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入妆》 第1章 楔子 “大小姐,请随我来。” 深沉的夜色中,眼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微弓着背,双手捧起一块刻着松竹的洁白佩玉。 “季公子在等你。” 心中的一处被那个人的名字轻轻触碰,阮秋的脸上带着遮掩不掉的笑容。 “带我去见他。” 男子低笑一声,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回身望过来。 阮秋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一片巨大的湖泊呈现在她眼前。 湖中巨大的亭台上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阮秋抬眼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世界,下意识的想要靠近。 男子转过身。 “大小姐,侯爷吩咐了,你不能去那里。” 男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眼底深处却满是蔑视。 “季公子在湖的那边等你。” 男子抬手指着与湖中亭台截然不同的黑暗角落。 “嗯。” 阮秋轻轻应了一声,接过男子手中的灯笼,顺着湖岸慢慢走了过去。 长长的裙摆被微湿的草面晕染,身上微微发冷,心中却是雀跃的。 对面湖岸的垂柳旁隐约立着一道高大人影,阮秋停下脚步,张口欲喊,心中却冒出一个声音来。 “不是那个人,继续走啊,季大哥在前面等着我。” 阮秋闻言,欲继续前行,身后却贴过来一道醉人的香气,阮秋惊的急急转身,穿着粉色襦裙的少女笑盈盈的看着她。 “姐姐,你是来找季大哥的吗?” “可惜啊,你见不着他的,季大哥不在这里,而且,你永远都见不着他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深深的恨与快意。 “因为啊,你就要死了。” 少女说完,笑嘻嘻的靠近阮秋,伸手狠狠一推...... 身体无助的后仰,天地在她的眼中颠倒,冰冷的湖水将她完全包围,透过涟漪的湖水,少女的脸上的恨意被夜色虚化。 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也在此时分开来,一个渐渐消失,另一个却沉入水中。 精美而繁琐的长裙紧紧的将她捆缚,窒息的疼痛与湖水的冰冷将阮秋从长久的黑暗中惊醒。 第 1 章 永安城。 自从它被建在这个锦绣繁荣的江南之国,温柔多情的南风将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抹去,它的帝王与臣民早早的忘却了百年前被屠杀、被驱逐的屈辱与仇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将外面的战火隔离出自己的世界,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劳作,他们坚信这座城就像是迁都而来的第一位帝王为它取的名字一般,会给于他们永远的安定。 这日正是永安城最好的时节,暖风熏人,花团锦簇,安详和平的生活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最多的便是淮南侯府中大娘那一波三折的亲事。 淮南侯的这个女儿出生的时候,这位朗如日月、风姿特秀的侯爷不过还是山村中寒窗苦读穷酸秀才,后来秀才入京变成了探花郎,探花郎尚公主成了驸马,驸马又封爵成了淮南侯,这才将养在乡野的女儿接了过来。 这位乡野出身的阮家大姑娘除了入府那日在世人面前露了个脸,其余时间都养在侯府的深深宅院之中,无人得知,现在却突然冒出了要与国公府家大公子结亲的消息。 后又听闻这位沈家大公子早早地被继母赶了出了门,自立门户,上了几年战场,靠着军功分了个五品将军。 这侯府大娘的夫家一下从国公府降成了一个区区五品武将,不得不让世人唏嘘。 唏嘘过后,又有人不厚道的笑道:“这两个同在继母手底下讨活的人,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 阮秋跪在烈日下,冷眼瞧着面前怒不可遏的淮南侯。 “好,好一个沈国公,竟如此羞辱于我,说好的亲成了这样,现在整个永安都在笑话我。” 淮南侯早失了外人面前的风姿与洒脱,瞪着那一双风流漂亮的桃花眼,恨恨地看着阮秋。 “都是你,你个孽障,若不是你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情,自己丢人不算,让整个侯府跟着你失了颜面,还害得君清不得不给你善后,替你下嫁给那个季玄那个小子。” 阮秋抬着头,直面着淮南侯的怒火。 这个男人,在外是人人称颂风华无双的侯爷,在内却是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视为人生污点的父亲。 阮秋看着他,眼里满是嘲弄,“父亲,我以为,你不会对我的夫家抱有期待的,更何况,女儿嫁入国公府里...怕是会对父亲不利。” 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叫淮南侯冷静下来,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跪在眼前的这个女孩。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细细看过这个女儿了。 现在看到,才发现无论是还未长开的身量还是尤带稚嫩面容,阮秋看着绝不像是他对外宣称的年十四。 若是被他人知晓,那可是欺君之罪。 “女儿嫁给沈国公家的大公子,父亲可堵得住沈国公与国公夫人的嘴?若是,嫁给了区区五品的定远将军沈瑜,不过从五品,还是个武官...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望父亲明鉴。” 淮南侯彻底冷静下来。 “你确定,沈瑜能乖乖闭嘴?” 阮秋唇角慢慢勾起,“这几年鞑子对锦州城侵扰不断,陛下怕是马上就要派去去锦州了,沈瑜既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自是要去的,女儿亦是要随军前行的,到时候,沈瑜便是想说,也无处可说了。” 淮南侯完全不在意女儿未来的命途,听到此处后方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道:“你毁了你母亲的宴席,明日请安时,记得向你母亲赔罪。” 阮秋垂下脑袋,掩去眼中的嘲讽,乖巧地回道:“是,父亲。” 淮南侯挥挥手,“行了,起来吧。” 说罢,便挥袖离了这院子。 阮秋在烈日下跪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汗水浸湿了衣衫,淮南侯一走,她便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 整个院子里的侍女都立在房檐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候着,无人上前搀扶。 待阮秋适应了双腿的酸麻,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开口冷冷道:“去备水,我要沐浴。” 说罢,也不管那些侍女的反应,便直直进了卧房。 不过一会儿,侍女们便将热水备好,几个小姑娘站在门前你推我我推你的,皆是不敢上前。 “你们在做什么?” 双玉走过来,皱着眉头问道。 年纪最长的小姑娘低低回道:“双玉姐姐,大姑娘刚刚...我们都不敢...去叫大姑娘。” 双玉看着面露无措的她们,眼中满含嘲讽,“你们啊,她有什么可怕的?一只纸老虎罢了。” 小姑娘们垂头站着,讷讷不敢言。 双玉瞪了她们一眼,高声喊道:“姑娘,奴婢们把热水备好了,姑娘已经可以用了” 门被推开,阮秋散着长发站在门口看着她们。 几人被阮秋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吓得够呛,便是刚刚满面嘲讽的双玉,此刻也同那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闻言,双玉便带着几个小姑娘退了下去。 浴池建在与卧房相连的荷花轩,冒着热气地池中漂浮着各色花瓣,阮秋屏退了候在屋里的丫鬟,趴在池边将那些色彩艳丽的花瓣一一拣出。 入水后,阮秋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份、记忆和遗留的情感,都将她变得不像自己。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再也不能做那个自信自强的自己。 ——————————————————————————— 阮秋到华安阁给扶安长公主请安的时候,府里的二娘和三娘都在。 坐在上位的扶安长公主穿着石榴红底遍地金的长衫,披着一层宫黄底牡丹团花烟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暗金色花纹,姿态雍容,贵气逼人。 阮秋步至座下,提裙跪下。 “女儿在母亲寿宴上行为不当,致使府中蒙羞,母亲面上无光,女儿前来请罪。” 整个屋子里针落可闻。 扶安长公主抚着桌上的茶盏,“那沈瑜已经提了亲,听闻陛下要他今年九月要前往锦州,可惜啊,九月之前没有吉日,你二人的亲事,便到了那边再办吧。” 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跪在自己座下的阮秋。 “你既马上就要嫁出去了,我也不好罚你,但是侯府的女儿教不好,丢的是你父亲、当今淮南侯的颜面,这几日,便去佛堂里跪着抄经吧。” “是,母亲。”阮秋低声答道。 心中有一个簇火焰开始蔓延。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好好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扶安长公主见阮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轻轻笑道:“行了,也不用跪着了,去佛堂抄经吧。” 阮秋闻言慢慢站了起来,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 “姐姐。” 听到有人唤自己,阮秋转身望去,眉目如画的少女站在身后笑盈盈的看着她。 正如她落水的那夜。 阮秋心神一禀。 “姐姐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落水的吗?” 少女的眼里没有任何阴霾,似乎昨日里那个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庞不过是一场她的臆想。 阮秋看着这个女孩脸上的笑容,微微笑道:“姐姐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不慎滑倒,才掉进去的。” 女孩的笑容更深,“是吗,那姐姐以后可要小心了,这次多亏了有沈将军发现了,救起了姐姐,可别再有下次了,毕竟,不是每一次都会那么凑巧。” 明明是满面纯真的笑,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无端端的,背后一凉。 说罢,对着阮秋身后立着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去了。 阮秋点点头,目送少女回屋。 身边候着的嬷嬷对方才发生的事充耳不闻,见女孩走了,才开了口。 “请大姑娘随奴婢来,长公主说了,照老规矩,今日里若是不能抄完五篇,那今日...大姑娘可就不能出佛堂了。” 阮秋闻声不语,半响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嬷嬷带路。” 说是佛堂,却多年无人打扫,院中荒草萋萋、满布尘网。 老嬷嬷将阮秋带着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大姑娘,请吧,奴婢还要回去向长公主复命,就不陪姑娘进去了。” “这些年来姑娘炒过的佛经都在里面,一会儿姑娘的丫鬟会将纸笔带来,奴婢先下去了。” 老嬷嬷说罢就走了。 阮秋走进去,推开了那扇布满尘灰的木门。 佛堂中并没有供奉的佛像,而是对着她怒目而视的金刚,似是当初建府时风水先生曾说过,此间压着全府凶兆,需以伏魔金刚镇之。 后来帝王沉于炼丹之道,权贵之间便兴道荒佛,这间佛堂便被搁置了,到如今在这佛堂中最久待在最久的,怕也只有阮秋了。 待伺候阮秋的侍女带来笔墨纸砚与干净案子时,阮秋已经从角落的箱子里找到了要抄的佛经。 双玉见东西都摆好了,便屈膝行礼道:“奴婢们还要去向嬷嬷复命,先告退了。” 也不管阮秋反应,侍女们便鱼贯而出,整间佛堂只留下了阮秋一人。 第 2 章 阮秋这一抄,便从清晨抄到了日落,整整一日,阮秋都在跪在佛堂中破旧的蒲团上抄写佛经。 无人替她研磨,无人替她掌灯,亦无人送来饭菜。 待她独自一人回到她的那间小院时,侍女们都已休息,留给她唯有挂在檐下的灯笼与饭桌上已经干冷的馒头。 这些待遇太过熟悉,熟悉到它们早已深深的刻在身体的记忆里。 明明这么讨厌她,为了名声,却还要将她好好养着。 即便是像养一只狗一样的养着。 阮秋看着窗外在风中明灭不定的灯笼,慢慢攥紧了发硬的馒头。 ——————————————————————————— 第二日刚起,侍女们围过来为她净面梳妆,双玉奉上一盏茶后笑道:“长公主命奴婢转告姑娘,今日就不用去请安了,早早去佛堂抄经是正事,还有,虽说亲事在那边办了,但是除此之外,余下的规矩不能少,这些姑娘倒不用担心,但是这嫁衣,还得姑娘亲自来绣,方显诚意。” 阮秋闻言手下一抖。 双玉收下茶盏,带着众位侍女走了出去。 ——————————————————————————— 佛堂今日依旧只有阮秋一人。 昨夜她出门前将佛堂前后几扇窗都打开来,今日总算没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阮秋跪坐在蒲团上,心中有些不安。 她拥有的两世记忆中并没有接触过刺绣这项活计,长公主定是也知晓她不会绣活,才会叫人说那些话吧。 即便即将要离开这里,也不放弃让她无地自容的机会吗。 阮秋皱起眉,看着佛堂外肆意生长的荒草。 好在,好在日子已经定了,便是没有可穿的嫁衣,她也要走出这座侯府。 任何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阮秋抄完五遍后,天色才刚刚暗下来,两天一夜只吃了一块馒头的她神志已经有些模糊。 好歹撑到自己的小院子,双玉正带着几个小姑娘坐在檐下纳凉。 见阮秋来了,几个小姑娘扭扭捏捏的站起来冲着她行礼。 双玉磨磨蹭蹭的站起来,皮下肉不笑的冲着她道了一句,“姑娘回来了。” 阮秋停下脚步,“双玉,以后我都会在此时回来,记得,给我将晚饭备好。” 双玉愣在原地,半响,才低低回了句“晓得了。” 几个小姑娘更是将头垂的极低,不敢出声。 待阮秋进了卧房,几个小姑娘分明听到了她们双玉姐姐口中的低笑。 “也罢,就叫你再过几天好日子吧,反正...呵。” ——————————————————————————— 第二日,留在饭桌上的果真不再是干冷的馒头,一桌丰盛的菜肴照着侯府嫡女的份列摆放的整整齐齐,阮秋将屏退了候在屋里的侍女,拿起细白地牙著,静静地看着这一桌子的丰盛佳肴却不敢下筷。 那一顿阮秋只用米饭填肚了,收桌的时候阮秋分明感受到了立在一旁地双玉眼中的嘲弄。 “双玉,这几日我即使要抄佛经,为显心诚,便不能再食荤腥,明日叫厨房替我做些清淡开胃的。” 收桌的侍女悄悄地退下了。 双玉应了声是,也退下了。 阮秋绕过屏风半躺在软榻上,揉捏着自己酸麻的手腕。 真可怜,虚担着侯府大姑娘的名声,却连下人也看你不起,更可怜的是,这么多欺辱你的人里边,你敢欺负回去的,居然只是个连自由都没有的下人。 ——————————————————————————— 扶安长公主斜依在榻上,面目慈爱的看着阮君清坐在床上逗着不过周岁的四娘。 她的君清是她同侯爷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男孩,侯爷却十分欢喜,亲自教她识字断句,曾言要 将这个女儿教成京中大名鼎鼎的才女。 君清也最像他,眼睛,鼻子,嘴巴,通通都随了他,只可惜... 只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接二连三生下来的都是女儿,为了开枝散叶,她不得不为侯爷纳了那些个妾侍。 而今日,便是侯爷栖在晗秋阁的日子。 晗秋阁...长公主想起晗秋阁中那狐媚子的脸,刚刚的慈母心绪一扫而空,刷的站起来将茶几子上那一套白釉纹瓣莲茶具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惊的四娘大哭了起来,屋里候着的小丫鬟小心翼翼的蹲下将那些碎片捡起,阮君清抱起床上哭嚎不止的四娘递给奶娘,上前拦住了怒不可遏长公主。 “娘,屋里若是留了碎瓷片,伤到了小四可怎么办?” 长公主闻言强压下火气,心中却升起丝丝缕缕的悲凉。 当初,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却偏偏迫于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教她一时心狠抬了几房妾,还有晗秋阁的那个。 都怪她,怪她自己... 阮君清自是知道能惹得长公主一时气一时悲的,也唯有她的父亲淮南侯了,不由开口劝道。 “再者说,父亲不是答应你了吗,若是生下男孩儿,去母留子,再将那些通通送出去,便是晗秋阁的那个,也一样送出去。” 晗秋阁的那房原名剪月,是永安城歌舞坊的一名舞姬,被淮南侯的友人买了下来,宴席上,见淮南侯对这名舞姬多有注目,便主张的将她送了过来。 那时扶安长公主还没觉得有异,那剪月不过一双眉眼长的美极,其他地方却实属一般,比起其另外几房妾来不过中等之姿,待淮南侯将她抬了房赐名剪秋后,扶安长公主这才发现,淮南最为偏宠的居然就是这剪秋。 后来八岁的阮秋进了侯府,见到她渐渐长开的眉眼,再晓得阮秋这名字的由来后,扶安长公主才知晓,那剪秋不过是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的影子。 扶安长公主恨透了抢走淮南侯的剪秋,更恨的是面庞越来越与淮南侯相像阮秋。 那是他与另一个女子结合的证明,她拥有他们所有的优点,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淮南侯还忆着那个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的女人,每日便只是看着阮秋的那张脸,她就恨不得上前将之撕碎。 “谁都能给侯爷生孩子,除了剪秋,除了她!”扶安长公主紧紧抓着阮君清的手。 她再也不想看到另一个阮秋。 阮君清连连称好,冲扶安长公主的心腹钱嬷嬷点了点头,那钱嬷嬷便自去安排不提。 ———————————————————————————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沈瑜送聘礼的日子,阮秋明显感受到自沈瑜将聘礼送来后,下人们对她态度的改变。 扶安长公主像是将她抄佛经的事遗忘,阮秋便只好每日都待在佛堂抄经,从不落下,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阮秋的嫁衣却还未曾动过一针一线。 她也像是忘了嫁衣之事,每日只顾安安静静的抄写佛经。 ——————————————————————————— 淮南侯虽是看不上那些出身低微的武官,可当沈瑜副将带着聘礼拜访时,仍不免为这个人身上的气势所摄。 时下文臣大多排斥武将,就是因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这股血气冲天的煞气。 “卑职拜见侯爷。”这副将本就身形高大,拱手行礼时,也是腰背挺直,不见一丝颓色。 淮南侯坐在座上微微点头,并不言语 那副将见淮南侯不接话,也不见尴尬,只是负手说道,“卑职今日来此近日来此,除却送聘礼,还是有事要替我家将军相求。” “但说无妨。”淮南侯道。 “军中有一规传言,新嫁之妇若是去了战场上,怕是要被战场的煞气所伤,便要请几位曾长久居于战乱之地的老妇人一起为她缝制一件嫁衣,护佑于她,方能压得住那些血气。” 淮南侯闻言好笑道:“还有这等说法?” “侯爷。”那副将点头回道:“这说法在军中流传已久,将军虽知此事不合规矩,但军中之人相传甚多,将军便想着宁可信有,不可信无,便叫军中弟兄帮忙,这嫁衣已制好,改日将军便会命卑职送来。” “可是。”淮南侯到底不愿女儿出嫁穿一身平头百姓的嫁衣,推搪道:“这些帮忙的...咳,老妇人们又不知秋儿身量,怕是这衣物不怎的合身吧。” 副将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淮南侯。 那眸子安静深沉,背后的深意却叫淮南侯身后一凉。 那夜沈瑜将湿透了的阮秋抱上岸,身量什么的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这... “侯爷。”沈那副将见淮南侯脸色阴晴不定,说:“将军听闻阮大姑娘身子弱,便教她们制的比平常十四岁的女孩要小一些。” 淮南侯闻言终是放下心来,“是呀是呀,秋儿从小就身子弱,比同龄孩子矮个一大截呢。” 那副将微微笑道:“那侯爷便是同意了?” 淮南侯只得点了点头,想了想,说:“我还有一事,需要同你家将军商量,还请阁下帮我将话带到。” ——————————————————————————— 九月,天高云远。 永安城中的百姓根本不知道这一日,城中最精锐的兵将都已悄然离去,奔赴远在万里之外的塞上江南——锦州。 沈瑜早一步随着队伍先走了,只留下了一队兵士在九月中旬护送着阮秋一起过去。 然而刚刚得到嫁衣还未来得及安心的阮秋却想起了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整座侯府无人会随她陪嫁,她若是单独跟着沈瑜留下护送她的二十位士兵一起在路上走一个多月。 怕是等她到了,她的名声也就全完了。 第 3 章 九月十五,天清气朗,碧透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侯府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阮秋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为自己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因着伺候她的那几个婢女除了宫中出来的双玉外皆是家生子,家中哪里舍得让她们去那等战乱之地,几个忠仆老泪纵横的跪在淮南侯与扶安长公主面前,细数养女之苦,哀叹养老无望。 淮南侯坐在上座,看着跪在一旁的几位老奴,口中连连叹着可怜天下父母心,终于应下来不叫那些姑娘跟着陪嫁,阮秋站在下首处静静看着这皆大欢喜的一家人。 也不知沈瑜当初答应了些什么,只这一日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淮南侯扶上花轿的女子却并非阮秋,而是一名身段窈窕的娉婷女子。 阮秋则是在同一时刻,一个人孤零零的赶往侯府后门,登上候在门口的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里,马车很快躲开人群,匆匆的出了城。 ——————————————————————————— 阮秋一进马车,便看到两个面容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女孩儿坐在里面。 见上了马车的是一位年纪不过十二岁上下做丫鬟打扮的女子,那两个女孩儿也是一愣。 “难道...难道你是将军夫人?”绿萝看着阮秋。 绿竹撩开车帘瞥了一眼,见自家叔叔已经上了车辕,这才拉住了妹妹快要指到人家鼻子前的手,狠狠的敲了她一个脑栗子。 “什么你呀你的,教你的规矩呢,要叫夫人。” 绿萝捂着头满脸无辜,“姐姐,我可叫不出来,她明明看起来和我们一般大小。” 阮秋被这姐妹二人的互动逗乐,掩住嘴时才想起,这还是她重获新生后的第一次,由心底里生出笑意。 “我叫阮秋,两位姑娘要是不介意,唤我阮姐姐也好,秋娘也好,夫人什么的,到了锦州再议吧,而且,两位为何会在这儿?” 绿竹闻言乖巧的坐在原处行了个礼,答道:“回禀夫人,我叫绿竹,这是我的妹妹绿萝,家父正是将军大人手下的袁校尉,也是带队此次的迎亲队伍。” 还未等她说完,旁边的绿萝就咋咋呼呼的接了过来,“将军大人知晓我们家姐妹三人也要随着父亲去锦州,便叫我们陪着阮姐...陪着夫人一起去。” 阮秋闻言后一愣,随即心中趟过一丝丝暖流,丝丝汇聚,终叫她对未来多了一份希望。 便是不说当初的救命之恩,仅是在出嫁前,这沈瑜肯思她所忧,解她所患,此等举动,便是教她不感动也不行。 重生以来,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了凡事都愿为她着想之人。 阮秋掩起心中情绪,问道:“你们刚刚说了姐妹三人,另外这一位,莫不是现如今花轿上的那位?” 绿竹连忙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姐姐这么做算是大不敬了,夫人可千万不要怪罪她呀。” 阮秋摇头笑道:“都说了可以唤我阮姐姐或秋娘,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呢,此事,八成还是那我父亲自个儿提出来的。” 绿萝吐吐舌头,“我就说嘛,这淮南侯也太奇怪了,自个儿嫁女儿,唯一的要求居然是要别人家的女儿上花轿,现在一看姐姐,我才...唔唔唔” 绿竹捂着妹妹的嘴,赔罪到:“夫人,我们姐妹三人从小长在锦州,妹妹不懂规矩,还请夫人见谅。” 阮秋摇摇头道:“你们叫我夫人,都不觉得别扭吗再者说,你们叫了我夫人,那花轿里面的,要叫什么呢?还不若现在姐妹相称,其余的,去了锦州再提不迟。” 绿竹直觉这样不好,但见坐在对面的阮秋面上带着温柔笑意,还是点点头,终是低低唤了声阮姐姐。 ——————————————————————————— 阮大姑娘的嫁妆因为路途遥远,侯府抽不出人手护送,长公主便早早便租了船队,送往锦州,侯府众人送嫁至城外便回返了,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渐渐散开了,那些个猜测阮大娘在侯府处境之人见此情景,也心中有了谱。 远嫁之女,无十里红妆相随,无十里长亭相送,这位阮大姑娘在淮南侯爷与扶安长公主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见淮南侯府的下人都回了,看热闹的众人也都散了,袁校尉便带着二十几个兄弟们等在一处永安城外小码头边候着。 “哒哒”马蹄声自远处传来,袁校尉凝神远望,果真看到自家弟弟驾着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驶了过来。 “爹爹,我们把阮姐姐接来了。” 还未等袁小七将马车停稳,绿萝便动作利落的跳下马车,蹦蹦跳跳的跑到袁校尉面前邀功,跟在身后的绿竹满面无奈,但也不去训斥妹妹,跳下马车后还试图扶着身后之人下车。 阮秋好笑的推开她的手,“我好歹比你大一点儿,怎好意思叫你来扶我。”言罢,也扶着车辕跳了下来。 袁校尉见阮秋安稳落地,便上前一步半跪拱手道:“卑职见过夫人。” 众位兵士皆知晓自己等着的是成个亲都能让别人代替自个儿上花轿的阮大娘,本以为这阮大娘不肯自个儿上花轿定是身有缺陷,没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阮大娘竟是个这般小的姑娘,众人心中虽是翻江倒海,但袁校尉积威已久,见他行礼,众人便也跟着跪下道:“属下见过夫人。” 花轿中的袁绿兰早已下了马车,同过来寻她的绿萝绿竹站在一旁,见到自己的父亲同一帮子兵士向着不过比他们腰高一点的阮秋行此大礼,这般滑稽可笑的一幕却叫她心中松了口气。 不过是个同绿竹绿萝一般大孩子而已。 阮秋连忙上前扶起袁校尉,道:“这一路还要多多仰仗校尉大人了。” 袁校尉却不肯起身,道:“哪里哪里,这本就是将军之命,反是小女替夫人上了花轿,此大不敬之事,还望夫人见谅。” 阮秋看了眼不远处穿着嫁衣的清秀女子,见她扯着自个儿的裙摆,看着自己的眼中却不含半丝敬意。 阮秋不禁心中一沉。 “校尉大人,此事始末你知我亦知,哪能有怪罪之说,还请大人起来吧。” 袁校尉终是带着一众兵士们站了起来,指着停泊在两艘客船道:“锦州路远山多,乘马车怕是要绕不少路,若是顺着大运河走水路则要快上许多,夫人同卑职的女儿们乘第一艘,兄弟们一半在岸上随行,一半在船上轮息,夫人看你看,这般安排可好?” 阮秋点头道:“一切皆听大人的。” 袁校尉闻言微微点头,扯过呆呆站在一旁的弟弟,拍着他的肩膀道:“夫人,这是舍弟袁小七,人虽是笨了点,还不会说话,但胜在老实,还有一把子力气,叫他守在夫人的那艘船上,若是有什么意外,好歹能拖个时间。” 阮秋只是笑笑,表示同意。 上船后阮秋便被船主带着去了卧房休息,而另一个房间绿竹便催着着叫袁绿兰脱去嫁衣,袁绿兰瞪着她道:“你急个什么?” 绿竹撇撇嘴,“姐姐,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将军夫人看起来就是个孩子,但是人家毕竟是从淮南侯府那样的地方出来的,哪能真当做孩子来看。” 袁绿兰不去理她,只是揪着手下灿若烟霞的裙摆出神。 阮秋登船后便见着袁小六带着一对穿着粗布衣衫的夫妇过来,那男子对着阮秋拱手道:“小人乃此船的船主,这是小人家中婆娘,小人姓陈,妇人唤她陈婆子便是,若是夫人有何要求,皆可告知我二人。” 那妇人上前接过话头,“夫人请跟我来,房间已经收拾妥当,开船后一个时辰小妇人便开火了,敢问夫人可有什么忌口之处?” “并无。”阮秋说着皱眉想了想,说:“只要不是咸菜就好加馒头就好。” 船主夫妇闻言尴尬一笑,只当阮秋在说笑,“那是那是,怎能给夫人呈上如此粗鄙之食。” 陈婆子将阮秋带至房间后,便告退下去。 阮秋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看着船主夫妇特地为她备着的鸳鸯戏水图屏风,长久地静默不语。 ——————————————————————————— 船行一个月后。 阮秋站在船头,见前方一座高高耸起的山头宛若一把倒插云霄之中的长剑,叫人不禁心生惧意。 “夫人,那便是小孤山,过了此山便是锦州了。”身后一道英气十足的女声传来,阮秋回神便望见袁绿兰穿着窄袖翻领的骑马装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绿竹绿萝。 “夫人,爹爹昨夜就派人去了人去锦州城通知将军,怕是待咱们到了码头...” 还未待绿竹将话说完,绿萝便叫道:“姐姐,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将军。” 阮秋闻言转头望去,便见一队铁骑向着此处飞奔而来,领头在先的便是那位披着猩红色披风的银甲将军。 第 4 章 阮秋看着那一队疾行而来的骑士,这一个月来虽路途遥远,条件较之淮南侯府的日子颇为辛苦,却是她自来此世界后最为安心的一个月,眼下见到自己未来的丈夫,这一场自在大梦破碎,那些个让人惴惴不安的现实问题重又摆在了她的眼前。 如若不差,她下半生的喜乐枯荣,便皆系于此人身上。 岸上骑马相随的袁校尉早早打马迎了上去。 此处水流较为平稳,船主便寻了附近已废弃的码头将船只扯帆靠岸,还未待船主将艞板摆好,袁绿兰便身形利落的自船上跳下,前去给沈瑜见礼。 阮秋静静地站在船头,看着他叫袁校尉起身,肃着脸对着袁绿兰微微点头,然后将缰绳交给身边兵士,踏上艞板走上船来。 待他走的近了,阮秋先看到了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谭,阮秋只是看着这双眼睛,便觉得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心理建设尽数崩溃了。 听着沈瑜渐渐平稳的呼吸与靠近的脚步,阮秋终是打算先开口。 “小女子见过将军。”阮秋微微垂着头,屈膝对沈瑜说:“多谢将军当初的救命之恩。” 沈瑜在距她五步远处站定,见她如此,上前一步欲来扶她,却终是收回了手,说:“无需这般客气。” 阮秋低头不语。 “这一路上...可好?” 阮秋微微抬头,视线所及也只是沈瑜胸前白甲,“幸得将军体恤与袁校尉一路上的照料,小女子这一路过得很好。” “如此...便好。”沈瑜看过来的眼神似是有些无奈,“你的嫁妆我全数留在了前方的太平村里,到那里有花轿与迎亲之人,你去了之后便换上嫁衣...我在锦州城门口等你。” 阮秋也知这都是为了她的颜面,不由得心中一暖,抬头看着沈瑜,“多谢将军。” 沈瑜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温和:“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便都交代给袁校尉。” 阮秋点点头,这一路上袁校尉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的粗鲁无礼,对她颇为照料,见她除了一只小包袱外再无其他行李,便在沿路替她置办了不少衣物用品。 两人虽是板上钉钉的夫妻关系,却并不熟悉,站在一起没多久便相对无言,袁校尉等人则站在船下不敢出声,一旁站着的绿竹绿萝也是噤若寒蝉,整个旧码头只听得见湍湍水流声。 阮秋想起双玉曾明着暗着告诉她这个人性情暴虐,这五品军官是靠着一颗颗的人头堆砌而成,当初她不曾注意过这事,现下见这最是跳脱活泼的绿萝也不敢在他身旁开口,可想起沈瑜刚刚的温和模样,又有些不解。 沈瑜却是想到了别处,见阮秋皱起眉头,便道:“不必担心,永安那般做派实属...叫你受此屈辱是我不该,锦州不比永安,观礼之人我只叫了几个下属,他们不敢在外嚼舌,此次拜堂,便只有...你和我。” 沈瑜声音清润,这般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宛若上一世曾听过的低音弦乐,声声扣人心弦。 阮秋被这一番话说的一愣,饶是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快过半百的人都有些羞涩,只得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沈瑜这话怕也是要给她个做正房夫人的脸面,好歹将脸上那股热气散去了,才说:“还没有谢过将军,若不是将军助我,我怕是连件拜堂用的嫁衣也无...” 沈瑜闻言抿住了唇,眼脸半遮,阮秋觉得身边的绿竹绿萝像是被绷得紧紧的长绳一般,连个大气也不敢出了。 “此事,并非我...当初季大人写信告知与我,缝制嫁衣这事...也是季大人的主意。” 阮秋诧异的看过去,她继承了那个阮秋所有感情和记忆,其中对季玄的情意最为深重,但因为那块教她落水玉佩和他轻而易举便改掉的婚约,她便将那些不属于她的情意深深压下,却没料到此人居然在背后默默帮她。 气氛越发的凝重了,阮秋猜测沈瑜对这个话题不喜,便不敢再细问。 沈瑜见阮秋好不容易抬起的脑袋又垂了下去,细弱的脖颈微微颤抖着,心下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得道:“那我先行一步,你到了太平村,自会有人替你打点一切。” “那,将军路上小心。” 沈瑜走时将他带来的那些士兵全都留了下来。 袁绿兰被袁校尉赶回船上后一直躲在自己房里闷闷不乐,绿竹见此便拉着绿萝进去寻她。 袁小六除了在最初给沈瑜见礼后再未离开过底舱。 阮秋独自一人回房后便把那只小包袱打开,将里面红色的嫁衣细细铺开。 就要嫁人了,阮秋摸着手中细软的料子,默默地想着。 未来的丈夫看起来还算好相处,想着沈瑜看她时温温和和的眼神,阮秋心下却有些恍惚,如同巨浪中漂浮的轻舟一般无处可安。 这是她从未期待也从未想过的婚姻,那个意气风发、争强好胜的阮秋已经没了,她的所有,都需得仰赖沈瑜。 她曾经万分希望逃开那个冰冷无情、处处杀机的侯府,如今想想,无论她怎么逃,她的命都无法掌握自己手中。 船只到太平村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袁校尉见天色已晚,同看守阮秋嫁妆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借了几间干净农舍。 “夫人,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打算明日在进城,此处条件不好,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袁校尉将阮秋带去最干净的那间农舍前告罪道。 阮秋环顾了一眼这间屋子,见屋中家具虽已老旧,但却被擦的干干净净,家用物品也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晓得这家家主不是个懒惰邋遢的,便回了句:“无妨的,还请袁校尉替我多谢这家家主。” 袁校尉见她应了,见屋里还有一张小榻,过去摸了摸塌上,见还算干净,便道:“小女绿兰也算是跟着我练过几年,便叫她前来替夫人守夜可好?” 阮秋连连摇头道:“这一路多亏袁校尉的照拂,也多亏了袁家三位姑娘的陪同,大姑娘还为了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不得不穿嫁衣上花轿,现在又怎好叫大姑娘来做这些个丫鬟做的事情。” 这一路虽说是袁家三姐妹在照料她,但她对那三人一直以平礼相待,若是此时叫袁绿兰替她守了夜,这便是将丈夫属下的儿女当做丫鬟使唤了。 阮秋自绿萝那儿套出袁绿兰在送嫁的那一日一直不肯脱下嫁衣、事后还将嫁衣好好地收了起来后,便对她生了芥蒂,更何况之后两人相处中袁绿兰也是对她无视居多,尊敬居少,后来怕是被袁校尉偷偷的说了,稍好了一些,晓得叫她一句夫人了。 袁校尉当初沿路时替她置办那么多东西可见其心思之细,这等小女儿情怀怎么会瞒得住他,如今他有意要教袁绿兰来做这些个丫鬟才做的事情,怎能叫她不多想。 便是袁绿兰日后真的要成了沈瑜的妾侍通房之流,那也得是沈瑜应下的,她如何能在此时将人家当做丫鬟使。 好在袁校尉也不曾过多勉强,见阮秋拒绝,便道夜间有人巡逻,只要阮秋有事唤人便可,这才拱手退了出来。 第二日一大早,阮秋便被几个看起来及其体面的婆子拉了起来,替她净面梳发,一个穿着虽朴素却红光满面的妇人走了进来,见到阮秋也行了个礼,上前道:“我还未见过这般精致漂亮的新娘子,就跟那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几个婆子见了她也笑道:“这不是王家婆子,这可是位子女双全的大福人,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要叫她来替新嫁妇开脸呢。” 王婆子笑道:“哪里,哪里。” 说罢了又摸着阮秋的脸蛋细细看着:“老婆子做了小半辈子的全福夫人,也是头一次见姑娘这般有福相的,着新郎君的福气可是着实不浅。” 身边的几个婆子也连连说些吉祥漂亮的话来逗阮秋。 便是阮秋不曾经历过这个,也晓得这时候得有人给这些人打赏,可她新娘子的身份不方便做这些事不说,身上也并无财物,便只得坐在原处低笑着做羞涩状。 那妇人手持几根线,在阮秋脸上弹了三下,她只觉脸上微微一刺,夫人便将绳子收了起来。 几个婆子迅速围上来替她上妆,梳发。 阮秋正仰着脑袋忍者那些婆子用手在自己的额头脸上抹来抹去,忽听得那位王婆子低声叫道:“这...嫁衣怎成了这般模样,这可怎么才好。” 阮秋转身看去,见王婆子将一团被剪的不成样子的红色破布抖起,满脸惊愕。 第 5 章 阮秋轻轻推开挤在身边的婆子们,前去将王婆子手里的那团布料接了过来,捏在手里沉吟许久,才道:“请哪位嬷嬷前去问问校尉大人,他那里掌管着我的所有嫁妆,应是能再拿一件出来的。” 屋里的人几个人听闻这句话只觉怪异,哪有人家备两件嫁衣的,更何况这嫁衣被毁的如此不成样子,怎的这新娘子也不寻寻罪魁祸首,只想着换件嫁衣,但是想起那个面相凶恶的袁校尉与那一袋装的满满的银角子,着实不敢办砸这件差事,只得推出一位前去问询袁校尉。 阮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屋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哭嚎,复又归于静谧。 那位先前出去的婆子小心翼翼的抱回了件崭新的嫁衣。 那婆子像是被封了口,抱回嫁衣后便站在一处歇着,王婆子将嫁衣抖开后瞧了瞧,笑着对阮秋说:“姑娘,这衣服怕是姑娘穿不了,外衣还好,裁剪一下便可上身,至于这里衣...姑娘怕是穿不上身啊。” 果真,那里衣是按照袁绿兰的身材裁剪的,不仅身量高,衣袖裤腿也宽大不少,若是叫阮秋上了身,怕是一眼便瞧得出来这衣物不合身。 阮秋走过去将那团破布中的里衣挑拣了出来。 那里衣虽是被剪破了几道,好歹有外衣护着,倒是好上许多,王婆子见此模样,便知晓了这位新嫁娘的意思,笑着将阮秋手里的衣物接了过来,道:“这衣裳补补还是能穿的,咱们再将那外衣改改,婆子们手下快,耽误不了吉时的。” 阮秋微微点头,复又捡起那件破损的外衣,道:“顺道再将这衣裳拿去找个地方扔了吧。” 身边的婆子连连上去阻拦,“姑娘这可使不得啊,这新嫁之日破了嫁衣本就不吉利,再扔了那就更不成了。” 阮秋闻言,见几位婆子神色之间虽对她深有畏惧,却态度极其坚硬,也晓得她们是为了自个儿着想,便将那破破烂烂的衣裙收了起来。 因为新嫁妇在成亲之日有外男不可见的规矩,这太平村的妇人们又十分保守,即便看着这袁校尉年纪能做阮秋的父亲了,也执意在袁校尉前来拜会的时候拉了一道帘子隔开二人。 袁校尉还未开口,便听得帘对面的人轻声一笑,“校尉大人昨夜不是说这夜里有人巡逻,绝绝不会出事吗?怎的这小偷如此猖獗。” 说不生气是假的,阮秋初见自己收的好好地嫁衣被毁时,也是火冒三丈,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她定是要同袁校尉交恶,但若是处理好了,袁校尉此人心思缜密却极重情谊,她替他瞒下次事,这人心生感激,说不得日后可助她一力。 想起昨日那个立在船头之上对她笑意温和的沈瑜,阮秋不禁心中暗叹:“只愿未来不会有那一日吧。” 一样是未脱稚气的童音,却不再如之前那般软濡,而是如同一盆掺了冰渣子的水当头浇下,叫袁校尉头皮发麻。 着权贵之家出来的果真不一样,若是当真生了气,这周身气势实在是摄人的很,将军是这样,这位新夫人也是如此,想起自个儿那冲动鲁莽以致闯下祸患的的大女儿,袁校尉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位才是一路人,自己女儿和这两个人分明不在一个段数上,那些个念头还是早早歇了为好,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得保下自己的女儿,即便同这新夫人撕破了脸面。 袁校尉低头不敢答话,一颗心高高悬起,脑子里飞快闪过的是将军走前对他们说过的话:“从今往后,她便是我沈瑜的妻子,你们切不可欺她年少,如何待我的,便需得如何待她。” 就在袁校尉惴惴不安间,却又听得那帘中人说道:“这小偷着实过分,毁我衣物不算,还将我要用的头冠珠玉全数偷了去,校尉大人,你监管不力,这寻回头冠之事,我可就交给你了,若是你见了那小偷,也不用严惩,毕竟是大喜之日,将财物追回后放了就行了。” 袁校尉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晓得新夫人这是要放他一马的架势,揣着那颗刚刚回到肚里的心,小心回道:“那属下便先下去了,定叫那贼人将夫人的东西尽数还回来。” 阮秋端坐在帘内,看着袁校尉映在帘子上的高大身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回道:“那便麻烦袁校尉了。” 