表面身份。”说罢,他拿起茶杯轻轻吹着,饮一口茶,静静等着回答。 “什么条件?”陈安之有些头痛,他自然不相信薛长义会如此好心。 茶梗立在杯中,因着杯底落在桌面的轻微震动翩然,薛长义缓缓说道:“答应我一件事便可,无论何时,不可对第十九楼及门下弟子出手。” 远山宗中,人数接近三千人,大多为外门弟子,能够进入楼阁成为座下弟子的无一不是资质上佳的天才,只是今日,第十九楼破了这个规矩。 薛长义推开门,院中有四人在装模作样的忙碌着,眼神却时不时地瞟了瞟大门,见到师父出来,慌忙低下头。 薛长义满脸的无可奈何,想要开口说些不怎么严厉的话,跟门下弟子谈笑畅谈,可这个生性严谨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被石头垫在舌底,怎么也缓不了口。 “以后陈安之便是你们的小师弟了。”薛长义环视四周,板着脸丢下一句话,便折身回了屋里,暗自郁闷。 中年男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后,洛月桐一把丢下扫帚,满脸兴奋地跑到陈安之身边,抬起头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陈安之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运气比较好吧。” 何三溪一脸认真的看着陈安之,东瞅西瞧的,喃喃道:“你跟师父一点都不像啊,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 “哎呦~”话音刚落,何三溪脑袋像是隔空挨了一记,接着屋内便传出一道威严的男声,“何三溪,胡言乱语,罚你去后山断水一日。” 何三溪满脸沮丧,叶简汐不忘打趣道:“怎么样?我就说不让你胡说八道,走走走,师姐亲自带你去后山。” 便在这时,杜毅壮坏笑着挑挑眉,道:“那我也去,小师妹你就领着小师弟再好好逛逛咱们第十九楼。” 说话间,他还故意加重了‘再好好逛逛’这几个字。 昨日洛月桐已领着陈安之四处熟悉过,而如今二师兄故意这般说起来,自然有几分其他意味,叫洛月桐又是俏脸一红。 陈安之倒是毫不在意,随着满脸通红的姑娘走出院去,只见远方山巅有朦朦胧胧的雾飘荡在山间,没来由的心胸为之一敞。 这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绕山的路上,不时见到有弟子在挥剑,不过大多是些简单的招式,没有附着灵气,偶尔有个别弟子挥出带有灵气的剑招,也都是大开大合,光明磊落的,没有一丝隐晦。 一路走,一路赏景,陈安之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有好好赏过山水,只记得三千年前有个陆姓的儒家圣人总是打趣自个儿,不懂得山水美景,只晓得练剑,明明他自己是个只懂诗书经纶的呆板家伙。 “小师弟。”洛月桐突然喊了一声。 陈安之望向少女,不确定“嗯”了一声。 洛月桐眨了眨眼睛,一脸笑意,“小师弟。” 陈安之歪了歪头,说道:“洛师姐。” “哈哈哈哈。”洛月桐开心的笑了起来,“好别扭啊,明明你比我年岁要大~” 陈安之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觉得。” 少女的笑声宛若风动的檐铃,清脆悦耳,随着云雾萦绕在山间清水。 “不过我还是要喊你小师弟。”洛月桐好容易止住笑,装出一副正经样子。 陈安之微微笑,点头道:“好的,洛师姐。” 修行向来是枯燥且无味的过程,陈安之如此认为,但洛月桐却不是,才刚刚走过十七年轮的少女非但不觉得难熬,反而充满了激情。 是的,大道之上讲究天资,但心性坚韧,锲而不舍才是决定日后成就的最为关键的。 洛月桐自认为天资不佳,比不上其余十八楼门下的弟子,更无法与沐如意相提并论,所以她更加勤奋,更加努力。 引着陈安之来到一处静怡的草地后,洛月桐便按着宗内的吐纳法开始修炼。 虽是冬日里,正午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陈安之寻了一处树下阴凉处,悠然看着用功的少女,时不时还掐根嫩草丢进嘴里,轻轻咀嚼。 洛月桐的身子逐渐平稳下来,心神安静,一呼一吸之间,由缓慢变为绵长,就像是山涧平地的溪水,轻轻流淌。 在其身边有大雾蒸腾,那是天地间的灵气,在她的呼吸间被纳入体内,三州五地的修士灵海有大有小,初踏足尘心境的修士灵海几近干涸,只有通过吐纳天地间的灵气缓慢积攒海水。 达到化魄境,则需要牵引着灵海滋润肉体,牵灵海而开双臂,则双臂有力。 通双足,则脚下有风,乘风而上。 接下来便是引灵海而至项上,则目明耳聪。 化魄境的最后一个便是开心门,开心门而聚六魄,从此六魄成七魄,俱为一体。 所以化魄境,共分为七个小境界。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洛月桐缓缓站起来,背后长剑自主出鞘,漂浮在她周身云雾之中,如一尾银鱼。 纤手抬起,长剑随手上动作而飞舞,这便是化魄境所指的灵气外放,以自身灵气注入飞剑,不需要手握长剑,也可斩敌。 陈安之依旧是百无聊赖的样子,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不去修炼,因为自己的灵海破破烂烂,装不下太多灵气,一切吐纳修行对于他来说都是无用功。而之所以十九楼里的灵气能修复自己的灵海,多半是因为十九楼里蕴藏的灵气是何小家伙的灵气,说到底,他陈安之不是属于正气天下的人。 陈安之悠悠叹了口气,右手食指中指束起,一枚纤细而又精致的纯白小剑出现在指尖,他随手一丢,纯白小剑如一抹流光,拖曳着极轻微的,极凌厉的剑气。 “洛姑娘,你真的那么想打败沐如意?”陈安之站起身,洛月桐刚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满脸笑意的家伙,点了点头。 陈安之清眸眯起,他揉了揉眉心,解下腰间的狭刀,没有出鞘横在面前,嘴角噙笑道:“洛姑娘,我来陪你练剑。” 洛月桐好奇地望着对方,陈安之身上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可她不怎地,却仿佛看到了一道冲天的剑气平地而起。 风儿轻轻吹着,扯动着衣角,发梢。 不远处的小山,不知道何时有了一道指尖大小的通透窟窿,残余着深沉的剑意。 ·······新建了一个读者群(705206726),跪求各位大佬进群与我互动,你们的建议,才能让我更好的进步~~~~ 第十三章 落叶下剑碎叶 山水流转,山涧溪水潺潺,忽而几声鸟鸣猿啼,于深林中响起,深邃悠长伴着微凉却不寒的细风,叫人置身于此,便觉得心舒,少了几分躁动不安,多了几分静怡。 崖风轻拂,青草微摇,白衣飘飘,头顶的斜阳照下来,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把陈安之的身影映了下来。 几绺发丝垂挂在洛月桐白皙的前额,有风吹过,犹如三月杨柳飞絮般轻舞,她看着陈安之,似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陪我练剑?” 陈安之抓了抓手中狭刀,仅存的那一丝灵气,刚刚被凝作小剑挥霍掉了,所以他点点头道:“对的,大概不会伤到你了。” 听闻此言,洛月桐却没有丝毫松懈,她莫名觉得陈安之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自大,这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平静而自信,并不是刻意伪装却有着天然的举世无双,叫人不敢去怀疑。 陈安之握着刀,他依旧是那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只是他的眼底,焕发出一种光,凌厉的光。 洛月桐持剑的手臂缓缓抬起,长剑藏鞘中,抱了抱拳道:“既然比试,那我的剑也不出鞘,这才公平。” “请不吝赐教!”话说完,少女微微压低下盘,周身蒸腾起茫茫云雾,双腿骤然间发力,身影如一尾溪中白鱼激射出去。 陈安之微微笑着,虽然他修为尽失,但肌肉的记忆是不会变得,无论是法术,剑招或是拳技,他都一一记得,再加上如今灵海初愈,他的速度还有力量都在慢慢苏醒所以他丝毫不慌张。 不过瞬息之间,洛月桐已至身前,手中长剑迎风挥出,一抹寒光直取陈安之面门而来,剑未到,凌厉的剑气已刺碎了斜阳。 陈安之身形矫健远超想象,脚下步伐尤为轻盈,如蜻蜓点水,向一侧转身溜开半尺距离,笑道:“太慢了。” 洛月桐咬牙不言,右脚踩地止住身子,身形掉转,手中长剑随之变招,手腕轻抖舞开一朵剑花,追着陈安之而去。 这一转身却是刚好落下一丝空隙,陈安之轻笑一声,狭刀劈下,轻轻打在少女撑地的小腿,洛月桐只顾着出招,此刻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刀砸在腿上,身子踉跄手中自然不稳,长剑偏了一些距离,剑气冲向空中。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绿叶都纷纷落下,在婆娑的枝叶雨中,陈安之又欲举刀,洛月桐慌忙向后一跃,拉开些距离,稳稳落地,就着落地时的缓冲蹲下,再次发力,挥剑向陈安之冲去,动作矫捷势若奔马,立时劈出三道剑气,绞碎了漫天的叶子。 陈安之笑意不减,他的身影在左右腾移,轻松自若的躲开了,只是刚止住脚步,便看到一道身影穿过那纷纷落叶,持剑的纤细手臂迎面落下。 狭刀横在面前,不偏不倚迎上了长剑,就在这一瞬间,陈安之伸出另一只手,屈起食指抵在拇指,然后轻轻一弹。 “哎呦~” “好痛的。”光洁白皙的额头落下一片微微红,洛月桐嘟着嘴揉着额头不满地埋怨,转而问道:“我出的每一招你好像都能看透一样?” 这两日来,先是不谙世事的师父突然从山下领上来陈安之,接着陈安之夜里牵动第十九楼发生的异动,今日师父突然又破例收他为徒,叫洛月桐几乎相信,没有什么奇迹是陈安之身上发生不了的,所以此刻也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敌不过对方是正常的。 陈安之把狭刀别回腰间,说道:“你的剑招太光明磊落,这样不好。” 洛月桐看着陈安之,想了想问道:“怎么说?” 摊开手心,接过被剑气碎掉的树叶,陈安之捏在指尖,解释道:“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不懂。”洛月桐气呼呼说道:“你怎么跟师父一样说话绕来绕去,让人听不懂。” 陈安之无奈,笑着解释道:“方才你已经用剑气绞碎树叶扰了我的视线,但是却选择正面挥剑,这确实有些来势凶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挥出剑气后第一时间挪到我的背后出剑,我能不能挡下呢?” 洛月桐若有所思的皱着眉,陈安之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答案是我能。” “·······” 洛月桐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也不生气,佯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能。”陈安之看着洛月桐说道:“因为我比你强,但是跟你差不多境界的弟子却不能。” 他有这个自信,哪怕他现在没有一丝灵气,但千年来积累下的经验,足以让他对这些明招暗袭烂熟于心,所以他自信。 洛月桐有了一丝怀疑,问道:“你比我强了多少?” 陈安之站在树荫下,看着不远处的山,虽是小山,但近在眼前也足以遮住大部分视线,仿佛与天边连在一起,他抬起手,食指拇指之间空出二指距离,“大概这么多。” 少女看了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就这么多吗?” 陈安之笑而不语,双手负后点了点头。 山头与天边落在指尖,二指之距很短,山顶与天际却很长,长到让无数大道上的修士为之穷尽一生而不可至。 夜里的远山宗很美丽,第十九楼泛着微微的白玉光与夜空里的繁星相映成趣,远处十八座高峰的灯火投在绕山而行的河流中,好像天上星河坐落在地。 通往第十九楼的青石板上,站着一道白衣身影,他看着黑暗中的第十九楼,或有些惆怅,或有些迟疑,这些情绪交杂在一起极为复杂,俊秀的脸庞与一袭白裳被星光洒落着,有些清冷。 陈安之轻拂着腰间的沐春剑,自那日从老槐树将小沐春接引归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小家伙一直安静地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令陈安之无奈的是,这些日子的夜里,他曾试过潜入神魂却唤醒小沐春,只可惜那些轻声呼唤犹如石牛入海,得不到回应。 有时候,这个活了五千多年的老家伙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有醒来,那该有多好,不用背负许多事情,也不用去费尽心思去考虑如今被称为‘何仙人’的小家伙,到底设了一盘什么局,或者你给我点线索也行啊,莫名其妙的让我活下来,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陈安之如此想着,平淡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愤然,暗骂道:“真他娘的跟你家先生一个模样,也不知道学点好,叫人火大。” 骂归骂,牵引灵气入体的事情却是万万不能拉下的,只不过得知了恢复的法子之后,陈安之反倒不着急了,反正十九楼都在这里,也跑不了,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急了反而容易被人察觉,虽说他跟薛长义立下誓约,但怎么说其余十八楼不见得会同意,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如此想来,陈安之微微阖上双眼,安静了许久的那座楼阁仿佛活了起来,檐铃轻响,一层层如雾般的灵气缓缓荡在空中。 有风微微浮起,有灵气,有剑意蕴在柔和的晚风中。 陈安之放空心神,抬起手,那些灵气似乎是被牵引,成千丝万缕萦向着他的指尖。 便在这时,极其厚重且沉淀的声音响在耳畔,陈安之慢慢睁开眸子,带着些许疑惑,在看清的瞬间化作呆滞。 第十九楼。 有轻微的霞光,自那扇沉淀了许久的木门缝隙透出,接着,门开了。 ·······新建了一个读者群(705206726),跪求各位大佬进群与我互动,你们的建议,才能让我更好的进步~~~~ 第十四章 繁星落水船在摇 夜风缭绕,繁星满天。 “这些年来,我还是觉得这天上星辰最美。”大梁京城的某处院落里,算命摊子被收起,幡子斜靠在墙边,老道士摆了一盘棋,手中捏子却仰望星空。 在他对面,当今的大梁皇帝按下一枚黑子,感慨道:“我时常会想,若自己是这天上一颗星,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就安静的待在那里俯瞰人间山河,该是多好?” “星辰在动。”老道士收回视线,看向底下棋盘,笑道:“你看它们仿佛永远不会移动,但事实却是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动。” 大梁皇帝微微蹙眉,不解道:“先生何出此言?” 老道士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好像看到了几千年前有个青涩少年郎,好奇地询问,老道士眯眼道:“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单看我们晨时与黄昏的影子,日出在西,日落在东,太阳亦是星辰,只不过更大一些,更亮一些,所以我们才得以注意到。” “但是繁星不然,躲在月后悄悄挪动,所以看上去,它们好像一动不动。” 大梁皇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追问道:“人事亦是如此?” 老道士沉默不语,大梁皇帝了然,随即心生敬佩。 大梁皇帝年近二百,作为这庞然大物的王朝主人,在他还是太子时,游历天下山水遇到眼前这位老道士,以为对方与寻常故作神虚的道士无异,便想着恶搞一番。结果已是凝魂境的大梁皇子,被老道士用竹签连敲脑袋三下,丝毫无反手之力。随行一路下来,惊觉对方无论在学识还是修为都远超过书院很多的老学究,当时便拜作先生。 “你今日来,怕不是单单为下棋而来吧。”老道士缓缓问道。 大梁皇帝点点头,正色道:“先生,履霜坚冰至。” 老道士笑眯起眼,道:“我说过了,星辰在动,人也在动。” 老道士站起身,走进屋里,随手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阅起来,似乎是觉得无聊,随手丢向刚随之走进来的大梁皇帝,“书中有千万道故事与道理,虽然做了皇帝,读书之道千万不可忘。” 大梁皇帝恭敬接过书籍,老道士只有这一刻才觉得,大梁皇帝依稀有几分与当年少年郎相似,同样的爱书读书。 ······· 就在陈安之愣愣出神之际,如海一般磅礴的灵气自第十九楼喷薄而出,无尽仙光流淌,沉淀着古朴沧桑的气息,将此地与外界隔开,自成一方小天地。 本是黑夜时分,这一方小天地因着仙光亮如白昼,风铃声悠悠,荡漾不绝。 陈安之缓缓睁开眼睛,蓦然发现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坚实的青石板,而是澄净辽阔的一片汪洋,他仿若漂泊在其上的一叶扁舟,下方倒映着万里星河长卷,俯下身便能触摸到繁星。 回过神来,陈安之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第十九楼,明明没有动,第十九楼却显得越来越遥远,好像隔着数千年的岁月,叫人奔波不及。 陈安之犹豫片刻,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一圈圈涟漪漾开来,扰动繁星颤颤。 便在这时,一团温润的白芒宛若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第十九楼大门而出,瞬息间便来到陈安之面前,静静地浮在空中。 光芒渐渐内敛,内里之物显露出来,原是一枚桃木簪子。 像是心跳突然漏了半个节拍,悲伤,怀念,心痛,一瞬间有太多的情绪涌上这个白衣剑客的心头,睹物最思情。 陈安之颤抖的手轻轻握着簪子,手指细细摩挲着簪头的四个正楷小字。 “好一个浩然正气。”白衣剑客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悲哀,低声轻喃着。 