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匣》 第一章 别故乡 你对着我笑,只是为了此刻可以像这样看着我,看我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痛苦......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故事还要从一场葬礼说起。钟家是商城无人不知的富贵人家,世代经营布匹生意,到了钟老爷这一代,钟家的绸缎庄早已是远近闻名。钟老爷为人谦逊,乐善好施,是商城人人都敬重的人物。钟老爷的突然病逝,是钟家的大事,更是轰动了全城的事。 豪华气派的钟家大宅,此刻正笼罩着浓浓的愁云哀雾。灵堂的正中央摆放着棺木跟钟老爷的牌位,大宅内外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无不伤情凝重。随着为钟老爷吊唁的人进进出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看着那些一个接着一个为父亲上香鞠躬的人,眼里充满了倦意,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哈欠,头也耷拉了下去,原本挺直跪着的身体也渐渐弯了下去。男孩儿名唤钟雷,虽然是钟家的大少爷但毕竟岁数还小正是嬉笑玩耍的年纪,要以一个挺拔的姿势坚持到人们散去也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跪在中间泣不成声的妇人便是钟老爷的夫人钟白氏,跪在钟白氏另一边的男孩儿双手覆在大腿上直挺挺的毫无一丝的松懈,他便是钟家的二少爷,钟雨。钟雨直视着那些来吊唁的人,相比钟雷的昏昏欲睡,他的始终笔直的跪着。钟雨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表情,不似钟白氏那样哭的撕心裂肺,更不似钟雷那样一脸不耐烦。虽是稚气未脱,目光里却隐隐约约的透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悲戚与沉着,仿佛,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伤心彻骨,又仿佛,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冷漠无情。 日子总要过下去,钟老爷虽然离世,但是钟白氏虽然心伤未愈,却也告诉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丈夫已经不在,最重要的,便是儿子的前程,她必须为了她的孩子做好打算。 这一日,钟白氏坐在钟雨的床上帮他整理行李,她小心翼翼的将衣服一件一件的叠好放进箱子里,又左顾右盼的寻找着看有没有落下些什么东西,生怕行李箱里的东西装的不齐全。钟雨则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的望着钟白氏。钟母抬起头看到稚气未脱的男孩儿,满眼垂怜的拍拍他的头,“阿雨,一个人在外面不比在家里,要是遇到了什么委屈和不顺畅的事要多忍着点儿。”说着,钟白氏的眼泪便止不住的流了下来。钟雨擦去钟白氏脸上的泪水,平静的点头,“阿雨会听话,不让妈担心。” 钟白氏看着钟雨那超脱了年纪的沉稳和懂事,不禁将钟雨拥在怀中,哭的更加酸楚,“好孩子,别怪妈把你送到日本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你爸不在了,妈一定要让钟家变得更好,让我的孩子们都风风光光的活。现在是民国,不比大清朝了,科举八股那一套不时兴了,要在外面念过书的人才有出息。所以,别怪妈让你离开这个家。你现在还是个孩子,等你有出息的时候,你会明白妈的。我可怜的孩子,你还那么小,要你待在那么远的地方妈也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妈,阿雨都明白。阿雨,什么都明白。阿雨真的会听话......都会忍下去。妈,你放心吧。”钟雨的双臂环住钟白氏的脖子,似是一种仪式,一种感知......全当这是最后一次,自己还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翌日,备好的汽车早已停在大宅门口,钟白氏拉着钟雨的手缓缓的走到门口停下来。