说罢,将那件被剪坏的嫁衣,远远地扔了过去,“这东西,便交给袁校尉处理了。” 村子里面那些妇人的针线活虽不精致,但胜在熟能生巧,好歹赶在吉时前将衣裳该裁剪的裁剪好,改缝补的缝补完毕,末了穿在阮秋身上时还有人在低声嘀咕新嫁娘穿破衣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阮秋也只一笑了之。 阮秋盖上盖头,由那位替她开脸的全福夫人扶上了花轿,绿萝手里握着一颗在这个节气里难能寻到的红彤彤的大苹果,也被塞了进来。 花轿被八个孔武有力的士兵稳稳抬了起来,行走路上不见一丝颠簸,视线所及一片刺目的红,耳边是嘈杂热闹的唢呐擂鼓声,阮秋将红盖头翻起,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被候在旁边的绿萝眼疾手快的拦住了。 阮秋只是笑笑,装作不在意的问道:“你的姐姐呢?” 绿萝撇撇嘴,闷闷不乐道:“不晓得为了什么,爹爹和大姐姐一大早便吵了一架,然后大姐姐便抢了匹马骑着先回城去了,爹爹气的不行,二姐姐在后面安慰爹爹呢,明明回锦州城是大姐姐这几年最期待的事情了,怎么都临到了城门前了还会发生了这种事情,大姐姐骑马走的时候还说要去寻将军亲自去说...阮姐...夫人,你说大姐姐要跟将军说什么啊?” 阮秋将挂在头冠上的盖头放下,不再看她,沉吟许久才道:“应该是希望将军替她做主吧。” “为何要将军替她做主啊?将军明明那么可怕,我和二姐姐都好怕他的,只有大姐姐一个人不怕他。”绿萝声音里满是不解。 “估计是晓得将军管的了袁校尉,所以才去找将军的吧,替她做主的吧。”阮秋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自盖头下传出。 袁校尉啊袁校尉,这可真不是我不替你隐瞒,现在你怕是和我一般,惶惶然只看那个锦州城中人如何做决定了。 队伍到达锦州城的时候,声音一下子嘈杂了起来,当初拦住她不教她向外看的绿萝自己反倒拉开帘子偷偷向外看,激动地对着阮秋说:“是将军,将军穿着新郎官的衣服骑马走在最前面,哎,大姐姐呢?” 绿萝失望的放下帘子,“大姐姐说了来找将军,我还以为看到将军就能看到了她呢。” 阮秋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兴许是她先回了呢,这样的场合一个未婚女子怕是不好抛头露面的。” 绿萝摇摇脑袋,“也是啊,我以为大姐姐会回来找我和二姐姐的。” 阮秋闻言笑道:“那你不仔细瞧瞧,说不定你家大姐姐站在周围人群中呢。” 绿萝闻言点点头,有伸头出去,却被候在轿外的婆子一把推了回来。 阮秋见此轻轻笑道,不再说话,只是将刚刚弄乱的盖头重新整理好。 待花轿停下,阮秋坐在轿中都听到周围人群的贺喜声,只感觉轿门被人踢了三下,便见有人将帘子拉开,塞给她一根红色的绸带,绿萝笑嘻嘻的跑了出去,走前还将手里的苹果捧塞给了阮秋。 阮秋只觉得手中的绸带一紧,便被红绸带另一头的人牵着出了轿子。 刚刚踏出轿门,阮秋便觉得腰间一股大力,然后在围观人群的叫声中被拦腰抱了起来。 嫁衣长长的衣裙遮挡下来,人们只觉得着新娘子这身材同新郎官相称实在是娇小,却不得看得到她的真是身量。 “忍耐一会,现在有外人。” 沈瑜低沉温和的声音夹杂在周围人群各种各样的欢呼声中却显得极为清晰。 阮秋静静地靠在沈瑜胸前,听得那自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慢慢的放缓呼吸,终是将两人的心跳合为一拍。 之后的事情阮秋再无多少印象,只晓得攥着绸带和苹果,听周围的人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直到被人送入了洞房,教沈瑜掀了盖头,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这样就...成亲了么。 房间里贴满了囍字,屋外热闹的劝酒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屋内全只有阮秋一人静静地坐着。 若是前世的她见到如今的自己,怕是要狠狠地将自己骂上一顿,然而,无论是冷眼瞧着原主记忆中的那些可以被任何人欺辱的记忆,还是得到这具身体后自己在侯府里的苟且偷生,都只教她疲惫不堪。 她是如此希望有人能好好护她一会儿,为她撑起一片安心归所。 第 6 章 沈瑜回房的时候,虽是面色酡红,却是眼神清明,脚步一丝不错,看样子并没有喝多少酒,阮秋低着头,瞧着渐渐走近的高大男人,心中有些无措。 洞房花烛夜,这是一个她应该将自己的一切呈上给这个今后会成为她唯一靠山的男子的时候。 她却惶恐不安,心底还有一丝丝的不甘。 这一生就这样自缚于后宅... 沈瑜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看着她的眼神似有无奈,“你别怕...” 阮秋紧紧攥着手中的布料,只听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沈瑜叫了两个婆子进来将屋里的那点心瓜果都收了起来,又唤人端上来了一碗熬得浓香四溢的栗米粥放在桌上,沈瑜站在桌边,伸手招呼着她。 “你这一天辛苦了,怕是没时间用饭,快来吃点东西吧。” 阮秋微微点头,走过去拿起调羹慢慢的吃了起来。 栗米软濡,汤中似是加了羊乳,十分的香甜可口,很快就将阮秋的饥饿了整整一日的胃口唤醒,待她将这一大碗粥吃干净时,才想起现下是个什么情景。 沈瑜站在距她不远处。 这个房间里的红烛红帐、大红的囍字和他身上大红的新郎袍都将他的面庞衬得越发的温和了。 “可吃饱了?”声音也低了下来,温柔的像是对待一只脆弱的小兽。 阮秋点点头。 像是总算说服了自己,沈瑜放任自己走了过去,双手轻轻抚上阮秋的脑袋,将那个挂满珠玉的头冠轻轻取下,头冠上枝翠摇曳,取下时一片叮咛脆响, 阮秋感觉到自己的头上一片轻松,而后,一只温暖的手掌就拍在了头顶上,“你不必怕我...” 阮秋顶着脑袋上的大手抬起头来,见沈瑜俯身看着她,表情温和,眼神里掺杂着温柔小心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就像是一只孤独长大的兽在寻寻觅觅中碰到了另一只孤独的幼兽。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些个小丫头说过的“生性顽劣,不服管教...终以不敬父母,不怜弟妹被逐家门。” 这夜,沈瑜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拍着阮秋的肩背,终是叫她沉沉睡去,不再胡思乱想。 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和身边另一个人的温度并不能打搅到阮秋的睡眠,相反地,她沉沉地陷入了一个十分真实的梦境。 梦中的她同样穿着凤冠霞帔,叫人自花轿中抱了出来,抱着她的那个人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声音温润,却被周围大片的叫好声与恭喜声淹没,叫她听不真切。 梦中的她全然不似如今这般的惶恐,满心欢喜地透过跳动的红烛看着对面那个穿着大红色喜袍的男子。 那男子身姿挺拔修长,执着酒杯的手指修长,长发铺洒如墨,那张正在被所有人称赞的脸庞却如罩了一层薄纱,叫她始终看不清他的容貌。 “季大哥,我终于...嫁给了你。” 阮秋听到自己对那个男子这样说道。 季大哥... 阮秋猛的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绣着交颈鸳鸯的床帐,才渐渐缓了过来,这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的叫她不知何为梦里,何为梦外。 ——————————————————————————— 阮秋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屋中只剩她一人。 这场梦真实的有些蹊跷,阮秋却只将它当做原主对于季玄的执念。 阮秋不过刚刚起身,便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夫人,您起来了吗?” 阮秋应了一声,两个穿着绿袄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便推门而入,饶过屏风立在她的床前齐刷刷的行了一礼。 “欢颜/欢心见过夫人。” 阮秋被这两个小丫鬟别具一格的名字逗的一乐,笑着问道:“你们这名字是谁起的?” 欢心欢颜对视了一眼,道:“是厨房的陈妈妈,妈妈说将军长时间不在府里,府里的人气儿都没了,把大家的名字改的喜庆点,宅子也能多聚点喜气。” 欢心又道:“陈妈妈说的果然不错,咱们刚改了名字,将军就娶回来了新夫人,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阮秋的笑僵在脸上,不由得皱起眉头,在心中低低地暗叹一声,娶了她对沈瑜而言怕并不是什么喜事,而是麻烦吧。 欢心欢颜见新夫人刚刚露出的笑脸又收了回去,还以为自个儿说了什么错话,纷纷不敢再开口,站在一块儿怯生生的看着她。 阮秋没想到这二人如此怕她,也不好自个儿再伤春悲秋,只得问道:“将军何在?” 欢颜开口回道:“将军卯时便去了兵营。” 阮秋闻言有些羞惭,新嫁妇起这么晚简直是闻所未闻,好在这将军府里不曾有什么长辈需要见礼,否则,成亲第一日她便要给沈瑜丢脸了。 阮秋拨开被子正欲起身,却被两个正战战兢兢的盯着她的小丫鬟扶住压回床上,“夫人,将军说过了,让你好好休息,待他回来一起用午饭。” 阮秋皱眉道:“那你们是要我躺在这儿直到你们将军回来?” 两个小丫鬟见阮秋似要发怒,急的小脸煞白。 欢心急急道:“没有没有,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欢颜亦是在一旁连连点头,“奴婢的意思是...夫人长途跋涉,正该好好休息休息,就不便...” 阮秋见两人虽是被她吓得脸色苍白,却堵在床前丝毫不让,便猜测这许是沈瑜的下的命令,就不欲为难她们二人,便道:“那我不出去了,只待在房里,可好?” 欢心欢颜见阮秋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堵在床前,便纷纷让开,伺候着阮秋净面梳妆。 沈瑜回来的时候,阮秋不过刚刚用过早饭。 欢心欢颜见沈瑜进了屋便低头退了出去。 “将军回来了,可曾用过早饭?”阮秋放下碗筷,起身问道。 “已在军营中用过了。” 沈瑜见她小小一点却被庄严和贵气的妇人装紧紧缚住,无一丝年少女子应有的活泼与明朗,不由得开口道。 “往后在家中无需穿的这般隆重,府里少有外客,你可以穿的自在些。” “多谢将军体恤。”阮秋笑着点点头,她也不喜欢这种衣裳,想了想却又皱起眉头,“我的衣裳却全是这般的。” 沈瑜笑道:“这有什么问题,再做几套不就好了。” 阮秋闻言眉头皱的更紧,“哪有新娘子成亲头一天便做衣裳的,传出去会叫别人笑话的。” 沈瑜只是摇头,转身便唤来候在门口的欢颜欢心,“去请城中最好的绣娘来。” 阮秋见沈瑜做事如此利落,欢心欢颜已经听令退了下去,只得起身道:“晚个一两日也无甚大碍的...” 沈瑜将她轻轻按在椅子上,“你在这里,无需再怕。” 阮秋坐在桌旁的圆凳上,仰头看着沈瑜。 沈瑜坐在边上的圆凳上,笑着说道:“这几日兵营无事,我可待在家中多陪陪你,到了十二月,下了大雪后,鞑子怕是就要来犯,到那时,我便得常驻兵营,再无时间陪你了。” 阮秋闻言心中一沉,却见沈瑜抬起手,轻轻的拂过她的额发,“你年纪还小,身量还未长开,每日需喝一碗羊乳,这样长的快些。” 阮秋想起昨夜未遂的洞房花烛夜,仔细打量了下两人的身量差距,不由得苍白了面色,沈瑜见她面色不好,以为她想到了别处,便摸着她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无需去想太多,一切有我。” 午饭过后,城中有名的两位绣娘早早便候在府里了。 阮秋本一位绣娘会对她的年纪抱有疑问,谁晓得那两位绣娘见着端坐在一旁喝茶的沈瑜后便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 替阮秋丈量是,即便隔着屏风,两位绣娘也是灰着脸,不敢出声。 待丈量完毕,两位绣娘唯唯诺诺的说好衣服完工时间后出了将军府门,她二人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阮秋也嫌她嫁妆里的那些衣服太过庄重累赘,便将路上袁校尉为她置办的衣裙穿了起来,虽然不甚华美,但胜在轻便简单。 成亲的第一日本是要向着夫家的公公婆婆敬茶,再同丈夫家的人一一见礼,然而现在沈瑜已经被沈国公逐出家门,况且远在锦州,两人都是孑然一身,阮秋也无甚亲友可敬,沈瑜坐在一旁翻看兵书,见阮秋无聊得紧,便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问道:“你以前在侯府中,可曾识过字?” “不曾。”阮秋摇着头道,“但是以前跟着祖父在一起时认得一些。” 沈瑜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在侯府时,平日里都喜做些什么?” 阮秋闻言心下羞惭,“我平日里也只是抄抄佛经...其余的什么都不会。” 就在此时,候在门外的欢心道:“将军,袁校尉求见。” 第 7 章 就在此时,候在门外的欢心道:“将军,袁校尉求见。” 这一日自睁眼起阮秋就不曾离开过这间房,如今听到袁校尉来寻,便想着能趁沈瑜去前院见客的时候出去看看这将军府,谁知沈瑜听闻后却直接却冷下脸,“不见,叫他回去。” 阮秋自第一面见得沈瑜后还没听过他用这般冰冷的声音说话,见站在门口的欢心小脸煞白的低着头,哆哆嗦嗦的应了句是,便猜着这怕是沈瑜生气的表现,她想起了进城后一直未见过的袁绿兰,心中觉得袁校尉此举应是同她有关,怕是袁绿兰做了什么教沈瑜不喜的事情,袁校尉有心求情,虽有心想要问询一二,却觉沈瑜生起气来真是万分可怕,房间内的气氛十分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结在了一起,粘稠的冰冷的束缚在她的身上,心下升起隐约的恐惧,最终还是乖巧的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欢心退下后,阮秋听到沈瑜背对着她缓缓地吐了几口气,再转过身后面色已然恢复,依旧是温和的看着她,“今日天寒,你的衣裳大多单薄,不利于外出走动,今日便好好地在屋里休息,明日我找人为你做一件灰鼠皮斗篷,到时候我带你出去骑马,此处地势平阔,民风开放,女子骑马于街市奔走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不必怕他人指点,我带你去看看这锦州城的周围风光,还有小孤峰,你来的路上应是见到了吧,小孤峰上还有奇景,待得明年春天,我便带你去看。” 阮秋这一路见多了袁校尉等人的马上英姿,没料到自己也可以有那一日,顿时欢喜地不得了,将刚刚对沈瑜的恐惧放在脑后,正要开口道谢,却见沈瑜伸手过来,随意比划了下她的身高,声音中带着暖暖地笑意:“但你这身量,怕是只能与我同骑一匹了,待再长的高些,我就教你骑马。” 阮秋闻言后满心的欢喜全都泄了气,待她长得高些,再早的也到了明年,若是这具身子长得晚,那怕是要等个两年三年了。 沈瑜见她满面失望,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欢颜道:“将军,郭先生求见。” 沈瑜闻言后皱起眉头,终是拍了拍阮秋的脑袋,道:“我去看看,你歇会儿午觉,外面天冷,还是不要外出的好。” 无论是欢心欢颜之前委婉的阻拦还是沈瑜现在再三的提示,都是要她不要在今日出门,阮秋晓得这其中定是有些不好叫她知晓的东西,便安安心心的待在房里。 欢心欢颜见她不再提出门之事,便都放心下来,却仍旧尽职的守在门口。 锦州地处北方,屋里不再像南方那边在屋里放着暖炉烧炭,而是在屋子下方埋着地龙,屋子里没有炭火的烟气却干燥温暖,阮秋从永安城一路到锦州,不是在船上颠簸就是坐在狭窄的额轿子和马车中,连休息都不能安心舒畅,难得这一日无事可做,她便听了沈瑜的话,爬上床歇息。 然而待得阮秋刚刚睡着,昨夜的零乱真实地梦境却再次降临。 梦中的她依旧待在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永安城中,提着裙子穿过雕着繁复花纹的、长长的抄手游廊,心中雀跃不已,路遇的小丫鬟纷纷停住唤她“夫人。”她却不做丝毫停留,只一心向前跑去。 场景忽地一换,她站在满是墨香的书房中,俊秀的白衣男子温柔地牵过她的手,“怎的如此不小心,多大的人了,还在长廊上乱跑。” 男子身上有好闻的熏香味,声音温柔悦耳,阮秋抬起头,对着那张模糊不清的容颜,听到自己的心正在砰砰直跳。 “因为我好久都没见到季大哥了啊。” “季大哥,你不要再走了好吗,我想明白了,那个什么什么姑娘...就是季大哥喜欢的那个人,季大哥那么喜欢她,完全可以将她收入房中啊,你就再也不用为了见她那么辛苦了。” 少女的声音轻灵动听,她却只在其中听到了难以释怀的悲伤。 阮秋心中大恸,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依旧高仰起头,满目依赖的看着眼前男子。 “什么什么姑娘,呵,那是长琴姑娘,她才华横溢,心智异于常人,永安城何人不追捧,连陛下都...又怎么会甘心将自己困于后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呢?更何况还是做一个小小妾。”说罢,男子的面容前的薄雾竟渐渐散开,明明是温柔似水的眼神,却教阮秋感到阵阵的心冷和悲哀,“你不必多想,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秋儿,我会对你好的,用我这一生...我必须要对你好。” ——————————————————————————— 阮秋一睁眼便看到沈瑜坐在床边看着她,见她醒来,便拿起浸了冷水的帕子轻轻敷在她的眼上。 “梦见什么了?眼泪一直掉个不停。” 阮秋闻言才惊觉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想起刚刚的真实的梦境,阮秋挣扎着想要起身,沈瑜拿起刚刚敷在她双眼上的帕子,问道:“怎么了?” 只是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境,阮秋便觉得心中阵阵绞痛,她觉得这梦境实在是真实到诡异,但也晓得此时太过奇怪,便擦了擦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好像是梦到了些不好的事情,醒来的时候却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晓得为何会哭成这样,叫将军看见这个样子,实在是...” 沈瑜低低笑着,替她扶了扶被睡散的发簪,“晚饭时间还早,你也醒了,便去见一见家中的下人吧。” 阮秋点点头,沈瑜便叫了候在门外的欢心欢颜二人进来为她梳妆穿衣,他站在一旁道:“往日都不怎么回府,是以府中仆人不多,你去见见他们,若是嫌人不够,也可叫管家去找官牙买来几个。” 阮秋摇摇头,“还是人少点儿好,清净。” 两人都是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有些话无需说得太过明白。 沈瑜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待欢心欢颜替阮秋穿戴整齐,梳了活泼明丽的少女式发簪,便牵过她的手,亲自为她披上浅浅绯红点着梅花的斗篷,出门前还在她手里塞了个小暖炉,这才松开她的手,同她一前一后的走出房门。 出门时阮秋实在好奇于今日整整半天不许她出房门一步的缘由,有意无意的打量了下她居住的这个院子,发现无任何异常后便带着满腹的疑问跟在沈瑜身后去了正房。 下人们早早便侯在了北院里,待沈瑜与阮秋到了后便齐齐行礼。 将军府的下人同侯府完全不同,他们不穿统一的衣服,装扮也不全按身份划分等级,但看得出他们为了来见主母,皆是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装,站在一起虽有些凌乱,但却胜在干净,所有人的面上都满是讨好的笑容。 虽没有永安城中大家贵族的仆人那般严谨,却给了阮秋在侯府里的四年从未感受过的尊重和和善。 可惜的是有沈瑜坐在一旁镇着,前来向阮秋请安的下人们具有些惊恐在里面,一个年级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在向沈瑜请安时差点哭了出来。 阮秋偷偷的瞧过去,发现沈瑜那张原本就绷着的脸更黑了。 阮秋心下不由得想笑。 下人们请完安后便安静的退了下去,阮秋在心中细细数着刚刚见过的那些人,只重点记了几个管事,其余的都只余下模糊印象而已。 阮秋不晓得这个世界的这种官宦人间是如何约束下人的,不过看沈瑜并没有让她操劳这些事务的意思,便只安心坐在一旁点头微笑。 晚饭前,沈瑜又带着她逛了逛整个将军府。 将军府虽不过是个四进小院,却是带着一个小花园,可惜沈瑜并不是惜花之人,这花园一看便知是荒废已久的,里面找杂草丛生,满目荒凉,沈瑜待她进去后还带着些微羞赧。 “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回府,都没怎么注意这个园子,也无花匠来打理,以前都是将这个园子锁住的,既然你来了,便请个花匠,种些你喜欢的花草吧。” 阮秋闻言点头,这一路走来,几乎每间院子沈瑜都仔细的问过她的意愿与感受,让她感受到了前世大学刚毕业后为租的第一间房子装修的那种心情。 那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是新生活的开始,每每想到这些,都叫她激动不已,恨不得将所有喜爱的东西全部放入那间小小的房间。 无人时沈瑜都喜欢牵着她的手,将军府里的人本就不多,真正伺候她二人的也只有欢心欢颜两个人,此时沈瑜屏退了欢心欢颜,便将她的手牵在手里,说话时会弯下腰来,眼神温和的看着她,细心又温柔。 阮秋跟在沈瑜身后,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男人居然就是他人口中那个残暴顽劣的沈家大公子,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坑杀万人俘虏的将军。 第 8 章 成亲后的一个月里,沈瑜除处理一些军务需得前往兵营外,其余所有的时间皆是陪在阮秋身边,阮秋有时觉得自己空有两世阅历,在他身边却如个孩子一般被照顾的无微不至。 这一个月是阮秋自重生在这个世界后过得最为舒心的一个月,没了那些每日都在暗恨她不得好死的敌人,也没了那些对她冷眼旁观还要再踩上几脚的仆人,在这里,阮秋不再每夜为了自己的今后生活而彻夜难眠,也不用每日为了保全自己而同身边那些人勾心斗角,除了沈瑜对她感情来的太过奇怪让她偶尔不安外,其余的任何事都不需阮秋亲自操心。 这几日天气愈发的冷了,绣娘早早便将做好的冬装送了过来。 两人都不是喜欢府里吵吵闹闹徒添是非的人,是以新婚过后府内也没怎么增添人手,唯一贴身伺候他们,准确的来说是贴身伺候阮秋的丫鬟,也只有欢心欢颜二人。 有时候阮秋冷眼瞧着,愈发觉得沈瑜怕是不喜他人同他靠的太近,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那些个丫鬟婆子触碰到他的,好在欢心欢颜也倒颇为识相,从不靠近沈瑜,平日里也只帮阮秋穿衣梳发,然后看着沈瑜亲自为她披上斗篷,然后牵着她的手在将军府内散步聊天。 这日沈瑜早早便去了兵营,阮秋醒来后屋中只余她一人,待她起身后欢心欢颜便捧来热水脸帕站在门口低声问道:“夫人可是醒了?需要奴婢进来伺候吗?” 阮秋应了声二人便推门而入,先开了外间的窗户透气,然后掀起帘子进了里屋,绕过屏风便见阮秋穿着里衣好端端的站在床下,惊的二人急急放下水盆脸帕过去将她扶回床上。 “夫人,天气这么冷,你这般若是有个好歹,将军定然会...” 替她拥着被子的欢颜急急说道,却被身边的欢心在腰间一掐,接道:“若夫人不慎染了风寒,将军可定是着急的。” 阮秋接过欢心茶杯仰头吞入口中,然后吐在欢颜手中的盆里,对着两个人私底下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这屋子烧着地龙,明明已经这么暖了...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来伺候我穿衣吧。” 两人连忙道好,将放在熏笼上的衣物纷纷取下,一一为阮秋穿戴整齐后将她扶至镜台前,为她梳好轻便的发簪。 沈瑜回来时她正在用早饭,见沈瑜进来了,阮秋连忙起身问道:“将军可曾用过早饭了?” “今日我回的早,早饭还不曾用过。”沈瑜走进瞧了眼着阮秋面前摆的整整齐齐的清粥同几样小菜,对着候在一旁的欢心欢颜二人道:“去厨下,给我盛碗粥,再叫厨娘切几样肉。” 欢心欢颜二人闻言便乖乖下去传话不提。 阮秋看着沈瑜虽坐在一旁含笑望着她,眉头却紧紧皱着,想了会便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将军今日看来,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情...出什么事了,将军同我说说可好?” “秋娘。”沈瑜握住她放在桌边的手,“这几日天气愈发的冷,怕是过不了几日,这天便要下雪了...” 阮秋的记忆中还不曾见过这个世界的雪景,闻言心中不过刚刚升起一丝雀跃,却立刻被满满的担忧给压了下去。 “将军曾说过,每逢下雪,鞑子缺粮,便会来袭锦州,可我不懂的是,将军曾给我看的地图上有标注,锦州以北不是有一大块肥沃土地吗?为何鞑子不好好的种田,还要做这些个强盗行径呢?” 沈瑜闻言一乐,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叫你在我给你讲解的时候分心,这下闹笑话了吧,你说的那块地,锦州城以北的那块肥地可不是那些个强盗的,那是...那是几百年前,将咱们打的不得已迁都永安,叫咱们偏居一隅的辽东人的地。” “至于那些鞑子则是从锦州城的西边来的,那是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可惜气候不好,不适于种植田地,否则鞑子也无需每年来犯锦州。”沈瑜握着阮秋的手,轻轻地说道。 阮秋见沈瑜紧皱着的眉头,终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将他额间褶皱给抹平了,沈瑜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任她施为。 阮秋想起了挂在沈瑜书房中的那块羊皮地图,图中锦州城就如同一柄插入辽东人的辽国与鞑子草原上部落之间的尖刀,将两处分割,但图中辽东人的那块地方叫人仔仔细细的涂了个遍,各样的标注也都写得清清楚楚,阮秋便一直以为那边才是沈瑜如今的心腹大患——鞑子的黑勒部落。 而现在看来,沈瑜现在的敌人虽是鞑子,但他心中真正的敌人,怕就是...辽国了。 阮秋回握住沈瑜的大手,想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将军,我在永安城便听闻你是在陛下下令前自愿请命来守锦州城的,你来锦州,究竟是为了抵御鞑子来犯,还是...将军,你是不是想收复...”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阮秋便被沈瑜轻轻拍了拍脑袋,不一会儿门口处便传来欢心欢颜的声音, “将军,夫人,厨娘言说其余的肉都冻得硬邦邦的,实在是切不了,只得切了昨日做好的卤味。” 沈瑜背对着她们点头道:“也好,呈上来吧。” 欢心欢颜走上前来后将托盘放好,便转身去了门前候着了。 阮秋刚刚已经将她的那碗热粥吃的差不多了,此时见沈瑜不欲再言此事,也就不再多嘴,将碗中剩余的一点儿吃干净后,便只坐在一旁看沈瑜用早饭。 沈瑜又夹了几片刚刚切好的卤味放入她的碗中,笑道:“你这样看着我我可吃不下了,来,再陪着我吃一点。” 这一个月来阮秋被沈瑜投喂着腰身都粗了一圈,饭量也增大不少,那一碗热粥吃下已经算有七八分饱了,此时见沈瑜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心中叫苦不迭,连忙上前去抱着他的胳膊,说道:“将军要是不喜我看着你,那我不看便是,可别再往我碗里夹菜了,我可是真的吃不下了。” 沈瑜闻言笑着看着她,“那好,就这几片,你吃完便没了,可好?” 阮秋只得苦着脸将碗中的那几片卤好的肉片吃了下去,好在将军府的厨娘做的卤味口味颇淡,单独吃下去也不觉得腻。 待沈瑜用完早饭后便屏退欢心欢颜二人,将她带到书房里,将那副挂在墙上的地图放在桌案上,指着锦州以北的一座城池问道:“秋娘,你可知晓这里是何处?” 阮秋仔细辨认上面潦草的字迹,念道:“长...乐?” “是啊。”沈瑜点点头说:“这便是长乐,几百年前,这还是我们大熙的国都,长乐。” “我沈瑜这一世最敬佩的两个人,第一个便是我大熙国开国□□,前朝皇帝亡国荒淫无道,朝廷无一可用之将,将下无一可用之兵,辽东人靠着他们强大的骑兵阵压制了中原南北,坑杀我汉人数万名,后又将我汉人当做牛马驱使,□□不堪受此屈辱,便带着义兵将辽国人生生赶了出去,建国大熙。” 沈瑜声音十分沉稳,阮秋却听出了掩盖在其中的汹涌波涛,他用食指在图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眼中满是对强者的敬重与向往。 不过一瞬,阮秋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热血且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将军身上的锐气全失,面色转为沉重,声音中也多了许多惋惜之情。 “可是若不居安思危,那朝廷必然是久安必衰,大熙历经几朝,皇帝早没了□□当年开辟疆土、统一天下的霸气,朝廷中重文轻武,帝王沉溺美色,当官的个个只晓得中饱私囊,当兵的全都是些老弱病残,辽国人南下之后,便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得已迁都永安,屈住于江南岸边,更为可恨的是,自那以后,辽国人便不再叫我们大熙国,而是叫我们南熙,或者干脆为南人,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我们,我们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因为太过弱小而被赶出家门。” 沈瑜深深的看着眼前挂于墙上的地图,早已忘却了在他面前站着的、静静倾听自己心中怨念的不过是自己那个年纪尚小的娇妻,就这样将自己心中的愤懑一泄而净。 “我来锦州之前,陛下曾有意将锦州城割让于辽国,只为换得辽国的庇护,不再与西边的鞑子相战,可若是连锦州城都没了,辽东人南望大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到时候,若是辽国野心不死...大熙安能有安心之时。” 阮秋走过去抚着沈瑜捏的死紧的双拳,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陪着他,终是等到沈瑜周身绷得死紧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你瞧,你年纪还小,我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平白叫你为我担心。” 沈瑜松开双拳,苦笑着摸上阮秋的脑袋,“这不过是我的杞人忧天而已...听过便完了吧。” 第 9 章 “将军,我很高兴,你愿意将自己心中烦扰之事告知与我。” 阮秋握住沈瑜的另一只手,慢慢说道:“我还未出嫁前,侯府里有许多人都向我谈及将军之事,提起过将军生母之父、将军的外祖父,外祖父乃朝中威望最高的一员大将,亦是先皇最为器重的大将军,曾有常胜将军之威名,他多次向先皇建议收复失地,将辽东人赶回去...将军不愧是老将军的孙儿,若是老将军和母亲泉下有知...知道将军有这此等志气,定然是会骄傲的。” 沈瑜笑着看着她,“你不必挑好的安慰我,我可不觉得你在侯府里能听到我的什么好话来,多半是沈瑜这个人为人子而不孝,外祖父为人臣而不敬...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跟在外祖父习武,方才那些,也是我年幼时听外祖父说过的,外祖一生希望收回失地,然而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陛下,都不肯纳他此言...之后外祖父因惹怒了陛下被派来镇守锦州城,然而在一年鞑子来犯之时...辽国人罔顾两国当初说定的条约,在外祖父出城追击鞑子时,竟绕过小孤山从背后突袭,害的祖父...” “然而陛下满脑子全都是仙术和得道成仙...哪有什么闲心去责怪辽国毁约在先之事,反倒是在外祖父尸骨未寒之时便派人前往辽国议和,辽国国主提议和亲,派辽国公主同大使前来议和,谁曾想...那女人满朝皇子不嫁,满朝文武中的青年才俊也看不上,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当初有妻有子的沈国公...到了最后,还生生的将我母亲逼死!” 阮秋轻轻靠在沈瑜怀中,像是无数个夜晚他对自己做的那样,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做着无声的安慰。 沈瑜微微颤抖的身躯总算软下来,粗重的喘息声也趋于平静,他的手轻轻的放在阮秋身后,将她松松的笼进怀中,道:“你瞧瞧我,又对你说这些个有的没的...你还小,只需每日里在将军府里生活的无忧无虑的便好。” 阮秋倚靠在沈瑜怀中,静静听着他渐趋沉稳的心跳声,“我什么都做不了,自成亲来,将军替我办好了所有事项,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了将军,若是将军肯将自个儿的烦心事讲于我听,能坐在一旁听将军倾诉,我很开心...” 沈瑜低笑一声,将搂着她的双手紧紧收起。 ———————————————————— 几天之后,锦州便下了这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那还是阮秋第一次见着这个世界的雪景,那日沈瑜不似往常那般早早去了兵营,而是坐在床边,待她醒了后便拥着她坐在软榻上静观着窗外雪景。 自从那次沈瑜近乎剖白的一番话后,两人的之间突然变得默契十足,有些事,即便沈瑜不去说,阮秋也能感受得到。 自那日起,沈瑜长居兵营,日日操练手下士兵,只待鞑子进犯的那一日,府里的正经主子便只余阮秋一人。 下人们对沈瑜怕的紧,即便他不在府中,府里一种仆人却皆是不敢偷懒,个个卯足了力气,誓要将阮秋伺候的舒舒服服。 可惜的是,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即便府里的一众仆人们每日只劳心劳力伺候阮秋一个,衣食住行皆不需她操半点心思,然而同自己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地陪伴了自己一个多月的枕边人突然离去,于阮秋而言,怎可能会没有半点不适呢? 欢心欢颜这几日便发现,自将军走后,夫人饭量渐少,人也不大精神了,将军在时二人还会手牵着手绕着这座将军府走个几圈,自将军走了以后,夫人便每日待在将军书房里,不是翻看将军以前看过的那些书,便是坐在软榻上呆呆看着窗外雪景出神。 然而与欢心欢颜及府中一干人等猜测的夫人此般皆是因思念将军所致而不同,阮秋这几日看的是全是沈瑜看过的兵书,看着窗外出神想着的也是沈瑜那日所说的话。 沈瑜在身边的时候,她可以使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当时若当沈瑜离开自己,阮秋却再不能将自己视作仍是需要他人保护照顾的孩子。 她是一个有两世阅历的成年大人了,甚至在她的前一世,她还曾受到了在这个世界完全不敢想象的高级教育,懂得了这个世界的人们还需漫长时间的摸索才能得出的真理。 沈瑜的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是其中一个真理,只可惜这个真理沈瑜懂,沈瑜的爷爷懂,而这个国家真正的掌权者,却不懂、或者说是将它无视。 人心总是会变的,得到的越是多,便会变得越大,也许在最开始,辽东人只是想拥有一块肥沃的土地然后扎根下来,然而当他们抢到了土地,知晓了大熙的软弱无能后,南望如今的南熙,他们如今能不眼馋这块更加肥沃、地产丰富的的江南之地呢? 更何况,这些宝藏的守护者不过是一只病怏怏的、外强中干的老龙罢了。 所以阮秋并不觉得沈瑜的那些话是杞人忧天,那些话早晚会成真,辽国的铁骑早晚会踏过这锦州城,直往永安而去,将那些权贵人家的繁华美梦踩碎。 这辽国同南熙,早晚是会开战的。 不过同沈瑜的想法完全不同,读过史书的人都晓得,哪有什么长盛不衰的朝代,所有朝代都是这般的,有一个英雄揭竿而起,将所有对手踩在地上后称王称帝,然后在他的子孙后代之中总有一个因为自己的愚蠢或是因为自己父亲和爷爷的无能而被人赶下王座的倒霉孩子,乱世之中,另一个英雄的时代将被开启,如此循环往复,方才是历史正常的运行轨迹。 如沈瑜这般的人虽会不少,但这部分人的铮铮傲骨让人敬佩,可是却必然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 在这场必然会开展的战争中,她最担心的不过是自己...和沈瑜的性命与处境。 这才是最最难的,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树干,阮秋略有些烦躁的想到,她对在这个世界唯一一个对她温柔而待沈瑜狠不下心来,却又对他的境遇感到无能为力。 她晓得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人深藏在骨子里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在她这个在现代熏陶了近三十年的人看来毫无意义。 ———————————————————— 阮秋被一阵绵长的号角声吵醒的,上一刻的真实到可怕的梦境还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下一刻欢心欢颜的脸便齐齐出现在她的眼前。 “夫人夫人,鞑子,鞑子攻城了。” 阮秋闻言心中一禀,“那将军呢?” 欢心拦不住嘴快的欢颜,只得转过去瞪了她一眼,这才走上前来将阮秋扶住,“夫人,将军无事呢,夫人可不要听欢颜乱说,这号角声并非是鞑子攻城,应是巡兵发现鞑子的踪影,将军派人出兵,这才吹响号角,号角全城戒备,若是鞑子来犯,这会子城门定是已经将战鼓敲响了。” 阮秋却仍未松的下气,只是摇摇手道:“你们出去吧,我再躺一会儿。” 欢颜欢心闻言后便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阮秋见二人离开后便瘫倒在床上,深深的喘着气。 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境自她嫁人后便时不时的出现,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祈祷这梦境不过只是个梦境而已。 ———————————————————— 自那之后,那绵长沉重的号角声再未响起过,沈瑜也遣人回来告知自己的近况无碍,叫阮秋不要在家中担心。 然而欢心欢颜冷眼瞧着,却发觉自家夫人这几日越发的心神不宁了。 这一日,阴云密布了半月后的天总算是放晴了,阮秋也在欢心欢颜二人的劝说下,揣着个做工精致的暖炉在府里散步。 府中各色人等都欣喜于这难得一见的太阳,后院里洗衣做饭的仆妇纷纷搬着椅子坐在阳光下,一边唠嗑一边做活。 阮秋本就是带着沉沉心思,即便是在这难得一见的明媚阳光下散步,也不曾关注周围景色,只一味的低着头跟着欢心欢颜前行。 “要我说啊,着袁大姑娘也是可怜人啊。” 被这一句带着浓浓的锦州口音的话语惊醒,阮秋下意识的皱起眉头,抬头后才发觉自个儿居然已经走到了厨房后门阴影处,而出声之人则在前门阳光下同几个婆子围坐在一起摘着菜。 阮秋想了想后便抬起右手,示意欢心欢颜二人噤声,然后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凑过去躲在厨房后门处,仔细听着这几人的谈论。 第 10 章 阮秋躲在厨房旁的阴影处,身后跟着的欢心欢颜怕是实在见不得堂堂的将军夫人做偷听壁角的这等事,又摄于她的命令不敢开口,只急的在她身后轻轻拽着她的袖子。 阮秋转身摇摇头,示意她们稍安勿躁。 她对袁大姑娘的事情十分之好奇,又不好去问询沈瑜,如今解惑的人来了,她没道理不旁听。 她待的地方视野极好,能将那远处那四个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 “陈婆子,你是疯了吧,这些事情也敢拿来在府里乱说?”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着她们做活的衣着体面明显是管事的年轻妇人皱眉喝道,眼中满是严厉。 “别这样啊。”说话的婆子体型颇为富态,手上戴着个莹润透亮的玉镯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刘管事,反正将军也不在府里,夫人性子又和软,说说而已嘛,又不会怎样的。” 那位刘管事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喝骂,却见那陈婆子抚了下手腕上的玉镯子,动了动嘴唇,终是长叹一声后站起来道:“那你们爱说就说吧,我去对账了。” 陈婆子见她走了便呵呵一笑,杵了下坐在身边的年轻姑娘,“小梅,听说那天一大早你正好买菜回来路过后院,怎样,你看见了没?” 那小梅抬起头来,略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一片惨白,道:“陈婆婆,您快别说了,那场景我真是连想起来都...” 陈婆子捂嘴呵呵笑了两声,小梅左手边的方脸婆子瞪了她一眼后轻轻的拍了拍小梅的弓起的背脊,“作甚还提起那些个不吉利的事情,袁大姑娘怎的就可怜了,她有个好爹,挣了军功,挣了钱,现如今也算是个半个小姐了,谁晓得还做这些个自讨苦吃的事情。” 陈婆子反瞪回去,“袁校尉也是这几年才坐上校尉的,之前什么样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之前一个大老爷们养着三个闺女的时候,将军常常帮着他们,还将将军府的客房留给袁家那三个姑娘时,袁大姑娘的心思咱们这些府里的老人谁不知晓?袁校尉后来舍命救了将军大人,这才升成了校尉,这袁家三位姑娘才搬了出去,咱们不是还猜过,着袁大姑娘和咱们将军说不得就...谁知道,将军回了趟都城,不但升了官儿,还带回来了个大家贵女做正妻,那日袁大姑娘跑来求将军,要的也不过一个妾侍的位置而已,还被将军给撵了出去,你们说可不可怜。” “你疯了吗?袁校尉算个什么,能比的上夫人?”那方脸婆子冷了一笑道:“你既是府里的老人了,那将军的手段不饶人这件事还没忘吧,还敢在府里乱嚼舌头,看来你是不想要你的舌头了!” 方婆子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浑身一抖,手上却习惯性的抚上腕间的玉镯,才开口道:“将军又不在府里,咱们夫人性子又软,你们还这般怕?” 见身边两人对她的话语毫无反应,方婆子拍了拍小梅的脊背,还要继续开口,却听到小梅闷闷道:“若是袁大姑娘真的成了将军府里的妾侍...那夫人还不得被她给欺负死?连夫人的嫁衣都敢剪...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胆子?门房不过是放了袁姑娘进来,结果呢...可这袁姑娘居然还被将军好端端的给送了回去。” 方婆子闻言捂嘴哈哈大笑了几声,阮秋皱眉看过去,只觉得她笑的...