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笔谈》 卷一 品泉 料理息庵方有頭緒,便擁爐靜坐其中,不覺午睡昏昏也。偶聞兒子書聲,心樂之。而爐間翏如鬆風響,則茶且熟矣。三月不雨,井水若甘露。兢扃其門,而以缸罌相遺。何來惠泉?乃{曰厭}生饞口,訊之,家人輩雲,舊藏得惠水二器,寶雲泉一器。亟取二味品之,而令兒子快讀李禿翁焚書,惟其極醒極健者。因憶壬寅五月中,著屐燒燈品泉於吳城王弘之第,自謂壬寅第一夜。今日豈減此耶? 李紹伯夜話 辛醜正月十一日夜,冰月當軒,殘雪在地。予與李紹伯徘徊庭中,追往談昔,竟至二鼓闃。無人聲,孤雁嘹嚦。此身如遊皇古,如悟前世。予謂紹伯,二十年前中夜,聞霰聲擊射,亟起,呼兄偕行。雪中冰凝,屐底高不可步,則相與攀樹敲斫而行。聞人鼻鼾,笑之為蠢。夜來聽窗外折竹聲,亦當命奴子啟扉視之。酸風裂鼻,頭岑岑作痛。自笑曩時拍馬踏雪,不如擁絮酣臥。 畫 陳白陽畫山水六幅,所謂意到之作,未嚐有法,而不可謂之無法也。倪伯遠持視世長,相與絕叫奇特。予非知畫者,忽然見之,亦覺心花怒開。因與伯遠、世長究問今人不及古人處,其說不能一。予笑曰:“自白陽此等畫出,所以今人不如古人也。”兩人莫對。予曰:“今日但見白陽意到之作,淡墨淋漓,縱橫自在,便失聲叫好。不知其平日經幾爐錘,經幾推敲,大山、長水、丘阜、溪壑,一一全具於胸中,不差毫末。然後拋卻影像,振筆直遂,所以方尺之紙,勢若千裏。模糊之處,具諸生韻,所謂死枯髏上活眼再開者也。今人寫得一草一木、一壑一丘,未有幾分相似,便從古人意到之作學起,都成澹薄,了無意致,又何怪哉?” 章田鐫麻姑仙壇 章簡甫之從孫曰章田,嚐遊益邸。時華亭季鷹守建昌,麻姑壇碑板久為庫吏所跌,召田新之。既入石矣,田忽病眼,因念言:“姑仙許我從事,當佑我佶。”旦有老僧信步而至,狀似婆子,以絲係小瓶腰下。田懇焉,僧曰:“可瘥也。”取藥敷之,應手皙然。既去,田問寓何所,曰:“暫住從姑山鬥母廟。”有郭良醫者,知狀,訪之不得。更問廟祝,絕無老僧腰藥瓶者。田木訥少文,生平無妄言。嚐為餘語其事,今日見田刻於王孺和家,療眼之說當不虛耳。 雨勢 大雨狂驟,如黃河屈注,沸喊不可止。雷鳴水底,砰砰然往而不收。如小龍漫吟,如伐濕鼓。電光閃閃,如列炬郊行來著門戶,明滅不定。仰視暗雲,垂垂欲墜。道上無弗,揭而行者,藉肩曳踵入坎,大叫如長啼。深林鬼嘯雲外,而裂垣敗屋之聲,隱隱遠近間。雨勢益恣,每傾注食許。時天輒明,旋即昏暗,如盛怒,狂走氣盡,忿舒稍稍,喘息而後,益縱其所如者。此時胸中亦絕無天青日朗境界,吾其風波之民歟。 樊父語 立春前一日迎芒神,土牛野人競,觀以鋪張美麗,為時和年豐之兆。而留心民事者,亦號召妓女樂工聲歌雜遝,結束鮮麗。然黠胥亦有夤緣為奸利者。今歲迎春,貳尹及廣文先生頗從曳樊父。父笑曰:“有興者聽之,吾不禁也。”有道之士辭氣自別。 言誌 淨煮雨水,潑虎丘廟後之佳者,連啜數甌。坐重樓上望,西山爽氣,窗外玉蘭樹初舒嫩綠,照日通明,時浮黃暈。燒筍午食,拋卷暫臥,便與王摩詰、蘇子瞻對麵縱談。流鶯破夢,野香亂飛,有無不定。杖策散步,清月印水,隴麥翻浪。手指如冰,不妨敝裘著羅衫外,敬問天公,肯與方便否? 古人不知痛癢 歐陽永叔作文,每用故實,輒虛之往谘劉貢父。乃下,貢父曰:“好個歐九,隻是不曾讀書耳。”張安道聞二蘇再看《漢書》,訝曰:“文字尚看兩遍耶。”明允退,語子瞻曰:“此老不知世間盡有看三遍者。”古人不知痛癢,大率如是。世人笑何不食肉糜,乃是癡語。平其氣以觀之,此與貢父、安道、明允何異? 降仙 有張文芝者,知符咒,能運乩降仙,言亦多驗。人或謗之,以為文芝自為之也。萬曆丁亥,文芝降仙周長茂家,能言其祖母強夢中所見事未嚐告人者。餘時方衣藍衣,急急如世人狀,以情叩乩。乩判雲:“急亦來乎?”其答曰:“不來。”又判雲:“急亦不來,急亦何用。”餘時竦然,以為真仙人語也。今日偶出古文示趙綸叔,綸叔亟稱之,曰:“誰以兄年來多病為不幸哉?脫幸不病,必衣藍衣如曩者,急急時事,心境安得若此?以兄今日之病,棄去舉子業,知兄故不當為舉子也。”餘因憶降乩語,書於蘇齋雨窗下。 食筍 凍筍出土中,味醇而滑,肥而不滓,蓋所謂純氣之守也。入春未十日,而筍理蘇硬,食後猶存齒頰間。豈化之漓也,出胎稚子便解觸忌乎?書此一笑。 沈先生 沈先生自言,其少時騎馬或騾,道遇橋塹,輒挾之而走。或言先生能格鬥牛,予不敢信。先生笑曰:“有之,然非牯牛也。”謎 以布帛求染者,必書姓氏一角。染人疊而結之,不令占色也。主者來索,則按姓氏與之。有一謎雲:“身居色界中,不染色界塵。解結解冤結,見性自分明。”又臂鷹者恐鷹之足傷其手也,必作一皮囊著手上,然後鷹立而手不傷。一謎雲:“為這腳做來著,做了腳不著,著了腳不著。” 冤報 海上人有撲殺其仆而以石沈之吳淞江者,其仇家得之,訟之官而不白,以其屍置之殺者之門,棺既裂矣。一日有巨蛇出焉,其家之狗見而噬之。蛇且斃,盡其毒螫狗。蛇齧死,狗亦毒死。家人奔告殺仆者,殺仆者跣而視之,以足指伺死狗。不意狗之驀起,而噬殺其主也。或曰此冤報也。死仆化為蛇,蛇不自齧而毒其狗,以雪負石不白之冤,亦奇矣。蓋聞之館於海上者雲。 張燈 上元張燈莫盛於唐開元間。神龍以後,尤極嚴麗。士女闐塞,有浮行數十步者。自漢以來,但雲宮中祀太乙、民家祀門而已。嚐考竺墳雲:“上元日,天人圍繞,步步燃燈十二裏。”又雲:“上元日觀菩薩,放光雨花,則知燈之盛,未有如極樂界者。”予家居片玉坊中,猶記嘉靖丙寅丁卯之間,大梁王公為宰上元,行學舉卿飲禮。既畢,公使吏執牌許民家放燈,否者有罰。民競剪彩,按故事作鳥獸人物,千門萬戶星羅炬列。自後歲歲有之。大都先君子與許先生為之倡,而裏人杜穀塘、金玉涵又斂錢買燈,望門分派。一時裏中頗不寂寞,自十二至十七日,煙花繚亂,金鼓喧填,子夜後猶聞簫管之聲。今夕月明如水,獨立庭中,寂無啟扉者,蓋亦時運然矣。因憶昔寓長安,偶談燈市之麗,有一二官人自號清節者,極惡之,以為傷時廢事無過於此。予謂清素可以持身,不可以禦俗;俗尚清素,終是衰颯氣象;雍雍博大之世,當不爾。眾皆愕然。 蘇齋紀興 臥聽啼鳥,忽疏雨墮,瓦裂裂然。起坐蘇齋,蘭氣芬馥,地下蒸濕欲流。午餘開霽,萬裏空碧,胸中灑然,若有得者。支頤坐梅花下,因念去歲正月十七,花已爛開,忽覺神爽。自謂人生意思,如此時絕少。乃明日遂臥病,淹流至今。今日大有情致,不審來朝,又何如也?灑掃齋中,端坐待月。而濃雲倏布,雨意垂垂,且聞王伯符死矣。一日之間,天時人事之變,不亦悲夫? 王伯符 花朝雨甚,覓肩輿唁伯符,哭之。其婦出所遺,祝語相視,大都窮獨無聊之念,可涕也。因憶餘年十七時,就試荊溪,姓名與伯符適先後,因是識麵,遂相約為兄弟。其中牢落,彼此何所不有。至今三十一年,而伯符死矣。嗟乎,人有三十餘年之交,老且死,亦安足怪乎? 貫休羅漢 景德寺澹雲房,有十六羅漢,相傳是貫休筆。予聞之二十年矣。今日偶過,得觀其七,筆勢遒簡精麗,凜凜有生色。薛君淑雲:“不是說古人便道佳,果然奇特。”予曰:“古人亦決有不好處,隻是我與君淑不及見耳。”是日,戴孟千具齋,選佛場,同觀者王世周。僧雲居、默全定空無念。 學安閑 病寒而咳,竟逾半月。風來著形,骫骫如裂,痰壅嘔逆,煙生舌端。向火則熱,偃臥則寒。一日一夜,不知生死之幾遷變也。偶檢真歇禪師倡雲:“訪舊論懷實可傷,經年獨臥涅槃堂。門無過客窗無紙,爐有寒灰席有霜。病後始知身是苦,健時多為別人忙。老僧自有安閑法,八苦交煎總不妨。”讀罷灑然,頓覺鼻孔通利,眼花盡徹。從今發願誓學安閑,但求自度。 欽李 長蘅好外淚濕,張筌曰:“舍予無能好張生者。”愚公好內愁饒,馮伴曰:“舍予無能好馮郎者。”異哉,兩人自謂子期之耳,而郢人之質也,而兩人者又更相笑也。此所謂吾輩情深,自是天壤間希遘者耶。而世共癡之而癖之,此係風捕影之流,豈足語於道哉?讀窈窕閑情諸編,但見性情不見文字。記此以複兩人。 獨坐 月是何色?水是何味?無觸之風,何聲既燼之?香何氣?獨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今日 太學三萬人,噓枯吹生,卒召黨錮之禍。故《易》曰:“煥其群元,吉;不煥不足以治天下。”又曰:“君子以同而異,不異不得為君子。”後生不解事,漫附清流妄生氣節,而上之人又開釁門,以召之今日之事。吾未知所稅駕也。癸卯二月廿六日書。 白民 萬曆甲午,朱白民讀書展桂堂。春初方食河豚,白民言烹煮之法未盡,乃脫帽,衣短衣,手執刀匕屠膾。眾客稱善,白民亦掀髯自謂得法也。嚐謂聰明男子無所不可。今日偶閱《誌林》,見東坡在錢塘日嚐煮魚羹以食仲天,貺王元直、秦少章。眾皆異之,謂此味超然有高韻,非尋常庖人所及。而坡亦自喜,便欲常作此以發一笑。亟命兒子識之。他日視白民,更一掀髯也。 葽字 予閱妓多矣,豈必都無一長?然未有往來。予胸者獨時念沈生,納少橘皮口中,頃刻製葽字,細秀整潔,令人驚賞而失笑也。宋輔卿極稱王幼昭之俠,而不能舉其事。因念沈生益甚,然王生言諸少年冶遊不遺餘力,然絕無解遊者。予聞之輾然。 疑 裏有疑盜者,患盜之入其室也,夜半隙其門而窺之。其仆出見之,以盜之睨己也,奮其臂擊焉,幾斃之矣。而其人以為盜擊之也,噤而不言,恐言而盜竟殺我也。張子聞之曰:“智矣哉,是主仆之相盜也。”聞者不省。張子曰:“果然盜至而窺之,奮臂而擊之,噤其口而詐之,世未有不智之者也。夫人之相疑而智愚生焉,吾未知其果安在也。” 眉公語 今日眉公見訪,會將嫁女。孟氏言次及之,眉公歎曰:“大地一梨園也,伶人演戲先離後合。人生不然,父母妻子乃至骨肉,齒發剛合即離,真可發一笑耳。”斯語甚警,輒錄之。眉公與予言,大都皆日用切實之務。然別後每覺意思翛遠,寢食有味,真君子之言也。甲辰中秋前三日。 詼語 範文正公《黃薤詞》雲:“陶家甕內釀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讀之令人絕倒。方正人作詼語意味自別。記先君子夢 萬曆丙子正月六日,先君子率予謁山人,憩狄婁雲陟岵軒中。軒故王氏墓屋,短垣瘦梅,庭中瓦石紛委,窗枕峭壁。先君子惘然久之,曰:“此予夢中所見也。”因話永叔夢,黃牛廟事既出,見石馬相向笑,曰:“殆文忠所謂石馬係祠門者耶。”今日讀子瞻《書黃牛廟詩》後,廢卷哭失聲。辛醜距丙子已二十六年,蓋先君子既歿之十四年也,婁雲死亦三年矣。 五十贈言 始衰之年忽焉,已至馬齒日長,童心正狂。上負所畏,下慚餘子。而世周、孺和、士琰、季思率吐珠玉投我穢旁,漫錄其辭以彰芰好。世周詩雲:“幽徑蓬蒿滿逍遙,縱晏眠將無因善。病翻更得長年座,有忘憂物門多問。”字賢蓮花一卷在,翻罷意超然。士琰雲:“仲蔚閑居日,清風滿敝廬。故人一以過,高論在玄虛。左病非關史,虞貧合有書。百年俱半度,蹤跡轉嫌疏。”孺和雲:“五十風塵鬢色殘,為君長嘯未須歎。尚餘彩筆千秋健,不盡玄言六月寒。俠骨每憑龍劍動,雄心欲耗唾壺難。百年天地惟杯酒,白眼何能世上看。”季思雲:“量力守貧賤,曲士固應爾。誰能不羈才,脫蹤繁華裏。十年負屙同,韞櫝非君比。歧路四茫茫,頹波逝靡靡。燕雀帷幕間,黃鵠舉千裏。擾擾競名徒,視我元長子。” 煎茶 童子鼻鼾,故與茶聲相宜。水沸聲喧,致鬆□之歎。夢眼特張,沫濺灰怒,亦是煎茶。蹭蹬舟中書。病瘧 水國多瘧,每每遇符咒而愈。小夫婦人奉之如佛,應亦如響。白麵鯫生,心知其不然,窘或用之,輒亦不效。張子曰:“天下之言,最無用者,其書生乎。眼中讀不上數行,書又不能深入其義,依旁古人成語,含糊似解,漫言吾道一貫,異學可誅。此寧不然,及其沾一災一疾,叩頭請命,以行其不信之說,豈有異乎?固不若小夫婦人,其誠實心有所注,而取效速也。昔中峰和尚嚐造麵以食大眾,大行菩薩下之,據獅子座繞香積而行。中峰取麵板撲頭便打,曰:‘任汝作模樣,決不汝信。’大解脫人,其手段自爾。若此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焦。彼江頭之鬼,敢拾其嘔噦之餘乎?”中元日僵臥齋中,自笑符水不靈,書此。 智量 文待詔好獎許後進。晚年人有乞書者,輒雲:“吾老且倦,即書亦不佳。盍往周公瑕,公瑕書不減吾,則神情正旺,於君何如?”有乞書者,輒又雲:“當吾世而有錢叔寶,安用我為?”人謂二公之名起於待詔,然不謂待詔之書畫故出二公下也。吾鄉某某皆藉弇州公以成其名,頗與諸英少往還。而人有稱後來之俊者,兩人絕無一字,然弇州終不以此少兩人。蓋智量之相越大抵然矣。 結伴 學問到得有商量時,已自幾分相應,不可輕覷,否則惟默識有力。《中阿含經》雲:尊者阿那律陀,尊者難提,尊者金毗羅,共住林中。後先乞食各歸,坐禪至於脯。時先從坐起者,或汲瓶水能勝,獨舉如不能勝,則便以手招一比丘,兩人共舉,各不相語。五日一集,或兩說法,或坐默然。雲棲曰:“此萬世結伴修行之良法也。” 草玄 吳興老儒之女,小字瑞玄,頗解琴理,能寫山水竹石。予嚐以扇請之,為書淡雲疏樹,而置一草堂。其下頗得空山無人之致,且題之曰:“問奇人去後,寂寞子雲亭。”蓋贈語也。扇亡久矣,女亦不知所在。夢中聞有歌之者,思之惘然。旦起,公亮以竹紙百幅,見貽旁皆有朱文“草玄”二字,笑而記之。 陸小拙 嚐恨陸小拙之技,不能殫其歲月之力,淬成良劍利匕,以傳後世。而好製小刀,縷大蠅字,輕若羽毛。蓋陸生之言曰:“非是,則莫我肯售也。”予聞而憐焉。世人拙於用大工者,不能待時,固如是耳。予生平不好佩刀,然陸生每有會意者,輒馳□。予今日招而酒之,而王世周偕僧海從持一詩冊相訪。會李季鷹、沈衛安在座,吹簫度曲,雜以諧語。海從呈一倡雲:“慕居士而來,見居士而止。長嘯不談禪,乃淨名師子。”眾客觀笑樂甚,予亦竟醉。 中節 樊侯作旌孝匾,貽孺和,孺和懇辭之。父雲:“辭者君德,旌者吾位,正不相妨。”孺和囑主行者默遣人攜以歸。予謂孺和之孝宜旌,旌宜辭。辭之不得,宜默攜以歸。此舉固恰中節耳。人生宇內,豈獨惡不可縱為,即善亦不可顯為。至於年老居貧,尤宜退縮。節省一事,免見一人,其益無量。薛文清公曰:“洗心退藏於密;以約失之者鮮矣。老少若能奉行,大地齊成佛道。” 上床法 高峰禪師雲:“一盞孤燈照夜台,上床別了襪和鞋。三魂七魄夢中去,未委明朝來不來。”予年來頗學上床法,殊恨未能夜過景德寺。有嫗誦此偈者,不覺喚醒前念,顧視溝中臥一醉人,鼻息如雷,大笑雲,如此方是上床法也。 摹古 昔有從雲間歸者,遺紙數幅,頗類苔色,而朱寫藻荇其旁,蓋裱竹紙為之,不知何名也。今惡讀《誌林》雲:“昔人有海苔紙,今世無有。”予所見殆仿是耶?雲間新安人,好摹古法。每惡其著跡可厭,然使後世得見古人之遺,似亦不可無好事者。按楊用修錄雲:古人與朋儕往來者,以漆板代書帖。又恐其露泄,遂作二板相合,以片紙封其際,故曰“簡板”,亦雲“赤牘”。嚐戲作二板藏齋中,見者莫識也。王孺和聞之,笑謂予曰:“君仿此甚善。但俟君家惠書時不作報章,吾事辦矣。”予答雲:“千秋後,謂吾以古物相貺,不亦可乎?” 書田孫二監事 宦者孫隆,以織造久住杭州。梵宇天宮,多所修建,的是西湖大功德主。築長堤,橫亙湖中,與蘇公堤相映帶,人稱之曰“孫堤”。世或笑之,然其人故不可廢,非特閹尹中之好事者已也。杭城故無水,自李長源、白樂天、沈文通、陳述古、蘇子瞻遞造六井,以通水利,杭人至今賴之。而孫尹欲盡出其羨餘,開渠濬河,為城中永永無窮之利,竟為當道所格,可怪也。今年夏,士琰從西湖歸,為予言如此。士琰又言,杭有監稅宦者某,進集翠裘一以媚上。田司禮抑之,不以進。禦封送孫尹,且盛言此事不可開端。孫立訪織者,主名重責之,又罰銀三千,使重建湖心亭,宏偉特甚。世稱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田孫所立,卓卓如是,詎謂今世,無呂疆、張承業哉?田司禮名義其救免宰相,某事尤偉。 詩句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此王文成公十歲時,過金山詩也。虛幻超忽,如龍蛇虎豹怒飛蹶張不可捕縛之狀。丘文莊《東坡祠》詩雲:“兒童到處知迂叟,草木猶堪敬醉翁。”亦是九歲時作,氣象和宛,蓋彬彬理學之士矣。 夜 王摩詰雲北陟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崗,輞水淪漣歟。月下上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春,複與疏鍾相聞。秦太虛雲:元豐二年中秋後,一日天宇開霽,林間月明,可數毫發。自普寧凡經佛寺十五,皆寂不聞人聲。道旁廬舍,或燈火隱顯,草木深鬱,流水止激悲鳴,殆非人間之境。二境澹宕淒清,真文中畫也。予少時喜夜遊,務窮搜奇勝;老來怯風露,不複窺戶久矣。讀二公語,黯然欲涕。 罷鎮 武宗朝,命宦者出鎮,各省刺史以下,皆伏謁得便宜。劾奏府縣非法事,氣焰縱橫可畏。世廟即位,春秋甫十六耳。是時永嘉驟相,君臣相得歡甚。每上殿,輒賜繡墩,命坐。一宦者過殿下,永嘉故改容起立,上注目熟視久之。明日竟罷鎮,曰:“張先生猶畏此輩,況其他乎。”萬曆二十六年,有詔加稅,諸省府黃頭使者,旁午於道。武康太守吳寶秀為中使,誣奏檻徵京師,其妻怖死。今年清明日,偶見科臣救寶秀狀,輒思先朝之盛雲。 句法 項羽傳,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去字為句,則文義自出韓昌黎。張中丞傳,後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舊以南八為句,不若南八男兒為句,乃有味也。夏白庵亦雲。 夢 汝寧蘇商岩,從其父司訓公議,居昆五年。與予輩遊甚密,好作詩,寫字,兼通書竹法。既別數年,音問時至。嚐寄予《隔江遙望圖》,以通其意。又嚐作七言律悼先子。每感其情至,時念之。今夜夢商岩來訪,神情如昨,若有所待者。俄一僧至,演作天魔狀,高唱蘇子瞻《大江東去》詞。後又吟一絕雲:“佛印燒豬待子瞻,子瞻猶伴曉雲眠。醒時吃酒醉時唱,勘破人間棒與禪。” 奸偽之辨 太公七害,其三曰:“樸其身躬,惡其衣服,語無為以求名,言無欲以求利。此偽人也,王者謹勿近。”四曰:“奇其冠帶,偉其衣服,博文辯辭,虛談高議,以為美容。窮居靜處,而誹時俗。此奸人也,王者謹勿寵。”雕巧素樸,兩者皆害。而素樸之偽,至於不可近,況可寵耶。然則偽與奸蓋有辨乎? 紀文 經生入場,有集其說而不能下者,以其說告同舍生,將祈潤焉。同舍生默用其說而秘之,弗出其業以相視也。其人方窘甚,會同舍生抱疾,亟呼曰:“以為若德。”遂選是卷為禮,經冠後對公車,窘自若也。一生見其姓名,訝曰:“吾故誦其卷,以為一時治高唐生學者,莫逾之也,乃今日相見,幸甚。”持其草再拜請教。生又竊之,遂登第。嗟乎,同舍生忍其病,以定窘者之魁。而窘者又籍其餘,以中禮闈之式。功名出處,豈偶也哉? 紀異 丙申,苦腳痛,神思憒憒然。正月八日,忽見金冠真人坐床邊上,將及予足,念痛且極坐,即不能忍矣。心怦怦久之,睡熟而覺痛乃大減。又半月,而僧性仁遺我淮香兩束,問所從來,僧答雲:“近禮雲台。雲台,三元真人道場也。知君腳痛,私為祝之。”亟問以何日往,答雲:“人日。”聞之恍然。嚐欲作一小記鐫石,因僧送至雲台頂,多病未果。附紀其事。 食橘 橘之品,出衢福二地者上。衢以味勝,福以色香勝,衢味與口相習,所謂溫溫恭人親之,忘倦者也。福產小露,尊重如遠方貴客,結駟耳絲騎,令人迎承不暇。洞庭有張樵海者,嚐貺予冉柑四顆,甘脆異常。然是一丘一壑之秀,物外逍遙者耳。世長懷福橘相遺,剖而甘之,書此。 不幸 顧朗仲敘雲:“居常妄想,恨不見臏起鬥兵、賁育鬥力、龍施鬥辨、張許鬥法、倕般鬥巧、秋杜鬥奕。此數人者,非幸而不遇其敵,以獨擅其名。蓋不幸而不得其偶,以各盡其奇也。”予讀之囅然。雖然,此猶各有所試,以成其名於後世,是未為不幸者。祝允明作《王昌傳》曰:“王昌,或久虛其力,輒手足掉撼不自休。速奔山中,擢林木數株,運弄之,或提頑石行百匝雨。無為於室,則索絛如杵,數十丈,寸寸掐斷之,力稍解。”嗟乎,故有不幸無所事事,而不見其奇之所止者矣。天下豈少王昌之徒歟? 試酒 生平無酒才,而善解酒理,能以舌為權衡也。今夜許仲嘉出新醅嚐客,予愛其醇滑,似不從喉間下者,蓋所謂和而力、嚴而不猛者歟。然滑,故應爾。而微少新興,豈出廄之駒,遂無翩翩試步之性耶?張時可曰異美甚,恐其不耐久時;可之,才十倍。餘其言如此,故曰:餘能以舌為權衡者也。放飲酣甚,遂不成寐。戲命桐書之。 夢 夢中見行輩,紛紛悲喜,違順之態略具。又有老人,既死強焉,更生又更死者。又一婦人,衣其寶玉,端然自焚。焚已,惟餘兩手。餘笑曰:“活燒的人,也剩一雙空手。”此語頗有省,記之。 顧道民 江上顧道民,往來常潤間。與人一麵善,雅,非相好也。一日複過之,見其人子母相抱,哭甚哀。道民問故,其人曰:“吾父小逐什一於下邳,有傳言父猝死,而家窘甚,不能遂赴所在,故悲耳。”道民慰之曰:“姑自寬。”稍停當,有的耗後,七日來報:“汝父甚無恙。”則已,索其父手書出懷中,款慰而去。道民日行六百裏,頃刻能啖百器,又能數日不食,異人也。一時莫詳其異雲。 許先生 子瞻在海外,攜叔黨自隨。嚐語人,每幼子過,出一篇相視,便欣然。竟日覺寢食有味。父子情深,讀之可涕也。許公旦先生嚐冬月課其子,設短屏自障,曰作文須意思舒展,方盡所長。一日,會風雨疾甚,久乃呈稿,先生賦詩雲:“冬來文史未應疏,手掩寒茅試課渠。風雨滿堂燈火映,真成今日是三餘。”“一簷風雨繞書釭,忍凍嗬毫意未降。若個珥貂溫室裏,初來能不困寒窗。”又為代和二首:“雨撲寒窗點點疏,釃風釀雪總關渠。書生耐識三冬味,坐暖青氈丙夜餘。”“膏火頻添續短釭,寒威縱橫也須降。夜深風雨歸何處,西月窺人到半窗。”吟罷,手酌巨卮飲,三子曰:“今夕勞苦,不汝量也。昔蘇子美每夕讀書。輒盡一鬥。有如此下酒物,一鬥未足多耳。”元倩兄弟常誦斯語,輒嗚咽不勝。 三姐 往寓長安,聞棄水巷有江嶽者,甚奇。然莫知其事也。今日過王祖玉第,見眉公道江事。其妾號三姐者,尤異。江常往來華亭,以其妾並二箱寄友人家,而獨身走四方。每數月不歸,時有音問,必付眉公家一小奚奴誦之,率以為常。主人旦晚使婦女進饌,出即掩其門。竟日危坐,三年而不變。會主人當賀,江妾具禮物甚腆。而後主人之婦女窺視其箱,多金寶錦繡,真奇事也。一日,眉公見江老,問曰:“如夫人故秀何所取?公信乃爾。”江曰:“此妾,故大同將宮女,十六來歸,能騎會驢,高不可上。”倩驢者翼之,而驢者戲翼以上。行至水,側佯呼驢者飲驢,乃出鐵簡撲殺之江中。嗟乎,江翁即奇,恐無逾其妾三姐矣。 第一不可說 李卓吾《焚書》載,康昆侖琵琶,是天下第一等奇事;又載若無母書,是天下第一篇文章。卻又著卓吾子曰,便覺氣韻索然,議論酸腐。此老胸中壘塊,下筆無狀,其種種可喜可愕之談,載在他書者,且與天壤俱敝矣,乃獨見短於第一奇文奇事之下,何歟?蓋唯第一則不可說,所以夫子之道,遊夏不能讚一辭,此是遊夏不可及處。語稱佛頭上著糞,亦曰佛頭上不可有著,著則是糞耳。 自警 《續齊諧記》雲:陽羨書生寄鵝籠中,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宛然與雙鵝並坐,鵝亦不驚。世間有如此可人耶,將北麵師事之。東坡先生有言:“吾眼中未嚐見不好人。”此又是如來心髓,未易輕覷。雖然,由坡之道直入菩提;如書生旨,亦非二乘淨名。經雲:“外道六師,彼所墮者。”此與隨墮何難入鵝籠中乎?吾礙世久矣,近頗學耐煩法,亦時時同得幾分去。無奈有物頓喉間,頸麵亦時時發赤。危哉!危哉!吾亡無日矣。 前輩 有一人形俯捺屐行者,居尚書裏。其主人刑部公自外歸,群鵲亂噪於傍,刑部問故。或雲捺屐者取其雛,故噪。刑部召責之,雲:“汝捺屐而行,故是往生業報,奈何複取鵲雛。汝亟縱之去,免汝撻。”捺屐者取雛,懸樹而上,納之巢中,仍懸而下,略無艱苦態。刑部歎曰:“天下之無是理有是事者,豈少哉?吾為刑部,脫有告訐者雲:‘捺屐者上樹如飛。’吾豈信之乎?反覆自惟,民之冤於吾者多矣。”蓋前輩每事警省猶如此。偶憩東林靜室,舅氏省吾,為餘言如此。 自礪 藥氣蒸鼻,愁聲溢耳,僵臥床上,如坐釜甑中。起則蚊蚋撩亂窗間,扌敕扌敕來嘬人。徐步庭中,見月英和露欲滴,曙光隱隱。東方新麗奪目,心頗樂之。然自顧粟無徵君之瓶,薪無怪魁之山,庭無高安之菊,日且旦室,人洗釜而待炊,索我枯魚之肆矣。忽自念言,前境盡惡,已複啞然自笑。吾所居大是學問之具,奈何若受茅狂狙愁喜為用哉?書此自礪。 瘧 “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昔有病瘧人誦此霍然者,遂相傳告杜詩能已瘧。此不然。“三年猶病瘧,一鬼不消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非杜陵詩耶。由此觀之,老杜正自不免。予今歲病瘧,稍寒而壯熱,如坐甑中。狂歌《蜀道難》,至“飛湍瀑流爭喧兀豕,砅崖轉石萬壑雷”,不覺颯颯有爽氣。其明日,則寒沁肌骨矣,方恨此苦隻自知。忽憶秦少遊雲:發於頸中,起於毛端,欠伸乃作。其始也,淒風轉雨,灑然薄人,如冱壑陰崖,單衣犯雪。龜穹蠖窟,奄奄欲絕。寒威既替,熱複大來。方畢,煤毒回祿嗣災,躁外渴中。臥已複興,欲挾鬥杓東適渤澥,酌以注嗌,未足為快。此老更道得吾眼前事也。《醫經》雲:聖人因病而發藥,非為方以待病。如病瘧而必求愈於“子璋髑髏”之句,幾謂文章無用矣? 唐子畏 我觀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諾,杯酒中義,重生輕死,知己所以與人成大功。吾觀今日之才彥,交不以心,惟以麵。麵前斟酒,酒未寒、麵未變時,心已變。 “區區已作老村莊,英雄才彥不敢當。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蒼蒼。感君稱我為奇士,又言天下無相似,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與君斟酌之。”此唐子畏席上酬王履吉詩也。李青蓮雲:“不同珠履三千客,別欲論交一片心。”一片有心人,即在三千珠履中。子畏此詩定是徐經事敗後作。人言子畏跳浪,不自貴重,乃不知其歲宸濠之席,投金灘上竟以身免,輕狷人有此作用否?士抱不世之才,偶遭負俗之累,委身草澤,與賣菜傭編戶而處。而角巾措大,猶指之為狷為佻也。不亦悲夫? 習 人生以後,卻無性,隻有習。嬰兒墮地,貧者裕水,富者怯風。水非兒之宜,風非貧之拒,蓋所居則然矣。居之限,而習成焉。浴水者肥黑多力,怯風者羸弱易病。鴆毒胎於豢養,藥石進於窮勞。如是而曰貴賤殊稟,貧富異骨,謬哉。 顧而尹 鬆陵顧而尹,性度方雅,故有子美驚人之癖。每罷公車對,意不自怡,忽忽行吟,見者癡之。嚐謂予曰:“某於此道良苦。”乙未之役,主司擯予,予不能降,請故牘觀焉。其罪言曰:“怪歸而屈首三年,未嚐窺戶,自謂得之矣。”又不然,又得其罪言曰:“庸嗟乎,吾無路矣。”予笑曰:“君無恐,悠悠者不足存也。若果巨眼,則兄之病不可療耳。”因大笑別去。今複三年矣。癸卯春,偶讀其行卷,果秀雅,卻微泥,苦心人也。不知造物者背竟解其縛否? 悶題 子瞻題《孟德傳》後,述雲安嬰兒攝虎事,以信虎之畏不思己者,其說有理。小生作悶題,便解開闔擒刺,而老儒下筆格格然,豈亦為題所攝耶?題亦畏不思己者乎?李宏父自言:“吐詞為經,落筆驚人。”我有二十分識、二十分才、二十分膽,安得起若人而問之? 卷二 釋耒 周茂仍,性好閑適,率謝人事,卜居西郭外數裏許。引流種竹,鬥酒自勞。南有小軒,顏之曰“釋耒”。殆是昔人觀田裏所行,故以為撫掌之資耶。陶淵明雲:“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此老不解事,世間哪得如許閑人?知者不為,為者不知,境與人不相值久矣。今日再過廟涇,凝望樹色,隱隱可見。又風雨暫停,桃花爛漫,想見七郎婆娑其下,把酒胡廬也。書此,以為相見時一笑。茂仍嚐語餘雲:“村居故自人世,但入城時,見故人,話時事,不覺莞爾有喜。”此語真有味也。 巢居 雨氣淫蒸浮紛,幾席之上古簟繩床,無複著手足處。支頤默想,豈多生以前,吾其巢居之民歟?三音 果之橄欖,書之《騷》,卉之蘭,自是天壤間三奇,絕未有儷之者。友人某,解衣質錢,原為典花主。而念不及蘭,見《騷》、《經》,輒掩其卷。但能啖橄欖,盡一枚。此舉又是強解事,不如無啖為直色耳。偶在息庵下,種蘭思之,不覺失笑。 蘭蕙 語雲山林間十蕙而一蘭,故曰蕙賤而蘭貴,蘭少而蕙多也。此不然,眾與少豈貴賤之徵歟?蘭氣醇遠不射,而蕙豔發;蘭韻長,而蕙微短。等是國香,政堪伯仲耳。必貴賤人物於眾少之間,則荀氏八龍,當以多故減貴;而李白、蕭穎士僅然有,子將亦曰:少者固不賤耶。《楚經》雲:“既藝蘭之九畹兮,又種蕙之百畝。”蓋所謂有此內美,故不為貴賤之證。 醉胥 偶粘《樊侯小記》於壁,一少年醉毀之。既醒,來謝,訊之,則胥也。予告之曰:“君毋憶記中有狷吏豪胥字耶,君其人也。父茹冰蘖,一時從事,閉闔學書,久為人間佳話。公等與有榮焉。即君苦清冷,門可羅雀。獨不思數十年後,不逞之徒有詐訐前件者,寧有樊父時事否?龐德公隱居躬耕,人有勤其立產業遺子孫者,德公輒謂之曰:‘吾貽之以安。’此真父母之心不可忘也。”其人感動而去。 薛捕 海虞有捕盜者薛某,能察人之顏色,而知其所向。卒然掩之,無弗中也。有盜四十餘人,主者使他捕私掠之。既伏矣,久之無驗,以問薛。薛請見之,群盜敝敝然坐日中。薛呼主者曰:“天寒甚,何不多市牛酒。”市具,縱群盜大嚼,盡解其縛。盜亦驚泣而去。薛笑曰:“豎奴幾敗乃公事。脫四十餘人中,有一人曾為盜者,即啖以牛酒,必不去。脫不去,安所辭私掠乎?”主者麵然其說,私心怏怏。薛曰:“姑遲我十日。”十日來告,已得盜矣。問之,則主者之親某,又溫室也。主者益訝之,且疑縱盜情叵測。薛佯謝曰:“吾過矣,然原,勿泄也。”夜半駕小舡,直抵其所指盜者家。盜聞薛來,神沮矣。盜方出戶,薛執其手曰:“某家財願若分我,某屍居餘氣無能為也。”盜手顫,亟命家人拿一箱來。箱至,輒縛之。嗟乎,薛可謂知擒縱矣。海虞顧明卿為餘言。 書 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此善論也。字漸玄妙,方可草書。而世人競率意為之,自謂天放。豈複有書意乎?古人雲:“事忙不及草書。”嚐舉以戲草草者,其人輒妄對雲:“章草固不易作此,尤可笑。”古來疾書無如懷素、顛旭。古詩雲:“興來絕叫三兩聲,粉壁縱橫千萬字。”讀此者,要得其躊躇滿誌之態,正不當先以豪放目之也。病久廢書,今日獨坐息庵下,戲取粉板,作掌大數十字,如壯士囚縛,愈法愈野,不覺啞然自笑。吾書不減蝌蚪,當存之以俟識者。 風箏 風箏,一名紙鳶,吳中小兒好弄之。然當其搏風而上,蓋亦得時,則駕者歟。梁伯龍戲以彩繒作鳳凰,吹入雲端,有異鳥百十拱之,觀者大駭。伯龍死久矣,其新翻雜調往往散入侯王將帥家,至今為俠遊少年所傳詠,其好事故亦一時之冠也。 此坐 一鳩呼雨,修篁靜立。茗碗時供,野芳暗度。又有兩鳥,吚嚶林外,均節天成。童子倚爐觸屏,忽鼾忽止。念既虛閑,室複幽曠,無事此坐,長如小年。 舉業 舉業盡可寄興,予實無所得。嚐戲為之,以視練川李子。李子曰:“君病應爾,何有以儒生酸腐之技,肆其從來?未剖之談,不虞招妒何?”予意下然“恨非儒生耳。果儒生肯拾已落之唾耶。李子笑曰:“若者任為之。”今日澄伯書來,道某稿多會心,乞之以去。歸時且問之:“何語是會心處耶?” 牡丹 洛陽人呼牡丹曰“花”,蓋重之也。東坡看花吉祥寺,指為智巧便佞之物,止抑其為時眼所逐耳。今托於修竹之下,叢梢破欄而出,窘接無餘。而花猶悴悴然試其本色,而不複自憐,其力之盡也。智巧便佞,豈亦有時不幸耶?柳堤閑步,花氣迎人,顧謂兒子一笑。 南庭 雲情靉靆,石楚流滋。麥鳥駭飛,螻蟈正咽。亦有怒蛙拱息草下,張口噤舌,若候雷鳴。狂飆忽卷萬馬奔沸,疏雨墮瓦,忽複鳴琅。百道金蛇,迅霆如裂。氣散溽收,浮膩亦斂。燈火青煌,南庭寐寂。撐頤解寐,故自悠然。 張胡嘴 須者張某,嚐舉網得一巨鯉,額有朱文雲:“三躍龍門關,九飲大湖水。畢竟不成龍,付與張胡嘴。”陸仰山見淩,醉樵嚐雲。晉翁 晉翁虞陽,餘祖舅也。長先君八歲,其遊如兄弟。然先君既歿,翁必迂道過予裏。嚐謂予曰:“如腹痛何?”今年十月十二日,見翁裏第老屋,瓦盆敝裘短幘,楚楚如三十年前事。相與追論往昔,歔欷泣下。翁性忄兀慨,每飲輒醉,醉必放歌自快,至八十猶然,而年來齒豁矣。會童子來報,練水姚適之在舍。惆悵而別,翁送及門,浪吟雲:“眼前風景還依舊,世外人情幾變遷。” 雲棲食 杭州人有其母溺江,求屍不得,計無複之矣。忽婦人踵門告曰:“予夫某,先年墮潮死。予聞雲棲放食,無不度也。曾以銀五分附薦,事且數年。昨夢予夫告我曰:‘吾向與潮偕往來,藉汝顧力,得為行潮者。若再一得食,當離此苦。圖之不得其便,吾行潮,能取諸溺者屍藏之,則某人之母在焉。汝往告之,請以雲棲食相報可乎?’”溺者子按其言求之,果得屍於江之滸。蓋聞之陳繩伯雲。 陸仰山 裏中陸仰山,好辨六書。其辭堅不可屈,然作詩頗有俊句。其感懷詩雲:“漏入夢回枕,寒生愁際衾。紙窗殘月上,應照未磨心。”又雲:“一室淒涼況半生,牢落人冷澹蕭瘦。”頗似賈孟風骨。許元倩偶誦其語,燈下記之。 嘉善廉吏 許鎡,號石塘,雲南人。世廟時以進士令嘉善,剛介廉直,多惠愛。歲大饑,囊空不能覓肩輿,竟跨驢而去。至邸中,杜門待命,與人絕無交涉。後徵入為禦史,隨以年例僉憲。不久致仕,偶談樊侯清操,古今希有。朱硯山曰:“往見許公如此。” 應卒 耿天台,提學南省,行縣至昆山,長至習儀。有狂生出班白事曰:“糾舉某生員,大不敬。”天台頓足,少頃,徐曰:“如此大節乃爾,狂躁,大不敬。即汝當之,誰為不敬者。”付吏係去,後亦竟不問。語雲卒觀量,頓足時正複難。 效臏 子瞻《桃花詩》雲:“戲將桃核裹紅泥,石間散擲如風雨。坐令空山作錦繡,倚天照海光無數。”予嚐令童子裹核投之,文筆疊浪間。偶發一枝,輒為樵者亂拾以去,頗恨之。今日讀此詩,自幸種桃不成,不作效臏婦也。 讀酒經 數朵薔薇,嫋嫋欲笑,遇雨便止。幾上移蕙一本,香氣濃遠,舉酒五酌,頹然竟醉。命兒子快讀《酒經》一過,並書中郎所作《醉鄉調笑》,引於末。吾觀畫工寫生,大都於梅花下著水仙,蓋其臭味則有然矣。 梅庵柬 戊子春,先君既歿之二日,諸備未畢,雷聲隱隱起西北,電光如線。予時哀號踣地,奴子持一柬至,則先君之友周梅庵先生柬也。其略雲:延陵季子之喪,其殮也以時,服則既有聞於君子矣。予每感其意,自愧久不報。今年先君大痛之辰,飯僧蘇齋追憶往事,而僧有問周先生故居無恙者,輒揮涕紀之。 東坡作墨 《誌林》雲:“己卯臘月二十二日,夜墨,灶火發,幾焚屋,救滅遂罷。作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幾百丸,足以了一世著書。仍以遺所不知何人也。餘鬆明一車,留以照夜。二十八日二鼓,作此紙。”按:年譜,己卯,先生年六十四,在儋州,蓋元符二年也。考之外傳雲,宣和初,有潘衡者賣墨江西,自言嚐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故人爭趣之。或問其季子過,過大笑,曰:先人在儋耳,無聊,衡適來見,因使之別室為煤。中夜遺火,幾焚廬。翌日,煨燼中得煤數兩而無膠法。取牛皮膠,以意自和之,不能為錠,磊塊僅如指者數十。公亦絕倒,衡因謝去。叔黨此言可信不謬,而坡公饒興致亟於獎善,故雲爾。然聞衡墨自佳,可與九華朱覲相上下。借坡名以行,故是墨賈常態,不足怪也。 夢 有徐應祿者,白皙長爪,嚐為縣胥,又嚐賣藥於市。予亦嚐過其肆中,相與語,歡甚。今死數年矣。夜夢至道院,堂有三額,中曰“紫薇宮”,左曰“仁義之民”,右曰“池仁義”,皆金文大書,舍宇鮮潔。應祿著帽,衣青衣,楚楚出迓,歡語如平生。既覺,侍慈氏,予問故人吳文秀,家慈曰:“此徐應祿兄也。”相對恍然,記之。 渡巴城湖 巴城湖,蓋湖之小者。辛醜深秋,予歸自海虞,阻風湖口四日。去冬,將訪公亮,舟膠崇寧寺下,堅不可動者,亦複五日。誰謂尺水無波?天下事可以憑臆而斷也。今日風厲甚,過湖坦然,此甚常事。然予心自喜,蓋由往時之膠阻,為之綠影耳。默默自照,亦足以破流轉之,妄矣。膠之日,公亮以露輿相迎,欣然乘之。過田間,老婦稚子無弗竊笑者。道遇仲純,相與藉草而坐。老氓出茶餌食予,拉往馬涇庵,遂留宿。詰且求診於仲純,為定兩方而別。同遊者邵兵部、蓮墟、繆仲純、譚公亮、公亮之子元龍。 戲書 今夜被酒,得鄒公履書,恨仆不宜病,廢全其微,尚須與驕奢淫佚,消磨殆盡始得。故是,此兄盛念吾自秋入冬來,無日不病,無病不劇,頗覺意思都盡。今日慶長載酒相邀,與王幼昭恣意歡謔,亦既驕矣、奢矣、淫而佚矣。燈前捉筆作文一章,詩二章,頗有生韻。始知驕奢淫佚不足消吾之富,還能豪吾之興也。記此以複公履一笑。 許家郎 許家郎,名士翀,十三能文章。未及炊黍時,三題立就,風義遒上,頗有落地食牛之氣。三年後,昆山又一名土也。此道真如積薪,後來者上耶。戒殺 有烹魚而蓄其子水中者,以為所全多矣。孰若並其魚不烹之得乎?東坡買一鯉,長尺有咫,置之盎中,俟其死然後食之,不即縱之去也。此可為吾輩食葷者之法。傳孝玄言,鱔魚就烹時,必以首尾抵釜,護其懷中之子,念之心怦怦焉。誰無父子之性,而謂水族癡濁不然耶。宋神宗見一羊,特起道左,問左右,曰已取其羔進禦,遂不禦羔。予嚐見光祿寺側有群雞亂撲,鳴不成聲。視之,則其股巳充膳矣。侯王宰官福盡,每受業報,豈誣也哉?裏貴介子有好食鱉者,庖人思悅之,乃置數孔釜蓋上,文火煨之。鱉燥甚,其首向孔中出,則取酥與漿沃之。沃數次,而鱉乃大醉,其味美特甚。貴介子後病火症,索漿甚急,輒昂其首如鱉狀。其皰者之死亦然。如如居士曰:“生前吃盡味千般,死後隻添油幾滴。”亦可以少懲矣。況果報若此之昭彰乎?可不戒哉。 陸翁承 陸翁承,名應鼇,先君之友也。蒼麵棘須,多瘢痕。笑輒搖首攢眉,所居處曰“白魚段”。老屋木器庭中,小藝花竹,攤書危坐,意灑如也。年六十時,先君與陳員外王道往賀之,歡醉竟日。先君詩雲:“未敘寒暄慚予懶,亂呼茶酒愛君忙。”其後先君歿,每見予,輒相對而泣。曾作挽詞三絕,見貽有“一度花開一斷腸”之句。 樊侯 朱仲卿為桐鄉嗇夫,有德於其民,死而告其子:“必葬我桐鄉。後世子孫奉嚐我不如桐鄉民。”既而桐鄉祠之不絕。此所謂沾沾自喜者。樊侯治昆三年,將入觀,誡父老不得攀送。有四人持紅紗燈,傍輿至水側,揮淚再拜而別。樊受之唯唯,竟不問為何人。 墨窗二僧 僧伴雲,南京人,長身玉立,機鋒甚敏。癸巳歲,從雪浪來顧予墨窗下。時小雨甫晴,秋氣漸肅,相與談無生理,甚浹。語不及之,默坐若忘,似一無知識者。又有觀如,亦學於雪浪,議論亹,而麵有不齊之色。為言其師,教人隻是空諸所有,實諸所無。伴雲唯唯而已。未一年,雲死蓮花庵,如亦不知所往。 送春 己亥過長安,三月三十日臥於德州之逆旅。土床濕蒸,遂不成寐。明辰跨馬將行,命侍者書一絕於壁。其一雲:“燈魂隨焰死,居人鼾不禁。中有傷春客,披衣看啟明。”一雲:“東方有啟明,行人不成寐。櫪馬亦長嘶,疑為春歸去。”今年三月二十九日,折得牡丹著瓶中。忽憶前語,而燕子偶入予室,若將營巢者。又戲賦二絕雲:“萬卉為春忙,春歸卉亦老。獨有雙雙燕,尋春拾春草。”“吾聞雙燕子,不入愁人家。何事偏追逐,應知問落花。” 罌粟 罌粟花之五香韻者也。朱宓侯種之盈畝,萬朵爛然,亦足奪目。鮑我生問予:“此堪作何?”比予昔過盧溝橋一莊院,僧驅騾百許頭,縱食櫪下,其色相錯如繡。始知昔人雲錦之比,殆非虛妄。今日所見頗為似之。二生皆絕倒。 鄭筆峰 新安鄭筆峰,名約,以減塑有聲,彷人佛像,往往逼真,多於神處得想。嚐與予縱觀南朝神像,問誰最者。鄭指金乙總管曰:“此其最矣,周太尉次之。”予曰:“何也?” 鄭曰:“凡神像耳目口鼻,其高下大小皆板對。而二像不然。不然,則神活,所以最也。”會左髻曇陽子羽化,婁東祈塑者相踵於門,竟以悴死。死之時,眼根先絕。或曰以塑故多得鏹神,弗佑之。此不必然,神竭烏能久視人世哉? 文移 今之文移,古訓誥也。群胥會言,某官行文移,將倩某往,眾皆從吏之。一胥歎曰:“不可此人去,彼中民受其害矣。”眾莫然之。有間複曰:某三家村訟師也。訟師告訐主於紥陷,辯駁而已,豈念彼人利害乎?文移則不然,必須委曲婉轉,兩無弊而後即安。故凡胥之老於供者,庶足辦此,眾皆歎服。袁中郎為吳縣其弟小修自楚來見,案上招申諦觀,不置中郎。問故,小修歎曰:“常恨國朝無文章,乃在此世廟時有大獄,招擬肖物處,不減太史公。”聞周孟起家有抄本,當借觀之。 談言微中為英雄所窺 高皇帝時,有僧受法於師,博通教乘。高皇欲迎入大內供養。詣師言別,師無言,但雲:“上苑已無蘋婆果,且留殘命吃酸梨。”僧方盛氣,欲往,不能省。後召對不稱旨,將殺之。僧笑曰:“悔不用吾師之言。”高皇究得之,檻。其師至京,問所以,其師曰:“偶誦大藏中偈,何意也。”按藏中果得此偈,遂舍之。僧慕上苑,見殺,故不足道。彼師殘命,蓋亦岌岌矣。故談言微中鮮,不為英雄所窺,而世競以智先人嘵嘵鹹輔,乃欲久居人世無災禍乎?顯子家之樹蔽田,成子之台田,子未言也。何為乎伐之斧離數創而止。智矣哉!智矣哉! 放生 宋天禧中,宰相王欽若奏以杭州西湖為放生池,禁捕魚鳥,為人主祈福。每歲四月八日,郡人數萬會於湖上,所活羽毛鱗介以萬萬計。此王侯宰官今生作者之因也。吾鄉亦有放生會。每朔望輸錢於櫃,至期買羽水二族放之,亦是一事。第流浪陋劣之徒,乘機捕逐甚,有伺其釋放,而網罟之者,又不知作何慈悲,可免此厄,可度此等人也。正旦放生,人競逐之。論者以為不如勿放,此亦一時不得已之談。廣大教化,當不如是。僧本源欲建放生堂於玉柱塔之側,不知何時可了此願。塔在三江口,地闊天空,即不能禁民勿捕。於此放生,必多得所者。 夏龍衢 古歙王民輝,字惟華,以傳神寓居世。長許,嚐令寫先賢遺像,可七十餘人。方購王理之先生鏡容,趙綸叔言鏡容藏夏氏子,果訪得之。夏氏子雲:“二十年前,先君龍衢曾夢王先生偕顧桴齋、周秋汀、高歸田、朱遜庵數十先輩列坐堂中。既覺,嚐私識之於曆,出視餘,手跡宛然。因與綸叔歎,夢見二十年前而數十先輩遺像聚於一卷之間,乃在二十年後,誰謂事非前定,偶然而已也。龍衢善諧謔,而聲奇峭如鬼嘯猿號,聞者絕倒。然好讀書,喜作詩。嚐見其從薛君淑借書一帙,手攜以歸。疾吟其所自為詩,有“無奈廉纖下,傷情怕倚樓”之語。龍衢死久矣,其子號青岑者,有父風。 交情 萬曆戊子,先君子歿於家,有傳訃李先生者。先生即為位中門外,哭盡哀,齋三日,而後遺使齎文來吊,其辭酸楚,令人不能竟讀。又七年,不肖始克葬先生。會有黔陽之役,休沭裏第。不肖以誌文請先生揮涕,許之。其明日來奠,一牲一飯,必令家人滌器再三,而親視其烹調之節。自辰至未,不欲嚐食。曰:“吾所自通於亡友者,此一念耳。”又明年,使書記陸弢持誌文來,不肖且拜且泣,弢亦揮涕,言曰:“自參政之為此文,旦起伸紙和墨,輒嗚咽不勝。”其淚灑長江者,不知幾何所矣。丙申冬日記。 自逆 債負山積,鼠雀雲擾。對境惘惘,自念處堂之燕,不知作何結束也。境遠念息,複是灑然。誰不為燕之處堂者?於是遊覽古初,返照無始,不複知吾喪我也。一日一夜,萬死萬生,凡夫哉!凡夫哉!夫誰與接構,而不以心鬥者乎?袁中郎有言:“學問須從逆字長,人不吾犯即須自逆。”有味乎其言之矣。 初二月 朔之三日,月始再魄。於西所謂側視之,則粉處如鉤者也。戊戌中元二日,月有輝,裏父老皆見之,予未之信也。今歲三月七日至五月一日,霪霖傾注,見日者僅四五,而夜又五月。初二晚,忽然開霽,萬裏空碧,顧此時獨不得月耳。仰視林間,新鉤斜掛。時有赤英射人,久之乃落。豈日月之行,亦與時異乎?抑所雲歲差者乎?往在京師,嚐見己亥新曆閏五月。已,又刊定閏四月,或雲是歲差。果然,奈何其弗之正也。 北亭梅花 宋廣平作梅花賦,清便豔發,得南朝徐瘐體。皮鹿門怪之,謂此老鐵心石腸與賦不類,是不知梅花者。世無鐵石人堪作梅花賦否?譚公亮北亭外有梅一株,倚窗敷葩,白如擁雪。恨腳痛不能坐臥其下,時候消息於童子而已。今日奇香破窗而入,而侍者來報雨意垂垂,豈梅將別我乎?令桐快讀宋賦酬之。梅哉,梅哉,應不恨我隔斷窗前月也。 夜坐 月色如銀,信步至景德寺。聞淨院禪誦聲甚肅,心樂之。遣童邀守源,源輒誦而出,然默持不懈。已邀雲居,謝曰:“少頃,吾完課也已。”默全至,三僧意皆自得。相與談,頓漸法門。予笑曰:“天下決無頓教悟處,皆頓學處,皆漸耳。”雲居曰:“六祖不頓耶。”予曰:“此為宿根,元來是漸。”四人相對大笑。因念二十年前,予讀書大樹齋,寺中作課者獨本源一人耳,然不能談。今日爾爾,可為拊掌。 黃沅 古赤壁在武昌嘉魚縣,子瞻在黃州時所遊者,蓋赤鼻,非赤壁也,坡特借之以了吊古一事耳。其賦雲:“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則直指嘉魚之赤壁矣。” 不然,武昌在黃州西南境,安得雲東望耶?此老胸際灑落,故黃州可以有赤壁。而臨文考索,便為千古不朽計,故是宇宙間討便宜人。金先生汝礪自楚返,嚐至黃州赤壁磯下,有堂三楹祠。子瞻旁刻趙文敏手書前賦於壁。又嚐泛沅江,見鬥崖上石洞深闊三四室者,所在多有,其一曰“鍾鼓洞”。此地流平徑闊,易為登覽。中有二石乳如柱,使童扣之,一鍾聲,一鼓聲。石之鏗然者,綠江處處有之,然未有若斯之洪亮悠遠者也。酈道元《石鍾山注》雲:“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鍾。”坡老常與子邁夜乘小舟,至絕壁下聽之,謂酈元之說信然。而唐應德氏亦雲:“江自蜀走海數萬裏,寂然未嚐有聲。一經石鍾山下,則鏗訇鏜鏗,驟發而駭作。”夫聲藏於水,本非無聲,偶遇空洞之石,與之相得,而一露其奇爾。二公所見,殆是宇宙間一段議論,決不可易,而由鍾鼓洞觀之,又不可謂石鍾之說皆非也。唐李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其所見不逮銅鼓洞遠矣。 上元 東坡夜入延祥寺,為觀燈也。僧舍蕭然無燈,大敗人意。坡乃作詩雲:“門前歌舞鬧分明,一室清風冷欲冰。不把琉璃閑照佛,始知無燼亦無燈。”此老胸次灑落,機穎圓通,聊作此誌笑耳。崔液雲:“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輒明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方是真實語。老盲不能夜遊,晚來月色如銀,意欲隨逐行輩,稍穿城市,而瘧鬼惱人,裹足高臥。幼女提一蓮燈戲視,亦自燦然。書之以為壬寅上元之感。 夢 楚中有師弟二人,後先舉於鄉。嚐夢人語之曰:“先生是弟子中,弟子是先生中。”萬曆丁酉翰林馮有經典試,其弟子先中式庚子,其師亦舉於鄉,出兵部張其廉門下。其廉故馮翰林門下,士戴仲豪,候兵部於京師。楚中二舉子來謁,聞之雲。 人麵桃 桃之品,亡慮數十,絳碧夭緋,總堪極目。然夭夭者其正色耶,至人麵桃而變極矣。瑩白如雪,光昱白外,素者故豔不豔,於此方之梅花,則今古雅俗正複迥然,藉使敷葩,一時堪作梅花嬖。夭夭者,雲從可也。 徐公善謔 傅海墟,狀貌魁碩,讀書多遠略,晚歲貢為博士。徐五湖與人書雲:“適晤海墟,氈帽絨裘,據胡床而坐,嚴然一戎王也。”乃就廣文選意,思太貶損矣。