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归》 「1」香寻 蛰世此地,原来是世人口中的世外桃源,后五国战罢,战胜国的国君,也就是如今统一天下的懿国国君冕,特恩赐其他四国之人可遣来蛰世。 当初的五国,除去懿国外,皆是上古族系,拥有自然之外的力量,但弱在人烟稀少,子嗣微薄。五国战争爆发后,虽有一段时间五国处于平衡状态,但毕竟懿国人力强壮,最后成为了战胜国。 此后,四国战后的未亡者,便聚集在了蛰世。 褚焉一面翻着《蛰世录》,一面顶着颇有些燥热的光线,慢吞吞的脚步在蛰世的大街上很显眼。正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街边穿戴干净的卖花女突然喊住了他,褚焉下意识地侧头去看。 事实上,不应称之为卖花女,少女穿着浅粉的长裙,正笑吟吟地看过来,即使她卖着花,周身的气质却完全使其脱颖而出,但偏贵气之中,有些让褚焉总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公子,第一次来蛰世吧?”少女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眉头一挑,然后微微抿了唇瓣笑。闻言,褚焉稍微走前了几步,然后颔首,他同时注意到少女别在腰间的三色花朵,只听少女又道:“既然如此,这朵花便送了你罢。”褚焉抬起头来看,果然瞧见少女已经掐了枝花过来。 那花分为两色,与褚焉平生所见的确不同,他一时间有些微愣,却忙推辞:“不可,姑娘。”少女却是笑吟吟道:“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你莫要推脱了。” 褚焉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已经习以为常,的确没有其他人的议论声。他笑了笑:“那就多谢姑娘了。”而后收起花来,又向着少女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褚焉将两色花放在了领口边上,而后慢慢地翻着《蛰世录》走着,大约行了片刻,人渐渐地少了起来,待到突然面前似有大片光亮时,绕进巷子之中,迎面便是一座古宅。 盘踞在身前的树影在地毡上不断蜿蜒,古树旁边被放着一鼎香炉,气息袅袅地升上九天而去,夹杂着淡淡的檀香的阳光衬着古宅上面附着的古老金碧锦绣,反射出耀目的光彩。被紧紧关上的大门使人思索其中的布置,却又因为一股子生人勿近而顿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么……”褚焉低言一句,而后揽了袖子上前,步步踩着石阶而去,纹理似乎都在脚底下一圈圈地荡漾开来,他伸出手指来轻轻在门上叩了叩:“颜旭座下弟子褚焉特来求见。” 片刻的寂静,周围连带着风声都无,褚焉轻轻抬起头来看了眼牌匾,上面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字真真切切。 闻人归。 天下最神秘的香料馆,也是最好的香料馆,处于这蛰世之中,似乎在四国遗民未搬进来之时,就已经开在了这桃花源地。而据说,这闻人归的调香师只有一位,手艺精湛,其香闻者白骨化精。 就在褚焉正要抬起手指敲下第二次时,老妪的嗓音从古宅内传了出来:“进来罢。”闻言,褚焉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伸出手推开门。一入屋中,扑面迎来的便是鼻尖若隐若现的香气,身后的光线轻微地笼罩在黑暗的古宅之中,勾勒出里面模模糊糊的模样。 古宅西壁是一幅淡描的山水,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面来,从中渗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暗香在空气中飘荡。西壁边上则是几排的架子,不同大小色泽的香料瓶子摆放其上。而杵在一进门位置的,是栏起来的台子。 褚焉轻轻关上了门,面前又变得黑暗起来,与此同时,不远处突然闪烁起来一朵焰花,骤然点亮了周围一圈的事物,褚焉微微一愣,便发现执着这蜡烛的是位身着浅青色长衫的少女,她面色冷淡眉目如画,阔袖中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只玉镯子,里面似乎掩着七朵合苞的不同色花朵,模样倒是罕见。 似乎是察觉到了褚焉的视线,少女微微一皱眉,而后敛起袖子来,淡声道:“你便是颜旭那厮的徒弟?”她声音轻缓冷淡,闻言,褚焉这才发现自己盯了半晌,不由微微侧过头去,颔首道:“正是……”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忙又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还请引荐调香师,家师有带话来……” “我便是调香师。”少女打断他,眸中满是不耐。“然,刚才是位老妪的声音……”褚焉皱了皱眉,却又听得少女冷笑一声:“颜旭这般奸诈之人,怎的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却仔细听来,少女开口的声音,可不就是刚才门外所听得的老妪之音? 褚焉知晓她正在讽刺自己,也不辩解,只无奈地微微一笑,调香师便慢慢走回了台后:“此后,你便待在这闻人归罢。” 褚焉的手指微微一紧,而后笑着颔首:“如此,今后唠叨了。”话音未落,调香师轻轻瞥了眼他:“你这花儿,哪来的?”褚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而后微微一愣,道:“是位姑娘相赠……” 闻言,调香师不屑地笑了笑,她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眸子冷静:“你若是想要两日后不治身亡,便继续带着吧。” “此花名为噬人心,你的那本《蛰世录》,可还得再好好看看。” 蛰世很少下雨,调香师说她这辈子最喜欢的天气就是下雨,实则因为慢吞吞地看外面的过路人狼狈的颜色很悠闲。听调香师这么说的时候,褚焉正在称量着香料,他的指尖都是香气,以至于眉头微微皱起:“调香师,你这么说,是不是……” 褚焉还未说完,闻人归的门已经被人粗鲁地推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便瞧见一抹白色从门外进来,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位穿着白裙的少女,面色颓然却不失绝艳之色,她身上被淋湿,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门外的风声随着少女的声音一同响起。 “拿去我的执念罢。” 褚焉愣了愣。少女浑身上下都是悲怆之息,她双目无神,袖子湿漉漉地在身侧滴水,唇瓣勾起扭曲的弧度,当她抬起头看到坐在台子后面的调香师的时候,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珍贵的事物,接近祈求地呢喃着:“拿去我的执念罢。” 风声在门外越发大了。 调香师却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盯着少女许久,而后侧头对着褚焉道:“去将门关了,风有些大。”她手下从柜子中取出一支蜡烛,静静地点了,一瞬间亮了周围一圈。 闻言,褚焉颔首,而后绕开少女去关上了门,却听见调香师淡淡的声音又响起在沉寂的氛围中:“花……现在应当叫你鸣凰,是什么事情,让你想要到我这儿来?” 少女在听到名字的时候浑身一震,她愣愣地看着调香师:“你没有变……”她顿了顿,苦涩地接着说:“你在数年前问我的问题,我今日来回答你……收去我的执念,我的力量罢……”她一面说着,眼眸已经轻轻地阖起,睫毛微微颤动下,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你的夫君呢。”调香师问得淡淡。 “他并不在意。”被称作鸣凰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我今日来,只是想要让你……”调香师一下子打断她:“你执念如此之大,我怎能收?” 少女却像是听闻噩耗一般,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如梦初醒般地将脸埋在手掌心中,哭泣声逐渐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他死了……” “我错了,我错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双肩不停抖动着,水滴从衣裙与黑发上抖落下来。褚焉去一旁拿了干布递给她,鸣凰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任由着浑身如同浸没水中,那调香师半晌才开口道:“擦干净了随我来吧。” “……”鸣凰随声缓缓抬起了头,那张削瘦的面容上残有泪珠,面颊旁湿漉漉地粘着发丝,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她一面小声抽泣,一面默默地拿了干布拧干衣服与头发,褚焉将台子上的蜡烛轻轻移了过来,而后问调香师:“要去拿干净的衣物么?” “不必。”调香师淡淡地说了二字。 而后等鸣凰整理好后,调香师才缓缓地起身,领着鸣凰与褚焉往古宅的后院走,这几乎是褚焉第一次踏进后院,与古宅相似的古香古色,雕栏玉砌,一丛丛不知名的花束开放着点缀,同样的参天古木横在院子的中央,旁边是摆放着一张软榻。 