钟白氏微笑着向钟雨点点头,然后将他的手转到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的手里,又十分认真的看向那男子,“老李,你可是我给阿雨亲自挑选的贴身管家,你在钟家干了这么多年所以我放心把阿雨交给你。我们阿雨就劳你费心了。你要像现在这样,帮我牢牢的牵着阿雨的手,不让他受一丁点儿的伤害。”老李牵过钟雨,接着便向着钟母鞠了一躬,“太太言重了,太太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二少爷。” 钟白氏慢慢的俯下身子,轻轻擦去钟雨眼角的泪水,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拍了拍他的头,然后站直了身子,“阿雨,到了日本要听李叔的话,别让妈担心......好了,上车吧。”钟雨依旧平静的点头,听话的跟着老李向着汽车的方向走过去。可是,走了没几步,钟雨突然甩开老李的手,死死地抱着钟母不肯走。钟母含着眼泪再一次拍了拍钟雨的头,然后慢慢搬开他的手,“好了,好了,阿雨你要乖乖的,上车吧......老李,你别愣着,快带二少爷上车......快点儿。” “是夫人。”老李听了钟白氏的叮嘱恭敬的上前,再次牵过终于的手,“二少爷听话,跟老李上车吧。”话罢,老李轻轻的拉住钟雨的手臂,无奈钟雨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对不住了二少爷。”老李没办法,只能生拉硬拽的将钟雨推上车。不给钟雨任何的反应时间便将车门关上。 车子飞速的前行,钟雨转过身,跪坐在车上透过后玻璃望着钟白氏,她正含着泪向着自己招手。钟雨望着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他回过身将身子紧紧的贴在椅背上,呆呆的望着前方,不言,不语。钟白氏哭泣的声音越来越重,她始终站在门口望着刚刚汽车拐弯的地方不肯离去。痴痴的看着,直到车子渐渐的消失不见...... 离别的愁绪似乎只凝固在了宅院的门口,钟雨离开了,而钟雷似乎并没有染上这样的愁绪,一丝一毫也不曾有过。也许钟雨是个例外,在这个年纪的世界里,所谓愁绪和哀伤之类的东西,本来就是不该有的。 书房里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钟雷打着哈欠随手拨着着算盘珠子。丫鬟阿凤站在钟雷的身后为他扇着扇子,在书桌前的人走来走去的样子映在钟雷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眼见着他就快闭上了双眼。只见,一位穿着考究带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敲了敲木桌,“刚才教你的珠算技巧都记住了吗?”钟雷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恶作剧的故意拉长了声音,“是,先生,记——住——了。”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书桌上,“那好,这张纸上是我给你出的题目,你现在把它们算一遍。” “是......”钟雷有气无力的答应。显然,钟雷没想到一个教算盘的先生会跟自己来这样一招,想要发脾气却又无力反驳,一时想不到能找个台阶下的办法,只能把一肚子的气撒在身后阿凤的身上,蓦地回头瞪着阿凤,“阿凤,你是不是站在后面偷懒啊?把风扇大点儿,我热!”“是。”阿凤连忙答应,不断的加大手中的力度。阿凤的年纪比钟雷还要小上几岁,力气本就不大,即便再怎么努力似乎也还是最初的样子,眼见着钟雷也没在说些什么,阿凤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阿凤在钟家一直都是个怯生生的,但起初跟着钟白氏的那几年,她也是个爱笑的孩子,钟白氏喜欢阿凤可爱又纯净的模样对她也是宠爱着。后来钟白氏让阿凤跟着钟雷,一方面是作为丫鬟照顾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年纪相仿,能当做是钟雷的一个玩伴。许是长子的缘故,钟雷一直被宠着长大,脾气里骄纵又霸道,不比在钟白氏的身边,阿凤时刻小心着度日,渐渐的,也就变得怯生生的了。 钟雷一边无精打采的拨着算盘,一边小声的嘟囔,“妈真是不公平,凭什么阿雨能去日本玩儿我就得待在家里学这破玩意儿。”算不出题目,嘴里不住的念着,越想越觉得母亲偏心,钟雷窝着一股火不敢对着先生发泄,便猛地转过头看着阿凤,“阿凤你没吃饭啊!把风扇大点儿,我热,我热!”