下流猥琐至极,待得她笑够了,这才开口道:“小梅啊,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将军明面上不说,是为了给咱们的新夫人一个面子,至于暗地里不收拾她,那是...呵呵,新夫人才刚来,将军不好提而已,只等时间长了,这哪个男人没个三妻四妾呢?说白了,不过是将军舍不得而已。” 说罢,也不理会剩下那二人,只端着自己面前的水盆进了厨房。 阮秋见余下二人皆是低头不语,知晓怕是再听不出什么了,便转身回了房。 —————————————————————————— 身为一个合格当家主母,应该做些什么? 替夫君生儿育女、孝敬老人,把持中馈、管束下人。 在阮秋看来,身为一个不能出门工作同丈夫分担家用的现代女性,她所能做的便只有管好这个将军府,替沈瑜打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大后方基地。 而现在,沈瑜的大后方有人想要来松土了,松土的那人居然还想拿她这个女主人当枪使... 这种明显是看不起阮秋的伎俩叫她怒不可遏,在沈瑜在时,她可以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懵懂少女,哪个女人不乐意被宠,但当沈瑜不在了,她自是要不能教这将军府变得乌烟瘴气一团糟。 阮秋回房后便半躺在软榻上,欢心欢颜二人见阮秋面色阴沉,便晓得自家夫人怕是动了大怒,便纷纷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阮秋见她俩皆是一脸苦相,瑟瑟发抖,好半晌才开口道:“欢心,你掌管着我的妆奁,去看看,我最喜欢的那只玉镯还在不在?” 欢心闻言一愣,面上的畏惧还未曾褪下,便磕头道:“是,是,奴婢这就去看,夫人的玉镯...?” 欢心这才想起自己从未曾见过自己夫人佩戴玉镯,便连其他首饰也极少戴,抬头刚想要问个明白,便看到了阮秋似笑非笑的脸。 弯弯的眼,秀挺的鼻子,勾起的唇角和嘴边的小酒窝,明明是稚嫩讨喜的笑脸,配上那高高扬起的眉和眸子里的凉意,欢心顿觉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 欢心垂头回道:“是,夫人。” 说罢便站起来走到镜台前,打开那只红木镂刻的妆奁,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道:“夫人,那只镯子不见了。” 阮秋闻言便微微笑道:“是么,那么,我是不是该好好查一查这将军府,看看到底是谁的手脚不干净?” —————————————————————————— 方婆子是被几个粗使婆子从厨房里拉出来的。 被人扔进正房是,方婆子好不容易回过神,便见一身贵妇人打扮的阮秋坐在上座捧着一盏茶汤慢慢喝着,而府里的大管事沈七则捧着个册子垂头立在一旁。 被身后的两个粗使婆子压在地上,方婆子挣扎无果便开口道:“夫人,夫人婆子我是做错了什么,要这般待我?” 沈七皱眉喝道:“放肆,夫人面前什么我啊我的,掌嘴!” 方婆子这才慌了神,被几个婆子按住结结实实的打了五个耳光,这才被松了开来。 “夫人。”方婆子将口中的血沫咽了下去,心中暗暗骂着刚刚出手的婆子,“奴婢刚刚不敬,还望夫人海涵,可夫人为何无缘无故将奴婢压来正房,奴婢发誓,奴婢可从来不曾...” 还未待她说完,阮秋便摆摆手,道:“方婆子是吧?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还不知道吗?何必做这些个小偷小摸的事情,说罢,我的镯子,你藏哪儿去了?” 方婆子闻言后连连摇头,“什么镯子?没有啊夫人,奴婢从未拿过夫人镯子啊。” 阮秋厌恶的皱起了眉头,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厉声说道:“哼,既你不肯坦白,那我便教人去搜了,怎么?还不肯说?” “夫人,奴婢确实是有一个玉镯子,可那镯子并非是夫人...奴婢发誓,奴婢真的没有偷过夫人的东西。” 阮秋挑眉看过去。 “是吗?可是厨房里的人都说,这几日方婆子戴着个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玉镯子炫耀,而我的镯子也恰恰就是在这几日丢的,怎么,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是的,不是的啊夫人,奴婢从来未到过夫人院子,怎么可能偷得到夫人的镯子呢?” 阮秋闻言冷冷一笑,少女特有的稚嫩被冷厉代替:“我也很想知道啊,为何一个长年守着厨房的人,会偷得了我的镯子呢?” 方婆子还要再言,却被身后的粗使婆子堵住了嘴,阮秋放下手后便问立在一旁的沈七:“沈总管,这婆子一月月例是多少?” 沈七拱手回道:“回禀夫人,着方婆子乃后厨二等厨娘,一月银钱不过五钱。” 阮秋点点头,也不去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婆子挣扎,只继续问道:“那依着这方婆子的月例来看,她要用多久,才能买得起一只玉镯?” 沈七回道:“夫人,在这锦州城中玉乃万金难求,着方婆子即便今后升了一等厨娘,升了管事,一辈子,怕是也买不起一块小小的玉佩,更何况是玉镯呢?” “怎么样?”阮秋看着方婆子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方婆子被松了口,张嘴便急急哭喊道:“夫人,那镯子不是奴婢的,是别人给的。” 第 11 章 方婆子被松了口,张嘴便急急哭喊道:“夫人,那镯子不是奴婢的,是别人给的。” 阮秋了然的点点头,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这镯子是他人盗来诬陷于你的?” 沈七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自家夫人。 跪在地上的方婆子则是直接傻了眼。 愣了许久,她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夫人...不是这样的,夫人可以派人去将那个镯子拿来看,那绝对不是夫人的啊。” 阮秋了然的点了点,叫候在一旁的阮秋将一个盘子呈了上来。 “你说的是这个?” 方婆子点着头道:“是啊是啊,夫人,您再好好看看,再好好看看啊。” “我当然知晓不是这只。”阮秋冷哼一声,凉凉的看着方婆子说:“我自己的东西我还认得出来,可是...厨房里的人都说你这几日怕是发了一笔横财,手头阔绰不少啊,怎么,那些个钱物,也如同着只玉镯一般,是由别人送的?哼,我刚丢了东西,你便突然大发横财,呵,说罢,你那个‘别人’是谁?” 方婆子本是披散着头发趴伏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后猛的一愣,却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般,一改刚刚的那副市井泼妇的样子,直挺挺地跪着坐起身,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的得意,开口说道:“夫人,这玉镯与钱财皆是小女...小女前些日子在城里遇到了贵人,这些个钱物都是那贵人所赠,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若夫人不信,也可去找那位贵人问询,还望夫人明鉴,还奴婢一个清白。” 阮秋并不懂这些个内宅中语言使用的弯弯绕绕,只看着这方婆子想起这位‘贵人’后的这般表现,便猜着她背后的那个人怕是不简单,一旁立着的沈七却已经皱起眉头,在自家主子面前提说起别个贵人,这是极大的不敬,除非,那贵人是真的身份高贵,是自家主子也需得仰视的存在。 阮秋凉凉一笑,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位‘贵人’是何许人也?” 方婆子如获大赦,脸色带了几分得意,回道:“回禀夫人,送小女钱物的那位贵人,便是这锦州城知州家的四公子。” 阮秋眯眼看过去,只觉得方婆子那张满是胜算的脸孔十分刺眼。 ———————————————————— 方婆子被带下去后,阮秋屏退了下人,只留着沈七和远远候在门口的欢心欢颜二人。 “沈总管,将军走之前曾提起过,若是府里有了什么大麻烦,便找你助我,我当时还在纳闷,这将军乃是奉皇命来守锦州的,怎的这将军府还会不太平,现在我可算是明白了,这有人的地方啊,就是不会太平的。” 阮秋略显疲惫的坐在椅上,盯着座下的沈七。 “沈总管,这府里,将军同我最为相信的,怕就只有你了。” 沈七拱手道:“多谢将军与夫人的抬爱,沈七定不负夫人所望。”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府里或者府外的某些人因争风吃醋而挑起来的一场针对她的风波,谁曾想这背后会有一条这么大的鱼。 沈瑜虽说奉命守这锦州,却只能管束他从永安带来的兵士,而在这锦州之中,掌一府之政令,管一州之兵的唯有这一州之知州。 “沈总管,你可知为何要审这方婆子?” 沈七虽一身家仆打扮,却丝毫不见寻常下人那种自轻之态,听阮秋这般问道也只微微拱手回道:“这些个没眼见的东西都猜着夫人性子和软,而将军又不在府里,终是叫他们生了异心,夫人要惩治一两人,也是应该的。” “是啊,今日教我听到了些不好的话,这方婆子在背后胡言乱语,败坏了袁大姑娘的名声不说,还敢乱说主子的事,将军曾告知与我,在这府中胆敢乱说话,乱传主子家事,是要拔舌的,我不过好奇是什么给方婆子了这份胆子,才将她抓了过来。” 通口不提她这个主子是如何用一只不存在的玉镯陷害别人的。 阮秋拿起桌上的茶汤抿了一口,缓缓道:“可惜啊可惜,我原以为依着将军和沈总管的手段,这将军府即便算不得什么铜墙铁壁,也不会叫人那么轻易的钻了空子,谁曾料到...呵。” “不过沈总管,我很好奇的是,这府中下人进出不是严管的嘛,怎的这方婆子的女儿可以随意见到外男。” 沈七拱手回道:“回禀夫人,这方婆子女儿并非府中下人,而是城中的某个浆洗坊的女工,这方婆子乃是几年前同丈夫和离后才自个儿签了死契,进了将军府。” “是吗?听闻这浆洗坊女工多达百人,那还真不好找。” “沈总管。” 阮秋看着沈七说:“你信吗?一个堂堂的知州家四公子,跑到绝不会有男客造访的浆洗坊寻了到了一位生母在将军府里做厨娘的女工,然后授以千金于她,只为了叫她的母亲在府里说些袁大姑娘的坏话,或者还要恰好叫我听到?我情愿相信这一切皆是巧合,这方婆子不过是在过过嘴瘾的时候恰好叫我听到而已。” “夫人,我信。”沈七轻轻的摇了摇头,第一次昂首看向了阮秋说:“袁校尉是当初不过是个砍樵打猎为生的山野村夫,是将军亲手将他们一家从鞑子手里救回的,这么多年来跟着将军南征北战,极得将军信任,掌骑兵总令,若是夫人听了那些话后对袁大姑娘乃至袁校尉生了怒,做出什么叫袁校尉离心的事情...” 沈七说到一半后也有些不解,自言自语道:“这锦州城中亦是屯兵不少,知州大人何必盯着一个小小的袁校尉呢?” 阮秋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猛的绷紧,半晌才道:“沈总管,你下去找几个人查查方婆子的这个女儿,看看她还有没有同知州家的四公子见面。” 沈七俯首称是,在出门之际却被阮秋叫住,他转过身,发觉自家夫人身体绷地死紧,面上早无刚刚的漫不经心同疲惫。 “沈总管,你可知在何时,小孤山旁的运河会结冰?” 沈七微微皱眉,心中纳罕道这位夫人分明是生养自南方,一般自南方来的人见到那条平坦宽阔的运河都不信它会结冰,而这位新夫人却是一副肯定运河会结冰的口气。 沈七正了正面色,心中虽是闪过了几百条猜测,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回道:“回禀夫人,若再过小半个月,这条运河便会结冰,自那以后,人行于上也不会破裂。” 阮秋点点头,面上的表情躲在阴影里叫沈七看不真切,只听到她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那是一场永安难能一见的大雪,洁白的将后院里的花枝掩埋,阮秋看到一位穿着轻便长裙的少女满面愁绪的依靠在栏杆上看雪,身后的小丫鬟上前为她披上斗篷。 “夫人,雪天天寒,可莫要冻坏身子。” 少女轻轻皱起眉头,赌气道:“冻坏又怎样,反正也没得人心疼。” 丫鬟低声安慰道:“夫人可别这般说,若是教夫人冻坏了,大人一心疼,还不得罚奴婢们伺候不力?” 少女闻言眉头皱的更深,“大人,哼,他这半个多月都不见人,回府也只躲在书房中,都不来见我...” 说道最后,语气低沉到近乎哽咽。 “他肯定后悔了,后悔将季夫人的位置给了我...” 阮秋远远地看着面色黯淡的少女,早无了刚刚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一副深深的哀伤。 她与她分明隔着一座被皑皑白雪所覆的花园,她身边奴仆环伺,她却被无数匆匆而过的人所无视。 阮秋抚上胸口,她像是戏外客,麻木的看穿了少女的未来,她的青春与爱情都即将埋葬在这无人欣赏的华美院落之中,又像是戏中人,少女的哀伤与绝望,灰心与无奈,都如同一股一股的浪潮,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心口。 求而得之,求而不得。 得到一个人如此容易,得到一个人的心...却太难太难了。 突然画面一转。 少女面上没了刚刚的黯淡阴沉,焕发着光彩,目光眷恋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的面容已是清晰无比的显现在阮秋面前。 “季大哥,前几日你去了何处,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季玄面色略带着点憔悴,却还是将少女细致温柔的揽入怀中,“锦州知州叛了,锦州失陷,守城大将也...没了,陛下这几日在选定前去议和的人选,所以这几日忙了点,过几日便好了,我便能好好地陪陪你了。” 少女仔细的看着男子的表情,问道:“季大哥,锦州没了,你很伤心吗?” 男子摇摇头,“我只是可惜那位将领罢了,空有满腹热血,可惜啊,武将都是这般,满脑子都是忠君守国,也不肯认真地抬头看看,自己忠的是什么君,守的是什么样的国。” 少女听不懂男子的话,只是小心翼翼的顺着问下去,“那个将军很有名吗?居然教季大哥这么...嗯...可惜?” 第 12 章 屋内漂浮着淡淡地墨香,男子靠着雕刻繁复精美花纹的窗格边,怀中拥着稚嫩柔软的娇妻,看着窗外的被白雪遮盖的苍松。 男子听到问话后转过头来,像是看着怀中的娇妻,亦像是看着站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的阮秋。 他苦笑道:“你忘了吗,你二妹的夫家,国公家的那位离经叛道,被赶出家门的沈大公子,因锦州知州叛了,他被困在锦州城外,被活活困死,听闻他的外祖乃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韩喻德...可惜啊,也算是满门忠义。” 阮秋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心痛与惋惜自心中升起。 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那个鲜衣怒马来迎接她的...她的夫君,他还有忠君报国的梦想,还有收复长乐、一统大熙的志向,他的一生不过刚刚开始,他还背负这韩老将军的遗志,他本该一生戎马,本该踏过尸山血海,俯仰山河... 那么年轻,唯一一个对她那么温柔的人,居然,就要死了? 不是死在侵略者的手下,而是自己的背后、自己用命来守的锦州叛徒的手下。 少女那张同阮秋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的不敢置信,推开环着她的男子,声音颤抖的问道:“你是说,沈瑜他...要死了吗?” 阮秋面前一花,远处互相依偎的男女瞬间消失不见,粉色襦裙的少女站在她的面前,笑盈盈的看着她:“是啊,姐姐,不但沈瑜会死,你也会死。” 说罢,她伸手一推,阮秋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粉色襦裙的少女满是恶意的笑容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放大。 阮秋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初初来这个世界时落水的那一刻,窒息与冰冷将她紧紧包围,无望的坠入黑暗的水中。 身上骤然一暖,阮秋听到身边有人温柔的低声唤她,将她从冰冷黑暗的梦魇中唤醒。 “秋娘,秋娘,醒醒啊,秋娘...” 阮秋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被裹在一个个暖暖的怀抱中,四周一片黑暗,而沈瑜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他眼中的焦急与温柔。 这个人,总是那么温柔的看着她。 “秋娘,怎的又做了噩梦,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告诉我好吗,你做了什么梦?”沈瑜声音低沉温柔,阮秋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将心中的最后一丝寒意也清除干净。 “只是一个关于小时候的噩梦罢了。”阮秋的声音还带着迷蒙的鼻音,听起来软濡且慵懒,“将军,你怎的回来了?是兵营里出了什么事吗?” 沈瑜抚着她的脑袋,说:“兵营无事,只是...沈七将今日白天内府里发生的事情告知与我...这些事情本不应该教你操心,现如今却教你为我做这么多思虑,夜里竟还做了噩梦,我来时你身上一片冰凉,通身皆是冷汗,若就这样不管不顾,到了明日还不得得风寒。” 说到最后,沈瑜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中已经含了丝丝怒意与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气,“这贴身侍女竟也无个守夜的,看来这府中人看你年纪小性子软,怕是个个都想欺在你的头上。” 阮秋握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大手,他手间的炽热瞬间将她温暖。 “将军。”她看着他说:“劳烦将军身在兵营还要为我操心,管束下人本就是我的职责,这些人也是因我懈怠才觉得我好欺负,日后我勤快些,他们就不再敢如此了,至于守夜之事,是我不习惯这样,才叫她们栖在抱厦的。” “今日不过是因为我在厨下听到有人在那边抹黑袁大姑娘,怕是意在叫我去针对袁大姑娘,谁曾想这事乃是知州家四公子...” 话未说完,就觉沈瑜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嘴上。 他的手很大,覆在她的脸上时能将她的整张脸完全遮挡。 透过指缝,阮秋见沈瑜微微皱起眉头,拥着她说道:“你年纪还这么小,这些事不该叫你操心的,这些刁仆不过是久不见...估计是安稳日子过久了,忘了府里的规矩,明日我会好好管管他们的,往后再有这等事,你也不必再出面,通通教沈七按府里的规矩照办了就是。” 最后,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呢喃,“你还是个孩子,只需在府里无忧无虑的长大便好。” 阮秋嘴角边的笑容微微僵硬了起来,她的手渐渐滑下腰间,覆在沈瑜胸前。 “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那么...就这么办吧。” 话罢,阮秋转了个声,仰躺在沈瑜旁,远离了身边的温暖,低声道:“夜深了,将军快歇息吧。” 沈瑜不曾察觉她的疏离,只是轻轻‘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 阮秋转头看过去,见他面上满是疲惫与安心,心中不由得一时感概万千。 求而得之,求而不得,不过唯心。 而人的心,却是如此的...贪婪。 ———————————————————— 袁绿兰驾马奔跑在夜色中锦州城的街道上。 月色被沉重的乌云掩盖在后,整座城中唯一的光亮只余城中那些大户人家门前摇曳在风中的灯笼。 整个锦州城都沉沉睡去,唯有守城的兵士与她。 西门处,袁绿兰被举着□□的守门人拦住,守门人无法透过她宽大的斗篷将她的身份看清,只能看到她手中的令牌。 袁绿兰被安然放出城外,她紧攥着妹妹为她偷来的军令,斗篷中穿着崭新的嫁衣,同那个草包的将军夫人不同,她的女工极好,即便是短短一个多月,她也能独自绣出一件嫁衣,况且她还会骑马、还曾学过些微医书,甚至还会杀人。 袁绿兰盯着不远处插着军旗的竹竿,兵营的轮廓渐渐清晰,她眼中的光芒愈盛,挥鞭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小时候的记忆重现脑海,她在一刀刺死按着她的侵略者时,那间小小院落里挤着的鞑子全部张牙舞爪的向她扑来,耳边是妹妹们的哭喊与父亲的悲痛的长啸,而她的母亲则安静的躺在血泊中。 就在他们一家人最绝望的时候,将军破门而入,将那些鞑子通通杀死,父亲跪在地上对着他一遍遍地磕头,妹妹们缩在父亲的怀中瑟瑟发抖,唯有她衣衫破碎的站在院中央,直愣愣的盯着他,直到他走过来将长长的披风覆在她的身上。 那时,她便认定了将军,她,要做他的妻。 她一直坚信将军对她是不同于他人的,所有人都言将军残忍暴虐,唯有她知道且感受过将军的温柔。 她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着将军,直到她为了将军坐上了花轿,却是顶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阮秋。 想起这个人,她就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有个显赫的家世,有个靠女人当上大官儿的父亲,将军怎会看得上这样一个没用的女人。 靠着脑海中的布防图蒙混入兵营,袁绿兰有些自得。 那个女人就该去做一只漂亮却无用的金丝雀,一辈子困在那个牢笼般的府邸吧,而她,她要成为将军身边的女人,陪着他戎马一生,征战南北。 这个世上,唯有她,唯有她能做到这些,能用这样的方式守在将军身边。 兵营在夜色下尤为安静,袁绿兰小心翼翼的前进着,循着妹妹为她仔细讲解的路线寻了过去,路上即便偶尔有巡逻兵士路过,也被她躲了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将军帐前,她将斗篷下的嫁衣抚平,面上染满了红霞,这虽是她第二次穿嫁衣,却还是第一次穿给将军看。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掀帐篷门前的帘,却被身后的一阵大力扑倒。 冰冷尖锐的兵刃在她眼前闪着寒光,凶神恶煞的兵士将她团团围住。 一人踏步上前,冷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将军军帐?” ———————————————————— 这一夜阮秋迟迟未能入睡。 身边的沈瑜怕是累极了,不过几息,便沉沉睡去,便是这边的阮秋如何再折腾,也不再睁眼过。 真是可笑,她刚刚还在梦里怜悯那个梦中少女的遭遇,转眼自己也发现自个儿的处境同她一般模样。 她们都有个疼着她们、宠着她们的夫君,而她们的夫君,都不爱她们。 真是悲哀,明明对她这么好,好到快要叫她爱上他的时候却叫她知晓,这所有的好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需要疼宠的孩子而已。 不过是因为两人遭遇相同,就希望叫她能够拥有他未曾拥有过的幸福童年吗? 阮秋咬紧下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风花雪月的时候,她现在应该好好想想,这个梦究竟算什么。 若梦中季玄所言为真...即便无关情爱,她也不希望沈瑜死在此时。 第 13 章 阮秋于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见沈瑜正在黑暗里穿起闪着金属光泽的银甲。 见她醒了,沈瑜凑上来抚上她的脑袋说:“吵醒你了?营中发生了些事,我需得回去一趟,至于府里那些琐事,我都已吩咐下去,这些事沈七会处理好的,你无需再为此劳心,快休息吧。” 阮秋将脸埋入被褥之中,点点脑袋,总算是将头顶上的那只大手甩开,“嗯,将军此去...短时间内,还会回来吗?” 沈瑜微微笑着说道:“若是没事,我便回来陪你几日,过几日若是鞑子来袭城中怕是会不太平,你安心待在府里便好,若是天气冷了,可要记得加衣,夜里也需得叫人守夜才是。” 阮秋坚持不住,终是闭上了眼睛,听到沈瑜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便只条件反射般的点头一一应下,最后只听得沈瑜低笑一声,拍了拍她的头,便自床上坐起。 阮秋却被一个激灵惊醒,伸手狠狠地拽住沈瑜的衣袖。 沈瑜重新坐下来,宠溺的看着她,笑着问:“怎么,我走了,你便不敢睡了么?” 阮秋看着他在黑夜中模糊的轮廓,轻声问道:“将军,你曾对我讲过,当年外祖父是因为辽国人绕过小孤山突袭锦州,同鞑子一起前后夹击,才...将军,既然辽国人能绕过小孤山,那鞑子...鞑子会不会也能绕过小孤山,背袭锦州城?” 沈瑜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发问,愣了好一会儿才细细道:“若是鞑子也想绕过小孤山,那便要渡河,现如今知州的府兵大都驻在锦州城南门,若是鞑子渡河,定时会被发觉的,更何况鞑子来自草原,压根不懂的造船,所以,你放心吧,鞑子是不会...” 阮秋不待他再次说出那些个没有意义的安慰话语,急急问道:“那若是河面结冰呢?沈总管曾言每至冬日,运河之上总有一段时期会结冰,那时候便是人行于上也决不会塌。” “怎么会呢?鞑子善骑马作战,若是要渡河,需得下马步行,那时候早早便会被守在河岸的府兵发觉,可能他们还未至岸边,便会被府兵射杀。” 阮秋见沈瑜笑着看她,无一丝不耐,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将军便那么信任知州大人吗?方婆子在我面前诋毁袁大姑娘,说袁大姑娘同将军...怕此事是因为知州家四公子的授意,我怕他做这件事便是为了叫我针对袁大姑娘,以此来离间将军同袁校尉,将军就不怕他有异心么?” 见沈瑜深深皱起眉头,阮秋一位他终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不禁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沈瑜重新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口气中满含忧虑:“你这几日都在想些什么?难怪我来时你在正做着噩梦,还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你放心好了,知州同我不和也不是第一日了,但他充其量给我下点柈子,异心,他好歹也是读书人,叛国之事,应该还不至于,便是他真做了什么,放心吧,天塌下来,还有我呢,府里也有沈七和我的人照应着,你安心待着,莫要再胡思乱想。” 阮秋闻言心底一凉,也晓得多说无益,便强打精神的笑了笑,对着沈瑜说:“嗯,我知晓了,将军快回吧,若是营里无事,还望将军以后多多回府。” 沈瑜满意的点点头,替她掩好被褥后便起身走了。 阮秋却难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将刚刚的梦境翻来覆去的回忆,愈想愈觉得奇怪,这个梦结合之前的梦境,像极了阮秋本该拥有的人生,若是当初她没有落水,便会嫁给季玄,而季玄此人... 阮秋想起他曾毫不犹豫的应下了淮南侯修改婚约的要求,便可看出他对阮秋其实并无男女之情,而他却又在阮秋出嫁前夕告知沈瑜她的难处,教沈瑜相助与她,说明季玄对阮秋并非无情,只是此情非彼情,教她梦中的阮秋一腔真情错付了良人。 但愿这梦境不过原主对季玄的执念所致,或者是她自己...她既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情感,莫非也对季玄起了执念而不自知。 阮秋看着帐上绣好的鸳鸯,只暗暗祈祷着这梦不过是人心作祟,沈瑜既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也无需再多做烦恼了不是吗。 反正沈瑜他只是想要将一个同他处境相似的孩子好好养大,让这个孩子无忧无虑的长大,以了他的遗憾罢了。 ———————————————— 第二日一大早,阮秋便起身了,她穿着里衣坐在镜台前,见镜中的少女满面憔悴,眼底青黑,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门外候着的侍女听到声响便鱼贯而入,阮秋看过去,发觉来的竟不是欢心欢颜,而是另外四个她不认得的少女。 这四个少女皆穿着蓝色的半臂襦裙,梳着双丫鬓,端着水盆巾帕等物齐齐立在床前,对她行礼。 端着水盆的少女对她说:“奴婢几人乃是沈总管派来伺候夫人的,请夫人为奴婢四人赐名。” 阮秋皱起眉头,也不去问欢心欢颜去了何处,张口问道:“你们原来叫什么,便继续叫什么吧,告知我你们的名字。” 四人对视一眼,方才屈膝一一回道。 “奴婢芳草。” “奴婢燕回。” “奴婢朱紫。” 最后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看了阮秋一眼,才结结巴巴开口道:“奴婢...奴婢,回禀夫人,沈总管言奴婢名字中犯了忌讳,教夫人千万要给奴婢换一个名字,所以...还请夫人...请夫人赐名。” 阮秋晓得这里的大户人家规矩颇多,想着给一个请名字总比给四个请名字来得好,便道:“我见你戴着叶状耳坠,便唤你小叶吧。” 小叶闻言面色一僵,好半天才回道:“谢...谢夫人赐名。” 阮秋点点头,“那便伺候我更衣吧。” 待阮秋收拾齐整后走出房门,才发觉的昨夜怕是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积雪已被打扫干净,唯留房顶上的白雪皑皑。 阮秋见天空阴沉无比,早没了昨日的好太阳,加上一夜落雪,外面十分寒冷,便歇了在府中散步的念头,只是在早饭前绕着院子走了几圈,全当是做了晨练,用了早饭后便待在沈瑜的书房中寻了几本游记来打发时间。 阮秋原本在今日清晨便是打定主意不再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可惜愈是这样想,她心中不安愈甚,终于还是唤人招来了沈七,询问将军半夜所去是为何事。 “沈总管,将军昨夜归府,不过待了半宿便急急归营,沈总管可知兵营发生了何事?莫不是有敌兵攻了来?” 沈七一身灰色长袍,闻言也只是拱手回道:“回禀夫人,将军昨夜归营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再者说,若是鞑子攻来,夫人昨夜便会听到号角声,既然这号角声并未想起,也就说明将军还在营地中安然无虞,所以夫人不必担忧。” 阮秋见沈七不欲将沈瑜之事告知于她,也晓得再多问也是无益,又问道:“那沈总管可知,欢心欢颜去了何处?” 沈七回道:“回禀夫人,欢心欢颜之事皆是将军经手处理,去了何处,怕也只有将军知晓,奴才也只知她二人是因为做了错事,里通外人,触了府里的规矩,才叫这四人替换下来,这些都是昨日将军命我买来的,还为多加教导,夫人觉得她们四人伺候的可好?可需教导一段时日?” 阮秋见沈七什么都不愿开口,知晓这怕都是沈瑜不愿教她多想,便授意沈七做如此回答,多问也是无益,便也只能点点头,回道:“她们四人自是好的,既如此,那沈总管便下去吧。” 沈七拱手称是,退了出去。 阮秋见对着沈七什么都问不出,便歇了心思,安心的看书吃饭。 这一日,府中无论是路遇还是上前伺候她的下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全无前几日的微微松懈之感,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这让阮秋不得不感叹也不知晓这沈瑜用了什么样的铁血政策,不过是归府一趟,便教府里众人完全换了个模样。 就在阮秋总算将心中的那几份忧虑去了,打算好好歇个午觉,沈七却来到她的面前,满面不情愿的对她说道:“回禀夫人,袁校尉之女袁绿萝求见,夫人要见吗?” 阮秋自然不会拒绝,虽见沈七满面不赞成,却还是教人将绿萝带进了府,谁曾想绿萝被人领进了门,一见到她便跪在地上,急急哭喊道:“夫人,夫人求你去救救我的爹爹和大姐姐好么?” 第 14 章 “夫人,夫人求你去救救我的爹爹和大姐姐可好?” 阮秋同袁家三姐妹一路走来,虽对心思不纯袁大姑娘与机敏异常的袁绿竹抱有些许戒备,但对单纯活泼的绿萝却是十分喜欢的。 对这个在路上对她丝毫不设防备,甜甜叫她姐姐的人,阮秋自是不会冷面待人,她亲自下座将绿萝扶起,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叫她坐好,方才开口道:“这是怎么了?你爹爹同大姐姐又是出了何事?” 绿萝拽着她的手,满面的眼泪鼻涕,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夫人,我的爹爹和大姐姐都被...都被将军给关了起来,二姐姐说...说他们怕是性命不保了,所以叫我来求你,夫人,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向将军说,去向将军求情好不好?二姐姐说,若是夫人去的话,将军定是会听的,就像...就像小的时候,爹爹最听娘亲的话一样,将军肯定...肯定是会听夫人的话的,对不对?” 阮秋轻轻皱起眉头,听了绿萝这乱七八糟的一番说辞,她心中也微微有了些谱,知晓这话怕是绿竹教给她的。 她低头看过去,坐在椅上的如花少女如今哭的一塌糊涂,满面委屈与慌张,便从袖口处抽出一条帕子,将绿萝面上的眼泪与鼻涕仔细地擦干净,才坐回上座,开口问道:“那你二姐姐呢?怎的就让你一人来了?” “二姐姐...二姐姐说夫人不喜她,所以...所以她不敢来。” 阮秋眉头皱的更深了,她招呼着丫鬟们为绿竹上茶上点心,温声说道:“我怎会不喜她?当初若不是袁家三姐妹,我怕是会闹成永安的一个大笑话,我...一直很感激袁校尉同你们姐妹三人,此番袁校尉同袁大姑娘出了事,若我能做到,自是在所不辞,可是...” 绿萝听到可是后便急急起身,差点又要跪下,幸而被身边的燕回朱紫上前扶住。 “夫人,有什么可是?只要你肯帮忙,就一定能成的。” 阮秋见绿萝一个劲儿的给她戴高帽子,晓得这些话怕通通都是绿竹在背后说教她学舌,便开口道:“若我去求情,将军定会放人,这话...莫非是绿竹妹妹所言?” 绿萝愣了半晌才回道:“是啊是啊,二姐姐说,我们小的时候,爹爹特别的听娘亲的话...那将军定是十分听夫人的话,所以,二姐姐便教我来求夫人的。” 阮秋点点头,复又换上一副愁容,“绿萝妹妹,这世间夫妻千千万万种,并非都如你爹娘那般,布衣夫妻有布衣夫妻的过法,官宦人家有官宦人家的过法,说句逾越的,便是当今一国之母皇后娘娘,怕是都不能如你娘亲那般,我同将军之间...哎,我同将军之间,亦是并非如你所言那般。” 见绿萝呆呆的站在堂中,阮秋长叹一口气,将她牵至身旁,叹息道:“我们这些官家女子,若是嫁了人,这一生便只能困于着小小内宅,便是夫君做了多大的官儿,挣了大多的军功,我们这些女人的手,都只遮得住着小小的一方院落而已,自家男人在外边做了什么,做过什么,都无权置喙。” 绿萝双眼通红,皱眉看着她,“夫人的意思是,将军不会听夫人的话吗?可是二姐姐说过了...二姐姐说将军肯定是会听夫人的话,要不...要不然爹爹同大姐姐可要怎么办。”说到最后,绿萝已是哽咽出声。 阮秋只得伸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也不见得会那么糟糕,这样好了,你告诉我,将军是为了什么将他二人关起来的,说清楚了,才晓得我到底能否帮得上忙。” 绿萝哭的更响,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晓得,我和二姐姐去问了别人,别人都不敢说,只说是爹爹犯了军法,所以...所以才...” 阮秋点点头,摸了把袖口,才想起手帕已经给了绿萝擦脸,便从身边春草手中要来了一条,重新将绿萝面上擦干净,“绿萝你不要怕,你爹爹同袁大姑娘都被关了起来,可有人来照顾你姐妹二人?” 绿萝摇摇头,回道:“厨娘...厨娘见大清早便来了一大群兵士进来将爹爹带走,便吓得跑了,现在...现在只有我与二姐姐了。” 阮秋皱眉道:“这是哪里请的厨娘,怎能如此做派,你们不过是孩子,自己如何照顾得好自己呢?绿萝妹妹,你听我说,我叫人将你送回你家,你劝着你姐姐过来将军府,我来照顾你俩,至于袁校尉同袁大姑娘之事,我也叫人前去打问打问,可好?” 绿萝闻言点点头,“那我...那我回家去问问二姐姐。” 阮秋微笑着点点头,命人下去准备轿子,亲自将绿萝送至垂花门处,替她整好发鬓,说道:“我叫人做点温热的等你们,可千万要将你二姐姐带来呀。” 见绿萝被随轿的婆子小心扶了上去,方才转身回府。 她步履匆忙杂乱,叫跟在身后的四个丫鬟颇有些手忙脚乱,待到了花园才看看停下,转身对着她们吩咐下去:“叫厨下做些甜汤,吩咐她们提前准备午饭,有客人要来。” 燕回同朱紫对视一眼后屈膝称是,便向着厨房匆匆离去,小叶见她面色阴沉,不由怯生生的问道:“夫人,不问问沈总管,袁家发生何事了么?” 谁知阮秋闻言后面色更加阴沉,冷哼了声回道:“也是,你去同他说,我希望在待会儿能知道此时的缘由,我回房去了,待得袁家那两姐妹来了,再来唤我。” 叶子同春草连忙称是。 阮秋点点头,方才肃着脸继续前行。 沈瑜断不会将一个妙龄少女关在兵营之中,便是袁绿兰做了何等错事,也都可以交代给知州处理,将她关在兵营,恐是因为她在这被关起来前,就在兵营之中。 恋慕青年将君的娉婷少女跟着父亲南征北战,见证了青年将军的一步步成长,自是觉得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将军夫人配不上她的心上人,自个儿不过是困于将军府的金丝雀儿,而她却可以同将军做一对自由飞翔的苍鹰。 可惜的是,昨夜沈瑜回府,却是叫她扑了个空,怕是被当做细作之类的抓住,今日清晨又因这件事,才将袁校尉抓了去。 待她坐在镜台前,才看到镜中自己面上无法掩盖的怒火,可悲的是,叫她愤怒的并非因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遭人觊觎,而是那个女人觊觎她夫君的原因、看不起她的原因,是真实存在的。 无论是在她的眼里还是在沈瑜眼里,她就是个养在深闺的无知少女,一只被沈瑜养的无忧无虑的精贵宠物,而并非一个可以把持中馈的当家主母,甚至不能是一个可以去爱的妻子或女人。 阮秋仔细看着镜中少女,见她虽是面庞稚嫩,却因眉头微皱与满面哀容而显得沧桑无比,一副怨妇模样,不由得苦笑一声。 果真是多情催人老,尤其是自作多情。 —————————————————— 绿萝绿竹二人到的时候,阮秋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装,坐在正房候着她们。 绿竹绿萝还未进门便双双跪倒在正房门前,绿竹开口道:“夫人,我姐妹二人现今只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我们的爹爹和姐姐,下辈子便是为夫人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阮秋见此自是疾步向前,欲亲自将二人扶起,谁料绿萝绿竹姐妹俩的膝盖如同钉在地上一般,无论她怎样都扶,都纹丝不动。 阮秋按耐住心中不快,说:“你们不想听听袁校尉和袁大姑娘被关的原因吗?我已经使人去打问了,这会子人怕是已经回来了,我们一起听一听发生了何事,再做打算可好?” 绿萝抬头看着她,面上已有松动,阮秋便趁机将她扶起,有使唤身边候着的燕回朱紫上前将绿竹扶起,二人被下人扶至房内椅上,阮秋坐回上座,使人去唤沈七。 燕回和春草将放置在小炉子上温着的甜汤拿下,捧至袁家二姐妹桌上,阮秋说道:“先喝点热汤暖暖吧,绿竹,我听绿萝说你家厨娘见有兵士上门便逃了,家中再无一个大人了么?你家叔叔呢?” 绿竹回道:“叔叔这几日一只都在兵营,前几日也未曾回家过...我们出不了西门,所以...也就找不到叔叔。” 阮秋闻言点点头,却见沈七绕过屏风走来,对着她行礼便道:“敢问夫人唤奴才可有要事?” “沈总管。”阮秋说:“袁家到底发生何时?如今这袁家两姐妹都在,还望沈总管为我们分解一二。” 沈七拱手称是,“回禀夫人,袁校尉因掌管军令不力,犯了军规,所以才被将军关了起来,至于这袁大姑娘...袁大姑娘偷盗军令,潜入兵营,这所作所为同细作无异,所以将士们才将她抓住,将军将她关起,也只为问明袁大姑娘如此作为的原因而已。” 第 15 章 袁校尉被带至沈瑜军帐之时,整个营中鸦雀无声,路遇的兵士都纷纷避开,面上带着难掩的幸灾乐祸,站在一旁目送他向营中最大的帐篷走去,他站在沈瑜军帐之前,守门的同袍不知是好心还是坏心,偷偷递了句话给他。 “校尉大人可要当心啊,将军可是...气的狠了。” 带他来的两个小兵恭敬的说了声“请。”便侯在帐边。 袁校尉深吸一口气,撩起帘子便走了进去,帐中只有沈瑜与郭先生二人,进去后他也不敢乱瞧,便直接走上前去跪倒在地。 沈瑜坐在桌案后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冰冷,袁校尉低垂着头不敢与之相望,郭先生立在一旁,见他如此,便叹道:“袁大人啊袁大人,你说说你,怎的就被个小姑娘盗了军令去?还教她深夜潜入营中,被韩百户当做细作逮了个正着,若是有人将她认出,一个姑娘家被关在牢中,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呢。” 袁校尉闻言便狠狠的地上磕了三个头,急急道:“将军,是我养女不教,还望将军可怜可怜绿兰她从小没了娘,所有罪责我老袁一力承担,求将军放了绿兰可好。” 沈瑜不为所动,只是开口问道:“你可还记得军令,掌管军令不力者,军棍两百,擅闯军营重地者,杀无赦。” 袁校尉闻言心中一凉,军棍两百和杀无赦其实是一般性质,寻常的壮实兵将只受了一百军棍便以去了一条命,若是两百,怕是全尸也不能留一条了。 然而教他背后发凉的却并非是军棍之事,而是沈瑜既然是开了这个口,便是说明此事无丝毫转圜之地了,他便只能用自个儿的老命,来换自家大女儿的命了。 袁校尉一咬牙,直起身拱手道:“那好,我老袁的这条命将军拿去吧,只求将军看在...看在老袁曾救过将军一命的份上,了了老袁的一个心愿,小女绿兰一心一意的倾慕于将军,此番做下此等错事也是因为如此,还请将军圆了小女的这一番心思,教小女好好伺候将军和夫人,求将军了。” 沈瑜闻言摇头道:“我说了,擅闯军营重地者,杀无赦。” 袁校尉闻言便如遭雷劈,他茫然的看过去,沈瑜面无表情,盯着他看的眼神无丝毫温度,他身边立着的郭先生也是一副震惊模样,怕是之前也不晓得沈瑜竟是做此打算,便开口求情道:“将军,袁大人跟着将军这五年来征战南北,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若将军只因这无伤大雅之事便...怕是要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寒心?”沈瑜满面寒霜的看过去,“军令就是军令,若因为有功劳有苦劳便可随意更改,那在这军营之中,哪个无功,哪个无劳,这般下去,还要军令作甚!” 郭先生闻言一噎,但见跪在地上的袁校尉满眼期待、直勾勾的盯着他,还是道:“可是此事却并未造成任何损失,此事起因不过是袁大姑娘的小儿女心思罢了,这些军令皆是用来防止将领们里通外敌同敌军派来的细作的,这次却实在是因为...将军。” 沈瑜不耐烦再听,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我眼里,不服军令者,便是里通外敌,便是叛徒,无故擅闯营地者,便是细作,便该杀。” 郭先生见沈瑜怕是下定了决心,终是道:“可是将军,听闻袁大姑娘昨夜前来,是穿着嫁衣的,将军你看...” 