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烬》 序章 传说,九天之上为仙界众神,九幽之下为黄泉冥府,掌管着人世间的生死聚散。众生处其清浊之间,百年朝露,万灵蝼蚁。千秋功过,万世帝王,碌碌不过一场笑话。 于是有人不甘于此,于是有人许下重誓:愿以一己之力,破除所谓天地所谓神明设下的命运,铮然傲世,六合唯我。 其心高卓,山石为裂;其情绝烈,天地失色。 在无数的挫折失败甚至死亡之后,古人发现以特殊法门引天地灵气入体,最终便可求得长生,甚至去往仙界。但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成功过。 而那仙界长生,是否便是修真之人最初所求,却再也无人过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修真一途日渐昌盛,渐渐从许多大小不一的门派中,归并出了三大门派,分别名为空井门、清音派和梦月宗。三派皆有问鼎天下之心,常故作借口,争斗不休。 其中梦月宗弟子多行为怪癖,经常被其他两派骂为邪魔外道,而梦月宗宗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宗内之人又多半懒得分辩,依旧我行我素,久之,便算是认了“魔道”这顶帽子了。由此空井、清音二脉借正义之名攻打梦月宗,而空、清二派之内又是尔虞我诈,机心重重。世多乱局。 有趣的是,这三大门派的镇派之宝,居然各是一柄神剑,剑芒皆为白色。而三大门派最初,便是因这三剑崛起的。 传说此三剑在上古本为同一,剑名神钧,有通天彻地之威。神钧剑不知何故裂而为三,流传后世。试图复原之的人不少,却都没有下文。 世事无常,皆归尘土。风雨兴衰,不过起于虚无,灭于虚无。纵明知所有的痕迹终将被抹去,却有人,终不悔,且义无返顾。天地苍茫,孑然而行。 曲终之时,若尚有一袭白衣为祭,则于痴心,亦可稍安。 第一章 断崖 数千仞高的绝壁凌云而起,绝壁之巅为一处悬崖,孤高凌世,睥睨天地。 这是方圆百里的尽水山中最高的地方。 尽水主峰,伤心崖。 夕阳撒在突兀的悬崖上,悬崖后方是一片松林,林中细碎的石子和沙土在夕阳下微泛红光。 林间,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两双鞋踏着被染红的碎石而来,其一裹着女子秀气纤巧的足,柔和地踩在沙石上,沉静美好一如夕阳。 “师兄,这就到伤心崖了?”少女的声音问道。 “是啊,师父一直不准你过来,我是偷偷带你来的,小心些,万一被发现了,我们俩都麻烦了。”另一男子压低了声音道。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男子道:“师父应该有他自己的安排……” 少女嘿道:“我偏要来看看。伤心崖、伤心崖,真是好怪的名字!”说罢身形一闪,当先出了松林。 “啊!” 一面暗蓝色的光墙突然出现在松林边缘,少女不及躲避,一头撞了上去。她揉着额头,嘟哝道:“师兄,干嘛拦我?” 男子淡淡道:“就这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少女急道:“不行!” 男子站在林中,却不急于出林,只是道:“你被抓了顶多是被打一顿,我被抓了大概就是三年面壁,我为什么要陪你冒这个险。” “师兄!”少女转身,摇晃着男子的衣袖,道:“让我过去嘛!” 男子却并不看她,自顾自地理了理袖子,道:“只要你出得去。” 少女哼了一声,一拂袖,转过身去看着那面光墙,道:“修为高了不起啊!” 男子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少女挽起袖子,捏了个法诀,一道白光从她指尖打到了光墙上。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师兄……”少女又转了回去,抓着男子的衣袖摇晃,道:“让我过去嘛……嗯?” 男子没有回答。 少女还在摇晃他的衣袖,道:“师兄?师兄?” 男子轻叹了一声,摸摸她的头,低声道:“算了,放你过去好了。不过,一定要跟在我后面。”说罢一拂袖,撤了那道光墙。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出了松林,当先一人一身浅灰色布衣,右肩后露出一截雕饰古雅的剑柄,淡蓝色剑穗拂到了肩上,容颜清逸出尘;另一人一身墨绿色衣袍,淡线勾勒一幅蜀中山水图,年纪尚幼,眉目间却已带了几分孤清之气。 这二人乃同门,师从尽水掌门陆凌羽。说起来陆凌羽也是一脉之尊,但是,咳,鉴于尽水派一向人丁单薄,陆大掌门能管的人也就三个:大徒弟、二徒弟和三徒弟。大弟子即是那布衣男子,名吴渊;二弟子名杨逸;三弟子则是刚刚的少女,被陆凌羽抚养长大,姓侯,名飞云。 吴渊当先跃上了最高的岩石,然后伸手将侯飞云也拉了上来。他们足下是无尽的虚空,虚空之中有云烟离散聚合。空中的云舒卷成了苍劲的弧线,有凤翔九天之势。 山风呼啸,他二人并立在万仞孤崖之巅,衣袂迎风飘舞,宛如神仙。 侯飞云低声道:“这么好的风景,师父为什么不让我来?” 吴渊愣了愣,道:“我不知道。师父做事一向不大讲理由……” 侯飞云哼了一声。 渐渐东面的天空上沁开一大片橙红色的云,向东南方坠去,幻化出两条苍劲的弧线如凤的双翼,一边流转着耀目的红色光泽,另一边在末处散开,层层叠叠的红色组成精致的纹理,又有红色离了凤翼点点缀在上方,如一只带着天火流星的凤凰,烈烈地印在轮回的终点。 吴渊怕侯飞云受凉,便散开了半边外袍,将侯飞云裹了进去,环抱着她。 侯飞云站了半晌,待夕阳隐没在云际之下,方向吴渊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吴渊转头看着她道:“不再看了?” 侯飞云道:“再看怕被师父发现。” 吴渊笑了笑,道:“那就走吧。” 侯飞云往回走了几步,突然道:“上次我听那个谁说道,伤心崖上有种什么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吴渊哦了一声,道:“那叫断魂草。”说着左足在地上一顿,道:“喏,在这儿了。” 侯飞云走到他身旁蹲下,盯着那棵草仔细看了看,道:“师兄,你说实话,这玩意儿吃了能不能提高道行?要是可以的话……” 吴渊急忙嘘了一声,道:“师妹,修炼还是要靠自己努力,这种话说不得的。” 侯飞云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嘀咕道:“真不知道是哪位祖师起的名字,伤心崖、断魂草,我们尽水派又不是写小说的……啊!” 吴渊奇道:“怎么了?……啊!” 一道灰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 侯飞云战战兢兢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陆凌羽一拂袖,冷哼一声。 吴渊一拉侯飞云飞袖子,两人并排跪下,吴渊道:“师父,是弟子执意要带师妹过来,还请师父责罚。” 侯飞云背上微微冒汗,不敢抬头。 陆凌羽看了他一眼,面容冷峻,道:“你不算大错。丫头,知道错哪儿了吗?” 侯飞云以首顿地,支吾道:“弟子……弟子哪儿都错了……” 吴渊急道:“师父,这都是弟子不好,师妹她……” 陆凌羽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截道:“都起来吧,我今天还有事,没空管你们。” 侯飞云顿时如蒙大赦。 要知道背着师父到处乱跑已是大罪,在加上一条妄想修炼偷懒一步登仙,这个罪名足够把她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陆凌羽平时居于山中,十年也不见得会出山一次,这次居然他们刚被抓到,师父就说有事,简直是上辈子敲穿五百个木鱼才修来的运气。 吴渊谢过,拉着侯飞云站了起来。侯飞云心中窃喜,咬了咬嘴唇,怯怯道:“师父,是什么事?” 陆凌羽淡淡道:“丫头,与你无关。” 侯飞云小声地哦了一声。 陆凌羽看向吴渊,道:“吴渊,你刚才说错了一些东西。” 吴渊一怔,道:“什么?” 陆凌羽笑了笑,道:“其实断魂草是可以吃的。” 侯飞云冲吴渊眨了眨眼。陆凌羽瞪了她一眼,侯飞云立刻低头站好。 陆凌羽道:“断魂草中蕴涵的不仅是万年的寒气,更有凄凉肃杀之意,伤心崖本是人间绝地,断魂草又岂会那么简单?” 吴渊不解道:“师父,什么意思?” 陆凌羽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所以想要化开断魂草内蕴的气息,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修为高深之士,将自身灵力侵入其中,便可将其气息融入灵力,只是这对自身修为的要求极高,并且耗时太长,一般来说,一小株断魂草,就要花上十到二十年的时间,而且这对自身修为并没有提升,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他忽地叹了口气,悠悠道:“其实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其中好处,远比苦修二十年要大。” 吴渊和侯飞云都默然不语,陆凌羽只是淡淡地接道:“另一种方法就简单多了,只要把它吃下去就行了。人的心头热血,自会将其寒气化开,融入自身血液。” 侯飞云又朝吴渊挤眉弄眼。 陆凌羽收回目光,扫过面前站立着的两位弟子,目光中骤然生出无尽威严,冷然道:“但是所有用此法的人,自身皆被肃杀之气所伤,纵有通天彻地之神通,亦活不过三年!” 天色渐暗,高处的风带着许些凛冽的寒意,从三人发间拂过。 陆凌羽的语调忽转为柔和,轻声道:“凡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凡有大利,必有大弊,有些规律,是谁也逃不过的。” 天色暗淡,只有一道紫灰色的光带伏在西天尽头,不复之前的漫天绚烂。 陆凌羽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你带丫头先回去罢。” 吴渊向陆凌羽行了一礼,偷偷一扯侯飞云衣角,当先走了下去,侯飞云小步跟上,二人一前一后下了伤心崖。 陆凌羽待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参差错落的松林间,才一步一步走到伤心崖边缘,静静站着,对那些无比珍贵的小草连看都不看一眼。 山风回旋,吹得他一身灰衣猎猎而舞。暮色渐沉,襟袖飘飞的灰衣男子只是静静立在崖边,却似钉住了一天一地的沉沉暮色。 陆凌羽垂眼——脚下,是无尽的虚空。他双眉修挺,黑而深重的睫毛就这么垂了下来,睫下双瞳如墨——在这样俊朗的一张脸上,那一双眼竟深沉如许! 暮霭昏昏,他周身似有山风环绕呼啸,久久不散。岁月与往昔在山的尽头交汇,决然恍如百劫前那一袭嫁衣。 他忽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三百多年的尽水山。那目光深深沉沉,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在里面,仿佛是……托孤。 ###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 素白的宣纸上已写了大半篇《心经》。除宣纸外,黑檀木的桌上只摆了一方墨砚和一柄长剑,剑柄伸出桌外,白色剑穗垂下,在地上投出了一长条阴影。那剑穗根根竖直,垂在桌外,仿佛从亘古以来便从未动过。 一个“明”字写完,写经的男子拢了拢衣袖。他袖袍飘飘荡荡,飘荡间似有清风拂过,云烟山岚,尽在袖间。 毛笔在空中微微一凝,尔后落下,笔尖触在纸上,却突然顿住,一小片墨迹缓缓洇开。 男子放下笔,缓缓回身。背后的墙上亦挂了一柄长剑,剑身斜挂,剑穗竖直垂下,半明半暗间自有股沉郁的气势。 此剑,名黍离。 此际,雕饰古朴的仙剑嗡然龙吟,剑上振起巍巍棕华,棕色剑气沛然深沉,深沉成上古吟诵的莽莽苍苍,却似那文字始初的哀戚一叹——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仙剑通灵,黍离剑无故悲鸣,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男子看了黍离剑半晌,缓缓低下头去,双目微闭。他眉目清秀,那睫毛微微垂着,自有种青莲处水般的气韵。 男子双手拢在袖中,十指不住绞着,半晌,方抬起头来,目光让满室灯晕都为之一清。 他并不回身,右手却已搭上了桌上剑柄。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仙剑散发出淡淡的紫色光华。 又是长久的静默。 良久,良久,那男子方松开了手,幽幽一叹,道:“师弟……” 素白宣纸上尚留有半篇《心经》,末尾处晕着一小片墨迹。烛光晕在秀致的字迹上,映得一张素白宣纸陈旧如古书,未干的墨迹微微泛着光泽。蜡烛已只剩下一小截,似将要燃尽,烛焰更短,唯有一段烛芯兀自长着。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怎么这么巧……那墨迹之下,恰好便该是一个“尽”字。 第二章 剑舞 侯飞云正扶着吴渊的肩,跌跌撞撞地向前山走去。其实尽水也无所谓前山后山,尽水山最高的地方便是伤心崖,伤心崖再往后……就没有了。不过他们师徒四人却习惯于将尽水主峰伤心崖之前的地方叫做前山,而所谓后山,则是指伤心崖后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山峰,只是侯飞云碍于道行,从未去过那边就是了。 吴渊将背后长剑解下,连鞘握在手里,举至身前照亮,剑身流转着暗蓝色的光。 “我说师兄,”侯飞云没好气地道:“光线这么暗,你就不能把沧海剑拔出来吗!” ——原来此剑名沧海。 吴渊笑了笑,不答。 不过无论如何,反正侯飞云现在心情很好。她装出微怒的神情,一把抢过吴渊手中长剑,握住剑柄欲拔,却发现自己拔不出来,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边低低的不知在骂着什么,一边把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灵力拼命注入剑身。 随着一声因为侯飞云道行太低而显得吭哧吭哧的龙吟,沧海剑终于出鞘。 四周忽然有暗蓝色的光辉涌出,仿佛接连天际,层层叠叠流动着向沧海剑涌来。在最前端的辉光缠上剑身时,长剑消散,融入了漫天流转的暗蓝辉光。 侯飞云惊道:“师兄,这……” 吴渊咦了一声,道:“你以前没有用过吗?” 侯飞云瞪着他,道:“这把剑一直在你手上,你还好意思问我!” 吴渊笑了笑,伸出右手虚空一抓,沧海重新凝成一柄剑,在他手间发出淡淡的暗蓝色光芒。剑身四周仿佛还有暗蓝辉光流转,隐隐约约亦虚亦实。 侯飞云呆了半晌,定定地看着吴渊手中长剑,忽然咬了咬唇,道:“师兄,我还想看!” 吴渊骤然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怔了怔,不过侯飞云说话向来没头没尾夹杂不清,这么多年训练下来,吴渊片刻间便能猜到她所指,倒也成了一份有些奇怪的默契。 他笑了笑,从侯飞云手中取过剑鞘,将沧海剑还鞘。雕有古雅纹饰的剑鞘边缘隐隐有暗蓝色波纹散出,像夜色中一湖深沉的水。 侯飞云叫道:“要看!要看!” 吴渊道:“你跟过来就是了。” 侯飞云哼哼唧唧道:“这么黑!” 确实,因为是二十九,今夜无月,天气又不算晴朗,所以星辰也少见,再加上侯飞云一路磨磨蹭蹭,现在入夜已经深了,山中草木森森暗影交错,倒也有几分吓人。 吴渊道:“我不是给你照亮了吗?” 侯飞云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纠缠。 吴渊仍将沧海剑举在身前照亮,路石草木,在沧海剑的暗蓝色幽光中都如坠梦幻。 前方在杂草掩映间隐隐有一道岔路。由于尽水派人实在太少,山里杂草疯长,导致他们平日里走路都跟开荒一样。曾有一次侯飞云的二师兄杨逸下定决心用他的惊鸿剑清理了杂草灌木开了条路出来,不出一月那条路就又找不到了。杨逸以顽强的决心和坚定的意志又开了一条出来,结果…… 不好意思,还是没有撑过一个月。 于是杨逸开了第三条路……还是一个月…… 最终,杨逸的诚心感动了师父陆凌羽大人,于是陆凌羽用他的竹木箫劈出了一条路,并决定日日维护。 半年之后,陆凌羽就彻底不想管这条路了。 所以尽水派的人到现在为止仍是走那种几乎被草盖得几乎看不见的土路,除了一条。 那一条是通向厨房的。 吴渊牵过侯飞云衣袖,道:“这边走。” 侯飞云皱了皱眉,道:“师兄,这不是要去你平日练剑的地方吧?” 吴渊道:“这样才施展得开嘛。” 侯飞云咦道:“师兄你想干什么,居然还要这么大地方?” 吴渊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温和浅淡,只是可惜侯飞云目力不够,在夜里看不清楚。 他道:“你不是要看吗?今天就让你看个够。” “哇哦,”侯飞云道:“师兄你不是要耍剑吧,好久没看你耍了。” 吴渊无语:“那不叫耍剑。” 侯飞云跟在吴渊身后,踏着路边窸窸窣窣的杂草。她不会估算时间,但却知道自己衣角都已被草上的露水沾湿,想必夜已经深了。侯飞云本不困的,想到夜已深了,便觉得有些困。 小路向下蜿蜒曲折,猛一转弯,眼前乍然出现两道竖直山壁,中间是一块不算太小的空地,地上泥土已被踏得平实而坚硬。四周石块和山壁上随处可见剑痕,新旧不一,有的剑痕砍得深了,还能看出山壁上层层不一的石质。 侯飞云长吁一口气,道:“总算到了。” 吴渊一步踏出,袍裾轻摆,不见他脚下如何动作,人却已到了场中。他旋身出剑,沧海剑蓝光扫成一片扇形,映得两面山壁一片暗蓝之色。 沧海剑舒卷如高天流云,吴渊身法随剑势而变,翩然若忘情鸥戏。 剑势一变。 仿佛瞬间便是漫天雨丝洒落,沧海剑在雨中旋舞,雨丝被荡成弧线,溅到两旁的石壁上,碎成琉璃。 雨更狂。 吴渊衣衫长发在剑风中张扬地飘舞,随着暗蓝色的波纹摇曳不定,如前朝盛世之醉于华彩。 沧海剑突然消散,化作山谷中流转的暗蓝辉光。 日生沧海横流外。沧海月明珠有泪。若风生,若潮起,暗蓝辉光之中吴渊襟袖飘然,恍如乘风而至的仙人。 剑若一叶。 一叶之舟。 纵此一叶凌万丈狂澜万顷惊涛万涛生灭万灭如寂。 ### 侯飞云久站之下,觉得有些倦了,便斜靠着山壁坐了下来。 漫天流光忽然消失,重新凝成一柄剑,呼啸而下,钉入石中。 剑身清亮,然而却有一点蓝光,不曾散去,顺着剑身滑入石中。 像深夜中不为人知的泪水。 吴渊降下,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垂在身前。 他默然半晌,伸手拔出沧海,插回剑鞘,然后重新背回背上,走到山壁旁扶起了侯飞云。 侯飞云拽着吴渊肩头的衣裳,踉跄而行,梦呓般地道:“师兄,我困了。 吴渊环手搂过她的肩,没有说什么,半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山的住处走去,只是那一瞬间他突然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如果这样叫失望的话。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肩头湿了一片,细看之下竟是她的口水,不觉无语。 ### 侯飞云蒙蒙眬眬睁开眼。 柔和的白色晨曦从窗外射进来,在她卧榻前的桌上扫出了几片阴影,影影绰绰间竟有几分安然之意。 确实,这样的清晨,这样的晨曦,这样的檐角山岚,很容易让人想起“岁月静好”四字。 但是……不对啊,虽然侯飞云一向疏于打理,但自己桌上有什么东西她好歹还是记得清的,那现在那一个长方形的和一个正方形的是怎么回事? 而且那个正方形的好像还有点华丽的样子…… 在陆凌羽的一再要求之下,他们三人吃穿用度都颇为简朴——除了侯飞云的衣饰花钱稍稍多一点,但那也算不上奢华——整个尽水山中称得上华贵的东西好像就一样…… 见鬼那是掌门印信啊! 侯飞云一跃而起,被子滑到了地上。她冲向窗前的书桌,却被滑落的被子绊倒了,滚在地上。侯飞云大叫一声,右手食指聚起灵力,胡乱点在被子上。在她坚持不懈的猛戳之下,被子终于因为温度太高烧了起来,侯飞云急忙念了个不知管不管用的避火咒,等被子烧完了,终于脱出身来。 桌上整整齐齐地摞着一沓书,书边上放着一方红漆方盒。盒边横一柄剑,白色剑穗垂到桌外,在风中微微飘扬。 侯飞云双手撑在桌的边缘,呆了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坐下。 “师父,”她喃喃道:“师父,现在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连掌门印信和镇山之宝白龙剑都留给她了,看来师父口中所谓的“事”,好像还有点麻烦。 麻烦正好……她还能多几天逍遥日子过过。等师父一回来,她就又要挨打挨骂了。 但是……但是…… 师父连掌门印信都留在这儿了,该不会是回不来了吧……而且师父确实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那尽水山上就只有他们三人……偌大一个尽水山,空空荡荡的,会不会好冷…… 她不敢再想下去,却突然莫名的心酸,那一瞬恍惚又看到了整个伤心崖的落日。 ### 不知过了多久,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拉开凳子坐下,取了第一本书默默翻开。 是多年来陆凌羽一直不肯传她的尽水派至上功法?缘修经?。 师父,你真的要去很久吗? 下一本,《白龙剑法》。 《法宝法器简介》。 《山海志异》。 《论剑》 …… 到后来,侯飞云都懒得翻了,扫一眼封面就放到一边去。只有那方装着掌门印信的红漆方盒还留在原处。 她放好最后一本书,起身,推回凳子,大约是十年来首次理了理桌面,把那一叠书收好,正向门口走去,忽然有一瞬迟疑。 下一刻,她推门走了出去。 日已近中天。 第三章 前路 侯飞云去厨房的时候,杨逸正在往灶里添柴。 她“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早已被烟熏黑的木门,伸出脑袋,道:“二师兄,今天中午少做一个人的饭。” 杨逸抬头,奇道:“为什么?” 所谓厨房,自然是烟火之地,但杨逸身上却毫不见烟尘之态。杨逸面容气度虽不及陆凌羽,但亦称得上俊美,一双大眼纯净温和,眼中甚至微微带着纵容。 侯飞云道:“别管了,解释起来很烦的。” 杨逸道:“什么?” 侯飞云叹了一口气,把门完全推开,一步踏入,也不管木门叽叽的惨叫声,一口气道:“师父走了他把掌门印信和白龙剑放在了我桌上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杨逸啪地一声把半燃的柴掉在了地上,道:“什么什么?你慢点说。” 侯飞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杨逸道:“你不是在吓我吧?” 侯飞云道:“吓你很好玩么?” 杨逸的柴正掉在他身旁的柴火堆上,不多一会儿就点燃了整个柴火堆。侯飞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二人谁都没有去灭火的意思。 杨逸目瞪口呆地看着侯飞云,身后的柴噼里啪啦烧着。 火越烧越旺。 杨逸突然大叫一声:“赶紧灭火!” 侯飞云道:“死不了人的。” 杨逸道:“你想师父回来了没饭吃吗?厨房建一个很贵的!” 侯飞云道:“但我修的不是水系功法……” 杨逸瞪着她道:“废话,剑道功法不分金木水火土!” 门忽然被人一脚踢飞,吴渊出现在门口,大喊了一声:“师弟!” 杨逸出了口气,道:“好了,会灭火的来了。” 吴渊急道:“师弟,什么事?” 侯飞云道:“没什么,这里烧起来了。” 吴渊一惊,道:“飞云,你怎么也这这里?” 吴渊平日里只叫她师妹,是暗暗在心里已经不知叫过她多少次飞云,此刻情急之下,不自觉就这么叫了出来。 多少个浓雾的清晨吴渊独自行在山路上,幻想着侯飞云迎面走来去练剑或是练完剑回来,他便会叫她飞云,问她有没有吃过早饭。反正四下无人,不怕谁会听到。 但是多少个浓雾的清晨他们相遇在山路上四下无人,他始终没敢叫出这一声。 只是在擦肩而过后,他会一个人、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山路,无声地念。 飞云。 唇角的气流甚至惊不动晨雾。 念着念着他就一个人笑了。 吴渊反手拔出沧海,一声长啸,一片蓝光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压下,瞬间盖过了火势。 沧海剑虽不是水,但剑名既然是“沧海”二字,便知此剑与水应有相通之处,在昨夜的剑舞中亦有水意,因此用来灭火……应该是很方便的。 只是吴渊出剑太过急猛,反而震伤了自身经脉。趁着蓝光还没有消退,他以衣袖掩口,轻轻咳出一口血。 蓝光褪尽。 侯飞云转过脸对着他,垂下眼帘,道:“师父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杨逸本是站着,听到这句话忽然回过神来,向侯飞云拜下,道:“参见掌门。” 吴渊何等聪明,心念一转,也大致明白了这件事,亦朝着侯飞云拜下道:“参见掌门。” 侯飞云跳着脚道:“喂喂喂喂喂,你们两个死不厚道的!耍我呢!” 杨逸道:“师父既然把掌门印信留给你了,那你现在就是掌门。” 侯飞云嘿道:“师父他老人家还没死呢!” 话一出口,她方知不妥。 吴渊起身,把杨逸也拉了起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杨逸亦道:“是。” 侯飞云急道:“师兄,师兄,我把那个什么印给你行不行啊,我真的什么都搞不好啊。” 吴渊道:“不行。” 侯飞云又道:“我很不靠谱的师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靠谱!” 杨逸道:“确实不知道。” 侯飞云深知死缠烂打对这两个人是没用的,于是换了种思路,道:“我不是掌门吗?” 吴渊道:“是。” 侯飞云道:“那你是不是得听我的?” 吴渊道:“是。” 侯飞云道:“不反悔?” 吴渊道:“绝不。” “所以,现在,”侯飞云道:“本掌门命令你来当这个掌门。” 吴渊一怔,旋即失笑,道:“所以我现在就是掌门喽。那么我可不可以把它再传给你呢?” 侯飞云呆了一下,大叫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当!” 吴渊道:“那我们现在先来说点正事。师父有没有给你《缘修经》?” “对!”侯飞云突然反应过来:“大师兄你缘修经已经修到第五层了是不是?简直就是名正言顺天造地设的掌门人选!” 杨逸道:“不要偏题。” 侯飞云直接忽略他:“缘修经是我们只有掌门能练的功法是不是?所以大师兄就应该当掌门!” 吴渊道:“你手上不也有一本吗?” 侯飞云道:“我可以不练。” 杨逸咳道:“不要偏题。” 吴渊:“缘修经和掌门印信之间以印为准!” 侯飞云:“哼!” 杨逸暴怒:“不要偏题!” 吴渊赶紧道:“是是是,我们继续讨论修炼的问题。很明显师妹以前练的都是一些最基本的功法是不是,所以……” 杨逸道:“所以什么?” 吴渊道:“所以,你觉得师妹现在基础如何?” 杨逸煞有介事地将侯飞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法力很差,但基础很好。” 侯飞云又哼了一声。 吴渊道:“以师妹现在的基础完全可以开始修炼缘修经,可见师父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 杨逸拖长了声调,道:“所以——” “喂!”侯飞云道:“我们的重点不是讨论师父么?” 杨逸:“掌门之位不可空缺。” 侯飞云:“反正师父还要回来,我不信他这么高的道行会出什么事。” 吴渊:“师弟说得对。” 侯:“百里师伯呢?他不会不管我们吧。” 吴:“百里师伯隐居很久了,应该不知道这边的事。” 侯:“那我们去找他。” 吴:“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上次是师父带我去的。” 侯飞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崩溃。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一表人才,”她一脸崇拜地道:“你们就好好讨论掌门的问题吧我要去午睡了。” 杨逸道:“掌门师妹请。” 侯飞云真的很想打人。不过……她很快就想起自己两个师兄好像都打不过…… 于是。 “苍天啊!大地啊!见了你们两个的鬼!不就是一个破烂掌门吗!我做还不行啊!” ### 杨逸在厨房里东翻西找,居然还找出来了几个没烧掉的鸡蛋。所幸铁锅耐烧,柴火漫山遍野的都是,烧掉了也没关系,再找就是。加之吴渊灭火及时,菜油还没烧完,于是杨逸居然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厨房里凑齐了材料,给三人各煎了一个蛋吃。 吴渊和杨逸坚持认为身为掌门侯飞云应该游历天下以增长见识,侯飞云对于这个提议只是愣了愣,道:“什么地方比较厉害?” 杨逸一耸肩,道:“寒冰,断弦,陇城,天下也不过这三家。” 侯飞云哦了一声,继续吃蛋,道:“这我早知道啊但我去哪儿看看比较好?” 吴渊道:“你应该知道断弦谷想要进去不容易。” 侯飞云道:“怎么个不容易法?” 杨逸道:“首先,断弦谷的具体位置就很难找;其次,断弦谷门禁极严,等闲人等都不得入谷;再者,谷中高手比较多,偷偷溜进去很快就会被发现。” 侯飞云吃了口蛋,想了想,道:“门禁是指什么?” 杨逸道:“会有弟子轮流巡逻,四人一组,一共八组,两个时辰一换,并且每组换班的时间都不一样。” 吴渊咦道:“不错,你知道的不少啊!” 杨逸嘿嘿一笑。 侯飞云道:“看来断弦谷是不能去了。那寒冰陇城呢?” 吴渊道:“寒冰陇城进去倒是都很好进去,但是陇城得以与寒冰断弦并称,只是因为……” 侯飞云:“因为什么?” 杨逸又一耸肩,道:“人多而已。” 侯飞云:“呃……” 吴渊放下筷子,道:“断弦谷只有两三百号人,寒冰将近一千,陇城直接就有五千人。” 侯飞云道:“既然这样,寒冰断弦为什么不多招点人呢?” 吴渊道:“难保其中没有异心之人。何况修炼是需要许多资源的,多了就会不精。” 杨逸见吴渊已经吃完了煎蛋,于是两口把自己的蛋扒完,也放下筷子,道:“也是因为不屑。” 侯飞云哦道:“那陇城呢?” 吴渊道:“陇城是世家传承,而且陇城的顶尖高手也不多。简单来说,他们走的是大众化路线。” “既然这样,”侯飞云总结道:“那我们就去玉屏山寒冰派看看吧,也是长点见识……不对啊你们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吧!” 吴渊看看杨逸,杨逸看了看吴渊。 侯飞云大叫:“大师兄二师兄!” 吴渊淡淡道:“你二师兄会陪你。” 杨逸:“……” 吴渊道:“就这么决定了。师妹,跟我过来我帮你讲一下《缘修经》。” 侯飞云:“师兄我蛋还没吃完!” 第四章 浅夏 午后。 吴渊住处窗外有一大片竹林。单以地理而论,其实尽水山是不适宜竹木生长的,但是陆凌羽喜欢,便用法力移栽了一片过来。 阳光浅然。石阶上阳光竹影明暗斑驳。 吴渊侯飞云一人拖了一个破木板凳坐在桌前,桌的一角置有笔砚。沧海剑被吴渊随手解下,放在桌上,剑柄伸出桌外,淡蓝色剑穗垂到了他着有灰色布衣的膝上。窗前竹帘半卷,有一横条阳光映到了侯飞云秀稚的下巴上。 吴渊很惊讶地发现,师妹对《缘修经》中一些生涩名词的理解几乎没有任何障碍,而且在几个他自己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师妹都能很快想通。吴渊本以为至少要两个时辰的,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第一层全部讲完了,于是又给她讲了第二层的开头。 吴渊只能将这归功于师妹的基础。 他自己上尽水时已经二十出头了,错过了修炼开始的最佳年龄,所幸师父并不嫌弃,仍以《缘修经》相授,这才有了今日成就。杨逸更糟,上山之前还修习有驳杂不纯的真气,对尽水的功法都难以上手。 侯飞云则不同,自小师父就传她一些比较好的基础练气之法,如今她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最适合开始修炼法力的年纪。 吴渊起身,膝上灰色布料便顺着滑了下来,道:“师妹,都记住了吗?” 侯飞云嫣然道:“记住了。” 此际正是五月初夏,满室阳光疏斜。 #### 剑谷。 吴渊背负长剑,手里拿着一本剑经,正靠着山壁翻看。他今日下午教完侯飞云后便去了一趟藏经阁,找了这本剑谱出来。所谓藏经阁,只是一幢歪歪斜斜的七层小楼而已,连门牌都没有。但就这幢破破烂烂的楼,现在尽水山上,却只有吴渊一个人进得去。 很简单,因为阵法。 好像尽水的每一代祖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改进藏经阁的阵法。有的是另加了一个阵,有的把原来的阵法改出了新的功能,还有人将好几个阵合在了一起,总之,就是现在藏经阁的阵法多种多样千奇百怪。 很早以前只有巫道能修习阵法,但至四千五百年前空井门开山起,剑道中人也开始修习阵法。曾有人提出阵法与剑道要义不符,反对剑道中人修习阵法,但那一代的空井掌门说道只在于人心,与手段无关,便再也没有人争议过剑道能否修习阵法。 说起来大家真应该好好感谢感谢那位空井掌门。 尽水山中认真学过阵法的只有陆凌羽和吴渊,侯飞云只知道一些最基本的,杨逸觉得这些东西太烦,于是从来不碰。 因为藏经阁的阵法被改太多次了,尽管每位祖师都会留下解法,但很多法阵经后人一改,原先的解法已经不能用了。又或者加上一个法阵之后,对已有的法阵产生了影响,这却不是加上法阵的那位祖师能所知道的了。所以每次想进藏经阁,吴渊和陆凌羽都得推算半天,有的时候还要等到特定时节才进得去。 但是这次居然只算了半个时辰就进去了,吴渊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很好……其实也不能算他自己的运气,应该说是师弟运气很好。 因为他手上这本剑谱是替师弟找的。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剑谱粗糙的封面。可能是因为用浆糊粘过,封面微微显得有些软。题目是用毛笔写的,他摸不出来。但他记得那四个字。 雁于九天。 ### 翌日。 晨。晨曦微白。鸟鸣宛转。 虽说不过御个剑而已,从哪里都可以起飞,吴渊还是执意要送他们。 他笑道:“小心。知道路么?” 杨逸道:“知道。” 吴渊道:“不要在外面惹事,真惹上事了就回来找我。” 杨逸道:“知道了。” 吴渊:“记得练剑。” 杨逸点头。 侯飞云笑道:“师兄,我们走了。” 吴渊笑着点点头。 杨逸祭出惊鸿剑,侯飞云跟着站上去。杨逸御剑极快,侯飞云站在他身后向后挥手,似乎是想和吴渊道别,只是看着已经飞得远了,估计吴渊也看不到,挥了一半就放下了。 吴渊笑着摇头,暗道我怎么会看不到呢真是太小看你大师兄我了,便回头走入尽是荒草覆盖的小径。因为是初夏,草长得很长,已及他膝间。草上露水沾湿了他的灰衣。 ### 玉屏山位于尽水山东北约四千里处,侯、杨二人从尽水山往东,已走了近半个月。他们先是每日都在惊鸿剑上飞行,只有三餐和晚上才能落地。侯飞云第一倒还觉得新奇,过了两天就受不了这种日子了,于是常常找各种借口在城镇上耽个一天半天的,杨逸试图劝过好几次,却都说不过她。 不过此刻他们倒是飞在空中的,为了照顾侯飞云,杨逸飞得并不高,只在七百丈左右。 他忽然咦了一声。 侯飞云道:“怎么了?” 杨逸道:“下面好像有事。” 惊鸿剑下方是一片山地,以侯飞云的目力就却不到更详细的了,更别说要她分辨出这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 杨逸功聚双目,向下看去,道:“按地界推算,这下方应该是秋梧山。有人打了起来,修为大约与我差不多,但是人很多。” 侯飞云既不知道秋梧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二师兄修为究竟如何,不过她对一切不太平的事都有天然的兴趣,常常让尽水的其他人为此伤透了脑筋。在她长年累月坚持不懈的熏陶下,尽水中人都极擅长善后工作。 不过这次杨逸并没有给侯飞云说出各种奇怪的话的机会,而是一皱眉,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人有些奇怪……” 这下大合侯飞云心意,侯飞云立刻欢呼,就差从惊鸿剑上蹦起来了,拍手叫道:“下去看看!下去看看!” 杨逸不答,继续皱眉。 侯飞云一怔,从背后使劲瞪了杨逸半天,又试探性地戳了戳他,道:“二师兄,你没事吧?” 杨逸皱眉不止,道:“这人的法宝有些奇怪,像……” 侯飞云道:“像什么?” 杨逸深吸一口气,道:“白龙剑!” 侯飞云差点从惊鸿剑上掉下来。杨逸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了起来。 这回轮到侯飞云皱眉不止了,道:“不对啊……白龙剑本丫头,呃,不对,本姑娘,本掌门,本座放得好好的,怎么掉到地上去了?” 杨逸道:“坐稳了,抓紧我。” 侯飞云愕然:“什么?” 杨逸嘿了一声,道:“我要用惊鸿剑的速度冲过去将那人带出来,不然下面这么多人,你师兄我也是打不过的……” 他右手剑诀忽变,惊鸿剑骤然加速,陨石坠落般向下俯冲而去。因是白天,惊鸿剑清光不甚显眼,他们这么冲下去,地上之人应该发现不了。 当然,不出意外地,身后传来了侯大掌门凄厉的惨叫声,高亢地刺破了天空—— 其实,这个时候,杨逸想的是:这样惨叫着冲下去应该能把下面的人吓到,这样一来抢人就会容易很多…… 杨逸护体真气涌出,挡住了因速度过快而迎面而来的风。侯飞云缩在他身后,听到了罡风呼啸而过,二师兄和她自己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而大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 惊鸿剑突然转向,斜刺而出,从下方打成一团的人群中穿过。侯飞云死死抓住杨逸背后,偏着头向外看,才看到周围有约摸十人在围攻中心一人。这十多人法宝各不相同,各色毫光在空中飞舞,而中心那人个子不高,身形颇是消瘦,脚下毫无步法可言,然而从他指尖时不时射出一道白色剑气,竟让周围之人一时也攻之不下。侯飞云往更远处一瞥,可以看到另有三色毫光向此处疾驰而来,从法宝光泽看来,来人道行较场中之人尚高出一大截。 师父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过她不要在别人打架的地方乱跑,因为一旦跑了进去,无论敌友,两方人马一定先抓着你猛打。而今,侯飞云终于体会到了师父他老人家是多么地有先见之明,因为—— 他们甫一冲入场中,立刻就有五道法宝打来,另有五道正在向着他们这边转向。同时,同时,被困在中心的少年也祭起白色剑气,向着惊鸿剑刺出。 如果说得出话的话,侯飞云一定正在大骂那少年恩将仇报。不过此刻,她却是分不出这个心思了,只能急忙缩回杨逸背后,同时暗暗祈求自己不要被伤到。 而面对这样的阵仗,杨逸却丝毫没有要挡的意思,而是法诀一指,惊鸿剑疾驰而出,在电光石火间将这些法宝一一闪过,而就在这不到一眨眼时间里,惊鸿剑已经飞掠到场地中心,杨逸伸出右手,向那少年道:“走!” 少年微一迟疑,不过看到杨逸背后追至的六七道法宝毫光,便信了他们,伸出手握住了杨逸右手。杨逸一催法诀,惊鸿剑带起一道清光,载着他们三人破空而去,堪堪避过身后射来的五六道法宝。 第五章 求仁 为了尽快逃离,杨逸御着惊鸿剑直冲而上。侯飞云只觉得血在耳朵里嗡嗡作响,身畔天地模糊——她这辈子,还从未飞得这么快过。 不多时,惊鸿剑的线路由向上转为向前,侯飞云这才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身侧冷风酷烈,想必已经到了很高的地方。 惊鸿剑缓缓减速,此刻杨逸才能分出心来与她说话,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侯飞云嘿了一声,道:“以为你师妹我这十几天是白练的吗?这点小事对本丫头来说不成问题!” 杨逸哦了一声,道:“既然这样,丫头,那这个人交给你照顾了。” 侯飞云跳了起来:“不许叫我丫头!” 杨逸一耸肩道:“是你自己这么叫的,不关我事。” 侯飞云一脸义正言辞地道:“我叫可以,你叫不行!” 杨逸无奈,道:“侯师妹,侯掌门,侯女侠,,麻烦劳您老人家大驾来照顾照顾这个人——这样总行了吧?” 侯飞云哼了一声,从杨逸身旁拖过了那个被他们救出的少年。那少年经不起高空罡风,已近昏了过去。他面上、衣上多有血污,一身衣衫已残破不堪,但仍能勉强看出当初的华贵。 侯飞云伸指试了试他鼻息,又探了探他腕脉,向杨逸道:“他全身经脉受创甚重,恐怕是再也提不起真气了。” 杨逸道:“你可以简洁明了地说他修为被人废了。” 侯飞云没理他,继续道:“他前几日受过很大折磨,全身伤处不少,很是虚弱。好了,汇报完毕,师兄你有何高见?” 杨逸沉吟道:“此人身份不小。” 侯飞云道:“废话!” 杨逸道:“年纪不大……” 侯飞云道:“还是废话。” 杨逸道:“最关键的是,他身上能发出白色剑气的那玩意儿,你找着了吗?” 侯飞云呃了一声,道:“他收好了,我不好意思去搜人家身。” 杨逸道:“那么,以我之见……” 侯飞云:“有话快说!” 杨逸:“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降下来再说,老是这么待在空中也不是个事儿。” 侯飞云对此深表认同。 当然她认同的主要原因是,其实她自己的修为大约也只比一个普通人高出那么一丁丁点儿,若要论排名,可以当之无愧第排入倒数前十。而侯倒数前十先是在惊鸿剑上被颠了个半死,后又在高空吹了这么久冷风,此刻难免头晕眼花,面色苍白。 杨逸降低了惊鸿剑高度,半晌,寻了处山头降了下来。侯飞云找了块稍稍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杨逸砍到了约一丈方的灌木,整理了一下场地,然后请侯大掌门移驾过去。 那被他们救下的少年躺在地上,依旧是昏迷不醒。杨逸摸出一块手帕,替他擦净了脸上的泥泞血污,理了理乱发。那少年颇为清秀,只是双眉深蹙,面有痛苦之色。 侯飞云盯着那少年看了好一会儿。 杨逸不怀好意地嘿了一声。 侯飞云白了他一眼,道:“鬼叫什么,他又没有二师兄你好看!” 杨逸这才安分下来。 侯飞云又道:“这人是谁呢?” 杨逸道:“把他叫起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侯飞云眼珠转了转,道:“二师兄你道法通玄,心肠仁厚,这个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杨逸心道问一句话关我心肠仁厚什么事,就算这人是我仇家只要我不自报身份他焉会加害于我?再看侯飞云,只见她举目望天,一脸正在参悟天道的高人表情。 杨逸摇了摇头,暗自说一句正事要紧,伸手摆正那少年卧姿,然后盘膝而坐,伸指在他额间画了一个符文,符文清光一闪,很快消失不见。 参悟天道的侯飞云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杨逸道:“止痛的。”说罢拾起那少年左手,一股真气顺他左臂而上留入心脏。 又过片刻,那少年睁开了眼,向杨逸道:“多谢少侠。” 侯飞云立刻恢复参悟天道状。 杨逸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少侠是何方人氏,为何被人围攻?” 那少年哦了一声,道:“在下陇城林振衣。” 杨逸有点明白侯飞云为何突然开始奋发向上参悟天道了。 陇城林氏,历来掌握着城主之位。而眼前这位林振衣,正是当今陇城城主林啸天的独子,下一任城主的不二人选。 这个来头……似乎真的是有点大啊…… 却见林振衣微一迟疑,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杨逸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逸字。” 林振衣道:“原来是杨兄。杨兄好俊的身手。” 杨逸苦笑一声,道:“如此盛誉,实不敢当。” 林振衣道:“杨兄过谦。” 杨逸沉默了一下,道:“却不知林少城主如何与秋梧的人起了争执?秋梧一向行事不正,此次莫非……” 林振衣嘿了一声,颇有怒意,道:“无耻妖人,竟然妄想染指本门秘籍!”说着一提真气,一副要大打一场的样子,脸色却在瞬间苍白了下来,咳了几声。 杨逸终于明白侯飞云参悟天道的好处了。 半晌,他方有些干涩地道:“林兄,我们已经查过你的伤势,你经脉受损极重,恐怕……” 他叹了口气,方道:“从今以后,真气是无法运转的了。” 林振衣握紧了拳头,半晌无话。 杨逸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若是换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只当是偷来了几日神仙做做。但像林振衣这般好的出身,这般好的前途,突然某一天知道自己修为尽毁已是废人一个,这当中落差之大,任谁也无法接受。 林振衣撑着坐了起来,勉强盘膝坐好,双手捏好法诀,试图按平常修行之法吐纳天地灵气,面上血色却瞬间褪尽,额上清光一闪,杨逸画下的符文显了出来。 杨逸忙道:“林兄,不可妄动,否则我也压不住你的伤势了” 林振衣双目微红,却不理他,只是惨然道:“爹爹,孩儿也算对得起您的教诲了……” 杨逸心念急转之下,已将此事来龙去脉推了个七七八八,正欲出言劝慰,却听侯飞云在一旁道:“你为人忠义,行事正派,不惜自身,便是修为尽毁,难道还能被人看不起了不成!” 林振衣双手掩面,不答。 杨逸轻轻扯了扯侯飞云衣袖。 侯飞云睫毛微垂。 半晌,林振衣移开了手,仰天微哂道:“姑娘,你说得对,我求仁得仁,本就没怎么好怨的。” 杨逸其实心中对此人颇是佩服,便到:“林兄若不嫌弃,我们就先在此地歇息,再作打算,如何?” 林振衣微一点头,看向侯飞云,道:“尚未请教这位女侠姓名。” 侯飞云简洁明了:“侯飞云。” 林振衣哦了一声,向杨逸道:“杨兄,不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杨逸道:“我们从秋梧山往东大约飞了两百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来。” 第六章 烤兔 夜。 杨逸堆了一堆树枝。新鲜的树枝不易点着,杨逸自身修为又不甚深厚,外加惊鸿剑也不是火系法宝,同时杨逸一向不怎么勤奋学习——于是他试了七八种方法都没能把火点着。 最后,忍无可忍的杨二侠就地取材摆了个简易法阵,聚不到一方的离火之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生起了一堆火。树枝噼里啪啦响着,轻烟升起,细小的尘土顺着轻烟漂浮在空中。 侯飞云瞄了他的法阵两眼,不屑道:“这种东西还好意思摆出来。” 杨逸就差满头大汗了,道:“要么你试试!” 侯飞云道:“你方位不对。” 杨逸一怔:“哪里不对了?” 侯飞云道:“法阵摆的是对的,但此处是山上,主土、木二气,所以你本人应该坐到震位上而不是离位。” 杨逸往脚下一看,怒道:“怎么不早说!” 侯飞云一耸肩,道:“你又没问我。” 杨逸不得发作,只得转向林振衣,道:“见笑。” 林振衣淡淡一笑,道:“不敢。” 杨逸转动手中兔子,道:“林兄,之前可曾吃过这等野味?” 林振衣知他“野味”乃是自嘲之语,摇头道:“我平日出门,衣食住行都有陇城专门招待。” 侯飞云无限向往地哦了一声,眼珠一转,道:“林兄,我二师兄的手艺你可要尝尝,绝对不差!” 林振衣笑道:“一定一定。” 侯飞云又道:“至于我嘛……我听说陇城的厨师都是高手,想看看他们和我二师兄比如何,林兄你一定要成全。” 杨逸嘿了一声。 他与侯飞云相处多年,焉会听不出她言外之意?这丫头…… “这个自然,”林振衣转向杨逸,道:“不知杨兄以为如何?” 杨逸一手烤兔,另一手一指侯飞云道:“这是她的事,不必问我。” 林振衣出身世故,看这二人形状便知是他们师兄妹戏言,也不再多言,道:“杨兄,侯姑娘,二位与我有恩,何不与我同回陇城,也好答谢?” 杨逸谢过,道:“我们另有要事,不必了。” 林振衣道:“也好,你们随时都可以来陇城找我,我很欢迎。” 侯飞云凑上来道:“陇城好玩吗?” 林振衣道:“相当好玩。” 侯飞云拉着杨逸的衣袖摇晃,道:“二师兄,我们有空就去玩嘛!好不好嘛!” 侯飞云拉扯的是杨逸烤兔的右手,杨逸连忙伸出左手,虚空一划,设下一道结界,让灰尘不能飘出,这才一指侯飞云道:“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侯飞云继续摇晃:“好不好嘛!” 杨逸咬牙:“好!” 侯飞云这才坐回原处。杨逸长出了一口气,撤掉结界。他自身修为并不是很高,如果侯飞云一直不走的话,他的结界恐怕撑不下去。 侯飞云素有眼疾,不能沾灰尘,碰到则双眼奇痒无比,即使不沾,亦需每日擦药。陆凌羽曾经帮她看过,看罢道记得每日擦药便可。侯飞云追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好,陆凌羽沉默了一下,说了两个字。 无救。 不过所幸她双眼也就是痒而已,没有大碍。侯飞云也依言每日擦药,同时注意不沾灰尘。尽水中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从不让她碰到灰尘,便如今日的杨逸。 火舌吞吐,兔肉渐渐转为金黄,一粒粒的油凝成水珠,一滴滴落下。 侯飞云闻着香味,舔了舔嘴唇。 杨逸瞄了她一眼,道:“还没好呢。” 侯飞云道:“不是熟了吗?” 杨逸道:“你不是喜欢吃焦的吗?” 侯飞云哦了一声。 又过片刻,杨逸待火候差不多了,便撕下一条兔腿递给侯飞云。 侯飞云皱眉道:“好油。” 杨逸将串着兔子的树枝叼在嘴里,腾出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方手帕,裹了兔腿,递给侯飞云。 侯飞云这才接过。 杨逸又撕了一条兔腿叼在嘴里,然后把剩下的兔子全给了林振衣。 林振衣摇头道:“这怎么好意思。” 杨逸淡淡一笑,道:“林兄大约已经饿了好几天了,何必推托。” 林振衣有些尴尬地道:“杨兄见笑。”他也不计较,像杨逸一样直接用手撕着就吃了。 此刻杨逸的手帕上已浸得全是油渍,侯飞云找不到落手之处,只好将兔腿直接叼在嘴里,用牙将肉一点点啃下来。杨逸与林振衣说话,她在边上嗯嗯呜呜一点儿都插不上。 杨逸道:“林兄,你平日空余时都做些什么?” 林振衣道:“也没什么,一般就跟着我爹到处转转看看,爹让我多学着点。我娘在时会教我弹琴,她走了就没人教我了。” 