“是。”阿凤忙的应声,拼命的扇着扇子。看着阿凤一脸狼狈的样子,钟雷终于心满意足的嬉笑着回过头。 这样的一幕看在先生的眼里,想说些什么,然而自知自己也只是钟家请来的一个教书匠,即便看见了什么不平也不好多管闲事,只能无奈的摇摇头。无奈钟家的大少爷竟是这般的顽劣不羁,无奈钟白氏的一番良苦用心,怕是要付诸东流...... 自钟老爷去世后,钟白氏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钟雨的离开又是在她心上重重的一击,平日里总是没什么精神。不过许是时间慢慢抚平的关系,再加上两个儿子的前程都被安排妥当,钟白氏的心情也慢慢的一日比一日好了,没事的时候,在花园里浇浇花,跟身边年轻的小丫鬟们聊聊天,日子也有趣了不少。 不过,钟白氏并不是每次到花园里以花草为伴都能换上一段舒畅的光景。这一日,钟白氏在花园里浇灌着自己前几日刚栽下的花苗,不远处瞥见钟雷跟在管家邱忠仁的身后朝着自己走过来。钟白氏侧过身停顿了一下,视而不见的回过身继续浇花。待到余光里的钟雷近了,才淡声开口,“我听先生说,你最近可不怎么用功啊。别总顾着玩儿,将来你长大了钟家这么大的家业要你来操办,你连算盘都打不好,这说得过去吗?” 钟雷四处望了望,根本不理会钟母在说些什么,不以为然的随手摘了身旁花枝上的一朵花放在手里把玩着,“我不喜欢读书,我不喜欢打算盘,我也要去日本玩儿。”“连算盘都打不好,怎么还有心思想着玩儿。”钟白氏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着钟雷,目光没来由的有些可怕。“凭什么妈送阿雨去就不送我去?你偏心!”钟雷毫不示弱,竟也不依不饶了。 第二章 家书 钟白氏清楚钟雷的脾气,他是骄纵了些,不过之前有钟老爷管教,也只是跟下人们蛮横些,钟白氏宠着他也就当做没看见。没想到,钟老爷才去世没多久,平日里在父母面前也总是能稍微收敛着的脾气却也在钟白氏的面前毫无顾忌了,竟当着钟白氏的面跟她顶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钟白氏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心平气和的说下去,转眼看向邱管家,“邱管家。”“是,太太。”邱管家忙上前听钟白氏的吩咐。钟白氏索性一眼也不看钟雷,全当只有她跟邱管家两个人,“回头告诉先生,给大少爷加课。” “是,太太。”邱管家虽利落的应了钟白氏的吩咐,可他没有办法像钟白氏那样不顾及钟雷,小心翼翼的看了钟雷一眼,仍只是原地站着,不敢马上就去执行钟白氏的吩咐。邱管家明白钟白氏的意思,钟白氏故意不理钟雷一定是等着他主动向自己服软,邱管家站着不动就是为了给钟雷留出向钟白氏认错的时间。 “妈你太偏心了,我讨厌你!”钟雷见母亲已经全然不理自己,他没有服软的意思,扔下手里的花推开邱管家头也不回的跑了。“大少爷!大少爷!”邱管家没想到钟雷会是这样的反应,赶紧安慰钟白氏,“太太别急,大少爷只是小孩子脾气,我这就去追。”“不必了。”钟白氏果决的拦住了邱管家,她的声音淡冷极了,可目光却牢牢的盯着钟雷跑开的地方,带着些不甘,和伤感,“小孩子赌气能跑到哪里去。吃饭的时候自然会回来。”话罢,钟白氏缓缓的,将自己的目光重新移回到花草之上,不再多说一句。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钟白氏养成了每日都到花园里浇浇花的习惯。只是,韶华易逝,岁月难留。钟白氏每日浇花的习惯不变,她的容颜却没能在停留在同一天的模样。发间的白发渐渐的多了,眉眼间也多了些疲倦,只不过瞳孔间的坚毅却丝毫未曾改变,就是这星星点点夹杂在瞳孔间的光亮证明着,她先是钟白氏,然后才是一个年华老去的母亲。 钟白氏仔细的打理着花草,生怕把“谁”落下了,直到看见了丫鬟穿过月亮门向着自己走过来,才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什么事啊。”“太太,大少爷回来了,要过来见您呢。”丫鬟微笑着回答,却不曾想钟白氏听了这个消息竟没有多少兴奋。“过来做什么,这花花草草的他又不会侍弄。顾好家业就得了。”说着,钟母把浇花的壶交给身边的丫鬟,“来,丫头,帮我侍弄会儿,我去看看老大。” 钟雷满脸的得意,手中拿着什么不住的笑着在厅房里踱步心急的盼着,见钟白氏过来便赶快迎了上去,“妈,您快坐,我有好事儿跟您说。”钟母不急不忙,慢悠悠的坐下,玩笑道,“什么好事儿啊?你有中意的人了?”“当然不是!”钟雷一口否决,又迫不及待的凑上前将手里的账册递向钟白氏,“妈,这个月咱们绸缎庄的生意净利润提了三成,我特意拿了账本给您过目。”