恍然一梦过了数载春秋,日升月落,细水长流,沧海桑田,醒来之后身边的人都已不在,这其中滋味,又怎是寥寥数语便可说清道明,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化作这短短的一句话。 “错了,全都错了。”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陈安之还未缓神,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这熟悉的声音,三千年前他听过很多次,甚至觉得对方有些唠叨,可如今却为之惊喜。 “何······”他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却戛然失声。 周围是星空与海,这一方天地只有他了然一人,那声音仍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感觉不像是在对话,反而更像是一个失意人的喃喃自语。 “错了,全都错了,还没到时候。” “我们都错了,全都失败了。” “宁姑娘死了,苏主死了,师叔祖死了,先生也死了。” “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姜初一,你要活着,这天下要变了,他们要来了。” “他们要来了!” 轻声呢喃缓缓说着却逐渐变得惊恐起来,最后在第十九楼的木门沉重的闭合声中,响起了近乎崩溃的嘶吼。 陈安之呼吸沉重,心头莫名的压上一层阴霾,他手掌搭在剑上,突地发出一声悲怆喊声。 “嗡~” 极通彻的剑鸣声,仿佛天边的一线骄阳升起。 这剑意,看似随意,却沉淀了滔天的杀气,以及如汪洋怒涛般的剑意。 一瞬间。 摧枯拉朽的剑意随后而至,来势汹,杀意决。 这一线曦光,一层层,如浪潮澎湃撞击着峭壁。 “咔~” 一声轻响,脚下璀璨星河长卷现出细微的裂痕,而后如春风吹动烈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碎成一片片,随柔风而远去。 这光实在是刺眼,教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睁开,面前是安静矗立的楼阁,脚下是青石板,白衣剑客依旧站在原地,平淡如风,手掌紧握剑柄。 那道磅礴的剑意动静很大,第十九楼流淌出的灵气如海遮掩了一切,周围始终安静,若是方才有人立在一侧望去,也只能看到表情不断变化的陈安之,并无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一口绵长的气,似有不甘,或有迷茫。 方才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何小家伙的声音,事实上他之前心里也有疑惑,当年那个说出天下是众人天下的人,怎地就突然会在天下之上立自己的道。 但是在刚才的话语中,陈安之有些明晓,在他沉睡的那些悠长岁月里,必然发生了一些什么变故,让小家伙不得不变了初衷。 大雾蒸腾,藏匿在最深处的山,初漏边角山石,虽不过是一分一毫,但好赖这场大戏已开始慢慢解开帷幕,接下来怕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各色人物粉墨登场。 风悠悠然,檐铃声静静淌,在这静怡的夜晚中。 一双星眸,从呆滞逐渐变得迷茫,又逐渐开始吐露锋芒,陈安之兀自轻笑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苍茫长空,轻声呢喃道:“小家伙,我还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一直都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郎。” “你看着吧,不管三千年前你没有完成的到底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完成。” “我姜初一说到做到。” 第十五章 安之若素就是安之 清晨里,细雨落,有一位背负雪白长剑的可爱少女,面向陈安之的院落站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屋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厨房里,都找过了,没有陈安之的踪影。 洛月桐绕着山路四处找,心里有些着急,明明昨日答应好的,要与自己学做饭,可这人怎么就没了踪影。 巍峨的山峰上,因着曦光峭壁生辉,身边是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头顶是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悬崖边上盘坐着的白衣剑客,倒是正好构成一幅绝美的淡墨山水画。 洛月桐放缓脚步,走到陈安之的身边,侧脸看去,突地愣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家伙。 陈安之面色如常,浑身白衣被晨露打湿,发梢上还有些许晶莹的寒露滴下来,他的眼里布满血丝,此刻望着远方,哪怕是洛月桐轻轻坐在身旁都没有反应。 “你在干嘛?”洛月桐在他面前挥挥手。 良久之后,眉心舒展开的青年缓缓吐了口气,笑说道:“我突破了。” “啊?”少女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的看着陈安之的侧脸。 陈安之没有解释,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破碎的灵海因着昨夜里,又痊愈了几分,如果说之前的灵气宛若烛火熄灭升起的一丝烟,那么现在就是茶盏里微微浮起的雾气。 只不过陈安之不是正气天下的人,自然也无法用正气天下的境界来划分,但若横向来对比的话,那大概就是尘心境,也即是初踏仙路。 洛月桐听不懂陈安之的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再纠结,嬉笑道:“今天是大试抽签的日子,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嘛?” 陈安之向后仰去,躺在茂密的草坪上,望着高不见顶的长空,他昨夜里为何小家伙的话苦恼了一夜,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所以日出前他心情很差,但日出后他审视自身发现灵海的意外之喜,所以他现在心情很好。 “不过我看你一夜未睡,还是回屋里好好休息吧。”洛月桐考虑片刻,转而语气有些低沉说道。 “一起去吧。”陈安之笑道,睡了三千年,他早就睡够了,如今灵海渐稳,心性也随之渐变,总算有点底气,他也高兴了许多,自然精力也旺盛了许多。 远山宗的大试分为两轮,每三年一次,第一轮被称为:登楼,是由外门弟子挑战十九楼弟子,十九楼弟子自然不用多说,皆是人中龙凤,而外门弟子则不然,大多是天资不佳但悟性尚好,或多或少有些可塑性,暂且收作外门,由十九楼里达到一定境界的弟子授业解惑。每三年,外门弟子中修为高深者,便借此大试机会向十九楼弟子挑战切磋,切磋过程中,十九楼的首座会进行观战,来观察天赋心性,择优而纳入门下。 此方法用意明显,一是激励外门弟子奋力修行,二是远山宗每年招收弟子数目太多,难免会有些许纰漏,错失一些英才,通过此法可以很好地弥补大策时的纰漏。 但近些年来,却罕有外门弟子能够通过大试,其中不乏有个别天资聪颖的弟子,但与十九楼的龙凤相比,黯然失色。 除了一个人,那便是薛长义带上山的洛月桐,至于为何上山后薛长义要先让其在外门磨砺,无人得知,就连洛月桐自己都不明白。 大试第二轮被弟子们称之为‘准圣斗’,这称呼不乏有吹嘘成分,但作为十九楼天才中的佼佼者,确实有日后成圣的资本。 第二轮大试,十九楼阁各派出四名弟子,由这四名弟子抽签决定各自的对手,而后进行比试,胜出者进入下一轮,胜者再次进行抽签,最终胜出的十九名弟子将获得进入洗剑楼的资格。 “我告诉你啊,洗剑楼里面有好多剑。”洛月桐边走边跟陈安之解释着,最后红着脸吭哧半天,才说道:“都是些特别好的剑。” 小家伙没有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特别贴切的话,只能以一句好剑形容。 杜毅壮在前方走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过头纠正道:“是先辈的古剑。”说完,他鬼使神差地朝着陈安之瞥了一眼,后者在看着远方山水,脸上没有表情。 其余跟着的师兄师姐听闻此言,皆是哄笑起来,叫这个年龄最小的少女脸又红了几分。 绕过八剑石雕所在的广场,在经过一条蜿蜒曲折的白玉桥,远远的便看到云雾中伫立的洗剑楼,透发着沧桑,古朴的气息,存在了上千年岁月之久。 陈安之驻步望去,心里悄然一沉,淡漠的眼睛渐变的凌厉。 不解,惊讶,愤怒,疲倦,之前蜷缩在眉间的远方风雨,相继出现,像是辽阔平静的长河下暗流涌动。 他感受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剑意,只是如今那股剑意却有些缥缈,似乎虚弱至极,破碎不堪。 陈安之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再睁开来,那些复杂的情绪悉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出波澜的云淡风轻。 “洛月桐,叶简汐,何三溪。”洗剑楼前的白玉广场早已挤满了白色道袍弟子,杜毅壮好不容易寻到一方空地,从竹筒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依次写上三人的名字,轻声唤道。 被点名的三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意,何三溪更是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杜毅壮捏着纸,视线落在陈安之身上,略有些犹豫,从第一次见面,这个青年男子便是一脸的淡漠,从未见过他露出什么别的情绪,仿佛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陈安之,师父让我问你一句话,你腰间的剑不能出鞘,可愿再挑一把剑凑合?”杜毅壮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此言一出,第十九楼弟子皆是瞠目结舌,洗剑楼里的古剑随便一把,就足以让门下弟子受益终生,且不说挑一把剑凑合,这种荒唐事,就单单说师父这句问话的意思,似乎师父心里已经认定,这个昨日才拜入门下的小师弟,必然能获胜。 当然洛月桐不在此列,她早就知道陈安之很厉害,虽然有多厉害她不知道,但比自己要厉害,而且不止一点,所以她不惊讶。 陈安之回过神,看着杜毅壮的双眼,手掌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沐春剑,凝眉思索。 薛长义说的是实话,沐春剑是不能出鞘的,其中原因很多,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是远山宗,而狭刀也不能轻易拔出,否则就是在浪费这五次刀意。 风穿山过水拂面而来,陈安之仔细想了想,缓缓说道:“陈是陈安之的陈,安之是安之若素的安之。” 浓墨落在纸上,留下苍劲有力的三个正楷小字: 陈·安·之 ·············陈安之跪下了,沐如意跪下了,洛月桐也跪下了,砰砰砰,读者大大过年好,求求各位加群吧:705206726 第十六章 清风竹林一条狗 初春时节,天还有些凉意,远处山峰有风掠过,带着清冷,裹着清冽,似乎就连山中阳光都被吹动,倾斜着落下来。 洗剑楼前的广场此时人声鼎沸,众多身着白袍的远山宗弟子聚在这里,望向前方。 何三溪悄悄吞了口口水,面色不安问道:“还要多久才开始抽签?” 比他稍大几岁的叶简汐见状,嘴角含笑道:“你开始害怕了?” 何三溪慌忙正色,昂起头挺直腰板,佯装镇定道:“我可没有,我是怕咱们楼有个倒霉蛋抽到那个先天剑心。” “没事的。”洛月桐望着洗剑楼前方正在递交名单的二师兄,镇定自若道:“不要自乱阵脚,要想从大试中优胜,早晚都会遇到实力强劲的对手。” 只是少女攥成拳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胸有成竹。 她偷偷的把视线往陈安之那里瞥了一眼,又赶紧收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小鹿般纯净的双眸多了一丝黯然。 陈安之望向远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眼神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 忽然间,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陈安之突然低下头,洛月桐抬起头,看到一道曼妙身姿御剑而来,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少女,颈项纤秀,肤若凝脂,如空谷幽兰,与周围秀丽的山河完美合一,她金丝白雪道袍拢身,束发不别簪,两绺刘海搭在脸颊两侧,偏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额前缀着枚小小的精致的红宝石,平添几分俏皮。 如此复杂的气质杂糅在一个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怪物来了。”何三溪缩了缩脖子,暗暗咂舌道。 洛月桐攥着的拳又紧了几分,眸中明灭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御剑的少女来到洗剑楼近前,轻轻自半空跃下,缓缓踏上石阶,走到木桌前,左掌搭在右拳行礼,“叶师叔。” 负责收集名单的是位中年男人,此刻见到沐如意面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这不是我们远山宗的小凤凰吗?” 沐如意眉眼绽开笑意,柔声道:“师叔就不要取笑我了,师父让我带话,马师兄下山还未归来,所以大试就让靳衔木,靳师弟代替。” 叶师叔听闻此言,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问道:“可是因为深坑村?” 沐如意正色道:“是,前些日子深坑村有异动,师兄奉命前去,但直到今日还没有任何音讯。” 叶师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前些日子十九楼首座齐聚,是因为此事了。” 沐如意并未多说其他话语,将名单交于叶师叔后,转身又跟杜毅壮打招呼,问道:“杜师兄。” 杜毅壮尴尬的点点头,问好道:“沐师妹。” “这次大选···洛····”沐如意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缓缓问道:“第十九楼的大试名单,可否借我一观?” 到底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别扭感,杜毅壮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把手中的纸张递给沐如意。 白玉广场中,陈安之轻咳几声,垂下头低声道:“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洛月桐转头看着陈安之,关切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陈安之皱眉道:“浑身不自在。” “那我带你回去吧。”洛月桐满脸的担忧,倒叫陈安之羞愧几分,所幸这家伙脸皮够厚,赶忙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不用,大试抽签重要,我能不能进入洗剑楼,全看你的手气了。” 洛月桐翻了个白眼,自然看出这家伙只不过找个借口罢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自个儿回去吧。” 如削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摊开卷着的纸,风安静了,喧嚣声淡了,那三个墨色小字映在少女的秋眸里,像是阳光撕破多日的梅雨,又像是冬日破冰的第一声轻响,沐如意贝齿轻咬着粉唇,蓦然抬首,四下望去,视线停在洛月桐身上又移开,却始终未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收回视线,难免有些失落,如洇了霜,风沙迷了眼。 陈安之一路挑僻静山道而走,轻松惬意,优哉游哉,遇到风景秀逸的地方,稍微休憩片刻,听风观景好不自在。 不是不见,只是再次重逢,他还没想好说辞,这是个很尴尬的事情,不过当陈安之想象着沐如意看到自己名字的表情,心里高兴起来,嘴角也随之柔和。 在往前走,一方碧绿如玉的小竹林撞入眼帘,绿意盎然,陈安之信步走过去,三千年前这位白衣剑客就偏爱竹,每逢经山过水,遇着竹林,总要小憩片刻,或饮茶,或吃酒,反正总有些借口停下来休息。 竹林环绕着一方凉亭,凉亭里传来少年郎清脆的嗓音:“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陈安之循声望去,倒是个翩翩的少年郎,消瘦的身子挺得笔直,如一把宝剑,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卖力地读着。陈安之轻轻倚在一枝竹,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惊扰的噪音。 昏昏的暖光透过茂密的竹林洒在少年脸上一片金黄,光影交错间,陈安之仿佛看到温润如玉的小家伙,记不清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何小家伙也跟眼前这少年相仿年龄,就坐在学塾中,陆茗娴站在三尺讲台上,一个认真的教,另一个认真的学。 晴朗的天,认真好学的稚嫩脸庞,那可真是天底下一副动人的画卷。 如此想着,陈安之不自觉发出一声轻笑,这小小的动静丝毫没有惊动眼前埋首书海的少年郎。 “方寸胸怀容万象,欲同天地竞风流。”少年郎连读数遍,突地终于露出释然的笑,那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干净透彻,是为明悟书中道理的笑,只不过在少年注意到旁人时,登是脸颊浮起红晕,似乎极不好意思。 陈安之轻笑,缓步上前,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他摆在桌上的长剑,问道:“你喜欢读书?” 少年郎点点头,认真回道:“是的。” 陈安之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散放松,随清风微动晃荡着往前走,不在意道:“远山宗虽注重学问,但总归是以剑为主,对学问还是不行,你拜入书院不是更能随心?” 不远处,少年郎低下头,看着手中书籍,沉默不语,自己岂能不知拜入书院才能更接近大学问,大道上的打打杀杀他自然是不喜欢的,但一想到家中爹娘偏认为知识学问是无用的,纵使满腹经纶,到头来还是敌不过人家手中三尺青峰,虽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可自己偏就放不下手中书。 陈安之把手放下,静静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年郎,道:“学剑也好,读书也罢,说到底就是一个顺心意,不顺心则剑意钝,不顺心则读书涩,不能顺心意,事事虽能做好,但不能尽善尽美。” 山间清风掠进竹林间,随风而来的光描在白衣剑客的身影,逆光而战立,仿佛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书生郎呆呆地看着陈安之,心中震惊不已,眸中的震惊慢慢变为丝丝崇敬。 似乎是感受到少年的目光,陈安之昂首挺胸,手掌搭在剑柄上,好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竟真有些翩然尘中仙的感觉,叫这个白衣剑客自恋起来,心中暗暗感叹自己可真是太厉害了,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剑仙。 只不过,良好的感觉总是短暂的。 竹林的风大了起来,正如同客栈那天一般不安分,吹动着,带着道清脆如银铃的喊声。 在逆着光的剑客背后,一位额前缀着小小红宝石的姑娘,手里捏着一张褶皱的纸条,轻轻晃动着。 “陈安之。” “叫。” 腰间别刀佩剑的白衣男子叹了口气,闭上眼。 “汪!汪!汪!” ······汪汪汪,陈安之求关注~求推荐~求红票票~求加群~705206726 第十七章 清风竹下,如意安之 云层堆叠的群山似水中浮岛般,一簇簇一抹抹悬浮着,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映在水面,两岸景色宛若百里画廊。 细风扰竹林,浮云戏斜阳,途径过细密竹叶,落下薄如蝉翼的光。 白衣似雪,沐如意站在天光中,翩然若仙。 如此美景,那个喜竹的剑客缺全无雅兴,看着眉眼带煞的姑娘,扯扯嘴角,扬起丝笑意。 “你还有脸笑?”沐如意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日,沐如意回到客栈后,左右寻不到陈安之,只见到桌上的信封,向店小二询问,只说那位客官凌晨便结账走了。 今日,先不说陈安之故意躲着自己,就说本有错在先的家伙,见到自己应是先认错求饶才对,可这家伙居然还嬉皮笑脸起来,如此想来,沐如意倒是更生气了。 陈安之眼瞅着沐姑娘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有不安。陈安之活了挺久,经历过很多诡计阳谋,可始终搞不懂女孩的心思,方才听闻沐姑娘的声音那一刻,他想到的就是装傻笑,只是如今看来,适得其反。 “咳。”陈安之有些尴尬,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鼻尖,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发现此时自己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错的,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沐如意,或者说是了解三千年前那个女子,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沐如意环臂抱胸,眼神清冷,看着逐渐失笑的男子,一言不发。 连绵的风在竹林里了了痕迹,此刻若说最尴尬的人,莫过于杵在一旁的靳衔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可真是左右两难。 一心只埋首于圣贤书的呆子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不过好在看了些故事,懂了些道理,知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情况,遂双目一闭,狠狠心咬了咬牙,道:“沐师姐,我先回去了!” “·······” 有不知名的鸟儿轻轻啼叫着,缓缓飞过上空。 沐如意还是没说话,眼神依旧不悦,靳衔木慌忙收起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自一旁绕开,小碎步走出竹林,长出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赶忙离开。 “沐姑娘。”待那书声郎的身影消失,陈安之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我知错了。” 沐如意嘴角微微垂着,红润的唇像淡红色的花苞紧紧闭合,表情虽缓和几分,一双秋水眸子却还溢着些不满。 过了片刻,沐如意粉唇轻启,颇有些无奈,不再为难陈安之,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挂念。 陈安之老实回答:“好了很多。” 沐如意说道:“你参加了大试。” 语气平淡,这句话之前应该有很多问话,比如说为什么不告而别,比如这半个月去了哪里,怎么进的远山宗,为什么要躲着我。 但是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少女没有问,她知道陈安之不会说,也知道陈安之很厉害,进入远山宗不足为奇,她把这些小小的疑惑压在心底,轻轻说出的话,像是好久未见的老友叙旧。 陈安之点头,“是。” 沐如意向前走去,绕过陈安之来到凉亭,坐下来,缕缕发丝在额前被清风撩动,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发丝拨在耳后,安静地坐在那里。 陈安之看着沐如意怔怔出神的样子,仿佛置身于一副山水画,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沐如意一人,他怎么都看不厌。 生气时皱褶的秀眉也好,开心时漾在嘴边的小小梨涡也罢,三千年前他就很喜欢,过了沧海桑田,绕山弄水千百圈,他还是喜欢,更喜欢,从没有不喜欢的时候。 只是他搞不懂是喜欢沐如意,还是三千年前的那个人。 沐如意恍然察觉到陈安之的异样,脸颊泛红,轻声细语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陈安之宛然失笑,摇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很好看。” 只是觉得你很好看,所以想多看几眼。 沐如意咽住了话,脸颊绯红,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清清亮亮的眉眼藏不住欣喜,埋怨道:“你好不正经。” 虽是埋怨,却蕴着喜悦。 陈安之认真道:“沐姑娘,这是认真的话。” 沐如意脸更红了,慌忙绕开话题,询问道:“这半个月来,你有没有偷偷喝酒?” 陈安之坐在沐如意对面,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略作沉吟,沐如意似是做了个决定,手掌摸向腰间,摘下个小小布袋,在其里摸索一番,探出时,赫然握着个紫皮葫芦。 “这酒葫芦可盛酒百斤。”沐如意晃了晃,紫皮葫芦里有液体摇曳的声音,“你喝过缠梦酿吗?” 缠梦酿三个字落入耳中,叫陈安之偷偷咽了口唾沫,好酒之人岂能不知举世罕见的佳酿,莫说当今,放在三千年前这缠梦酿也是酒徒毕生所梦寐以求的。 这小小的动作落在沐如意眼中,让她笑颜如花开,好似红梅一朵绽初雪落下的枝头,“想要吗?” 轻轻拧开酒塞,香气随即荡出来,惹得有蝴蝶自深林而来,蜂鸟轻颤双翅。 “是有条件的。”陈安之深吸一口酒香,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一双纤手便把酒塞填回去,少女嘴角噙笑,得意道:“你听不听?” “讲。”陈安之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每日只可小酌一口。”沐如意笑吟吟道。 陈安之看着沐如意,纠结片刻,点点头。 沐如意把酒葫芦递到陈安之面前,陈安之初时一愣,好奇问道:“没了?” “没了啊。” “真的没了?” “真的没了!” ················ 日沉西山,暮光绣竹帘,第十九楼前的院落,炊烟袅袅,洛月桐卷起竹帘瞥一眼正门,远处夕阳与威严正门相映,听云间之鹤唳。 直至暮鼓三声响,陈安之才脚踏斜阳而归,腰间多了个紫皮葫芦,推开门正撞到面带微笑的洛月桐,想起在洗剑楼前那蹩脚的理由,讪讪笑道:“洛姑娘,你怎么在我院里。” 前一刻还笑靥如花的洛月桐,勃然大怒,双手掐腰瞪着陈安之,反问道:“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陈安之点头道:“是。” 洛月桐继而问道:“你不是要回院里歇息?” “去见了个人。”陈安之不愿在这个话题纠结,“抽签结果如何?” 洛月桐面色沉重,还未开口,杜毅壮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神色黯然的人儿,一见到陈安之,何三溪瞬间扑上来,几欲泪下,“小师弟啊,我对不起你呀!” 陈安之悄然后退,让何三溪扑了个空,扑通一下趴在地上,何三溪也不在意,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小师弟,我这手气是臭啊。” 陈安之剑眉蹙起,不解道:“怎么回事?” “靳师弟的对手····叫陈安之?没听过这个名字。” 第一楼,问风厅堂。 一位妙容较好的少女侧着头,以询问的视线看向旁边的人,她是第一楼参加大试的人选之一。 在她旁边的少年二十出头,是在这几位弟子中年岁最大的,在远山宗修行近十年,加上平日里较为活跃,心思灵活,人缘颇好,自然认识的人也是最多的。 只是此时,这青年摇了摇头,显然对陈安之并不了解。 靳衔木文质彬彬,低着头,脑子里满是竹林中的场景,说起来,沐如意有先天剑心之资,被称为远山宗的小凤凰,受到颇多关注,虽为同楼之下,平日接触很少,也未曾见过沐如意与谁走的亲近,就连那些与她示好的师兄弟,也大多被冷脸相见。 可刚才在竹林中,虽说气氛尴尬,但还是能看出沐师姐与那男子关系微妙,如此想来想去,靳衔木只觉得压力有些大。 偷偷瞥一眼沐师姐,后者脸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沐如意,满脑子诗书经纶的书声郎自然没有什么情爱之意,只是觉得无意间撞破别人的秘密,平白多添了一丝负重感。 由此可见,若说听人心话固然有趣,听闻之后却不能言,着实不算有趣。 “无需担心。”先前说话的男子见到靳衔木心事重重,以为小师弟是担心大试之事,笑着安慰道:“小师弟天资聪颖,再说对方也是第十九楼的弟子,想来应该不难对付。” 靳衔木听出一些关切,随即勉强笑道:“多谢白师兄关心。” “倒是沐师妹。”白师兄点点头,而后面色严肃对沐如意说道:“你的对手是第二楼的摇一更,对方修行时间比你要长,经验也更加丰富,虽然你天资远超于他,但万万不可轻敌。” 沐如意肃然道:“略有耳闻,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白师兄又说了些叮嘱的话后,便先一步离开,先前说话的少女也随之追去,一时间,问风厅堂里只剩下二人。 靳衔木面色不安,轻手轻脚站起身,埋头就想离开。 “陈安之很强。”沐如意突然开口,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妥,太过打击师弟,又补充道:“你也不弱。” 言至于此,靳衔木怎能不知陈安之是谁,回想起那道气质非凡的白衣剑客,心中有一丝凛然,低声说道:“沐师姐,竹林中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沐如意脸色微红,轻咳一声,不再言语。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靳衔木,靳衔木,倒是个好名字。”陈安之嘴角噙笑,听闻对手是第一楼天资破高的小师弟,有些惊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惊讶这世间还真就是一个缘字。 夜色中,晚风里。 在远山宗静怡的山门大道上,一位衣衫破碎,浑身布满触目惊心的伤口的男子步履踉跄,血污染满全身,他依然命悬一线,却始终提着一口气,以断剑为杖,一步步走的艰难。 突然间脚下不稳,男子跌倒在台阶上,失去站起来的力气,撕裂般的疼痛让他脸色变得狰狞。 他丢弃手中长剑,手指扒着台阶,缓缓向前爬着。 ······谢谢摇风大帅比友情客串~~求推荐~求红票票~求加群~705206726 第十八章 清风裹陈醋 天蒙蒙亮,鸡尚未鸣,天边一线曦光,落入第十九楼的一处弟子小院中,映得绿竹摇天光,石径染金风。 陈安之轻轻摩挲着桃木簪子,合上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潜入心神试图去呼应,却没有任何效果。 过了片刻,院门被人轻轻推开,屋内白衣剑客睁开眼睛,手中桃木簪子悄然划到袖中,望向门口那边。 洛月桐悠悠然走了进来,看了陈安之一眼,坐在桌边,道:“既然醒了,还不赶紧起床?” “洛姑娘。”陈安之见到这个不见外的少女有些无奈,提醒道:“你是女儿家,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进我的房间啊。” 洛月桐脸色微红,嗔怪一声道:“少没正经,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大试延期了。” 陈安之一脸茫然。 洛月桐看出陈安之的不解,顿时觉得心情愉悦,得意洋洋道:“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啦,只是师父今早突然告诉我们的。” 她看了眼桌上燃尽的蜡烛,还有摆着的酒葫芦,有一丝丝疑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又是一夜未睡?” “这酒葫芦是?” 陈安之点点头,却没有对后一句解释。 负剑女子衣衫飘飘,肤如凝雪,清艳不可方物,缓缓走在绕山的路,对一旁那些个第十九楼弟子的目光视若无睹。 何三溪远远地看到她,悄然吞了口口水,偏着脑袋压低声音对杜毅壮说道:“这世间还真有怪物,天资聪颖也就罢了,还长得这般好看,啧啧啧。” 杜毅壮皱了皱眉,道:“师弟,你流口水的样子看起来很猥琐。” 何三溪轻咳几声,“有句话怎么说?秀色可餐,我这不是没吃早饭,说来也真是,你看那小师弟一来,咱们小师妹也不缠着咱们练剑了,一睁眼就往那院子里钻,可真是羡煞我也!” 杜毅壮斜着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何三溪本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此刻,写满一个‘色’字。 “杜师兄,我有要事。”沐如意走近前来,正看到何三溪这副模样,黛眉微蹙,神色不悦道:“还请引我见薛师叔。” 杜毅壮暗暗踢了踢何三溪,随即正色道:“师父正在后山,我领你过去。” 后山距离第十九楼主峰不过千米,几乎是眺望既见。 山上密林郁郁葱葱,鸟儿轻鸣,山峰陡峭处有瀑布流淌轰鸣而下,底下一方碧水幽潭,不算深,偶尔有鱼儿探出水面,扰乱浅浅涟漪,乌龟伏在石头上,懒意洋洋。 薛长义负手而立,视线落在不过一指宽的通透窟窿,感受到上面沉淀的古朴剑意,面色有些凝重,心中凛然,隐约有几分猜测。 “见过薛师叔!”沐如意走上一步,向薛长义行了一礼,薛长义深呼吸一口气,淡淡地点点头,道:“马阑雨怎么样了?” 沐如意轻轻摇头道:“情况不容乐观,妖气入体,神魂不清,恐怕是命不久矣。” 薛长义露出一丝悲色,苦笑道:“我听说掌教师兄同意你前往深坑村了?” 沐如意点点头,道:“是的。” “胡闹。”薛长义愤然转身,怒道:“真是胡闹!” 他清楚记得,马阑雨去年便是化六魄境的弟子,如今却在深坑村受创几近陨落,更别说只有化五魄的沐如意,如此贸然前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他不明白,沐如意年轻气盛也就罢了,怎么师兄也跟着犯了糊涂。 “不是胡闹。”沐如意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缓缓说道:“我知道我自己的实力不济,所以我想跟您借一个人。” 薛长义闻言微怔,“谁?” 玉口轻启,念出一个十分土气的名字。 “陈安之。” 瀑布垂落在碧潭中,水花乍裂,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山风吹来,水汽弥漫。 薛长义眸子眯起,静静看着沐如意,少女眼神坚定,对上视线丝毫不畏惧。 “你认识他。”薛长义停顿了一下,没有佯装不知而去套少女的话,他薛长义不屑于如此下作的事,既然选择相信,那便不怀疑。 真不枉山上传言,一身正气薛长义的称号。 沐如意略带些得意语气,“是我救了他。” “哦?”薛长义眉头挑起,惊讶问道:“那倒是奇了,他怎么没和你一同回山?” 沐如意沉默片刻,神色稍黯,缓缓说道:“他是个怪人。” 薛长义听到这话,突地爽朗大笑起来,“天才都是怪人,你沐如意是,那个家伙也是。” 