杨逸奇道:“为什么?” 林振衣道:“我娘是断弦谷的人,她教过我之后,没人敢再教。” 杨逸道:“可惜了。” 林振衣道:“是啊。不过反正我也没什么时间空出来,也无所谓。倒是杨兄你平日呢?” 杨逸苦笑道:“烧火做饭。” 林振衣:“呃……” 侯飞云眉梢挑了挑。 杨逸又道:“林兄,你会外出游山玩水吗?” 林振衣道:“很少。爹说我这种身份的人外出一趟消耗人力物力较多,让我还是少出去为妙。” 杨逸倒是不知道世家弟子出游还有这样的限制。他自己野人一个,虽是寒碜了点,但倒是爱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反倒比林振衣这种人逍遥得多。 至于师妹……她是因为道行太低不能御空…… 林振衣又道:“不过寒冰断弦这种地方我倒是去过好几次。” 杨逸道:“哦?” 林振衣道:“我娘有时候会回去看看,也会把我带上。或者我爹啊,长老啊这些人去寒冰有事,也会带我。” 他语气间竟似有些神往:“玉屏山,断弦谷,这些地方风景都很好,不像我们城里,挤挤攘攘的。” 杨逸指出:“那叫繁华。” 林振衣笑了笑,道:“看多了就只觉得烦。” 侯飞云终于啃完了兔腿,呸地一声,将剔干净的腿骨吐到了火堆里,道:“你爹娘呢?” 林振衣道:“我爹整天忙,没空管我;我娘早不在了;不过我妹妹倒是很好,经常和我待在一起。” 侯飞云道:“不好意思。” 林振衣道:“无妨,我早习惯了。倒是侯姑娘呢?侯姑娘如此天资相貌,只怕父母也不是普通人吧?” 侯飞云咦道:“你还能看出来天资?” 林振衣笑道:“侯姑娘骨龄不过十三吧?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侯飞云道:“我是师父捡回来养大的,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反正我爹姓侯就是了。” “侯?”林振衣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没想出来有什么人物可能是眼前这个少女的父母,便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道:“还未请教尊师名讳。” 侯飞云道:“家师陆凌羽。” 其实徒弟不可直呼师父姓名,便是同辈,以姓名相称亦是不敬。只是他们修真中人,对这些凡间的繁杂礼数不怎么在意罢了。何况如果是仇家,则不论辈分都直呼其名,还往往加上“那个杀千刀的”等六字真言。 而且侯飞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陆凌羽,师父好像什么头衔外号都没有,所以就直接叫了…… 林振衣将手中串着兔子的树枝插到了地上,兔肉朝上,起身抱拳道:“原来是陆先生的高足,失敬。” 杨逸忙起身回礼道:“不敢。” 只是可惜他的兔腿还抓在手上。 杨逸林振衣推让了半天,方坐下继续吃兔。侯飞云在边上看得烦了,向林振衣道:“你爹他们很厉害吗?” 林振衣莞尔,道:“怎么?” 侯飞云咬着嘴唇道:“问问嘛。” 林振衣笑了笑,道:“是啊。” 侯飞云道:“这样我就放心你了。” 林振衣道:“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侯飞云道:“我们没法把你送回陇城。我怕你路上被人追杀。” 林振衣道:“无妨,他们不敢动我的。而且我也不必回陇城,凡有人烟的地方,我都能找到我们联络的人。” 侯飞云羡慕地哦了一声,向杨逸眨眼道:“二师兄,你有没有带其他法宝,可以飞的?” 杨逸觉得她的转折无可理喻,微微皱眉,道:“怎么了?” 侯飞云跳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晃荡,道:“我想试一试嘛。” 杨逸拉回自己的袖子,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能使用法宝了?这么快?” 侯飞云道:“我想试一试嘛,就试一试,没事的,又摔不死。” 杨逸沉吟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块青石,上有乳白色的流云纹,那白色时深时浅,时而与青色相融,乍看是静止的,细看又仿佛在无穷无尽地流动,生生不息。 “这是,”侯飞云睁大了眼睛道:“青云石?这种宝贝你都敢带出来?还敢给我?” 杨逸笑了笑,将青云石托在手心,道:“拿去吧。” “这这这这这,”侯飞云惊得退了一步,道:“我弄坏了怎么办?” 杨逸道:“你倒弄坏一个看看。” 侯飞云看看自己的指尖,看看杨逸手中的青云石,再看看师兄的脸,缩了缩脖子,苦着脸道:“摔下来怎么办?” 杨逸坏笑:“又摔不死。” 第七章 相欺 因为林振衣身上的伤,他们在这里又呆了三天。其间杨逸检查过几次林振衣的伤势,向他道:“你不痛吗?” 林振衣淡淡道:“痛啊。” 杨逸道:“那你怎么……” 杨逸想说林振衣在这样的伤势下怎么还谈笑自若,林振衣却已先截了他的话,道:“忍着呗。” 杨逸没有再说,心里对此人更加佩服。 侯飞云一直在折腾她的青云石,让杨逸惊讶的是,她在试了三十五次之后居然让青云石离地了两寸,试到两百二十五次的时候青云石已经能离地三尺,第五千七百二十一次时已能离地五丈,第七千九百八十三次时她终于能在青云石上站稳,第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次时终于能御着青云石飞过一个山头。 至于杨逸呢……就一直在边上数着…… 这三日间,侯、杨二人问林振衣了一些关于三大门派的事情,林振衣都一一作答。毕竟他们对这三大门派的了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没有林振衣知道的清楚。 杨逸见林振衣伤势已好转不少,便打算明日便离开。侯飞云死缠烂打地要多呆几日,杨逸不允,道呆久了会被秋梧派的人找到。于是杨逸便去查看道路去了,侯飞云和林振衣并排坐在很深的草中。 侯飞云道:“林兄,你有伤,躺着歇一会儿吧。” 林振衣笑道:“我伤没那么重好么?” 侯飞云呃了一声,道:“其实是我自己想躺一下,看你坐着,有点不好意思。” 林振衣一怔,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躺了下去。他们之间相隔很近,但草很深,林振衣一躺,侯飞云就看不到他了。 侯飞云在他身边躺下,依样将手枕在脑后。在草丛里她看不到林振衣,但她知道他就在身边,便有种奇怪的安宁感。 天色很好,当得起云淡风轻四字。风吹过草的间隙,疏疏,清得可以失了岁月流年。 侯飞云道:“林兄,以后可以来尽水山找我们。” 林振衣道:“尽水山?那是什么地方?” 侯飞云道:“你到江黎郡桐杨县,向当地人一问便知。” 林振衣咦道:“那不是离我们天赐郡很近吗?” 侯飞云道:“是啊。” 白云自在,满目青山。 ### 洛昌城。 洛昌城是既陇城之后的修真界第二大城,原因很简单,它位于玉屏山脚下。 玉屏山,即寒冰派所在。 杨逸在及其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一向不靠谱的师妹居然能勉勉强强飞起来后,就坚持不让她站在自己剑上。由于杨逸要降低速度等这个经常撞树的师妹,侯飞云又一路上叽里咕噜地骂这个不厚道的师兄,还不断地提各种千奇百怪的刁钻要求,二人花了一个月才到洛昌城。 甫一进城,侯飞云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东看西看南看北看,然后向杨逸道:“这里真的好大啊!” 杨逸只是笑了笑。 洛昌城他不是第一次来了,自然不会为此地风物惊讶,但侯飞云之前去过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尽水山脚下那个叫桐杨的小县城,乍来此地,不免惊叹至极。 洛昌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街上车马川流不息,商铺旌旗飘扬,人来人往,伙计在门口迎接或者恭送客人。道旁建筑多大气轩昂,飞檐苍劲。 城内的一家酒楼中,侯飞云和杨逸正坐在二楼雅座上。 为了省钱,侯飞云和杨逸这一路上吃饭要么在野外解决,要么在一楼大堂,今日进了城中,杨逸却要了雅座,大概是为了让侯飞云见识见识。 杨逸用筷子打着桌面,看着桌上先上的几个凉菜,笑道:“师妹,你以前在山上喝过酒吗?” 楼下经过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上银铃细碎地响着。 侯飞云警惕地盯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杨逸笑笑,喊道:“小二,来四两花雕。” 侯飞云皱眉道:“你自己喝吧。我可不喝。” 她又加上一句,道:“小心我回去告诉大师兄。” 杨逸笑道:“你不会的。” 此时店小二已经将酒端来了,杨逸从小二手中取过酒壶,轻轻一笑,给自己和侯飞云各倒了一杯。清酒从素雅的江南冬景白瓷酒壶纤细的壶口中流出,注到黑檀木竹纹的酒杯里,起了一个浅浅的漩涡。 杨逸纯净的双眸倒映在清酒漩涡中,一圈一圈仿佛轮回。 他向侯飞云端起酒杯,道:“尝一点?” 侯飞云微抬眼看着他。杨逸浅笑着,笑容中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仿佛三生三世,便是这般执子之手静待第一朵桃花盛开。 于是她涩涩抿了一小口。 杨逸笑了笑,道:“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侯飞云把酒杯拍在桌子上,做豪气干云状,道:“说!” 她稍稍觉得有点惋惜……因为木杯子拍在桌上不是很响…… 杨逸道:“我说了啊。” 侯飞云道:“说。” 杨逸道:“我真的说了啊。” 侯飞云:“说。” 杨逸:“我真的真的说了啊。” 侯飞云站了起来,伸手够到杨逸额头上摸了摸,咦道:“没发烧啊?”却看师兄一脸郑重,不像是玩笑的样子,只好坐了回去。 杨逸淡淡道:“陇城少城主林振衣,串通秋梧派,泄漏本门机密,被其父逐出陇城。” 侯飞云呆了一呆,道:“师兄你真发烧了吧?” 杨逸喝了一口酒,道:“怎么?” 侯飞云道:“师兄你在逗我吗,林振衣被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你没看到吗,怎么还会信这种话?” 杨逸不回答她,只道:“要不要再喝点酒?” 侯飞云皱眉:“难喝死了。” 杨逸也不强求她,自顾自又喝了一口,道:“这是陇城说的。就我们路上这几日,消息已经传遍了。” 侯飞云嘿道:“陇城说的又怎么样?陇城说的便是天理吗?” 杨逸道:“确实是。” 侯飞云怔住。 杨逸正色道:“师妹,你不知道人心险恶。陇城是与寒冰断弦并称的名门正派,断不会胡言乱语,毁了自己数千年清誉。” 侯飞云大叫:“那林振衣呢?他的伤还是我检查的你给他治的,你倒说说看这能有假吗!” 杨逸霍然起身,一挥袖,很想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笼了下来,罩住了他们这间雅座,这才道:“话不可乱说,小心招来灾祸。” 侯飞云双瞳一缩,冷然道:“什么意思?” 杨逸心中暗叹,知道师妹已动了真怒。他与侯飞云相处多年,知道侯飞云大叫大嚷就是没什么大事,若是不叫不嚷面色森寒,那就大大麻烦。 他道:“林振衣已成叛徒,天下人共弃之。你这话若是被人听到,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侯飞云毫不退让:“那又怎样?” 杨逸道:“现在不是这样那样的问题,是事实!” 侯飞云冷笑:“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事实?” 杨逸道:“你看到林振衣一身的伤,怎么知道他不是装的?我就问你,以你我的道行,别说师父了,就是大师兄装给我们看,我们难道看得出来?” 侯飞云瞪了他半晌,颓然坐倒。 杨逸又道:“我也跟你说过了,陇城数千年清誉,堂堂三大门派之一,林振衣与我们不过相处了三天,你信哪一个!” 侯飞云不答,狠狠盯着杨逸,胸前衣衫剧烈起伏。 杨逸低声道:“师妹……” 侯飞云袖袍微摆,勉强算作挥手,黯然道:“别说了……” 杨逸还欲再劝,却看到侯飞云闭起双目,狠狠咬着下唇,双眉皱起。两行泪从她眼角滑下,浸湿了深长的睫毛,滴在她自己腿上,在墨绿衣衫上晕开一片暗色。 那双眉皱得他心里好痛。 他双唇微动,似欲开口,侯飞云却突然睁开眼,一把抢过桌上酒杯,仰头全部灌了下去,然后摸索着将酒杯放回桌上,双手撑住桌沿,伏在桌上剧烈地咳着,咳得双颊一片潮红。 她眉目本偏孤清,这片红色一染,便有了绝艳之感。杨逸虽明知此时不宜如此,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侯飞云毫无酒量可言,一杯酒下肚,便觉得昏昏沉沉,勉强撑起来看了杨逸一眼,就伏在桌上睡了。 她抬头时间虽短,杨逸却已看清——她淡若柳烟的双眉还是皱着。一瞬间,他真的好想帮她抚平——如果可以做到的话。 他走了过去,将她抱起,一手正抱在她肩上,只觉得她双肩说不出的瘦,瘦到他可以清晰地触到她突兀的肩骨。侯飞云还没有醉死,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喃喃道:“……师兄……你该不会……像他……他……一样……也……也……骗我吧……“ 杨逸俯身,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轻声道:“连你师兄我也信不过吗?” 侯飞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微微动了一下,又喃喃道:“……师父……师父……” 第八章 湖心 杨逸抱着侯飞云,用袖子遮住她的脸,向伙计道自己有位朋友喝多了,便在这家店要了间房住下。侯飞云一下午翻来覆去念的都是“师父”二字,到后来杨逸实在听不下去了,便用自身灵力帮她化去了酒劲。侯飞云醒来之后对林振衣之事一字未提,只是面色苍白地半靠在床上。杨逸又劝了她几次,侯飞云也没有多说。 到了晚间,侯飞云才渐渐恢复正常,又开始跟杨逸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扯淡。杨逸还是担心侯飞云的情绪,叫小二将晚饭直接送到房中。那小二瞄了他们一眼,又瞄了那唯一的一张床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结果被侯飞云一脚踹了出去。 夜。 房中横置一扇淡黄色花鸟屏风,杨逸在外侧研究剑谱,侯飞云在内侧洗澡。木盆上蒸腾出袅袅白烟,侯飞云苍白而单薄的身子浸在水中,长发上半贴在背后,下半在水中散开,飘飘荡荡。 “师兄!帮我叫壶热水!” “你以为你是鱼啊!”杨逸没好气道:“你都用了七壶了!” 侯飞云嘿嘿笑道:“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加钱。” 杨逸道:“你老是打扰我看剑谱,我要是学不会就找你!” 侯飞云道:“你自己悟性不够定力不足还好意思赖我头上!帮我叫热水先!” 杨逸嘿了一声,随手将剑谱一卷,抄在手上,走到楼梯口向伙计要了壶水,便又回房看吴渊给他的那本《雁于九天》去了。 杨逸一招还没有研究清楚,伙计已经提了壶热水上来了。杨逸随手往屏风旁的地上一指,心不在焉道:“放这儿吧。” 伙计应了一声,弯腰放壶。 几乎是出于直觉,杨逸忽地抬眼,大叫道:“小心!”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叫谁小心。 屏风内“哗啦”一声大响,紧接着“砰”地一声,应该是侯飞云站了起来并踢翻了木盆,因为屏风后的白汽骤然浓了很多。 就在杨逸“小心”叫出的时候,伙计背后突然射出两道紫练,一取杨逸,一取屏风内的侯飞云。杨逸来不及放剑谱,只好叼在嘴里,惊鸿剑自行越入他空出来的右手中。他橫剑一挡,紫练缠上了惊鸿剑的剑鞘。 杨逸手腕一震,惊鸿剑清光大盛,紫练被他震碎,飞散在空中。 伙计背后的紫练忽又长出一截,再次打向杨逸。杨逸剑诀虚空划下,惊鸿剑出鞘,直射伙计背心。同时他本人飞退,一路带飞了两个凳子掀翻了一张茶几,很快就退到了门口,背靠着门。 那伙计竟然也没有挡,紫练一直追着他到了门口。 杨逸突然吐掉剑谱,骂道:“见鬼!” 他怎么没想到呢……既然那人拿得出两条紫练,那为什么不可能有第三条、第四条?他以为他围魏救赵了结果他围的根本不是魏! 果然,那人起身挥出第三条紫练挡住惊鸿剑。惊鸿剑将紫练绞碎,那人双手一扬,手中再飞出三条紫练,相互交错,挡在身前。 此时紫练已近他胸前一尺。杨逸退无可退,反手从背后抽出门栓对着紫练打了过去。紫练缠住了门栓……然后,就收了回去。 “看来这东西多是多,但是没什么脑子……”杨逸抹了把汗,喃喃道。 接着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惊鸿剑上下翻飞,竟然将五道紫练都挡了下来。固然惊鸿剑再不能前进哪怕一寸,紫练也破不开惊鸿剑的剑影。 杨逸这才有机会喘口气,靠在门上,向屏风后喊道:“师妹,你怎么样?” 他一直未听到侯飞云的惨叫声,因此可以判定她并未受伤。 侯飞云喊道:“我没事儿。” 她刚一听到杨逸的“小心”,便跳了起来把木盆对着屏风踢了出去。待得紫练打碎木盆时,她已右手抓起外衫披上,左手祭出青云石对着紫练砸下。 紫练灵活,青云石砸得不是很准,但那伙计的主要精力都花在杨逸身上,所以她倒也应付得的过去。 杨逸道:“你小心些,我要换一路剑法了。” 侯飞云哦了一声。 清光收敛,惊鸿剑倒飞而回,瞬间漫天紫练失了限制,轰然而舞,极尽张扬。 杨逸肃容,伸手握住了惊鸿剑剑柄。 五道紫练尽皆打向门口。 蓦然一声清啸若鹤唳云霄,仿佛铺天盖地的紫练中一道清光掠起,似清霜,似瑶瑟,飞刺张扬而舞的紫练的中心! 紫光转沉,重重叠叠地挡在杨逸身前。而那中心处的紫光已凝如实质,深如墨色,缓缓旋转着。 叮。 紫光敛去。 杨逸纵身而回,单足虚点,立于空中。他双袖尽展,在空中微微飘扬,左手剑诀,右手长剑平指身侧。 烛火摇曳,映得二人面上光影明灭。 ### 轰然巨响,紫光仿佛盛世的烟花绽放,如一场生生世世不止不休的繁华,以近乎可怖的速度卷向凌空虚立的杨逸。 而这一次的紫练,是六道。 杨逸双袖飘向身后,凌空飞下,身法翩然。惊鸿剑上清光流转,剑尖清亮若寒星,依旧点向紫练中心。 没有任何声音,很快杨逸的身形便被重重叠叠的紫练围得密不透风,然而那一点清光,却执着仿佛天地始初的惊艳,始终不曾黯淡。 清光大盛。 紫练被惊鸿剑清光绞得四下飞散,杨逸御剑冲出,剑意决绝仿佛一往无回的孤雁,惊鸿剑撞破了屏风,从那伙计身侧掠过。 杨逸一把抓起侯飞云,低声道:“包袱拿上。” 侯飞云伸手从桌上拖过包袱甩到自己背上,这片刻间惊鸿剑已冲到窗口。侯飞云听着背后风声嗖嗖,紫光乱闪,缩在杨逸身后不敢抬头。 惊鸿剑撞破窗纸,斜向上冲出,紫光却没有追出房间。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侯飞云外衫本已湿透,经这夜风一吹,一阵冷意袭来,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拉了拉外衫,让湿透的衣料不要贴在身上,向杨逸道:“师兄,那是什么人?” 杨逸回头看了看,确认了那伙计没有追出来,方道:“我也不知道。” 侯飞云道:“师兄你推测一下嘛,推测。” 杨逸道:“他是人。” 侯飞云道:“推测得再详细一点。” 杨逸道:“是个男人。” 侯飞云:“再详细一点。” 杨逸:“是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侯飞云彻底放弃这段对话。 “不过,”她满脸我很聪明的样子补充道:“我们还是先去寒冰派才是上策。” 杨逸笑了笑,道:“困吗?” 侯飞云本不困,只因二师兄问起,竟真的觉得困了,于是便往二师兄背后靠了靠。因惊鸿剑速度较快,杨逸长发向后飞舞,侯飞云的头发则湿漉漉地贴在背后。侯飞云将自己埋在二师兄长发之下,将他背后衣衫弄湿了一片。 杨逸觉得背后微凉,却也没有说她什么,只是道:“我们出城去吧。我带你去看湖。” 侯飞云含混应道:“嗯?出城?看湖?” 杨逸道:“洛昌城外就是映鹊湖,湖畔便是玉屏山,寒冰派就在山上,山水相映,风姿天成,才出得了寒冰这样的名门大派啊。” 他顿了顿,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侯飞云道:“我们去湖边?那住哪?” 杨逸失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住。小心洗澡的时候再被人掀出来。” 侯飞云在他背后咬了一口。 杨逸装痛,叫道:“哎哟!师妹大人,玉屏山不好上,要趁早打算啊!” 侯飞云暗自偷笑,却哼道:“本少侠想连夜上玉屏山,不许推托!” 杨逸无奈道:“好好好。我们还是先出城再说。” 侯飞云一副很凶的样子道:“不许说这么多个好!没诚意!” 杨逸忙道:“好!” ### 映鹊湖。 映鹊湖极大,在湖边望不到对岸,但却可见高耸的玉屏山。今夜虽无月,星光却很好,也勉强可以看清湖中景致。 湖心。 古雅的八角凉亭立在湖的中央,亭四周皆是如镜水面,星光倒映在湖中,微微模糊。亭南面有一匾额,书“秋波”二字,勉强算作凉亭的正门。 其实秋波亭无所谓门往哪边开的问题,因为凉亭完全独立于湖心,不与湖岸相连。想要到亭中,只能要么乘船,要么御空。 杨逸将侯飞云带到此处,降下惊鸿剑,落于亭中。星光淡渺,天空湖水皆是幽幽的墨蓝色。 侯飞云走到亭边,扶着栏杆往外看,道:“好美啊!” 杨逸一笑,道:“怎么样?没有白来吧?” 侯飞云曲起指节,敲了敲白石栏杆,道:“没有没有。师兄,你以前难道来过这里吗?” 杨逸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这秋波亭据说是寒冰派的一位前辈所建,建成后一直为人喜爱。” “哇哦,”侯飞云道:“那位前辈真是有才!” “是啊,”杨逸道:“到现在为止,不光是秋波亭,玉屏山上很多楼阁台榭也都是他建的,只可惜当时寒冰的长老们不是很认同他的才华,以致于他没能留下更多作品。” 侯飞云咦道:“为什么?” 杨逸道:“当时寒冰的长老们认为他大好天资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旁门小术上,就逼着他好好修炼,不准他再想这些亭啊阁啊的。” 侯飞云道:“看来他天赋应该蛮高的,这么被人看重。” 杨逸道:“是啊,要么也不会有人管他了。反正他们就是吵来吵去地吵了好多次,最后长老们都同意不再管他了,因为他修为确实足够的高。” “哦,”侯飞云低着头,用手指在栏杆上写写画画,道:“他真是厉害。” 杨逸拉着她坐了下来,道:“此处秋波亭,便是他巫道大成后建的,要不然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无上神通,怎么建这样一座亭子?” 侯飞云道:“其实他修炼就是为了能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搞他的建筑吧。” “呃……”杨逸愕然,道:“应该是吧……” 侯飞云低头想了半晌,又道:“寒冰派有巫道?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剑道呢。” 杨逸道:“有的,只是他们手上的巫道典籍没有剑道那么好而已。不过现在巫道好的东西还能见到的也不多了,寒冰的巫道……也算不错的了。” 侯飞云转过头去看向湖面,右肩靠在栏杆上。夏夜里白石栏杆受水气侵染,也有了几分清凉之意。 湖水幽深,星光幽缈,夜色幽静,他们二人便待在这一天一地的幽暗之中。 侯飞云向杨逸道:“二师兄,我们走吧,反正现在也看不到什么,等哪天有空再过来看好了。” 杨逸道:“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山上去不好吧……” 侯飞云道:“不跑到人家山上我们就要露宿荒野了。” 杨逸低下头,用手撑着额头想了一会,道:“有理。” 侯飞云嘿嘿一笑,道:“必须的。” 第九章 玉屏 映鹊湖畔,玉屏山脚。 杨逸和侯飞云站在映鹊湖边,仰头看去,玉屏山巍峨峻峭,直刺苍穹,在夜空中呈现出刺目的幽幽白色。 没有错,是白色。 玉屏山乃极北冰山,因寒玉剑镇于山中,得以千年不化。寒冰派开山之前,这冰山从极北飘洋而下,逐渐靠近洛昌城沿海一带。 一千两百年前,天下大乱,清音、梦月二脉争了个两败俱伤,最后一代空井掌门跳崖而死,空井门作鸟兽散,三大奇剑要么失踪要么毁损,由此修真界近四百年都未曾出过什么绝世的人物。 八百年前,寒冰派开山祖师发现了近海的冰山,以无上法力将之移上陆地,再设下重重阵法以保寒气不散,以寒玉剑为根本,在山上开宗立派,遂有了今日的寒冰一脉。 自寒冰开派以后,陇城、断弦谷才相继崛起,又八百年,方有现在的繁荣局面。 侯飞云道行虽低,在陆凌羽的威逼之下,书读得倒是不少,这些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眼前玉屏山奇险如幻的风姿,却不是书中能看到的了。 “师兄,晚上他们有没有人守夜啊?” “这里是冰山,修为不够的人根本上不去,所以寒冰派从不派人巡山。” “那修为够的人呢?” “修为够的人,普通弟子要拦也是拦不住的,还不如不拦。” “哦,那二师兄你修为够不够?” 杨逸噎住,半晌,方咳了一声,道:“那个……你二师兄我的修为是不够的……但是……那个……惊鸿剑乃不世神兵,区区一个玉屏山,上去还是没有问题的……现在你懂了吧?” 侯飞云做恍然大悟状。 杨逸一甩袖子祭出惊鸿剑,没好气道:“上不上去?不上去我可走了。” 侯飞云立刻笑道:“上去上去。” 杨逸哼了一声,待侯飞云坐上惊鸿剑后,跟着坐了上去。 侯飞云向四周看了看,道:“可是,我们就这么去真的好吗?要不要投帖拜山什么的?” 杨逸笑了笑,道:“投给谁?” 侯飞云伸出手,一个一个指过去,指了一圈,道:“他他他他他。”顿了顿,又一指:“还有他。” “人呢?”杨逸抬头看去,道:“我怎么没看到啊?” 侯飞云一瞪眼,道:“隐形的!” 杨逸哈哈大笑道:“既然是隐形的,想必人家也不想见我们。我看不见的,便不存在,我们走吧。”说罢不由分说把侯飞云拉到自己背后,腾身而起。 惊鸿剑缓缓升起,素白冰雪从身侧擦过,侯飞云却并不觉得如何寒冷,便向杨逸道:“师兄,不是说玉屏山很冷的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感觉?” 杨逸嘿嘿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侯飞云道:“所以才要师兄你教我嘛,不然怎么显示出师兄你的才高九斗学富六车?” 杨逸道:“玉屏山上有个三丈阵,你是知道的了?” 侯飞云道:“名字我听过。” 杨逸道:“这个三丈阵呢,就是把寒气凝聚在玉屏山三丈之内。我们现在离山至少五丈,当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侯飞云哦道:“原来如此。师兄,我们进三丈以内试试看吧。” 杨逸咳了一声,正色道:“师妹啊,出来之前,大师兄曾特地嘱咐我要不时检查你的修为进境……” 侯飞云咳了一声。 杨逸继续道:“所以呢,本来你二师兄我是已经忘了这件事的,但被你这么一提呢,不巧我又想起来了……” 侯飞云又咳了一声。 杨逸接着道:“如果我想不起来呢,那也罢了。但我既然想了起来,要是不照做的话呢,回去会给大师兄骂的……” 侯飞云又咳了一声。 杨逸道:“所以,师妹啊,我们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我现在把惊鸿剑降到三丈以内,你要是能抵御寒气,我就算你过,要是抵御不了的话……” 侯飞云又咳了一声。 杨逸道:“我们就等你可以抵御了再来吧。” 惊鸿剑猛地一沉,侯飞云大叫一声,全力运功。 杨逸道:“怎么样?” 侯飞云道:“还好。” 杨逸听出她声音中并无疲惫之意,微感诧异,道:“就这一个月,你缘修经就入门了?” 侯飞云道:“师兄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杨逸道:“我猜的。” 侯飞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从背后瞪了杨逸一眼,道:“你不能在事实的基础上合理判断吗?” 杨逸耸耸肩道:“我练的又不是这个,怎么看得出来?” 侯飞云道:“那你练的是什么?” 杨逸道:“凤栖梧。” 侯飞云一拍大腿跳了起来,道:“这么女……”却没站稳,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惊鸿剑。 杨逸赶紧抓住她衣襟把她拎了起来,放到自己身前,强行按了下来,一脸凶相地道:“你再乱蹦,就把你扔下去!” 侯飞云吐着舌头:“不敢!不敢!”扮了个鬼脸又道:“还是好女孩子气。” 杨逸瞪了她一眼,道:“凤是雄的,凰才是雌的。” 侯飞云道:“都差不多。” 杨逸无奈道:“是,是,都差不多,我的杨飞云师妹。” 侯飞云又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杨逸伸手在她头上揉了几下,揉乱了她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别闹了,大爷,啊?” 侯飞云说了这许多话,渐感不支,便没有再跟杨逸胡扯,也不管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就直接缩到二师兄怀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转来转去。 杨逸也没有再说,只管控制惊鸿剑缓缓上升。夜色幽幽,他们身畔霜雪森寒,静得仿佛天地都不复存在,只有万年永寂万载霜寒的冰峰从身边缓缓掠过。 “师兄,”侯飞云咬了咬唇,方道:“你说林振衣他……” 是说林振衣他怎么会骗我?还是说他为什么会骗我?或者说他真的是在骗我?侯飞云纠结了半天才说出前半句话,后面半句,她却无论如何想不好说法,一时竟然无言。 杨逸又揉了揉她头发,道:“别想那么多了。” 侯飞云看着他,夜色中她眼神霜雪般清亮。 杨逸道:“这些事情,我们都是没办法的。” 侯飞云垂下眼睛,道:“师兄,我睡一会儿,到了喊我。” 惊鸿剑突然一震,停了下来。侯飞云一怔,道:“怎么了,师兄你不同意吗?” 杨逸压低声音,向前一指,道:“你看!” 侯飞云向前一望,突然呆住了。 惊鸿剑前方,静静地悬停着另一柄仙剑,通体白色,寒意凛冽,其中气息,竟丝毫不亚于惊鸿剑。 侯飞云记得,大师兄曾经讲过,本派仙剑沧海、惊鸿、暮雪之上,就只有三大奇剑了。而三大奇剑中,参商剑已毁,白龙剑现在还在她房里,那么眼前的这柄,便只能是—— 寒玉剑。 但是现在,即使是名列三大奇剑的寒玉剑摆在面前,侯飞云却没有心思去多瞧哪怕一眼,因为—— 那个盘坐在寒玉剑上的女子。 夜风吹起她白色的衣袂,一身素衣衬得她面容有些憔悴。她双眉柔婉,柔婉间却有几分淡淡的哀凉,仿佛琴师最后一个音的延长。 冰山的白色和寒玉剑白光相互映衬,白光幽微中她面容竟惊艳如雨中的邂逅。似是撑伞行于桥上,乍见那倾覆了一湖山色的容颜,却不经意如云飘过天心,不知身畔流年后的物是人非。 文姬。 文姬之名,她侯飞云也是听过的。据说寒冰掌门逝渚某次冶游,回到玉屏山的时候身边就已经跟了个文姬。寒冰长老为此劝过他多次,逝渚坚决不听。长老们无奈,只得随他。 陆凌羽说起这一段时,语气大为嘲讽。陆凌羽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嘲讽,实是大为难得。 侯飞云在一边小声道:“师父你好像不大喜欢这两个人?” 陆凌羽森然道:“一个逝渚,一个逍遥涧主,都是这等货色!” 侯飞云根本听不懂,看到师父脸色,却不敢再问。 后来侯飞云等陆凌羽心情好了,又问过一次逝渚和文姬的事。陆凌羽道:“逝渚并不是真心喜欢文姬,他只是欣赏她的才华而已。什么和长老大吵一场之类的,都不过是做戏。” 侯飞云道:“那又怎么样?” 陆凌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只是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后来侯飞云稍大些了,对情爱之事明白了一点,又想找个机会再问问师父,结果……结果……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 侯飞云心下黯然,竟没有注意身前寒玉剑白光突然大盛。待她发现时,凌厉剑气已近她胸口。 侯飞云挥手就想挡,杨逸一把拉住,低声道:“别动。” 侯飞云哦了一声。 杨逸向文姬行礼道:“文姑娘,在下不是有意冲撞。” 文姬叹了口气,收回寒玉剑剑气,还礼道:“凡上得玉屏山者,来即是客。是我失礼了。” 杨逸道:“不敢。扰了姑娘清兴,在下心中实在愧疚。” 文姬淡淡笑了笑,道:“不知二位来敝山有何贵干?” 杨逸道:“在下等素闻玉屏山寒冰派之名,故此前来。” 什么都不干只是来参观玉屏山的人,文姬也见多了,倒不惊讶。她伸手到袖中摸了摸,忽一皱眉,道:“算了。我带你们去住下好了。” 杨逸道:“有劳了。” 文姬指上剑诀一变,寒玉剑回转。杨逸御起惊鸿剑跟在她身后。 文姬忽道:“还未请教二位师承。“ 杨逸道:“家师姓陆,讳凌羽。” 文姬身子微微震了震,却没有再说。 半晌,文姬又道:“玉屏山风景与其他地方不很相似,你们之前可来过吗?” 杨逸道:“在下没有这个福分。” 文姬道:“是了。这几日,你们可以到处转转,既是客人,也不用顾忌什么。” 杨逸笑道:“多谢了。” 三人向上又走了约一炷香工夫,渐渐便能看到零星的房舍。房舍多为木制,排布看似毫无规律,却又处处关连,显然出自高人手笔。 侯飞云对阵法一道只是略懂,瞪着玉屏山的这些木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文姬在前面,也不回头,淡淡解释道:“这是修为不足的弟子居住之地,本门前辈担心他们受寒气侵袭影响修行,故以木屋成阵来抵御寒气。” 杨逸赞道:“贵派中人真当是惊才绝艳。” 文姬淡淡道:“见笑。” 又不多时,文姬不再向上,而是向冰山深处飞去。杨逸御剑跟上。 雪峰不同于寻常山峰,棱角分明,有如刀刃。侯飞云向下看去,只见满目冰雪森森,冰峰上却东一处西一处地亮着灯火。玉屏山上只是寻常的灯火房屋,但映在冰雪之上,也璀璨若宫城。 再往深处,渐渐便有冰纯雕的建筑,在灯光映衬之下晶莹剔透。冰殿与寻常建筑并无不同,檐角上挑,屋脊上黄光流转如梦幻。漫天冰雪,冰雪之中灯火点点,璀璨辉煌,恍若仙境。 文姬降下寒玉剑,停在一处走廊上,杨逸随之降下惊鸿剑。此处建筑皆是木制,回廊重重,隔两丈便立着一对朱漆柱子,虽算不上奢华,但也颇见雅致。 文姬推开廊前的一扇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杨逸和侯飞云先后走入房中。家具皆以鹅掌木制成,摆放很是讲究,屋内装饰淡雅怡人。 文姬走进屋中,反手带上了门,道:“这几日,你们暂且在这里住下,隔壁右手边还有一间空房,这位姑娘可以住过去。屋中都存有干粮,不过无妨,三餐自会有人送来。平日里可以四处走走,反正我们这边也没什么禁忌,玉屏山风景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二位尽可以看看。” 杨逸谢过。 文姬又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反正知道有二师兄操心,侯飞云也不想多听,只是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睡觉实在太过无礼,这才强撑着没有睡着。文姬一走,侯飞云冲到床边倒头就睡,鞋都等不及脱。 杨逸替侯飞云脱下鞋子除去外衣,又替她拉好被子。侯飞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杨逸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 文姬已走,门一关,便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师妹睡得不省人事,口水横流。杨逸走到几前,理了理衣袍下摆,拉开椅子坐下。椅背上雕着清兰花纹,很合他的心意。 屋中一时寂然。 杨逸随手拿起桌上的素瓷茶杯,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深绿色的茶叶漂浮在白瓷杯中,茶水浅青,温和淡雅,杨逸纯净的双眸倒映在杯中,竟有几分恍惚。 他也不急着喝茶,目光却越过茶杯,飘向不知何处。杯口升起淡淡白烟,衬着灯心。 第九章 冰莲 他们到来玉屏山已有五日。 这五日间,别说掌门、众位长老、文姬这样的人物没见过,就是寒冰派普通弟子都没见到几个,这让来增长见识的杨逸和侯飞云很是失望。 杨逸也曾四处看过,但在玉屏山中不敢随意御剑,因此也未出过他们所在的冰峰。 侯飞云本就是坐不住的人,又有文姬可以在玉屏山上下看看风景的话在先,几乎整日都见不到人影。杨逸听得她每天傍晚时分回来汇报一下见闻,只能摇头苦笑。不过侯飞云有一次回来说哪里哪里有一处冰雕的假山池景,十分好看,硬是拉着杨逸去看了一下。杨逸看到之后,心中暗道这次这丫头的审美总算正常了。 而寒冰派这边,在二人刚刚来到时就注意到了这两个明明道行不够却在玉屏山上过得优哉游哉的奇怪人物,只是这二人是跟着文姬一起上来的,加上文姬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两个朋友,在山下碰到了,也不好意思赶人家回去,估计他们玩个半个月也就走了,无所谓的。”也没有人多管他们。 日落时分。 侯飞云背靠着冰雕的假山坐在地上,在冰面上勾画着青云石的阵图。青云石本是用于阵法的法器,这两天左右无事,杨逸便教了她一些用法。杨逸自己阵法也不好,经常算错,因此青云石的许多阵图还是侯飞云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身侧用冰雕着一朵莲花,玲珑精致。莲花瓣尖染着夕阳橙红色,底部因靠近冰面,仍是纯白,美得有些恍惚。 莲花雕在池靠近假山的一侧,而池中,自然是没有水的,只有一片平滑如镜的冰面,冰面上立着许多冰雕的荷叶荷花,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池后是一道冰崖,崖上有数道瀑布坠下,其中一道正被一支修长纤细的冰柱接着,冰柱上端有一个碗大的凹陷,盛了瀑布的水。水溢出时,已被分成了数十道细流,从冰柱的不同方向流入池中。虽说只是冰雕,却像在前一刹才被冻住,飞溅的水雾尚凝结在空中,痕迹清晰可辨。 夕阳从一侧照了过来,红、黄二色经冰棱折射,映出了许多不同的光泽,恍如幻世。 侯飞云看了看冰面上的红黄光泽,想着,二师兄他会不会来找我呢,他要是来了,我就要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二师兄他会说,我了解你啊。 想到此处,她咬了咬唇,轻轻笑了,微垂的睫毛上镀满夕阳。 这片刻失神,她面前就出现了一双脚。侯飞云大惊,伸手就想抹去地上阵图,手伸到一半,才注意到那双脚上穿着的正是二师兄今天穿的鞋,怔了一下,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杨逸弯下身去,握住她伸了一半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同时用脚尖抹去了她画的阵图。 侯飞云抖了抖衣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杨逸微微一笑,道:“你常来的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侯飞云道:“怎么找来的?” 侯飞云方及杨逸胸口,目光也不肯看他,只盯着地面。杨逸看不到她眼睛,便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笑了笑,道:“你说过的啊。你说你喜欢来这里,我就找来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侯飞云跟着他往回走,道:“我又没有告诉你我在这里,你怎么会猜到的?” 杨逸道:“别的地方你都没带我去看,独独这里你硬是把我拉了过来,我就想你肯定在这里了。” 侯飞云道:“我是说,我什么都没跟你提过,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的?” 杨逸失笑道:“怎么想到?我想来就来了啊。” 侯飞云又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我又没告诉你。” 杨逸冲口道:“我了解你啊!” 夕阳尽染,玉屏山上下悠悠风景如画。在那一刻,没有什么求仙问道,没有什么江湖仇杀,没有什么世态炎凉,没有什么人心险恶,只有这漫山遍野干干净净的夕阳。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 第七天。 文姬终于又来看他们了一次,见侯飞云不在,便向杨逸问道:“阁下还有一位同伴呢?” 杨逸苦笑:“我也不知道。” 文姬微讶,一扬眉,道:“你们没有联系的方法?那你还放心她到处乱跑?” 杨逸道:“没关系。天黑之前她一定会回来的。文姑娘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吗? 文姬道:“事倒是没有,不过终归是我带你们上来的,所以来看一下。” 杨逸道:“多谢文姑娘关照。” 文姬笑笑,拉开凳子坐了下来,杨逸倒了两杯茶。 他递了一杯茶给文姬,笑道:“贵派气侯真是非同一般,这几日,让在下大开了眼界。” 文姬笑道:“这冰山是如何形成的,我们之间一直有着多种说法。一是说从极北之地漂流而下,最后停在了这里。” 杨逸颔首道:“我听到的也大致是这样。” 文姬道:“再有呢,就是说我们夏祖师当年游历天下之时去了极北之地,结果发现了寒玉剑被封在一座冰山里面。祖师本想取出寒玉剑便走,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冰山既能承载寒玉剑,也必有其可取之处,所以就连这冰山一起搬了回来。” 杨逸道:“夏前辈真是有眼光。” 文姬笑笑,道:“还有更加荒唐的说法。比如就有人说玉屏山本来只是很普通的石山,被寒玉剑往山顶一插之后就变成了冰山。其实我们修道中人都知道水土不能相生,这种说法,实在是玩笑至极。” 杨逸道:“三大奇剑不能逆转阴阳五行么?” 文姬浅浅啜了一口茶,道:“神钧剑应该是可以的,但三大奇剑可不可以,我就不知道了。” 杨逸哦了一声,道:“那就应该不可以了。” 文姬道:“怎么?” 杨逸道:“剑道中人多半偏激,不信阴阳五行之说的人多得是,他们若是拿到三大奇剑,肯定会试上一试。如果三大奇剑针能逆转阴阳,那这世间早就乱套了,哪里还能轮得上你我在这里说话?” 文姬想了想,道:“有理。但也可能是三大奇剑逆转之效只在一定范围内有用,所以我们不知道。不过我用寒玉剑的时候,倒是没有注意这一点。” 杨逸道:“不管可不可以,姑娘先前提到的那种说法,都是不可能的了。” 文姬微笑道:“这个倒是。” 杨逸又与文姬天南地北地谈了很多,侯飞云推开门时,看到师兄居然在和文姬聊天,不禁在门边愣了一下。 异变突起。 文姬突然一推桌子,连人带椅滑出门外,掠过侯飞云身旁时,风带得侯飞云衣角都飘了起来。 文姬一推之下,桌子翻倒,将杨逸也撞翻在地,茶水泼了他一身。 杨逸一拍地面,飘身而起,右袖一挥,惊鸿剑已在掌中,直刺尚在门口的文姬。 文姬一脚将侯飞云踢向杨逸。 杨逸凌空转身,惊鸿剑擦着侯飞云身侧钉入墙上,这才没有刺到她。此时文姬已出了门口,一挥袖,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墙、门、窗上同时有白光闪过。 杨逸又是一掌拍在墙上,拔出惊鸿剑刺向屋顶。屋顶上白光一阵乱闪,接着文姬漠然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杨逸,惊鸿剑的确是不世神兵,但你修为差我太远,这个禁制又是以玉屏山大阵为根基,大阵的本源则是寒玉剑,你若不嫌烦,就多试几次吧。” 杨逸哼了一声:“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文姬道:“我想查的话,还是可以查到的。” 杨逸又哼一声,不再说话。 又过半晌,屋顶上都没动静,杨逸估计文姬已经走远,便在屋中踱来踱去。侯飞云看着他踱了半天,道:“师兄,到底什么情况?” 杨逸狠狠踢了一脚已经倒在地上的桌子,愤愤道:“我那一剑只要往左再偏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我就能截住她了。” 侯飞云走到床边坐下,道:“那么一点点你再练个八十年估计也练不出来。” 杨逸又踱了几趟,长叹一声,也走到侯飞云身边坐下。 侯飞云道:“师兄,怎么回事?” 杨逸道:“我也不知道。文姬把我们困在这里,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嘿嘿,原来她早就算好了,连干粮都准备在这里!” 侯飞云道:“好像是的诶……” 杨逸道:“从她一进屋起,每个动作都在她计算之中,连座位都大有讲究!” 侯飞云想了想,道:“确实。座位她肯定事先考虑过的。” 杨逸道:“真是。我们跟她又没仇,她干什么……见鬼!” 侯飞云一惊,道:“怎么了?” 杨逸一拳砸到床上,咬牙切齿道:“这个贱人,居然在茶里下毒!难怪我们说了这么半天话她一杯茶都没喝完!” 侯飞云一把抓住杨逸腕脉,伸出二指搭上,道:“什么毒?要不要紧?” 杨逸道:“我真气提不起来了,不过其他的倒还好。” 侯飞云哦了一声,道:“那也没什么关系。” 杨逸道:“怎么没关系了?” 侯飞云道:“反正就算你法力还在我们也出不去,那你法力在不在都没什么意义。” 杨逸沉默了一下,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侯飞云道:“我们又没钱,又什么好担心的。除非……” 杨逸道:“除非什么?” 侯飞云道:“除非二师兄你的美色被人家看上了。” 杨逸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爬到床尾盘膝坐好,试着凝聚真气。 侯飞云见师兄一脸“请勿打扰”的表情,左右无事,便拉开被子躺了下来。她跟杨逸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她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怕。这里是玉屏山,文姬如果想对他们干点什么的话,那真叫神不知鬼不觉。师父……师父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师父……侯飞云翻了个身,继续想着。师父教过她很多东西,当然更多的都没教过。师父有的时候不常露面,但知道师父就在山上,连睡觉都会安心许多。有一次师父要带着大师兄去找百里师伯,她死赖着不肯让师父离山。最后师父无奈,只好把她和大师兄一道带了去…… ……说来奇怪,师父不是师祖的首徒,因为他们三个人都管百里长亭叫师伯,但当尽水掌门的却是师父……真是奇怪…… 第十一章 手书 “你居然睡得着?” 侯飞云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双纯净温和的眼。 杨逸啧啧两声,道:“早知道你心理素质这么好,开路那件事,就应该让你去做!” 侯飞云一翻身坐起,道:“师兄你怎么不聚气了?” 杨逸一耸肩道:“她那药太厉害,我聚不起来。” 侯飞云道:“那现在怎么办?” 杨逸道:“等着呗,反正她肯定会来找我们的。” 侯飞云哦了一声。 杨逸往她身旁挪了挪,替她理了理额前鬓角散落的发丝,道:“我跟你讲讲文姬的出身吧。” 侯飞云道:“怎么?” 杨逸嘿嘿两声,道:“既然她把我们困在这里,那我要是不说她两句坏话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侯飞云道:“她的出身怎么就是坏话了?” “她出身不大好,”杨逸眉飞色舞地道:“准确地说,是大大不好。” 侯飞云道:“怎么个大大不好法?” 杨逸道:“青楼你知道吧?” 侯飞云白了他一眼:“这个我当然知道。” 杨逸又挪得离她近了一点,道:“不不,我知道你知道这个东西,但我说的知道是知道指更加具体的知道。” 侯飞云道:“什么知道来知道去的,有话快说。” 杨逸吞吞吐吐道:“这个……有些事说起来不大方便……” 侯飞云截道:“什么不大方便的,不就是男欢女爱吗。天经地义,日月可鉴!” 杨逸目瞪口呆:“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书不是被师父严禁吗?” “严禁?”侯飞云眨了眨眼,道:“越是严禁越是让人有兴趣。” 杨逸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跟你说起话来就方便很多了。文姬十二岁被人卖入青楼,然后……哈哈,哈哈。” 侯飞云道:“又怎么了?” 杨逸向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眼,又凑近了侯飞云一点,压低声音道:“有人统计过,从她十四岁挂牌开始到十九岁被逝渚带走,中间共五年零四个多月,总计一千九百二十二八天,她接客的天数是一千三百零五天!” “哇哦,”侯飞云道:“生意不错!” 忽听门外一人冷冷道:“确实不错。” 侯飞云和杨逸的表情极其诡异地僵住了。 片刻。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也什么都没有说……” 文姬找了个还算完整的凳子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淡淡道:“反正这么说我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们两个。” 杨逸觉得自己额上满是冷汗,道:“文女侠你心地善良,道法精深,在下等甘拜下风……” 文姬道:“我不是来跟你们废话的。” 杨逸向侯飞云使个眼色,道:“是,文女侠你有何贵干,在下一定全力支持!” 文姬皱了皱眉,道:“你们平时说话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么?” “不,”杨逸道:“在下一定是见了文女侠的花容月貌不凡气度之后被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文姬强行忍耐着拂袖而去的冲动,向杨逸道:“这样,我……” 一片青白突然向她当头砸下。 