话罢,钟雷便满怀期待的看着钟白氏。然而,自己的这个好消息并没有让钟白氏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钟白氏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如常。平常的没有一丝期待,平常的有些残忍...... 蓦的,钟白氏看着钟雷,平静的眼中燃起一丝的兴奋,“哦,先不说这事儿,你来得正好。邱管家,快把阿雨刚寄来的信给我拿过来。雷儿,我最近眼睛不太好,你把阿雨的信给妈念念。”“知道了......”钟雷淡声的应了一句,从邱管家的手里接过信,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看来,妈对绸缎庄的生意不是很关心啊。也是,家里的生意哪有远在异国的宝贝儿子重要呢?行,我给妈念念。”钟雷大声的清了清嗓子,侧过脸看向身后的阿凤,“阿凤,给我倒杯茶。我这些天不眠不休的忙生意了,嗓子都不脆亮了。要是不润润嗓子我怕妈听不清。” “是。”阿凤应下,倒了茶,小心翼翼的递向钟雷。钟雷从信封里拿出信,胳膊奋力的一甩,手臂正好打在阿凤身上使得阿凤打翻了茶杯。茶杯落在地上变成碎片,钟雷猛然的抬头凶神恶煞的看向阿凤,“连个茶都端不好,怎么?看我不讨母亲的欢心不稀罕伺候我了是不是!”“对不起大少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阿凤怕极了钟雷的眼神,赶紧的垂下头连连认错。 “那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让你把茶打翻的?”钟雷再逼近一步,一巴掌打在阿凤的脸上,“是这个意思不是!”“不是,真的不是......”阿凤不敢用手去捂着已经火辣的脸,也不敢大声为自己解释,只能用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见的音量,怯怯的说着,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她自己...... 钟白氏眼见着钟雷有想要上手打骂阿凤脸上的表情十分的无奈,她赶忙抬手制止,“哎呀,你明知道阿凤不会是有意的,你骂她做什么。”钟雷听了钟白氏的话渐渐的和缓下来,微笑又恭顺的抬头看向她,“是,妈说的极是。都是我不好,我都忘了妈还急着听阿雨的信呢,我这就给妈念。”话罢,钟雷“不经意”间手一松,信掉在溅了茶水的地上。钟雷蹲在地上一脸可惜的将信捡起来,再站起身抖抖信封上的水,“哎呦,对不起啊妈,我不小心把阿雨的家书弄脏了。完了完了,都湿了,字都看不清了。” “雷儿......”钟白氏的面色渐渐的有些苍白,唤着钟雷却欲言又止,钟白氏年轻时就冰雪聪慧,如今上了年岁又更添了阅历,怎么会看不出钟雷的不经意是有意而为之。钟白氏所期盼的钟雷,是可以担当得起钟家命脉的人,不单单只是会做生意,那样只能换来家业一时的兴旺,定是要有才华有能力,出类拔萃才行。却不想,如今的钟雷,竟连磊落宽广也做不到了,钟白氏的心中不免泛起一层的凉意。 “妈,你千万别生气。”说着,钟雷转身对着阿凤又是狠狠的一巴掌,“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你把茶杯打翻了,我弟弟的信能弄脏吗?”“够了雷儿!”钟白氏颤抖着起身,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人也有些真不稳了,十分吃力的抬起手臂指着钟雷,“阿凤有什么错,雷儿,你......”钟白氏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妈!”钟雷一愣,蓦地回过神儿来,赶紧上前扶住钟白氏。“来人!快去找郎中,太太晕倒了!”邱管家也霎时慌了神儿,一屋子的丫鬟乱作一团,钟雷再顾不上其他抱起钟白氏向卧室冲过去。 郎中为钟白氏把了脉,将钟白氏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起身对着钟雷,欲言又止,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郎中的表情钟雷连忙上前,拉住郎中,“大夫,我妈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郎中看着钟雷急切的样子,虽然左右为难,却还是毫无保留的开口,“这个,不好说。