沈瑜皱起眉头,还未开口便听得跪在地上的袁校尉急急磕头道:“将军,将军可还记得,小女在永安城为夫人上花轿之事,众目睽睽之下小女不顾自个儿还是个未嫁之身便穿了嫁衣盖了盖头爬上花轿,都是为了将军啊,小女的一番情意,还求将军怜惜啊,此事都是我一人之错,只求将军饶了小女。” 郭先生见沈瑜面色不愉,晓得再这般说下去怕也毫无转圜余地了,便只得立在一边,偷偷使眼色给袁校尉,叫他冷静下来,免得多说多错。 突然,帐外有人声响起:“将军,夫人派我前来。” 郭先生闻言一愣,暗道这妇人还真是会挑时候,悄悄转头看过去,却见着沈瑜的面色竟是柔和了下来,眼中寒意也是渐渐消融,然后挥挥手便将他‘请’了出来,袁校尉也被唤来的几个亲兵带出去,寻了个帐篷关了起来。 郭先生惊悚了,营中曾有段时间盛传将军乃是出生自权贵之家,但他冷眼瞧着,但凡是家中稍有些许势力的,都不该是如他们将军这般的,功劳皆是拿命拼来的,官阶皆是拿敌人的累累白骨换来的,若当真是权贵之后,那此等功绩,怎可能混了七年之后才不过是个五品小官。 后来听闻将军取了个大家贵女,他觉着他们这位将军总算晓得了投机钻营,晓得了背靠大山好乘凉,没想到这新夫人一来,将军便在府里陪着新夫人整整一个月,昨夜还因府中出了事连夜回府,他还暗自笑过将军去了趟永安城果真变了不少,不但晓得了攀附权贵的好处,还学会了哄女人,却没料到... 想到此处,郭先生嘿嘿一笑,脚步一顿,便转身向着了正关押着袁校尉的帐篷走了过去。 —————————————————— 将军府。 绿萝绿竹二人听到沈七所答,都是一愣,不敢置信的看了过去,绿竹咬了咬唇,道:“可是...夫人,父亲犯了军令却是因着家姐所故,并无造成丝毫损失...而家姐...” 绿竹神色怪异的看了阮秋一眼,面上带着些许薄红,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想叫阮秋听到:“若是只叫去问话,何至于叫姐姐一夜未归呢,姐姐毕竟是个未嫁之女,将军就这样叫她在营里待了一夜,这怕是...” 阮秋见此,微微笑道:“也是啊,毕竟姑娘家名誉最重要,袁大姑娘夜探兵营,此举确实...不太妥当,好在将军夜里便赶回了兵营,好歹没叫袁大姑娘被当做细作处理了,绿竹妹妹放心好了,将军定是会将袁大姑娘妥善安排的。” 绿竹闻言一噎,绿萝则直接失声道:“夫人的意思是说,昨夜将军大人并不在兵营,那大姐姐岂不是...” 话未说完,便被身边坐着的绿竹狠狠一拽,绿萝惊到,急忙闭上嘴巴,半晌才道:“那夫人能去劝劝将军吗,教将军早日将爹爹和大姐姐放回来。” 便是阮秋在此之前便将此事猜的八九不离十,也在此时听到她们说的这些个话,还是心中愤懑不已,但心底却是暗暗心惊,这袁家三姐妹哪里来的胆量与底气,偷盗军令、夜闯军营,如今还来到将军府里试图将她激怒... 阮秋按压下心底的不耐,转身看向沈七,问道:“沈总管可知,掌管军令不力被盗可有什么罪名,何时才可将袁大人与袁大姑娘放回来,尤其是袁大姑娘,毕竟是姑娘家的,怎可一直关在军营之中。” 沈七拱手回道:“回禀夫人,奴才对军务并不清楚,不过既然没出什么大事,那么...袁大人同袁大姑娘应是无恙,两位袁姑娘可以不必担心了。” 阮秋点点头,随即叹道:“既你们家中无人,这几日便住在将军府吧,待得袁校尉同袁大姑娘无事再回去吧,再者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待在将军府中,消息也算是灵通。” 绿萝绿竹两姐妹对视一眼,也晓得若是此时在不依不饶的叫阮秋前去求情便实在是太过无理,便点点头,绿竹自椅上站起,屈膝道:“那我姐妹二人便多谢夫人了,这几日...便叨扰夫人了。” 绿萝见此也急急起身,站在绿竹同她一起屈膝行礼,阮秋笑着点点头,却不再下座将她们扶起,而是叫侯立在身边的小丫鬟将她们扶起。 “我叫人将客房清扫干净,你们先去好好吃点东西,再安心睡下,若是营中传来什么消息,我会叫人去通知你们的。” 言罢,便教身边的丫鬟上前将她们带去客房。 待得绿竹绿萝两姐妹出去后,阮秋攥着手中帕子长长呼了一口气,半响才对候在一旁的沈七轻声道。 “沈总管,找人好好看着她们。” 沈七拱手称是,这才退了下去。 夜里,阮秋吩咐人在正房摆了满满一桌的佳肴,这才叫人去唤袁家姐妹二人,待得绿竹绿萝进的屋里,阮秋见她们换上了她早早便吩咐人备好的桃红色的裙衫,笑道:“这颜色果真称的两位妹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这颜色果真适合你们这些年轻姑娘。” 绿竹拉着绿萝同她一块儿向着阮秋行礼后才在下座坐下,笑着道:“那里,夫人也是十分年轻呢。” 谁知阮秋闻言后却眉头微皱,叹息道:“可惜将军眼中规矩大过天,不叫我穿这些个轻佻颜色的裙衫,说这些哪里是官妇所喜。” 绿萝满面懵懂,只盯着桌上的山珍海味,绿竹却像是被刺着了一般苍白了面色,抿着唇角,狠狠地攥着手中的绣帕。 见绿萝如此,阮秋只觉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忙吩咐侍女们开席。 这一顿饭怕是出了没心没肺的绿萝,桌上的其他两人皆是食不知味,晚饭过后,阮秋像是突然想起般问道:“对了,两位妹妹还没告知与我,袁大姑娘夜探兵营,到底是所为何事呢?” 第 16 章 绿萝闻言后还未怎样,绿竹却已经急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到:“回禀夫人,着都是家姐心中执念所致,现如今我也不做隐瞒了,家姐这几年来对将军一直有…一直有倾慕之情,求夫人看在家姐还请夫人成全家姐的这一番心意。” 一旁的绿竹见此也跟着跪下,对阮秋说:“是啊是啊,夫人,你就成全了我家大姐姐吧,要不然,我怕大姐姐再去做出其他不好的事。” 整个正房鸦雀无声,候在一旁的一众侍女皆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许久不见屋内有动静,绿萝察觉到气氛不对,偷偷抬起头来就看到阮秋正满面喜色的看向她的身后。 她后知后觉的转头看去,却发现沈瑜正一脸阴沉的盯着她们。 阮秋起身走上,前去问道:“将军怎的在这会回来了,可曾用过晚饭?” 沈瑜面色渐缓,温和的看着阮秋说:“我在营中用过晚饭了。” “沈七说府中有事,我便回来了。”沈瑜看向跪在地上的袁家姐妹二人说:“袁校尉掌管军令不力,明日行两百军棍,袁绿兰夜闯军营重地,本应当场处死,不过因其是女子,将交给锦州知州处理,是生是死,一切交由知州大人处理,此事已定,你们无需再说,早早回家去吧。” 阮秋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却发觉这姐妹二人的反应着实奇怪,绿萝闻言后满面的不敢置信,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嘴中含混不清的喊着:“求将军发发慈悲,求夫人发发慈悲,两百军棍会打死人的,我不要爹爹死,我不要爹爹死…” 而一向沉着冷静的阮竹闻言后却是脸色煞白,下唇被咬出血丝,眼中却无任何的心痛的痕迹,相反的,她的眼中是满满的决然同某种解脱的轻松。 阮秋看着这两姐妹截然不同的表现,突然觉得心中一颤,背后无端端地有些发凉。 不过一瞬,绿竹便将头垂下,同绿萝一道磕着头。 沈瑜不耐烦见到此等情形,只道:“多言无用,送客。” 待的绿竹绿萝姐妹二人被几个婆子半扶半抱的送出府去,阮秋见沈瑜面色不渝,便不再提起刚才之事,问道:“将军今夜可要歇在府中?还是…还是要回去军营?” 沈瑜抬手替她将鬓间的几缕发丝抿好,“军中今日因了袁校尉之事人心惶惶,我需得回去…袁绿兰我已遣人送去知州府衙,若是袁家人还要来寻你求情,你便说你是做不了主的,叫他们来寻我便可。” 阮秋笑了笑,见沈瑜眼神温和的看着她,又想到他自城外军营赶来皆是为了替她解围,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了,走上前去轻轻将头靠在沈瑜胸前冰冷的铠甲上,“将军在军营了要千万照顾好自己,我前几日寻了绣娘学做衣服,绣娘教我将棉花塞入衣中,再过几日,我便可为将军做出一套棉衣了,到时候将军可要记得将它穿在盔甲下面,莫要受了凉…” 沈瑜低下头,见小姑娘软软的依靠着自己,口中轻轻呢喃着,看着她发尾处露出的那一段洁白的脖颈,不由得心中一热,胸口处被慢慢充实,每次归家,都有一个这样软糯的小姑娘等着自己,像是将他心中自他母亲忘后便缺失的那一块填补,不由得抬起手,第一次那么用力将阮秋紧紧的锁在他的怀中。 待的沈瑜走了,阮秋开口,将躲在屋中各个角落中装死的侍女们唤醒。 “去,给我将沈七叫来。” ———————————————————— 袁家两姐妹此时正一前一后的走在锦州城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绿竹面无表情走在前方,步伐快而凌乱,绿萝却是哭哭啼啼的跟在她的身后,满面的绝望与伤心,走的酸痛的腿脚也在微微发抖,叫她不由得越走越慢。 方才将军府的人分明替她们叫好了马车,却被二姐姐给委婉拒绝了,这才叫她们二人不得不步行归家,而将军府同袁家,一个建在聚集了城中权贵的北城,而另一个却不过是在城中寻常百姓的南边,绿萝对姐姐十分不解,不晓得为何她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得走路。 这不解渐渐地变成了不满,绿萝忍着痛疾步向前,拽住绿竹问道“二姐姐,父亲和姐姐出事了,你难道都不伤心吗?” 绿竹甩开被攥的深疼的胳膊,冷笑道:“伤心?伤心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们两个哭一哭,他们就不会出事了?我们即便是伤心的要死了,将军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绿萝想了想,将心中不满通通怨在了别人身上,闷声道:“夫人也真的是,为何就不肯替我们求求情呢,明明在来锦州的路上,咱们还曾以姐妹相称,如今她见死不救,算个什么姐妹!” “呵,夫人是谁,她叫你一声妹妹,你以为你便真的是她的妹妹了?还替我们求情,拜咱们那个一心想做将军夫人的大姐所赐,她不恨我们怕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吧。”绿竹冷笑道。 绿萝闻言后满面不解:“那二姐姐你为什么要偷军令给大姐姐,若是你不去偷军令…若是…现在才不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绿萝已是哽咽出声,“二姐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才好,你是我们家中最聪明的人,就连郭先生也说过二姐姐你…” “闭嘴!”绿竹一巴掌甩过去,双眼通红的盯着捂着脸满面错愕的绿萝说:“不要提他!” 绿萝捂着发痛的脸颊,怔愣的看着绿竹,口中喃喃道:“姐姐,姐姐你…从未打过我。” 绿竹抿起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将手抬起,轻轻的抚着绿萝的脸颊,叹息道:“对不起,姐姐…姐姐不是有意要对你…绿萝,你不必怕的,即便爹爹和大姐都不在了,二姐也是会好好照顾你的,真的,绿萝,你不必怕的,即便今后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也是会照顾好你的。” 绿萝看着面前一脸温柔与心疼的绿竹,终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待的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回了家,才发现家中已是灯火通明,未曾见过的家仆候在门口对着她们行礼。 绿竹将绿萝挡在身后,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派来的?” 四人中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道:“回禀二小姐,我们乃将军夫人派来伺候二位的。” 绿竹闻言皱起眉头,“我们不需要,你们回去吧。” 那男子面露难色,拱手回道:“可是…二小姐,二爷已经手下我们四人的卖身契,同意我们留下来了。” 绿萝闻言后不顾面色阴沉的绿竹,惊喜的问道:“你是说二叔回来了吗?” “是的。”中年男子点点头说:“二爷早已回来,此时应是在袁…大爷的书房之中等候两位小姐。” 绿竹闻言便进了袁家小院,冲着袁校尉的书房走去,绿萝被留在原地,看了看候在门口的四人,略微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后便也走向书房。 “二叔。”绿竹推门进了书房后便见袁小六一身戎装立在桌前,她走上前去,低声问道:“您怎能叫外人留在家中?” “绿竹,你们…姐妹…二人,若是…无人,照顾…那…怎么…可以。”袁小六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短短的一句话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绿竹摇着头,“我们不需要别人照顾…更何况,若是真想发善心便放了爹爹和大姐啊,派几个人来…呵,装什么样子。” 袁小六闻言摇头,正要开口,却听得自己的侄女轻飘飘地道:“二叔,你不开心吗?我爹爹就要死了,这掌骑兵令的人也没了…说不得将军便会想起你,将你封为校尉呢,毕竟,当初将那位大人自火海中救出的人是二叔你不是吗,这校尉,也本来就该是二叔你的,不是么?” 袁小六像是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吼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大哥…出了事…我怎么会…会有…这种想法!” 绿竹见袁小六如此,转了转眼睛,抿唇道:“那…二叔既然没有这种想法,为何我爹爹深陷泥潭,而二叔却…却无动于衷,不肯救我爹爹呢?” 袁小六闻言一窒,像是被戳到了痛脚,面庞涨的通红,半晌才道:“郭先…生…说话…将军尚且…不听…更何况…我…人微…言轻…便是说…了…又有何用?” 此时绿萝推门而入,见多日未见的二叔正双眼通红,满面挫败的看着绿竹,不由得一愣,问道:“二姐姐,二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绿竹转身微微一笑,示意绿萝将房门关紧,低声道:“没怎么,我正在和二叔商量如何救爹爹。” ———————————— 深夜,一黑影正躲在袁家院外的树上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树下有奇异声响,不由得精神一振,凝神向树下看去。 只见一同样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黑影在袁家后门处候着,时不时发出几道怪异声响,不一会儿便见的一身素衣的绿竹自后门推门而出,悄声同黑衣人说了几句话。 黑影看着绿竹稚嫩却面无表情的脸庞,听着她口中话语,不由得背后发凉。 第 17 章 第二日,阮秋清晨时推门而出才发觉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整个院子被皆是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几条供于行人的小径被扫出来。 阮秋心中搁着事,便也无甚心思赏雪,用过早饭后便直直去了正房,叫人唤来沈七。 沈七看上去显是一夜未睡,一身笔挺的长袍破天荒的带着些许褶皱,平日里精神奕奕的面容也略显疲惫,阮秋见他这般模样,也无心寒暄,将周遭下人屏退至门外后便略显急躁的问道:“怎样,昨夜都按照我说的做了吗?可有何成果?” “回禀夫人。”沈七说:“昨夜我已派人照夫人安排的那样做了,但并无什么特别的收获…所以,夫人不必再担心袁家之事,将军也吩咐奴才,叫奴才告知夫人,夫人这几日且安心待在府里便好,不必担心将军也不必再担心袁家之事。” “将军?”阮秋盯着现在座下的沈七,一字一顿的问:“将军何时昨夜来此好像并无召见你,他何时吩咐你的?莫不是…你昨晚去了军营?” 沈七恭敬的对她行了个礼,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答:“将军说了,夫人只需安心便好,一切皆有将军在的。” “好吧。”阮秋闻言点点头说:“既将军这般说了,那我便…我便不再管这些个事儿了,不过,沈总管,昨夜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沈七俯身拱手,恭恭敬敬的答到:“奴才昨夜派人守在袁家,并无见袁家有任何异常,所以,还请夫人放心,也希望夫人不要再管这些个小事,叫将军安心下来。” 听到这些话,阮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晓得自个儿叫沈七去探听的事情定是叫他全部告知了沈瑜,沈瑜不欲她多想这些事,所以才会有了沈七的这番话语。 “行了行了,我知道。”见分明是一脸谦卑的沈七却是如此的油盐不进,阮秋心中也是有些窝火,但也晓得这将军府里怕是阖府上下瞧着自己的容貌身量,皆是知晓自个儿是只纸老虎,不敢乱来也不过是因为府中有沈七镇着,便回道:“既然将军这般说了…不过沈总管,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当真派人去袁家了?也当真将袁家…并无什么特别之事,告知了将军?” 沈七拱手,疲惫的脸上终是带了些许暖意,“回禀夫人,这些事务奴才皆已全部告知将军,所以,夫人可以不必再担心了。” 阮秋闻言终是放下心来,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你便退下吧。” 待的沈七出去后,阮秋想着现如今自个儿还不能因为一个梦便大动干戈,想想办法叫沈瑜心生警惕便好,见沈七这般模样她也猜得到这袁家定是有什么诡异之处,既然沈七已经将这些个事情告知沈瑜,那她也可安心了。 想起沈瑜那件冰冷的铠甲,阮秋心思一动,便将候在门外的燕回唤进来,“叫人去将城中最好的绣娘请过来,就说是我她前来教导女红。” 燕回愣在原处,半晌才坑坑巴巴地问道:“敢问夫人,夫人是何时,同绣娘学的女红?可是府里的…” 阮秋不耐烦的摆摆手,回道:“我正是因为未曾学过,这才叫你派人去将最好的绣娘请来的。” “可是…可是夫人你…”燕回瞪大眼睛说:“夫人昨日不是对将军说这几日在学…将军昨日还问了奴婢几个夫人在向何人学习绣活儿,可奴婢几个皆是一问三不知,将军便…便生了气,所以奴婢才斗胆问夫人,可是同府中之人学了…” 阮秋闻言也是一愣,不禁为昨日里自个儿的大言不惭而感到羞愧,所谓的学习绣活儿不过是她趁着没人的时候自个儿拿着针比划了两下而已,好半天才回道:“我不过是…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快去,帮我请来城里最好的绣娘。” ———————————————— 袁绿兰穿着皱皱巴巴的嫁衣躲在这间低矮阴暗帐篷的角落里,鲜艳的红色被粘上的灰尘掩盖,这件她精心赶制出的嫁衣在这一刻显得暗淡不已,一刻钟前她被几个行为粗鲁的兵士扔进这个臭气熏天的帐篷中关了起来。 帐外守着的和路过的士兵时不时探头过来望她一眼,眼里流露出让她恶心而又恐惧的绿光。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与昨夜关押她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像,那些兵士从不会带着这些恶心黏腻的眼神盯着她看。 就像是群狼盯着一只被扔进它们洞穴的羔羊一般。 即便她躲在了角落里,躲开了那些教人恶心的眼神,却躲不过那些嘴里嘴中污秽下流的言语。 她现在只觉得后悔无比,都怪她太过心急,还没打问清楚将军身在便急急忙忙的闯入军营,结果扑了个空不说,还叫将军将自己当做细作关押起来,后来更是将她送到知州府衙,说什么一切按知州大人之命论处,然后她便被扔在这个可怕肮脏的帐篷之中,被周遭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神盯着。 将军定是以为她接近他不过是居心不良,这才动了大怒,待的她父亲将她救出,她一定要将心中的自初遇时便埋下的情意通通告知于将军,到那时,将军一定是可以原谅自己的… 就在袁绿兰出神间,帐外守着的两个士兵将帘子揭开,几个士兵弯腰走了进来,这间小小的帐篷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那几个士兵脸上挂着下流猥琐的笑容,慢慢的向着缩在角落里的阮秋走了过去。 阮秋见这帐篷唯一的出口被这几个明显是不怀好意的高大男子堵的严严实实,不由得失声叫喊道:“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我爹爹可是沈瑜将军麾下掌骑兵令的袁校尉,你们若是…若是敢对我做什么,我爹爹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几个小兵闻言后哈哈大笑,“还不饶过我们,小美人儿,袁校尉袁大人现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再者说了,瞧瞧你这身打扮,咱们可是你的新郎官啊,你忍心叫岳父大人生咱们的气吗?” 袁绿兰闻言后脸色煞白,见已有人要伸手来碰她,便猛的拔下发丝中的金钗插在对方手上。 “别碰我!” 袁绿兰站起身,手里攥着还在滴血的金钗,怒视着眼前的众人。 众人见有人吃瘪,纷纷哄笑道:“怎的,大刘,你可总算是遇到了个扎手的硬茬儿啊,若是连个娘们都对付不了,兄弟们以后可就要看不起你了啊!” 那大刘捂着还在流血右手,又听到身后同袍们的哄笑声,心中更是恼怒不已,眼中满是阴翳,却又忌惮于袁绿兰手中不停挥舞着的利器。 他心中恶意一起,阴测测地说道:“听说袁大小姐的这身红嫁衣是为沈将军穿的,你可知道,正是沈将军说,反正你也是死罪难逃了,临死前还不如拿来叫咱们兄弟乐呵乐呵,袁大小姐,你放心好了,咱们几个之后,还有营里那么多的弟兄,他们都想一睹这位自个儿送上门的新娘子是何等风采。” 袁绿兰满脸的不可置信,她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些人,“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幼时那个替她披上披风的青年将领再次浮现脑海,就是那一次的温柔叫她这一生都沦陷在其中,从幼时的钦佩到如今…突然,一道光闪过脑海,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些不怀好意的几人,颤抖地问道:“你们刚刚说…说我爹爹怎么了?什么叫自身难保!” 几人闻言对视一眼,大刘坏笑的盯着她,“当然得自身难保了,袁大小姐不晓得军令,随随便便就偷了军令,可怜袁大人因掌管军令不力,叫沈将军赏了两百军棍,明日行刑,那可是两百军棍啊,不知道这两百军棍下去,袁大人还有没有命,来救你了,袁大小姐。” 袁绿兰闻言如遭雷击。 她瞪视着大刘,脚下一软便滑落下去跪坐在地上,无神看着身上黯淡无光的嫁衣。 众人见她不在抗拒,便纷纷笑着走上前去,大刘更是抬起她的下巴,“这才乖嘛,小美人,你只要乖乖的,兄弟们还是会对你很温柔的。” —————————————— 郭先生受邀前来袁家时,绿竹正携着绿萝等在门前迎接他。 郭先生见此情景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一向喜爱袁家这对姐妹花,无奈袁校尉一直不应,好在上次为了袁家大姑娘总算答应了下来,同意将绿竹绿萝择一而纳。 可惜这位袁家二姑娘太过聪慧,早早看穿了袁校尉的意思,便将绿萝藏的严严实实的,而她自己也是对着他横鼻子竖眼睛的,总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的殷勤待他,可惜的是...绿竹见他不过前行了几步,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犹疑踟蹰,便第一次主动地走上去,俏生生的行了一礼。 “郭先生好。” 第 18 章 小孤峰又名龙隐峰,其如一柄长剑倒插云霄之中,又如一条长龙呼啸而起,隐于九天之上,其下有大熙开国皇帝凿的大运河绕过,上接长乐,下通江南四大江河。 自大熙战败后屈居江南,锦州便成了刺入辽国与草原众异族领地的一把尖刀,这个几百年前曾是大熙数一数二的繁华的码头城市如今像是那一座孤立的山峰一般,执拗的不肯后退。 而此时,冬夜寂静无声,阴云沉沉而不见丝毫星光,沈瑜站在帐外,双眼略带茫然的盯着远处的小孤峰。 “将军。” 听得身后有人唤他,沈瑜转身望去,发觉一生笔挺长袍的沈七正站在五步远处看着他,见他面上难得有了点儿其他情绪,沈七也是一愣,复又走上前,站在沈瑜身后。 “将军,郭先生已经依令去了袁家...” 见沈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郭先生一下恒心,再接再厉道:“将军,今日运河已是结冰,知州所谋之事,怕是不远了。” “是吗。”沈瑜不再看他,转身看着寂静的锦州城说:“叫人去河岸两侧,准备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回禀将军。”沈七拱手道:“车马都已准备好了。” 见沈瑜盯着小孤峰的方向出神,沈七不由叹道:“这次多亏了夫人,教奴才前去探测袁家,否则怕是...” 沈瑜抬手制止住沈七的话头,半晌才问道:“她这几日过得可好?” “夫人自从晓得奴才将袁家之事告知将军后,便轻松多了,燕回说夫人请了城中最好的绣娘为之教导,怕再过半月,将军便穿得上夫人亲手所制的衣物了。” 沈瑜闻言轻轻摇头,再一次看了眼远处矗立的小孤峰,道:“你去吧,军中之事你已无需在管,这段时日,夫人她....我之家眷,便全靠你了。” 沈七肃穆行礼,回道:“奴才谨遵将军命令,若是夫人伤着一丝一毫,奴才必提头来见。” 待得沈七走了,沈瑜眼神沉沉地瞧着锦州城,久久的伫立不语。 —————————— 阮秋在府里无自己的势力,若是沈七有心瞒着她在府里做什么,她也不过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晓得,往日里她晓得沈瑜既放心沈七,那这沈七必是忠心之辈,无需猜疑,然而今日自从她送走那教导她女红的绣娘后,她便感觉到府里有着些微的不同。 那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这气氛将阮秋白日里的轻松一扫而光,搅的她心中不安,直觉的有什么事情被她忘记了。 待得侍女将她收拾稳妥,熏香吹灯出门后屋内仅留她一人时,阮秋便猛的自床榻上坐起,她心中有巨大的不安,所以并不敢合眼,深怕睡着会再入那个明明怪诞到同现实不符却又让人深感真实的梦境,更是怕待她自梦中醒来时,这府外便变了天地。 此时她又有些怨恨沈瑜自认为周全的照顾,他将所有事情一力抗在肩上不欲她知晓,却不知有时这样只会叫她更加的胡思乱想。 阮秋这一夜便生生坐到了半夜,忽然城外急促的战鼓同悠长的号角声一齐响起,阮秋被吓得几欲蹦起,却因姿势半夜未动已是腿脚酸麻,不动还不算什么,待她一动着双腿便叫人麻痒酸胀难耐,阮秋一边狠狠揉着自己的腿,一边扬声叫人,不过一瞬,燕回朱紫便自门外推门而入,见阮秋一脸痛苦的半躺在床上,皆是一惊,两人急忙上前查看。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阮秋皱起眉毛,将脸上的痛楚之色生生逼走,缓了几下方才问道:“这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有敌军来袭?” 燕回朱紫二人对视一眼后朱紫答道:“回禀夫人,着战鼓号角齐响乃是将军出兵了,怕是再这附近寻到了鞑子踪迹。” 阮秋闻言后却是心中一惊,暗叹如此节骨眼上沈瑜怎的出了营。 燕回朱紫点了灯,见她仍旧半躺着不动,忙上前将她扶着躺下,“夫人,有将军在,夫人不必心忧,说不得不过几日,将军便会凯旋而归。” 阮秋点点头,双腿仍是酸胀难耐,她看着朱紫换了熏香,燕回替她掩好被褥,恭敬道:“夫人,这香可安神凝心,对身体也并无坏处,夫人好好歇息吧。” 阮秋点点头,挥手将她们屏退。 先前她呆坐在床榻上胡思乱想被一扫而尽,取之而代的却是另一种担忧。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说,城中还有人居心叵测,倘若那梦是真的,沈瑜当真被困在城外身死,那知州当真叛了,又该如何? 她来这异世不过小半年,脑中却凭空多出了无数记忆与情感,加之身处在那个牢笼般淮南侯府,身边人人欲致她死地,脚下步步是阴谋陷阱,她一路谨慎忐忑前行,唯有遇到沈瑜之后,方才松懈下来。 更何况...思及沈瑜同她说起的那些事,阮秋想着,死于大熙人之手,于那个一心忠君报国的青年将军而言,未免也太过残酷了。 安神香渐渐起了作用,阮秋躺在床上,只觉全身飘飘忽忽如陷云朵之中,奈何心中烦忧不已,总有一丝清醒牵挂。 待得第二日阮秋招来沈七,沈七告知她将军的确是得了敌军消息,前去追捕,阮秋皱眉问道:“将军走了,万一敌军来袭,何人守城?” 沈七拱手回道:“夫人,鞑子来攻锦州城的道路不过一条,将军走时都将那条路上的各个关口布置好了,若是那些个敌军不惜绕路而来,城中知州大人所掌兵力亦是不少,更何况若是若是有人胆敢来袭,城中狼烟一起,将军便会立即掉转回来守城,倒是那些敌军不但攻不进城,还要被两头夹击,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阮秋闻言后却更觉担忧,只得问道:“沈总管,那运河现如今可是结冰了,路人当真可行于上?” 沈七道:“回禀夫人,今年运河结冰的日子比往年略早些,如今两侧村民已可以驾车马行于上。” 阮秋闻言更是焦灼,却见沈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得咬着唇,细细品味沈七刚刚所言,“你是说,今年运河结冰较往年早了许多?早了多久?” 沈七回道:“早了起码有半月有余。” 阮秋又问:“我听说这知州大人乃是科举出身,此前也并无抗敌守城的经验,将军就这么放心他?“ “那倒不是。”沈七说:“将军走时将军师郭先生和副将留了下来,自然是不会担心的。” 沈七见阮秋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总算是正儿八经的回道:“夫人不必担心,将军走时教奴才告知夫人,夫人只需安心待在府中等他便好,一应事务,将军都已经安排妥当。” 阮秋闻言后好歹冷静下来,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若是有将军的消息,沈总管可要快快报于我知,不得有丝毫隐瞒。” “是,夫人。” —————————— 袁家。 袁小七跪在地上,死死抱住袁校尉的腿,忍着喉中剧痛说道:“大哥,我不信...将军会是做下此事的人,更何况,大哥...倘若咱们应下...知州所求...叫锦州城失守...咱们...咱们可就成...大熙国的千古...罪人...大哥...你忘了...村子里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是那些没有...没有人性的鞑子干的...如今...如今咱们家反倒要...要将那些人...迎入城中...吗?” 袁校尉早已脱了那一身军服,看着自家弟弟,恨恨的说道:“那沈瑜是怎么对我的兰儿的,若是我不应下知州之请,那我这一生都不过是个逃犯的命,此后定是居无定所,有怎会有报仇之能,更何况,大熙国的千古罪人?呵,那知州大人,军师大人不都是读书人,你知道的东西他们能不知道?你不肯信大哥的,总该相信这些读书人的吗?娘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了,读书人是最可信的,他们既都觉得锦州降了好,那咱们做的事情,就叫顺应天意!” 袁小七闻言大惊,又见自家哥哥道:“至于村子里人的仇恨...当初,若不是沈瑜那小子急于抢功,有何至于将那些个恶魔赶到咱们村里,还得村中众人惨死!” 袁小七更是大惊,他扑上前去将桌上的令牌拿在手上,颤抖道:“大哥,那些鞑子...走在哪儿都...都是烧杀抢掠,这与...将军...何干...若是咱们...咱们应了知州之...请,这锦州...城中百...姓,该当...如何?” 袁校尉皱眉道:“你只想着沈瑜,想着锦州城中的人,你怎么不想想我,若不是...我现已经挨了两百军棍,怕是连个全尸都无,你的侄女儿,兰儿,更是被沈瑜...知州大人说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吗?我的兰儿做了什么错事,要落得如此下场,此仇不报...你叫我如何甘心!” “可是...大哥还有...绿竹绿...萝啊,你为了给...绿兰报仇...不惜将...绿竹绿萝...通通...许给郭...先生,如今...绿兰...死了,你便...要背叛...将军,背叛...锦州!还将...两个不...足十二的女儿许...许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郭先生,大哥,郭先生...的年...龄做她们爷爷...爷爷都足够了啊!” 袁校尉闻言一怔,冷静下来后说:“弟弟啊,哥哥这已经是死路一条了,若不能绝处逢生,哥哥这一生,又该如何呢?如今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一生逃命与锦绣前程,你叫我选哪个?” 第 19 章 屋外绿竹正在侧耳听着,屋内袁小七见袁校尉死活不肯应下,不忍见他一心做贼,便道:“那我...我去找将军...就说...大哥发现了...知州大人的...的阴谋,将军...肯定会...叫大哥...将功抵罪的。” 袁校尉长叹一声道:“说了这么多,咱俩的分歧不过终归是因为你不是我,而我不是你而已,小七,你不是我,你没有一个女儿被沈瑜手下的兵士折辱而死,也没有两百个军棍悬在脑袋上日夜不安,更何况我带罪逃了出来,这一生,我只要待在大熙国,这个罪名便永远会跟着我,现如今知州大人给我许下了高官厚禄,我为何不应?小七你又不同...当初你为了救那名贵人,嗓子被熏哑,你虽然告知将军自个儿是残缺之人无法堪当大任,叫将军将这校尉给了我,但在那位贵人心中,怕是一辈子记着你,同我相比,你的前程定是...不可估量,小七,我当初参军的时候可是问过你的,愿不愿意和我做一辈子的兄弟,你当初可是回了你愿意的,从今往后便是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如今,这誓言可还在?你能抛得下未来的锦绣前程跟着哥哥走?” 袁小七看着袁校尉,许久,才慢慢说道:“所谓前程,我从未...这般...想过,大哥,当初...咱们求将军收留,将军允我们参军时,将军...也是...叫咱们...立下誓言,尽此...一生,忠君报国...卫百姓,大哥,如今...这誓言何在?” 屋内许久未曾有声音,半响,才听得袁校尉狠下心说:“小七啊,看来...咱们这辈子,兄弟的情分怕是要尽了。” 绿竹听到这句,终是安下心来,转身回房。 ———————————————————— 自从那夜听到了战鼓号角齐鸣后,一连几日,沈瑜都未曾有过消息,阮秋心中不安,去寻沈七,沈七也只是叫她安心等着,被她念的烦了,便拿出沈瑜的那套说辞,言将军不忍见夫人日夜操心,还望夫人莫辜负了将军的一片厚望。 阮秋心中焦躁难言,却也是人生第一次知晓了做一个深闺女子真正悲哀在何处,这一生困于宅院便也算了,但困于宅院却无丝毫属于自己的势力与眼线,耳目不通的待在后宅之中,完全无从得知外边发生何事,每日里只得缩在后宅之中绣花度日... 身的不自由尚且能忍,若是眼界变窄,身家性命被他人握在手中而无从更改,那便是连心,都要被禁锢在此了。 就这般烦恼几日后,阮秋便将教导她刺绣的绣娘辞了,每日给自个儿定下规矩,需得在午饭后做点绣活儿,争取叫沈瑜能在冬天过去前穿的上自个儿亲手做的衣袍,平时便屏退下人躲在沈瑜的书房之中,寻些书本地的杂谈来看。 看了这些书籍,阮秋方才得知原来这鞑子并非独指一家,而是指那些个栖息在草原上的少数名族,这几年同大熙打的最为激烈的,便要数草原上最为好斗的黑勒族人。 这日,阮秋正同往日一般窝在书房中看书,沈七倒是第一日不请自来,在书房门外求见。 阮秋急急唤他进来,“沈总管怎的来了,可是有了将军的消息?” 沈七拱手回道:“前几日将军飞鸽传书,言道守城之将不在,这几日城中怕是有异动,教夫人安心待在府中,待得将军归来即可。” 阮秋点点头,又问道:“那书信可能拿来借我一阅。” 沈七闻言也是一愣,这新夫人这几日心中分明因担忧将军安危而焦灼不已,他明明知晓其中关键却碍于将军之令而无法将事实告知新夫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新夫人愈加焦躁而无能为力,如今见这新夫人一脸期待的瞧着自个儿,不由得暗地里道了声抱歉,方才说道:“这...将军之令,凡涉及军令的信件皆是要销毁的,是以...” 阮秋闻言,只得叹息道:“如此...那便多谢沈总管将此事告知与我,你且下去吧。” 沈七看着新夫人失望的面孔,也是不由得暗自叹息,这将军希望新夫人只需无忧无虑过日子的满腔善意之意在此时看来,怕是相当的不解风情了。 ———————————————————— 知州府。 袁校尉自后门被人引进了知州府,知州大人同郭先生早已在书房中候着他。 袁校尉到的时候,知州大人连忙上前热情的将他迎进屋中。 郭先生正端坐在屋里品茶,见他来了,也只是点点头,并不上前,全无当初为求娶他的女儿时的殷勤模样,袁校尉心中不喜,却只得按捺下来,恭恭敬敬的问道:“敢问大人唤属下来此可有要事?” 锦州知州年不过五十多岁,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模样,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全无架子,他走上前去扶着袁校尉坐下,“袁大人啊,咱们的大事,今晚可成。” 袁校尉闻言也是一喜,急急问道:“知州大人消息来的可是明确,在下只需将锦州城门打开便可吗?” 知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不过,我听闻家弟似是对咱们的事情多有不愿,袁大人可曾将他安抚好了,如今大事将成...咱们可不能临时掉了链子啊。” 袁校尉闻言笑道:“大人无需担忧...家弟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知州点点头:“果真是兄弟情深,家弟肯弃暗投明,为咱们做事,这可是袁大人的功劳啊,到时候由他打开城门,将黑勒大将军迎进城中,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袁校尉闻言皱起眉头,半响才道:“知州大人有所不知...家弟性子执拗,宁死不肯助我们成事,还威胁我要将咱们的大事告知将军...属下一个情急便...唉。” 一直在旁边喝茶的郭先生闻言惊的茶盏一偏,见站在一旁说话的二人未曾注意到他,这才悄悄用宽大的衣袖将桌面上的茶水拂去。 知州却道:“那也甚好,如此便无人再可坏事了,袁大人你同家弟身形想象,到时候便请大人你扮成他去开城门了。” 袁校尉连忙拱手称是,“属下定会不负大人所托。” 知州满意的抚上胡须,郭先生此时也站起身来,“大人,既然咱们的大事将成...大人为何还不肯信任我二人?” 知州手下一紧,半响才道:“也是,那请二人随我来,我这便替二位引见一位大人。” 知州带着二人出了书房,向着府中的一处偏僻角落行去,这还是袁校尉第一次进了知州府的二院。一路行去袁校尉被知州府富贵奢华的布置惊到,不由得对着身边的郭先生说道:“这知州府同将军府...相差的也是太多了点了吧。” 郭先生冷冷笑道:“你懂什么,将军乃是一刀一枪靠着军功授了正五品将军,知州大人乃是当今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如今掌一州之主,官阶正四品,两人的府衙怎可能有可比之处?” 袁校尉闻言心中暗道:“这果真是武夫同读书人的差距,更何况将军还有个无人得知的显贵身份,拼搏了这么多年却不过是个五品将军,若自个儿没有此般机遇,怕是一辈子也达不到知州大人的这种地步...” 站在一旁的郭先生却深觉自个儿失言,不由得向着旁边走了几步,远离了袁校尉。 待得知州领着二人到了一处景色秀丽的小院之外,便听得其中传来女子的娇笑声,知州笑着对身后的二人说道:“这位便是黑勒族派来同我商谈之人,黑勒族的大王子殿下,两位务必要恭敬以待。” 说着便上前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群穿着薄衫的妙龄女子在院中四处跑闹,其中站着一位眼上蒙着黑布的壮硕男子在四处摸索,不时将那些个薄衫女子抱在怀中。 女子们嬉闹间并无人发觉有人进了小院,唯有那男子身形一顿,迅速伸手自腰间抽出一物扔向三人。 这三人间唯有袁校尉出身兵营,练过些许刀剑功夫,此时看着这向着面门飞来的那一闪着银光的利器,却只能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处。 好在那人手下留了情,那利器不过是划过袁校尉的脸颊之处,便死死的钉在他们身后的墙上。 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也是被这一幕吓得够呛,纷纷噤声站在远处不敢再动,全无了刚刚的嬉闹气氛。 知州也是被吓到,那男子去下眼前的蒙着的黑布,爽朗地笑道:“哈哈,听闻阁下乃那沈瑜麾下校尉,如此看来也不过尔尔。” 袁校尉从未被人如此看不起过,即便是后来他靠着他弟弟的功劳做了校尉,那些个嫌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人也只敢怒不敢言,自他参军后这还是他一次被人如此轻慢。 可惜那人气势太强,一双鹰眸冷冷的瞧着他便叫他僵在当场,更罔论同那男子争个高下了。 知州见气氛不好,连忙挥手叫那些女子下去,待得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走光后,知州向着那男子拱手说道:“三王子殿下,这袁校尉乃是咱们成大事不可或缺的人物,莫不能...” 那位三王子殿下笑道:“那在下真是对不住了,因为阁下乃沈瑜麾下,所以我有些...我多次听闻父王讲起沈瑜此人,说此人...照你们南熙的说法,便是此人狡猾无比,曾一战身斩五百人,将我黑勒一众勇士屠净不说,还将他们曝尸与锦州城城门之上,叫我黑勒勇士死无葬所,魂无归处,我此番前来,便是在父王面前立下重誓,要将那沈瑜的项上人头拿走!” 言罢,那三王子殿下恶狠狠的笑道,英挺的面上满是恶意。 第 20 章 袁校尉见那三王子殿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由得想起自个儿那个惨死的女儿,他的绿兰原本就是对沈瑜一往情深,自己原先也想过叫她打消了那个念头,谁晓得自沈瑜娶妻后她这心思反倒愈加沉重,最终做了错事... 自己的女儿被人折辱而死,而自己连女儿的尸身都见不着,此事若是论起来,那位将军夫人一样有罪,若不是她自己连花轿都上不得,叫绿兰替她上了花轿,还夺了兰儿一针一线亲自缝制好的嫁衣,叫他女儿心生执念,他的女儿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若那位将军夫人能大度点,早早叫将军将自个儿的女儿娶进门去,又何至于叫绿兰做了傻事。 如此一想,袁校尉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上前道:“三王子殿下,那沈瑜手中人命无数,若是只取得他的一条命,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若...这沈瑜一个多月前正好娶了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到时候那沈瑜若是在城外抵死不屈,咱们将这位新夫人往城门上一带,看这沈瑜还能不能做那个守家卫国的大英雄?” 