后院的香气不同于前院,是一种极其缥缈的气息,会让人的思绪在这里此起彼伏的感觉,你凡是闻见了的,都不大会注意,却偷偷地在心弦留下记忆的种子,而后抽根,发芽。 调香师执着蜡烛,待鸣凰躺在了软榻上,才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你当真准备好了?”鸣凰似乎是微微一愣,她笑的时候眉眼苦涩,而后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最后的珍宝,我也不愿了,只求在后世,能奢求遇到他罢了。”她微微阖着双眸,泪水从眼眶中缓缓地落下来,从红唇上滚落下来,最后滴打在领口。 “我知道了。” 褚焉只听得调香师最后化作无奈的叹息,而后后院突然沉寂下来,黑暗一点一点地弥漫在了四周,他静静地看着本明媚的天空变作乌黑一片,最后只剩下褚焉与调香师手中静默的蜡烛,在不大的范围内,照应出躺在软榻上,似乎死去一般的鸣凰的面容。 世界在那一瞬间开始了变化。 “闻人归,闻人归,黄泉碧落两相隔。” ——世有一人,谓调香师,过其下者,无论是何,虽是一枯,亦当发经久不息之香。有一日,一人至蛰世,其先安定,仍,蛰世独步之香店——闻人归,成了蛰世最秘,亦最著者。盖闻,闻人归之调香师,得素手春,白骨化肉,只是飘渺之香中,人皆以见己之前世今生,后遂梦觉,恍然大悟。 「2」信仰 靠近山野的地方总是丛生枝蔓,一夜的大雪茫茫地铺遍了视野可以看得到的几乎所有,寒气在这里是主导者,与之对抗的则是微弱不起眼却又无法无视的生机。一行行脚印在雪地上留过,鞋底板与柔软细雪相擦的声响发出着咯吱的声音,木杖划过雪面时偶尔的停留,过者似乎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连绵大山静静思索着什么。 他藏白的长袍纤尘不染,面色淡然唇角微微噙着笑意,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木杖,黑发从身后如同漫不经心的云,随意地在人眼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大雪之后,生机又少了许多……”男子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的眸色温和,淡淡墨色之下是划过的忧色,口中呢喃出来的话语轻飘飘地消失在这片空气之中。他握着木杖向前缓缓地走,右手上的檀珠在五指间滚动。 “簌簌……”一只飞鸟似乎受惊从不远处的林中扑腾而出,暂时地打破了寂静,男子缓缓地停下脚步,视线在林中的一处地方停了许久,他的唇瓣微微地挽起,而后轻轻吐出七个字:“出来罢,我不伤你。”声音温和正如其人,在这片充斥着高冷的天地中,是久违的温暖。 片刻,那丛被大雪压住的枯叶一阵抖动,而后从里面慢吞吞地张着爪子爬出一只白色的狐狸来,模样漂亮眸子细长,看得出来年岁不大,颇有些紧张地盯着男子,似乎是忌惮着他手中的檀珠与本身的力量。 “不是这里的种族么?”男子静静地看了白狐狸半晌,微微一笑,他向着白狐狸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向前走去。那后面的白狐狸踌躇许久,而后扒拉着雪跟了上去。 歪歪扭扭的爪子印渐渐地覆盖了男子的鞋印。 那一大一小身影渐渐地远去,从林中又缓缓走出两个人来,二人手中俱执着蜡烛,明晃的烛焰周围一圈的光亮,褚焉微微侧过头去:“调香师,这儿我们是感受不到冷热么?” “此处只是记忆罢了,又或者说是执念,你自然感受不到。”调香师仍旧看着那男子离开的方向,淡淡回答道。“我们且跟上去。” 男子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处破旧不堪的寺庙,一路的熟悉,白狐狸早已经生龙活虎得爬到他的肩膀上去,两只爪子一动不动地捏着男子的袍子,男子对此无可奈何,他轻轻呵出一口气,而后在寺庙之前停下。 大雪覆盖了这里,茫茫白雪与疯长的藤蔓枯枝压在寺庙之上,砖瓦已经看不太清楚,墙上斑驳的痕迹一清二楚呈现在面前,被微微合上的大门,朱砂有些磨损得厉害,长久无人参拜的寺庙,已经寂寥了数年。 但从缝隙中看,却是有微弱的光亮,支撑着这所寺庙。 男子眯了眯眼睛,而后走上前去,他的脚步突然一停顿,轻轻问道:“佛之地,你能随着一起进去?”他问的是肩膀上的白狐狸,闻言,白狐狸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吱吱了半晌,男子勉强听出来:“是因为力量不强大吗?” 白狐狸点点头,黑色的眼珠子寄竟然是满满的赞许。 男子不由微微地一笑,他捏了捏手中的木杖,而后踏着雪走向寺庙。当他的手指碰触到门时,因为破旧而发出的咯吱声响与雪簌簌地落下,男子轻轻侧了身子躲开,他一面道:“过路者沉衍,因雪甚大,能否借宿一宿?” 半晌之后,白狐狸正等得不耐烦,寺庙中却是传来了人的脚步声,不是少年坚朗,而是属于老年人的拖长音调,随后是满是褶子的手拉开门,露出人苍老却温和的面容。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香客了……”将沉衍迎入寺庙之内,另一位年长的僧人生起火,温和着苍老的眉眼笑着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叫觉清,他是觉尘。”话音未落,觉清咳嗽起来,觉尘忙在旁边递水给他。 沉衍烘着火,他肩膀上的白狐狸已经懒洋洋地钻到了他的怀中去,他一面缓缓地顺着狐狸的毛,一面道:“二位年纪大了,不打算离开么?” 觉尘苍老的面容上是风轻云淡的笑,他摇了摇头,皱纹深深浅浅地在脸颊上蔓延,咯吱咯吱的木柴燃烧的声音,在此刻他的声音之下却显得发轻:“我和觉清在这儿待了大半辈子,还记得当时进寺庙的时候,附近有村庄,有人烟,有香客……”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视线凝聚在身后的一座供奉的佛像上,不由挂上了满足的笑容:“即使现在没有了,我们也已经把这里当作了家……即使这个家是破旧的,也有我们所信奉的事物。” “……”片刻的沉默,沉衍的眉眼微微冷淡下去,他的视线在佛像上停留瞬间,而后轻轻一笑:“这样啊……”觉清拉了拉觉尘,而后对沉衍道:“施主休息吧,我和觉尘会轮流守夜的。” “那就劳烦二位了。” 夜深时分,白狐狸迷迷蒙蒙之中揪着人的袖子爬了起来,眼珠子缓缓地睁大了,就看到沉衍正捏着一张符咒,神色安静地看着那座佛像,扭过头四处转了转,那两名僧人却已经不知为何睡下。 “醒了么。”沉衍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微微侧了侧头,看着爪子不知往哪儿放好的白狐狸,有些发笑。 白狐狸伸出爪子指了指佛像,而就在那一瞬间,佛像前缓缓地凝聚出来一个透明的魂魄,年岁很小的少年,穿着素净的袍子,身形虚弱,他漂浮在佛像前,面色苍白地看着沉衍。 “……”白狐狸吓得忙跳沉衍怀里,脏脏的爪子在他的白袍子上留下乌黑的印记,见此,沉衍无奈地一笑,而后抬起头来:“你就是这寺庙供奉的佛像罢?” “……”少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过身,长久地看着躺在地上似乎是睡着了的觉清觉尘二人,他的眼底有看不出来的忧伤。 “你的力量在逐渐散去,你想要他们离开,对吗?”沉衍静静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而后轻轻地问道,“这些年寺庙没有野物的攻击,其实已经消耗了你太多力量。” 闻言,少年这才转过头来,他张了张嘴,而后是接近虚无的飘渺声音:“你是何人?” “沉衍,沉香沉,道衍衍。” “……他们陪了我数十年,如若没有他们,我或许会离开得再早一点。”少年的手臂微微一动,他的手掌朝着两位老僧人的方向伸了伸,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颓然地放下,沮丧的神色从面容上显示出来。 “我想要他们离开,你会帮我的,对吗?”少年又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沉衍。 他的眸子实在干净,或许这就是佛的眸子,澄澈干净到不可思议,你没有看到过又或者是领略过这样的风景,比之雪色,更加柔和却冰冷的颜色。 沉衍微微点点头。 少年微微一笑。 他向着二位僧人张开手臂,口中似乎呢喃着什么。 “我佛慈悲,法必护汝……”那一瞬间,无数的光亮从少年身后的佛像上腾空出来,而后在少年力量的指引下汇聚在觉清觉尘身上,那温暖的力量渐渐地笼罩了二人,少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满足的笑容。 真抱歉。 那或许是白狐狸迷迷蒙蒙睡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悲伤到剩下的力量都藏在了其中。 却永远无法施展。 或许这么多年的陪伴,也会让一个佛开始不舍。 但他的信徒,却不会知道这样困难的抉择。 一场熊熊的火焰。 「3」发芽 那是有血液中牵绊的别离,数十年的相连在此刻不复从前,天气仍旧寒冷的清晨,却是少见的阳光沐浴着人身,被抖落霜雪的树下,两位老僧人却痛哭得不能自已。 在他们的不远处,是只残留着枯木烧焦痕迹的旧址,昨日还有的,虽然摇摇欲坠却仍旧是安身之处的寺庙此时却不复存在,空荡的四周,雪花与阳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一点点覆盖在其上。 “怎么会这样……”觉清双手合十,老泪纵横的面容上满是痛苦,旁边的觉尘不停地呢喃着:“罪过罪过,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被烧毁的寺庙的地方,浑浊的瞳孔此刻却明亮得吓人,口中说出的话在这片雪地中久久回荡:“没有家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沉衍微微敛着眸子,他手中捏着的木杖手指不由收紧,他肩膀上的白狐狸似乎是感受到了沉衍的心绪,爪子捏着袖子松了松,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子也半垂下。 时间在此时一点点流逝,沉衍抬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去:“老师父,切莫悲痛,如今寺庙若毁了,怕是无安身之处。” 觉尘挣扎着起来,他似乎是要走向那堆废墟,沉衍忙扶住他,此刻眉毛泛白的老僧却痛哭得像个孩子。那是长达他半个生命的陪伴,是支撑着世间生存的信仰,也是……心中的家。一夜之间的烧毁,让这个家消失了。 “……”沉衍轻轻道,“生即生,死即死,老师父,此处偏僻,你们二人已经独自相伴了数十年,正是我佛体佑,才让你们尽快离去,好安度晚年。”他扶住的觉尘却猛然一震,觉清轻轻叹了口气,他目光悠远:“或许这便是天意。” 尚且年幼时来到香客众多的寺庙,长老领着相依为命的二人受戒,夜晚偷偷摸上寺庙供奉的佛像,即使狰狞的面容却在触碰的时候,温暖像是春天一样铺天盖地,在干净的小小的眼眸中,佛像就好像闪烁着光芒,那是模模糊糊却干净剔透的少年人影,含笑着伸出手指在二人的额头上轻轻印下痕迹。 那是佛啊。 再后来,人烟渐渐稀少,偏僻的这里,连带着寺庙都少了香客,长老去世之后,大部分僧人都离开了这里。只剩下觉清觉尘,一天天看着佛像上的光芒渐渐被灰尘夺取,一天□□暮而过岁月老去,在不知不觉中,方想起已经过了大半个岁数。 “如果是我佛的旨意,觉清会遵守的。”半晌,老人看着渐渐被大雪覆盖住的废墟,长叹一声。 “我佛慈悲。”跪下的老者虔诚又悲伤,那往日言罢的佛词,此时在口中却干涩不已,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最普通的祝福。 离开的时候,白狐狸偷偷扭过脖子去看,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被白雪覆盖的废墟之上,有着透明的白衣少年,他看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唇瓣边是满足的笑意,那光线逐渐打破身躯,一点一点变得璀璨发光闪烁,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又或者是这一片土地之上。 他最后的口型,似乎是佛与生灵之间最后的交流。 那么干净的眸子,拥有着佛对信徒的祈祷。 他说,谢谢。 与二位老僧人在城外分离,沉衍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而后转身准备进城,当他的木杖轻轻戳在地面上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少女像是蘸着糖水的嗓音。 “沉衍!” 他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白裙的少女眼眸如同月牙弯起,精致漂亮的五官鲜明又生动,额间是漂亮的朱砂,她的背后丛林大雪,风吹着白裙蹁跹而起,这般精致的相逢,此后刻于心中永不忘却。 沉衍半晌才反应过来肩膀上的轻松,他张了张嘴,有些呐呐:“小,狐狸……?”回应他的,是少女猛然扑过来的举动,细腻的墨发夹杂着柔和的阳光的气息,温暖的肌肤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一层灼热,然后是笑弯了的双眸:“是呀,沉衍,我叫做花巷。”她顿了顿,然后眼眸亮闪闪的:“就是花无百日红的花,佳人伫于巷的巷。” “花巷……”唇瓣中缱绻的名字,有些酸涩,沉衍抿了抿唇,眉眼间满是无奈,“可否,先将手放下……”他的手臂被叫做花巷的小狐狸紧紧拉住,温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烧在心头一般,是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温度,让沉衍有些不适应。 小狐狸回答得不对头:“沉衍还真是个好人呢!”她微微侧了侧头,笑:“所以我才打算见沉衍的……因为佛无法驱赶自己的信徒,所以沉衍才烧了寺庙的对吗?” 沉衍无奈地一笑。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觉清觉尘离开呢?”花巷不解地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旁边的沉衍已经抬起头,看着太阳的位置,然后轻声道:“香客的逐渐减少,佛已经快要失去他的力量了……他不得不从二位老师父身上汲取信仰,但是这又能支撑多久呢?而且老师父已经上了岁数,佛担心着,所以,宁愿自己消失在天地间,也要让老师父离开这座寺庙。” 这才是真正的信仰啊。 “原来是这样……咦,这里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吗?” “这里是郾城。” “沉衍明白好多!” 小狐狸紧紧抓住的手臂,男子温和地微笑,没有抽离。 “……”后面跟上的调香师静静地看着小狐狸的身影,她旁边的褚焉轻声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是有佛的么。”闻言,调香师冷冷一笑:“凡是生灵,皆存在于这世上,只不过是心中所想,所信不同罢了。”她捏着蜡烛的手指紧了紧,只听褚焉无奈地开口:“或许这名叫做沉衍的,当真心善,看他的打扮,与妖是不会沾染关系的。” “那也只是你们那处的说教罢。”调香师一面跟上去,一面淡淡讽刺,“我可不知道颜旭是个能这么说的人。” “妖有善,有恶,也无非是人心中所想不同罢了。”褚焉侧过头看了眼刚才那寺庙所处的方位,然后眯了眯眼睛,轻叹一声后跟上。 却说沉衍与花巷进了郾城,花巷从未见过多少人类的事物,此刻已然兴奋得完全没有昨日颓唐之感,她买了枝染白的花别在腰间,偶尔阳光打下来的时候折射出漂亮的弧度,逛了大约半日,沉衍看了时间道:“时辰不早了,先去客栈吧。” 花巷摆弄着腰间的花,修长的手指按在花瓣上一面嗤嗤地笑,闻言,她抬起头来好奇地问:“客栈?是类似于暂时的栖身之处么?” 花巷很聪明,沉衍含笑颔首。沉衍寻了一间客栈,本打算要两个房间,奈何花巷紧紧地缠着他不放手,连带着掌柜看二人的眼神都有些怪异,无奈沉衍只得退了一个房间,他对着花巷道:“纵然是这样,今晚你睡床上就是。” 花巷无所谓地点点头。 瞧着她这幅模样,沉衍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事得出去一趟,你就待在客栈好么?”见花巷沉默着不回答,沉衍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那去买你喜欢的什件好么?”他递给花巷银两,花巷却没有接,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漂亮的小姑娘开始抽泣起来,她用干净的白色袖子捂住眼睛,原来还只是小声抽泣,却似乎有泣不成声的前奏。 掌柜正打着算盘,本来也没多想管事儿,却看着客栈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忙捋了捋白胡子对着沉衍道:“还不哄哄你妻子,怎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呢?” 闻言,沉衍的面容瞬间红了,本来就清俊的五官此刻更添了几分令人心动的颜色,他忙摆手:“不不不,掌柜误会了,这位不是我的……”他的声音很快被花巷的哭泣声淹没。 “花巷,别哭了……是怎么了吗?”沉衍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帕子来给花卷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因为哭泣而显得绯红的面容,平添抹艳色,只听花巷哽咽着开口:“沉衍,是不要我了吗?”她的手指抓住沉衍的袖子,然后琳琳捏住了不松手。 闻言,沉衍微微一愣,他低下头去,正对上花巷一双干净的眸子,里面还眨着泪珠,水盈盈的,很是漂亮。但没有一般见过狐狸的妖娆,是一种不同的干净,纯美。 “沉衍,是不要我了吗?”花巷见沉衍呆愣着不说话,手下不由地又大了几分力气,她紧紧盯着沉衍,小脸蛋通红。“我不买东西啦,沉衍,不要不要我……” 她说得有些绕口,却仍旧很努力地说出来,直听得沉衍不由一笑,他轻轻抬起手臂来揉了揉花巷的头发:“不会不要你的。” 这只小狐狸,从遥远的地方不知为何到了这儿来,孤身一人,还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能够找到一个依靠,一定一定,很不想失去吧? 话音未落,花巷含着泪水笑着扑在沉衍怀里,在那一刹那,温暖就像是铺天盖地一般涌上沉衍,他不由拉住了花巷的手。 掌柜在一边瘪了瘪嘴,嘀咕了句:“还说不是妻子……” 「4」窥探 最后,沉衍便带着花巷一同去了他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座古宅,门前有着枯井,很少人经过,以至于古宅上的牌匾都生了灰尘,花巷从热闹的街市走来,遇到这么安静的地方颇有些不适应:“沉衍,这儿是哪儿?”