徐公善謔,多識字。嘉靖辛酉,吾鄉大水,雨十日不止。公作書寄燕客雲:“故吳越之區,魚龍雜處。今雨勢如此,天意殆欲複古耶。”見者失笑。 燈下書 歲巳醜,朱宓侯從予萬卷樓中,蓋贈公顧圖南實主之樓,去翁舍幾三百步。每旦,必肅衣冠揖予,寒署陰晴無間。是時予方讀禮書,不甚親舉子業。公輒為溫語相督曰:“日出事生,天下寧有無事之日耶?且先公既捐館舍,從此欲求無事,更不可得。”辛醜十月十九日,與叔顒送公之葬。偶記於此。 王伯欽 王伯欽三上公車不第。庚午,其弟幼文舉於鄉,伯欽瞿然曰:“何有遮陰帽,先進賢冠而走者乎?”乃避喧樹中閣,改竄經義。一目才就,即呈家先尊。偶及生財義,尊曰:“此經國體麵好,舉子手下見得乃隹。以吾而論,生眾雲雲,可彷州裏四段為之。”伯欽笑曰:“遲我十年,當能今無及矣。”明年伯欽中式,鄧卷出伯欽,以為非人間物也。而終身誦先尊語,為不可及雲。 雪夜 小飲周叔明第,雨霰紛集。默念疇昔此時,便著屐登山去也。歸擁牛衣,寒燈無焰,輾轉久之,乃遂酣臥。遠雞亂啼,紙窗如晝。啟扉諦視,則雪深半尺矣。昨歲孺和臥病,予亦倦遊。窗外玉塵無情,照管曾作調瑤華相視。檢之篋中,墨痕未舊,忽忽又一年往矣。頭顱如許,半事無成,言念童遊猶如昨夢。偶檢《中峰語錄》,有《雪夜》示眾。一偈雲:“凍雲四合雪漫漫,孰解當機作水看。隻為眼中花未瞥,啟窗猶看玉琅玕。” 口業 辛醜臘月初一日,王孟夙約會放生。世長先往,予與陳繩伯、沈修幻至西禪,禮白衣大士,然後登舟。偶言友輩中有夢遊地獄者,不覺出一戲語。孟夙雲: “方與世長約會,日勤勤念佛,不作戲語。如兄言,依約受罰。”予聞悚然,年幾半百,尤俟人鞭策,然後知戒,可愧也。因默自觀省,三十年來,口業種種,不可勝懺。所恃平日絕無譏刺短長之心第。事觸於前,言衝於口,恰中戲解。即心知其非是,莫能禁也。從今懺悔,永不複作。然恐強製口業增長,意業書此以自惕。 東坡石竹 方與可寄子由書雲:“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蔑材萃於子矣。”時坡守徐州,故戲雲。予故未見與可墨竹,而竊謂坡翁之作決不依放與可,不然章子厚日臨蘭亭一本,坡謂章七書必不佳。正惡其從門入耳。自寫墨竹,乃必有派耶。今日得石刻於吳郡。陳雲卿簡遠蕭放,絕類坡之為人。刻本後又載姚江錢德洪跋,頗恨蘇氏之學雜,於藝而未精。德洪嚐遊陽明先生之門,意欲借竹以排蘇氏。夫使陽明見此竹必好之矣。予然後知從門入者,果不佳也。 戲書 梅花方開,新釀方熟,河豚方出水,是時絕新光景。花之有蘭,果之有橄欖,書之有《離騷》,亦是從來絕異滋味。若夫花之光、水之色、介茶之氣,世界都空,無所著其耳目口鼻矣。 牝馬之貞 癸卯季秋五日,訪雪浪師於海音庵。師問牝馬之貞如何,予舉朱注順健以對。師笑曰:不然,大地眾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然卻無正知見。故曰眾生,馬則否。予家廄中畜一牝者,牧人言他牛騾等行淫無度,獨牝馬受妊,絕不與牡相交,故知坤不取牛非從順起義也。牝必言馬謂正知見也。吾少時從先府君受易嚐問小過之飛鳥,廣震之戒反,生府君曰:如此、如此,聖人是真語者、實語者。 範文穆公 範文穆公成大,昆山人也。讀書邑之薦嚴寺,十年不出□取□人“隻在此山中”句,自號“此山居士”。今寺左有範公亭,老桂扶疏,相傳是文穆手植。晚又號“石湖居士”,有集一百三十卷。郡誌稱公吳縣人,始此亦猶李青蓮慕謝東山,自稱東山李白,而劉晌修唐誌,便以白為東山人。曾子固據《成都誌》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稱白蜀郡人。範傳正誌李白墓,謂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亦稱蜀郡人也。古今人物名垂宇宙,爭欲得其人而鄉之。斯無足怪。範長白得石刻於石湖之陽,有文穆《田家雜詠》四十八首。語逼中唐,字亦遒媚,知為百三十卷中物也。長白遂就其地為崇祠,龕碑四壁。此舉亦何讓古人?獨肖其父兄遺像於左右,使人怏怏。範氏世譜文正,後何得不信古而直行其意耶? 王性海 王性海,現身宰官。既參雲樓,便修苦行。擔水,斫柴,和眾作務,斯亦根性之最利者矣。常作戒殺文以勸世,其言淺而易曉,通而無礙,販夫稚子無不了知。然袁小修語人曰:“吃齋念佛無甚奇特,而性海乃以吃齋念佛聞天下,亦屬可羞。”參透此語,於修行更是著實。雪浪師雲:“不可無道心,不可泥道貌,不可有世情,不可忽世相。”嗚呼,盡矣。 試茶 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茶十分,茶隻八分耳。貧人不易致茶,尤難得水。歐文忠公之故人有饋中泠泉者,公訝曰:“某故貧士,何得致此奇貺?”其人謙謝,泠解所謂。公熟視所饋器,徐曰:“然則水味盡矣。蓋泉冽,性駛非局,以金銀未必破器而走。故曰貧士不能致此奇貺也。”然予聞中泠泉故在郭璞墓。墓上有石穴,罅取竹作筒,鉤之乃得。郭墓故當急流間,難為力矣。況必金銀器而後味不走乎?貧人之不能得水亦審矣。予性蠢,拙茶與水皆無揀擇,而雲然者。今日試茶,聊為茶語耳。 紀遺 永樂甲午,昆庠起送生員,止五人:一曹瑜、一戴義、一陳劭、一王永和、一夏昶。是年皆中選,而永和、昶皆為名臣。此亦一時之盛矣。邑誌詳列姓名,而不及起送者止五人。五人者皆中選事,載《偶武孟醉吟錄》中。 寒食 介子推被焚事,《左》、《史》皆無之。其說見於劉向《新序》、司馬彪《續漢書》。周舉為太原令,乃以寒食禁煙。人多疫死,遂移書子推,止禁煙三日,真是白日說鬼話耳。子推有知,未有不笑倒地下者。晉文公封子推綿上之田,曰:“以誌吾過。”夫既信而可徵矣,安有恨於無祿,逃之介山不出,至於燔木以死乎?《周書》司亙氏仲春以木鐸徇火,禁於國中。注雲:“為季春將出火也。”此是寒食之據。 三老 孫雷,號懷甪,卒時年七十五。少客魏氏,能言恭簡公事,亦能歌、能簫、能絲。長指爪,雪鬢,麵微紅,狀如世間所畫東方曼倩者。手操斧鋸,營丈室,牆壁棟椽,皆以意造而與法合。雷時時坐嘯其中,又嚐製柏如意以相貺,頗工巧。其婦甚孝。雷往信義村,婦問其夫去此幾何,夫曰:“二十裏。”婦亟熟餅餌,倩童子追之,毋令翁餒也。吳豫,號心田。其父默田,以裝潢起家。師事屈可庵,得畫竹法,其佳者雜大常公筆墨中,或不能辨。豫亦善畫竹,灑然有致。狀貌魁碩,如武人介士,軒軒行市中,項出人頂上。好啖餅餌,不飲酒。其言粗爽闊大,聰者鼓掌。年八十,猶與小兒爭,沒經時伏水不出。卒時年八十二。黃彪故嚐貌之,真得性情者也。伊伯陽,號古峰,長而碩,少縱酒及色,絕不喜談養生事,卒時年九十四。八十時,陳員外王道貽之杖,伯陽持而往謝焉。歸則曳之而行,明日不複禦矣。人間之,曰:“空手行何不便,而以杖為?”年九十餘,始絕欲。所啖食頗多,而飲亦不下數鬥。予嚐過之,伯陽方啖西瓜,其大如茶甌,笑曰:“安期之棗如瓜,此瓜欲棗矣。” 沈秱 杭州沈先生秱,妙解佛法。偶與友人五六輩詣山中,遇巨蛇當道。或欲逐之,或欲避之。沈曰:“是必有異,將往問焉。”問曰:“汝非有仇,欲報乎?願解之。”蛇昂首向沈,不去。又問曰:“汝仇將毋在我輩中乎?願相與解之。”其蛇昂首如故也。又問曰:“即吾非汝仇耶?吾莫知其因。吾恐仇仇相報,無已時也。願終解之。”蛇俯首去。沈歸就寢,夢一人持刀欲殺沈。驚覺。已,複寢。又夢持刀者斷其一指,楚甚。頓覺,則一指為蛇噬矣。覓之床,即山中所遇蛇也。戒縱者勿逐,遂去不知所在。 吳因之語 吳因之曰:“造謗者甚忙,受謗者甚閑。忙者不能造閑者之命,閑者則能定忙者之品。”此亦名言。許穀 薛方山應旗,乙未北上,謂天下才無予選者。荊川翁語之曰:“兄居榜首,何惑焉?雖然,白下許石城,其文溫潤典雅,元品也。兄謹備之。”薛訪得許,乃大服。是歲許第一,薛第二。語雲文章如金玉珠貝,是有定價。然惟作者知之。 林春 嘉靖壬辰,林會元春其父故,漕卒家貧,善養其老母。嚐日中不炊,林拾穗行歌,悠然自得。後官吏部,卒於邸橐中,僅餘四金,幾不能斂。先是,大學士張玉陽評其卷曰:“布帛菽粟之文,此必篤行君子。” 張民表 大梁尉氏縣張林宗名民表,自言十七歲時病且死,忽自念言竹林之勝在汴城,將往生焉。其神遂出尉氏北門,入汴東門,且至竹林矣。見鞠毋,遂托之以生。甫洗沐,輒言曰:“我故尉氏縣張民表,慕勝地來此。”母大怪,將殺之。有神人被甲者言曰:“汝家世有善根,故付此兒。若欲見殺,請攜以歸。”遂雙手捧兒出汴東門,入尉北門,則林宗瞑一日矣。既蘇,使人至汴,訪之鞠母,曰:“兒墮地忽言,將加害,輒死。”異哉,佛言隨念往生,林宗其證歟。陳古白之父,嚐為尉氏尉,聞之林宗雲:“汝南王楨伯”。亦為予言林宗夙根甚異,自結縭至今,夫婦設榻相對,晨夕禮佛,其母劉夫人默察之,皆童身也。伯楨與林宗同舉於鄉,其人凝遠,真素苦心學道。今之友輩罕見其儔。 齒豁 韓退之雲:“發禿齒豁,不見知己。”故自此老上書時語耶。知己何容易乎?予嚐有言,豪傑無平交,真人無知己。近世以來,如張江陵必殺何心隱,而心隱自謂必就江陵之縛。夫心隱何如人耶?當其麵麵相覷,不交一談一恢。彌天之網,沼之釜中一投,必死之淵。馴其機彀,目精相喻,肝膽盡出。心隱再活不得一著,江陵再寬不得一籌,所謂真人之知己非耶。今日食櫻桃,亡一齒三分之一,無端冷風閑閑,從隙處入也。因憶退之齒豁語慢,及知己用解,其無聊雲爾。 卷三 周友山 周友山思敬,江陵門下士也,與耿天台友善。天台忤新鄭,家居。侍郎嚐為江陵言之。穆廟改元,江陵以郎署起天台田間,遲遲不進。江陵謂侍郎曰:“為語耿天台,當一出,及吾在事。”侍郎顰蹙曰:“天台老矣,豈複能婆娑?即署間仆仆作磬折態乎?”江陵目侍郎良久。未幾,改太仆少卿,天台乃出。又鄒南皋劾奏政府奪情非法,政府怒甚,欲斃之杖下。侍郎憂之,請與解圍。遂入見,問江陵何怒,語之故。侍郎笑曰:“豎子何足圖一金?吾校尉多著氣力,豎子烏有矣。天下事大此者,凡幾?皆政府身肩之,奈何以天下之身,為一豎子伐性乎?不虞天下窺喜怒耶。”江陵色定,侍郎出語人曰:“已解圍矣。”鄒竟免死。 論文 作文無他法,隻要深入題髓,跳出題外。深入題髓,觀題之意;跳出題外,寫題之情。觀題之意,下語不疏;寫題之情,運筆不滯。馮先生教人深處更深一步,直入針孔,然後盡從筆尖上拈出。近世文士亦知深一步法,欲從筆尖上拈出,非大圓通不可幾也。 趙道人 庚子冬律,僧洞十禁足玄秘閣。趙道人年七十餘,事師甚謹,每夜半,輒煮湯溫餅餌候俟,雖禁寒不懈。其徒從外歸,有遺道人棗栗者,必盥手藏之,以奉洞十。洞十益不自安,謂“吾何德行,徒勤苦老人。吾寧高枕臥,不經行念佛矣”。而道人意彌虔不少怠。顧僧孺言,但看玄秘閣,僧兩頤翕翕,如洞十師,則道人之處是不虛耳。 心月 趙玉林之徒孫心月,白皙微斑,舉止恂恂,昕夕持圓覺經甚誠。年二十餘病死。將寂,始取衣置榻上,笑曰:“著何衣?某初墮地時,著何衣來耶。請留之以供堂眾,何不得而殉死人乎?速如法毗,我有問及者。”但雲朝海去矣,遂瞑。 度曲 喉中轉氣,管中轉聲,其用在喉管之間,而妙出聲氣之表。故曰:微若係,發若括,真有得之。心應之手與口,出之手與口,而心不知其所以者。嚐聽張伯華吹簫,王季昭度曲,庶幾至無供其求,時騁而要其束。今日納涼張時可北亭上,聞徐生歌大有故人風味,不覺快然。季昭歌者也,微言冷,謔雅冠一時。後為尼,數年化去。五月廿六日記。 沈生 少不解事,頗好狹邪遊,每與沈生清吹劇飲,往往達旦。有居先生東玉者,年七十餘,與生狎客多笑之,而予獨愛其婆娑自喜之狀。生或怒,輒與解圍。或又笑予:“君奈何左袒老人?”予曰:“正恐後人複哀後人耳。”眾客皆大笑去。今已二十餘年,予忽五十。沈生來自吳興,觴於草堂。坐客幾三十人,無深識者。孺和為歌一絕句雲:“滿堂弦管間清歌,宿昔風流較若何。暗指少年都不識,故交一別已無多。” 仁脈 達摩麵壁九年,影留石上。魏恭簡使入鑿之,深三尺,有血濡濡出石端,工乃止。聞者驚相訝也,優填。王思佛命刻旃檀像,世尊下忉利天像,亦出迎,三喚三應。世尊雲“無為真佛,實在我身”,此非神通故,是仁脈耳。《易中》孚之辭曰:“豚魚吉解者曰豚魚無知之物。”以況不可化誨之人,覽之失笑。 顧惟訥 故人夏惟訥,好求遺書,能識字,土風世故,多所抄錄。嚐藏一篋甚秘,其妻莫能見也。惟訥且死,妻往視之,僅禿管數百枚。抄錄雜記可萬餘紙,奇人也。故嚐為立一小傳,今日得《備倭始末》一卷,載任公寄子二書。辭旨忠壯,附錄於此。其一雲:“兒輩莫愁,人生自有定數。惡滋味嚐些也受用,苦海中未必不是極樂國也。讀書孝親,無貽父母之憂。便是常常聚首,奚必一堂哉。”其一雲:“我兒細細叨叨,千言萬語,隻欲乃父回衙。何風霜氣少,兒女情多耶。你老子領兵,不能討賊,多少百姓不得安家。齧氈裹革,此其時也。安能學楚囚對兒等相泣幃榻耶?以後世事不知若何,幸而承平,則父子享太平之樂。不幸而戰不勝,則夫死忠,妻死節,子死孝,咬定牙關,大家成就一個是而已。可與汝母言之,不必多話。” 王伯欽 王伯欽先生,古貌慧心,好吟喜飲,嚐自號“醉愚”,又號“倚梧吟叟”。辛未釋褐,即遺先君書雲:“秋風漸肅,池上夫容爛開。兩人徘徊山中,若蓬壺仙島。相知三四人,舉酒相屬,叫呼烏烏,寧複念王大拘迫拳攣之苦乎?”又曰:“黃花白酒,偃仰泉壑,何日忘之?”又曰:“麋鹿野性,終在長林豐草間耳已。令曆城遷臨安,竟以懶罷。”時提一壺,與張師丈、周芝孫輩酣飲山阿,吟詠不輟,視世事泊如也。與弟德安守幼文,至性友愛,晚年彌篤。嚐邀先君過西園,坐臥萬梅館中,輒懷母太夫人。德安公不置,其詩雲:“狂風號五月,一夜水澧澧。細竹鳥雀度,閉門霰雪飛。所嗟母子遠,複嗟兄弟違。如何酒未醒,夢逐淚沾幃。”又嚐與先君書雲:“暇則縱帙獵奇,倦則擁姬酣臥。大丈夫不得誌,便當聲色自娛。”情辭亹,累百千言。予嚐集其書,置一簏,高可三尺。字畫遒遠不減,予更令惜為人取去。今日偶得《倚梧吟》,追想故人風味,遂不成寢。其詞曰:“飲酒未必醉,倚梧便長吟。涼風吹芋衣,逍遙開我襟。朝朝白雲飛,飛彼高山岑。暮暮孤禽還,想在中樹林。白雲共飛鳥,孰知浮與沉。朝朝複暮暮,孰知古與今。” 論交 四方兄弟歡聚累日,紫翠互施,宮羽迭變,真有無量快活,無量進益。今夜舟中被酒,達旦無寐,忽思裏中五六兄弟,恕如調饑也。乃知附近深交如飯、如茶、如肉、如酒,但有醉飽時,那有厭棄時?不知味者,妄謂常品無奇,此倉皇下咽,不經齒嚼者耳。海內慕尚之交,譬如親賓設席,雞豬魚鴨,大略與常用等第。一經庖人俎膾,賓人鋪設,便增氣色,令人有且敬且感意。若夫意氣之友,故是山海奇錯,卒然,遇之食指自動,雖裂鼻析吻,縮舌澀齒,若自見其所甚欲,不能不食,然亦不宜久食。至於真正相知,則人身之元神也,非飯、非茶、非肉、非酒,無色、無聲、五香、無味,但覺有之,則肢體輕安,肌腦滿壯。一日損之,神氣消縮。緩急失之,腰背麻痿。吾烏乎知其所以然而然耶。故夫相知談何容易?管鮑之交遇其匹,子長之傳通其意,漆園之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傳其神。 三境 抱影寒廬,夜深無寐。漫數樂事,得三境焉。其一曰禪喜。一室十圭,寒蛩聲喑,折腳鐺邊。敲石無火,冰月在軒,燈魂未滅,攬衣獨坐,如遊皇古。意思虛閑,世界清淨,我身我心,了不可取。此一境界名最第一。亦有倚紅大師,蓮花不染,苦吟乞士,不礙真空。一動道場,方斯邈矣。其一曰人殺。窮陰殺節,悲笳亂鳴。撲麵驚塵,穿骨飛雪。銜枚寂寂,搗截陰山。萬裏沙場,僅餘鬼哭。肅陣歸營,冰月當戶。滿引清嘯,指墮膚裂。此一境界差足神王。亦有專城老將,出境便還。長勝名家,尚留殘孽。非曰能之,願姑舍是。其一曰豪舉。畫屋曲房,擁爐列坐。鞭車行酒,分隊征歌。一笑千金,樗蒲百萬。名妓持箋,玉兒捧硯。淋漓揮灑,冰月流虹。我醉欲眠,鼠奔鳥竄。羅襦輕解,鼻息如雷。此一境界亦足賞心。凡有年少王孫,擁姬酣臥。蠹魚墨士,典衣論文。既腐既酸,所樂不在。 陸彥先 彥先怯蟲而怖鬼,性不好洗沐,友人強之,掉臂遁去。嚐行山中,有蝤集其裾,截裾而走,喘行百十步,猶不能休。偶夏月宿友人家,誡主人,必使兩童子候伺,毋令鬼瞰也。俄而覺,則童子已視寢休沐矣。彥先怖甚,取被蒙其首,屏息門間。後童子至,惶遽從門間出,持童子肩,狂叫欲絕。童子疑其鬼也,駭汗病,幾死。客謂彥先曰:“君怖鬼,而鬼乃憑君為童子祟,非鬼祟童子也。君直鬼耳。”彥先笑曰:“吾故幸童子之來,以為脫於鬼矣,而烏知為祟耶。” 先輩 予自草角及冠,侍先君子往來親賓家,絕未嚐有抗禮之交。每見朝列大失,王先生揖後北向坐,方令童子布席。呼予就位。少呼行,長呼字,至予年五十猶然。見葉先生雲嶼,稍稍款曲。予心愳甚,以為先生之外我也。今世少年,周旋長者間,言笑自若,豈人心之不昔歟?予與吾鄉名兄弟間,猶及侍四王三顧,如奉政之和毅,朝列之清真,臨□□古渾,德安之坦亮,莒州之豪雅,甌寧之沉敏,孝廉之開霽,許人如禮,無惕於心。 見玄 僧見玄,周姓,坦質無他腸。自少重聽,見人則笑。人或語之不能了,則笑不可止。喜從予語,知予病目,玄心憐之。今夜,予乘月色訪古鬆於玄舍,予卻立柏影下,使童子問曰:“鬆師在乎?”玄掉頭不顧而去。予心知為玄也,亟呼之,玄大喜,遍告其徒曰:“元長眼差矣,乃能從柏影下識予。”因跳躍不自休。予笑曰:“借使君能酬童子問,幾失君矣。”因與鬆師霽澄輩話其事,不覺淒然。昔龐安常病聾,求診者必相示以筆。東坡居士雲:“君以眼為耳,吾以手為口。”皆一時異人也。萬曆年月日。 安孫 龐德公釋耕壟上,不就官祿。劉表問之曰:“何以遺子孫?”公笑曰:“吾遺之以安。”至哉言也。吾指眾食,貧曾無十金之業,而朝來,桐複舉十指,可呼其乳名曰安。蓋吾故有以遺之矣。若能渾其好醜之見,而免於黑白之勞,吾之所遺較德公更為勝之。乙巳正月廿三日,書於息舫中。 登惠山 瓊州三山庵有泉,味類惠山。蘇子瞻過之,名之曰“惠”。通其說,雲水行地中,出沒數千裏外,雖河海不能絕也。二年前有餉惠水者,淡惡如土。心疑之。聞之,客雲:“有富者子亂決上流,幾害泉脈。久乃複之,味如故矣。”泉力能通數千裏之外,乃不相渾於咫尺之間,此惠之所以常貴也歟。李文饒置水驛,以汲惠泉,而不知脈在長安昊天觀下,鮮能知味,大抵然耳。今日與鄒公履、茹紫房、陳元瑜登惠山,酌泉飲之,因話其事。顧謂桐曰:“凡物行遠者必不雜,豈惟水哉?”時丙午冬仲十二日,月印梁溪,風謖謖著聽鬆上。公履再命酒數酌,頹然別去。 王先生召張伯華吹簫 大梁王鬆筠先生,治昆山,酌泉茹冰,風流自賞。至今人猶思之,立祠江幹,口碑載道。先生嚐聞部民張伯華善吹簫,使人召之,誡不得辭。伯華窘甚,著布帽,衣青衣,僂行而前。先生揖之,人命□,設酒脯慰勞,談言歡謔。令奏新聲,伯華殫技馳騁,先生倚歌和之。有白金純棉之賜。明旦,伯華移家,匿吳門,聚徒授書,竟先生之任不歸。先生亦不複問。 月能移世界 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澗,梵刹園亭,屋廬竹樹,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淨;金碧之彩,披之則醇;慘悴之容,承之則奇。淺深濃淡之色,按之望之,則屢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鬆濤,遠於岩穀。草生木長,閑如坐臥。人在月下,亦嚐忘我之為我也。今夜嚴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華可愛。旦視之,醬盎紛然,瓦石布地而已。戲書此,以信茂齊之語。時十月十六日,萬曆丙午三十四年也。同遊者,朱白民、邵茂齊、顧僧孺、茂齊之弟仲範、嚴叔向、沈雲父、予子桐、侄檟。 我輩怕老成 丙午冬,虞山錢受之初試鹿鳴。予見之舟中,著浣衣甚敝。心疑之,以語瞿元初、王季和二公,曰:“不然,受之即年少高捷,肯著意耶。今日方有外祖母之戚。”故爾予笑曰:“故疑之,非我輩人得意,怕不老成。我輩人得意,正怕老成耳。”二公絕倒。 雲霧茶 洞十從天台來,以雲霧茶見投。亟煮惠水,潑之勃勃,有荳花氣。而力韻微怯,若不勝水者。故是天池之兄,虎丘之仲耳。然世莫能知。豈山深地迥,絕無好事者賞識耶?洞十雲:“他山焙茶多夾雜,此獨無有。”果然,即不見,知何患乎?夫使有好事者一日露其聲,價若他山,山僧競起,雜之矣。是故寔衰於知名,物敝於長價。 喜泉 早起發惠泉,將爇火烹之,味且敗,意殊悶悶。而王辰生來告,朱子將所得近業,小有花木可觀。清泉滃然出屋下,甘冷異常,石甃甚古。聞之喜甚,當遣奴子乞之名,曰:“喜泉,他日過子將齋中,當作一泉銘,以貽好事者。”我之心淨,安往不得歡喜哉?病居士記。 吾不如 歸季思死,吾輩無此清真之友矣。獨居修行,遠絕塵囂,吾決不如季思。托誌簡遠,固竅自完,吾決不如王孺和。兩歲之中,二人者皆全其傲。而吾以殘敗之麵目向人,日受其顏色,而不得自休,悲夫。東坡有言,此處有甚麼歇不得,要是談理不談事耳。雖然,夫事則何窮之有?吾言妄矣。 裏節 予友許公舜,忠雅多情。徐叔行,翩翩自喜,皆一時快士也。亡何後先夭歿。而公舜之婦汪,撫遺腹子孺瞻,未三十年,諸孫繞膝。叔行之婦朱,嚴冷自持,三孤迄有成立,麟趾振振,今年丁未皆五十。善飯無恙,操作如常。此亦裏中一盛事也。嚐因是觀之,吾興賢裏不過數十百家之聚,誌士才人,往往比肩。而女子之祥如汪、如朱、如周汝蕙之婦孟、如曹秉鑒之婦朱、如周迥之婦葛,或倚嗣子,或撫稚女,皆白甌自保,冰玉讓清。語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堯之時,比屋可封,於斯,特盛矣。 別澄伯 澄伯從雪浪師,將歸白門。過予言別,予方患腳氣,受諸痛楚,不能發一言。澄請教為書東坡《遊廬山》詩一首貽之。詩雲:“橫看成嶺側成峰,是處看山迥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卻因身在此山中。”雪浪庵聞於天下,他日澄歸,請問此行作麼看。 千葉綠梅 梅之品,萼綠者最,然予故未見千葉綠梅也。昨歲正月二十九日,遇於魏孝廉書舍之南,奇香鮮綠,英英逼人。燃燈照之,光態浮瑩。時有吳生搊彈,沈生吹簫,李生度曲。予素不解飲酒,竟沉醉。今忽一年矣。寒威且轉,梅萼再敷。偶想見其處,以語虞山王維烈,輒寫一幅見投,命兒子掛息舫中,潑洞山介賞之,覺香氣馥馥,從壁間出。蓋丁未之元日也。 人日 俗以人日陰晴占一歲,人物休咎出,田家襍誌然。杜子美詩:“一日至人日,無有不陰時。”則憂憫之情直現乎詞矣。朝來雲物澄和,日光明麗,偕子將子琴,步西林,憩默全僧舍。因話顏子,亦足以發。正是春和之色,偶得句雲:天機發於會心之候,顰笑舉止忽改其平日之常,形容變於快意之時,神情意態盡更其步趨之舊。笑謂二子:“此吾人日氣色也。”徐步抵舍,月印澄譚,覺風物一新,無所不適。 張先生 黃門張先生伯任,麵冷腸剛,投閑物外,可謂涉世之雄。其詩曰:“大隱從教近市城,浮雲無跡與同清。隻愁史氏搜遺逸,擬向深山護姓名。”又雲:“懶病須從習懶成,餘生無事可關情。幾回欲把魚竿弄,猶恐人疑似釣名。”千杵萬鍛,非念念不忘天下不作此語也。昔周錢叔偕費令遊山,亦有詩雲:“是處塵勞皆可息,時清終未忍辭官。”學道之人更覺嫵媚。 東坡賀誕 丁未臘月十九日,命桐持瓣香過容安館,為東坡先生賀誕。僧蘊虛、澄伯、朗僧、仲遠各誦《圓覺經》一卷,相與禮白衣大士。憩精舍久之,過澄浴室洗。次已與客飲數盞,頹然竟醉。因思坡在泗州浴雍熙塔下,作《如夢令》二闋。記之考其時,蓋元豐七年十二月,豈亦歲俗滌除之意歟。從遊者陳元瑜、陳純伯、沈雲甫、朱子將子桐侄檟,隸而從者石氏子坤。 容安館 蘇子瞻取淵明語,欲作一小軒,以容安名之,多患未果。予嚐以所得子瞻像供奉蘇齋,不久,齋廢,已寄守源僧舍。未久,舍又廢,然則容膝之安可易而談耶。公之存也,既不能酬斯語於流離轉徙之鄉,而歿數百年後,又曾不得妥一小像於僧俗方丈之地。此無與公事,而吾重有感矣。今日澄伯來,雲有丈室迎子瞻常住,快哉。澄又言公謫惠州,寄居佛寺,隨僧一飯。吾免一飯之供,而晨夕與公共享容安之適。道人憐閔其許吾予嘉澄意,取世長所臨龍眠本並長洲文,文起書“容安館”三字付之。且與之約,凡良晨永夕願爇香煮茗如儀,否則貯清水為供。戒一切妄庸人,不得嬉戲鼾睡,其旁何者。吾悲妄庸人爾,時不自安耳。上可侍玉皇大帝,下陪卑田院乞兒,則子瞻故言之矣。 水勢 臣浸不十日,市中犬羊肉不論錢。聞者怪之,然莫知其故。朱簡庵雲:茅簷四壁,魚蝦雜處。而犬羊雞鴨與民競爭寢息之處,用是不免見殺,其多宜矣。憶昔己卯歲,吳中大水,然猶有薄熟遊青二項。冬初,有老氓輸租求免,曰:“念某插秧時無所得羹,殺一貓,以充之。”予時悚然。嗟乎,己卯之亂,民家猶存貓以代羹。而今僅僅數日之間,爭殺犬羊雞鴨以謀寢。較論水勢,今昔竟何如耶? 貓 萬曆庚辰,先君從濟上得一白貓,尾黑如漆,時奮五爪,聲如吼。鼠輒從壁上墮,扼其吭死,輒棄之。先君愛之特甚。家人具食,必先飼貓。即坐有重。客,勿間也。既八年,而先君歿,貓伏不見者。三日既殮,敝敝然從倉間出,伏柩左。飼之,輒哀鳴數聲,終不食,凡五日死。嚐戲謂貓者虎之流也,人力不能馴虎,必畜一貓,以存其武健,尚有典刑焉。自此貓死,弗忍畜也。昨歲光甫弟貽一黃者,貌甚庸,然能騰空搏鼠,又能騰躍而下,追得其已逸者,亦力矣。戊申五月十九日夜書。 適 向苦頭風,未能除服。朝來謀之,小婦盡其橐質錢,亦足為先夫人禮,懺行除服禮。兒子桐為我製葛冠野服,修見客之儀。吾事豈不小康也哉。早起沭發,方憂發甚落,童子訝焉,倩郎歌曰:“隨梳落去何須惜,不落終須變作絲。”此三事亦吾今日之適也。 運水 有人運惠水於白下,而車致之,句曲者且誇於眾。明日,當會茶車至而亡其水,主人詰之,對曰:“相公故運壇水耳,何運焉?”坐客大笑,主人怒不止。然因是以水癖特聞,拙者之功不可沒也。戊申四月十五日,榜人顧三能為予買壇置水,得二十斛。喜甚,戲書所聞貽之。 船不坊 虞山北關外曰“李家橋”,竹樹參差,河山明豁,其勝與西郭之湖田相伯仲。邵兵部墟蓮厭闤闠囂雜,置別業於兩地,造一舫,濟之來往莫定。榜人請作坊蔭舟,兵部不可,曰:“吾以舡寄吾浮蹤,興至則掉矣。何用坊為?且計坊之費不下升金,吾存其金而買田,收其息,歲歲新之。何如洗吾橐而膠吾舟哉?”吾聞兵部負英雄之略,不可則止。有船不坊,殆是寓言也。夫昔有倦遊而名其室曰“壑舟者”,此夢後思夢之侶,較之兵部,竟何如耶? 燕壘 禮部丁長孺布席中堂,誡家人輩,即客至,不得移席。方雙燕欲壘其上,正營度時,丁喜,心念燕主我,不與客等,當徙席護之。然未言也。明旦,燕營東偏,度其地剛避席耳。誌壹則動氣,豈不信哉。此聞之陳惺源雲。惺源性悁忿,善鼓琴,嚐主禮部家,見其如此,後客死長安。 劉夫人 婁東張起潛先生,以雄文素節表於世宗朝,海內宗師之。配劉夫人,誌性公勤,允稱伉儷。夫人在室時,家壁立,有議姻非其族者,父以貧故,將許之。夫人與兄相持,對月而泣。月英射人,忽見桂樹,浮空森發,丹葩翠葉,諦視愈真,久之乃滅。後配張先生,榮名福祿至今。上甲辰考終,予與袁在心為文祭之。有雲 “禦龍鍾瑞光,騰月內之輝”。其子蒼崖公與孫九服,讀之泫然。夫人兄名大綸,有學行,晚歲鄉貢通判嚴州。 二仲 近有二張仲,一華仲,一聲仲。華韶穎可喜,見人斂容,不發言,更似有致。嚐偕予看月,恨不識王孺和。予告孺和,如月色政複冷淡耳。華喜孺和,聞之,作詩酬予,其詩曰:“點點黃花貼地霜,西風一雁下寒塘。故人此夜思顏色,落月應憐照屋梁。碧天如洗月如霜,遙憶相看共話長。我欲將心寄明月,清光落處到君傍。”孺和死,風流頓絕。而華仲亦流寓他方,遂不複見。年來聲仲時過予,與人談備諸款曲,而絕無違心之色。貌娟好,多詩,料惜乎孺和不及見此郎也。 度荒 每日但吃陳米粥六甌,渴則煮綠豆湯飲之。煮豆法,俟一二沸後,取粥器之淨者,濾去其殼,存實煎化,少許蜜和之。除煩解渴,極與神氣相宜。水鄉多芡,稚女日剖其實升許,以佐午前後寂寞。兒子命倩錄香山絕句百餘章,時一歌之。吾意中事,無所不能。寫此亦夏秋間度荒之一適也。 邵仲書 海虞邵仲書,隱居竹村,圖史外無長物。而急人貧患,嚐有揮金不顧之略。讀書破萬卷,意殆不可一世。而俯首灌園,隨眾作務,不以為苦,神氣不能當風日。而科頭萬竹,坡下臨流,清嘯竟日,夕無倦色。斯其人亦奇矣。仲書之兄茂齊,雅務經濟,坎壈不偶,吾未嚐見其悶鬱之色。弟叔文,恂恂言若不出諸友季狂遊於酒,人而不放,何邵氏之多才歟。或曰其家太丘先生實成之。予嚐過茂齊西爽閣,流水鳴琅,風鳥聚和。先生匡坐高歌,隨水風聲下上。爾時如遇君家康節於洛陽橋,低徊不欲去。 顧明卿 顧明卿,長不滿五尺,喜談謔。偕予至吾穀看楓樹,明卿驚喜曰:“何物滿庭芳,竟爾幹霄。”予笑曰:“君言幹霄,當是滿庭芳耶。”明卿亦大笑。明卿名國賢,作字端楷,而麵多不可之色,雅通岐黃家言。 服藥自在法 吾少時好事,多服藥,了不知勞苦。年來畏事如避敵,而飲藥之時不啻茹荼。齧藥,肌骨俱動,此吾衰甚也。華亭李恩甫,能以手按諸穴,而知病之所在。摹運數番,不藥自愈,服之亦頗有驗。嚐自笑衰野之習不堪法縛,人亦無有以法縛之者。獨服藥一事,如法而止,頗不自在。李生之術可久,又得服藥自在法矣。 真 嚴中翰道普,不務結客名,而客有登其座者,如飲醇醪,心骨俱醉;如啖哀梨,喉吻欲仙。殆是真性多情,表如其裏也耶。山人金雅,少素負驚人之癖,而多酒過。至中翰所,脫帽,岸幘箕踞,自便坐。客訝之,而中翰禮意如平時。一日不見輒候,無恙於山人,饋遺勿絕。予嚐與山人語,溫溫耳。而覺其中有不能自吐之壘塊,被酒輒發,中翰心知其非酒過也。惟真感真,惟真忘真,不亦信夫。 識字 倩郎粗識字,讀書嚐不能句。問何故,予曰:“隻是不識字耳。”倩曰:“能句者已識字耶。”其言有理,書之。自懺 夜來與朱白民自懺往業。吾等自是天壤間討便宜人,即不敢自附清名,不可不謂之清福。如此受用,更一傳二傳,倘帶夾雜,基德蕩盡,吾後世必有不可知之禍矣。教養子孫,甘心埋沒,庶幾少損愆尤。斯吾等今日討便宜之上策也。戊申四月廿五日。 姚孟長 姚孟長將有所之,拉友人同行,不得,亟命菩提子作伴。吾悚然有動。其言真正學問人,常愳無消受處。三月十二日月下書。夢 邵茂齊既有子,心念之。夜宿嚴中翰家,夢其子跌,驚焉,亟走歸。子方與乳母戲,無恙也。茂齊喜置懷中,繞行庭除間。無何,失手墜地,茂齊大驚。豈人生小小撲跌,故不可免歟?夫如是,則茂齊不歸,兒未跌耶。雖然,誠不免跌,茂齊必歸。萬曆丁未初夏日。 馬士龍 湖州馬耘石士龍,鐫石為業,喜飲酒。戊戌冬過予,請鐫先府君誌墓石。端勁有法度,孺和賞之。別十年矣。昨日率其子白眉來掛,杖聲曆曆然。訊之,眼翳三光已周乙歲。醫經雲,鐫刻蠅文,一不治此,殆是耶。時方流火,士龍衣麻衣,短襦,囊中惟印色數十兩,且雲受異人腦漏諸奇方,將以施病者。士龍故信士,其言當不妄也。 偏頭風 偏頭風之苦,病者莫能自言,方亦多岐,而罕效。戊申,予忽病此,政悶鬱,時周叔明以餅法見寄,未服也。五月五日,顧民服貽二餅,貼太陽上,一夕良已。法用南星、半夏、白芷、三味等末,爛搗生薑、蔥頭為餅,不服、不吹、不薰,視諸方更簡徑也。頭風與赤眼相表裏,患藥氣相觸,而數味獨不觸。朝來真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但右眼微赤耳。民服語我留以濟人,故記之。 過海虞 今日過海虞,舟從田間破浪而走,水光接天,廬舍半浮水上。每葦聲淅瀝,涉涯如瀉,舟人不辨南北。但望虞山,時忽不見,蓋雲水掩映。諦視,乃隱隱得之然。相訝,以為迷失道者數矣。午炊,抵虞。偕叔向過竹村,訪邵仲書。始聞桔槔聲,相訝為祥。 吾力 吾力無如之何矣,不得不痛自儉削,以存吾恥。但親賓喪事,不敢不勉,過此恐無所用吾情。要之,意到可也。青溪犬 有自青溪來者,舟經古墓前,有數十餓犬徬徨其上。見舟至,競躍而入,依依作乞憐狀。蓋垣舍陸沉,犬無所歸,過此將攫人,亦不複搖尾矣。而我城中諸貴,遊日來多,市犬食之,以為肥而美。此犬殆未及塚上而粥者耶。聞斯語,想亦投箸。 洞山茶 王祖玉貽一時大彬壺,平平耳,而四維上下虛空,色色可人意。今日盛洞山茶,酌已飲。倩郎問此茶何似,答曰:“似時彬壺。”予囅然洗盞,更酌飲之。 王先生 王先生,長幹昂首,吐音清暢。與人談,必固城壘,不能相下;不勝,便有忿忿之色。其人既去,但稱說所長,不訾其不及人,以此思之。垂老,家益貧,而被服襜潔,無慘悴之儀。許仲嘉嚐訪之,時已病甚,須杖乃起,然猶盛脩杖容,俯而不頓。又嚐作書與予訣,曰:“歲月逼人,亦複何怖?但恐杖頭之贈不及盡,雅負多情,言之哽咽。”不三日,先生死。先生名廷璧,後更去北。 盜有子 張某者,販槎溪。聞婦病,橐其金而馳,中道呼舟。有父子並櫓搖者,渡之。張取裹納舡中,仰而坐。舟父問張所往來,頗以情對,父有欣躍之色。有頃,至漫水,江多斷岸,寂無履聲。父奮櫓床撲張,張中,撲墜水。其子驚呼曰:“父被祟耶!若者欲自予,且以遺兒子乎。”亟持其裹投岸上,指張曰:“從此取道而北,不須舟。有問及者,亦勿言吾翁癡若此。”其父噤無語。張行既遠,猶詬讓不止。嗟乎,盜可謂有子矣。使天下之父聞其言,不泚然汗者,亦盜也。 周先生 王孺和讀周先生傳,作詩歌之,覽者如見其嚼齒、罵坐、奮肘、爭言之狀。末乃雲:元長有舌在,不律寫公神情,得公癖。臨楮呼之,驚欲出。嗚呼,芝孫不死,死亦得此。殆相好之語,先生不死,正由孺和之歌耳。每憶先生屬纊時,予見之春和坊小樓下,喘喘盡矣。強執予手言曰:“吾生平多酒失,都無所恨。但氣不平時,頗亦開罪於未必不善者,則吾死有愧耳。”又曰:“往從傳孝雍讀公悟言。吾眼中未見此人,嚐欲倩之寫一通,今已矣。公其勉之。”又以予所贈七十壽言付侍者小三,竟瞑。 東皋 出海虞小東門五百步,得徑豁如,則何季穆之東皋在焉。疏林修竹,精宇廣道,嚐與邵茂齊、瞿元初、龔淵孟、王季和、錢受之、陸孟鳧、沈雨若飲其下,歡甚。有荷一畝,碧葉亭峙。一花初出水上,日曜之愈麗,如仙姝蹔詣人間,羽蓋簇擁而立。予樂之,笑謂季穆:“昔王無功,居東皋,與仲長、子光為友,此地故隸醉鄉。今君負濟世之略,世必不能相舍,故不似三升美醞。”主人諸君子大笑。今去此忽忽一年餘矣。昨日季穆來過,與予談,亹不欲別。予正病瘍,亦複不覺痛,謂季穆曰:“東皋主人好結客,非喑則盲。雲何?”季穆複大笑而去。 病 木之有癭,石之有鸜鵒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於世。非世人之貴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天。隨生有言,木病而後怪,不怪不能傳其形。文病而後奇,不奇不能駭於俗。吾每與圓熟之人處。則膠舌不能言,與騖時者處則唾,與迂癖者則忘。至於歌謔巧捷之長,無所不處,亦無所不忘。蓋小病則小佳,大病則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憐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 世長初度 予一生善病,而神全,病亦不及胸膈。以故旋作旋止,止即忘之。凡一切時俗占驗,都無關涉。世長力不及予,不免為諸惱所怖。病輒作悶,喘喘不能吐,思之殊令人骨戰也。今日是其初度,雲物澄和,不覺灑然。豈從今不複病之驗歟?然回視往年,予所見不及爾此。何故?記之以問世長,俾有省發焉。戊申孟冬二日,書於嚴叔向齋中。 沈雨若 沈雨若,恂恂耳,而筆下乃有如許輸瀉跳促之勢,回旋往複,而不肯自休。奇哉,雨若。好讀書,無寒暑晝夜。時嘔血數升,麵輒如土,頃之作紫青色。觀者大恐,則雨若已構思作文矣。今日讀其稿三篇,語語嘔心,殆是青紫時作耶。 獵心 徐於王居恒齋素,動止翩翩,可謂素心人,非獨一時佳公子也。嚐出其文相示,多不衫不履氣色,讀之喜,回旋室中,石倩忽磨墨汁,不肯休。予詰之,曰:“主有獵心。”頃之,呼子琴口焉。琴腕下時不給,晷餘得二題,亦頗有致,然不得其似也。琴取一書,讀雲:“王獻之書,如淩冬枯樹,寒寂勁硬,不置枝葉。”疾讀一遍,複詠一遍。予默不敢應。 錢先生 錢先生景行,古貌赤心,好談名理,聞之者如從避秦人話桃花豁中事,心形俱遠,煩悴都消。嚐下帷,與其子孝廉治春秋家言,冥誌搜討,忘飡檢括。每雨窗閴口,互以所得題決賭,作酒脯慰勞太史公,雲其遊如父子然。蓋觀先生,而後見父子之遊,令人慚負欲死。或曰:先生處大事,引經據傳,議論鑿鑿。雖賁育之勇,弗能奪之矣。 卷四 王祖玉 蘇泗水初到婁東,鐫價未定。祖玉為置佳石,伯十枚語之曰:“但為某作。”眾始翕然。某向蘇索烏絲紙,祖玉聞之,輒投三千幅。諸人偶集,某許揮灑略盡。 沈參政 參政沈全吾,歸德門下士,甚相知愛。參政雅自重,都無所請。其孫雨若幼孤,意憐之,令就童子試,貽書歸德,祈共獎成。答曰:“公善人也,後必有興者。”都無一字而。是歲,雨若補博士弟子,參政愈益誦歸德之相成,至老不替焉。某嚐從雨若遊,參政喜,為置酒具樂歌闌舞,罷不肯止。性又不飲,對客危坐,啖果微笑而已。嚐夜罷酒,天且雨,與客著屐而去。客強之輿,不聽,曰“毋令後生輩笑老人憊也。” 阿聲 吾每思阿聲,半享單臨池,令人欲忘灑櫛。嚐得句雲:“世間亦有傳神筆,誰識披襟解帶情。”高杏東先生 高杏東先生,予祖行也。豐頤長眉,清約為務,多質古之儀。一冠十年不換,為鼠所傷,補綴而冠之。或以他冠進,謝弗禦也。嚐為予父講說經史,號稱淹博。習戴氏禮,為遠近所推譽。會稽陶文僖公,嚐延致之。還得《杜氏通典》一部,唐子畏所校也。子畏每夜盡一卷,用朱黃識其旁。卷盡,輒寫山水人禽竹木其端;或書小詩;或括前意為一二語;或紀日月,誠一時佳玩也。先生甚加秘,惜不欲示人。予特愛其繪像,請之,輒得。憐予稚小故,今書不知所在矣。 馬天閑 馬天閑於藝無所屈心,獨下予。嚐尊稱之於人,此天閑所以未至也。予何藝乎?天閑負靈秀之姿,意在淺出而未盡深入,此其未至也。今入矣至矣,筆之所到,而境開焉,若有使焉。我何以益天閑哉?昔者梁丘據問,晏子曰:“吾至死不及夫子矣。”晏子曰:“為者常成,行者常至。嬰非,甚異於人也,常為而不休,常行而不息而已矣。” 夢張伯起 生平不識張伯起,己醜之歲,一邂逅李仲和舊居而已。其弟幼於之亡其身也,伯起誡不發喪,予聞而正之。客歲晤孟長於故王孝子宅,與文起期,久之乃至。文起曰:“會與張伯起訣,故遲。”因言伯起,都無所苦,殊不失潔清之概。予又聞而善之。予與伯起,如是焉已。昨夢款伯起別署,容止都雅,居然己醜所見,謂予言:“五味之節可以養生,其要在均調之時,不偏其用,斯保合太和。山澤之民不食鹽醢,終於羸憊而無力。”又言物有土有人,土和者上,人和者次。如蟄生於海水,能傷人,經某俎則不傷。推此類,具言之,其言駢聯而不可窮,其儀楚楚自貴,而遺物殆是伯起也耶。 夜書 伍子胥知王僚好之,每入與語,遂有勇壯之氣。稍及其讎,而有切切之色。讀書至此,未嚐不憤懣而嗟籲也。“丈夫具須麋成天下事,竟不免向人喉下取氣哉”。偶有所撰牘,令子琴誦之,欣然自得也。而門外隱隱嗬導,聲甚壯。小婦曰:“有如蒙子進賢冠,則必有就矣,安所得紙上快人事乎?”又曰:“有如此象意物,足可無愁,然不免。雖曰安貧,吾斯之未能信矣。”爾時深有愧其言。 平淮西 韓昌黎平淮西碑,政堪與碑並傳,譬之舉業焉。韓者程義也,者墨義也。後生強解事,往往左韓而右,非之,非者也,不見程義以式士不以取士乎。韓子曰:“小稱意,則人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又曰:“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由是觀之,然則韓子既自知之,又知其人有以取之矣。而左右袒焉,何哉? 奉養 人子之所不能自,必以致之親者,進士也。既登進士,則其力可以無所不竭,無不可必之心。然有一焉,匏係官守,地遠暌隔,而國家功令得予告終養。皇祖以孝治天下,恩孰大焉?然製曰一子,許終養。有以其弟出為人後,請之而得者。吾鄉刑部主事王先生執禮也。製曰母老,雖有兄弟,同父異母者,準歸,養有以嫡子。既歿,庶長子請之而得者,上虞廉憲鄭先生,一麟也。噫!寬奉養之路,廣求忠之門,其至矣哉。而世又有借以行巧者,朝廷亦往往知而不問也。 衛叔寶言 言發於心而衝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予。與其逆予也,寧逆人,故卒吐之。此東坡養生之說也。予每逆人,而久之愈不能平;逆予而頃就消落。斯知東坡之澹,斷乎不可及已。夫既不及之,而猶為其事,豈不謬哉?衛叔寶有言,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幹,可以理遣。吾將行之終身焉。蓋年老境逼,苟動於氣,自知其不能堪。故雖所尊信如東坡,要不以其說為是也。 劉管 劉遺民就舡作鱠,雖曰不要名,吾不信也。管幼安懷寶遁世,灑澡手足,始窺園圃。噫,幼安秀,幼安真。朱夫人 顧莒州妻朱夫人,女丈夫也。性挾風霜,尤攻文藻。難複流離顛沛之際,朱黃不去其手,慘悴,不形其□□之。近古楊用修婦莫能過也。有集,未行世,知者憾焉。偶檢其送茂儉之箑一律,漫錄之,以俟璧合。茂儉,莒州初字也。 長亭柳色漸移陰,一曲驪駒酒漫斟。春夢每驚巫峽遠,離情還共楚江深。無魚羈旅休彈鋏,有雁來賓好寄音。別後試看清漏月,關山千裏鑒同心。爾章痘 今日遣訊爾章,且悲且喜,吾女能留一塊肉人間矣。往歲,婢子荷花言,吾女大病時,乳母劍二遺立於旁,相視流淚,尤不能忘其子,今幸脫此關,覺人情安安妥妥,須其成也。爾章痘疹自月之十七日,陳與培貽書來告,即稠密,猶堪勝。載吾爾時眼光,落江南樹色矣。今日敢筆其事,豈不幸哉。捱過三十刻許,當又得痘回消息也。小者雖未然,顧神氣可仗吾,且必之於理,無恐耳。 世長 先世長去年此日猶著新衣,觴予草堂。予謂之曰:“君宜自逸,不須便作主人。”世長依依,久之而去,步步回頭。是日午餘,繆仲醇自婁東聞世長病,來訪予,喜甚,偕詣西林看之,冠幘儼然,意亦甚喜。仲醇為好語慰藉,而私予曰:“元長何得無弟,除赤身入山,便能無念,乃活耳。”予固強之,仲醇曰:“此症釀久所致,但患其發。今發矣,如之奈何?”既別,予步不能前,而世長迎予笑曰:“竊觀仲醇之色,我已知倘猶。事在我乎,兄毋恐。”予歸草堂,而座上三十二客競相勞問,予唯唯不能措一詞也。蓋子之憂世長自知其病已切,而雅信仲醇,聊試以其言卜之耳。自是以後,亦屢見減可,予憂之甚。自世長歿而後,痛其相好神完,不似便止於五十三歲人也。悲夫!甲寅六月二日記。 故鄰 裏人七十,有請為祝詞者,率爾應之,不暇深思也。七十翁豈所謂許老名堂者郎耶?予興賢宅,後凡六姓,曰瞿,曰許,曰吳,曰陸,曰湯,曰吳,皆小有坦屋,多墳墓,互相婚媾,頗能自食其力。而瞿為之長,故比部伯暘先生裔孫也,後徙而東不百步。許氏常賣卜祀玄武,至虔。予發未燥,輒祈之。許老多語言之贈,乃不意其即便為七十歲人也。陸老名尚文,遇事輒辦,與許隔坦而處。而許氏房巍然獨存,不啻魯靈光矣。吳老文秀墓,賴其甥名壽者保之。壽之於今給事縣庭,不複食其力如初。湯子恩侍光,甫弟為縣守城卒。其一吳某故鑷者,頗有風儀,恂恂然言不出其口。後絕詩雲“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而予不免率爾於許氏之請,毋乃非其義乎? 破山長老 甲辰訪破山寺,始識長老。無著,遒爽有氣,開士巾,了了人也。達禪師嚐入此山,有乞施者,師署其冊雲:“某甲舍銀一分。”以付長老曰:“可亦爾。”長老曰:“貧道為十方主進,安所得一分而施焉。”禪師默然。蓋其鋒穎如此。其後,破山常住為缽庵長老,精修淨土,而無色力,純以身教化人,不久謝世。其徒六空者,威眼辯舌,盛有血氣,能言。其父為何心隱,所連係江右獄中事,神情都往,今亦稱古人矣。人之雲:亡破山寺,安能無寂寂乎?無著,故具眼,然見予,輒多俊語,可追而憶也。缽庵雅不欲以言自損其氣,而為予指授方藥,則亹而不休。六空倒屣,欲傾香積,豈其有夙因耶?伊君弢自破山歸,具言今日狀,為之慨然。蓋去來本無,而情鍾吾輩,東坡故言之矣。 真澄 川僧真澄,號海宇,募造旃檀佛像一座,請予疏焉。予昔與洞十師約,貧人念無可舍意,欲以筆墨作佛事,無問根。智師許之,迄今不敢忘。然予言故不足重,而事各有緣,往往願而不至。澄勤苦晝夜,具四威儀,將必就眉山。有高明者,嚐於西林燃指供佛,務苦瘠其身,具足諸願而去。予亦稍施筆墨助之,不知別來精進何如。澄,順慶人,出家興福寺,嚐為王平倩先生主,能言其居家孝友狀,又能誦其所作諸義,累牘不遺。澄亦可喜人也。 支和亭 昔與沈元澄戲,多流連彌日,支和亭嚐與焉。丙申而後,遂不複見。今日,與仲開、季淳同詣某所,須發皤如,而言笑舉止宛然無異。蓋其人但取自適,而無甚感慨不平之惕,其懷得之,故有道矣。元澄遒然天放,今之古人,昔之吾友,見和亭不覺傍皇竟日。 王世周 王世周先生捫虱談詩,故自修遠,而雞骨支床,俯首便睡時,有帶夢骫骫之容。哺啜亦不及曩時,可念也,可惜也。邦有先生所謂“山川之秀,而世未有能安之者”。真隱之於人遠矣哉。錢受之為關尹,馬仲良言之,意欲相邀聽其談義。不知如先生者,政不須談。豈二公知之不盡耶?王右軍晚歲與人別,輒作數日惡。某於先生,蓋有甚焉。 二奇 今日得二奇士,曰魏肇曾,曰支世程,皆終童之年耳。魏揮灑自如,無不滿誌。其博浪椎鬥蟋蟀,諸論琅琅,有作述意。支醇遠華腴,才料可兼十人。自有耳目,未見如此。眉公目魏如鳳雛,破鷇虎子食牛。某亦目支如孫策遇劉,便恐英雄忌人。 顧靖父先生詩 某作日記,意欲隨所得,多少書之,然終不能盡。今日偶閱顧靖甫先生詩,則又未恐其不盡矣。先生詩文至多,而世未有傳者,此卷得之謝含之所藏。雲含之事先生,久能周旋於貧苦患難無聊之中。又嚐自賣一吏部家,為先生白冤狀,而先生用是卒顯於時。及先生之歿也,含之繪像而祠之,飲食必祭,語及則淚霪霪不可止。世人謂飲食談笑之交未必可仗,豈盡然哉?然因是可以知先生憐才之素矣。詩十九篇: 重來歌舞地,一望一魂銷。楊柳樓前塔,芙蓉院裏橋。夢飲今夜枕,曲遠舊時簫。縱有空梁燕,誰能認玉鑣。(感舊) 憶昔千金散,頻將百寶裝。厭厭成夜醉,點點是春光。大樹煙迷席,雲屏月映裳。試看今日徑,寧似舊時堂。虹玉光俱盡,驪珠影尚懸。一朝辭書棟,何處照華筵。撫已知膏鑠,逢人悟火傳。所嗟違壯誌,無興覽韋編。(燈歡) 壯誌辭塵鞅,禪心就法林。入山春欲半,去路雪猶深。茶乳時來雀,花香屢變禽。不知晨湧處,幾度綠蘿陰。(送張仲立讀書虎丘) 地遠機能息,群鷗狎不飛。漁人催鼓哄,蠶女搶筐肥。雨氣來峰色,煙波散月輝。平生湖上意,於此澹忘歸。(過柴凝甫湖上新居) 念爾居偏寂,經旬長綠苔。隔城看月過,出徑問花開。扶病惟餘骨,題詩扌忽擅才。門前新景合,春水泛渠來。(含之病起貽贈以詩) 入秋常作客,向晚尚尋僧。榻與雲同臥,台因雨未登。寂喧俱幻境,去住扌忽離形。夜半看明月,鬆蘿色滿庭。(宿鏡湖上人房) 海色逄君思不禁,共攜輕屐快登臨。客迷芳草春初半,人問桃花歲已深。坐久城霞微斂黛,晚來山翠尚成陰。尊前惜別須沉醉,每負年華折寸心。(孫齊之招飲桃花澗) 同遊流落恨如何,轉惜年華逐逝波。青鏡罷窺違壯誌,綠樽頻禦且狂歌。書從庭下披芸草,衣向山中戀薜蘿。書靜掩關無過客,祗堪趺坐學維摩。