文姬一伸手,就扣住了侯飞云砸过来的青云石。侯飞云一把抓起身边惊鸿剑,向文姬掷了过去。 文姬拂袖,惊鸿剑弹开,插到了地上,直没至柄。突然文姬四周出现了六块青云石,缓缓旋转,中间一个青色的符文开始形成。与此同时,文姬手中的那块青云石却是消失不见。 文姬冷哼一声,右掌上白光亮起,斩向原先那块青云石所在。 侯飞云面色瞬间苍白,双手合于胸前,法诀变幻。围绕着文姬的六块青云石同时一震,分为上中下三层,将她围在中央。 文姬掌上白光缩了回来,侯飞云双手一震,十八块青云石围成的圈子向内收紧。文姬轻啸一声,白光蓦然大盛,十八块青云石全部消失不见。 寂静。 咚! 杨逸侯飞云同时被吓了一跳,往后一缩。 却是最开始的那块青云石显了出来,从空中掉到了地上。 白影突然从二人面前闪过,侯飞云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文姬抵在了墙上。文姬左掌按在她锁骨之下,右掌对准她丹田所在,离她肌肤只有两寸。 杨逸喝道:“住手!” 文姬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没资格说话。” 杨逸咬牙,冷汗涔涔而下。 这片刻间,文姬右掌已经往前推了一寸。侯飞云突然大叫一声,双目一闭,靠着墙软软地滑到了床上。 文姬一怔,右掌就凝在了空中。 杨逸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文姬见侯飞云突然昏倒,心中暗骂此人如此不济,倒也懒得再试她腕脉,便起身向杨逸道:“我明天再来。” 杨逸冷冷道:“不送。” 文姬叹了口气,出了大门,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关上。当然,她更没有忘记好好修补一下他们的禁制。 ### 杨逸戳了戳侯飞云,道:“好起来了。” 侯飞云把左眼睁开一条缝四处瞄了瞄,确认了没有事之后,方才翻身坐起。 杨逸笑道:“最近演技好像又长进了。” 侯飞云道:“彼此彼此。” 侯飞云在尽水山时,经常不好好练功或者到处惹事。陆凌羽发现了,就要打她,于是侯飞云的装昏倒神功练得无人能出其右。陆凌羽极不好骗,发现她是假装的之后往往打得更凶了,于是侯飞云只能加倍苦练装昏倒神功。 有一次侯飞云昏倒之后,连陆凌羽也不能判断她是真的还是装的。于是陆凌羽优哉游哉地把手背到身后,然后优哉游哉地道:“杨逸,你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 侯飞云惨叫一声,瞬间转醒。 不过当时陆凌羽看了她那副样子,笑了笑,也就放过她了。 自此之后侯飞云更加努力地练习装昏倒神功。 杨逸捡起青云石,在手上掂了掂,道:“真没天理啊,为什么你对阵法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就一点都学不会呢?” 侯飞云道:“我哪里没问题了,我全都是问题!” 杨逸道:“师父给我青云石的时候,跟我说青云石与寻常阵法不同,是以幻境为主。他还说幻即是真,真即是幻,叽里咕噜的一大串,我也没听懂。不过你用青云石的时候,真幻我看不出来,但你对虚实的变化还是不错的。” 侯飞云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乱来。” 杨逸笑了笑,道:“这个世道真是不能忍,连乱来的都比我好。” ### “写!” 文姬一拂袖袍,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冷冷道。 杨逸和侯飞云一溜儿坐在床上,齐声问:“写什么?” 文姬深吸一口气,这才没有发作,道:“我都说了第五遍了,写封信告诉你师父,用?杨花录?来换你们两个人的命。” 杨逸看了看侯飞云,道:“我不会写。” 侯飞云看了看杨逸,道:“我也不会。” 然后他们二人一起转向文姬,齐声道:“我们都不会写。” 文姬冷哼一声,拔出贴身匕首指着杨逸,向侯飞云道:“现在你会写了吧?” 侯飞云嗫嚅道:“还是不会……” 文姬怒极反笑,道:“很好,看来我应该在他脸上刻不会两个字……” 侯飞云赶紧截道:“不忙不忙,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怎么写了……” 文姬道:“那就写吧。” 侯飞云理了理衣衫,拈起笔,一字一字往下写。屋内极静,静得甚至能听到墨迹沁入纸的声音。 侯飞云突然顿住。 杨逸看着面前闪着寒光的匕首,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发毛。 文姬淡淡道:“怎么了?” 侯飞云咬了咬唇,松开,又咬了咬唇,方道:“我想……” 文姬道:“想什么?” 侯飞云偷偷瞄了一眼杨逸,道:“我觉得文女侠这支笔用得很顺手……” 文姬淡淡看了她一眼,道:“那就拿去吧。继续写。” 侯飞云哦了一声,低声道:“谢谢。” 侯飞云写得很慢,不到两百字她居然写了两个时辰。难得的是文姬居然一直很有耐心地在边上等着。杨逸张嘴想打个哈欠,看了看面前的匕首,就忍住了。 两个时辰之后文姬拿开匕首,接过侯飞云的信。 杨逸立刻躺倒在床上,还不忘盖好被子。 文姬淡淡扫了一眼信纸,却是愣了一下。她一眼看去,信中虽然涂改的一塌糊涂,却通篇笔意清润,完全不像侯飞云这个年纪的人能写出来的字。 侯飞云怯怯道:“要是太乱了的话,我可以再抄一遍……” 文姬淡淡道一声“不必”,便又细看信中内容。这封信通篇不过百余字,每句话都被修改了至少三遍,不过确实文辞清丽,语意不卑不亢。 侯飞云又怯怯道:“我还是再抄一遍算了,这么乱我看着真的很难过……” 文姬看了她一眼,将信纸还给了她。侯飞云抄的这一遍倒是快多了,只用了不到一顿饭工夫。 侯飞云放下笔,待墨迹晾干,方向文姬道:“好了。” ### 文姬小心地将纸折好,装入信封,便出了门。转过阁角,没走几步,突然看到了一个白衣男子,静静站着,几乎与周围楼台融为一体。 此刻玉屏山上下,能离她这么近而不被她发现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文姬心中一凛,面上神色却不变,行礼道:“二师叔。” 逝涘笑了笑,缓缓道:“文师侄,你好像心绪不宁。” “是,”文姬垂首道:“弟子道行低微,还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加上近日又与师叔一起处理了一些本门的事务,实在觉得自己不足担此重任,心中有愧,时常忐忑不安。” 逝涘道:“你持有寒玉剑,大家自然都没话说,希望你不要把它据为己有才是。” 文姬欠身道:“谨遵师叔教诲。”说罢长揖,径自御剑走了,只留逝涘站在原地,瞳中黑色深深。 ### “你说,你没事干的找她要一支笔干什么?要就要吧,还吞吞吐吐的不肯直说。说吧,你到底在干什么?”杨逸踱了几步,道。 侯飞云瞪了他一眼,道:“你说,你昨天就在这里走来走去,今天又在走来走去,估计明天还是走来走去,你说你是不是最近吃多了想减肥?” 杨逸道:“说正题!” 侯飞云:“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 杨逸:“说!” 侯飞云:“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 杨逸:“说!” 侯飞云:“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 …… “说!” “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 杨逸长叹一声,歪倒在床上,道:“我说一个字,你要说九个字,你也不嫌累。” “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 师兄,你知不知道这支笔写起字来特别好看,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呃,没有几乎。从今以后,这支笔只能用来给一个人写信,至于这个人是谁呢……你倒猜猜看啊,师兄? 第十二章 血印 清晨。 侯飞云披衣坐在床上,黑发从脸侧垂落下来,目光怔怔。 杨逸温言道:“怎么了?” 侯飞云微微垂了垂睫毛,并不回答。 杨逸叹了一口气,替她整理好外衣,道:“你是不是又在想林振衣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管不好,就别想其他的了。” 侯飞云道:“可是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杨逸道:“陇城的事,我们还是少管为妙。” 侯飞云突然转过来看着他——因她转头太急,侧面的头发都被甩到了背后——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少管为妙’,那就是说还是可以管的了?” 杨逸沉默了一下,道:“我只是说,陇城的水太深,你硬要插手,只怕最后自己也没有好下场。而且,恕我直言,以林振衣的身份地位,你我也根本不配插手。” “师兄师兄,”侯飞云爬了过来,道:“什么叫我硬要插手?就是说林振衣还没完蛋——呃,说的不是很好听——林振衣的事情莫非还有余地?” 杨逸抱着她的肩,把她的头搂了过来,低声道:“其实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真的未必就是……” ### “不好意思。” 杨逸和侯飞云同时抬头,却看到一身白衣的文姬站在门口,左手抓着一柄白色仙剑。 二人同时向边上挪了挪。 文姬走入房中,将寒玉剑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今日略施脂粉,眉目温婉,颇是好看。 杨逸道:“文女侠有何指教?” 文姬喝着茶,道:“我昨天晚上去了一趟你们尽水山,没找到陆先生,你那封信,就给了你们大师兄。” 侯飞云道:“是。师父云游去了。” 文姬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跟他说好七日后在映鹊湖畔相会,到时候会带你们两个去。” 杨逸道:“文女侠一夜之间往返八千里,又与我师兄约在映鹊湖畔,恐怕……” 文姬淡淡道:“恐怕什么?” 杨逸笑了笑,道:“这件事,你是背着你师长做的吧?” 文姬道:“是又怎么样?” 杨逸又笑了笑,道:“不怎么样。不过我要是到时候大呼小叫一番,只怕……” 文姬道:“你要是敢的话,我可以保证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杨逸道:“就算到时候文女侠能把我千刀万剐,文女侠自己的事,只怕也不怎么好了吧?” 文姬沉默了半晌,方道:“你想怎么样?” 杨逸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贵派的素颜丹,烦劳赐我们五颗。” 文姬道:“你口气倒不小。” 杨逸道:“不敢。但是和五颗素颜丹比起来,还是《杨花录》更值钱一点吧?” 文姬道:“三颗。” 杨逸:“五颗,不能再少。” 文姬:“三颗,不能多了,多了我也拿不出来。” 杨逸挑眉:“真当拿不出来?” 文姬:“真当。” 杨逸一拍床板,道:“成交。慢走。恕不远送。” ### 侯飞云待文姬走远,方道:“师兄,真有你的。” 杨逸嘿嘿一笑,道:“那是必须的。” 侯飞云却没给他说自己如何如何厉害的机会,只是道:“师兄,你先前说林振衣怎么?” 杨逸收起笑容,叹了口气,道:“我仔细想过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侯飞云一把抓住他衣袖,道:“师兄快说!” 杨逸道:“可能林振衣说的真的是实话。” 侯飞云道:“本来就是嘛。” 杨逸摇了摇头,道:“你想啊,林振衣的说法和陇城的说法不同,这两个当中只能有一个是真的。既然林振衣说的是真的,那么……” 侯飞云冲口而出:“陇城说的就是假的呗!“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反而先吓到了。 师兄之前说的没错,陇城早在数千年前就已作为空井的附属存在,历史之久,来历之大,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这数千年来陇城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从未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天下侠义中人都以之为尊。 杨逸苦笑道:“这个猜测未免有点……那个……太惊世骇俗……” 侯飞云沉默半晌,方道:“我想自己去问问他。” 杨逸没有接话,只是又叹了口气。屋中沉寂了好一会儿,侯飞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寂,便道:“你刚跟文姬说的什么素颜丹,是什么东西?” 杨逸笑了笑,道:“那个啊,就是静心的丹药。” “静心?”侯飞云撇了撇嘴,道:“静心的你要来干什么?” 杨逸道:“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静心,是剑道破境时用的。” “哦?” 杨逸又向侯飞云挪了挪,道:“你也知道,剑道功法能不能成功破境进入下一境界,最关键的还是心境。这种素颜丹,可以增大破境成功的机会。” “嘁,”侯飞云不屑道:“连心境都要靠丹药帮助才能达到,还算什么剑道中人,滚去巫道算了!” 杨逸只有摇头苦笑。 侯飞云却没再问关于素颜丹的问题,只是道:“师兄啊,那你们说的什么《杨花录》,又是什么东西?” 杨逸道:“一本奇书。” 侯飞云道:“讲什么的?” 杨逸道:“什么都有。地理,风土人情,修真界前辈的轶事,不过主要还是易容和草药。?杨花录?的易容术之精妙,人间少有。但更重要的还在于草药。几乎没有哪个医道中人不想要这本书的。” 侯飞云伸了个懒腰,道:“一点儿也不好玩——不过,哎,师兄,文姬要它干什么?她不学医,又长得那么漂亮,易什么容?” 杨逸道:“你以为易容是化妆啊?又不是为了好看。” “那她干嘛要一本没什么用的书?” “你说?杨花录?没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为了抢《杨花录》已经死了多少人?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幽冥的左游,那个东岳的唐离离——这些都是有名点儿的——还有那个那哪个门派的叫顾什么的——” “死了多少人,关我什么事?关?杨花录?有没有用什么事?” “你……暴殄天物!” “我还没有饿到见到什么东西都要舔的地步!对了,天物是什么?” 杨逸怒:“不准装傻!” 侯飞云又道:“文姬为什么要了这么奇怪的东西?她不知道她就算找大师兄要沧海剑大师兄也会给的吗?” 杨逸急道:“嘘!” 侯飞云一挑眉,道:“怕什么!这里声音传不出去的。” 杨逸道:“还是小心为妙。” 侯飞云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曲起指节敲了敲墙,道:“不过,话说这禁制怎么会这么强?” “寒玉剑,”杨逸叹道:“三大奇剑之一啊!我估计大师兄都未必是她对手,如果她用寒玉剑的话。” “寒玉剑比沧海强了这么多?不可能吧?” “是。大师兄道行未必能比她高出多少,但是三大奇剑与天地同存,那个境界不是你我能够理解的。” “那就不要去理解了呗!” “是你先问我的。” “……” ### 尽水山,祖师祠堂。 祖师祠堂算是尽水山为数不多的摆得上台面的建筑之一,样式古朴苍劲,可惜漆都已经剥蚀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所以尽水众人自然也难以想象出这殿堂当年的风采。 每年正月初一,陆凌羽都会带着三位弟子来此拜祭。 深夜。 此时已是仲夏,虫鸣从祠堂外的草地里传来,一声一声,说不出的寂寥。 祠堂中只点了两支蜡烛,显得有些昏暗。烛火摇摆不定,在地上投出了长长的影子。 三点香火在这昏暗中微微亮着,香火之上微有轻烟,只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轻烟也看不大真切。 持香的十指修长有力,手势恭谨。 持香人恭敬虔诚地向祖师灵位拜了三拜,微微上前,将香插在祖师灵位前的香炉之中,然后缓缓抬头,烛光映到他脸上,仍是清逸出尘。 吴渊。 他后退两步,站在祖师祠堂的中央,跪下。 然后,深深叩首。 “白墨祖师,常祖师,尽水派列位祖师,还请保佑师父师弟师妹无恙。 “弟子自知本门数千年传承,剑道之中,固以本门为尊,门中事物,无论仙剑法宝,药草典籍,从不传与外人。” 吴渊直起身,微微垂眼,清俊的面容上无悲无喜。 他再次叩首。 虫鸣如寂。 “列位祖师在上,今有不肖弟子吴渊,将本门?杨花录?交与外人,有违门规之处,弟子自愿一身担当。” 他缓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夜风掠过殿中,吹开了页角,露出了书中孤寒料峭甚至隐有金石之音的字迹。 那正是他本人的笔迹。 他又取出一方印,印上朱红色篆文的“吴渊“二字古朴沉郁。 吴渊微直起身,将书翻到了扉页,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将他的私印印了上去。 鲜红色的,血印! 他骤然抬头,目光逆着森森的祖师灵位,逆着这世间冷眼,无情天道! “只求列位祖师,莫要怪罪侯师妹。” 第十三章 潮生 七日之后吴渊如期赶到玉屏山脚,文姬亦带了侯、杨二人前来相会。最为难得的是,这么大一个映鹊湖,他们居然还找到了对方。 至于交换的过程,那就麻烦到不能再麻烦了。先是吴渊与文姬交换了手中仙剑,然后文姬放了侯飞云,接着吴渊把书给了文姬,继而文姬喂杨逸服下解药再放了他回去,最后吴渊文姬换回了仙剑。 至于杨逸要的那三颗素颜丹,在玉屏山的时候就已经给了。杨逸见到吴渊之后,把素颜丹每人分了一颗。 吴渊掂了掂手中丹药,向杨逸道:“不错嘛,还能讨点利息回来。” 杨逸嘿嘿一笑,道:“必须的。” 吴渊笑了笑,也不再说。 夜里,三人就在洛昌城找了间客栈住下。杨逸数了数钱,向吴渊道:“师兄,你这次出来带钱了吗?” 吴渊淡淡道:“没有。” 杨逸知道吴渊唯一,哦不,唯二关心的之一就是他的剑,之二显然不是钱,所以对这个回答也不惊讶。至于侯飞云……这种问题,直接忽略她就好了。 杨逸再次认真地数了数钱,确认钱没有突然多出来之后向掌柜的道:“给我们一间差不多的房就行了。” 掌柜的看了看侯飞云,又看了看吴渊杨逸,若有所悟,就叫来了一个伙计带他们上楼。 杨逸只能苦笑。 此时,安顿好的尽水三人正坐在大堂里吃晚饭。 “哼!文姬那个女人!只知道暗算!若不是本少侠一时不察,怎么会让妖人奸计得逞!仗着一张脸惑乱众生!” 杨逸抚额道:“第六十三次!” 吴渊笑道:“她惑乱你了?” 侯飞云愤愤道:“妖人无耻!” 杨逸:“第六十四次。” 侯飞云:“早晚不得好死!竟然暗算本少侠!” 杨逸:“六十五。” 吴渊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此刻吴渊背负沧海,靠着墙坐着,沧海剑的阴影均匀地涂在墙上,淡若寒烟,别有一番风致。不过侯飞云显然已经习惯了二位师兄的风华,否则如此美男当前,寻常女子大概早已面色绯红心中惴惴了,哪里还能向她这样骂得顺口。 吴渊杨逸与侯飞云共处多年,看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侯飞云看不顺眼的只是文姬那张脸而已,和妖人暗算什么的全无关系,只不过被她顺口扯出来做理由罢了。 于是二人顺便再默默感叹一声:果然天下女子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看,从上到下,从老到小都是一样。 但是知道归知道,他们也只能笑笑而已。惹怒她侯少侠的结果,在座二位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头大。 吴渊倒也曾经仔细地问过二人在玉屏山的经历,侯飞云东倒西歪地说了一大通,尽扯些不相干的事,什么气温太低啊,碗洗不干净啊,冷水喝着肚子痛啊,乱七八糟,无奇不有。 吴渊耐心倒是很好,最后还是杨逸忍无可忍,在一旁简洁明了地道:“我们没有受伤,没有被打,就是被关了几天。” 侯飞云立刻道:“怎么没有被打?她打我了好么!” 杨逸抚额:“那个不算。” 吴渊皱了皱眉,道:“她怎么打你了?” 侯飞云立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说二师兄如何如何英勇拒敌,他们如何如何心有灵犀巧妙设计,她侯少侠如何如何机智装昏,最后杨二侠又如何如何成功地从文姬这只老虎口中抢下了吃的…… 杨逸忍无可忍:“够了!出去不要说你认识我!” 吴渊倒没说什么,只是怎么听都觉得“心有灵犀”这个词有点刺耳。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师妹虽然胡闹,但被陆凌羽打出来的文学功底还是在的,虽然说滥用成语那是经常的事……但,要说用错,这还不至于。 他失神间,杨逸和侯飞云已经吃完了饭,一前一后地上楼去了。杨逸从楼梯上伸下来一个头,叫道:“大师兄,你不回房间吗?” 吴渊淡淡道:“我去找个地方练一下剑。你们早点休息。” 今夜,月圆。 ### 玉屏山。 月光照在素白冰山之上,说不出的耀目。吴渊虚立月下,衣袂飘飘,恍如仙人。 文姬站在他对面,一身白衣,面无表情。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又是尽水派,这个总计五个人的门派好像就是跟她过不去,先是陆凌羽,然后是杨逸,现在又来了个吴渊。 自逝渚去世之后,她对寒冰上下隐瞒了死讯,每日白天处理门中事务,晚上加紧练功,还要把所有伤心都压在心里,面上做得滴水不漏,这么一个半月下来,感觉自己像是老了二十岁。 那日她失魂落魄,想偷偷下山去大哭一场,结果半路上遇见了杨逸和侯飞云。 好不容易陆凌羽的两个徒弟屁颠屁颠跑到玉屏山来送死,结果她现在根基未稳,担心陆凌羽来找她麻烦,只能强忍着不过分为难他们,要了一本《杨花录》就算完事。 可是……怎么这个吴渊还是找上来了? 此处虽属玉屏山地界,但离寒冰中人平日活动的地方较远。远处一大片灯火璀璨若宫城,他们二人身边只有如霜月色。 吴渊将她约到此处,她也不惧,毕竟寒冰剑在手,玉屏山又是她的主场。只是……她日前为了瞒住寒冰上下,连夜往返八千里给吴渊送了一封信,回到玉屏时已筋疲力尽容色憔悴,这才在去见侯、杨二人之前上了淡妆。而现在,她奔波八千里的消耗还没有完全复原。 她冷冷道:“吴少侠真是好兴致,如此美景,不可不赏。” 吴渊淡淡道:“不敢。”右手伸开,沧海剑自行跃出。 文姬道:“你师弟师妹,我自问没有对他们怎么样,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麻烦?” 吴渊道:“不好意思。”沧海剑前指,剑芒吞吐。 文姬道:“如果我一定不肯跟你动手呢?” 吴渊道:“那就得罪了。” 文姬叹了口气,缓缓道:“好……” 她“好”字尚未说完,吴渊周身突然出现数道冰棱,急速向他刺去,因速度过快,冰棱带起了尖锐的风声。而同时文姬双手合于胸前,十指屈伸,在吴渊身边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冰墙。 白影幢幢,幢幢白影中吴渊清啸一声,人剑合一刺向文姬,身前的数道冰棱被他震飞,身后还有数道冰棱紧追不舍。 冰墙尽数碎裂。 那一点暗蓝之色已近眼前! 文姬一挥手,冰棱凝住。她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虚画,一个白色的符文随之现出。 古拙,莽苍,森严的白色符文。 威严如神魔的气息浩然而出,沧海剑为白光威势所迫,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白色符文前一尺处。 吴渊左掌虚按,身形飘起,只是在寒玉剑威压之下,他身法亦有凝滞之处。 吴渊上飘八尺之后,左手剑诀一变,沧海剑蓝光大盛,煌然而下,再度刺向白色符文! 轰! 吴渊向后倒飞了约三丈,方才站定,文姬只是肩头微微震了震。 吴渊咳了两声,调匀气息,方道:“你何必一开始就……” 文姬冷笑:“你还有脸问我!“ 但她却并未趁着吴渊调息的时候出手。 吴渊看了文姬一眼,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近日操劳过度,不宜久战。” 文姬冷笑:“那又怎么样!”说着左手剑诀一震。 龙吟之声响彻九霄,仿佛远古的苍茫吟诵,万年传唱,直至今日,直至这无空无仁无心无想的生死之间! 文姬一把抓过寒玉剑,飞身而起,直刺吴渊。这样毫无技巧可言的直刺,其中的剑意,却仿佛撕裂天地。 吴渊沧海剑横挡。 白光漫卷如无尽的混沌,吴渊文姬二人身影皆隐没在白光之中,只那一点蓝光,虽然微弱,却始终不曾黯淡,执着得让人有些心痛。 片刻。 吴渊后退三步,以沧海剑支地,吐出了一口血。沧海剑蓝光尽褪,剑身插在冰里,兀自清亮。 文姬则是直接在原地坐倒,面色极度苍白。 咣当。 寒玉剑从空中掉下,落在文姬身边。可她没有伸手去捡。 吴渊抹了抹嘴角血迹,喘道:“只要你能……你能……再用一次寒玉剑……我就……我就输了……” 文姬默然。 夜风拂过,带着冰山特有的森冷寒气。 ### “文师侄,你不必一开始就用寒玉剑抢攻,可以先借助地利,先用一个本门偏寒性的道法,再作打算。” 他们斗法的山头上,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位白衣男子,气质沉静,宛如出世仙人。 吴渊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凝滞了片刻,脑中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自己已经很小心了,逝涘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刚刚他们斗法过于激烈,把他引过来了?可这也不对啊,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赶得过来?难道……难道他真的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 文姬深吸一口气,勉强道:“师叔教训的是,是我冒进了。” 吴渊看向文姬。文姬眼中神色复杂。 吴渊勉强道:“晚辈吴渊,见过……咳咳……见过逝涘前辈。” 逝涘笑了笑,转向他道:“吴少侠,还请你在敝派多盘桓几日,不然让别人都以为我玉屏山是可以任意妄为之地,可就不好了。” 吴渊咳道:“不敢……不敢有劳前辈。” 逝涘淡淡笑道:“是么?请吧。” 吴渊左手剑诀倏地划下,沧海剑微微震动,剑身上隐隐有暗蓝色光芒流转。 逝涘伸指朝沧海剑虚点一下,震动不休的沧海剑立刻静止。 逝涘道:“吴少侠,我是看在你师父面上不愿多伤你。你要是再拖延一会儿,等我那些师弟师妹师侄们赶过来,事情就不大好看了。” 吴渊咬牙道:“是……” 眼下这局面,正如逝涘所说,若是再拖一会儿,自己遭擒之事就要闹得整个寒冰派都知道了,又有何面目再去见师父?但若是现在就束手就擒,那师妹……师妹她…… 出门之前,他还他们说过要是真的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可以回来找他……结果……结果现在他自己也…… 逝涘道:“待你师父亲自来时,我们自然会放你回去。” 吴渊道:“是。” 怎么办……还差一式……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始终都参不透这一式碧海潮生……只要……只要能想出来,这事就好办了……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就是悟不出来….. 逝涘道:“请吧。” 吴渊额上冷汗涔涔,应道:“是……” 现在是彻底没戏了……师父不在,他万一被困在玉屏山,那师弟师妹是真的要……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最后再试一次吧……气海、神阙、鸠尾、膻中、神庭、百会!以吾之剑,证吾之道! 沧海剑经,第八式,碧海潮生! 沧海剑蓝光前所未有地绚烂,似流星长坠夜空,舞尽一场生命的嶙峋。 瞬间,仿佛七海倒卷,铺天盖地的海潮凌空而下,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齑粉。而他们三人所在的冰山,便在这惊涛骇浪之中,直面滔天之怒。 沧海剑之巅峰,便是借月圆之力,逆七海之波,是谓碧海潮生。 下一瞬,冰山还是冰山,好好地立在原地,所有的海浪都是幻觉。可那幻觉又如此真实,仿佛就是前一刹那,他们还身陷巨浪之中。 只在这片刻失神间,吴渊已御起沧海剑冲出。逝涘文姬都为他先前那一剑所慑,竟来不及追赶,只能看着那一道蓝光摇摇晃晃地远去。 第十四章 刺杀 “咣当!” 侯飞云一脚踹飞半截被打烂的凳子,突然身侧紫光现出,继而清光亮起,挡下了紫光。 此时地上摆满了千奇百怪的东西,比如两节破的凳子腿,一根侯飞云的银簪,一块杨逸的玉佩,几滩洗脚水,手纸,地板还歪歪扭扭地被刻了个“火”字。 杨逸和侯飞云正站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围成的圈子里。杨逸提着惊鸿剑立在外围,还时不时向外刺上一剑;侯飞云站在中间,手上不住写写画画,推算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怎么摆才比较好。 至于圈子外面的那人,倒是他们的老熟人了。上次他们在洛昌城时那人也来刺杀过一次,吓得侯飞云半个月都不敢洗澡。幸好玉屏山气温比较低,不会发臭。 这次若不是杨逸反应快,把侯飞云从床上扑着滚到了地上,尽水派已经少的可怜的总人数就要继续下降了。杨逸落地之后抓起惊鸿剑就冲了出去,这才给侯飞云争取到了布置这个阵法的时间……如果这玩意儿也能算阵法的话。 但是这个阵……怎么看都很不靠谱的样子…… “看什么看?再看你倒摆一个给我看看!”侯飞云瞪着杨逸,道。 杨逸一指地下,道:“你的阵刚刚差点被人破了诶。” 侯飞云道:“哼!那也比没有强!” 不过杨逸承认她这么折腾是有些道理的,比如——她踹飞凳脚之后,差点被攻破的正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凳子的方向。 据他杨二侠目测估计,他们靠着这个颠三倒四的阵法撑过今天晚上是没问题的,撑到明天早上是勉强可以的,撑到明天中午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倒还不是这个阵能撑多久,而是—— “见鬼!大师兄练剑到底练到哪里去了啊!” 杨逸一脸的悲伤表情,道:“我也不知道。” 侯飞云有种仰天长叹的冲动。 于是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学着杨逸的样子踱了几步,道:“唉!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好,我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痛改前非苦练剑法!” 杨逸道:“你那点道行剑都御不起来。” 侯飞云哼道:“你鄙视我是不是!” 杨逸立刻缩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哎呦!” 侯飞云冲上前来,急道:“师兄你怎么了?” 杨逸右手提着惊鸿剑,用空出来的左手揉了揉右肩,向外骂道:“我问候你姑奶奶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的老婆!” 外面那人冷笑一声,看不到他表情,但是紫光再次泛起。侯飞云赶紧集中精力控制青云石,这才保住了这个极富创新精神的阵法。 “唉,”杨逸顿足道:“你这个阵,也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侯飞云难得地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也没办法啊。” 因为这个奇奇怪怪的阵法,他们才能撑到现在,但也是因为这个奇奇怪怪的阵法,所有的法力施展的范围都被很好地限制住了,就算是住他们隔壁的人都不能察觉这里正在斗法。否则他们这样在洛昌城闹腾了这么老半天,寒冰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三个也打不起来。 侯飞云现在不敢乱走,只能站在中间,向杨逸道:“师兄,你没受伤吧?” 杨逸活动了一下右肩,道:“还好。” 侯飞云也不知道他这个“还好”到底是受伤了还是没受伤,正欲再问,紫光突然大涨,她身前悬浮的青云石青光颤了颤。 侯飞云一惊。她自然不知道师兄的目测估计,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一石头砸他头上。确实这个阵法是没太大问题的,但是她本人的灵力……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少。所以她能撑到现在,主要还是靠作为支持的青云石。 杨逸看了青云石一眼,左手在胸前捏成法诀,惊鸿剑从他手中缓缓上升。待升到与他双眉齐平时,剑身一震,剑上清光巍然。 他伸出右手握住剑柄,道:“师妹准备逃吧。” 侯飞云道:“喂!不要一脸准备出去送死的表情!我们还没完蛋呢!阵还没破呢!大师兄还没回来呢!” 杨逸皱眉,低声道:“别胡说,我是真能带你出去。” 侯飞云道:“咦,你真行啊?我看还是算了。” 杨逸无奈摇了摇头,放下手臂。 侯飞云道:“没事的没事的啦,我们暂且还死不了死不了的啦,所以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啦。” 杨逸:“啦你个头啊。” 侯飞云笑了笑,忽然向外一指,道:“咦,大师兄!” 杨逸立刻回头,喜道:“师兄,你来了……咦,人呢?” 杨逸看不到吴渊,心知又被侯飞云骗了,转过头来向她怒目而视。 侯飞云只嘻嘻一笑。 杨逸无奈道:“算了算了,真是服了你这小鬼了。” 侯飞云道:“不得不服!” 那刺客突然道:“陇城的事,还望阁下不要插手。” 杨逸侯飞云面面相觑。 半晌,侯飞云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了陇城的人了?” 杨逸轻声道:“嘘,应该不是对我们说的。” 侯飞云跳脚道:“我知道不是啊但是——” 阵外另一个声音淡然道:“你最好别动。” 侯飞云跳了起来,喜道:“大师兄!这回真的是大师兄!” 杨逸一把把她拉住,道:“别吵。” ### 林宇现在很是憋屈。 他姓林,陇城林氏的林,林啸天的林。可惜他只是林家的外门子弟,在城中也没什么地位,后来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大笔一挥,把他当名字从陇城的名册里划掉了,让他去当了刺客。 刺客就刺客吧,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名声差了点。不过反正他替陇城效力,就算天塌下来也有诸位长老们大人们顶着,日子过得倒也凑合。 但是不久之前,刘长老竟然亲自去找了他一趟。 他做梦都没做到过自己竟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刘桑梓刘长老。刘长老说他以前的表现很不错,然后告诉他有一件事要他去办,并且这件事很简单,只要杀掉两个道行低得惨不忍睹的人就可以了。只是因为这两个人与林振衣有关,事情一定要做得干净,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是陇城所为。 “此事事关重大,若有闪失,你就不必回来了。”最后一句话,刘长老说得声色俱厉。 要杀的这两个人他也见过了,道行确实低得惨不忍睹。虽然他们待在洛昌城里,但只要他一击即退,寒冰派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更让他开心的是,这两个人手上法宝都颇为不错。只要他干完这件事,那这样不错的法宝就可以改姓林了,当然,是他林宇的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两次出手,都给这个用剑的小子提前发觉了。而且他第一次出手的时候这两个人还只有逃跑的份儿,第二次出手的时候居然就能抵挡他一个时辰,真是奇哉怪哉。 难道是自己最近疏于练习,暗杀术有所下降? 更让人郁闷的是,他已经围了这两个小子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突然腿上微微一痛,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 真是见了鬼的蚊子! 好像这还不算完一样,刚刚被他当做过路道友的人此刻正站在他身后,淡然道:“你最好别动。” 你叫我别动我就别动啊!你以为你谁啊! 林宇满腔愤怒地回头,却看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负剑的年轻男子,一身浅灰色布衣,容颜清华,飘然若仙。 他见到此人姿容,不知怎么,心中怒气也消了大半,道:“道友若是无事的话,还请早些休息。 那布衣男子淡淡一笑,道:“你看我像无事的人么?“ 林宇一怔,那布衣男子又道:“你最好站着别动,否则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救不了你。” 林宇一听此言,火气又上来了,怒道:“你管我啊!” 布衣男子摇了摇头,道:“阁下若是死在这里,店家以后就做不成生意了。” 林宇气结:“你……” 布衣男子叹了口气,道:“还是跟你解释清楚吧。你刚刚是不是觉得被蚊子叮了一口?” 林宇瞳孔一缩,道:“你下毒?” 布衣男子淡淡道:“我不会用毒。” 林宇道:“那是什么?” 布衣男子道:“剑气。” 林宇哼了一声,道:“我凭什么信你的。多半是你怕我们拿得出解药。” 布衣男子也不动怒,只是道:“你若是有这份自信,尽可以试试看。” 林宇迟疑了许久,终于道:“你想要什么?” 杨逸和侯飞云大喜。 吴渊道:“你是陇城的人?” 林宇道:“是。” 侯飞云道:“你认不认识林振衣?” 林宇冷然道:“林振衣出卖陇城投靠邪道,我怎么可能认识这种卑鄙之徒!” 侯飞云怒道:“你……胡说!” 林宇冷哼一声,道:“他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你这么替他说话有用吗!你们几个勾结狼狈为奸,若不是十长老素来宽大为怀,林振衣早就死了,还能容你在这里替他说话!” 侯飞云突然伸手抽出杨逸腰畔惊鸿剑,剑尖往前一指,人已到了阵外,剑峰直指林宇咽喉。 众人都没有料到她竟然使得出这样一招,一时阻拦不及。林宇只能腰往后一折。 吴渊叱道:“不许动!” 于是侯飞云的剑尖正点在林宇咽喉上。 “果然,”林宇冷笑道:“林振衣连《缘修经》都传你了,好一对狗男女!” 吴渊和杨逸齐齐变色。 侯飞云右手一转,在他脖子上画了一个鲜红的血色符文,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很好!” 吴渊和杨逸悚然而惊。 杨逸急道:“师妹留他活口!” 吴渊拔出沧海剑,在惊鸿剑下一挑,顿时侯飞云手中长剑脱手,换成沧海剑指住林宇喉口。同时吴渊脚下一扫,将侯飞云扫入阵内,杨逸伸手接住。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吴渊突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着林宇喉上的符文,森然道:“你既然知道缘修经,就应该也认得这个东西。 林宇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贱人。“ 吴渊道:“还有呢?” 林宇道:“不要以为你们做的事情可以骗过天下人。” 杨逸突然道:“这句话,我也要送给你们城主和十长老。” 林宇冷笑:“陇城行事正大光明,岂畏尔等流言!” 侯飞云道:“你一个刺客还有脸说什么正大光明!” 林宇不答,只是冷笑。 杨逸道:“哦?正大光明派你来作什么?” 林宇道:“对付奸人,没必要讲手段。” 杨逸看着吴渊笑了笑,道:“让他听奸人讲几句话。” 吴渊会意,剑尖下行,封了林宇几处穴道。 杨逸道:“正大光明先生听好,林少城主回陇城时是不是全身上下一丁点儿法力都没有?” 林宇冷笑:“那是因为他们分赃不均,所以狗咬狗。” “那好了,”杨逸从容道:“正大光明先生,如果你是林城主或者十长老,你会不会把你们城主之位传给给一个废人呢?” 侯飞云眼中忽有了些神采,看了看杨逸,没说话。 突然。 杨逸目中凌厉之色一现,同时吴渊眉梢一挑,沧海剑以几乎是瞬移的速度悬浮在被震飞一旁的惊鸿剑上。 叮。 一道银光以鬼魅般的速度切向惊鸿剑,被沧海剑弹开之后,银光在空中一个回旋,直视这屋中阵法为无物,切向侯飞云。这银光出现的时机极为巧妙,满屋中人都为杨逸先前那句话所震,几乎不及反应。 侯飞云心神激荡之下,竟站在原地,既不知道挡,也不知道躲。 杨逸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剑诀一引,惊鸿剑离地,向他手中飞去。 银光折回,欲截惊鸿剑。 吴渊一声清啸,沧海剑急刺而出,正刺到银光的中央,继而蓝、银二色同时大盛,相持不下。 轰! 一声大响,银光和沧海剑同时被震开。吴渊伸出手,抄住了倒飞而回的沧海剑。 寂静。 黑衣的男子缓缓从空中降下,劲装结束,卓然不群。那男子仔细地画过了眉,眉峰孤峭。他本生得有些阴柔,这样一改之后,却添了几分英俊气度。 男子右手扣着一件银色的法宝,法宝以两刃无柄的弯刀对接而成,中间为一圆环,他修长的五指正扣在圆环之上。弯刀上是干干净净的银白色,毫无装饰,森森杀意逼人。 第十五章 晨曦 “逍遥涧?” 吴渊看了黑衣男子手中的法宝一眼,缓缓问道。 “是,”男子笑了笑,道:“吴少侠好眼力。” 吴渊和黑衣男子相对而立,法宝都已在手。余人一时无话,场中气氛极度压抑。 吴渊道:“逍遥涧。”顿了顿,又道:“十二星杀,你是谁?” 黑衣男子道:“这不重要。” 吴渊道:“这里是寒冰的地界,你行迹已露,还想杀人么?” 黑衣男子道:“我本来就不是来杀人的,若要杀人,涧主还得多给我点钱。” 吴渊一愣,道:“那你来干嘛?” 黑衣男子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吴渊道:“如果没有事的话,尊驾就请回吧。”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我已失手,回去定要受涧主责罚。既然来了,怎么说——”说着向林宇看了一眼,续道:“——怎么说都要带点收获回去。” 吴渊道:“你听了这么多,还不够么?” 黑衣男子笑道:“情报是佩玉主管,我若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回去,定然要给臭骂一通说我多管闲事,还不如不带。” 他手指突然一弹,银光被他弹出,急削侯飞云。吴渊一直严加戒备,此时黑衣男子法宝一出手,沧海剑立刻截下。 黑衣男子笑道:“早就知道这招对你没用!”说着银光折回,擦着沧海剑飞过,贯入在一旁被点了穴道的林宇眉心。 黑衣男子起出双刀法宝,林宇眉心赫然出现了一个可怖的伤口,伤口上还有淡淡的暗蓝色光华一闪而灭。 血从伤口中流出,流到地板上,然后顺着地板淌了过来。 侯飞云皱了皱眉,退后一步。杨逸亦退后了一步,拉住她的手。 吴渊道:“你这般费心思嫁祸与我,其实根本没必要。” 黑衣男子道:“这不算嫁祸。反正人本来就是你要杀的。” 吴渊道:“我已在他体内埋下了剑气,过不多时就会发作。” 黑衣男子挑眉道:“无解?” 吴渊道:“无解。”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道:“好吧算我多此一举。不过他死得这样难看,到时候这笔账可都要算在你头上。” 吴渊道:“我不去找他们算账已经不错了。” 黑衣男子笑道:“好了这是我第一样收获:给你找了点麻烦。现在第二样要来了。” 银光突然暴涨。 满室耀眼银光之中,黑衣男子长笑道:“这第二样收获,就是跟你打一架。我看出来了你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我们只交一招!” 吴渊默然。 黑衣男子足尖一点,身形飘起,指尖银光再次暴涨,如横亘苍穹的闪电,对着吴渊击下! 吴渊一横沧海剑,暗蓝色光华深沉如海。银光击在沧海剑上,仿佛天威降临。 半晌。 黑衣男子先收了银光,吴渊将沧海剑归鞘,肩头微微震了震。 黑衣男子落地,向杨逸看了一眼,又看向吴渊,道:“算了,就告诉你吧。我是灵犀。” 说罢祭起法宝,御空而去。 吴渊待灵犀远去,方向杨逸侯飞云道:“你们两个平时怎么练的剑?今晚都不准睡觉!”说罢径自走向卧室。 侯飞云对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 杨逸急忙把她拉开。 吴渊很快就进了门。但是,可能是错觉吧,他的背影在门口凝了一瞬,一瞬间竟清逸得有些寂寥。 ### 吴渊醒来时,已是清晨。 他一睁眼,只见房中都是微微偏白的晨曦,宁静安然。他床边绰绰地坐了个人影,那人却不看他,目光只盯着地下。 “二师——弟?”吴渊不确定地道。 “师弟就师弟,还什么二不二的。”那人转了过来,笑道。 他一双大眼盛满了晨曦,纯净如琉璃。 吴渊挣扎着撑了起来,道:“我不是在门口设过禁制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咳咳,师妹,师妹她——” 杨逸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师妹她不知道的。至于这禁制,大概是因为你昨晚真气不济,所以效果差了些。” 吴渊点点头,杨逸又道:“你伤重,还是躺着吧。” 吴渊道:“你怎么看出来我受伤的?” 杨逸道:“你不会偷袭的,除非真的迫不得已。” 吴渊默然,却并没有躺回去。 杨逸见他如此,也不强求,替他裹了裹被子,道:“你说你也真是的,师妹的话能当真么,为什么要跑到玉屏山去。还是那个叫灵什么的手下留情,不然你早死了。” 吴渊苦笑一下。 杨逸又道:“那个灵什么,做事一点都不像杀手。” 吴渊咦道:“你居然知道逍遥涧?” 杨逸道:“逍遥涧又不算什么特别大的隐秘,师父跟我讲过。” 吴渊哦了一声,道:“不过此人做事确实乱七八糟。嘿嘿,居然说我心情不好所以只交手一招,这种理由也亏他想得出来。” 杨逸笑道:“不过怎么说人家也是照顾你。好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吴渊道:“逍遥涧向来是收钱办事,不死不休。我们最迟中午就要走。” 杨逸叹了口气,幽幽道:“我问的是你的伤势,不是逍遥涧。你看,你从来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着,从来不肯告诉别人。” 吴渊默然,半晌,方道:“对不起。” 杨逸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 杨逸折了一簇马尾松插在头上,哼着奇怪的调调,抱着一个从附近农家偷来的西瓜,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侯飞云微皱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杨逸耸肩:“偷东西这种事情干得不是很熟。再说想吃西瓜的又不是我。” 侯飞云竖眉道:“这种事情你要是敢熟的话,小心本掌门把你逐出门墙。” 杨逸直接无视了侯掌门的威胁,把西瓜放到地上,抽出惊鸿剑,一卷袖子,剑光一闪间已经把西瓜切成了十二块,然后连右手惊鸿剑也不放下就先给自己拿了一块。 吴渊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不错,最近剑法有长进。” 侯飞云抗议道:“喂!” 杨逸满嘴都是西瓜水。 吴渊道:“等分的话,呃,就是说分成二、四、八、十六这种数字比较简单,三等分则是公认的难办。你二师兄能把西瓜切成十二块,足以说明剑法不错。” 侯飞云哼了一声,也拿了一块开始吃,不过在这片刻间她突然想到——堂堂惊鸿剑,居然被拿来切西瓜?尽水派列位祖师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被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昨天中午吴渊说逍遥涧可能还会再找过来,所以他们必须隐秘地离开。但是事实上师兄走得一点都不隐秘,他们三人既没有易容也没有化装甚至剑都还带在身上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洛昌城,然后……一路向西步行而去…… 吴渊走的路线曲曲折折,如果遇到峭壁深谷这样的险要地形,那就是非走一趟不可了。侯飞云跟着二位师兄爬上爬下了老半天——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御空一段路程,但是飞得都不高——到了晚上,才找到了一片农田过夜。 侯飞云第一次睡在野外,看着满天的星星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就把杨逸摇醒了让他讲星图。杨逸对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之类的半窍不通,只好摇醒了吴渊。吴渊倒是三垣二十八宿地讲了一堆,侯飞云听了半夜,道:“师兄,我饿了。” 幸运的是吴渊虽然没有带钱,干粮倒是带了不少,于是就寻了些给她吃。侯飞云只觉得毫无味道,又干又硬,勉强啃了两口就不吃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干粮还给师兄,道:“师兄,你昨天说的那个逍遥涧,是什么?跟我们有仇么?” 吴渊笑了笑,道:“逍遥涧跟谁都有仇,又跟谁都没仇。” 侯飞云不解道:“什么意思?” 吴渊道:“逍遥涧是个杀手组织,给钱就杀人。所以说人虽然是他们杀的,但其实也是主顾杀的。关于这个被杀手杀了的人的账到底应该算到谁头上,一直很有争议。” 