沐如意愣了愣,不知道师叔为何突然这般说到,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薛师叔便止住笑,看向自己道:“大道之上,生死由命,命由自担,陈安之从不是我的弟子,你无需问我,问他便是。” “有他跟着,想必你此行不会有性命之忧。”薛长义笑道,“不过相较于这个,我倒好奇你们二人,看起来你对他了解甚多,怕是相处了不少日子。” 女孩子家的心思,多是如春风送暖,怀着自己的小九九,沐如意不好意思说些什么,红着脸不敢接话。 这般娇羞神态落入薛长义眼中,让他多了几分玩味,也不在调侃小姑娘,又问道:“陈安之自一开始就不想在宗内引人注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骗掌教师兄的?” “这是个秘密。”沐如意反应过来,方才是薛师叔的玩笑话,孩子心性十足,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转身跑向第十九楼弟子居住的院落。 “陈安之!”少女提高嗓门。 陈安之假装没听到,伸了伸懒腰,便要卧床休息不搭理她。 洛月桐咧嘴一笑,满脸的小得意,仿佛整间屋子都浸在脸颊两侧小小的梨涡中,充满喜悦,她伸出手一把抓住桌上的酒葫芦,轻轻晃荡着,“快说,这是谁送给你的!” “是我。”人未至,声先入屋,背负雪白长剑的少女还未跨过门槛,向屋内看了过去,对坐在桌边的洛月桐视而不见,落在陈安之那边,冷若冰霜的脸上瞬间展开笑意,走入屋后,笑意不减,径直走到床前,坐在床边,作出一副急切关怀的样子。 她瞥了眼桌边呆愣的洛月桐,眼眸深处,隐藏着说不清的心思,隐约有光明灭不定,这位远山宗的小凤凰看着讪笑的陈安之,“昨日喝了几口?” 虽是嘴角噙笑,但关切的言语,却充满了警告意味,像极了一个害怕心爱之物被人抢走的孩童,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不甘示弱,不让于人。 “一口,只喝了一口!”陈安之束起食指,喉结滚动一下,摇头道:“绝没多喝。” 洛月桐视线一直落在沐如意的身上,眼神复杂,有不悦,但更多的是纠结,她张了张口,还是说道:“沐师姐。” 沐如意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秋眸渐柔,轻声道:“洛师妹,你变强了。” 洛月桐点点头道:“师姐走的更快。” “这次大试,我不会再留情。”沐如意道。 洛月桐道:“我会尽全力赢了你。”说罢,少女把酒葫芦放在桌上站起身,挥挥手,笑容灿烂道:“我走啦啊,陈安之你好好休息,跟沐师姐好好叙叙旧!” 说到‘好好’二字,洛月桐音调加重几分。 她离开屋子,关门时有些用力,发出极其大的响声。 沐如意走过去,拿起酒壶掂一掂,晃一晃,反复确认,而后舒心的笑了。 在三千年前,三州五地还叫做九州,他还是潇洒剑仙的时候,陈安之几乎读遍世间所有的大道诗书,走遍天下的山山水水,可兜兜转转,却始终搞不懂女孩家的心思,不管是三千年前的那个小家伙,还是就在面前的这个沐如意,陈安之觉得头痛,很头痛,极其头痛。 陈安之叹了口气,无意间嘀咕一句女人心,随即想到身旁有人,赶紧闭嘴。 沐如意听的真切,放下酒葫芦,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没有。”陈安之义正言辞道:“沐姑娘,我要起床了,你要看我穿衣吗?” 沐如意眉间蹙起,一脸不悦道:“你还要穿什么?” 陈安之愣了,这才反应过来昨个一夜未睡,自然也没脱衣,倒是沐如意心思微动,寒声问道:“这番无赖的话,你是不是对洛月桐说过?” 陈安之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慌忙摆手不认账,绕开话题道:“沐姑娘,你来第十九楼,是为了什么?” “你欠我一条命。”沐如意说道。 陈安之点头,“我一直记得。” 沐如意把酒葫芦丢向陈安之,“我要你陪我下山一趟。” “好。”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问去做什么,因为不需要问,三千年前欠下的债,要用三千年,甚至更久,久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来还。 ··············· 马蹄声细碎宛若繁星入水,踏在月河铺就的长路,出了红栏镇的城门,奔着深坑村方向而去。 沐如意斜靠着车壁,长剑横放在膝上,盘腿而坐,阖目养神。 陈安之轻手挑开白纱帷裳,微弱星光中,凝望着天上的半弦月,他伸手摸上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来握在手中。 “我说客官,你们当真要去那深坑村?”伴着寥寥柔风,车夫的声音自前头传来,“我听说那里可不太平啊。” 沐如意依旧在闭目养神,倒是陈安之把帷裳放下,轻声细语道:“先生何出此言?” 前方的路曲折蜿蜒,从上俯瞰,宛若一条土黄色的长蛇贯穿前方的黑暗,车夫注视着前方,有些担忧的说道:“我听说那里可是闹鬼啊,就说前些日子,有好些个仙人前去驱邪,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陈安之轻笑,“倒是个邪门的地方,我们也算是去对了。” “客官,我说···”车夫张了张口。 沐如意缓缓吐了口气,打断车夫的话道:“你只管赶路便好,累了便歇,无需跟我们一同进村。” “唉,小的不累,只是·····”车夫叹了口气,见实在劝不动车内人,只得缓缓摇了摇头,把视线落在前方。 明明是冬末天气仍寒的季节,这车夫额头不知怎地竟然冒出细细的汗珠,沿着额头往下慢慢坠。 陈安之无奈笑了笑,这沐姑娘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儿,明明是关心,却还是这番叫人不欢喜。 陈安之扬起手臂,狠狠灌了口,剑眉悄不可察地皱了皱,道:“沐姑娘,你还真是个不爽快的人。” “今日的分量好喝吗?”沐如意缓缓睁开眼,一双秋眸中溢满不悦。 陈安之讪笑挠头,“好喝,好喝。” 沐如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就这一口了。” 帘子外的月光透过细缝溜进来,像是一群无言的舞女,有些乏了,懒洋洋的卧在帘上,车内,青年少女的衣上。 “好好休息吧,距离深坑村还有阵子。”沐如意合上眼,似有意无意的说着。 陈安之点头没有言语,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 幽邃夜晚中,沐如意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也没有动,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 陈安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休息于月色中的人儿,就像是看到了三千年前那个美好的女子,他不知道闭上眼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但他觉得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那就是世间最好的事。 ·····求推荐~求红票票~求加群~705206726(没人理我,awsl!)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十九章 两袖满是撕书风 沐如意下山了,陈安之也随着下山了。 只不过薛长义知道陈安之下山,第一楼的人却不知道沐如意也下山了,此时不与人交好的益处便显露出来。 重伤的马阑雨在药物的调养下,略有好转,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没有逃出濒死的危境,但好消息是,一直昏迷不醒的马阑雨在正午,突然吐了口浊血,负责照料的靳衔木原本持书细读,被这动静惊扰,慌忙拿着软枕垫在他的脑后,免得血团堵塞呼吸道,马阑雨又咳出三口污血,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为什么称之污血,是因为那吐出的血实在是浑浊,怎么看都不对劲,血液里混杂着些灰白的纸状物体,仔细看去,好像是百姓家祭奠先人时所烧的黄纸灰烬,还有些应是火烧过的枯枝叶。 莫不是马师兄那几日全靠着吃食这些灰烬活下来的?师兄所去的深坑村应只是个闹小妖的寻常村庄才对。 靳衔木心中凛然,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心说也是,若只是闹小妖的山村,马师兄根本不会被伤的这般重,可是这吐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再说起来,马师兄身上的伤势虽重,却不致命,而现在一直昏迷,难道与此有关? 靳衔木不懂医道,正气天下九千道,道道有玄机,道道皆不同,他不敢贸然定夺,有些猜疑,起身要寻师父,忽而想起师父昨日傍晚时分往断崖去了还未回来,折身便找了白师兄。 将刚才的情况细细讲过,白师兄眉头紧锁,盯着血迹里的纸烬许久,有些困惑,捻起一片,轻轻搓揉化为灰烬,“不应如此,如果马师兄腹中饥饿,有银两可以买粮食果腹,若是银两丢了,抓些野味也能填饱肚子,看师兄这伤势,就算是一路逃回宗内,也能够吃些野果。” 悄不可察的,有一缕黑气没入指尖,这动静很小,就连白师兄自己都没有察觉。 白师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了,马师兄再不济,也有填饱肚子的能力,况且纸钱这种东西,寻常人偶遇到都觉得晦气,哪里会疯狂到吃这些东西,更何况是燃烧过的纸钱。 如此烦恼一番,白师兄毫无头绪,毕竟本以为马师兄下山只是处理一桩闹小妖的事情,谁承想搞成这幅模样,稍微想一想便知道那深坑村有古怪,只是如今师兄一直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白师兄越想越心烦,没来由起了一股邪火,面色狠厉道:“扶马师兄坐起来,看来只有让他把那些晦气东西都吐个干净才有希望。” 靳衔木大惊失色,慌忙劝道:“马师兄身上还有伤,根本经不起折腾,会要了他的命的!” 谁知白师兄全然不听,面色逐渐有些狰狞,便要伸手去抓虚弱的马阑雨,“我说了扶他起来!” 白师兄好似变了个人一般,靳衔木心有焦虑,胸中平添了一股子气,此时哪顾得及礼仪之道,手掌拍桌,大声呵斥道:“白行知!” 长袖挥动间,自有清风明月长存。 世人认为读书人,书读的多了,便能通学问,知道理,一心只有学问的读书人,自有一身浩然正气,精魅鬼祟皆不敢靠近。 三州五地有书读百遍,听诗千遍,袖中自有翻书风的说法,亦有诗云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种说法相对立,有人说世间并无翻书风,于是便有那些鬼怪故事里的读书人,惹鬼魅扰心弦,话一段动人的情史。亦有人说,书中的人终究不是一心向学,也难怪与鬼魅之物谈情说话,自然不会有翻书风。 当然事无绝对,不可一概而论,而有极个别大学问者又神神秘秘,不会多言,所以翻书风一说沦为闲谈故事里的存在。 再说回这里,靳衔木拍案厉声,颇有书塾先生那种不威自怒的气势,一缕清风扑面而去,带着那声惊魂的喝声,宛若当头一棒,叫白行知蓦地呆住,有一缕极细小的黑烟自他眉心袅袅,被翻书风裹挟着,消散在风里。 白行知面色渐缓和,看了看一身正气的读书郎,抬起手又看看染在之间的点点纸烬,心有余悸,此时就算是再傻的人都知道这纸烬古怪至极,居然能趁着人欲作祟。 更何况白行知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师兄。”生性拘谨的读书郎因刚才的失礼自责,声若蚊蝇唤一句师兄,此时也不敢多语,低着头,好不可怜的样子。 白行知却不这般想,再看向小师弟,满脸的赞许,伸出手搭在少年的头上,“小师弟,无须自责,或许你不清楚,但刚才若不是你,师兄我可能就变得和马师兄一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这番话乃肺腑之言,倒叫小小的读书郎不好意思起来。 便在这时,马阑雨又咳了起来,靳衔木慌忙凑上前去照料着,却只见到那双惨白嘴唇微动,断断续续地,虚弱至极地说出不完整的话。 “娘···我···回···家···了···” 靳衔木欣喜万分,可白行知脸色却变了又变,读书郎欣喜在师兄回山后第一次醒来,而白行知脸色变在马阑雨说的话上,靳衔木入山较晚不知道,马阑雨的双亲是采药人,在十五年前上山采药时,被盘踞山间的蟒妖吃了。 ·········· 太阳高悬碧空,马车停在一座山谷前,明明是初春时节,应是满山枯黄缀着星星绿的山,如今却满山碧翠,参天古木林立,灌草丛生,这是一种及其单一的颜色,深幽的让人心惊。 马车夫瞥一眼幽静的山谷,眼中写满恐惧,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尽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害怕,“客官,进了山谷,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是深坑村了。” 沐如意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宝丢给车夫,回过头,陈安之一脸惺忪睡意,毕竟已经连续两个夜晚未睡,如今好容易休息一夜,却还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自然休息不足,不过好赖是休息了。 马车夫接过银子,赔笑道:“两位仙人,那就按之前说好的,小的三日后来这里等二位,二位可千万别走反了,那头被水淹了,路走不通的。” 说完,他便掉头赶着马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似乎多待片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陈安之深吸口新鲜口气,望着山谷深处,笑道:“这个月份,树木如此旺盛,看来果然有些古怪。” 沐如意没有说话,她俯下身抓一把泥土,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个白瓷小瓶,小心翼翼地打开,滴一滴净水,然后把泥土撒在空中,双手合十,垂额闭眼,拍了三拍。 陈安之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有些奇怪,待沐如意睁开眼,他才疑惑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拜山主。”沐如意认真解释道,“这座山生灵活跃,想来是有山主撑起了这里的小气运,进人家里要扣门,进别人的山也应该拜山头。” “山主字如其名,不过大千世界百杂碎,山主不尽然,或是茂林里一棵树,或是山涧水中的一尾鱼,也可能是一个野物。当然并非所有生气盎然的山都有山主,就说咱们远山宗的山,何仙人创宗之际,锁下天地大气道,所以山无主,树木却长得茂盛。况且,这天底下散落小气运,大气道的山主实在不多,尤其是大气道,中土豫州那么大,也不过才三个大气道,我们大梁的嵩高神君算是一个,洛云的崇覃真君算一个,棠青的少昊神君,小气运多了些,我记不得了,还有些个江水河神的····” 这些东西都是沐如意读书时所记下的,所以信手拈来,说的倒是一字不差。 陈安之点点头,三千年前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山水河神,那时候山水气运全依仗天下之主的亲笔册封,口谕都不作数,需得天下之主手提狼毫在封天册上提名,这才能算的上山水神。 沐如意不说话,等着陈安之开口。 陈安之笑道:“那你这算是拜过山头了?” 沐如意看了看远处山间,摇摇头,有些不解,“方才我把带着大梁气的净水滴在这山土中,山土中灵气淡,小气运稀薄,与寻常野山无异,也没有感受到山主心意,看起来不像是有山主盘踞,但此处生气磅礴,这是有些奇怪。” 陈安之站在此地,看着沐如意,神情平静,他附身抓一把土在手心,轻轻搓揉着,黄土在指缝间簌簌落下,“我听说的与你所述有些不同。” 沐如意眉头微蹙,问道:“有何不同?” 陈安之看向远方,方向是北,“我所认知的山主,在万里山海中是云山雾端的存在,是天下群山之主,纵观正气天下之前,不过三人尔。有山水不分四季,不全因山主气运,而是灵气充沛,引得大妖盘踞,惠泽山中生灵。” “你是说山中有大妖?”沐如意困惑,继续问道:“此处灵气如此稀薄,大妖应该不屑于在此流连才对。” “这也是我所奇怪的一点。”陈安之没有移开视线,平静笑道:“不过总归是要进去讨个说法的,何须在意那些繁琐规矩,里面的家伙偷摸藏着不肯见人,那我们就劈开它的大门,把它揪出来问个清楚就好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白衣剑客脸上尽是意气风发。 三千年前的那对先生弟子喜欢与人讲道理,可他这个大剑仙不喜欢,在他眼里,所谓的道理就是自己手中的这把三尺青锋,谁的剑厉害,谁的道理就是对的。 现在亦然,这位白衣剑客心中憋了一口气,现在他想出一口气。 沐如意很奇怪,奇怪的不是陈安之的话,而是奇怪自己居然不觉得陈安之说的话奇怪,好像不论对方说出什么狂妄的话,她都不会觉得不妥。 这可真是够奇怪的。 两人不在此处多做停留,并肩前行,走了几步之后,沐如意问道:“陈安之,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谁?” 陈安之轻笑,眉眼柔和道:“我就是陈安之,在风雪破庙被沐如意所救的那个陈安之。” 沐如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有一丝茫然,“一直都是陈安之吗?” 陈安之平静道:“是,我一直都是风雪破庙的那个陈安之。” 沐如意忽然转头笑问道:“我漂亮吗?” 陈安之轻轻点头。 沐如意开怀大笑,笑意绽开,不可方物。 越往山谷深处走,两边的树木渐渐变多,有森森风声从耳畔吹过,窸窣钻进葱郁的树丛,荒草没过膝盖,其中偶尔会有什么东西跑过,蹭着小腿,让人很不舒服。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沐如意眉头蹙起,看着前方越来越密集的深林,看起来不像是有村庄的样子。 陈安之看了一眼,知道沐如意的心中担忧,说道:“昨夜里你睡着,我跟车夫聊了些。” 对于此事,沐如意完全不知道,有些惊讶,睁大秋眸看着陈安之。 “你睡意太沉了。”陈安之笑着调侃一句。 少女的脸蓦然发烫,耳根子发红。 陈安之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深坑村坐落深山,几百年来都没人知晓这山中有个村落,也就是近些日子,北黄河的一分支洪水泛滥,不知怎地就淹了附近的一座山头,冲出个刻着深坑村的石碑,这才让人知道里面有个深坑村,起初是有些贪财鼠辈想趁机发一笔财,待大水撤了,进深山看村子是不是也被淹了,不说金银珠宝,摸点闲钱也是好。只是这进去的人,无一不是神色慌张的出来,回家后便好似变了个人,说是昏迷,更像是在做一场顺心大梦,所以才有了被妖怪迷了心窍的说法。” 一番话后,沐如意凝眉沉思,点点头道:“北黄河泛滥我倒是听过,并不是黄河主道,而分支浪溪河,听说是因为黄河边上的一处小镇拆了那段分水的河神庙,这才惹得那个浪溪河神心有不满,大水淹了方圆百里,三千户人家全部死绝。此事被嵩高神君知晓,惹得他大怒,当时便要斩了那浪溪河神,若不是北黄河主道的河主偏袒,恐怕溪浪河已经易主了,而他所受责罚不过是囚守浪溪河百年不可出,不受香火。” 陈安之不动声色,倒是沐如意一脸愤然地握紧拳头,狠狠地挥了挥,“三千户人家就全因这河神的不悦死于非命,而那河神,呸,那畜生却不过这点不痛不痒的处罚,最可气的是我书信于父皇,父皇居然劝我安心修行,莫管这些闲事。” “你说那三千子民的性命到底算什么?我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我堂堂大梁还会怕一个小小的河神吗?”年龄稍小的少女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泪花不住地在打转,却还是满脸愤然的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剑道大成,我必先斩了这浪溪河神!” 陈安之意味深长的看了小姑娘一眼,手掌搭在她的脑袋,“你会成为剑道大成的剑仙,也是个心系百姓的君王,但却不是一个善于治国的君王。” 陈安之说的认真,沐如意呆住,她第一次见到陈安之如此认真的神色,无言片刻,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沐如意不懂。 在这个是非分明,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女眼中,错便是错,要受到相对应的惩罚。 陈安之摇了摇头,向前走去,没有回答。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要告诉沐如意,自己少年时曾斩过一条小河盘踞的大妖,在那大妖死后,河水中的灵气暴乱,淹没了一整座村庄。一条小妖盘踞的小河尚且如此,更别说承顺民意,修的金身供奉在庙宇中的河神,若是贸然斩去,只怕到时死的就不仅仅是三千户人家。 这结果,对那三千户人家公平吗?答案是否定,但对到时河水泛滥死去的更多人公平吗? 把损害降低到最小,这是一个国君该做的。 当然这也不是说那河神就能从此逍遥,之前说了,百年不出河水,不受香火,那么这河段的人供奉的香火归谁?其实想想便知道,不过百年时间,浪溪河必然换主,只不过这时间确实有些长了。 说到底,这正气天下还不是真正的正气。 陈安之自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这样难免乱了沐如意心中的浩然正气,所以他想了想说:“沐姑娘,你会是个剑仙。” 沐如意想了想,道:“我不要做剑仙。” “嗯?” “剑仙太小,配不上我沐大仙人。” “我要做这世间第二个。” “大·剑·仙。” ·········· 这一路说着。 两人在山谷中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本还有踪迹的土路完全被荒草和树杈填满,草丛有些草木呈向前倾斜状,预示着这里不久前曾有人走过。 再往前走过一段路子。 树木。 荒草。 阳光。 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块夜幕砸下来的地方。 不远处是一片泥泞的田埂,再往后是炊烟袅袅的村庄,用麻绳绑在一起的柴木做成的墙,错落有致的泥土和稻草修葺的低矮屋子。 寒气透骨,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幽幽的光好像是悬在半空中,远远望着两个外来者。 沐如意的眸中闪过丝心悸,沉声道:“看来,我们到了。” 陈安之食指拇指捏了捏眉间,突然觉得有些棘手,叹道:“是的。” 远处,缓缓走来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是一对爷孙。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和蔼。 女童扎着羊角辫,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道:“你们是谁呀?” 小女童的话里,带着小小的得意,是很单纯不带有一丝杂念的。 陈安之沉默不言,淡然的看着老少身后的村子。 沐如意盯着这对老少,那双动人的眸子悄然泛起一丝金曦,仿若万千星辰在她眼中迸裂,聚集,又消散。 逐渐有丝丝痛意传来,叫她眼前有些模糊,血珠悄然从眼角划出来。 显然这是一种对自身颇有负担的法术,如今被她强行施展出来,承担着巨大的痛苦。 一只手掌突然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一下,沐如意眼中金曦恍然敛入最深处,回过头柳叶眉间裹着浓浓的疑惑,却看到陈安之微微笑着。 沐如意叹了口气嘴角挂起一丝苦笑,老人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女童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童,没有丝毫变化。 陈安之偏着头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放心,有我在。” “两位后生,是从哪里来的?”老人显然不在意少女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沐如意脚掌稍稍用力,充满了戒备,倒是陈安之轻松自若的扯了个谎,“自大梁京城而来,途径此地,不小心迷了路。” “看来是这样了。”老人笑呵呵道。 女童灿烂地笑着,“最近好多迷路的人来我们村子了呢,我们村子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呢。” 沐如意缄口不言,小女孩口中迷路的人想来应该是前来摸金的人,或是闻讯前来除妖的各门派弟子。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不过四五个时辰应该就能出去,后生。”老人牵着女童的手,视线落在沐如意后方的青年身上,似乎在劝阻着。 陈安之笑道:“敢问老先生,那些迷了路的人,可曾沿着这条路回家?” 老人把手搭在女童的头顶,温柔的抚摸着,眼中满是悲伤之色,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这条路太长,也许有人走了,我记不清了,只是村里那些人,他们在迷路的那一刻,就再也出不来了。” “快走吧,后生,趁你们还没有真正的迷途。”老人的话语中充满着沧桑和无奈。 衣带飘飘。 微风依然。 陈安之向前踏出一步,挥一挥衣袖,两袖清风翻书动,道:“人总是要回家的。” 活了三千年,读遍天下书的白衣剑客,又岂是两袖翻书风这么简单,他的风更烈,更加狂妄,说是撕书风也不为过。 似乎是被这句话惊扰了清梦,或许是被翻书风吹的清冽,老人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白衣青年,浑浊的双眼中罕见的露出一丝清明。 天上没有暖阳,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出现。 满地的惨白,一片又一片,让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混乱起来。 女童扬起小小的脑袋,望着天上的月亮,脸上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茫然。 她说:“爷爷,我们回去吧。” ·····求推荐~求红票票~求加群~705206726(每25个推荐票加3000字,每15张月票加3000字~)大家动动小手,点下推荐,好嘛~~~~~ 另外推荐一部小姐姐写的小说《黑白界限》,作者是个可爱的小姐姐奥~~~~~~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二十章 寸许刀光惊了梦 山间风清冷,天色暗了下来,空中繁星点点。 那对老少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进了村子,就在他们脚下步子刚迈进村子的那一刻,大红灯笼熄了光,村子暗了下来,深山幽谷里的静怡,月下的村,相映着好似一场清梦。 陈安之没有动,他侧着头问沐如意,“我们进去吗?” 沐如意深呼吸一口,把雪白长剑解下握在手中,紧盯着深坑村的方向没有说话。 一阵微风飘拂,陈安之抬起手臂,仰头灌了口酒,瞬间酒香四溢。 纤细手臂横在身前,陈安之疑惑地看向沐如意,少女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带着些逞强的语气,“我也要喝一口。” 陈安之突地笑起来,笑声朗朗,把酒葫芦递给姑娘,知道沐如意是紧张了。 沐如意一手握剑,一手握着酒葫芦,稍作犹豫,狠狠心,秀眉蹙起,仰起头,脖颈雪白细嫩,便是一大口缠梦酿下了肚。 第二次饮酒,沐如意也丝毫没习惯酒的辛辣,倒是酒入了肚,祛了几分寒意,身子热了些。 “沐姑娘。”陈安之思索片刻,自袖中摸出个桃木簪子,说道:“这里很古怪,若是发生什么意外,我怕是无暇顾及你。” 陈安之话没说完,沐如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没有推辞,自然也知道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自己只会拖累了对方,也是点点头,伸过手便要去接,又想起之前读书时看到的故事便有赠玉簪的美话,蓦然脸微微红。 这般娇羞神态落在陈安之眼中,倒叫他想逗逗这个小姑娘,手腕一勾躲开了,在沐如意吃惊的眼神中,走到她的背后,别进被丝带束起的青丝中。 深坑村被一条南北的土路切成两半,间中坐落着一口水井,再往后有一座悬挂着白纸灯笼的小祠堂,祠堂后有一株柏树,郁郁葱葱,参天而起。 一道伛偻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缓缓走到近前,灯火微弱映在刻满皱纹的苍老脸庞,原是方才在村外劝阻陈安之二人的那位老人,身后跟着个低矮的小家伙,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把门关严实,把灯笼挂在一旁,寻出一把香点燃,握在手中拜了三拜,走到正中间的木桌前,插进香炉里,呆呆得看着林立的牌位,脸上挂着悲哀之色。 祠堂一侧的角落里,有七八位男女正在吃食,皆是年轻人,身着样式不一的道袍,笑意满面,盛着纸烬的瓷盘尚有余烟。老人悲叹一声,摘下灯笼走过去,犹豫片刻,取出跃跃的灯芯,从怀中摸出一把黄纸钱点燃,放在他们面前的瓷盘中,那群男女对老人视若无睹,在黄纸钱落在盘中的那一刻,双眼中皆露出贪婪,如一条狗趴下半身,鼻尖抖动,疯狂吸食着黄纸钱飘散的烟。 “明明是人,偏要活成了妖。”老人颤巍巍地折身回到桌边,看着那群本应是大道上叱咤风云的年轻修士,浑浊的眸子里难免露出一丝不屑,随即又嗤笑一声,自嘲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呢?” 余烟散尽,角落里的人才颤颤悠悠坐起身,浑身瘫软地倚在墙边,露出极享受的神色,仿若飘然欲仙,不小心打翻瓷碟,灰白色的纸烬飞舞起来,上升又坠落,如枯萎的花,如凋零的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 小女童坐在长凳上,双腿提溜在半空,前后晃动着。 “恒幽,这么久了,收手吧。”老人苦苦哀求着。 小女童歪了歪脑袋,一双纯净的大眼望着老人,“爷爷,你在说什么呀?” 面色悲怆的老人张了张嘴,黯然地看着小女童,在他的眼中,烛火不住的跳动,悸动,不安,绝望,一切的黯然神伤都从这双眼睛中倾斜而下。 小小祠堂里,一声叹息,漫天‘飞雪’。 止步于村口的陈安之,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土路那头有人拎着一盏灯笼步履缓慢,朝着这边而来。 沐如意下意识握紧长剑,眸中清冽。 只见老人了然一人一灯来到近前,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沐如意的脸庞,准确说是落在那枚小小的簪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怖悸,佯作无事移开后看向陈安之,轻声问道:“后生,你们这是何苦呢?” 陈安之轻笑,双手负后,与他对视,正声道:“你又是何苦?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你那双提灯的手,可还有两袖翻书风?” 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老人惊愕,显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最震惊的还是眼前这个男子,看起来年岁尚小,却叫自己怎么都看不透,尤其是那番训斥之言,像极了当年在书塾里,先生责备自己的样子。 “你···”老人张了张口,满口苦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安之修为虽失,但这些年阅人的经历却丝毫不少,况且三千年前与他交情最好的两个人,偏又是这天底下学问最大的,一位是先生,而另一位则是三州五地最推崇的那个姓何的少年。 所以第一次见面时,老人身上残余的书生气,虽混杂在枯朽里几乎悄不可察,却还是被他发现。 陈安之道:“你家孙女,睡了?” 说到‘孙女’二字,陈安之略微停顿,眯起眼睛打量着老人。 老人微微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白纸灯笼,眼神惘然,语气低沉,“我愧对先师。” “她这一觉要睡多久?”陈安之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更高处的月。 “我不知道。”老人摇摇头,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我劝不了二位,天色晚了,若是休息便随我来吧。” 陈安之悠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人且如此,更何况百年的要,终究是人妖殊途。” 老人默然转身,提着灯笼走几步又停下,“不要伤她。” 此时此景,落在一旁少女的眼中,叫她云里雾里听不懂这俩人在绕些什么,但听到真的要进村时,偏有些筹措起来。 土路两旁是很常见的农家小院,很干净,在灯笼的昏暗光下可以看到,院子里种了些葱姜蒜,还有小菜之类的东西,鸡鸭鹅这些畜类被关在笼子里,所以显得特别干净有序。 再往前走,一位穿着粗布衣服,扎着头巾的妇人正在水井旁打水,抬起头正看到老人领着陈安之两人走来,扬起手臂在脸上抹了抹汗,带着农家人惯有的热情,大声嚷嚷道:“居在啊,你上次教我那就诗叫什么来着?” 老人提着灯笼没有说话,倒是这妇人兀自笑起来,“哦,对对对,就是这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那妇人抹了把脸,用力提了提水桶,有些吃力地往一旁走开,“不愧是咱们村的读书人,改明我也让我家那兔崽子多跟你学一学。” 沐如意一脸不解地看着妇人自言自语,下意识把疑惑的视线投向陈安之那边,后者正托若有所思地盯着妇人手中的水桶。 只因为那水桶空荡荡,可那妇人却步履踉跄,似乎尤为疲惫的样子。 老人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走,又经过一家小院,一糙汉子正蹲在院门口,捧着个空碗呼噜呼噜往嘴里扒,也不管有没有吃到东西,津津有味的咀嚼。 “洪居在!”糙汉子突然放下碗筷,冲着路边嘿嘿笑道:“要不怎得说京城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床上功夫可不得了,你这般进京回来,有没有试一试?” “唉唉唉,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动手啊。”糙汉子说着突然往旁边跳开了。 姓洪名居在的老人止住脚步,带着浓浓的悲色,转身对着陈安之说道:“你看到了吧。” 陈安之点点头,沐如意往他身边站了站,脸色有些不适,毕竟自踏进这幽谷以来,她就觉得似乎有阴云压心头,再加上现在目睹了如此异常的一幕,刚才水井边的妇人,蹲在门口的汉子,他们全都在自言自语。这种感觉让她心闷气不顺,就像是正气落深狱,只有靠在陈安之身边,才觉得安心一些。 “这里的人,全都被困在梦里。”洪居在提了提手中灯笼,枯瘦手指抬起一一划过那些安静的小院,最后落在自己的胸前,“除了我,可我已经算不得人了。” 陈安之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沐如意眸子紧缩,咬着嘴唇也不言语。 夜风肆无忌惮的摇着,漾着祠堂后的老柏树。 “洪居在,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在京城与那宝带姑娘的事,全都告诉恒幽!” 身后又传来糙汉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地随风而来。 洪居在引着两人往前头走,在路的尽头,隔着小祠堂两条小路的一处院落前停了,五件低矮的屋子,左边是柴房,右边是几间客房,正中间的正屋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两道符箓,昏黄的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二位便在这里歇息吧。”