(柬張仲立) 仙郎標格玉壺清,綠樽青袍烏幘輕。展墓已酬人子誌,到京重喜大官迎。山中不飲茱萸酒,天上惟調芍藥羹。明日登高君已別,何緣笑語嗣參軍。(重陽前一日送孟光祿) 少年報國欲從戎,萬裏長驅逐塞鴻。誤被鑠金成積毀,羞論射石建奇功。櫪前荒草無嘶馬,匣底寒霜有螯龍。聞道君王方拊髀,誰將魏尚起雲中。(賦得棄將一首) 傷心萬事獨淒涼,貧賤那堪別故鄉。名愧仲宣還寓楚,才非賈傅亦浮湘。雁書天外憑妻寄,魚鮓江頭憶母將。芳杜汀汀隨處綠,祗飛春夢到池塘。(別家一首) 春山西磵幾登臨,坐倚長藤玩夕陰。客至可方招桂隱,興來何異撫鬆吟。纏綿心事滋新蔓,俯仰風光隔舊林。縱道南枝懷越鳥,亦將無住臥禪心。(山之西有藤蘿春凡四宿其下感悟命篇) 東郊已見三陽曆,北苑仍看五出花。應是隨風迷蝶舞,還疑照水傍梅斜。避寒祗許扃袁戶,乘興無須訪戴家。縱有妍辭能作賦,梁園今不重才華。(春雪詞) 夜月驚烏影寂寥,瀧雲飛處下亭皋。群飄孤寺迷蒼徑,亂灑重河響碧濤。客謝平原珠履散,兵殘楚帳鐵衣凋。誰將薄命題詩句,流向春溝出禦橋。(詠落葉) 江水風吹最可憐,隨春飄泊向誰邊。飛成小蝶猶疑夢,散入群鷗亦是緣。謝女才情凝夜雪,魏妃愁思亂朝煙。韶華未離人間劫,滅度無餘始悟禪。(尼院楊花) 人世流光撚易遒,芙蓉欲放又驚秋。山中到處攜輕屐,湖上重來浮小舟。百裏土風元自合,五陵豪興未全休。逢君妙曲當杯訴,忘卻平原十日留。(攜沈生泛秋累日詩以贈之) 扁舟桃葉倚吳歌,秋思如春可奈何。神女台前弄雲雨,漁郎溪上狎風波。宜顰西子容顏在,苦睞東鄰歲月多。自是鵲橋非易度,笑將澤國比銀河。(無題) 北邙山頭啼破春,野田棠梨愁殺人。鬆枯石碎麒麟死,風幹草露吹行塵。千年碧土埋香玉,有酒無魂向誰哭。垂楊嫋嫋逗輕煙,下馬東城挽新綠。(北邙行) 金翁 先從姑嫁金翁,名汝礪,少與支有功、張伯任諸老稱爾汝交,賦詩飲酒,凝然有大家之氣。諸老既起家為大官,翁獨浮沉諸生間,時蹶時起,不甚屑意。伯暗既知名當世,便謝去其諸生,掀髯萬卷中,邑人自推重之。嚐遊楚黃,歸為某道。其江山之勝,曆曆在目。今日讀翁《大樹齋》詩,如見古人,輒為紀之。伯暗能文章,定有紀錄,為翁頰上加三毫也。從姑甚愛於王叔健,甫君擇婿,得翁。齊眉舉案,至老勿衰。說者為有梁孟之風焉。 嚴公調 往在沈先生許,見嚴公調、陳公虞、王孝然作義,歎為方今之俊。而公虞、孝然遂相繼脫泥塗,雖未完局,可俟旦暮。公調獨肮髒諸生中,意思都盡。昔孟夙讀嚴義,深相賞識,謂可當世一人。今日閱貽清堂諸篇,故當不負孟夙。 狹邪 某年少時頗好狹邪遊,然未嚐不自貴重。所以往往詘其強有力者而絕,未嚐有辭色之傷。花風柳月,豈必召侮啟羞,要以求為當家,好行小慧,則不免僇辱。不然倩女歌兒,將成長物也哉。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揚揚而至,遂令天下有心人銷殞殆盡。韓淮陰驅市人而用之,提百萬兵如使左右臂,是遵何術乎?虎有倀,火有焰,皆物之不自知者也。 昆山社 吾鄉文社,最盛於顧文康之十一人,其後皆去。為大官得諡者三,腰犀玉者四,其規人受一,目目之難就者,必方奉常、魏恭簡受之。予猶及見其社,刻一匾於顧元宰之東園,彬彬質有其文者也。歸太仆有南北二社,同日並舉。太仆卯午之南,未酉之北,飲酒談笑,寬然有餘於時。文學之士,霞布雲蒸,如李廉甫、方思曾、張自新其最著矣。而又時就政於吳孝廉秀甫,今文而步古文之脈,自吾鄉始也。穆宗章皇帝初元有詔,限字短調聿新,則陳晉卿、許公旦、顧茂善主其盟,王伯欽、顧實甫、王幼文踵其盛,二社人文後先熠爚。邇年以來多廢,閣為老成狎主為迂妄。四方修文之彥,間數鹿城,豎指而過之矣。考其藻麗,豈曰無人;而合誌者,寡有美不著。王淑士、張宗曉輩力振其衰,旗鼓相望。然出處後先,社友離合。暉映先哲,領袖後進,其在遺清堂諸君子耶。癸醜之冬,有介金伯暗俾予為序者,會先世長之變,不果。自今觀之,鍾鼓管龠,箏籧琵琶,葉唱齊鳴,而某欲操豚蹄盎漿為諸君子一擊缶也,豈不謬哉?讀社草孟義之四,漫題數行以謝,不能作序之過,非獨為先世長之變而輒止者也。 元神 寒暑之變,至於折膠流金,而人能堪之者,元神在也。童子琢冰以為樂,田畯賈豎,赤日焦麵,飲啖如常。此豈有異術哉?四時之序,成功者退,將來者進。天之生物,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謂吾性怯暑,久而彌甚者,此諱老之談也。降地之魄,斯須則堅;夏死之人,不日而腐。今吾喘喘之形,所爭不能尺寸矣,危哉,危哉。 悸 少事伊吾,苦心擬議。戊寅,在大樹齋,每構一目,輒扃其戶,有十易草不得者。政營度時,狄仲魯相詣。聞呼,厥然而驚,怦怦若墜。仲魯曰:“此悸也。故嚐有之,但食荔奴乃止。”然亦旋已,不知奴之效也。又一曰,侍先君子奕,落子,發之。醫者教服天王補心丹,未竟,而已已,不竟服。自是每有驚悼輒發,不藥自止。癸醜,先世長之痛,發漸數。今年四月十五日至於今,發不可止矣。若騎追,若椎擊,若帶夢相視,惘惘不知身何處,所若有不得已之出。戃之,無深楚,而有久悶茫,昧揔怳而已。或對客談笑,或聽童子讀書,或潛思小令、小詩,則差減,久亦大劇,不知何為也。所藏方書,既漫漶不可檢,童子不健於視字,又不能句,不知檢。但憶經雲,心痛九種,悸處其一。又雲,久病無寒,暴病非熱。予所患殆熱厥乎。予自二十歲後,無月不病,無病不劇。所最苦,一腳氣,一怔忡。腳氣類傷寒,其楚無類者。顧守中雲:衝心則不治。爾時多服楊梅仁,及膝而止,遂不複作。今之為患,其與生俱者乎,死而已乎。 鄧文潔 鄧文潔公為舉子時,屏處山中,獨與李某為友。李至,必出所構義相商質。遂命局其後,但命局耳。李訝之,公笑曰:“會元文難,就更不易看。”辛未在場中,與王伯欽先生連舍。王頗自負,見鄧卷愕然,出語人曰:“未見鄧時,妄意場中無如予者。既見鄧,場中莫須盡如鄧者。” 夢王季和 夢訪王季和山中,臨澗依穀,頗極野宕之致。季和敝服亂頭,教小學生數人。聞某至,撤講而出。已入畢,講床上圖書,紛披庭中。小桂爛發,粟委香浮,逼人鼻觀。某為致南零水兩壇而去。昔與季和別,在癸醜正月之八日。今歲正月十日,詢受之,知季和山居耳。如水之交,夢寐無異,豈晉孟嘉使還,當有山中人消息耶?南零之餉,殊有異意,更覓便羽告之。 孟光祿景淳 某與孟光祿交幾四十年。每見其門戶之擾,意外之事,多有非常。光祿處之晏如,絕不見其矜蹙之容,未久輒定,故是可用之才,非貲郎之匹也。家仍素封,世眼所矚。而征仕公當晏然之日,厚施戚屬,為力頗易於光祿,斯亦彼此各一時矣。由是觀之,寧能免參差之舌乎?藉使光祿為一介書生,當在有誌之列,即不然,富非指名,亦必與於厚倫睦族之品。欲以吾說作一祭光祿文,病甚,未果,乃因吊而誌之。 朱懷東 丹行熱,不可忍。與杜醒陶小憩子魚郊園,則朱明卿在焉。晤言之際,默然久之。念懷東先生,見某嗟賞,將有郤公坦腹之觀。雖未竟約,終不忘北海偉器之待,豐神談笑,宛然在目。而某一生坎壈,使先生不名,知人慚負何極。既別去,猶複卒卒自語。 三文 昨公亮攜三文見訪。未嚐吐音發韻,酬答之際,虛室冷然,或難其暑月僑居,羸瘦之甚。政不知籠禽婉慧,故由樊緤中取勝耳。許寅季 昔許寅季訪某草堂,甫入座,便奏新聲兩闋,笑詠而去。某甚重之,愧不能操阮千裏琴,與之相答響也。寅季上虎丘石,歌吹寂然,斯亦獨詣於此道者矣。又有李奉虞者,貌古渾,聲若老人之咳且嘩,而寅季自以為不及,此意未深解也。某嚐識李於鄒先生座上,周旋竟日,其意亦自雲爾。腔推昆山,音稱無錫,而許李皆吳中人,政猶文在鄒魯,而風必吳會也耶。 病暑 人有病暑者,不健七箸,肌肉暗削,乃至不能自言其所苦。某則不然,見家人具食,徹體都汗。性好茗荈,滌壺列水,動以數十次,第引啜,童不暇炊。至五六月都不得盡一器。煙生喉舌,腑膈焦枯。少啖時果,差覺小潤。膚汗顙泚,如荷縲絏。拍蚊沾血,竟夕無眠。清蟬嘶露,皮毛蝟起,而體不加羸,心情殆盡。此則某病暑之候也。加以頺年害悸,百感具興。空穀乍響,如追突至。談笑喧湛,不異平日。被發朝吟,俯首思睡。涼風短夜,或不就床。又瓶儲嚐恥黃口嗷嗷,計算米鹽,朝支暮詘。寧有好懷,消此永日。然而紛床盈幾,無非蠹冊。開徑延賓,時來英彥。砌卉盆花,奇香馥鼻。池鮮樹嫩,足比蒪鱸。雖雲寄視坤筠,故自洋洋盈耳。敢唏不足,妄有遐思。偶三伏之雲徂,聊支頤而紀日。 陶寫 謝太傅疲暮之年,賴絲竹陶寫王右軍觀田裏所行,故以為拊掌之資。此二境真攝養之妙旨。某佩王理,自入春不詣遊晏。間課弱孫,句讀既成,誦亦自欣爾。有喜今日聽周小一歌,覺謝理更優然。終不欲以寒儉向人,使陶寫之致未秀。 玉柱塔 經玉柱塔下,聞鐸聲錚然。徙倚久之,念建塔之議,始於江右劉先生文正。其說雲,昆五百年之家,難為長族,建此則一變矣。今李中丞濟美,實聞此言。其後二十年,白之觀察邢子願侗,得贖爰八百金,而侍禦劉在田應龍為縣,命性長老董其事,十年而成。其始末,中丞之力多焉。長老故汝寧人,饒血氣有為之功,往往而就。晚歲始畜徒持誦,竟為僧戶長,然非營私所致也。徒昵匪人,不免破碎,或疑長老之果,無招迂曲,因此不然,長老端然坐化,自因自果,而比匪破碎,則其徒之因果明矣。某與長老為世外交幾四十年,未嚐見其喜慍之色。 王房仲故宅 路逢九服使,知在陳道安,許亟詣之,則房仲故宅也。長廊棲鶹,穴鼠竄瓦,問所為,房仲嗣者則以不類歸宗矣。潘嫂亦老病,力支故業,多買金為房仲收拾遺文,可敬也。延道安課其從子,聊以遣昕夕。庭戶肅然,問逸季所居,則閴無一人。門施扃鐍,獨三殯在焉。傷哉,傷哉,昔遊房仲,仲季間甚相欽重。其後祖玉,視予真有通家肉骨之誼,間一候之,必迎予曲巷中,握手之情可掬。每過予,極觀乃罷。但以一童自隨,便令給役曰:“張先生家故貧,毋令奴輩從旁揶揄也。”一日與子顒偕訪予。默坐聽其兄弟自相往複,各數十交不倦。真王謝家佳子弟也。祖玉已逝,子顒病且久,使人不欲以刺字通。此日我心何如哉? 偶紀 有孝廉將對公車,以素箑留別所私妓,援筆書雲:“我攜長鋏赴神京,君向秦樓理舊箏。”已袖手,久之未下。一同遊續之曰:“正是將軍不下馬,果然各自奔(去聲)前程。” 金子魚 金子魚方強仕,去,不詣公車。居鄉務,行其德,不求道廣,故是陳太丘以上人。宅後有園,因竹樹於鄰舍,周遭菁蔥,參差蓊鬱。獨坐彌月,時呼子柔、叔達,歡飲其間,境與人嚐相得矣。予至,見其二子,止予宿,不可。子魚曰:“吾與若皆老矣。地且隔,安所接昕夕而輕別焉?”予曰:“然,故不欲冒暑相就,作一番交際耳。”既別,予亦依依久之。因憶子魚無子之時,意甚憂,子柔獨否。今兩家郎已見頭角,子魚指其長郎額,乃出予頂上。子柔郎見,予令小坐,聞同舍生讀,亟馳去。前際後際,寧有窮乎? 子柔 子柔櫛而揖予,予知子柔休夏不櫛也,見所知何櫛焉?子柔曰:“不櫛非例也,取適而已矣。子來,我不能為主,然必有主者。子在我,必為客,且勿問主矣。今日不解櫛矣已。”而仲和主,予果以休夏不及子柔。而子柔至,於是眾客大喜,江生援掐而歌。其聲泠泠然,輕重疾徐,無不均節。訊之,則江文宇之子,雜歌新令者也。座客凡六人,叔達、寔甫、公路、吉父、子柔暨予。 楊長倩 楊長倩宅湖之中,秋水長天,渺然一色。遠睇飛鳶,踮踮水際,故不減武陵畏壘。夏秋間,龍吟湖底,煙霧翔湧。吳在大雲,此時卻疑身處混沌矣。予每想至其處一水之隔,僅僅朝暮,而不知途者邈若河山,可笑也。長倩許我蒪絲千縷,當乘興訪之。 王公子 故侯王鬆筠先生,去昆五十年,吏民幾無在者。聞其即至,爭雨汗觀之。谘嗟載道,無問所不知何人,此可以占人心矣。神明之後,行李蕭然,不知有大力者將何以謀之。先生晚歲得子三人,而此中訛傳先生無子,驚相告語,謂天之報施何如也。李中丞保厘東郊,始識。其次君一見宛然,嚐語某,舉體無弗肖者。先生辱與先君善,而某亦以童子就試,得當於先生。僅能隨諸父老谘嗟惋歎而已,可不哀哉。二子名廷樞、廷棟,天啟甲子鄉薦。 修梵 訪祥符二王,因過晉長倩,許修梵出迓,既揖,不知涕之何從也。先世長頗物色修梵,謂可成名。而梵與處三事,世長危急之中周旋甚力,動止之際,舍二士無當者。世長既歿,二士哭之慟,可謂方外情深。今不知其近詣何如,方梗咽時,故不及詳也。 秋暑 是月之五日至於今年來,無此秋暑矣。今日頗有風,而無涼颸。然樹杪時作淅瀝聲,藕花瓣亦稍露筋脈。秋後熱,為時幾許耶?為之慨然。曹周翰 曹周翰患風痃,勢漸平複,躁更非常。顧端木雲,恐無瘥理。予謂:“不然,凡症惡相反。周翰之非常,固其常耳。”端木笑曰:“乃不畏盡耶。周翰蓋功名之士,雙眼不可一世。其才故足相當。老而彌困,而世人競以富人之苛禮責周翰。即非周翰之才,性將不免躁。”猶憶乙巳歲,周翰別某,詣長安,曰:“設有盡得吾產者,奉我二頃村田,三畝園圃,數廛精舍,萬卷圖書,至老而不問。吾安肯衣藍衣,冠襆頭,仆仆長安貴人馬足間耶?”某聞惋然。去今九歲矣。藍衣如故,能無懟乎?昔王逸季既歿,論房仲事者多異同。周翰在青丘梅花樓上墜樓,而白其不然,此何如肝膈哉?世人欲殺周翰,惡其驕而自矜,故誠有之。然某與孺和務以氣淩周翰,幾二十年無間言。陳登曰:“所敬若此,何驕之有?” 聞蟋蟀 候蟲時鳥,所知不過春秋晦朔之交,所居不越灌莽庭戶之際。然猶為天宣化,應時而發,雖複悠揚,均節自詠。其減若自喜之情,而田夫閨婦為之感動,奮起不忘。其所有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獨老不複振,如其者矣。夜聞蟋蟀於砌下,搔首慨然,但喜暑隨三伏去,不知秋送二毛來。 西瓜 夏秋間多病肺熱,沃以瓜液,則頓然而消。昨在練川問瓜於柵橋,色味淡惡,不及常品。某怪之,疑其非種土。人曰不然,直是土變耳。今其瓜在黃慶,出練川之北城門五裏,曰黃慶也。往購之,亦不佳。連啜數十,座皆曰黃慶,皆無故柵橋者。既抵舍,晉長倩見貺數顆,稍甘。令奴子索之,玄明村甘而脆矣。吾鄉土故得不變耶。有問邵平瓜當何所似某啖,不徹,又問,曰:如後妃葛,如九畹蘭,如東籬菊,如天隨蟹,如小龍團茶,如筼簹穀筍。 薑顧 某好自放,少嚐問射於顧生惟訥,多所指發,終不能身其事。人嚐問數於薑老雲峰,廣試射覆以為樂。隨所觀變,必布之以卦。如郭璞、王早隗炤之能所言,立驗雖久遠,無僭者。自薑老歿,而某所試射覆家無慮十數,大都取咎而已矣,言無當也。丁亥之歲,周仲昭求卦於先春館中,得乾之亢,其占曰:“龍亢而戰,血玄以黃。陰陽相搏,五歲偕亡。爰此宅兆,無首在堂。”不六年,夫婦相繼夭歿,堂更他主。中祀一陣亡者,今塑像在焉,可異也。庚寅秋,薑老在某許,有{巫}者楊擁,蓋策良揚揚。而至見老,蹙然改容曰:“翁真仙人耶。”某問故,楊曰: “三十年前,翁肆如市,予抱一兒往觀之,翁笑曰:‘此非若子。若苦無金,吾政憂若無子耳。後十五年,吾肆且東,吾門可以羅雀,而若黃金滿贏矣。吾隨兔走,當與若相見。’翁斯語常在心頭也。今日再見,翁真仙人耶。”第兔走雲何?老曰:“吾行在卯,君不知明年辛卯乎?”卒如其言,楊亦終無子。老好黃白之術,為之輒敗,不剩一錢。某嚐戲之曰:“神仙恍惚,不如粥數。”老曰:“吾數不可粥,縱得金如山,終不給殮耳。”嗟乎,翁豈自知其無成,而故以黃白耗其日月哉?要之,亦數矣。惟訥論射,以心手眼若一為用,養氣為體。某嚐語惟訥,昔人射牛一矢,拂脊;再矢,摩腹,皆附膚,落毛上下如一,豈心手眼到耶?惟訥曰:“養之將自及,吾愧未能也。”惟訥好異書,又能曲其才力得之。手自抄錄,寒暑晝夜不輟。噫,前後際人多不相逮,昔者吾友已成古今矣。傷哉,夢裏音容宛然如故,因援筆紀其一二。某嚐為惟訥作傳,猶未盡,而雲峰之奇不可殫數。當若之何? 夢 冷枕單床,未酉而息。多夢山石玲瓏,與之曲折上下,而絕無林木之觀。意亦不怡,若有所赴而求至者。解者曰此勞力之象,米鹽迫逐之應也。頃風流得意之事,憑仗夢神,政可得半及其衰也。山骨都來,礙人欠伸,而覺兩脅殊苦。 卷五 裏社 吾鄉之社,始月之十三,竟十六,邑乘所謂喧填三日。一國之人若狂指此。予自少不喜觀社,而好當其時,蓋淑氣清和,卉物條暢,鼓吹近遠,士女雲集,亦歌風貢俗者所不廢也。亡何,國丁其戚,吏息其民,素車躑躅,以避濘濕,鼓函胡而乏響言。念曩昔,感茲舊笥,筆墨如新,日紀可述。甲辰開卷,注子女婚嫁之期。乙巳空文,垂海虞顧李之號。丙午失恃於{艸諼}庭,何知歲月?丁未剖書於雙鯉,獨紀南昌。戊申大雨如澍,魚蝦雜處之,災為之兆也。己酉好賦閑情有美{艸舜}花之詠,樂忘死矣。庚戌珠沉掌上,誰能對景不傷心?辛亥茶鬥,同人喜聽,搊磾邀夜月。壬子之歡會,合尊促坐者十二人,寧知豆寇花先埋塵土。癸醜之索居冷醉,閑吟者如平日。不信同林鳥,且欲離群。淚灑空花燈寂寂,遊魂昨夢漏沉沉。紫豔離披,霂雨洗來香獨膩;烏衣嚄唶,麥風吹起燕將雛。自喜門前息交,人傳簾外賽會。神麵自新,衣冠禮樂,日增其舊。民情漸減,狂歌醉舞,浸失其初,何人能故?貧病老,敢信十年閱世彌窮。丙、庚、癸,那堪三痛?感時序之,無情悲週甲而猶載。 雨洗 雨洗碧落,多作青錦冪。玫花鮮芬,照日風流。近遠如啖陳家紫甘,香不可定。重羅楚楚,指端時有冰氣。奚亨之 奚亨之浮沉諸生間,懨懨耳。一行診視,裘馬增色。儒家無小康,方技多速效,此定理也。越張五河、元舉為諸生,庭可羅雀。及以繪顯,其門如市。先是,張有弟元士,號支嶧,眇一目,善寫生,為時人所物色。張頗題之。其後,張顯而支嶧之價稍落,蓋技之上下不可誣雲。然舉用山水顯,士以花鳥著,政不妨二難舉,先世長所從受染者也。 經元坊 方奉常曾建經元坊於興賢裏,曰:“念吾姊歸於張,甚貧,有婦而婺,堅柏舟之節。裏人倘以予之故,莫侮乎?”其後,銅仁公徙坊於北塘新第。先君嗚咽不已,顧謂予異日倘足於貲,必複之,毋忘奉常之誼。而今已矣。會有問經元坊下張家者,輒紀之。 討便宜人 世間會討便宜人,已是世間曾吃虧過者。何也?會討便宜的人,靈利玄通,其於天下一切情形,精徽透脫,無不照了。然後熟審便宜所在,而力就之。如老聃、馮道之徒,胸中壘塊無所不抹殺,故無所不便宜。此豈落地便便宜也哉?僧孺曰:“故不如沒孔竅人,饑食渴飲,夏葛冬綿,胡亂酣酣醉,隨地昏昏睡,為討便宜之尤者耶。”予曰:“誠如君言,一切眉眼唇舌惡乎知之矣。”僧孺曰:“此非我所謂便宜也。其必眉眼唇舌之所必不及,而終其身豢養圈牢,不知吃虧便宜為何物者乎。”快論,快論。 杜醒陶 杜醒陶見訪,輒揮涕非今世人也。醒陶言,去年此日,世長求診於顧昌甫,頗自危。即昌甫亦為世長危之矣,獨予不知耳。經雲諱疾一不治,痛哉。令世長早自寬,無料理之勞,莫須免。醒陶曰:“誠不免,必不肯自寬,必且勞。”痛哉,痛哉。甲寅四月十七日。 李公嘉 李公嘉,生不失權量,對人不能款曲。殆與予同年。未五十,便能移家僻壤,欲以農圃自老,較予故為勝之。公嘉雲,惱人情性莫如館賓,必免此,然後眠食有味。吾不能不記其言。 梁伯龍 梁伯龍,風流自賞修髯,美姿容,身長八尺。為一時詞家所宗,豔歌清引,傳播戚裏間。白金、文綺、異香、名馬、奇技、謠巧之贈,絡繹於道。每傳柑禊飲競渡穿針落帽,一切諸會。羅列絲竹,極其華整,歌兒舞女不見伯龍,自以為不祥。人有輕千裏來者,而曲房眉黛,亦足。自碓快一時,佳麗人也。獨詩文不敵古人,駢瞻而已。今日得刻稿於其從孫雪士,雖不盡讀覽,其品目多勝遊名侶,居然不俗。中有甲寅二詩,亦多傷感之致,摘附於此: 晉世銅駝荊棘滿,石家金穀水雲屯。白頭空作江南賦,青草誰招塞北魂。此日燕歸空有樹,當年鹿去已無台。 憑高一望千山暮,零落浮雲天際來。水學 當與王先生夜談水學及會通要害,先生曰:汶接東平有戴村壩雲,蓋前為漕梗。乃導百餘泉入汶,築壩戴村,橫亙五裏,遏汶全流,出於南旺,四分南流達於淮泗,六分北流達於漳衛,而國家數百年芻免之利賴焉。其計乃出白英。白英者,汶上老人也。永樂中,宋司空禮尋勝國,會通故道,英乃獻策,永便國計,亦奇矣。至今分水廟廡中有英木主,而戴村又有英專祠,世給冠帶。其子孫一人主祀,庶幾古鄉先生歿,祭於社者哉。王先生故經世才,好談治河事。語及之,津津欲吐矣。今日閱《汶誌》,見檀戶部芳邃序雲“囗備湖泉源流,並悉漕渠利害。”不覺心動,因錄《汶誌》五則,以便查考先生。又言遏汶流便漕不便於汶。擇利莫如大,利大不得不計,故末又錄漕壩如左: 邑之川為汶。其源有三:一發泰山仙台領,一發萊蕪原山之陽,一發於其寨子村。會泰山諸泉之水至靜封鎮,合而為一,謂之大汶。又小汶出新泰宮山之下,西流至徂徠山陽,入於大汶。乃西南合流,逕桃鄉,無鹽及壽張故城。北由安民亭合濟瀆,東北入海,此故道也。永樂九年,尚書宋禮始築壩於戴村,遏汶全流出於南旺。四分南流達於濟寧,會沂泗諸水入淮。六分北流達於臨清,會漳衛諸水入海。然秋夏水漲,猶得自坎。河入故道,漕與邑俱利焉。 汶之自戴村入漕渠也,委折數十裏,隨所經流有異名焉。在戴村以下,為席橋河。西南流至草橋堰,受龍鬥諸泉,及蒲灣濼水,為草橋河。又西南流為白馬河。聖泉河為鵝河至南旺,分流為會通河。南抵嘉祥界首,北抵東平靳家口。凡七十有二裏,夫水一也。其源之發,則為泉;委之彙,則為湖;導於遂而通焉,則為溝;域於隰而止焉,則為窪,為泊;溢於堤堰而決焉,則為口。 泊之關於漕者,為蒲灣。距邑北三裏,一名仲勾泊,一名五花池。蓋魯溝自軍德橋而下,遂為堤岸。水因漫出,合於停潦,民田多沒焉。其水出相浪橋,逕周家河入汶。邑之東南為塹王石橋泊,拔劍泉,水彙焉。西南為鉤台泊,則馬踏之餘浸也。若魚營、石樓二泊,秋夏水漲,禾用不植。然來弁之,入常備餘田,是稱沃土矣。 按:南旺,會通河之脊也。元人遏汶,奉符以達任城。每至此而舟膠焉。自宋司空分汶於此,而漕始利矣。然汶之裨於漕者,八十有八之泉也,非潦也。故壩於戴村,以防其泄。而坎河歲築沙壩,以聽潦之決焉。蓋以潦水汨濁,性複湍悍,勢惟分泄,則力之所衝,始微淤之,所挾始寡。堤不歲潰,淺不歲填,民田亦不歲沒,厥利溥矣。萬曆戊子間,歲旱,泉涸,疏浚複廢,而漕艘始梗。行水者見四汶河身漸以淺狹,上流之勢危,欲西趨石壩聿築。潦始為害,畚鍾之役無歲不動。夫額弗充,漸及裏甲。崇原平壟變為沮洳,結茅積稼,或隨浮苴。舒司空開渠河口之下,蓋深知前人之非,而重毀其功也。然汶水,汶挾潦而注,西觸於石,驟拆以南,其勢彌怒,故患終不免耳。或疑潦盡泄,則湖水或減。不知沙壩之時,潦非盡西也。若今之泛濫,則盡啟諸閘及鬥門泄之,猶襄堤沒岸,舟禁不行,豈湖之所能蓄耶?顧司水衡者,浚泉防湖,監臨閘座,複於泗汶河身,務求深廣。如宋司空時,則南注之勢駛矣,若流潦是需待命於天。脫值亢早,將何以濟?詎所以為國家長計哉。按:漕之壩一,曰滾水石壩。汶之壩二,曰何家石壩,曰草橋土壩。具接鄰境而關於邑之利害者三,曰坎河石壩,曰戴村土壩,曰長溝石壩。按:自沙壩廢,而汶流入海之道,遂塞於坎。河濁,潦怒湍,沃壤為浸。長溝之間,又私增土壩,以捍其壑。此邑之所以歎懷襄也。陸水部撤土壩,害減十二。乃汶猶挾潦,括沙底於分水,以為漕梗。故大挑之役,歲為民病,而始則築隔,繼則起水,終則挑隔。每用力於無益之地,曷若於上原築壩之處,建石閘一座。欲行浚,撈紥板斷流,不用椿草。無力之煩,又無曠日稽遲之苦,即不能如沙壩時淺,不歲終,不猶力少而功多乎? 譚公亮書 譚氏篡嗣於草野之鄉,而公亮夢其父,風泉顰頗,告誡於燕台之下,皆以癸醜八月十七日。公亮既覺,即為沈湛老言之。非已事,而神之也。公亮麵令頭方,常若不可一世。世人競拾其闊達高華之好,以相訾詬。有識者或和之,然而非也。大德不逾閑,今日友輩中,吾信之公亮矣。頃得其書雲:“父子恩深,音容相召,三千裏外,如對麵談。弟是以拊心自誓,糜爛為期,決不之為自全之計。乃不意抄家斬嗣之揭,歹出其氏。夫挾通神之資,連銷骨之舌,其勢應爾,我又何辭?但不為知己羞,無憾耳。”覽之欲涕,漫紀於此。 董解元《西廂》 董解元《西廂》,吳中百年前罕全本,文壽承家得之。西山汪氏首尾俱缺。其後,何拓湖得完書於楊南峰。而三吳好事者皆著一編矣。又數十年,袁石公為吳令,酷嗜之,稱為幾上之書,而此譜益著。海虞嚴伯梁索周氏全集,付之剞劂。然急於成書,疏於考訂,未為善本,識者憾之。予嚐見顧明卿手寫一冊,字畫遒楷,圈識截然,雲錄之馮嗣宗家,今不知所在。顧全書既出,繕寫不難,惜乎世未有傳其法者。先君雲:予發未燥時,曾見之盧兵部許一人援弦,數十人合坐,分諸色目而遞歌之,謂之磨唱。盧氏盛歌舞,然一見後,未有繼者。趙長白雲:“一人自唱非也。”天雨,無為於室,偶與李季鷹、梁雪士談,因紀其事。 袁陶 袁石公《遊盤山記》,如春花美女,婉媚多風。陶周望台宕路程,綽有煙霞氣色。燕 燕夢相恐,聞彀音輾然,然未成聲也。朝聽之,娓娓兒語矣。核而花,卵而飛,胎而走,皆宇宙至奇之變,而人以為常也。祈禳 祈禳之說,吾所不然。近見五行家按星辰、飛流、躔次之度為休祥之符,往往而驗,此又何也?豈昔不然,而今然耶?氣盛時不然,而衰則然耶?將氣盛之時一切抹倒,則我旺而神衰。而今反是也耶。母病瘦死生,貧惱憂患,惕其中而神憑之也耶。遲暮之人,曆日所不載。與俗委順,斯理之常。每聞日者,言焚香薰掃,正襟危坐,此吾祈禳之法也。必不免,視力所能為行之。久之,病患亦良已。吾欲推之人事,輒紀於此。昔有苦獅子吼者,或告之力與之角,將毋免。周公馳先生笑曰:“俗言凶星過度,側身修行以禳之,凜不可犯,此河東者。”吾凶星也,敬之禳之不暇,而角之也哉。聞者絕倒,然而此非戲論也。 朱子魚 朱子魚超穎可喜,時有詼氣。頃見之,又似凝遠。已讀其可禪草紫金,政與瓦石相錯,較是寶色,勝不可滅也。聞之趙九如子魚,方治園亭,竹木紛委,匠石喧雜,料理之,下不廢研席,斯真可人矣。紫金光相要從尾石中洗出。 破戒 裏中多飲酒之會,而吾家特貧,賓而不主。吾齒特長,首而不二。吾麵目語言特不祥,穢戇而不可近。吾七筋不能自主寄與人,淋漓而不穩便。念春秋六十,一切謝免。而支季淳設席徐天倪館,邀之必赴,曰:“不令君破戒而行吾意焉。”予亦欣然就之,二鼓乃別。已自惟吾舍近而就遠,去故而即新。辭雞豚之雅,而詣聲歌羅綺之歡。何論人非,吾將毋毛耶。孔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無錫恇 今歲三月廿六日,無錫人忽恇擾不知所定。守城卒捍之,蹂踐益不可止。卒亦乘機相煽,暴劫民家。薑侯敕守者縱開城門,民乃息。然未午至酉,舟亂於河,屍橫於道,棄子女,相枕藉死者不下二百餘人,而北城門尤甚。或曰蓋孟河監徒相搏,訛傳至此,江陰一帶皆然。或曰監販殺人潘葑,自潘葑始已按之,絕無殺人之事,亦絕無被劫之家。此殆不可曉也。軍中夜驚,於傳有之,然是帶夢惘惘,未有白晝,若狂,□粉二百人者。往歲辛卯七月某日,吾鄉訛言寇至,驚擾逾時。民多棄子女而遁,然未嚐相踐死慘烈如此。不知爾時士大夫作何解乎?日月之食也,陰陽厄也。宋儒猶曰:聖人側身修行,庶幾可弭災。戾士大夫作何弭乎?陳按察搒掠城,卒為倡亂者戒。雖不然,今日事勢故應爾。金雅少言,嚴中翰雇舡無錫,舡上人指其舡言曰,是日曾渡一百五十餘人。伏湖口,舡相接如箔,蠶汀鳧顧。視天日一片函靉,陰風襲人,先先矣。 祝侯書 祝侯述之有所取,士某,貽書乞憐者。侯答書曰:“憂之而不能去者,貧也。卻之而惟恐其複來者,俗也。貧俗二字橫據胸中,豈有清風颯至乎?”侯與人多沃澤,故既去,而人望之如此。錄其言為讀書自守者式焉。 石岩花 吾鄉傅家舊有石岩花六株,傅君值之數年,每歲花開,鮮豔奪目。弇州先生歸其所售田數十畝,取置小樓下,用雲母石紙裝四壁,花光浮昱,都作映紅寶色,此亦風流之極致也。年來市花者頗多易得,絕不聞有如此好事者,人與花不相值耳。花出溫台間,江陰人偏解南中花木意,接植頗繁。三四停輒售,售輒萎,而花故不逮溫台,或曰其地氣雲。偶與晉孟嘉談得種花訣,訣曰:種用黃泥細細揀,夏日遮陰冬不管。羊矢浸水續續澆,歲歲花開枝枝滿。 壁箴 多情爽口是汝之質,易事輕怒是汝之習。汝乎老矣,汝毛不識何物蘼蘼,層籬重棘。姚孟長 姚孟長為諸生時,嚐草疏盟於佛曰:“某甲自知黑業深重,白法輕微。叨勔人間,蹐天地,何敢爭衡。皇路問徑雲逵,但母氏劬勞,涓涘未報。而今病軀多瘁,淚眼欲枯。鬆柏徂冬,桑榆傍晚。償此生不資於世福,將捐糜。何當於顯揚。”覽之令人淒咽。孟長既舉於鄉,而行益加修,可謂孝子。當節婦始婺時,人謂節婦。婦於姚而女於文,即少寡,可幸無患。乃不知孟長以十月之孤,幾困重役,節負乳之,哭。付大母,大母抱之,哭於公庭。其當日情形何如哉?蓋是孟長為諸生,湘南先生致少府歸,而節負始得安。其孤寡之常距其始十六年矣。予嚐讀黃節負《旌門銘頌》,歎姚氏門輝,代有婦節雲。金華宋文憲公銘曰:“寒颸蕭蕭,青燈在壁。月落參橫,猶聞夜織。” 眉山蘇編修頌曰:“霜風淒其,落月照帷。間關機杼,形與影隨。”覽斯言不淒然泣者,無父無母之人也。今天子仁聖,顯貞遂良,表厥宅裏。姚一門雙節,豈顧問耶。 夏德元 夏德元久不過予談,眉宇間多感奮之色,而口不言。所言皆後來英妙,無貧戚容。真白庵先生子也。試義清飭,暗然而不耀,當必有進焉。王孺和詩餘 孺和詩稿猶存什七。癸醜以後,詩餘殆不複見。辛巳歲曾閱其手錄一冊,幾半咫。菁華豔發,號稱得體。壬午而後,遂不多作。壬寅歲端易日,有《點絳唇》一闋,雖複神情蕭散,而感慨有餘,不無張氏愛姬雙鬢黃寇之意矣。先世長唾不可止,正在去年此日。無聊檢閱,複得此義,我痛何如? 大母生忌 晉大母閏生,其後七十年,設帨之辰都不相值。先父母以觴進,笑曰:“待閏月,始為之。”後六十當賀,會三姑喪未久,先父母不敢言。今上辛未,為大母七十,在床褥四寒暑矣。先是,母四十病痞輒劇,至五十大劇,不絕如絲,然猶淹淹二十年。至屬纊,神氣湛然不亂,分縑析釧,井井均適,曰若為奩中物,若為姑家物,絕未嚐有絲縷銖兩之廢。先子泣曰:“母少孤貧,更大病三十年。非艱心倍人數等,某輩安所得?先世手澤,而見之即曩者,更窘乏不可縷狀,亦絕不見母出此質錢也。小子識之,守成者不當如是耶。”先子言猶在耳,而母亡三十一年矣。近死之孫,母忌不能竭家廟,命桐代之,因述其事。甲寅五月三日。 偶句 剛腸難忍英雄淚,死地誰堪兒女憐。病眼 癸巳,予館周元裕家。四月十六日夜,裏社送神。觀焉,眼迷炬,翌日發腫,心患之。而南昌饒先生適行縣,得失之念擾擾矣。饒至病假又二十日,為五月初六始試昆山,目已皙然無恙也。甫就位,不辨天日,豈非數哉?時有同學生沈玉涵名存孝者,忘其試。翼予見饒先生。又有王司訓名體仁者,為先生具言某平日狀。饒頗惋惜,免色詞之辱,未午放歸。又有兩堂役顧某、沈某,送予歸舍,亦一時患難交也。歸至草堂,先母憂惶,不知所措。先世長從外入,麵予無言。先叔父多好語慰藉,吾爾時已不複作全人之想矣。其後十七年己酉,不免為鐵鞋道人所紿,床頭金殆盡。病者思起,其信然乎?然予故知道人非相紿,技盡無複之耳。脫逃而去,則真可笑。既去,先世長語予曰:每見道人視眼,其始漸有欣喜之色,後額漸顣,搖首頓足不言,知無能為矣。 山神廟 慧聚寺四柱有張僧繇畫龍,陰雨晦{宀具},麟甲加潤。詔僧繇盡鎖,鎖之此,吾鄉畢聞也。向公方經營寺址山神,役五丁助之,一夕而就。台名鬼壘,自縣官建崇功祠,而所謂廣十七丈,高一丈者,不知何所矣。其存者獨山神廟耳。廟建於唐中和,著於梁天監,更額於宋秩,祀於明,毀而複新。若持左券,豈神效一夕之靈,非幻不滅耶?顧元錫請作山神廟,募疏檢誌慨然。大凡物之廢興成毀,皆不可得而知也。慧聚寺,昆山一隅物耳;如楊惠之之天王,李後主之書額,張僧繇之畫龍,向公之講堂,竟何有哉? 龔張 先甲寅,倭寇吳中,前輩張仲起、龔瑞周為寇所執。令擔,張擔,而龔不能忍,語多嚄唶。張指地曰:“此豈若死所耶?”龔終恨恨然。寇飲,輒令之歌。張取所憶詩歌之語,言動止,輒以身翼蔽龔。一夕令漁,張以席置池中,奮手擊水,魚躍而上,寇喜。而張又睨旁舍有釀方熟者,取以來釀,而飲之大醉。遂與龔遁去。其後龔偃蹇仕路,終杞縣令,不能斂。張經紀其事甚悉。王奉常為作誌,曾見之其從孫季弘家。龔可謂孤憤人矣,始教定州;抗州守;入簾;抗主試;司大理,抗理卿;後令杞抗禦史,豈古之強直自遂者耶?張生曰:“龔先生不能忍寇,孰可忍乎?”仲起名振之,瑞周名起鳳。 居息奄 歸先生居項脊軒,輒扃其戶。久之,能以足音辨人。意當時人知之,謂之蹈井蛙耳,乃不知其有丹穴隴中之想。如先生真功名富貴人也。予所居息奄,不減項脊。每旦計米而炊不繼,則縮步僂行,與小負躊躇久之而出,豈複有他念乎?獨燕坐寂然。鄰家樹能分綠蔭娛人,春鳥滑滑如簧。則先生所謂揚眉瞬目,謂有奇景耳。有沈嫗者,時賣絲予家。多見予坐起庵中,闃若無人。嚐私於小婦曰:“郎老矣,猶類閨閣中物。”予聞之,唯唯否否。 性 扶善鋤惡,人之性也。予性鄙,不能鋤惡,然願扶善。微顯闡幽,文之道也。予道淺不必微顯,但務闡幽。文墨 南充王都禦史,廷作侍郎。王思質傳頗詳密,已讀李於鱗作,如盛暑臨流,披襟解帶;又如乍脫冬衣,徹體輕利。文章故有定價,非世人之憎愛所能損益也。弇州為父叩閽,冤沉痛至,其情結鬱,而文加條暢,援引舊例,卒用其言。其言曰:查得先年尚書王文、於謙因石亨等奪門,誣枉重罪。伊男王宗彝於冕奏辨,各複原職。欽賜祭葬,贈諡臣。父事體委與相同。循覽顛末,要知為人子者,不可不知文墨也。大喜峰口一擁,至於遵化,當時之慘亦烈矣,而城寨故未陷也。相嵩父子安得妄引條例耶?至兵部附葬,弇州一疏可謂奕葉重光。其言曰:臣父屬纊之際,遺書戒臣,濫受國恩,死不暝目。不可複布身後之榮,裸身而葬,以奉先靈,是吾誌也。嗟乎,王侍郎真不死矣。 文章獨行 睡庵兩孫文序雲:時文者,攫時之物耳。髻之高下,眉之廣纖,娼者之笑顰,賈者之貴賤,朝更夕易,而不能以自主,且人亦走其便秀易與者耳。迎世之心急,而獨行之思寡,豈惟舉業哉?嗟乎,夫子嗇可謂獨行於文矣。往歲,求子嗇文,不可得,癸醜得之。王元孚以為非複人間世人也。王駕部書雲:“此中如郭爾光孫子嗇。”諸人雅相慕,尚尊稿至,輒便持去。此何如解歟?豈亦不與於便秀易與者乎?眼中識字以來,靈異莫如孫郭。皆出睡庵門下,真最奇事。周自淑嚐言,高玄圃先生,其人可方。子嗇惜不見其作義,然亦湯先生門下士也。先生評兩公卷數言耳,令人無限洗發。錄置幾上,為獨行者之助雲。 今人舉業,從坊刻入,從試錄策論入,安得有佳子?往往獨造其入處居,然先輩無複。嘉隆以後,模子孟義尤最。百年來,惟歸太仆先生,差解此也。(子嗇) 韶年耶,老宿耶,才子耶,學人耶,總之其目中,不曾留一書,留一人,空空如也雲爾。吾是以驚就之。(爾光)思二遺 女若有乳母,子甫三歲,母棄之為乳母。東倉與其兄依,怙居而怙故縣。邏卒守城,每夜輒依他媼,無常處。予視之,真萍梗飄飄,不知棲泊何所矣。騃稚不知念母,皇皇逐眠食耳。予每見其顛躓離披之狀,心憐之。未嚐不思吾江南二遺也。大遺養於嗣母就外。傳光祿言,其讀書時,能以意旁曉他旨。小者整秀如其母,絕不肯向人索棗栗。繼亦慈撫之,然而眉眼之間,吾不忍轉吾念矣。 此女 汶誌,《烈女傳》有此女,蓋正德中,流賊掠西南村落,獲一女,欲汙之。女大罵賊,遂見殺。賊感悟,以衣濺血,書“此女可旌”四字於壁。王又新先生作誌,特表出之。且雲:“漆室憂國,得名以地。義姑退兵,得名以屬。而此女絕無姓氏可憑,裏井可據,特係之烈女之末。”噫,亦良史矣。先生雅誌,維風闡幽,為務錄白英於人物,存此女於貞素,諸家誌乘未數數也。吾鄉有房氏者,嫁於顧。甫結礻離,而夫客外境。鄰家失火,延燒裏中氏居小樓。夜倉皇起,亡中衣將出戶,忽自訟曰:“吾婦也,且倥傯時而,奈何以褻見舅姑,且不令外人睨耶。”亟入樓焚死。明旦出其屍瓦石間,燒過半矣,麵目儼然,上衣如故。亦烈矣哉。 女仲 女仲,乙酉生。其明年丙戌秋,孟光祿將問名,仲詰朝行矣。予時讀書大樹齋,本源之僧舍卜之夢。夢仲四歲死,意乃大惡,念欲罷約。而有成言,且期逼不可,遂許之常,欲自忘其夢。甲辰,仲嫁孟氏,夢無驗矣。而於心終不忘。庚戌春季,仲卒,其子爾章方四歲,豈不異哉?今日讀歸先生所為母夫人誌,自言見家人哭,某亦哭,然以為母寢也。又曰家人召畫工畫,出示某,某曰:“鼻以上畫某,鼻以下畫大姊,以其肖也。”吾爾時大慟,幾欲絕憶。庚戌之日,聞仲訃。檢篋中不得一錢,解衣質之,亦不滿半兩許。而風狂雨暗,不可渡,呼舟,無應者。其明日,始往哭仲。姆抱二遺於側,問之,亦雲:“母寢,無恙也。”予既不能贈仲,含與予婦淚眼相對,留婦視含,而予亟馳歸,光祿送之。予再叩首而別,意欲以無使後人悔祈光祿,且知光祿之德,吾女且愛其孫,不令其既長而遺之憾也。其地即今孟主簿攘奪之處。予性絕憐愛兒女,而仲特慧,又絕愛之。然於仲死,絕無所自盡於仲。念二遺特甚,而家貧又竟無所致。撫時感事,潸然流涕。嚐謂吾父子之情,惟枕知之,即同臥者莫能知也。仲死五歲,絕不忍聞仲死時何所言。予婦雲:“仲方無恙,抱爾章問曰:‘兒將以何報母?兒長盍為母持三歲齋。’”仲死,而予婦齋:至今不肯罷。豈念爾章幼,不如約乎?予亦不忍問也。當年風雨倉皇,惘惘而出,惘惘而歸,其他一切皆成涕淚,而又不能召畫工留以示二遺。若歸先生以上畫某,以下畫某,則予更添一斛淚矣。偶與桐語,書而藏之,令爾章異日者得以觀焉。 擬古 擬古之作,常患其類。徐昌穀五言詩,學漢魏而不類,所以為高。故常欲另寫一編,雜漢魏歌之。北地信陽多類之矣。或言昌穀無近體,故亦宜然。 王子顒 王子顒,絕無少年傷生之事,而一病幾危,殊愁朋友,是何故?子顒措意周謹,於事都不能忘其稟,受或未必爾。昨又遣人致粟於其,覽其書訊,其使其為,霍然無疑。而予不能嚄唶於拜賜之時。人既去,而猶為之躊躇卻顧也。子顒於四方合誌之交,何所不適,寧獨某。即某之無似,或必不能忘念於子顒,今何時乎?甫脫萬有一起之危,庸情所好,為之肅書,運米周急以時,則豈非不能忘之性歟?使還,某無所致。子顒但附語袁夫人無令,而郎不自逸,一切後其身圖也。甲寅五月十二日。 恩宥 恩宥,天之施也,然不能及良民,何也?良民於法無抵也,於租無逋也。昔人慎無赦,豈無見耶?近詔徒流以下量,加寬恤,猶以為恩之未曠也。此非君子之言也。 勝場 古文大家,各有最勝。如昌黎之誌,柳州之記,香山之絕,端明之表,更無一篇可參,因知孔子博學無所成名,則全體無可參訂耳。然勝場之中又有最勝,如昌黎《殿中馬少監誌》是也。李獻吉頗為諸王誌墓,亦無所不佳。其誌僖順王雲:“王好夜宴,鍾鼓管龠,闐喧徹霄。雞鳴月墜,香粉銷落。舄履雜糅,而其興愈酣。或勸焉,王弗之從也,竟以此殂。”殆非高華公子、遊閑少年酒色之事,斯亦化工之筆矣。 海漕 海運必由淮。逾青萊,多山少壤,舟避之則益迂。有內地,經膠萊河二百餘裏,差近三之二,而忘覆溺,有故址可複。江陵初山東漕,河閼海虞徐少司寇栻與其長劉公應節上疏,具言海運事。劉公,萊人也。徐公倚之為信,遂秉憲職往用。軍興,法不能亡所調發。人以為擾,爭言之兩憲台。其後,劉公秉戎政,詔往勘處。鄉人狎公,噪而從之。江陵不能決議,遂寢。徐公既謝,政雖暮年猶扼腕談天下事。每及海運,輒曰:“天乎!以一時害,而廢百世利。固難與慮始哉。”予嚐聞江陵在政府集諸門下談治河,刑曹商公為正獨無言。公問之,商曰:“河不可治。”江陵默然以為得,遂遷入禦史台,出按山東。江陵身天下之重,而敏於用人類如此。當時忮江陵者謂欲立奇功,自固朝端,爭言治河,便不效,又紛紛爭言海運矣。嗟乎,譬之操舵於江河,風掀浪舞,豈能刻程而趨?即多方行之,而有一便,顧不快哉?而況乎海漕並運,皇祖之法斷斷乎不可易者耶。 懼心恕心 予悸不櫛,聲遠與祥冶過之,問所疾苦。祥冶曰:“大抵靈利人多作悔無及事。”而又曰:“某政不免,故知之。”而又曰:“韓某有言,垂老之禍莫大於偶然試之,而不覺其習之生常也。”此猩猩之醉也。其始有戒心焉,何知其醉也?張靖孝先生曰:“欲心起,當以懼心製之。”又曰:“常要認得他人,本無忤我意思,恕心自生。”此兩言者易曉耳,其孰能知之?雖知之,臨事忽焉失之矣。 趙禦史 江山趙禦史,方泉先生鏜以嘉靖壬子督學南畿,受命迫期三閱月而事竣。所閱卷不下萬有幾矣。明年歲試,先君餼於庠,禦史校文,但得機牙,不責聲句。或彈削竟牘,而名第乃獨冠,或次少後,而獨於眾中抽揚之。聞者不測,後乃大服先君卷,蓋彈削而亟賞之者也。嚐聞之大父,雲先君領牘時,始無不削者。竊訝之,經義未始有批識。及韓非作《說難》一論,則朱鉛互覆,賞識殆盡矣。又大署其尾雲:“此傑才也。”斐該博,有傾山倒峽之勢,右先君者?何公天衢,陳公王道,周公轂,馬公致遠,陳公允升,先君禦史第六人也。其後,其浮沉黌校,落落無所向。偶一合於德清房禦史寰。 用第六人增廣右予者,狄紹程、張振得、沈廷用、陳夢龍、徐紹伊。先是辛巳歲,予就郡試,祈韋蘇州祠,夢學掾胡守樸者語予:子所得半尊人,予心莫善也。自今觀之,先君授餼,而予增廣先君膠庠者二十七年,予十四年不半哉。夢學掾語者,先君晚貢入太學,而予濡首黌宮病廢也。 城居之樂 周茂仍嚐誇我村居之樂,莫最於不聞戶外事,但苦索居。乃不知城居更有樂焉,莫最於索居,不聞戶外事也。須其來,語之。息 寢之義,息也,息則生。《易》曰:君子以晌晦入宴。息記曰:雞初鳴,鹹盥漱。聖人垂世之書,後世養生之節也。王龍溪先生有言,今人全靠夜來一覺酣酣睡足,補一日之用,所謂後天安樂法也。今寢而不睡,睡又不能起,息乎?睡夢擾擾,若勞極,骫骫不知身何處所,息乎?意煩肢楚,唇燥而口不潤,息乎?未寢輒鼾,息乎?《醫經》雲:“順之徵生,逆之徵死。夫既息矣。”而若是,順乎,逆乎,生乎,死乎?莊子曰:其寢不夢,息也。孔子終夜不寢,不知老之將至,息則生也。有問卻老方者,答曰:但眠食恰好處。噫!後天而奉,天時中庸,不可能也。或利而行之,其庶乎。 清和社 先君晚歲每逢花開、鶯囀、蛩吟、霰集,乃至寒食、重九、坊燈、裏社為歡;如不及,惟恐後時既往,而黯然自失也。予既病,於事多不相關。清和之夕,獨喜聞穿街簫鼓。隱隱入座,輒思與陳更生、王孺和、顧元罕輩取間道逐燈火,豈可得哉?有令民家不得賽神,而今夕亦寂無繼者,蓋藉口於上之令,以藏其貧乎?為之慨然。 理官 陳鄂州理台,子病悸,不能送,為書咎繇篇寄之。六經之言於今世,未必可試,試亦不盡效。其斷然可試而立效者,惟好生一念耳。生死之門,宜屬老吏。而此官必筮仕者為之,庶幾寡過,不在此念耶。往歲與王又新先生夜論文,極稱王文恪公充類至義之盡篇,而劣馬孟河。予問故,先生曰:“文恪主開,孟河入之,豈義也哉。”予笑曰:“理官之言也。”先生亦大笑。 張馬談 偶閱馬君,常澹寧居,刪而爽然自失也。譬之避秦人,聽漁父說漢晉事,不覺欣爾有喜,作食慰藉,求與之浹而驚避之也。技至此耶,庚戌以前果哉,未之難矣。君常言寧為缺陷,毋為圓滿。夫未有缺陷者不圓滿而效也。張冶生曰:“效則效矣,何與十八房事,祗費一揣摹耳。”快論哉。雖然二兄故武陵溪上人,何得相愕晉代衣冠事? 卷六 三念 嚐欲作一文,吊王孺和。如有物梗塞喉間,不能吐,吐亦不出。吊歸季思,則廢卷而屢歎。如臨流傷逝,不若無言。吊顧朗仲,如觀玉碎,驚魂動魄,而故匿其□□之狀,不忍示人。此三念,殆未曉何故也。蓋茹素發願,作而複卻者數矣。姚孟長曰:“方今友道衰薄,但作一篇祭文,便結一重公案。”吾深有惕乎其言。 八文 譚公亮有歌兒八文,皆極一時之選。後來如馬、如費,更自遒舉。或雲物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此不盡然。聚而不能盡其才,即盡其才,不免淫焉。以騁雖得之,必失之。公亮故有家法,諸伶歌舞達旦,退則整衣肅立,無昏倚之容。舉止恂恂,絕無謔語詼氣。考訂音律,展玩法書,濟如也。八文見予至,輒大喜。多燖伎以待。今日偶與文箏語,箏出其主所為《歲寒篇》相視,口誦無遺,且曰:“主人倦於筆硯,聊試一曲爾。客至乃具樂,否則竟月習字耳。”友輩如公亮亦樂矣。殫力徵歌,乃不忘買金急友。年來才料俱老厚,自檢押。故是天壤間有心人,非有情癡也。其《歲寒篇》首雲:“世多脆薄之人,而又值尋常之會。萎然聽命於造物者,有由然矣。”每誦斯語,不覺眉豎。 十損 有從不佞談者,其損凡五:麵目殘破,對之不祥,一損也;語言率直,無益於數,二損也;世之所是,我之所非,三損也;向人輸寫,了無避匿,四損也;衰老無心,過即忘之,五損也。不佞與人談,其損亦五。未見顏色,動悟深衷,一損也;多言損氣,屑越神明,二損也;談言無味,衾影懷慚,三損也;吐之逆人,茹之逆予,四損也;老人嚄唶,旁鬼揶揄,五損也。具此十損,而來者不已,應者不休,不亦癖乎?聊書此自警。 龍 驅駕風雷,騰驤萬狀,而物不傷,此應龍之所以為神也。發屋拔木,驚怖有情,而席卷之,委諸奔蕩之野,人物遂死,則蛟虯之事,龍無輿焉。《易》曰“神武不殺”,蓋神龍之謂歟。然使鞭劉累久豢之物,令從事風雲之勞,其勢必不得。故夫天下之可豢者非龍也。 父子兄弟之樂 王淑士有二弟,兩郎皆擅人倫之雋,燐斑熠熗,一時罕有儷者。近日休沭裏第,讀書不輟。如諸生多研丹砂,為子弟批閱,竟日達夜耳。目應接不暇,其年固未四十也。快哉,父子兄弟之樂。古來多有文章相聚,莫如眉山蘇氏東坡,自言子由之文寶勝仆。又雲幼子過每出一篇,見娛欣然,竟日覺寢食有味。此殆近之。然叔黨文妙時,坡年且暮矣。 張氏 屠者沈蕃負責死。妻張氏年二十一,抱二歲孤嗚嗚而泣,淚盡流血,蔽麵垂纓,見者淒慘。既三年,孤已斷乳,其舅姑為蕃禮懺,擾擾不知所為。張抱孤複乳之,孤不吮。張泣曰:“兒今夕以往,安所得汝母乳而不吮耶?”抱以貽其姑而入。既入複出,複抱乳之,嗚咽不成聲,其姑未之察也。懺畢呼張,寂不應,竟閉闔縊死,服衰執杖,悴悴如生。事在萬曆己卯前後間,邑中頗有知其事者。而蕃死責事不可白,更有人持之遂寢。張與予同裏,嚐召其奴李鉞者問之,道如此。今麗澤門外有市房,麵門而峙者,張死節處也。乙巳秋為晉陵沈先生言之,先生欣然欲敘其事。付庫中以便查照會,遷去,不果。或曰其孤六歲亦死。嗟乎,使張幸不為屠家婦,即歸於屠家,而夫不死責,或其子有成立,則名不沒。即無子,而當時有大力者,不畏強禦,力任之,則名亦不沒。然而沒不沒,於張故無與也。三年茹茶流血,自矢以乳別子,以衰見夫。風霜不寒,芒刃不利,張亦烈矣哉。 孫道光 同學生孫道光,與予同年生,居同裏。既長,徙居湓瀆村,不複相見。一日,見道光被鬢行市中,予拱揖,光不顧而去。或雲癲,或曰佯狂,不癲也。予念道光故渾渾爾,無佯狂性。趙綸叔亦居湓瀆村,近語予曰:“道光可謂孝子。”予驚喜,問狀,曰光赤貧,隆冬衣鶉衣,足無履,而時時買鮮以奉母。其母或窮愁不欲食,必多方勸慰之,盡鮮乃止。每入門呼母,柔聲下氣,聞者多感動之色。異哉。予亟訪之,則道光死一月矣。 周霏霏 張{艸舜}如別我遊吳興,且曰遲圓情客來,當往虎林看盡西湖落花乃返。快哉。圓情故是少年場一法,而{艸舜}如樂此不倦,殆是一癖也。朱白民雲槜李有周霏霏者,名文作詩多佳句。近遊十八澗詩雲“煙深鳥不語,歸路正漫漫”格力遒上,絕無兒女子可憐之色。又好讀書,見燈輒不欲寐,時時達旦。此真可人矣。{艸舜}如自恨不識字,誓願隨念往生作蠹,魚萬卷中,使一時文人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槜李現有初輩以除夕運米六十斛來,曰為子三月糜飯之資。夫使盡室不糜午炊,不輟二屍間,亦安用許多粟耶?窮陰殺節,蠶鳧紛然,粟至應手而盡。乃得晷刻清曠,自笑從今三月,枵腹愈於眾□,憐噪者多矣。戊申之水,黃州樊季常使兩奴間關數千裏,齎二十斛相餉。予命家人舂而藏之,取供山僧野老遊女韻士,不充他用。較是,去歲之情閑於今日,今年之橐貧於戊申也。語雲不使人間作業錢,無事而食其為業也,又多乎哉?奈何。 業錢 海虞邵茂齊、瞿元初輩以除夕運米六十斛來,曰為子三月糜飯之資。夫使盡室不糜午炊,不輟二屍間,亦安用許多粟耶?窮陰殺節,蠶鳧紛然,粟至應手而盡。乃得晷刻清曠,自笑從今三月,枵腹愈於眾□,憐噪者多矣。戊申之水,黃州樊季常使兩奴間關數千裏,齎二十斛相餉。