侯飞云道:“那寒冰断弦这些正道不管么?” 吴渊听出来她故意不提陇城,微微笑了笑,道:“逍遥涧明面上是个慈善组织。” 侯飞云愕然:“慈善?” “是啊,”吴渊道:“逍遥涧收养许多孤儿,然后把天资好的训练成刺客。他们收养孤儿在明,做杀手在暗,三大门派自然都不会去为难。何况,三大门派也都会有想杀一个人又不方便动手的时候,留着逍遥涧,大大有用。” 侯飞云想了想,道:“那剩下的孤儿呢?” 吴渊道:“照样会把他们养大,有些时候会找人教他们一门手艺糊口,有些时候,就让他们一直住在那里。” 侯飞云忽道:“其实杀人也算是一门手艺吧。” 吴渊道:“勉强算。” 侯飞云这样折腾了半夜,倒也困了,倒头就睡。她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侯飞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要改善伙食,杨逸立刻表示支持,于是侯大掌门就把这个重要而艰巨的任务委派给他了,于是—— 杨逸将作为修真史上第一个拿惊鸿剑切西瓜的人而名垂千古遗臭万年。 侯飞云啃着西瓜,向吴渊道:“师兄,我们去哪里啊?” 吴渊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 侯飞云跳起来道:“什么!我们不回去吗?” 吴渊叹了口气,道:“逍遥涧追踪之术天下无双,尽水山是本门重地,万一把他们引过去了,那真是百死莫赎。” 当时大多数人只知道有个陆凌羽,顶多知道路凌羽还有个徒弟叫吴渊,至于尽水二字,那就是听都没听说过,根本想不到这两个人还能算一个门派。侯飞云亦知道此事。 她抓住吴渊的衣袖摇晃,道:“师兄,反正我们也回不去,不如就去陇城吧。” 杨逸一口西瓜水喷了出来。 侯飞云继续摇晃:“怎么样嘛师兄?” 杨逸咳咳两声,擦了擦嘴,道:“你……找死啊?” 侯飞云道:“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林振衣骗了我,二是陇城骗了我,我想自己去查一下。” 杨逸怒道:“好,你去,我在门口等着给你收尸——不好意思你师兄我很穷,棺材钱出不起,只好用块席子把你老人家裹了,还请侯掌门千万不要怪罪!” 侯飞云冷笑:“席子不用,一把火烧了就成!” 杨逸:“得令!请掌门吩咐骨灰应该洒到哪里!” 侯飞云:“不用洒,你吃下去就行!” 杨逸:“回掌门:骨灰吃了消化不好,请问应该拉到何处!” 侯飞云:“再吃下去!” 吴渊轻咳一声,道:“够了,你们越扯越远了。”看向侯飞云,又道:“你真想去陇城?” 侯飞云道:“真想。” 吴渊道:“师弟说的没错,陇城的人被我杀了一个,我们又莫名其妙地被牵扯到林振衣的事里去了,现在如果去陇城,那就不要想活着出来。” 侯飞云道:“那又怎么样,顶多被他们关起来。有师父在,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反正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弄个清楚!” 吴渊蹲了下来,直视她双眼,轻声道:“告诉我为什么。” 侯飞云道:“很简单,我不相信就没个道理。” “好,”吴渊说着站了起来,道:“我同意。” 杨逸目瞪口呆:“师兄,这……” 吴渊道:“反正被逍遥涧找到也早晚是个死。逍遥涧应该以为我们不敢去陇城,所以我们去陇城反而还安全一点。说起来,你们两个到底惹了什么事,就你们那点道行,居然能让逍遥涧出手?” 侯飞云和杨逸相顾摇头。 吴渊叹了口气,又坐下来,道:“也是,以你们的道行根本不可能惊动逍遥涧。那么还能是什么……莫非是陇城?也不对啊,陇城有自己的刺客。那……你们这一路上,还碰到了什么事没有?” 杨逸道:“就是救了个林振衣。” “秋梧……秋梧……”吴渊皱着眉头,喃喃道:”师弟,你惊鸿剑是不是给他们看到了?” 杨逸奇道:“不然呢?剑都不用我怎么救人?” 吴渊道:“秋梧也不是什么大的门派,应该请不动逍遥涧……不对!” 杨逸道:“怎么了?” 吴渊霍然站起,道:“陇城定林振衣的罪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杨逸道:“串通秋梧派,泄露本门机密。” “既然是这样,”吴渊道:“陇城已经驱逐了林振衣,焉有不攻打秋梧之理?秋梧派眼红惊鸿剑已久,平时他们自然不舍得出如此重金,但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刻,吕思远和何芜又向来不对头,自然舍得花钱了!” 杨逸和侯飞云面面相觑。半晌,杨逸道:“秋梧要惊鸿剑干什么?” 吴渊道:“你走之前,我教你的剑法叫什么?” 杨逸道:“雁于九天,怎么?” 吴渊沉默了一下,道:“秋梧也有这套剑法。” 杨逸震惊:“为什么?” 吴渊道:“原因很复杂,你就别多问了。” 侯飞云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吴渊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还是去陇城。” 第十六章 夜饮 陇城。内城。清露居。 林啸天贵为陇城城主,平时生活起居却不甚奢华。自从夫人卓明秋逝世后,他便再也没有要人服侍过。这室内的摆设,也是依了他平日的喜好,用的都是普通的桐木家具,桐木上雕了些简单花饰。清露居内装饰不多,却颇为大气雅致。 此刻夜已经深了,陇城外城虽处世间繁华之地,内城却多是修真中人,这个时候,大部分内城人都在自己住处打坐练气,所以四周很是安静。清露居内室点了四支蜡烛,分置四角,镶在墙上的四个黑漆烛台算是这室中为数不多的装饰之一。除此之外,桌上也点了一支蜡烛,蜡烛旁置一酒壶,在烛光下晕出微微的黄色。 蜡烛一侧,放了一只青瓷裂纹酒杯,颇见雅致。杯中盛有大半杯清酒,在淡青的底上映出了些粼粼的烛光色。如此摆设,想必此间主人正在饮酒。只是可惜这桌上只摆了这么一只酒杯,这般良辰,未免有些寂寥。 林啸天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借酒浇愁。近日,他的唯一的儿子被以叛徒之身逐出陇城,身为父亲,林大城主心中想必很不好过。而陇城虽然已经或囚禁或劝降了秋梧派的大部分人,秋梧的两大高手,吕思远和何芜,却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也让他颇为烦心。 独自一人会烦心,和别人在一起却经常更加烦心,因为烦心的时候经常发现别人什么都比自己好,什么事都比自己顺利,所以还是一个人呆着为妙。 不过林啸天的这个愿望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烛台的另一侧,虽然没有应景地也摆上一只酒杯,却有一段衣袖垂到了桌上。白底,绛红色的九重葛花纹,一段白皙而略显纤弱的腕从袖中伸了出来,腕的主人用纤细修长的五指端着另一个青瓷裂纹酒杯。青瓷酒杯衬着秀气的指节,在空中凝成一朵白兰,凝得整个清露居都精致了起来。 精巧纤细的小指在空中微微一收,继而酒杯上举,大片大片九重葛花纹的锦缎垂了下来,另一只精巧如艺术品的手拢了拢这些衣料。 青瓷裂纹酒杯被举到了唇边,烛光将青瓷红唇都晕染了一层微微的昏黄。那人只是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九重葛花纹的白色锦缎簌簌而落。 只这浅浅一啜,天下间便再没有人做得出。 天下女子虽多,但在陇城重重防卫之下仍能做到来去无踪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在如此深夜,还能与林啸天共处一室,对坐饮酒的,大约就只有一个了。 只是那一个在外的声名,实在是不怎么好。 大约一百八十年前,提起苏紫嫣之名,天下男人,没有不知晓的。只不过通常情况下名满天下的女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皇后,另一种则是娼妓。 显然苏紫嫣不是前一种。 曾经有一个人花下重金打点各种关系才买到了她一夜。那人推开房门时,苏紫嫣正坐在窗边看书,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斜射进来,清浅得不真实。那人站在门口,看呆了,苏紫嫣却只是埋头看书。待到黄昏时分,苏紫嫣点上了灯,请那人入内一坐。他们聊了一夜,末了,那人惶恐而退。 然而这种脑子不正常的人大约两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平日苏紫嫣周旋于权贵巨贾之间,自然免不了一身污浊。在外都是翩翩公子风流蕴藉,关门熄灯之后的情状,她也只能压在心里。 某日,却有一男子翩然而至,然后带着她飘然离去。那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然而却没有人敢阻拦他。 因为那人虽无姓名,却有一个更为响亮的称呼。 逍遥涧主。 其后,苏紫嫣入逍遥涧,更名佩玉,以示与前事种种再无瓜葛。若干年后佩玉复出,道行高到不可思议,而那时的她,已是逍遥涧的第二把交椅。逍遥涧在涧主与她的共同操持之下,日渐强盛,六十年前聚齐四大杀手,四十年前在四大杀手之下又排出了十二星杀,虽是刺客组织,声势却已直追陇城等老牌派阀。而佩玉主管逍遥涧情报,凡天下事,无论大小,皆逃不出她耳目。 此番佩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林啸天房中,还如此坦然地与之对饮,若是放了陇城的任何一人在此,都不免惊讶至极,因为林啸天本该是独居已久的。 林啸天苦笑了一下,看着佩玉放落的酒杯,道:“你不会是专程来陪我喝酒的吧?” 佩玉道:“我是来喝酒的,但不是陪你。” 林啸天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可是,就算这样,我们能不能喝几杯先?” 佩玉看着林啸天的眼睛,半晌,方轻轻一叹,道:“看来你最近真是郁闷得紧了。” 林啸天摇头苦笑道:“刘桑梓、胡哲诚那两个老不死的……唉……实在是……” 佩玉淡淡道:“太过分了?” 林啸天灌了自己一杯酒,叹道:“是。” 佩玉道:“是你儿子,又不是他们儿子。” 林啸天不再说话,只是喝酒。佩玉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一身白色锦缎流泻而下,素锦之上九重葛盛开。 半晌,林啸天低声道:“我对不起振衣。” 佩玉又喝了口酒,放下酒杯,道:“墨螭还在他身上吧?十长老应该都不知道?” 林啸天道:“是。够他自保的了。” 佩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啸天道:“振衣他不是不晓事的人。何况,他落魄成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有修真之人为难他。” 佩玉没有说话。 林啸天自顾自地斟上一杯酒,道:“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佩玉道:“猜到了大概,来见你只是确认一下。” 林啸天看着佩玉。佩玉微微垂着眼帘,双睫轻剪,睫毛之上镀了一层烛光,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她眉如柳烟,似蹙非蹙,浅淡得似一缕执念。 林啸天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来?” 佩玉并未抬眼,只是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道:“他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可你们却把他扔了,就是因为他付出的太多所以对你们没有用了——这样的事,我总是要亲自来查过才肯相信。” 林啸天幽幽道:“这样的事,你见过的还少吗?” 佩玉没有回答,亦没有看他,只是道:“看来这些年来你过得并不好。但是,林振衣他毕竟是卓明秋的儿子,这件事,断弦谷不管?” 林啸天道:“明秋嫁给我不过是双方师长的意见,用意本是两脉友好。既然这是十长老的意见,断弦谷也不会干涉。” 佩玉终于抬眼。 她睫毛轻颤,震落一睫烛光。满室灯晕昏黄,可她睫下双瞳竟然一清如水。 只听她道:“既然十长老这么强,又何必在意下一任城主有没有法力在身?有他们在不就行了。” 林啸天怔住,道:“你……” 佩玉幽幽道:“你说的没错,我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甚至比这还脏。可是我每次都觉得看不惯。” 林啸天道:“逍遥涧主呢?他不管你么?” 佩玉喝完了杯中之酒,将酒杯放到桌上,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林啸天一怔,道:“很久……” “是啊,”佩玉笑了笑,用左手支着头,右手把玩着酒杯,道:“很久了。活得久就这点好,就算没见过几次面,算起交情来,倒也有好几百年。” 林啸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佩玉又笑了笑,道:“我没说你。我说我自己。我跟谁都是这样,算起来认识一百多年了,可实际上……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道:“我跟涧主,也是这样。” 深城斗室之中,烛光幽微之下,她身畔竟恍然有一世山水。 林啸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明秋在的时候,其实我们也没太多感情。感情真的深了,反倒没法一起过这么多年。每次跟她吵架,都是因为对城里的一些事情处理方法不一样,我们两个好像就从来都没有过私事。不过她到底是给我留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佩玉道:“你至少保了他一条命在。林振衣现在虽然境遇凄惨,但到底是福是祸,还要等日后再说。” “福还是祸,本来就是看不清楚的。”林啸天勉强笑了笑,看着佩玉,道:“就像你自己,你当年跟了逍遥涧主,就算是到了现在,是福是祸,自己知道吗?” ### 这百多年来,佩玉的面容不曾变过。她眉目依旧精致如画,一颦一笑,仍是绝代风华。只是这容颜的主人,却早已淡如烟水,仿佛人间千百悲欢离合,于她都不过是一场流水贪欢,春尽人散,更残梦醒,终只剩她一人在这繁华间寂寂地荒凉着。 她轻轻饮尽杯中清酒,道:“福祸,都是命罢。” 林啸天低声道:“你的传言,我也听过很多。” 佩玉淡淡一笑,又倒了一杯酒,道:“是啊,我名声一向不怎么好。” 林啸天微怔,道:“你不计较?” 佩玉举杯向他示意,道:“我很早就没有名声可言了。就算是逍遥涧,也没有什么名声可言。” 林啸天亦举杯,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佩玉笑笑,道:“我今天好像喝得有些多。” 她取过酒壶,又斟满。清酒在杯中微微荡漾,倒映烛光粼粼。 林啸天道:“逍遥涧主也是人才,他的见识谋略,我……” “涧主他……”佩玉以手支额,幽幽道:“他看不上我。” 林啸天怔住。 佩玉抓过酒壶,又要倒酒,手指一抖,酒便溅了出来。杯中本是满的,她竟似也不知。 林啸天皱眉道:“你喝多了。” “我没有,”佩玉有些固执地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你喝酒的,怎么会喝多。” 她轻轻抬眼,眼中有几分惘然,几分哀戚,几分伤怀,然而在这惘然哀戚伤怀之下,仍有一份不改的惊艳。这惊艳似起自混沌,任世间千百沧桑轮回转过,依旧不减不灭。 林啸天与她对了一眼,为她眼中绝色所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佩玉又道:“涧主他有很重的洁癖,可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 因为饮酒,她脸色有些潮红。这片红色一染,在她原本已淡如烟水的精致容颜之上,竟有了几分绝艳之感。 “啸天,”佩玉突然微微抬头,道:“你说我好看么?” 她一定是醉了,林啸天想,否则堂堂四大杀手之一的佩玉,断不会如此说话。以他们的道行,就是喝光整个陇城的酒都不会有什么事,除非……除非是故意的。 林啸天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喝醉了……紫嫣。” 这“紫嫣”二字,他出口,竟觉得颇为艰难。 佩玉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平静得不像醉酒之人,道:“那个名字,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了。” 酒气昏黄。隔着一桌昏黄酒气,林啸天却仍能看到她眼中仿佛镌于魂魄至深处的惊艳,那样深那样深地镌着,直镌得人七情颠倒,生死不能。 半壁河山半面妆。 第十七章 陇城 陇城以机关之术著称天下,城中人口,一半以上都是修真之人。虽然陇城并没有像断弦谷秋雁或者寒冰逝渚这样的顶尖人物,但在数量上却远超其他门派,因而得以成为与寒冰派、断弦谷齐名的强大势力。陇城分为外城和内城,内城之中又有机关城。陇城精擅机关之术,以机关城为核心,全城都处在一个巨大的机械阵中,可以说是草木皆兵。机关一旦启动,一片地砖之下便是陷阱,打开一扇门便有强弩射出,堪称天下第一易守难攻之地。 不过,即使是出了林振衣叛城这样的大事,陇城依然没有严戒。在吴渊一行到达的时候,城门大开,行人来来往往,还不时有车马进出。城门旁站了几个护卫,看服饰,应该都是陇城弟子。 这番情景,大出侯飞云意料之外。她本以为陇城应该是修真之人随处可见的,但事实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而那几个守卫也只是站在门边,并没有盘查来人身份。 她忍不住道:“他们进城不要腰牌什么的吗?” 吴渊淡淡一笑,道:“这些进进出出的,多半是生意人,也有些是慕名而来的,向你们去玉屏一样。若是要一个一个查过来,岂不是大大麻烦?” 侯飞云哦了一声,还是觉得手心里全是汗。此次来陇城,吴渊已经对他们明说了,进来了就不要准备出去。至于具体的下场是什么,那就听天由命了。 当时侯飞云听到这里,面色就有些难看。吴渊拍拍她的头,笑道:“没什么事的啦。” 杨逸虽然极力反对去陇城,听了这些话,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哦了一声。 侯飞云于是下定决心不能在二师兄面前示弱。 吴渊设计的路线极为巧妙,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被逍遥涧追到过。侯飞云一开始只觉得干粮实在难以下咽,后来吃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虽然风餐露宿的让人很不习惯,但侯飞云心里担忧去了陇城之后的事,倒也没太在意吃住的问题。 当初是侯飞云第一个提出要去陇城的,但这一路上,她想起来总觉得后悔。有些时候她想象着他们三人被关到又黑又潮又冷的地牢里,就忍不住微微发抖。侯飞云又想弄清楚林振衣的事,又怕去陇城受苦,还怕反悔了会被两个师兄看不起,实在是矛盾之至。某天晚上她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只好把杨逸戳醒,缩在他怀里,低声道:“师兄,我怕!” 杨逸道:“不是你要去的么?” 侯飞云道:“可我还是怕。” “好吧,”杨逸叹了口气,道:“如果林振衣所说是假,你能如何?” 侯飞云道:“不能怎么样。” 杨逸又道:“如果陇城所说是假呢,你又如何?” 侯飞云道:“还是不能怎么样。” 杨逸道:“那你为什么要去?” 侯飞云道:“不搞清楚到底谁对谁错,我心里就不舒服。” 杨逸道:“好,那你能不能不去?” 侯飞云道:“不能。” 杨逸道:“这不就是了。好好睡吧。” 侯飞云道:“我知道啊,可我还是怕。” 杨逸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柔声道:“没关系的。” 侯飞云缩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半天,最后无奈睡去。 林宇刺杀的时候,侯飞云在危急之中还能摆出一个阵来。当时杀招已在眼前,她避无可避,倒还能勉强应对。但现在要她自己走到陇城去,克服心中的忐忑纠结,却是不知比摆那个阵要难上多少倍。 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陇城,侯飞云也渐渐想通,觉得二师兄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反正去是肯定要去的,至于结果么……只好随它去了。 但是想通归想通,真的站在了陇城南门之前,侯飞云还是觉得呼吸变重了起来,不自觉咽了两口口水。杨逸在一旁轻轻拉了拉她的手。 吴渊对他们道:“惊鸿剑和青云石都给我吧。” 杨逸侯飞云齐道:“为什么?” 吴渊道:“你们两个修为太低,法宝气息掩饰不好,进了城很容易被人发现。我们总是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 杨逸道:“他们还能辨认我们的法宝气息?” 吴渊道:“你们与那刺客斗法的地方,陇城肯定早就派人查过了,对你们两个法宝的气息,总该是认得出来的。” 于是杨逸从腰间解下了惊鸿剑,侯飞云从修袖中取出了青云石。 吴渊一一接过,收入袖中,叹了口气,道:“我们进城吧。” ### 陇城外城的景物,与洛昌城并无太大不同,若要论繁华,恐怕还不及洛昌城。侯飞云担心自己前途,也没了当初去洛昌城的那份兴致,一路上索然无味倒还不至于,但也觉得没什么可看的。 杨逸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好看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硬拉着侯飞云逛了一个上午。侯飞云知道他有意哄自己开心,也不推辞。 中午时分,考虑到这大概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顿饭之一,杨逸提出要吃点好的。吴渊道吃太饱了动起手来不方便,于是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只要了两个素菜。吃饭时,侯飞云一人就吃了七成的菜(剩下三成还是因为太饱了吃不下),于是吴渊和杨逸对视一眼,默默抢过侯飞云的饭,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杨逸还是只要了一间房,然后在账房先生惊异的目光之中匆匆扔下一句“我们是兄妹”就逃上楼去。侯飞云经这么一闹,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客栈虽是临街,他们要的房间倒是靠里,所以也还算清净。杨逸将包袱扔到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你们自己来点一下自己的东西。” 侯飞云道:“有什么好点的。” “哦,我知道,”杨逸笑道:“我们侯大掌门可能要衣不蔽体了。” 侯飞云哼了一声,道:“还早呢。” 她去寒冰的时候,不算身上穿的一件,还带了四件外衫。从玉屏一路道陇城,因路上无法换洗衣物,她也就一直穿着一件淡紫的外衫。侯飞云走路磕磕碰碰,还未到陇城,那件外衫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侯飞云就只好把它烧掉另换了一件。这件外衣颜色她不是很喜欢,花纹倒还满意,因此还很是可惜了一阵。 侯飞云看向吴渊,道:“师兄,我们现在会不会已经被盯上了?” 吴渊笑了笑,道:“当然。” 侯飞云跌倒在地。 杨逸赶紧从椅子里跳了出来将她扶起。 吴渊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从我们一进城起,陇城就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难,只是不想惊动太多人而已。” 侯飞云放开了杨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道:“师兄,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 吴渊却没有回答她,只是道:“你先睡睡吧?” 侯飞云一怔,停了下来,道:“什么?” 吴渊道:“你在山上的时候,不是每天中午都一定要午睡的吗?这些日子我们在野外,也没有让你好好睡过,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还不赶紧?” 侯飞云道:“我睡不着。” 杨逸瞪着她道:“现在是中午,没人跟你抢床。等到了晚上,我和大师兄就要睡床上,让你睡地板,看你现在还睡不睡?” 侯飞云反瞪了他一眼,手一撑,坐到床沿上,然后从袖中取出贝壳盛着的一小盒药膏,伸出小指往贝壳中蘸去。 杨逸突然道:“我来吧。”也不等侯飞云回答,就从她手中取出了那只贝壳,在她面前蹲下,用小指甲挑了一些药膏,然后微微抬了抬下颌,向侯飞云示意。 他蹲在地上,坐在床上的侯飞云反而比他要高了,侯飞云便稍稍低下了头,垂下眼帘,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 杨逸用指甲缓缓划过侯飞云左眼弧形的眼线,将指甲背面油质的药膏涂在了她眼皮下。侯飞云的眼线是极漂亮的,带着几许很是干净的惊艳。杨逸一段瘦硬的腕伸在侯飞云面前,长袖垂到她膝上,衣褶宛然,指尖轻触她睫下似有淡淡晨曦。 吴渊见二人如此动作,道:“你修习《缘修经》这两个月来,眼睛有没有好一点?” 杨逸已经涂好了侯飞云的左眼,又去涂她的右眼,道:“《缘修经》既不是药也不是医书,能有多大用处?还有,要是《缘修经》能治,师父老早就帮她治好了,还用拖到现在?” 吴渊道:“我想……总是会好一点。” 杨逸摇了摇头,合上贝壳,递给侯飞云,看着她两下子踢掉靴子拉起被子躺到床上,道:“外衣也脱了吧,穿着睡不舒服。” 于是被子动了几下,片刻后一件墨绿色的不明物体被从被子底下扔到了床尾。 杨逸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替侯飞云拉上了帐子,然后低声对吴渊说了几句,二人便一道出了内室。 吴渊先出了房间,杨逸替侯飞云合上房门,转身走了一步,结果脑袋“咚”一声撞到了某金属物体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腰侧,伸到一半手腕就被人捉住了,然后吴渊淡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站在这里别动。” 杨逸一惊,片刻间脑中念头急转,道:“师兄,你……” 第十八章 求见 吴渊低声道:“别说话,小心引人注意。” 杨逸这才放心。刚刚他惊鸿剑不在身上,手腕脉门又为人所制,在加上一句“站在这里别动”,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吴渊倒是不知道他的异样,松开他手腕,身子已如一尾游鱼般滑入前厅。他曲起指节,沿着墙壁一处一处敲过来,侧耳倾听。吴渊将墙壁都大致敲过一遍之后,走到了厅中的茶几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四周墙壁,估测着距离。 杨逸站在门口,不敢乱动。 吴渊右手执起几上茶壶,弯腰将一壶茶水缓缓顺着茶几脚倒了下去。茶水很快就顺着地板上的裂缝流到了地板之下,吴渊倒完水后,放回茶壶。 满室寂静,只有微不可闻的水声。 突然。 仿佛是所有的机关在同一瞬被启动,屏风转开,墙上和地板上的木条纷纷移动,木条移开的地方露出了深黑洞口,数百只弩箭从中射出,地上木刺突起。 杨逸倒吸一口气,几乎惊呼出声。 吴渊飘身而起,在空中辗转挪腾,身法翩然,双袖展动,将弩箭纷纷卷下。他将弩箭抱成一捆,随手解下束发的带子捆好,扔给杨逸。 杨逸接过。吴渊足尖虚点,又上一步,伸出左手挂在房梁上,右手拔出沧海剑,斜削而下,木刺皆被他削断,因他出剑太快,削断的木刺仍是好好立着。 吴渊落到几前,站定,收剑,将茶几推着转了一个角度。随着茶几转动,轻微的机关运转之声响起,木刺缩回,地板合拢,墙面重新形成,片刻后室内就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杨逸长出一口气,扯了扯被冷汗浸透的袍子,让衣料不要贴在身上,道:“师兄,这些机关是什么,还有——” 吴渊道:“陇城到处都是机关,启动起来,那就是一环扣一环,直到把整个陇城都运转起来为止。一旦被缠上了,机关越来越多,任你是多高的道行也难以脱身,所以陇城虽然城门大开,城里倒是没出过什么事。” 杨逸道:“既然机关能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又是怎么做到只引动我们这一间屋子的机关的?” 吴渊从杨逸手中接过发带,束好头发,道:“陇城的机关术虽然复杂,但城中的格局却已经很久没有变过了。这间客栈中都是些最普通的的机关,很多书上都有记载,多看看就知道了。我现在跟你把这里的机关处理了,你们再要逃的话,会方便许多。” “哇哦,”杨逸赞道:“我还以为师兄你只会练剑呢!” 吴渊笑道:“机关和阵法最终都要归于算学,以你那个阵法水平,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去学机关术。” 杨逸最头痛的就是先天术术五行八卦,此刻一听吴渊提起,急忙转移话题道:“师兄,你刚刚那一剑是怎么刺的?” 吴渊叹了口气,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好好练剑,不要以为有灵力在身剑法就不重要了,没准哪天剑招还能救你的命。” 杨逸抓了抓头,道:“师兄,这和我练不练剑有什么关系?” 吴渊长叹一声,道:“这是我们门中‘天水剑法’第五式‘万古平江’,你连这都认不出来了么?” 杨逸赶紧继续转移话题,道:“师兄,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讨论一下陇城的问题……” 吴渊道:“不错,你怎么看?” 杨逸道:“我认为尽快解决对我们比较有利。” 吴渊踱了两步,道:“现在陇城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为了不惊动太多人,他们动手的时间应该会选择晚上。但是至我杀死那刺客起已经有半个月了,陇城肯定早已知道消息,所以我们如果能多准备个一天两天的也是好的。不过主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怎么套他们的话。” 杨逸指出:“那刺客不是你杀的。” 吴渊笑笑:“那也没多大差别。现在要紧的还是要想个办法套出他们的话,不然这一趟就白来了。” 杨逸道:“嘿,派人来杀我就说明他们心虚!” 吴渊道:“那也不好说。而且,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杨逸道:“那是什么?” 吴渊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林振衣所说是真,陇城很可能为了自身声誉直接杀了我们,就算师父和百里师伯最后能找过来,凭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把整个陇城都掀了。” 杨逸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林振衣所说是真,而这事一旦传出去,陇城就完蛋了?” 吴渊坐下道:“那也不至于。不过,日后陇城若是再想与寒冰断弦并称,只怕是很难的了。” 杨逸道:“那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拿这个威胁他们?” 吴渊道:“不可能的。第一,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谁对谁错。第二,就是真有其事,我们三个说话,也没人信的。陇城,唉……”说着摇了摇头。 杨逸长叹一声,道:“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痛改前非苦练机关术……” 吴渊看了他一眼。 “和阵法。” 吴渊再看他一眼。 “还有剑法。” 吴渊道:“算了,别说那么多了。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觉得尽快解决对我们比较有利?” 杨逸道:“拖久了钱会不够……” 吴渊默默从背后解下沧海剑。 杨逸急忙向后一跳,抱头道:“师兄我错了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内部矛盾以后解决……” ### 侯飞云一睁眼,正看到一双温和的大眼。 杨逸见她醒了,一挑眉,道:“你醒了?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起不来了呢!” 侯飞云怔了怔,道:“我睡了多久?” 杨逸道:“三天。” 侯飞云一把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杨逸接下枕头,再看时,侯飞云已经赤脚跳到了地上,半披着外衣,瞪着他道:“现在到底什么时辰?” 杨逸道:“快申时了。” 侯飞云理好外衣,道:“怎么不早叫我?” 杨逸无奈:“我哪敢啊!” 侯飞云坐回床边穿好靴子,道:“师兄,你们有林——呃,那人的消息吗?” 杨逸摇了摇头,道:“大师兄让我们在这里好好等着。” 侯飞云道:“等什么?” 杨逸道:“我也不知道。” 侯飞云又道:“那他自己呢?” 杨逸一耸肩,道:“拿着他那把宝贝破剑走了,说是去研究地形。” 侯飞云站了起来,抖了抖外袍下摆,道:“既然这样,师兄,那我们出去转转吧。” 杨逸也站了起来,收了笑容,道:“大师兄应该已经去查了,我们留在这里,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活着逃出去。” 侯飞云又坐回床边,道:“可是……可是我不能这样啊!让大师兄一个人去。” 杨逸跟着坐在她身旁,道:“大师兄只是去查看地形,不会有什么事的。” 侯飞云抓住杨逸的衣袖,道:“师兄我们……我们就出去看看行不行?” 杨逸道:“不行。” 侯飞云甩开他的袖子,向门口走去,道:“不行我就是要去,来都来了,怎么可以只让大师兄一个人去。” 杨逸飞身而起,抢在她之前堵住了门口,道:“大师兄真的只是去查看地形!” 侯飞云冷笑:“大师兄做事你还不清楚?说的轻巧,自己倒是把什么都做了,他这次要是真的只去查看地形我就跟你姓杨!” 杨逸突然笑了笑,道:“反正你早晚要跟我姓的。” 侯飞云一窒,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半晌,方愤愤地呸了一声。 ### 陇城外城有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座城门,而内城却只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进了内城,便完全是修真之人的天地了,因此城门外往往少有行人。 天色渐昏,此刻,即使是外城,大多数人也已经回到了自己住处,毕竟所谓夜景,也只是给那些又有钱有又闲的人准备的。内城南门朱雀门外,行人则更加稀少,夕阳下偌大一个陇城,竟有种空落落的冷清之感。 朱雀门外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布衣男子,男子右肩后露出了一段雕饰古雅的剑柄,面容清逸,衣角在晚风中翩翩成几许恍惚,飘洒出尘。 朱雀门外的六个守卫乍见此人,都是眼前一亮,连这每日没什么变化的夕阳在今天都似乎好看了许多。而令他六人更为欣喜的是,布衣男子走到了城门之下,微微一笑,向他六人抱拳道:“请问大哥,此处可是朱雀门?” 这个他们平日都嫌弃到懒得搭理的问题,此刻却有六个声音抢着回答,道:“是。” “那就对了,”布衣男子又是一笑,清逸之中多了几分浅浅的温和,道:“在下陆凌羽先生座下大弟子吴渊——” 哐啷! 六柄陇城制式的寒光剑齐齐出鞘,全部指向吴渊,杀意凛冽,连气温都似乎下降了不少。街上仅有的两个行人见此情景,一个夺路而逃,左肩撞到了树上,蹭出一大片血迹;另一个直接坐倒在地,抖成一团,裆下已湿了一片。 不过,一向待人和善的陇城守卫此刻都顾不上来安抚这两个人,六柄寒光剑结成的剑阵中寒意逐渐攀升,仿佛瞬间已至深夜,而握剑的六人额上也都微微见汗。 半月前,陇城城主林啸天亲自下令:陇城弟子,凡遇吴渊,能擒则擒;不能擒者,当场格杀! 在一派凌冽杀意中,只听吴渊淡淡道:“受友人之托,求见城主大人。” 第十九章 传统 砰!轰隆!啪!啪叽!噗!哼!嘿! 从申时起,陇城得福客栈“律”字号客房里就怪声不断,不过好在发出怪声的两个人的称手法宝都不在身上,这才没有闹出太大动静。外人听来,大概会以为这两个人只是下棋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棋子砸在棋盘上的声音大了些,还顺便夹了些语气词助威。 如果吴渊有幸见到此时屋中的场景,一定会觉得自己收了这两个人的法宝再让他们进城是非常明智的。 杨逸与侯飞云斗法已经斗了一个下午。杨逸死守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侯飞云板凳茶壶洗脚盆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还是破不开师兄的防御,只有气呼呼地把手中枕头往地下一仍,一屁股瘫坐在床上。 “师妹啊,”杨逸见她住手,便靠在门上,喘道:“你行行好好不好,不要老是想着出去啊。大师兄把你交给我了,要是你在我手上变得七零八落的了,你叫我怎么去见大师兄啊?” “哼!” “你为什么非要去找罪受呢?就算大师兄有什么事情,陇城稍一追查,就查到我们两个了,到时候想不跟大师兄共苦都难,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出去呢?” “哼!” “你说你啊,路上还念念叨叨说怕,现在来了,倒还急着要去受罪,你说你到底是干嘛的呢!” 侯飞云一窒,道:“这是两码事!” 杨逸哭笑不得:“你说二十码事我都没意见,拜托行行好不要想出去了好不好?” 侯飞云跳脚道:“那你就看着大师兄……” 杨逸正色道:“大师兄这次没算到你居然猜出了他的目的,算他失算。不过,有两点我必须告诉你:第一,大师兄人不傻不笨修为又不低未必有事;第二,就算你真能找到大师兄,也只会拖累他。” 侯飞云大叫:“就要去就要去就要去!” 杨逸深吸一口气,语气微微有异,缓缓道:“这次听我的,你暂且不要乱动。” 侯飞云刚想反驳,一抬头,却看到二师兄纯净温和的双目中黑色好深好深,深到她看不懂。 ### “不得对吴少侠无礼。” 听到这个声音,六名守卫都是微微一怔,面有惊讶之色,然后放下了握剑的手臂。 剑一放下,吴渊眼前寒光消失,又现出了内城朱雀门。只是此刻朱雀门前已立了一位中年男子,身披紫红色麒麟纹外袍,面容威仪,长须如墨。 六名守卫齐齐转身,向中年男子施礼道:“拜见城主。” 林啸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微微一笑,向吴渊道:“吴少侠,许久不见,令师可还安好?” 吴渊抱拳道:“有劳城主挂怀,家师安好。” 林啸天又笑了笑,道:“吴少侠,此地风大,还请入城一叙。” 吴渊躬身道:“但凭城主安排。” 林啸天哈哈大笑,拉起吴渊右手向城内走去,道:“何必多礼?” 六个守卫在一旁都看得呆了,他们林大城主居然对这个吴渊如此亲热,好像之前的绝杀令不是他下的一般。吴渊自己倒只是淡淡一笑,看不出喜怒。 刚刚林啸天拉他手腕的时候他至少有十二种方法避开,可他一种都没有用,任凭对方捉住自己脉门。反而是林啸天不料他如此坦然,面色微微一变。 内城之中,最明显的,便是商铺少了很多,而且主要出售的都是法器丹药一类。不过除此之外,道旁飞阁流丹,华灯如昼,繁华不减外城。林啸天携吴渊走在内城的街道上,一路与他谈些天南地北的奇闻,说说笑笑,惹得无数陇城弟子回头。 林啸天又明面拉上着实际上押着吴渊走了半晌,道上行人渐少,喧嚣声弱了许多。他们二人转入一条小巷,走到尽头一扇样式清古的门前,门上匾额书篆文“霜菊小筑”四字。 林啸天道:“此地乃是一处别院,一向少有人来,我们在此说话,倒是不会有人打扰。” 吴渊笑道:“多谢了。” 霜菊小筑内环境清雅,建筑皆是按八卦方位排布。林啸天带着吴渊绕过了正堂,到了花园内一处台榭之中,一名衣着素淡的婢女替二人点上了灯,备好茶水。 林啸天挥手让那婢女退下,然后示意吴渊坐到自己对面,喝了口茶,道:“吴少侠此来真是出人意料。” 吴渊笑了笑,道:“打扰了。” 林啸天道:“少侠既然来了,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吴渊喝了一口茶,笑道:“城主,师父这次让我过来,也是希望我能厚着脸皮在这里多呆几日,好向你们请教。” 林啸天面色微微一变,吴渊察觉,笑道:“城主只怕误会在下这个‘请教’的意思了。” 林啸天道:“令师是指……” 吴渊道:“师父让我好好跟你们学学。” 林啸天微微颔首,道:“令师一身神通神鬼莫测,在下也很是佩服。” 吴渊又喝了一口茶,道:“我来之前,师父还有一句话让我带到。” 林啸天道:“请讲。” “师父他说,”吴渊笑了笑,抬头看着林啸天,道:“陇城当年背叛了空井,现在抛弃了林振衣,还真是不忘传统。” ### “不行!” 侯飞云掀了棋盘,棋子噼里啪啦地砸了杨逸一身,道:“师兄下次你得让我四子,否则根本没法玩!” 杨逸满地爬着捡棋子,道:“师父两个月没管你怎么你棋品就变得这么差劲了,每次要输的时候都掀棋盘!” “哼!你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这里下棋,你还好意思说!” “你棋品差关我不让你出去什么事!” “你耍赖在先我耍赖在后!” “我怎么耍赖了?” “你不让我出去!” 杨逸强忍着把一盒棋子全部倒扣到她头上的冲动,道:“跟你说了你出去也没有,顶多是拖累大师兄——”说道此处,面色忽然一变。 ### 啪! 林啸天手中茶杯掉到了地上,碎屑四溅。 吴渊身形突然拔起,直接撞破了屋顶冲了出去,一路上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符文在空中闪现,然后被蓝色剑气震碎。 从朱雀门到霜菊小筑,一路上都有陇城高手暗中跟随。从陇城的护城大阵算起到他们所在的台榭之中,共有八重阵法,他们身边还暗藏着陇城的三位长老,这还不算台榭里的林啸天,故吴渊一句话说完就立刻往外闯。 一、二、三、四、五、六、七,瞬息之间吴渊以沧海剑之锐连破七重阵法,向上冲了十丈。 不过这十丈,也就是他的极限了。 金光闪现,凝如实质的灵力沿着古老而深奥的符线流走,将他困于其中。下方四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反应了过来,一方墨砚,一把玉尺和一刃弯刀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同时林啸天大喊了一声:“留他活口!” 吴渊沧海剑出鞘,暗蓝色剑芒浩然而出,恣肆淋漓,颠荡痴狂,仿佛瞬间便是置身于无尽沧海之中。 沧海剑经,第七式,沧海横流。 面对陇城四大高手,吴渊直接动用了他手上最强的剑招。如果杨逸够聪明的话,以惊鸿剑的速度,他带着侯飞云逃出陇城是绰绰有余。 可惜了……今天不是月圆。 墨砚和玉尺被剑芒阻了一阻,弯刀破开了沧海剑剑芒,被吴渊橫剑挑飞。 林啸天从榭中跃出,站在屋顶上,喊道:“全部住手!” 弯刀、玉尺、墨砚皆停在吴渊身前三尺处。吴渊见状,亦收了沧海横流,只留少许剑芒护住周身。 林啸天看着吴渊,沉着声音,一字一字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吴渊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林啸天缓缓道:“你真不说?” 吴渊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林啸天道:“好!” 一个“好”字还未说完,一道暗红色毫光从他袖中飞出,激射吴渊! 吴渊背后便是护城大阵。退无可退之时,他长啸一声,啸声孤绝而桀骜,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仿佛以他一人,独对天意难测,独对命运如刀,仍是丝毫不退! 吴渊握剑的五指骤然用力,指节苍白。沧海剑蓝光璀璨,竟是生生震开了玉尺和墨砚,挡下了林啸天的暗红色短剑。 三道人影从周围花木中跃出,站到屋顶上。吴渊站在剑鞘上,拄着沧海剑,不住喘息。 他之前和侯飞云说过,陇城整体实力虽强,顶尖高手却不多。而很不幸,林啸天正是其中一位。林啸天道行比逝渚秋雁之流低了一大截,但,对付他吴渊,还是足够了。 跃上房顶的三人中,一位黑衣披发的男子看了一眼吴渊,向林啸天道:“他剑道心境好高。” 林啸天道:“此人应该与空井门大有关系。” 披发男子皱眉道:“空井门一千两百年前就没了。” 林啸天道:“那么大一个门派,不会说没就没了的,总该有点东西留下来。” 另一位素锦长衫的男子听了两人对答,眉梢一挑,空中的墨砚又打向吴渊。 吴渊勉强举剑一挡,脚下蓝色剑气一阵摇晃。墨砚飞回时,沧海剑剑身之上已多了一小团黑气。 林啸天皱了皱眉,道:“陈长老,莫下重手。” 长衫男子道:“为何?” 林啸天道:“你把他杀了不要紧,到时候陆凌羽找上门来,我们怎么办?” 长衫男子道:“事关空井门,决不能外泄。陆凌羽再强,也就是一个人而已。” 林啸天摇了摇头,道:“吴渊知道的,陆凌羽也一定知道,外不外泄,不是吴渊说了能算的。何况,陆凌羽此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长衫男子哼道:“我知道他厉害,但我们也未必怕了他了。” 林啸天道:“这个人很是有些麻烦。虽然近百年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百年前,死在他手上的高手真叫不计其数。不过,最麻烦的还不在这里。” 长衫男子微有讶色,道:“这还不算麻烦?” 林啸天微微苦笑,道:“和那个人比起来,确实不算。” “那个人,”长衫男子皱眉道:“谁?” 林啸天苦笑道:“竹魂。” 第二十章 高人 长衫男子震了震,墨砚就慢了下来。竹魂,竹魂,真是提到这个名字就头痛。相传,如果不是竹魂心灰意冷退出江湖,逍遥涧就根本没有崛起的机会。不过,若说竹魂退出江湖之后暗杀术就搁下了,真是鬼都不信。以那个人当年的手段,把他们十长老杀光有点难度,杀个五个六个……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其余两位长老听着他与林啸天讲话,各自将法宝退后三尺,围住吴渊,却不再向他动手。吴渊借此机会调息。 林啸天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惹陆凌羽,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 “还不是?”长衫男子觉得自己有点崩溃,道:“那是什么?” “断弦谷,”林啸天幽幽道:“秋雁。” 三位长老大惊,皆后退了一步,半晌,长衫男子方结结巴巴地道:“城……城主,那个传言是真的?” 林啸天道:“当时满座宾客,基本上有点名气的人都去了,我也在场,坐得还蛮靠前的。你们没能看到,真是可惜了。秋雁穿着嫁衣,那个样子,真是……真是不知道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才有这机会看上一眼。” 三位长老相互看了看,半晌,披发男子道:“天下第一美人啊,陆凌羽他好艳福!” 林啸天摇了摇头,道:“他们没有完婚。” 三长老怔住:“呃?” 林啸天道:“当时只差对拜了,百里长亭突然冲进来,跟陆凌羽说竹魂重伤,拉着他就往外冲。这两个人道行又高法宝又好,来观礼的人没有一个追得上。” 长衫男子道:“秋雁呢?她修为不比陆凌羽低,应该追得上吧?” 林啸天道:“她没有追出去。后来谁都不知道秋雁跟陆凌羽怎么样了。” 披发男子道:“城主,照此说来,陆凌羽与秋雁和竹魂关系匪浅,为什么之前不见他有什么大的作为?” 林啸天叹了口气,道:“陆凌羽、秋雁、竹魂,据说这三个人关系不是很好,但若是陆凌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其他两个人一定会帮他出头。所以我们做事只要不太过分,就不会惊动秋雁竹魂。”说着一扬下颔,向吴渊道:“下来吧!” 四色法宝齐出,但有林啸天之言在先,四人都不敢伤吴渊,倒也一时拿不下他。 长衫男子皱了皱眉,向林啸天道:“城主,我们这样,总是不妥……” 忽听一人接道:“的确不妥。” 另一人道:“的确的确不妥。” 先前那人道:“的确的确的确不妥。” 后一人道:“的确的确的确的确不妥。” 先前那人又道:“的确的确的确的确的确不妥。” 后一人道:“的确的确的确的确的确不妥。” 先前那人道:“你少了一个的确。” 后一人哼了一声,道:“少了就少了。” 吴渊听到这两个声音,脚下蓝光一阵乱闪,险些掉了下去。不过他片刻间就理顺了气息,怒道:“你们来干什么?” 杨逸一耸肩,道:“师兄你走的时候把惊鸿剑留在桌上了,我要是不过来,岂不是太对不起铸这把剑的前辈了?哦,对了,还要谢谢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机关弄掉,不然我们要来找你,还会大大麻烦。” 吴渊气结。 下方的林啸天看到这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冒出来,先是一怔,再听他们与吴渊对答,便知晓了来人身份,当下一挥手,道:“全部拿下!”说罢暗红短剑直袭空中的侯、杨二人。 吴渊身子一侧,替二人挡下短剑,但他鬓角几缕发丝已为弯刀削断。此时空中玉尺和墨砚回转,双双攻来。吴渊暗叹一声,抬起沧海剑,心道若是再晚半个月过来就好了。 不对……满月是大潮,新月……好像也是大潮!