老夫人这次晕倒不只是因为情绪上受了刺激,还有......”“还有什么?大夫,我要你跟我说实话。”见郎中的神色毫无半点乐观钟雷变得更加的急切了。“大少爷,实不相瞒,令堂已是顽疾缠身恐怕......”郎中的话说到一半,看着钟雷已经红了的眼,竟也不忍再说下去了。 “说下去。说下去......”钟雷的眼神有些闪躲,可拉着郎中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害怕,却又不想逃避。郎中浅叹着低下头,索性一鼓作气的应道:“恐怕,熬不到明年春天了。”“什,什么......”钟雷听了郎中的话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差点儿瘫倒在地上,嘴里不断的自语着,“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雷儿......”钟白氏缓缓的睁开眼睛,手臂伸向钟雷。“妈,你醒啦!”钟雷见钟白氏醒了,飞快的冲到钟母的床边握住她的手。钟白氏努力的反握住钟雷的手,像是牢牢的握住一丝心中的愿望,“其实,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行了。只是,妈一直希望,在去找你爹之前可以看到咱们一家团圆。阿雨比不得你,你从没离开过我身边,而阿雨他......妈想......” “妈,你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给阿雨拍电报要他回来看你。”钟雷明白钟白氏的意思,他打断了她的话,攥住钟白氏的手想要给她已经冰冷的掌心一些温度,“睡会儿吧妈,阿雨很快就回来了。”钟雷目光不移的看着钟白氏,看着钟白氏听到钟雨会很快回来之后心满意足的笑着闭眼渐渐的睡去,他的脸上钟雨也终于露出了笑。不同于钟白氏笑容中的满足和安慰,钟雷的笑容中是无尽的讽刺,原来,就算相隔千里,自己还是比不过钟雨,即便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被念念不忘的人,竟还是他...... 钟雷不愿认输,既是远在天边自己与他无法相比,那么,就让钟雨如母亲所愿的近在眼前,明明白白的,与自己比一比...... 第三章 归期而至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钟雷在温热的日头下有些烦躁,不过,即便是日头已经缠在了心上,他依旧笔挺的站着,不让阿凤撑伞,也不让阿凤扇凉。钟雷是善于享乐的人,若是平日,且不说日头当空的闷热,哪怕是舒适的天气他也决不会笔挺的站着。这一次,钟雷打定了主意,他要让自己在钟雨的眼里是挺拔高大的,他要让钟雨打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能感觉到,唯有自己才是钟家的天,唯有自己才是钟家的守护神,唯有自己,才是可以赋予钟家的未来无限荣光的那个人。 日头似是故意跟自己作对一样渐渐的毒辣,而钟雨又迟迟的不出现, 身体上必须保持着风范,可是钟雷的内心却是越发的烦躁难耐。身边的阿凤看出了钟雷的不适,还是上前撑开了伞,“大少爷,你会中暑的。”钟雷瞥了阿凤一眼,猛地将阿凤举着伞的胳膊推开,“蠢货!我看上去像是晒一晒就会倒下的人吗!”钟雷恶狠狠的看着阿凤,仿佛是看着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他当然是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阿凤,他恨极了阿凤的一个动作就将自己扮着的钟家守护者的形象破坏,他恨极了阿凤看出了自己的烦躁,这样,绝对是不可饶恕的。 邱管家四处张望着,忽然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年轻人。忙掏出照片对比了一下,再仔细看看,虽然也有些不太确定,但是看着跟在那年轻人身后提着箱子的人正是老李,便喜出望外的看向钟雷,“大少爷,是二少爷!” “既然到了我们就去迎接吧。”钟雷迅速的变了一张脸,眼中没了对着阿凤时的冷冽,转而不紧不慢的正了正衣领和袖口,一副优雅的姿态。 钟雷带着阿凤和邱管家走近那年轻人。钟雷的目光也同自己的脚步一起慢慢的逼近着那个人,只见那个人的身上一身浅灰色的西装,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眉宇之间透着的一丝光晕,似碧玉温润的柔和,又似碧玉孤傲的清冷。那人望向钟雷,停下脚步,笑了,“大哥......”