她的手指仍旧紧紧抓着沉衍的袖子,沉衍抬起头看了眼生灰的牌匾,然后道:“这是我家。” “是沉衍的家吗!”闻言,花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拉着沉衍的袖子就要进去,沉衍无奈地弹了弹她的额头:“你看清楚大门。” 花巷一个吃疼,双手捂住额头抬头看,清清楚楚地看见宅子的大门上贴着一张符咒,忙停下了脚步眼泪汪汪地钻沉衍后面去:“好端端贴什么符咒!”沉衍无奈地说:“我祖上是很有名气的除妖家族,怕是担心有妖报复吧……” 花巷揉着额头嘀咕:“如果除,那肯定是坏妖,那还有什么好报复的呢?”沉衍听到了她说的,只微微一笑,然后主动拉起了花巷的手往宅子里走。 “沉衍沉衍我不进去不进去。”花巷吓得连刚刚被拉手的兴奋都冲淡了一些。 沉衍侧过头:“只要我拉紧你就没有关系了。”他顿了顿,含笑的眸子看向花巷,“不进去吗?”说着,他就要松手。 闻言,花巷反应极快地握住沉衍的手,然后瞪大了眼睛:“沉衍你这是在欺负我!”沉衍被她紧紧地握住,方感觉到自己袖子被花巷捏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由无奈地弯唇一笑。 古宅的大门被沉衍推开,一眼望进去可以看见生长茂盛的树木与花草,即使是长久不住人,但其生机却仍旧让人叹息。绿叶掩盖着古宅内的亭台楼阁,砖瓦早已经生灰,只能依稀从斑驳的朱红墙壁中窥探一二当时家族的繁盛。 沉衍轻轻将大门再关上,对着身旁正探头侧望的花巷道:“花巷,随我来。”闻言,花巷忙拉住沉衍的袖子,与他一同绕过石子路,从走廊中进了一间房屋。 一打开门,便只觉得灰尘扑面而来,花巷忍不住揉了揉鼻子,里面有些泛冷的空气让她有些不舒服。身后的光线把屋内的场景开始一点点地勾勒出来,露出里面红褐色的实木长桌,被几张黄色符纸覆盖住了桌面,与周围大不相同的,凡是有着黄色符纸的地方,都比较干净。 沉衍看了眼正揪着他袖子的花巷,轻声问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这个屋子几乎重要的地方都遍布着符纸,即使随着年月的消逝符纸的力量逐渐减弱,但其中充斥着的力量还是会让一些妖退避三舍。 “还好。”花巷柔顺地回了句话,她除了有点儿胸闷,其它都还好。闻此,沉衍似乎并没有很惊讶,而是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那张布满了符纸的长桌。 用手将符纸轻轻掀开,显露在二人面前的,便是一张写满了符文的桌面。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巷吓得瞪大了眼睛:“沉衍沉衍,这上面写的是除去的妖的数量吗?”闻言,沉衍点了点头:“还有符咒封印了其中一部分。” “我的祖上,一直以除去所有对人类不利的妖物为目标。等到我父亲这一代的时候,观念却成为了,把所有的妖物都除去,这一观点在当时竟然受到了大多数除妖家族的认可,于是一场暴雨来临了。”沉衍轻轻抚去桌面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淡淡地说,“而后来,有一上古妖族出手了。” “上古妖族?”花巷认认真真地听着,然后问道,“是什么妖族?” 沉衍向着她微微一笑:“这个就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当时双方损失惨重,我父亲也在那一战中身亡,全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只有年幼的我活了下来。我不赞成我父亲的观点,但是能够维护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便成了我如今最大的心愿。” 花巷仍然在琢磨着那上古妖族是哪一族,闻言,她歪了歪头说道:“如果现在的沉衍也是像沉衍父亲那般的人,我或许就活不下来了吧?” 沉衍忍俊不禁道:“如果是只妖都和你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上一位除妖师,或许世间就没有妖了吧?” 知道沉衍在取笑自己,花巷瘪了瘪嘴,她的视线开始在屋子里面打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而后严肃地问道:“可是其他除妖家族还是有幸存者的吧?” 闻言,沉衍愣了愣,而后颔首。 “所以遇到沉衍真是太好了。”花巷眼睛一亮,“原来我所有的幸运都用在这儿了吗?”她说得倒是眉飞色舞,眉眼之间却是有着一闪而过的黯然。 即使是一瞬间,沉衍也捕捉到了。他的眸子微微低了低,然后坐在长桌后的椅子上,将放在桌子上的匣子打开。那匣子是沉木雕刻,花纹已经变得有些浅,但是上面栩栩如生的图纹仍然看得清晰。 见沉衍不说话,花巷并没有沮丧,而是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身旁看着沉衍打开匣子。 里面安安静静摆放着的,正是一支木簪子。 甚至没有尤其华丽的纹理或者点缀,在棕色木簪子的末端,只镶嵌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看样子似乎是用玉石雕刻而成的,但断其色泽,却又断断不是。 “……”在那支簪子被拿离匣子的时候,花巷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升腾而起,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就见沉衍已经捻住簪子,开始附身于桌面上刻着一些什么。 那符咒似乎潦草,却又充斥着特有的力量,这下子,连带着花巷都看不太清,亦或者是说不明白。而在一排符咒写罢,沉衍的笔锋渐渐变得柔和,花巷一点点地读出声来:“渡佛而去,候二者安宁晚年。” 那一刹那,似乎有微微的白光从簪子末端的白色花朵中绽放出来。那一点点诱惑的力量,仿佛就在引诱着世间所有的人去占为己有。花巷忙咬了舌尖,一丝血迹从口腔中蔓延,才强行压下了那种异样的感觉。 沉衍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写完之后就立刻将簪子放回了匣子。 花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舌尖上的疼痛蔓延开来,她不由地苦了张漂亮的脸蛋。 “让你不要随我一起来。”见此,沉衍无奈地开口,而后道,“过来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被咬坏了。” 话说出口,沉衍虽然有些微愣,毕竟花卷还是小姑娘,但一想到花卷没心没肺的性格,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反倒是一向反应迟钝的花巷,双颊猛然熏上了一层红晕。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不,不用……” 沉衍没有听完,他看着花卷疼得有些皱起来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当时你再怎么哭都不该让你随我一起来的。”话音未落,他已然拉着旁边的花巷站起来,而后左手轻轻捏住花巷的下巴,轻声开口道:“把舌头伸出来看一看。” 花卷别扭地不敢对上沉衍的双眸。 “你前阵子刚受过伤罢?别又失血过多。”见此,沉衍敲了敲花巷的额头,开口道。花巷惊讶地侧过头来看他,然后瞪了眼沉衍,乖乖地把舌头伸了出来。 小小的舌尖上,果然有着牙齿咬破的痕迹,鲜血似乎有些止不住地流出来。 沉衍的眸子微微一沉,他转过身从书架上的第三个抽屉中取出几片绿色的药草来,无言着递给花巷,示意她含着。 见沉衍似乎是生气了,花巷呐呐地不敢说什么,忙接了药草含着,一双干净的眼眸紧紧盯着沉衍。 「5」念念 药草刚刚接触到舌尖,花巷的眉毛都扭在了一起,疼痛感尤甚于刚才,她的手指不由微微地捏紧,以至于眼眸都眯了起来,疼得眼角闪了几滴泪珠。 饶是这样,她还是龇牙咧嘴地对着沉衍道:“沉衍沉衍,我下次一定听你的话,所以不要生气了……嘶……好不好?” 不知为何,看到花巷这幅模样,沉衍的心都有些揪起来,听着花巷这么说,沉衍却是不由地笑出了声,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而后说:“我不生气,你别开口了,好好含着。” 花巷的面容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我就知道沉衍最好啦。” 沉衍简单地又打扫了下屋子,便与花巷准备一同离开古宅,花巷看着沉衍把古宅的大门又合拢了,不由问道:“沉衍,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呢?”刚才的草药果然效果很好,现在花巷只觉得唇间清凉,一点血腥味都没有了。 听到花巷这么问,沉衍微微一愣,他回头看了眼古宅生灰破旧的牌匾,淡淡笑着开口:“因为啊……这里有着我不好的回忆啊。” 花巷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一笑:“不好的回忆那就忘记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闻言,沉衍也不由地笑了起来:“是啊,既然是不好的回忆,那我就忘记好了。” 少女笑着抓住沉衍的手,温暖的气息一点点地从手指传到心中去。