自己之前一定是太紧张了,居然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吴渊运起碧海潮生心法,心知这大概是今天自己最后一剑了——运气不好的话,也许是今生最后一剑了——他旧伤还未好,使出碧海潮生之后,将彻底脱力。不过这样也好,总归不负师父七十多年的教导,不负他自己七十多年的剑道修为。 沧海剑上蓝光逐渐璀璨,似要舞尽一场生命的嶙峋。墨砚玉尺攻到,墨色白色与蓝光相撞,光影极度绚烂。 然而,预料之中仿佛七海倒卷的威压却并没有出现。吴渊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碧海潮生……失败了。 叮! 吴渊沧海剑脱手,撞到护城大阵上,反弹了回来。杨逸伸手抄住,倒转剑柄,还给了他。吴渊默默伸手接过。 杨逸剑诀一指,惊鸿剑与短剑弯刀在半空斗了起来。杨逸修为差林啸天等人太远,不敢硬接,只能仗着惊鸿剑的速度缠斗。林啸天等见他居然能避开沿途机关破开护城大阵来到此地,心知此人必有古怪,竟也不愿与他正面相对,一时局面颇是微妙。 侯飞云把青云石扔给吴渊,疾道:“师兄,快破阵!这是剑道之阵,以六九之数为根基,不论五行!” 吴渊愣了愣,把沧海剑抛给她。侯飞云伸手抄住,叫道:“师兄!别分心,否则就没救了!”说罢一横沧海剑,挡在吴渊身前。她第一次用沧海剑,自知道行低微,不敢出招,只能守在原地。 吴渊右掌平伸,青云石浮空,瞬间化成六十四片石影,缓缓向陇城的护城大阵升去。下方四人见此情景,各自催使法宝攻向青云石。杨逸见再也无法缠斗,便将全身灵力尽数注入惊鸿剑,勉强挡住了东首攻来的短剑、弯刀和墨砚。侯飞云提剑磕住了西首的玉尺,即使有沧海剑消解大部分力道,还是被震得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吴渊双手指诀不住变幻,显然在急速推算,空中金、青二色随他指诀变幻闪动。四色法宝在空中一个回旋,尽数攻向侯飞云。杨逸大喝一声,惊鸿剑横扫而出,清光凌厉至极,四人怕自身法宝受损,竟都停了下来。 吴渊双手突然一震,死死盯着空中青云石。 青云石青光收敛至一处,尔后缓缓向外扩张,青色边界之内,金色符线已赫然消失不见! 林啸天第一个反应过来,一声长啸,暗红短剑呼啸而至,短剑上真气沛然雄浑,较之之前强了数倍不止。而此时吴渊破开的口子还远不能容一人通过。 杨逸深吸一口气,将侯飞云拉到自己身后。他灵力已尽,先前那一剑只是虚张声势,至于现在么……只能苦笑一下了。 林啸天短剑当先,剩下三人道行较低,墨砚弯刀玉尺被短剑拉开了一段距离。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他们三人结局都一样。 青光缓缓扩张,然而短剑来得更快。 三丈……两丈……一丈七尺……一丈五尺……一丈三尺……这辈子,就只剩下这么点距离了吗……九尺……八尺……七……六……五…… 五尺之距! 一道白光在杨逸身前五尺处凌空而现,截住了林啸天的短剑,继而砰砰砰三声,墨砚弯刀玉尺都撞了上来,白光却是丝毫不动。那白光颇是悠闲,仿佛桃花树下自斟自饮自棋,浅红色花瓣悠悠而落,落入身畔清如流年的溪水中。 吴渊突然长啸一声,青光凝练如玉,生生在陇城的护城大阵上破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杨逸抓住侯飞云冲了出去,侯飞云将沧海剑扔给吴渊,吴渊亦御剑冲出,还不忘挥手收了青云石。 白光消散。 陇城四人的法宝收势不及,直撞到护城大阵上才停了下来。披发男子上前一步,朗声道:“何方高人,还请现身相见!” 没人应声。 陇城四人又四下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林啸天挥了挥手,道:“罢了,大家都回去吧。” 披发男子道:“那这三人……” 林啸天道:“再作打算。” 三长老微微躬身为礼,然后从房顶跃下。披发男子跃下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啸天独自立于屋顶,面上神色有些奇怪,难辨悲喜。 ### 哧! 布衣男子落地收剑,勉强往左横移一步,便一跤跌坐在地。 轰! 一团来历不明的庞然大物撞上了布衣男子刚刚落脚的地方,,大片尘土飞扬,尘土中一个身影咳着站起,另一个身影则直接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三人勉强端正坐姿,开始调息。他们逃出陇城的时候灵力都消耗殆尽,又御空了这么久,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四周树木森然,暗影交错,独因吴渊落下来的时候撞塌了一些树枝,还可见一小片深沉的天空。 半晌。 侯飞云损耗较小,率先完成运功。不久吴渊也睁开了双眼,一双眸子在黑夜中清如山风。 因为怕追兵,他们不敢生火,也不敢用法宝照亮;又怕影响杨逸行功,也不敢说话。可能是夜已深了,也可能是用力过度有些虚弱,侯飞云觉得有些冷,便往吴渊身上靠了靠。吴渊没有说什么,轻轻抱着她。他落下的时候被树枝刮伤了几处,此时侯飞云碰到伤口,忍不住微微皱眉。 又过半晌,杨逸缓缓收功,睁眼道:“师兄,这是哪里?” 吴渊道:“我也不知道。” 换做往日,杨逸听到这个回答,一定会一惊鸿剑敲吴渊头上。不过现在,他只是微微点头,道:“我们逃出来了?” 吴渊叹了口气,道:“是。” 不知为何,他们听到这个事实,却并没有开心的感觉,可能人累到一定程度,连开心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默半晌,侯飞云又道:“师兄,林振衣的事怎么说?” 吴渊低低苦笑一声,道:“他没有说谎。” 第二十一章 难归 杨逸轻轻一哼,冷笑道:“仁义!” 侯飞云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觉得有些为林振衣心痛。当初她初见林振衣时,便觉得命运待他有些过分,却没想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最终让他万劫不复的不是秋梧,而是他誓死守护的陇城。她随手折下一支树枝,拨弄着地上尘土,怔怔想着,若是当初他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会不会……还做出一样的选择? 而如果……如果换了她自己是林振衣,她又会如何? 其实哪来那么多如果……她侯飞云不是林振衣,尽水也不是陇城……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谓没有如果,只不过是她回避这个问题的借口而已……但是……但是……岂有人能回避命运? “命运,命运,”侯飞云喃喃道:“命运是个什么东西?” 吴渊和杨逸面面相觑,不知她何出此言。半晌,吴渊咳了一声,道:“既然说到这里,师妹,你《缘修经》修炼的怎么样了?” 侯飞云啊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道:“卡在第一层到第二层的关口上。” 吴渊伸手折下一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道:“正常。剑道功法都是这样,最难破境,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一辈子都卡在某一境界上,啊,也不叫运气不好,所有人最终都会卡在一个地方上不去的,不过到底卡在哪里,还是因人而异。” 侯飞云和杨逸点头。这些事情,他们也大致知道。传说中天人一线,一线之隔,上是神仙,下是凡人,但这一线,自子微发现引天地灵气入体的法门以来,就从未有人跨过。最后一个修习到天人一线境界的人已远在五千年前,自此之后,天人之境便沦为传说。 而就近的来说,他们三人的师父陆凌羽,就在《缘修经》第六层到第七层的地方卡了近百年,最后只好放弃了《缘修经》改修《知我何求》。而百里长亭的《天苍苍兮》卡在地八层到第九层的地方,自今未能突破。 陆凌羽和百里长亭乃不世之才,最终修为都卡在一处,难有寸进,若是换了个资质平平的人来,只怕更加糟糕。 剑道如此,巫道亦如此,只是剑道越到高深处越难前进,而巫道则是难以上手,但巫剑最终都会有无路之时。 终有一日,你的修为将再难寸进,这是上天对世世代代修真之人的诅咒。 吴渊道:“剑道心法,有人跟你讲过吗?” 侯飞云道:“大致知道。” 吴渊微微点头,道:“剑道的核心,便是逆。以掌中之剑,逆万民,逆苍生,逆天下,逆命,最终逆生死,以一己之身超脱天地之外,方成正果。因为不仁,不公,不道,所以不甘,所以以剑为心。凡有不忿之处,皆我剑锋所向。” 侯飞云把手中树枝在地上用力一顿,崩断了一小截,道:“万民苍生天下跟我又没仇,我逆它做什么?” 吴渊道:“有这种心境就好了,又没要你真的去做什么。” 侯飞云道:“我不去做什么怎么有这种心境?” 吴渊叹了口气,道:“简单点说吧,只有你觉得有东西看不顺眼就可以了。至于后面的,大家都是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杨逸点头。 侯飞云道:“那这和《缘修经》又有什么关系?” 吴渊道:“《缘修经》将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便是靠的心中孤愤之气。不然灵气都是一样的,又从哪里分出来巫道剑道?” 侯飞云哦了一声,道:“明白了一点。” 杨逸道:“你《缘修经》第一层都修完了,不会才知道这个吧?” 侯飞云道:“我之前都是按照书上说的方法练气的啊,根本没有管心法。” 吴渊道:“师弟,你忘了么,一半剑道功法头几重对心境的要求都不怎么高。” 杨逸抓了抓头,道:“那你还跟她说这些?” 吴渊轻轻摇头,道:“心法知道了总是没有坏处。如果师父在的话,他也会说的。”说罢抓起沧海剑,向杨逸道:“你休息好了么?若是休息好了,我们就走了。” 侯飞云面露难色,道:“还要……走啊?我真是不想动了。要么师兄你继续讲心法吧,或者讲剑法……阵法也行,诗词歌赋我全部奉陪……总之我跑不动了……” 杨逸叹了口气,道:“我都没叫,你叫什么?” 吴渊道:“也是,你就跟着我吧,让你二师兄歇会儿。” 侯飞云委顿在地。 吴渊看了她一眼,道:“赶紧起来,这两天情况紧张,我们可以带你,以后就要你自己御空了。” 侯飞云只能仰天长叹。 ### 这几日来,三人一路向西,专挑荒僻地方行走。吴渊为了不引人注意,自从逃出陇城那夜御空了两百里之后,就再没有飞起过。侯飞云啃了半个月干粮也啃成习惯了,倒没再抱怨什么。睡觉的时候,虽然泥地有点硬,草地有点扎,睡斜坡上容易滚下来,但有二师兄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忍。虽说还是会担心被人追到,但至少不会一夜一夜难以入眠,林振衣的事又已查清,日子反而比去陇城之前那段时间好过了不少。 唯独不幸的是,今夜下雨。 雨有些大,山林中起了雾,朦朦胧胧的。雨水顺着树干流下,绞成一股一股的水流,蜿蜒曲折。树叶被雨打得簌簌作响。 地上落叶混杂着泥泞,无可落脚,尽水三人便待在树上。为了稍稍舒服一点,他们一人找了一个树丫靠着,因此便隔得有些远。天色已黑,雾又有些大,三人皆看不到彼此,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侯飞云全身湿透,扯了扯衣衫,道:“师兄,我冷。” 杨逸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也冷。” 侯飞云道:“二师兄我们找件衣服出来披上吧。” 杨逸道:“披上也没用,湿了之后都是一样的,打湿了反而更加麻烦。” 侯飞云道:“你那个包袱要湿早就湿了。” 杨逸哼了一声,道:“我郑重声明我把它抱在怀里,已经很尽职尽责了,它要是还是湿了就是上天不公。” 侯飞云哼道:“上天什么时候公过?” 杨逸:“嘿,你看,大师兄让你学着逆天下的时候你不肯,现在你又说上天不公。” 侯飞云:“我说的是事实!” 吴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同意。二对一,二师弟你输了。” 杨逸嘿道:“输什么输,我们又没比。” 侯飞云:“人少就是输。” 杨逸:“你们两个狼狈为奸……” 侯飞云用力一踩脚下树枝,树叶上的雨水被震了下去,倾到杨逸身上。 杨逸惨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侯飞云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啊,真是见了鬼的!” 吴渊:“还有两个时辰,雨天的话,天亮得可能还要再晚。” 侯飞云长叹一声,用手支着头,道:“天哪!” 杨逸:“好了好了,我们已经熬了两个时辰了,一半一半。” 侯飞云又是一声长叹:“师兄你上来陪我吧。” 杨逸:“我上去树枝就要断了。” 侯飞云长叹:“唉。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好。我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痛改前非苦练剑法……” 吴渊:“我甚欣慰。” 杨逸咳了一声,道:“这句话某些人貌似已经说过一遍了……” 侯飞云:“不是没有机会嘛。活着是活着了,可回去还没回去呢。说起来,师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山啊?” 吴渊咳了一声,道:“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们被逍遥涧追着,不能回去。现在追我们的人马又多了两路。” 杨逸道:“两路?” 吴渊:“陇城,秋梧。” 杨逸苦笑道:“真是够乱的。要是林振衣也来追我们,那就功德圆满了。” 吴渊道:“所以我们更加回不去了。” 侯飞云道:“说正题说正题,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山?总不至于一辈子呆在外面吧?” 吴渊道:“这个倒不至于。尽水山有几个阵法还是蛮强的,不过要《缘修经》第三层才能启动。” 侯飞云道:“师兄你不是第五层了吗?” 吴渊道:“还要掌门印信。” 侯飞云道:“那就是个印而已,你拿去用不就行了?” 吴渊道:“万万不可。” 侯飞云道:“按照历代规矩,现在师兄你才是掌门,为何不可?” 吴渊道:“掌门印信给你是师父的意思,他老人家做事绝不会乱来,所以掌门印信只有你一人能用。” 侯飞云:“可能师父那天发烧了……” 吴渊摇头道:“别乱说。师父这么高的道行,不会出错的。” 半晌静默,似乎尽水三人又找不出话题了。雨打在林子里,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听上去有些萧索。 杨逸突然道:“你哭了?” 侯飞云:“没有。” 杨逸:“你少嘴硬。我跟你大师兄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 侯飞云:“就是没有。” 杨逸微微一叹,道:“你不承认也罢——反正,大家都这么多年过来了,真有什么事,也会一起担着的。” 侯飞云不语。 又半晌,杨逸叹道:“师妹……” 侯飞云幽幽道:“我想回家。” 她尽力控制了,可是声音还是有些异样。杨逸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 其实她想回的不止是尽水山。她希望每天早上起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静好的白色晨曦,然后挖空心思琢磨怎么偷懒才不会被师父打,骂二师兄做菜油放太多,想办法把大师兄的剑藏起来。 但其实……这都再不可能了罢。掌门印信乃尽水一门最高权柄,绝不会含糊。师父把掌门印信留了下来,就是再不会回尽水了。即使师父还活着,他也已离开了尽水派,他们师徒情分已尽,即使再见,也是陌路。 而他们三人,只是做万一之想,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总归……还是要存着万一的希望罢。如果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那这世间就再无人相信了;如果不自欺,便再无人能欺了。 第二十二章 温热 反正尽水三人此行也没有目的,侯飞云就提出顺路找一下师父和林振衣。虽明知天地茫茫,找到这两个人几乎不可能,但总也是一线希望,而在颠沛流离的日子之中,没有这一线希望,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下去。 三人几次想在镇子上落脚,但陇城的人总是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虽然来人道行未必有多高,但想想看后面到来的可能就是大批陇城的人马,三人只能仓皇逃离。有一次他们逃走时与陇城的人交手数招,自此之后就被秋梧的人找到了踪迹,一路纠缠。 吴渊之前推测的不错,秋梧已经被陇城灭的差不多了,逃出来的几个修为较高的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惊鸿剑上,对他们穷追猛打。秋梧已是穷途末路,不像陇城还要顾忌陆凌羽,因而出手狠辣,十分麻烦。天幸秋梧现在也被陇城追查,秋梧内部吕思远派系和何芜派系又不和,尽水派少得可怜的总人数才没有继续下降。 三人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恨陇城好还是该感谢陇城好。 不过,即便如此,三人现在的处境也是大大不妙。自第一次交手起,他们就一直被秋梧的人追着,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甩开他们一天,运气不好的时候才跑过一个山头就被追到了。夜里吴渊和杨逸轮流守夜,众人经常大半夜的被守夜的人摇醒抄起各自法宝就跑,有些时候追得急了,一夜不睡也是正常。 一次他们被秋梧的五个人堵上,对方连下杀手,最后逼得吴渊与杨逸连手强行使出白龙剑经的第二式“万仞孤城”才逃了出来。不过那次他们也从秋梧的人手中抢下了一柄仙剑,现在是侯飞云用着。 这一路上若是能甩开追杀的人两个时辰以上,吴渊便会教侯飞云一些剑法。侯飞云在山上的时候整天偷懒,现在见过了生死,倒也开始认真学了。 尽水一脉的许多剑法都要与仙剑配合,比如那一招救命的“万仞孤城”,本该用白龙剑使,即使沧海惊鸿都是极上品的仙剑,少了那份独属于白龙剑的绝烈之气,这招“万仞孤城”还是只得其形而已。这次出来,他们只带了沧海惊鸿二剑,虽然又从秋梧手里抢了一柄火焰色仙剑过来,但那把剑品质杂而不纯,三人实在看不上眼,吴渊便折下两根树枝,纯粹与侯飞云讲解出剑的方位、速度、分寸等事。 吴渊所学甚杂,于各门各派的剑法都有涉猎,现在一一演练出来,不光侯飞云,连杨逸在一旁都看得目瞪口呆。侯飞云则一直跟他抬杠,故意提一些无聊的问题,诸如“为什么要向左横三寸而不能向右”“为什么不能换只手拿剑”或者“如果别人拿‘白山黑水’对我的‘三更灯火’,我这个圈圈还没画完就得完蛋”之类,吴渊倒也能一一解释。不过侯飞云的问题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在吴渊与她讲沧海剑的起手式“以观沧海”的时候,侯飞云就道:“为什么不手腕沉一点,然后利用剑芒直接刺到对方喉口呢?” 吴渊手上四尺长的树枝正停在她腰间。 于是吴渊就与她演示了“以观沧海”的十二种后招。 侯飞云道:“如果对方死了,那你后面的就都用不上了。” 吴渊道:“第一,就算用剑芒,也很有可能被对方挡住;第二,如果对方有帮手或者尚有余力反击,你根本没法回剑自救。” 侯飞云道:“你一脸谦虚恭敬向前辈请教的表情,谁会料到你起手式的时候会出剑芒?” 吴渊道:“这样不妥。” 侯飞云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师兄素来如此,也没有说什么。不过令她微觉好笑的是,发生这段对话的第二天傍晚他们被秋梧的人追到,大师兄很淡定地用了“以观沧海”起手。 对面秋梧那人一脸的嘲笑,随手祭出自己法宝。 然而吴渊礼节性虚指对方腰间的沧海剑突然长出三尺,剑峰直逼他喉口。 那人慌忙后仰,吴渊剑尖微沉,刺入那人喉口。 侯飞云觉得那人脸上的表情简直有趣至极。 吴渊沧海剑出手的时候,左袖一拂,飞出三片橙红色枫叶,在他身边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阵法,阻了一下了秋梧其他人的进攻,才让他有时间回剑格挡。 事后侯飞云问起,吴渊只是淡淡道:“你要想这样剑和阵法一起出手,还要再练上好多年。” 侯飞云只好继续好好练剑。 这样一路逃亡下来,倒是有一个好处:无论吴渊教了什么剑法,不出三天,侯飞云就有机会实际演练一遍。侯飞云嫌那柄抢来的仙剑不顺手,如果来人不是很强的话,吴渊便会把沧海剑借给她用。有吴渊在一旁照顾,可以说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练习剑法的机会了。 唯一稍显不足的是:只要他们不到集镇上落脚,陇城就不会为难他们;逍遥涧那边又不知为何居然罢手,所以现在给侯飞云喂招的只有秋梧一门,剑招上略显单一。而且随着交手次数增多,侯飞云发现秋梧剑法和尽水有许多相同之处,甚至有几套剑法是完全一样的。她曾问过吴渊此事,吴渊支支吾吾不愿多说。 不过除了练剑,摆在尽水众人面前的,还有两个更基本的问题:吃饭和睡觉。吴渊携带的干粮已经告罄,他们路上只有摘些山菌野果来吃,运气好的话还会打两只路过的鸟兽。不过他们经常烤麻雀烤到一半就被迫转移,所以烤出来的味道总是不怎么样,杨逸还很是为他的手艺伤心了一阵。 至于睡觉……虽说本来是吴渊和杨逸轮着守夜的,杨逸守过几次后就觉得支持不下来,所以现在主要还是吴渊守夜。有些时候杨逸夜里醒来,会看到师兄一个人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推演阵法,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侯飞云倒是扔到哪里都能睡着的,只不过她睡觉习惯千奇百怪,比如磨牙流口水之类,让杨逸经常没得好睡。呃,因为侯飞云是枕在杨逸腿上的…… 侯飞云自幼体弱,半夜里经常肚子痛或者抽筋,搞得三人没几个晚上是好好睡过的。有几次难得侯飞云既不磨牙也不流口水还不肚子痛更不抽筋,结果…… 秋梧的人来了。 杨逸只有仰天长叹。 不过好在随着侯飞云修为日深,倒是不必再整晚整晚地睡觉,打坐一两个时辰便能精神许多。但打坐时最忌讳有人打扰,所以若不是确定一天之内秋梧的人都不会找上来,侯飞云也不敢打坐练气。大多数时候尽水三人还是找个地方打个盹就算完事。 ### 夜。 某处无名山头。 此时已入九月,距尽水三人逃出陇城已有两个多月。近一个月以来吴渊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不该停的时候停,不改该走的时候走,有时找个山洞躲十天,有时一夜御剑近千里,倒是差不多甩开了秋梧的人。 三人正在山里过夜。他们清理了约一丈见方的地面,侯飞云和杨逸横七竖八地睡着。吴渊盘坐着,将头支在膝盖上小憩,姿势比之剩下二人不知道文雅了多少倍。照例,侯飞云还是枕在杨逸腿上。 侯飞云突然哼了一声。 吴渊惊醒,想都不想,左手捏成剑诀,真气灌注全身,再缓缓睁眼环顾四周。可四周除了他们三人,只有在夜里深深沉沉的荆棘灌木。 杨逸也醒了,撑地坐起,抱住侯飞云,温言道:“怎么了,师妹?” 侯飞云呻吟道:“痒……” 杨逸一惊,将她抱紧了一点,道:“怎么回事?晚上不是擦过药了吗?” 侯飞云只觉得眼皮之下如有蛇行,咬牙道:“我也不知道……” 吴渊解下沧海剑,左手抓着剑鞘,剑身微微震鸣,柔和的暗蓝色光晕照亮了他们三人。沧海剑蓝光之下,侯飞云双眉死锁,面上肌肉微微抽动。 侯飞云突然闷哼一声,双手用力抓住杨逸衣物,勉强道:“师兄,抓住我手,我要撑不住了……” 杨逸伸出右手划过她脉门,将她双手反到背后。侯飞云顺势抓住杨逸手腕,手上骨节突兀,青筋暴起。她双手用力之下,痛得杨逸额上全是冷汗。 又过片刻,侯飞云惨叫一声,在杨逸怀里死命挣扎。杨逸伸出左手扶起她的脸,二人隔得如此之近,杨逸可以清晰地看到侯飞云双眼紧闭,睫毛轻颤,睫下渗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他轻轻俯下身去,伸舌舐过侯飞云双眼,舌下,微有粗糙质感。 杨逸额上冷汗滴落,在二人衣袍上斑斑驳驳地晕开了微深的色泽。 侯飞云虽然难受至极,但是此病也不是第一次发作了,所以倒也不如何惊慌,只是咬牙硬挺,打算挨过这段时间再说。只是在一片惨淡之中,她突然觉得睫下微微温热,那温热虽不济事,却让人很是安心,仿佛在面对苍茫世道之时,手心被那个与你并肩的人轻轻握住。 又过不知多久,侯飞云抓着杨逸的手渐渐松开。吴渊熄了沧海剑,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侯飞云蜷在杨逸怀里,轻轻哭着,哭了半夜,也就渐渐睡着了。侯飞云睡着后,杨逸也很快睡去,只剩一山林木风影寂寂森然。 吴渊盘膝静坐,衣角在夜风中微摆,飘洒得有些孤寂。 第二十三章 蒹葭 秋冬少雨,水面本低,清晨苍白色的阳光斜斜照来,更显凄清。水边生了一大片芦苇,此际深秋,芦苇都已枯白,水面芦苇都仿佛笼了一层白霜,颇见苍茫。 杨逸见到这一片芦苇,兴之所至,长吟道:“蒹葭苍苍……” 侯飞云和道:“白露为霜。” 吴渊听着这两人相和,心下一阵凄然。所谓伊人,所谓伊人,真当是咫尺天涯。他衣上尽是露水——近来秋梧追杀颇急,昨夜,他又守了一夜。夜里星光寂寥,河水寒凉,独他一人静静坐着。说是守夜,其实他哪里也没看,只是细数侯飞云的睫毛。侯飞云睡得颇熟,双眼轻阖,神色恬静安然,而他在一旁数她的睫毛——所谓岁月静好,大约便是如此了吧。若是每夜都能这样看着她,便是流离一世,他也甘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吴渊忽道:“来了。” 三人飞快对视一眼。 吴渊杨逸同时将手中仙剑抛给对方,双剑在空中交错,然后各自被接住。吴渊向杨逸疾道:“依计行事,千万小心。” 杨逸点头,片刻之后一清一蓝两道剑光从芦苇丛中飞起,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片刻。 尽水三人落脚的地方,一个青衣文士和一个华服少年几乎是同时出现,二人身后都跟了约五六个人,模样之落魄,不比尽水三人好上多少。 青衣文士道:“师弟,你怎么看?” 华服少年道:“区区才疏学浅,看不明白,还望掌门师兄指教。” 青衣文士皱眉道:“师弟,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华服少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青衣文士叹道:“罢了,不管你我怎么样,现在保住秋梧不亡才是最重要的。你也看到了,这三个人现在分开来逃了,我们要怎么追?” 华服少年敛眉道:“全听师兄调遣。” 青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道:“何芜,你再这样,以后有什么脸去见列位祖师?” 华服少年似乎修养颇好,后退一步,垂手道:“师兄教训的是。” 青衣文士道:“我好好跟你说话你非要不听,那现在你去追沧海剑,我追惊鸿剑,怎么样?” 华服少年道:“师兄说笑了。” 青衣文士冷笑一声,道:“这种低劣的偷梁换柱手法,何师弟,你心里应该早有计较了吧,总之眼下先把正事办完,我们自己的事以后再说,你同不同意?” 华服少年终于抬头,道:“一个不留,师兄,你应该也是这个想法吧?” 青衣文士道:“不错。” 华服少年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青衣文士道:“他们这次行为有些反常……” 华服少年道:“沧海剑和惊鸿剑换了个人而已,反正我们已经不能再容这三个人了,哪把剑在谁手里有多大关系吗?” 青衣文士道:“所以,各派三个人去追沧海剑,剩下的追惊鸿剑,你同意吗?” 华服少年道:“好,钟铭、马一同、庄仁,你们去北面。” 青衣文士点头道:“高晓、梅敏杰、田正浩,你们也去。” 六人答应一声,御起各自法宝走了。 青衣文士看向华服少年,道:“我们也走吧。” 华服少年微微点头。 ### 同样是惊鸿剑,吴渊的速度比杨逸快了一倍不止。侯飞云坐在吴渊身后,只觉得劲风扑面,刮得她面颊生疼,道:“师兄,我们这样没问题吗?” 吴渊道:“有问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侯飞云道:“师兄你到底有多少把握啊?” 吴渊道:“三成吧。” 侯飞云长叹:“才三成啊!这是会死人的哎师兄!” 吴渊道:“三成差不多了。” 侯飞云无奈:“好吧好吧算你厉害,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二师兄。” 吴渊道:“师弟为人精明,不会出事的。” 侯飞云嗤道:“我就没看出来他精明在哪儿。” 吴渊道:“你们在玉屏的时候,他还能搞来三颗素颜丹,还不够吗?” 侯飞云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吴渊道:“你阵法都算好了吗?” 侯飞云道:“好没好我不知道,你把它搞得这么复杂,一个套一个的,我勉强保住我负责的地方不出错就行了。” 逃亡的这几月来,吴渊除了剑法,还教她了一些阵法。侯飞云不是杨逸,在尽水的时候她阵法就有些根基,学的也快,现在她利用阵法在吴渊手下基本可以撑过两招。咳,虽然两招不是很多,考虑到二人修为差距,这个成绩已经算不错了。只是侯飞云用青云石还是达不到“幻境”的水平。 吴渊道:“你《缘修经》已入第二层,自保应该没有问题,实在不行用惊鸿剑逃出去,以惊鸿剑的速度,追得上的人不多。凡事自己小心。” 侯飞云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了,都说了惊鸿剑快,为什么我们好像还在每天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逃?” 吴渊道:“惊鸿剑快是快,但你总不可能御一辈子剑的吧。而且你看到没有,我们主要是在路上被人堵上,倒不是跑不掉。” 侯飞云无奈道:“真是够了。” 说话间,惊鸿剑微微一颤,向下沉去,片刻间已入了一个山谷。为了布好这里的阵法,尽水三人在这附近呆了近十天,几次险些碰到秋梧的人。这阵法大概是吴渊和侯飞云这辈子用过的最复杂的了,为了保险起见,吴渊甚至将藏经阁的法阵照抄了两个过来。 山谷里除了云雾多些,看不出什么异常。吴渊落地,收起惊鸿剑,伸出手指虚画几下,他们二人面前便凭空浮现出了白色符文。吴渊右手虚推,白色符文缓缓旋转,隐约可见白色符文之下尚有浅青、淡紫、暗蓝等各色符文,层层叠叠,围成了一个半球。 吴渊出了一口气,道:“好了。抓紧想办法进去吧。” 侯飞云点点头,向左横跨一步,戟指虚点,指下一片白光渐渐成型。她双手合于胸前,白光前推,与谷中的白色符文相接,成了一个光门的形状。 吴渊点了点头,正要迈步,缓缓旋转的白色符文突然一凝,然后光门扭曲,与白色符文化为一体,阵法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侯飞云面色惨变,后退一步,道:“师兄,我应该没算错啊……” 吴渊道:“我试试看。”说罢站到侯飞云先前的位置上,戟指虚点,指下形成了一片白光,白光再与法阵相接化为光门,然后白色符文凝住,光门化为法阵的白色符文。 侯飞云咬牙道:“我再试一次!” 吴渊伸手拦下了她,道:“不要浪费灵力了,我们两个不可能同时算错还错成一样的。一定是阵法出了问题。” 见鬼!他们敢来引开秋梧就是仗着这个法阵,现在法阵出了问题,且不说他们在这个法阵上消耗的心力,光是想想看他们好不容易从陇城逃了出来一路躲躲藏藏熬到现在眼看终于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了结果莫名其妙地前功尽弃就让人无法接受。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但是当初设下这个阵法她侯飞云也有份,若真是在她手上出的问题,她死了也没脸去见大师兄。 侯飞云急得快哭了,道:“我解了三遍都是这个答案,不会错的啊!” 吴渊叹了口气,道:“应该不是我们算错了,应该是阵法本身错了。” 侯飞云急道:“怎么个错法?” 吴渊左右踱了几步,道:“我想想看啊。地二天七,那么这里是火;天三地八,这边是木……方位也没错啊,这里是东南西北走向,以木气为盛……沧海剑气不算五行……糟糕!” 侯飞云急道:“怎么了?“ 吴渊双手攥紧,道:“我用沧海剑气在这里加了一层,沧海剑气虽然不算五行,但是我从藏经阁抄来的两个法阵太过厉害,加上这里又正好缺水,所以,如果把沧海剑气看做水系的话,这个法阵灵气就可以周转不休,自成天地,我们自然也就破不开它。” “天哪,”侯飞云彻底崩溃:“藏经阁那个法阵是哪位祖师设计的啊,我明年一定不给他烧香!” 吴渊咬牙道:“算了,是我自己学艺不精。” ### “不错不错,这才是后辈该有的态度,”一个颇为温和的男音笑道:“师弟,你以为呢?” 另一人恭谨道:“师兄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了。” 吴渊叹了口气,道:“吕思远,何芜,你们终于来了?” 吴渊侯飞云面前,青衣文士和华服少年收起各自法宝站定,跟着又有五人纷纷落下,呈扇形将他们围在中央。 吕思远笑道:“吴渊,你应该叫师叔。” 吴渊淡淡道:“前辈莫要乱攀关系。” 吕思远向他们背后的阵法看了一眼,道:“大衍之术,果然是同门。既是这样,我倒是有些舍不得杀你们两个。” 侯飞云怒道:“你放肆!” 吕思远道:“说话这么不客气,不管管你师妹吗?” 吴渊拉住侯飞云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这样认为。” “呵,”吕思远道:“有趣!” 吴渊没有说话。 何芜突然道:“你能从陇城出来我很意外。但是,虽然你用惊鸿剑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了,恐怕你惊鸿剑用得还是不如沧海剑顺手。” 吴渊默然。 吕思远上前一步,道:“再打下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吴渊,你今天也是出不去了,束手就擒吧,我不废你修为,如果让我代劳,那就说不好了。” 吕思远身后的三人皆祭起法宝,橙绿蓝三色毫光大盛,气息凌厉。 侯飞云冷哼一声,祭起那把抢来的火焰色仙剑。 那三人看到侯飞云手中仙剑,皆是怒喝一声,法宝毫光更盛,声势骇人。 吕思远伸手拦下,看了侯飞云一眼,咳了一声,道:“姑娘,这里好像不是你做主。” 侯飞云没理他,低声向吴渊道:“师兄,我们未必会输,你不要……” 吴渊低声道:“我知道。吕思远和何芜相互忌惮不会全力出手,一会儿你抓住机会跑路。” 侯飞云道:“师兄你……” 吴渊道:“我没事的。” 侯飞云道:“你每次都这样说。” 吴渊还欲再说,那边吕思远已经提高了声音,冷冷道:“你们两个商量好了没有?” 何芜身后一位褐衣男子上前一步,躬身道:“师父,师伯,绳子已经准备好了。” 何芜点了点头,那男子退了回去,也不看吴渊二人。 吴渊将侯飞云拉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面色惨淡。 第二十四章 醉仙 景华这个地方,说它是城有些小,说它是镇又有些大,颇有点不尴不尬。 不过这个不知道该叫景华城还是景华镇的地方,倒是有一样东西特别有名。 一家酒楼。 醉仙楼。 醉仙醉仙,不过是世人玩笑之说罢了。景华镇方圆五十里之内,谁也没把这两个字当真。 不过,今日的醉仙楼真来了神仙。 而且还不止一个。 那先来的神仙好生落魄,衣袍破败不堪,半身泥泞,但面容却是俊美,一双大眼纯净温和,淡淡一扫间,满楼之人都觉得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目光清如醇酒,不似人间能有。这酒楼中多得是的翩翩公子、英俊少年,但与他一比,都不免自惭形秽。 这神仙从天而降之时,正好落在三楼临河风景最佳的位置上。神仙将手上长剑放到桌上,便向目瞪口呆的小二笑道:“还不来招呼客人?” 他浅浅一笑,满座的人都看呆了。那小二被身旁的人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冲到神仙面前,神仙却是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拂袖,淡淡笑道:“不必跪。” 神仙知道凡人在想什么也算正常,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刚想开口“客官您想要什么”,却听那神仙道:“我若是要酒要菜,你们做不出来的话,面子上也不好看。也罢,你们拿手的上几样就好了。我许久没有吃过了,也不记得菜的味道该是怎么样。” 小二应了,又大着胆子偷偷瞄了一眼神仙,嗫嚅道:“上仙,您要不要……” “换身衣服?”神仙轻轻笑着,道:“不必了。我来的路上,与人打赌输了,只好去帮他挖了几块石头,才搞成了这个样子。” 小二诺诺连声,心想神仙真是厉害,愿赌服输。而神仙所谓“几块石头”,大概是什么就算他前世敲穿五百个木鱼都没有机会见的奇珍吧。 很快神仙的酒就上了。小二转身去叫人上凉菜,却听身后神仙淡淡道:“道友,不来喝一杯么?” 什么?还有神仙? 小二冲了出去,打算通知厨房紧急采购食材,务必要把神仙侍奉好,却听后来的神仙冷冷哼了一声,道:“小子,交出东西,留你全尸!” 什么情况?神仙说话怎么跟江湖莽汉一样?还是说神仙也要寻仇?神仙不都应该是断七情绝六欲与世无争的么? 小二愕然回头,却看到空中飘着另外六个神仙,模样比之先前那神仙还要落魄,容貌也是大大不如。 莫非现在神仙都讲究勤俭?如此高尚品德,真不愧是神仙啊! 先到的神仙端起白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道:“如此好酒,道友不肯赏脸,实在可惜了。” 后来的神仙冷喝道:“动手!”说着六个神仙便分开来,将先到的神仙围在中央。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二吓得屁滚尿流,醉仙楼三楼的人再也不敢偷看神仙了,全部逃到二楼。很快二楼起了一阵骚乱,然后蹭蹭蹭蹭大批人马从二楼涌向一楼。一楼的食客尖声大叫,盘子和碗砸碎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所有人都从醉仙楼的大门抢出冲到街上,只听满街都是“神仙打架了”“神仙要打架了”的哭喊之声。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历史上关于神仙打架最惨烈的记录是在一千两百年前,当时有几人在平溪城大打出手,将好好的一个平溪搞成了一片废墟,全城百姓,没几个逃出来的。有了这件事情在先,人们一听“神仙打架”四字,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 杨逸面前便是一条河,俯瞰之下,河水湛碧,岸边萋萋地生着柳树。他轻轻转着手中白瓷酒杯,神态悠闲,仿佛在玩赏风景。秋梧六人一时摸不清他路数,不敢出手,其中一人道:“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风景而已。”杨逸笑了笑,喝了一口酒,道:“不过,你们倒是猜猜看,大概还要多久,陇城才会过来?” ### 吴渊挡在侯飞云身前,惊鸿剑舞成一片剑光,护住身前。秋梧的人几次出手,都被他挡了下来——当然,出手的人之中,不包括吕思远和何芜。 吕思远看了一眼何芜,道:“夜长梦多,师弟,我们也该出手了。” 何芜微微低头,道:“师兄说的是。” 吕思远轻轻哼了一声,一抬手,袖中射出一道白色剑光,同时冷冷看了何芜一眼。 何芜伸出右手,掌心悬浮着一颗古檀珠,散发着淡淡紫气。他运气一逼,紫气凝成了剑的形状,也射向吴渊二人。 吴渊反而收了剑。 侯飞云惊叫:“师兄!” 剑气和紫气却同时停在了吴渊身前一丈处。白色剑气在左,紫色气剑在右,皆虚指他喉口。 吕思远瞳孔收缩,道:“你想挑拨离间?” 吴渊道:“不敢。不过我倒是要请问前辈,如果我不挡的话,前辈这一剑,真的能刺下来吗?” 吕思远瞄了何芜一眼,冷冷一哼。何芜面色不变。 他们二人联手,自然可以杀掉吴渊。但吴渊道行也不低,真要杀他,吕、何二人也必然消耗极大。杀了吴渊之后,谁体内残留的灵力多,谁就可以至对方于死地,是故二人谁都不肯多出一分力,才有了现在的僵持之局。 何芜指诀忽地一变,紫色气剑转向,绕开吴渊,欲取侯飞云。吴渊嘿了一声,惊鸿剑清光大盛,截住气剑。此时吕思远发动白色剑气,吴渊回剑挑开。 只是被何芜这么一扰,僵持之局已破。顿时何芜攻侯飞云,吕思远攻吴渊,何、吕二人出手虽都只有三分力道,却也逼得吴渊左支右绌。 侯飞云叫道:“师兄别管我——”刚想再加一句“你师妹我这几个月剑法不是白练的”,紫色气剑就已到了面前,只好慌忙弯腰闪避。吴渊长啸一声,手上加力,将白色剑气逼退五尺,然后一肘撞开了紫色气剑,片刻后衣袖上已渗开一片血迹。 吴渊将她拉到自己身侧,道:“没事么?” 侯飞云道:“还好。” 吴渊道:“还好就好。”说着剑交左手,又“乒乒乒乒”地斗了起来。 吴渊的枫叶和侯飞云的青云石都用在他们背后的那个阵法里了,否则二人断不会如此狼狈。又过数招,吴渊低声道:“剑借我一用。” 侯飞云哦了一声,将手中长剑递给他。她被吴渊护着,倒也用不上剑。 吴渊没接,手上剑诀一变,惊鸿剑脱手飞出,刺向何芜。何芜手上古檀珠紫气一盛,凝成一面光墙,挡在自己身前。 吕思远见吴渊惊鸿剑飞出,攻势更盛。吴渊接过侯飞云手中长剑,注入灵力,剑上腾起一片赤红火焰,淹没了白色剑气。 侯飞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同一把剑,在她手上连火焰都没有出现过,在师兄手上竟能有如此威势,果然她和师兄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惊鸿剑忽地转向,削向何芜身后三人。三人急忙举起各自法宝要挡,却听何芜轻哼一声,手指一弹,一道紫气破空而来,正射在惊鸿剑上。 惊鸿剑转回,再攻向何芜。何芜右手中指屈起,紫气缓缓上升,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六字真言的图案。 惊鸿剑撞上六字真言,被震开三尺。何芜若是出手太重,便等于是减轻了吕思远的压力,此消彼长之下,对自己大大不利,因此惊鸿剑只被逼退了三尺。否则吴渊分心操控双剑,只怕连何芜一击都接不下来。 吴渊定了定神,正要再攻,紫气突然大盛,惊鸿剑瞬间失控,倒飞而回,看那去向,正是刺向侯飞云! 吴渊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惊鸿剑,吕思远的白色剑气又锐气一盛,切开了他剑上火焰,向他胸前刺去。吴渊翻腕橫剑,只听“珰”得一声,白色剑气正撞在剑身上,震得吴渊连退三步,退到了法阵边缘,手中长剑兀自震鸣不休。 吴渊背靠法阵,一挥手,收回了惊鸿剑,同时将手上的赤红仙剑抛给了侯飞云。 侯飞云肃容接剑。 师兄是很正统的剑道中人,在师兄看来,剑是一种信仰,而不是御敌之物。师兄向来不多话,有些事情,从不说出口,他这一抛,其实是在告诉自己一句话。 对不起,我们要死了。 第二十五章 借势 六人将杨逸围在中央,脚下步法不住变化,显然已组成了一个阵法。杨逸屈起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神情悠闲。沧海剑就在他手边,他也没有去碰。 难道这人精于阵法?要知道阵法一道十分繁杂,肯去学的人已经很少了。或者他有什么厉害手段,之前一直都没有用出?要不然为何此人好像胸有成竹? 但是杨逸之前展露的修为并不是很高,别说六人联手了,就算单打独斗,他也未必应付得来。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路数? 秋梧六人阵法不乱,但衣上已为冷汗浸透。 杨逸却又喝了一口酒。 酒?莫非这酒里有什么灵丹妙药?还是说他在空气里下了毒,酒里藏有解药?或者酒没问题,酒杯另有玄机?要么……这小子本就是世外高人,来游戏红尘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大大不妙…… 可是再不动手,陇城就要来了啊……见鬼谁知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 一边是陇城,一边是高深莫测的杨逸,想动手又不敢,不动手又不妥,秋梧六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全身冷汗。 “啊!” 左右是死,早死晚死片刻能有多大区别! 猛听一声大吼,一人抱着必死之心,以视死如归的无上勇气祭起自己法宝打向杨逸。他方寸早乱,这一击……是直接砸的。 这人一动,剩下五人跟着发动,只不过此刻他们已全无阵法可言,各人祭出法宝,全力往杨逸头上砸去。 金青红白黄紫六色毫光乱闪,杨逸却毫无躲闪的意思,只是轻轻一叹,道:“你们……以为陇城的效率就这么低吗……” 六色法宝生生顿在空中。六人各自回头,却什么人都没看到。最先发动的那人转头瞪着杨逸,目中怒火熊熊。 杨逸淡淡一笑,继续喝酒。 那人双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再攥紧,空中的法宝还是没有击下。 杨逸也不管自己头顶的六样法宝,只是喝酒看风景。 啊! 又是一声大吼,那人双目紧闭,双手重重挥下,厉啸一声,空中的青色法宝裹挟着风雷之威,重重砸下! 杨逸一把抓起身边沧海剑,连鞘向上一挡,只听“咔嚓”一声,他身下的椅子瞬间碎裂,木片四下飞溅,激起大片烟尘。 烟尘落定,六人全都围了上来,只见杨逸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大滩血,沧海剑就掉落在他身边不远处。 杨逸抬头看了看这在他头顶围成正圆的六个脑袋,苦笑一下。 其中一人一声狞笑,手一挥,法宝就要砸下,另一人却抓住了他的手,道:“这小子骗了我们这么久,这样太便宜他了。高师弟,你黑狱锁带了么?” 杨逸道:“我没有骗你们,是你们自己不敢上来。” 先前狞笑的汉子“呸”一声吐了口吐沫到他脸上,向拦住他的同伴道:“不是梅师兄提醒,我倒忘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段小指粗的黑色绳索,向杨逸走去,冷笑一声,道:“叫你嘴硬。” 杨逸蜷在地上,看着那段应该是折磨过林振衣的绳索,苦笑一声,闭上双眼。 哧! 一道黑光突然飞至,拦在那汉子面前,汉子来不及挡,只能伸手抓住,鲜血淋淋漓漓地从他指间滴落。 秋梧剩下五人同时叱道:“谁?” 来人没有答话,又是一道黄光射来,秋梧这边两人联手才挡下黄光。接着红黄蓝绿黑紫白各色毫光乱闪,双方一见面话都不说就直接动手,在场之人全部陷入苦战,倒是把杨逸扔在了一边。 杨逸一翻身,抢过沧海剑,大叫一声“后会有期”,御起沧海剑就跑。 陇城秋梧都见他本已软到在地,不防他还有余力逃走,一时皆是目瞪口呆。片刻后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一道流光飞过,继而“砰砰砰砰”之声大作,双方又打了个不亦乐乎。陇城本无意为难杨逸,秋梧现在自身难保,倒是没人再去追他。 ### 轰! 侯飞云迅速下蹲,紫气擦着她头皮打到了阵法上,被反弹回去。 吴渊惊鸿剑刷地一抖,封住了吕思远长剑去路,场中之人衣衫都被剑风激得猎猎而舞。 此时吕思远已拔剑在手,何芜古檀珠紫气亦强了数倍不止。吴渊全力施为,一柄惊鸿剑封住了绝大多数攻势,侯飞云在一旁不时补上一剑。 他们已退至绝地,反而没有后顾之忧,招招极尽凌厉。即使吕思远和何芜最后能杀了他们,吕、何必然也筋疲力尽,到时候必然又有一场好戏上演,只是可惜……他们二人看不到了。 其实吕思远好何芜是不想消耗如此之多的灵力的,但是场中几人越打越凶险,加不加力,也由不得自己了。 侯飞云一脚踹飞不知是谁打来的青色法宝,只觉得趾骨剧痛,险些一跤跌倒。那青色法宝被她一踹,斜斜撞到法阵上,那人急忙操控法宝飞回,可能是隔得有些远了,青色法宝控制得有些不好,擦在了法阵上。 突然。 沉寂多时的法阵骤然爆发出耀眼蓝光,青色法宝直接被震飞,如死物一般落入远处的山林中。何芜身后的褐衣男子吐出一大口血,再要召回法宝,却发现自己法宝毫无反应。 变故突起,场中之人都愣了一下,各色法宝凝在空中。一片寂静中吴渊忽地大笑一声,抢过侯飞云手中仙剑,一剑刺到背后法阵上,法阵又发出了沛然黄光,离得近的几样法宝都被震得偏离了方向。 吴渊也被震退一步,嘴角流下鲜血。秋梧中人看到吴渊的举动,精明些的面露不解之色,剩下的的面上已有嘲弄之意。 侯飞云从他手中接过赤红仙剑,道:“师兄,什么情况?” 吴渊显然心情极佳,连嘴角血迹也不擦去,道:“我之前说这个法阵自成天地灵气周转不休,这是因为我们无意中弄出来的一个很巧妙的平衡。那么你想,要是这个平衡被打破,会怎么样?” 侯飞云想了想,道:“那它就要想办法恢复平衡!” “正是,”吴渊道:“所以本来它是自成一体的,一旦平衡打破,灵气走乱,为了恢复平衡,灵气外溢之时便会有强大威力!” 侯飞云道:“那怎么个打破平衡法?” 吴渊向吕思远等人笑了笑,道:“这就要拜托各位前辈了。” 秋梧有几人耳力不足,不知发生了何事,吕思远倒是听到了,冷笑一声,道:“这又如何?” 吴渊长笑道:“不能如何!”说着东踢一脚西刺一剑,引得法阵不住嗡鸣,各色光影连闪。吴渊身为剑道中人,本不擅长五行之术,试了几次,才勉强摸索到运用这个平衡的法门。 吕思远嘿了一声,看了何芜一眼,却并不出手。何、吕二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机都非同一般,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都不肯浪费灵力。场中一时又成了僵持之局。 吴渊收了剑,踏前一步,道:“吕前辈,长幼之序,古已有之,前辈不必太过挂怀。” 吕思远何芜身后数人面色一变,吕思远何芜不和乃秋梧忌讳,不料吴渊竟敢当面讽刺。 吕思远道:“你这算是在激我出手么?这方法也太过幼稚。” 吴渊道:“不敢。前辈胸怀宽大,想必不会计较一个九流门派的掌门之位。” 吴渊虽悟出了身后阵法的运用之道,但如果秋梧不主动出手,他便无法借用阵法之力。而万一秋梧仗着人多,把他们困在这山谷中十天半个月的不给食物饮水,那他们必死无疑。 