予命家人舂而藏之,取供山僧野老遊女韻士,不充他用。較是,去歲之情閑於今日,今年之橐貧於戊申也。語雲不使人間作業錢,無事而食其為業也,又多乎哉?奈何。 婁子柔 婁子柔既齋,素不飲酒,晨夕啖糜飯不過六器,稍饑,輒用餳糕少許,不食餅餌。子柔曰:“餅餌難化,糕猶有滓也。吾欲取糯米之良者,炒熟置瓶中,仍淨炒胡麻伴之。置無風處,以備午前後未舂之用。蓋風則韌不可食。”其說有理,然予於養生二字,故未之及也。子柔與予同庚,先予一月生,其言若此,而予方從聲酒間跳浪度日,以舒其憤懣牢騷不平之氣。人之智量相越故爾耶。珠玉在傍,覺我形穢,聊用識之。 蓮葉巾 朱白民著蓮葉巾,多風韻可喜。要當用荷衣芒屩行老耶,溪上韻乃全也。白民於世,都無所染。而食物服用,多好行其意,不便於人,而人亦不見其相礙者。蓋其所須者,簡而於物無必,人故樂而忘之。昨勸予省事自便,以安晚節,其言甚有味。白民不能忘世,自丙午罷試,不複談舉子業。將買山築室,寫竹自給,省事自便,此其得力處耶。世呼白民“仙人”,而白民亦自謂散人仙耶。散耶?竹耶?蓮葉耶?蘇子雲:與五為六居士,不可見矣。 仿佛會真語 張{艸舜}如,能琴、能歌、能圓、能騎、能博,而恥言其長。語及之,輒不應。但不能識字,而能解文義,喜聽人說書史。不能發言,而能辨答,款款微中,可以解紛。不能見俗下人,而能容順。予曰:此老不時可與語微者,不能容仆之小疵。務逆予所從出,而夾擊之,忿若不勝。而世所訾予者,輒以為佳,亦奇矣。故嚐欲寫數行紀其概,臨文輒止。今日讀《會真記》,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詞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未嚐以詞寄之。庶幾仿佛其人,亦仿佛吾意中語。 馮先生 馮開之先生,喜飲茶,而好親其事。人或問之,答曰:“此事如美人,如彝鼎,如古法書名畫,豈宜落他人手?”聞者歎美之。然先生對客談,輒不止,童子滌壺以待。會盛談未及著茶時,傾白水而進之。先生未嚐不欣然,自謂得法,客亦不敢不稱善也。世號“白水先生”雲。 偃鬆 外舅顧孚承藏得東坡先生《偃鬆圖》。根翳草中,其假偃根左,都無枝葉,一新枝怒發根上。針筆蕭散,意欲挺茂,而力不可假。作蒼鱗翠蘚,具諸生意。亦有一二欲荄處,此真化工手也。予於他畫無所好,而此圖獨往來胸中去。今四十餘年矣,畫亦不知所在。 遊鬆陵 連日飲,陳孝將來雲閣,風和氣明,果鮮茶嫩,頗極友朋觴詠之樂。夜來周季侯使其侍官者周臣雜歌新令。臣時苦脅,謝不任,強之歌一闋,冷冷鸞鶴聲也,眾客樂甚。舉酒相屬,臣亦竟忘其脅,而殫技焉。予謂季侯:“歌若此,不乃混雞群作苦耶。”季侯笑曰:“有之,願受一卮。”沈知樂曰:“鬆陵俗以賽會張水戲。有歌者趙無瑕在,兄豈有意乎?”趙伯邕曰:“誠得,請計安期,亦從虎林歸矣。”孝將科跣狂叫:“如是如是,毋敗乃公意。”予心念顧蔡與約,不果,留。既抵舟,漏五鼓矣。遂不成寐,書以寄周,安期有便羽到分湖,並寄葉仲韶一笑也。 記徐公語 南昌王先生間訪予,談言甚浹,同事者訝之。栗水公徐某曰:“世葉元長於未病之先,而止敬獨收之。既病之後,夫又何疑?”蓋予聞之,受之雲爾。時不覺內自慚,奈何以某故汙諸公齒頰乎?今日汶上王先生惠然見顧,命為館賓,且曰:“聞之釋氏稱孔子為儒童菩薩,請授此例於君。”何如爾時?更不知愧自內生矣。吾何長,輒溷海內異人耶? 記朱白民語 朱白民讀書展桂堂,時與孺和輩常詣予。時僧孺方年少,多在某所褱馬翩躚,解音善訁雪。白民輒嗟賞不置。今日複會某座,訝曰:“君麵多不可之色,豈複吳下蒙耶?然而吾殆老矣。昔歐陽永叔謂石曼卿,予乃見君盛衰。”某聞之惋然,而僧孺心竊喜,謂白民知我也。世人棄僧孺,僧孺亦厭而去之,於事都無所涉,年來甚得閉居之適益,好讀書,不入城市。必予呼之一命屐而已。 午睡 睡魔惱人,最是當午不可止。稍置,思便結為境。時混時清,悲喜違順,其狀多端。今日館人告餐,強承之,放箸而鼾矣。夜就寢,鼾聲頗怪耳。驚輒省,省不複睡。臥聽衙鼓咚咚徹明。湛然梳櫛後,昏昏如也。或雲氣濁多睡,或雲血衰少睡。雲何當午血不衰,暮夜氣乃得不濁耶?神懶境淺,今而後故不知所止矣。壬子四月,噓雲軒中記。 暑蒸 暑氣蒸濕,礎汗交流,枕席衣被間如帶膠粘餳。癰潰疽敗,至使人以手承之,眉眼口鼻俱蹙,悒悒無歡境,與情之不相安甚矣。何物老龍,鞭駕雷電,令在必行。而風伯雨師承而行之。轟騰澎湃,了無吹生滋長之形。須臾氣收,雲物清朗,神情舒暢,豈不妙哉?世無無忌憚之君子,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而下多有忌憚之小人,舉前曳後,首鼠兩端,欲使天下人情釋此臬厄,斯亦難矣。 王先生善交人 汶上祝時齋、瑞王覲墀登對,皆一時異人。王先生莫逆友也。先生善交人,不守一行。兩公者喜就先生談,雨必命屐,屑必張燈,退而各自得也。祝性周謹,讀書外泊然無所嗜好。顧獨好石,其癖乃不減米南宮。而蒙山故有異石,雨後輒露光氣。土人按而求之,紅黃青白,五色燦然。祝裹糧時往購,工者就石大小,製為環玦簪導,乃至鎮墜之屬。窮工盡態,輒佩之以行,其聲鏘鏘然。自謂衣褐懷寶,莫如予者。友人間奪以去,亦不複念。所製方圓硯尤奇。予息庵中藏得烏石圓硯,黝然如漆,蓋得之王先生其一也。觀墀有兼人之形,不拘小節,好諧謔。矢口縱心,罔與世合,即世人競欲殺之,弗為動。嚐以書抵元孚,令具載仆之性情、狀貌、語言、動止以來予,笑曰:昔曹孟德雲,豈有四目兩口。其言甚大,若仆者即兩目不能有此,外更何有乎?先生又言,周自淑鄒人,曹惺倪壽張人。其人決定無疑,當從先生求之。 談局 談文則讓,談局則爭,世人之情也。吾每見國手推秤,默然無語。而文章,大家惟所讚頌,頷之而已矣。乃知價定者忘言,拔萃者多暇。易醉 朝來飲酒,不滿三蕉葉,徹體都醉。當由左臂作楚,神氣不足,以堪之邪。吾寓清署中,多卯飲,飲常五合陶陶而已。今何為至此?吾蟲臂也。被之以年,而楚若足,飲宜削耳。倩語我風日甚新,因移席庭間,昏然便睡,聞鵲噪聲,內自喜,謂可占今日疾愈也。吾衰乎,吾衰乎。壬子十月記。 憐才 夜來語次,偶及後來之俊愈出愈奇。受之因誦其所識周君名迪,文不下數題,淩厲顧盼,真一時雄才也。然而受之之憐才,亦少概見矣。含香視草之客,翩翩年少,寧複念繩甕間浮沉顛頃未列青衿之士,而口誦其辭,惟恐一日不聞於世乎。近日王又新先生行縣還,喜甚。蓋得一莫生,雲生名汝璵,且謂予曰:此生文有首尾,都不作秦以後調度,而世未有知者。將使就龍城會課,心念生方護落應童子科,而令婆娑諸多士間,恐損其氣,遂止。此老婆心更是真切。顧謂桐識之,且歸告吾鄉朱子魚、海虞馮已倉、晉陵蔣九敘,弘獎之路於斯,方盛君等不落寞如前矣。 王鳴皋 雲陽薑清源與弟長源,偕王鳴皋詣予。王故武將,饒臂力,夙閑名理。三人徐商文史,稍及品目,王委聽之,嚐恐其盡。引觴低回狀,如美人不勝杯酌。鼓動促別,雖複不能少留,覺中懷自吐,都無所恨。 詣張 閏初,詣張冶生,庭除闃寂。一童子候門,不滿五尺,雲:“主人且起。”久之,張出迓止。予雲:“劉元美當來已。”元美至予識冶生,元美始此已。馬君常與弟君闇及瞿公琛至,遂命酌,供食鮮芬,杯巡雲瀉。張都不作主,予等亦複不知為客。歡呼久之,予告去。君闇曰:“主為咄嗟之具,而客無信宿之歡,於情不勝。”予欣然聽之。及瞑分手,猶複步步惜別。 將還 歲晏將還,元孚邀有之觴焉。杯酌之際,各敘所懷。元孚警敏,殊異有之,深情獨往。予謂:“今世丈夫皆從個裏出,然須有先天在,可無疑於二君”元孚曰:“某於此道中有誌,未信他日必為師門弟子,則所自許。至於表裏皆真,不能不推有之。”有之退,然色若不足。予歎謂元孚:“如君言,政複真。”於是洗盞更酌,嗟谘良久。惜乎淩雲既東,不聞斯語。吾近與淩雲箋,舞雩一片石定屬元孚。誌行不飭,請以有之、淩雲自礪也。暮年形影,何妨岑寂。雖複飲酒歡呼之談,豈虛也哉?並記於此,以貽桐兒,漏三下矣。時壬子臘初六日。 周自強 鄒縣周自強貽書王先生,倒書名諱,用筆鉤轉。先生笑曰:“此事吾未嚐作。”予觀自強書,簡淡凝遠,靈氣襲人,當是見影而馳者耶。倒鉤書誤正,從清淨流出,故可喜耳。自強名願孔,與兄自淑齊名。 杜小韋 杜小韋不施膏沭,舉止恂恂,殆非風塵中物。所居麵錦峰石骨,玲瓏細皺,類高房山畫,所謂伊人知其所止者也。有至性,孝事其母,會葬,冠蓋相望於道,小韋躃踴如禮,送者肅然。 醉生 夜與諸公飲,甚歡。有醉生敗之意殊,不懌。偕元龍蔡與輩閑步庭中,猶聞朱元越與醉生辯。從門間聽之,生語不可了,而意似旁皇,頗知自悔者。或雲深夜醉後,不宜複呼與語。予曰:“不然,此必不更事人。因醉而發,醉醒則慚耳。盍以少言慰之,不爾將令之展轉終夕。豈吾意乎?且或有他念焉。”乃啟扉,出微言冷擊,不數語,輒遁去。旦起,亦絕無影響。使人偵之,果善人不更事者也。生平嚐不能忍於此事,頗自覺其有進然,而氣衰矣。壬子十一月望日記。 為子將喜 今日聞朱子晉娶婦,心竊喜,蓋為子將喜也。子將悼亡時,嚐詣予,形懶神悴,如餌鉤之魚,惝惝浮水麵上。予謂:“君無婦有母,且糊口四方,將奈何?”子將曰:“故籌之,天不欲令某有室。不二年奪之,敢與抗耶?近累數金,將為弟聘婦。但有一婦事母,母情不大傷,某可無家念矣。”予曰:“甚好,君家事體合如此。”但恐聚沙成塔,力正不易。今日塔就矣。 杜夫人 蘇才翁,官尚書郎,夫人劉封仁壽縣太君,卒年八十一,孫曾男女五十七人。才翁與弟子美聖欽,既名家,其子孫多郎官大夫,可謂盛矣於鄉。李中丞羅村之配杜氏,以公貴,誥封夫人,死時年九十三。子孫曾玄幾五十人,女孫二十餘人。苫次林列,班行相向,蓋亦一時之盛歟。今日偶讀劉太君墓誌,信筆書之。杜夫人少歸中丞,日夜織紝,雖貴顯不輟,然衣無重帛,所居處竟日不聞罄欲聲,孫曾有不見其笑語者。又不知當時太君能如是否。劉誌雲:薄於養身,而厚於施人。嚴於教子,而寬於禦下。蓋古今命婦享其福祿榮名者,大都非偶矣。 東坡改樂天詩 “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壘壘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路,盡是死生離別處。{宀具}漠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此東坡改白樂天詩,使郭生歌之者也。而祝和父便謂郭生,改樂天詩誤矣。坡嚐言,寒食重九不可挫過,今觀其感時傷悼,悲歌泫然,真能盡四時之樂者。 齊雲書石 齊雲岩奇瑰尖秀,天門石罅尤勝絕,但碑碣填塞,不遣卷石。袁中郎極厭之,謂“當與盜山伐礦”同科然。聞石壁上有二句雲:“道人控臥龍鰍背,寒露滿身披月華。”雖無勝情,卻是勝語。此等當從未減。 顧三娘 “春雨過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閨動春思,春樹叫春鶯。”此李丞婦顧三娘詩也。顧蔚有才華,尤賢女則。母皇甫淑,人絕憐愛之。所遣資裝奇服,不下數千金。而李多外嬖,不軌於物,數年揮斥殆盡。顧視之泊如也。兄懋仁、靖甫並擅菁華,每加欽重。晚歲葛披練裙,荊飾髽髻,與嫂朱夫人讀書不輟,絕未嚐有自憐之容。 別元孚語 元孚東矣,所欲與元孚言者無窮,猝不能盡念之。有一二欲吐者,雖腐不能默默也。天與元孚如許,才情如許,誌局政以磨礱之具,厚元孚耳。自謂吾性固然,惟其意之所至,不缺則割。 嚐怪世人讀書汲汲,以及程限為意。凡書隨意翻閱,當無不可,要須必有所入,速則易終而無味。 吾鄉徐尚書,素奇其子,謂是必得之技。尚書既貴見,其子羅列圖史,肅整玩好。訝曰:“失之矣。凡讀書如為官,東西南北,惟上所使,心在長安者得焉。吾入子之室,而知八股文字中無汝心也。”其後言竟驗。元孚在家未必作文,但所見無非舉業,乃得之耳。 門第清峻,鬼神且將間之,況天下之耳目哉。元孚仰大蔭,政複難耳。循理無過,故是甚高論。雖複飲酒,談笑間易為世眼所物色。雖然,若者非元孚事也。吾過矣。 奴子束裝且行,複書此紙。有之、淩雲相訪,可令一見。仁言 粵東劉喬,黠士也。以讎誣告廩生,談大韶盜掘祖塋,論死。時傅爰者亦莫辨死骨之為男女,而徒以黠取勝。人頗冤之,然莫能決,累年未白也。韶既係獄,子某為諸生,坐從惡免。孫某聘某氏,亦以家難故,不竟約。吾昆李晴原先生,分守某處,當按獄。讀爰書悶然,乃溫語劉喬曰:“汝即與談有隙,今已殘其兩世矣。而所發之塚,不辨男女,事不可結。汝故有口,豈能無心?試自證之得母有。默默不容自欺者乎?汝爭地理,吾與汝言天道,汝心謂何?”喬口噤不發詞,徒叩頭請罪曰:“劉喬從此不敢置對矣。”先生旋以其言白觀察某。觀察召喬詰之,喬叩頭,請如對先生語談,事遂白。時學道某聞之,從先生問狀,先生語之故,某曰:“烏有大韶非首惡,而子乃以從免耶,予誤矣。”遂檄縣,複其子廩餼如初,其孫婚事亦如約。嗟乎,一黠者能殘人三世,而先生以數語全之。仁人之言,豈不溥哉? 栽檜 先壟檜柏,為大風所拔。先君偶有觸,樹以杉。不數年,挺而茂,先君大喜。已焦然,枯色如赭,殆不曉何故。通客野曰,杉性高,不宜水壤,然須水而發宜。其不數年挺茂,不數年焦枯也。其說有理。今年春,予受豫章王先生之惠,召山人顧璵,栽檜柏如初。而又以其餘建風木軒,左鬆右藤,玉峰在望,憩者歡甚。亡何,巨浸稽天,舟人破涯而渡樓泊軒下,洶洶不知所為。予橐且盡,工亦停止。 蘭 與蘭俱化,故有是言,然而非也。今日倚蘭而坐,遊香氤氳,隨風近遠。時有爽致,逼人鼻觀間。急起從之,則不知所如矣。無人自芳,久而愈奇者,蘭耶。 士風 一少年初與科試,予聞之喜,問名第幾。答曰:“苟不至落格耳已。”按之,則高等也。爾時不覺欲嘔,至今羞見此人。新羈之馬,須有翩翩試步之興,異日者可望絕塵。甫出廄,便作昂首悲鳴態,豈吉事之祥乎?是故士風之鄙,莫厭於詐老成;人貌之薄,莫夭於妄言不得意。 恤囚 濱州杜公欽恤河南。沈先生為裕州,往見公。公問:“裕州慮囚有平反否?”先生曰:“如郭某者,合反。”公問何也,先生具顛末以對,曰:“安有殺人無驗而辟者乎?”公欣然取冊,示先生,則已刪抹如先生旨□□□夏,先生將恤山東,為予述其事,且曰:“此事大難,除是一寸心,可無誤耳。”予曰:“昔歐陽崇公夜治書,婁廢而歎,鄭太夫人間故。公曰:‘此死獄也,吾求其生不得耳。’夫人問:‘生可求乎?’公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俱無憾也。’矧求之,而有得耶。”先生欣然,曰:“吾意也。” 釣雪 趙凡夫倩人製茶壺,式類時彬,輒毀之。或雲求勝,彬壺非也。時彬壺不可勝,凡夫恨其未極壺之變,故爾爾。聞有釣雪,藏錢受之家,僧純如雲狀,似帶笠而釣者,然無牽合意。亦奇矣,將請觀之。 顧蔡與 顧蔡與飲酒不下數升,時或潦倒。一言勸阻,便能減削。自言近來頗得少飲之適。與人弈,不能對手,求讓數子,卒不可勝。四十日間便能勝之,今反饒二。誦習香山詩百首,手自抄錄。字畫清潤,居然不俗。此予別後之快也。今日過草堂,強之使醉,亦複欣然。 甲寅元日 年來不複知賀節之禮,獨世長早詣臥所,起居眠食便馳去,各閉閤謝客矣。今日目斷窗際,那得履聲如爾時耶。且恨當爾時,煢煢相對,神多不怡,何知白首兄弟對景述懷之樂乎?日滿南窗,雲物依舊。不覺無言之涕自零,一往之痛欲絕。 臘釀 臘釀頗烈,誡家人不得浪飲,留候梅花。朝來取三升,令三倩澆庭中卉木,然不能盡。笑曰袁石公詩“花無百枝亦藏鳥,茶到三鍾也醉人”,卻為某作。 問元孚 樂天寄書微之,作詩雲:“五聲宮漏初鳴夜,一點窗燈欲滅時。”此善道相思況者。吾久欲致書汶上公,苦無羽便,既得泗水力矣,臨書卻不能下,下則不能止。膏燼漏沉,展轉無寐。何故?記以問元孚。 陸士彥 小步城西,觀群少年躍馬,青紫紅黃爛然。已謁武穆王像,凜凜如生。徘徊久之,與客相攜而返。路逢故人陸士彥,自言去鄉二十三年,今已歸故裏,且將訪予。予甚喜,複念二十三年間,彼此況味,亦何所不有。為之慨然。 自在賞心 昆山一卷石,不至其巔者三年矣。今日與僧孺輩飯訖,鼓勢而往,怯風而歸。循城坐者再,倚堞者再。晚歸過限,左右脅隱隱作楚。逾時喘息,請佩世長臨逝之語:“兄且老,春花秋月,但宜自在賞心,不須共少年生活。” 中表 中表兄李紹伯、善叔,皆一時開爽士。予少無侶,獨與中表遊最密。其後各居,守貧落落,不複如曩時。每相見,慨然太息而已。昨除夕,紹伯語予,見叔而自省,不免墮淚。後四日,叔亦念伯病匍匐,往候依依,不能置善哉。然予聞紹伯一病,輒見城郭宮室,市橋田舍,老幼子女雜然,更換此氣,衰之徵也。善叔遣其子聚徒村舍,亦複嗚咽不勝。《醫經》雲:“先富後貧,病自內生。”甚為二兄憂之。 夢 予不識臧古渚,安識其子。夜夢與一人飲,麵色微蒼,美髭髯,善談謔,年可四十許,人雲是古渚之子{不皿}。巡甚促,談笑以時。遙望路傍一帶,皆杜鵑花方開,鮮麗可愛,又有似榆莢錢而白如雪者,芳馨襲人。臧雲:“此滇中銀錢花,與江南不類。”展玩間,一小舫蹙波而至。顧見瞿元初、陸孟鳧招予,趣馳之,遂覺。 春雪 春雪不盈咫,光著軒幔,亦便似明月窺人。童子持米汁候帳前,曰:“風厲甚,飲此可以釀和。”倚枕一吸,盡五合許。暗想當年僵臥人,劇有慚色。 我三人 子柔、子魚、衝寒來訪予,意欲小飲。不可,輒辭去,期以春和日舟渡婁水。子柔與予同年生,子魚後三歲,其生為丁巳,然皆老矣。吾年來對客,不複問後期。如我三人,乃可期耳。 移喜泉 朱方黯宅有喜泉。每齋,中惠泉竭,輒取之。其味故在季孟間。而炊者不知,悉以供盥濯。貴耳賤目,古今智愚一也。三適 荊溪史翰林家藏蘇子瞻自寫《三適圖》。梳洗摩按,皆有法外之適。世長得之以視予,相與歎賞,不置神逸品也。朝來鑷,已而摩適矣。客至,竟徹洗三者,故不可得兼耶。 玫瑰 玫瑰,花之最濃豔者,而好腴壤。得壤則香,韻尤絕人。多笑之此不然,若耶溪上浣紗女,三三兩兩,曾有幾夷光否?淩寒耐瘦,古今之品,獨梅花耳。水仙花雖淩寒,已不耐瘦。心日氣玫瑰於紹伯,書此。 顧影 友生招飲,雅不欲以服為解。而攝衣顧影,則不知涕之何從矣。七筋間那堪他人作相耶?伯玄聞之,籲嗟而去。處三 處三學染於世長,服勤如禮,而皆發於情。世長德之不減,修梵今日,相對惘然。亦由人事多端,匪獨死生動念。薔薇 薔薇,花最古美而豔,三十年來種類競異,至於今,麗極矣。其叢生路旁,花四出,而香特媚者曰野薔薇。近亦有千葉紅暈者,香差減。樂天《栽薔薇》詩雲:“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疑是前品。蓋東籬黃菊,故未與乎?茸幢之觀,想當然矣。 {艸舜}如蘭 張{艸舜}如寫蘭相贈世長,稱之曰:“如此風調,會須拔起,但恐未脫羈絏,不免向人作應酬文字耳。”{艸舜}如黯然。其明日,世長病漸劇,蓋癸醜十月十三日也。展扇淒絕,聊複記之。 歌 予於歌無所人,但徵聲耳。然聽《還魂傳》,惟恐其義之不晰。聽《西廂》、《拜月》,則按節了然。豈初盛盛初之說乎?湯先生自言此案頭之書,非房中之曲。而學語者,輒有當行未當行之解,此真可笑也。諸君會歌於元越西第。酒醒後,耳中猶自作響。 雲水詩 寂上人惠示雲水,放言多羈旅,窮愁感憤,棲屑之致。而自恨不閑於藻,則未免有作詩之意也。夫篇名《雲水》,於世宜若泊然無所起,而卒不能自匿其真詩以道情性,庶幾近之。 夏東隱 夏東隱立愈脩倩,三齒便能飲酒數升,快哉。吾日來政患此,食冷則痛,啖熱亦痛。試問東隱,我何如脩倩?本不祈飲,脩倩愈故,不當獨後耳。噓雲軒稿 土坦老徵噓雲軒稿甚急,質明,且亟其板而歸之。念家無藏本,此中友人有請之至,再而未如約者,將奈何?聞之太質雲,小築方更事,黎棗不識就否。 庭梅 庭中梅花為陰雨所勒,半妝輒止。朝來霽色可喜,花亦爛開如雪,陣陣遊蜂作深夜箜篌聲。戲取昨歲贈語,令倩亟雜歌之,命酒再酌。僧孺誇吾山頭萬樹,何如此三尺地一番香雪也。詩句歌如左:千卷不憑雙眼獵,寸心長吐萬珠寒。(王世周)鴻鵠翔遙海,不飲華池漿。麒驥躡昆侖,不服千裏箱。(薛君淑)半生皂帽堪圖畫,一顧紅綃借品題。(陳眉公)爰挹仙掌露,和以玉井漿。攜歸當遠餉,蘇齋佐一觴。(朱白民)蒼茫愁日月,瀟灑動江湖。倒屣憐才子,調箏狎酒徒。貧緣金易散,健以藥能扶。靜籟時聞竹,疏陰欲據梧。(夏士琰)鬆濤浣耳清,吹濕芰荷衣。(徐元果)草堂日落飛香雪,蓬鬢春深映鐵龍。(龔秀弘)酒結孔融貧後客,興乘王子雪中舡。何必有錢稱俠骨,肯因無事廢婆娑。草堂今夜春風滿,幾樹梅花發舊柯。(沈雨若)別有文心供汗漫,任將俠骨付支離。(王開關)清時見丘史,白屋隱田文。(顧民服)瓊漿擎出花奴手,白苧翻來倩女裾。(顧仲從)靜聽鬆風常對客,慣移漁艇作浮家。(張叔維)玉峰一卷秀,興賢五世蘆。(張伯安)夜雪挑燈閑縱屐,春風閉戶促飛觴。(僧朗僧)源口共談秦世事,城居聊著晉衣冠。(王爾瞻)香清塵尾僧題句,花落簷頭客送貲。(鄒榮公)短發未愁暮,長吟以不朽。(曹襄仲)海內豪駿望顏色,門外饑寒乞恩澤。(張夷令)病裏煙雲居士觀,醉中風雨謫仙才。西山爽氣藏秋籟,北海殘樽濕暮煙。彩筆舊傳鸚鵡賦,紅牙新按鳳凰歌。(顧端木)風來鬆徑詩初就,月在梅花意更閑。籬落纖雲流紫翠,苔階新雨弄潺湲。(沈庸之)綠尊呼夜月,白雪賦梅花。(僧涵虛)季鷹秋老一杯酒,仲尉春深滿地蒿。(顧良弼) 沈雨若 沈雨若病後索居,不通賓客。入春一月,便了二十七題。見予,口誦其九,皆辯爽可喜,顧盼偉如也。問何以益我。雨若不聞乎,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收斂得。 春蘭 春蘭出陽羨山,一名興蘭。土人叢移者,久而芬茂,枝植者不再歲。蓋氣聚而根不傷,散而失其故,此易曉耳。南郭有傅家蘭,藏可十許年,花葉競爽。裏人趙氏嚐竊其法,亦頗驗。雲妙在若子若棄間。予用之輒敗,知非九畹中人也。栽蘭不成書,此一笑。 顧九扈 張慎其傳視顧所建郎九扈,文終軍之年耳。風義若此芝蘭,蓋有種耶。所建故將家子,氣橫才飛。然知天下事無可為者,去縱情山水文集間。嚐與夜語,多瑰異可喜,當世偉男子也。汗血之駒,三日超其母。郎之謂歟。 夢女仲 女孝仲殯張浦舊地,既五年,杳然未有夢也。辛亥秋,一見夢於虞山十五鬆下,嚐有紀錄。昨夢仲複蘇,貌莞爾,氣不甚舒。既覺欲言,未忍。旦方午,聞其族之黠者既已據仲之宅,又謀所以移仲殯而盡有之矣。仲靈在天焉,可誣哉?今日詣光祿,請之許以事白,乃窀穸焉。勢故如此,然聞黠者將縱火,仲之禍未知所稅駕矣。生則孝姻任睦,周於三黨。歿不能庇其一身,仲乎,仲乎,命耶!人耶! 謁方改亭先生墓 從父家抵南新瀆裏,因便拜改亭先生墓。仰視鬆楸,悲涕橫集。某少讀二方先生,與先半閑,手劄弟兄姊妹間,悲喜憂快,無不相關四傳耳。周甲之孫乃始識先生墓道耶。先生有知,應念當年張德升(高祖字)。有孫而僝若此,悲夫悲夫。 齒脫 己酉清明日,臥蘇齋中,無端脫一齒,對客惘惘,竟日不怡。未久更生,及半,輒止。人皆見某之已脫齒也。今歲上元日,患齒痛至今。既勝叩嚼,內逸其半。吾舌自覺,而人不知,亦便安然。六十人脫齒,不足言而欣戚易情,故以知吾意之減耳。 謁方長史墓 垂髫時父祖課某,下文字必稱方師。曾先生一代雋人也,九歲未屬文,侍禦公取白簡,令試破。先生以意為之,盡簡而破,不休名言終繹。侍禦公喜,戲稱作者肅皇帝。庚子魁南服意殊不屑,獨好神仙衝舉之事。坐臥百尺樓上,往往竟月不窺庭戶。與同裏歸熙甫季子升為莫逆交。該達強識號三傑雲,死時年四十,至今人猶思之。今日拜古岩長史墓,聊識其概,古岩先生尊也。 坐息庵 舟行兩日,百事淒感。深夜坐息庵下,悒悒爾。小婦為置茗筍黎橘,而侑之以蘭。盡圖書所前後,花影淩亂,香魂夜發,予亦囅然而。喜燭既燼,而不能寐也。昔李端叔一生坎坷,晚景更牢落,正賴魚軒賢德,能委曲相順,適以忘百憂。蘇子瞻聞之曰:此豈細事不爾,人生豈複有佳味乎? 海上 嚴漢濱參補陀還,同飲徐氏拂石軒中,具言海上諸庵勝概。如白花之精舍,梅福之丹泉,修竹之蒼翠,{穴叫}窱令人心目開爽。濱又言世長所盡龍樹庵紫竹,觀音大士像,與予庵記,頗為武弁貂璫山人香客所購,僧意苦之,將奈何?世長既死一片石,猶複苦入海外耶。雖然,像果流通,僧必不以為苦。 卷七 吾女 沈聲遠門,工甫畢,複為鄰火延燒,其家老少子女,爭保囊橐。而吾孝伯獨移二稚,避火竹林下,動止如常,斯亦不愧吾家女也。人言貧累重,乃不知以處憂患故獨輕。乙卯元日。 先 歸季思得氣之先,落墨成趣,可冠春闈。惜乎其年不至,自後為朱浚吉,為戴仲豪,為周伯繩,為顧元昭,為葛方錫,皆宇內先手。所謂出廄良駒,見鞭影而行者也。徐稚昭先而不至,竟厄於年。馮開之先生言此道但虛心養性,人人可學。然學者多不至,惟聰明人至之,則某一人焉。是已張宗曉、顧九疇,殆其人耶。綺思層疊,俱從筆尖上拈出,意盡而詞不傷。 艮龍 白止祥夢其母夫人更生,問何得?此母曰:“以葬艮龍,故生。”時雉衡方謀相地,待其客謝明宇至。或雲謝已物故,雉衡憂之。而是日謝以書來,即病,不故也。謝,廬州舒城人,孫子桑嚐稱其術可以壓倒名下。艮龍之夢莫須待謝,然後得地耶。雉衡攜其七歲無母之子,共客夜話,乃不知某寸腸欲絕,魂飛江南張浦上矣。白家郎與兄戲,不勝,訴之父,情詞岸然。而吾爾章見人輒低頭,稚女雖複作驕,終有視人顏麵之情。個裏誰能放下得? 飛霧 飛霧如雨,或雲雨也。旋止,傍午又作,亦時聞滴溜聲。竟日懨懨,但濡土成濘耳。王與遊嚐言,數月以來多十日一雨,不破塊,可稱皇古。從此漸縮而微,乃至如霧,旱極矣。安所得月離畢施滂沱耶? 謔 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虐者,詞不雅馴之謂。太史公談言微中,雖虐不害矣。晉人嘲謔,都以一言案之,更翻一案,則不複作。令人可思而不可究,故足述耳。活剝生吞,盡意醜詆,此何謔乎?善耶,虐耶,然有才情滾滾,聯翩絡繹者,不可無一,以供噴飯。痃甚,無觀書想,聊紀連枝秀募疏一篇。或雲華亭陸宅之居,仁作京師第一部教坊,占排場曾使萬人喝采。道德五千言,公案抽鎖鑰,隻因片語投機,向林下得大道高風,指雲間問前緣福地,一跳身才離了百戲棚中圈子,雙擺手便作個三清門下閑人。赤緊地無是無非,到大來自由自在。識盡悲歡離合幻,打開老病死生關。交媾功成陰陽炭,燒空欲海;修持行滿雌雄劍,劈破愁城。七星冠剛替下鳳頭釵,合歡帶生紉做鹿皮袋。空非空,色非色,色即是空。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往常時紅裙翠袖生綃帕,猛可裏草履麻衣匾皂絛。銷金帳冷落風情,養丹爐消磨火性。半世連枝帶葉美,從前曆盡虛花一朝。劃草除根,到此際方成結果。尋幾個煙霞外逍遙伴侶,抵多少塵埃中浮浪男兒。存一點誌誠心百事可做,少幾處風流債一筆都勾。試問他,濁酒狂歌爭如我清茶淡話,迷魂陣當時落陷。人負我,我負人,總是虛脾玄關竅。今日點撥,心即道,道即心,無非妙用。牢著眼看鳥飛兔走,急回頭怕鶴怨猿啼。五陵人買笑追歡掉頭不顧,三島客談玄論道稽首相迎,大都來幾個知音。多管是前生有分,玉樓花下千鍾酒,幾番歌白苧。遏行雲紙帳,梅邊一炷香,從此誦黃庭,消永日。桃花扇深藏明月影,椰子瓢長醉白雲鄉。皓齒細腰打疊少年歌舞,錦心繡口宣揚老子經文。發科打諢,不離機鋒。課嘴撩牙,長存道眼,燒夜香,非尋佳偶披鶴氅。星月下,禮拜茅君;登春台,不望遠人駕鸞車,雲霄上追尋簫史。歌館化為仙館靜,戲房番作道房幽。淨洗胭脂,見全真本來麵目。輕敲檀板,聽步虛別是宮商人。盡誇七真堂添上個小孫姑,我隻道五城山冊立下新王母,不比尋常鉤子。曾經老大鉗錘煉鏈,不回萬夫難敵疇昔。微通一笑,白麵郎爭與纏頭;如今頓悟三生,青眼客便當抬手。既不作入夢朝雲暮雨,也須撇等閑秋月春風。若教了蒲團上工夫,便可到蓬壺中境界。肯裝嚴一處千年香火,是成就到頭陸地神仙。金銀鈔等物,是必大塊子舍來福祿壽;利錢擬定加倍兒,還你得道者多助。看琳宮寶殿日月交輝,愛人者必親仗玉磬金鍾,晨昏報德。 西施乳 東越有西施乳,狀類舌而長瑩白,頑然一物耳,但能卷舒。饑則舒,有數十小蟹,旁行覓食。飽則聚,舌端乃卷。蓋此物之饑飽寄於他物飲食。或取置數蟹,不令複聚,則死,不複卷。往周伯繩從新會歸,為予說如此。今日與朗僧言,一人食時眾人飽否?嗟乎,故有眾食而一物獨飽者乎?為撫掌一笑。 山溪泉 山溪橋有新泉,味極冷澈,日可濡百十戶。聞之僧孺。雲雨霽,且訪之。夜飲 夜與子顒、子器、子彥、孝若飲。子彥請與孝若對壘,各往複數交,談言清幻。子器把盞胡盧而已。某既易醉,子顒但飲少許藥酒輒止。袖手以觀之,默想當年識子顒,政在韶歲,不啻劉玄德見孫仲謀也。一經病患,居然老成。石火幾何隱,幾三歎。 三上人 古鬆,晉蒲州人,年九十餘,貌似阿羅漢,膚凝脂。常參少室受具戒,戒師命取庫錢,使知人事。鬆伏地不敢仰,淚蘇蘇沾具,戒師憐而受之,持如律。既九十,有侍鬆浴室者,偵之,故童身也。鬆參訪遍五嶽,多結廬其間。常為某言天柱峰之勝,且曰:“吾蛻後猶當遊此。”又自言舊題壁雲,“飛泉數點雨非雨空翠幾重山又山。” 洞十,楚當陽人,為縣諸生,性流逸,然知自懼,棄之出家,乃至持戒律如儀,猶自言猿心不滅。嚐掩關海潮奄。某訪之,揮扇與語十,遊目圓光,間能舉扇端十絕。而分其好醜,既相語,又默然,揮涕自懺也。某承慈旨,甚悉,無所進。然予數年方外交,獨心推十。十奉戒,不肯以手捉錢。有持鋌金固請者,倩人捉之。呼渡,輒授金渡者。此事於律甚常,而他律者弗能為。某故獨心推十也。 □白,楚人,嚐休夏守源僧舍。見人將與語,輒深匿,人莫能近。某以此故異之。每持缽乞食,食已,輒休樹下。晚乃就源舍宿,質明旋去。某與孟夙常飲食之,其久不問主名。人有碎其缽者,詣某草堂求食。既畢,語某甚麵善也。嚐訪洞十關次,故為其踞而觀之。十不能甚嗬彼少年,威儀安在。白低頭作禮而出,知十之未忘境也。白與古鬆後先抵昆,一時學人謂之老鬆少白。病居士曰:某喜交方外人,顧自幸識此三上人者,猶謂其獲未艾也。今日與澄伯語,才難不其然乎? 朱伯還 朱伯還抵暮相訪,數語別去。何似不停橈,乘夜發乎?孤舟淺沙,風寒甚。萬乃力辭知己鬥酒之歡。於伯還自為計大非便。深爐暖坐,中懷耿耿。蔡藍田 陳眉公嚐謂予言,蔡藍田老而篤學,胸中多奇字。夜來同宿慧文閣,乃端然危坐,徹明而去。斯真得力於學問者矣。弇州洞庭記有蔡丈人,年逾九十,能登縹緲峰,為眾先導。藍田,丈人孫也,王氏子弟周恤之至今。 梅花下 盡日梅花下,白民寫竹不下數十紙,某據石頹墮而已。世間適興事一有程限,盡可作懶,不免沾滯。語雲“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豈易哉?方欠伸岸側,而背後有相呼者。促視之,則姚孟長偕王鳴皋從郡城迂道而至。挑燈縱談,不覺午夜。 楊扇 澱湖西雪楊扇,以楊氏名扇,方語也,或雲地名。冷灣環湖而處,冰堅時多得不凍,或曰地暖故,此不然。左右皆湖,長風破之,不成冰耳。土人言,三十年前夕人風夜聞摧崖裂石聲,又有若版築而嘩者。或啟扉間之,若漫天白雪,多紅燈蠕蠕其上。旦視之,則冰山也。高五丈許,奄觀,古木狀宛然。中多徑,犬牙錯互,盡人攀陟。此異事也。楊太權又言,萬曆壬午七月十三大風雨,湖水東吼,壁立如城垣,湖西頓涸,居人亂走。其上所得古器、古錢甚多,亦有得金寶飾者。久之風止,湖水汩汩而下,無倒瀉狀。或雲河奔海立,政可不作形容語。 此君 朱白民攜此君相過寒齋。四壁都作青翠色,風颯颯然。當得數日筼簹之遊也。西林 晚食訖,偕雪士、子琴三倩步至西林。龕燈無火,台殿寂然。雪士作曼聲數闋,棲鵑答響而已。俗以此夜占,月影隔岸可望,而不甚辨,斯為大有年,庶幾近之,更餘月出,更複宜人。 陳元 墓鄰陳元者,饑餓所迫,自縊羅漢鬆下。此鬆是先人手植也。有勸某伐鬆者,某謂不必。然元即餓死,不肯為非義鬆,又何患乎?但恨某力不能周之。於平日又不能盡理,其送死事耳。已告先靈,去其所縊一枝,然未免有俗之見矣。是夕五更時,夏卿夢有乞者,踉蹌入墓門,肩一樹枝而去。亦奇矣哉。萬曆乙卯正月一十六日。 王子彥 王子彥筆陣玲瓏,關捩敏便。故雲天縱,綽有家風,再檢四義,亹近人。歸季思 歸季思一見姚孟長,覺胸中悶塞頗有開省。而孟長之念季思,彌久益敦,可稱存歿之誼。昨出季思贈貽詩三首,購文休書之。某錄其詩於此,白民見文休作字,極稱其有法。於竹,則否。人各愛其鼎,故是爾爾然。白民之竹,殆未易相比也。 道同不用結,氣同不用求。神在未有先,彼此潛相投。感君嘐嘐誌,高廣無匹儔。慷慨燈前言,奚止情綢繆。男子患無誌,有誌良難酬。懷居易隨俗,安樂生煩尤。可憐早春色,風雨維揚舟。不知何所牽,行止不自由。殷勤孟秋約,期屆無淹留。 顧民服 顧民服約飲孟長、王爾瞻,攜兩生侍酒,吹簫度曲,甚歡,未幾沉醉,辭去。而李生歌益酣,惜所憶杜女還魂,傳不什一。孟長雲:“自有此傳,遂令古今學步,不免蹣跚。”某笑曰:“言及此,已是嫵媚。” 元昭書 得元昭書,多自悔。一悔不知養身,故病;一悔不知治生,故貧;一悔不知讀書,故無成立,受此途窮之苦。某謂資性如元昭,但恐不知悔耳。誠悔,事政可為,何患焉?又雲:太尊念某深,至恨友,便不偕來。太尊,沈汀州也。此海外猝遇,舞忭倉皇之語。不爾,乃不知某精已銷亡,惟茂林鬆柏耶。 出 每出輒悔。本不忤物,物亦無加於我。而然者,今非應出時,即是可悔事。冷暖自知,故不以相觸,不相觸為斷也。幾番起念,畢竟不可罷,是何故?蘇子雲:此處有甚麼歇不得?雨後清霽,輒思野步。書此。 恥 倖福不可處,處而無患,終慚兒女。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或問雲棲師何功課,答雲:但一句彌陀,常生慚愧。春光 九十日,春光半消風雨中,人皆惜之。不知風雨中春光政自佳,但笑世人不能領耳。某無寵辱憂歡之事,而晨起急急,不知所為。至與白民周旋風木軒,亦僅了友朋談款之具。故是真負春光人。夜別長倩,與安期、元玉、子魚同飲數杯,舟泊信義村,官舡伐鼓聲徹曉不絕。我何為於此。 霽 朝來霽色可喜,庭間卉物茁然,豈所謂怒生者耶?陰寒所勒,得雨而滋,見日則長,物之道也。作詩雲:“閑看草木生如怒,戲潑湯茗味政新。從此韶光知幾許?風風雨雨莫愁人。” 月華 風雨如晦,竟日坐息庵中,無佳思。既就寢,而小婦言,月下五色雲,爛爛如綺。其初,白雲飛耳,著月則麗,而色各殊,周環如輪,蓋月華也。月者水之精,其華應在雨後秋冬間,多有春亦爾耶。豈久旱而雨,水氣映發,固亦宜乎?乙卯二月十六日。 王怡庵 王怡庵教人度曲,閑字不須作腔。閑字作腔,則賓主混而曲不清。又言諧聲發調,雖複餘韻悠揚,必歸本字。此宇宙間不易之程,非獨一家事也。王在長安,薄遊營妓間,戲演張敏員外,識者絕倒。諸部聞之,競相延致,至馬足不得前。斯豈無挾而然耶?然諸部政不知此劇其一班耳。擅場事故,在崔徽傳。予嚐叩之兩頤,翕翕自動,嵇談阮笑,誰不自喜。周旋竟日,絕不及牡丹傳。予問故,曰:“政複難,然難處最佳。”又問難處,逡巡久之,曰:“疊下數十餘閑字,著一二正字,作麽度。”予笑曰:“難,難。政複佳。” 薔薇 三日前將入郡。架上有薔薇數枝,嫣然欲笑,心甚憐之。比歸,則萎紅,寂寞向雨,隨風盡矣。勝地名園,滿幕如錦。故不如空庭,嫋娜若兒女。驕癡婉戀,未免有自我之情也。 花木事 花木事,當家人以消遣。心為之動,得其理,不更事。人以急就心為之,必乘其節。孔子曰:“吾不如老圃。”未嚐經曆體驗,而能為是言者,真聖人也。每見僧孺栽蘭,蒡而不花。其植玫瑰,則不如某。毋其消遣之興,故不勝急就之心耶。如某者,即幸有獲,亦所謂鹵莽報予者耳。蘇氏父子為文,至多而未嚐敢有作文之意。純是消遣,此謂當家。《易》曰:“不耕獲,不菑佘,則利有攸往。”蓋計功謀利之極,而自然生焉。孟子勿助、勿忘,不覺道出。 有耳 有耳不得無聞,嚐試接之。凡吾耳之所有,都為心之所無。故嚐忿盈不可吐,至竟日周行屋壁間,格格如在者。伐生之事非一,惟怒為甚,安得洗耳。莽蒼之野,清淨自快。昔人雲:請君墜塞兩耳,勿聽言者。是或一道,然塞已怒矣,簡出以當貴,抑其次乎。 誌幸 女仲卒,取材於千墩。沈氏僅周衣,衣亦周身而已。權殯所居,右廂無銘、無幃、無郭。未一月,所居房又為孟主簿見奪。辰午之奠,禁不得舉。每年某一省其所,揮淚三爵,擔榼而出,傷心慘目,忍不欲言。香山所謂年年寒食一開門,不意身之然。自念寒儉之家,子女無命,其境應爾,了無所恨。今日再往,聞婿有改殯墓傍之意。從今其母嗚咽,亦可得失聲野外矣。豈不痛哉?然五年來,都不欲言,而今雲雲者,寔誌幸耳。作歸書息庵下,爾章長,亦令見之。 徐道士 真君殿故有徐道士守之。道士號樂閑,麵瘦而一眼白。某嚐質錢為亡兒懺道士,與其徒周敬山者,輒婆娑其間。去今幾四十年矣。頃過之,有道士捧茶而出,自言乃敬山子。問存歿,則敬山亦已物故久矣。白香山言:“若學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神?” 白龍 有白龍見西方,蜿蜒食許時。朗僧呼倩觀之,頭角隱然,冉冉而上,雨絲霏霏,風光澹蕩。或雲龍見不即雨,必且滂沱。果然,此野人所願也。但二麥之占,又在月八,雲上於天,莫須不出此三日間,雨耶。 綢雨 徹明綢雨,不沒馬足。簷聲亦愁而不揚。如悠悠輩人,竟夕相語,了無滿誌之事。《易》所謂屯其膏,施未光者耶。雖至治之世,雨不破塊,顧久旱非治象也。田者布種荄而未拆,驟則有決溢之患。此可喜耳。 病甚 病甚,然不能自言所苦。腦中昱昱浮動,眼光灩灩無定色,步不知所如。往每過限,婢子停紡,注視予,故自知貿貿然行也。念他日落暗界,亦當如是。但須省得,如覺婢子注視。時求省得,須如東坡老人所謂第一五更起,可以勾當自家將得去者。 沈子誨 沈公路以其郎子誨來訪,故是濯濯之器,非屋宇下物也。公路久病,後不堪與人作緣,聽其辭去。然公路病根故可量,不似九服、雨若、子顒,纏縛而不可見也。 賣花 賣花,古之遺事,然未有無所不賣如今日者。少遊白下,聞賣花聲,心樂之,吾鄉故未有也。然止茉莉一品,玫瑰時一二賣,而其人皆有。聊試高華之色,無得失想。年來老婦稚子敝敝於道,典花取錢,市賈無異。插串謬種,非意所及。至有豪右之族,閨房之雋,轉相效慕,與倚門兒女爭半錢之息,拔葵去婦之風,哆為遷浪久矣。好華而甘偽,世貧而情窄。嗚呼,知其所終也哉。 十姊妹 十姊妹,花之小品,而貌特媚,嫣紅古白,嫋嫋欲笑。如雙環邂逅,嬌癡離落,間故是薔薇別種。伯宗雲,折取柔枝,插梅雨中,一歲便可敷花。故知其性流豔,不必及瓜時發也。 渥丹 渥丹俗名石榴,紅色似安南,且相先後,政當照眼前鋒耳。先君植之砌下,種猶不絕。今歲一莖數花,特肥豔,著雨脂透,焰焰欲燃。掘置幾案間,可取醉五日。石倩曰:金穀園中甲乙者多,把玩者少,不乃非其幸乎。 作解 女仲奄忽,怕看兒女婉戀之歡。世長背捐,無複友朋燕喜之適。非獨觸景生情,兼之解人,不再自分今生已矣。轉思前境,茫然若雲。歿後有知,可信重逢不遠,則膝下樽前,較是現在少而將來多。何如戀生離而忍死別?依此作解,似落便宜。 苦痃 窶人之子畏寒殊,負者多也。伐生之家,懼老作敵者眾也。吾三日苦痃,其始翏焉已。若有壓者,洶洶欲崩屋矣。賴有人焉,堅壁而守之,任其拔木揚沙,四麵受敵,而不敢小開隙穴,以延之入也。久之而條條,而刀刀,集慮視之,逆旅之館巋然。然視其棟圯,而不支其礎腐,而垣敗矣。客曰:“子何孽致是?”予唯唯,且忘之。客笑曰:“彼惡得忘,然則奈何?”客曰:“堅壁其人何在?請與謀之。” 酒政 梅雨既時,心情舒暢。偶閱中郎酒政,大都依仿宣尼無量,不及亂之旨,溫克為務者耶。然不知政有方而□無方,譬之嵇談阮嘯,各盡所長,斯為聖耳。如中郎言,殆是遊方之內矣。至其評列諸人,亦何嚐不自適其適哉?政何用焉?雖然《大雅》不作瓦缶雜鳴,則顧請中郎為政評,附後: 劉元定如雨後鳴泉,一往可觀,苦其易竟。陶孝若如俊鷹獵兔,擊搏有時。方子公如遊魚狎浪,喁喁終日。丘長孺如吳牛齧草,不大利快,容受頗多。 胡仲修如徐娘風情,追念其盛時。劉元質如蜀後主思鄉,非其本情。袁平子如武陵年少說劍,未入戰場。龍君超如德山未遇龍潭時,自著勝地。 袁小修如狄青破昆侖關,以少服眾。放螢 隋煬帝聚螢火數斛,登山放之,光照林穀。誠賞心戲事,顧難為捕耳。然不聞群臣呼萬歲,頌功德,其風樸略,一至於此。偶季弘談劇,書此一笑。時五月六日乙卯歲也。 枇杷 《文選》盧橘夏熟注雲:盧橘,枇杷也。色正黃,味甘而差小,一核,曰“金丸”。瓤作鵝黃色,膚冷白,液多味蜜,曰“白沙”,二種為異。吳閶市上,多白沙而少金丸。吾鄉王氏清夢軒旁,有金丸一株以啖。客多懷其核而去,然不聞有他本。豈亦貴重之徵歟?或雲秋萼冬花,春果夏熟,備四時之氣。東坡枇杷多核以為恨,至與文字雅俗並稱,蓋貴之也。昨食枇杷而酸,客有進者,置之,都不複作甘。想今日啖可三十許枚,瓤如飴,核亦累累。然笑語若曰:此雅俗間文字,政未俗下耳。 境地 少年悲憤,總屬多情。老去多情,轉生淒感。譬之落紅春沼增其點綴,繞砌寒花助其籲鬱。又如載生之魄,吾見其新下弦之光倍為慘悴,非獨人心為之境也,故爾。 天竹 秣陵勳衛家多植天竹,或雲能辟火,不知何處。寒窗素壁,雪壓丹丸,腥紅映發,良可愛賞。先府君嚐植之,聞雁齋中一時特豔。後落他人手,輒萎敗,至今恨之。籬間數枝,植可四五年,悴悴耳。昨歲始發,今盛敷榮,可異也。己卯庚辰間,嚐遊碧梧僧舍,見枝上珊瑚累累如鬥,大驚,詢年月,政與某甲齊生。後數載,同孟幼嘉再訪之,則為墟矣。身與物形氣相值,偶同年歲,不無仳亻離之感。今此數枝亦複荄於甲寅之年,心獨喜,輒紀其概。生平不解南中花木事辟火之說,尚更考之。 聞夫人 許元倩之嫂聞夫人,畢竟不複起,傷哉。或言夫人信巫,其疾不可治。某謂殆將不治,所以信巫。不然,嫂一生拮據,了不以門第自逸,其肯容心於不可知之神,作無益損有益哉?往年,嫂善病且亟,元倩負汗旁皇,召工為槥,多呼先世長與偕為。世長曾為槥,自防度用材幾,何當知之,當是時,世長寧自念先溘朝露耶。電光幾何,河清難俟。癸醜以後,覺歲月逼人,眼前多淚。 庚戌紀 偶曝亂帙,得庚戌紀遊一冊,載是歲九月十二日別邵茂齊於嚴道普舟中。是日訪薄味玄外第,自今思之,某與二兄此後皆不複見,蓋永別也。一日之間,別兩知己,生死之隔,此豈細故哉?冊紀雲:夜泊南關,將詣郡。念茂齊久病,飲啖不甚,異曩時。而麵黧黑,時有呆狀。然自謂病已去,不煩人念,可慮也。味玄神氣索如,音亦稍變,動止間多強免之色。載酒徵歌,故是情勝。然恐隻此是病矣。昨歲八月五日,複於神情間重憂。愚公竟於不起動乎。四體或遠或近,可不懼哉。頃飲徐伯衡第,伯衡覺某神不洽,退語僧孺曰:吾驚焉。豈亦有先告之者耶?但此日,我心自知其不甚洽,差足自解雲爾。夜夢大不佳,又覽斯冊,不覺惘惘然。自念生平無一事,當不罹世網如夢。如夢,定是生死關捩也。雞豬魚蒜,遇著便吃;生老病死,符到即行,且守之。 王仲宣 金沙王仲宣見視,秋洗近社,一時翩翩才也。今世佳作多高華矜喜之色,不務透出題髓間。有入者,必另鑒戶牖,無關本目。袁伯修曰:子不見繪者之貌人乎?豐幹玉立,風標秀舉,頎然美也。然而不肖其人觀者,爭嗤其弗工,諸君子直肖之矣。神情骨態間尚少如生在。仲宣許我將訪草堂,書之以俟其。至社者四人,龔季常銘、鄧爾建之峕鄧晉伯藩錫及王仲宣明俊。 乙卯初度 某以癸巳四十方病目,甚悶,家人故洗淟召客以相娛。悅草堂初度之會自此始也。是日,偶問先世長顧,敬亭家盆中山梔何以年年如雪?世長援筆作《山梔圖》以進,殊肖,眾客大處。又十年,癸卯,時年五十,飲者不下三十人。世長為作《怪鬆圖》,真有龍攣虎跛,壯士囚縛之致。癸醜,六十,世長病且甚,猶欲為某鼓勢作圖,而喘喘倦筆硯矣。今年夏,常不能理薪水。客有如期至者,采葵蓼佐飲,意亦甚歡。漫追往事,注視目前,當年會飲之客亡者幾半。世長外如芝孫、文園、孺和、幼聃、季思、行可、沈文卿之徒,更堪揮淚也。 六月五 己酉夏,朱美甫在顧叔來許,搊彈清嘯,各暢所懷,{艸舜}夫人在焉。夜半輿出關,雨甚。火燎明滅,雜燒銅花以佐照。予又輿而尾焉,視其鍵,然後歸去。今七年,曾複有斯致否?今日會飲叔來,雨如前,屐弢解履,行濘泥中,而暗特甚。燈熒熒如鬼火,自笑境惡,匪徒意減。乙卯六月初五日也。 俞娘 俞娘,麗人也,行三。幼婉慧,體弱,常不勝衣,迎風輒頓。十三,疽苦左脅,彌連數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視。年十七夭。當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觀文史。父憐而授之,且讀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還魂傳》,凝睇良久,情色黯然曰:“書以達意,古來作者多不盡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達意之作矣。”飽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如《感夢》一出,注雲:“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著鞭耶。”如斯俊語,絡繹連篇。顧視其手跡,遒媚可喜,當家人也。某嚐受冊其母,請秘為草堂珍玩。母不許,曰:“為君家玩,孰與其母寶之為吾兒手澤耶?”急急令倩錄一副本而去。俞娘有妹,落風塵中,標格第一,時稱仙子。而其母私與某曰:“恨子不識阿三。”吾家所錄副本將上湯先生,謝耳伯願為郵,不果。上先生嚐以書抵某。聞太倉公酷愛《牡丹亭》,未必至此。得數語入梅花草堂,並刻批記,幸甚。又虞山錢受之,近取西廂公案參倒。洞聞漢月諸老宿請俞娘本戲作傳,燈錄甚急,某無以應也。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斯無足怪,不朽之業亦須屢厄後出耶。挑燈三歎,不能無憾於耳伯焉。 促輿 富勢之家偶沾一疾,百計醫禱,惟恐無他謬巧,以苟活旦夕,此亦天理所安。而東街老媼,無端仰藥命如腐鼠,不幸過之。故知其猶在呼吸間,促輿忙進而已。何也?吾力無如之何也。客冬聞寡婦夜哭低回,無奈發意,不複間遊。兩月病痃,裹帽強出,又有不忍聞問之事。此土缺陷不淨,何處安身? 此方 淩晨是怯冷,雨氣混濛,故似小滿以前。涼風蕭蕭,天亦迥寂,又似秋分以後。城社之鼓喧填,岐黃之舌同異,斯乃天之道不可得,而違吾欲。薰掃以當祈療,節嗇以養天和,抑正法乎?稟弱不喜睡,每夜啟燑火炷蘭艾,赤坐帳中,左右換摹湧泉百十次,少許乃止。亦時觸床臥,不及鼾,覺神血清穩,夢亦無異。故嚐為家人布告此方,聊複紀之。東坡雲:“貧家淨掃地,貧女巧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吾意一切如此。 偶憶 古壇,蜀人,其學止靜為務,每七日與人一交語,或自吐所欲。未期即貴勢人,問之莫對也。嚐參訪聽,受後亦弗往。時應坐期,輒跏趺,百日而去。 蘊輝,南畿人,住虎踞關側。種竹及韭各數畝,以給往來。瓶錫衣履,垢敝不更。為問佛法,弗應,坦直而已。時人呼為懶輝。 竹壑,住天界寺,毗廬閣畔,年三十。參牛山為惡黨所怖,輒禁足,日念豆兒佛數升。或訪之,輒以相與為客供,而客之施豆者亦源源不絕。不出山者四十年矣,不知在否。 月山,住旱犀門內,結屋數間,以安行腳。一麻一豆,無不平等。匱則忍饑,常至數日。居人信之,施舍絡繹不絕,未嚐求募。 艾衲,住天界寺,唐宜之好與遊處。