尽管模样还能隐隐看出儿时的样子,但已经全然改变的音色还是让钟雷感到了比想象中更强烈的陌生。不过,这样的陌生对钟雷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关系,他天生就与钟雨带着一股疏离,毕竟,一个家族的荣光只能给一个人,自己注定就是要拥有这份荣光的,他可以信手拈来的带着那份疏离给予钟雨最热情的迎接,无关感情,关于身份和主权。 “阿雨,你终于回来了。来,让大哥看看结实了没有。你知道吗,妈和我都很想你。”钟雷抱住钟雨,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兄长该有的笑容。“我也是,很想妈和大哥,想家。看到大哥给我的电报,知道妈病了,我恨不得马上就回来。”钟雨的脸上也带着笑,只不过并没有钟雷那样的纯粹,交织着归家的兴奋和对钟白氏的担忧,融合在一起,渐渐的也就被担忧所覆盖了。 “这次你回来就别急着回去了,多陪陪妈。哥得忙着绸缎庄的生意也没空陪她。好,先不说了。跟大哥上车,咱们回家。”钟雷全然当作看不见钟雨眼中的担忧,自说自话的转过身示意阿凤和邱管家是时候离开,接着,便自顾自的向前走了。 看着钟雷渐渐的走远了一些,钟雨身后的老李则不声不响的上前了几步,在与钟雨并肩的位置停下,似乎在等着钟雨做些什么。果然,钟雨缓缓的测过身,正好对应着老李也同样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人都只是相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老李只是将手搭在钟雨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像是一种安慰,像是一种鼓励,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应答。 钟白氏从知道了钟雨要回来的消息之后就一直没有了在床上躺着修养身体的心思,一大早得知钟雷会去火车站接钟雨回家便早早的就在大门口站着等着钟雨回来。尽管钟白氏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不足以再站更长的时间,但她仍是坚持着拄着拐杖拖着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身体守在门口,环顾着四周。 透过车窗,钟家的大门离得越来越近。钟雨微微的眯起眼,细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又陌生又熟悉,就像现在的自己,早已不知自己是被当作归人,还是客人......越来越近,钟白氏站在门口痴痴望着的样子离得钟雨越来越近,许是钟白氏已经全然变了模样,不忍去看她那头上的白发和苍白的脸......钟雨缓缓的,低下了头...... 汽车再钟家大门的正前方停下。钟雨走下车,一点一点的靠近钟白氏,母子二人相视而不语,片刻之后,钟雨慢慢的伸出手臂,拥住了钟白氏。那一刻,钟白氏的眼泪夺眶而出,带着欣慰的笑浅声的自语,“我最牵挂的阿雨回家了,阿雨长大了,长大了。”钟雨侧过脸,看着钟白氏头上的白发,嘴角微颤着浮上一抹悲伤的笑容,“妈,我回来了。” 餐桌上已经摆放好美味佳肴,钟雨钟雷跟着母亲围桌而坐。丫鬟们也都在身后恭敬的站着,邱管家跟老李也分别站在钟白氏跟钟雨的左右手边。似乎很久,钟家都没有这样正式的吃过一顿饭了,气氛**,而又温馨。钟雨换下了西装穿上了跟钟雷一样的长衫跟坎肩,钟雨穿成这样便也与身旁穿着绣花段袍的钟白氏显得更加的亲近了。钟白氏不停的往钟雨的碗里夹菜,钟雷则翘起二郎腿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钟白氏往钟雨碗里夹菜,脸上带着的笑既是欢迎的亲切,也是无谓的轻蔑,不过是亲切与轻蔑总有一味是真一味是假罢了。 钟白氏精神了许多,脸色似乎也不像之前那样过分的苍白,她一心望着钟雨难掩不住的笑容,“阿雨,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儿。”钟雨恭敬的端起碗接过钟白氏夹的菜,同样微笑着回应,“妈跟大哥也多吃些。”钟白氏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她看看钟雷,再看看钟雨。