此话一出,吕思远何芜身后的秋梧中人纷纷怒喝,有几人直接祭起了法宝,吕思远挥手拦下。 吕思远道:“阁下自己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 吴渊道:“吴某不过一介闲人而已,前辈多虑了。倒是前辈自己,秋梧一门已经凋零如此,前辈何苦这般执着?” 吕思远道:“秋梧初建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惨淡,也不见得如何了。” “是么,”吴渊笑笑,道:“看来秋梧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吕思远身后之人又祭起法宝,吕思远伸手拦住。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掌门师伯,若不是这三个人,秋梧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那姓吴的说话臭不可闻,弟子要去教训他,师伯为何要拦?” 吕思远道:“你这不是教训他……” 除了吕思远和何芜,秋梧没有人听清了之前吴渊和侯飞云的对话,吕思远仓促之间又无法解释。 那秋梧弟子大声道:“不管教训不教训得了,我们若是再任他说下去,又有什么脸说自己是秋梧弟子,有什么脸去见列代祖师!” 所有秋梧中人,不论站在何人身后,都大声叫好。何芜身后有几人看向何芜,道:“师父,您要是不阻拦,弟子就出手了?” 吕思远看向何芜,何芜默然。他身后的弟子也都看向何芜,眼神中满是期待。 如果他不同意,则人心必失,整个秋梧都要归于何芜名下。以何芜的心机,在吴渊二人和秋梧大权之间选择不会有丝毫犹豫,所以他,也只能做同样的选择。 吕思远微微点头。 早已蓄势待发的五样法宝呼啸而出,橙绿蓝白灰五色流光从空中划过,煞是壮观。吴渊横移一步,剑尖画了个半圆,将一道红光引着转了一个角度,打到法阵上。法阵上黄光一盛,剩下四样法宝就凝在了空中。 何芜右手掐诀,紫气凝成剑的形状,刺向吴渊。 吴渊伸剑一挑,绿色法宝打在阵上,顿时法阵红光耀目,紫气受红光影响,速度慢了下来,被吴渊一剑挑开。 吕思远叹了口气,拔出袖中之剑,飞剑直取吴渊。吴渊袖袍一挥,白色法宝撞到阵上,法阵发出暗蓝色的凌厉剑气,挡住了吕思远的白色飞剑。 吴渊咦了一声,道:“居然还能把我沧海剑气弄出来,看了藏经阁的阵法有些门道。” “是,”侯飞云微微喘气,道:“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好,我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痛改前非苦练剑法!” 吴渊笑了笑,此时五样法宝的主人又重新控制住了各自法宝,攻向吴渊的威势更盛先前。五色毫光耀目,赫赫生威。 吴渊长笑道:“谢了!”手上惊鸿剑一圈一引,身法翩然间,五道毫光先后打到了法阵上,继而青红黄黑白各色光芒乱闪,让人眼花缭乱。 吕思远祭起白色仙剑,何芜祭起古檀珠,双双向吴渊攻到。吴渊取过侯飞云手上赤红仙剑往法阵上又刺一剑,黄光更盛,青红黄黑白五色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挡在他二人身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轰”的一声大响,仙剑古檀珠撞上了圆盘,光影飞溅,一片杂乱光影中一道清光破空而去,很快消失在云中。 第二十六章 废城 西风古道,触目一片苍凉。道旁野草齐膝,风吹草低,露出了早已被销蚀得不成样子的残破石材。风声萧萧,若吟若啸,若哭若歌。 尽水三人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吴渊用剑鞘拨开身前野草,缓缓向草丛深处行去。侯飞云跟着他后面,抱怨道:“师兄,不是说直接去清遥的吗,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她一身深枚红色暗纹长袍,有些艰难地在草丛中走着。这长袍本是很华贵很沉艳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只显得伶仃突兀。 他们从尽水出来的时候,本没想到会这么久都不能回去,因此也没多带衣物。一路逃亡下来,不免磕磕碰碰,侯飞云道行不济,一件外衫,经常穿不了多久就破破烂烂了。她虽然极不喜欢红色,无奈这已经是最后一件了,只能勉强穿上。 在她《缘修经》晋入第二层,勉强算有了些自保之力之后,吴渊便提出要去南疆。南疆不同于中土的三家独大,各色门派多如牛毛,鱼龙混杂,无论秋梧还是陇城都讨不了多少好去,所以吴渊才决定带来他们三人过来。 自上次他们三人分散之后,杨逸那一半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只是吴渊和侯飞云因为法阵出了问题,还是没有彻底摆脱秋梧的追杀。不过好在杨与吴、侯二人还是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会合,结果也不算最差。此后吴渊又靠着极不符合常理的行进方式,这才没有被秋梧追到,一路辗转来到了南疆边陲。 南疆门派杂多,争纷不断,又多长于遁术、蛊术、毒术等怪僻术法,基本没什么人买中土三家的帐,若是秋梧在此,也会束手束脚,所以对他们来说反而较为安全。 只是吴渊说来南疆,却不知为何落到了这么一片荒凉的地方。侯飞云满肚子不高兴,但师兄一句话都不说,也只好默默跟在后面。 再往前走,破碎石材渐渐多了起来,石上雕花基本都已辨认不出,但古拙的样式却仍是依稀可见。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座城。 吴渊在这一片荒草中信步走着,浅灰色衣角在风中微摆,飘洒出尘。 侯飞云突然停了下来。 在这一地荒草和零落废墟上,她竟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空灵淡渺,带着几分浅浅的清稚之气,背着他们,坐在一段还算完整的墙上。灰白色的墙久历风日,已是残破不堪,只剩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轮廓,墙角还扔着几个很新的酒坛。 那人似听到背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他逆着光,头发微散着,颜色浅淡。那样清稚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沧桑之气,仿佛他已一个人在这废墟上坐了很久很久。 侯飞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空灵的人。 那是个男孩,下巴尖尖的,灵巧干净,一双很大的猫儿眼,眼神清澈如溪水。 那男孩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三人,也是怔了怔,似惊异于他三人容貌。 吴渊询问地看着他。 那男孩没有说话,转过头去。 吴渊也没有再问,领着侯、杨二人,沿着另一方向远去。他们之间隔了一地废墟,萋萋荒草渐长。 ### 小巷。 煮面的水汽、呛人的辣椒味、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街巷虽狭窄,却仍是十分热闹。尽水三人正坐在巷子里一家又黑又旧的小面馆里,满头大汗地吃面。 清遥城是中土出入南疆的门户之地,因此许多饮食也是依了汉制的,比如,三人正在吃的素面。 杨逸所带银子本就不多,三人又没有生财之道,只能能省则省。来巷子里的多是穷人,或是小本买卖的来往商人,物价也低,比如这一碗面就只要三文。 侯飞云一边吃着油都没放多少的面,一边想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市井之地了吧。 市井之地,当有市井之徒。 侯飞云很快就见到了一个。 他们旁边一桌上,一个粗豪汉子正在跟同伴讲自己的风流事迹,直讲得吐沫横飞,笑声刺耳。那汉子讲得兴起,偶一抬头,正看到邻桌的侯飞云。 侯飞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那汉子见这邻桌少女年纪不大,偏偏眉目如画,煞是好看,不禁一呆。 他那同伴见了此景,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伸肘捅了捅他。 汉子见那少女的两个同伴都有些瘦弱,便“呸”地一声,道:“姓江的,你当老子不敢么?”说着便走到少女那桌边,挤开灰衣男子坐下,目光在她身上瞄来瞄去,道:“妞儿,要不要爷爷我教你怎么侍奉男人?” 侯飞云左掌一抬,正在想按尽水门规调戏女子该当何罪,杨逸却一把抓住她手腕,低声道:“用不着我们出手。” 侯飞云看了他一眼,左手放回膝上。 那汉子兀自不觉,继续道:“爷爷我保证把你调教得人见人怜,销……” 边上突然响起凳子挪动的声音,然后一个衣着寒碜的少年站了起来,大声道:“你欺负弱女子,还算什么男人!” 侯飞云嘿地一声,“你说我什么”五字已到嘴边,幸好杨逸及时拉住。 此时面馆中的食客都已注意到了这边的事,纷纷停箸观看。侯飞云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看着,只管低头吃面。 粗豪汉子嘿道:“你小子算什么人,敢管你家爷爷的事? 少年双手攥成拳头,大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调戏妇女,我就是要管上一管!” 霎时所有人都向侯飞云看去。 侯飞云只是低着头稀里哗啦地吃面。 顿时好些人失望地摇了摇头,转开了目光,仔细打量那寒碜少年。那少年虽有些瘦弱,肤色偏暗,手腕上却是青筋分明。 那汉子淫笑两声,上下打量那少年,道:“怎么,莫非这妞儿是你老婆?” 杨逸立刻扣住侯飞云脉门。 此言一出,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有几个女子见自己丈夫也在哄笑之列,劈头就是一巴掌,然后向侯飞云歉意地笑笑。 少年涨红了脸,嘿地一声,脚下扎了个马步,双拳一分,道:“我蔡方杰今日就是要为民除恶!” 粗豪汉子嘿嘿一笑,却是突然伸手,抓向侯飞云吃面的右手。他这一抓甚是精准,显然也有些武艺在身。吴渊左手笼在袖中,虚弹一指,那汉子突然觉得手臂一阵酸软,这一下便没有抓住。 那少年只看到恶人突然将魔掌伸向柔弱少女,却不知为何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当下也想不了太多,大喝一声冲了上去,一拳一拳都往那汉子身上招呼。 粗豪汉子回身应敌,二人都学过几天武艺,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周围人群迅速向后退开一丈,吴渊杨逸侯飞云也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加上侯飞云一直在边上低头吃面,对他们二人正眼也不瞧,二人打了一阵,悻悻而散。粗豪汉子去调戏侯飞云,本就是为同伴所激,也不纠缠,径自坐回去吃面。南疆民风彪悍,人又杂乱,众人打打闹闹的都看多了,也不见怪,各自坐回去继续吃东西。有几个好心人帮着扶起了被撞翻的凳子。很快店里又是人声鼎沸,倒是把尽水三人和那少年扔在了一边。 吴渊向那少年抱拳道:“多谢蔡少侠相救。” 毕竟人家总是帮了自己的,杨逸侯飞云也不好意思继续吃面,都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此前尽水三人都一直在埋头吃面,店里人除了那粗豪汉子,谁也没有见过他们容貌。现在那少年乍见三人容貌,惊得差点后退一步,脸上一红,半晌,方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姓蔡?” 吴渊轻轻咳了一声,道:“少侠……你自己刚刚报过名……” 名叫蔡方杰的少年哦了一声,神色颇有些尴尬。 吴渊道:“少侠于我兄妹有大恩,在下等实在无以为报。” 蔡方杰连忙摇手道:“哪里哪里。就是不知道三位大哥姓名……” 侯飞云听他叫自己“大哥”,噗嗤一笑,差点被还没喝完的面汤呛到。 吴渊道:“区区姓陆,名渊,父亲乃是商人,大概一年前说来南疆做些生意,从此再无音讯。我们兄妹此行,就是来寻他的。我二弟名逸,三妹名云,倒是让少侠笑话了。” 蔡方杰急急道:“哪里哪里。陆大哥,你们……真是好看。” 吴渊道:“少侠谬赞了。不知少侠有没有家父的消息。家父——呃,怎么形容呢——容貌俊挺,喜穿灰衣。” 蔡方杰道:“陆大哥,像你们这么好看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穿灰衣的人是有,但长得都没有你们好看。” 吴渊轻叹道:“那就是没有见过了。蔡少侠,不论如何,还是多谢。” 他音调还是淡淡,眼中一份失望之色却很是明显。蔡正杰刚想出言劝慰,却听吴渊道:“蔡少侠,我见你身手不凡,却不知你武艺是从何处学来?” 蔡方杰抓了抓头,道:“这个……我们村里人都会一些,我的是爷爷教的。” 吴渊哦了一声,道:“少侠乃习武之人,又有侠义之心,真是英杰出少年。” 蔡方杰道:“爷爷说了,学武之后要时刻记得行善助人,如果敢做坏事欺负弱小的话,他第一个不饶我。” 吴渊心想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民除恶几个词大概是爷爷教的,正要再问,却听蔡方杰道:“爷爷还说了,要是我真成了坏人的话,虞曦山神也一定会惩罚我的。” 第二十七章 虞曦 “虞曦山神?”吴渊皱了皱眉,问道。 山神这些神仙鬼怪的,对他们修真之人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甚至吴渊自己就被人当成神仙过。但是他们一般不会管普通人的事,更不会为了所谓正义向不会术法的人出手。除非……这些人的武艺是他所授。 但是武功和术法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固然尽水一脉有诸多剑谱剑诀剑招之类的,但如果不用仙剑不用灵力的话,这些剑招在武学一道是根本摆不上台面的,只有剑阵勉强可以看看。 所以……这个什么虞曦山神,到底是什么来历? 蔡方杰道:“是啊,陆大哥,我们那一带都信奉虞曦山神。” “山神……”吴渊沉吟了一下,道:“有专门供奉的庙么?有香火么?” 有说法是常行善事多受些香火修炼起来会容易一些,吴渊虽听过此说,但一来不知真假,二来他身为剑道中人也不屑为之,所以对此并无研究。此时听蔡方杰提起那个什么“山神虞曦”,倒是想起了此节。 蔡方杰显然很敬重这个“虞曦山神”,听人问起,便道:“有的啊。有些时候求雨啊,求子啊,求姻缘啊,还有求运气啊,求家人病好啊什么的,都会去拜一拜。” 吴渊心道求雨求病好还有点可能,至于姻缘运气什么的,真当天人一线是说着玩的么,当下也不多说,只道:“不知贵乡何处?我兄妹三人想去拜一下那个虞曦山神,希望山神能为我们指点一条明路。” 蔡方杰啊了一声,抓了抓头,扭捏道:“这个……恐怕有些远。” 吴渊淡淡笑道:“无妨,反正我三人本为寻人而来,路远路近,都无太大关系。” 蔡方杰讪讪笑了笑,吴渊道:“蔡少侠,要是不嫌弃的话,做到我们这一桌来吃如何?”说着随手从旁边拉了条凳子过来。 蔡方杰去把面端了来,四人边吃边聊,说到各自家世时,蔡方杰倒没什么,只是吴渊也能说得丝毫不露破绽,这让杨逸和侯飞云很是惊讶。 杨逸附耳问去,吴渊道:“我父母本就是商人,说起来自然顺口。” 士农工商,杨逸侯飞云倒都不知道师兄竟是如此出身。 只是……侯飞云忽一转念,想到了自己。父母再卑贱也罢,毕竟还是父母。可她自己……她自己生命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两个词。 那夜她向林振衣提起他父母之事,虽然那好像只是寻常的问候,但她知道自己是有心的。说真的……林振衣提起自己父母,还有大师兄提起自己父母时那种淡得仿佛日出东方般天经地义的语气,她真的很羡慕。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久到她早已忘了自己是一个孤儿。 侯飞云低下头去,大口吃面。面汤的热气蒸在她脸上。 据蔡方杰说,他们村在清遥城西南大约四五十里的地方,他来清遥本是拜访一位朋友的,可惜人家不在。吴渊心想这所谓“朋友”大概是他某一次打抱不平的时候人家客套几句的,也不好说破,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蔡方杰还邀请他们去自家坐坐,吴渊谢绝,只是向他问了去山神庙的路。毕竟他们和那个所谓“虞曦山神”的见面可能不会很愉快,总不好带着蔡方杰一起。 四人付过账,起身离开。蔡方杰说难得进城一趟,总要多看看再回去,便与吴渊等人分手。尽水三人直接出了清遥城南门,依着蔡方杰所指道路,向西南而去。 南疆人杂,他们都仔细地收好了长剑以免引人耳目,所以自然也不便御剑。从离开洛昌城算起,他们逃亡已近一年,这四五十里路,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如果真能见到修真中人,便有那么一线希望找到师父,这希望虽然渺茫,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待到了蔡家村时,已是下午,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一地金黄。尽水三人想找个人少些的时候再去庙里,便在田埂上随意逛逛,打发时间。此地山颇有秀美之态,溪水清浅,岸边随意生着杂草,对于像他们这样在穷山恶水里逃亡了许久的人来说,已是难得的清闲。 杨逸侯飞云一人嘴里叼了一根草,侯飞云使劲嚼了几下草根,将草随口吐在地上,向着吴渊的背影道:“大师兄,我们昨天去的那个是什么地方?” 吴渊的背影好像微微震了震,半晌,方听他一字一字道:“平溪。” 杨逸一惊,张大了嘴,嘴里草根就掉在了地上。 吴渊肩头微微一耸,似叹了口气,道:“没错,就是平溪古城。现在,都没几个人记得那里了。” 侯飞云一步上前,抓住他衣袖,道:“师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是平溪古城?” 吴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平溪城就是一个噩梦,一个千年不散的噩梦。当年几个神仙一流的人物在此大打出手,最后那几个神仙怎么样了还不知道,倒是先拉了平溪城十世繁华万千性命来陪葬。 而对他们修真之人而言,平溪城却是意义深刻。其中最重要的,是三个字。 参商剑。 一千两百年前,清音派与梦月宗在此大战,最终清音周落晖以自身魂魄为祭,生生将参商剑震毁。从此三大神剑,只余其二。 而清音一脉,自此一蹶不振,最终落得个被梦月宗吞并的下场。彼时空井常经城剑道心境无法突破,舍了偌大一个宗门,跳崖而死。常经城死后,空井门作鸟兽散,梦月宗又不知何故突然销声匿迹,三大门派几乎全部消失。直到四百年后寒冰派开山,修真界才稍有起色,但如今的寒冰断弦陇城,比之当年的空井清音梦月,仍是远远不如。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在平溪城。 平溪废墟距官道其实并不远,毕竟官道也是沿用古制。但是人来人往,却连个凭吊的都没有。 十世繁华,三尺深情,都当是一场闹剧,过了,也就过了。 吴渊看着这满地油菜花,若有所失。 ### 傍晚时分。 尽水三人站在山神庙门口,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山神庙已经很旧了,门柱上朱漆剥蚀不堪,露出一块新一块旧的木色,不过比起尽水山的祖师祠堂那是好上太多了。门口石阶已被人踩得坑坑洼洼的,隐隐有香烟飘出庙外。 此时庙外尚能视物,庙中却已昏暗至极。直到此时,这山神庙中才再无人前来,足见这“虞曦山神”在附近百姓中的声望。 吴渊抬头看了看天,突然道:“你们相信有仙人吗?” 杨逸道:“怎么了?” 吴渊道:“虽说天人一线从未有人越过,但不代表就不能越过。若是连仙人都不相信,那还修什么道。” 杨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渊叹了口气,道:“我在想,进了这个庙,这个什么虞曦山神,我们……拜他一拜吧。” 杨逸震惊,道:“你疯了?山神顶多是灵气聚集,机缘巧合之下形成的,怎么可能是那种超脱六界的存在!剑道心法,你难道忘了吗?” 吴渊黯然道:“我知道。便是真仙,我也不该跪他。但是……如果真能找到师父的话,拜他一下也无妨。不过我拜了便算,你们都不必拜了。” 杨逸一字一字道:“师兄,你既是剑道中人,便该知道剑道中人只信仰自己的剑,不管是师父还是真仙,都不该去多想。” 吴渊幽幽道:“我早不配用剑。” 杨逸大惊,道:“为什么?” 吴渊摇了摇头,不答。 杨逸双手同时攥紧,大声道:“我想起来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门规说门中事物不得外传,是不是,师兄,是不是!” 吴渊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杨逸大声道:“师兄你傻啊!本门以剑道为先,定这条门规只是帮我们提升剑道心境的,不是让我们为此荒废剑道的!师兄!师父不是说过吗,为了不背叛剑,什么都可以背叛!” 吴渊轻叹一声,颇有萧索之意,道:“其实……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我真不合适再学剑。” 杨逸道:“师兄……” 吴渊道:“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有些东西,强求不来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竟微微有些哽咽。 杨逸道:“师兄,你太……” 吴渊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调已恢复正常,淡淡截道:“罢了,进去吧。” 杨逸忽地绕到他身前,道:“师兄,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东西。不然常祖师为何跳崖,师祖为何会失踪,师父为何要从《缘修经》改修《知我何求》?” 吴渊看着杨逸双眼,杨逸亦直视他,毫不闪避。 半晌,吴渊移开目光,道:“进去再说吧。” 他语调仍是淡淡的,却有种不容反驳的味道。杨逸退到门边,让他先进。 吴渊取出沧海剑,当先跨过门槛,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杨逸道:“怎么了?” 吴渊道:“这虞曦山神像,好像一个人。” “一个人?”杨逸讶道:“像谁?” 吴渊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杨逸侯飞云跟着进了庙。 光线已暗,神像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认出那是一个少年。 吴渊走到神像前,躬身为礼,道:“弟子吴渊,还请山神保佑弟子能找到师父。即使真的无缘,还望山神保佑师父无恙……还有师弟师妹。” 他直起身来,也不回头,道:“我们走吧。” 侯飞云道:“这就……走了?那个山神,我们还没见过呢。” 吴渊道:“那位前辈若是肯的话,早就现身了。既然人家不肯,我们也不必久留。” 侯飞云点了点头,正要答应,忽听庙门外一个清冷声音道:“你们是陆凌羽的徒弟?” 三人回头,只见门口立了一位衣着素淡的女子,因逆着光,看不清她容貌。她一身极浅极浅的淡黄,衣袂飘扬间,周身似有淡淡烟霞笼罩。 若真有云神,便当是这样吧?闲若晓风,淡如烟云。尽水三人看着那女子,不禁这般想着。 第二十八章 云韶 那女子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看到侯飞云时,微微停了停。庙内比庙外暗上许多,可她从亮处看来,却似把站在暗处的三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吴渊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施礼道:“正是,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女子道:“此地不便说话,你们跟我来。”说着转身便走。 尽水三人对视一眼,取出各自仙剑,跟了上去。 那女子行走极快,足尖轻轻点地,衣衫飘拂,姿态曼妙。尽水三人跟在她身后,步行跟不上,又不好意思御剑,只好一路小跑。 不多时,那女子停了下来。侯飞云反应不及,一头撞到前面的杨逸身上,好在杨逸及时稳住了重心,这才没有撞到吴渊。 此地乃一处山谷,距那山神庙并不远,只是无人居住。清遥城附近山峰都不算高,所以此处虽说是山谷,视野倒也开阔。 那女子转过身来,道:“陆凌羽他现在怎么样了?” 此时,尽水三人才看清她容貌。那女子眉目淡雅,顾盼间自有一份闲淡如云的气质,仿佛隔着千年纸页的一片白羽。 吴渊轻咳一声定了定神,方道:“前辈,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他怎么样了……” 那女子淡淡哦了一声,也没再说。 吴渊小心翼翼道:“前辈……可是虞曦山神?不知前辈与师父……” 先前吴渊看那女子步法,已看出她是巫道中人。但是……即使是面对陇城林啸天甚至寒冰逝涘这样的人物,他都能大致估计出他们的修为,但是面前这个女子,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她只是个毫无法力的普通人。在此之前,他完全感知不到对方修为的,只有师父、百里师伯、秋谷主三人。 若不是念着对方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怎么样也逃不掉,吴渊是绝对不愿意跟来的。 那女子道:“我不是虞曦,但他们说的虞曦山神,有的时候指的是我。” 吴渊虽然没怎么听懂,还是应了一声,道:“那家师……” 那女子打断了他,径自向侯飞云道:“你姓什么?” “我?”侯飞云愣了愣,方道:“我姓侯。”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姓侯,那就是她了。谁不知道那人是帝室之后。”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侯飞云身前的草突然离地而起,根根如剑,全部向她射来! 侯飞云哐地拔剑,剑光在身前画了一个圈,绞下了全部的草。这还是她青云石用在了上次那个法阵中至今未能取回,否则以她现在的修为,单凭阵法之力就能挡下这一击。 她正想喘口气,身边杨逸突然大喝一声,惊鸿剑连鞘挥出,只到听“铮铮”两声,像是弹飞了什么东西,同时杨逸拉住侯飞云的手急退,大喊道:“大师兄小心!这是有形无质境界!” 吴渊“铮”地一声拔出沧海剑,直接就是一式沧海横流对着那女子砍去。那女子左袖一拂,一颗大树被连根拔起,挡在沧海剑之前。 杨逸右手剑诀,侯飞云左手剑诀,惊鸿剑和赤色仙剑在他们指边急速旋转,然后杨逸侯飞云手上剑诀同时前指,双剑破空而去,直射那女子。此时吴渊也已将那棵树砍的七零八落,又是一式沧海横流攻去。 那女子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一夹,赤色仙剑被她夹成两截,铛铛掉在地上。她右手伸出之时,袖袍一卷,将惊鸿剑卷住,随手扔在一旁,同时左手东一指西一点,将吴渊逼在七尺之外。 杨逸侯飞云同时向后坐倒。 吴渊跃起,剑势变为碧海潮生,瞬间杨、侯二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了海潮凌空而下的气息,仿佛海神之怒,不可一世。 海潮瞬间消失。 沧海剑被那女子握在手中,剑尖点在吴渊喉口。那女子向杨逸侯飞云看了一眼,手上缓缓加力,几点血珠从吴渊皮肤上渗出。 吴渊突然吟道:“古有狂夫——” 他一说话,喉口肌肤起伏,沧海剑又刺得深了些,一串血珠从他脖子上滑下。 那女子面色忽变,道:“住手!” 吴渊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名曰子微——”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天诛地灭心法并不是没有破法,你不要逼我。” 吴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忽听一人道:“云韶,你何等身份,何苦欺负后辈。” 侯飞云叫道:“师——”叫了一半,才发现此人不是师父,后一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一个人影突然挡在了他们和那女子之间,看那背影,赫然正是他们在废墟上见过的那个男孩! 被叫做“云韶”的女子道:“这是我族家事,你何必来管?” 那男孩道:“云静跟着常经城跳了下去,那也是她自己愿意的,你还想干什么?” 云韶叹了口气,道:“虞曦,你知不知道静儿她有个女儿?” 杨逸侯飞云刚爬起来,被这两句话吓得又坐了回去。 常经城跳崖的时候是抱着云静一起跳的,这个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千两百年前的事了,但是眼前这人居然把云静叫静儿,那么她她她她她是—— 虞曦愣了愣,道:“女儿?云静常经城不是都死了么?” 云韶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静儿当时已经有孕,他们跳崖之后,刚好落到一处灵气汇聚之所,所以静儿虽然死了,腹中的孩子靠着灵气滋养倒是活了下来。” 虞曦回头看了杨、侯二人一眼,道:“这和陆凌羽又有什么关系?” 云韶冷冷道:“一笔烂账!” 虞曦道:“要收账你找陆凌羽去,找这几个人干什么?” 云韶道:“不找这几个人,我上哪儿找陆凌羽去?” 虞曦皱了皱眉,道:“你问过他们了吗?” 云韶冷冷道:“他不肯说。” 虞曦看了吴渊一眼,吴渊道:“我们是真不知道。我们被人追杀一年了,要是找得到师父,还逃到南疆来干什么。”想了想,又道:“要是前辈能找到家师,晚辈感激不尽。” 云韶侧了侧剑尖,道:“我是去找你师父麻烦的,你也愿意?” 吴渊叹了口气,道:“弟子不肖,但是不论如何,有师父的消息,总好过这样悬在这里,生死都不知道。” 云韶摇了摇头,道:“你别瞎想,陆凌羽这人,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死倒是不会死的。” 吴渊道:“多谢前辈吉言。” 云韶撤了剑,道:“这也算吉言?” 吴渊苦笑一下。 云韶倒转剑柄,将沧海剑还给他,道:“好了,你那个师父,有空我会留意一下他的消息的,至于找到之后再怎么样,那就不好说了。”说着向杨逸看了一眼,道:“反正他那笔烂账,已经有人来收了,我高了他一辈,也不好怎么样。” 虞曦道:“云韶,都活了多久了,以后做事不要总是这样。” 云韶沉默了一下,方道:“虞曦,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说话。” 虞曦竟是微微苦笑了一下,道:“是,你我性格如此,所以几千年来也只能呆在南疆,尤其是见过那件事以后。” 云韶叹了口气,道:“也别说这个了,虞曦,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虞曦道:“我本就在这附近,察觉到了你的灵力波动,就过来了。” 云韶点了点头,道:“无事的话,我就走了。”说罢也不看尽水三人,转身便走,看那方向,却是回了山神庙。 ### 虞曦目送云韶背影消失,方向尽水三人道:“可还好么?” 吴渊躬身道:“有劳前辈挂念,晚辈无恙。” 虞曦看着西天残留的最后一点霞光,道:“教我虞曦就行,别前辈晚辈的了,听着累。反正你们出身的那几个门派,以前也是不怎么讲礼数的。” 吴渊道:“是,前……虞曦前辈。” 虞曦微微苦笑,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昨日在平溪城见到了你们几个——呃,你叫什么?” 吴渊道:“晚辈吴渊,这是我师弟杨逸,这是我师妹侯飞云。” 虞曦点了点头,道:“真是难为你们还记得那个地方。” 吴渊道:“有些事情……不该被忘记。” 虞曦道:“是啊,现在的人,都不知道那一战的惨烈。参商剑被毁的时候,整个平溪城都是一片白光,据说清音和梦月的总堂都能看见。周落晖当场魂飞魄散,剩下的几个,秦少归、萧素雪、萧素心、宁风崖他们全部重伤,我和云韶离得远些,也受了些轻伤,损耗了几百年修为。” “这么惨?”侯飞云道:“那平溪城的百姓呢?” 虞曦叹了口气,道:“全死了。” 四人皆默然不语。天色黯淡。 半晌,虞曦方道:“那次我们就在平溪城外,因为事情实在太突然,我们一个人都没救出来。我和云韶这些年所为,也是希望能减轻一些当年的罪过。” 吴渊道:“山神?” “是,”虞曦道:“有些时候是我在山神庙里,有些时候是云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总是……虽然没大用,还是能帮一点,就算一点吧。” 吴渊道:“那些人的武艺,也前辈你教的?” 虞曦笑了笑,道:“是啊,不然他们怎么能把那个山神像雕的跟我一样?不过我倒是得说一句,他们请的那个石匠,手艺还真是不错。” 第二十九章 古事 清遥城。 虞曦和尽水三人回到清遥城时,夜已深了,客栈都已打烊。杨逸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两坛酒来,分了虞曦一坛,四人便坐在屋顶上吹风。侯飞云和吴渊都不喝酒,杨逸和虞曦倒是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很是投机。 杨逸瞄了吴渊一眼,向虞曦笑道:“前辈,你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虞曦笑道:“谁冤枉你了?” 杨逸道:“冤枉没有,就是我现在又偷酒又喝酒的,回头来一准给大师兄骂死。” 吴渊轻轻咳了一声。 虞曦自顾自喝了口酒,道:“这个我可管不了。” “前辈!”杨逸恳求:“前辈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虞曦咳了一声,向吴渊道:“那个……我们刚才讲到哪儿了?” 吴渊道:“讲到周落晖和秦少归很早就认识了。” 虞曦道:“是,当时虽然清音派和梦月宗很不和,周落晖和秦少归关系倒是很好。他们每次见面,都只论些诗词歌赋之类的,绝不提时事。” 侯飞云道:“那不是挺好的?” “是啊,”虞曦道:“但是有一次二人谈起名剑之时,秦少归说起想向周落晖借参商剑来看看。” “咦,”杨逸也不“前辈做主”了,道:“参商剑不是只有清音掌门才能动的吗,他向周落晖借有什么用?” 侯飞云道:“还有啊,参商剑那么重要的东西,想想看人家也是不肯借的,他提这个干吗?“ 虞曦道:“是啊,但是周落晖确实是喜欢秦少归这个朋友,所以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向萧素雪提了提。” 杨逸喝了口酒,道:“萧素雪拒绝了?” 虞曦也喝了口酒,道:“当然。所以周落晖又去找秦少归,跟他说了此事。他本以为秦少归会就此算了的,结果秦少归说,他在宗内失势,他们宗主给他下了死令,务必要想个办法让参商剑在七月十五那天离开清音派总堂。” 侯飞云道:“他们要打清音派总堂?” 虞曦道:“当时的周落晖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梦月宗被人冠以‘魔教’之名,宗内刑罚森严,如果秦少归不能完成宗主的任务,下场会比死还不如。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师门,周落晖夹在中间,实在为难。” 杨逸道:“他当初就不该交这个朋友。” 虞曦道:“他认识秦少归的时候,两人宗门虽然不和,但周落晖以为他们只谈琴棋书画之流的,应该不会有事。后来萧素雪也知道了此事,但见他们是真心相交,也没有多管。” 侯飞云道:“那他们为什么不逃?” 虞曦又喝了口酒,道:“秦少归如果逃走,被梦月宗抓到的话,下场更惨。” 侯飞云道:“左右不过一死,以他的修为,自杀都做不到么?” 虞曦道:“别说,他还真是做不到。当时的梦月宗,远远超过现在的寒冰。寒冰上下也只有逝渚一人到了归真境界,当时三大门派,归真的高手至少都有二十几个。” 侯飞云抓了抓头,道:“呃,什么叫做归真?” 虞曦道:“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划分,大致是你修到能将全身精华内敛,无论何人都看不出你道行就行了。” 侯飞云道:“比如你?” 虞曦道:“呃,比如……算吧。” 侯飞云道:“听你们说起来,好像修真界越来越差劲一样。五千年前,连天人境的都有过。” 虞曦喝了口酒,看着清遥城里稀稀落落的几点灯火,淡淡道:“那是自子微发现引灵气入体的法门以来,唯一的一个。” “呃,”侯飞云道:“那是谁?” “空井祖师,白墨。”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渊看着下方零落的有些寂寥的灯火,淡淡道。 夜深了,屋顶上已有露水。侯飞云向杨逸要了一口酒取暖,咳了一声,道:“那个,前辈,我们继续说秦少归和周落晖……“ 虞曦叹了口气,道:“是。周落晖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还是好友的性命更为重要。即使没有参商剑,以当时清音派的实力,就算梦月宗大举攻来,也未必有多大事。所以他去偷了参商剑,然后留书萧素雪,道自己对不住师门,七月十五之日一过,自会带着参商剑回来请罪,到时候全凭萧掌门责罚。还道梦月宗七月十五可能来攻,请她做好防备。” 侯飞云道:“后来梦月宗打了没?” 杨逸喝了口酒,苦笑道:“要是打了,就不会有现在的清遥城了。” 侯飞云抓了抓头,道:“也是,当我没说,前辈你继续讲。” 虞曦道:“七月十五那天,周落晖带着参商剑赶到平溪城,他到的时候秦少归还没来,他便去城里最著名的酒楼里偷了几坛子酒出来,打算论剑的时候和秦少归一起喝。” 侯飞云道:“前辈你连这都知道?” 虞曦呃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那次……我正好也去偷酒——那家酒楼的酒真的不错——我就在酒窖里看到了他。我觉得可能要出事,就去找云韶一起过来,所以整个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在城外。” 杨逸喝着酒,道:“原来前辈也是同道中人。” 虞曦微微咳了一声,道:“等秦少归到了之后,他们就坐在一条巷子里喝酒,参商剑放在一边。开始他们两人还在讲诗词,讲到后来,周落晖酒喝多了,就说他对不起清音,这次回去,真是没脸见人,说着说着就哭了。秦少归一直在一边劝他。 “后来我和云韶突然发现出现了好几个梦月宗的人。其中宁风崖是从我们这个方向进城的,他看了我们一眼,只跟我们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 侯飞云问道:“为什么?” 虞曦道:“我和云韶在南疆,一向不过问中土纷争,所以他也只叫我们不要插手此事。” 侯飞云道:“那你当时没管?” 虞曦道:“我当时不知道事情是这个样子,周落晖和秦少归的事,我是后来去查的。” 侯飞云哦了一声。 虞曦又道:“梦月宗的几个人进城之后就隐匿起来,把周落晖和秦少归围在中间。那两个人还是在喝酒,喝着喝着,秦少归突然说,落晖,对不起。 “他这句话一说,伸手便去抢地上参商剑。周落晖人虽然醉了,修为毕竟还在,抢先把参商剑握在手里,道,少归,你干什么。 “秦少归道,落晖,我是来取参商剑的。我说我在梦月宗失势,宗主命我将参商剑调走,都是骗你的。现在这个平溪城已经被我们围起来了,清音派看到你的留书,主力必然都留在总堂,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现在投降,我保你不死。 “周落晖就问他,说,那你之前与我交好,是不是也是骗我的,你说你当我是朋友,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秦少归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周落晖就大笑,笑着笑着,萧素雪却突然出现,道,落晖,参商剑给我,我们杀出去。” “萧素雪?”杨逸和侯飞云齐声问道。 “是,”虞曦道:“自从周落晖偷参商剑起,萧素雪就知道了,一直跟在周落晖后面,想找出来梦月宗的人。只不过萧素雪还是相信了周落晖的留书,所以只有她一个前来。” “哦,”杨逸喝了口酒,道:“可惜了。” 虞曦道:“确实可惜。周落晖听到参商剑给我几个字,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秦少归,秦少归只是苦笑。 “萧素雪就道,素心,你让自己手下干这种事,也不嫌脏吗。 “萧素心只好出面,道,你不也利用自己手下,我们半斤八两。” 侯飞云道:“萧素雪怎么利用自己手下了?” 虞曦道:“周落晖。萧素雪利用周落晖接近梦月。” 侯飞云哦了一声,又向杨逸讨了一口酒喝。 虞曦道:“当时周落晖就问她说,掌门,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和少归交好的。萧素雪刚想解释,周落晖又道,掌门,我以为你让我和少归做朋友,是因为你和梦月的萧宗主的事。” 侯飞云道:“她们两个怎么了?” 虞曦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摇了摇坛子,然后将酒坛扔了下去,道:“萧素雪和萧素心本是姐妹。” 侯飞云微微啊了一声,虞曦又道:“萧素雪道,是,我是利用了你,我是故意的,至于我和素心,半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周落晖就仰头大笑,道,我本来害怕我对不起你们,现在看来原来是你们对不起我,倒害我白白担心了许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侯飞云道:“然后就毁了参商剑?” 虞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杨逸也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坛子扔了下去,坛子在街上轱辘轱辘滚出老远,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侯飞云道:“那那个秦少归呢?” 虞曦道:“周落晖死后,他装作被参商剑震死了,实际上是自杀。” 侯飞云震惊:“为什么?” 虞曦道:“你没看出来么,这两个人其实是真心相交的,可惜生得不是时候。” “啊?”侯飞云道:“那他干嘛不说?” 虞曦道:“梦月宗刑罚森严,与清音结交是很重的罪,秦少归在梦月也有朋友有下属,他不想连累他们。” 侯飞云道:“那他干嘛早不自杀?” 虞曦道:“你以为有用么?就算他死了,萧素心大可换一个人,周落晖下场还是一样。结局避无可避之时,他还是希望朋友能死在自己手上,即使他至死都不肯原谅自己。” 第三十章 三年 大概是吴渊当初去了一趟平溪遗址的缘故,虞曦看他们三人格外顺眼,一路上多有照顾。虞曦本是山间灵气汇聚而成,在南疆一带呆了不知道几千年了,这两年间,便带着他们在南疆四处行走,与他们讲解一些风土人情。 侯飞云不得不佩服大师兄的先见之明。 其间四人也回过几次虞曦山神庙,治病救人或者打死老虎之类的事也干了几件,至于那些来求升官发财心想事成的,也管不了了。他们在的这几年里,倒是没有听说过有谁学了虞曦传下的武艺之后行不义之事的。 虞曦得知后,道:“不错不错,看来我以前交代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 杨逸在一旁道:“咳,那个,有些人心是很好的,只是心眼太少,容易被骗。” 虞曦无奈道:“这个我教不了。我和云韶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虞曦和杨逸走到哪里都要想方设法弄些当地名酒来喝——呃,至于这个方法,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借而不还,简称偷…… 吴渊侯飞云只装作没看见。 二师兄有这个爱好他们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们算计秋梧的时候杨逸怎么会哪儿都不去偏偏挑了一家当地闻名的酒楼,还装神弄鬼地蹭了人家一壶酒喝…… 有一次吴渊委婉地向虞曦提出总是偷酒是不是不大好,虞曦酒坛,放下咳咳两声,道:“饮酒是风雅之事,我们这叫鉴赏名酒。” 杨逸喝着另一坛酒,道:“前辈所言甚是。” 虞曦道:“还有,多去几趟酒窖可以让杨逸练一下身法。” 杨逸被一口酒呛到了,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就免了吧……” 虞曦吴渊侯飞云同时呵呵而笑。 于是从此之后偷酒的事全是杨逸一个人干。当着虞曦之面,侯飞云的“小心本掌门把你逐出门墙”也说不出口。 后来虞曦有一次也认真解释过他偷酒这件事的,道:“我若真想要钱的话,去山神庙里一收,或者上街摆个摊治病,钱就来了。但是我是真不想和人打交道。我既懒得赚钱,也懒得买酒,又想喝,所以只好自己去取。” 杨逸听罢,道:“多谢前辈的生财之道。” 虞曦一愣,道:“怎么?” 杨逸苦笑道:“我们穷了很久了,前辈你没看到我们住店都是三个人一间房么?” 吴渊和侯飞云同时咳咳两声。 不过他们至少还是干成了点正事的,比如—— 三天前,侯飞云《缘修经》终于突破第三层。 侯飞云卡在第二层到第三层的分界上已经卡了七个月了,每次冲第三层未果,便找杨逸要酒喝,经常把自己喝的大醉,然后第二天爬起来继续修炼。 后来杨逸劝道:“我们这样呆在南疆不也挺好,你何必这么急呢?” 侯飞云道:“我知道南疆很好,虞曦前辈也很好,但是南疆终归不是家,虞曦前辈终归不是师父。” 杨逸道:“这我知道,但是难得有这种舒服日子过过,多呆几天有何不可?” 侯飞云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师父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把掌门给我,我把你们搞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去见师父?” 杨逸道:“那是陇城的错,关你什么事?” 侯飞云道:“总是我自己没用。” 杨逸见她如此,只好道:“你说师父也真是的,到底在干什么?” 侯飞云随手扯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画阵图,道:“我不知道。” 杨逸跟着坐了下来,抱着她,道:“你真没必要这样。” 侯飞云道:“我也不想啊。” 不过,她这几个月折腾下来,终于有了些成果。破境那夜,他们周边天地灵气剧烈波动,把附近好几个门派都引来了,好在有虞曦在一旁护法。侯飞云破境之后要试试自身法力运转,正好拿那些赶过来的人练手。 她用的赤色仙剑在两年前被云韶毁去,至此之后,侯飞云就一直用吴渊的沧海剑。路上无事,吴渊就教她沧海剑经,有虞曦在一旁指点,侯飞云学的也快,已经把前三式学全了,只是之前苦于修为不足,无法施展。 那夜侯飞云把之前一直无法施展的第三式“浮天沧海”翻来覆去用了好几遍,直到体内灵力消耗光为止,实在是无比畅快。她初次使用,控制的不是很好,险些杀了几人,好在虞曦及时救下,这才没有与那些门派结下深仇。 当夜,四人连夜东行三百里,摆脱了那些看热闹的南疆门派。落定之后,侯飞云便提出回尽水,虞曦本想劝他们在南疆多呆几年,无奈侯飞云态度实在坚决,只好作罢,四人约好明日离开。 侯飞云和杨逸潜入附近的小镇,偷了四坛子酒回来。虞曦嫌他们二人偷的酒太少,自己又去弄了六坛回来。 虞曦道:“飞云,你这么急着回去干吗?” 侯飞云道:“我想师父可能已经回山了。” 虞曦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举起酒坛道:“喝酒!” 吴渊杨逸侯飞云各自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 虞曦又道:“你们这一回去,以后来南疆,估计也难得找到我。也罢,总归也没有不散的朋友,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说着抱起酒坛,咕嘟咕嘟又喝了一大口。 杨逸擦了擦嘴,道:“前辈,人生长着呢,怎么会说以后见不到就真的见不到了?我们像前辈一样,也在南疆呆个几百年几千年的,要是见不到,我跟他姓!” 虞曦笑道:“你个滑头,都知道祝自己长命千岁了。” 杨逸提起酒坛,喝了一口酒,道:“前辈也长命千岁。” 虞曦道:“我长命千岁还用你祝?” 杨逸道:“那就千万岁。” 虞曦道:“这还差不多。” 侯飞云道:“师兄,你刚说跟他姓,那是跟谁姓啊?” 杨逸道:“跟老天爷姓,姓天!” 吴渊摇摇晃晃地道:“不对,应该姓老!” 吴渊和侯飞云酒量实在是不怎么样,一坛还没喝完,两人就醉的差不多了。知道今夜已是最后一夜,四人谁也没用法力逼出酒气。虞曦和杨逸各喝了四坛,也醉得东倒西歪的。 自师父突然失踪起,已经三年了。她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个掌门,然后跟着师兄上玉屏,去陇城,然后被各种各样的人追杀,四处逃亡,连最基本的吃饭睡觉都没有保障,一度他们实在撑不下去了,大师兄甚至想过远走西域…… 而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侯飞云喝得头晕眼花,想起前尘往事,抱住杨逸大哭。杨逸被她哭了一阵,也开始大哭。吴渊抓起沧海剑舞剑,结果脚下步法乱七八糟,没走两步就一跤跌倒。 这一路风尘,他们都是靠着回家的信念支撑过来的,终于,终于他们把这条路走到了尽头,眼看尽水山就在面前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是想大哭一场。 