一旁的郭先生嘲讽道:“袁大人,你够可以的啊,沈瑜对你恩重如山,你叛了他顶多被人骂做白眼狼,可那位将军夫人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为难一个妇道人家,这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不是人?” 袁校尉这一路都恼怒于郭先生不同与往常的态度,此时也不由得同他针锋相对,“全天下就郭先生最君子了,照你这么说,那郭先生你又怎会在这里?” 郭先生闻言一愣,暗骂自个儿沉不住气,见知州和那位三王子都目光炯炯的瞧着自己,说:“怪只怪沈将军瞧不清局势,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在这儿,同君不君子,又有何干,好歹我不会去为难一个妇道人家。” 那三王子殿下也是一笑:“这倒是,对一个女人出手,我黑勒的勇士绝不会做这种事。” 知州大人闻言连忙拱手道:“那当初三王子应下的事情,到时候锦州归了黑勒的大王,大王可万万不能对城中百姓下手啊。” “哈哈。”那三王子爽朗一笑道:“那是自然,到那时锦州就是我黑勒之地,锦州城中的人也是我黑勒族人,我黑勒族是绝不会对自己人下手的。” 知州长长松了口气,垂手谄笑道:“那今夜过后,这锦州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了。” 三王子闻言一乐,拍了拍知州的肩膀。 唯有袁校尉站在一旁看着三人,心中暗自恼怒不已。 戌时三更。 袁校尉回家将自个儿弟弟的军甲换上,便见绿竹穿了一袭柔嫩的绿衫站在院子门前候着她,“爹爹,你刚刚去了知州府,对吗?” 袁校尉不由得一阵头疼,“是有如何,你好好待在家中便是。” 绿竹皱眉回道:“可是今夜你们便要将黑勒大军迎入城中,届时若是有个一二,家中无人,爹爹你就放心叫我们待在家中等你?” “那你还想怎样。”袁校尉显见是怒了,压低声音道:“你在家中好好照顾妹妹和...和你二叔,你二叔这几日还醒不过来,你不照顾他谁照顾?” 绿竹轻声哼道:“胆小鬼。” 袁校尉闻言一怔,“你刚刚说什么?” “爹爹。”绿竹看着他说道:“你明明知道二叔不应咱们的事,留下他必定是个祸害,若是因他而导致事情败露,知州大人能绕得过咱们么?更何况...爹爹难道不应该将我和绿萝送去知州府吗?难道知州大人不曾与你说过?” 袁校尉皱起眉头,疑问道:“你说什么?知州大人应该同我说了什么?” “爹爹?你什么意思,你同知州大人不曾提起过我吗?” 袁校尉惊觉自个儿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耐道:“你等在家中便是,好好照顾好你二叔和妹妹,莫要再想其他事物了,等爹爹立了功...你二叔就懂得我的用心了。” 绿竹心中惶恐,却强行按捺下心中翻滚的不安,送别袁校尉后便急急跑到绿萝房中。 绿萝房中留着当初由将军送来的几个小姑娘,当初送来的管家同其他人都被绿竹帮忙赶了出去,小姑娘一见绿竹走了进来,纷纷屈膝行礼,满面惊恐。 “二...小姐,三小姐去了老爷的房间,奴婢们只是过来替三小姐收拾东西。” 绿竹闻言点点头,“你们先下去吧,若没有我的命令就好好待在厨房就好。” 几个侍女诺诺点头,垂头钻出了屋子。 绿竹耐着性子等在屋中,不过一会儿,心事重重的绿萝走进屋来,见到绿竹也是一惊,然后贴在门口不愿过来。 绿竹不耐道:“你又怎么了?” 绿萝眼中含泪,“二叔还是没有醒过来,爹爹也不许我们找大夫过来,若是二叔有个三长两短...” 绿竹皱眉道:“你管他作甚?二叔不与我们同心,便是醒来了,也只会阻止爹爹罢了。” 绿萝紧紧贴在门前,“姐姐,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若不是你偷了军令给大姐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家才会变成如此模样,大姐姐会死,爹爹会变成这样...” 绿竹手下一顿,突然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绿萝脸上,“你懂什么?” 绿萝捂着脸满眼的不敢置信,“姐姐你?” 绿竹眼中含怒,“你以为我想吗?为了给大姐姐求情,爹爹要将我和你许给郭先生做妾...即便这样,大姐姐还是不死心,爹爹心中只有大姐姐,只要有她在,我和你算什么?若我不去争,不去想法子,咱们两个,可还有未来可言?” “二姐姐。”绿萝面上满是泪水,心中却一片清明,“二姐姐,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你想好的吗?你当初给大姐姐军令的时候,就知道她会...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绿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却不曾上前安慰绿萝,只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先过来收拾行李,咱们今夜前必须去知州府。” “为什么要去?我们走了二叔一个人怎么办?” 绿竹不耐道:“不过一晚而已,二叔能出什么事,你快快收拾好,同我去知州府?” 绿萝满面不解:“我们为什么要去知州府,待在家中不好吗?” “家中?”绿竹冷哼道:“这家中还有什么人能护着住咱们,爹爹懦弱二叔死板,若不是大姐姐死的惨,爹爹怕还是下不了决心呢。” 绿萝直觉这话有问题,还未开口就被身后的大力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绿竹连忙上前将妹妹扶住,抬头便看到袁小七正一脸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外。 “绿竹,我记得...我同你爹爹...从未曾...说过,你大姐姐所遇...之事!你如何...得知?” ———————————— 夜半,袁校尉借着夜色摸到锦州城南门处,对着守门的将士亮出自个儿的腰牌,学着自家弟弟的语气一字一顿道:“奉...将军之令,开城门。” 立于两侧的将士低头应是,缓缓推开了城门。 袁校尉后退一步,盯着这扇巨大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心中暗自笑道自己这怕是人生最后一次唤沈瑜为将军了。 门外早早候着一队骑着高大胡马的兵士,袁校尉没见到想象中的千人大军,不由得凑上前去,见这一队兵士虽穿着南熙军服,当先一人却是一脸的络腮胡子,还有着同三王子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这才放下心来,“这乃...是知州...大人秘密请来...的援军,你们...可不...许声张。” 两位守门将领连连点头,候在门边待得这队人进城后,方才将大门掩上,那守门将士瞅了一眼走远的那队兵士和凑在领头马边的袁校尉,不由得眼露讽刺,嘴边挂起一丝冷笑。 “这位大人,您是先去城中器械库收缴器械,还是先去知州府?” 那位络腮胡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操着不熟练的南熙话说道:“自是,先去知州府。” 袁校尉闻言谄媚一笑,忙上前替那络腮胡牵起缰绳,为这一行人领路,他晓得这位将领怕是极不熟悉南熙语,是以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不敢开口相询。 待到了城北处的知州府,知州府中下人早早候在大门处,见来人连忙推开大门。 那络腮胡将手下人屏退,只留了两个亲兵进了府,那位三王子同知州大人早已在正房处候着他们。 三王子见来人面上一喜,前行了几步后突然用黑勒语极快的问了句:“叔父,怎么来的是你?” 第 21 章 那络腮胡子僵在原地丝毫不敢乱动,面上只是被大胡子挡住看不清表情,听闻了三王子的话语也是久久不答,三王子显是发觉不对,正打算抽出腰间匕首,就见一旁的袁校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盯着络腮胡子身后一个身形高大兵士身上。 那兵士取下掩在眼前的黑勒族勇士独有的黑色木制面具。 长眉入鬓,眸若点星,面色冷肃,看向屋中众人的双眼没有丝毫的感情。 怔楞在一旁的袁校尉的眼中已是满满的绝望。 “沈瑜...将军...” —————————————————— 四月,永安城山水秀丽,繁花似锦,一派的春日妍丽景色。 永安城这日正是万人空巷,万千年轻姑娘皆是堵在城门口候着。 阮秋站在永安城中最繁华的茶馆二楼上,同身边雍容华贵的妇人一同瞧着楼下热闹的景象。 “还好我几日前便早早地预定了这个座位,要不然怕是要下去同那些人一起挤在街上了。”妇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面上却涂抹着妖艳浓厚的妆容,身上也披着厚重繁琐的华贵衣裙,她依靠在栏边,不时地同身后的侍女说笑着。 “你看那个姑娘,披帛都快叫人挤掉了,也不晓得收敛一番,季大哥平日里最喜规矩,见到这些个女子,还不被吓到。” “哼,那些个姑娘还拿水果过来,真当这儿是菜市场了。” “那位怕是都嫁人了吧,还跟个小姑娘凑什么热闹?” 身后的侍女仔细着她的身子,不由得低声道:“夫人啊,这会子离大人进京的时辰还早呢,您即便是早早等在这儿,也是看不到大人的,待得大人进了永安城,夫人再站在这儿看看也不迟啊。” 那妇人摇摇头,“不要,这儿是离城门最近的地方了,若是季大哥进了城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而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那可怎么办?” 侍女见劝说无用,便上前去将挂在栏柱上的纱帘放下,“那夫人好歹遮挡一二,站在这儿若是被人瞧着了,夫人当心再有人去向侯爷和公主告状。” 妇人闻言抽起眉头,半晌才道:“那行吧,就只把这纱帘儿放下就可以了,等下季大哥进了城,你可千万要记得将这帘子撩起来啊。” 身边的侍女连连点头称是,另一个清秀侍女捧着一碗沁凉的甜汤走了过来道:“今日这么热,夫人也等了许久了,不若喝了这碗甜汤去去热气。” 那妇人点点头,正要伸手来接,突闻楼下有人叫道:“进城了进城了,大将军和季大人都进城了。” 那妇人收回手,连连唤身边人替她抹汗补妆,那侍女正要伸手过去撩起纱帘,就听闻楼下传来的阵阵欢呼,还有人在其中激动的叫喊着。 “长琴姑娘,是长琴姑娘来了。” 那妇人闻言,连忙推开身边围绕着的众人,也不顾他人手中捧着的那碗甜汤亦是倾倒在自个儿衣裙上,气势汹汹的过去将帘子撩起,便见着对面楼上的那位柔纱覆面的白衣女子。 这怕是她第一次见道这个永安奇女子。 她身边围着几个面容清秀的绿衣侍女,愈发衬着她飘然如落入凡尘的羽衣仙子,清雅立于碧水之上的白荷,叫人不敢轻慢亵渎。 反观自己,一身庸俗不堪的妆容和长裙,裙角还滴落着刚刚洒在身上的甜汤,愈发衬着二人一个如天上白云,一个如地下污泥。 此时进城的队伍也走到了这边,那位骑在白马之上的俊美郎君亦是一身雪白长袍,清俊如谪仙一般。 那妇人却只是呆呆瞧着那两位神仙似得人物目光在空中交接,当真是懂得了何为云泥之别。 “果真...是强求了么...” 妇人低声呢喃道。 阮秋立于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热闹的景象之中无人注意到游魂一般的她,她却将那位同自个儿长相一模一样妇人心中的煎熬感同身受,可如今她却无暇去分辨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的全副心思皆在那条长长的队伍中最叫人们退避三舍的存在之上——那凯旋而归的长队中还有一身穿黑色铠甲的将领,那男子的面容被铁甲所掩,高大的身形亦是被黑色柔纱同铠甲遮掩的严严实实,无一丝□□出来。 众人瞧着他的目光都是敬畏又惊惧,少女们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扔向那位俊美的白马郎君,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位走在最前头的黑甲将军。 阮秋凝神看着那熟悉的身形,那将领似是感受到他人的炽热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那好看的眼睛如今却盛满了深深的戾气和杀意,如同一把泛着寒光的尖刀一般刺入阮秋的眼帘,身子如同被扔进阴冷的深渊一般僵冷。 心中却无可抑制的泛起心疼。 这个人,他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阮秋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个儿被人搂抱在怀中。 外边已是天光大亮,暗红色的厚重床幔挡不住外面透出的日光,就着昏暗的光线,阮秋仔细看着搂着她的人的面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沈瑜的睡颜。 这是一张在阮秋看来极为耐看顺眼的面庞,这张脸刚毅英挺,棱角分明,眉间有皱起的‘川’字褶皱,阮秋伸手上去轻轻抚摸他的眉间,欲拂开这人心中的烦忧,却不料惊醒了熟睡的沈瑜。 他睁开双眼,还带着些微疲惫的眼神却锐利无比,只是在看到阮秋后才慢慢泛起涟漪,眼中的戒备同杀气被一圈圈的荡去,唯留下满满的温柔。 “你可总算是醒来了。” 见阮秋只是怔楞地着看着他,沈瑜一笑,低声道:“沈七说你担心我担心的紧了,我这好不容易急急赶回来,你怎的只在我面前一味发愣呢?” 阮秋回过神来,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软软的依偎在沈瑜怀中。 “都怪将军,竟忍心不叫我得知一丝一毫的消息。” 她的这般作态却叫沈瑜一愣,手上却已条件反射的将她抱紧,半晌才回道:“你年纪还小,若是心思太重反倒不好。” 阮秋回道:“那将军便却觉得我叫人这般蒙在鼓里,一个人胡思乱想而不得,方才是好的?” 沈瑜没料到她竟胆大如斯,被这句话一噎,好一会儿后才低笑道:“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来,咱们先起来,你再慢慢向我问罪可好?” 阮秋闻言后也是一窘,松开了环着沈瑜的双手,沈瑜笑了几声,坐起后扬声唤人,四个小丫鬟怕是早早便候在门口,听到声音后便推门而入,捧着巾帕脸盆等物。 沈瑜不需他人伺候,自个儿便结果茶盏,涮过口后便自顾自的站在一旁穿衣,阮秋则张开双臂被四人伺候着穿衣,沈瑜自己收拾好后,也不束发,便披散着长发立在一边看着她梳妆。 阮秋只叫朱紫将她的长发梳起,看着镜中自己被铜面微微扭曲的稚嫩面容,想起了梦中那个长相同她一模一样的浓妆妇人眼中的殷殷期盼与伤痛心碎,不由得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梦中的她所求不可得,梦外的她...所求恐怕亦是奢望。 待得侍女们退下后方才回神过来,见一旁的沈瑜披着如墨般的长发瞧着她,那几个贴身伺候她的侍女却碍于他的气势不敢上前为他束发,阮秋不由道:“将军过来,我替你束发可好?” 沈瑜点点头,依言走过来坐在椅上,阮秋则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木梳替他梳发。 他们发式简便,阮秋即便是不会,也晓得替沈瑜高高扎起一个马尾。 看着镜子中面色柔和的男子,阮秋不禁轻轻的抚上他的面容。 这张脸在梦里被冰冷的金属覆盖,这双眼被满满的戾气盛满... 阮秋不知那梦究竟是何寓意,她都只希望这人莫要变成梦中那个模样,他应同季玄一样,承受着百姓的仰慕与少女的鲜花,而非世人的偏见与惧怕。 沈瑜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们该去用早饭了。” 阮秋收回揉遍沈瑜整张脸的那只手,讪笑道:“也是,怕是叫别人等得急了。” 沈瑜笑而不语,只是站起身,牵着她出了房门。 门外的积雪已化去大半,天色亦是难得的晴朗,沈瑜道:“这次我需得在城中逗留许多时日,多的是时间陪你,待得半月后运河结冰,我便带你去外边玩,咱们这边的额运河每逢冬季便会有半个多月的结冰时期,到那时两岸百姓可驾着车马行走于上,还有渔民凿冰钓鱼,也算是这锦州城独有的一种景象。” “结冰?”阮秋抬头看着沈瑜,不解道:“我记得沈总管说过,运河今年结冰较往年早许多,如今冰已经结好了。” “是吗?”沈瑜看着她,笑意微敛,“是啊,今年结冰确实早了许多,不过昨夜已经叫人踩塌了,如今怕是还不能行人,所以咱们半月后再去。” 阮秋盯着沈瑜看了许久,压在心中许久的巨石总是是卸了下去,笑道:“那也好,咱们过段时日再去。” 第 22 章 用过早饭后沈瑜便去了书房处理军务,他的军师副将都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阮秋见他忙碌,自是不好跑着去同他问罪,但她还是可以去找但同在将军府里知而不告的沈七,至少得知道,在她懵懵懂懂于后院绣花之时,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七来的时候,阮秋正坐在卧房绣花,如今已十二月中旬了,再不赶工,她应给沈瑜的棉袍她怕是到了明年冬季才做得出来。 既是在卧房之中谈话,为了避嫌,沈七只站在屏风后面答话。 “回禀夫人。”沈七的身形投在屏风之上,正在谦恭地行礼,“将军既已回来,那么这些事务,夫人便不用再来问奴才,何必...” 阮秋笑道:“我若是能去问将军,那还将沈总管叫来作甚,将军这几日看起来怕是有的忙了...沈总管,你可知,将军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沈七琢磨着既将军已然回府,这一应事务也被解决了,那他也无需怕夫人担忧而隐瞒了,便道:“锦州知州、军中叛徒同鞑子合谋谋取锦州,被将军识破了,如今叛徒和敌方将领都已被拿下,将军已是急急向陛下递了折子,求陛下定夺。” “军中叛徒...”阮秋停下手下的活说:“军中叛徒,可是袁校尉?” “禀夫人,正是。”沈七话中隐隐带着笑意,“若不是夫人机敏,叫在下派人前去袁家刺探,若不是如此,怕将军只会叫人蒙在鼓里,四面楚歌而不自知。” 阮秋闻言一愣,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位将军府的总管会这般夸她,像是将功劳通通压在她身上了一般,然世人无不爱奉承赞美,沈七这般说道,她倒是也不好咄咄逼人,但其中必定还是有一二点不明,不由得问道:“既然连锦州知州都成了叛徒,那将军是如何进的城来?” 沈七回道:“这位知州大人虽是手下掌着知州兵将,但知州兵将却不会任由他带着自个儿叛了大熙,况且兵士同这位知州大人不同,知州大人的身家性命皆在锦州,那些兵士却极少有在本地成家的,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南边...除了那亡命之徒,否则若是跟着知州叛了,只怕是要拖累家人。” 阮秋一愣,“全族?那你的意思是,袁校尉此行,亦是会...拖累全家?” 沈七回道:“那是自然,投敌叛国,诛九族。” 阮秋想起袁家那性情各异的三姐妹,不由道:“可那袁家三姑娘怕是完全不知此事,又何必因他父亲之错而受此大难呢?” 沈七记得这位将军夫人当初正是被袁家三个小姐陪同而来的,便耐着性子道:“这一切都要看陛下旨意,更何况...袁校尉当初本就是戴罪之身,助他逃回家中的,袁家三小姐亦是有参与在其中,所以她不可能不知此事,不知者不告,视为同罪。” 阮秋这下彻底没了话说,思及那个话泼可爱的少女心中还是有着些许不舍,然而不知者视为同罪...倘若叫那知州计谋成了真,那袁绿萝,确实也是同罪之人。 但阮秋心中疑虑甚多,很快便将此事丢在一边,接着问道:“沈总管,你还未曾说将军是如何进的锦州城的,即便守门将领皆不肯听知州调度,那将军也不可能兵不血刃的进的知州府,昨夜...城中并未有械斗之声。” 沈七回道:“知州同那位躲在知州府中的敌军将领早早地便说好了,待得今年运河结冻,敌军便会踏着冰河而来,绕至南门入城,然而将军早有预料,骗得敌军以为运河早已结冻...如今,那些大军怕是已经喂了运河的鱼。” “将军便是装成敌军进了知州府,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叛徒。” 沈七面无表情的说道,心中却是心虚无比,昨夜沈瑜回府时分明带着一身血,怕是将知州府血洗一通,自个儿伤的也是不轻。 沈七的口音中满是轻松,阮秋听着心情也算是好了许多,既知道那些阴谋诡计通通叫沈瑜除了个干净,她亦无需再加烦恼,便道:“即使如此,便辛苦沈总管前来为我解惑,你可下去了。” 待得沈七退了下去后,阮秋便重新拿起手边的活,然而她的心中却是纷纷扰扰不休,若不是此时圆满解决了,沈七没了后顾之忧,方才将这事事无巨细的通通说与她听,然而若不是如此,她此时定然还被这人蒙在鼓里,分明身为沈瑜明媒正娶的夫人,却连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好都无从得知,一个个都只是一味的叫她不要担心... 阮秋看着自己指间泛着寒光的针,终是将布料上歪歪斜斜的针脚拆了开来。 心神不宁,即便是做了也是枉然。 ———————————————— 沈瑜站在锦州地势图前,身后站着郭先生同他的副将李逍。 “将军。”郭先生笑地说:“那黑勒族的五千将士昨夜已是全军覆灭,有那黑勒王的儿子同兄弟作为人质,料想那黑勒族也不敢轻举妄动,看来今年的锦州再无后顾之忧。” 李逍亦是笑呵呵的接道:“看来今年锦州人们总算是可以过上个好年了。” 沈瑜点点头,面上却无丝毫喜意。 郭先生见了,问道:“莫非将军心中...还在想昨夜知...想那杨怀忠的话?” 沈瑜不语,郭先生同李逍对视一眼,昨夜那前任知州当着将军和黑勒族人面前说的话亦是历历在耳。 ...... “沈瑜,你之所求,不过妄想罢了,你还真以为南熙能夺回长乐,继续做那个□□手下杀遍四方的大熙国吗?” “沈瑜,我和你不同,你要忠君,你要报国,你亦是要这无上军功,但你可知道,你的每一份军功皆是百姓同袍的性命换来的,我做错了什么,锦州此地,放在这儿,是辽国的眼中钉肉中刺,亦是草原众族眼中的一块肥肉,谁要这座城,我便将它送出去,只要不伤及城中百姓分毫,谁来做这锦州之主,我没有一点意见。“ “你呢,你执意要守的这锦州城,你可曾想过锦州百姓如何想,他们是否愿意,同你一起守在这边疆之地,每年都要过得心惊胆战,每年都要受着草原众族和辽国人不胜枚数的进攻和掠夺!” ...... 沈瑜看着郭先生同李逍面上的担忧之色,苦笑道:“我自是知道,杨怀忠所言不错,我的军功也好,官阶也罢,皆是用着同袍和百姓的性命换来的,有时,我也在想,收复长乐,是否真的是一个妄想,然而,辽国人虎视眈眈,草原众族中善斗好勇的几族又都与辽国人结盟,大熙若是仍旧同以前那般任人鱼肉,那...大熙之存亡,岌岌可危。” 郭先生闻言面色一正,见身旁的李逍一副担忧模样,不由得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将军,赎属下直言,帝王之心若是不在此,君臣之骨不存,此战大熙必败,若是这次陛下的旨意之中不肯同黑勒撕破脸面的话...还望将军早做打算。” 沈瑜皱眉道:“郭先生,你这可算是大逆不道了,这些话...以后莫要说了。” 郭先生急急道:“将军,每逢大乱必是英雄辈出之时,将军何不...” 沈瑜抬手一拦,语气已是十分严厉,“此话不必重提。” 郭先生一怔,见沈瑜显是动了怒,方知后怕,半晌才道:“将军,那属下便先行告退,军中...呃,军中还有不少兄弟以为属下也是个叛徒呢,属下还是先去解释一二。” 沈瑜点了点头,总算是收敛了几分怒意,“此番你亦是立下大功,回去好好歇息几日吧,只是可惜...可惜你的袁家姐妹花,怕是娶不成了。” 郭先生连连摆手道:“袁家罪孽深重,属下可不敢再求情了,更何况那位袁二小姐,以前属下喜她聪慧机敏,谁料到,为了知州家那位三公子,竟是待自个儿的亲姐姐都能那样残忍...让自个儿的亲姐姐被那些糙汉子折辱至此,也亏她想得到,属下可不敢娶这样一个女子在家中。” 沈瑜闻言冷哼道:“这位杨三公子倒是本事不小,将军府厨娘的女儿,袁校尉家的女儿...” 郭军师闻言像是想到些什么,不由得面目一肃说道:“知州府有下人供认道这黑勒族的三王子亦是知州府三公子引荐给杨怀忠的。” 沈瑜眯起眼,“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郭先生应了句是后便退了下去。 沈七早已候在了书房门前。 他见书房中的客人皆是走了,这才进了书房道:“将军,通判大人下了帖子,请将军过府一叙。” 沈瑜不快道:“他凑什么热闹,如今杨怀忠下了大牢,他正该替了杨怀忠的位子好好管治锦州才是。” 沈七道:“属下也不知...但通判府上来下帖子的仆从说...说将军新婚他们也未曾来庆,此时将军又立下这等大功,是以...” 沈瑜闻言冷笑道:“不过是一群只会见风使舵的。” 第 23 章 沈瑜闻言冷笑道:“一群惯会见风使舵的。” 沈七立在一旁,垂着头不敢言语。 许久,才听得沈瑜问道:“今日夫人可是将你叫去问话了?” 沈七点着头苦笑着说道:“的确如此,将军不在那几日,夫人可是着急坏了,每日都要揪着奴才问个好几遍,如今既将军好端端的回来了,夫人便想知晓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瑜想了想道:“我为武将,自是不可能长年待在府里...此后她若是再因着我的事而心神不宁,你也无需全部遮着掩着,捡些无关紧要的同她说了也可。” 沈七想起阮秋那张稚嫩却认真的小脸,不由得道:“将军何不将事实全部告知与夫人,夫人虽说年纪还小,人却是聪慧机敏,便是在府里帮不到将军,倒也不至于自乱阵脚,平白给将军添了麻烦。” 沈瑜闻言摇着头说道:“我并非怕她...她年纪还小,我...我只愿她平安喜乐的长大,而非每日为我担惊受怕,徒曾烦恼。” 沈七闻言不再言语,心下却想着自沈瑜走后,那位新夫人可一点儿平安喜乐的模样都没有,将军这样做即便是一片好心...那也是不解风情的好心办了坏事。 沈瑜见沈七不语,便道:“你去,给我把通判的帖子拒了,就说...就说通判不过刚刚接了知州的权,既要安抚城中百姓,又得审讯那几个牢里叛徒,陛下的旨意还未到,着锦州还得靠着他,这几日怕是忙得很,瑜不便上前打扰,还望他见谅。” 沈七闻言点点头,回道:“是,将军。” ———————————————————— 沈瑜掀帘进了阮秋的房间时,阮秋已吩咐人将午饭摆好。 沈瑜见她面色阴郁似有心事,便猜着许是沈七将他这几日所发生的情况回复的太过惊险,吓到了她。 他瞧见一旁放着的绣了一半的素色长袍,走上前去将那长袍拿起,笑着问:“夫人,这衣袍可是为为夫而制?” 谁料阮秋只是满面忧虑的摇摇头道:“那衣裳叫我制毁了,过几日...过几日我还是为将军做一套里衣吧。” 沈瑜不解道:“这长袍我看着还行啊,这针脚...” 看着长袍上歪斜的针脚,沈瑜有些无奈的说道:“这针脚还算是细密,穿着应当...不会漏风。” 阮秋苦笑道:“人家衣袍长衫之上都会绣着祥云、花中君子等物,寓意美好且风流雅致,只可惜我什么都不会绣,又怎能叫将军穿一件光秃秃的衣衫在外边呢,还是先做件里衣练练手的好。” 沈瑜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布料后走上前去问:“你脸色这么臭,莫不是因为此事而不快的?” 阮秋挥手屏退了候在屋里的四位贴身侍女,走上前去偎在沈瑜怀中,“将军,我什么都不会做...自己的家世...淮南侯府那个样子定是帮不了将军的,而我自己也是什么都做不好,便是寻常的百姓人家女子,亦是可以为自个儿的夫君儿女做衣纳鞋,甚至可以做些绣活贴补家用,而我却连一件穿得出去的长袍都无法为将军做好...” 沈瑜一手环着她,一手拍着她的脑袋无奈地说道:“你怎的突然想了这些...你现在这般便是极好了。” 阮秋闻言却只是松开了环着沈瑜的双手,勉强笑道:“竟教将军听了去我的这些牢骚...饭菜快要凉了,将军...将军且先来用了午饭吧。” 沈瑜点点头,牵着她上桌,亲自拿起湿帕替她擦净手指,随即将自己的双手擦净,这才动了筷子。 用完午饭后,沈瑜亲自替阮秋卸了头上的朱钗,二人相携进了里屋歇息午觉,阮秋本想着趁此时机同沈瑜说几句话,她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未解,亦有许多话语想同他说,但想沈瑜昨夜半夜才回的府里,今日用完早饭便钻进书房里再不曾出来... 她虽不曾见过战场的模样,却也猜得到这些时日里,这个人也是累了吧。 阮秋躺下后便闭上了眼,静静地听得枕边人的呼吸声渐渐放缓,这才将眼睛睁开,谁料沈瑜竟未曾合眼,正睁着眼看她。 装睡和偷看都被人给抓了个正着... “将军?” 沈瑜笑道:“怎么?睡不着?” “将军你,不累么?” 这会凑得近了,阮秋才将沈瑜眼下的青黑看的清清楚楚。 沈瑜笑着摇摇头,“行军之时不曾有午觉可歇,如今虽是有些累,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方才饭前那些话...”沈瑜看着她笑着说:“你年纪明明还这么小,无需太过勉强自己的。” 阮秋闻言抿了抿唇角,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将军...将军若是睡不着的话,可以同我讲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吗?” 沈瑜抚上她头顶,笑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说来太过无趣,我给你讲些别的故事吧。” 阮秋不耐被沈瑜这样当做小孩子一般给哄了,却在见着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温柔后泄了气,只得喃喃道:“那好吧。” 沈瑜拍着被,放低声音后缓缓讲着自己幼时自祖父和娘亲那儿听来的故事。 可惜这些哄小孩子的故事于她而言只怕是更为无趣,好在沈瑜声音低沉悦耳,还有双大手在有规律的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后背,还未说完一个故事,便将阮秋哄着闭上了眼。 阮秋醒来时才发觉身边的人竟是睡得十分香甜,阮秋看了会沈瑜的脸,这才退到床尾处下了床,也不唤人前来伺候,自己轻手轻脚的披上外衣,将长发梳起一个简易的发簪,这才出了里屋。 四位贴身侍女早已守在门外,此时见她醒来便走上前来请安,阮秋则是摆摆手,示意她们将声音放低。 “夫人。”燕回递过来一张描梅的帖子,“这是通判夫人差人送来的。” 阮秋依言拿过来打开,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小字。 阮秋皱起眉头,挥挥手道:“我晓得了,你们先下去吧。” 四人依言退了下去,唯留阮秋一人待在屋中,她看着手上精美的帖子,不由得犯了难,前世她从未接触过毛笔字这种兴趣,所以并没有什么底子,而今生阮秋自幼同年迈的爷爷生活在一起,爷爷虽然藏书甚多,可因为阮秋生母之事,爷爷从未想过要给她启蒙。 后来她被送至淮南侯府,跟着阮君清她们上课时先生从未管教过她,好在阮秋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晓得自己跟着看跟着学,好歹将字识清,亦是会了提笔跟着书本描字。 可惜这个不受长公主宠爱的侯府大小姐是当真无人在意,时下女子要么喜婉约隽秀的花錾小楷,要么喜风流雅致的瘦金,阮秋却只晓得跟着那些个书籍描字,亦是只认的那些刻板印刷出来的、端端正正的大字。 所以,此时阮秋虽一本正经的对着这张帖子,却完全不晓得里面究竟讲的是什么,实在是... 阮秋看了眼端端正正守在门口处的四位贴身侍女,犹豫了会后便揣着那张尤带香脂味的帖子,钻进里屋寻沈瑜助她。 沈瑜则早已醒来。 阮秋绕过屏风后便见沈瑜靠坐在床上,捧着不知从哪儿翻出她前段时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杂谈,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阮秋见此不由得小脸一红,那书原本是从沈瑜书房中翻出的,沈瑜此人做事干净利落,书房中书架上的书籍亦是照着各项分类规规矩矩的摆放整理好的,这几日她随意翻着看,虽说书架上的那些书有府中下人每每在她看书后便前去整理,然而这些自书架上拿下的书本却被她扔的到处都是。 沈瑜见她进了屋,也不起身,只是向里坐了坐,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秋娘,过来。” 阮秋乖乖地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后问:“将军是何时醒来的?莫不是刚刚被我吵醒的?” 沈瑜摇摇头,笑着说:“午间本就睡不踏实,自然也是睡不久的。” “你刚刚不是醒了么,怎的又回来了?” 阮秋忙抽出袖中的帖子,递给沈瑜,“将军你看。” 沈瑜打开帖子后看了几眼便重又将它合上,捏着它沉吟不语。 第 24 章 “将军?”阮秋问:“将军可知这位通判夫人是何意思?自我嫁来锦州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收到锦州官员家的帖子。” 沈瑜微微坐起身,伸手越过她将那张帖子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大熙朝廷上文武官本就自称一派,我同这锦州的文官亦是少有交集,至于这张帖子...听闻通判府中有一奇景,名为雪下锦绣,似乎是因通判府中修有一处暖棚,其中栽了几株自永安城带来的牡丹花,每逢寒冬,这些牡丹便会于着暖棚之中盛开,这位通判夫人便是意在邀你前去通判府上赏这一份奇景。” 阮秋这些日子看了许多的书,也晓得这边的通判官阶虽低于知州,却因通判掌权是为牵制、监视州府长官,虽位居从四品,但在却可与正四品的知州平起平坐,更何况现如今锦州知州犯了诛九族的大罪身陷牢笼,在新知州到来之前,如今这位通判应是兼负着知州之责,他若是有心前来同沈瑜交好,若是不去,怕是会将人得罪彻底。 她点点头,好奇道:“我还从未曾见过如此奇景呢,更何况我也未曾同将军的同僚家属相聚过,这次邀约,怕也是通判夫人的好意,我自是想去的。” 沈瑜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嘴里的话却是难得一见的拒绝,“你若是想出府去玩,待得过几日我忙完了,亲自带你出去好么,亦是...亦是可以教你骑射之术,至于这些文官妇人的聚会,依我看,不去也罢。” 阮秋面露不解,“将军...同锦州文官交好,不好么?” 沈瑜轻轻皱起眉头,眼神中泄露些许不耐轻蔑,但见阮秋一副洗耳恭听的乖乖模样,便还是耐下性子将其中种种认真的解释清楚。 “倒不是不好,这位通判大人同杨怀忠...就是之前的那位锦州知州关系便是极好的,他们这些文官在锦州自成一派,即便是当初你我成亲之时,他们也仅仅是呈上贺礼,未曾有一人上门祝贺,可见当初他们之间,而如今...杨怀忠不过是刚刚被抓下狱,这位通判大人便急急前来送帖,更何况,若是说杨怀忠当初通敌叛国谋划了许久而他的这位至交好友丝毫不知,我也是不信的。” 阮秋听了沈瑜的这番话才晓得原来沈瑜在这锦州之中如此的不受待见,想起自己出嫁前府里府中众人和淮南侯的态度,便猜想许是南熙武官地位实在太低,即便沈瑜虽是官居正五品,而将军府却是门可罗雀,而她这位将军夫人也未曾被她人放在眼里。 “可是...倘若不去,那也太不给通判大人面子了,这样的话,将军同锦州文官间的关系,不是会更加的糟糕么?” 沈瑜闻言抬手抚上了阮秋的头顶上被她自己绾的歪歪斜斜的黑发。 “这些人啊...昨夜我将杨怀忠送入监牢后,便是这些往日同他交好的文官们合计着写了折子上去,洋洋洒洒的给杨怀忠安了不少罪名,请陛下严惩此人...” 说的此处,沈瑜不由得低声冷笑:“便是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留给他。” 阮秋闻言也是心神一禀,这些人无论在何时都不曾少见,发达时他们锦上添花,落魄时他们亦会毫无犹豫地狠狠地踩上一脚。 自古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最后,沈瑜换好了出门的官府,拍着她的手说道:“这份帖子拒了便是,再过几日,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好好看看着锦州风貌。” 阮秋走上前去替他束好长发,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领,笑着应是。 ———————————————— 沈瑜再次见到杨怀忠的时候,那个一向衣着富贵满面和气的知州如今却穿着脏污褴褛的囚服蜷缩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牢的最深处。 沈瑜一见便皱起了眉头,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狱卒喝到:“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杨大人,陛下旨意还没来,他的官职便还未削,你们就敢落井下石了?” 一旁的狱卒连忙称不敢。 沈瑜问道:“那火炉和薄毯呢?律法中可是有为官者入狱的规矩,不得屈打成招,不得以罪者处,你们都忘了吗?” 狱卒已是满头冷汗,急急道:“这...这都是通判大人吩咐下来的...他说罪臣...他说杨大人罪名已定,如此叛徒不必再以那些规矩善待之,是以...是以才叫小的们...” 沈瑜闻言更是大怒,冷声道:“这罪名是陛下定的,不是通判大人定的,你们怎的...”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牢房中的人低笑一声:“呵,你们阎王打架,奈何小鬼遭殃,他们不过听命行事,你何苦为难他们。” 沈瑜看了他一眼,这才冷冷道:“还不去将炉子拿来?” 杨怀忠慢慢地走了过去,呵呵笑道:“何必呢?自古成王败寇,我输了,我认栽。” 沈瑜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并非可怜你。” 杨怀忠闻言失笑:“你的确不是可怜我,你只是觉得我为官这么多年,友人也好,治下百姓也好,现如今那些被我害的身陷囵囤的亲人也是,怕是都恨不得我不得好死...做人失败如斯,也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沈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中无一丝波澜,“你若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我自然早知是如此啊,我这半生都是守在这边陲之地,早些年年轻时见过的永安城的锦绣繁华,楼台烟雨皆成了我如今的梦中虚影,这么多年来,我也曾想过,百年前大熙雄踞于此受万国朝拜之时,它的都城长乐的九天阊阖又该是何等的辉煌景象...可惜啊。” 杨怀忠言语中虽满是可惜,语气之间却无丝毫可惜之意,满满都是冷冷的嘲讽。 “可惜那景象,怕是今后永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沈瑜皱眉道:“朝中便是有了你们这群人,方才叫草原众族同辽人将我们压得死死的!” 杨怀忠闻言朗声大笑,“朝中...哈哈,沈瑜啊沈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朝中有什么样的大臣,从来都不是大臣们自己决定的,而是,当今圣上,他需要什么样的大臣,朝中才会有那些大臣,陛下需要贤臣,朝中便处处贤臣,如今朝堂上那些只知中饱私囊,只知奉承的大臣们,才恰恰是当今圣上,最为需要的呢。” 沈瑜闻言面色一肃抽出腰间的长剑,穿过牢房木栏抵在杨怀忠颈上,怒声道:“闭嘴!” 那杨怀忠却丝毫不惧,反倒可以伸直脖子,看着沈瑜的眼中满是嘲弄:“沈瑜,你可敢于我打一场赌?” “我为何要同你赌?” 杨怀忠呵呵笑道:“沈瑜,你将那两个黑勒族王族关在地牢之中,对他们两个要写信回族的请求视而不见...不就是因为你觉得他可能成为你横扫黑勒族的一大助力么,你觉得陛下会因你生擒三王子而觉得...如今已有机会将黑勒族打回去的,叫他们永远别再靠近锦州,让锦州此后只专心对付一个敌人。” 杨怀忠的眼神苍凉而又嘲弄,“可是,沈瑜,我告诉你,咱们的陛下绝对不会发出这样的旨意,他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他不会教你扬名立功...” “沈瑜,你根本不懂,咱们的皇帝陛下,在想些什么。” 沈瑜渐渐地冷静了下来,“陛下使我来此时曾言黑勒族这几年于锦州地骚扰不断,使得此处百姓不堪其扰,年年都有难民不得不背井离乡,陛下忧心许久,使得我前来守关,只望能叫百姓心安,不再受离散之苦...陛下并非你所说那般...我不会信你,亦不会同你赌。” 杨怀忠低声笑道:“呵呵...那你来是做什么的?来看我的笑话?” 沈瑜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你为官半生,无数次见证了那些鞑子对我大熙百姓烧杀抢掠的恶行,也曾无数次组织军民齐心抵御鞑子来袭,为何到了最后,竟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杨怀忠面上一肃,慢慢答道:“因为,我太累了,我看不到大熙的未来,看不到锦州的未来...” “沈瑜,我也曾如你一般...然而那些东西,早已在年岁中磨没了。” 第 25 章 而在这地牢的最深处,黑勒族的三王子同他的叔父儿赤奴穿着破旧褴褛的囚衣,围坐牢房的角落处,此处乃是关押重要刑犯所在,又因黑勒族三王子天生大力,有扛山拔鼎之能,自是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同其他牢房不同,仅有一不过成年男子脑袋大小的小窗而已。 这里虽是没有火炉薄毯供给,但无论是年轻气盛的三王子,还是自幼草原长大的儿赤奴,皆是不惧严寒,二人看起来比那杨怀忠好了一倍不止。 这三王子便是同儿赤奴围在这小窗下借着日光相谈。 然而锦州已有数年不曾用到过,这间牢房早已蛛网遍布、满落灰尘,儿赤奴自幼便是王子,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即便后来得不了王位,不得不屈居族兄之下,也不曾遭过慢待,即便是这次被派来协助三王子拿下锦州城,也是挑了最安全的领着疑兵布阵而已。 然而先前同沈瑜一战已是教他毛骨悚然,现如今被关在这冰冷阴暗的地牢之中,亦不晓得会被做如何对待,自是惶惶不可终日,便是狱卒端来的温热白粥,亦不敢下口。 反是初出茅庐的三王子沉得住气,有吃便吃有喝便喝,全无儿赤奴畏首畏尾尾的那番作态,他劝说儿赤奴不成,不得不自个儿将两大碗白粥通通咽下,见平日里一副倨傲的儿赤奴这番模样,不由得问道。 “叔父,你本是布疑兵引开,借大雪掩盖踪迹,将沈瑜困于锦州城外,又怎的反倒被他抓住,用以骗开锦州城南门?” 儿赤奴显然是被吓得不轻,此时谈起沈瑜大名仍是会受惊,颇有几分谈虎色变的意味。 “我当初,本就是按照殿下所托,用马粪脚印等物将沈瑜向北引去,谁料沈瑜跟了几日后便反身回城,我生怕沈瑜折返坏了咱们的大计,便派人前去骚扰,将他拖了下来。” “然而之后两日竟是无雪无风,地上没法遮掩,我生怕沈瑜循着那些疑兵的脚印而来,便想着绕过小孤峰,同驻扎在大运河边上的正欲渡河的沿穴大将军汇合,便沈瑜跟着来了,也不至于毫无反手之力。” “谁知...谁知我不过刚刚走到了小孤峰山脚下,那本该跟在我身后的沈瑜竟是犹如天降,带着兵马同我迎面撞上...咱们...咱们...三千多黑勒勇士,就那么...就那么...没了,除了我...竟是无一人幸存...” 说到最后,儿赤奴已是浑身抖若糠筛,“那沈瑜不过带着一千人,便将咱们三千勇士杀了个干净,沈瑜本人更是自做先锋,身自屠尽五百人...” 三王子闻言不禁皱起眉头,这次同锦州知州相交本就是意外之喜,结盟共灭沈瑜也是他精心计划所得,而如今却被儿赤奴一时大意给毁了个透彻,怎么可能不怨。 