视线落在符箓上,洪居在眸中意味不明,再看着陈安之欲言又止,立在门前,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待这对老少消失在屋门后,沐如意这才回过身,把雪白长剑放在桌上,看着陈安之,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开口。 一盏烛火下,两人相视无言。 “沐姑娘。”陈安之终是绷不住,率先开口道:“你先在这床上睡吧,我在这桌边就能睡。” 沐如意直视他的双眼,一刻也没移开,也没开口。 显然她要的回答并不是这个。 陈安之无奈地笑叹,随意的将腰间的刀横在桌面,这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沐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山鬼之说。” 沐如意点点头,“山鬼不就是精怪,山妖?” 陈安之摇头,解释道:“关于山鬼,民间有多种传说,山妖,精怪之说也并非假,只是不太准确,寻常人家哪里见过精魅鬼怪,自然也不会细细划分,实则山鬼山妖不同,先有山妖夺人心神,役起魂魄,才有山鬼之说,妖是妖,鬼为鬼,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洪居在刚才说自己算不得人,就是在说自己已成山鬼。”陈安之还欲说下去,沐如意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墙壁,意思是隔墙有耳。 “无妨。”陈安之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刀,道:“我们方才在村口见到的那女童便是造成这周而复始的一切的山妖,不过也亏着洪居在读了些书,与寻常山鬼不同,我们才没被那女童一掌拍死。” 沐如意皱眉问道:“为何?” “山鬼多是三魂六魄不全,自然也没有人的喜怒哀乐,但这洪居在不同,他有悲有怒,还有一丝人性,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山妖的一半神魂锁了起来,这才使得那山妖出不了这座山谷。”陈安之嗤笑一声道:“也算是为他这个读书人的身份盖上最后的遮羞布。” “不过想来,他锁住那山妖的符箓也快支撑不住了。”陈安之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道:“我们来的还算凑巧,那山妖今日应是被前来的修士伤了,现自顾不暇,我们也落得轻松,沐姑娘,先歇息吧。” 这般情况,沐如意怎地能睡得着,不过看着陈安之关怀的话,总归是安下半分心来,纤手抽下桃木簪子,解开束发的丝带,三千青丝如瀑哗的散开,披在背后。 陈安之看着烛火,好似在怔怔出神,他想着要不就趁人病要人命,拎着刀冲出去直接斩了那山妖一半精魄,然后再把符箓揭了,把锁着的那一半也斩了。但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浪费这刀意,自己现在灵海初愈,虽不能使出什么大神通,但保自己一条烂命应是够的,沐如意有浩然正气簪子护着,那可是陆茗娴传给何小家伙的,别说这山妖,就连通天大妖过来,怕也是对那桃木簪子心有几分忌惮,就是有一点让陈安之头疼,那就是这簪子就像是个乌龟壳子,挨打了才会防御。 今夜的风有些大了,裹挟着寒意,肆无忌惮,夹杂着漫天飞舞的纸烬。 便在这时,黄色符箓悄然添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缝, 刹那之后,大雨滂沱,顷刻而至。 祠堂的香火熄了,双眸缓缓睁开,先是疑惑,紧接着被愤怒填满,小小的身体,却发出与外表不仿的声音,“洪居在!” 一根根白烛无火自着,自各家各院飞出,沿着祠堂门口,如一道燎原火蔓延,在风雨中,却不灭。 正屋的门,被一双白皙的手自内里推开了。 一名身着雪白丧衣的女子姗姗走出,手持一柄纱扇,遮掩着半边脸庞,她分明闭着眼,却感知到烛火的路,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她一步步走着。 祠堂那边的小女童也缓缓地走过来,小手捏着一张黄纸钱遮住半脸。 两个人都掩着半面脸庞。 嘴唇未动。 却有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两道声音。 成熟和稚嫩。 同时响了起来:“居在夫君,你们为何都要逼我呀~” 略带撒娇,溢满怒意。 有些踉跄的身影自屋内走出来,花白的发被风吹得凌乱,洪居在望着空中的那两道越走越近的身影,浑浊的双眼有水珠流出来,他嘶哑着喉咙喊道:“恒幽,不要再错了。” 被这道声音惊扰,凭空而立于白烛路的那两人,缓缓转过身,她们轻轻放下遮住半边容颜的纱扇,纸钱,露出没有任何五官的半张脸,轻轻笑起来,却各有清泪划下。 “夫君,妾身美吗?” “夫君,妾身美吗?” 陈安之皱了皱眉,轻叹一声,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刚欲起身,伸手抓向桌上的刀,粘在正屋大门随风飘动的符箓闪烁一下,蓦然间身子如陷泥泞。 沐如意躺在床上,突地皱了皱眉,似乎陷入更深的睡意中,再睁眼时,恍若亡魂浮于半空,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一幕,如看一段书中故事。 “夫君,妾身美吗?”细语呢喃,眼神温柔,仿佛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全部。 “我家娘子自然是最美。”说话的是位意气风发的书生,仔细看去,与洪居在颇有些相似。 女子轻声细语,一颦一笑宛若山上明月,惹人喜爱,她抬起手轻轻扯着书生的衣角,担忧道:“我听闻那京城女子美丽至极,夫君进京赶考一定要紧着学问,莫要被那些妖艳女子迷了心神。” 女子的话说的婉转,好似只是在担心书生赶考之时。 这般小心思,洪居在自然知晓,当下握住那双纤手,笑道:“恒幽,你放心,我洪居在向天上圣人起誓,若是变心,便叫那山妖拘了神魂,沦作那山间鬼。” 话未说完,便被恒幽堵了嘴巴,嗔骂说是不要胡言乱语。 次日曦光微凉,洪居在便早早起床,要凑着同村许二汉的车子赶往京城。 恒幽备好饼子,用干净的布认真裹着,娥眉间却有化不开的浓愁,这神态落入书生眼中,倒叫他心里一揪,慌忙安慰道:“我这番去了京城,考完便加急赶回来,不会让娘子你等太久。” 恒幽微微摇头,看着熟悉的面庞,语气有些低沉,“我昨夜里梦到你变了心,今个儿起来不知怎地就有些心伤。” 洪居在轻笑,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顶,说道:“梦都是相反的,不要多心。” 便是如此安慰,恒幽这才放下心来,继而说了些叮嘱的话,看着他上了马车,出了村子。 自那以后,蜿蜒土路临着村口的那端总有个女子翘首以盼,从日出到日落,风穿过水又过了弯,光影筹措间,沐如意又看到土路荡起尘土,一辆载着学子的马车奔驰着。 那位叫做洪居在的考生,榜上有名,摘得状元,意气风发而归。 归来时,两袖清风明月,好不得意。 只是,洪居在的心意与态度,却总有些与之前不同。 倒是赶车的那许二汉,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奇怪,不是色意,而是有着那种躲藏的意味。 “洪居在,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在京城与那宝带姑娘的事,全都告诉恒幽!”声音不算大,却叫恒幽听了个真切,眸子颤了几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洪居在。 许二汉悄悄吞了口唾沫,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解释道:“恒幽,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对不起。”洪居在的声音很小,落在耳畔却宛若五雷轰顶,恒幽有些头晕目眩,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像是堵了布团,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水止不住的从脸庞往下砸在地上。 “你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我梦到你走了,结果你真的走了,可是,我什么时候能梦到你回来?”恒幽往后退几步,躲开洪居在的手。 “是了,京城的大户小姐温文尔雅,能与公子你吟诗作对。”恒幽尽力扯出一丝笑,口中的称呼悄然变了,“我不过是个粗野村妇,大字不识几个,配不上公子·您···” ········ “夫君,妾身美吗?” “夫君,你看看妾身这张脸呀。” “这可是从宝带姑娘脸上剥下来的。” 白烛跃动,悬空而停,有鲜血如泪珠滚动,不断地滴落。 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牵起手,缓缓地走下来,半脸各挂微笑,作出一副娇羞模样,她越走越近。 便在此时,一只手终于搭在刀柄上,缓缓地,拔出了寸余。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二十一章 偏是人活成小鬼 清晨微凉,恒幽小心翼翼地从木箱里拿出身大红嫁衣,心里却在想着,‘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在闹着别扭,也没跟他好好的说上一句话,想来也是自己有些小孩子气了,明明夫君已经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了,应是不会走的,他这些日子也有些忧愁,身子瘦了不少,还是找个时间跟夫君好好谈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恍然间,有马蹄声细碎而来,叫浮在空中的沐如意抬眼望去,就看到村头来几辆高头大马牵着的车子,装饰华贵至极,就连那遮窗的纱幔都是上好的料子,一小片就能做好多身这个嫁衣。 那就是宝带姑娘啊,远远地看着车上下来的人,站在最前头的姑娘谈吐举止,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果然是个美人儿。 恒幽走出门,看着宝带姑娘缓缓走过来,行礼后便问道:“请问洪公子在家吗?” 似是有些察觉,恒幽贝齿轻咬粉唇,眸中却有着一丝自惭形秽,她微微低下头,道:“夫···公子他今日早些时候出门去了,应该正午便会回来。” 宝带姑娘微怔,随即轻笑道:“你就是洪公子的陪读侍女吧,此番公子与我回京,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无须担心。” 像是心脏被突然握住,恒幽只觉得呼吸紧促起来,胸脯起伏不定,埋下头遮住惨笑,“是,多谢小姐赏赐。” 字字句句,宛若刀割了般,叫她肝肠寸断。 恒幽折身回到屋里,伏在嫁衣上,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悲攻心肠,看着那抹鲜艳的红色,秋眸渐起水雾,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傍晚时分,洪居在回来了,他与宝带姑娘说了些什么,恒幽远远地躲在一旁,听不清两人话,只看到那二人一前一后便出了门。 恒幽慌忙跟上去,趴在屋门,喊道:“公子,你今晚还回来吗?” 洪居在步子顿了一下,低着头却没有任何言语。 恒幽粉唇半启,看着书生身影,扯出一丝笑意,柔声说道:“那我煮了晚饭等你。” “一定要回来呀,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只是月上心头,周围静悄悄的,院门那边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 “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恒幽呆呆地看着烛火,却怎地都落不下泪。 人心凉了,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吹熄烛火,回到屋里捧起嫁衣,认真地穿在身上,指尖轻轻摸着每一处针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大雨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似乎要把整个天地都淹没了一般。 一身大红嫁衣在雨中缓缓走着,走过了那条土路,走出了村子,走在绕山的路,这条路她走过好多遍,在嫁过来的时候,就坐在公子家的那辆驴车,也没有顶篷,天空飘下细雨的时候,公子便把外衫脱下来挡雨。 “居在。”恒幽眸中失了神,黯然无光地走着,涂红的唇被雨水打湿,染得下巴也变得猩红起来,“居在夫君,你一定要回来呀。” 山间的路有些难走,更何况她偏挑了些没人的小路,走着走着鞋子陷在泥泞里,抬腿时鞋子便沉了进去,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赤着雪白的小脚往前走,有锋锐的枯树枝划破了肌肤,瞬间涌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直到她来到一处断崖,直到她身子若一只断线的风筝,直到她如失了翅膀的蝶般,坠落下去。 恒幽脚下的步子终于止住了。 沐如意听到了耳畔的风,那些急促的雨穿过了她的身体,落了下去。 “何须要死?”嗓音醇厚温润,轻轻落在耳边。 恒幽落地后,是站立着的,在她面前有位男子盘坐在地,一袭青衫似碧水。 青衫儒士无视了对方疑惑的视线,一只手提着茶杯,另一只手中空无一物,做出倒茶的姿势,却真的有水入杯中的声响,茶杯里渐有雾气氤氲,翻滚蒸腾起来。 “坐吧。”青衫儒士随意指了指一处空地。 恒幽看了看,略作犹豫,显然没找到什么可以入座的地方。 似是看出恒幽心中的迟疑,那青衫儒士又开口道:“怕弄脏了衣物的话,那便站着吧。” 恒幽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下满脸惊恐。 “哦,我忘了。”枯坐了许久的青衫儒士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衫,“你已经死了,现在你不过是一道魂魄,原本应瞬间消散,但我救了你。” 他指了指一旁,在不远处的地面,一摊猩红的血泊中躺着个人,一身大红嫁衣,像极了一朵在黑夜里绽放到了极致的牡丹。 恒幽瞥了一眼,胸脯起伏颇大。 明明身为鬼魅,却还做出人的反应,青衫儒士难免有些好笑,嗤笑一声道:“我接下来问你的话,你只需点头摇头便好。” “你想不想让你夫君回心转意?”青衫儒士一手背后,一手端着茶杯。 恒幽犹豫片刻,微微额首。 青衫儒士又道:“我可以帮你重塑肉身,铸你心魂,授你魅惑之术。”眼看着恒幽眼中眸中有光亮起,他嗤笑道:“但此生你再不是人,而是妖。” 沐如意认真看去,想要看清那青衫儒士的面容,却总有一团雾气缭绕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突然间,只见到恒幽缓缓点了点头,那青衫儒士手腕轻抖,杯中茶水断珠连线,在空中化为一团雾气绽开,将恒幽裹在其中。 雾气蒸腾起来,淹没了所有。 再散尽。 眼前却变了一副光景。 喧嚣的杂声响了起来。 “妖!是妖!” “我亲眼看着恒幽她把那鸡咬断了脖子,生喝了血!” “对的,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着她从山上掉下去,浑身上下都没有受伤!” 一簇又一簇的火把在黑夜里围成了圈,正间中半趴着一袭红裳裹身的女子,她惊慌失措地环视着四周的人群。 “崔二婶,是我啊,我是恒幽啊!” “呸,你个山妖,是不是把恒幽吃了,装成她的样子!” “把她绑起来!浸猪笼!” “把这山妖淹了!” “就是她害死了真正的恒幽!” 此言一出,像是刽子手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理由,顿时一呼百应。 “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恒幽苦苦哀求着,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额头被坚硬的石子磕破了,血液蜿蜒曲折的流下来,挂在脸颊,宛若泪水,她不停告诉村民自己只是回来寻自家夫君的,从未害过人,只是实在饿了,才做了生饮这般傻事。 寒冬的水,冰凉刺骨。 “我没有害人,也没有偷东西。” “那鸡是我家的啊。” 恒幽被沉进河里,她睁着眼看着那深幽的让人心悸的颜色,眸中的光渐渐被猩红填满。 “居在夫君,一定要回来呀,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居在夫君,人心凉了,就不好吃了呀。” ·········· 狭刀缓缓地拔出寸许。 那一瞬间,万籁俱静,百兽蛰伏。 还未出鞘,便若天边的一线曦光初亮,接着便是汪洋狂涛般的刀意,吹散了一地风雨,淹没漫天星光明月。 空气仿佛静止了那么一瞬间,风静了,雨停了,白烛长龙在这一刹那,灭了。 那座沉寂许久,烛火摇曳的小屋子里,汹涌的刀意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似乎压抑了许久的刀啸。 这声刀啸极为通彻,没有丝毫的杂质,唯有千万人吾独往的决心。 陈安之搭在刀柄上的手动了。 没有蓄势,也根本用不到,简简单单一刀横抹。 沉淀了三千年的刀意,如平地浪起,一抹璀璨到了极致的却又极细小的光出现在天地之间,接下来如浪击峭壁,一层又一层堆叠起来,如天上星拖曳着雪白的光。 洪居在猜到了陈安之很强,但是未曾想过会有那么强,这一刀摧枯拉朽,这一刀斩散了深沉的夜幕。 仅仅只是一刀。 这一刀,刀意纵横,斩开了这片被夜幕砸下的村庄,甚至要将这周边百里抹平,就像是一缕刺眼的天光,将这长夜尽数撕成碎屑。 恒幽呆住了,作为盘踞此山的妖,她更加真切的感受到这刀意的恐怖,这一刀还未至,便斩断了这座山沉淀下的数百年气运,还未至,便叫她浑身刺痛,好似在正午骄阳下的冰,先是身上的衣衫,接着便是肢体,那一袭雪白丧衣与身体翻涌出一团团血雾,如蒸腾起的水汽,星星点点,接连消散。 