三年,三年了,他们已落得满面风霜一身泥泞,即使是陆凌羽站在对面,也未必能认出自己徒弟来。三年江湖,因为没有师父的照顾,他们无论是道行手段还是对敌经验都比以前强上了许多,说起来应该算是好事,可是……可是,如果还有其他选择,谁愿意如此? ### 两道剑光,降落在了尽水山脚下。山脚有一片松林,在这夏秋之际郁郁葱葱地绿着。松枝在风中微摆,颇有韵味。 此际已近日暮,光线温和,天地间充斥着淡淡的淡紫颜色。松林静立,不远处便是高耸孤峭的尽水山,山上云雾缭绕,云雾的白色温和静远。因为云雾掩映,看不到尽水主峰的伤心崖。 为了节省时间尽快赶回,侯飞云和吴渊同御沧海剑,杨逸御惊鸿剑,全速飞行,待到得尽水山脚下,三人皆已透支,便降落到此地松林休息。尽水山已经近在眼前,三人反倒有些不敢立刻上去。 杨逸和吴渊静坐调息,侯飞云因为一路有吴渊带着,消耗并不是很大,休息片刻便缓了过来。左右无事,她便在这松林中信步走走。脚下土地松软,微带湿气,一小从一小从的杂草随处可见。头上松针疏密有致,透过松针,可以看到浅蓝色的天空,天上随意涂着一小片一小片的云。 侯飞云忽一皱眉,嗅了嗅。 这两年来她容貌初成,眉目如画,一颦一笑之间不知能颠倒多少人,只是眉眼太过清秀,因而显得有些单薄。单凭这一皱眉,别说她两位师兄,就是虞曦在此,也要愣上好一会儿。 只是此时林中无人,她这一皱眉,显然不是给松树看的。 ——这味道不错。 侯飞云轻轻垂下睫毛,这般想着。 她向四周看了看,片刻后眼神一定,缓步走到一株松树前,伸指在树干上一抹,然后将手举到鼻下嗅着。 她放下手,又走近了一步,身子几乎贴着树干,仰头向上看去。松树枝干苍虬,枝桠横斜,松针细密,将天分割成了一块一块的。枝干之上,有些凝结了的灰黄色液体,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是松香。” 杨逸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背后,淡淡道。 杨逸高了侯飞云半头,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她头顶。侯飞云伸手,将那东西掰了下来,取了一块帕子包住。 杨逸道:“你喜欢?” 侯飞云嗯了一声。 杨逸道:“不是这样直接用的。” 侯飞云道:“先捡着再说嘛。” 杨逸一笑,道:“那我们多找找。” 侯飞云转过身来,微仰头看着他。二人贴得是如此之近,侯飞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杨逸的体温,可以数清他的睫毛,看到他睫毛下一双很漂亮的大眼,那眼笑起来很阳光很清浅。 然后她说:“好啊。” 对于侯飞云下发的任务,杨逸一向有很好的执行力。待吴渊调息完毕时,侯飞云与杨逸已各自抱着一大包不明物体站在他面前。吴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 侯飞云只是嘿嘿嘿笑。 杨逸道:“大师兄,不回山吗?” 吴渊看了一眼天色,又瞄了一眼杨逸,淡淡道:“告诉我,你还有那只手能御剑?” 杨逸有些尴尬地呃了一声。 吴渊不知这两人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从来不会拂侯飞云的兴,便向二人道:“先放着吧,反正这么近,过两天再来取就是了。” 侯飞云哦了一声,表示赞同。可惜她两只手都抱着松香,不然她是很想抓抓头的。 吴渊让侯飞云随便找个地方放着,侯飞云坚决不允,认为山中气候多变,这“两天”里很可能下雨或者刮大风。吴渊无奈,于是找了一块大一点的石头,用沧海剑凿了个洞,让侯飞云把东西放进去。侯飞云用指在石上刻了“侯飞云到此一游”七字,作为标记。 杨逸见此,抓了抓头,在“侯飞云”三字旁跟了“杨逸”二字。 吴渊跟上了“吴渊”二字。 侯飞云这才满意,拍掉手上灰尘,道:“我们走吧。” 这上尽水山的最后一段路,侯飞云从吴渊手上抢了沧海剑,坚持要自己御剑上去。吴渊和杨逸只好同乘惊鸿剑。 如果,如果有幸,师父在山上的话,他看到我能御空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吧?我现在《缘修经》已经到了第三层了,很多人都打不过我了,也长大了,变漂亮了,在不靠谱了那么多年之后,终于有一天我能靠谱地回来了,很落魄,但是很风光。 一道清光,一道蓝光,就这么离开了山脚松林,向着终年云雾不散的尽水山顶而去。 此际,天色渐暗,天地间充斥着淡淡的淡紫颜色。那一片松林在风中微摆,悠远安恬。 第三十一章 旧识 因为吴渊离山前帮侯飞云和杨逸把门窗都关好了,他们屋子里倒是没落太多灰尘。侯飞云回到自己住处,第一件事就是去抱了一捆柴火回来烧水,然后打开自己衣柜,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大多数衣服自己都穿不得了。 不过好在当年陆凌羽极有先见地帮她买大了几件衣服,现在应该还能勉强穿一穿。侯飞云一件一件试过来,然后,极其震惊地发现师父好像当初就知道自己能长多高一样,衣服都恰好合身…… 师父啊,你是不是老早埋好了一个大坑就等你徒弟往里跳了啊? 待水烧热,侯飞云将门窗反锁,一把扯掉身上那件肮脏不堪的苗族女子服饰,跳到澡盆里好好泡了半个时辰,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她原本挑好了一件白的衣服搭在一旁,穿好后一照镜子,发现这些年来自己黑了好多,于是马上脱下了换了一件黑的。 侯飞云又照了照镜子,发现还是黑了好多…… 好吧,无奈之下,十六年没化过妆的侯大掌门决定去找些胭脂水粉之类的过来。侯飞云仔细想了想,然后就发现了一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尽水山虽然只有侯飞云一个女子,但并不是没有脂粉之物。而很不幸,那唯一的胭脂水粉所在,正是陆凌羽的住处。 见了个鬼啊!化妆就是要给师父看的,现在居然还要先跑到师父房里要水粉,这算什么事情啊! 侯飞云解不开这个死结,只好长叹一声,坐到床上。罢了,正事优先,她还要去那个哪里哪里启动阵法——咦,怎么师兄说的居然是伤心崖,那儿不是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吗? 她不在的这三年,掌门印信和白龙剑都还好好地放在桌上没动过。侯飞云打开那个红漆方盒,将掌门印信收入怀中,然后拿起白龙剑去找吴渊。 侯飞云到的时候,吴渊也已沐浴完毕,从那件苗族男子的衣服换回了他常穿的灰衣。吴渊一开房门,侯飞云便看到师兄一双眸子里光华内敛,清逸洒脱,不禁愣了愣。吴渊看到侯飞云眉目间的孤清之色,也是愣了一下。 侯飞云笑道:“师兄,不过洗了个澡换了个衣服而已,怎么都认不出来了?” 吴渊看着她,道:“你漂亮了好多。以前脏兮兮的,看不出来。” 侯飞云道:“师兄你也是。” 吴渊道:“好了,我们去伤心崖吧。” 侯飞云道:“御剑过去么?” 吴渊道:“白龙剑气息绝烈,不好控制,还是走过去吧。” 侯飞云嗯了一声,二人走向伤心崖。吴渊道:“我们上次回来的时候,也是夜里,你还说怕黑,不肯跟我去剑谷。” 侯飞云道:“啊?有这回事?” 吴渊咦道:“你不记得了?” 侯飞云抓了抓头,有些尴尬地道:“真不记得了,师兄,你是不是教了我哪一招剑法来着……” 吴渊摇了摇头,道:“不记得算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一路上剩下的时间,吴渊都没有再说话。侯飞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二人到了伤心崖。因为夜已经深了,吴渊怕侯飞云失足掉落悬崖,一直拉着她的手。 侯飞云道:“师兄,我们护山大阵的中枢,为什么会在这么个荒僻的地方?” 吴渊道:“荒僻么?原本的正殿就在伤心崖上,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才没有再用。” “啊?”侯飞云震惊,道:“为什么要建在这么险要的地方?” 吴渊道:“祖师——呃,也不能叫祖师,应该叫前辈们——醉心剑道,觉得此地风骨很符合剑道心法,就把正殿建在了此处。” 侯飞云哦了一声,道:“那为什么后来不用了?” 吴渊摇了摇头,道:“这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说罢蹲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道:“师妹,你也在地上找找看,有没有阴文的‘天尽人绝’四字。” 侯飞云目瞪口呆:“地上?不会被踩坏吗?” 吴渊道:“你也太小看前辈了。” 侯飞云哦了一声,也蹲在地上开始摸。二人摸了半天,吴渊叫道:“在这里了!” 侯飞云走到沧海剑蓝光之下,看到吴渊手指出地面正有阴文的“天尽人绝”四字,和掌门印信上的一模一样,便道:“师兄,是要把印扣到这里来吗?” 吴渊点了点头,道:“先把印放上来再说,别急着注入灵力。这里有好几重阵法,我先看看再说。” 侯飞云坐了下来,道:“师兄,跟我讲讲呗。” 他们逃亡的几年里,侯飞云的阵法都是吴渊教的。吴渊对阵法一道了解颇深,每次二人看到一个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了的古阵法或者不知谁用来暗算的阵法,侯飞云总是缠着吴渊跟她讲。现在看到自己门中的阵法,这个毛病又犯了。 吴渊道:“这里共有九重阵法,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五个五行阵,四个剑道阵,大致就这样了。” 侯飞云道:“那我们用哪几个?” 吴渊道:“我想想看啊……用一个木系阵法,一个土系阵法,再一个弱一点的剑道阵,差不多了。这样,你先开剑道那个,把灵力注入‘尽’字最下面一点里。” 侯飞云哦了一声,依言照做,只觉得那“尽”字的一点仿佛无尽虚空,洞然深彻,无论她多少灵力注入,都是毫无反应。 吴渊从背后戳了戳她,道:“师妹,省着点用,后面还有两个阵法呢。” 侯飞云满头大汗地叫道:“我全扔进去都不管用,还省着点用?” 吴渊一惊,道:“你先起来,别注了。” 侯飞云站了起来,抹了把汗,道:“师兄,怎么会这个样子,你不是说《缘修经》三层就够了吗,怎么跟个无底洞一样,我估计我修到五层都不够用……” 吴渊道:“你的灵力只是个引子而已,表示当代尽水掌门允许启用阵法,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侯飞云郁闷道:“我不知道。” 吴渊长叹一声。之前他在阵法上面也出过一次错,差点把他和师妹害死,现在怎么好像又错了,莫非真是自己之前太过自负…… 想到此处,他心下惨淡,道:“算了,先别管这个了,弄那个木系的。一样,把灵力注入‘人’字那一捺里面。不对的话就退出来,不要硬来。” 侯飞云哦了一声,手按在掌门印信上,注入灵力。这次很顺利,她的灵力刚一接触“人”的一捺,就感觉以她掌下为中心,山野间原本沉寂的木气瞬间被调动了起来,沿着特定路线游走。 侯飞云收回手掌,向吴渊道:“师兄,这次成了。” 吴渊也感觉到了身边木气的变化,点了点头,道:“好,再弄土系的那个。灵力注入‘天’字的第二横里。” 侯飞云照做,这次也很顺利,只不过被调动的是土气而已。吴渊看她起身,道:“有这两个阵法,应该差不多了,剑道那个打不开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 时隔三年,侯飞云再次睡到自己床上,只觉得无比舒坦,这一觉直睡到天色大亮才醒。如果不是有被秋梧追着的那段经历,侯飞云想,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能在自己床上一觉睡到天亮是种多大的幸福。 她照样穿了昨夜的那件黑色外衣,然后跑到大师兄二师兄门外踹门。大师兄不在,想必又练剑去了;二师兄倒是被她踹了出来,腰带还没系好,睡眼惺忪地问她有什么事。 侯飞云忍住一盆凉水到他头上的冲动,道:“去找一下师父。” 杨逸瞬间清醒,道:“老样子,你去东边我去西边!” 侯飞云道:“好!” 毫无意外地,他们还是没有找到陆凌羽。杨逸侯飞云去剑谷找到了吴渊,把他拉上一起去了厨房。虽然那地方已经被烧过一次了,但是厨房毕竟是厨房,不管成了什么样子,想要做饭,就得去那边。他们三年没有回来过来,也不知道还剩多少吃的。 “师兄,那次明明是你没关火!”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把我叫出去的好么!” “我只是告诉你了一个事实而已,身为厨师你应该时刻注意你的灶台!”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行了吧!” 侯飞云哼了一声,道:“知错要改!” 杨逸举起双手道:“我改——”话说到一半,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吴渊和侯飞云也同时看见了那个人影。 那人实在是落魄不堪,一声衣袍已经没剩下多少布料了,露在外面的肌肤又黑又黄,身材瘦弱,比尽水三人最落魄的时候还要惨上几分,不过身上倒是很干净。 那人也看到有人,转过头来,面容竟然颇是清秀。他似没料到会看到尽水三人,微微一愣。 “林兄?” “林振衣!”杨逸林兄二字还未说完,侯飞云已经冲了上去,大喜道:“我跟他们说你肯定是冤枉的,看吧,果然是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都找你三年了——” 她突然顿住。 一段匕首从她后心透出。 林振衣死死盯着她胸前匕首刺入的位置,目中恨意深深。 第三十二章 一寸 那一把匕首很刺目很刺目地刺在侯飞云胸口,林振衣握匕首的手因为攥得太紧,微微颤抖着,手心被匕首柄上的花纹磨出了鲜血。可他竟似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她。 事发突然,吴渊和杨逸都愣在了后面。 林振衣手腕一震,匕首就要拔出,吴渊杨逸双双掠上,一道暗蓝色剑光直接挑断了林振衣右手手筋。杨逸抱住侯飞云之时,吴渊沧海剑已经指住林振衣喉口。 林振衣被沧海剑指着,喉口已经淌下一行鲜血,他竟看也不看,只是仰天大笑。那笑声疯狂至极,笑着笑着林振衣面上就流下了两行泪,可他还是拼命笑道:“哈哈哈哈,我早知道所有人都不要我了,什么可以来尽水找我,全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吴渊面色一寒,沧海剑就要刺出,侯飞云突然哑声道:“师兄,不要……”然后她挣扎了一下,喘息道:“振衣,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们是有事被拖在外面了……” “有事!”林振衣哈地一声,大笑道:“所有人都有事,就我没事,就我多余!” 杨逸道:“我们因为你的事情,被陇城追杀了三年,一直回不来……” 林振衣冷笑一声,看着他道:“追杀?被追杀你们能穿成这个样子?”说罢一推沧海剑,转身往山下便跑。吴渊横起沧海剑挡在他去路上,林振衣竟也不避,直接朝剑锋撞去。 侯飞云高声叫道:“师兄别杀他!”叫完这句,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侯飞云醒来之时,只觉得胸口剧痛,痛得她想去死。 吴渊杨逸都坐在她床边,二人皆是容色憔悴,气息衰弱了不少。 侯飞云刚想说一句自己每次午睡被师兄叫醒后都要问的“我睡了多久”,却只觉得口中发苦,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杨逸声音沙哑,道:“你醒了?” 侯飞云轻轻嗯了一声,道:“林振衣呢?” 吴渊声音也是沙哑,道:“下山了。” 侯飞云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一切都好。” 杨逸嗯了一声,道:“但愿吧。我也不知道他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侯飞云低声道:“这也怪不得他。” 杨逸苦笑一下,道:“师妹,我们功德圆满了。” 侯飞云愣了一下,方才记起,他们逃出陇城后的一个雨夜,师兄曾经很无奈地说过,现在陇城秋梧都在追杀他们,再加上一个林振衣,那就功德圆满了。 这明明是陇城秋梧林振衣之间的事,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三方人马全都来为难他们,看来他们一定是上辈子造孽太多。 侯飞云道:“是应该烧几炷香庆祝一下。” 三人一时又是无话。半晌,侯飞云道:“师兄,昨天我们开启了两个法阵,林振衣他走得出去吗?” 吴渊道:“护山大阵进来难,出去倒是容易,不要紧的。” 侯飞云突然道:“我真没有对不起林振衣。” 杨逸道:“我们知道。” 侯飞云使劲咬了咬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出来,看着两位师兄,道:“可是他那样说,我真的很难过。” 杨逸道:“没事的了,只要你自己做事无愧良心就行,别管别人怎么说。” 侯飞云道:“可是我……”说了三个字,终于哭出声来,再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她这一哭,牵动胸前伤口,痛得大叫一声,哭声就止住了。 吴渊看了看杨逸,道:“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侯飞云嗯了一声,抓起被子,抹干了脸上眼泪。 杨逸突然道:“师妹,其实林振衣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恨你。” 侯飞云看着他。 杨逸道:“他刺你的时候,匕首偏了一寸,你才能活到现在。林振衣毕竟是陇城少城主,就算修为尽毁,真想杀你的话,不会刺偏的。” ### 一寸么? 世道艰难,林振衣为天下所弃,却还是留了这一寸仁心。林振衣恨她应该是真的,换了她是林振衣,被自己师门背弃之后,却发现连最后一处安身之地都不过妄想,她也会恨的。 但是……她真不是故意的。 侯飞云翻了个身,胸口还是剧痛,只好又翻回去。她颠来倒去地想着陇城和林振衣的事,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杨逸跟他说了,厨房里连一颗米都没有剩下,林振衣这三年大概也是吃野菜过来的,看他身上衣物,日子想必也不会比他们三个好到哪里去。 但是……到底是哪儿错了呢?整个事情里林振衣都没做错什么,他们三个也没做错什么,跑到陇城去顶多算莽撞,但……就是她当年说过的,这一趟,她不可能不去。 谁都没错,可是事情就是搞成了这个样子,这就叫……命吧。 说起来林振衣之事是她在尽水山上看了十几年武侠小说之后干的第一件算得上行侠仗义的事,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 天道呢?为什么现在林振衣过得跟野人一样,她侯飞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吴渊杨逸为了给她疗伤修为都掉了一层,可是陇城……陇城照样是笙歌繁华、盛誉无双? 天道呢? 侯飞云想起他们逃出陇城的当夜,大师兄跟她讲过剑道心法,想来她现在的心境,应该是很符合师兄的那“不忿”二字的。 她想爬起来试试看自己现在修炼《缘修经》与之前会有什么差别,结果左手一用力,胸前就又是剧痛,血从绷带下渗了出来。 侯飞云哼了一声,逼着自己将整件事又想了一遍,只觉得心中绝望,那绝望深沉如渊,仿佛只有万年寒潭至深处的幽黑潭水才能浇灭。她借着这股绝望之气,双手猛一用力,强撑着坐了起来,只痛得几欲昏去,勉强扶着墙坐好,大口大口喘气。 她闭上眼,按《缘修经》所述真气运行的方法行功,只觉得体内伤势如沸,尤其是心脉一处,气息凝滞,真气无法周转。 侯飞云舍了心脉改修其他经脉,也没感觉与之前有什么差别,练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就收功了。不过这样修习了一阵,倒是让她心中宁定了不少。 侯飞云睁眼时,正看到杨逸静静站在她卧室门口。下午的阳光有些昏暗,从门外斜射进来,杨逸的影子斜斜投在门边,淡如烟墨。 侯飞云看着他,道:“师兄,你站了多久了?” 杨逸道:“我刚来。” 侯飞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杨逸也没有再说。室内静得能听到阳光落地的声音。 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与二师兄无话可说。 半晌。 杨逸道:“你好好休息,不要练功了。” 侯飞云道:“可是我一躺下,就会想起那个人……和那些事情。” 杨逸道:“你这样心绪不宁,练功容易走火入魔,还是不要练了。” 侯飞云道:“师父说过,自踏入剑道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走火入魔了。” 杨逸道:“那是针对剑道而言的。剑道中人唯一的信仰就是剑,也只能是剑。当一个人只有一个信仰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可怕,这才是他所谓走火入魔。” 侯飞云道:“为什么会很可怕?” 杨逸轻声道:“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不顾任何手段,不计一切代价。而当他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达到那个目标之时,他会选择毁灭自己。” 侯飞云道:“比如常经城?” 杨逸道:“是。当年空井自杀的人,基本都是这样。这样的人……真的很可怕。” 侯飞云道:“那……大师兄、你、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杨逸看着她的眼睛,道:“不会的,相信我。” 侯飞云不知道二师兄哪里来的自信,可她看着二师兄清酒般的目光,不由得还是信了他。 她道:“希望如此。” 杨逸笑了笑,道:“希望吧。” 不知为什么,侯飞云总觉得二师兄今天有些不对。二师兄不像是会跟她讲剑道讲信仰的人,那都是大师兄讲的。 于是她道:“大师兄是不是又跟你讲剑法了?你是不是又被大师兄骂了?” 杨逸一愣,道:“没有啊!” 侯飞云道:“那你是不是又哪一招剑法悟不出来了或者大师兄逼你学阵法了?” 杨逸立刻道:“没有!” 侯飞云道:“那是不是你偷偷喝酒被大师兄发现了?” 杨逸叹了口气,道:“别管我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侯飞云道:“我挺好!你一定是喝酒被大师兄发现了!” 杨逸道:“你那个样子,说自己挺好估计你自己都不信。” “不!”侯飞云眉飞色舞地道:“自从知道你喝酒又被发现了之后,我就感觉非常的好!” 她这话一说,又是牵动伤口,痛得她弯下腰去。杨逸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看看你,总是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以后一直这样怎么成。” 侯飞云道:“你今天怎么老是以后以后的?说点以前的,师兄,你昨天去了哪里,又偷酒去了吗?” 杨逸道:“去看了看我上山之前的几个朋友。” 侯飞云哦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哪里有些不对了。她不知道二师兄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但……二师兄一直都是站在门口跟她说话,没有进来过。 第三十三章 师姐 竹林。 陆凌羽喜欢竹子,这是他们都知道的。 这片竹林是何时移栽过来的,他们都不知道,不过想来也不会太早。两百三十年前纪师祖失踪,陆凌羽接任掌门,那时他《缘修经》还卡在第六层到第七层的境界上,断没有闲心来摆弄这些花草。 一百八十年前百里长亭离山,隐居远在四千里外的明心峰;也就是差不多时候,陆凌羽放弃了《缘修经》,改修《知我何求》,同时弃剑,至此之后只用一支竹木箫。 他原本的佩剑黍离,百里长亭离开尽水的时候带走了,现在还挂在他居室的墙上。他们去明心峰的时候也见过那把剑,古朴沉郁,有些不像师父的性格。 他们也曾问过师父这片竹林到底是什么时候移过来的,师父只是淡淡地答了一个一百多年前。吴渊还曾试图根据修为境界推算一下,无奈陆凌羽境界实在高出他们太多,怎么也算不出来。 反正也不过一片竹林而已,又没有什么绝世奇阵隐藏其中,实在算不出来,三人也没有深究。 不过,也是一百多年了。 现在这些竹子,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些;而种下这片竹林的人,早已不在。 物非,人非。 侯飞云重伤之余,执意要来此散步,杨逸怕她触景伤情,终是拗不过她,扶了她来此。 青竹苍翠。 侯飞云道:“这里风不错,蛮舒服的。师父就是有眼光。” 杨逸皱了皱眉,道:“你身子弱,还是不要吹风了。” 侯飞云道:“整天躺在床上,闷都闷死了——”看到杨逸眼色有异,马上改口道:“是,好好养伤也是很有必要的,非常非常之必要。” 杨逸道:“知道就好,否则我明天做饭不放盐。” 杨逸下山访友那天,倒是带了些油啊盐啊作料啊之类的回来,勉强把厨房修整了一下,继续他当年在山上未完成的做饭事业。掌勺之后,杨逸就经常以“做饭不放油”、“今天不吃肉”之类的理由威胁侯飞云好好养伤,否则尽水恐怕没过几天就找不到他们的掌门大人了。 而最让侯飞云郁闷的是,这种威胁只对她一个人有效。大师兄从来不在乎吃的怎么样,二师兄大可找出七八十种方法把自己那份弄得好吃一点,只有侯飞云深受其害。 没办法,谁叫杨逸是二师兄呢。为了吃二师兄做的饭她甚至都愿意留在山上挨师父的打。 师父......想到师父,侯飞云就又觉得有些郁闷。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听师父的话好好学习,而不是整天琢磨怎么偷懒…… 好吧……她曾经说过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痛改前非苦练剑法,现在回来了,却因为自己伤势不能练剑。 想到此处,她向杨逸道:“师兄,等我伤好了一定苦练剑法,一定一定绝不反悔!” 杨逸嘿嘿笑道:“要是你伤一直不好呢?” 侯飞云哼道:“你咒我死是不是!” 杨逸道:“有伤的人怎么会死,死人怎么会有伤?” 侯飞云哼了一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逸道:“不,这里大大有讲究。” 侯飞云道:“没看出来。” 杨逸道:“你说一个人受伤了,那这人肯定还活着;你要是说一个人死了,那么即使他死的时候身上有伤,你也是不会提的。” 侯飞云道:“跟我讲这个干嘛?” 杨逸道:“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论:一个人受伤了,就表示他还活着。所以我说你一直受伤,就是祝你长生不死。” “一直有伤?”侯飞云道:“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了算。” 杨逸道:“你一定要那么做,那也随你。” 侯飞云哼道:“什么叫我一定要那么做,说的好像我会一直有伤似的!” 杨逸笑了笑,道:“谁没有伤?只不过有轻有重罢了。” 侯飞云道:“听你这样说,好像你也很有道理一样。” 杨逸道:“你师兄我一向很有道理。” 侯飞云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要下雨了。” 确实要下雨了。现在本是上午,可是天色昏暗,竹林间的风也带了几分凉气,萧萧飒飒。 杨逸道:“回去吧。” 侯飞云拉住他袖子,道:“再站会儿,反正你也带伞了,等雨下了再走不迟。” 杨逸点了点头,半抱着她站着。 半晌,雨开始下了,雨点打在竹叶上,声音淅沥。 杨逸举起手中之伞就想撑开,侯飞云一把按住他的伞,低声道:“不要。” 杨逸道:“为什么?” 侯飞云看着他的眼睛——在这样一个阴雨天里,师兄眼中竟仿佛有白色的阳光——轻声道:“你看,现在下雨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样不是很好么?” ### 侯飞云无所事事久了,心痒难耐,便拉着吴渊去算藏经阁的阵法。 她伤倒是好了大半,只是还是不宜妄动真气。当然,那个大半也是针对她当初的伤势而言的,即使伤好了大半,侯飞云本人还是没有好到哪儿去,大半时间都是躺着床上。 论及阵法,侯飞云还是比吴渊差了不少,她先后算了三次才算出解法,这还是因为吴渊在照抄藏经阁的两个阵法结果差点把他们两人困死之后跟她详细讲解了藏经阁的所有阵法,否则侯飞云的计算次数还要增加。 因为有阵法保护,三年无人打扫,藏经阁里也没有多少灰尘。但那一排一排的书架都极旧,有的甚至歪歪斜斜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 “师兄啊,”侯飞云抬头看了看四周,道:“这里乱成这样,你每次都是怎么找书的?” 吴渊道:“只是地方乱了点,分类还是不错的。比如说这一层是医书和杂记地理,二层是阵法数术星象,三层是——” “好了好了,”侯飞云一摆手,道:“你直接告诉我第七层是什么就行了。” “第七层……”吴渊愣了愣,道:“第七层什么都没有,专门空出来看风景。” 侯飞云呃了一声,摇了摇头,觉得本门祖师的思维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她身为掌门表示压力巨大,本想发表两句感言,不过想起不能在吴渊面前说本门前辈的不是,只好作罢。 侯飞云道:“那那些最好的功法剑法,都在哪里?” 吴渊道:“第六层。” 侯飞云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兴趣去看。她该学的陆凌羽已经放在她桌上了,等到把那些学完,再来藏经阁找本剑谱看看吧。 吴渊忽道:“对了,既然来了这里,你去挑一柄仙剑吧,毕竟本门流传下来的仙剑都还不错。” “仙剑?”侯飞云抬头看着师兄,茫然道:“在哪里?” 吴渊道:“地下。”说着走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书架之后,不知把什么机关转了一下,书架横移了一丈,露出下面一个又窄又破烂、怎么看都很不靠谱的楼梯。 楼梯太窄,勉强容一人通行。吴渊先走了下去,侯飞云跟在他后面,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挪,挪了大约二十级台阶才踩到地上泥土。 然后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大跳。 在她印象里,既然是藏宝之地,就算不富丽堂皇,干净整洁总要有的吧。只是这里……实在是有点……寒碜。 四周墙壁和他们落脚的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地上最多的就是仙剑,东一柄西一柄地扔着,剑上落满灰尘。藏经阁地上都是木制,因而灰尘较少,地下则是直接在土里挖出来的,所以灰尘极多,多得很多都看不出来仙剑原本的颜色了,只能看到一个棍子一样的形状。 “师兄,”侯飞云道:“这里为什么没人收拾?” 吴渊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没脸收拾。师妹,你挑一柄吧,总是跟我用沧海剑也不是个事。” 侯飞云哦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走向角落里拿起那柄灰尘最少的剑,捡起来就走。 “苍崖剑,”吴渊看了她手里仙剑一眼,道:“不错,等你伤好了试一试吧,要是不趁手再换。你修习的是《缘修经》,这世上除了传说中的神钧剑,还真没有什么是不能用的。” ### 自他们从藏经阁回来以后,侯飞云就只盼着自己能快点好起来。因为她实在是看那柄苍崖剑顺眼。 顺眼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苍崖剑是墨绿色的。 于是她最近很注意食物,很注意睡眠,很注意作息,清晨五更的时候一定会醒,醒来之后会去山上走走。那个时候草上皆是露水,山风清净,鸟鸣宛转。 只是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她照例在五更的时候醒来,醒来之后便看到有个人正坐在自己铜镜前画眉。侯飞云只看到了一个侧影,那人长长睫毛下的眼中盛了白色的晨曦,执笔的姿势很是好看。 那人一身浅棕色衣袍,白色束腰,衣摆拽在地上。清晨苍白色的阳光斜照进来,照得那人身影微微有些模糊。 别说是一件浅棕色女装,就算这人用黑布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侯飞云都不会认不出来。 “二师——兄?” 那人转了过来,向着她浅浅一笑,道:“叫师姐。” 第三十四章 原来 杨逸笑过很多次。 比如那日在洛昌城,比如那日在玉屏山,还比如那日醉仙楼头,那日竹林微雨…… 他笑起来一直很好看,佛世人要说千言万语,他都只要一笑便可。 他这一笑,尤其好看。 ### 侯飞云知道师兄的面容俊美如女子,知道师兄有一双便是女子也难及的大眼,知道就算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颠倒众生来形容师兄都不过分,可她从未想过—— 师兄,竟然是女子。 于是她眨了眨眼,道:“师兄,这么一大早的男扮女装跑到我房里来干什么?” 杨逸笑了笑,道:“非要我脱光了你才信么?还有,都跟你说了要叫师姐。” 她是信了的,她当然信。她知道那个天崩地裂的时刻即将到来,可是……可是……真不允许她把这最后的时间拖得久一点吗? “我信,”侯飞云笑了笑,突然泪流满面,道:“没想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居然是这么漂亮。” “我很开心我不用脱衣你就能信我,”杨逸站了起来,道:“如果你不肯信,那还真有点麻烦。”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微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杨逸袖着手站着,阳光从她衣间透过,竟有种绝世的窈窕。 “二师——姐,”侯飞云过了半天,方道:“你这个样子,师父……知道吗?” 杨逸笑了笑,道:“陆凌羽?他自然早看出来了。只是他还看出来了我来历,所以明明知道我来干什么,还是没有阻拦。” 侯飞云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下意识地想后退几步,却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坐在床上的,这一下几乎跌倒。 师父……师父……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师父,这是不是真的…… “想杀我吗?”杨逸看着侯飞云骤然苍白的面色,道:“陆凌羽不是把白龙剑给你了吗,来,杀了我啊。” 侯飞云忽地大叫一声,双目赤红,嘶声道:“这不可能!” 杨逸淡淡一笑,道:“不然,你觉得放着吴渊在上面,他为什么要把掌门之位传给你?” 侯飞云心中乱成一片,以前许多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事,此刻却是都想了起来。难怪那日被刺杀的时候杨逸说可以带她出去,难怪灵犀报出自己名字之前看了杨逸一眼,难怪杨逸坚决反对去陇城,难怪云韶说师父那笔烂账已经有人来收了…… “师父?”侯飞云涩声道:“他真这样?” “是啊,”杨逸笑了笑,道:“不然当初我上山的时候他就该拒绝。他还是不想得罪那人,所以放弃了你。” “不可能!”侯飞云厉声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杨逸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你以为你知道陆凌羽是什么样的人?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侯飞云感觉自己丹田处撕裂一痛,却突然冷静了下来,道:“师姐,那我可以问问你是什么人吗?” 杨逸道:“区区姓杨,名琴,断弦谷秋谷主座下二弟子,与师姐凌箫合称琴箫。” 侯飞云只觉得自己苦修三年的灵力完全失控,在体内乱窜,撞得她痛苦不堪。丹田处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仿佛灵力随时可能外溢。 这是散功的前兆。 杨琴也发现了她的异状,上前了一步,道:“陆凌羽就算把白龙剑给你了又能怎么样,他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绝对不会杀我。他只是让你自己做出这个选择而已。你杀不了我,这不是道行原因,而是——” 她直视侯飞云双眼,道:“你下不了手。” 侯飞云双手攥紧,像只小兽一样喘息着,死死盯着杨琴。 杨琴道:“我知道你白龙剑一直都放在枕头底下,你要杀我,现在动手也不迟。” “我只问你一句,”侯飞云声音嘶哑,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装的?” “不然呢,”杨琴笑了,笑容里竟然有几分天真,道:“我又不是男子,怎么会真喜欢你?” 侯飞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撕心裂肺。我又不是男子,六个字,字字如刀,割得她遍体鳞伤。 她体内乱撞的真气忽地再也控制不住,侯飞云仰头厉啸,声音凄厉至极。 狂风骤起,裹杂着树叶尘土,绕着她的小屋旋转,形成了巨大的风柱。风柱逐渐缩小,向中心收去,灰色转沉。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一道暗蓝色剑光倏忽而至,快如流星,瞬间刺破了灰色狂风。吴渊撞破窗纸冲进侯飞云房中,手一抬,沧海剑就要向外刺出,却突然看到站在一旁的杨逸,惊得差点剑都掉了下来。 半晌,他方结结巴巴道:“二师——弟,你——没事吧?” 杨琴笑了笑,道:“要叫师妹。” 吴渊震惊,下意识地看向侯飞云。侯飞云面色极度潮红,全身真气极度紊乱,眉间有痛苦之色。吴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收起沧海剑就冲了上去。 他才冲了一半,侯飞云又是一声厉啸,面色由潮红瞬间转为苍白。她双手骤然用力,猛听轰的一声大响,狂风骤散,剧烈的气浪向外狂涌而出,屋内桌椅砰砰砰砰倒成一片,吴渊都被冲得险些立足不稳。 杨琴袖着双手,站在这一片狂风之中,面色淡淡。 狂风消散。 侯飞云俯下身去,咳出一大口血,然后就趴在床沿上再也撑不起来。吴渊扶着她坐在床上,怔怔看向杨琴。 杨琴道:“断弦谷,琴箫里的那个琴,你应该知道的。” 吴渊道:“杨琴不是三十年前就闭关了么?” 杨琴笑了笑,道:“我是什么时候上山的?” 吴渊面色瞬间苍白,倒退了一步,撞到床上。 杨逸上山的时间,正是三十年前。 侯飞云抬起头来,看着杨琴,道:“二师兄,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本门秘法有那么好看么?” 杨琴道:“不错,我身为断弦谷弟子,能看到尽水不传秘法,我很荣幸。” 吴渊祭起沧海剑,但是剑光中毫无杀意。 杨琴道:“我留到现在,是因为师父嘱咐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说。” 吴渊道:“那你赶紧。” 杨琴笑笑,道:“当初师父与陆凌羽大婚的时候,那个百里长亭突然冲了进来,拉着陆凌羽就走。师父本以为陆凌羽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有跟去。结果——” 她看着吴渊和侯飞云,又笑了笑,道:“结果陆凌羽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渊道:“那与我们又有何关系?” 杨琴道:“师父当年追求者无数,见的男人多了,也知道什么样的人容易讨人喜欢,所以我才能把这丫头哄得一愣一愣的。” 侯飞云默然。 杨琴继续道:“师父从来没说过这事,但她喜欢的只有陆凌羽一个。我师姐的那只箫上,还刻了‘羽雁’二字。” 吴渊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琴道:“这件事,是冲着陆凌羽去的,侯飞云她只是不幸被他收为弟子而已。” 吴渊道:“你上山是三十年前,师妹上山是十五年前,那个时候秋谷主怎么知道师妹会来?” 杨琴道:“如果她不来,那师父也会有别的法子。” 吴渊道:“但你知不知道师妹喜欢你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杨琴截道:“但那又怎样呢?第一,师命在此,我不得违抗;第二,就算我敢违抗师命,我身为女子,也不可能一辈子陪着她,顶多再拖几年罢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结果。” 吴渊默然。侯飞云咳咳两声,道:“师兄,送客。” 她记得曾经看过一首诗,一首开头很忧伤的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不知怎么,她看着面前的杨琴,突然想了起来。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也知道我爱你,但是,仅此而已了。今天阳光很好。 第三十五章 剑舞 三天了。 距杨逸离开,已经三天了。 吴渊最后还是没有出手,看着杨琴御起惊鸿剑消失在了云间,云上阳光灿烂。 侯飞云靠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失魂落魄。吴渊替她端了一碗白粥,扶起她的头,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当日侯飞云心情激荡之下内息完全失控,三年修为毁于一旦,但真要论伤势,倒还没有严重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她只是想这样子呆着而已。 她像个死人一样看屋顶已经看了三天,不哭不笑。这三天来一直都是吴渊喂她。吴渊烧饭手艺比杨逸差了很多,只做得好白粥。好在侯飞云只想吃白粥。 吴渊还是不多话,有些时候就只是坐在她床边,整日整日地坐着。侯飞云看屋顶,他就看地板,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他知道师妹喜欢的人一直是杨逸,但他过来的时候其实没有想太多,没有想过自己和师妹有没有可能,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陪着她而已。至于陪着有什么用,他不知道。 侯飞云咽下了一口白粥,终于不再看屋顶了,看着吴渊的眼睛,道:“师兄,我这个样子,以后还能不能再修炼?” 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低沉。 吴渊不料她第一句话竟是问及修炼的问题,刚想开口,却觉得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三天没有说话了。 他使劲咽了口口水,道:“我查过了,没有问题。” 侯飞云点点头,又道:“杨琴是断弦谷的人,却看过我们尽水的这么多功法剑法,还拿了一把惊鸿剑走,师兄,你说怎么办?” 吴渊又是一惊,不料她提及此事,随后想起,当初师父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命……师妹是认真的。 不过听她称杨逸为杨琴,吴渊倒是放心了不少,道:“没有办法。秋雁身为断弦谷谷主,一身修为神鬼莫测,只能等百里师伯的说法了。” 侯飞云道:“你不是说不知道他住哪儿吗?” 吴渊道:“百里师伯总会回来的。” 侯飞云沉默了一下,道:“也只有这样了。” 吴渊将粗瓷茶勺放回粗瓷的碗中,道:“师妹,我走了。” 侯飞云嗯了一声,突然抬头看着他,眼神这些天来难得的清亮,道:“你说,真仙真的存在吗?” ### 夜。 剑谷。 剑谷两侧是两道竖直山壁,山壁中间有一块不算太小的空地,地上泥土已被踏得平实而坚硬。四周石块和山壁上随处可见剑痕,新旧不一,有的剑痕砍得深了,还能看出山壁上层层不一的石质。 吴渊静立谷中,容颜清逸,飘飘洒洒。 这里,他来过很多很多次,七十年间,他都是在此练剑。 呛啷! 蓝光掠起。 他忽地旋身出剑,沧海剑蓝光扫成一片扇形,剑势舒卷如高天流云,吴渊身法随剑势而变,翩然若忘情鸥戏。 剑势一变。 仿佛瞬间便是漫天雨丝洒落,沧海剑在雨中旋舞,雨丝被荡成弧线,溅到两旁的石壁上,碎成琉璃。 雨更狂。 吴渊衣衫长发在剑风中张扬地飘舞,随着暗蓝色的波纹摇曳不定,如一朝盛世醉于华彩。 他手中长剑突然消散,化作山谷中流转的暗蓝辉光。 日生沧海横流外。沧海月明珠有泪。若风生,若潮起,暗蓝辉光之中吴渊襟袖飘然,恍如乘风而至的仙人。 剑若一叶。 一叶之舟。 纵此一叶凌万丈狂澜万顷惊涛万涛生灭万灭如寂。 ### 漫天流光忽然消失,重新凝成一柄剑,呼啸而下,钉入石中。 剑身清亮,然而却有一点蓝光,不曾散去,顺着剑身滑入石中。 像深夜中不为人知的泪水。 吴渊降下,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垂在身前。 他默然半晌,方伸手拔出沧海剑,插回剑鞘。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此舞过一次,一样的,也是这套剑法。他是舞给那个人看的,可是那个人靠在墙上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望。 他希望那个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好看,或者不好看,可是那个人睡着了。 那个人睡着了也不是因为他剑舞的不好。 因为那天确实晚了。 那天晚了,是因为……他带着那个人去伤心崖上看了落日。 ### “师兄!” 吴渊震了震,回身,却看到侯飞云靠在山壁上。侯飞云见他回头,笑了笑,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吴渊道:“你怎么来了?” 侯飞云道:“我又没有多重的伤,就出来走走,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吴渊沉默了一下,道:“你刚看到了?” 侯飞云点点头,道:“和上次的一样,这应该是沧海剑经的九式吧?我只认出来了前三式。” 吴渊道:“我以为上次你不记得了。” 侯飞云笑了笑,道:“怎么会真不记得。总是该想起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吴渊点了点头,道:“是沧海剑经,只不过只有前七式。碧海潮生这里没法用,曾经沧海使不出来。” 侯飞云嗯了一声,道:“这样推算就对了。不然我还分不清楚你每一式是什么。师兄,沧海剑借我一下,我也试一次。” 吴渊道:“你没有真气,不能动剑……” 侯飞云道:“我就试一下招式和剑意而已,没有真气也没什么关系。” 吴渊想了想,道了一声“千万小心”,将沧海剑递了过去。 侯飞云从吴渊手中接过沧海剑,以观沧海起手,起手式中正平和。 吴渊微微点头,侯飞云沧海剑转第二式来凝沧海,剑势凝重坚决,仿佛即使面对的是燎原之怒,都不会退缩。 这一剑不附有任何灵力,因为现在的侯飞云体内几乎没有灵力,但其中剑意,却比她当年靠灵力使出来的深沉很多。 吴渊点头,侯飞云剑转第三式浮天沧海,当初她还在南疆之时,就险些以此招杀伤数人。 只是这次她再出的浮天沧海里却没有任何杀意,只有天地渺远沧海无尽的喟叹与哀伤。 哀伤,是因为无可奈何。即使他们是以孤愤立身的剑道,都有无可奈何之时。 这数日间,师妹的剑道心境确实强了许多。 沧海剑经,第四式,沧海有情。 婉转,幽微,执着,深沉,仿佛很多很多个深夜,茫茫沧海间有一盏孤灯执着地亮着,灯下那人孤单的剪影映在了窗纸上。 沧海剑经侯飞云以前只会前三式,这之后的剑式……都是由心而生。 剑势开阔。 天各一方,隔着天与地的距离,连一声叹息都不能回荡,寂寂虚空中只有远方来的风萧索孤寂。 碧海青天夜夜心。 沧海剑经,第五式,碧海青天。 仿佛虚空之中一轮明月升起,月光皎皎,海面如镜,海中明月的倒影美好如同幻境。鲛人对月而泣,月光为流珠折射,迷离,凄美,伤情。 沧海月明珠有泪,沧海剑经,第六式,沧海月明。 轰然巨响,仿佛手中之剑便是七海,暗蓝色剑芒浩然而出,肆意张狂,带得侯飞云衣衫长发尽皆飘舞。 沧海剑经,第七式,沧海横流。 漫天流光忽然消失,重新凝成一柄剑,呼啸而下,钉入石中。 剑身清亮,然而却有一点蓝光,不曾散去,顺着剑身滑入石中。 吴渊走上前去,帮她把沧海剑从石头里拔了出来,笑道:“最后这一下是我随手扔的,怎么也学了去?” 侯飞云道:“随手仍的你会扔两次?不过我还是灵力不足,不能把沧海剑散掉。” 吴渊道:“这个其实没太大关系的,也就沧海横流那式要用一下。剩下的嘛……顶多算个出其不意。” 侯飞云挑了挑眉,道:“你这算安慰?” 侯飞云平时绝少用这种语调说话,吴渊知道,她这样是……想尽快忘掉某个人。 他怔了怔,刚要回话,却听侯飞云道:“反正我法力早晚都要回来的,这么说话干嘛?” 吴渊笑笑,道:“算我不好。” “师兄,”侯飞云叹了口气,道:“跟你斗嘴真是一点也不好玩。” “那怎么办,”吴渊道:“除非你教我斗嘴。” 侯飞云想了想教会师兄如何斗嘴该是一样多么艰巨的任务,无奈道:“算了,不指望你了。” 吴渊道:“你剑意真的强了许多。” 侯飞云道:“没办法,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想剑道心法想了几天,只是……还是不知道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她眉目本偏单薄,瞳中光华亦不如以前明亮,在这夜色中看来,竟隐隐有几分憔悴。吴渊心中微微一痛,便伸手将她抱入怀中,道:“不管能走到哪一步,总是要先相信自己最后能打破天人一线。要是连这个都不敢,那也不用修炼了。” 他身后的沧海剑突然亮起,剑谷中暗蓝色光纹缓缓荡漾,仿佛置身湖底。蓝光幽微中,侯飞云抬起脸看着吴渊,双颊晕开了一片有些病态的红色。