可惜他身居黑勒族三王子,不似大哥那般身为长子,亦为王后所生,亦非二王子那般由家室显赫,年轻貌美的宠妾所生,他生母乃是南熙流放的女奴,空有一番姿色,被黑勒王看上后也不懂得献宠邀媚,生下三王子后便郁郁寡欢,早早去了。 可怜他一人无母族扶持不说,又因带着南熙血统而被兄弟处处刁难,被父王无视冷落,好在他自幼心志坚定,拥有天生神力不说,更是钻研了不少南熙辽国的书册典籍,总算是争取到了这么一个建功的机会来,定是誓要做出一番事来叫那些人对他刮目而看,可惜他攀上的只这一个叔父,还是最没用的,是以虽有大将军沿穴相助,亦是叫他的计划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好在,好在帮他的人不止黑勒族,否则这次怕真是连命都要丢在此处了。 “叔父,你刚刚说沈瑜只带了一千人?若是在雪山之中仅有一千人寻你而去,你竟...你怎会发觉不了呢?” 那儿赤奴苦笑道,“我也是在后来才得知,当初跟着我在雪山中东奔西跑的并非沈瑜本人,不过他麾下一将而已...” “而且...在入城之时,守在运河边上的沿穴将军亦是...亦是被沈用以小孤峰雪崩所驱,不得已欲过冰河,谁料到大军走至河中央,冰层就那么裂开了,头先的那些人全部淹在河里,后边的将士又被沈瑜截杀...咱们此次带出来的兵马...就都没了,那沈瑜简直是...简直就是煞神,居然将沿穴将军带着的勇士屠的个干干净净...整条河,都被我黑勒勇士的血染红了...便是我沿穴将军...亦是被沈瑜亲手所杀。” 三王子没料到还有后话,闻言不由得双拳紧握,臂膀上皆是青筋纵横,自己如今虽是身陷牢笼,却依旧是胸有成竹,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在锦州城外尚有大军守着,即便当初并无按时到锦州城相聚,也以为是被沈瑜用计耽搁了,没想到竟是无一人还... 父王当初知他计策后也说可行,虽只给了他的一万兵马,却是由族中最为英勇的大将为帅,从旁协助与他。 这还是他的父王第一次完全信任他,族兄也曾嫉妒的看着他率领大军离开草原... 而这一切,都被沈瑜毁了。 三王子捏紧了拳头。 还好...还好他早有准备,此时虽是败了,亦可保得住他的一条性命。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阮秋虽是乖乖地听了沈瑜的话不去通判府上,但她也不欲继续待在将军府中做个空有耳目,不知世事的将军夫人,便在沈瑜出门前告知他自己希望同袁家姐妹送别。 虽说袁家当初同知州勾结,欲夺沈瑜性命,但毕竟当初袁绿兰一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肯替她上花轿,堵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又有那之后了一路之情,纵使她不曾想过为他们求情,但若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去见,这般远远地看着她们袁家家破人亡,实在太过冷血。 沈瑜不过考虑了一会,便点头同意了。 出门时便是沈瑜先行,而阮秋吩咐府里众人准备些棉衣棉被同点心热汤,这才上了将军府的马车。 这还是自阮秋来到锦州后第一次见识到锦州城中的风土人情。 这般想着,便忆起她第一次进城,彼时她穿着从袁绿兰那边拿来的红嫁衣,坐着正经儿的八抬大轿,同袁绿萝一起,听着轿外的锣鼓齐鸣,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又想起当初她在袁校尉的护卫下自永安城长途跋涉来到锦州,虽说当初的这远嫁之路乃是她自己所选,但那也是在她看透了自己所处之地危机重重,百般无奈之下才做的选择,到底她那时不知沈瑜是怎样的人,每日都为了自己今后的日子发愁,若不是当初身边有活泼大方且心无杂念的袁绿萝陪在身边,同她讲着沈瑜为人,她怕是早早便在中途后悔,偷偷逃跑了事。 即便是她曾忌惮过得袁绿竹在当初亦是温柔细心,无微不至的照料于她... “这沈将军果真是杀神,现在都没人敢去渡运河了。” 突然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车外如炸雷般响起。 冷不丁听到车外有人在讲沈瑜的事情,将阮秋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那可不是,今早去的人全被下了回来,说这会子那河岸的雪地上满满的都是尸体和血迹。” “呵,这算什么?那河岸上的血流的再多,尸体堆得再高,那也不过是异族人而已,你们这般说,竟都是忘了那些鞑子曾经是怎么对咱们的?” “哎哎哎,这位兄台别急嘛,咱们也没说那些个人不该杀,可是知州府里的人又怎么算呢?除了知州大人同其亲眷外,那些仆从杂役,侍女书童,皆被斩于府中,如今那知州府亦是血流漂杵...这般残忍无道,实在是非...非君子所为哇。” 车马行远,那些话语已是几不可闻,阮秋想起那些人口中的煞神沈瑜,不由得替他感到不值。 煞神... 这些被沈瑜护起的锦州百姓竟都是这般看他的,那这大熙其余的百姓之中,那高枕无忧的朝堂之上,又该是如何看待于他。 第 26 章 虽然大熙有文官文治,武官武治的规矩,袁校尉身为沈瑜麾下,他的处置应是由沈瑜全权做主,锦州文官不得插手半句,却因是与文官参与叛乱,沈瑜也不欲管他,这才将将他丢给通判,同杨怀忠关在一处。 而他家中的两个女儿,亦是被锁在锦州城中专门关押女犯的监牢中。 待得阮秋被看管女监的狱卒恭恭敬敬的迎了进去,见到穿着一身脏污破旧的囚服,蜷在一起互相取暖的袁家姐妹时,突然就后悔来了此处。 若是当初锦州知州同袁校尉的计谋得逞,焉知那时的阶下囚会不会就是她没了沈瑜便手无缚鸡之力的将军夫人。 她念及的旧情,却曾妄图置她于死地。 绿竹率先发现了众星捧月而来的她,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跪在木门前。 无论何时得见,这个一向都是满面温柔笑意的小姑娘如今头发蓬乱,脸上亦是纵横着几道黑灰,她跪在地上,招呼都不打的就开始磕头。 牢中的地板并非石砖或是木制,而是有泥土凝结而成的土地,磕在上面即便没有磕在石砖地上那般,却架不住绿竹此人对自己着实心狠,生生在泥土地上磕出了石砖地的效果。 即便是阮秋心中有万千恨意,此时都化作了灰。 她本也不是因恨而来的。 “好了,你起来吧,如今来向我磕头,又有什么意义?” 阮秋声音一如初见时的那般娇软稚嫩,绿竹恍然想起自己初见这位将军夫人时的景象,那时的将军夫人不过是个同她们一般大的孩子,却在吃喝用度,举手投足间叫她瞧见了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何等模样,无论后来她同绿萝如何在人前人后的模仿学习,也未曾习得了她的半分精髓。 一切妄念便是在那时种下的。 她明明聪慧异常,却只因没有生在权贵之家,而致她的这份天资终究会如明珠蒙尘,她人若是论起,绝绝想不到她的聪慧乖巧,她的温柔贤淑,只一句话生于山野,校尉之女,便将她定了形。 她如何甘心。 彼时她希望曾姐姐的痴心拥有回报,能够得将军青睐,好叫父亲能够真正的攀上将军借此升官,而非如外界所言那般于将军有救命之恩,一辈子只能停在校尉上止步不前。 后来她姐姐将事情搞砸,她见证了父亲的偏心薄情,姐姐的执着贪念,为了一个女儿的性命,另一个女儿的下半生说送就送,毫无不舍之意,为了一个男人的情意,将自己的家人说弃就弃,毫无犹豫之心。 父亲曾说大姐姐最肖父,果真如此。 再后来...再后来有人叫她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许下了更美好的未来,她心动之后便开始步步为营,亲自将自己的姐姐送入死路,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父亲逼进绝路... 然而她却未曾后悔过。 那个人告诉她,在这世间,唯有肯孤注一掷的人,方才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赢家。 她想要的太多太好,唯有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然而苍天无眼,她的将全家老少通通拉下水的算计最终还是输给了别人,然而便是落到如此田地,她亦是不曾后悔过,此生若是不拼,她下半生的平庸无趣,便只是想想,也叫人心生绝望。 若论起遗憾,怕就是这件事情之中最无辜的那个人了,她的妹妹——绿萝。 “夫人,绿竹心知罪孽深重,然而家妹不谙世事,所做所闻皆是被小女子所蒙蔽,她罪不至死啊,求夫人求夫人救救她。” 站在一旁看着的绿萝大惊失色,奔过来扶起自己的姐姐,哆哆嗦嗦的问道:“姐姐你在说什么话啊?什么叫做罪不至死?我们会死吗?” 绿竹抚着绿萝的小手,虚弱道:“不会的,有将军夫人在此,你不会死的。” 阮秋冷眼瞧着绿竹的模样,突然笑了一声,轻轻说道:“袁绿竹,你果真聪慧的很,我还什么都未开口,你便替我戴好了高帽。” 绿竹手下一僵,抬起头时面上早无刚刚的惶恐卑微之色,反倒是一片平静:“夫人肯来,不就是顾念旧情么?” 阮秋瞧着绿竹身后的绿萝头一次用隐含怨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暗叹自己来这一趟真真是没事找事,徒增烦心,不由开口问道:“绿萝,我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你也算是天真活泼,于我也算是亲近,说起将军来也是敬佩多于畏惧,缘何你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你的父亲姐姐联起手来欲置我夫君于死地?” 绿萝眼中怨恨不减,面上亦无丝毫愧疚之情,闻言也是冷冷一笑,全无当初那一派天真之色,“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因你善妒,唆使将军将我大姐姐害死,我父亲又怎会起叛国之心,落得如此下场?” 话音未落,绿竹就转身过去将她的嘴巴捂上,喝到:“你怎敢对将军夫人如此无礼?” 阮秋歪头瞧着她俩,突然低低笑了出来,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小叶和芳草带着其余人出去,待得那一队人浩浩荡荡的走了出去,阮秋这才笑了出来,蹲下身看着绿竹斑驳脏污的小脸。 “绿竹,你来告诉,你家大姐姐,是怎么死的?” 绿竹跪在地上,迟迟不肯开口,双手已被自己捏的青白。 阮秋冷笑道:“我本意是来为你们践行的,好歹当初相交一场,便仅仅是念及旧情,也得来看你们一眼,可惜啊可惜。” “绿竹,盗取军令唆使袁绿兰前去军营寻沈瑜的,怕也只有你了,以你之聪慧,你难道不知军令被盗,擅闯军营,是和重罪么?” “至于袁绿兰之死...便是不说她犯了法,死罪难逃,也不至于死的那般凄惨,绿竹,你敢不敢转身告诉你的妹妹,告诉她,你们大姐姐的死法,是谁想出来的?” 两姐妹皆是面色一变。 绿萝的小手轻轻攀上绿竹的臂膀,缠着声音问道:“二姐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是谁想出来的?大姐姐...大姐姐不是被将军害死的么?” 绿竹却只是垂着脑袋,对绿萝的提问视而不见,阮秋静静地瞧着她们,心中只觉无趣。 她其实十分想问绿竹一句何必,何必搞得自己家破人,袁校尉心中有恨,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方才做了叛国之将,绿竹不过一娉婷妙龄少女,又为何要将自己逼到此处。 第 27 章 绿竹猛的抬起脑袋,眼中的平静终是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演变成了满满的绝望不甘。 “都是我做的...错全在我,我当初唆使大姐姐前去军营,抱的就是勾引将军的心,谁料老天不长眼,叫我大姐姐扑了个空。” “也是我求着二叔请郭先生帮忙,半夜将我那被锁在军营之中的父亲救出来。” “亦是我为了逼父亲下定决心,同知州大人一道儿...一道儿为黑勒族做事,一道儿做这南熙的叛徒,也是我...是我叫知州大人派人将我的姐姐...将我的亲生姐姐□□至死。” “夫人,绿竹这般说,您满意了么?” 再抬起头,那眼中即将要溢出绝望的双眼跃起两道明亮火焰,狠狠地盯着眼前衣裳华贵,绮罗珠履的却是面色平淡的小妇人。 “夫人,我只恨这一生叫袁家遇见了你,为了你,我大姐姐失魂落魄,做了错事,最终招致了将军的厌恶,父亲为了拉拢郭先生给大姐姐求情,不惜将我与绿萝当做礼物一般送给五十多岁的郭先生...” “因为你,叫我升起贪念,动了劝大姐姐前去勾引将军,来换取荣华富贵的心思...终究将袁家几口人一道儿...全部都被逼上了死路。” “夫人,若是您...您不曾出现,那该有多好?” 蹲坐在她身后的绿萝已是面如死灰,满眼的不敢置信。 “二姐姐...绿竹姐姐,你在说什么呀?大姐姐,大姐姐难道不是被沈瑜派人害死的吗?父亲同知州大人联合在一起...联合在一起不是不是因为走投无路了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绿竹姐姐,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阮秋蹲的腿酸,撩起身后长长的衣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狼狈少女。 不过十二岁不到,一个是机关算计,心狠手辣,另一个却被保护的一派天真,从未看到过那些黑暗的东西。 “夫人...绿竹此生罪孽缠身,百死,万死,都不足以...可是,可是绿萝是无辜的啊,夫人,你身边有那么多的丫鬟侍女伺候你,多一个绿萝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只求求你为绿萝求求情,将她带回去好好伺候夫人,绿竹下辈子,下辈子为您当牛做马。” 绿竹像是恍然醒悟,方才眼中的不甘通通消失殆尽,又换上了那副卑微的面孔,只这一次看起来更加真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决。 阮秋看着跪在绿竹身后失魂落魄的绿萝,缓声问道:“绿萝,当初,你瞧着袁校尉同知州交好,可知他们在筹划何事?” 绿萝缓缓地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点了点脑袋。 阮秋勾了勾嘴唇,露出了一个带着嘲弄的笑脸。 “那你可知,倘若真如那二人筹谋所得,锦州被外族人抢占,将军遭受两面夹击,困于锦州城外,那我这个将军夫人自是不得幸免,怕是同样不得善了,到时我陷入牢狱之灾...或者,甚至是性命不保,绿萝,你可曾想过那时的我?” 绿萝抬起头恍惚道:“我...从未想过那些。” “我只想着...父亲可以做了大官儿,二姐姐可以了了心愿,不再住那间小小的房子,住到知州家里去,大姐姐...大姐姐的仇,也可以报了。” “我从未想过,那些也许会死的人,更没曾想过,自己...我们都要死,我没想过会死...我不想死。” 说到最后,绿萝已是嚎啕大哭。 阮秋叹了口气,“我来本是希望瞧你们最后一眼,同你们说会子话,看你们心平气和的上了路。” “绿竹,你心中可曾后悔?将锦州百姓做了筹码,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性命通通做了筹码,输了了便是输了,便是一无所有,你可准备好了?” 绿竹低低地笑出声来。 “呵呵...呵,我后悔?我悔什么?父亲偏心,姐姐执妄,我所求的皆得自个儿去争,如今输了,也没甚好恨,只是...只是绿萝不知此事,她年纪小,许多事都想不明白,怎知道我们要做的是什么,什么锦州百姓的存亡,夫人的下场,她定是通通不知的,她不该应我的错而丧命...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只求夫人救救她,绿竹愿为你做任何事,这辈子没了,下辈子绿竹愿投畜生道,为夫人当牛做马。” 阮秋摇摇头道:“你愿意把自己的下辈子都搭进去,你怎么不问问绿萝,可是愿意抛下你独活?” 自那番自剖说罢,绿竹便不敢回首,生怕在自己妹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仇恨和伤心。 这个妹妹,是那个无情无义家中唯一的温暖了。 若是连她都... 任性的姐姐,偏心的父亲,心中只知忠义和兄长的二叔,这些人眼中都有更重要的存在,将她无视了个透彻,唯有这个妹妹,自幼时便跟在自己身后,甜甜的叫自己二姐姐。 当初他们一家跟随沈瑜大军身后的难民逃命时,父亲抱着受伤哭泣的大姐姐,二叔背着家中的干粮细软,她和绿萝二人便只能互相紧紧拉着小手,跟随着那个一路上从未回头看过一眼的父亲,一路自那端墙残垣的家中走到了锦州城中。 路上父亲照看大姐姐的伤势,二叔蹲坐在一旁讷讷不语,她便带着绿萝,两个人挂着可怜的面容从队头求到队尾,才求得了几口吃的喝的,匆匆塞上几口便得上交给父亲,再瞧着父亲分给二叔一半后,自己不过吃了两口便掰碎了一口一口的喂到哭的睡着的大姐姐的嘴里。 她伸手接住那些飘落的干粮细渣,同绿萝坐在一旁舔的干干净净。 身上突然从背后被人死劲搂住。 绿萝面上涕泪纵横,将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冲刷的更显狼狈。 她紧紧抱住绿竹,从断断续续的哭腔中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来,“我不走...我不要别人救,就算...就算二姐姐,二姐姐是个坏人,我也得,也得陪着二姐姐呀。” “自我出生后便只能跟着二姐姐,若是没有二姐姐,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绿萝哭的及其伤心,分不清是因为对绿竹的恨还是爱。 阮秋看着她们二人,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终是长叹了一口气,拍手将候在远处的丫鬟唤了回来,吩咐她们将早早备好的吃食棉被拿出来交给绿竹。 “我不想叫绿萝无缘无故的恨了我去,亦是无意唆使你们姐妹反目,毕竟相交一场,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 “你们今后的路,便是将军怕也不得左右,全看当今圣上的旨意了。” ...... 除了监牢后阮秋有意逛逛锦州城,她自从穿过来后便是从一个宅院换到另一个宅院,从未正儿八经的看看外面的这番模样,此时难得有了机会,外边的这些人情风貌并不是书中就能全部看到了,便吩咐车夫绕着城外圈儿走一圈。 锦州城中被人为地划分了三个大圈儿,越是靠里面的圈儿住着的人们越是富贵,宅子也越是大气漂亮,靠这城墙根住着的一般都是些靠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生存的人们。 如今阮秋虽有意靠着城墙绕一圈,车夫同跟在身后的随从们却不敢真将她带去那些乌烟瘴气的腌渍地,便只赶车绕着城中那些家世青白的富户集聚的地儿绕圈子。 这些地方比起那些达官贵人住的地方要热闹得多,因住的皆是些商户百姓,是以银钱交通,货物往来方面更为频繁,城中最有名繁华的集市亦是在此处。 阮秋听着外面的声音愈加热闹,便着意吩咐下去,叫车夫将速度放的慢些,不要惊扰了街上百姓。 车夫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了,驾着不小的马车走在拥挤不堪、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亦是如鱼得水,倒是没惹出他人的不快来。 阮秋难得上一次街,况且刚刚同袁家姐妹的见面也算不得愉快,便有心想要偷偷瞧瞧外边是何光景,奈何身边的两个侍女平日里空有一副胆小畏缩的模样儿,此时却是坚决不许阮秋拉起帘子,只一味说着夫人身份高贵,若是被外边儿的那些人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阮秋说不过她们,拿出夫人的架势也不见她们妥协,便只得安安静静的坐着,细细听着外边儿的动静。 第 28 章 柳三爷是锦州城里远近闻名的说书人,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只知他那标志性的木簪青袍、三缕白须的模样出现在锦州城的哪个茶馆儿里,那茶馆中座无虚席不说,门口定也是被围着水泄不通。 只这柳三爷有个习惯,每每说到关键之处定是先一拍醒木,待得屋里屋外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方才将声音压低,一字一字的吐出话儿来。 这日也是,他讲到关键之处,‘啪’的一拍醒木,见着座下众人皆是睁大眼睛瞅着他,生怕露听了一句两句,这才心满意足地抚了抚颌下胡须,端起身前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 “正说那申老将军手持千斤青龙刀,座下是红毛的汗血宝马,就这样一马当先直直闯进了敌营之中,可叹那敌军早早闻见了味儿,大部分都撤离了兵营,营中只一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守着些老弱病残,那汉子见申老将军冲了过来,抖抖索索的便骑上身边那匹瘦弱老马,举起长刀便迎了过去。” “可那申老将军是何等人物,见这汉子不过一人便敢直直冲过来,当先便冷冷一笑,只见老将军双手离了缰绳,举起身后那把千斤青龙刀冲着那鲁莽汉子一劈,便将人给生生劈成了两半,血丝肉沫飞了满天,惊的四周那些敌军残留的人们大惊失色,便是汉子座下那匹瘦弱老马,亦是被申老将军的煞气一吓,远远地跑了。” “待得那些营中众人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求饶之时,申老将军才得知愿来那敌军早已闻风而逃,留下的这些不过异族中带不走的老弱病残而已,刚刚那个胆敢跨马冲他杀过来的中年汉子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而已。” “这些人跪在地上哭的涕泪纵横,只求这申老将军饶他们一条小命,可申老将军急着追敌,只说了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叫手下人将那些人斩了个干净,便是申老将军自个儿,也举弓射杀了几个意欲逃跑的无辜稚童。” 说到此处,柳三爷轻轻放下手中紧握的醒木,端起桌上的茶盏,将其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众人都晓得这是柳三爷闭场的习惯,纷纷屏息静听。 “这申老将军征战四方,杀孽缠身,终是将这报应通通还给了子孙身上,这申老将军有一孙儿,自幼便是天生神力,性格残虐,后来上的了战场,更是杀孽丛生,搅的世间处处离散,冥界冤魂无数,欲知申老将军这位孙儿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解。” 柳三爷一拍醒木,拱手笑道:“谢各位捧场,咱们明日请早儿。”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退下堂去。 围在茶馆儿门前的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的散开,坐在茶馆中的汉子若是手里还有个闲钱,便叫小二又上了两盘瓜果,续了一盏大碗茶,这才同身边的人讨论柳三爷新故事里的这位申老将军是如何的英明神武。 另一边的友人却呵呵笑道:“我看,这位英武不凡的老将军怕是没啥好结果,你没听到三爷说他杀孽缠身,于子孙后代不利。” “更何况...咱们那位赫赫有名的沈老将军...不是和这位申老将军很像吗。” ...... 柳三爷同茶馆都是早早地定好了底金和分成,底金是月付的,分成却是当日结算的,今日他瞧着堂中人挺多,吃吃喝喝的出手也算大方,这便早早上了茶馆的二楼,找到了雅间里正在打着算盘的老板。 揣着今日新赚的银子,柳三爷不过刚刚出了茶馆的后门,便被一个高大的冷面汉子叫了住,那汉子穿着仆人的青色短襟,头上戴着一草编的斗笠,长的倒是端端正正,低头看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一股子压人的威势。 可惜这大熙都喜欢的是那种高冠广袖,芝兰玉树的秀美公子,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看着就像是做惯了粗活的,柳三爷便也不曾多礼,但他好歹是生意人,这便拱拱手道:“今日儿场子已经完了,阁下若是想听后面的,还请明日赶早儿。” 那汉子自怀中拿出一个小钱袋掂了掂,柳三爷听到钱袋儿里面银钱相撞的‘叮铃脆响’,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位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冷面汉子恭恭敬敬地道:“三爷,我家主人有请。” 柳三爷接过那汉子递来的钱袋,便抚着胡须跟了上去。 他知道,这是有贵人看上了他。 他这一生一直都不过是个说书人,即便赚的盆满钵满,那也不过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终身登不得台面。 同一般的说书人不同,柳三爷年轻时还是读过几年书的,可惜考了几年乡试皆是落了榜,成了乡里乡亲间的笑话,后来灾年家里没了人,他远远地离开了故土。 他试过写信书画皆是行不通,最后自甘堕落整日里同乞丐为伍,闲着没事时便讲一些闲书上看来的故事来换取钱财吃食,久而久之竟靠这个说出了名气,引得附近的平头百姓每日就等在这儿听他讲故事。 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他被人从街道小巷请到了茶棚子里,又从茶棚子被人请到了茶馆,得了个柳三爷的名号。 可惜他好歹是自幼跟着先生念过圣贤书,想过天下事,也期待过有朝一日蟾宫折桂,为帝王所识,做朝廷栋梁,谁料如今却是拿着一些自闲书上看来的故事作为糊口手段,他自是心有不甘的。 以前那是没有机遇,他只得把那些个心愿藏在心里,如今既然贵人有请,柳三爷心下是一百个愿意,当下便跟着那冷面汉子拐到了茶馆后门旁的一条巷道里,果真见到了一架栓着两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马车。 柳三爷拘谨的朝着马车行了个礼。 “小人,见过大人...敢问大人寻小人何事?” 柳三爷半弯着腰,也不敢抬头看,半晌却听到了女子的轻笑声,这才不解的抬起头来。 原先空无一人的车辕上正坐着个拿帕子捂着嘴低笑的紫衣小姑娘。 “三爷不必多礼,我家主人刚刚路过这茶馆,便听到三爷在里边儿绘声绘色的讲故事,这便起了好奇心,想唤三爷过来谈谈话儿。” 柳三爷惶恐道:“在下不敢拿大,怎好叫姑娘叫我三爷呢,大人若是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只要是在下知道的,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紫衣小姑娘怕是少见这般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一直低笑着瞧着他。 “我家主人想问你,你的这些故事,都是哪里得来的呀?” “在下...在下年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以识得一些字,这些故事皆是自书中看来的。” 紫衣小姑娘点点头,将脑袋伸入马车的帘子里,好一会儿才重新钻出来。 “我家主人问你,你们说书人的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吗?” 柳三爷闻言道:“自然不是,不是在下自夸,咱们这个行业里边识字的人...怕是没几个,大多数都师傅教徒弟,口口相传,要不就是把东边的故事搬到西边讲,南边听来的说给北边人。” 紫衣小姑娘又问:“那你看的那些书,都是哪里的呀。” “在下这些书都是打那些个小摊上买来的,正儿八经的书店里不卖这些个连作者都不晓得是谁的杂书,这些书也只有那些小摊小贩来卖,小摊上的这些书又入不了读书人的眼,听在下说书的那些人又识不得字,这才叫在下捡了便宜。” 紫衣姑娘闻言点点头,笑道:“三爷可真是个聪明人,不愧是锦州城里边儿最有名的说书人。” 柳三爷闻言呵呵道:“不敢当,不敢当。” 紫衣小姑娘摆摆手,笑道:“多谢三爷告知,我家主人还有一事相求,这些...算是谢礼。”说罢,那小姑娘自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个绣着金线的钱袋,示意身边的冷面汉子递过去。 柳三爷接了钱袋,面上满山惶恐,心中却不免有些失望。 说得好听是有求于他,说得难听,不过是他拿人钱财□□罢了... 并不是由伯乐瞧上了他这个千里马。 紫衣姑娘却像是看到了柳三爷心中所想,笑道:“三爷,我家主人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堵住这世人的悠悠之口,又有多少人想要叫自个儿成为千古绝唱,流芳百世,为世人所夸赞,谁料世人的心思全被说书人的一张妙嘴生花给绑了去。” “三爷,我家主人说了,您能帮到的忙,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第 29 章 大熙正德三十七年元日。 这一日的锦州大雪飞扬,自长乐蜿蜒而来的运河冰封千里,锦州城边上拔地而起的小孤峰在大雪中朦胧的只剩下几道凌冽的虚影。 那场被锦州城民拿来当做谈资津津乐道的战事如今已被大雪掩盖,当初留在运河边上的那些惨烈的景象已如那些黯淡远去的记忆一般消失无踪,那些被锦州中人口口相传的、被鲜血染红的运河早已被洗涤的干干净净。 锦州中人皆知沈将军抓住了鞑子那边的三王子,那往日嚣张狠厉的黑勒族怕是不敢上门了,没了往年的人心惶惶、兵荒马乱,整个锦州城都透着一股被漫天大雪掩埋不住的喜气。 来自永安的客人,便是在这洋洋喜气中踏雪而来。 一骑当先的白袍青年眉眼秀美,身似修竹,远远地见着了锦州城那道伤痕累累却依旧□□的青灰色城墙,将座下白马的缰绳扯停,对着身后的华贵马车一拱手,声音清朗温和,“殿下,锦州城到了。” ...... 这是阮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沈七早早地便吩咐下人将去年灰扑扑的旧灯笼一一取下,新糊出来的大红灯笼将里面暖暖的火光毫无保留的映出来,整个将军府都被照的明亮且温馨。 同沈瑜用过午饭后,阮秋穿着鲜亮的长裙,外面罩着一层杏色纱衣,好歹盖住了那一道耀目的红光,披着银色的灰鼠皮的斗篷,怀中揣着热烘烘的暖炉,被沈瑜牵着坐在正房中看着将军府的下人一个个上来请安拜年。 坐在一旁的沈瑜亦是穿的深色的长袍,平日里对着阮秋的温和双眼被一屋子喜气洋洋的红衣衬得如同溅上了一层暖色的水光,潋滟夺目。 第一个便是一身书生范儿的沈七,瘫着个脸念完了一长串的祝词这才走到了一旁候着,为下面的叫名,将他们一一唤到主子面前。 最后上来的是一对母女,母亲腰背佝偻,眼神也是闪闪躲躲的不敢抬头,女儿却是眉目清秀我见犹怜,一身素衣站在屋里如一只俏生生的芙蓉,正低眉顺眼的偷偷瞧着沈瑜。 阮秋不识得府里的大多数人,唯有这个婆子叫她印象深刻,她还记得这婆子曾眉飞色舞的坐在厨房门前,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遮掩不去的得意劲儿,腕子上的水绿玉镯比当初耀眼的日光还要引人注目。 而一旁的姑娘却是面生的很。 沈七见阮秋面露疑惑,这才低声解释道:“禀夫人,方婆子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是她的亲生女儿方谣,前日子刚卖到府里的,死契。” 阮秋点点头,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递过红封。 剩下的便是往日见着沈瑜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一般的孩子们,瞧着如今沈将军被将军夫人镇着没了戾气,纷纷上前来讨要红包,也被阮秋塞了几个装着银角子的钱袋,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待得屋内众人散去了,沈瑜抚上阮秋放在桌上的手,轻声问道:“可是累了?今日还需得守夜,若是累了的话先去休息一下吧。” 阮秋抬头瞧过去,沈瑜眼中温和又疲惫,这段日子沈瑜虽守在府里陪着她,却总有几分心不在焉和焦躁夹在其中。 阮秋不知沈瑜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是...他在期待和害怕什么。 可叹从上次之后,沈瑜再也不曾同她交心,生活上对她照料的无微不至,便连袁家姐妹的事情都同她细细的解释过,却依旧不肯向自己吐露他自己的心声。 还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孩子.... 阮秋摇摇头,正要开口,却见沈七去而复返,面上竟是少见的慌乱紧张。 “将军,永安来人了,正在军营等候将军。” 沈瑜闻言也是面色一肃,激动之下手下失了掌控,阮秋只觉得那轻轻敷在手背上的温暖大掌瞬间成了可以割伤她的利刃,叫她痛不可耐,不由低低地呼痛。 好在沈瑜很快回过神,将手松开来,满面愧疚的拉过阮秋的手细细看了看,对着候在屋里的沈七说道:“将书房里的化瘀膏拿来。” 沈七闻言不由得一愣,见沈瑜面露不快的看过来,不由得将祈求的目光转向阮秋。 阮秋试探着伸展手指,那股疼痛缓过去后只剩酸麻,她稳住手指,轻轻的回握住沈瑜的手,低声道:“将军,我无事的,公事重要,怎好叫永安来的人一直等着呢?” 沈瑜却摇摇头,“怪我手下失了力道,教你痛了...” 阮秋见沈七的面色更显焦急,只得抽出那只被沈瑜两手拢住手,双手回握沈瑜的手掌,低声劝道:“将军,待会儿我会叫丫鬟替我上药的,将军,我无事的。” 沈瑜抬起头看向阮秋,眼中有愧疚、怜惜、心疼和一丝丝的茫然。 阮秋看到了那份茫然,手下用了力道,紧紧的握住沈瑜的双手。 “将军,你...” 沈瑜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记得上药。” 说罢便匆匆走了。 阮秋呆呆地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弥漫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将军,你...你在期待什么?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怕... ...... 沈瑜走了后便一直未归。 府里即便只留了夫人一人,下人们也不敢怠慢,按照制式摆好晚饭后便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一旁。 元日的午夜团圆饭饭本是家人的团圆之夜,沈瑜迟迟不归,便只剩阮秋一人坐在上座,她心中有事,便将丫鬟下人通通打发下去聚在一起吃喝。 沈七自府外急急赶回,见整座将军府虽是灯火通明,却自大门一路走到正房门前都未见一人,进了正房后更是惊愕。 满屋的灯火,满桌的佳肴,却只有盛装华衣的阮秋一人坐在那儿。 阮秋面无表情、孤零零的坐在上座,见他进屋后才微微动容。 沈七见着了太多面容的阮秋,对着自己的威压隐忍,对着将军的小意温存,对着下人们的冷漠... 这位将军夫人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变成别人需要看到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他自阮秋的面上看到那么明显的失望和不安。 “沈总管,将军呢?” 见来人仅沈七一人,阮秋软下了刚刚一瞬间僵直的脊背。 “见到将军了么?” 沈七连忙收回心神,拱手回道:“将军他...还留在军营中,奴才并未见到将军。” “那永安来客呢?可是也待在军营之中?” “听将军身边的亲兵说,来人已经安顿好了。” 阮秋瞧着堆在眼前的精美食物。 大熙人喜好风流美丽的人和事物,喝茶要喝刚刚结出花苞的花茶,喝酒要用凝结在腊梅上的霜雪,棋子是用晶莹剔透的琉璃制的,就连装饭的碗,都要雕着花边的琉璃碗,透着莹莹绿光,便连装在其中的饭粒都被映着宛若一颗颗剔透的翡翠玉粒,更罔论大熙菜肴之精致,便是如今凉了,不好吃了,也像是一道风景一般,叫人不忍心去下手破坏。 对着这一桌卖相堪称极品的佳肴,阮秋心下越发的急躁。 “将这一桌端下去赏给下人吧...让厨下给我做几道热菜,用不着太多,算了,多做几份,再温几瓶将军素日爱喝的酒。” 沈七愕然道:“夫人,你要...” 你要做什么? 阮秋轻轻勾了勾唇角:“沈总管,劳烦你为我备马车了,我要去军营找将军。” 沈七大惊,“夫人,这与理不合啊。” 阮秋哼道:“哪点于理不合了?我也进不得军营?” “这...夫人乃五品官妇,便是不去通告将军,亦可在军中畅行。” 阮秋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七,“那还有什么不对的?” 沈七好歹稳住心神,低声回道:“夫人,奴才说句大不敬的,哪有妇人大过年的不吃团圆饭不守夜,跑出府的呢?更何况是去军营那种地方?” 阮秋转身指着空无一人的餐桌,冷笑一声,“那沈总管觉得,我一人坐在那儿吃团圆饭,守岁,就合理了?” 沈七心中也是一酸,低下头去,“奴才...奴才知晓了,奴才这便吩咐下去。” 仆人们今日虽很是热闹,却晓得男主人还未归家,怕是待沈瑜回府还有的忙的,是以众人都没怎么喝酒,都只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乍闻沈七的命令,一个个不由得发了楞。 府里的马夫也曾是沈瑜手下的兵,同沈七私交也算不错,见众人散去准备,便上前问道:“沈总管。这...这是闹得哪儿出啊?” 沈七此时心中也是有些后悔,当初头脑一发热竟应了阮秋,待她去了军营真正见着了气头上沈瑜,那两人会怎样还真是不好说啊。 “陈大哥,夫人待会儿出府,府里不能每个管事的,我这边抽不得身,这夫人的安全我可是全交给你了,你可千万给我好好地送到将军面前,记着,不是营门口不是城门口,是将军面前。” 马夫低头应下,却还是心有疑惑,问道:“可是...为何将军不回府呢?” 沈七心神一禀,“陈大哥,咱们如今不过是家仆,这是将军的事,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无权...” ...... 府里人的动作不慢,很快便为阮秋备好了吃食酒水和车马。 跟着来的不是那四位贴身丫鬟,而是个面容憨厚的小丫鬟。 “军营毕竟不是一般之地,那四个怕是照顾不好夫人,小翠虽然人傻了点,力气却不小,夫人便让小翠跟着去吧。” 阮秋无谓的点点头,见小翠手中拎着好几个食盒,挪不开手又想行礼,整个人扭在马车前,便是阮秋心中如何烦忧,也不由得低笑出声。 “无需多礼。” 说罢,转头看向一旁的沈七。 “沈总管,大过年的,府里我可就交给你了。” 沈七连忙拱手称是。 第 30 章 “沈总管,大过年的,府里我可就交给你了。” 沈七连忙拱手称是。 ...... 夜中雪色无边。 暗夜中的兵营宛若一只蛰伏于锦州城侧的巨兽。 在这座军营中,沈瑜夫人的名号好用的让人咋舌。 自守营将士核实了来人乃是沈将军的正房太太后,便恭恭敬敬的将她的马车一路送至将军帐前。 毕竟还是新年,又正是大挫鞑子计谋,叫鞑子不敢攻过来的时机,营中留守着的人数并不多,大多兵士都去了锦州玩乐,留在营中的皆是沈瑜的心腹。 阮秋被小翠扶着下马车的时候,守在账前的两排铁甲兵士皆是手握□□,肃面无痕地立着,对她的到来无一丝一毫的动容。 军营地处广袤开阔,阮秋一下马车便感觉到凛冽寒风夹杂着雪花像刀刃一般向她的双眼刺过来,长而厚重的披风甚至被吹的高高扬起,耳边也只剩呼呼怒号地风声,小翠见她如此受不得冻,便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她,几乎是将她半扶半抱地弄进了帐篷的。 帐中只燃着一只火盆,却也比之外头的风雪交加好上许多,进了军帐后阮秋才感到自己被风雪割的刺痛的脸颊和双手缓缓的恢复了知觉,还未待她找到账中沈瑜的身影,便听得有人在前方冷冷地开口。 “我说过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都想去领军杖吗?” 未听到回声,沈瑜压抑着转过头去。 阮秋正站在那边笑盈盈的看着他。 斗篷上那一圈柔顺的白狐毛被风吹的四散开来,脸蛋也被冻得红通通的,本该是一丝不苟的发鬓被吹的散开,没了待在将军府里时那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这样的阮秋反倒是狼狈与无措的... 这个看起来柔弱狼狈的女孩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 沈瑜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 心中的铁马冰河、耳旁的硝烟战场皆是纷纷远去,他眼前的路只余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距离。 在沈瑜动身前,阮秋已经抬脚走了过来。 低矮的桌案呈列排在两侧,她听到帐外有冬日凛冽的风声在咆哮,而沈瑜则直直的立在火盆那侧,英俊刚硬的五官陷入重重阴影之中。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还未走到沈瑜身边,那双温热的大手便伸了过来,敷在阮秋面上。 “怎的冻成了这样?” 阮秋柔柔笑着:“谁晓得城外风这般大。” “手还痛么?” “下午抹了些药膏,也好好捏过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阮秋伸出那只略微红肿的手抚着敷在自己面上的手,“现在只是有些肿罢了。” “吃过了么?” “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将军叫我一人在府里用饭?”阮秋的口气中满是控诉,眼中却有笑意流淌。 她在撒娇。 “我总不好独自一人吃了团圆饭,所以来找将军了。” 沈瑜低低地叹了一声。 “是我不好...” 躲在门旁做背景的小翠见两人聊得正欢,将军也没有发怒的迹象,便急急走上前来,将手上挎着的食盒摆放在沈瑜身后的案子上,将里面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帐篷中瞬时香气四溢。 沈瑜见此,松开紧紧握在身后的那只手,将阮秋牵到桌案后方,将自己背上的披风解下铺在地上,这才牵着阮秋坐下。 阮秋走过时抬头瞥了一眼,发现桌案后边挂着一副长长的画布,上边画着详细而又巨大的地势图。 那图幅员辽阔,以长乐为中心,以东临之海为界、西地高山为倚、北有连绵雪色、南有锦绣花国。 那是曾经的大熙... 阮秋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二岁的懵懂少女,她一下便明了了沈瑜为何失态。 那永安来客带来的消息怕是并非沈瑜所期待的。 年前阮秋摆脱柳三爷寻了不少的野史游记来看,对这个国家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一个安眠在杨柳岸边、乐耍于锦绣之堆的帝王,将国仇家恨通通忘却的帝王,为了炼丹将有识之士通通赶出朝堂、养出了一□□佞小人的帝王所能带来的消息... 怕是只会叫期待的人梦碎,叫失望的人更失望。 沈瑜寻了帐篷中其他的火盆,不假他手的将其点燃,摆放在二人身侧不远处将碗筷一一摆好,这才坐下同阮秋用饭。 空旷的帐中,两个人端坐在长案前,面前摆着还冒着热气家常的热菜。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团圆饭。 阮秋看到小翠手中其余的食盒,想起一路走来的所见情景,低声问道:“将军,我刚刚一路走来,见到不少兵士守在夜里,外头冷得够呛,我叫厨下多做了些菜肴,还温了些热酒,能否拿去给将士们暖暖胃?” 