衲性敏慧,孜孜力學,澄伯言後生可畏。吾於白下,必以衲為首。 印海,住石門檻,警敏絕人,聽受晷刻,可兼十人之悟。而法侶未有振之使竟學者,利根人應須自至。 止非,或曰指非,金沙人,工行草,嚐衣垢敝衣,自免而光愈瑩。識者曰梨花溶月,不足當其麗也。 覺月玄秘閣,僧溫克之,性宛宛可悒。故嚐欲書“酒歸月下”以名之。 幻初薦嚴僧,嚐自秘精舍中,勿令看。殺時有蓮生者相,伯仲謂之幻蓮。夢因 夢生於因,故多見生親亡友,而談笑舉止則自成境,不必相襲。蓋借因為端,而遊魂變焉。或曰勞心漏血,多見疇昔。故氣盛夢獵,腹饑夢取,類可推也。先君常與顧惟訥處。張華陽至,必命局,其交沈子行,歲不數矣。然張沈之情特昵,出處必偕。昔昔之夢,華陽為主,子行為客,惟訥雁行,先君秉禮甚恭,各不相期也。卒然相遇於林麓之間,華陽拉先君往,惟訥從之,子行側身詳視,拱揖於道。雖當年未有此境,而宛然四公之神情,進反旋折,各肖其度。既覺,令人依依,猶在目中也。則豈非因之徵耶?然而吾衰甚矣。 紫筍茶 長興有紫筍茶,土人取金沙泉造之,乃勝。而泉不常有,禱之,然後出,事已,輒涸。某性嗜茶,而不能通其說。詢往來貿茶人,絕未有知泉所在者,亦不聞茶有紫筍之目。大都矜稱廟後洞山漲沙止矣。宋有紫茸玉,豈是耶?東坡呼小龍團,便知山穀。諸人為客,其貴重如此。自今思之,政堪與調和鹽醯作伴耳。然莫須另有風味在,古人當不浪說也。爐無炭茶與水,各不見長。書此為雪士□笑。 譚公亮 譚公亮一片熱腸,今盡無。色皎皎,八文亦複作羊叔子之鶴毛,羽毛童毛蒙而已。丈夫不與阿堵作緣,大無活計,相視惋然。久之,顧見若坊者。土耶,石耶,世長在耶。長寢萬事畢,公亮曰:“此兄應複笑人。”命倩書之風木軒中。此地夜別,孟長不複至。忽忽不知夏之徂矣。 祖孫 朝來先世長得一孫檟,嗚咽不能仰視,予亦且悲且喜,錫之乳名曰“祖孫”。往歲壬子,檟生次女,世長過草堂,語次甚憂。予心疑之,未老望有孫,何急急乃爾?明年世長卒。考凡皇皇促促者,非壽者相也。往時,予無子不憂,後舉安轉二孫,亦不加喜。頑鈍之性,政堪戀世耳。世長不得抱孫且祥,而檟不減戚,雖甚貧□□食亍外,故不為無子也。予自視於人世所有無一有者,每父子兄弟夫婦之適他人所,或無無一無者。倘更有望焉,天且殛之矣。 今歲 今歲二麥如雲,薪可給爨。甫旱輒雨,桔槔在懸。瓜茄蔬菜之屬,蔓生駢實,斥圃充畦,而物力大減。鬥米百錢,裏多蕭條之色,人無自固之謀,倘亦氣運所驅,一二有年,不足償其銷爍耶。往歲辛酉,大水。先夫人時坐某北軒下,蒸麥啖之,共相娛樂。己卯又水,日令某輩食豆粥一器,略知民間疾苦,稼穡艱難。戊子,先君歿,歲比不登,疾疫相繼,某初為政,未諳情形。戊申之亂,可謂涉曆無餘,然未有茹苦含辛,親曆其境如今日者也。始謂一家之事,興替何常。稔觀四境,年非饑饉,民實阽危。豈所謂脈病之人,美好長大,秦越人望之,而卻走者歟。 問客 往過閶關,問客,料娘何似而譽之甚?客曰:“與談家,具則神旺,餘無所異。”又問有劉壽者,昔為鬆陵小史,既入郡,價重千金,其人則奚若。曰:“常過舍,主人而雨食。已不肯別,謂主人且具輿如是如是。”某笑曰:“壯哉,首郡。故有家具娘子乘軒小官。”客大處而去。 聽受 勉詣南城,往還不二裏。支床輒睡,喘喘作暑態。家人具食石,倩以所錄文字進。且啖且受,不覺過多,膨膨作脹,夜半洞泄矣。來日苦短,每有千裏之別,都不問後期。所禦服食,常生慚愧,恐逾其分。獨聽受一事,孜孜不及。或複作數年,想老不戒,得有如是耶。 剿捕 王鳴皋,聲如裂崖,力可伸鐵,盡其才分,足敵萬人,而落落皮弁。間長,為百夫長,所如不合甚。且有楚辱之者,近把截海口,統兵三百,無非沙戶僮奴,橫不可禦。小有差遣,輒以主家作務對,不至也。又上官每聞海盜,輒言剿捕。鳴皋曰:“剿捕易爾,但所剿者無非護勢之徒,剿之者無非同盜之伴。雖有韓彭,將若之何?”鳴皋好讀書,識道理,與人談義,亹不自休。某以此尤難之。今日過草堂,往複數交。慷慨自壯,安得有大力者養其生吞活剝之氣,不至蹙蹙。作識時務語哉。 卷八 蟬 昔人詠蟬之作,葩藻聯翩,無能具紀。餘獨喜虞恭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宛有俯視塵寰之致。予友許元倩擬作《憎蟬賦》,以反曹謝諸人之什。謂是附炎鼓噪,意亦有激。而雲正不知不幸,處炎炎之世,居高飲露,斯何品格哉?《淮南子》曰:“蟬無口而鳴,三十日而死。”斯亦神通變化,不可得而緇涅者歟。予家闤闠之中,苦無美蔭,隔隍疏柳,間有蟬嘒嘒,若為永晝破寂者。因書蟬噪林逾靜於壁,且以見不必憎之意焉。 蚊 意甚觸,遂不成寐。起坐庭中,聞人聲近遠,若咳若嘻,謂且旦。久之無履,殆是帶夢人苦蚊相語。夫編戶之民多無衛蚊之具,故忍夢以就風。而吾獨以處境之惡,至於棄帷而宵坐。性情甘苦,則必有間矣。施肩吾詩雲:“任君繚亂錦窗中,十幅輕綃圍夜玉。”故是得帷之適者耶。俗以多蚊少蠅為有年之兆。連宵徙倚,真所謂江頭夜起如雲哭,午饋時盤匜寂然。田家占不妄,又是一喜也。 盛暑 許仲嘉邀奠胡仍候,雖盛暑,不能不往。數武八拜,遂有昏倚之容,汗如雨,自頂達於腰。連服香茹,飲數甌,不能止也。往見老人傴而蹣跚,自言曳踵如千鈞,腰膂與足了不相用,心竊憫之。念人生至是,便當脫巾疊蹠,勿令筋骨楚。人忽忽不意今者親之矣。 冒暑 昨晤夏士琰,將詣江上求試,自言他少年或可不往,吾所處勢不爾,否者,何以慰老親朝夕?頃又晤晉孟嘉,亦以求試故還自諸暨,信宿便行。某對之喘息而已。二公翩翩筆藻,終能自奮,於功名不沒沒,予獨異其冒暑馳驅,了不以為病也。深山鬆柏,淩冬愈茂;汀蒲岸柳,未秋而零。誌與氣,天與人,豈可強哉? 紀若夢 某少時苦腸風,用醫師言食團魚,不覺遂。多後夢群魚延頸,若相齧者,因不食至今。蓋殺群命以祈療,不仁之念,應償此夢。而況縱口腹之欲,忘刀幾之苦,則豈人哉?女孝若啖食絕少,於味泊無所嗜,亦夢一豕躑躅,意欲操刃斃之。覺而大恐,遂斷豕肉。或言兌女鮮罪,當有善根,故以夢相恐。某曰不然,多生以前罪惡乎?知之,但堅持此念,充數其餘,庶幾夢中之恐,永不複作耳。昔與沈先生同食,聞廚下切肉聲續續然,頃之以肉圓進。先生投箸曰:“不知何罪乃至於斯。”嗟夫,此仁者之心也。乙卯七月一日。 睹憶 鄒句姓金氏,便體倩輔美流盻,而藏所靡多穎秀之侶,久而彌連。客有稱其柔膩者,法不宜微。句竊竊自憐,嚐誦之非其好。即久,與處勿善也。後稍牢落,悒悒死。 臧一良家女,性不喜岑寂,居閤中軒,窗微觸目,周遊不定。既嫁夫,縱而安之,光態驟溢。若昱若浮,又諳曉房中之事,曲情取憐,無不婉至。稍會意,而目精爛爛,著人靡矣。久之為梁溪人婦,見者都不得前。臧凝睇,猶多一往之色。 項五,少有殊色。初,寄居竹林下,不知者以為彩雲間飛仙也。嚐扶醉踏月,亂頭踽步,無不人人欲狂。性豪麗,悉以所贈遺為旁綠者。飾又多召倚門娼,大醉之,以為樂。晚不得誌,冠女冠為尼,行遊不定。 金淑,貌麗整,多愛所居,輒擁香行衛,翠袖金釵,姍姍有大家之氣。飲性中下,好促坐,徐飛履膝,綢繆婉戀特至。有女美豔而夭,淑乃敝服自晦,光態彌出。 徐燕燕,行四,識者恨不見潘淑妃,疑莫上也。善鼓琴,撫弦動操,別有愁思。妮妮兒語,閨閤無異。客謂燕燕豔中之豔,間外之間。久乃聞知意甚得也。有俗子薌膻之,輒遁去。 病居士曰:以予所睹憶如此,蓋不無質文之代矣。香山有言:“若學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神。”有味哉其言之也。二翁 紹伯,己酉生,猶能負汗疾馳。入城,遍曆親知致所。欲語,又負汗而返。計其辰酉往來,日可二十餘裏,不喘不頓,神明湛然。望大人於吾黨,未一二也。善叔後伯一歲生,齒無毀缺,鬢不改玄,視伯更為勝之。而步履之際,不無回。較其老健,正相伯仲耳。昔吾中表,餙劍聯騎,華豔一時。又天性孝謹,不期忤物。至於交歡貧友,以奉太仆。先生好客之誌,雖日費數金勿間,方以為樂。於時又不能盡取之宮中。皤皤兩翁,今人故難其比。 於鱗文 世稱於鱗五七言律,而文章不其至,不得與元美、子相諸人等。以予所見,於鱗之作,故當伯仲。獻吉馮開之所謂深入無垠,一筆透出,疑為於鱗言之耳。徐子與文章老,自知於鱗,輒誦之,故不知於鱗之自言之也。今日讀王侍郎《淩節婦》諸篇,令人反複不能已。 梁顧 往見梁伯龍教人度曲,為設廣床大案,西向坐而序列之。兩兩三三,遞傳疊和。一韻之乘,觥聳如約。爾時騷雅大振,往往壓倒當場。其後則顧靖甫掀髯徵 [1234],約束甚峻。每雙環發韻,命酒彌連,頤翕翕而不敢動。伯龍已矣,靖甫豈可多得?梁雪士將詣白門,來別,輒與鄒瑞卿按拍竟日。甚有愧乎,予之不知其事也。 許君寔 許君寔椿芳,丁卯生。偉軀豁度,談笑有適,嚐與予為氣類交,嗜酒結客。貧者至,以君寔為歸,君寔亦仍其父兄之故,無所別擇,獨不肯無禮於其客,尊賢容眾,坦如也。孺和故主其家,相得歡甚。嚐夜詣之,為設廣被,共臥閣子下。旦起,有寒色。君寔獨露頂坦腹,揚揚而至,眾大笑,目之為神血人。亡何,庚子病死,去今十六年矣。君寔與婦顧同年生,今亦死。予往唁之,入門恍然,意是故友地。詢宋輔卿,則予友王伯符舊宅也,三易姓矣。人生六十年人世,遷換之感,何處不爾耶?悲夫。 蘭 蘭之味非可逼而取也,蓋在有無近遠續斷之間。純以情韻勝,氤氳無所,故稱瑞耳。體兼眾彩,而不極於色。令人覽之有餘,而名之不可即。善繪者以意取似,莫能肖也。其真文王、孔子、屈原之徒,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者耶。徐伯衡采蘭見贈,微風適至,歌曰:“薰爽南來,虛室生白。漪漪幽人,觀此大國。觀此大國,吾受吾廬。紉斯佩斯,寘彼枯魚。” 顧九扈 顧小侯郎九扈,字農長,文筆滾滾,有飛湍瀠洄之致。某故未識其人,閱其文,異,謂是凝遠之器。道民雲:其人長身玉立,而神耐性溫,茂稱其家兒。昨再晤道民起居,小侯及農長則病,且亟若類瘵者。昔年道民為小侯求婚於某,受之從臾之。某以勳衛故,不敢許,更不知凝遠者不免折耶。文不足以知年乎,天其佑德,且無論農長,當不令小侯一子輒夭。秋杪過毗陵,再就冶生,詢之,倘或霍然起耶。冶生、農長今歲師也。道民湖海之性,久反別無異。又攜歌童自隨,且欲裁其婦。他年歸天之費,令縱覽西湖,沾沾自快。如道民亦奇矣。 陳跡 見原,周氏子,出家積慶庵。少時重聽,對人輒笑。和眾作務,常為諸行者先意所不愜肫如也。或謂原耳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原欣欣如是,如是。 一明,徐氏子,出家棲雲房。性便爽,笑語劃然。去無□吝於懷。晚更靜重,見人道故,時有欷覷之色。年五十自懺,無禪於佛法,悲涕不勝,未久卒。 惠心,方氏子,出家樹中閣,嚐慕雅宜山人之筆,摹輒肖。多取名下文錄之,毋令辱吾書也。秀目有神,膚冰雪可念,然厚自持,不肯以言狥物。久之,遇諸途,聞其聲,喑矣。亡何死。 病居士曰:往在大樹齋,每一明披襟而至,問所往來見聞,未嚐不動色相語也。惠心如玉人,臨池自喜,猶能想其循牆閑往之處。見原非公事不出,語不及之,則低回過之矣。予嚐以憶月下得原,而原真以予見也,喜欲狂,然斯稍後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豈浮屠人善幻,而人者戀戀耶?悲夫。 螢 陣陣流螢,穿雲暗度,便令小簟生涼,齊紈欲老杜子美。忽驚,屋裏琴書冷,真有味其言之也,一莖腐草編吐,寒火向人,除煩解熱,亦複掩星芒,騁殘月,斯亦腐之至奇也,而世以所化微之。夫誰非腐化者耶?暴明空飛,不愈於礻能礻截走炎馳騖不止乎?莊生夢蝴蝶,蓋猶有輕華之思焉。吾取流螢時一見哉,向人生冷可矣。梁簡文詠螢詩曰:“本將秋草並,今與夕風傾。騰空類星隕,拂樹若花生。屏疑神火照,簾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怯此身輕。”覽此有餘輝矣。 秋暑 暑酷至今日止矣。昨猶有間也,片雲駕輕,雷旋風逐,逐從之若空遊,四壁而人無與也。朱霞半天如榴火,煙霧籠之作愁靆也。蟬聲急直而不收。有收文字責候報者,據案如附煬,灶席如沉醉。人酣臥其上,湯湯焉,而代之也喘喘。雞骨誰能堪?此吾每思王右軍,北窗風暫至,自謂羲皇上人,徒聞其語耳。 鳴鳶 有鬼車軋軋黑雲間,居人嘩而向之,方言曰:忄瞿以狗,乃得不下。此未必然。傳曰前有塵埃,則戴鳴鳶,注雲鴟也,彼軋軋者鴟耶。世以其聲之高下,徵風之狂恒,其說特驗。夜苦熱,棄室而處。有少女嗒然起於窮巷之間,自謂庶人之雄也。比就寢,飆可發屋車之聲。亙以長,不亦徵乎? 肺熱 十年肺熱,每盛夏,如燑火之將煙將舀也。自脛達於咽,蓬蓬上指矣,腦滿湧,皆空無所賴。足如淩虛焉,⻊敝⻊敝而不赴者,猶在我也。然如稿葉之旋風,三卻而反矣。其始,蓋日月至焉。已日至已(至時),湯沃之去者什五,膏什七,西瓜水什九。張子曰:吾蓋仰視吾廬,而傷之吾。始見楹丹,渥而堊,如黛,如雪也。非必有蟊蠹蝕之,日遷月化,木理箸立,垣色若赭,樞失其居矣。故夫左闔而右辟者,礎敗也。首進而步退者,火上也。人無閱世之能,百憂煎心,勞之以寒暑,雖有容彭,安往而不得頹圯哉?是故無揖讓而罄折,無怒臂而蚓揚。其言嚄唶,其步蹣跚,近死之聲,譬如寒{將蟲},登木喑咽,呬而不張。 早計 風雨如晦,虛堂致有爽氣,顧不知煩暑何之矣。朱方黯謂且冷,輒思著新脫故,此太早計,見卵而求炙耶。相視一笑,乃別入臥閣子下紙窗,髡然風來,疏欞間甚力。雨絲瀝瀝,幃冪盡濡。雲安君蓋兩手裝之,輒颺去,或附骨而穿,其中猶髡窗也,則相與支潰抵決,何不至焉?張子笑曰:“吾已知招不來,麾不去,風乎。”雖然,其事也大塊。噫!氣徂秋則鳴,木葉將脫,威之以兵。巽女戒塗,告予靡寧,予何迂。朱子之早計,其有感於白露之將零也耶。 王孟夙 涼颸驚秋甚,有類孟夙其人也,衝泥踏水,冕而漢言。桁楊鎖鈕,糾紛雜遝,奚翅蒸熱,悶人矣。朝未及夕,晞發鬆陰,濯纓苕水。掀髯長嘯,與山川相映發,宜何如魂夢哉。癸醜夏,先世長臥病僧舍,孟夙訪之,勸食人乳以滋榮衛。而世長顧見孟夙,麵目有光,毛間膚際多作紅玉色,笑曰:“相君之麵,殆是耶。” 孟夙不答,退。又謂予諄諄言之,自悔其晚也。孟夙解組時語人雲:一官匏係,髓竭神疲。入山之日,便不欲茹芝餐柏,聊試築基焉。此語龐雜,然可信。世長之所見於孟夙,不謬矣。 田者 甫旱輒雨,既渥乃止,田者大悅。不二日,猶有憾焉,曰:“其誰灼我以火,而噓之,又嘬之以蠍,我何不為西北之民?”予為解之曰:“令爾為西北之民,其將齧汝以蠍,不日而滅。汝無苦熱,又將凜汝以冰,使汝膚裂矣。”故曰有餘不足,天之道也。得隴望蜀,人之愚也。故曰君子委運而不爭,得少既足,是為遁天之刑。 誌遺 誌遺一卷成,亦了卻心頭幾許事也。吾家素業,無論今日。此仆仆作勞者,總苦海男女。錄而存之,毋使泯滅。女知其後不邁種,起乎卷首數言,實出肝膈。子孫不信,鬼神信之。嗟乎,嗟乎,昔昔夢為仆役,昔昔夢為國君,其夢一耳。夢中之事,易生顛倒。君乎,牧乎,哭乎,笑乎,斯亦惑之甚也已。 好古 有以好古貧者,披杏壇之席,執虞氏之器,策鄧禹之杖,曳東郭之履,而乞於市,曰:“誰與我圜府錢也?”有擔者杖之李,不顧。擔者曰:“仲子李也。”瞠目而謝之曰:“我始以王戎李故弗納,謂是漢以下物也。” 害飲 有嗜飲者,夜夢壺焉。驚喜,亟呼其妻躁之。失聲而覺,自訟曰:“冷飲之,何不佳?”自是不複呼燥酒矣,以為呼之害飲也。合釀 甲請合釀,謂乙曰:“我水若糈。”乙愕曰:“然則何如取之?”甲曰:“亦水者取水,糈者取糈耳,猶是水與糈也。水入糈而糈亡,糈出水而水貴。此未易得其解也。”一人曰:吾餔其糟,而啜其醨,令甲乙不失貴矣,釀可合也。 小閉 茂仍以間詣予,知予久痃也。自言初夏病,小閉法宜食桂而醫者,持之凡五日。悶幾,殆思飲而盡溺如常,飲方如常,不多於用桂乎哉。經雲:血虛則氣不升。不升則閼閼,則水不降,而醫者莫能及也。嗟乎,學醫人廢夫學,豈有是哉?茂仍以飲導閉溺如常矣。乃至今不得見風,久閉之,潰利於決川。夫其艾之人不能勝之歟。 囊螢 書生以囊螢聞於裏,裏人高其義,晨詣之,謝他往。裏人曰:“何有囊螢?讀而晨。”他往者曰:“無他,以捕螢往晡且歸矣。”今天下之所高,必其囊螢者。令書生白日下帷,孰詣之哉? 頓 雨,無為於室,索漿飲之,不知其過也頓焉。始,以過其飲頓也。旦日未嚐飲頓如期,此有頓習矣。頓者,形神之大迷也。一蹶開之,莫覺於此,其將老於頓而遊焉。卵之殼歟,胎之叻歟,捧之喝之不足,名其劃也,故頓而覺者,形神之大覺也。 此日情性 不與僧孺語甚久,顧嚐集念以候交。既見,輒失之,但出此冊,聊為一笑,而僧孺以予之真有樂於是。夫予則何樂焉?要以如意而雲:大言浮語,都非所屑。令覽者知此日之情性麵目,不假於人,故以為撫掌之資。喓喓草蟲不自意,遂傾人耳。 狗 乞者投股日中而臥,狗舐之,叱曰:“畜故是汝家物,何不待也?”不知有待之而非其物者,狗多也。以為不如今之舐之也。夢管先生 管先生,號虎泉,故李中丞婿也。先子弱冠時,嚐稱莫逆雲。先子之喪,管先生來吊,哭甚哀,且曰:“將詣太仆長安,當為子訃。”予泣謝之。是夜,夢太仆與先生同在魏恭簡祠下,遣邀先子。泣而省,私自念此何祥也。先夫人曰:“汝家大考嫁汝先姑,而娶吾為婦。中丞亦嫁女於管,而娶汝姑,皆同時日。”往來之誼,自此始也。三人者既情好,又苫次之語,豈有因焉?何惑乎管先生,既抵長安,因訪故人,居庸死焉,而太仆亦以是歲十月歿於京師矣。偶憶往事,用識於此。 中秋 山桂盛開,明月如晝。天香飄忽,花影淩亂。與元初輩小飲山房,呼雪崖。閑步野,田陟仄徑,有小犬伏葦中作豹聲。民廬佛火,聚散村塢間。念初秋吾穀雪後破山,畢竟一了此願也。歸附小舟,旋風忽起,而月色愈淡愈麗。兩中秋如此,豈來年燈夕之占乎? 秋葉 秋葉純黃者上,斑衣次之,水紅又次之。卉之品,百無麗於此。乃其憔悴之神,多在爛熳之際。其紅鮮以悻,微縮其綠,膩而紫暗。其黃特韻,然無餘籬落之致,殆盡而韶華不存,豈相家所謂色嫩者耶?老猶履霜,不安寧也。夏初,乞之朗僧,甚旱,不堪其憂。今盛敷榮,致足撫掌,持螯拍浮之酣十餘日。豈顧問哉? 今昔 雲安君露香於庭,修中秋事。兒童皆有欣肅之容,緬想先夫人整衣達旦,誡侍兒更臥起,然無寤者。今昔心情,即兒童亦稍異矣。念此,遂不成寐。宴坐息舫中,冷螢穿戶,捉得半床秋水。 不作客 病眩三月,有折柬相招者,隨製一短刺謝之。故有既謝而聞者矣,以此頗知不作客之適。爨貧,客至落落,又略諳不作主之倫。獨耳根甚貪,未必月知所無居。聞怏怏然。有一法,溫故而知之可也。 論脈 夜來與季弘論脈,殊悔十年不讀書也。安身立命,誰切於此?世之君子,自謂恥一物不知,即浮屠老子外國之說,或能強記。而浮沉遲數,尺寸之候,未有聞焉。偶沾一疾,舉吾親與吾身,付之脈者之五指。此寒此熟此死此生,彼是相持,而吾茫乎莫能自名。其所以也夫,與圈牢之養何擇哉? 王奉常誡子 王奉常誡子書雲:“自今以往,杜門省費,惡衣菲食。我為汝先,汝為我守。”子顒蓋嚐誦之。今日閱其全書,不覺赧汗。世祿之家,才名滿天下,猶諄諄以好事、好客為戒。況乎產不及編戶、名不出四境者哉。稽生謂讀莊老益重其過,故嚐心惡斯語。草草匆匆,慎勿輕看過古人書也。 陶周望與弟書 陶周望與弟君奭書,今人不曉。“作文動言有奇乎二轍。言奇言平,詿誤後生。吾論文亦有二種,但以內外分好惡,不作奇平論也。凡自胸膈中陶寫出者,是奇是平為好;從外剽賊沿襲者,非奇非平為劣。骨相奇者以麵目,波濤奇者以江河。風恬波息,天水澄碧,人曰此奇景也。西子雙目兩耳,人曰此奇麗也。豈有二哉?”此古今跌撲不破之語。其意非造於陶,至陶始暢,真令人讀之可盡,而味無窮也。末又雲:“弟曾見我終日翻講章否?做五篇七篇,一歲至數百篇否?喜看古書,亦有幾段成誦否?”此又一味妙悟,惟周望能為之,惟君奭能聽之,以語中下根人則不可。王文肅公常言:做人做到閣老,乃妥。作文作到閣老,乃佳。如是方為識癢痛之語,周望猶未免資質用事也。良工苦心,此事難說。 王安 □元旭先生,以內艱歸。聞訃便行,屬下吏有不及吊者,此於事理宜然。而世莫能為告別上官,動以旬月,廉敏之用,豈有異術哉?裝儉不欲溷人,又庭無滯事,一身如葉矣。昔在癸醜,王坦老以十月初七日聞內訃,十二日行。衣裝書籍,皆留署中。至明年五月,始從萬通府送去。此亦近來未有之奇也。 五戒 吾境甚閑,心獨擾;吾念尚強,神獨耳毛擾,則滋垢寒儉屑嗇,皆以為情之常。耳毛則迂遠,衰容習懶,皆以為老之症。蓋有生平小自振勵,而暮年不逮。庸人者吾見其人矣。戒之戒之。 許子洽 許太公治生之暇,讀書不輟,其持論以長厚無競為本。子洽兄弟恂恂,明經涉史,多所纂述,亦人倫之至快矣。比聞其魚軒賢德,為能順適子洽之意,令人慕歎無已。故不知其通曉文義,為子洽左右掌故也。物生不齊,福不可備,而子洽處之,真有謙謙不足之概。天之厚子洽何如哉? 白陶 傅孝玄,好取景於盆盎之間。有白迎春,不盈尺,甚加愛護。至與淵明集並列,額其齋曰“白陶”。孝玄自謂即嗜陶不勝其嗜白迎春也。嚐臥病舟中,冬初微熱,而病體又怯風甚。水窗夜不扃,曰:“恐慍吾白友。”繪圖而歌之,使某為記。某政不得其解,未下也。孝玄方病,腸癰有潰決之苦,而索記甚急。患難寂寞之交,有如是哉?吾知所以記白陶矣。 登尹山 過吳葑抵鬆陵,嚐往來尹山間。時多早暮,今日蓋一至焉。棟腐礎頹,從破壁讀高皇帝禦製落魄僧詩,又讀姚少師塔銘,真可並垂不朽。而管大夫為和禦詩四章,多感慨透悟之語,令人悵然。有僧如山者,疊蹠繩床,納履超謁。問尹丘所在,則雲已寄死甫裏寶勝寺。低回久之而出。 古柏 自震澤西有普濟寺,寺有古柏一株,大可數圍,而屈偃山門之上,若中斷而倚者。枝葉扶疏,菁蔥蟠鬱,久乃與屋相得。條皆上指,若遊龍盤螭,欲竄欲突,其勢可望。而盡其槎芽穿互,不可名狀也。寺傍有三賢祠,亦不審為何人。壬子歲曾經其下,鬥風不欲停止,今日又風利不可泊。夜宿東阡,稍聞,問沈千秋,土人雲臥病如昨。風流蕭散,人那堪五年藥爐邊也。 老桂 苕溪施水庵有老桂,本可合抱,枝覆兼之,其高十仞,周廣三十丈許。每秋盛花香雨,繽紛黃金滿界。庵僧編帚擎畚,忙忙作掃花使,數日乃已,顧莫如其勝也。而溪上人亦絕無賞之者,酒盆茶碗皆未所嚐,何論題識。然此樹竟以是得全其天年,而僧亦無害。即不韻何患焉?然則苕溪俗賢於他方遠矣。未遠,又有圓證寺丹桂合圍,秋風紅雨,狼藉不收。較之施水,即不以香自伐,未免勞人。 靈薈 瘦居士刻靈薈一卷,皆群仙附乩之作。絕幻絕奇,然非真有仙人為之也。居士負邁往不屑之氣,釀酒如河,揮金如土,不足快其致。去窮蠹萬卷,務廣博物誌,以抗張茂先,而又不足。乃溢為離奇夭矯不可究詰之事如居士者。援筆為詩人運覘,為仙、為開元皇帝、為陳王子建、為李供奉、杜工部諸人,乃至為徐掌、為獨角山鬼王,斯真異人也哉。雖然當其時,即居士亦必有不得而自主之者,政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仙人乎,仙人乎,即乩而是,即居士而是焉,可矣。舟中無事,漫摘其句之最者於此: 擊楫中流,靜雲光番飛蒼茫(《采菱》陳王子建)。廣陵一曲淚,八月沸江花(《無題》嵇叔夜)。月出燕山冷,風飄雁影愁(秋閨曲)。輕衣依葉舞,疏影淡波光(白蓮花)。風吹蟬語數聲秋,古木險森隔酒樓。欲任涼風飛不去,午鍾隱隱促行舟(《即景》)。倒開明月冰千裏,浦口漁舟不掛燈(《無題》李供奉)。孤燈織就機中雪(《蟋蟀吟》杜工部)。流雲澹如煙,長天逐秋影(《夕鳥》李新戌)。煙飛光若水,漠漠澄林樾(《南莊秋夜》王右丞)。石台拂露花如草,溪樹生煙白乍青(《秋夜即事》)。新泥拂地梨花舞(《白燕》)。野戍悲荒草,黃雲帶晚睛(《遊下菰城》)。雲迷祗樹冷,雨散落花青(《何山廢寺》)。月落掛瓢僧入定。梅花欲舞鬆梢雪,澗□時鳴雨後琴(《歸雲庵》)。春風如入遼陽郡,應傍□人臥錢衣。征鴻似得邊城意,夜夜空庭帶雪飛(《閨怨》劉隨州)。俠氣千秋貫白虹,丹心六月飛紅雪(睢陽府君)。三尺飛虹開綠玉,雲枝天矯石根促。天目山寒山樹小,穀中百歲花初老(《庭下天目鬆》李協律)。何處扁舟還棹歌,深楊樹杪落魚蓑。回首荒村不相識,逢人錯問洞庭波(《戊申紀事》升庵)。忽然睥睨天地空,鶯聲嚦嚦落春風(《少年行》青草仙)。五侯結客能知客,俠士論恩不論讎。殺人寧俟飛輕箭,隱踔微茫看不見。戰士無聲走白沙,中軍奪色迷青電。吳鉤悲夜月,易水擊寒聲。報恩心未死,俠骨氣還生。千載遺編猶飲恨,令人空複憶荊卿(讀劍俠傅)。千金買笑不盡歡,百金擲地頻呼酒。顧盼隻餘今日意,紛紛終是路傍情(平陽伎)。樹樹飛香不見花,紛紛落葉遙歸路(《看梅》掛瓢堂主人)。山雲黯淡天欲低,草衰石冷空迷離(《短歌》獨角山鬼王)。 二遺 怙恃之子畏而驕,即畏,亦驕也。失恃之子頑而畏,無教,故頑;非其母之顏色不時及之,故畏。吾徵之舟人之子矣。寒飆乍起,吾江南二遺,不必寒於家之兒女也。母在而寒,雖寒何病。吾念二遺,政念其伺忍顏色。默默低頭,就之可痛也,可念也。 小憩 風日明麗,黃雲覆畝麼,信步鹿城,遂依岩岫。小憩王氏墓傍,逢故人問存沒。非獨人事多端,幾欲陵穀遷變。六十七甲子信亦人間世之一局乎?悲夫。 王管 管席之王國重,皆寘乙榜,而國重卷尤為範東昌所識賞。諍不得解,遂以落格。可惜也,士患不遇知己。既已知之矣,又不免品序之厄。然文章故自有定價,而通塞疾遲之數,人力向與焉。國重饒瞻力,多磊落氣,不妨耐久。 好菊 王文肅公喜菊,多蓄異種。杜醒陶造之,卒見白剪絨,不覺身入花叢間,都不交一字文。肅笑曰:“君興故不減。”吾乃贈與之常夏六月文。肅科跣擄地,手捉菊蝥。鄰叟意花丁也,頻呼不應,直入蹴之。文肅曰:“叟愛菊耶。”亦贈與之。此二事可稱佳話,如文肅可以言好矣。吾鄉魏孝廉,善價訪菊。既得,多羅置倉中,不宜視客。有求看者,輒出之袖中,曰此甲此乙。其好更不可解也。 海盜 海上有巨盜孫繼宗,榜擒數年,不能獲。而王鳴皋赤手縛之,身被四創,受杖幾百,愈力不舍。鳴皋曰:“吾但見其手腿便利,故瑞意窘逼脫。知其為繼宗,則不可得矣。然就擒之後,吾處此甚難,海上三百健卒,誰非繼宗耳目向導耶?”某問如是何以成擒?鳴皋曰:“彼直盜賊之碓,寔無心腹可仗。吾所難處,政在內地爭功之輩耳。”鳴皋雅好讀書,識道理,故其言如此。又曰:“太湖扌忽練楊國柱者,與某同起家。其武健故不在某下。” 速化 僅此色力,可未衰憊。無奈痛心之事,刺目煢獨之戚,怵懷晨夕。間覺精衛毛裏,都無所賴。譬之霜曉秋葉,忽忽憔悴,令人不複別識。乃知形生之候其變也,以漸其化也,必速。 人生 嬰兒離母而悲,見母而喜;索棗而啼,得棗而笑。嬰兒之智已此矣,歲月逼此矣。晝動晦息,暑露寒居,醒治醉亂,人生之智已此矣。而歲月逼此矣,豈不大可哀哉? 真哀 過真義送顧夫人之喪,因謁丹穀先生墓。敗棘鉤衫,黃茅割麵,墟墓之哀,無慘於此。而左旁更穿一小穴,當是魏氏之子孫。魏故兵部贅婿,受產主祀者也。荒涼野草,責有所歸。而穿穴其旁,猶曰魏氏守之矣。既死之跡扌忽屬輕塵,不祀之藏尤堪酸骨。吾爾時虛顧難期,真哀自涕。 許曲陽 許屺懷為曲陽寄視恩綸冊,覽之使人生敬。中泠先生豐度詳雅,居心寘潔,應有此兒。曲陽故有殊俗之性,可兼名實一行,作吏乃爾。清勤觀諸蔫剡所雲,不愧廉直自遂矣。曲陽嚐自語:“與吾囊金帛,令子孫多過,孰與後世子孫奉嚐我不如桐鄉民也。”斯亦無言不酬,卓然有念者歟。親在捧檄,親沒寶綸,此豈人子細事。觀中泠夫婦,兩敕備寫至痛,雅非草草完局者所能徼矣。風之下也,揚名一念,亦所時有不能不三致歎焉。 周先生詩 世稱海門先生都不曾聆其作義,今日始讀其所為挽李禿翁詩,知真正學道人,持論極平,眼界極寘,憐才極切。其詩曰:“半成伶俐半糊塗,惑亂乾坤肝氣粗。惹得世人爭欲殺,眉毛狼藉在囹圄。”又曰:“天下聞名李卓吾,死餘白骨暴皇都。行人莫向街頭認,麵目由來此老無。”有一字破綻否,有一字不墮淚否! 天忌 張賓王耳熱後細誦新義,大有遲暮之感,更複自疑筆底頹索,其意殊可念也。某謂天生才具,除自免外決無幹休之理。賓王墨楮間,晶晶寶色,豈終埋沒?李衷一自癸醜開榜後,誓別長安,家居自老。然目光四射,持論亹不休,恐須一戰。李愚公內外憂阻,故不礙其邁往之氣。葩經一人,定自虛席。人言袁小修篤疾,賓王雲此妄傳耳。丁未之役,當事者競覓,小修至取薄蹄戲書袁胖卷,已落吾手,務相矜眩,今複十年於此矣。天與之,天忌之,此真不可解也。 茶菊 甘菊單瓣,味香甜。性宜分植,駢久則瓣漸稠,香亦漸減。寒菊差耐,滿中小鈴,簇湊成枝,俗謂之金鈴菊。予所意東籬故種不過如此,顧未聞有茶菊也。黃介子自顧山來,貽茶菊一本。花似馬蘭,中滿不鈴,而香韻清遠,殊有金石荳花之氣,絕不類菊,名茶當不誣耳。顧山菊冠江南,其小品亦自超。 武夷茶 武夷諸峰皆拔立,不相攝,多產茶。接筍峰上,大黃次之,幔亭又次之。而接筍茶絕少,不易得。按《陸羽經》雲:“凡茶上者生爛石,中者生櫟壤,下者生黃土。”夫爛石已上矣,況其峰之最高最特出者乎。大黃峰下削、上銳、中周廣,磐鬱諸峰無與並者。然猶有土滓接筍,突兀直上,絕不受滓。水石相蒸,而茶生焉,宜其清遠高潔,稱茶中第一乎。吾聞其語,鮮能知味也。《經》又雲:“嶺南生福州、建州、韶州、象州。”注雲:“福州生閩方山,建、韶、象未詳。”往往得之,其味極佳。豈方山即今武夷山耶?世之推茗社者,必首桑苧。翁豈欺我哉。 九月雪 秋冬間風氣如暮春,知必乍冷,頗誡家人為寒具,但吾力不能具者,且止。夜臥故絮中,覆肘漏足,酸風淒其透人。念即冷,當不遂如歲宴。乃不知雨雪霏霏,幾封條也。九月雪,江南絕少。或言令已初冬,即初冬江南豈遂雪耶?寒暑速變,人事參差。恐冬春之交,不免疫厲,則如之何? 脾濕 《醫經》雲:“秋傷於濕,冬生咳嗽。”又雲:“因傷肺氣,動於濕,則為咳嗽。”吾每至六七月,煙生喉舌,覺肺氣脹滿。夫安得清?每秋飲茶,發不暇節,輒索茗荈,少可三十碗許。肺氣不清,而動於濕,其咳嗽宜矣。昨晚食後,咳不及,輒唾,唾複不可止,而啖食殊不能少。所吐痰涎亦略相當。倘從此日甚,終為肺傷脾濕之症。即內開七情,此二事故其根腳矣。閑時書此,以待忙用,可不至大錯也。 李魁 有百歲老人李魁飲於鄉,其二子以竹輿舁之而行,觀者塞路。蔣適老令詣某,巷滿不可出,乃就輿執手與語。神明湛然,手微顫。或雲尚未著絮也。老人不知書,亦不識城市,自言其少時以賬貸曾一至縣。有長女年八十,先老人死矣。吾令人熟觀,老人貌殊不鄙野,但瘦甚,多斑,長不滿六尺。庠友周之從因勘租,至其裏,物色之,歸以告侯,遂延致賓飲,一時盛事也。國朝魏侯守郡周壽誼為上客,年百十歲。自後毛尚書亦年百十,皆吾鄉人。今複見此老,豈易哉? 張如 月下遇張如,光逗衿際,所著青衫,政與瑩肌相發。敏便之性,都從閑閑中出。李超無 李超無負異人之姿,而有無賴之性。酗酒發狂,易為世眼所物色。浪得無忌、荊軻之名,卒以賈禍,豈不冤哉?超無聰明,小孺子雖複顛癖,要為禮義所可遷化,視之太奇,疾之太甚,宜其及矣。所遺詩若文,盡輕脫可喜。受之雲:令後世讀其義,謂詩人故嚐作賊,雅亦不俗。 卷九 懶城 形神不親,讀書無所感發,俯首輒睡,豈昏默之守乎?將齒骨既朽,不複浸灌歟。昔人擁書萬卷,不假南麵百城。吾且辭百城之王,退老睡鄉矣。王子曰:八埏之內,蓋有懶城雲。邊孝先、嵇叔夜嚐至其境,其後脩文之士惡之,遂與懶城絕。噫嘻,安所起斯人於九原而問津焉? 陸懋仁 家先尊與陸懋仁先生善。甲寅之寇,先生為賊所執,令擔戟,髯而走,仆仆然。先尊遙望見,呼之,而走益疾。既脫,語先尊曰:“吾爾時謂不免虎口矣。”其後見某,輒嚐言之。某猶憶先生村居,好藝花果,每冬月輒懷橙橘相餉。猶衣白紗衣,風度樸略。與先尊奕,必竟日而去,去則步步惜別也。今日再見其子純卿,問其舍,則為墟矣。然純卿客遊二十三年,能自立。得返吾裏,二子皆束發授經,苦心哉。 甲寅遁囚 將詣海虞長年,艤舡相待,與約曰:“黎明當出關。”明,久之,關不發,使人偵焉,曰:方大索遁囚,誡守者二日不啟關矣。蓋有酒係者,獄卒皆大醉,囚乃縛之而去。去者十三人,隨獲七人。旁午從民舍草間獲一人,皆折其足。未獲者五人。故曰三日不發關,言必獲乃發也。昔彭侯為縣,外府災,侯率僚吏救之。囚夤緣為亂,多脫走市。人搏之,取市者刀砍搏者,中麵,得不死。事在壬戌,去今五十三年。猶憶家姥負某,東望火光矚天,委巷中戛戛有金革聲,意色大恐,然無弗獲者。或言囚何以知不免獲而故遁為?乃不知政猶知不免而故盜也。此所謂行險以徼一幸者也。天下無幸民,則天下可無事矣。 仁 每思仁以為己任,令人茫然。此非有大力者不能長樂。老所謂佛也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可念也。腸熱手冷,人何益此世界毛孔事耶?忄夅 雖有富人不能金屑,其目言外之無與也。每煩暑為虐,須冰片少許,眼得不脂,乏內藉外。果有此理乎?冰片政與黃金同價,與屑何擇焉?吾終日視而未嚐睹脂,則猶人用則過人,非怪何哉? 求自見 從來此道中人,大都求自見耳。何論稽談阮嘯,各用所長,即元之輕、白之俗、郊之寒、島之瘦、李之鬼,皆務自見,而作病處故是佳處也。文有俗筆決不佳,無俗腸亦決不佳。故嚐欲子居更求之。徐聲遠雲:“文字須一目一機局,引而伸之,乃至如鹿角之與菖蒲花。其類甚幻然,非聲遠之言也。”東坡曰:“一身不成二佛,一佛能遍恒河沙諸國。”是在道中人矣。 訪白民山房 或告某,朱白民淹留公亮,許以俟公。或曰,計行矣。某謂不然。白民即淹留俟某,當不在公亮,且不行。亟訪元初山房,白民聞予至,隔牆笑舞。某亦笑舞於外,空若答響。某語之故,白民笑曰:“何以知不公亮而元初?”某曰:“故知不城,而山中耳。”已,相視黯然,淚淫淫交於順,痛某之失世長也。元初與雪崖倒屣而前,四人相顧,都失其所欲語。已,何非鳴至,既飯訖,白民索紙為作一竿相貺。而元初之侍者爭就幾席,舍者、煬者俱有求贈之色。某笑閂:“漢川脩竹賤如蓬,於君何如?”白民掀髯酬之,無貴賤老幼,各得所欲而去。 訪公亮 某與朱子將訪公亮。東城之寓地頗囂雜,更不宜暑,而公亮處之晏如,知公亮之進乎忍也。然其侍者形貌甚削,蓋不能以其所忍,達之所不能忍矣。受之偵某在公亮,偕其猶子仲侯暨許子洽、徐叔美相就。望之如玉,有不衫不履之概者,仲侯也。公亮命酒,使諸文雜歌新令侑之。某方病眼,為盡三蕉葉而罷。涼風亦旋旋起,仍宿舟中。 分關 頃為高陽氏作分關,嗟賞累日,何有?蕭山公成進士,幾三十年,畝厶不及於死。又三十年,其家賢子弟更直,辦事不自,與庭無間言。至繕部貴顯孝廉薦,鄉蔫久之始議,均析析又讓所美,而就所下,欣然自喻適誌,如其家今日者哉。或曰:夫如是,則關可無作。是不然,吾頃者故言之矣。其家兄弟叔侄,毫無背麵異同,何煩口頰?長此空言,然而事係分,析理合謹始不爾,故恐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則張氏之忍徒釀乖離,故不如分荊。荊枯存荊,荊茂曉然知修讓之道也。孝廉每見其尊,讓腴居瘠,意色都快。高陽氏方興,更在斯人矣。陽氣寤於大夏,故其成萬物也有力。夫豈虛語?然就中更有一事,今仲所授產,李氏物也。李翁以重婿故,不欲取贏於蕭山。故當翁既歿,其子亞夫稱自父命,折券完璧,斯亦古人之高誼矣。孔子曰:“或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無已夫。 有年之象 澍雨崇朝,幾尺有咫,而風不大烈,真有年之象也。七八月之間,旱雅非田家所堪。然不知水潦風狂,將生蟊蠹,其害政與大旱等。五行占驗,要在中秋前三日,過此以往,即時時破塊無尤矣。天其福人,杞憂何補?政如在娩之婦,見花之童,常欲其順不害耳。 白氏子 □□宗文有來脈,才情之家,故所絕少。其即子祥,妙有淩厲之姿,收以真穴,為甲、為鱗、為雲、為雨,複何疑哉?吾輩婆心正切,欲令其句字皆調於適,不至拔木、發屋、揚沙也。紀其一二,為將來之券雲。 私試 戊寅,某讀書大樹齋,始與闞久揚為文字交。而久揚方授經童子,晝日未遑,但卜其夜,雞鳴而至,平旦而畢,要以一日為限。方初秋時,風燭淋漓,莎雞嗚咽,更相憫,已相樂也。未匝月,而大母晉孺人感風疾,蓋中秋前之四日也,倉皇就舍,侍先君子迎醫檢方,未嚐解帶。重九後複修其事,顧視明月而樂之。彼一時妄謂人生不得意,未有甚於此時者矣。今夕何夕,較視前念,更何如哉? 張時可 張時可揮金自喜,意有所愜,雖傾其囊勿恤。甫三十,選為冏寺參軍,未久懶罷,亦遊戲胡廬中矣。年來種秫釀酒,不樂城市,其鄉之人喜就黑頭郎飲,而齒乃□。今日詣某,語其故,頗用自恐,某曰:“郎強者死之,徒君何用焉?”時可笑曰:“公乃自喜舌存耶。”命酒更酌,剌舡載月而去。甲寅八月十二日。 捉月 標指見月,畢竟屬明眼人,盲者無與也。吾每喜雙眼不拒三光,自先世長之歿,餘明殆盡,萬裏孤懸之魄,不複了然於目矣。小婦忽有寒暑之患,夜中不免一起,彼熒熒在地者絮耶,乃不知故人相視窗際也。以手捉之,啞然大笑。無眼人帶夢,猶複拾得這些。 月 月明如晝,殆是女中丈夫之雲也。故有丈夫所不能至,而女子至之者矣。何疑月乎?何也日之光不韻而月韻也,日之明了了而月不可了了也。不可了了者,其韻何如? 貪 “八月十五雲遮月,準備來年雨打燈。”故有是占,然未必驗也。又況方瞑而雲既更,而月乎?人生幾中秋,幾燈夕,奈何以片時之雲失兩清夜?料為造物者所不忍矣。人年三十如下弦月,然則六十而嬴者,將猶載生魂耶。人言貪,吾見月始欲貪。 殺不辜 劉真長言,小人不可與作緣;雖然,更不可與作敵。作緣之禍,如引蔓草,如近婦人。作敵之禍,如犯猛獸,如服毒藥。諸君以嬉遊之故不自重,而與之敵,雖至於殺不辜,猶未知所稅駕也。 己殺 達師棒下多度人,而世有用其術於家庭父子之間者。吾見其懟,不見其度也。卓老紙上多罵人,而世有借其口為意氣肝膽之用者。吾見其荏,不見其意氣肝膽也。大冶鑄金,金踴躍曰:“吾且必為鏌鎁。”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以為不祥之人。嗟乎,人耳人耳猶不祥,況肝膽意氣哉。而非其有乎不祥之實,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雖然,其上人殺,其下己殺。悲哉,悲哉。 甲寅秋分 昨秋以八日分,今以潮生日,較遲十日也。日者言每分至,多不利病人。昔嚐為先世長憂之,而此日獨不然。未辰冠幘,儼然而至,侍予草堂,言笑之間為加匕箸。吾爾時真覺日月清朗,神情開滌也。時移物故,我愴何如?加以暑毒未消,西風相苦,謀質晨炊未遑。其夜紙窗竹屋,新火淒惶。方欲掃此四壁,釵痕修補隙,而楊長倩誇我湖上樓記,便覺境往心開,不知今夕何所。 秋老 錢仲侯報我山中桂發,始知秋老。吾窗前一片月俱在。屋外庭中,亦有木樨二株,幹不暇枝,葉如卷耳,向人愁縮,了無吐粟意。年來貧病相習,未嚐作厭離之想。入秋已還,伸腳偃臥,輒思異境。得之欣然,鄰雞破夢,悒悒不樂。 是母是子 故侯王鬆筠先生之二子,偶來省祠,寓西林僧舍。有結髦者持百錢跪以進,二子訝之,問故。其人曰:“小人有母,荷侯之德不果,失身於強宗。後舉吾等二人,臨終誡吾等:‘汝曹料無能報侯,請儲瓣香告之大山長穀,侯之靈必在焉。’且訴且泣。”二子亦泣謝而遣之,其人必得請乃去。嗟乎,此母以不失身之故德侯,而結髦者不忍忘其所以。有此身以白母誌,斯兩賢矣。若夫侯之德在民間如此者,可勝道哉。吾鄉十萬戶,五十年來,誰非休養生息於侯子之子、孫之孫?應若而人使盡如是母是子,則亦非王侯父子之意矣。侯居官不肯以手捉錢,而五十年後能以百錢遺其二子,亦榮矣哉。 率爾 空翠莽庭,秋蛩四壁。容膝之座,頃爾虛間。白日沉彩,雲情暗淡。忽憶香山舊房詩雲:“遠壁秋聲蟲絡絲,入簷新影月低眉。床帷半故簾旌斷,仍是初寒欲夜時。”暗步徐吟,黯然欲涕。而龔季弘適來相詣,張燈小坐,為設枯魚乾豆,數酌而罷。覺一飽之味無餘,率爾之歡易盡。 朱子魚 朱子魚文不盡才,功不及誌,而疏宕通明,綽有千裏之致。多情少至,亦不失快士氣色。倘有諧佞之物相遭,終益其過,決然舍去。下幃謝客,縱複頹冗辱自放,故可令人刮目。 智量 朱白民遊黃山,取貲於竹,用不盡,輒以飯僧周急。某持十指,乃不能給一身,與家人分挫針絣糸辟之利,而索文者日盈其門。人之智量相越焉,可誣哉。 知命 黃葉無風自落,某之時秋,天不雨常陰,某之境違,境易時不祥莫大焉。湯先生有言,公逾知命,知之而已矣,命之而已矣。仆年耳順,耳之而已矣,順之而已矣。 金葛 張子鬆言葛孟文已死,不覺悚然。孟文與予交,甫弱冠耳。其文滿而有力,盡可命中。己好為艱澀之語,心甚不然之。既予病廢,亦不複見孟文作義矣。先是,有金仲瞻者,其製舉業,略與孟文等,而入處過之,旋亦夭歿。惜哉仲瞻,多情人也。凡文不滿者不發,氣索者不壽。予於二君子失之。 掩骼 徐嶽生以冰清命來請作《掩骼疏》其言曰:州故有漏澤園,而人諱其名,貧無葬者,多不欲往,乃至裂棺蕭寺,暴骨原野,鳥鳶螻蟻之患,慘目傷心。夏五、六月,穢薰天地。較諸釋氏荼毗之法,真清淨大海矣。可勝痛哉。語有之骨肉複歸於土,儒者之道也。吾儕頂立天地,於時何補。請置高阜,地作義阡掩之,然不敢專也。將白當道,子豈有意耶?”嗟乎,此仁者之心也,仁者之言也。人生世上,何富何貧,即裂棺暴骨,總歸於盡。但以誘焉,皆生之人目擊其痛,而不為之所,不尤甚於鳥鳶螻蟻無知之替嘬乎?吾聞吳興有朱叔紀氏,精誠堅固,行之數年矣。合請其收埋,錄觀焉。觀既,乃焚香,紀其數款於左,期以來月之朔,為諸君子疏之。嗟乎,某既貧且病,動不敢為福先。觀喜讚歎,倘亦無所礙於世乎。 一時節。凡埋屍隨時舁至,即埋為妙。至於大收合葬,必於十二月三時之暇。人肯效力,且臈中百無禁忌耳。 一報官。凡屍棺之經官驗者,俱封記南義塚,決不誤葬。然恐地方刁橫者出,須具呈道府,委之縣捕,責成各坊總甲開報,並令具結狀方可。 一屍骨。凡屍有四種,一者棺,二者骸,三者枯骨,四者煨燼餘骨。棺不堪舁,易以新棺,不則駕以堅板,覆之以薪,仍以兩新具夾埋。無棺之骸,卷以草薦,亦以新棺夾埋之。骨雖零散,不可使錯,須市綿肆中舊蒲包盛之。一柔軟無觸,二潔淨不朽,三價廉易得也。所慮土工貪多,常有一人之骨,析包為二,則當以頭顱為記。無頭顱者,須滿包量與之值可也。煨燼餘骨,已置瓶中,誤損者斷不與值。總之,身親為政,不容輕托人者也。 一埋法。凡埋屍者,尤當惜地其法,從地之盡。北處開一大溝,從東至西,盡地則止。其闊八九尺,其深三尺,然後以棺鱗次中藏空處。以包若瓶,實之南雲。丈餘複開一溝,即以新開之土先掩初溝,至第二溝亦埋訖。於兩溝之中複開一溝,即以其土增掩兩溝,以漸而南。法皆例此,不傷本地,不借客土,法無便於此者。 一酬工。土人開懇掩埋者,計一屍棺銀二分,一包銀五厘,一瓶銀一厘七毫。土工舡載殯斂,則一棺銀三分,一包銀一分五厘,一瓶銀七厘五毫。用力有難易故也。 一施食。凡餓鬼無地不有,何況積屍之處。雨啼夜哭,見形聞聲。掩畢之後,須齋戒禮,請僧就其地建立道場,為懺罪業。夜則嚴淨,供具多備斛食。延一大德登壇,庶使無主孤魂不沉九地,有冤怨鬼且升三界。其功德豈可思議者哉。 己酉以十二月廿二日動工,至正月廿二日止計,棺之埋者為數八百七十七具,枯骨七百四十一包,焚餘九百六十一具。 庚戌以季冬朔日動工,至廿三日止,計棺之埋者為四百五十一具,枯骨四百二包,焚餘一千一百八十二瓶。辛亥數目半於庚戌,原錄雲不具論。 壬子十二月初五日始事,廿八日訖工,計屍棺之埋者四百八十有五,枯骨三百十九,焚餘九十。偽君子 有詛冤者,頌其先之得意,而詛其子孫。觀者曰:此昨是而今非,信乎?不然也。此其先蓋不誠之,極詭說以塗目前,而徼幸於其人之終不較者也。其頌也,詛也,不詛其死,而詛生,死複何詛焉。然則不鞭其後,而嫁禍子孫耶。夫世安有行其意,為子孫計,而不嫁之禍者。故父兄偽君子,不若其父兄真小人。蓋真小人之惡陽,偽君子之惡陰,且得長厚譽焉。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 夢王李 年來多夢故人,覺而思之,輒潸然泣下。昨夢李亞夫,衣麻衣,危冠而殊製,談言亹,皆其平生好異之情。王孺和襆頭儒服,斂手相語,恂恂如昨,其言皆所未嚐。吾久無好懷,不知日月去人。昨與張甫盂揖,始聞桂花香。有饋乾豆者,而後知其落為箕也。暗苔漠漠,無所與語。煮秋葉數升,啜之蹋壁便臥,不謂故人來思共此歡劇,既覺,得句雲:“夢神若許常相共,何不於今歸去來。” 曹懋思 曹懋思好房中之術,不精其理,削木人為戲,能驚椎魯人。癸巳之疾,頗賴懋思作伴。好風涼夜,無不偕也。嚐戲為之額曰:“曹某春方無真,戲法無假。”懋思亦大笑。甲寅,懋思年七十四,顧予草堂,以手為予按,熱如火聚,負予而運左右換,不失其法,久之不喘。期以明秋再罷鷹揚試,乃辭弓馬,亦奇矣。豈房中術年來頗有得耶?凡懋思所為遊世者,皆非所長也。其易學先天數,真可以買田築室而老焉。然而賣數之術,故未諳耳。其真實心可質衾影,人皆信之,樂與之遊不須,粥技而活。其壽而康,豈非天道哉?懋思嚐有仆應門,能以鑷佐懋思,飲食無所自顧。戊申春,予意甚惡,應門事予草堂數日,低回不忍去。予意其且病甚,憐之,不一月死。 李緇仲 李緇仲自敘可稱編年,亦稱實錄。其百義可稱幾上之書,述而不作。李氏多才,嚐疑茂才、長蘅用其才不盡,如緇仲所謂能盡其才者,非耶。緇仲每脫稿,必政之長蘅。惟長蘅之去取得信,可謂得師矣。婁子柔意不欲緇仲之文數變,而茂初亦耳予曰:“吾家千裏駒風氣日上。”而家長蘅信之,不知所裁。恐其決溢而遠於世也。嗟乎,此皆愛緇仲之甚而過焉者也。緇仲之才如川之方至,豈惟日變,抑且時化,而不見黃河之決乎?怒濤拍天,崩沙陷聚,落而後稍稍為奔流、為洪、為渠,久之,複為河也。諸君子毋憂緇仲將自及,然予以為幾上之書,其惟百義乎?其惟百義乎?緇仲自謂丙午義世人目之平平無奇,此緇仲欺人語,由百義觀之,即緇仲亦自平之矣。 桂梅 桂吐一粟則香,一樹則酷;梅開一萼則清而芬,一樹則更清。蓋桂近而梅遠,桂觸而梅閑也。雖然,向寒而酷,非桂不能淩寒;發天地之秀者,梅乎。桂為味,梅為骨;桂為黃金,梅為玉。 夢霍道南 某少與廣德王景南學,長某十年,而近師事周先生,雅相習。王嚐言其鄉夏官明買金藏書狀甚悉。又有霍道南者,亦遊學於昆。嚐見之李紹伯座,交臂之歡耳。霍俊於王,年亦相埒,動止馳騁,多自喜之態。某視之,意其年長,非儕輩人也。庚午而後,不複聞問。而行卷中嚐一見霍道南名姓,覽之慨然,迄今四十餘年,不甚措會。而夢中見霍,舉止如平。生意為先府君客,束裝將行,某禮送之甚謹,而時及其往時嬉戲之事,此不知何徵也。周甲外人忽忽不自老。夜聞安淳讀,自謂有孫且長,而寤寐之間,年少無異。某曾見外家薛宜人,年九十多,見其子兵部公盛時事,望空白語,或雲人衰,必複見其故。夢而見者,亦衰之自耶。 揚善 昔歐陽文忠公好士,為天下第一,士有負之者,輒曰:“是罪在我,非其過。”夫然,可謂真好士矣。某平生了無寸長,惟揚善一念。每過其實,往往為親知所嗬,而臨事,忽焉忘之。庶幾自附於孔子,其有所試之義,豈吝改過哉。夫何人之難知也。受某揚者,居之不疑。見某揚人者,訾某多譽。甚者,望某之揚己。不至,而疑人之揚於某者,必有說造誣勝謗,漸且以某為非人。清夜思之,求所謂在我之罪,不可得。然而使其人如此者,殆是某之罪耶。昔有相歐公者曰:“耳白過麵,朝野聞名。”又曰:“唇不拈齒,無事得謗。”蘇學士每見公,恨不請其唇齒之說。嗟乎,某無歐公之耳,豈亦有其唇乎?書此,為將來一戒。 鮑馬 鮑我生,少負飛揚之才,稍有詼氣,頗為一時所物色,而浮沉黌校間,莫能自見。嚐與談藝,多雷落之思,然而感慨係之矣。