反应过来却仓皇失措,天与地,这是恒幽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差距,刀意尚且如此,更何况蕴在那漫天刀意中的磅礴刀气,该是何其恐怖。 恒幽感受身子消散的痛楚,两个身体,一大一小,两份痛苦,她发出一阵哀嚎,匆匆忙忙向远方掠去,却怎么逃不过,开始七窍流血,面色逐渐变得狰狞,眸子中充满恐惧与绝望。 也就是在这一刻,恒幽突然笑了,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眸中尽是柔和,轻轻摩挲着身上的丧衣,总觉得有些遗憾。 怕是再也没机会穿上那身嫁衣了。 上一次穿那身嫁衣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只记得那天也是个大雨滂沱的夜里。 嫁衣是夫君亲手挑的布料做的,只是两人囊中羞涩,只能很普通的布料,但是自己却很喜欢,在婚礼过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底,虽然时不时会拿出来,却再也没有穿过。 好想再穿一次那身嫁衣,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衣服了。 便在这时,有极刺眼的金色光辉绽放开来,那两道符箓仿若自主有魂,如金色闪电赫然激射而出,一缕缕细小的文字排列如龙,缭绕着,萦绕着,抵在恒幽的身前,恍然凝聚出一道缥缈的金色法相,褒衣博带,儒衫轻舞,他赫然的转过头,视线穿过漫天风雨与刀,落在一切的中心,伸出手。 那道金光是如此的刺眼,绽开来,连陈安之都不得不微微眯起狭眸,闪过一丝凝重。 广袖中探出一双手,将山间漫天的烟雨与刀意尽数抓在手中,捏碎,无数银辉与金曦在他指尖淌落,似雪入梦来。 一条绵延数十里的沟壑,吞没半个深坑村,深邃逶迤,横在两人之间。 这一方天地,安静下来,骄阳当空,不见浓愁的夜色。 洪居在瞪着眼睛,看着那道儒生法相,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张张口,问道:“先师!” 恒幽亦然,她尽力维持着残破的身子,苦涩开口,“是你!” 那法相儒生面无表情,长袖空空,方才接刀的手臂不见,被刀意绞碎,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点在空中,一缕细小的金色丝线轻轻穿过雪白丧衣的恒幽,又缠上小女童,千丝万缕,光芒烁烁淹没了这二人。 一条羊脂白玉般细嫩手臂缓缓探出,笔直修长的腿迈出来,待光散尽,此处却只剩一人,一双眸子流盼妩媚,秀挺的瑶鼻下有着娇艳欲滴的红唇,晶莹如玉的妙靥洁白似雪,裹着一袭鲜红嫁衣,温柔绰约。 却与先前那半张脸庞截然不同。 “恒幽。”看着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庞,洪居在心中悲怆,哀叹一声,便是潸然泪下。 ‘嗤’的一声轻响,一切事尽,那道金色法相望着沟壑那边的小屋子,碎了。 浮在半空的符箓,明亮渐敛,坠落在地,其上却不见浓墨题字,空空如也。 陈安之动了,他握着刀,刀已回鞘,这世间没有能接他三剑的人,能接下他刀的人不在少数,但也不多,只是,屋外的那人他不认识。 他站起身,轻声呼唤着熟睡的姑娘。 睫毛微微颤了颤,清水眸子带着些疑惑,看着那个疲惫的男子,“我睡了好久?” 陈安之眯起眼睛笑了,他摇头道:“没有,不算太久。” “居在夫君,你为什么不回来呀。”大红嫁衣的女子赤着脚,白烛又燃起,在她身边萦绕着,她一步步踏在空中走下来。“人家都带上了宝带姑娘的脸,那是你最喜欢的呀。” 洪居在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面有哀色,“恒幽,那日我便是去与宝带姑娘诀别,只是归来时大雨堵了山路,这才回来晚了,待我回来时···” “夫君,你我二人过些时候在叙旧,现在。”恒幽转过身,望向那间屋子眼中有深深的忌惮,“阁下是何方仙人,可否出来一叙?” 陈安之走出屋门,没有走到近前,握着刀柄,轻笑问道:“夫人这是恢复了?” 恒幽手中平白多了一柄纱扇,掩着嘴巧笑嫣然,还一副妩媚模样,“托公子的福,好了一些,只是这两道神魂分离了好久,妾身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若是公子腰间的那刀不能再出鞘的话。”恒幽歪了歪脑袋,竖起两根手指,说道:“那正好这里还缺两颗头颅装扮我与夫君的洞房,不如就请二位慷慨解囊如何?” “很可惜,我这把刀还能用四次,只是不知道夫人是不是还有人相助?”陈安之笑问道:“再者,你杀了这么多人,还嫌造下的杀孽不够多?” “妾身可从未杀人。”恒幽脸色寒了下来,视线落在腰间狭刀,有些忌惮,随即又笑道:“这村子的人,皆是生老病死,并非妾身动手,妾身不过是把他们魂魄拘了过来,造一场梦罢了,就连那宝带姑娘,妾身都是在她死后才剥下脸皮的。若公子说的是那些前来想要除掉妾身的小道士的话,那可真是冤枉死了,妾身非但没有杀了他们,反而以德报怨,给他们吃食,供他们休息,为他们造了一场梦,如今他们可是乐不思蜀,好不自在呢,公子若是不信,我便把他们喊出来,叫公子看一看吧。” 言罢,她伸出手勾了勾,只见一只白烛飘来,被她握在手中,轻轻吹拂,有细烟萦绕,往着小祠堂幽幽飘去。 祠堂那边,道服男女排成纵列,似牵线木偶般,缓缓挪移着,脸上皆露出享受之色。 恒幽嫣然笑道:“公子你看,这些人可都还活着呢。” 陈安之瞥了一眼,嗤笑道:“甘愿睡在梦里,这幅模样还算得上人?不过是小鬼罢了。” 恒幽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松开白烛,让其浮回原位,看向陈安之身后的沐如意,“那梦,真的好吗?” 沐如意眼神恍惚,摇摇头,方才那冗长的梦里自然算不上美梦,甚至可以说是很悲怆。 “可这些人!”恒幽脸色变得愈发狠厉,抬起手一一指着那些道服弟子,“这些人强行闯进我的地界,叫嚣着要灭了妾身,只因为妾身是妖,就因为妾身是妖,三百年前那些人要沉了妾身,就因为妾身是妖!” “我问你,妾身从未杀过一人!妾身的身体还是温热!妾身的心还在跳!” “我问你!妾身怎地算妖!” “你又为何要斩掉妾身一半神魂?我问你!” “我问你!妾身怎地算妖!” ··········· 求大家点点收藏,手头的推荐票丢一丢~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二十二章 世间哪有非黑即白 恒幽手中多了一柄纱扇,半掩着脸庞,望向陈安之,微笑道:“公子说,我算是妖吗?妾身倒认为自个儿比这天底下的人更像是人。” 陈安之点了点头,“讲道理的话,是这么个道理,可你却把这些村民的魂魄困在此地不入轮回,这就算不得讲道理了。” 红衣山妖面色流露出一丝寒意,打量着这个别刀佩剑的人似有忌惮,又看向他身后的那位姑娘,淡然道:“妾身不想与你为敌,作为诚意,这些活着的便由公子您带回去,这样也好向师门交差,剩下这村子里死去的,就不劳烦公子费心,妾身便把这山水锁起,免得有人误入此间,不知公子你意下如何?” 恒幽让了一步,选择息事宁人,这座山几百年积攒下的小气运,眼看着再过个百年就能凝聚起来,到时候摘妖作神,便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这天地间,受人香火,只是那一刀实在是狠,生生将自个儿的家底一扫而空,如此一来,这山水的灵气不知又要几个百年才能恢复过来,她何尝不想把那男子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只是顾忌到对方的刀有些古怪,不得不低着头退了一步,小气运还能积攒,这次若是再死,那就难活过来了。 陈安之神色不冷不热,微微提高嗓音,“在下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夫人这场山水神美梦,是否心安。” 恒幽眯起眼睛,笑眯眯道:“公子那一刀着实厉害,妾身这几百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那点东西,叫你斩了了个干干净净,妾身若是不从这些人身上掳点小气运,夜里难免睡不着,睡不着自然也就没有美梦一场。” “再者。”恒幽望向底下已近暮年的老人,嫣然笑道:“若不是我家夫君锁了臣妾一半神魂,乱了这方山水,再加上那北边河神任性淹了北方山头破了界,这些人也不会误入此地,说到底,这终究不是妾身本意,公子何必怪罪于我?” “恒幽。”洪居在眼神复杂。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红衣山妖抬手打断,恒幽嗤笑道:“你当真以为跟那儒生学了个把月岁月,便有本事能锁了妾身?若不是那儒生给你的那两道符箓,你连妾身的一根手指都伤不到。还有你可曾知晓?当年便是那人助我化妖?我虽不知那人先是助我化妖,又锁我一半神魂有何居心,也不愿费心猜测,我只要成就山水神,摘得天地小气运加身,到那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问问这正气天下答不答应。” 人间最美是痴情,却总被辜负。 洪居在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没料到原来眼前这女子全都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位突然出现在山村的先师在想些什么,又在盘算些什么,若不是如今恒幽把话抬到明面来,他才知晓让恒幽化妖的始作俑者竟是先师,如此想来,倒更叫他想不通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人也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恒幽当年虽没有杀害村民,却将此处山路水路都打碎了,断绝与外面的联系,毁了良田水源,就算是她不动手,过个几年,山村的人也会逐渐死绝。 渐渐地,山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病死。 也就是在那时,那位青衫儒士出现了,看着这场山间悲剧,将那两道符箓交予他洪居在,锁了恒幽一半神魂。 也就是在那时,女童恒幽疯狂地拘了村民的魂魄,放在深坑村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 心里苦涩的老人望向恒幽,不知为何,那位先师在恒幽濒死之际,偏又伸手拉了一把。 陈安之不知道两人口中的那个儒生是谁,但隐约猜到或许是挡了自己一刀的那个人,他没去理会两人之间的纠葛,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若是这山妖变了卦,以自己灵海里的那点稀薄灵气,还能不能再出一刀。 答案是否定的。 方才那一刀,就已经抽干了他近乎所有的灵气,在第十九楼偷偷摸摸攒下的那点东西,这下子用的是所剩无几 ,此时灵海干涸,哪里还能再出一刀。 不过好在山妖还未察觉。 山妖不知道陈安之的情况,沐如意却在清楚不过,此时瞥到陈安之的神态,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下意识握了握手中的桃木簪子。 陈安之低声说道:“给我。” 沐如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悄悄将桃木簪子塞进陈安之手中。 这动作轻微,却被恒幽全看在眼里,毕竟是百年的妖,感知远超凡人,当下笑容绽开,纤手轻轻一拍,幽幽道:“哎呀,你看妾身这记性,怎地这就送客了,举办婚礼是要热热闹闹的,可你看我这边都是些鬼妖的,难免会有些犯冲,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不如二位在这里先闹个婚礼再走,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对吧?公子?” 这话中意思,摆明了就是看出些端倪,若是陈安之急着推辞,那必然是先前所说的还有四刀是假的,即便不是假的,也因着某些原因出不了刀,若他应允下来,还能再观察些时间,真的能出刀的话,放走便是了。 陈安之剑眉蹙起,脸色有一丝不悦,“留下自然是可以,只是听夫人的话,似乎有些反悔了?” 恒幽巧笑嫣然,说道:“公子说的是哪里话,妾身可没这个意思,还是说。” 她看了一眼陈安之,语气沉下来,“公子要急着离开?” 白烛长龙扭动,火焰更盛,沉浮于空中。 沐如意脸色微白,轻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陈安之握了握手中的簪子,视线落在山妖那边,苦笑道:“之前有十分,现在只有一分了。” 是啊,之前有刀意在手,自然不怕。 现在没了刀意,就剩个浩然正气簪,有个屁用。 沐如意扯了扯嘴角,“那我们打吧?” 话音未落,一抹剑气破开长空,如彗星拖曳般的剑气,朝着恒幽面门奔来。 恒幽一晃纱扇,竟直奔着那道剑气拍去,瞬间拍散,这是沐如意的剑气,远不及先前的刀意,被纱扇打碎成烈风,扯动着大红嫁衣。 “这位姑娘,趁人不备,可算不上君子所为。”恒幽轻轻拧动扇柄,站在空中,笑意更深。 沐如意不言语,突然动了,她一脚重重踏地借力,跃到半空中,手中握着雪白长剑,又是一剑横扫,直逼恒幽头颅而去。 恒幽并不闪避,捻着纱扇,轻柔的纱扇竟生生挡住少女势如破军的剑气,沐如意一击不成,借着力微微侧身,手中长剑回掷,另一只手握成拳,一拳递出,有浩然正气相随。 化五魄修士的一剑,没能让这山妖有丝毫的狼狈,同样的,这一拳也注定没有效果。 她的视线一直望着那边没动的陈安之身上,眉眼带着些挑衅意味。 持着纱扇的手臂稍稍用力,状似随意地往旁处挥了一下,好像只是驱散喧闹的蚊蝇般。 轻描淡写地,纱扇砸在少女腹部,后者如遭雷击般,整个人倒飞出去,跌落在陈安之面前雨水落过泥泞的路上,雪白道服染了一身污浊。 陈安之手腕轻抖,一枚灵气小剑激射而出,裹挟着风雷之势,接着探手抓住飞剑,那飞剑在空中掉了个弯,飞掠而回,跟着沐如意的手中动作,径直飞向山妖。 恒幽依旧面带笑意,晃动纱扇,白烛长龙如层层堆叠的山脉横在她的身前。 灵气小剑来势颇凶,轰落在堆叠的白烛,势如破军,瞬时间大片白烛熄灭,轻而易举的穿破烛阵,直奔恒幽面门。 恒幽脸色稍变,手中纱扇啪一声砸在另一只手心,握着扇柄微微加重几分力道。 一盏大红灯笼悄然高挂,悬在她的头顶,洒落下一道道火焰。 灵气小剑穿过火墙时,如陷泥泞,穿过火焰时,化作一团白色雾气,绚烂炸开。 紧接着,一抹剑光随后而至,恍然出现在恒幽面前,抬起手,赫然握住,猩红的血顺着手臂划下来,那一点寒芒止在眉心前二指之距。 恒幽嘴角扯了扯,开口道:“公子,如果你再快半分,或是拔出你腰间的剑,妾身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松。” 视线落在剑柄的那只手,向后看去,恒幽寒声道:“只是,这世间哪有‘如果’二字?”她抬起闲着的那只手,有浓郁的死气萦绕在表面。 陈安之飞快出手,袖中桃木簪子划落握在手心,褐色如闪电,朝着山妖刺去。 那一瞬间,恒幽感受到强烈的不安,那不过四寸左右的簪子,远没有那刀意凌厉,亦没有剑气那般决然,却好似生与死,日和月,天生相克。 恍惚间,有一道缥缈的洁白法相,一袭儒衫的少年,举起手中的戒尺,朝着下方劈砸下去。 “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伴着悠悠的嗓音,一条蜿蜒的白色雷电落下,直奔着陈安之头顶而去,所谓五雷轰顶,正是如此。 沐如意大惊失色,手腕快速一勾,拉着飞剑与陈安之躲开那道闪电。 陈安之被这突然的力扯动,落地后脚下步子不稳,踉跄后退三步才止住。 有拨浪鼓的声音由远及近,由高及低,最后停在前方,在空中渐渐消散。 陈安之提着剑,面色不悦,望着缓缓自天边而来的老人,那大红色的长袍似血一样鲜艳。 老人脸上带着微笑,慈祥和蔼的样子,手中的拨浪鼓轻轻摇动,昭示方才那势不可挡的一击正是眼前这人所为。 “所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老人笑呵呵,看着陈安之道:“何必要痛下杀手呢?” 陈安之身子紧绷,手掌悄然紧了紧剑柄。 “你知道,我是不愿与你为敌的。”老人叹了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一抹无形的界限将二人与外界隔开,“三千年前是如此,三千年后亦然。” 陈安之的情绪被藏起,看不出什么,他说道:“这些年来,你到底站在哪一方?”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从未站在某一方过,明哲保身,或许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会站在何安在那边,但还有些远,我还没看到希望。” 陈安之嗤笑一声,“好一个明哲保身。”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少年心性,不曾改变,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老人对陈安之的嘲讽毫不在意,淡然道,“不过不关我的事,这个山妖,你今日杀不得。” 陈安之沉默不语。 老人继而说道:“我是受人所托,我欠了他一个人情,他下不来,我便来了。” 陈安之早就想到三州五地修士众多,这深坑村能存在数百年不被人发觉,,单以山妖的本事断然不能瞒天过海,必然有人在暗中作祟,只是没想到那人来头居然这么大,能让眼前这老人欠下人情。 “我就一直好奇。”老人看着一直沉默的陈安之,好似老友一般,突然开口,“你与陆茗娴交好这么多年,怎地就没学会他那番喜怒不言于表的本事?” 陈安之说道:“你若是站在大山那边,现在就把我杀了,岂不是正好?” 老人笑了起来,“我说了,我从未站在任何一边,天底下哪有非黑即白的简单事。况且,若不是你主动寻到在大梁京城的另一个我,恐怕我还不知道,何安在那小家伙埋下了这么大一场棋,又怎么说站在你这边?现在我就想看看,这场棋能有多少故人走子,人老了,就喜欢看棋,看到一方弱势,就总想出谋划策,让这盘棋精彩一些。所以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为难你。” 老人没来由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欠下的因果,不得不还,不然谁会下场趟这场浑水,好赖不赖还偏偏欠了个最麻烦的家伙人情,你说说,我这能咋办呢?” “你姜初一的刀确实厉害,方才若不是我锁住这一方天地,这方圆百里怕是都要被你毁了。