沉衍垂了垂眸子,然后道:“走吧花巷,我们回客栈。” 就在花巷要点头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男子冷冷的笑声:“好家伙!沉珏若是知道他的儿子与一只狐妖私下来往,怕是死了也不得安生罢!” 二人皆是抬头看去,便瞧见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走了过来,他手中执着一把长剑,面容俊朗,却因为眉眼间的犀利而生生狰狞了三分。在他的左眼下方,有三道疤痕,在男子冷笑之时,便像是蜈蚣一般在眼角盘旋。 见到此人,沉衍下意识地将花巷拉在身后,他淡淡地对上男子的眸子,然后道:“家父已逝,世叔还是少说些好。”被称作世叔的男子眯了眯眼睛:“少说?当初最赞成灭掉妖族的,可不就是你的父亲?没想到竟然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只晓得帮着妖怪,啧啧啧……”他顿了顿,冷笑起来:“你该不会是看上这只小狐狸了吧?” 沉衍的心一跳,他忙冷冷道:“世叔,我谅在你是我的前辈,你三番两次捣乱于我我不曾回击,如若再次恶言相对,就休怪侄儿无情。”说罢,见男子面色变得不好,他轻轻一拉身后的花巷,而后径直从男子身边绕开。 花巷觉得这男子身上的气息着实令她感觉不舒服,就像是有无数死亡的妖魂在□□叫喊,夹杂着难以言说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她浑身都冰冷冷的,尤其是在经过男子的时候,而就在她迫切地拉着沉衍的手要离开时,旁边的男子冷冷的,不屑的声音传来:“既然执迷不悟,也别怪世叔到时候心狠手辣了……既然阻止不了你,我便毁了你。” 声音很轻,似乎是呢喃自语,却深刻地传入了花巷的耳中。她浑身一个冷颤,忙侧过头去想着,而后浑浑噩噩地任由沉衍拉着。一直到了街市上,沉衍步子变缓的时候,他侧过头才发现花巷不对劲,他忙喊道:“花巷,花巷?” 一连喊了好几声,花巷才反应过来,她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沉衍的模样,鼻子不由一酸:“沉衍……”“怎么了?那人对你说什么了吗?”见此,沉衍皱了皱眉,忙问道。 “没什么……”花巷吸了吸鼻子,然后猛地就扑在沉衍怀中,眼泪使劲地在眼眶中打转,她强忍着不落下泪来,被她抱住的沉衍愣了愣,而后也不管在街市上,轻轻叹了口气后揽住了花巷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还说没什么……”话音未落,花巷已经闷闷地问道:“沉衍,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已经很久没有对我而言的麻烦了。”闻言,沉衍轻轻笑出声来,“就在我还苦闷的时候,突然有人给我找麻烦……虽然无所适从,却还是需要去面对的。而且,这不是麻烦啊。” “不是麻烦那是什么?”花巷把脑袋从沉衍怀里面抬起来。 是责任啊。沉衍微微一笑:“好了不说了,回客栈吧。” “沉衍你每次都不说完。” “嗯。” “你们人间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君子,君子……” 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透过繁华的街市与接近人山人海的气氛,褚焉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的蜡烛,他看了眼离去的沉衍与花巷:“这二人……应该说是一妖一人,是对彼此产生了眷恋吗?” “……”调香师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说是眷恋也好,更多的想必是依靠。” “调香师是了解一些什么的吧。”褚焉看着调香师安静的侧脸,不由地微微一笑。闻言,调香师看了眼他,冷冷道:“了解如何,不了解又如何?这世间的事物,总是让人看不透的。” 褚焉看了眼天空,然后轻轻道:“但是我不明白,这所谓的眷恋,又或者是依靠,当真能让两个认识不久的妖与人如此对待吗?”他轻飘飘的话语落在调香师耳中,调香师抿了抿唇,而后看着手中的蜡烛道:“情之一字,最是无情。”说罢,她一言不发向前走去。 “情?”褚焉正待要跟上去相问,却突然听见调香师高声道:“褚焉,拿着红烛离开!”还没等褚焉反应过来,他便看见调香师已经扔了那红烛给他。 奇特的是,红烛并没有熄灭。褚焉忙接住了,只听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抬头看果然是调香师的方向,不知何时调香师已然随手从地上拾了根木棍,她动作凌厉,而对方显然也是高手,手中的剑闪烁着亮光,即使锋利却也短时间奈何不了武功精湛的调香师。 “这只是第一朵,你们未免也太小心翼翼!”只听调香师冷冷对着对手开口,那人一言不发,穿的是浅灰色的长袍,模样清秀,黑发高高束起,你来我往之间,手腕动作非常精巧。 侧身躲避剑刃,调香师余光看了眼褚焉,忍不住咬了咬牙:“褚焉,你要不然拿着红烛离开,要不然过来合力击退这厮!”言罢,那褚焉方醒悟过来,他歉意地看了眼调香师,而后一手捏了法咒就扔过来。 “褚焉!你扔准点!”那法咒轻飘飘地过来,却在即将要到达的时候硬生生增强了力量,如此便罢,那方向却还是对准了调香师的。调香师忍不住喊了声,而后迅速躲开法咒,随手用木棍迎过灰袍男子的攻击。 「6」花絮 剑影已然与木棍虚影在空气中划过,调香师衣袂翩飞青色花纹在袖子上宛若要飘荡起来,褚焉也忙重新捏咒扔向调香师对面的人。那人一面接下攻击,一面冷冰冰地道:“倒是没有想到此次你还带了帮手来。” 调香师握住剑丝毫不为所动地挑起剑势,只听她淡淡道:“时隔许久,没想到你的眼光还是这么差。” 那人与褚焉的唇瓣同时微微一扯。 褚焉已经开始习惯了调香师明里暗里的讽刺也不放在心上,那人却也像是极其熟悉调香师性子一般不作回答。他一手握着长剑挥空前去,一手却又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短刀,余光看准褚焉的位置,顺着风向直接投去。 那动作与速度极其之快,调香师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她反手挡住那人的长剑,侧头看时,方发现褚焉却没有半点危险来临之感。只见他轻轻一点脚尖,而后借力自刀面上踩去,蓝色长衫随风轻轻飘起,清俊的眉眼宛若远山的画,看得调香师微微一愣。 “呲——”就在这时,长剑毫不留情地破空而来,向着调香师的心脏稳稳指去,调香师冷冷一笑,她下举木棍脚步一个旋转侧身,虽然躲避较快,却仍然因为锋利刀剑而划过了袖子。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他不由地皱起了眉,调香师翻身用木棍一扫,只见男子手被狠狠打过,而后长剑便从其上被拍至地面。只听得一声清脆响声,男子不顾被打得发红的手,而是看着调香师淡淡地开口:“你分心了。” “关你何事。”调香师轻轻瞥了眼自己被划破的袖口,而后收回视线,淡淡一笑,“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没有练到你能到达的地步就来挑战自己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傅宿,那人就只教了你如何狂妄自大么?” “……”被称作傅宿的人没有回答,他弯下腰拾起长剑,而后仍旧拦在调香师前面,半晌才道:“他们的事情,不要插手。” 调香师正待说话,站在后面的褚焉已然走上了前,他看到刚才调香师的举动,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眼调香师的手臂,他道:“既然如此,调香师,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调香师皱了皱眉,“褚焉,我带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风景的……”褚焉直接打断了她,而后微微一笑:“时间尚早,你又受了伤,这位傅宿公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还是先去休息处理一下伤口吧。” 闻言,调香师看了眼褚焉,见他正紧紧盯着自己,片刻方颔首:“好罢。”她一把松开手上的木棍,伴随着木棍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声响,调香师转身就走,“走吧。” 褚焉应了一声,而后看向仍旧紧紧盯着调香师离去背影的傅宿,向着他微微一笑:“公子的手怕是也受伤了,还是早些包扎的好。”他双手抱拳对着傅宿微微一行礼,而后跟上往相反方向离开的调香师。 “你太慢了。”褚焉执着两只红烛上前,便听见调香师带着与往常一般的不屑的声音开口。 他侧头看了眼调香师。 周围是挤挤攘攘的人群,二人就这样穿过人群,也不知自己是透明的,还是人群是不存在的。调香师淡淡的面容似乎对此早已看惯,她的轮廓很秀气,却带着与外表年龄不同的深邃与稳重,调香师的双眸干净漂亮,是一种由浅至深的颜色。就像是褚焉在师父颜旭的住处最爱看的云海一般,缥缈的云轮廓周围,是淡淡的璀璨的金色,在一刹那似乎能够治愈心中所有的悲痛。 调香师最常穿的衣服便是她身上的这件,浅青的纹理底子绣着长裙,玉白色上衫领口是简单的花纹,而在那肩膀一直盘旋到腰间的浅浅淡淡,却在阳光下仔仔细细能够发现的藤蔓一般纹理。 而她那宽大的袖口中,也若隐若现地显现出少女纤细的手腕与圆润的镯子,那镯子正是褚焉第一次所见的镯子。