某於慧業無所窺,妄擁皋比,初得我生,既得天閑。便謂將來且未艾,而荏苒年華,驅馳南北如兩人者,政複絕少。然則穎如元孚,沉如有之,秀如淩雲,豈可複得哉。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矣。天閑不釋於俗,謂功名可立就,某故抑之,而不以為懟。故知天閑畢竟可喜人也。 九月 小雨膏和,不及破塊,杞花承潤,半吐輒止。喓喓之蛩欲喑,棲畝厶之雲損綠,草煙近遠迷離,桂子黃金銷落。九月授衣,愁看鬢絲如雪;重陽在望,誰家遍插茱萸。香山詩曰:“暗蟲切切夜綿綿,況是秋陰欲雨天。猶恐居人暫得睡,聲聲移近臥床前。” 包儀甫 包儀甫,其中退然,如不勝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諸其口。然人有稱其作義者,隨所擬議,笑而承之,無讓甚矣。儀甫之自知也。從來文章之脈,信在儀甫。馮先生曰:“此事須結聖胎。”而儀甫結也。吳無障曰:“要須有春和之色。”而儀甫春和也。韓止修醇腴多寶光,周玉繩匹之加豔焉,其盛矣乎。然此數公者皆得之,則人皆知之,儀甫獨否。故曰:“世人知儀甫不盡,不如儀甫自知。” 相 相家必有奇中,故能鳴於時。李鬼眼一見申文定,便與人決賭:此必壬戌鼎甲。後雖憂阻,不二其說。卒以是年魁天下。陳新安為布衣,鬱候潮許為五品京朝官,新安竊笑之。時僉憲方四歲,適在庭中戲,鬱愕曰:“公所以貴者,殆是此郎耶。”後用子貴,封如兵部郎官。周參政氵殿山方詣府,鬱曰:“此必本兵擁而觀之。”聞與太守語,訝曰:“惜哉,兩司耳。”此三事某少所嚐聞。庚午猶及見李於閶關,府君令予揖。李卻立久之,徐曰:“耳白過麵,名滿州縣。然吾老不及見此郎成名矣。”因指其地角,謂先府君曰:“還憶某十五年前語耶?吾於法當餓死,今嗌矣。”先府君好相,人多稱鬱某雲何,李某雲何,然而府君之物色人多,不減李、鬱。一時如楊夢洲、俞海山之徒,皆不及也。戊辰,馬參政卜居某裏府,君笑謂座客曰:“甲子之歲,方載道歌鹿鳴而還鍾鼓。懸吾右脅,此郎當作黑頭公。右脅鼓動矣。”馬果以庚午解省其後園居,未五十也。陳僉憲既貴,問吾官何等。府君曰:“子必師貳,然不免貧。”其後視學三楚,服禦甚都,庚廩相望,而府君私於某曰:“此老如斯焉,已法宜貧而驟富,且有德色焉。雖然,官則不至,獨安所免貧乎?”試楚返,竟謝,政多聲伎之樂,而常有塵釜之憂。李中丞為諸生,辰起詣府君,必卜其夜,或問何語之多,府君曰:“其人政可與語,郎母少其貧耶。秩二品貲十萬,其剩事耳。且必有相繼為元魁者,其眼鳳眼,其唇塗丹,其指筍而玉,其神藏而償,故知之。”府君奇中人未可悉數。然而非獨法也,蓋多參之人事,而觀其文焉。戊子始識顧元昭,去府君之大病不十日矣,問某此何郎,予以元昭對,府君頓足曰:“咄哉,龍岩今年又中一郎耶。”乃元昭以貧就廣文選,似未賞。府君之相不知竟若何? 前輩 弇州翁見人售古玩,惟恐其不真,不能長價。王世周觀戲法,恐人言其非信,多斂容焚香,而後觀之。此皆前輩至誠惻怛,非獨好事者之性也。人有睨弇翁之藏者,曰奇而贗。翁笑曰:“人慕弇翁而來,安有弇翁也,而不聽真贗之數,弇翁豈不知之。”其人愧謝而退。 小橫山 吳中土木之工半居南宮鄉,其人便巧,而少冒破。其地有小橫山。袁中郎嚐以勘災一至,小有紀錄。而不能知其桃花之盛,不減蟠螭。去橫山不五裏,又有法華山。每歲梨花盛開,一帶浮綠中,燦如積雪。此亦吳中佳麗之區也。裏有善民者曰,徐東疇年九十餘,能馳馬截眾,望百考終。今其子守耕,亦年九十,裏稱善人。如其父,神明步履,不異盛壯人。每獨行山中,遇其鄉之工於四方者,輒問山川土俗,與其人所荊堂宇塔廟。有會意,則欣然而喜。或其人所得,值稍贏,更大喜。小橫山綿亙二十裏,多稱徐氏。徐氏雲,今日偶見工者王某問守耕,知之特詳。則其祖若父世相往來者也。王某父鶴與其兄鳳,皆忠實人,能竟其業,訊之,皆老壽考終矣。 史 錢禦史纂《兩晉南北史》,其家太史公為之序。大要言世界棋局也,史者棋之譜也。《史》、《漢》為正局,故可究。房玄齡諸臣之《晉書》、李延壽之《南北史》為變局,故不可究。禦史好其變者,而盛年謝事,不無局外旁觀之感,故有是纂雲。以某觀之,人心之變,不可究詰;而史家之言,實關文運。某自少見老儒先生好讀司馬子長書,惟恐不及,取材模畫,乃至剽竊文詞,往往而是,其後句櫛字比,忽出於班氏之書。然而不能盡讀者多矣。再變,而子又變,而佛牛鬼蛇神爭出為政,於是目班、馬為芻狗,詆書史為無奇,譬之雲擾之代,莫適為主。久之而清言遞起,無論房氏正史,不入魚腹。即《世說》、《語林》,半供殺兔。又久之而漸綺也,則李延壽《南北》之作,稱豔史矣。某少讀馬班之文,心好其說,於他史多無所窺。晚見《南史》而悅之,自笑不免為風波之民。今觀禦史是編,竊歎人心之變,不可究詰如是。李雲杜自言,欲合《南北史》為一,縮朒未敢,任第作小識。不知何時得請觀之。 諸史皆一統。一代兩漢,與晉、唐、宋、元是已。雖其末分崩離析,而一統虛號,猶存三國分矣。然漢獻帝延康元年明年,即昭烈章武元年。後主四十一年國亡,間一年,即晉武三分天下有其二。又十七年,吳亡。吳故非正統也,漢亡之後統,不得不歸之魏。陳壽之誌三國也,以尊晉故耳。宋之繼晉,與齊、梁、陳之相繼統宜屬南,而《南北史》中分之。李延壽世北臣也,故不以統與南。今一書兩史合,而又先南後北,宋、齊、梁、陳,與晉相次,此所以明大統也(李維楨敘)。 始為《晉書》者,蕭子雲、虞預、謝靈運、王隱、臧榮緒、朱幹、徐廣、幹寶、鄧粲、檀道鸞、王昭、曹嘉之、劉謙之、張□、傅暢、何法盛、習鑿齒、孫盛、荀綽之流,凡二十餘家。而唐文皇詔玄齡與許敬宗、褚遂良之屬,共刪緝之。大旨以臧榮緒書為本,而益附諸家傳記,爰及晉代文集,靡不博采兼收。及宣、武二紀,陸機、王羲之二傳,又帝自稱製以成文焉。是時玄齡為司空,雖裁定多出其手,而兼集眾人之長,要亦無難作者。至若《南北史》,則延壽追終先誌而獨成中間,即不能無襍采,然提綱列緯,命藻吐詞,井井有條,既精且潔,以一人之手,籍而成一代之言。此未易治矣。初,延壽父太師,多識前言往事,嚐以宋、齊、梁、陳、周、隋天下參隔,南人詆北為索虜,北地指南為島夷。故其史往往訾美失傳,略於他方而詳於本國。思所以改正,未成而歿。於是延壽追終之,以彼其書彬彬乎。雁行陳氏而紹明前人之功,豈遂出子長下乎?(錢受之敘) 詩義 周子居將詣白超宗,請觀詩社。超宗詩學淵源於唐中丞,而海虞諸人皆自詫文懿嫡派,國朝葩經之業宜萃於此矣。某嚐以沈雨若作義視王又新,又新大喜,亟索其書義觀之。又新莫善也,又新雅以詩自負,屈指當家不及白義。某問之,曰:“人言白義不減,易之有太仆。”又新言如是,將不令島賀齊稱李杜耶。 在貧 在貧之日長,老去之年促。吾每不堪其憂,未信不改其樂。讀書 先府君教某:“《文選》熟,秀才足。”故嚐熟讀《文選》。至於今,盡卷可憶。又手錄唐文粹八大家集讀之,皆可成誦。至於司馬子長、班孟堅、蘇子瞻之書,則如饑渴之於飲食,其他泛覽而已。或謂某多讀內典,正不知某於此道如學佛沙彌,俱從耳入。乙未之歲,館婁門郭氏,空花日增,忽念從今以往,吾眼中恐不得見如是經典。亟就圓明庵老僧,借得《華嚴》善本,誦玩各一遍。又僧慈濟持示馮先生,倡刻《楞嚴圓覺維靡經》,亦各誦玩數遍。予無目,見者如《大慧中峰語錄》,或其他律論,皆授之學人。兒桐居多晚,好聽香山集,則半出於石倩之口,不暇數過矣,然猶不能盡舉其詞。人言讀書豈晚歲事耶? 文 黃貞父白門九義,羅玄甫一言蔽之曰:“竟不曾做。”然斯難言之矣。昔有禪客,欲指示人門版牆壁到處書一“心”字。一人曰:“我則不然,門上還他門字。”又一人曰:“我則不然,門上不必還他門字。”不還門字,恰是見得然。必有心字,斯有門字。有門字,斯有不還門字。此未易徑造也。某讀貞父《靈鷲山房刾》,便有不還門字之意。至於今乃得,竟不曾做,豈易而談耶?孫子嗇初讀貞父義,疑是成弘間物。貞父之為或弘,何必子嗇後知之?然謂文必成弘,必嘉[1234]此言非也。某嚐見嘉[1234]初學人士,猶庶幾椎魯無妒心浮氣,則嘉[1234]盛矣。而子嗇輩何必減嘉,[1234]每讀成弘間文字,古渾簡練,成弘盛矣。如貞父輩,又何必減成弘哉。故夫人之不成弘不嘉[1234],則必有為成弘嘉[1234]者。夫文亦若此矣。其不然者,聽其自趨自至,而斐然成章,焉可也。 代殺 宋王欽若請以杭州西湖為放生池,功德無量。而蘇子瞻、黃魯直諄諄戒殺,尤極懇。至子瞻《食蘆芥》詩雲:“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讀之自令人心動。五雲開山主戒人妄殺,多引孔重釣。弋孟遠庖廚,而馮開之屠緯真諸先輩,又借西教以警發人心。其間因放而起捕心、因戒而開賣殺之路者,故亦有之。然而所全者不為不多矣。友人黃經父將還京,見視《飲食代殺論》,某讀之而心怦怦動也。經父通明儒術,現身宰官,乃能搜取草木之實,詮其清芬,揚其淳潔,而動引古之騷人達士詩章語言,以示必可用而有味,其心良苦矣。有富者子藏白餐,而患其粞之無用也。為說粞入腑髒,不煩兩脾運化,粞為立盡。周公馳笑曰:“此巧為方便以賣粞者。”然而粞之易化,誠有此理。富者之言,豈期我哉。世人但不能善草木之用,見為相苦,有經父之論在,不知何苦食雞豚?人人言之矣。經父以書抵予,謂服官之始,如初入暗地,但持代殺心,夜光明月,寧耀於此耶。 仆嫗 戊申,張智死仆,無逮事先王父者。今年金嫗死婁,無事先王母夫人者。傷哉,金嫗夫曰:“金愛蒼麵蓬首,有兼人之形,性嗜酒,雅不失事。然嚐為裏甲,賦幹民多結繩而辦,亦不廢醉。後貧死。嫗無恒德,又不能其婦。”心憐之,嚐召嫗使就某,飲食久之,輒請去。蓋其分定人莫移之如此。晚歲重聽,而皙於視。某所出入,必停紡注視。伺某過限,而後紡如故。某嚐舉,以詔後來給事者終莫如嫗。爰其死矣,傷哉。 雷震 沙村有婦姑相得,而其子不孝者,父死,母再醮,而婦姑之愛不絕也。歲時伏臘,相貽甚歡,其子恨恨隻如昨。今年七月十三日,婦薦蘋藻,使其夫邀醮母飲食。既抵中途,乃墮其母水中,蘆葦叢之,莫覺也。扶服歸,佯恚其妻曰:“吾固知其少顏色,當不來,何邀之為?”妻莫疑之。十七日,雷雨大作,其人愳甚,語其妻必伏我盎下,妻不聽。乃柔身而夷,覆其盎自蓋。久之,雨霽,妻往出之,則不知所在矣。於是裏人共其妻蹤跡之,至蘆葦間,其人跪醮母前,而口就母乳若吮者,震死矣。天眼如電,彼且謂覆其盎遂可自蓋乎哉。顧章甫曰:“此聞之,非幻雲。非幻者。”西林僧是日作佛事沙村,詳知之。 卷十 張元玉文 鬆陵張元玉稱某文,或堪酸鼻,或堪絕倒。此自昔傳神之手有之,吾文豈能如元玉言?已觀元玉寄示六義,如蔡少霞入異境,人俗潔清,卉物鮮茂;又如武陵年少,裘馬翩翩,要自有揮金不顧之概。如元玉文,政堪絕倒耳。 顏仲先 石門顏仲先以書抵予,得盡觀其所為玉樹山房刻及甲寅十義。蓋苦心此道,而漸近自然者。周安期嚐言石門三顏,當不虛耳。仲先雲,自幼聞人說某姓名,疑為嵇、阮、陶、謝之流,聲施千古太過。又雲已讀某文,疑為得誌於時者之所為。夫得誌於時者,則安肯為某所為哉?要不願仲先有如此癖好也。末雲,昔人言太虛為廬,日月為燭。吾與諸君日相往來甚善,蓋某所欽四方兄弟,相聞而不相見者多矣。嚐語人吾麵如須菩提,僅存枯骨耳。見所見,何如聞所聞耶?仲先聞之,應為撫掌。 桐夢 桐夢世長誡家人汛掃,意若有待者,已而樊季常至,已,王又新先生至,遂具樂。沸然而醒時,已得黃州信矣。桐告予莫果有東方客來耶。未轉兮,而童子持兩函至,則又新與湯先生之書若敘也。先生之序,吾七世之神血在焉,安得無夢?世長正性在天意,亦喜其得先生之作歟。客歲寄書臨川世長,猶堪與元孚飲,但不能終席耳。幽明之感,日惻我懷。故未能少狀其崖略,遂請不朽於先生。則予不免滋懼也夫。 卜者 卜者言某自今至來月之五,應有非意相幹法,宜居外。政不知老人宜居外,為耳邊嘈雜故;貧人宜居內,為資斧無懷故。請齋心而盟於佛,一切作非意觀,則許之乎。雖然,世間之人,世間之事,知為非,意也者,謝之;知為非,非意也者,了之可也。雖然,難言矣,為是了心耶;心則不須了,為了事耶。事則何可了? 文 蘇子瞻燈下顧自見其影,使叔黨就壁摸之,不施眉目。觀者皆失笑,知其為子瞻也,此叔黨之妙也。以燈取影,而神出焉。使他人為之,未有能肖者也。文章之業,自王房仲、黃貞父妙為簡遠之作,蕭疏自喜,未嚐有法,不可謂之無法矣。而世之小生,輒欲以一兩筆傳聖賢之心髓,曰:“吾得其意止耳。”譬之俗工,不施眉目,求肖子瞻者耶。 述夢 王世周獎撥後雋,哆口閉目意思,都入裏許。聞予述夢意,二葉相繼解省,手足矜蹈,眉睫多有欣躍之色。雅無世味人,乃爾心動。殆是期二難急了,本色放開,千秋手假也。世周已死,明年解省時,那得如此人從旁跳躍耶? 朱王 朱靖之往年文,務肥滿,整贍有餘,靈利不足。秋初見投三義,讀之不知其為靖之也。故知凝靜之力但須行滿,自然脫化。王平仲操必得之技,而無快意之遭。某亦疑之,謂天不可與期讀,至予欲無言篇。疾徐再過,臥又思之,此番定是平仲作主。 三秋 三秋風物,某所欣賞。自世長棄去,但知秋景堪悲。小步閑吟,意都不忍。七夕淹留練水,殘暑薰人;中秋還自虞山,關門謝月;重九雅無風雨,但有催租。喑蛩切切,寒漏綿綿。豈徒好景虛閑,抑且連床病臥,孟浪之性無餘,如絲之鬢盡禿。點檢秋事,種種難堪。然而三月之間,所接蘄黃、齊魯、江右、虎林、槜李、石門之問不下數十家。所見新故交知奇麗之觀,不下十餘輩。而臨川一序,可並日月,較是所得,浮其所苦,某何患焉? 日紀 駕部王淑士問某,閑居何所自遣。某以日紀對,駕部曰:“政疑世間文字都不必作,隻此自真性所流,便是世間真文字。”孫子嗇好閱《草堂筆談》,意亦爾,乃不知某之真性,自朝抵暮,半為米鹽所驅,杳不覺落在何許?上床計過,後乃課程限,隨意授寫一二,則盡有草草匆匆處,無不欣然。個裏幾希全靠這些捉得。 天池茶 夏初,天池茶都不能三四碗。寒夜潑之,覺有新興,豈{曰厭}常之習,某所不免耶?將介之不足,覺池之有餘乎?或笑某子有岕癖,當不然。癖者豈有二嗜歟?某曰:如君言,則曾西以羊棗作膾,屈到取芰而飲之也。孤山處士妻梅子鶴,可謂嗜矣。道經武陵溪,酌桃花水,一笑何傷乎? 從門入 顧升伯看俗下文字,則其機愈出,其想愈奇爾。時覺張伯英、公孫大娘諸人,猶是從門入。李紹伯 李紹伯所藏帶下小兒諸方,無不奇驗。蓋修製之法必與方合,故驗奇也。家貧不能多蓄成藥,而性好施與,不肯取直。某謂紹伯兄有濟貧之具,而不務廣其活人之心。嚐戲目之為忍異有激發,紹伯弗為動也。孝伯有女曰止者,疳發於目,啼不可止。以視紹伯,伯取十餅投之,未半而瘥。又孝若之乳母棄其子,乳他姓子,其子骨立矣,又不任見日。紹伯曰:“渴乳傷食,亟治之。必服羊肝散一具,活矣。”某謂紹伯,某即不知醫,是兒於望聞二法,俱無生理。紹伯曰:“固也,吾藥能生。”胸突腹凹,頂骨開者,此症未見。何得弗活乎? 張媼 張媼者,小婦之母。為人修潔,好揚善而掩其所不及。齋素四十一年,持念甚虔,作務不懈。年七十又七而終。媼嚐病,必有人以果啖之,輒愈。頃病,弗肯啖。其人甚喜,辭去後,病甚,亦稍稍悔之。已又自知其悔非正念也,曰:“豈吾毛耶?何為至此。”媼聞佛法吉祥而逝,心好之,誡其子:“必吉祥逝我。”既絕,頂與踵俱作吉祥狀,而力弱不任者,斯亦持念之致效矣。小婦病久,不堪視舍。某為代稱佛號送之,自子達卯,都不得一言,端然臥化。昨歲見世長一心不亂,雖複摧裂時,若無所恨。今年又送張媼,亦如此。自顧瞿然,甲寅十月四日。 欽愚公 歲乙巳冬十一月十六日夜,某與白民、孟長,深爐暖坐。愚公偕諸君子忽來草堂,傾罍大醉,月落乃罷。後七日,複會草堂,諸君子畢至。丙午五月十三日,愚公為文祭先夫人,多肉骨兄弟之念。是歲十月十三日,往謝,愚公止予,不果,留。丁未重九,愚公訪某海虞嚴叔向館。後三日,同飲瞿無初第。是夜某歸鹿城,別於虞南門水次。戊申弄晤愚公於郡,是為正月二十七日。其歲二月二十六日,飲愚公草堂,同座者十三人。己酉上元之次,愚公率其仲典來訪,某命桐侍飲。時月色如晝,金鼓喧闐。相攜出西關,乃別。庚戌九月,愚公葬其尊竹塢之西。某後期往吊,月望後會郡中。又一月初十,愚公率其長彝來謝,小飲別去。辛亥十月十日,愚公過草堂。十一月晦再至,十二月朔又至,遂往婁東。其明日又至,留飲座客十四人。壬子臘月二十一日,訪愚公,不值。癸醜八月朔,飲愚公第。甲寅三月二十三日,某過閶關,意愚公已往苕溪,未相造。孟長促予往訪之,神情不懌,倉皇別去。八月五日,再過愚公,久之乃出。某聞聲而訝之曰:“病乎?”愚公曰:“政苦咯血。”某心大恐,然豈謂堂中數語,遂成永隔耶。痛乎,痛乎。某忽焉聞訃,心怦怦不可止。偶檢舊曆所識,與愚公飲酒談笑,十年間大率止此。乙巳而上雖不可考,然其來也,或在孟夙,或在洲士,或在某所。某之往也,或在慶生,或在元邁,或在孟長,或在愚公。許更不下數十,會要似甲午至乙巳,情致淋漓,無不酣暢。丙午而後,時有默默不自得處。至癸醜臘月一書,頗若孤憤。甲寅兩麵,意殆不能吐。痛乎,愚公,孰知其先我朝露也耶。愚公文章如虹,肝膽如雪,故是我輩緩急,有用人、可人、韻人,而今止此耶。家貧母老,子未成立,不知屬纊時若何。痛乎,痛乎。 想因 蘇子卿吞氈齧雪,蹈背出血,猶不免為胡婦生子。子瞻曰:“此事不易消除。”誠然,某年來於此事但作不淨觀,亦無不消除之理。而寢寐之間時關,因想年少情形,恍恍如昨,思之雅不得其故。昔樂天晚居草堂,所與遊者無非燒丹道士、坐禪老納。而夢中遊思,屢形篇什,其詩曰“應被旁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又曰“十五年來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又曰“平生意念銷磨盡,昨夜緣何入夢來”;又曰“還有少年春氣味,時時暫到睡中來”。如此之作往往而在,此又何也?蓋嚐思之,夜之有夢,猶如五更風雨,誰不起念?風止雨息,而感念之懷當不知其所如矣。樂天有筆如椽,隨手寫出,覆為一笑。而某不能喻之於懷,故嚐脈脈久之。八識田中已成故物,舍藏傳送,不亦宜乎? 孫道人 孫道人一去五年,而膻羯腥穢之狀,淋漓如故,神亦不減,此無賴中有色力人也。道人頗曉房中之術,能動諸年少。諸年少追逐之,所得錢輒付酒家壚。而一時遊食之輩爭願出道人門下,道人亦盛服揚揚,從者常數十人。或一夫賣之,倒囊提篋而去,輒蓬首徒跣都不得。衣履敝敝行市中,人或怪之,道人曰:“方情如此,吾處之素矣。”意都不恨。道人能牽羊於柱,出魚於脅,走掌大石可石許,而飛砂如霧,迷離一室。孫於喬、錢山民之屬,競效之故,不如其巧便也。今年七十四,老矣。 缺陷 明月驅人,步不可止,因訪龔季弘,不相值,且歸。遇諸途,小憩月橋。水月下上,風瑟瑟,行之作平遠,細皺粼漣,可念二物適相遭,故未許相無也。人言尋常一樣窗前月,此三家村語,不知月之趣者。月無水,竹無風,酒無客,山無僧,畢竟缺陷。 陳鄂州 陳鄂州一為仕宦所羈,日往來台宕間,不知山水何若,且言晨必帶星,宵必見燭。誠知如此,何不於秀才時打徹此道,必不為榆枋之飛矣。其言良是,乃不知榆枋九萬,總是帶星見燭。人如曹孟德橫槊賦詩,白樂天、蘇子瞻官事湖中,了夫非盡人之子歟。某嚐讀陶周《望台宕紀》,意未肯信。且將問之鄂州,今未可也。 顧元昭 友輩中真率簡澹,無如顧元昭。某與之交三十年,不相見者,時或一二載。然追論平生親故,必思元昭之多慧而言有味也。元昭於此道,真如千裏之足,可不須鞭影,竟不免以好弄損業,且取貧焉。勉就廣文選,得汀之,連城冷矣。又以長科員缺,不即佩符,旅食長安者,幾一年而不返。旁皇未有行色,天之困人毋太甚耶。元昭與其嫂朱夫人,可稱梁孟。但與同出,不與同歸。此其形影之相吊,又何如哉?其謂天與元昭之慧,與其為人,而故厄之,必自有說。然恐簡澹之性,於世味終泊然無所起也。汀守故冰霜傲吏,雅憐才,必能複發其念乎? 吾老 吾老於日月之下,數年來未見日之新麗,月之冷徹,經一旬不變,如八日至今。夕者吾朝而望日,萬裏一碧青錦幕,都作寶淨色,令人欲拜。昔人雲,就之如日,正不知其有味若此夕。而望月如積水,空明可數毫發。一片玉壺冰,殆疑融盡。吾軒能來月,啟板扉,輒低眉向人,爾時不覺身之在庭際矣。年來傷逝,不複看月,盡有閉戶不窺。時故人誼重,忽複相逢,其情彌戀矣。今夜登城頭西南角望,馬鞍浮圖佛久隱見。呼龔季弘小憩鹿城,步仄徑,看一線天,作跨驢想。正擬議時,有騎馬者過之,鈴鏑鏑然,笑語季弘:“此謂想因相與。”大笑。憩小橋,望屈氏墓,雙鬆秀出天際,如三丈夫。徘徊月下,便欲乘風歸去。昔屈可庵先生授墨竹於夏太常,不能獨步,竟以寫鬆名天下,今夕何夕?彼謖謖者盡耶。其下澗而不泉,惜無淙淙聲相答響。 孤鴻 縹緲孤鴻,影來窗際,開戶從之。明月入懷,花枝淩亂。朗吟楓落吳江之句,令人淒絕。不可已 李卓老行年七十五,筆墨常潤,硯時時濕。雖自笑何為爾?誠為卓老,亦何得不爾耶?蘇長公在學士院,一日,但書“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百十紙。將退衙,盡給諸輿皂。此意欲何為哉?但是不可已耳。 也可人 先府君在聞雁齋,嚐吟“日滿南窗也可人”之句,憶有刻本,粘於壁,故不知何人語。自今思之,始見其佳。某性愛日,早衰,不可風。循吾窗而坐,覺發膚脈髓充然若薰。幾上寒花小卉,亦欣欣有向榮意。故嚐欲乞書子柔,以也可人顏之。 辛稼軒 往時見閣本辛稼軒集,用真、行、篆、隸雜書之,鐫刻遒潤,數名手新落墨者,或雲稼軒自為之。凡二本。而詩餘得半,中有寄調《賀新郎?詠水仙花》二闋。予愛其婉麗,吟詠累日。今十有七年矣。夜檢《合璧事類》,再吟數過,並錄於此: 雲臥衣裳冷,看瀟然,風前月下,水邊幽影。羅襪塵生淩波步,湯沭煙波萬頃,愛一點嬌紅成暈。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辟。待和淚,揾殘粉。靈均千古懷沙恨,恨當時,忿忿忘把,此花題品。煙雨淒迷孱愁損,翠被遙遙誰整。謾寫入瑤琴幽憤,弦斷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礫銀台潤,愁滯酒,又還醒。 貧人不樂 看來貧人不樂,隻是不能行其念。如乍見孺子入井之類,開眼見得,側耳聽得,畢竟無能下手付之,無可奈何也。何得樂人?不得樂則必感慨於所處之地,縱不怨天,亦須自怨,故曰貧而無怨難。貧人不能行其念,而自謂於心無怨者,吾見亦罕矣。聖人念頭緊,當下行得一尺,決不更留一寸,所以樂,所以無怨,又何疑哉?年來空囊羞澀,常無半錢,及至利害切身處,亦常有百千萬錢之用。如是,則亦可以盡行其念。而有不然者,得毋念頭不緊之故歟。曹孟德言,二十五六時為頓丘令,至今思之所為,都無悔於心。此與聖賢念頭何遠?吾欲拯一離母之子,起念二十日而不遂。雖曰貧故,究竟未有切身之念也。今亡矣,悔何及乎? 夢顧靖父 夜夢顧靖父先生,豐神秀楚,情更真至。欣奇文而共賞,挾蕭史以彌連,宛然當年掀須婆娑之致。而某寔無想於晝,無因於先。忽然遇之,不自覺其灑然若有得也。五更殘月,冷枕空床,意念淒悴,莫能自遣。某年來獨處,眠時輒思異夢。庶幾意有所適,故人相聚,雖複傷神,譬之筵席必散,猶愈於已。 沈李 今日固謝朱子魚之約,不可,遂往。觴詠之際,言無零雜。沈衛安吹長蕭,作《水調歌頭》,李季鷹和之,其聲泠冷然,若鸞鶴穿雲,而瘦蛟舞幽壑也。某謂衛安:“君等但及時為之,過是即欲流連日月,為所欲為,而恍然不怡,不能自言所苦矣。某雞骨作楚,僅僅支床。複與君等開口而笑,亦大希有事。暗思之,不共此席者一年矣。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既別,為檢香山老病詩,一再歌之,其詞曰:“晝聽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今年老病須知分,不負春來一十□。” 孫氏學 程式以下無文,壬午以後無程,漢以後無書,此孫先生家學也。子嗇既貴,猶複不看試錄,蓋奉其尊之教如此。先生樓居,子嗇與弟讀書樓下。既成誦,必登樓為先生誦之,不錯一字乃止。子嗇之仲弟曰:“寶碩湛思結,誌與子嗇同。”子嗇十九舉於鄉,兩試不第。寶碩疑之,遂翻閱。時義殆盡,然其文皆獨造。子嗇曰:“吾故不閱一義亦售,寶碩改步亦不售。”然而寶碩之淹貫,即子嗇自謂弗及之矣。湯睡庵曰:“迎世之心急,而獨行之思寡。不其然乎?吾每觀載籍所記獨行之士,何止文藝,終不奄沒。急急者何為耶?”雖然,必以不窺時藝為獨行,斯則孫氏之學,非通行之路也。 張家郎 張季修之郎紀,甫十六耳,筆下滔滔,便有屈注天潢之想,上流人也。某老矣,見此不甚驚怖。顧欲以安瀾語之:飛湍怒浪,何如海晏?河清可灌,可濯,而不可使溺也。 鄒公履 歲餘不與鄒公履聞問,而氣類彌親如公履,政可不聞問也。兒子出其義一編,當是壬子春作。意欲力揉飛揚之性,軌於塗轍,楮墨翕翕欲動,真異才也。兩歲之別,當複融香山詩,有“酒薰羅綺暖”五字。試問公履是俗是秀,世人應不解,惟公履解得。 兩願非逼 姚孟長言,且不須為愚公計身後,但令次公典日親吾黨,不便作落落。故人子弟相看愚公,庶幾不死。某嚐信友輩中,惟孟長多力,政為此。等處看得見,然一時未有承當者,何故?諺雲:兩願非逼。難言哉,難言哉。 李樊 文起傳張嘉玉先生,具載忤逆瑾始末,因及李漸卿□。漸卿好任俠有骨,自其少,多買異書讀之,晝夜無甫歌鹿鳴,世眼以貴婿詿誤,物議謂是目不識丁者。後登第,為上饒,與礦使抗削籍,世人始信之。脫不然吳城一男子,幾為婦翁沒矣。某於陳僉憲喪次一見漸卿,訝然曰:“乃今日識麵耶。”聽其言,侃侃如也。後有《對禁錄》傳於世,宏詞直氣,焉可誣哉?昔樊玄之先生為商城,有中貴人以開采至,先生嗚騶列仗往謁之,令輿人上堂,中使氣懾,執先生手,曰:“好手。”先生笑曰:“此手幸不捉錢。”中使默不應,卒備賓主禮而去。當是時,先生豈徼幸於彼黃頭者不至如逆瑾哉?文起所謂大者死,小者斥,胸中故已預辦之矣。 顧僧孺 年來家居,未有與僧孺一月別者。今歲忽忽多有之。頃就日庭中,為設菜羹乾飯,意各欣然。僧孺約某稍和且過顧伯宗,郊居致有野適。某謂野適固佳,不如屋簷深穩下日色可人,隨晷生活念。不到向夜,仆仆歸也。 飛霜 露結乃霜,而霜花擁簇,處綾片無,異有毫穎可摘。昔人雲飛霜,當不虛耳。兔孫 母舅家侍兒曰兔孫,父來慶,謹事外王父三十餘年,卒而兔孫代,顰笑舉止皆不類俗下人。事主更艱苦,有俗下人所必不能堪者。母舅流離轉徙幾二十年,而兔孫周旋其間無害,又多自食其力,又嚐以其餘奉主人。或問之,歡如也,雅無戚容,而衣履亦楚楚不鶉結,異人也。戊申,疫死。 醉語 李卓老妙稱飲食之交,故是不免傲人。然而非也,飲食所以養生,惟精惟潔,雖鑿不害,所苦在徵逐耳。病瘍以來,頗思肉味,而朱子魚適呼飲,欣然納履從之,踏月而返。吾無陶公叩門之拙,而有香山醉勝之心。香山詩時到讎家,非愛酒,醉時心勝醒時心。 發念 小憩迎仙橋,望雙鬆而返。迤邐間,有嫗哭其夫甚哀,若初喪不能殮者。淒惻久之,念齋中無隔日儲,禦寒之外都不得質一錢可償匠家。付之無可奈何而已。從此發念,雖好風涼夜不複行遊,庶幾不生耳目之感,無益徒傷神也。學道人盡有隨念往生者,果然某念甚堅,亦無所戀今之世也。 夢世長 隔簾聞世長聲,某嗚咽不可止。漸近,連稱謝謝者再,遂去。亟追之不得,大慟,乃覺。六親夢裏相逢,亦何知昨夢今夢也。昔孝仲死,既祥一見夢。十五鬆下深巷曲舍,細語悲情。顧視蠶箔上繭,累累如貫珠,都作黃金色。至今思之,猶疑非夢。某之夢世長數矣,亦無有如今日五更時者稱謝。豈三日前曾為世長作紀略耶?再取讀之,龔季弘曰:“世長在焉,呼之或出。” 沈汀州 甲辰除夕,某與兒輩晚食,且訖,而汀州公至,甚倉皇。問所從來,公曰:“歲晏蠶鳧,知必騷繹。晷暇,故來相視耳。”某笑曰:“過去勿思。”公曰:“思之更是一適。”辛亥公恤山東,便道過草堂,執某手喜曰:“人言君瘦之甚,今見已安其如一家,瘦何?”某曰:“吾分也,豈至於今而猶思之?”公笑曰:“吾兩人脫驟富,不祥莫大焉。”昔與汀州快語極多,此二事嚐識於心。今日寄書連城,更及之。 先賢遺像 新安王民暉,為某寫先賢遺像一冊,事在萬曆癸巳、甲午間。積以歲月頗煩搜討,而民暉之筆又多得之。清風朗日,人跡罕到之時,往往神來具諸生韻,得五十餘幅。雖隱顯殊途,各就所立,而吾鄉之操行文章,大略可睹矣。故嚐裝潢成冊,瞻拜以時。間與後來之秀焚香展玩,追述前美,蓋草堂中勝事也。亡何竟失所在。但使得者知,重不供酒家之覆壁上之觀,某亦何悔?當民暉染素時,嚐覓王理之像於夏氏。夏氏子雲:“昔吾先君龍衢公夢葉文莊、顧文康諸大老與理之同堂列坐。心異之,故嚐識之於曆。”此豈今日之徵耶?取示宛然,共相嗟,異甚。愧慢藏流落他手,當必有傳寶之者,先賢在天之靈,肯容凡夫褻視也哉?偶與季弘談,追錄畫像姓氏,以俟豐城兩龍,庶幾合焉。 宋司馬溫國文正公光君實歐陽文忠公修永叔蘇文忠公軾子瞻雍國虞忠肅公允文彬甫 □中侍禦史龔先生猗遇仙明兗州知州盧先生熊公武侍禦史王先生遜謙伯參政林先生鍾仲鏞 中書舍人朱先生吉季寧建文忠臣龔安節先生詡大章兵部侍郎虞先生祥仲禎中書舍人夏先生昺孟陽 太常卿夏先生昶仲昭侍禦史王先生複從道山東左布政龔清惠公理彥文提學副使張先生和節之 進士鄭先生文康時乂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盛與中刑部主事孫先生瓊蘊章侍禦史夏先生璣德乾 禮部主事貞孝吳先生凱相虞贈大學士顧先生恂惟誠四川參議虞先生臣元凱德興訓導周先生瑞應祥 上杭知縣高先生以政養民山人王先生綸理之山人周先生恭寅之侍禦史朱先生栻良用 雲南布政使王先生秩循伯侍禦史顧先生潛孔昭刑部尚書周康喜公倫伯明贈禮部主事方先生麟節庵 太常卿方先生鵬時舉侍禦史方先生鳳時鳴刑部侍郎周先生廣充之太醫院判盧先生誌丹穀 大學士顧文康公鼎臣九和禮部侍郎魏恭簡公校子才山人屈先生礿處誠通政司參議張先生寰允清 南昌通判顧先生邦石孔安工部員外晉先生憲其章國子司業王先生同祖繩武翰林諸先生邦憲貞伯 寧津知縣諸先生邦正孝廉吳先生中英秀甫僉憲周先生美濟叔孝廉周先生士淹孺亨 明經周先生士洵孺允太仆寺丞歸先生有光熙甫明經淳靖顧先生夢川 孝廉陳先生時有體 劉侍禦為昆山,有言某某頗不利地方者。侍禦笑曰:“姑待之,將自至。”聞者服其有體。湓村吾友 陳起田讀書守禮,動有繩墨,未嚐以言忤人。範桂台力修舉業,吐詞古渾,幾不知世有詼謔之情。趙純所考訂六書,至老不倦,諧聲切韻,出內鏗然。皆一時忠實人,湓瀆村中老友也。今日過之,都無在者。但遇嵇三溪於薛君淑座上,啖啖如常,麵有色澤。與之語,亦多笑而不答矣。 張翁 立冬日,雲安君母死。冬未至,而其父張翁又歿。某無一錢可資送,皆雲安君自為之,不令某知。及某聞知,都非意中所欲盡於雲安君者,而君故自得也。張媼老壽考終,說者以為潔清之報。翁既疾,亟思食魚羹,既為其子言之矣,忽又作媼語曰:“此何時複起殺機?但一心念佛。”故已後矣,從此不複言。越一日瞑,端然與媼無異。嗟乎,媼既以念佛自度,而又度若翁,持念之效,焉可誣哉。吳俗火葬,佛家謂之茶毗,於法為正。某心不然之,然不能不借此自文矣。 今夕 寒燈夜雨,雖複意象蕭瑟,故屬隹境。今夕疏雨振瓦,頗與初蟄始電相當。礎潤侵衣,令人有脫故著新之想。甲寅十一月廿八日。宿維亭 夜宿維亭。自隆慶庚午始,先君曾假沭於徐先生館舍。雨霽月新,若低眉窺戶,先君顧而樂之,徐先生接席相語,甚歡,趣告主人為客具,咄嗟具辦,將命酒,而甌寧公、顧茂善適至,夜闌乃罷。轉盼四十五年矣。今夕與僧孺同泊此,因話其事。 金伯暗 金伯暗居喪,哀毀都不得一聲,聞者淚落。欽愚公 某於欽愚公,殮不及,視舍襄不及,執紼哭不及,憑棺望空四拜,長號數聲,便結二十年兄弟之局,豈不痛哉!每訪愚公,開右扉延某人,笑語沸然,聲出戶外。已揖而出,頓形握手,步步惜別。馬{艸束}叩門之慟,故嚐悲之,今乃信其不堪耳。朱白民雲:“愚公死,覺閶關不熱,行客無味。” 李茂初 李茂初低頭忽忽,見人都無一言,想其心際,殊不可堪。傅孝玄誦其除夕詩雲:“莫言此夜非佳節,猶喜明朝未索逋。”聽之直堪愁絕。茂初昆季競爽一時,雅非不遇於世,如湯先生所謂“數冬不遘一春,恒夜不經一旦”者。坎壈如此,殆是數之所定耶。雖然有子公樸,可以不貧,無論長蘅、緇仲,方聯翩而上也。往年與七賢作會,無不奇窮,然必以孺和為首,某與白民政在季孟之間。雖然,白民潔。 顧氏 顧氏科甲,三世蟬聯。後來愈出愈秀,其人皆澄清自立,都足不朽。仲從方年少,便以詩若文並駕官替,至元熙中隅輩,絡繹聯翩五世矣。語雲:“樹德務滋。”於顧氏尤信。 抵清溪 發小虞浦,掛帆走淞江,渡吳橋。涉磧礇數折,而風愈正,勢愈烈,然不能速。蓋水淺舟膠,盡帆多礙,政得風力之半耳。夜抵青溪,將訪陳伯玉,路遇開令,遂返。 嶽荊玉 嶽元駿之尊荊玉,年未五十,廢視三年。聞某至,惘惘相看,有不能自吐之意。某謂公患猶淺,庶幾可治。然頗聞過服大黃,脾土作難,此其所遇庸醫,某故未之有也。而念亦不能,遂舍經生業。某甚為此公憂之。二十年來,某故未嚐廢此道,要以為適不以屑意矣。往過徐州,有李九山者,與某同病,相視低徊,卻顧大略與荊玉同病。人思起,罪人思赦,殆如是耶? 舟行 鬥風如吼,雪片如掌,一葉欹行汙瀆中,紆纜而挽之。岸穀若山,不數武,輒膠。老子所謂蓬累而行於斯,特甚矣。王季和又刻檢日紀,與之語,不應。賴臘釀政饒不妨,竟日昏昏也。 經外墓 將訪顧伯宗郊居,度虹橋,經外家先墓,入揖,愴然。頹坦蓁莽,真成墟墓。傍有老屋三楹,壁立童土間。一人揖予而入,則從表弟某也。周視空屋,不覺淚下。每春祭掃,輒從諸長老享餘於此。今無在者,獨玉岑為兄,文山為舅,然皆六七十餘矣。墓故德諧翁主之先外祖五山先生附殯,四十年,遷葬白魚段,予乃不複至已。過伯宗,少憩來綠軒,寒花盈幾,日滿南窗。伯宗偕沈姬隱耕於此,自言偶感風疾,不複入城市,往與伯史諸兄弟作達。伯宗年最少,乃亦為退老計耶。徘徊久之,不知日暮。 顧宇清 憶與顧宇清兄弟,相識在義興之陳橋。其歲庚午,先君語其叔茂善雲:“兩郎皆利器,長者較穩,出處當與王伯欽同。”時伯欽尚未第也。伯欽第為兩邑宰,罷歸,未幾卒。宇清亦宰兩邑,卒於京。宦囊俱薄,而宇清多男子,貲頗勝,然不第。相提而論,大約政相當耳。今日送宇清喪,途次思之,輒記於此。 井竭 井竭多作淡鹽味,然猶不惡。取之堿井,直鹽水矣。往時不飲井水,必惠,必寶雲,必天泉,此念竟安往哉。童子提一罌給炊,意頗矜秘。某亦欣然啜之,舌端權衡固在,政作古人點茶觀耳。 來玉 某嚐因藤於鄰地,作風木軒。工未半,而藤伐,心惡之,止不複作。先世長覘某意不懌,會買鄰地,仍某舊額,既建風木軒矣。某將徹土,□軒規造傍舍,而藤忽生。世長軒右殆是□□□裔也。今日與桐行管其地,度用萬錢可就,精□奈何,毀已成之,工琢而小之耶。此念若就故,當以□□名。 二無 每除夕,吾家無所不無。今又無二籠,無香炊,無水。東坡喜雨亭雲:“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旱若此,即雨粟,其得而食諸。 卷十一 疊浪 群豕石一名疊浪,取類不同,肖物各得。暮夜月明,常與僧提竹爐小憩於此。群動既息,覺此身出沒洶湧波濤間,自詫吾生能與鹿豕遊矣。昨有至其處者,見群石皆裂,初以為斧,細視之,裂自下上諸不受斧處,無不裂者。嚐聞蛟之出破石,夫其下有伏耶?山中人言,石之裂自去冬臘月廿六日。考其時,雷雨駭作。俗謂之“臘迸”。噫嘻,終臘而雷鼓,非其令至於進石,氣複何餘,化之舛歟。人之戾歟?石之災歟? 穎 茅順之有穎癖,每言吾穎不獨佳,可令意在筆先。予嚐癡之。年來果得狂疾,祟不可遣。王道彰以穎謁愚公,為作穎表。蘇州人謂之穎彰,言非彰穎則文亦不能佳。故是標榜之習,要非無實而雲也。今日聞道彰北舟中雅無疾,既死,人未有知者。當有記白玉樓者聞之帝耶,何死之處也。嗟乎,十年之間,道彰已死,順之亦癲發。而世方竊其價以自高,無實,無癖,不亦難乎? 智評 楚黃樊孝介先生智評一書,其弟季常曾以別本相付,且雲顧元城有梨棗之約。心常念之,此書不可無傳,世人亦不可不讀此書,乃不知李翰林試{林足} 還,既有成言於季常矣。李雲:“先生述錄群書時,意就一時所記憶書之,尚須編次。就中所載時事,亦有一二與此中傳聞不類者。姑置之第,存副墨於意,雲何?”予曰:“疑以傳疑,政古者闕文之義,以其信而傳之。疑則已,非先生全書也。”李以為然。夜歸草堂,喜不能寐。令倩發其書,讀之,並錄跋語於此。雨氣淋漓,覺殘燈黯黯,多致先生。書凡七品,一神品,神品者,機將萌而先知,禍未發而先睹,光怪麼麽望之而走,即如神之智何讓矣。一妙品,妙品者,機已萌而禍且發,運其智力,轉移其巧致。宵人忸怩以韜穢,群豪局蹐而斂暴。功什百於戰爭,乃妙有獨操者也。一能品,能品者,事已遂而禍已成,運策出奇,旋轉鹹中,如楊葉之射,白猿望之即號,以此收功,天下稱能人焉。一雅品。雅品者,以剴至之心,行轉移之術,亦機亦械,非機非械,中倫中慮,人我共濟。此天下所目為端人,而要非畫地拘方,以冀耦變,諧務者也。一譎晶,譎品者,蹤跡詭秘,蹊徑回環。揆之正人端士,多有不為。而於事亦或有藉儻,堪稱藥囊中硝砒乎。一具品,具者,備也,可備為有事之用具者。器也,可通於一器之致,隨時便捷,應而不窘。無之未必決癰,有之亦足破結。大之未必濟時,小之亦足解頤,聊存以資用具耳。一盜品,一作纖品。盜品者,性專陰而不陽,情獨我而無世。機械橫心穿窬,對麵譬盜憎主,人不必其恒有怨也,而不知者,往往墮羿之彀中,良可畏焉。 梅 庭梅將開,有一枝偃蹇欲披其上,小枝萼正繁。予不忍,或雲宜亟剪,以專其氣。童子戲投腴水中,花爛開,碩而圓,澤於本根者,毛嬙西子之入後宮也。曜朝日煥浮雲,設老於江皋,獨存標格耳,嗟夫。 婁子柔郎 婁子柔有郎而慧,善讀書。子柔心甚愛,而嚴最之如成人,嚐語人曰:“為吾家兒,不得不如此。”蓋年老子幼,誰無此心,予聞其語久矣。夜夢子柔攜其郎來訪,豐頤秀目,顧盼甚偉。語言嚬笑間,子柔多侃詞,正色務逆,閉其所將。然而憐愛之情,急然自見於眉宇,殆不可擬議。此何為者?乃知八識田中,下些種子,必結為境。可懼也哉。 問僧 問僧齋否?答曰:不吃齋,但飲酒。作戒 汀州便道歸省,思一往候。忽念東坡雲:無益,徒煩報答也。便欲取此作戒,不生勞擾。徐陽初 虞才多弘偉而少靈異。其靈異者,往往力就弘偉,未盡其才,而求助於學。卒見弘偉,不見靈異,此非學之故也。餘所交者,無非真正靈異之人,而乃失之徐陽初。甚矣,予之不靈不異也。舟中閱宵光題橋紅梨花一文錢諸傳,自愧十年遊虞,書此。 徐陽初社門嘔血,不求諧世。世人競欲殺之,不為動,然則能盡其才所從來矣。譚家文 文真如一樹梨花,溶溶夜月;又如王夷甫捉玉麈,與手都無異。文箏如楚畹數莖,香韻無非大國;又如道蘊談玄,米亦成滓。文昭如半天朱霞,束梅掩映;又如子太叔美秀而文,文簫如出水芙蓉,不妨秋老;又如子長作賦,意思蕭散,不與外事相關。餘子種種,所謂儉歲之良粢,寒年之纖纊。 趙必達 趙必達扮杜麗娘,生者可死,死者可生。譬之以燈取影,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又如秋夜月明,林間可數毛發。狐虎 田狐蠶食於楊村,皂虎脫視於涇口。啟侮開竇,蠹自內生。雖人生不可無外思,而泉下豈容有隱憂。疲暮之年,誰複堪此。吾衰 丙午居先夫人憂,哀至則謝客。庚戌之痛,多忍哀對客。而至於今,直借客遣哀矣。自證本心其實等哀耳,而情若此,此以知吾衰之甚也。辰 哀不可忍,哀不可遣,故凡平居忽忽,俯首多睡,若夢若醒,以至髓枯而發白者,皆忍之致效也。一往而深,盡哀而出,猶愈於遣乎。哭世長 爾章既勝拜跪,環亦漸知。女則雖複淚眼相看,覺有悲喜不勝之意,淚亦自止,不似哭世長,傷魂動魄,一往而不可收也。書 書入富人之腹,如積米太倉,隻有篩揚時,未便有支用時;入貧人之腹,如村兒驟獲異寶,隨便示人,但知入手光耀,不覺窶態無餘。蘇子曰:“流於既溢之餘,而發於持滿之末。”韓子曰:“獵其華而咀其英,汛其流而涉其源。”當家人字字實證。 屠長卿 屠長卿雲:“眉睫才交,夢裏便不能張主。眼光落地,死後又安得。”分明此言似之非也。若能打徹夢醒關,捩直教衝破死生岸頭已。又雲:“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春來尚有一事關心,隻在花開花謝。”故知此老交不得眉睫。 王子虛 予與王子虛既定交,對人計算輒不自休。或疑其膳直,予嚐私於孺和曰:“是殆不知作家者。”孺和問:“子何以知之?”予曰:“知者不言,故知之。”久之,又嚐私於僧孺曰:“子虛將不免貧。”僧孺問故,予曰:“子虛好親,予豈富者相耶。”春來予方理敝帚,子虛喜請行之四方,其貧殆不瘥矣。 放利 孔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蘇子曰:“吾眼中未嚐見不好人。”果是未見不好人之眼,則亦不見天下有放利之人矣,何怨之有?顧處今之世,但恨眼界不寬,不怪世路太窄。語雲:財者,人之命。放利之人,其視世之所有,皆其命也。夫使人損其命,以全人情,存天理,其必以為不誠不情之極矣。故夫惡放利者,其怨滋多,不亦宜乎? 掃墓 清明前後多冷風霡雨,而今歲懨懨,甚矣。狂颶間起,雨十日不止。朝來光甫約掃墓,予心疑之,乃不意自設奠。至享餘,雲物澄鮮,禮畢而陰,既享而雨。此人事之偶然,亦人心之一恔也。記曰:祭則受福,吾甫定儀節行之。自光甫始,而陰晴若此,知予祖之格思焉。書此誌喜。甲寅二月三十日記。 問居士 瓶無粟薪,勞軸瘍手,足蝸延屋,此貧之至變也。以問居士,居士謝曰:“皆有之。” 佳水名茶,奇香野嫩,異卉新書,此貧之至適也。有諸居士笑曰:“則具體而微。”風木軒 先世長建風木軒於墓旁,傾橐倒廩,薄有野致。世長既病,人或私曰:“悴乎?”予知其非也。吾向者因藤於鄰墓,嚐作此軒,橐洗而止。世長亦偶見數弓之地有藤廩焉,聊試為之,以發一笑耳。貧家無易事,則必傾橐倒廩,心且安之,何悴之有。吾兩人故是天壤間長物,何論作室。此一副皮骨,總之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者也。 王季和 王季和因參五雲,遂攜家山中,翛然自遠。錢受之曰:“季和故有岩棲之適,不無禪誦之勞。”友輩禪誦如季和,斯真勞矣。未審隻此便是否?昔方山子隱居岩穀,環堵蕭然,妻孥皆有自得之色,山中人莫有識者。東坡過之,訝曰:“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自是方山子之姓名可得而稱雲。予將詣武林,知季和在,甚善。然既已知之,便少執手熟視,一段佳話矣。 周新 瞿元初之侍者周新,謹身媚主,便體而多慧,無一切驕癡之色。人言元初能自放,賴有此郎。讀孝介先生碑記 持瓣香謁孝介先生,再讀其所製《重建卜廟及勝生祠記》,情文深至,真不朽之作也。先生好獎善,至以宵貌業陋之汪惠,諄諄稱之,且雲:“神效一日之靈,令竭三旬之瘁,民數世而戴之。誰謂民不易德者?”今予解組馳還視此土,求知惠之數椽留在民間者,而亦不可得。嗟,予不及惠,其稱之也至矣。昔者羊叔子一言可令鄒湛不朽,惠何幸耶。然考先生之作,亦是有激而去,前不言乎,屬有他懷。偶一登山徘徊,乃不覺愴然有感。此老善善,故長惡惡,亦複不短。 心術 投其所欲聞,雖甚拂意,嘻笑而承之,此幸災之淺夫也,然而心術關焉。犯其所最忌,雖甚賞心,反唇而詆之,此修卻之躁人也,然而愚直存焉。由後之說,徒為識者鄙;由前之說,不免為明者疑。故夫心術不可不端也,雖顯然修卻可也。 耳目 礙世之物,惟耳與目。知道者一之,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鵝亦不驚者,是入世者。混之脅肩諂笑,順口接屁者,是二境人。我願學焉,而未之逮也。則奈何? 望雲圖 先世長大病時,曾為故侯呂渭陽寫《望雲圖》,意頗自愜,請予題其首。予政以世長病,悶悶未暇也。今日與張季修話其事,默想前境,不覺潸然。昔王子敬既死,子猷負病來奔。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遂慟絕。人生當爾時,安得背疾?都不成一聲,即潰裂耶。 王辰生 孺和母梁夫人,昨午時終。今日辰生遣人來告,日且晡矣。予心遲之,然不可罪辰生也。孺和之母死,而予不知,予何為者。頃過之,床無幃,舍無貝,周身無衣,哭無徹女。內外子孫之役,總於無家無室之辰生。噫,孤苦極矣。猶憶孺和之歿,家四壁立,而母哭其子,子女哭其父,婿哭其舅,妹哭其兄,男女哭其主。十年之間,今昔又何如哉? 小立 晚刻偕趙九如小立城西,覺眼光意識都減。綠陰紅雨,亦複不成佳境。語雲: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要須精神健在。誌不樂 貧者何以不樂,為好禮也。富者何以不好禮,取自適也。富非適己之常,禮非貧人之素。吳長卿聞之曰:蓋我師眉公亦雲,日來擬賻王母,而卒屈於力之不勝。不及吾情,用誌不樂。 夢李公揚 李公揚久客長安,心甚不然。之汗漫遊,亦古人常事,要須此身寡累耳。公揚多郎而不檢,於則女長未嫁。此豈久客之境耶?昨夢與公揚語,將取道鬆江,乃抵家。北遊南轍,又非將還氣象也。 癬疥 語雲:癬疥之疾,言雖疾,不害也。自今觀之,疾無害於此者。今夫糠秕眯目,芒刺在背,雖木雞之養,誰能頃刻安此者乎?夫疾至於通體不安,則必損眠食;眠食大減,則必傷腹心。蓋呼雞逐犬之奸,而天下之大盜出焉。且非獨於此也,其用物必鄙而不經穢,而不可近治之者。未去沉痾,先取膻患,即得其術,而薰眼傷神之害疊出矣。王祥冶為予言:“吾方能已之,且不穢,將請試焉。” 大風子(四十九粒去殼)、水銀(二錢)、杏仁(一錢,研泥)、椒紅(一錢)、飛{樊石}(一錢)、生肌散(一錢五分)、黃柏末(一錢五分),用胡桃肉拌,研為丸。 周與言 前輩王太仆即老,以一子婿周,一子婿丁,二公皆孝廉,又同裏好也。太仆既卒,而子幼母異,析產紛紜。丁為其婿,諍之甚力。周笑曰:“若知曩者約婚意耶。總之為其子樹人耳,不聞婿周使隙於丁,婿丁使隙於周也。”丁大感悟,慣如初,而二子亦各受均產之益。先君聞之曰:“與言可謂條暢。” 登土山 循土山而西,步反徑上坡,則為鹿城。其地有古垣,喬木映帶左右,若山回路轉,高迥幽邃,仰睇碧落,政見雲光。常戲語同人,此山中一線天也。宜從小奚奴跨驢於此,否者暮夜月明,或孤影長嘯,或二三靜默。風香露濕,清吹遠聞,斯亦境與人相得者乎。偶思其處,呼季弘晚食而往。有衣冠四輩,先予徘徊,都不發一語。何歲無月,何地無竹柏?但少間行如吾兩人,此衣未許予道。 牡丹 晴光雨思盡態而出,砌上牡丹便有一二瓣欲吐新韻。晶然作水紅寶色,淺於桃花蠟,而醇膩過之,真人工所不能肖也。念西行當複十日,恐遂無花。然朝來已食其鮮矣。偶得句雲:“幾回欲問催花使,上苑何如趂曉看。” 破老 《水滸傳》何所不有,卻無破老一事,非關缺陷,恰是酒肉漢本色如此。以此益知作者之妙。中庸 有鑿池蓄魚而日取數錢買魚放生者,或告之曰:“君功德甚善,其尤善於不蓄乎。”主者大恚,語雲:“不養不殺,是謂菩薩。”噫,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古鶴澗 癸卯,張苑馬任廣寧,予與友輩數十人送之。舟抵古鶴澗,而雨甚,不可上,使人負以行。