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筷子,感慨的神情似乎有着迫不及待要说出的千言万语,“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阿雨都长成英俊的大人了。这次回来在家多呆些时日多陪陪妈。我啊,真的是老了,该去见见你们的爹了。我知道,我知道的......” 钟雨一同放下手中的筷子,握住钟白氏的手,“妈,我不许你说这么丧气的话,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好好的陪你一段时日,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人的心情好了,自然就不会生病了。” 钟雨的花使得钟雷不禁的笑了出来,他浅笑着瞥了钟雨一眼,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同时,又微笑着看钟白氏,“是啊,妈。阿雨说的对,以前阿雨不在,你心情不好自然会生病。现在你最疼爱的阿雨回来了,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妈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可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钟白氏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早就已经心满意足。 钟雨拿起筷子,将菜加到钟白氏的碗里,“妈,咱们不说了。儿子给你夹菜,咱们吃饭。”“好,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钟白氏也不想让自己憔悴消极的样子扫了两个儿子的兴致,索性,顺着钟雨的话舒缓一下餐桌上的气氛。钟雷托起自己的碗,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看着钟雨正微笑着望向母亲,慢慢的嚼着,眼中的光彩渐渐的冷了下来。 此时,老李毕恭毕敬的走到钟白氏的身边。“太太,我......”老李低着头,面露难色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钟白氏侧过头看了老李一眼,回过头继续吃饭,“有什么事就说吧,今天我高兴,什么事我都应着。”“哎。”老李应声点了点头,答道:“太太,我......恐怕不能继续伺候二少爷了。”老李的话音落下,钟雨一愣,蓦地起身看着老李,“李叔,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是那样的二少爷。”老李摆了摆手,“二少爷真是心疼我这个老头子,我哪有什么难处,不过是远房侄子成家了,想接我回老家罢了。” 钟白氏听了老李的理由,笑着站起身,“老李,你真是好福气啊。”“是啊,那小子孝顺。”老李也笑着连连点头,去意已决。钟白氏看着老李有些略显沧桑的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也算是把一生都给了钟家了,一辈子没成亲,也没有子女......现在好了,可以跟着侄子享清福了。行,你走吧,不过要带上钟家给你侄子的贺礼。” “谢谢太太,老李一辈子也忘不了钟家给我的恩德。” 老李弯下腰,连连向钟白氏鞠躬。直起身后,老李测过身看向钟雨,对着钟雨,深深的鞠了一躬,“二少爷,老李,走了......”钟雨上前,紧紧的抱住老李,“李叔,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一下子,钟雨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无奈,不舍。 老李轻拍钟雨的肩膀,在钟雨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的叮嘱,“好孩子,老李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加保重,人的心复杂得很,凡事都要小心啊......” 钟雷看着钟雨跟老李两个人都双眼含着泪,便含笑回头看向身后的阿凤,“喂,看到没,这才叫忠心的下人。要是哪天你嫁了人不用再伺候我,我想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呢。看看人家阿雨的下人,再看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