正在他准备移开视线的时候,却发现镯子之中封存的七朵花,里面一朵精致的绽放的白色花朵,花瓣微微合拢了一些。 “……”褚焉眯了眯眼睛,而调香师已经轻轻拢了两只袖口转过头来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调香师问得淡淡,褚焉笑了笑:“在前面停下吧,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他选了块看起来干净的地方让调香师坐下,调香师有些不情愿,却仍旧是坐下了。褚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弯了弯眸子:“调香师,你这般讲究,日后是嫁不到好的良人的。” 凡想着调香师又会讽刺他几番,却微微抬头之间,调香师淡然着面容微微垂着眸子,紧紧抿住的唇瓣一句话都没有吐出来,而那双半叠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指,却是不由自主地轻轻相互交插起来。 片刻的沉默,褚焉愣了愣,而后从随身带着的包中取出一些药物与干净的帕子,他道:“纵然调香师你这么厉害,但依旧要当心,万万不可再……”却是调香师打断了他,调香师一把抓住褚焉的手腕,褚焉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被划破的袖子上一点点地染上了血迹,他不由皱了皱眉,却听调香师道:“我无需那些虚假的事物。” 她说得冷淡,眉眼之间自然是不屑,却又有褚焉看不懂的悲色,虽然很快逝去,却依旧让他微微一愣。还没等褚焉开口,调香师又淡淡道:“想必也只有你们这种人会想着人间情爱。”她的眸子微微一转,竟然是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调香师本就笑得少,此时唇瓣微微挽起的时候的弧度,让她的面容都像是染上了淡淡的光线,加之干净的眉眼,褚焉看得不由微微一愣。 而调香师继续说:“不过实话告诉你罢,凡是我认识的,基本上这些情爱,也只能留到阴曹地府去。” 不知是哪儿来的风,轻轻吹起调香师的发丝,一时间掩盖住了她的眸子。 闻言,褚焉无奈一笑:“如若如此,我也是没有这个想法的。”他轻轻站起身来,而后弯下腰给调香师包扎伤口。 「7」香缘 很快包扎结束,调香师却是极其不在意手臂上的伤口,她冷冷笑道:“武艺不见长,包扎却是好极。”她明里暗里无非是说褚焉武艺差,褚焉无奈地笑了笑:“可能是没有调香师的天赋罢?” 调香师淡淡瞥了他一眼:“无需你说出这种实话来。” 四周静悄悄的,虽然偶尔有不远处街市的喧闹声传来,但却很快又淹没在空气之中。凡是风声吹起时,调香师额前的发丝总是微微地飘起来,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半晌,二人之间的寂静才被男人冷淡的声音打破。 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的。 “少年,你叫做什么?” 褚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去,在逆着光的地方,果然瞧见婆娑叶影下染上一层斑驳的浅灰色长衫,而后是微微皱起眉来的面容。男子正站在树梢上,看样子极其轻,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对着褚焉开口问道。 这人正是刚才的傅宿。 “……”褚焉眯了眯眼睛看他,而后在阳光下微微挽起淡淡的弧度,“在下褚焉。” 闻言,傅宿似乎是沉默了片刻,大抵是在脑海中搜寻有无这方面的人物。倒还是调香师冷笑着道:“你不必想了,他只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你若是能够知道,还当真不可能。” 傅宿很明显地皱了皱眉,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记忆,面色渐渐地阴沉下来,冷着面孔看了眼正微微笑着的褚焉,他淡淡道:“褚焉,上来与我一战。” 话落,调香师却是再次笑出声来,傅宿皱了眉看她:“你是认为我没有资格与此人比试?” “我可不希望我的协助者半途中与人比试受伤过重死了。”调香师丝毫没有看傅宿,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褚焉在一旁也无奈地说道:“傅宿公子,在下对于比试实在无能为力。倒也不是藏拙,若是真有拙可藏,调香师也不会如此说我。” 谁知傅宿的脸色更沉了,他的眉头几乎要紧成麻绳,冰冷俊秀的面容上唇瓣紧紧抿着,褚焉歉意地向着他笑了笑,视线在傅宿的手上停留片刻,而后缓缓道:“傅宿公子,手上的伤还是先包扎一下的好。” “……”闻言,傅宿神色诡异地看了褚焉一眼,而后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褚焉便又看了眼发肿将要转紫的傅宿的手掌,笑了笑。 “和他废话什么,走了。”调香师不耐地站起身来,而后转身便要走,褚焉正要跟上去,本来站在树上的傅宿却是一个点足下来:“调香师,你还是待在这儿的好。” 他冷冷地拦在了调香师与褚焉身前。 天色已接近黄昏,三人就这般僵持不下,调香师突然道:“也好,那我便在这儿制香。” 傅宿神色莫名。 果然,调香师转身继续坐了下来,也不知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了一些瓶瓶罐罐,随意地散在了地面上。这是褚焉第一次看到调香师制香,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制香时如此漫不经心。 调香师平时只称量香料,轻易不制香,但此时,她却又像是忘记了当时称量香料的分毫不差,而是戴着手套随手从瓶罐之中倒出来一些,直接捏了放在琉璃瓶里去。 “调香师,此香当真能白骨化血否?”看着调香师接近随性的动作,褚焉认真地问道。闻言,调香师一面回答他一面用三根手指夹住琉璃瓶子震荡了几下手腕:“何故如此问?” 褚焉将他在《蛰世录》中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地背了下来。 听罢,调香师挑了挑眉:“所以常说你们这些人朽木不可雕也,当真也是让我长了见识。”她顿了顿,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半分迟钝,“人若已死化作白骨,那便是精血无存,香料入得其肤,入不进其骨。何言白骨化血之说?当真是愚昧无知。看来当时让你看《蛰世录》,倒还是我的过错。” 对于调香师三句两句不离明嘲暗讽,褚焉早已经开始习惯,况且他对于这些并不太在意。闻言,褚焉颔首:“原来如此,可调香师的香料,总该有奇特之处。”他说得淡淡,调香师却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微微弯了弯唇:“此话却是对了。” 二人不顾及还有另外一位人在场,调香师就淡淡解释起来:“虽然香不能白骨化血,但却是人心之间的芥蒂。但香有好有坏,正如世俗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她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厌恶与不屑,“我当真不知晓,在面容上涂抹□□是什么爱好。而我所制作的香料,只有有缘之人才能用上。它会重新连接起人心之间的关联,正如鸣凰的执念,重新带回初始,使我能够了解到起因结果,为她制造出适合她的香料,消去执念,方入轮回。” 褚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调香师便又继续说:“当然了,世间因果,在接受了我的因,那被授予香的人自然也是要还我一段果。简而言之,就是所说的代价。” 她轻轻捏着杵子,而后漫不经心地铎着石头罐子里的香料,便听得褚焉道:“正是因为有执念,所以才会有因果。但若是需要凭借香来遗忘的执念,当真是令人痛苦,亦或者是难以忘怀的……” “但若是失败了呢?”就在这时,话音未落,旁边的傅宿淡淡插话道。 “若是失败……自然就是带着执念入轮回之道,一生一世,又或者是生生世世不得安宁,而更多的,便是这世间又多了几分怨气。” 调香师轻轻回答了一句,而后脱下手套,将木罐子里剁碎的香料小心翼翼地倒在瓶子之中,在一刹那间,碎香料偶有在空气中散布出来时,浓烈的香气瞬间普遍了一片区域。每一片都像是充斥着那种会令人毛孔颤抖的气息与如同生灵般诱人的味道。 的确不同于褚焉所闻过的香料。 这种香,极浓烈,却又出乎意料地给人清淡浅薄的感觉。而同时,灵魂颤抖也成为了在你细细闻香下的感觉。 「8」迷途 这种香气开始静静地流淌在空气之中。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为何还要选择这种方法?”褚焉愣了愣,他看着调香师娴熟的动作,不由开口问道。 “如若成功了,对双方不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调香师淡淡地开口,“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们则是见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 “如果是用轮回来换取的。”褚焉轻轻叹了口气,他的鼻尖掠过调香师手下不断研磨出来的香气,就像是密布的猎网一般织在人的心上,让从唇瓣中的呼吸一点点地滞停,直到那微微启唇时似乎都能够含住那触手可得的香味。