沈瑜点点头,叫小翠将那些吃食拿出去同守在营中的将士们分批用了,临了还加了一句:“叫他们少些喝酒,暖胃可以,酗酒便是军法,你和车夫也寻个地方用饭吧,不用过来伺候了。” 小翠对沈瑜相当畏惧,此时听到自个儿可以回避自是连忙称是,拎着那几个食盒也不嫌重,转身匆匆走到了帐外的风雪之中。 沈瑜正在盛饭。 阮秋歪头看着他,突然出声问道:“将军,若不是我来寻你,今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府了?” 沈瑜手下动作顿了几瞬,面不改色的说道:“之前是我想岔了些事情,以后...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 阮秋接过碗筷,“将军真该回去瞧瞧的,今日厨房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心血,可惜了...我该吃上几口再来的。” 沈瑜闻言不禁失笑:“你是府里的主子,你若是想吃,让厨房下去做便好了。” 阮秋摇着头,“平日里吃多了,过年时就没得气氛了,更何况,总不好坏了规矩。” 本是阮秋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叫沈瑜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大熙的等级观念甚是严重,除了帝后寿辰、逢年过节,平日里百姓官员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都有十分严格的制度,若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叫人告发,那便是不敬之罪,重者斩首轻者流放。 不过短短一瞬,沈瑜面色便回恢复如初,阮秋低头扒着米粒,没见着他的面色变化,见沈瑜只是端着饭碗缺并不入口,便放下手中饭碗,将置于食盒中的酒壶酒杯拿出来。 她满上两杯酒后端着一杯笑颜盈盈的看向沈瑜,“祝将军新的一年中得以心想事成、美梦成真,也要同将军夫人伉俪情深、白头偕老,小女子不胜酒力,只得这一杯了,先干为敬。” 说罢,也不等沈瑜反应,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结果... 沈瑜将咳的双颊通红,双眼中如同敷了一层晶莹水膜的阮秋搂在怀中,轻轻的拍打她的脊背着。 “今日是过年,厨房的人一向有心,他们温的酒必定是陈酿,你居然也敢这般一口喝下去?” 阮秋咳得死去活来,断断续续道:“我怎晓得...这酒居然这般冲。” 沈瑜摇头不语,手下依旧轻柔的替她顺气。 待得阮秋好不容易将那一阵阵的酒气从喉咙处压了下去,抬起头来,便看到沈瑜眼中满是笑意。 饶是阮秋两世为人积累出的厚脸皮,也止不住的再此时开始发烧。 虽说祝酒贺词本就是为了博沈瑜一笑... 然而现在却是因为自个儿出丑,才叫他笑了出来... 阮秋面上发烧,双眼因为刚刚剧烈的咳嗽而泛着盈盈水光,羞怯又闪躲的眼神平白多了几分可怜,教沈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初次见到阮秋的模样。 察觉到软在怀中的小妻子有意起身,他将臂膀的力量卸下,见她不言不语的低下脑袋,不由笑道,抬手也替自己满上了一杯热酒,温声道:“夫人好意,瑜怎能不领,也祝夫人新春快乐。” 说罢,便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味辛辣,如同一条火龙窜下喉咙,回味却隐隐有着甘甜果香。 果真是藏在府里的佳酿。 放下酒杯,沈瑜抬筷给阮秋碗中夹了几片肉,“这酒后劲大,吃些东西压压酒气。” 阮秋却没了往日的乖顺,将那饭碗推得更远了些,一双浸着水光的大眼直直的看着沈瑜,面上常有的羞涩娇怯亦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还是沈瑜第一次见到阮秋的这等模样。 不像一个新婚的小妻子看着自己濡慕的丈夫,反倒像是...像是一个战士在看着自己的敌人。 狂妄又认真,冷漠而又火热。 “沈瑜?” 沈瑜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声音不复以前的软濡可人,她的声音冷静而又克制,像是在审问犯人,又像是在威慑敌人。 看来是喝醉了,沈瑜心中暗暗想到。 “你在想什么?” 阮秋歪着脑袋,冷冷问着。 往日从来没人敢用这般气势同他讲话,此时自己往日温顺乖巧的小妻子清冽的眼神称得上放肆的打量着他,沈瑜简直瞠目结舌,面上难得的带上了几分傻气,反应过来后僵硬着摇了摇头。 “沈瑜,为什么你的事情不能告知我呢?在外边打战,你晓得不叫我得知,怕我担心,在这儿,你心中有事,情愿缩在这间破帐篷里面胡思乱想,也不更来与我说出一丝一毫?” 沈瑜彻底失声,见阮秋虽是双颊染红,那双眼睛却还是澄澈清冷的瞧着自己,半晌才道:“我无意...隐瞒于你。” 阮秋哼道:“是啊,你只是连说都不愿同我说而已,我何其无用,待在深宅大院,帮不得你不说,连听听你真心话的资格都没有。” 第 31 章 阮秋转头哼道:“是啊,你只是连说都不愿同我说而已,我堂堂的将军夫人何其无用,整日里待在深宅大院,帮不得你不说,连听听你真心话的资格都没有。” 沈瑜苦笑的看过去,知晓阮秋这是喝醉了,又不能同她讲道理,有不忍心看着她什么都不吃,只盛了一肚子的酒,只得端起起先被阮秋嫌弃的远远地饭碗,低声道:“你若是想知道,吃了这碗饭,我全部告诉你,好不好?” 阮秋闻言蹙眉,眼中寒意更甚,狐疑的看着被捧在面前的琉璃碗,“你说真的?我若是吃东西了,你便通通告诉我?” 沈瑜哭笑不得,他这辈子都未曾做过这般蠢的事情,此时却不得不压下性子,温声道:“自然是真的,我怎会骗你?” 事实上他骗了她一次又一次,为她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却不曾实现过其中任何一个。 阮秋思考了很久才将那只碗捧了过去,小口小口的吃着。 这身体年纪太小,根本压不住这等烈酒,此时在她心口如有一团烈火,烧的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对面坐着的沈瑜面色温润,正耐心的哄着自己将他夹过来的菜一一吞下。 像一只温驯乖巧的幼兽,亮出爪子和牙齿后却有着震慑人心的威势。 ...... “沈瑜,为什么你的事情不能告知我呢?在外边打战,你晓得不叫我得知,怕我担心,在这儿,你心中有事,情愿缩在这间破帐篷里面胡思乱想,也不更来与我说出一丝一毫?” ...... 阮秋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沈瑜紧紧抱在怀中。 身下是坚硬的床板,四周没了卧房里常年熏出来的馨香,身上也没有柔软若云的锦被。 这不是将军府的卧房...这是锦州城外兵营中沈瑜的帐篷。 外面依旧只有呼呼风声,透过厚重的布料只看得到外边一片漆黑。 阮秋被身下坚硬的床板硌得难受,脖子也酸痛无比,沈瑜将脸紧紧埋在她的脖颈侧,似有似无的呼吸挠的她心痒。 沈瑜浅眠,阮秋不过微微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见阮秋总算恢复到往日的模样,沈瑜瞧过去的眼神里满是笑意。 阮秋:“?” 沈瑜:“夫人,还记得你说过些什么吗?” 阮秋摇头。 沈瑜笑出声:“我从来没发现,夫人还是有几分脾性的。” 阮秋睁大眼,糯糯出声:“将军...昨夜的事情,我好像是忘了...我喝醉了?” 沈瑜笑了笑,坐起身,将阮秋缓缓扶了起来。 坐起来后阮秋才感觉到自己脑袋痛的犹如千百个针头扎在上边,又像是顶着千斤重的东西在脑袋上,又重又昏沉,身上也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阮秋心下一凉。 看来真的是喝醉了。 阮秋一点也不希望知道自己昨夜做过些什么了。 沈瑜起身,为她拿来温热的帕子,替她将脸和手擦干净,阮秋知道自己喝醉必定是会得罪人的,怎敢叫沈瑜这样伺候,连忙接过帕子,自己匆匆将脸和手擦干净,这才呵呵笑道:“将军啊,我昨夜,没做什么吧。” 沈瑜将那方素帕接过,“没做什么,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而已。” 阮秋仔细瞧着沈瑜的面色,轻轻道:“昨夜喝醉了,怕是冒犯了将军...” 沈瑜拍了拍她的脑袋,“昨日...本该是阖府守岁的日子,怪我一时想不开,叫你担心了。” 阮秋抬头望过去,沈瑜面上没了初醒后的松快,一脸严肃的看过来:“自从我娘亲去世,这世上便没人再去关心我想过什么了...这段日子,我心神不宁,叫你为我担心了。” 阮秋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瑜心中藏着太多事,太多志向,可惜那满腹抱负被现实死死压着,国公府无人去关心他的抱负,他自是习惯了将满腔心事通通藏起,自己年纪小,又是他娶来的妇道人家,怎好将那些事情通通倾诉出来,此时这般样子... 阮秋坐起身,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沈瑜拿那方素帕随手抹了把脸,坐回床上,将阮秋搂在怀中。 “你昨夜问我...为何不将心中之事告知于你。” “你可知,若你昨夜没来...我怕是要做错事了。” 阮秋睁大眼睛,听着沈瑜缓缓道来。 原来昨日自永安急急赶到的使者是深受陛下倚重的宠臣和太子殿下。 他们来锦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军营寻沈瑜,宣读陛下口谕。 阮秋侧头看过去,沈瑜面无表情,双眼泛着疲惫失望。 “陛下旨意是...战事一起,便是生灵涂炭,教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心中难安,更何况如今国库告紧...既已生擒黑勒族三王子,那可同黑勒族何谈,以求锦州之地安宁。” 阮秋闻言也是一愣,但见沈瑜眉头紧皱,面上藏着隐隐戾气,晓得他这是失望了,不由道:“将军...陛下所思所想定是有他的道理啊,一大战,最受苦的第一是冲在前线的将士们,第二是家园岌岌可危的锦州百姓,第三便是南熙百姓了,打战需要银子...银子只能朝百姓伸手要了,那他们岂不是...“ 沈瑜闻言冷笑道:“是啊...陛下说我年纪轻戾气重,叫我协助来使同黑勒族和谈后便往西去剿除贼寇...国师有言,夜有星辰西移,有贼子欲取真龙而替之,叫我将着大逆不道之徒寻到拿下...“ 阮秋见沈瑜面色愈发阴沉,有心安慰几句,脑海中却突然飘过一个大胆的设想。 “将军...,难道,陛下要收你兵权?” 沈瑜拍着阮秋的脑袋,“我不怕兵权被收...我怕的是,秋儿你知道么,身为臣子,最怕的莫过于陛下的不信。” 按理说沈瑜一个领着不过几万兵士、区区五品将领不值得皇上如此猜忌,然而沈瑜外租乃是赫赫有名的常胜大将军,在大熙深得人心,手下袍泽亦是遍布天南海北,皇上怕的应该是沈瑜胜仗打得多了,有了异心,到时候他仗着祖父威名... 不对。 阮秋眯起眼睛,沈瑜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一个乱臣贼子,更何况祖父的那些旧日袍泽亦是忠臣名将,怎可能助他叛乱。 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身边有人在怕... 国师... 阮秋对国师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西游记中的那三个将众佛教徒驱服道家苦役,使得五百佛教徒被道众暴力驱使,号哭连天的国师大人。 沈瑜若是心中真有不满,到时候振臂一挥,自立为王肯定没有清君侧来得有效。 阮秋心下了然,又觉得芒刺在背,隐有不安。 除寇成了同样是大功一件,即便沈瑜手上没了兵权,倘若是民心所向,到时候战事一起,难道还能一直不启用沈瑜,那这一番设计,又算得了什么呢。 “将军...你方才说昨夜若不是我来了,你定是要做下错事,你要做...什么?” 沈瑜低声笑了笑,拍了拍阮秋的脑袋,“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说来有何意思,这会子风算是停了咱们回府吧,要不等到天亮集市一开,马车怕是进不得城了。” 阮秋只得点点头,凝神听去,外头果真没了咆哮的风声。 沈瑜出去对着守门将士吩咐了几句,便回身来抱阮秋。 沈瑜将她扶起,替她整了整被睡了一夜压皱的衣服和散乱的发鬓,将落在一旁的斗篷拿过来替她罩上,这才牵着她走出帐外。 天还黑着,弥漫锦州多日的风雪早已散去,阴沉的天空总算清朗起来,阮秋抬头望去,看到冬日的星河蜿蜒至至天地衔接之处。 冬日此时正是最冷的时候,沈瑜怕阮秋被冻着,便将她搂在自己的大氅中,忽闻怀中人低声呢喃道:“雪停了。” 沈瑜笑着点点头,“是啊,雪总算停了。” 阮秋抬头看他,眼中有温润的笑意流淌:“将军应下的,要陪我去登山,教我骑马,将军还记得吗?” ...... 沈瑜应得很好,初三过后便带着阮秋出去登山骑马,将那些诺言一一兑现,谁知世事难料,两人回府后不过休息了一会儿,通判大人便亲自上门来寻,为这俩人寻了一件苦差事。 “这次贼子叛乱,若不是沈将军料敌先机,咱们这锦州怕是有大难。” 沈瑜摇头:”大人谬赞了,毕竟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沈将军莫要推辞,咱们以前还当沈将军是山野...谁料到竟是鹿大将军的玄孙,真是真人不露相。” 沈瑜:“...” “这倒不是老夫打探的,真乃是当今太子殿下亲口说的,老夫之前...呵呵,多有得罪,还望沈将军,呵呵。” 沈瑜面无表情:“哪里,反倒是瑜年轻气盛,以前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呵呵。” 通判大人脸上多肉,笑起来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弥勒佛,慈祥又喜庆。 沈瑜同来客在书房中‘密谈话’,阮秋也没能闲着,迎来了她嫁到锦州后所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温婉秀美的通判夫人。 在将军府大门前迎着这一对夫妻时阮秋就在想,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到底是怎样把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温婉妇人娶回家的。 宿醉头疼的阮秋站在她的面前当真是一丝气势也没有。 阮秋勉强道:“听闻通判府中有世间罕见的一处美景,人人向往,...为何不在通判府宴请殿下和使臣呢?更何况通判大人如今掌知州令,将军怎好越俎代庖,替通判大人宴请殿下呢?” 通判夫人微微一笑,拈起秀白如玉的手指端着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这才说道:“本来我也想着是如此,我家大人毕竟年长,将殿下和使臣请在通判府里,再将锦州城的大小官员聚在一起,谁料,这使臣居然是妹妹的旧识,所以得让妹妹来招待,不是吗?” 第 32 章 在将军府开宴宴请陛下派来的使臣与太子的事情着实叫阮秋头疼了好一阵子。 妄她拥有两世的记忆,对古时候宴客这事确实一窍不通。 这辈子的阮秋是个名副其实的‘灰姑娘’,遭亲生父亲和后母不喜,被妹妹压制,至死都被关在侯府的深深楼院之中,从未被带到家宴上见过客人,被那些光鲜亮丽、觥筹交错的华美影像隔离在外。 而自己的前世虽说见多了世面与大人物,但在那时,便是得罪了坐在她对面席上的人,也不过是几单生意的事情,而如今,那个要坐在席上的人乃是动辄便可取了她身家性命的天家之子...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也晓得寻人去询问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同神秘的使臣的喜恶,至于那位即将荣升锦州知州的通判大人却是不必太过热络,毕竟沈瑜留在锦州的时日不多,更何况此人不可深交,沈瑜同锦州的那些文官之间长久的隔阂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得干净。 本以为通判大人那日携带家眷亲自上门乃是示好之举,然而那位温婉秀美的年轻的通判夫人话里话外都透着些似笑非笑的意思,阮秋后来差人打问过了,才晓得那位通判夫人家中有要好姐妹远远地嫁去了永安,两人虽是相距千里,仍有鸿信往来,关系不减。 住在永安的人都见识到了那位扶安长公主嫁女的“盛况”,淮南侯同扶安长公主待她如何也教世人瞧了个清楚明白,她们在往来的信件中如何定位自己这位将军夫人,从通判夫人待自己的态度上便可窥见一二。 夫家出身显贵却同家族背离,自个儿在娘家那边也是不得脸面... 娘家,夫家。 大熙女人拿来攀比的唯二两样都输给她,曾经还拒过对方请帖,也难怪... 反是沈瑜不受其累,每日都颇有兴致的跑去锦州马市,初三那日更是将烦的焦头烂额的阮秋换了衣服,抱上马车,带到城外的一处偏僻地界,唤人牵来一匹纯白色的小马站定在她面前。 阮秋脑中一片浆糊:“将军?” 沈瑜微微勾起唇角,“你初初嫁来时便说好的要带你骑马看风景,如今没了外物烦扰,此时自是要兑现的。” 阮秋看着眼前小马湿润柔和的眼神,吞咽了下,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将军...我们,应该准备宴请太子殿下和使臣不是么?府里还未曾做好什么准备,怎好在此时出来玩乐?” 沈瑜抬手抚上了白马的眼神凉凉地瞥了过来,“你很希望在将军府开宴,宴请他们吗?” 阮秋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发觉随行的马车丫鬟皆站在远处休息,这才走上前,靠近了沈瑜悄悄问道:“这毕竟是通判大人亲自过来吩咐的,咱们总不好拒了,更何况对方乃是当今太子殿下,怎敢有丝毫怠慢?” 她深知沈瑜同锦州通判那一伙儿的文官关系皆是不怎么样,怕他在这件事情上同他们对着干,白白惹得太子不喜。 沈瑜肃起面容,低头看着她说:“这次宴席不能开在将军府,全部要与我来解决便可...你无需为此操心了。” 阮秋闻言心中先是松了口气,好歹近日最大的一件烦心事得以解决,而后却眯起双眼看着沈瑜。 沈瑜低低笑了几声,也不多言,只是走过来将阮秋抱到马上。 这马儿年纪小,性格也颇为温顺,感受到自己身上负了人,也不闹不动,稳稳的站在原处,阮秋抬手上去,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 这还是阮秋头一次得以位于这么近地高处俯视沈瑜。 沈瑜抬起头,见她没有丝毫惧怕之情,这才将双手松开,安抚性的拍了拍白马,退后一步细细的将骑马要领讲与阮秋。 阮秋侧头听着,渐渐地却被昂首看她的沈瑜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想伸手摸一摸那个束的高高的发冠... 沈瑜抬头,将阮秋的双手牵引至缰绳上,“要领便是我刚刚说的那些了,你先试着叫这马儿走起来吧,记着手下轻些,否则它可是会将你掀下马去。” 沈瑜说罢,便轻轻拍了下马屁股,阮秋刚刚未曾认真去听沈瑜的说的话,想起刚刚自己出神时所想的事情,此时也是心中发虚,却不好意思叫沈瑜再教,便慢慢地放松身子,控制这坐下白马的速度。 这马不愧是沈瑜千挑万选寻得的,行了几步后便叫阮秋渐渐地寻着了些许感觉,忽闻身后有“哒哒”声,转头一看,发现沈瑜也跨上了马,跟在她的身后。 沈瑜给阮秋选好的练马场位于锦州西门口外,位于军营前侧,往日少有百姓往来。 两人就这样骑着马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远处是覆盖着白雪的辽阔的草原,侧面的小孤峰高高矗立,直冲云霄。 渐渐地阮秋不再满足于白马慢腾腾的踱步,试探性的挥了几下缰绳,座下的小白马果真撒开蹄子向前奔跑起来。 这日阮秋身上穿的正是当初沈瑜命绣坊为她织造的女子骑装,上身是袖袍宽大的短襟,腿上是绑缚在马靴中的长裤,长发上平日里挂满的金枝银珠尽皆取下,长发被镶着银边的丝带高高束起,身上罩着温暖的斗篷,没了大熙常见的雍容富贵的正房太太的模样,反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小白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冬日的凌厉寒风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割的阮秋脸颊生疼,却丝毫不像教小白马停下。 阮秋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开阔了起来,像是回到了那个骑着老旧自行车穿梭在旧城区的自己,每每遇到人少的道路就会展开双臂,幻想着自己拥有拥抱世界的豪气... 前方的雪地一片坦途,阮秋微微抬起下巴,眯起双眼凝视着远处的天空。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女人是不该有豪气的... 身后的沈瑜见阮秋加快了速度,一开始还惊了下,但见她稳稳当当的坐在小白马上,也没见惊慌失措,便放下心来,双腿一夹马腹,渐渐地加快速度,追赶上去。 阮秋不怎么会驾驭,小白马跑到自己累了便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低头舔了几口雪水,阮秋转头看去,沈瑜骑着马缀在身后慢慢的踱步上来。 阮秋不会调转马头,便微微侧着脑袋看着沈瑜。 “看来是在府里被憋坏了,我还未曾见过你的这般模样呢。” 肆意欢快,如同草原上即将展翅的雏鹰... 阮秋歪头看过去,沈瑜冲着她微微一笑。 “这匹马性子乖巧,并不会乱来,是我...稍稍有些忘形了。” 沈瑜摇摇头,“你年纪小,有玩心也是应该的,只是骑马还是小心为上,若是摔了,可是有你好受的。” 阮秋缓缓吐了口气,笑道:“多谢将军体恤,也是亏了将军为我选了匹好马,否则叫我这般我也是不敢的。” 沈瑜点了点头。 刚刚迎风跃马时阮秋心中郁气散了许多,但想起上马前二人说过的话语,还是不放心的问道:“将军,上马前将军曾说过,宴请太子殿下与使臣的事情由将军做主...敢问将军有何打算?” 沈瑜看过来,眼神虽是温和的,面上却有一层薄薄的寒意,“你可知,来的使臣是何人?” 阮秋一愣,脑海中重又浮现出那日通判夫人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她的故人... “将军,莫非那位使臣是季大人?” 沈瑜眯起双眼,笑着看向她。 阮秋手下一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我到了永安之后便再未出过侯府,也未曾再侯府中见过外人,通判夫人曾言那位大人乃是我的故人,若是以故人一词形之,我也只能想到季大人了。” 沈瑜点点头,“那通判夫人既然晓得季大人是你的故人,便该晓得瓜田李下,为人所慎,如此却还要叫将军府宴请来使,你身为主母,到时定时要同太子与季大人见礼,这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阮秋一窒,心中不由有些愤恨,这事算是一些侯府秘辛,莫名其妙传出来叫外人知晓不说,还被人拿来这般利用,摆明了是想叫将军府丢人,要坏她声誉,两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不过是两人的丈夫立场不同而已,何苦这般,面上却讷讷道:“早知道我便该拒了这件事的,如此反倒叫外人瞧了笑话。” 沈瑜摇摇头,笑道:“我既然说了此事由我解决,你便无需再担忧了。” 阮秋心下大定,点点头问道:“将军打算如何?” “通判大人想看笑话,我却不打算叫他看到,宴席无需开在将军府于太子而言也无甚大碍,我打算在兵营中宴请太子同使臣...还有黑勒族的那二位客人。” 阮秋闻言一愣,反射性的转头去看远处城边的军营,写着‘熙’字的蓝色旗子被高高扬起,飞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 33 章 正德三十七年初七,大雪覆原,将一切生机笼罩,运河融冰,重又恢复了日夜连绵的奔流。 崭新的军旗迎着长风高高扬起,在空中猎猎作响,或精致或华美的马车小轿自锦州城中纷纷奔赴城外的军营,平川之上的军营头一次有了这样的热闹景象。 沈瑜在军营校场上摆下长长的宴席,同曾经驻扎在这里、和他一同守护锦州城的众位将士一起,宴请太子使臣同黑勒族来使——曾被俘虏的黑勒族三王子。 穿着黑色长袍的太子坐在高高地主席上,身边坐着的是锦州通判和黑勒族三王子,遥远的对面是饮血百年的点将台,席下是立在校场中的将士们,他将案上的铜制酒樽满上,对着将士们遥遥举起,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 同一日,阮秋穿上小翠偷偷寻来的便服,瞒过沈七坐上马车出了将军府。 年味未过,锦州城依旧热闹。 三爷的规矩是元日到十五不出门的。 是以今日他在路上遇见的街坊都惊奇的瞧着他。 他心气高,乡里亲人笑话他瞧他不起,他便远远地离了乡里,自个儿饱读诗书,也瞧不上那些出生乡野的年轻姑娘,家境好些的又瞧不上自己,便早早地丢开了娶妻的念头,便是连传宗接代的想法,也是淡的很。 后来吃了些苦头,当上了远近闻名的说书人也不过是门拿来吃饭的手段而已,柳三爷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浑浑噩噩,老了以后也不过是个孤苦伶仃浑浑噩噩的、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罢了。 如今唯一能叫他抱有热情认真对待的事儿,怕也只有上次的那位重金砸他的贵人了。 柳三爷不缺钱,缺的是来个人将他从这下九流的地里挖出来,叫他重新恢复了读书人的体面和傲气。 他希望那位等着他的贵人可以做到。 ...... 阮秋这趟出门带的便是沈七给她的小翠,小翠虽是看着木讷老实,极不起眼,却能叫沈七放心安放在她的身边,便是小翠来到她身边后,生活琐事上虽还叫那四个贴身大丫鬟做主,其余的却皆是交给小翠去办的。 如今便是小翠同高大寡言的马夫站在马车前,一句一句的问着柳三爷。 “三爷,听闻三爷在说书这上面做的风生水起,叫他人皆是可望而不可及,就因三爷当年算得上读书人,三爷就没想过,做个先生什么的?也算是不辱没三爷的才华?” 柳三爷闻言不由得苦笑:“大人说什么玩笑话...小的白白读了些圣贤书,却不能考得一二功名来光耀门楣,又哪能算得上什么读书人,更何况那些请得起西席的人家要请也是请些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我这样的,哪有人家看得上眼?” 小翠歪着脑袋听柳三爷说话,见他说完了,这才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爬进马车去问阮秋。 “夫人,奴婢下一句,该说什么啊?” 阮秋忍着笑瞧了她一眼,“刚刚说的又给忘了?问问他可是真心喜欢这说书人的活儿?” 小翠眼中迷茫不减:“然后呢?” “然后就问他想不想开个学馆教那些交不起束脩的孩子?” 小翠眼神更加呆滞了,“那那那...他回答喜欢不喜欢都这样问?” 阮秋瞧着她的表情不似作伪,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无论他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这样问便是了。” 小翠爬了出去,将刚刚那几个问题背了一遍。 柳三爷果真是不甘心的,阮秋坐在车中听他说道:“小的做这行本就是无奈之举,混口饭吃罢了...” 一字不提喜欢与否,甘心与否。 外面的声音顿了顿,小翠再次问道:“三爷难道就不想...开个学馆教导那些交不起束脩的孩子吗?” 柳三爷愣住了。 小翠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晓得说什么,便再次钻进马车里,问道:“夫人,他不说话了,奴婢该问什么呀?” 阮秋靠在马车上的软垫上,皱眉不语,半晌才道:“去,将学馆改成道馆,再问一遍。” 小翠点点头,钻出马车将那问题又拿出来重新问了一遍,惊奇的发觉对面那个人居然双眼放光,直直地看了过来。 ...... 沈瑜回府的时候,阮秋已自个儿用了晚饭,换上了将军府里常穿的宽大衣袍。 沈瑜面庞发红,脚步有着些微踉跄,见阮秋坐在椅子上等他,顿了许久后方才屏退了将他扶来的小厮,走上前去道:“怎的不再屋里等,厅里有风,着凉了怎么办?” 阮秋笑着摇摇头,示意丫鬟们将房门关上,上前扶着沈瑜去了卧房。 沈瑜喝的不少,身上一股浓郁的酒味,关上门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更是一副坚持不住的模样,阮秋用了全身的劲儿,这才将他稳住。 好歹将沈瑜扶到床前,阮秋手下一个没稳住,便眼睁睁看着沈瑜砸在了床上。 阮秋面上浮起红痕,幸亏...幸亏褥子够厚。 沈瑜睁开朦胧的醉眼,显然对此刻的状况不够明白,似是脑后被坚硬的发冠顶到了有所不适,维持着仰躺在床上的姿势抬着手想要解开头上的发带,却是因为醉酒后手下没了准头,越解越乱,最后不止发冠没能取下来,连头发都被扯断了几把。 阮秋站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驰骋疆场的铁血将军,这个将自己当做孩子一般养着疼着的男人露出这般无助的样子... 阮秋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惊奇,亦是有些心疼。 若非她的关系,那宴席定是会开在通判府,到时候沈瑜不过一个客人,几句不胜酒力便能打发了,而如今宴客在军营,太子殿下和季玄的敬酒要喝,黑勒族的那个三王子定是也要痛饮几杯的,还有那些器重的将士们的敬酒定是要喝的,至于锦州城的文官们...大熙的文人放荡不拘,喝酒吞丹自是一股人人追捧的风尚,那些个文官怎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定是会狠狠的灌上沈瑜几杯的。 阮秋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伸手过去帮沈瑜将发冠上的结打开,那紧紧揪扯着头皮的痛感瞬间消失。沈瑜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是...秋儿。” 醉鬼的声音迷蒙而又低哑,阮秋将发冠放在一旁,一边取来被热水浸过的巾帕替沈瑜擦脸,一边低声应道:“将军,我在这儿。” 沈瑜闻言点点头,半晌才又道:“我...这是回府了么?” 阮秋抿抿唇,“自是当然,将军若没有回府,我又怎么会在这儿呢?” 沈瑜抬手摸了摸阮秋的脸,突然低笑出声,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府里...就好。” 阮秋见沈瑜喝的人事不清,胆也肥了起来,伸手过去摸了几把沈瑜的脸,这才收了巾帕,打算起身唤人端醒酒汤过来,谁知还未站稳,便被沈瑜拽着袖子扯着倒回了床上。 阮秋转头看过去,发觉沈瑜只是睁眼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阮秋想了想,将床上的枕头拿过来放在沈瑜脑袋下面,问道:“将军,可有哪里不舒服?胃里难受吗,想吐吗?” 沈瑜歪头瞧了她片刻,摇了摇头。 阮秋又问:“将军想不想沐浴更衣,我唤人烧热水来?” 这会沈瑜倒是开口了“不想...” 阮秋也无意再折腾,她上辈子也没照顾过哪个醉鬼,没什么经验之谈,此时便只能按照当事人的意愿来行事,当下便替沈瑜脱了脚上马靴和身上盔甲,努力的将他向床里挪了几下,将他垂在床下的长腿搬上床去,这才站起身打理自己,也没叫外头的丫鬟来帮忙,将自己的外衣鞋子通通脱了,将摆在床前的灯熄了,爬上床依着沈瑜躺了下来。 沈瑜感到她靠了过来,便伸手,将靠在自己怀中的阮秋轻轻拢在怀里。 第 34 章 阮秋醒来时,屋外没有一丝亮色,唯有床前那盏等透着些昏黄的火光,而沈瑜已沐浴更衣过,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阮秋见他身上穿好了银甲,不由低声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瑜点点头,“今日是和黑勒族议和的日子。” “议和?是要将军陪同太子殿下去那边的草原吗?” 沈瑜摇摇头道:“这次我们手中有黑勒族的三王子,算是占尽上风,所以是黑勒王来锦州城外同大熙议和的,我们无需前去草原。” 说罢,沈瑜摸了摸阮秋的脑袋,道:“刚刚已得到消息,两个时辰后黑勒大军便会抵达锦州城外,现在我得去军营整兵出发,护送太子殿下与三王子同黑勒王交接,这事儿完了,一个月后,咱们就得离开锦州,今年...是我不好,没能让你安安稳稳的过一个新年。” 阮秋笑了笑,难得说了句叫自己红脸的话来。 “跟着将军,让我去哪儿,我都不怕。” 沈瑜出门后,阮秋便将门外候着的四大丫鬟唤进房伺候她洗漱穿衣,待得她收拾好了以后便使人叫来沈七。 这段日子沈七一直在准备搬家的各种事项,带走的仆从丫鬟和物品清单便叫他忙的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这次听闻阮秋找他,沈七只来得及长叹一口气,便将刚刚写好的单子账册带在身上,施施然走向了主屋。 阮秋刚刚用过早饭早饭,正坐在餐桌旁净手,见沈七来了,忙叫人将桌上的碗筷收了。 “奴才见过夫人。” 阮秋笑着看向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对方自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名单册子,递过来恭恭敬敬道:“夫人,这是奴才这几日整理的账册和名册,夫人瞧瞧,哪些是可以带走的?” 阮秋面带茫然的接过那一沓名册,“不是还有一个月么....居然现在就要开始清册了吗?” 沈七苦笑道:“陛下命令来得急,府上一直没有这方面的估量,现如今自是该早作准备,拖拖拉拉的,怕是会惹陛下不喜。” 阮秋扶额,翻开册子,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名字,阮秋不由得长叹一气,将册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撑起满脸笑容的看着沈七:“先不说这些,沈总管,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沈总管肯为我达成这份心愿。” 沈七并不接话,他微弓着脊背,眼神却落在了桌上的名册上,阮秋了然的拍了拍桌上的册子,“此事一了,府里也该早做准备了,免得到时候要走的时候手忙脚乱的。” 沈七得了便宜还卖乖。 “奴才斗胆,怎敢当夫人的一个求字,夫人有何吩咐,奴才肝脑涂地,也得为夫人办成。” ...... 高处的一轮明日将雪原映照的熠熠生辉。 大熙独有的黑色铁甲军一字排开,站在锦州城前,如同一道竖起在平川之上的城墙。 远处是慢慢行来的灰色大军,高大的马匹一脚一脚踩在无垢的雪原上,一马当先走在前方的健壮男子容貌被雪色模糊,唯有一双闪着寒光的眸子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草原狼王——黑勒王哈赤奴。 阮秋默默听着身边小兵对这人的介绍,轻轻的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小兵见她如此,不由劝道:“夫人,这城墙上风大的很,实在不是久待的地方,要不夫人还是...” 话未说完,便听得脚下一阵震动。 锦州城门大开。 一队人马鱼贯而出,站定在黑甲军之前。 阮秋一眼便看到了一骑当先,紧握□□护着太子的沈瑜。 他穿着泛着寒光的铠甲,身后猩红色的披风如红云翻滚,是荡在这漫天雪色中唯一的亮色。 这还是阮秋第一次见到沈瑜面对敌人的样子,挺直的背脊,握在手中的□□。 当初的俘虏如今坐在良驹之上,趾高气扬的接受使臣的道歉。 小兵不忿道:“分明就是将军的手下败将,现如今还要做出这般模样来。” 阮秋眼神移了过去,问道:“那人是谁?” “好像也是黑勒王室之人,将军当初就是俘虏了这个人,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还不如他旁边的那个三王子呢。” 阮秋闻言看过去,那站在黑勒王旁指手画脚的人身后果真有立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黑勒族算得上是草原上最血性的民族了,结盟之礼自是沿用了最古老的方法,血腥,却又忠诚。 那黑勒王站在两军之间,举刀便划在自己的左臂上,粘稠猩红的血液顺着黑勒王那坚实的臂膀流到黑勒侍卫高举的珠盘玉敦中。 然后那人举着剔透的礼器向这太子这边走了来。 黑勒王的血几乎盛满了器皿,血痕缀在那人的脚印身后,映着白色的雪地,甚是惹眼。 黑勒王的眼中有些许轻视和不屑。 太子顿了几顿,自腰间抽出佩剑,毫无迟疑的划在自己的左臂上,顿时鲜血如注,身旁的小太监连忙接过那黑勒侍卫手中的礼器,将那几道血痕接住。 黑勒王的眼神渐渐地认真了起来。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小太监手里的礼器中,唯有黑勒王身后那个高大的年轻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同阮秋的眼神相对。 那双眼如同日夜翱翔在草原上的苍鹰的利眼,精准而饱含煞气。 阮秋身子一抖,候在身边的小兵着急问道:“夫人?” 阮秋摇摇头,低声道:“这里风大,我得回府了。” 小兵松了口气,“那我替夫人带路吧。” 阮秋转头看着他,面上带着笑意,“麻烦了。” 那小兵摆着手臂,嘴上连连说着不敢。 阮秋转头,最后向那边看了一眼,黑勒王和太子正将盛着二人鲜血的玉器高高举起,一饮而尽。 ...... 正德三十七年正月初八,太子同使臣季玄与黑勒王议定协约,大熙黑勒十年不犯。 正德三十七年正月二十,叛臣杨怀忠、袁正(袁校尉)勾结外族,里通外敌,罪该万死,是以于锦州菜场连诛九族。 正德三十七年二月初十,沈瑜离开了他守了五年的锦州城,他麾下的锦州守军有一半被编入锦州军,由新任知州驱使。 正德三十七年三月初,阮秋跟着沈瑜,来到了那个四季如春的西南边陲,山水之乡——云州。 而这时的沈瑜则被封为从四品中郎将,奉旨往云州剿匪。 ...... 抵达云州的第二日,在阮秋的软磨硬泡下,沈瑜总算同意带着她在城外骑马。 云州混居着汉人和苗人,是以街上总能见到身着苗服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的走过。 南疆女子不同于锦州那些长年生活在同鞑子战争间的女子,也不像永安那些矜持的闺阁小姐长年藏香于绣楼之上,她们温柔又大胆,缠绵又多情,见到了骑着马的沈瑜总会被那些热情的女子拦在当街,到最后不得不钻进马车同阮秋坐在一起。 “不愧是将军,不过刚到云州便收得芳心无数。” 阮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在真心夸赞。 沈瑜刚刚被扔了不少香包,身上蹭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香味,现在正是心中烦躁,恨不能直接调转马头回府将那一身怪味通通洗净,如今听得阮秋这么一说,心口的几丝燥火却神奇的降了下来,“你现在倒是胆大,都晓得打趣我了。” 阮秋抿唇偷笑,嗅到了沈瑜身上的味道,心中一阵恶心翻滚而上,不由得侧开身子,“这味道实在是叫人不适,叫马夫回转吧。” 沈瑜对那股味儿更是受不了,闻言却还是摇头道:“我出去骑马散散这味吧,咱们也就今日得空了,待得待会儿去了空旷地界,怕就没这么难受了。” 阮秋却还是摇头,顿了几顿后面上渐渐泛出不正常的潮红,低声道:“将军,这味道有古怪,我...我不舒服。” 沈瑜面露疑惑,却见阮秋面色泛红,头脸上有冷汗流淌,身子软绵绵的倚在马车后壁上,不由心惊,想要伸手将阮秋搂入怀中,却又对自己身上那股子怪味儿颇为忌惮,只好钻出马车,吩咐车夫掉转马头,而自己则骑上马,亲自去寻大夫。 待得沈瑜搀扶着年迈的大夫下马时,新建的将军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次来云州,并没有带多少将军府的老人,那些厨下的婆子们都是在锦州有家有室的,定是不愿长途跋涉而来,至于另一些妙龄的年轻丫鬟们,大多都被沈七做主留在了锦州,只余小翠并那四个阮秋的贴身丫鬟被带来云州。 沈七守在垂花门处等着沈瑜,心中颇为后悔,他当初做主在锦州裁剪人员就是为了路上无需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仆人劳心费神,谁晓得如今路上确实没有累赘,没怎么拖沓,到了新府里之后却出了这档子事,深深的叫他感受到了少人的麻烦之处。 此时见将军拽着一位颌下三尺白须的老大夫进来,不由长松一口气,走上前去,也顾不得行礼,“将军,夫人情况不对,那几个侍女也是,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清楚,快叫大夫先进去看看吧。” 沈瑜点点头,拉着大夫便直冲主卧,门口守着的小翠见将军来了,先是一愣,而后却严严实实的堵在门口,颤颤巍巍道:“将军...将军你现在不方便进去。” 沈瑜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却闻身旁老大夫喘着气道:“既如此,可否叫老夫进去瞧瞧情况。” 小翠上上下下将老大夫瞧过了好几轮,颇有些犹豫。 那老大夫也不着急,只道:“不知府上夫人年岁几何?不过瞧这位大人年纪,尊夫人年纪怕是不大,老夫这岁数做尊夫人的祖父都够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小翠闻言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忙将老大夫请了进去,却依旧将沈瑜堵在门外。 第 35 章 沈七守在垂花门处等着沈瑜,心中颇为后悔,他当初做主在锦州裁剪人员就是为了路上无需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仆人劳心费神,谁晓得如今路上确实没有累赘,没怎么拖沓,到了新府里之后却出了这档子事,深深的叫他感受到了少人的麻烦之处。 沈瑜被小翠堵在门口,心里燥火一阵一阵的,屋里没了丝毫声响,先前在里面吵吵闹闹的女子声响也消失不见。 沈瑜心中焦急,正要上前掀开小翠破门而入,就见那老大夫颤颤巍巍的重又走了出来。 沈瑜眯起眼睛,好歹压下了心中火气,“敢问老先生,内子情况如何?” 谁料老大夫张口便是:“老朽医术不精,大人...” 话未说完,便见沈瑜面色阴沉,眼中似有火光闪过,上前将老大夫的衣领提起,怒道:“庸医!” 老大夫浑身发颤,脖颈被梗的生疼,只得断断续续道:“老朽医...医术不精,尊...尊夫人年...年幼体虚,乃是着了...着了...苗毒的道,老朽...老朽治不来,但可向...向大...大人举...荐一人,前来治病救人。” 沈瑜心中一寒,皱着眉头,渐渐松开了手,压抑道:“敢问是何人?” 老大夫缓缓道:“那人算是苗人中唯一肯为汉人治病的了,还望大人派人去西街街尾寻她。” 沈瑜点点头,将双拳握紧又松开,唤身边候着的下人出府寻人,然后半晌才道:“内子...” 老大夫急急接道:“老朽虽是医术不精,但也晓得尊夫人一时无碍。” 沈瑜长吐一口气,“那...烦请老先生来为瑜看看,在下似乎...亦是有些不妥。” 堵在门口的小翠闻言偷偷抬起头瞧了眼沈瑜,却发觉沈将军一手紧紧捏着的栏柱之上竟有细碎裂纹,被吓的一怔,心中欲哭无泪,忙又低下头来。 ...... 待得那位满面通红的下人将人请进府里,一路行来惹得府中众人皆是愣怔当场。 苗民不冠不履,男妇俱左袵佩刀。男子头插雉尾,身穿短袄,胸背两臂俱花绣,苗女衣装更是艳丽大胆,穿花戴银,衣裳斑斓,行走间身侧所配银饰‘叮咛’作响,清脆悦耳。 