那红色衬着她孤清的眉目,竟有几分绝艳之感。 蓝光荡漾,恍如梦幻。 “师兄,”侯飞云道:“你把沧海剑弄亮了?” “是啊,”吴渊道:“怎么样,喜欢吗?” 侯飞云把头埋在他胸前,闭上眼睛,道:“喜欢。” 第三十六章 白衣 这些天来,侯飞云每日缠着吴渊教她些东西,从天象地理一路到诗词歌赋,无所不包,无奇不有。 不得不说,在修真界中,尽水实在是个异类。 陆凌羽放弃《缘修经》后就一直在研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玩一类的,而百里长亭则比他简单的多,至隐居后,一直在研究……佛经。 所以吴渊和侯飞云也是所学甚杂,吴渊拜入陆凌羽门下比侯飞云早,所以学得比她更杂。 不过这些东西就算在儒生看来都不是正统,他们身为修真之人,自然更不可能整天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剑法和阵法还是必须学的。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修为。 侯飞云又重新从《缘修经》第一层开始修炼,不过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速度倒是快了许多,估计不出两月便可破境。 吴渊对此甚感欣慰。 师妹天赋很好,剑心很好,也很用功,和跟师妹讲阵法比起来,跟杨逸讲阵法简直是种折磨——糟糕怎么还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吴渊和侯飞云下定决心不去想此人,但是……这样少了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不习惯。而少了一个心上人的感觉,比少了一个师弟的感觉,更加不习惯。 除了那日在剑谷,侯飞云就没有再做出过越礼的举动,这让吴渊心中很是惴惴,可他又不敢直接去问师妹。总是……日子久了,就会好的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想着。 他窗前是一片竹林,此时仍是清晨,光线柔和,竹叶上挂着清澈的露珠。风一吹,露珠微微变形,掉了下来。 他坐在桌前,竹帘半卷。 沧海剑还是依着他的习惯放在桌上,剑柄伸出桌外,淡蓝色剑穗垂到了他膝上。他身旁还摆了另一张破木板凳,凳上只有黑漆斑驳。 这个凳子,他一直留着。不光这个凳子,那日他与她讲解《缘修经》时用的宣纸,他也都留着,那上面有她的笔迹。 竹帘……还是半卷。这一窗朝西,那日已是下午,有一道阳光隔了竹帘照进来,映在她秀稚的下巴上,她细微的汗毛也被镀上了一层融融金色。 此时窗中并无朝阳射入,他身后的墙壁仍是白色,只显宁静。 他从她第一次被师父带回来想起,那时候她真的很小,才出生没几天,他和杨逸凑了上去,讨论小师妹以后应该嫁给谁。 后来师妹总是缠着他到处去玩,每次被师父发现,他都想帮师妹顶罪,可是师父每次都能分清楚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师妹的剑法,是师父亲自教的。他们三人境界相差太远,师父从不一起教他们三人,也不准他们偷看,他只知道师妹每次练完剑回来就一脸愤怒地嚷嚷二师兄加餐,肯定没少挨打。 那时候他很可惜自己不会做饭。 那时候他和杨逸都自负容貌,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自负的容貌对师妹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师父实在太帅。不论容貌,还是数百年静修的气度,他们都远远不及。 后来他才知道,论及手段,自己实在是差断弦谷的那张琴太远……不过,即使他知道该怎样讨人欢心,他都不愿意对师妹用。 真的……他没想怎么样过,他只要看着师妹好就够了。但是……他总希望那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也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忽然意识到今天早上的白粥还没有做,急忙将沧海剑背到背上,匆匆出门。 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师妹要是已经起床了,这该如何是好?一想到师妹,吴渊几乎有种御剑赶去厨房的冲动。 山道岔口。 吴渊拐上了另一条路,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侯飞云正站在他面前的山道上。 侯飞云一身白衣,手里提着一柄白色长剑,衬得她眉目更加孤清。清晨的山风拂过,吹得二人衣角发梢微微飘舞。 “去练剑啊?”吴渊笑了笑,道。 侯飞云嗯了一声。 吴渊道:“早些回来,要不然粥要凉了。” 侯飞云道:“嗯。” 吴渊笑了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过。侯飞云微微点头,沿着山道越走越远。吴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单薄背影渐行渐远,那白色在晨光中飘飘摇摇,飘摇得像一声叹息。 半晌,侯飞云消失在杂草间,他方回过神来,继续向厨房走去。很快吴渊便到了厨房,像往常一样烧上柴火,然后向锅里放了些米,再倒了三碗水,盖上锅盖。 锅盖盖上的那一瞬,他的手突然僵硬。 今天早上,他神思一直都有些恍惚,直到刚刚那个瞬间,她想着师妹的时候,想起了她手上那柄白色的剑。 那是白龙剑。 但是……现在师妹体内灵力极其薄弱,虽然不管是沧海剑惊鸿剑暮雪剑酒棋剑骊鹤剑黍离剑苍崖剑还是铁匠铺里三两银子打出来的剑她都能用,但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两把剑她是不能用的。 因为四个字,剑灵反噬。 强大到反噬其主的剑,只有三柄,有一柄已经毁了,有一柄在寒冰文姬手上,还有一柄—— ### 伤心崖。 侯飞云站在深渊边缘,高寒的山风吹得她一身白衣猎猎而舞。天很蓝,而且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深秋的阳光并不耀眼。 她站在绝崖之巅,上是长天,下是虚空,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袭白衣,白衣面容孤清,无悲无喜。 她来祭一个人。 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杨逸,这是我最漂亮的样子,希望你能看见。 她握住剑柄,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白龙剑。剑身清如秋水,映着她的容颜,更显清寒。 侯飞云右手握剑,左手持剑鞘,微微愣了愣。她本以为白龙剑拔出来的时候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结果什么都没有,白龙剑只像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一样被她握在手里。 侯飞云闭上眼,单足点地,右手长剑平指身侧,左手剑鞘推至身前,双袖在风中飘飘扬扬。 她右腕一震,剑光带起一道弧线,刺向身前虚空。 雁于九天第一式,翩若惊鸿。 杨逸剑法也不是很好,她这一式中,有好几处错误,若真是在斗法,只怕长剑已经被人震飞。不过现在她只是想给那个人看看而已,虽然明知道他看不到。 山风凛冽,侯飞云白色的身影在风中飘舞,白龙剑角度不住变化,晃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阳光。她剑意时而深沉时而痴狂,仿佛一场沉醉不醒的幻世。 她想起了杨逸纯净温和的双眼,想起了他清酒般的眼神,想起了他把自己拉起时手上的温度,想起了他贼兮兮地抱着两坛酒出现时的表情,想起了很多很多,还有……最后的最后,他坐在自己铜镜前画眉,依然是那么好看。 她心中一涩,手上剑势却更加癫狂,仿佛只有把自己累死,才会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咣当! 白龙剑从她手中掉落,重重砸在地上。侯飞云勉强后退几步,脚下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她才使到第四式万水千山,就觉得手中长剑已经重到拿不动了。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能使完一整套雁于九天,毕竟当日在剑谷,她把沧海剑经的九式使了七式。 自己来伤心崖,就是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样子,她最漂亮的就是剑意,所以她不希望自己一套雁于九天都使不完。 侯飞云看着面前的白龙剑,深吸一口气,真气在体内游走一周,然后尽数集中到右手手心。 她伸出手,向剑柄握去,面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手指却是微微颤抖。 以她现在的微薄法力,操控白龙剑,会是什么下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不动用真气,自己断无法将雁于九天使完。 都最后一次了,那就留个漂亮的结尾吧,给我,也是给你。 随着她那道真气的注入,白龙剑上突然爆发出了极耀眼的白光,古老、莽苍、绝烈的气息从剑身上散发出来,即使侯飞云是持剑的人,也有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每一个曾经握住白龙剑的人,都是剑道的巅峰。逆万民,逆苍生,逆天下,逆命,最终逆生死,无绝大伤痛者,不能为此。 剑道入门简单,后面却越走越艰难。终于有一天,当你的剑锋必须指向你所爱之人时,没有哪只握剑的手还能镇定。 如果你信奉剑,你就只能信奉剑,没有其他。 是谓天尽人绝。 白光亮起的一瞬,仿佛有无数或孤傲或决绝或桀骜的魂魄呼啸而来,裹挟着至深的挣扎与至深的痛苦。 侯飞云面色瞬间苍白,长剑脱手,但白龙剑却没有掉落,而是自行悬浮在她身前。 那些用白龙剑自杀的剑道前辈们,魂魄……应该都没有离开。 一将功成万骨枯。剑道传承近万年,万骨已枯,却无人功成。 第三十七章 剑痕 哧! 吴渊降落在了剑谷中,满头大汗。他已经尽力控制了,可还是忍不住微微喘气。 这倒不是因为他在半个时辰之内把师父住处杨逸住处师妹住处他自己住处祖师祠堂藏经阁厨房以至于尽水上下所有人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而是因为他心里很冷。 师妹拿着白龙剑走了已经半个时辰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而更严重的问题是,他根本找不到师妹! 剑谷他已经找过三遍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不知道师妹去了哪里,但是如果她不在剑谷,那他把剑谷找三百遍都没用。 吴渊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汗。 他灰衣的布料有些粗糙,擦在额头上不是很舒服,但这也让他冷静了一点。 他面前有一块石头,石上并排刻着一深一浅两道剑痕,这是那夜他们来此练剑的时候,沧海剑那最后一扔刻下的。 师妹……你一定不能有事啊。 吴渊咬了咬牙,转身御剑而去。 ### 伤心崖上白光炽烈,地上沙石全部被激得向四周飞散,飞溅的沙石在树皮上割出了几道划痕。 刷! 侯飞云的剑尖停了下来,斜指身前地面。剑风反震,荡得她衣袖飘了起来。 雁于九天第八式,北冥有鱼。 本来好好的一套清高孤傲的雁于九天,被她拿着白龙剑硬是使成了凌厉绝烈,侯飞云还是有些郁闷的。 不过好在现在只差最后一式了。 不过……为什么第八式要叫北冥有鱼呢?北冥的那条鱼,好像叫做鲲,然后还能变成一种大鸟,叫鹏……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就是这招北冥有鱼的气度吗? 侯飞云决定再试一次。 她闭上眼睛,白光再次亮起,仿佛千年的囚徒缓缓睁开双眼,高傲,漠然,不屑。 剑锋微微上挑,横削而过,像是青天之上鹏舒展的双翼,凌厉至极的剑气沛然而出,然后,令侯飞云极其震惊的是——原本在她上空的那片云,赫然被一道剑痕贯穿而过! 太强了,真的是太强了,强到有违天和。杨逸曾经说过,三大奇剑与天地同存,那个境界不是你我能够理解的,到现在她总算明白二师兄的这句话了。 既然这样,那就只剩最后一式了。 雁于九天第九式,九死无悔! 浩荡如海的白光轰然而出,天空中云色急变,在她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侯飞云借剑势跃起,剑尖前指,直刺空中漩涡的中心! 山风呼啸,她头顶是纯白色的巨大漩涡,脚下是不知何处为底的深渊,天与地的中间孤悬着一处绝崖。 伤心崖。 凌空而起的那一刹那,侯飞云想到的不是三大奇剑,不是白龙剑法,不是雁于九天,不是自己会不会跌落悬崖,而是——二师兄,这个样子,够漂亮了吗? ### 剑谷。 沧海剑插到了地下,吴渊扶着剑柄坐着,沉默不语。 就在刚才,他很清晰地感受到了白龙剑的气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白龙剑的气息,不是因为他道行有多么高深修为有多么深厚,而是因为白龙剑为尽水护山大阵之源,刚才,他感受到了阵法的波动。 当然不是那个木系阵法或者土系阵法。 是侯飞云没能成功启动的剑道阵。 那日回前山之后,他便仔细推想过,要想启动这个阵法,大概需要用白龙剑。而很明显师妹不是拿着白龙剑去启动阵法的,那么唯一的解释是师妹把白龙剑剑意散发了太多。 以师妹现在积蓄不到一个月的灵力,把白龙剑威力激发太多,只意味着四个字。 他曾以这四字逼迫文姬。 剑灵反噬。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由于白龙剑是影响到了阵法才使他感觉到的,他根本无法推算师妹的具体位置。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师妹在哪里是一个比剑灵反噬更重要的问题,但刚那一闪念间,他真是这么想的。 这算是……同生共死么? 是啊,吴渊看着面前的两道剑痕,默默想着,他连和她共死的权利都没有。 ### 一道白光从空中坠下,毫无阻碍地插入了侯飞云身前的石地中,因为插得太深,剑柄都不曾晃动。 白龙剑。 她九死无悔使到一半,突然白龙剑中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力量直接将她震回了地面,震得她现在还是手腕酸麻。 侯飞云看着那把剑,想了想,打算扶着剑柄站起来,于是伸手去够剑柄。在她手指堪堪将要触到剑柄时,突然一道白光一闪,将她的手震开了。 然后……侯飞云极其震惊地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她在用白龙剑的时候已经想过了,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把剑突然不受控制把自己刺死,但明明自己剑已经脱手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因为一直看着面前的白龙剑,侯飞云便没有注意空中的动静,不知道上空原本是漩涡状的云层已经散去,像是畏惧着什么。 然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很不对,不是白龙剑不对,而是整座尽水山都不对了。山风低沉,拂过伤心崖后的松林,竟有几分死寂的意味。 她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明明还照在自己身上,可她突然觉得很冷。 白龙剑亮了起来。 囚于白龙剑中的无数生魂,都亮了起来。 那些魂魄生前都是剑道的巅峰,即使死了,依旧是桀骜如初。她看着那些孤傲决绝冷厉深情的气息从剑上缓缓散发出来,然后白光大盛,一道绝烈至极的气息冲天而起,将所有魂魄的气息都镇压了下去。 白光蒸腾,在白龙剑上方缓缓扭曲,幻化成了一条龙的形状。 那条龙很小,初成形时,只有一指粗细,五寸长短,随着注入的白光越来越多,白龙越长越大,形状也越来越细致。 白龙龙首向天,无声长啸。 是为龙吟。 仿佛来自远古的咏唱之声在山间响起,远古之时,天地未分,无边混沌中一道流火那样壮烈那样壮烈地划过—— 伤心崖之前三十二峰,伤心崖之后五十六峰,尽皆伏拜。 那些用于哀叹的咏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挽歌。 为那一剑招魂。 神钧剑。 神钧剑裂而为三之后,剑灵保存得最好的,是白龙剑。而白龙剑的剑灵,由无数生魂组成,此刻,就在侯飞云面前。 这片刻间,白龙的身躯已经长到了极大,仿佛只要轻轻一扫,便可以将整个伤心崖击碎。 白龙却没有管下方的侯飞云,径自向上空飞去,巨大的身躯矫矢而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空中黑白红三色几乎是同时闪过,至此,尽水山的五行大阵,尽数开启。 白龙没有停下,而是一头撞了上去。 轰! 恐怖至极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灵气波动以碰撞之地为中心向外辐射而出,五色的护山大阵一阵扭曲,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恢复。 轰! 又是一声大响,五行阵再次扭曲,然而还未等阵法恢复完全,又是——轰! 轰! 轰! 轰! 一连撞了六下,白龙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已经破损不堪的五行阵,龙眸里一片漠然。 它是剑灵,有灵无智,自然看不出任何情绪。 侯飞云抬头向空中看了一眼,对本门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空中的五色光华极其黯淡,阵法也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周围天地灵气全部紊乱,然而……却始终不曾散去。 白龙看了阵法一眼,然后低下了头,看着坐在地上的侯飞云。只那一眼,侯飞云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似要凝固。 “前辈,”她战战兢兢道:“我不好吃……” 说完这句,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能说话。 白龙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算听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它看着侯飞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它是当年神钧剑的剑灵,即使残破不堪,看着这样弱小的一个人时,也不需要任何感情。 数千仞高的绝壁凌云而起,绝壁的顶端是一处悬崖,孤高凌世,睥睨天地。 这是方圆百里的尽水山中最高的地方。 尽水主峰,伤心崖。 侯飞云独自坐在伤心崖上,白衣飘拂,白龙在她上空五十丈之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漠然。白龙剑插在她面前的地上。 ### 吴渊盘膝而坐,沧海剑横在膝上。 沉寂许久的白龙剑灵突然出现,他感觉到了;尽水五行大阵完全开启,他感觉到了;那六次可怖的碰撞,他也感觉到了。 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感觉不到师妹的位置。 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当一切气息归于寂灭之时,他将用沧海剑贯穿自己喉口,虽然其实他很不想死。 他活了九十多年,学了七十多年剑,认识师妹十六年,他觉得这样很好,虽然师妹一直只是把他当成师兄而已,直到那夜剑谷。 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平时吴渊盘坐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背靠什么东西的,但现在……反正他就要死了,放纵一下也没关系,何况背后那石头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剑痕,并排。 想到那两道剑痕,吴渊无声地笑了下。虽然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甚至连和她死在一处都不能,但至少他可以和她同时死。 至于生死,倒真不算什么大事。修真之人素来看中往生,若非魂飞魄散,也少有人真的执执于生死之事。只是何为七情,何为轮回,何为自我,却少有人说得清了。 舍不下的,不过记忆和修为罢了。 最后再想一遍罢……师父住处,杨逸住处,师妹住处,他自己住处,祖师祠堂,藏经阁,厨房…… 啪! 吴渊忽地一拍身边石头,因为太过用力,石头都被他拍碎了一角。 他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了。他知道师妹为何舞剑,所以只找过师妹和杨逸一起去过的地方,而全尽水山上下,师妹没和杨逸一起去过的地方,只有一处。 那是他带她去的。 第三十八章 沧海 隔着五十丈,一人一龙对视着。龙看着侯飞云是因为要判断能不能吃,侯飞云看着龙则是因为……她除了目光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 自她看到杨逸一身淡雅女装坐在她铜镜前画眉之后,就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了,如果有人要她去死,自己应该也不会介意。 直到看着这条龙,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想死。 于是她试着把剑气凝聚到目光里,然后死死地盯着龙的眼睛。但是不知道是她没有凝聚剑气成功,还是她的剑气太过微弱被龙忽略了,龙.根本没有理会她的目光,缓缓从空中降了下来。 侯飞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强迫自己冷静,然后直视白龙的眼睛。 龙首距她,已不到五丈。 她忽地想起那夜在陇城,也是这样,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暗红短剑一寸一寸逼近,但是除了等着,她无能为力。 死……会痛么?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更加凶狠地瞪着龙。 陇城那夜,有一道白光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前,今天,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那道白光还会及时挡在她身前呢?或者师父和百里师伯突然出现,帮她把这条龙痛打一顿打回白龙剑里? 三丈。 来自远古的威严降临在她身上,龙眼中繁复的花纹次第亮起,瞳孔中仿佛有无数魂魄呼啸而过,映出了无数世的悲欢离合。 侯飞云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一下。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后魂魄还要成为白龙剑灵的一部分,但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事……什么,自己居然还能摇头? 侯飞云极震惊地抬头,然后更加震惊。 一个人,站在了她和白龙之间。那人背上负着剑鞘,一身灰衣在狂风里飘舞,右手长剑光华前所未有地璀璨,即使面对的是白龙剑灵这般至高无上的的存在,依然不曾退缩。 血,一滴一滴滴到地面。 “师兄!”侯飞云大叫:“师兄你没事吧!” 吴渊没有答话,而是再次横起沧海剑,挡在白龙面前。 白龙又是一声长吟,吴渊突然回身,一剑斩在身后的白龙剑上。 锵! 一声钟鸣般的大响,剧烈的气浪以双剑相交之处为中心向外狂涌而出,吴渊借势飘起,抱住侯飞云,掠到了伤心崖后方。 白龙冷冷地看了过来。 吴渊一拍地面,翻身跃起,沧海剑横扫而出,又是一道蓝光打在白龙剑上。 白龙乃是剑灵,本源还在白龙剑上。吴渊这两击之下,白龙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一道白光从它眉心洒下,罩住了白龙剑。 吴渊第三剑到。 白光和蓝光同时大盛,然后沧海剑被震飞,像一堆破铜烂铁一样掉在地上。吴渊弯下身去,肩头一耸,吐出了一大口血。 侯飞云惊叫:“师兄!” 吴渊深深吸气,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子,右手法诀召回了沧海剑。 白龙仍是冷冷地看着他。 沧海剑经,第八式,碧海潮生! 瞬间,仿佛七海倒卷,铺天盖地的海潮凌空而下,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万顷狂涛尽皆向白龙涌去! 白龙矫矢而舞,用巨大的身躯撑起了一个约二十丈的大球,球外的海潮汹涌澎湃,却仍是不能撼动圆球一分一毫。 吴渊面色极度苍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双手二十八指节尽皆渗血,在苍白的皮肤上红得触目惊心。 侯飞云在背后看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想到白龙剑这么强,也没有想到师兄这么强,也没有想到……师兄已经用了最强的手段都不能改变结果,他们终于是要死了。 铛地一声,沧海剑再次被震飞,掉在吴渊面前。 侯飞云冲上前去扶起吴渊,然后一脚踢起地上沧海剑,抄在手里。 要知道沧海剑经不只吴渊一个人会。 吴渊虚弱地笑了笑,道:“有我在这里,用得着你出手么?” 侯飞云觉得自己已经快哭了,道:“师兄……” 吴渊摇了摇头,夺过侯飞云手中沧海剑,一字一字道:“你记住,一定要拖时间,尽水山还有两个法阵可以压制白龙剑,只是启动得有点慢。” “师兄,”侯飞云急道:“这到底是……” 吴渊笑了笑,道:“白龙剑灵嗜万物精魂,你不知道吗?” 侯飞云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大响,仿佛一盆冰水浇下,冻得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白龙剑,三大奇剑之一,神钧残片所化。饮万人之鲜血,聚杀意为剑灵,虽未开灵智,却已成就无上戾气。不得离山,严戒。 这是写在《白龙剑法》第一页上的话,她看过很多遍,却直到刚刚才懂。 白龙厉啸一声,似乎对吴渊的打扰很不满意,龙首向他们转了过来,目中凶厉之色闪烁。 吴渊又笑了笑,道:“以后记得好好练剑。” 侯飞云愣住,吴渊已脚尖一点,凌空跃起。山风呼啸,他浅灰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拂,恍如仙人。 龙首探出,向空中的吴渊咬去。吴渊侧身避过,长发被风卷起。 空中,忽响起了吟诵之声。 “古有狂夫,名曰子微。 “青峰所向,笑唾众神。” 山风狂乱,龙啸威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吴渊的吟诵声却无比地清晰,没有深情无悔,没有壮怀激烈,一字一字,只显淡然。他面色也是淡淡,仿佛只是在读一首平常的诗。 自他第一个字出口起,白龙就突然狂暴了起来,龙息、龙角,龙爪,龙尾,凡是能用上的,全部都打向吴渊。吴渊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无论白龙用何种手段,都近不了他身边三尺。 侯飞云面色惨变。 不是因为突然变得狂暴的白龙,而是因为吴渊吟的句子。 天诛地灭心法。 这是很早以前尽水剑道高手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以纯粹无比的剑道心境强行突破自身经脉的限制,可以聚起全身灵力为一击,一击之后,经脉毁损,修为尽废。 是的,只有一击,而且因为还是以自身灵力为根基,这一击也不会强到过分的程度。 “以己之心,肃己之志。 “剑士九死,其犹未悔。” 吴渊静静立在山风之中,面容清逸,无悲无喜。 白龙龙首仰天,长啸不绝。 侯飞云站在地上,面色苍白,眼中怔怔滑下两行清泪。 “天常似醉,地难容情。 “我自立命,何求恩悯。” 瞬间,仿佛山风静了,白龙静了,护山大阵静了,沧海剑静了,整座尽水山都静了,静静等着那两句已有许多年都没有被说过的话。 “他日剑出,天诛地灭!” 沧海剑之上,无比璀璨的蓝光亮起,极致的光华带来了极致的温度,因为剑身太过炽热,附近的空气不规则地波动着,像是剑上覆了一层水波。 沧海剑之名,当由此而来。 沧海剑经,第九式,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山风忽地转向,开始向沧海剑环绕。吴渊面容清华出尘,衣衫长发在风中飘飘荡荡,飘荡成万古云霄绝世的凄艳。 一道剑光,带着三分痴狂三分寂寥两分惊艳两分不可一世决然掠起,刺向那九天九地间高不可攀的存在! 白龙眉心! 剑光湛湛。 哧! 沧海剑陷入了白龙的眉心,三寸。 吴渊抓着沧海剑剑柄,被吊在了半空,在白龙的双眼间晃来晃去。因为隔得太近,他无法看到白龙的双眼,只能看着白龙的右眼。 此时此景,他的眼神依然清如山风。 白龙伸出一根龙须将他卷了起来,送到自己眼前。沧海剑还钉在白龙眉心,显得有些诡异。 吴渊看着天。 龙须忽地一紧,吴渊大叫一声,喷出了一口血。白龙伸出另一根龙须,点在他眉心。 侯飞云只觉得胸腹之间撕裂一痛,双手同时攥紧,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吴渊还是看着天,漆黑的眼瞳中映着天光云影。 他感觉到了点在他眉心的龙须,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像所有白龙剑中的魂魄一样。 可他只想看天。 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他给师妹送粥的时候,师妹正坐在铜镜前画眉。师妹的衣摆拽在地上,清晨苍白色的阳光斜照进来,照得她身影微微有些模糊。他端着一个粗瓷碗站在门口,碗里搁着一个粗瓷茶勺。 这样真好啊,不是吗? 第三十九章 暮雨 侯飞云看着白龙,白龙看着吴渊,吴渊看着天。 他看天的眸子里突然多出来了一金一白两抹色彩。 金色和白色的符文在空中次第亮起,以他们头顶的天空为中心向外延伸。随着金白二色亮起,两道气息仿佛凭空降临,一道淡渺悠远,一道古奥森严。 吴渊等的两个阵法,终于开启了。 尽水纵星阵。尽水无崖阵。说起来真是好笑,尽水最强的两个法阵,却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压制本山镇派之宝。 也是因为这两个镇压的阵法,历代严戒,白龙剑不得离山。 金白二色的气息仍在不断攀升,符文还是在向外扩展,但是也只覆盖了尽水山上空很小的一部分。 白龙看了看阵法,又看了看吴渊,然后转头看了看侯飞云。 快点啊快点啊快点啊,侯飞云死死盯着天空,在心里狂喊着,前辈你他妈的倒是快点啊! 白龙好像是一时无法决定,放任金色符文连成一片,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图案,缓缓向下压来。白色慢上一些,不过其中气息,甚至比已经成型的金色法阵还要恐怖。 侯飞云双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鲜血从她指缝滴下,她竟也不觉。只要法阵能比白龙更快,师兄就有救!只要!只要啊! 白龙看着吴渊,眼中一种繁复的符文闪过。 侯飞云大叫一声,双手剑诀。她不认识那种符文,但可以肯定它一定和魂魄有关。她手抖得厉害,不过插在白龙眉心的沧海剑还是亮了起来。 白龙眼中的符文再次闪过。 金色的尽水无崖阵突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的威严,侯飞云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白龙的绝烈之气被尽水无崖阵的威严压制了许多,但龙眼中的符文第三次闪过。 三魂。 吴渊看天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闭上。 “师兄!”侯飞云大喊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倒插在地上的白龙剑之前,对着剑身拳打脚踢。她动作疯狂,片刻后白衣下摆已红了一片。 白龙眼中闪过比先前繁复得多的符文,然后挪开了点在吴渊眉心的龙须。 然后,仿佛整个星空都被移到了伤心崖上空,浩大渺远的气息凌空而降,金色与白色交相辉映,金白之下白龙矫矢。整个伤心崖都笼罩在极度绚丽的光彩之中,恍如仙境。 尽水纵星阵,成型。 但是……别说尽水纵星阵只是尽水山最强的阵法,就算它是古往今来最强的阵法,又能怎么样呢? 最后一次的符文,是七魄。 三魂七魄,是为魂魄。 侯飞云背靠白龙剑,斜斜坐了下来。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就算她也用一次天诛地灭又如何,就算她能把伤心崖上所有的阵法都打开又如何,就算她能把白龙剑砍成渣渣又如何,就算她能一剑劈了整座尽水山又如何! 四字,道尽其中一切。 无可奈何。 ### 金色和白色两种符文在空中叠加,然后同时开始向相反的方向缓缓旋转。随着符文开始旋转,原本的两道气息合而为一,威严如同上古神魔。 白龙不住扭转着,用巨大的身躯撞向符文。 侯飞云看着空中的景象,怔怔想着,师兄的魂魄在那条龙里面,那条傻龙这么拼命地撞,师兄他……会不会痛呢? 也许是因为她走神了,当巨大的龙首距在她身前一丈不到时,她竟不觉得害怕。 白龙无法突破空中的两个阵法,一腔怒火,自然要找人发泄。 大家伙,你要我的魂魄是吗?要就来拿吧,我好累,累到懒得管这些事情了…… 她靠着白龙剑,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便感觉自己重重撞到了地上。 什么情况? 侯飞云将右眼睁开一条缝,向外看去,只见白龙剑自行从她背后跃出,挡在她身前。白龙见到面前的长剑,厉啸一声,又向空中的阵法撞去,啸声中满是愤怒之意。 身为剑灵,这大家伙居然一直想……逃走? 尽水无崖阵和尽水纵星阵光华更盛,白龙剑浮于空中,散发出淡淡白光。白龙在这三道光华之间挣扎翻转,身躯却是越来越小。 猛听“铛”的一声,沧海剑脱离了白龙眉心,掉在地上。继而一声龙吟响起,白龙剑白光骤然大盛,白龙化作一道虚影,从剑柄处钻入剑身。 白龙剑白光敛去,掉在地上。 尽水无崖阵与尽水纵星阵的金白二色亦是渐渐黯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像是饮了一场盛世歌舞,酒罢之后,曲终人散。 晴空万里。 ### 一袭布衣的吴渊从空中缓缓坠下,容颜清逸出尘,双目轻阖,肩后露出一段雕饰古雅的剑柄。 师兄的容貌确实是无可挑剔,只是,他的睫,再也不会那样漂亮那样漂亮地一颤,然后睁开一双温和的眼,纵容地看着她。 魂兮——归来—— 似许多个深夜里在昏黄灯光下被映得昏黄的古书,书上墨迹沉积着不知多少代的深情,字迹古拙如那悠远的吟诵,那样悠远到不真切的哀戚的伤怀,那样悠远的、悠远的——魂兮——归来—— 高风悲旋,侯飞云一身素衣在风中猎猎而舞,如一只张扬的蝶——今日,她以一身素衣为杨逸剑舞,却不知最后竟是在为自己作祭! 师父杳无音信,大师兄永沦万劫,二师兄咫尺陌路,可为什么,为什么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有一天,他们终将会离去,而那些曾经,都已化作虚无,随风而逝,独留她万水千山一袭素衣的孑然! 她忽地闭眼,泪水从睫间滚落。她咬着唇,一任面上泪水纵横。再也不会有人了……不会有人了……不会有人替她擦干泪水,弹掉衣上的尘土,然后抱她回房。而她一觉,或梦或醒,都不会有人坐在床边守着,只有墙根一地青苔。 何谓生?何谓死?何谓生离?何谓死别?又是什么叫做无情,什么叫做天道,什么叫做天地不仁,什么叫做造化弄人! 她的声音在风中微带哽咽。 “师兄……” ### 侯飞云尚未睁眼,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终究是……深秋了么? 她披上外衣,半撑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下乃是一几竹床,青竹微凉。她所处之室四壁皆以竹制成,另有竹案一几,竹凳两只。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侯飞云脱口而出:“师父!” 叫过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那男子有着和陆凌羽一样英挺的容颜,一样深重的睫毛,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完全陌生的,如熙熙攘攘间毫不相干的路人。 那男子怔了怔,坐到她床边,道:“我不是陆凌羽。” 侯飞云道:“我知道。” 窗外是一片竹林,此际天色已暗,微有小雨,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涤荡着草木清疏之气。 那男子又道:“我是他哥哥。” 侯飞云哦了一声,叫道:“师伯。” 那男子道:“有什么想问的?” 侯飞云看着他,道:“你是竹魂师伯?” 男子道:“是。” 侯飞云又道:“这是哪里?” 男子道:“我山上。” 侯飞云哦了一声,道:“我师兄呢?” 男子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下得了这个狠心,把白龙剑贴着他脊柱插了进去。本来魂魄离体之后肉身会很快消散,但吴渊魂魄就在白龙剑中,你把白龙剑插到了他身体里,所以他肉身不会有事,至于魂魄……白龙剑那么强,只要不去用它,应该也没有大事。百里走之前把所有阵法都启动了,没有人动得了他。” 侯飞云身子震了震,面色有些苍白。那些事情,她很不想回忆,比那条白龙还有不想回忆。所以她调整好那把剑的角度之后直接昏了过去。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又道:“师父……是不是知道杨琴?” 男子看了她半晌,点点头。 侯飞云低下头去看自己衣角,道:“为什么?” 男子叹道:“这事……很复杂。我们都有不对的地方。陆凌羽我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包括在你这件事上,我也看他不顺眼——但他总是最后还做好了一件事,也不能再怪他什么。你……有些事情本该与你无关,但没办法……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总之,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以后,等你修为足够之后,有些……你自然会知道。” 侯飞云轻轻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半晌静默,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唯有窗外微雨竹涛。 末了,那男子微一拂袖,飘然而出,只剩侯飞云独自披衣坐于床上,一天一地的雨淅淅沥沥地打着竹叶。 风微烟淡,暮雨萧然。 (卷一山水迢完) 第一章 洛昌 今日的洛昌城十二分热闹。 洛昌城本是人间繁华地,又位于玉屏山脚下,来往寒冰的修真之人,都不免来此落脚,因此平时便是十分热闹。近一个月来,修真界传言断弦谷秋雁秋谷主将率亲信弟子来玉屏山,与寒冰掌门逝渚讨论些事情,顺便玩赏风景。 传言出后,寒冰与断弦都承认了此事,因此洛昌城内的修真之人比平时增加了数倍,成了十一分热闹。 能让洛昌城的热闹再多上一分的,只有一件事了。 今日,正是断弦谷一行到的日子。 且不说以如今寒冰断弦二脉在修真界的地位,二脉首脑会面,会对当今局势造成什么影响,单是秋雁的天下第一美人之名,就给洛昌城的客栈带来了一大笔生意。 辰时。 白衣的寒冰弟子在洛昌城南门外分列两侧,当先一人气质沉静,正是当今寒冰掌门的师弟,逝涘。 以秋雁等人的神通,完全可以直接上玉屏山,不过他们还是会先来洛昌城,以示尊敬。 寒冰弟子已站了许久,却无人面露不耐之色,甚至没有人变过姿势。 当然,他们站在门口也不只是为了礼仪,进城的官道连带与进城之后的朱雀大道,都在他们控制之下,无人能近。 官道另一头,渐渐出现了一辆马车。 待得马车稍近,寒冰诸人才看清了马车后还跟着两列男女弟子。断弦谷没有规定衣着,所以这两列队伍显得稍微有些杂乱。 寒冰诸人目光只在断弦谷弟子身上转了几转,便又看向最先出现的那辆马车。 马车中人,不出意外,便是—— 断弦谷谷主,秋雁。 断弦谷谷主本无甚好看,但要是再加上另外六个字,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天下第一美人。 马车上挂了一副珠帘,随着马行,轻轻摇晃。在场的寒冰弟子都是眼力极佳之人,即使隔了珠帘,也不至看不清楚,但竟没有一个人敢盯着那珠帘细看。 众人目光只匆匆在那珠帘上一扫,便都看向驾车那人。那人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剑上花纹典丽,仿佛古时女子鬓角的羽饰。目力稍好的,还可见剑鞘上刻着“惊鸿”二字,笔意清雅至极。 至十八年前起,这把剑就风头极盛。 虽说现下世道清明,但只要利字当头,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总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少的。单是断弦谷附近的地域,这把惊鸿剑就不知道断了多少人见不得光的谋划。 剑的主人是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一手剑法也是漂亮至极。那些原本有些心思的小门小派,见了这手剑法之后,对秋雁的敬畏之情便又多了几分,再不敢有什么异动。是故这十八年间,断弦谷长老辈的人物都未曾亲自出手,对周围地带的控制反倒是深了很多。 许多人都以为,下一代断弦谷主,必然是她了。 秋雁二弟子,杨琴。 杨琴眉间有几分淡淡英气,却并无逼人锋芒。她双眼大而温和,眼神清浅如酒,一望之下,寒冰弟子竟多半不敢与她对视。 杨琴姿容绝世,背.景深厚,道行又高,自然追求者甚众。只是无论来的是如何优秀的男子,杨琴都只是淡淡应付,让许多青年才俊都十分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美人当前,该看的还是要看的。就在寒冰众弟子各怀心事看着杨琴以及一众断弦谷弟子时,秋雁的马车已近城门。 逝涘上前一步,杨琴下车,行礼道:“见过逝涘前辈。” 逝涘笑了笑,道:“杨师侄,你道法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杨琴道:“不敢。” 逝涘又笑了笑,看向珠帘,道:“秋谷主,城内备有车马,还请断弦谷的诸位师侄先乘车而行,待出了城门到映鹊湖畔,再御空,可好?” 车内一个清淡声音道:“我辈来此,实是惊扰了城中百姓,本就不该在城中御空,逝涘道友倒是有心。” 顿时逝涘身后的寒冰弟子又是一阵钦佩,心想断弦谷秋谷主不光才貌双绝,心肠也好,真是神仙一般人物。 杨琴又向逝涘行了一礼,重新坐到马车上开始驾车。逝涘转身向城中走去,忽听车内那声音道:“我今日未曾下车,道友不会觉得我有些无礼么?” 逝涘心中一凛,面上笑容却是不变,口中笑道:“哪里。我们这些人若是见到了秋谷主真容,只怕要连路都不会走了,怠慢了秋谷主,那可是大大不妙。” 车中人似笑了笑,“老是被人看来看去的,都习惯了。” 逝涘也笑了下,却没有应,在过城门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断弦谷弟子鱼贯而入,早有等待多时的寒冰弟子为他们安排车马。一行人穿城而过,朱雀大道虽被寒冰控制了,可是道旁酒家全部人满为患,连屋顶上都爬的有人。 秋雁看到此景,笑了笑,道:“琴儿,早知道我们应该挂幅厚棉布的车帘来。” 杨琴郁闷道:“所以他们都在看我。” 她坐在车前,自然看不到车中师父的表情,但听那语气,可以想象师父是挑了挑眉,“要么你坐进来,我另外找个人驾车?” 杨琴瞄了眼前那匹黑马一眼,道:“算了,这马倔。” 秋雁也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多时,众人出了北门,来到映鹊湖畔。断弦谷中人都下了车,与寒冰弟子寒暄几句,看了看风景,众人便祭起各自法宝,破空而去。至于车马等一应事物,自有寒冰照料。 ### 洛昌城外,映鹊湖畔。 盛夏的榆树撑出一大片绿荫,枝干低垂到水面,在湖边和水面上形成了一个拱形。拱形之下并排坐着两人,一人一身黑衣,容貌俊雅,神情颇是潇洒;另一人一身宽大的灰袍,在这浓荫的盛夏,却只显得伶仃蚀骨。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看着湖面,漫不经心地道:“今天秋雁来了洛昌城,你没有去看吗?“ 灰衣人摇了摇头。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可惜,还是未能见到秋谷主真容。不过——”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灰衣人,“秋雁没有见到,倒是看到了一个杨琴,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灰衣人面色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能把我的过去查的这么清楚,也是为难你了。” 黑衣人笑了笑,一扬眉,“我是逍遥涧的人嘛。” 灰衣人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去,整理缠在自己腕上的黑色丝巾。她手腕纤细,十指瘦如枯骨。 黑衣人看着她仔细地调整好了丝巾的角度,道:“你很紧张?” 灰衣人站了起来,淡淡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黑衣人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酒,用力将酒囊掷如入湖心,站了起来,看向对岸巨大的冰山,“想要偷偷溜上玉屏山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紧张的。” 灰衣人默然。 黑衣人右手捏了个法诀,先前被他扔到湖里的酒囊又浮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离湖水最近的石头上,道:“玉屏山难上,我们本就不是同路,各走各的吧。” 灰衣人没有说话,身形却悄无声息地向身后树林退去。 黑衣人脚下一顿,似要跃起,突然道:“蓑姑娘。” 灰衣人淡淡道:“我不姓蓑。” 黑衣人好像愣了一下,又道:“衣姑娘。” 灰衣人淡淡道:“我不姓衣。” 黑衣人无奈:“蓑衣姑娘。” 灰衣人道:“姑娘二字,可以省了。你也是逍遥涧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不清楚。” 黑衣人道:“我知道你不姓蓑,我也不姓落,但这是礼貌。” 灰衣人淡淡道:“随你。”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再说。他足尖用力,道了声“小心”便从岸上跃起,落到湖中的酒囊之上,点着酒囊从湖上飞掠而去。 此时,灰衣人的身影已全部隐入林中。 自她听说秋雁要来玉屏之后,便逃了半月前的一桩生意,一路潜行至此。路上她发现有人居然能蹑住自己行踪,无奈之下,只好与对方相见。 那人自称落苍,她多次试探那人师承,那人却只承认自己是逍遥涧中人。即使逍遥涧……暗杀术在她之上的,也不会超过三人。 落苍被她逼得急了,只好承认自己是逍遥涧主埋下的一着暗棋,因此少有人知道。 她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她绝对相信那人的情报,既然那人说逍遥涧只有四大杀手,那就是只有四个。 她与落苍一路同行,路上尽东拉西扯地聊些没用的东西。不过……像他们这种人,总不能一见面就说我上个月杀了谁谁谁主顾给的钱是多少之类的,但他们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好说了。 所以,刺客基本上都不擅长聊天,佩玉除外。 很明显落苍是一个异数,但是可惜了,她不是。所以落苍经常觉得很无趣。不过终于有一天落苍有趣了一次,当时他正吃着一块牛肉,突然看着她,道:“蓑衣,你知不知道参商剑要出世了?” 她放下筷子,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落苍笑了笑,道:“在北海。我们逍遥涧恰好比较靠北。” 她收回思绪,看着对岸的冰山。要想把师兄的魂魄从白龙剑里弄出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将三大奇剑合为神钧剑。但是……三大奇剑中,参商剑已毁。 当时竹魂对她说,神钧剑不是这世间之物,所以三大奇剑不可能说毁就毁的,只是其中能量散逸罢了。只要等着,总会有结果。 等着……她在心里苦笑一下,等多久?五年?五百年?还是五万年? 不过好在……看样子,现在她不用等五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