他顿了顿,而后接着说,“那我宁愿,不要这执念,又或者是,不再去见生我执念之人。” “……”调香师没有接话,她的手指却是微微一顿,然后是微微捏紧了的脂腹,香气缠缠绵绵地从指尖蹁跹出来,身后树叶朦胧迷糊的阴影投在她的面容上,有些看不清神色。半晌,在这香气之中,傅宿淡淡地说道:“既然都说了是执念,你何故不去见,不去思,不去念?” “大抵是我这人平生无甚大志,执念如何倒也没有品尝过是何滋味。”闻言,褚焉笑了笑,他干净的眼眸中有着如同绿叶一般澄澈的颜色,当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微风吹来时嗅到的清新的空气。 “协助者,你的话太多了。”调香师一下子打断他,口气中是满满的不耐烦,她将袖子微微卷起,露出来半截手臂,修长泛白的手指捏着一把香料,褚焉侧过头看时正好瞧见调香师面上常见的不屑,“我见过许多胸无大志的人,能够这般有勇气说出来还笑得下去你着实是第一个。” 香气越来越浓了。 在这片堪称虚无的世界之中,褚焉甚至只能通过天气的变化来判断时间的早晚。他在迷茫之中有时连带着岁月的流逝似乎都渐渐忘却,在这片树荫之下,傅宿丝毫不肯退让地守在这里,而调香师也没有执意离开,而是安安静静地在树下制香。 她似乎是不知道疲倦,微微垂着的眸子中藏匿了那么多的颜色褚焉却一概不知,他能做的只是在天色稍晚的时候千方百计想着让调香师去休息。有时候站在对面的傅宿也看不下去,却换来调香师如同往日的嘲笑与讽刺。 天色大变的那一天,是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几乎是让整个地面颤动的力量,连带着这棵身后的大树都不断地抖动着枝叶,空气中浩荡着传过来的气息,充斥着不安与烦躁。调香师本来淡淡的眉眼一下子皱了起来,她几乎是在一刹那收拾好了香料,然后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在那里,天边的云霞亮得惊人。 调香师放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她的目光投向与云霞相反的方向,然后道:“褚焉,随我一起去那沉衍的老宅。”话音未落,站在不远处的傅宿却是一个踮脚而来,调香师不慌不忙地将手中捏着的瓶子直直地向着正冲过来的傅宿扔去,纵然傅宿反应再快,却仍旧是被因为空气而震开了瓶盖,从里面迸发出来的一股浓烈香料扑了个满怀。在一瞬间,傅宿刚刚闻到那香气,下一秒就手脚发软跌倒在了地面上,发出来的响声与地面飘扬起来的尘土直看得褚焉微微一愣。 “三二一倒下。”语罢,调香师转身就走,“褚焉,走了。” 褚焉愣了愣,而后跟上去:“调香师,这香料……不是为了执念而做的吗?”闻言,调香师看了他一眼,然后嫌弃地开口:“你日后莫要与我一起进入执念了。”她看着褚焉无奈地微微弯了弯眼眸,而后解释道:“你都说了是执念,我又并无妙手回春的本领,怎生这么短时间就能制出香来?那只不过是对傅宿的敷衍罢了。” “原来如此。”褚焉回头看了眼仍然在地上不断挣扎的傅宿,轻轻颔首,“对了,现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天有异象,虽为云霞之兆,却充满了与之相反的力量……”“大事迫近,等到了沉衍那老宅你就知晓了。”对此,调香师只淡淡说了句。 索性二人的记性都不算差,很快就赶到了当日沉衍带花巷来过的老宅,老宅的大门像是被人硬闯了进去,似乎是迸溅出来的鲜血撒在那被撑开成了两半的符咒之上,然后渐渐地融在符咒之中,猩红的颜色看得人莫名心慌。 褚焉跟着调香师进入老宅,刚到那沉衍刻字的屋子前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就铺天盖地地涌上来。调香师微微伸出手指来,在虚空中轻轻一捏,就像是握住了什么一般,而后眯了眯眼睛。片刻,只听得一声压抑的痛声,而后是鲜血从血管中迸溅出来的声响交杂在了一起。褚焉忙轻轻推开门,便看到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染着点点的鲜血,狠狠地倒在地面上,与此同时,木匣子脱落着摔落于地面,发出声音的同时,那使着空气隐隐动荡的力量不断从其中流泻出来,本来温柔的色彩,却在触碰到少女肌肤的时候,化作利器,一点点地割破着她柔嫩的肌肤。 似乎是滚烫着的鲜血,从伤痕中泗泗流出,在人的眼中就如同一幅绮丽的风景诡异又令人着迷的色彩,夹杂着纯净的白色,一点一点渲染起来,最后蔓延在了白裙之上。少女面色苍白,唇角却微微含着笑意,眸子冰冷之间,是干涩的落不下来的泪水。她紧紧盯着那跌落下来的木匣子,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是狠狠地支撑起身体,右手往木匣子的方向伸去。 几乎是鲜血与伤口已经分不清,那本来还清澈的双眸,此时却渐渐地蒙上了一层迷茫与痛苦,微弱的呼吸与不经意间的喘息声,疼痛与麻木相互交织蒙上心头,少女接近睁不开眼睛,她微微张了张嘴巴。褚焉能够看到少女的口型,似乎是在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从唇齿之间吐出来的,饶是身体流出鲜血眼眶落下泪珠也深深记住的名字,在泪水从面颊至唇瓣最后滑落到颈脖的时候,能够安安静静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两个含着血水的字,又或者是名字。 她喊着,沉衍。 「9」荒芜 沉衍。 很轻的一声呼唤,褚焉的瞳孔渐渐变大,他的眼眸中倒映出来奄奄一息的少女,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地抬起来,他的脚一点点地往前跨去,身后却响起来调香师冷淡的声音:“没用的,你忘记这是哪里了吗?” 褚焉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少女,正是不久前沉衍身边的白狐狸花巷。 而此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花巷有些灵力耗尽,那双向来干净漂亮的眸子,也像是染上了令人害怕的色彩,迷茫与无助交织,强大的力量与自身相互抵触。鲜血在白裙上蔓延流淌,虚弱的生灵安静地躺在地上,努力支撑起整个身体,花巷的手指,即使一次次被割伤,也一直伸向着离她不远的木匣子的方向。 那玉色的指尖,缀着血珠,颤抖着,伴随着鲜血一点点迸溅,在扭曲之中,终于抓住了木匣子。 一声闷哼。 花巷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但不能掩藏的喜悦却是流露出神色她挣扎着爬了起来,衣服摩挲之间,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木匣子,而后宛若千斤重一般打开——她的唇角缓缓流下血水。 “……”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手指用力地将木匣子打开,花巷握了握拳头,然后一把抓起木匣子里面的簪子。 那朵晶莹剔透的白色花朵,仍然静悄悄地绽放着,流光溢彩不足形容它周身的变化,莫名其妙的吸引与强大力量似乎是要强行控制花巷,花巷咬紧了牙齿,手上的鲜血滑落在白色花朵上的时候,那朵花朵,却像是纤尘不染一般。 “再等一等,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力量。”花巷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她呼吸有些急促,泪水不断地在眼眶中打滚,“真的,只要再等一等……只要,只要见到沉衍就好了。”她握住簪子的手指细细地在颤动,而后扶着桌子站起来,那澎湃的力量一时间激得周围书本翻飞,木屑纷纷扬扬。 她挣扎着往屋外走去,力量伴随着她的方向,一圈一圈地扩散,甚至,开始毁坏这座古宅。 花巷从褚焉透明的身体中经过,褚焉动了动手指,然后唇瓣扬起一抹无奈的浅笑,睫毛微微垂下的,是飘过的黯然。 “沉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像是在问调香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褚焉手中捏着的红烛,开始不停地晃动着虚弱的火苗。 调香师沉默着看着花巷摇摇欲坠的身体:“跟上去就知道了。” 这座古宅,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般,接近于毁灭一旦。 花巷哭得眼泪与血水混杂在一起,她拖着僵硬的身体,从门槛上跨出去,她手中紧紧抓着那簪子,眼泪不断地落下来,口中呢喃的却始终只有一句话——“再等一等……沉衍……” 这副样子,当她踏上街市的时候,明明不久前刚好见过还对着她和蔼笑着的人们,此时早已经慌作一团,花巷想要解释,却换来更害怕的眼神。血水从她的白衣上滑落在地上,渐渐面无表情的面容,她甚至挤不出来一丝苦笑。 明明……不久前还打过招呼的啊…… 花巷看着商贩匆忙逃离的时候从怀中掉落下来的糖葫芦,然后摔落在地面上,滚落着黏上了灰尘。 “……沉衍。”花巷愣了许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抱头蹲下,大声哭泣起来,那是支离破碎的情感,鲜血混杂在她紧紧握住的簪子上面,妖娆的白色花朵似乎将要一点点地绽放,在那一瞬之间,花巷的身后开始缠绵起风,灰尘之间生出的九尾泛白的颜色硬生生要割破天际一般。 