这一路行来,将军府中众人对路上所遇苗人装扮皆是见怪不怪了,男子便罢了,所遇女子皆是举止大胆,衣装单薄,更叫人惊奇的是她们身上那份自在坦荡的模样,叫众人惊奇不已。 而如今见到的这位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见她红唇粉面,额点朱砂,眼若春水,眉如远黛,刺绣精美的花绣顺着衣裙蜿蜒而下,繁复精致的银制头饰将一头如墨长发轻轻挽起,行走间风姿一时无两,叫人心神驰骋,见着之人无不惊艳赞叹。 那女子见众人的痴楞模样,不由得掩唇一笑,拿苗语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前头带路的下人耳尖,回身垂着脑袋问道:“姑...杨大夫,您刚刚可是说话了?” 女子娇笑一声:“这位小哥,说了多少遍,我叫做仰阿幼莎,你叫我阿幼莎就可以了,不用什么大夫不大夫的。” 下人不小心瞄到了阿幼莎的笑,再次涨的满面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见到远处站着的小翠,连忙变成一副见了救星的模样,大步奔过去,道:“翠姑娘,翠姑娘,小的将大夫请来了,你快...快待她进屋。” 小翠刚刚被沈瑜失态狠狠吓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仔细去瞧来人的模样,伸手便将阿幼莎拽进了房门。 阿幼莎被众人拥簇着绕过屏风,床边的燕回和朱紫连忙将床幔拉起,阿幼莎走近一看,却发现床上躺着的‘夫人’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阿幼莎撇撇嘴,弯腰凑近闻了几下,惊到周边围着的侍女,生怕她对阮秋不利,却见她直起腰,从腰间绣包中拿出一至白色玉瓶,拔了木塞后拿到阮秋鼻下,叫她吸进了几口后才道:“好了,你们家夫人无碍了。”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敷衍的治病法子,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只小翠眼尖的瞧见阮秋呼吸渐稳,面上潮红也渐渐消减,便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低声道:“燕回姐姐,夫人好像好多了。” 燕回转头看去,果真见到阮秋模样好了许多,沉吟道:“还请姑娘留步,夫人她还有些不好...请姑娘帮忙瞧瞧是否会不妥。” 阿幼莎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多给诊金就行了,说吧,还有什么事?” 燕回面上飞起红霞,颇为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家夫人她...” 阿幼莎闻言,面色古怪的瞧了瞧躺在床上的阮秋。 “你们家的大人还真是...”阿幼莎张嘴噎的半晌,才将“禽/兽”那两个字咽了下去。 ...... 沈瑜脖子上扎着几根银针,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大夫:“在下心中平和许多,多谢先生救治,敢问先生贵姓?” 老大夫颤巍巍行礼道:“受不起大人的一声道谢,老朽免贵姓金。” 沈瑜点点头,又道:“金大夫救得了在下...为何救不得内子,还非得请来别人相助?” 金大夫额上直冒冷汗,“这...尊夫人尚且年幼,不敌将军有身强体壮,外加外家功夫护体,此药作用不过是浮于表面,惹的将军心浮气躁,一拔即除,老朽的金针帮得了大人,但于尊夫人却是丝毫无用,再者说...尊夫人之病也不全因这一事。” 沈瑜皱眉道:“难道内子还有不妥?” 金大夫摇头道:“倒不是不妥...但此事...此事...” 金大夫见沈瑜面色愈发阴沉,急的抓耳挠腮,却偏偏不知如何开口。 沈瑜冷哼一声就要站起身来,谁知脖颈处的金针压着穴位,右腿竟是酸软无力,他皱起眉头便要抬手拔下那几根金针,金大夫见状连到:“使...使不得使不得,这这这...大人,这针不是这样取的啊。” 沈瑜眉头皱的更深,眼中寒光迸发。 阿幼莎无视将军府里诸多火辣辣的视线,随着小翠一路儿走到正房门口,见此情状,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金郎中,这人中了‘樊刹’,正是烦躁的时候,你干什么要去惹他生气呢?” 那金大夫道:“老朽...老朽医术不精,明明锁了他的两个大穴,怎的还这么容易动怒,按理说‘樊刹’也该消了。” 阿幼莎瞧过去,心下也是纳闷,此人面色不变,眼神清明,一看便知‘樊刹’无用,怎的还有这么一股子煞气。 沈瑜长吸一口气,“敢问姑娘,内子状况如何?” 阿幼莎笑道:“你夫人好得很,现在不过是睡着了,等她醒来自然又是生龙活虎...唔,不对,等她醒来自然就无碍了,不过生龙活虎是做不到了。” 沈瑜急急道:“难不成那药还未除尽?” 阿幼莎摇着头,语气尤带几分不忿:“也是你夫人太小...哼,她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这几日你都不能和她同房了,你还是去和别人睡吧。” 沈瑜被这云里雾里的搞得头昏,语气不耐了起来:“内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话罢便抬起手,竟是又要拔去脖上的金针。 这下便是阿幼莎都惊道:“不能这样乱来,金郎中的金针只得他自个儿来,乱来是要出人命的。” 沈瑜手下一顿,阿幼莎便接着道:“你家夫人是真的没事,‘樊刹’已经除了,醒来便什么事儿都没了。” 沈瑜长叹一口气,转身问道:“刚才是...是瑜一时情急,无礼之处还望先生海涵,敢问先生,瑜脖子上这些,何时才能去掉?” 金大夫道:“还得半柱香时间,大人身上这‘樊刹’本不是大事,却引起了大人早些年的内伤...老朽不得已,这才施以金针,若是大人想将这内伤隐患去了,怕是还得早作打算,拖得久了,怕是不妙啊。” 沈瑜闻言一怔,半晌才抱拳道:“多谢先生。” 待得金大夫撤了沈瑜脖上金针,同阿幼莎一道儿接了诊金后被沈瑜派人送出府去,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金大夫身上端着的架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低声问道:“你平日里消息那么多,你可知道这家是什么人?” 阿幼莎哼道:“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的巷子口处有一粉衣女子笑盈盈的瞧着自己,便道:“我还有事先回了,您自个儿回去吧。” 金大夫也看见了那粉衣女子,气的翘起了胡子,“你你你,说了多少遍怎么就是不听?” 阿幼莎踱步过去,哼道:“咱们苗女本就是这个样子,做事随心,你看不惯便不要看了。” 说罢便随着那粉衣女子钻进了巷子。 金大夫见此不由也气不起来了,叹道:“痴儿呀。” 谁料沈府的人去而复返,站在他身后疑惑道:“那位苗族姑娘呢?” 金大夫被冷不防一下,顿了几瞬才道:“她...先回去了。” 沈七不疑有他,恭恭敬敬道:“下人招待不周,竟敢将金大夫扔在门口,小的下去定会严惩不贷,还望金大夫大人不记小人过,叫小的着人送你一程。” 说罢,便见一壮士牵着马车自墙边绕了过来。 第 36 章 云州四面环山,山上枝繁叶茂,河水清溪蜿蜒其中,百鸟啼声婉转,有百兽行于林间,栖于溪旁。 较浓墨重彩、奢靡繁盛的国都永安少了一份喧嚣,比粗犷凛冽、雪隐千里的原上锦州则多了一份秀美。 阮秋醒来时,已是日近黄昏。 丫鬟们怕她白日昏睡被闷着,便将床幔锦帐通通挂起,阮秋刚一睁眼,双目适应了光亮后便见着了窗格外盛开的那一树半开半吐盛若朝霞的海棠。 为这对新婚夫妻备好的红色锦帐映着阮秋若凝脂白的脸庞和初初长开的漂亮眉眼,黑色长发如墨云翻滚,铺散在起伏的锦被上,。 燕回绕过屏风走进,见着阮秋面色无虞,喜道:“夫人,您总算是醒来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阮秋摇了摇头,开口道:“我身上略有些乏力,先来扶我起身。” 燕回走上前去,伸出手将阮秋半扶半抱扶了起来。 阮秋躺着尚且没甚感觉,如何稍稍一动便感到自己小腹一阵阵的疼痛袭来,她好歹做了半辈子的女子,此时一想便知自己发生何事,顿了顿道:“我怎的晕了过去?如何归的府?” 燕回拿起在床边小炉子上温着的茶壶替阮秋倒了杯茶,将茶水递过去后道:“夫人出门时着了苗疆那些怪药的道儿,昏了过去,将军便叫车夫将夫人送了回来,然后亲自去为夫人寻医呢。” 阮秋低头抿了口茶水,是枣茶,点点头,“那大夫如何说的?” 燕回道:“大夫治不来夫人的病,便又寻了一位苗女来,那苗女不过是拿了个小瓶子叫夫人闻了几下,夫人便便好了。” 阮秋没了昏睡前的记忆,也不想知道自己碰到了这种事情叫外人瞧了去是何种模样,便不再多问,只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燕回道:“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将军叫我来瞧夫人可是醒了。” 阮秋微微动了动身子,感到自己身/下一片清爽,便晓得这些尽职尽责的丫鬟们已将自己收拾妥当,便道:“我已醒来了,叫下人摆饭吧,燕回来为我更衣。” 燕回却站在远处不动,半晌才面色古怪道:“夫人,将军来让我瞧瞧夫人,言道若是夫人醒来了,便叫厨下将晚饭摆在卧房即可,夫人无需更衣,我来寻件外衣替夫人披上吧。” 阮秋闻言眯起双眼,“摆在卧房,怎能如何没得规矩...将军何在?” 燕回垂首道:“禀夫人,将军如今在书房里。” 阮秋点点头,“帮我将将军唤来...” 少顷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道“算了,将饭菜摆在卧房吧。” 阮秋闭起眼睛,这个世界于女子多有苛难,有一项便是女子葵水来了后被世人视为不详不洁,这种时候丈夫一般都会睡在他处,更有甚者在妻子葵水来时不进妻子卧房,不同妻子同桌用饭。 阮秋轻叹道:“燕回,替我寻见外衣吧。” 燕回低头应诺,去寻了件厚衣轻轻替阮秋披上。 阮秋斜靠在床柱上,心思却是千思百转,烦闷异常。 她的丈夫也许...是该有个房里人了。 她早些时候不欲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便是他们二人无法洞房,也不曾提起过此事,而后来...后来沈瑜待她太好,叫她心生贪念,便不愿将这个人送到别人手里,即便知晓了当初有袁家姑娘对他痴心相望,自己也不曾提过此事。 然而如今看来...... 阮秋心中长叹一口气,抬眼却发觉沈瑜正站在床前面带微笑地盯着她。 她心思太重,竟连这人进屋都未曾发觉。 “在想何事?我走进来好一会儿了,你都没抬过一次头。” 阮秋心中诧异,却很快平缓了下来,“我只是在想...之前怎的就昏了呢?难得有时间一同出去游玩的,居然就这样给弄没了,当真是可惜。” 沈瑜走过来坐在阮秋身边,揽着她的肩膀靠在自己怀中,无奈地低声道:“也怪我,以为不过是几个女子,怕是不会有什么大事,谁晓得,苗疆毒物的名声如此之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阮秋点点头,却不再说话,沈瑜也不言语,只是将她揽在怀中,窗外斜斜挂着的夕阳染出漫天的晚霞,亦将庭院中那一树的层层叠叠地花影映在屋内。 屋外有清风拂过,两人出神的看着一屋花影摇曳,皆是静默不语。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芳草软濡的声音怯生生的在屋外响起。 “将军,夫人,晚饭已经备好了。” 阮秋被这一句惊得如梦方醒,正要起身,便听得头顶有人道:“端进来吧。” 卧房之中除了阮秋的妆台便只剩一只摆放茶具的小桌几,那小桌几放点点心足够,摆放将军府正主儿的晚饭却是摆不下的,是以送饭的仆人们端来的除却那一盘盘的美食,还有一张简易的桌子。 沈瑜见着那桌子便道:“摆在床前吧。” 下人们点头应诺,将桌子和饭菜通通摆好,屋里唯余两名侍女伺候。 沈瑜道:“你们也出去吧。” 燕回垂首应诺,芳草却道:“将军,夫人身子不适,还是留人伺候夫人吧。” 沈瑜将阮秋将自己怀中扶起,阮秋躺着舒服,起身时又拉扯到小腹,又是一阵阵的坠痛袭来,不由得将眉头皱起。 沈瑜见阮秋面露痛苦,颇有些无措,只能任由她趴伏在自己胳膊上,芳草见状,忙半弯着腰伸手来扶阮秋,却听闻沈瑜冷冷道:“还不出去。” 芳草刚刚伸出的手猛一哆嗦,身后的燕回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两人这才慢慢的退了出去。 缓了一会,那阵痛楚总算过去了,阮秋趴着沈瑜的臂膀将上身撑起,轻声道:“将军,我无事了。” 沈瑜点点头,这才松开了环着阮秋的双臂,替她将饭盛好,端在阮秋面前。 阮秋见此却叹息道:“将军,你将人通通赶走了,谁来帮我呢,我刚刚醒来,还未曾净面漱口...” 沈瑜闻言懊恼的低叹一声,起身寻了些热水将巾帕打湿,无视了阮秋伸过来的双手,亲自替阮秋将脸庞轻轻擦过。 然后又拿起备好的茶杯,递给阮秋一个,二人簌过口了,这才开始用饭。 阮秋微微侧目看了眼沈瑜,将之前胡思乱想的一切通通抛下。 ...... 十日后。 阮秋一身清爽,换上制式的官妇衣装,登上了锡顶两人抬的官轿,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朱色常服的沈瑜,将军府新寻来的仆从跟在身后,浩浩荡荡的去了云州知州府。 云州知州如今年近四十,在晓得阮秋当街昏睡的第二日便派人上门送来许多补品,亦是送来一些可以防患苗疆毒物的药物,在知道阮秋无碍后便于今日邀约沈瑜阮秋二人上门。 这还是阮秋第一次以妇人出门拜访他人,好在沈瑜早早地寻人打探好了知州家中情况。 这位知州大人名唤裴乐山,乃是当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那年放榜之日,状元、榜眼及探花打马走过永安长街,这位探花真是少年时候的玉面郎君,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引得永安城中的万千闺秀为之疯狂,当年为亲眼目睹这位探花郎的风姿,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敷面出行,当日“香帕连长街,罗裙罩永安”,被称之为永安的一件盛事。 后来这位知州大人前往云州任官,不知引得多少春闺人梦碎。 直到去年,新晋状元季大人打马游街时,才再次引得如此盛况,那些妇人见到自家女儿为得季玄如此痴狂,便会讲起这位轰动一时的玉面探花郎来。 这位玉面探花郎来到云州之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勉励为官,无功无过,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升了上来,从一任小小的县官变成了掌一州之令的知州。 这位知州大人升官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云州地界里的汉人和苗人的矛盾消除,使得汉苗两族重归于好,推行苗行汉化,两族通婚,而在三年前,这位知州大人在城中仅留十将的时候,联合苗人汉人一同死守云州,才将匪患消除,自此这位知州大人总算是拜托了玉面郎君的称号,成为了人人称颂的好官。 如今这位知州大人中年丧妻,唯留一妙龄女儿尚在闺阁未婚。 待得轿子行到知州府门处,阮秋被沈瑜扶着出了轿,早有知州府管家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沈将军与沈夫人?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两位请随我来。” 裴乐山不愧为玉面郎,整个知州府若锦绣花园,玉砌石碓,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秀美,阮秋见过侯府的富贵逼人,也见过自家将军府的粗犷简朴,这样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的华美庭院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站在庭院中的裴大人本人,给阮秋的第一印象亦是惊艳无比。 当年那个面若好女的玉面探花郎早已被岁月侵蚀,粉面被古铜色掩盖,长目中覆满了沧桑,没了当年的那几分若潋滟烟雨的春/情,却是凝若星眸,叫人见之不忘,那一头乌黑长发也已是鬓染霜白,却无丝毫老态,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丰伟,他的面容依旧秀美,却叫人一见之下,只感的到浮于此人身周的通身光华。 若说岁月偏心,给一种人是时间停止的错觉,不会夺走他们最初的耀眼光华,对另一些人而言,岁月更是温柔,如同宝蚌生珠子,将一颗精美顽石纳于腹中,用时光将之雕琢成温润的宝珠,经年最久,乃为至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外如是。 裴知州大步迎了上来,“贵客远道而来,望谅裴某不曾长亭相迎。” 两人对视一眼,晓得裴乐山说的是沈瑜来云州之事,便听沈瑜道:“该是谢裴大人不嫌弃瑜不过粗莽武夫一个,诚心相邀。” 裴乐山笑道:“若是沈将军这样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乃是粗莽武夫,那裴某岂不是文酸孺人,百无一用的书生一个?” 沈瑜道:“当初裴大人亲率百姓,力敌莽匪,为云州百姓挣得生存之机,怎能是百无一用?” 裴乐山哈哈大笑道:“得了得了,咱们再在这儿互相夸赞,怕是连天都要黑了,沈夫人也该烦了,若是沈将军不弃,叫裴某一声大哥如何?裴某是否有幸,称沈将军一声贤弟?” 沈瑜从善如流:“裴大哥。” 裴乐山点了点头,“贤弟,弟妹,两位请随我来。” 沈瑜应是,扶着阮秋跟在他的身后。 阮秋看着裴乐山,他穿了身身穿一件深蓝色织锦衫子,腰间绑着一根玄青色祥云纹锦带,不似当下的文人喜穿广袖高冠,总是一副翩然仙人的模样,疏狂洒脱,然而阮秋所遇之人,无论是汲汲于名利的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还是那个梦里,不知为何而痴的丈夫季玄,他们都不是真的洒脱。 而这位裴大人虽然穿的如同富贵人家的大老爷一般,较文人看来应是俗不可耐的衣服,才是真正的洒脱疏狂。 因为只有他跳出了文人为自己立的准则圈子。 知州府的宴席设在知州府中一处湖泊中央的亭台上。 阮秋一见,遥远而又模糊的过往纷纷浮现在脑海中,叫她不由得看向身边之人。 然而待得她转头,方才发现,沈瑜一直看着她,眼中满含关怀温柔。 第 37 章 阮秋一见,遥远而又模糊的过往纷纷浮现在脑海中,叫她不由得看向身边之人。 然而待得她转头,方才发现,沈瑜一直在看着她,眼中满含关怀温柔。 裴乐山带路到此,正欲转身说话,却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对璧人彼此凝望,眼中皆是映着波光粼粼的潋滟湖水,不由得笑了笑。 阮秋回过神来,满面羞赫的看着裴乐山,沈瑜道:“我同内子也算是因湖结缘,此时触景生情,大哥可别笑话我。” 裴乐山闻言却是微微一愣,自古男女结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言二人结缘的人可算得上特例了,好在他混迹官场半辈子,这些时候的应对之词可谓是手到拈来,笑道:“哪里哪里,贤弟可是好福气啊,弟妹,便是身在云州,我亦是听闻过锦州沈将军的赫赫威名,这般好的大英雄来为我云州剿匪,弟妹可得帮我好好照顾啊。” 阮秋闻言微微垂头,脸红的恰到好处,低声道:“大哥说笑了。” 将一位初嫁女的娇羞演绎的淋漓尽致。 突然,一道儿脆生生的女声在远处道:“爹爹你们说什么呢?云儿大老远便听到了。” 阮秋抬头望去,一位穿着绿衣的妙龄女子带着几位俏丽侍女走了过来。 那少女十四五岁,一张带着笑意的圆脸,肤光胜雪,秀目黛眉,唇若吐珠,眼珠灵动,周身透着一股生动活波,容貌在裴乐山的衬托下平淡无奇,神态却是落落大方,无丝毫扭捏之感,叫人见之生喜。 阮秋见到那女孩子走过来,心中却是微微低叹,忆起了有着同样笑脸的袁家姑娘。 “爹爹?这便是今日的客人?这位漂亮姐姐是谁?难道是沈将军的女儿?” 人还未至,一连串的问题便脱口而出,听到姐姐时阮秋心底一乐,听到女儿时却是忍不住了,忙抬手用手将嘴巴捂住。 裴乐山喝到:“胡说什么?没规没据的,这乃是沈将军的夫人...你胡说什么。” “啊...”女孩儿面露诧异,抬起头瞧了眼。 沈瑜身形高大丰伟,站在裴乐山的身后更显粗莽,小姑娘原以为看到的是一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莽汉脸,谁料沈瑜面容虽无裴乐山般的秀美精致,却也无丝毫粗莽,甚至较之裴乐山多了份年轻的无谓坚毅之感。 小姑娘面露惊叹,她自幼便知自己有一个出色的爹爹,是以对世间所有男子都不屑一顾,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同自己父亲站在一处竟毫不显逊色的男子。 “这是小女裴妃云,妃云,快见过沈将军同沈夫人,还有,沈将军是我刚刚认得兄弟,你可不许再乱喊,没甚规矩,叫人看了笑话。” 裴妃云粉面染红,像是为刚刚的那几句话感到羞赫,“啊...妃云见过沈将军,沈夫人,还望姐...沈夫人原谅妃云的口出无状。” 沈瑜立在一旁不言语,阮秋笑道:“怎么会怪裴姑娘呢,我还得谢谢夸我漂亮呢,难得见到裴姑娘这般天真洒脱的姑娘,真不愧是裴大人的女儿。” 裴乐山闻言哼道:“沈夫人可莫要夸她了,什么洒脱什么天真,分明就是莽撞。”话虽如此,裴乐山眼中的自豪和疼爱却是十分真切。 阮秋晓得自己夸对了方向,突然孩子气的伸手过去,借着二人宽大衣袖的掩盖捏了捏沈瑜的小指。 走在前方带路的裴乐山不曾发现,但同阮秋走在一侧的裴妃云却将此景瞧了个清楚。 初初见着这二人,她先是被阮秋精致姣好的面容吸引,觉得这位姐姐当真是个大美人,虽说个头不高,五官也未曾完全长开,但她有一双盈盈秋目,仿佛盛着沧海江河,叫人见之难忘,然而自这位沈夫人一开口,那双眼中的一切风景都飞速消逝,像是她的错觉般,这个美丽的沈夫人突然变成一只空洞的木偶,无论的作态还是言语,都俗气的叫人觉得白白浪费掉了那张漂亮的脸蛋。 然而沈将军则不同,她见惯了自己父亲的温文尔雅,也见惯了那些武夫们粗鲁的模样,却从未见过沈瑜这般的英挺贵气的男子,此时见阮秋伸手过去拉住沈瑜,也只猜想许是阮秋少有出门——这位沈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早已从锦州传到了云州,所以害怕的去牵丈夫的手。 裴妃云皱起眉头,她一向待人真诚,这般暗地里想低她人的事情从未有过,今日怎么这般...如此想着,裴妃云心中对阮秋生了愧疚,也不再傻愣着,热情的挽着阮秋,介绍着府中景致。 阮秋虽是拿着虚岁十三岁的身子顶替这十四岁的少女,但好在阮秋身形颀长,站在年方十四的裴妃云旁边竟丝毫不显小。 四人便这般心思各异的上了亭台,男客和女客被一屏风分隔开来,一队身形绰约的少女端着菜肴走入湖上的长廊,将菜品一次摆放在桌上。 席上客人只有沈瑜阮秋二人,二人还被用一道屏风隔开,阮秋这能听得见屏风那边的沈瑜和裴乐山对锦州云州两地风土人情诧异的谈论,而裴妃云则坐在对面,面上略带迷茫的瞧着她。 “沈夫人....” 阮秋笑道:“裴姑娘?” 裴妃云笑道:“沈夫人叫我妃云便好,可惜沈将军同父亲成了一辈,害的妃云不能唤夫人姐姐了。” 阮秋微微笑道:“是啊。” 裴妃云接过身旁侍女递过来净手的巾帕,将双手擦净后,双眼满是好奇的问道:“我听说沈夫人是永安人,永安...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阮秋略微有些怔楞,她对那个城市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初在百花凋零日子里,自己被一架青灰蓬顶的马车接出淮南侯府,走向了完全不同于曾经阮秋的人生。 “永安城中人最喜欢牡丹芍药,每至花期几乎每家每户庭院中都满载着满满当当的牡丹花,每每到了那个时候,暖风一吹,四处都是叫人迷醉的花香。”亦是叫人窒息。 裴妃云笑道:“云州也有许多花呢...听闻沈将军也是永安城中的,沈夫人和沈将军是怎么认识的呢?可别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都听到了呢,沈将军说你们因湖而结缘的,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呀。” 阮秋微微皱了下眉头,心中升起一丝不快,却还是温温柔柔地说道:“当初我...失足落水,幸得将军路过将我救起。” 裴妃云面露诧异,紧接着问道:“沈夫人为何会失足落水?怎的沈将军就恰好路过呢?” 屏风那边的谈话中断了些许,传来了裴乐山压低的咳嗽声。 裴妃云意识到不妥,抿起了唇。 阮秋笑道:“当初我落水后生了一场大病,于落水前后的记忆记得不清,但好歹记得有人将我从又冷又黑的湖水中拉了上来,后来将军便...向父亲提亲了。” 阮秋神态落落大方,无丝毫扭捏,裴妃云尚且不知,裴乐山却心中暗惊,这种婚约一般都是用于遮丑,大多数人都为之不耻,当事人更是一万个不愿意将此事告知他人,然而这对沈氏夫妻却与众不同,竟然可以在外人面前可以坦然将此事说出,并不以为耻。 看着桌子对面的沈瑜,裴乐山暗暗点了点头。 敢作敢当,容常人所不能容,此人必有可为。 裴妃云被裴乐山那声咳嗽打搅,稍稍安静了一会儿后再次问道:“沈夫人,我听爹爹说你们是从锦州来的,锦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见阮秋皱眉似在思索,裴妃云紧接着道:“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曾出过云州呢,听闻沈夫人去过这么多地方,所以羡慕的紧了。” 阮秋笑道:“锦州是在平川之上,我待在锦州的日子也算不上多,不过半年而已,却是见过那边下着连绵大雪,将天地覆盖的样子,锦州城旁有一条运河,运河旁是直耸天际的小孤峰,那小孤峰最是神奇,如同一把倒插的长剑一般直入云霄,真真是鬼斧神工。” 裴妃云细心的听着阮秋的话语,面容中没有一丝不耐。 阮秋笑出来,正要接着说,便听得屏风后的裴乐山笑道:“贤弟,怎的弟妹说道小孤峰,你便面露遗憾?” 接着是沈瑜低沉的声音,“是瑜不好,曾多次许诺要陪内子前往小孤峰看雪,结果到了如今,还未曾实现过这个诺言。” 裴乐山笑道:“贤弟也莫要遗憾,云州美景亦是有许多,待得贤弟闲时,便可带着弟妹前去玩赏。” 沈瑜笑着应是,又长叹道:“但愿有那个时候。” 裴乐山亦是叹了口气,一阵推杯换盏后便听得那两人开始讲云州匪患之事。 裴妃云悄悄吐了吐舌头,一派的娇俏可爱模样,“沈夫人,你见过锦州西边草原上的鞑子吗?听闻那些人食人心喝人血,这都是真的吗?” 阮秋闻言皱眉道:“这说话委实有些毛骨悚听,但我见过的鞑子却是一个个都是高壮无比,拿刀割肉放血亦是没有丝毫犹豫。” 裴妃云惊道:“那岂不是钢筋铁骨了?” 阮秋摇头笑道:“哪有什么钢筋铁骨,不过是平日里受的伤多了,所以不在乎这点儿小痛罢了。” 裴妃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便又开始询问阮秋锦州道云州的沿路风景如何。 一顿饭下来,男客那边大都是喝了酒,而女客这边大都是讲了话,喝了几杯甜味的花酿,阮秋和沈瑜二人皆是没能吃饱。 被送出知州府时,沈瑜已是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同裴乐山称兄道弟的道别。 上了马车后沈瑜便恢复了正常样子,伸手按压着自己面上穴道,叹道:“这位裴大人真是不可小看,酒量深的很。” 阮秋仔细想着送别时裴妃云看过来的目光,抬手按压在沈瑜头侧穴道上,似笑非笑道:“那位裴姑娘倒是年纪轻,酒量也浅。” 沈瑜半靠在阮秋腿上,道:“下次还得去通判府上,知州大人说到时候叫你带着裴姑娘一同去,也好照应你一番。” 阮秋手下失了力道,半晌才恢复原样,轻声道:“好的。” 沈瑜身子动了动,道:“今日我问了云州匪患之事,此事...和你父亲似乎有些渊源。” 第 38 章 沈瑜说的下次很快便到了。 没过几日,阮秋便收到了通判夫人的邀请帖。 “友人千里往,花期寒岁去,敬请阁下于三日后前往通判府赏花赴宴,清莲居士敬上。” 阮秋低声念道:“清莲居士?” 沈七站在一旁解释道:“通判夫人喜欢风雅,这乃通判夫人为自己所起的雅号,云州的官夫人们都是如此唤她的。” 阮秋点点头,颇有些不能理解,那日云州通判司空正文前来交接一些匪患情报,被派出去跑腿儿的小翠瞧见,那小姑娘进了院子后同院里的四个贴身丫鬟讲刚刚见到的司空大人,在她的描述中,那位司空大人身子足有沈瑜两倍之宽,身高却只有沈瑜一半之多。 这一点阮秋是绝绝不信的,可是便是将小翠言语中那些夸张的语气通通去掉,那位司空正文大人应该也不是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美男子,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胖大叔。 而这位通判夫人... 清莲居士这名一出,便叫阮秋想到了一个恬淡婉约、清雅若连的曼妙女子,而这样的一个女子配上司空正文的那个身板... 阮秋想锦州的那一对通判府夫妻,不由猜到莫非这通判当真是个油差,怎的做通判的一个两个都是一个身材。 阮秋点点头道:“沈总管请去派人通知通判夫人....不,清莲居士,三日后,我一定会如期而至。” 沈七颔首道:“是,夫人。” 阮秋回屋换衣时,沈瑜站在屏风后面:“此次聚会男客女客都被分开来,我不在你身边...大熙文官惯常看我这般的武将不起,你在那边独自一人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便直接寻人去前面席上找我,然后咱们回家便是。” 阮秋闻言笑道:“将军说什么呢,到时候不是有裴姑娘和我同去,便是当着三品知州女儿的面上,她们怎么会欺负我?” 沈瑜立在屏风后面,听着阮秋软软地声音低低响起,看着窗格外开的正盛的海棠花,悄悄地背后握紧了双拳。 ...... 沈瑜带着阮秋到了通判府后,通判府门前已是人声鼎沸、宾客川流不息,各式官轿来来往往。 候在门口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陪着笑唤了个小丫鬟将阮秋带去后院,自己则亲自将沈瑜带去前院男客聚集之处。 通判府较之知州府又多了几分烟火气,穿着统一制式的丫鬟挽着灯笼游龙般穿梭在长廊中,待到了一处热闹的院落外,前方只一味带路的小丫鬟转身道:“阮夫人,这便到了。” 说罢便传话向候在院门口的婆子,婆子闻言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听得里面有人笑闹道:“沈将军的夫人可算到了呢。” 院外的婆子恭敬的将阮秋迎进院子。 这还是阮秋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院里的妇人孩子们皆是盛装打扮,院里珠环翠绕、香气扑鼻,阮秋不过刚一进院门,便有一体型丰腴身穿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捧住了她的手道:“可算是将妹妹等来了。” 阮秋面上染着红霞,脑中一转,便笑道:“见过通判...不,见过清莲居士。” 那妇人闻言更是喜不自禁,牵着她的手步入座中,笑道:“好一个的年轻貌美的沈夫人,往这儿一坐啊,显得咱们这些人可都是老了不少呢。” 阮秋连称不敢,道:“夫人风姿之盛,妹妹哪敢与之相比。” 通判夫人笑着还要开口,身边却传来另一道声音:“司空夫人可莫要欺负沈夫人了,沈将军可是会心疼呢。” 阮秋转头瞧了过去,才发现裴妃云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着看她,通判夫人这才笑着同阮秋说了几句,便起身回了上座。 裴妃云则走了过去,坐在阮秋旁同她低声说话。 “沈夫人,我当真怕你那会儿猜不到是谁呢。” 这位司空妇人当真不像是一个会自称清莲居士的人,她穿着富贵,体态丰腴,肤白貌美,一瞥过来后双眼脉脉含情,便是阮秋一介女子也不禁酥麻了半边身子,同那个阮秋早些时候幻想中那个恬淡婉约、清雅若连的曼妙女子相差巨大,实在是难为阮秋能在第一眼便将这位清莲居士认出来。 阮秋笑道:“院里百花齐放,香气混杂,但通判夫人过来时我便嗅到通判夫人身上香味清雅似莲,能在如此气味繁杂的地方脱颖而出,通判夫人身上佩戴的肯定是特制的莲香香包,便得以见的通判夫人爱莲之深,所以我便赌这一赌了。” 裴妃云闻言心下暗暗赞叹,点点头道:“沈夫人可真是机敏,爹爹还要叫我来为夫人引荐,我看是一点儿都不用呢。” 阮秋点头称是,忽闻座上有人道:“听闻沈夫人是从锦州来的,那沈夫人可曾见过进犯锦州的草原鞑子,听闻那些简直不能被称之被人,食人肉、寝人皮,可都是真的?” 阮秋侧头瞧过去,发觉对面席上有一面庞清瘦,眼梢高挑的青衣妇人,妇人嘴角微勾,正等着阮秋的回答。 阮秋脑中一转,如实答道:“在锦州时我不过是待在城中,哪能见得到原上的鞑子呢,不过我听闻本地百姓所言,鞑子虽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还未曾听过有什么,食人肉、寝人皮的事儿出现。” 裴妃云凑过来道:“那位便是我父亲属下的同知夫人,这位扬夫人平日里最喜欢同司空夫人叫板,方才你同司空夫人那般亲热,这位扬夫人怕是不欲叫你好过的...” 扬夫人接着道:“多谢沈夫人为我解惑,那也是啊,这些坊间传言实属乱造,将锦州城形容的如何如何艰苦,也不过尔尔。” 裴妃云闻言便知不好,伸手过去在桌下牵住了阮秋的手指。 阮秋微微一怔,又听得那位扬夫人道:“沈夫人可是从去年九月嫁过去的?” 阮秋回道:“的确如此。” 扬夫人伸手抚着身旁那个裹着圆滚滚的小男孩,状似无意道:“那算来已有半年了,沈夫人怎的还不要个孩子呢?”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 阮秋闻言笑道:“自然是想要的。”说罢转过眼,满面温柔的看向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这位是?” 那小男孩见有人问询自己,连忙摆了一副认真的模样,回道:“在下扬文宣,乃扬同知家三子,见过...唔,见过夫人。” 杨夫人还欲开口,阮秋又道:“我也想要个这般乖巧可爱的孩子,夫人真是好福气。” 说罢双目真挚的瞧了过去,眼中满满都是对杨家三公子的喜爱。 杨夫人一时哑口。 这时院子里早已恢复了早先的热闹模样,座上的司空夫人也总算开了口,“看来前院已经开了宴,咱们这儿也该开了。” 杨夫人同她身份等同,这时只好道:“是啊,都怪我,见着沈夫人年轻美貌,便拉着沈夫人说个不停。” 阮秋垂首笑道:“哪里,杨夫人温柔可亲,妹妹也是喜欢同夫人聊天的。” 杨夫人但笑不语。 有人端着酒菜入内,杨夫人转身搂着杨文宣,笑着看向主座,“也该将那些孩子们唤回来了,没得在外面玩的太疯。” 院中其余夫人们都不开口,也只是在热闹时互相打趣几句,此时也纷纷道:“对啊,两位家中的那一对姐妹花呢,怎的都不叫出来一同玩耍?” 杨夫人同司空夫人二人正欲开口,便见有人急匆匆的自院外赶来,趴在司空夫人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司空夫人面色一僵,抿起了唇角,眼风堪堪扫向了阮秋,竟含有几分歉意。 阮秋放在案下的手突然被裴妃云捏紧,阮秋侧头看过去,发觉面色惨白地裴妃云看了过来。 “沈夫人,沈将军怕是...怕是着了道。” 第 39 章 “沈夫人,沈将军怕是...怕是着了道。” 阮秋面上不动声色,瞧见四周除了杨夫人和司空夫人外无人在明面上关注他们二人,便勾着裴妃云的手指,低声问道:“妃云,此话何解?” 裴妃云紧咬着下唇,瞟了眼坐在主座上的司空夫人。 “这个我也是听他人传的...这通判府里有一位...鲜少有人见过的大姑娘,这姑娘乃通判大人发妻妻子所生,后来通判娶了这位...清莲居士后,这位大姑娘便再未曾出现在外人面前,但时有传闻说这位姑娘在生母死后性情大变,被人关在后院里,总是穿着姐妹的衣裙跑出来,听说...” “听说这位司空姑娘总是会衣衫不整的被外来的男客撞到,当然...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传闻了,也是我听他人传的,做不得数,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看司空夫人如此作态,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阮秋侧耳听着裴妃云口中的这位司空大娘的来历,愈听愈是觉得耳熟,后来见整个院中的女眷们都被司空夫人的目光方向带着明着暗着的眼神看了过来,才恍然大悟道。 这位司空大娘,不就是曾经的阮家大娘吗。 阮秋心里嗤笑着,面上却隐含关心,但知晓这乃主人家的阴私,她们这些外人不好明面上问出来,便带着一脸茫然同众人对望。 “沈夫人...”司空夫人面带愧疚。 “沈夫人初来云州,怕是有所不知,我乃是夫君的继室,在我之前...夫君和姐姐曾育有一个女儿,可惜的是,那孩子自从自己生母病逝,便性情寡欢,少见笑颜,也不喜同外人相交,便长年独居于深宅中。”说到此处,司空夫人长叹一气。 “今日府上热闹,不知怎的便惊到了她...此时下人回报说前面男客那边出了点事,怕是...怕是这孩子胡闹,待会儿若是惊到了沈夫人,还望沈夫人看在她不过还是个孩子...莫要怪罪。” 阮秋口里连称不敢,暗中同裴妃云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阴霾。 ...... 据裴妃云所言,于那位司空大娘的故事满座女客都只听起过这个人,却在今日只为她正式介绍这位司空姑娘,可见其中...水有多深。 明明院中女眷如此之多,却偏偏要向她告罪,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闯入男客院中有何结果,即便是猜的也能猜到明日的坊间传言该是如何。 更何况那位司空大娘的经历同她实在是太过相像,叫她不由得想起了想起了当初沈瑜娶她的光景和初心。 那时她发觉自己身陷泥沼,所见之人皆是不怀好意、所闻之语皆是含枪带棒,叫她每行一步都心惊胆战,每说一句都得思转万千。 她那个时候太累了,沈瑜的一纸婚约仿佛一条绳索,叫她不由自主的要去奋力抓住。 那个时候的她想要抓住的是自由,而如今,她更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更加的贪恋沈瑜带给他的安乐生活,所以叫她想要抓住的...变成了沈瑜这个人。 阮秋想起当初她立在船舫上初次见到青年将军。 那个一身戎装的青年坐在马上是那样的身形丰伟英姿风发,叫人见之生畏,而下了马后却将所有冷厉藏起,只对她一人小心翼翼温柔相待,仿佛在保护一件易碎的瓷器,又仿佛草原上独行的野兽寻到了拥有同样遭遇的幼崽,在同病相怜后将她捡回去好好养着。 而如今... 裴妃云手下用力,将兀自出神的阮秋神志唤回,阮秋转头看去,发觉裴妃云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对司空夫人说道:“司空夫人,芷卉和芷蕊怎的还没来?” 说罢转向杨夫人,“怎的丛雪从云也还未过来呢。” 司空夫人面色一变,正要开口,却听得杨夫人道:“倘若通判府里当真出了纰漏,孩子们若是乱跑乱走了,怕是极为不妙。” 说罢便转眼看向了司空夫人,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两人互相针对针对了这么久,闹得撕破脸面的次数也不少了,杨夫人从来不做给司空夫人长面儿的事,是以这话问出来,在座的女眷竟无一人觉得有异。 众位女眷都晓得杨家的那三个孩子都是放在杨夫人心尖上的宝贝,此时便也纷纷附和,坐在末席上的一个绿袄妇人轻声叹息道:“是啊是啊,如今咱们都不晓得前头出了何事,倘若便这样任由这些孩子们乱跑,冲撞了可怎么办?” 司空夫人勉强笑道:“那我唤人去寻这几个孩子吧,不过她们应该都是躲在内院玩耍,杨夫人尚且放下心来。” 杨夫人似笑非笑的看了过去,并不接话,却还是转身吩咐了几句身后的仆从,便见她们相继出了院子。 阮秋瞧了眼主座上的司空夫人,见对方竟已是面色铁青,一双风情潋滟的美目几欲喷出怒火来。 这般当面不给人脸的事儿,也就杨夫人做得出来了。 裴妃云摇了摇阮秋的手指,凑过去道:“这二人一向不和,每当司空夫人想做出点什么,杨夫人总是第一个出来搅局的。” 阮秋转头看了眼坐在身侧的裴妃云,心中担忧不减,却还是扯出一个笑脸来,“不知传闻中以往的那些...那些男客都怎样了?” 裴妃云叹道:“那都是坊间传言,他们都说坊间传言不可信,都是更有甚者,有人言这位司空大娘根本就是人事不知,这都是她的父亲和继母将她嫁不出去,才想出的法子,以往那些我看不明白,但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都是冲这沈府来的,不是吗?”阮秋接道。 裴妃云没料到阮秋说的这般直白,转眼便看到那双曾经热闹过也沉寂过的双眼亮的惊人,叫她不得不心生赞叹,又有些心生不解,那日在知州府中看到那个人空有外表的沈夫人又有着些许不同,叫她又多了几分联想,叹道那位沈将军看起来虽是英武不凡,但武将一般都是不解风情的,那沈瑜怕是也不例外的。 阮秋看着主座上略有些不安的司空夫人,暗暗想着,这位司空夫人也着实大胆,自己不过是第一次上门,她便敢眼睁睁瞧着杨夫人对自己的挤兑,又整了这么一出等在这儿,如说是欺负沈瑜官职不高,可大熙文武官只有相互辖制,却少有高下之分,整个云州城胆敢欺负沈瑜的也应该只有知州府一家而已,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 阮秋心思翻转万千,于现实中却不过几息,少顷便有两个丫鬟急急忙忙的跑进来,一个附在司空夫人耳边细语,另一个却凑在杨夫人旁。 待得那两个丫鬟将话说完,司空夫人面色铁青,胸/口极速的起伏着,阮秋瞧着,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安也消失殆尽,又感觉裴妃云在案下偷偷勾着她的手指。 阮秋转头看过去,裴妃云示意她转头去看杨夫人。 那杨夫人表情满是嘲讽。 裴妃云面露得意,“看来这次没能如了司空夫人的意。” 果真,司空夫人开了口:“小女不懂事,扫了各位的兴致,好在并未出什么大事,否则当真是...今日真真是对不住大家了,过几日我定是要包下镜湖最大的船舫,到时候咱们姐妹们好好的耍乐上一天,再不管这些个琐碎事务。” 座上女眷纷纷附和,便是连连刚刚对其不屑的杨夫人也开了口,“那是自然的,咱们这些女子整日里操持家务,也是该撂挑子不干,找个地方好好玩玩。” 裴妃云笑着嚷道:“莫非夫人们要自个儿去玩,不带咱们这些孩子了吗?” “就是呀,娘亲你们要去那里玩?” 一道轻灵女声加入,阮秋闻声瞧过去,看到一对儿清丽姐妹花穿着藕荷色衣裙被一众仆从簇拥而来。 席上那个乖巧的小童见到立刻站起,斯斯文文的行了一礼,“两位姐姐好。” 惹得那两位姐妹花嬉笑不已,伸手去捏那小童的脸蛋,杨夫人见此祥怒道:“又欺负你们弟弟。” 阮秋见杨夫人这边其乐融融,司空夫人那边却是孤零零地一人,好不凄凉。 可她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没那么多的同情心,便问道:“方才听说清莲居士同杨夫人一般,膝下皆是有一对女儿,怎的此时不见人来呢?” 司空夫人闻言笑道:“芷卉芷蕊去瞧她们的姐姐了,这三个孩子虽说不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自小一同长大,情分还是极深的,如今姐姐出了事儿,妹妹去看看,也是极为应该的。” 阮秋闻言面色一转,脸上多了几分伤感,“那倒是,我也是如司空大娘一般,生母在我幼年时便以逝去,在府中也从来都不好外出见客,妹妹们往日见我可怜,来我住处陪我,论起永安城的事与人我却是一句也听不懂,白白浪费了姐妹们的好心,好在公主待我不薄,为了寻了门好亲事,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