再说了,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小孩子脾气,就这么出刀,还直接斩了那家伙的法相,若那个麻烦家伙若不是遇到了些麻烦,恐怕拼着被这正气天下的大气道斩落道行,也要下来把你捏死。”老人点点头道,“所以说你还是应该谢谢我。” 小孩脾气,少年心性。 陈安之眉头轻挑了几挑,勉强笑道:“若是在三千年前,你在我面前这么絮絮叨叨,我早就一剑把你斩了。” 老人不住地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三千年前我也不敢,但你知道,你说这番话的样子像什么吗?” 老人伸出手,食指拇指微微拉开一指距离,打趣道:“就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孩童,哭着闹着跟对方说,我回家叫我哥哥来揍你。” “我心中那个大剑仙的形象啊,就只剩下这么点了。” 陈安之欲言又止,脸色逐渐不好看起来。 “哎呀,果然怎么说来着,越老越像孩童。”老人笑着摇摇头,道:“我可不是说你啊,我是再说我,看来是太久没见到老友了,就总想说说话,只可惜我这手边没有酒。” “当然咱俩现在算不得朋友。” “所以呀,我会看着你活着,说不定以后我就站到你这边也说不定,到时候咱俩就成为朋友了。”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二十三章 水儿很清,风儿很轻 不知是不是真的憋了太久,红袍老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叫陈安之有些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陈安之忍不住开口打断道,“究竟是谁能让你这个老家伙欠下人情?” 老人收起手中的拨浪鼓,叹了口气,望向三千年前在万里长城外有过数面之缘的男子,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暗流涌动的眸子。 千滋百味,却恍若少年。 这是姜初一,或者说是陈安之给老人的感觉,漫长岁月中他见过的人很多,但能让他有这般感觉的人很少,老人记得以前有一个叫做何安在的浑身书卷酸气儒生有这种感觉,还有一个叫做集尘的小秃驴。 老人认真打量了陈安之一番,开口道:“一个见你之后,应行大礼,唤你祖师的家伙。” 陈安之想起了那个少年儒生,若有所思,说道:“何必要拐来绕去?” 老人指了指天上,笑着说道:“何安在的徒弟,就住在上头,上面风景是真的不错,就是乱了点,整天打打杀杀的,你应该不会喜欢那里。” 陈安之抬头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有些异样。 “说起来何安在也是用心了,死之前切断了天上天和三州五地的联系,又抹去关于姜初一的面容,也怪不得这些年来没人找到你。”老人自说自话,“话说起来,这三千年你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 陈安之微微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自一醒来他便躺在大梁京城外头那座破庙里,就连怎么受的伤也不清楚。 老人认真想了下,视线穿过屏障,落在沐如意身上说道:“她就是李涵雪?” 陈安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平静道:“她叫沐如意,也只是沐如意。” “你欠了她很多,比我欠下的因果多很多。”老人收回视线,嘴角有一丝上扬,“你说这洪居在是负心郎,你虽不是,但也不比他好。” 陈安之抬起头,眼中有些不悦,也有些悲伤,他说道:“说正事吧,我那个不孝的徒孙费劲心思养一只山妖,豢养大凶之地是在谋算什么?” 他看到老人出现,刚才没想通的细节终于连成了线,放眼望去,虽还有些地方打结,但好歹能看的远了些。 让怨念深沉的恒幽化妖,怨气化妖,比寻常山妖更加凶狠,然后又是让洪居在动手锁了她一半神魂,被负心汉再次背叛,怨念更深。而失掉一半神魂的恒幽难免神智浑浊,做出拘人神魂自损正气的傻事。 先前在踏入深坑村的时候,他便察觉到此处有极浓郁的怨气,说什么积攒下的小气运,不如说此地早已成了一处大凶之地,山是死山无活物,水是枯水无源无根,再加上一个怨念颇深的大妖,和一群本该消散的普通人的魂魄。 过不了百年,恒幽非但成就不了山水神位,反而会背向相驰。 那么陈安之想不懂的,最重要的问题迎面而出,即使恒幽被这里的怨气反噬,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相当于半圣实力的鬼妖,与山鬼,山妖不同,这等邪物不受天下大道认可,更何况如今是正气天下。 先不说三州五地的正义之士会群起攻之,就单说恒幽出世的那一刻,便会有天罚降下,当场魂飞魄散。 所以他想不通,那个素未抹面的徒孙费这么大力气,在谋划什么? “我也不知。”老人笑着说道,“陆茗娴教出的弟子喜欢拐来拐去一肚子坏水,那他弟子的弟子更是酸里酸气的,怎么可能会告诉我,我只要把这一段因果了了,就不管我的事了。说到底,我还只是个看戏的,你不懂了,我给你讲讲,他不懂了,我给他说说,但话有度,不能说全,不然这场棋就没意思了。” 对面那位一剑能斩开天门的年轻剑客,向来以诚待人,本就是潇洒磊落的家伙,此刻反而有些认同老人的话,陈安之点头道:“如果陆茗娴师徒两人在这交谈,怕是我俩光是理解他们说的什么就已经很难了,你说的这点,我不反对。” 正因为了解,陈安之才更清楚老人口中那对先生弟子的‘厉害’之处。 “可以了。”老人双手抱拳行礼,对陈安之说道:“这见到你,话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后会有期。” “希望将来我能够在春风富贵山上,看到万里长城亮起你的剑,到那时,我也可以换换立场。” 老人叹了口气,挥挥袖,将此处的显露于天地,突然伸出手,苍老干枯的手掌铺天盖地,宛若一张撑满天地的巨网,向着恒幽抓取。 恒幽又惊又怒,疯狂挥动手中纱扇,身边的白烛长龙抬头撞去,在掌心炸开,没有阻拦到手掌的推动,嫁衣女妖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被老人抓在掌心。 袖中有乾坤,掌中有天地。 拨浪鼓轻晃动,一道近乎透明的光荡漾而出。 那道光非常的淡,就像是落叶在水面惊起的涟漪。 “不过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随着扑的一声轻响,红袍老人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天地间。 沐如意心中微凛,柳眉微微挑起,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安之。 陈安之没在意沐如意的视线,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洪居在,思考了片刻,指了指门口呆站在原地的男女修士说道:“这是你造下的罪孽,你自己来了了因果,北边的水虽然退了,但怎么说都是被河神淹过,你走不得,就往南走吧,待到夜间,躲着点正气大道,找处人烟,把他们送走。”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也算是你不亏读书人的身份。” 洪居在目光呆滞,恍若大梦一场,缓缓点点头。 陈安之转身看向沐如意,轻声细语,面带柔和,“沐姑娘,我们回去吧?” 有些话,便在路上说吧,反正归去的路还有点长,话有点多。 满山的苍翠迅速地枯黄,没了生机,有风吹过,带走一片片落叶。 ········ 两人没有原路返回,沐如意御剑而飞,带着陈安之,一路上仍旧是只言片语都没说。 只不过在来到一处近里的镇子,找来一艘渡船,沐如意出手阔绰,丢出一锭银子,把整艘船买了下来,看得陈安之眉头直跳,就算是三千年的自己已经算是出手大方,可比起这位不谙世事的姑娘,还是不如。 不知怎地,他突然又想起三千年前那个精打细算,一分一毫都算的清楚的书生郎,不知他若是看到会是怎样神情,眸中闪过一丝窃喜。 在渡船离开码头之时,沐如意坐在船头便开始怔怔出神,这些年来,她一心练剑,着实所追求的不多,只不过此时却心思复杂,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简单的觉得堵心。 河水滔滔,奔腾不息。 陈安之走到船头,视线落在少女的背影,轻声笑道:“这条河就是浪溪河了吧。” 少女点点头,脱去鞋袜,轻轻将脚放在水中,感受着一丝泌心的凉意,犹豫很久,终是缓缓开口道:“你先前问过我,为什么会救你。” “哦?”陈安之剑眉轻挑,望向夕阳余晖洒下的少女侧脸。 沐如意看着河水,认真说道:“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感觉你很熟悉,很亲切,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早已经认识很久了,所以,才会。”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反而嗤笑一声道:“看来我还不是真正的仁慈心肠。” 陈安之来到沐如意身旁,坐下之后,没有急着开口。 傍晚的风,总是吹得让人有些惬意。 陈安之没有接她的话,双手向后撑着,眯起眼睛看远方的夕阳,笑着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沐姑娘会出现在那个风雪破庙?” 沐如意突地身子僵住,睁大双眼,秋水长眸颤了几颤,张了张口。 水儿很清,风儿很轻,这位不会说谎的姑娘说的那句话,说的很轻,似乎不想让人听见,又好像想要让对方听清。 带着犹豫,带着不安,带着些许坚决。 她说道: “是师父叫我去的。” ······· 宿舍停电了,下午才来,所以今天就先更这一点 第一卷 人间有清风 第二十四章 眉眼低敛,睫毛微颤 太阳刚刚落在山头,斜晕在河水中,如撒上满河碎金。 渡船的帘子被卷起挂在一边,陈安之弯腰撩起一捧河水,河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下去,他没有抬头,平静说道:“我进入远山宗的时候,你也知道了?” 沐如意摇了摇头,“我也是在大试名单上见到你名字才知道你来了,至于师父知道与否,我就不清楚了。” 陈安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把视线放空看着远方。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浪溪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沐如意犹豫片刻,轻声说道:“师父说,你要找一把剑。” 陈安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会在远山宗待多久?”沐如意眉眼低敛,睫毛微颤。 陈安之想了想,迟疑道:“本来我想待挺久,现在不知道了。” 沐如意抬头望向天空,莫名地松了口气,兀自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突然要我来深坑村,并要我带上你,之前我不太懂,现在我大概知道了,不是我一定要来这里,而是你一定要去。深坑村发生什么,还有些其他事,你不想说,我不问你,直到有一天你想说了,我会安静的听着。” ———— “常闻是君居尘寰我天际,各拂襟上雪。”清风拂落叶,数片竹叶落入池中,引得群鱼甩尾,溅起点点波浪,廊下戏鱼的红袍老人捏着胡须轻叹。 老人面前摆着一副茶具,却有三盏颜色不同的茶杯,青色如水,白色若玉,黑涩如墨,只见他捏起青色茶杯,轻轻丢进池中:“因果线牵前世缘,了却因果尘中仙。” 在他身边坐着位模样乖巧可爱的丫鬟,长发簪成一个含烟髻,端庄懂事,一身碧青的罗裙,手持竹柄纱扇,十七八的样子。 老人端起茶杯,突然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开口问道:“春风啊,富贵那小家伙跑哪儿去了?叫他看门,看的是个狗屁!” 此时正蹲在一旁煮茶的丫头止住扇风的动作,歪了歪脑袋,一脸好奇地答道:“先生,上次富贵他不小心打碎了您的因果茶,被您罚到山后砍竹去了,您给忘了?” 老人对这山上仅有的两个下人一直宽厚以待,这也使得春风对这位老爷少了几分惧怕,调笑开口道:“看来老爷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 老人颇有些无奈,正是自个儿这啥都凑合的性子,倒叫这下人有些没大没小,但想一想又懒得管教,毕竟这春风富贵山上就这么三个人,他们再畏畏缩缩不敢言语,能叫自己给活活憋死。 修者的时光远比凡人过的漫长。 时光悠悠,动辄便是成百上千年,没有个说话的伴儿,着实无聊。 老人躺在竹椅上,幽幽说道:“春风啊,不是老爷我吓唬你,在山下,你要是敢跟别家老爷这般说话,可是免不了挨罚的。” 春风掩着嘴偷笑,“这不是老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没有言语,老人脸色难看,抬起头望向大门方向,神情颇有些无奈,站起身。 “十里迎春风,烹茶雪未沸。”老人叹着气把茶杯放下,一脸无奈的看着前方,那位身着破烂道袍的道士,说道:“你看这茶水也没煮沸,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你见到陈安之了?”老道士背负双手,向前一步。 红袍老人又叹了口气,起身看着面色肃穆的老道士,说道:“去了一段因果,碰巧遇到了。” 老道士正是大梁京城尺子巷的那位,如今早已没了慵懒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仙风道骨,一副老神仙模样。 红袍老人察觉到老道士来意不善,有些无奈道:“我知道你向着何安在他们,可是咱俩往上数数个千年,好赖也是同一个身子,就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了吧,再说我也没怎么着那家伙。” “因果还清了?”老道士没有接他的话茬,问捏起茶杯,嘬一口清茶,风轻云淡道。 红袍老人面色古怪,指了指老道士手中的红茶杯,道:“还有两段因果。” 老道士轻咳几声,佯作无事地把茶杯放下,走到庭院的水池边。 红袍老人又道:“话说回来,十万大山那边似乎是要有些动作了。” 老道士点点头,“远山宗的那个小家伙已经知道并告诉大梁皇帝,想来要不了多久,三州五地的王朝门派便会派兵前往万里长城。” 两人并肩而立,池中有鱼儿吸水,猛地跃出水面,甩出一道水珠。 “那个小家伙呢?”老道士问道。 红袍老人下巴抬起点了点东南方向,笑道:“山后砍竹呢。” 山后东南方溪畔,竹林郁郁葱葱。 有个满头大汗的少年,剑眉星眸,朝气蓬勃,赤着上半身,袒露出健壮的肌肉,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刀,一刀挥下去,势大力沉,自个反而被震得虎口发麻。 些许木屑蹦开来,眼前竹身的豁口有深了一毫。 无数嫩绿汁水流淌下来,裂开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这是什么破竹子!”少年皱着眉,手里砍刀掂了掂,埋怨道:“老爷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偏喜欢用这东西煮茶,难砍断也就算了,烧起来也难。” “呸,这些年让你砍竹,你就一点都没发现?”空中有笑骂声传来。 少年慌忙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愚笨,还望老爷指点一二。” “小家伙,听风,听水,自有玄妙。”又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叫少年眼前一亮,闭上眼,溪水潺潺地流淌着,时而急,时而缓,有风吹来,芦苇在沙沙作响。 少年闭着眼睛听着,嘴角划起一丝笑,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大喝一声后,举起刀。竭尽全力一刀砍下。 “给我断!” 那一声脆响,极其通亮。 这一次没有木屑飞溅而出。 红袍老人脸上颇有几分得意,笑道:“悟性还行吧。” 老道士不露声色,心里却是窃喜,绕开话说道:“你这春风富贵山风景着实不错,就是人少了些。” 他一步步缓缓离开这里,有声音自天边消散。 “差不多时候,也该收几个徒弟了。” ———— 远山宗,第十九楼所在的第十九峰。 一日的修行结束,洛月桐几人凑在一起,稍微讨论一下关于明日大试的准备。 只是讨论过来讨论过去,还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毕竟第十九楼实力不如其余同门弟子,这是公认的。 再加上师父最看好的小师弟,这一下山便是十数日,音信全无。 如此想来,难免有些丢了士气。 “小师妹。”何三溪眼见着小师妹脸色黯然,手里捏着一枝竹筷递过去,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来把它折断试试。” 叶简汐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又是说些什么关乎团结的话了。 洛月桐捏在手里,虽有些奇怪,但还是按着师兄的话照做,很轻易地折断了竹筷。 这时,何三溪露出笑意,摸出一大把竹筷,递给洛月桐,道:“现在你再试试。” 洛月桐接在手中,何三溪作出一副教育的样子,道:“怎么样?折不断吧····” “咔~” 一声脆响,依旧轻松折断,洛月桐一脸无辜地看着师兄,问道:“师兄说什么?” 杜毅壮轻咳一声,眼神移往别处,叶简汐捂着嘴,尽力忍着笑意。 何三溪噎了话,深吸一口气,大义凌然道:“师兄要告诉你,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 黄昏时分,洛月桐返回自己院中,路过陈安之的小院,止住脚步,没来由的抿着嘴,又抬起头看了眼火烧般的清净天空,数了数日子,呢喃道:“陈安之这一下山便是十来天了,也是时候回来了吧。” “明天大试就要开始了,你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