夜宿悟空僧舍,其又明目戴星科跣,領略秋曉之勝,遂解維而西迄。今十二年矣,苑馬之第行可既化為烏有,而世長亦稱古人。今夕徘徊澗口,追憶其事,仰睇明月,都黯黯無致。 白民登太華 風正帆懸,鳴榔可喜,命三倩再讀《於鱗遊太華記》。因憶白民自華還,語予曰:“世人讀此記多異同,初亦不然之,然未習其妙雲。”其說曰,東北溜中峽,裁容人左右,穿受不滿足,穿受手如決,吻人上出如自井中者。又曰,罅中穿如峽中,峽中之繘垂,罅中之繘倚,皆自汲也。又曰,足已茹,則齧膝也;足已吐,是以趾任身也。吾昨者從雨若雪,舟中覆按之,覺腰膂間始隱隱楚矣。張生曰:“夫所謂痛定思痛者乎。”然予覽白民遊華紀,初以銳心上而不知險,既以忘心下而忘其險。夫亦善載腐肉朽骨矣。 扯淡 東坡見悍婦爭言,笑曰:“一點靈性都攪入豬嘶狗咬中。”此非戲論也。蠢茲庶民,當其心頭火方熾,喉下痰未消,誰不為悍婦者,而笑人豬嘶狗咬也哉?新鄭作相,可謂赤心為國。其歿也,疾書“扯淡”數字,投筆便瞑。大根器人,到頭自脫。今世之人,處非高公之據腔,無救時之血,而沒沒不知淡者,其性靈何在乎? 盛世事 昆張某者,使酒恣橫,嚐以睚眥殺人,人莫敢忤視。有貴者休沭裏第,遍訪親戚故人,不及張。張恚甚,遣其奴曰:“為我取若頭來,免汝死。”其仆旁皇貴者之間,惘惘莫知所措。貴者屢出迎客,屢見之。使使問狀,其仆屏息求死,不敢言。強之,始道故。貴者曰:“若行矣。”亟命輿詣張,謂曰:“若何癡耶?吾頭故自在,毋令而使落膽何?”張亦歡然置酒,盡醉乃別。王祥冶曰:“此盛世之事也,今何望乎?”白麵郎擁千金之資,揚揚出入裏中,飲食婦女自快。諸黠者陰螫之扡,直指網囚矣。況夫朱家、郭解之俠,非盛遭時,惡能行其意而愉快焉。 徐有望 徐有望,風流自賞,老而彌敦。許伯清冷醉閑吟,不改其樂,江上美人也。蓋嚐聞之薛君淑雲:今日偶候無恙於有望之侄元修,道其梗概。如君淑言,而有望今年七十又六,老矣。 過惠山 去歲秋末,抵惠山,不能登,遙望聽鬆,亦複強作一詩,飲酒五合許。此來絕無心情,飲亦不能一合,頹然鼾矣。語雲:情隨年少,酒因境多。吾於斯語,政複得半耳。 息香草 秧田之草曰息香,稻田之草曰“穀精”。蓋精氣之所傳會,而生稻之貴於五穀,其末流猶可睹矣。忠穆王之後,數傳為穎士。尤肖而班姬、蔡琰之徒,文采表於後世。微乎!微乎!夜泊伍牧,遺於田,野香襲人,或曰此息香草也,記之。 王商山先生 顧升伯嚐語予,金城有獨行君子曰王商山先生,心識之時,未甚了。夜飲君常齋中,於修甫言,先生蓋有堂聯雲:“君親外不受一人恩澤,天地間要做獨是男兒。”由自觀之,豈非獨行哉。修甫又言,先生有庶叔三□□育於先生之父,居無幾,父死,先生肩其任而力籌之。歲有歲會,絕無那移出入,累數千金還叔。而叔多樗蒲狎邪之好,先生思所以感悟之,萬端莫得。嚐夜雪裂膚,先生手持燈火,候道左。雞鳴喔喔,叔從博徒來,先生謹身蹙容,拱語曰:“叔毋勞耶?”其叔莫悟也。平生有所造,未嚐從親戚飲食。一時北麵,先生戶外履,常滿絕不通十挺之束,君親之外獨是男兒,殆終身不易其言者耶。馬涵虛曰:“予遊金城,久知先生。然未盡其如此。”因與修甫、君常輩歎,古今獨行之士見於載籍者多矣,然皆苦節不貞之務。如先生之忠敬,乃可貴耳。先生家故中上,多僮仆。遺必如廁,卒時年七十八,未嚐使人滌。牏曰:此非人子耶,而令以手捧穢乎?史稱公劉不履生草,竟先生之念,可庶幾焉。 諛入 貴者不好諛,此非人情。一縉紳雲:“惟我不爾。”其諛者曰:“如公言。”縉紳大喜,乃不知諛入矣。訪孟長 訪孟長,知愚公未詣苕溪,往候之,談笑間,知二兄之交歡如故也。異度幾不免虎口,今已放還,將抵舍,公鳴掌教石埭地僻,而民習於厚,絕與此相宜。部郎元璜緝甫婿也,孟長言其人大快士,江左右罕有儷者。文起居竹塢,白民謁黃山,凡夫偃仰山中,貧而適古。白遊雲陽,卜居已定,數端者皆所樂聞。但風利不能晤康候。此兄才高眼闊,不審其近藝若何? 蠡口 望齊門北有蠡口,相傳雲範蠡所從逃海地也。王元美曰:“範蠡還會稽,始以其妻子蹈海。”此何取征哉?予往年客蠡口,舡上人指以相語,竊笑之。今日將過虞山,取道於此,因載元美之說以信。世之借古人為觀美者,多妄也。 三花五子方 予目初眇,有教予服三花五子丸者。或雲緩甚,寧益於用乎,遂止。揚州張鬥嶽謂予,淮僧某者,久眇,皙然問之,則服三五方丸也。此古本所載耳,而修合之法稍異,則效不效應焉。北歸,請以相與。予病久且老,無事於方,然願得之以濟同病者。張信士通劍術,其言多不妄。 過唐市 長枕大被,兄弟之歡也。辛亥中秋前五日,與世長托宿於此,時暮夜,月明如晝。僧天涯者出迓,小憩廟中。洗沐訖,乃臥,兄弟之歡已此矣。今日舟過唐市,撫景淒惻,覺風風雨雨都來惱人。 先合後離 戊子哭父,辛卯哭姊,丙午哭母,庚戌哭女,癸醜哭弟。二十七年之間,肉骨殆盡。而毛發、爪齒、髓腦、顏色,無一如故者。語曰:三十年為一世,此不足怪。顧念其間有何佳味而戀戀乎?陳眉公雲:“凡傳奇所演,先離後合。人生境界,先合後離。”父子、兄弟、夫婦,合而哭須發,合而白齒牙,合而落手足筋骸,合而拳縮,乃至歸地、歸土、歸風、歸火。豈不痛哉!可不念哉! 周仲昭 周仲昭既死,垂二十年而風度宛然,夢寐可異也。仲昭饒誌而多情,見予輒有婉戀之色。望樓迎笑,隔岸依依,此其生平必然之致。即夢神巧於造境,乃至著明親切爾爾耶。將朝來因見陳仲芳,而思其兄長茂,所居,又思其郎婿於鄉,不知今何狀耶?吾春來多夢,所見無非故人。或曰此老人之態常然。其果然耶?抑別有征耶?三歲相親,五更一夢。冷風閑蝶,栩栩魂銷。 伯衡夢世長 徐太史伯衡,夢世長辭歸金潼橋,召檟相語,其辭甚懇。莫是魂魄猶思豐沛耶?寢寐相接之交,當世能幾,偶然值之,必非所樂。或諱之者多矣。 春 予十年不見春物,頗能識其光氣,自謂領略殆盡。凡冉冉而不襲者,淺也。澹然光悅者,香色含也。巽狂震怒坎疏者,妨也。麗已遲而神意懶者,盛也。寒峭日中暄者,晚也。憫然充盈,卉盡態者,盡也。忙疾者,性也。此予之所領春也,而今者大抵一忘矣。然猶憶白公詩雲:“慈恩春色今朝盡,盡日徘徊倚寺門。惆悵春歸留不得,紫藤花下漸黃昏。” 偶書 六時靜默,由他燕燕鶯鶯。三月煙花,交付風風雨雨。藤花 藤花膩紫而清芬,蛟屈善麗其狀,為攫、為拿、為竄、為偃、為蓋、為凳,因高為幢,遇俯為虯飲。蔓衍駢羅,所在多有而予所見朗仲之藤溪未一二矣。李雲社言,金陵劉村有雪坡墓,其地忽產藤,紫色而枝相糺,蔭廣畝許。子孫歲時展墓,不知所在,望藤羅拜而已。雪坡之裔孫所建語予,每春晏,花香聞十裏。而李衷一又引太史公“予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蓋之言疑之也。雪坡讓鎮遠侯不就,後世高之,宜與許由等耶。往歲曾訪藤於薦嚴寺,左頗森蔚,觀者絡繹而至。昨使吉甫偵之,葉而不花,寂無履聲矣。 日者言 有日者言“日逢己癸,君多言語擊刺之傷,必遠遊乃免。且有適焉?”嗟乎,予患不遊,遊則適耳。其如頹索之形,不得輕載以出。何請盟於心,守口以待之。不免則堅塞兩耳,勿聽之。日者笑曰:“夫且塞乎?聽畢矣。” 景物 蘇子由曰:“於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誌氣。”此實落讀書語也。予為兒時,顧洗馬嚐教之就學山中,曰:“君好讀書,必求助於景物,否者所讀書必不靈。”迄今三十餘年,眼光久廢,胸中猶存種種大地河山,洗馬之教也。陶會稽居佳山水間,與無念和尚閉戶參學。袁伯修問之曰:“近來參得何如?”蓋諷之也。今日讀《歇庵天池台宕》諸篇,覺袁公知陶不盡。 戲書 凡有形骸之隔,必生淨穢之觀。剖桃終爨於靈公,吮疽兆殺於吳起。是以明智承恩,務鞭其後;仁人用愛,必顧其安。 冷熱,性也。吹冷為熱,非性。畢彰好尚,情也。非好之尚,虛情已著。是以鳧短鶴長,斯為同仁之化。絡首穿鼻,總屬後天之刑。 王喬飛舄,豈伏謁之鳧趨莊子,尊生羞越俎之庖代。不求字義,巧竊書詞。往牒具受剝膚,今文所以充棟。 喜則相靡皂櫪之交,自然蹄齧,進若加膝。率情之愛,難免淪淵。是以傾蓋之歡,必有知人之哲;投杼之懼,不生屢至之時。王夫人有言,其與人也易,其去之必速。 何如老白舡中,羞抱琵琶半遮麵;爭似蘇家堤上,試為長老戲參禪。香山社偷得些閑春夢,婆還生顛倒齊牙善意。柏公之口,無所施其呿張。李衛知微,君集之馬,不得信其馳驟,斯蓋神之著形,非關我之相物。是以淵魚之察,謂之不祥;知幾之神,行所無事。書是同人,每讀一篇自覺寢食有味。佛為老友,但窺半偈,轉思前境真空。 逆來順受甘為罪己之歐,釋怨存恩不作書門之翟。蓋人性豈必無偏,我心不容有悔。直須洗卻意塵,方稱人道;但欲自乾唾麵,已結冤家。 學問講習,少年無不老成;罪過風流,白叟常如英妙。此今日最陋之習也。恥躬不逮,以思無益。非裏巷間物,政須自見其不時;非愛憎中人,豈宜望人所不及。 理直氣壯,明目張膽,便有小丈夫。悻悻之意,必如孔明之論巾羽扇,如曹氏父子之橫槊賦詩乃秀。嗟乎,夫非盡人之子與。優伶 旋行之牛,主人憫而休之,令散處於野。比視之,旋行如故,見者爭相笑也。夫不有功成名遂,身退而終,不能自放者乎?張伯任先生曰:“今世仕宦,都不類優伶。優伶舍其故我,扮腳色於當場。士大夫苟且當場,但修邊幅於林下。蓋優伶退而歌哭者耶。” 恕 習懶成癖,且不欲以麵孔向人。每有倩作一書,遊揚他技,或從中居間者,輒逡巡累日不得已,然後為之。及投人,人或不應,則谘嗟不已。蓋予之為人常疏,自為常密,如此而奈何?猥以所不欲溷人,不得則怏怏哉。己懶人安得獨勤?己癖人安得獨通己?不欲向人,人安得為人忘己?子貢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張環蟠桃圖 先大王母方以嘉靖改元周甲子,有繪《蟠桃圖》為壽者,曰:張環筆力遒細,有宋元人風概,而世不多傳其品,故在妙能間上有序。侍禦改亭先生作,大王母弟也。詩於左者曰德興訓導周、秋汀(瑞)餘千令、闞時望(雲)瑞安、訓導鄭子充(近仁)、右上杭令高歸田(以政)、樊府教讀王真愚。 下則僉憲周鶴村、孝廉吳純甫(中英),皆當時知名士。圖藏先九德家,萬曆癸醜,光甫弟歸。予自先君歿,不幸廢視家藏,殆盡得此,如還珠返璧,悲喜不勝。亟付裝潢,家表而新之。久雨初晴,將命桐曝書盡。複紀其事,屈指春秋,蓋九十四年於茲矣。萬曆甲寅四月初五日。 雨窗 焚香啜茗,自是吳中人習氣,雨窗卻不可少。才難 晚刻與元瑜平甫時可飲,追述先世長言笑風調,無不絕倒。而所作書盡戚友間罕有存者,世亦難得。因知手足之痛,隱隱怦怦至於今。白書多清淚,非獨哭□私,蓋亦有才難之感焉。 數見不鮮 往歲與諸賢作會,謬承推獎,心知其無當也,要以一念之信,則自證不負雲。中年病廢,便有一二眉眼之傷,匿影避之。其遊如昨者,較然不欺矣。邇來氣衰神憒,每臨流對鏡,輒欲自掩其貌。奈何以此仆仆向人?陸大夫有言,數見不鮮,不可不念也。況人合之交既老,而不能見顏色者乎? 得禍 謝靈運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知為靈運,乃安。此籍祖父之資自雄,高華極矣,然終不免於禍。本朝解學士與王檢討,恃才放恣,上書請鑿章江水便往來,奇誕彌甚,掇禍彌速,不亦宜乎。 報身 賦性迂懶,不喜作達。耳目所及,多冠服語言之妖,泚然欲嘔。張幼於一生標榜攜妓荷插,自言賣色於市,此豈複有人道哉?其得禍宜烈矣。豐進士坊才高一世,晚膺腰膂之疾,僵不能起。常看五色雲衣,使兩人直舉之,作張道陵奮袂狀。此死人出槥,巾屍立耳何觀乎。寧惟不足於內,要亦今世報身應招耳目耶。 金小二 金淑真女小二,慧婉多風,喜談謔,多以意甄敘人物而綢繆之。雖甚有力,弗能間一時空群物也。癸醜遊虞山,有富者子集珠翠數千金為小二飾,會裏社扮孫夫人,凜凜有捉刀氣,觀者豔之。為之語曰:就中一騎妝偏好,昨日昆山縣裏來。未半歲死。張氏或曰張蓋其所甄敘雲。予觀古今佳麗,誰不黃土,合在人間十二三簡,簡之後最先朝露者二耶。雖然二月春霜殺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二過之矣。獨其母煢然無倚,又多蠶鳧之擾。予每出南郭,望東偏綠楊樹色,歌彩雲易散,懼然久之。 祝燕 雙燕惠然主我心,念之,昨夢也而不祥。雲何?海母將颶耶;民或侮耶;將情結為境,告予以先征耶;神予戲耶;抑夢祲者祥耶;母如日者占,感騰蛇耶;將予有不祥征耶;旦起盥洗,馨壚再拜,而祝神許之耶。祝曰:母寒吾襟,母汙吾琴,載飛載雛,共語春深。 桐夢 桐夢世長與一紙,灑灑百言,多不能憶。其末雲:名清,故使汝不足,然未嚐苦汝之終。不足,德淺。故使汝不發,然未嚐限汝之足。以發斯言,不為無理,可深味也。又語桐曰:裏將社多張水戲,囑汝弟慎勿往觀。則諄諄命之矣。記以示檟、檉、柚。 蘭香 周含章有婢曰蘭香,王夫人媵女也。薄有姿調,含章昵之。遂謹其身。總內外之勞,周旋妯黨,先諸作務,垂三十餘年。章既病,備兼子女之孝。章死,事王夫人益勤。左右之奉行,年五十,屏處床後,聽夫人指揮,無不咄嗟而具婉戀之性,如嬰兒,如處女。蔡邕有言:金生砂礫,珠出蚌泥。歡茲窈窕,產於卑微。斯人當之矣。 麥秋 麥秋峭而不肅,小春華而不靡。楊忠湣 “野夫見慣不情事,鵲噪鴉鳴總不知。”楊忠湣題扇語也。戲場上真正活法,耳忽步步本色。穎人 穎人姚玄倩,以華亭薛更生書來求為穎客,且雲:當不減古諸葛。諸葛以子瞻名後世,令子瞻生是時,或未必與澄心、紙廷、圭墨並稱。何也?湖筆自陸希皋後,無慮數十家,日變月化,至茅瑞彰,非獨筆價,兼多筆情矣。玄倩少年,耳聽其言多爽氣,且知為瑞彰之繼子,技必不俗。晨起試之,果然。 卷十二 王於潛 王於潛見其二子清發可喜,因念昔年於潛病甚,幾欲無生,又明年生子,遂連絡而至,人爭奇之,蚤見頭角,又複如是耶。真才不偶於吾鄉,無先於潛者,況複世德肯終沒沒哉。丙午冬夜,偶謁南昌王先生。先生曰:“今日餞秋榜新郎,座上無金,伯暗意殊不愜。頃退衙,聞於潛得子,又是一喜也。” 潘叔獻 潘叔獻讀書苕南山中,經歲不踏城市。雖所欲造,低回輒止。選刻義杓宗馮黃二氏,而訂以己見,謂此道不妨門入。吾觀少室棒師,端以門頭引人,要須打出門。何疑於作義耶?沈丹衷曰:叔獻藏春秋榜錄,殆將充棟,自洪武辛醜以後,未有脫者。斯亦奇觀矣。三十年前,故嚐萃吾之力為此藏,可二百餘本,在棲雲僧舍之東軒,頗自矜秘,卒成灰燼,至今猶自恨恨,意必有物妒之。不意苕中乃有叔獻,然則吾曩者故慢藏,為祝融氏所窺耶。 曹幼安 某與曹幼安周旋甚久,故在疏密間,久之彌進。幼安雅不欲先人,其言呐呐,如不出諸其口。要於款會,無不了了。某嚐欲以君子之交,淡吉人之辭寡相與。昨見某麵瘦,其容蹙然,雖複久語,神終不怡。既別,便使齎訊。不交書又數日,使使告某所欲聞曰:“念瘦之甚,不應以此營念也。” 產正溷人 張冶生卜居千秋巷席之宅,青雲坊相距不數步,得友七人,故名其社曰“青雲裏”。冶生序之曰:“興會所到,駭電奔濤,沉寂以思,枯髯吹骨。慮無不並茂苑之鑣,奪雲間之席。”讀其文可信。先是,冶生居南城,裏曰“雙桂”,劉元美在焉。元美城居獨行,不欲以名自達於官長。冶生曰:“吾故在夷惠間,猶能以朝夕之需膏元美。”農部馬仲良為某小立產歲,且入佃者載以逃,不無怏怏。吾始知產甚溷人。予曰:“某故有田不下十頃,窘則割之。不遺錐而數棣,魯靈如故。夫先人之廬與田,何擇焉?政為有力者不得負之而趨。”冶生笑曰:“有是哉。” 交情 周自淑、曹惺倪一見張席之爭,問王先生理,常州何所不足,曰:“政欲攻其短,有美吾信之,不須言。”王先生嚐語予,此二人者決定無疑。果然,果然。大江以南無此交情矣。嗟夫。 衛元 歌者衛元,名冠部籍。賓王求歡不可,乃曲謀於媼,得之,而媼者年四十矣。定情後,媼以筵請贈賓王,中韻雲:“三千猶是空群色,四十難言不動心。”一座絕倒。賓王形體頹索,好偎紅促坐。人或笑之,輒雲:“誠為蒹葭,定倚玉樹。” 去江城 去江城不五裏,水淺舟膠。方旁皇岐路,間適有巨船當洲,伏淤不動,遂依古岸而宿。枯葦拂拂,時與孤雁相聞。暗想仲蔚當年,故有苦竹點綴,安所引流水環之也。濁醪數酌,亦自頹然。 五裏亭 舟膠五裏亭,意況甚惡。念江上諸賢,頗更夜行。曉起之概,十年足力,頃可無餘。馬頭殘月,亦複低眉笑人。顧山 顧山茶花,已經十年夢想。今日詣二黃,終不能至詘於足也。黃介子雲:相傳花陰七楹樓許則敗,敗必淨盡。乃旁挺小幹漸盛,如初距,其始三易幹矣。今之花杪已及岑樓,昭明手植可信。當是三百餘年作一小劫也。山多花丁,好栽牡丹、芍藥、石岩、杜鵑,而芍藥之奇於諸花,稱最勝品,可三十許。菊品二百,春秋爛然。自二黃結社於此,花品爭奇,庵僧多知佛法。 大河 舟自大河掛帆而東,望拂水野煙縷縷,橫逗林際,若續若斷。吾穀丹楓都作沉紺色,蕭蕭蔽空而下。寒江蓑笠之想,殊不減吾家誌和,但見性未能脫落如所雲“日與諸君往來其間”耳。夜扣受之不值,書以貽之。 長至 舟還江上,有操豚蹄而祝者,始知為長至夜。比入城市,寂然念老且困,不複以節序為限,曩時追逐之歡流落何許。朝來坐草堂,二孫擁膝而立,楚楚如常。自辰抵暮,絕無履聲相訪。嗟乎,聖人明四序之節以休民,吾猶及長至之賀與獻歲等,今亡矣夫。 萬先生恭 少司馬萬肅卿先生恭,有錢穀屯田二議。其略曰:礦期開發,諸有鎔販。官可勿問錢,期流通。雖轉易,無禁屯田,期於開種。邊帥兵商惟力開墾,永不報科。淺識之夫所謀毫毛,所見眉睫。少屬遺漏,爭言不利,不知舍之以為取,而失之以為得。何者?礦開則母無窮,錢通則子無窮。屯監行則邊有餘粟可緩輸,將人自為守,無頌保聚此。視渺見所得多寡、大小,竟何如哉?鄧文潔見而稱之,謂為“石畫”。嗟乎,何論萬先生闊大之才,可與任事山中相業,即文潔亦自見其一二矣。惜乎,華亭既去位,不及聞此議也。先是,萬先生試童子科,華亭異之。已官南曹有擬先生學憲者,華亭適在政府,言曰:“萬君衡士固當,何如衡吏?”遂自驗封擢郎,考功後理戎政。偶以微疾臥邸第,忌者螫之,世廟怒不測,賴華亭力救,免歸。嗟乎,賢士大夫得行其誌,用保其身,豈不以相臣哉?先生之在南曹也,壽王襯過龍江,府部迎之。大璫肆橫以朝妃,相恐無能對先生,不謀而對曰:“禮無朝後,何言妃?”璫默然。倭寇留都,倉皇閉諸門。男女數萬人,號頓城下。先生曰:“奈何先棄吾民?”悉納之。蓋華亭之保持先生,終始無間其有,所信之矣。 漕河 王先生汶上誌,頗留心漕事。卓有定算,而所言不出一方,似未盡所欲吐。但雲:閘漕要害,撚在戴村壩。某嚐按誌求之,亦略有會而未暢。今日讀萬司馬治河筌蹄,蓋抵掌可述雲,漕自茶城抵臨清,曰“閘漕”;自清河抵茶城,曰“河漕”;自瓜儀抵清河,曰“湖漕”;閘漕資汶水一縷西注耳。汶性本東入海如,會洸並山東諸泉,勢溢則東,衝坎河如瀉。萬曰:“資汶而汶東可乎?”乃取石,攤坎河口為水平。溢則縱之使東,平則西注漕而閘漕利。河水溢,往往開支河殺之。萬曰:“支肥則幹瘠,何利於漕?”此其要在堤,乃大堤徐郅延袤三百七十裏,布夫守之。於是支河幹愈深,水行地中,而漕河利。高寶諸湖,夏秋泛溢至高城數尺。萬曰:“此其要在閘。”乃尋陳平江故跡,建平水閘二十處。板湖脹則閘口縱之,饑則閘底蓄之。又於瓜儀各建一閘,湖大脹則痛泄之,而湖漕利,三漕底績河勢曆然。其雲,閘漕資汶水一縷西注。又雲,資汶而汶東可乎。此信要在壩村,可一言盡矣。記以問王先生,不識更有說否?司馬公又言,河發有候,請改期早兌,令漕船無與河怒。值此又以時運河,斷斷不可易矣。 嵇先生鈿 慶符令嵇先生鈿,清強有守,初試如皋以監使者,牒掣監儀,真故事掣者。至燕飲月餘,篋肥乃去,則藉手報使者。先生往還才六日,徒手歸報,禦史麵譽之,心銜之矣。遂改知安鄉,人或尤之。先生曰:“吾少貧,吾母以縫紉衣我。挾策詣塾,線溪新故屬也。後婚當親迎,念所著履故敝,假他鮮履著之。吾父見,讓曰:‘若恥履敝,吾恥恥敝履者。’遽解去,躡故履往。吾失歡上官以歸,故履尚在也。”嗟乎,世固有為令抗禦史者,自遂其性為務,至有上官所不能,堪直名高耳。嵇先生不易其誌,抗禦史以所不言。人莫聞知,故足重也。後補慶符,年五十七,詭引年律以老。陶會嵇曰:“先生嚐雲令威威所事也。監司部刺史持法詗刺以威我,故威吾所威者,五達之市,三戶之校,心評口訾,其為監司部刺史多乎哉。令謹事吾民,不勝事也。其曷敢不威?”予讀其言,凜凜矣。再補慶符,行詣京口,舟幾覆,有巨艘拯之,其人曰:“如皋令君耶。”以其徒拜檣下,曰:“德公無以報天,乃假手於此。”斯非自威之取效也哉。 機 天下事未有無機而濟者也,顧其用在速,緩則膠。信陽高鐵溪先生嚐判鎮遠,洞夷有相仇者,守使判輯之,不服。判乘夜徙居他山,空設其供帳故所。質明往臥榻已碎,判乃從容束帶出帳,前議和事,夷覘而神之,盡服。嘉靖間,景藩由豫章之國大璫,索挽夫,不如數,不得去。有司患之,按察王先生宗沐曰:“是紿可紿走耳。”乃陽啖以夫直,陰令衛師挽王舟,從舟不得緩□□去,有司省費千計。先是,主主事行部,霸州惡少七人,殺越人於貨,而一人逸至京,為緹騎所捕;其六人亦相繼覺,有左驗矣。會械送對簿,先一人複跳而逸獄。久不決,有旨切責,理官急,郎中仰屋歎移疾臥悶耳。先生攝郎事,即白元輔夏公抵曹,命一隸衣敝絮而伏墀左,趣召六人墀右伏。厲聲曰:“已獲,複何辭?”六人見墀左者叩頭狀,相顧駭愕,盡吐情實。獄始具,此其機發於心,湊於手,即兩先生有不得而自主者。稍稍淹留,人未有不泄之者也。何也?機之用活,緩則死。故曰緩則膠。 殺 王敬所先生嚐語鄧文潔:“子謂不可殺耶?”文潔未及對,王瞠目搖首曰:“可殺也。我畏彼,彼亦畏我。”及是時,日討軍士而訓之。阜其財,求利其器械,自度可戰,因以郤市挑之。少有次,且執義以往。雖犁庭掃穴,豈難事哉?當是時,俺酋新款,王以刑部侍郎閱視宣大山西諸邊,常為圖說以進。大要謂撫守戰三者,提衡同而三鎮形勢異,宣府撫七而戰三,大同守一而戰九,山西撫三而守七。其意要以戰為主,此非明於彼我之數,而熟識險易之形。我畏彼,彼亦畏我,猶是從旁說砭矣。或雲閱邊之遣大臣,自王先生始。 畏寒 生小怯冷,然不如其畏熱。五十後,常取時壺煨手,稍去之,輒拳縮不肯展。而兩足湯湯然,即隆冬不用火具。六十而後,絮襪綿帶猶不勝其寒。燥之以火,亦不勝。必使人以手溫之,移時,乃得數晷之熱。應是水下而火上,水枯而火炎也。火炎而不降,水枯而不勝,上下不交,潮汐不信,生理滅,人道息矣。吾每正襟危坐,不知其俯有時,而睡其斯之故歟。 江陵 江陵既秉政上六事,內有飭武備一款:“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嚴軍政,設法訓練。每歲或間歲季冬農隙之時,恭請聖駕親臨校閱,以試將官之能否,以觀軍士之勇怯。”上然之,將大閱科臣,駱問禮訾之曰:“大閱古禮,非今時所急。不必仰煩聖駕親臨。”又曰:“伏乞先其所急,留神萬幾以勵庶職。”又曰:“爨端宜防,巡幸宜謹。”蓋隱然與正府抗,而江陵弗罪也。且曰:“始以為可行而行之,繼以為當止而止之。誠便國家,輔臣與科臣之言,何擇乎!”如此心事,猶謂江陵逼,無大臣之度者,何也? 邊賞 邊功論賞,當先將士。就使主議者,發縱指視,允為功人,亦不得與摧堅陷陣比。江陵在政府,遼左大捷,擬票加恩,必以將士為首。其時,該鎮諸臣首敘總兵,恩齎獨厚。雖總督巡撫身在地方,親理戎事者,亦視之有差。此真宰相之事,不易之論也。武夫力而獲諸原,書生坐而專其利。夫誰堪之?江陵辭恩跡雲: “皇上以大捷告廟,自引衝年涼德,必以成功歸之祖宗列聖。夫以皇上之明聖,猶不肯自以為能。臣等何知,乃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且閣臣以邊功受賞,亦自近時有之。非吾祖宗盛德事妙哉?”讜言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耳入 錫山六和院,僧洞明主之,其人耳根圓利,蕉團欒坐,便可吐析一乘,如觀掌上罨摩羅菓。往見三際亦爾,際二歲失明,經、律、論三藏之文,皆從耳入,還從口出,未嚐錯一字。後居練水清涼僧舍,漸曉波畫。人或問之,輒曰其義當如此。 王世周 王世周談際都不及李長吉,心寔好之,故是巧持門戶人。王開美客苕紀遊,便欲破垣而出。天竹 盆中天竹厄於牧而盡,雖蘖不複長,計五年矣。有教某植之土者,屢沃不花,長亦不逾尺。或雲不取沃,如法,輒茂。星丸累累,光瑩鮮碩,不受氛滓。嗟乎,既折不害,又辭腴而就瘠,南方花木性故有如是耶。尚覓嵇含疏考之,往歲嚐乞金錢於顧附巢,雲隸竹譜知卉木之挺而直者,皆竹也。天竹色丹渥丹,盛明之象也。於方為南天之正位,名曰天竹,將謂是歟。 許媼 許媼者,能釀白漿相貽,又能儲一醅待給。醅耳盡缺,其意不厭當年。白衣人邂逅,間何得便了一局。周泰叔 葉先生雲嶼嚐語某:“吾幼婿佳。”幼婿,周泰叔也。往讀泰叔試義,謂有擒刺都不自旁門入。雖複落落,將必售。泰叔見某近草,雲足一步一回,首尾一筆。 孟夫人 孟母葉夫人,賢母也。性好文史,能為五七言律。吐音韶麗,有作者之風,然意頗矜秘。嚐一見之王世周,許不下數十章,朗朗可誦。夫人所居虔潔,多異徵,嚐注水給洗,水中忽現梅、菊、水仙相,花葉宛然,經宿不散。夫人喜祝曰:“為吾見者,顧見蓮花。”質明,有蓮花半妝如畫,經宿亦如之。嚴誡侍兒勿泄。女仲歸寧,為某說如此。仲卒,夫人哭之慟。對二遺,輒嗚咽不勝。今日聞夫人召爾彰侍寢,覺五內俱貼。昔陶周望幼喪母,嚐詣趙端肅。端肅為設飲食,入內屬尹夫人主之。夫人摩周望頂□□小去,毋獨從父遊。良苦夜寒,誰為覆被者,不致□□□□淒惻計,爾彰侍夫人,寧獨安郎鄭母畫獲得之事,將□有聞焉。 冰壺 擁絮透冷,覺翎片霜花將封瓦縫。又殘月映幃,直欲排空而入。窺觀天際,始識冰壺。鄧文潔 鄧文潔善病,善養生。嚐等世羿彀,而欲逃之,自謂楚越肝膽矣。猶然我也。已在告則甘不能而置之。托跡僧房,亦岡習禪定。若起若臥,惟意所適。乃恍然見其端倪,而未有以證也。每誦斯語,輒思徐聲遠詩:“空齋無長物,並欲去蒲團。” 許元倩 夜與元倩、仲嘉、僧孺語,意頗忽忽,不複能另辟一境以相娛樂。杯巡之際,如了成局。元倩又言,月冷房空,政賴女孫婉慧以消寂寞,天又奪之。某亦相視淒咽。昔香山居士見龜兒解吟,臘子裁服,故是人生佳味。後成涕泣,乃形之篇詠,至謂兒女不須多能,又金鑾子猶是懷抱間物。既歿三年,香山見其乳母而流涕。彼何人哉? 未見此人 譚公亮將有疾,念不忘吳在大、徐思曠。每諄諄言之,深以不得一見為恨。尊賢而不能容眾,於今世未見此人。然在大之沉毅,多燕趙慷慨之風;思曠之清純,絕無有學有養之氣,於今世亦未見此人也。 萬情 窮愁入詩,則工醜獰;入畫,則肖乖戾;入傳記,則奇。是故世界合而知缺陷,萬情合而知不平。香山之詩,謂之俗不知窮也。獻佞之文,謂之不肖不名其醜也。庸庸十指,許大氣力,乃欲翻缺陷之案,強貌全人。其孰定之哉? 夢 天宇四垂,如藍色錦。五雲飛湊,浮昱如水,淪漣如雉子班班,時有白霞如點雪,如屯絮。界五色中虛丈許,其藍特異,如鋪翡翠;如空青潑三星,綴之如夜明沙,如初夜長庚英剌人眼。又南折可二十丈,明月空懸,如梨花春半溶溶;如秋中露下光濕空際,男女列拜於庭。某亦仰睇周視,如天水動搖,久之不滅。自詫吾眼忽開,便得未有。既覺,如吸上池水,肝肺盡涼。知其在夢,不欲醒。意將卜之且否,否不如住境,雖然,猶恐習而不知其異也。甲寅十一月二十一日,五鼓半,環政從屋梁墮,冷徹四壁。 清貧 貧則清,則人清之矣。惡乎,貧知希則貴,則人貴之矣。惡乎,希夫,夫非騖清而求貧,欲貴而卻知者也。竟於不貧,而人鹹知之。是故安分之人常贏,出位之思必辱。 幸名 履其事者集其名,故有履之而不名者矣。攖其害者食其利,未有攖之而不利者也。是故造化靳名,未嚐靳利。幸利者存,幸名者絕。徐文長 徐文長,小時與張氏子同裏巷,無一日不三四至竹馬禰襠。一趣而到門,自屋畔庵左抵衛署右衢數百步間,風塵縷縷昏一巷,皆文長與數童子所蹴踏也。張母獨憐之,至則啖以粔妝餦餭,或出果餌入袖中。戲劇而蓬垢,則為櫛沐;綻為針紉汗熨,不憚細瑣。而張母家故將軍也,文長時備戎物,或弄劍槊,引弓相與,牽櫪馬不轡而馳,且射衛墀道中,超台級墮跌損壞。母終愛之,不色慍,亦不甚禁詬。兩兒子意若期以闊遠,不屑屑事兒女箱束。此等文字幾入鬼道,卻妙甚。命倩急取佳箋錄之,然不令兩孫見也。昔莒州公故有慧兒,舞象之年,輒好會真傳。公語朱夫人將束之,夫人笑曰:“恐不解,安用束?”公默然。 易地則慕 山人集多名爵,僧集多名人。未嚐名爵慕山人,名人慕僧也。雖然,今之紈扇多畫寒林雪竹,易地則慕,故誠有之。純常 負日者忘其腹,向火者遺其背,此補救之術,非純常之政也。重綿而居,溫徹四體,無陰陽之患,其孰能易之。故曰:王道平平,孤裘貂帽以為觀,而民始苦寒矣。 時大彬 時大彬之物,如名窯寶刀,不可使滿天下;使滿天下,必不佳。古今名手積意發憤,一二為而已矣。時大彬為人埴,多袖手觀奕,意嚐不欲使人物色之。如避租吏,惟恐匿影不深。吾是以知其必傳,雖然偃蹇已甚,壺將去之。黃商隱曰:“時氏之埴,出火得八九焉。”今不能二三,蓋壺去之矣。故夫名者身後之價,不可以先,不可以盡。吾友鄭君約之塑也,雲陽死之。夫先與盡猶不可,況其有兼之者哉。悲夫! 破躁 有徐行雨中者,人或遲之。答曰:“前途政雨,此破躁之藥。”而聞者以為可笑也。蘇子瞻舟淺江灘,作書不輟,殆是雨中徐行者耶。文人 近世文人好訕濟南,多拾其一二險句累辭,轉相口語。如昔人言楊子雲以艱深之辭,文其淺易之意,政不知能言楊子雲者,必真見子雲之為淺為易,曆曆可揭示人,而又自能滔滔汨汨,不艱不深,以成一家之言。可以俟後之作者,而不惑然。使後世複有楊子雲,猶未必其言之盡是也。今之人何鑿鑿也,嚐複按其人之文矣。鼓掌盱視,自喻滿誌乎,則未有不為險句累詞者也。其為險句累詞,又未嚐不顯然出於濟南,而無所顧忌。猶曰文須獨造,安能為昔人所嚐。為今之人何鑿鑿也,意殆盡,愚一世之人。高閣濟南,惟吾所恣取。而一世之人,果不能出其相愚之意。嚐試一臠,縮舌去之曰:“某家嚐雲爾此。”夫以耳食者,所謂一解不如解歟。吾於濟南,直見其縱橫六經,跌宕子史,如黃河決溜,雖至於不可窮詰,而終為天下之奇觀也。雖然英雄欺人,故時有之。 野 每見作達之人,輒欲嘔。見野老,則忘夫非吾未能達,而自忘其野哉。雖然作達政可嘔,故有野老而作達者矣,政複可忘。情有餘 絮善而稱必有餘。譽節口,而規不免煩言。故是吾情之有餘,終為人理之不足。難易 遠之有望易,近之不厭難;貧賤不移易,富貴不淫難。戲書 花之光浮昱,水之色蕩漾,雲之影捷出,香之韻乍來。□□之際,殆不可得而傳。偶讀梁鴻傳,鴻既死,□□要離塚傍曰:“可令相近。”念忽至此,輒書之,某亦不解何所起也。 繡野橋 舟抵繡野橋,望西城門,不覺占袖憶昨歲與王季和從朱伯還夜飲歸,膠舟於此。俯仰之間,伯還已成陳跡,豈不痛哉!自邵茂齊死,欽愚公繼歿,覺桃花澗水嗚咽,吳閶簫管無聲,寧堪華亭鶴複爾寐寐耶。披襟解帶之致,而今而後政不可得。 先輩矩矱 陳顯達言,蠅拂麈尾,是王謝家物,汝輩不須捉此。其言甚善,顧使子弟捉得麈拂,亦一快事也,惜乎未見其人耳。先輩多矩矱,博奕飲酒,雅非閨門之懽。獨王京兆嚐率子弟圍棋,雖複推敲之際,樂然後笑,未嚐發聲。先君歸語予,此老風流,故非吾所及也。 物色人 邵仲書初不喜{艸舜}如,輒語仆物色二字,姑未相與。今日見舜如,即未盡者都佳。夫知不美之為美,如仲書,可與物色人矣。江右奇文 癸醜九月,文起偕孟長,邀丘毛伯遊青丘,掠予且止,受之當會。座已列觴,千頃雲下。問陳大士,毛伯,頻頁額曰:“良苦往與大士,閉門作義,獨形影自憐耳。”某問毛伯,王淑士言,尊為文,至多可一日數目。毛伯笑曰:“有之。昔郝仲與自關門戶,幾欲嘔心。顧莒州向郝索稿,輒得四百五十餘篇。苦心人功行圓滿,不乃大適耶。”毛伯大笑。泰昌元年冬,留源彙丘陳行卷、暨艾千子羅文、止費無學諸稿為一帙,題曰“江右奇文”。書此。 花朝 風達竹間,輒成大和。予家居無竹,不知其甚若是。早間聞之悶然,曰花朝若此,其如歲占何?啟戶視之,則雲物澄鮮,冷風翏從東北來耳。陶周望將發天目,夜{淮又}雙清莊溪流,觸石作聲,徹曉來枕上,周望尤之曰:“雨甚,不成行矣。”夫陸處之民,不識溪聲,何怪?而予乃不辨風之敲竹,真可發一笑也。 閑 夜無穿街之鼓則閑,村無驚夢之嚨則富。吾於今日見其象矣。往時踏月,見酒薰綺暖之處,多發殺機。即有念者,常不能自主。夜來啟扉,寂然緩步裏許,百道虹光,黯黯穿窗而出,作寶光色來著人麵。不謂疲暮,複逢其間。 邵家郎 頃見茂齊郎拱揖如成人,心喜,輒複淒咽。我每見吾家孟爾彰,舉止顰笑,轉捷而終,似無所賴,如空遊之魚,惘惘不知所止。豈孤者之神自相輸耶?邵家郎生三日,病疫,茂齊憂形於色,懼不免泡幻,戰戰皇皇,汗出如漿數矣,乃不能見其勝揖時。悲夫!悲夫! 硯池水 東西洞庭山,鬥氣湧水波,千裏喊沸。而濱湖一措大硯池中,亦應其類,陡然起立,可憐哉。小附其大,智量乃爾耶。洞庭君聞而笑之。然不知俊廚顧及朔蜀,洛黨戰蠻,觸於角端,分主奴於夢寐洞庭湖。洞庭湖亦若是焉,而已矣。 李緇仲 茂初書齋石峒先生,列盆景處也,緇仲出百義質於此。某與緇仲交十一年,其文不下數變,愈變而愈逼古。翻空征實,無非篆籍之文。昔安元旭見某刻,語王又新曰:“今日又讀《世說》一遍。”王笑曰:“不然,前有《世說》,今有茲刻,恨不攜緇仲義。”視兩先生當雲:又見枚乘《七發》也。 顧氏社 往遊顧氏諸兄弟間,約為社,都在舊府東園,或霖雨堂中。時合時分,凡七輩雋者,五人盛矣。憶昔庚午,先君器仙居沂水於陳橋。庚辰,奇元城於髫歲。丁亥識今進士於草堂,謂氣骨深穩,神宇和粹,應受福德。其明年戊子春,見連城,驚喜,必今秋摶風之翮。未數日,而先君歿。是秋,連城果雋進士,以丙午鄉薦。又十年,登第,先君之言不失一二矣。獨元宰善病,元亮間居,每一把臂,不勝今昔之感雲。萬曆丙辰春三月,潤州古樸堂記。 劉思諧 中翰劉思諧,貌如敦彝,多奇偉之識,而必依於厚貲選中,未見此人。其郎子約有俊氣,未便了然於心。手需之,將自及。思諧與汀州翁善,因是館予。予自知非其任也,為相念特至,不敢不一往。思諧於此道最有力,即錙銖濃淡,高下莫能遁也。少與華玨、徐大用、笪繼良弟觀文相砥勵。四人者皆得之,竟失中翰。天意豈有待耶?丙辰記。 繆仲淳 憶與仲淳交,自壬寅馬經庵始。癸卯,予病血,日夕臥。公亮、南軒、仲淳為製方與之。癸醜仲淳在王子顒許聞世長病,馳過草堂,執予手,言曰:“元長豈可無此阿弟?特請視之。”視之而有憂色,予曰:“頃以足下自天降,今奈何?”仲淳惋然曰:“即天降,奈何?今日再晤壅城。”為識其語,令吾後甚無忘仲淳也。 昆腔 魏良輔別號尚泉,居太倉之南關,能諧聲律,轉音若絲。張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之屬,爭師事之惟肖,而良輔自謂勿如戶侯過雲適。每有得,必往谘焉。過稱善乃行,不即反覆,數交勿厭。時吾鄉有陸九疇者,亦善轉音。顧與良輔角,既登壇,即顧出良輔下。梁伯龍聞,起而效之。考訂元劇,自翻新調,作《江東白薴浣紗》諸曲。又與鄭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陳梅泉五七輩雜轉之,金石鏗然。譜傳藩邸戚畹金紫熠熗之家,而敢薴必宗伯龍氏,謂之昆腔。張進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輔校本,出青於藍。偕趙瞻雲、雷敷民與其叔小泉翁,踏月郵亭,往來唱和,號南馬頭曲。其實稟律於梁,而自以其意稍為均節。昆腔之用,勿能易也。其後茂仁、靖甫兄弟皆能入室,間常為門下客解說其意。茂仁有陳元瑜,靖甫有謝含之,為一時登壇之彥。李季鷹則受之思笠,號稱嫡派。 淚零 往與陶逸則周旋北山下,彌連數日。時湘夫人初到翏城,為歡如不及然,其情誌頗能得之飲酒談笑之間。其後四年再題書,不類多斂華就實之思,友輩中可喜人也,自是不複聞問。薄味玄思,致精爽有氣骨。既歌鹿鳴,稍似華豔,亦其本色,非強作之者。虞山數月往還,便成千古傷哉。吾邇來匿影白石軒中,度日如歲。偶逢故交,輒問訊當年人物,罕有詳者。念此寂寂,無言淚零。 樊伯慎 樊伯慎言,名宦去思是先孝介意外之事,置田輯宇是昆山人法外之情。據王豫章批允諸儀部魏孝廉之請甚善,終是昆山人可問,樊氏子弟不必問也。伯慎有妹婿杜子堅,名鈺,年十八,落筆如古敦彝寶,色瑩然。獨居山中,遂精六壬之用。伯慎不輕許人,為予誦子堅,不去其口。 許文舉 許文舉將侍臨穎公,過存朋友,戒黜僮仆然後行,裏人嘖嘖歎羨之。士大夫不徹此章,終倒牆壁。張可庵先生有言,貧士登科第,但要牢立腳跟,轉動一步,不得一步伸縮,步步須與走過。此解殊有味也。吾深有望於斯人。 劉中翰 潤州士大夫如徐行甫、華德夫、劉叔熙,可謂君子。惜乎皆無年。當德夫被逮時,劉中翰許嫁女與其嗣宗沐其嗣甚偉行甫既死,遺孤學古方稚小,中翰亦許嫁女與之。每月朔,必就徐檢校器物,量度錢布出入,長則籍而還之。叔熙有子夢祖翼,祖□甚,削中翰為籍。所入劑所出,十年而不怠。學古有文,自可脫穎。宗淶以尚璽之恤,升成均弟子,中翰意亦少慰矣。獨夢祖永川青衿翼祖有雋資,婿於延陵,不知學就否?中翰□□□,殊可成進。朱方黯曰:“子約氣直上,駸駸欲 □,騮騮前矣。” 檀條 檀條金山□□者,住甕城屏風街,亦有之氣韻。故不逮大功坊,青□百氣稍觸,使人有居京洛意。湘君 湘君嚐自課孫,孫偶瘍,不詣塾,湘君自教之。既一月,見者訝其孫動止有式,多雅步,一所親詣湘君許。庭戶寂然,孫擁榻作字,君亦讀書不輟。 道伎 道人葛了澄,故陳州諸弟子,觸憤學道。自言我於諸行稍習便詣入,獨持缽一事,每旦發憤為之,至則赧怍而退。積四十五日,始得不怯。唐應德與羅念庵分門持缽,入期會寺中,就所施多少為優劣。既會,羅缽常盈,唐或竟日無施者。因以此自定其操。昔謝尚能鴝鵒舞,王丞相問有此理否,謝便著衣幘而舞,坐客撫掌擊節,謝府仰在中,旁若無人。阮千裏善鼓琴,人或諷之,無貴賤長幼,皆為彈,終日達夜,都不知向人所在。此際功行,豈複有道與伎之別耶? 凡例 有乞書馮鹹甫者,必廉其困頓時乃肯下,否即善價,都不得乞一字。裏富人求書墓石,謀之其客,客不許,久之曰:“可行矣。”乃令富人持緡錢數千,與設凡例,約五文下一字,取籯納之。為欣然下筆,書石將半,馮目其籯曰:“已足。”遂不複作。昔裴晉公祈皇甫持正作福先寺碑記,酬以千緡。皇甫怒曰:“碑文三千字,一字一緡,更減不得。”裴笑而足之。張子曰:“吾欲處皇馮之間,半則不半,滿則須滿。” 視履編 視履編故贈司徒李濟美先生,平生視履之作,分章名篇,紀錄詳雅。予嚐得而讀之,意頗不便翻閱,何如裁為年譜如指諸掌乎?發意良久,未即語人。而先生春宵見夢,談笑動止,宛若平生,執手叮嚀,意欲以此事相屬。某亦心許,徐君允謀掛劍矣。夢回兩驟,令留源書其事,請以一月程圖之。先生與家府君誼敦管鮑交,定生死念,無所自致於九原。此夢何容泯滅?又晚年訪舊,意思彌增。雖複垂老多病之餘,不忘草堂相對。每一至,輒促膝相語,動移晷刻。某愧不能為主,竟談而退,猶複步步惜別。平生抵掌之歡,幽明永隔,人世會合,蓋可以忽乎哉?甲子正月十四日記。 小青 長洲許仲謙見示小青集,湖上異書也。首冠一傳,卻是俗工寫照,正遠神情。青詩雲:“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如此流利,從何處摸捉,戔戔居士許大膽識乃爾,放筆自恣耶。集中書應入《昭明選》,不爾品外錄中,豈得無此。 新嘉驛 □鏷拈出新嘉驛題壁三詩,首絕雲:“銀紅衫子半蒙□,一盞孤燈伴此身。”恰似“梨花經雨後可憐,零落不成春江行”。十三日抵雄縣,又於客館得四句:“妾心江岸石,千古無變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風波生。”後題“銀紅衫子古虔李秀書”。然則新嘉驛詩其為李秀作無疑。江亦可人,居然不俗。丹徒鄔善夫索和秀韻,竟日不得一字。非關才少,正患情多。 蘇渙 杜子美詩序雲:“蘇大侍禦渙靜者也,旅於江側,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絕久矣。肩輿江浦,忽訪老夫,舟楫而已。茶酒內請誦近詩,肯吟數首,才力素壯,詞句動人,接對明白。憶其湧思,雷出書篋。幾杖之外,殷殷留金石聲。賦八韻紀異,亦紀老夫傾倒於蘇至矣。”按《唐藝文誌》,渙少喜剽盜,善用白弩,巴蜀商人苦之,稱白蹠以比莊蹻。後折節讀書,進士及第。湖南崔瓘辟從事,繼走交廣,與奇舒晃反,伏誅。據此真與靜者不類。世人不達變化,遂謂子美譽渙太過,亦何知言與人迥無交涉?渙在廣州嚐作變律詩十九首,其一曰:“養蠶為素絲,葉盡蠶亦老。傾筐對空床,此意向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禍亦不在大福,亦不在先世路險。孟門吾儕當勉旗。其二曰:“毒蜂一成窠,高掛惡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斷魂為飛。長安大道邊,挾彈誰家兒。手持黃金丸,引滿無所疑。”一中分下來勢,若風雨隨身,如萬箭攢,宛轉迷所之徒,有疾惡心。奈何不知兒,才力素壯,詞句動人,接對明白。夫豈虛語當年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絕後,不免伏誅。要當以世考之。 子美六絕不學前賢畏後生,是今人通病。不薄今人愛古人,是作家要訣。 章子厚日臨《蘭亭》一本,書必不佳。吾欲日誦子美六絕,一過應非小補。惡夢 某居貧,無酬應。一切酬應之文,皆是為人作奴,心厭苦之。而其人或有以某官功德未揚,某事避忌宜竄,令人欲嘔欲割,無地自容。幾欲焚燒筆硯,誓不複作,勢未能也。春來無此念,頗自寬。夢神相苦,便發狂大叫,□雞破之,不覺欣爾有喜。因念世間惡夢,覺已思之,亦是一適。李太白《夢遊天姥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較此又是一適也。世路惘惘,正苦不覺耳。誠覺,亦焉往不得自適乎。正月念三日記。 病中 杜子美戲為馬墜歌結雲:“君不見嵇康養生被殺戮。”固是真語,卻有屠歌兒舞健氣。樂天病中詩雲:“病來城裏諸親故,厚薄親疏心總知。惟有豫章於我分,深於同在翰林時。”雖屬婆子話,須要知得,但是開口便俗。 春秋 天下《春秋》義無先王氏,而安福鄒汝光輒語人,此事但對胡傳看。外論自公,蓋自謂勝之也。然稍聞辰王公終年作義時,借格力於鄒理,或然歟?然而弘偉精健,兩家正不相及。頃求兩家四書義於許文舉,文舉口:“不是說先輩便佳,固自超乘。”予笑曰:“正欲以此事相煩。”文舉默然,坐久乃去。 溝壑 往與王孺和言,誌士不忘溝壑。此語大尋常,但少人跡不到處的溝壑,可安意行其誌,斯為苦耳。今日讀放翁《姚平仲小傳》,陳眉公署其尾曰:“西子入五湖,姚平仲入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直是不見末後一段醜境耳。故曰神龍使人見首而不見尾,予深有味其言,因語留源,要是此老省得。 優劣 外父顧厚田,名允烈,隱德弗耀,大都如騶虞潛深山,雖複不踐生,草世不得見。 神廟乙亥冬,院試聞而賞之。是夜碇宿荊溪,故周禦史玄暐合樽促坐,甚言今日之舉可使人心不死,天理常存。引滿更酌,喇喇不能自休。眾客色動,皆有滿誌之意。學校優劣談何易哉,而今世以千謁覬優□開媒進之路,比周免劣兼懷肥橐之謀,險陽鬼馘,莫可端倪。天漏地震,星孛晝晦,不可謂侁侁胄子無關氣化也。悲夫! 不必 物以類聚,青襟那得餞□;軒業以群分,圓顱何用談舉業。此皆理之不然者,看來事亦不必。遠別 飽暖生淫,直是敗國亡家之本。是奸必殺,誰非聚{鹿匕}喋血之根?是以聖人明微,吉士遠別。不妨 不妨淺衷易盈,但恐多積不散。不妨入眼難合,但恐去人太輕。太輕之去,毒於刺心。不散之積,臭於聚穢。 卷十三 醫王 潤有何繼充,遂令城內外無餘舍,水次無餘塢,老少婦女無餘間,輿無停晷,爨無停薪,手無停批,口無停答。殆駸駸在世,醫王山中宰相矣。繼充診人不活,淚蘇蘇自落。 馬參政 偶經鴳適園西,見馬參政著半臂,獨往來秋葉間,眉宇有營構之色,當是其吟安五字時耶。參政黑頭謝事,夙有棋癖,與人奕,都不欲饒一子。猝遇國手無所乞,然聞其落子日勝,今年七十矣。作詩滾滾不自休,日可數十紙。內外子孫歲時羅拜,常百十許人。世間黑頭公如參政,政未多得。 吾物 會金沙友人來移夏至祀,今日雨如注,幾不能迎主於廟。甫灌雨稍間,既畢禮,啟函將潔之。而桐自虞山還,潔奉以入,仍奉祧主潔焉。仰視榱棟,顧謂桐:“吾家世奉當於此,荏苒一百四十年。蘋藻楚楚,幸不匱祀。長子孫其中亦不他徙,異日者令我為高屋宇如故,豈不大幸哉!”朱方黯曰:“頃聞友人言,人未有終其身不徙居者。一姓四世,歌哭於斯。盡城之南,比不再矣。”吾每笑人此是我物,聞方黯語,故自心動。 陳抱元 陳抱元樸茂而文。視其弟銘金京口,依麓循澗,輒回。白首割炙分甘,歡爾休暢。吾亦為兄,曾有弟,嚶鳴一樹是何年?櫻桃 他山櫻桃仁核,潤州櫻桃核而不仁,尖下有線紋如桃,作水紅寶色。土人以四月朔開園,縱士女遊觀,謂之櫻桃會。陳伯銓摘其最者見餉,光明浮昱,令人不忍下咽。 鰣魚 漁子漾舟江中,網鰣魚。甲光向日如銀,潑潑耀水上。一鱗傷損,即浮幸脫逃,不複活。吾聞孔雀被網,必自殞其金翠,不使流落人間。鰣魚愛鱗,當猶孔雀愛羽耶。 蝗 飛蝗蔽空,食許時不見天日,中有一線可諦視,其高厚不知幾丈許也。縣官責捕甚急,劉中翰一戶捕可百八十餘石。或雲句曲道中積蝗如山,蝗中出人,焚燒殆盡。 鼠 田鼠紏結如桴,蔽江而下,竄入蘆葦中,根苗立盡,沙亦崩殞,此江南怪事也。張養默從白門來,以二鼠見際,短尾方喙,視鼠特小,而足稍長,不類鼠,其色沉赤,或曰非田鼠也。嘉靖中,有群鼠銜尾而渡,然不滿萬。今日之怪,穿街入戶,遍滿城都,動以萬萬計。於事應將何如? 來 客問何以徒步,不假肩與,予笑曰:“偶避嫌耳。”客問何故?予曰:“年來尋訪多取道,不行闤闠間。朝來不得已一至焉,而勢佃之糞,具借職謬進虹霓,鼻息潦倒。優伶之肩輿,遮衽齧膝,相望於道。可令飛黃圍玉之禦,泚然無色。吾豈肯奸之哉?”客大笑而退。宦仆某者,貲買劄副,冠帶儼然。遂置酒張樂,與客勸酬,七日膂絕而死。又有某者,貂帽絨裘將過。一失勢,家眷從輿中墮地輒死。此二事頗為邑中所傳笑。而謬進鼻息,優伶之徒,揚上自喻適誌,不知戒也。《易》曰“負且乘,可不懼”哉。 朱虞卿 諸延之心事不愧古人,弟婆心大切,徙義太速,聽言太廣,時亦有直道之累,要不可謂延之負人。每傷直時,其弟虞卿能左右之,至麵發赤而口譏諍者數矣。延之嗒然,而受憬然,而從此皆非人情所有也。延之苦貧,行義常不能給,輒夜起傍徨。虞卿知之,傾囊勿吝。吾鄉魏莊渠先生講學星溪,學者日進,待潤者亦日益。先生弗能給也,必問之其弟東溪翁。東溪翁如教立辦,當時人爭相語莊渠之德,故難為東溪翁矣。諸氏兄弟蓋不愧其外皇父雲。 於昭遠 吾每笑於昭遠,舍梵川處雲巢,乃不知其胸中丘壑爾。爾亦何往,不得大山長穀也。故不免昭遠笑人。拯溺 劉中翰拯溺江口,其德甚大,殆所謂實行其事者耶。興化舒氏,李阻修內家弟也。乙卯秋,兄弟渡江而死,奔告中翰。不逾日,便拯出其長者屍,屍全無害,其小者烏有矣。中翰悶然問何所,憶其仆雲,憶有匙係麻裙帶下,又線蹊鈐記,劉漫唯唯。越十二日,江人來告,已得裙匙印記矣,取鑰合之,宛然舒氏子,不盡葬魚腹。於其子之子,孫之孫,豈細故哉。