似乎是无法言喻的强大力量,在那一刻突破出封印,风卷云涌的气息铺天盖地,晃动着这一方土地,生灵被惊动,落叶纷纷扬扬,少女身后洁白无瑕的九尾,衬着白裙上已经猩红的血迹,那微微阖起双眸时,手上那木簪子,也同时迸发出力量。光源汇聚在她的身后,妖娆的九尾似乎是要密布整个天空。 惊恐,不安,害怕,一声一声的妖怪,使得灵力四泄房屋毁去。花巷却像是闻所未闻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处方向,她紧紧握着簪子的手指,不断滴落鲜血。 天气昏沉,乌云密布。 “出来!把沉衍还给我!”花巷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早已经沙哑,却出乎意料的大声,花巷颤抖着举起手来,眼神冰冷,“你若是不把沉衍还给我,我就用这簪子封印的力量,把这里全都毁灭!” 话音未落,从不远处房屋上踏空而来身穿黑色长袍的男子,他左眼下方的三道疤痕,就像是蜈蚣一般,此时他的眼眸中,却隐藏着一点点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好奇。他很快停在花巷身前,却是隔着一段距离,然后微微眯起眼睛来:“你还真去拿这簪子了……”他冷冷地勾起一抹笑来。 花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把沉衍,还给我。” 被封印了的九尾的力量,如若她不使用这簪子,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花巷的手指一点点地握紧,瞳孔中倒映出来男子冷冷的笑。 黑袍男子正是当日沉衍口中的世叔。 而站在不远处的调香师见此,方微微挑了挑眉:“原来当初,是发生了这件事。”闻言,旁边一直沉默的褚焉侧过头问道:“这男子莫不是把沉衍捉去了?”要不然,花巷怎么会…… “按照这人的力量,根本不是沉衍的对手……”调香师的话还未落下,便又听见那黑袍男子开口道:“原来你这狐狸也不是普通的狐狸!”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眸中竟然是看得见的仇恨,“九尾一族,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小城来……还与沉家后人相遇……”他的声音渐渐变小,而后突然大笑起来:“我一向以为狐狸奸诈……小狐狸啊小狐狸,你可知道,沉衍的心愿是何?” 花巷握着簪子的手指微微一紧。 “那就是百姓安平,天下无灾。可是你看看周围,你都干了些什么?” 倒塌房屋的废墟,逃命的尖叫声,在花巷眼前与耳边不断徘徊。 “你以为,就算你再见到沉衍,他会原谅你吗?” 「10」未亡 “你都干了些什么?”男子低沉的笑声响了起来,“纵然你现在见到沉衍,不,你还有脸见他么?” “……”花巷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捏着簪子的手往着男子的方向一指,霎时间狂风大作,男子惊恐地躲避着来自这种力量的攻击,他听到花巷用着极大的嗓音开口:“对于沉衍来说,天下和平是他的期愿,可是对于我来说,我所拥有的,我所想要的,我没有办法舍去的,只有沉衍了!如果他不平安,我就算是不入轮回,也会用我这九尾真身毁了你!” 男子咬了咬牙,便见着那似乎能够撼天动地的九尾从花巷的身后直接向他伸去!与此同时,带动着簪子的力量,周围的房屋以及生灵,开始走向灭亡。 而就在这时,男子匆忙的声音在这片空荡到只有风声的地方响起:“花巷!” 不仅仅是男子与花巷一愣,就连着褚焉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果然瞧见白衣男子正匆忙赶来,他清俊的面容上此时充满了担忧之色,眉眼间亦是如此。当他抬起头看到花巷的时候,眼眸中明明闪现了一抹惊喜,却很快被忧色掩盖。 “沉,沉衍……”见到男子的一瞬间,花巷惊喜地喊出他的名字,却在下一秒移开了视线,她紧紧握住簪子的手指开始松动。而沉衍看上去显然是匆匆赶来,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眉眼有着显而易见的痛色,当视线触及花巷对面的男子时,他冷了双眸:“方佑,我称你一声世叔,你为何再三加害与我等?” 名为方佑的男子眯了眯眼睛,却在下一秒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小狐狸,你的沉衍,我可没有抓走,只不过是消失了一阵子,你就拿我兴师问罪,这下子好了……郾城的安宁被你毁了……”他顿了顿,而后转头看向沉衍,“侄儿啊,你说,她是不是应当被杀呢?要知道你的愿望……” “不用世叔操心。”沉衍一下子打断男子,他的视线仍然在花巷身上,花巷没有看沉衍,她的呼吸有些微弱,沉衍直接对男子道:“若世叔真的想要见识这力量的强大,就留下来罢。”闻言,方佑冷冷一笑,而后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二人眼前的时候,花巷却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身后的九尾软绵绵地覆盖在她的身上,就连带着一直紧紧握住的簪子,此时也掉落在了一旁,鲜血从身下不断流淌出来。见此,沉衍忙上前扶起花巷:“怎么这么傻……”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当看到花巷眼泪汪汪的模样之后,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沉衍,对不起。”花巷强忍着不哭出来,却依旧哽咽:“毁了你的心愿,毁了你的家……”她看到沉衍微微一愣的模样,而后整个人都被拥抱进了他的怀中,半晌,头顶上传来男子安慰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其实我也是自私的啊……”那声音如同春风一般温柔,就像是初次见面那样,花巷的脑袋被紧紧按在男子的胸前,温暖又灼热的气息,夹杂着令人窒息的心跳声,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沉衍说,“当初我立誓,如若见到伤害郾城之妖,绝对不轻饶……可是,花巷,在违背诺言与你的安全中,我选择了你啊。” 她被搂得更紧。 花巷张了张嘴,然后眼眶中的泪水滚落下来,砸在她的唇瓣与沉衍干净温柔的白衣之上,湿了鲜血,而后一圈一圈地渲染开来。她的哭泣声渐渐变大,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她喊着的名字,从始至终,也只有沉衍二字罢了。 沉衍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将花巷扶起:“走吧,去把你的伤治好。”花巷一面哭一面站起来,她抽泣着问沉衍:“沉衍,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不会想我?你一定不要怪我,因为我一定会想你的。”她声音虚弱,一边说唇角还流着鲜血,怎么看都渗人得慌,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惨白一片,沉衍微微一愣,他笑了笑:“不会的。” 他只说了三个字,没有说其他。 不会的,不会不想你。不会的,我不会想你。 沉衍回头看了眼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街市,唇瓣中滑落一句轻叹声。 他将掉落在地上的木簪子捡起来,看了片刻上面的白色花朵之后,突然将其插入花巷发髻之中,而那一刻,不知为何,簪子的强大力量,竟然就这样停了下来,并且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花巷摸了摸头上的簪子,沉衍阻止着她的动作,担心伤口又裂开来:“日后,这簪子便放在你这儿罢。” “……”花巷没有问为什么,她的眼眸微微弯起,显得干净又漂亮,“好。那么,我们叫它桃夭怎么样?” 沉衍揉了揉她的脑袋。 “对了沉衍,你去哪里了……你失踪了两天……我一直以为你被那人给带走了。”花巷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但却仍旧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沉衍,沉衍微微一愣,而后苦笑:“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他笑了笑:“都过去了。” “沉衍……很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来自九尾一族,是长女,但是祖父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我的祖父厌恶我到了极点。这个名字,就是他给我取的……后来,他把我赶出了九尾一族,我受伤一直漂泊到了这儿,后来遇到了你……”像是想起了什么,花巷微微侧过头,指了指早已经收回去的九尾,而后笑了笑,“可惜我的力量被封印了。” “……九尾一族,是浩瀚那里的九尾一族吧?”沉默片刻,沉衍微微抬起了眸子。 “是。”花巷声音渐渐变小,“是个上古族系。” 见着沉衍没有开口,她顿了顿,面色突然僵硬下来,然后字字铿锵地说道:“沉衍,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她紧紧盯着沉衍,却在下一秒眼前一暗,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