近有詐溺以祈賞者,江人知非是,將勿與,中翰必與之,毋令有不然之懈也。 雪堂社 雪堂,王子爾瞻所居堂也。社自丙辰中秋始,再會歸庵,再會梅花草堂。社凡九人,曰元長、曰文休、曰開美、曰仲從、曰爾瞻、曰端木、曰卿玉、日漢石、曰幼疏,而顧子子貽往來其間,王子又召姚生圖之倪子伯遠,為寫竹石琴樽成一帙,將以記歲年。昭勝會傳之將來,而丁巳清和月,王子溘然逝矣,豈不痛哉!當王子之卒也,予在潤州,方假寐。見兩人掖王子相造,色慘悴甚,淚痕瑩瑩然,輒驚寤。而顧章甫以書抵予,道王子記白玉樓去,豈不痛哉!今夕檢舊稿,得《雪堂社圖記》,再書其事。 破山 甲辰訪破山寺,始識長老無著,遒爽有氣,開士中了了人也。達禪師嚐入此山,有乞施者,師署其冊雲,某甲舍銀一分,以付長老曰:“可亦爾。”長老曰:“貧道為十方主進安,所得一分而施焉。”禪師默然。蓋其鋒穎如此。其後破山常住為缽庵長老,精修淨土,而無色力純。以身教化人,不久謝世。其徒六空者,威眼辯舌,盛有血氣。能言其父為何心隱,爾連係江右獄中事,神情都往。今亦稱古人矣。人之雲亡,破山寺安能無寂寂乎?無著故具眼,然見子輒多俊語,可追而憶也。缽庵雅不欲以言自損其氣,而為子指授方藥,則□而不休。六空倒屣,欲傾香積,豈其有夙因耶?伊君弢自破山歸,具言今日狀,為之慨然。蓋去來本無,而情鍾我輩,東坡故言之矣。 月夜 夜來聽柳州韓生收放明月,滿飲數杯,陶陶然。顧蔡與呼之疾出,閑步水壺中,戲捉枯樹影,恨不借韓生杓作傾瀉狀也。已過小樓,食雀數枚,再飲酒一升許。風來吹麵,薰薰有暖氣,疑是海棠亂開,垂柳拂鞍。時酒歸月下,昔人當不妄作。 數 宋羽王訪某草堂,既暮矣,勿勿別去,自怪不能為主,而周安期、張元玉適至,乃又許飲。朱子魚遂偕往,為賓為主,故亦有數耶。吾鄉關法,甫昏,而疌二兄必欲出關,乃取小艇飛渡。水口苦旱,偏欲水浮,不須陸走。豈吾黨多變幻若此乎? 善處時 阮籍未嚐臧否人物,口不及世事,然禮法之士嫉之如仇讎,其為臧否大矣。昔與世周會王淑士,座有時客作達者。世周僥首,挽其袂而刷之,竟日都無一言。既供,具瞰啖不輟,踉蹌而去。其容甚和,人豈有嫉之者哉。故夫善處時者,無過世周,而人鹹以為海鷗野鹿也。今亡矣夫,今亡矣夫。 金先生 某六歲入小學,師事同裏金思齋。先生蒼麵修髯,苦吟多佳句,亦時有謔語,傳聞裏閭間。裏人嗬之,先生意乃大得。嚐元旦為鄰家書聯,語微剌鄰,翁不知而揭之,睹者失笑。鄰之婿馬某,登牆詬先生甚厲,先生怡如也。子雨武選體不勝衣,好談封狼居胥事,聲色俱妝,未久卒。無子,母華婦亦華氏一女,嫁某,今不知所在,然老矣。 征文 嚐以寒宗世譜征文四方,無多應者,獨酈陽王公為譜,引臨川湯先生序世,略中表叔晉孟嘉作,十讚光被,幼殤兒女矣。臨川寄我此序必傳,勿與不知人草草。某政恐知者不作,不免惶懼耳。 神往 李中丞方嚴自持,好觀諸伶作伎,絲音感耳,都能辨識其非是,耳根差老時亦不辨諢聲。則編修公附耳分疏之,順翕翕開動,亦時與兩孫按拍耳,語不覺失笑。登李氏之席,令人神往。 旱甚 旱甚思洗,銘金適以蔬盒至,急呼伯銓酌。飲之三爵,頹然,縱水揮洗,甚快。曳履不衫,當風搔首,如三四月時,不知其冬且至也。銘金雲,土人掘地得煌,去土不盈尺。傳雲螽斯九十九子。剖之,果然。良可懼矣。 縕才 龔季弘以沈啟南文休承二紙相與,曰:“將寒,為子取縕。”季弘之貧,故不減仆,其念故不可辭。某將送裝潢家為二卷,縕才足,可無憂矣。季弘修然有骨於世,多所不屑。仆雅重之,頃與語,乃不知其了然有度又如此。吾欲勸使竟學,如季弘者,不有立於先,必有述於後也。 二業 歲壬戌桐請命守淳治詩。予笑曰:曩與王幼文先生讀書,沈聲遠許每課《易》義,輒語予,悔不習詩,抹煞多少風味。予心識之。而季思還自武陵,為予言黃貞父之善《易》也。貞父猶曰:吾解《易》不如解《詩》。昔者匡衡善說《詩》,令人解順。而海虞桑民懌,自言直可令匡衡順解。雖其言不遜,此可以知《詩》義矣。頃來病甚,鬱鬱無與語,輒飽丹砂剌鄒臣虎、李愚公經義授守,而以太仆貞父之作與安,未嚐不歎葩經之妙。人思一臠,乃若四聖之書,茫無下落。如太仆,乃許主盟此道耳。貞父自言不如解詩,果有此理耶?先君子一生拮據,稍有累蓄,挈授不肖,竟以盲廢,遂使朱黃之業化為爛草。行年七十,乃欲幫助來者,令二業並興。恐似以蚊負山,而蠡測海也。書此自勖。 明媛 徐小淑詩高自標位,雖複婉麗,床頭不乏捉刀人。故是凜凜陸卿子,幽清古澹,如謝道蘊談玄,融米成汁。遐周所謂匪簪珥之瓊株,故秇凜之火棗,良非虛語。國朝楊用修婦,獨建旗鼓,雄視一時。吳有顧氏,稼陸完子為婦。有集數卷,完敗流徙,盡為家人所火。其被逮一絕雲:“昨日濃妝上翠樓,今朝含淚下扁舟。當時若作田家婦,無此榮華無此羞。”聞者憐之。又吾鄉顧莒州婦朱,吐音宏暢,多作者氣。惜其稿不盡傳於世,令千載之下,謂班、曹、徐、蔡代有其人,於斯特盛也。 小家相 水到渠成,斯語故不可易。然到時誰不忙錯?不若預為渠以待水,縱小家相,故是安閑,但自揣不能行耳。楊長倩 楊長倩宅湖之中,秋水長天,渺然一色,遠睇飛鳶,踮立水際,故不減武陵畏壘。夏秋間,龍吟湖底,煙霧翔湧。吳在大雲:“此時卻疑身處混沌矣。”予每想至其處,一水之隔,僅僅朝暮,而不知途者邈若河山,可笑也。長倩許我尊絲千縷,當乘與訪之。 淳化帖 馬大參之尊夢澤公,嚐藏淳化帖,時號善本,留予聞雁齋把玩。當數月後請質米,弇州遂不知所在,或雲大參傅寶之,裝如故榻中。故有孫過庭書李濟美先生,又嚐得一善本,早晚摹之,以為法較馬本細而綻真,近世所未見也。予少不解書,獨好觀率更榻,嚐借九成宮於及山周老師本,稱絕倫。俞質甫每借觀,輒題數十字於後,其愛玩如此。師歿,榻留齋中,先君命歸其子,載載不知此事,流落無所矣。吾家藏榻甚多,獨晉唐小楷、褚河南夫子廟碑、麻姑仙壇記,識者稱為江南甲品,傳寶百二十年,今皆失之,吾雙眼崇之也。偶閱《輟耕錄》,見陶九成《淳化榻記略》,追憶前事,紀之。 茶 鬆蘿之香馥馥,廟後之味閑閑。顧渚撲人鼻孔,齒頰都異,久而不忘。然其妙在造凡宇內,道地之產。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深夜被酒,發張震封所貽,顧渚連啜,而醒書此。 紅碧 賀涵伯坐徑山竹裏,須眉皆碧。王長公龕杜鵑樓下,雲母壁都紅。運水 昨曹幼安遣訊,書尾雲:“且運第二泉,六日後當還。”乃領報乞水之便,無甚於此。而某不知寄壇舡上,少可十斛。其明日,奴子以泉涸告,方悔之,然俟其歸可稅也。朝來索報,則又忘之矣。吾每日料頭起,都無啖粥想,喘喘思茶耳。而念不及泉,此何故歟?僧孺曰:“為懶而忘之者,性也。為念不及泉而忘之者,境也。”某笑曰:“顧以性。” 得季常書 甲辰別季常,丙午,季常使至,得觀智評。戊申春,書至;冬臘,使者貽粟至。辛亥,漢陽李愚公之客毛克甫以季常書至。又四年,甲寅秋,使至。觀智評新刻十一年間,一麵一客,三使五書。而季常之念愈至,某亦無異,季常悲喜皆不能勝。所為悲者,綸川先生之訃也。孝介之嗣曰維鼎夭也。其他種種吉祥,如黃州之特祠,孝介先生之諡,奉祭之田,祀典之備,奉祀之青衿子弟,樊家阪之克葬黃岡,誌之立傳,江夏郭鳴龍之傳,東婁王緱山之誌,俞夫人座右格言之刻銓,曹諸公智評之刻,嫁女漢陽,倩李應橘為諸生、名士,太夫人春秋七十四,神明不衰,與俞夫人為子母歡。吾黨小子能無喜耶?且不獨一喜而已也,開椷而讀,若有得焉;進使者問故,若有得焉;仰觀日月之靖郎,若有得焉;寤寐若有得焉。嗟乎,故有故侯,去吾鄉十四年,歿十三年。幸與侯之弟季常為傾蓋交,十一年而彌老彌新彌甚焉,若此哉。 陳元石 郴州陳元石,誌在經世著書一百卷,集錄碑板遺文幾千卷,今在黃安吳氏,其人天放,其言皆特詣可喜。偶及邊事,抵掌指畫,無勞聚米,更自言“吾親涉其世如此,他時憂端終在海外”。今日渡江相訪,談竟一日。抵暮,住金山寺,信宿而去。約以明年春,載書過某草堂,不知必踐否。萬曆丁巳初夏,寓潤州劉氏記。 梁生 譚孟恂卷簾晝臥,廳事忽壓,乃安寢破瓦腐棟之間。正梁橫覆之手足,鼻眼都無所敗,故自號日“梁生”。馮子玄為予說如此,兼稱其作義殊絕。吾但欲識其人,如斯人,不複問義矣。 飲甘露寺 錢蜜緯、潘無隱、趙石生觴予甘露寺僧舍。是日小雨甫晴,修篁罷洗,空翠滿人襟袖,涼風颯颯從東北來,與歌聲相答響。徐姬喜行酒,作吳吟數闋,不覺大醉。蜜緯得戴顒故宅,有聽鶯詩百十篇,雙柑鬥酒,且更俟之。 來雲閣 夜同森甫、貞伯、元玉再集來雲閣,話往時征歌踏月之致,回首七年,近死之人那堪一二別耶,然今日甚喜得青芝也。青芝送我垂虹亭側,燈光黯黯,委蛇高下,覺步步惜別。 周昌東 周昌東宅,闤闠之間,老屋闃然,童子迎門見人,有退避之色。甫裏先生讀書修行於今,殆屬昌東矣。昌東名長洲縣諸生。詣虎林 某詣虎林,周季侯適宰仁和,語聞子將曰:“頃求仲語我,元長且至,子為物色之。”某既到,季侯載酒徵歌,觴予湖上。雖複絲管啁啾,雅無酒熏綺暖之意。某與子將襍問五雲去後事,季侯唯唯然之。時有伶人李九官者,能歌新聲,發音清徹,正與峭寒淡月相遭,某為傾耳。季侯笑曰:“咄!元長猶複能摸索人。” 久之,呼渡辭去。酒歸月下,遇張子羽、鴻舉如。溶溶一樹梨花,月落乃別。丁巳季冬十日。 快雪堂 快雪堂故龕馮先生之像,紅罽修髯,結跏趺坐。顧道民雲:“宛如當年靜默時也。”此來不見先生,古梅萬萼俱暈微酣色,一花破萼而笑,微雪垂垂。尼人聞孟暢,印持子將無敕遲我舟中,與子玄盡三蕉葉而別。 趙燈 燈名趙氏,蓋趙翁瞻雲者教其郎為之。嵌珠玲瓏,寶光四射,大略彷建燈而加豔焉。今年戊午,爾尊為置一架,予草堂傍懸戊申歲所得張九服家麥穗燈,文質正等,相間彌爛。德清許長卿適以張子羽問至,杯斝徐飛,銅花間發,剔有穠季落梅之致。 楊文襄 楊文襄在金山,有角巾人訪之,一擢船郎鼓枻而至。文襄布席,角巾人共舉之,搬換盡一室。如世人揖遜狀,多不發一言而去。寺僧莫測所由。[1234]豪既就擒,知是與王文成指援兵法。其鼓枻者徐曰:“仁愛文成妹婿也。”鄔生繼武見視文襄遺像,是十三聘童子科,乃至出入將相七十餘年,曆曆具載,本藏其裔孫楊九華家。遺文剩板,剝落殆盡,其存者獨門館之鎮石耳。悲夫! 澹月 澹月柔風,吹人如酒。俄逢角妓兩人而西,舉步繁促,思當年亂頭扶路人,深居如海。張元王 周安期偕元玉訪予,得讀其所為應觀風試卷,辨爽饒風氣,何鬆陵之多才也。連日侍,元玉飲都不減沈公容。恨家無美醞,又鬥筲不堪作敵耳。約歲暮過汾湖,從仲韶索酒十斛,便請封壘,當從壁上觀之。 徐幸之 徐幸之取適於酒,不及醉;借興於花,遂曉其理;留連婦人,老不能身其事;此三者皆非人所及。清映堂 清映堂集嘉賓常數人,焚香展卷,陶寫情性。主人溫克自持,令海內俠遊之士如歸其家。而產不及中上束,所入僅償所出而已。又獎拔孤貧,往往昌遂老友。王天池才令也,歸洗其橐,而主人左右之,寒燠饑渴,必令均調。王亦不知非其家。主人名文龍,姓孫氏。 練水 吳中讀書之家,練水多有其先輩,予不能詳。如徐尚書之博大,殷員外之秀美,使人讀其書,疑為千載上人。張三江先生,十三能文章,見者謂為王文恪公之作;既老該達,稱五經庫。唐叔達、婁子柔繼之,頡頏一時。王翰林辰玉將死,囑其子:“誌我必唐與婁。”故亦重其能文,非獨千載子期之感也。金子魚不上公車,蠹魚萬卷,其人更長厚可重。李長蘅滾滾千言,倚馬立就,書法直逼古人。山水竹石亦駸駸眉山襄陽之亞矣。鄭閑、孟龔、仲和、汪無際,盡能奄有千古不欲苟同生活。丁人沈公路,抱膝海上,故稱淹博。乃亦卜居練水,嚶鳴相召,豈非宇內之希觀者哉。偶念李緇仲、侯豫瞻兄弟,風氣遒上,不減諸人,聊題數行紀之。練水固以樸茂相高,乃不知其人文獨盛也。萬曆甲寅秋仲。 發苕溪 乘夜發苕溪,韓止修謂予,何不造令?某念歸安廉吏,安所得糈飼過客,遂行。質明泊{艸麥}湖,有老氓輸官租還,頌侯,市人倚而聽之,各序其所常得。某呼石倩小子識之:脫造令者,較今所得孰多?倩亦欣爾有喜色。 臘八 訪薛更生桑庵,作臘八粥相餉,與郭九解、方子旭各啜兩甌,侍兒皆飽啖而去,覺何家肉穢人。宋刻 有傳視宋刻者,其文鉤畫如繡,手摸之,若窪窿。然問所由故,出紹興守家,其先憲副藏書也。問故,將質以償路符之所不及,且誡售者勿泄。有是哉,吳質清惟恐人知。即於古未數數耳。趣記之,然非守意也。守名魯唯。 吾廉 徐娟澡手拂籍,顧影生姿,燭下淋漓,使人欲領。曲部金淑真,絳桃玉蕊,愈麗愈妍,旖旎情多,不堪滅燭。張美昂藏翛遠,意常獨步,如緲縹孤鴻,棲飛不定,鶯花寂寞,賴有斯人。 杜小韋一見相習,所謂氣類之交,瀚衣裙布,直令紈綺五色。 幽禽亦解芳菲意,攪亂柔枝不肯棲。如紺園春半景色愁人,侍兒不解春愁,但道杏花零落,便有深閨自憐意(上“幽禽”二語徐小桃作,“侍兒春愁”是周霏霏入宮語)。 褚溫卿,苕霅間人,敏視清辨,多出塵之想。所居不事華飾,隨方物用,無不妥適。嚐衣染緇衣雜綺坐,而貌宇娟好,議論抑揚,頃刻數十交。不頓不矜,時人目之溫友。又曰:不交褚仲幾,不盡友朋之致。 袁倩,梁溪人,眉目如黠,舉止間,適意及之,凝眸一往,無所關說,其婉戀天性也。嚐居郭南草堂,披籍梅花下,飛英黠額,都不可別。 芙蓉院主周句,貌如花光,豔發不定,好任俠。嚐撲地作梨花舞,便身猱捷,令人有魏博間想。居恒以翰藻物色人,一時被容接者,無不自勝。 張子曰:“予嚐與數子語,蓋低徊不能去。”雲豈非以其神哉?語曰:惟色損廉。子故自信吾廉不害也。坐小閣 季弘相訪,因約僧孺過土山,坐小閣。風片雨絲,澹澹相續,平蕪如錦,舞綠搖金,偕飲數杯,竟醉。路逢汪千頃,拉還草堂。方晚食,簷端作滴溜聲。僧孺不欲久留,跣而歸。人間兒女之念,寒儉乃篤,漸老益至。暗思僧孺二十年前援而止之,豈有冒雨徒跣之事乎? 遇君淑 偶過諸延之,遇君淑病後,談笑頗不減曩時。獨步履敝,敝然殊有老人之態。然某與周旋最久,故不見君淑健步時也。如許頭顱,猶不免援長鋏向人,此可恨耳。晚歲生子,遂不免多累。而某某朗秀可喜,大有昂昂千裏之致,故堪鼓掌。 梁雪士 梁雪士,性癖,舵歌至忘病瘦,為人辨韻,不免取憎,故是道中人好勝應爾。雪士既病,與予坐城南角,歌春歸一闋,再喘再喑,竟作廣陵散。藤花村右,欲名西州門矣。 趙瞻雲 □甫尊邀我作《趙瞻雲傳》,且雲將以眉公本見視。崔灝題詩在上頭,豈能複道眼前景耶?然聞趙老意欲補出年少時貧苦自力狀,則予傳似不可無作瞻雲老布衣也。至令又肅公自題畫像,必引瞻雲之言為信,則其所得力於貧者,可知矣。 甦蒼 甦蒼麵目嚴秀,不肯聞隔壁環佩聲,真行人也。今居選佛院中,與市廛僅隔薄板,邈若深山。文筆山房社 予識王濬仲文於潛陽,公座歎其清發。後一年,王子虛示我《文筆山房社草》,則其郎玄度三兄弟之文皆在,皆必得之投也。又一年,陳魯詹應薦殊可喜,然恨世人知此社不盡。今秋開榜,而玄度與其侄元修暨濬仲夏元禮彙拔矣。兩王氏世有科甲,其獲未艾。獨太常之後寥寥。今見元禮,使人增氣。萬曆戊午九日。 老梅 老梅悴悴欲盡,爾尊移玉蝶一株,將易之,予低徊不忍。既數日,條有勾萌,乃植玉蝶於北側一步許,意雖萌不悴也。今忽成蔭,敷花如雪,交枝布葉中作綠龕。夏雨灑灑,移時不漏。予佇立良久,飄風送濕,乃去。 出迎薰門 出迎薰門,而南憩西宗僧舍。問故李亞夫讀書處,茶者不能答,但雲新貴人某有扁額於此,不覺失笑。既出,登迎春橋,勾萌始青如潑黛,遂折而西,野梅岸立睨人,垂垂欲笑。與季弘竟造其下,徘徊久之。過樂全先生祠,拱揖而退讀壁上遺詩,乃行。忽疏籬綴雪,浮香逼人襟袖。乃北折入小庵,問祺花所在,陶去亮雲:“橋斷不可渡。”季弘曰:“僧蓋斷橋以絕遊者。”偵之,果然。卻立凝視良久,一僧招予入,乃是以誠故。王侍禦葆裔孫,能言敦厚公事。嚐遇孟夙於五雲,頗相器重。或雲結伴徑山,未也。然其人談次多不任其聲,病矣。為予設粉餌滿一器,食之而盡。望朝陽門入,遇僧孺、子琴西城上。 觀放燈 僧孺、季弘、方黯晉行晚,食訖,出駟馬關觀放燈。大都駕竹葉為棚,金鉦隨之。每試銅花,士女填塞。至浮行百十步,遇則寂然,未嚐有燈也。多取勝於月,又霽後逢節,人情一新。穿街陌,聽小鼓,觀小兒所行,不覺忘倦。久之入關,小憩景德寺。一片空明,龕燈無火,為□蘇子瞻“不把琉璃間照佛,始知無燼亦無燈”之句,頹然孤往,二鼓乃別。 謁廟 將齎瓣香謁廟,參大士曇華亭。遂上西峰,拜武安王故像。取道登城,禮主土神,誡安淳候,伺四鼓,遂行。過半山橋,初聞雞鳴聲。道上行履特特,廟火熒煌,一燈黯豔,製亦弘麗。整衣肅拜,而出經文康公祠,下望東巘,後壁如削成然。迤辶裏入山,有童子弛擔候門,呼予且坐,予得龕後甚安。久之,啟鑰禮大士,遂曆翠微,陟雲磴,問武安守官人何在。既畢禮,將從西麓下,守者言路滑不可履,仍轉而東。月光滿袖,青黛如潑。晨鍾隱隱,與聲欬聲相雜。憑童子肩登鹿城,衣乃大濕。挺脅望城外,茅舍著霜,都作雪色。笑語安淳,今夕故佳,殊非老人調度。已上土山,廟祝延予坐,度不可歇,遂還。 勝林 勝林長老疊蹠關中,予與章甫訪之,故大慧師草庵也。泉頗幽潔,不類往時。林雲:“故有泉,甚苦。吾度殿之南可穿也。”不五尺,泉泓然,芬而甘。關內楳數株,植□二年,今盛敷榮,子累累矣。此豈有山緣乎?予故卓錫於此長老剃度補陀,為內家濟世。凡數歲三,賜紫衣。度嶺謁憨公,隱海虞山中又八年,修證人也。眉宇開豁,酬對便爽,雖與世作緣,故嚐有揮刀斬截之意。 三一義 近得李三一作義,如謝靈運伐山開道,勇壯多風。許元倩 許夫人老壽考終,可以無憾。吾甚悼我元倩,四歲間夫妻相幽淹忽也。為伯玄者,良苦矣。友輩如元倩,可謂經明行修,雖複向人嬉戲,未嚐不以禮自衛者耶。 西湖約 趙石生興在西湖,某心許之,有平原十日之約,楓葉且冊,多不得消息。將下帷發憤,遂忘湖上耶。石生能忍譸張之毒,不與作緣,可謂清徹,而永不能酬其興。非某所聞杜子美雲“知君未愛春湖色,興在驪駒白玉珂”。將書以問之。 寒山僧 寒山寺僧某,有一力甚勤,然不得於少主,逐之。夜風雨,僧從電光中見屋脊上有物蠕蠕,偵之,則人也。追而察之,乃所逐者。僧默無言,謹其捷而臥。夜半,捷發有聲,僧曰:“爾恐我耶?爾為此不法之事,倘於不相得之主,爾無命矣。爾第入質,明相遣。”其人伏地請死。將旦,贈以斤金,曰:“亟去,毋為少主所知,但取一房老小,不失為人。否者亦聽若耳。”後十五年,其人率妻子來謝,自言有百金裝矣。時世長在僧座,見其人,聞其事。袁石公嚐閱書畫於寒山僧舍,詫謂力不如者,此老僧也。 求誌 將介白民析趙嫂為女仲誌墓,已得請三年矣。吾欲待爾彰稍知文句,攜之偕往。今將何如?物聚則散 有與予三世同裏,祖父皆杜門自守,而孫不免詿誤觸窗網者,乃其人又獨往獨來,不開睚眥之隙者也。同裏人譁然冤之,當事者廉其狀,付所司按治。時漢陰王新宇署縣,判狀雲:“閉戶不出者,示其高;一毛不拔,實偕之禍。”聞者撫掌稱是。傳神之筆,無得情性雲。久之,郡李安元旭公覆安始白,然歸視其橐,洗矣。物聚則散,故不必其入者之悖歟。又況乎丁必散之運,而駕以自用之,愚者耶。災及其身,豈顧問乎。 修梵 僧修梵嚐受染於先世長,致有筆氣,顧不謂其便解竹妙也。予雅不知竹理,觀梵作,覺運腕使筆都成二昧。茶史 趙長白作茶史,考訂頗詳,要以識其事而已矣。龍團鳳餅,紫茸驚芽,決不可用於今之世。予嚐論,今之世筆貴而愈失其傳,茶貴而愈出其味,此何故?茶人皆具口鼻,穎人不知書。寧天下事未有不身試之而出者也。 吳工部 吳工部茲勉,取道婁東,特乘小舫候之,不相及。聞工部還家,頗完向子平事,殊可喜。然又不免在原之痛,將毋悒悒耶。此老以汶上翁知某,又申之以孟長。其眷顧周至,真非言語所及。惜乎既朽之木不可雕,而階前人亦無堪斧削者,將奈何? 山塘 庚申正九日,晤李愚公山塘,神情開滌,真不負二十年來作觀相。方約詣陳古白,驟雨如澍。將更日,而郭仲至,則女家禍起。吾身如孤豚,魂飛湯火間矣。然念孟夙在慧慶,此日不一,往後複何期?乃彳亍而行,雨益甚。孟夙驚喜出迓,步履輕安,談笑自適。爾時又如飲冰,五內清澈。 至誠 生平無刺心之毒,沉舌之冤。自恨未經鍛煉,忽盡償之,雖複骨載魂驚,信知至誠莫破。胡虞生 老去不複與英少作緣,偶逢佳麗,必自處不竟之地,飄雲過之矣。李文長見某二談,怪不及胡虞生。正不知生平二念已在夢寐間,猶複肯穢珠玉耶。然虞生視某,如睹漢宮老娥,神情正不免飛動。 高文蘭 高文蘭吐音圓美,妙有情性,當家人物也。就使隨眾作伎,亦宜處青丘白龍間。其在甕城,獨劉中翰一人知之卻不盡。牌刀 牌名於駟馬石氏,至景德黃氏,光如秋水,恰與銀燭紅罽相宜。刀名於小拙陸氏,至薦嚴之沈氏、朱氏,絕無□脊,芒刃之用,浸失其傳。殆是牌至黃而始全,刀至於陸已絕盛,難為繼也。 草堂客 前輩文王唐祝諸名家,字落碑板,或短長伸縮之,用未盡靈變。石工章簡甫,輒為搬涉,其韻愈勝。某嚐問章林石田,輒曰:“非吾所及,但守鋒穎,不差毫末。庶幾可嗣先民。”每覽其刻,知非自譽。田為人質訥,無妄言,布袍楚楚,有道者氣。往來草堂凡五年,未嚐更端。白事亦不識其喜慍之色。語及,頷之低頭微笑而已。嚐客苕霅間,更數寒暑為人鐫誌,據石而脫。時又有陳雲卿,亦及侍文待詔。江南碑版,無問頺刹、破塚、豐碑、小碣,盡能識之。又嚐致其所識,歸某草堂。性喜飲,微謔,然多名家之風,無流俗性。忽一日倉皇來告,且病,亟買舟西歸。某遣力顧成送之。入舟便欲顛墜,成以背抵之。不逾時卒。二人者,清淨專一,其去應爾。吾往時買金鐫字,金石鏗然。氣衰人遠,草堂政自寂寂。 訁冏諜 庚申二月廿三日夜,餘聞諜者狀於陳全,漏下四鼓矣。帶夢扣扉鈈,舌本盡縮,女若獨悲喜不勝,願如諜者決,存孫氏,情詞挺挺,殊有丈夫之概。爾時酸風殘月助人愁,恐每念斯境,可令燕地霜飛,齊台風襲。故知迫窮之狀,必真自心之,信不惑。 珠池 廣南珠池,六海也。自雷廉訖於交趾,連亙千裏,舟不得行。犯者擬盜,許立殺以獻沈全老。守廉請除之,遂為令。袁無華曰,珠出斷望者上,次竹林,次楊梅,次平山,至於汙泥下矣,朝廷設邏卒數百人,艘三十,守六□。舟既不得行,邏者即夤緣為盜。然無多取,獨新會鄉山人,駕巨艑,乘秋冬間盜取之。而珠始累累出人間矣。每盜置一革囊,可五六錢許,亦雅無名珠。或雲必斷望者,即不名而稍圓。或雲斷望,池龍守之人莫能到。 白釀白箑 王弇州晚歲減飲,但飲白釀之清淡者。士大夫家競為之,名鳳洲酒,一時臘釀為之罷市。王文肅為人書扇,問是張芝山白箑否?張家箑歲滿天下。孫靜原扇 扇推李昭、馬勳、劉玉台,我皆識之,信名下無虛士,今日檉持一箑,美而淨,展闔如意,令人不忍去手,雲得之孫靜原氏。每怪此道無作者,不圖又見斯人。 年饑 某所曆饑荒之歲,如嘉靖辛酉、萬曆戊子,乃至戊申,極矣,然未有如庚申之甚者也。小民持錢入市,抵暮無所得粟。解衣求質,望門無所得錢。疾痢祈禳,市空無所得雞豬鵝鴨。造物者頓挫斯民,毋已甚耶。往時傷稼,其騰貴故宜。今年萬頃如雲,民力休息,而枵腹者相踵於途,至取半莎之草,充晝脯之膳。自詫良民不能從眾,不亦悲夫。聞吳閶罷肆,比屋絕糧,不識將來竟何如? 為是 金沙王氏藏書至多,一經家難,蹴踏無餘。閣中橫廣十丈,高可三尺,殘函斷線,紛披狼藉,使人見之出涕。孫氏既罹奇陷,三世所藏半易餅餌,半入陶家。往在譚氏,嚐見其藏書,不下二萬餘函,周列三屋,其後流落,政與孫氏等。張氏嚐龕寶珠於屋梁,梁高三丈,自謂人力鬼丁不能及也。火焰係絕,珠燼而屋不敗。此四恨者,千古所不能平也。歐陽子曰:物聚於所好,而嚐得於有力之強。有力而強,其入必悖。得禍之烈,豈為是歟?光宗元年記。 泰昌初 泰昌初,發帑罷稅,何論邊徼關梁,抃舞謳誦,即窮巷婦女稚子,皆有生氣爾。時鬥米伯三十錢;民間不見所苦。垂白之老,喜談朝政。大行詔下,莫不欷歔掩涕,如喪考妣,果有此事。 還扇 樊孝介將行,夏士琰瑋作二詩書扇頭為贐,樊受之,色喜。諸人競作詩饋扇,閶關扇貴。樊笑曰:“本無拒諸君之心,笥狹不能藏也。”為錄其詩而還之。偶讀華子魚還金事,書此。華雲:“單車遠行,將無以懷璧為罪,終是委曲。” 早黃 早黃香氣清遠,不類桂。所以為佳,故凡物之出類者,未有不得氣之先者也。庚申七月東樓下書。蔣九敘 萬曆甲辰,九敘以樂府見投,擬古忄自肖。壬子,為汶上翁言之。其明年癸醜,授知於熊禦史、杜府君。己卯,領鄉薦。丁巳,偕王孝先賀賓仲、顧餘、劉中翰許,執手珍重而去。己未,讀避暑社草,致有格力。泰昌庚申卒。十一月二日夜宿蔣市,問賓仲,使者知之。予一哀而出涕。嗟乎,予何所致於九敘,予深惡夫,涕之無從也。 何上舍 吾鄉藏書家葉文莊尚已,其後為顧侍禦、孔昭周、孝廉孺允兄弟,能蓄能讀,為一時大雅之冠。周於舜多買法書名畫,樽罍彝{曰拆},藏凝、香、雲、穀、夢、芝六觀諸館中。殆可充棟,華豔富贍一時,無與比者。自後物力漸詘,亦絕無好事之家。何上舍道光獨喜藏書,每一刻才就,善價而求之。一藏本,一讀本,一副本,較他家所蓄完好十倍。而上舍頗能搜討,焚香煮茗,哦詠萬卷中。上舍死,其子進士君取其愛玩者以殉,時稱進士孝子。今日聞上舍之孫卓然者書聲略紀其概,蓋何氏之興於文學,自上舍公始也。泰昌元年庚申元日。 王慶長 王慶長爽氣淋漓,故不乏長者之度。一登其座,可使五陵長價,山河動色。世間眼孔如綠豆,人莫動齒頰。詣慧慶 顧僧孺拉詣慧慶,小與孟夙語,而爽然失也。孟夙以此月過華山,聽一雨說法。除夕當在五雲獻,歲攜行者拙成入石盂山,便有終焉之誌。石盂去餘杭不五十裏,僧孺躍然曰:“即耕硯必一往。”僧孺故上根人,夾帶稍雜。泰昌元年十二月五日記。 過選佛場 夜過選佛場,列坐長明燈下,聽道者唱佛膜拜,令人煩悶。俱寂,憶往年清夜,先君嚐至此疊遮,移時而去。風景不殊,山河遼邈。某自倦遊後,念都不及二十年以下人。 張平甫 張平甫既病,便齋素,低頭默默,都不欲見一人,偃臥而逝。平甫潔清自喜,無迂曲性。宜如此一生強酒,即沉湎不肯言醉。望五而瘵酒,瘵也傷哉。泰昌元年十二月九日,風氣如春,雞鳴後疏雨,墮瓦獵獵。忽聞其婦哭聲,遂不成寐。書此。 自遠方來 孔子聖人。或曰:“孰謂鄒人之子知禮乎?”或曰:“此東家丘也,貴遠而賤近。”世態從來如此。注則近者,可知非解。由是觀之,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談何易乎。 耳順 《楞嚴經》雲:“十方齊擊鼓,十處一時聞。”此耳順也。耳順兩字,從來經傳未及。參乎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不免無風起浪。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卻是剜肉成瘡。高峰祖師有言: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這須直下承當。但下唯字已遲八刻。予嚐有言,曾子之唯遠,不如顏之請事。以水洗水,有何間隔。 無所取材 無所取材,蘇子由曰“戲也”,言無所取材,以為桴也。雖聖與人言,不免於有戲也。《訓詁》“材”作“裁”,無味亦無自歎,自證之理。孝哉閔子騫 孝哉,閔子騫,即父母昆弟之言也,味於其字自見。論篤 論字虛如雲。若論篤實,便與之。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割雞焉用牛刀 割雞焉用牛刀,是真語者,卻當不得。子遊認真,故又曰:“前言戲之耳。”傳曰:禮樂百年而後興。豈虛乎哉。孟子舉業之祖 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因說賢者翻出,不賢者虛活玲瓏。湊成二比,是舉業起股之法。又因賢者、不賢者翻出,經始曷喪二節,以寔證虛。頓挫變換,又可為中比絕妙之法。 可以濯我纓 柳子厚詩有“叟垂華纓”。華纓,華發也。“可以濯我纓”,便是濯發,不作冠係解。且孺子亦安所得冠係而濯之?魯子 魯子芸瓜,避杖藜藿不糝,何來頓頓必有酒肉?在家左右或鄰裏所嚐往來之人,未必皆魯子所欲與。針铓不接,便相違拒。何得問有餘,必曰:“有清夜沉思,頭麵多赤。” 舜象 舜往於田,號泣於旻。天畢竟自知,有不得乎親、不順乎親之處,讀書者不得寬縱聖人。象傲,父母愛之亦異,竟有得親順親之處,不得抹略傲弟。程子曰:“觀書者,隻怕氣不平。”遮護君子,谿刻小人,都是不平處。 禹稷顏子 禹稷當平世,顏子當亂世。二語尋龍捉胍,便成鐵案,何消問?孔子賢之,何消問?孟子說同道,何消問?易地則皆然。蘇明允教兒多讀《孟子》、《戰國策》,大都在案。在接觀者,不可不察也。 過文 張賓王仕而優則學,下用幾語過文,時推絕識。湯宣城亟稱之,後有儒生於“則仕下亦用”幾語作對,真堪捧腹也。我每想其操觚授梓時,可謂無天於上。 卷十四 水仙 阿昌雲:循北郭,經淮雲寺,路徑平衍,土人結蒿為籬落,護水仙其中,漸成深穀。寺以南花戶多矜貴之色,稍北一二裏,花丁易售。今日得花五十三株,子柳為立石盆中,參差植之。風暖日曛,晚來爛開三百許萼。 臘梅 臘梅爛開,浮香直入樓際。小坐綺疏下,暗想海朝庵尺許黃玉,忽爾盈庭。故知物靜則生,自然條暢。雖複敷花受敵,不能勝本根之寧息也。頃在婁東,移植水仙一器,又得此花映帶左右,歲事豈不既濟矣乎? 楊上林 某在孫氏與楊上林周旋,遂久信今世故有死生患難之交。夜雪 夜微雪,小坐東樓下,令阿昌讀東坡《乳泉賦》,並後題雲:“軾在海南作此賦,未嚐示人。既渡海,親寫二本,一以示秦少遊,一以示劉元忠。建中靖國元年三月二十一日。”讀畢,周行回廊間,簷溜滴瀝,星芒刺人,盆梅點雪,白石幾番作鵝黃色。欣然久之,不就寢。五更後,寒透重綿,足趾欲裂。 過弇山 過弇山訪王錫之,循牆而眩且仆矣,賴擔夫免輿。歸東樓下,冷如鬼手,汗可一升許。爾時麵孝,若覺五內都裂。庚申十一月廿一日記。孺子 徐玄提琴入獄,戴子係墨行歌,輔卿倚石而嘯。李季鷹曰:“千載後徒令孺子成名。”徐玄名□,戴子名竹,輔卿宋姓,名於相,季鷹名文翰。金文甫 金文甫急朋友之難,饑不及炊,吾甚重之。文甫曰:“往時在獄,聞人救援聲,脊梁上竟一日有力。”日者言 予頗不信日者言,而言某今歲庚申夏不利,於臘月非獨旦晝紛紜,亦且夢魂顛倒。由今觀之,若付左券。夜夢柱下史降予草堂,端然持誦,緡穀紛委其傍,豈來春清淨之徵耶?傍委穀,未便棄人間,從赤鬆子遊也。 見利 見利思義,此語甚平,卻是體認得到。夢 某自傳人物以來,多夢先賢,必肖其情性、語言、舉止,殆不解何故。昨又夢許蕭山,衣冠儼雅,路逢顧甌寧,揖讓甚都;而周思州步履蹣跚,笑容可掬。雞鳴夢覺,猶有條暢之氣(戊午己未,甌寧孫錫疇聯第進士。辛酉,蕭山孫士翀薦於卿)。 異士 萬曆戊子間,有謀蟄不類兄弟者,令健客陳少閑允武潛居裏中,乘間猝發。既一年許,陳殺雞為黍,延予上坐,自懺其倉卒誤許之狀,至於流涕。於心藏之事,頗聞戚友間,稱陳異士今其死矣。冥漠之中,何忍負此良友,恨垂老途窮,無能為役也,當奈何?陳雖浮沉裏閭,為人排難解紛,至以身代,如脫鮑我生之奇禍,撫狄婁雲之遺孤,皆非今世人所及。蓋棺論定,雅亦無悔焉。 檢故冊 先夫人之喪,為萬曆丙午,吊者千二百有幾。迄泰昌庚申,僅一十五年。今日偶檢故冊,亡者四百八十八人。李太白有言“古人今人若流水”,可不大哀也哉。韓昌黎曰,人欲久不死,而觀居此世者,何也?臘月二十八日記。 綿州翁 訪錢汝洽,其家綿州翁考終。傷哉,翁誌欲有為,肯任事,□官綿州,半署他縣。事如鄲灌、資陽、汶川、綿竹,皆有興華惠政。退老於鄉,至不能給殮。賴猶子汝洽,周身周衣僅稱無憾,傷哉。翁在京師張黃門伯任重,甚有體,不失鄉邦士大夫之歡。其後家居三十餘年,有禮有義。每苦其身,以周物公務,私舉犁然如故,公實與有力焉。某裏中故有朱老名徯,才力不及翁,周旋世故,足可相比,死後寂無吊者。而翁有裔孫漸露頭角,故為勝之。恨汝洽居貧,翁未克葬,獨奈何。翁名德徽,字仲柔,得歲八十有五。 周急 先輩周急,故所時有,然多及其貧。時爾汝之交與所周旋器重之士。太史李集虛,獨捐數十金佐學。租外周乏之義,至六十餘人,秤量題識,禮義秩然。疲暮之人,感憤堆積,倉皇東歸。陡聞此事,不覺破顏大喜,為書三蕉葉,頹然竟醉。自念苦貧時受朋友之給,不覺遂多。故嚐匿影閣中,抱慚累日。今諸友當饋時景色,為之慨然。 撫掌 戴鄖陽仲豪,神情開爽,多戀戀故舊之思。某謂仲豪出處有數,故不煩相念。既屬同人,正仗天飛者吐氣。仲豪頷予言,執手珍重而別已。伏軾思之,當年作社,莫逆者十一人。亡何,伯符病歿,孟文早逝,二狄相繼淪亡,元倩齎誌長畢鄂州,小試於台,無端奄忽青雲。故人獨仲豪與叔顒奮躍天衢,馳驅皇路。濟卿以子泰符貴,笑傲泉石。孟千、仲安猶複仆仆耕硯端自給,然口鼻眉眼依然如故。某獨何為於此卷簾長嘯?寒雨蕭瑟,輒命侍者紀之,以拱撫掌。 除夕 蠶鳧紛擾,自是吾家節下故態,久習而安之。今歲某在孫氏所見夜義羅刹,獰惡萬狀,遂成故習。覺家居節物盡佳,人生但作空觀,就使身居地獄,亦安往不適哉。獨念風雨如晦,女若清燈黯然,未免有情,不覺潸然流涕。然夜來得其手書數行,挺挺自信,殊有丈夫風霜之氣,可令爾翁自謂弗如。泰昌元年除夕。 過王氏 乙卯冬,予過安溪,訪妹婿葉蒼蘅,夫妻相賓也。心獨喜,遂之王氏。王氏者,故弟君與之媳,大學王伯圭女也。伯圭婦曰張媼,生女而愛。妻君與子,豐其妝而與之。而君與子好佚遊輒敗,不一歲,洗其奩裝,又多為無行以辱王氏,王氏弗能堪,請與母居,義弗可。見予而有吞吐之色,手{羔火}予,淚蘇蘇沾{羔火}具。爾時心獨憐之,計所以妥王氏,而未有路也,今又七年矣。人之無良,不能庇一婦人,又多為無行以挫辱之。李卓老雲:“苦海婦人應屬當今。”王氏哉。天啟元年二月二日,世長子柚死,予不肯哭,但自訟卻無負此心,故獨負王氏矣。王氏有美行,饒女德,將為立傳。 聲歌 性喜聲歌,絕不能解其事,又不能集其人。然三十年間聚此堂者,淪落幾盡矣。沈衛安不知泰昌之世,楊雄峰、張平甫不及天啟之朝,顧僧孺奉行新曆十二日而死。豈不痛哉!雷敷民望八之年足開雨雪,逢□詠嘯,耳識稍鈍,發音愈高。金文甫好演《琵琶傳》,或請為之,欣然便作。風雨之朝,窺戶以候演者,沽酒作食,無吝於懷。問其年,亦六十餘矣。人生妙有情性,何入不得。 人日 泰昌元年除夕,風雨如晦,遣奉子瞻像於大樹齋,將更名容安,從公念也。其明年人日過此,僧寮闃寂,齋廚索然。跛行者為煮白粲相餉,食之盡二盂,菜一器。念此老謫居海外,隨僧一餐於此,味何如?阿昌曰:“將毋勝之。”食已,雪甚,為歌李太白《蜀道難》。再過,抵暮而去。 乞梅茶帖 《乞梅茶帖》,顧僧孺與某往來絕筆也。帖在正月五日,十三日,某從婁東歸,則僧孺死一日矣。其帖雲:“病寒發熱,思嗅臘梅花,意甚切。敢移之高齋,更得秋茗啜之尤佳。此二事兄必許我,不令寂寞也。雨雪不止,將無上元後把臂耶。”此帖字畫遒勁,不類病時作。人生奄忽如此,何以堪之。往與孺和相酬,答不下萬紙。後無存者,使人神傷。朋友手澤,亦何與人。事要可發一時之相憶雲爾。 葉翠竹 某不見葉翠竹作伎,而知其佳。其體適也,不與深語而知其解。其顧盻疾也,不與作緣而知其妥。其神周而不支也,頗聞鶯花間。有心人多混跡梨園,可以辭所惡而就所好。昔臨川翁一曲才就,為玉雲生朝歌夜舞而去。斯其人歟,斯其人歟。 不可使知 東坡雲:“勝故欣然,敗亦可喜。”但透此關,可以無入而不自得。此老學問平正,析理分明,了然於心,亦便了然於口與手,所以不免為當時道學先生所嗬責。然在名教聖人,亦時時衝口吐出。其言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不可使知者,何故?昔長樂老見五朝興廢都不關心,夫亦知其所不可使知者耶。 衢橘 橘之晶,出衢州西安者上味,甘如蜜而韻不純恬,膚澤液滿,蒂有凸如花,觸手易解,此品之上也。其次膚不澤,廓不圓穩,而味特恬。西安人都販蘇州,所在亦時有,獨吾鄉市上無此,何故?土人雲:霜後采橘,藏半月許始出。販乃不知味韻俱足卻在冬春之交。先此味不全,入春則易敗。采者利易脫,而售者無厚價,吾鄉人不好事,故弗賣也。今日孝若信至,得百二十枚,其大如盂囊,闊厚多液,香甘如乳。入春十五日矣,以寒甚,獨不敗。 誌感 丁巳夏,趙當世以南差過京口,為某言:“蘇石水先生甚念公,每相見,輒稱足下古而文。足下必一往。”爾時方有尚平事未暇也,且又不識蘇先生,未敢輕詣。今日得李愚公書,又言見先生督府,輒稱其曠世逸才,且欲盡見其所為舉子業,愚公問何從知之,答曰□之賀對揚許。某故未嚐識對楊先生也。茂林鬆柏間,物淹淹欲盡,奈何輒辱海內大家,過煩口頰,殆是未見其人、未聞其語耶。謹記之以誌感,劉且告兩先生正不如勿見耳。辛酉三月朔日。 箑 古團扇可卷懷,不施書畫,班婕妤所稱“白團扇”是也。紈扇以純蒲□,扇不可卷,王右軍為嫗書蒲葵六角扇是也。今之扇,箑也。其製出日本,高麗人亦多為之。□尚蘇州,故不知所始李昭者。不數骨堅,厚無窪窿,揮之純然。見外舅顧孚承家有陳白陽手筆蘭花水仙,對人欲笑。馬勳者見亻丸十州為周氏寫六觀堂圖,如絲如發,宮室、竹樹、器皿、蓄牧畢具,堂外廣庭不盈咫,庭中母雞哺數子,嘴距宛然,不礙庭廣。其致圓根疏骨,闔辟信手。劉玉台者舊藏頗多,曾識其人於徐慶生汪園中,喜謳善酒,好縱博,手削竹如風,聚竹秤之,輕重政等,不差抄忽。劉語我:“吾妙在用膠得我法,用之則開,舍之則藏。不勞腕力,如蜀府扇也。顧我法莫能傳吾子矣。”其言如此,不能知其所以然。劉之先又有曹大本者,取材甚長,要於整淨,見王秦孺家有其家理之先生書畫,頗自矜秘。今觀女家所藏即大本,亦未一二也。周東村筆既疏宕,文待詔書特弘放可喜。舊扇中三絕也。 孝若書 予咳不已,孝若題書來勸我保重自身。看難女下落,吾覽之而泣。將複之,都不得一字。正月廿五日。病 首俛而足不得前,強之前,左右行若飄風。此衰老之故,然非病也。然自知有深於病者無愁,常不怡腦,空若無所賴。眠而不睡,睡即見故所與遊,或其他荒瘠不堪之處。此皆神枯髓竭,見諸形相而非有物使之也。孝若為我卜,甚不利花朝。則花朝閉小閤中,不窺戶,甫離席而仆矣。或曰,蓋先入者主之,政不知其先入而必信者病也。其能主之而崇者,亦病也。或曰:不如勿卜,即勿卜當必爾。然則殆是衰老之故,然也耶。 簽繇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孔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書》曰:“恒舞於宮,酣歌於室。卿大夫有一子,身家必喪。”此數言者,古今人禍敗死生之簽繇也。故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吾甚笑世之祈簽而索繇者。 備引 往聞弇山翁為人誌墓,多抽寫細小,不掩其寔。吏部從旁勸止之,翁掩口曰:“正欲其肖。”此太史公之胸懷本趣也。某不揣傳昆山人物,自謂不欺。旦起拈一題。必盥手焚香,念某官某處士之靈,寔式臨之,然後敢下。故雖自知不文,要亦無惡於誌。至生平交遊所及瞻,侍者非耳目甚習,不敢妄也。但更有一念稍欲攄發,閨房之秀以備彤史,力頗未暇。今日讀李獻吉集,載巡視江右時,表章節義之疏敘列八人,輒識之。念吾鄉之懿美,必有合符節者。可備援引,參訂雲爾。 春寒 比來春寒為陰雨寒也。仲月初三,則稍異矣。雖有旭日,不禁雪飛。雖甚積雪,絲飛殆盡,土不成膏爾,尊念某在病,贈以貂帽狐裘。某即甚寒,未嚐並用,今日並用之矣。而十指如冰,呼吸成凍,寒矣哉,衰矣哉。憶昔戊寅之冬,可謂祁寒飛霜,沾樹冰淩,憂憂然,謠雲甘露時。某待試義興,前川阻絕,用肩輿蹢躅行,日不彀三四十裏。輿中顧見湖傍有白鳥,蠕蠕若矯翼者。諦視之,則蹴水而啄膠矣。命輿者鑿冰出之,以為一笑。歸語先君草堂,先君訝曰:“我墮地五十一年,未嚐慣此。”夜與弦公話其事,輒紀之。蓋俛仰之間,四十五年於茲矣。 花朝 癸醜花朝,某在常州館舍,晴光晶瑩如今日,而春寒特峭。與王元孚垂簾坐噓雲軒下,談說甚歡。坦老既放衙,酌比酒飲之色,味清冽不減南釀,而俗謂之麥燒,此未嚐旨其味者也。坦老雲大東以北,惟總兵部家辦此。坦老,兵部婿也,故常得之,乃知北地故自有麥燒耳。夜微寒,飲市沽三爵,不異煮水。書此,元孚今已矣,故人風味自在昨歲。繆太質語我,坦老移官陪京,將築室而老。烏已得懶暉種竹剪韭地矣。故將訪之,不堪,嗚乎獨奈何? 驚鴻 驚鴻縹緲,仿佛雲外有女史,識其閤中聯雲“風清琴上來明月,香散梅林禮梵經”。信知此娃無所不先。彼能識者,亦是當來香案吏。陸文娥 陸文娥,爽氣疏韻,故是飲中勝伴。周旋竟日,愈覺真素即甚醉,無潦倒不堪之態。風花露卉,人見翻局。求生錄 許約疏以《求生錄》見惠。求生者,求其生而不得其治,武進之本懷也。求而得之者,凡十有二人。丹陽薑大參士昌為之序,載此老除夕縱囚事,殊可人懷。即宦塗落落,如此存心,如此行政,其必有立於世無疑耳。約疏十三秋試,文名籍籍,便有光宗潛邸,始通朝籍之夢。世之皇皇者,欲何為乎?約疏名複,萬曆丙辰進士。 李衷一 聞衷一已倦遊,自老共郎,蚤有譽於天下,殊可喜。衷一名滿,天地已落其實矣。縱後得雋,亦便不能盡酬其誌。何如養高教子,自愉快乎?張賓王為鹿嘉柾作序,靈健如昨,故知此兄之未肯降也。嘉柾卷頗似當年包儀甫,卻無儀甫臆滿氣。 周可順 周工部後叔有養子曰可順,姓趙氏,驚敏能識字,工部絕憐愛之。曆守金華,必呼與俱,諧聲辯參,無所不核。遂遊弇山兄弟間,號曰“秋水”。嚐學事喪禮,士大夫從其說者,無苫塊之過。亦時引經據傳,有所排擊,不勝憤匕。執事者或笑之,然非秋水之為。見眾口呶呶,噪之矣。晚歲布衣履鞋,往來李太仆家,語及工部,未嚐不黯然涕也。年深物化,迄於今,治喪者猶稱《周禮》雲,其子曰:堯瑬為唐尹婿,以鐫刻名四方。說者謂不鹹章簡,甫梨棗之後,獨推唐氏。今觀堯瑬之作駸駸,青尚於藍矣。 苕中 苕中董遐周如通犀桃蠟,無非奇外之□,覺珊瑚火齊為,下茅止生如徑寸,墨寶光芒,不可睨視。顧叔來 啜茗栽菊,蓄石好禮,皆人間希有之事,而顧叔來皆有之。其小恙應爾,即小恙自可不害。何以故叔來樂而不淫不損物,故知之。夏文衢 吾鄉夏氏故有三先生,長龍衢,名禹功;次雲衢禹錫;次文衢禹範。長公和而流;次公詼而則;季公嚴而不和,然其篤信好學,安貧獨行,斷斷非今世人所及,竟以貧死,且無子,傷哉!次公詩文名大噪江左,而意獨以今文自雄。長公不好為應世之業,落落諸生間,雅好吟詠,純以詼語相高,正如曼倩割肉帝前,自然天放。季公追躡騷雅,不肯下人所。如不合,無非論詩考訂之故,然世未有傳者。偶檢家乘,得所為壽先夫人八十詩一章,學選而未至,卻不俗為,丹錄而存之。或曰,季公死,墓殮不具,其妹婿任汝楫稍經理之。任亦貧士,讀書守禮,雅有先民氣。 茅瑞璋 中書君老而禿,意甚怏怏。而苕中茅瑞璋適至,殊可喜。且備聞董純常安貧養晦,不就秋試。太守張石林有意物色之,莫致也。純常修遠之致,十年前直以一見得之,常在心口,聞所未聞,豈不快哉!外人頗怪某心好瑞璋,稱有穎癖。一苕人持管,城子數百望高門紅旗下走耳。焉知純常既能高,純常之不就試。又惜王令則之試而不過於時,亹不休。穎豈有斯人也哉。純常名孝初,令則名經。 皆空道人 皆空道人印章一枚,故王伯斂先生得意之作。孟夙絕愛之,攜入徑山。嚐自言:“吾於世無所不舍,獨此石與羅肖華墨,未便舍去。”羅肖華墨者,孟夙蓋得之錫山。張兩台雲,龍章而金飾,禦前物也。偶過於昭遠,論墨及此。昭遠雲,訪孟夙山中,已見貺。某笑曰:“咄,咄!孟夙舍至是耶。”歸臥草堂,有一僧持此石從徑山來,薄紙裹之,題雲:“先伯父梧林公手澤,惟公知之,故以相與。萬曆戊午四月日記。”隨付石倩藏之。又二年,倩以□告歸常熟,懼其逸也。今日得之笥中,缺一角,惋然再記其事。天啟高元年秋九月。 寫蘭 泰昌元初,舟過青丘間古白所在,意欲乞九畹數莖。既不值,則典蘭於舍主人,主人謝不萼。某笑曰:“古白在山,何得萼耶?”夜登舟,念此品故屈原、孔子之儔,徒以奇香為世人物色,不似此君五色、無花,純以韻勝。已,又自訟勿作是念,不令白民大得誌耶。朝來就日南窗,檢得邵茂齊所作《幽香圖》十紙,殊有風趣。又得先仲所藏周公瑕《蘭譜》一冊,妙談蘭理,恐為孫知微水也,且就古白問之。 悒悒 往在甕城,與二陳遊處甚適。銘金不降其誌,氣可食本,又能以佳釀醉人,見某在病,倍加憫恤。伯銓蕭散有奇趣,誌不忘功名。昕夕依依,真有相睹之意,予每愧之,聚散何常。再更秋試不售,令人悒悒。 汪趙 新安汪令聞嚐為某鐫世略,某稱其人□而有常,無刻急浮偽之性。丁巳冬,相遇西湖堤上,問饋甚悉,累十日不肯別。草堂集盡煩雲槐,所計直嚐不給。雲槐揮刃不輟,更大寒暑無間。人或怪之,輒曰頸為此君力。此殆不可曉也。 周和仲 周和仲鼎翛然獨處,不與人作緣,不蓄應門。必有詣,則倩一童子持刺,並日為之。既還,衡門寂然。南陽陶某與仲固有兄弟之約,後寄鬆江,弗往見。俛首隨諸生應試,守知是和仲,請與相見。稍以故人念,諷之仲,弗應。蓋其為人捉捉有氣力,某知之,而仲亦能作青眼相視。聞某忤物,仲必以為佳。既老蕭瑟,仲輒語人,人何得不貧如元長,政可無悔。 萬綠樓 君淑既移居萬綠樓,予往訪之,頗得軒欞疏豁之觀。與徐幸之嘯詠,移時而去。樓在烏夜村左,故裏人盛度作背穀枕流,薄有野趣。昔與諸人嚐登此,念村上四姓舍宇巋然,獨盛氏無存者,忄雙然久之,徐幸之曰:“君正不知村中燕子已飛入人家。”益複寂寂。 全少府 昆山名宦未必遂重,樊孝介適少府,在事禮以行之至誠。以將之殊可為,孝介氣之喜。少府食,不過一菽,庭宇蕭然,兩蒼頭衣短。後跨馬入署中,竟半歲始出,其容大削而有自得之色。少府金谿人,名廷訓。 堵先生 堵先生恂恂無異同,其氣自不可奪。為德不必令人知,可謂長者。君章茹淡絕囂,致有膽氣,可作大俠。與人語,使人百慮俱消,寢食有味。龔季弘 張齊芳為父詣龔季弘,納履便行,卒成大事,可謂不負興文。今日之役,延弗欲進。予問故,季弘曰:“但如向者提一革囊,跨蹇驢就道,亦複何所不可?” 西寺二雲 僧白雲晚居景德寺,不諳方胍,但修合瘡藥賣之。所到城市,得錢日可五百乃至千計,輒市酒肉持歸,遇人即呼與飲。不必其所與遊,錢盡乃罷。每歲必執大帚登殿角,剗削苔蘚,上下如飛,既七十餘不倦。生平未嚐有疾,端然而逝。又有伴雲者,已剃落,自婁東來,居嚴鳳竹所,好啖腥血。所得懺施,都付酒家取飲之,遍及同舍,無所吝惜。天啟壬戌初夏,忽持瓣香,肅迎韋馱尊者。已,就鄰僧飲食,無異曩時。行者呼雲晚食,取帶下錢索飲,未醉,又更起為謀。已,撲被而寢。質明視之,吉祥逝矣。大乘經教無非為,臨命終時二。雲所曆如彼,而命終如此,豈所謂直心是道場者耶?蘇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讀者輒失笑索解人,政不可得。 孫家郎 孫易攵年十八,病且死,白其父玄錫曰:“侍兒周且娠生子耶,吾子也。”玄錫泣頷之,及期生子培。又一年而玄錫卒,婦支氏已下世,乃以培付妾王氏,撫為孫,而婦周女。王氏撫培有恩勞,長育教訓,無所不極提攜,周氏女斬然為少寡婦。君子聞之曰:易攵之告父,周之生子,王之存孤,皆天也。何也?易攵十八歲,童子耳,是非通曉大義,亦烏知嗣亂之重,向父發其所私,務存不絕之線,以有培耶。即周氏舉培時,年甫十七。不有王夫人堅忍,強自衛,寧無瑣尾小言,幾令培重而習之,為孫氏小家相乎?或曰蓋孫之光,東莊公與玄錫父,南京左府,經曆守道,有遺德。雲東莊富,好行其德,嚐為吾鄉代逋賦金萬,雅為邑侯。王應壁所嗟異,經曆既貴,宅旁有朱顯道墓,意必存之。每誡其家人,輒曰其下有神人,犯者必死。知人之畏墓,不如其畏神也。此二事不足以迂天休,能使顯日苑必言之,而王夫人必存之乎。天啟癸亥長至日,予見培於南城裏第,舉止有則如成人。一嫗一蒼頭,屏息候俟,予雅重之。是夜為海上顧繩所義,與堵心□江都蕭穀心言其事,共相嗟歎,謂孫家郎必有立。其明年甲子五月十三日,王夫人病終南城裏。或曰王有小積,將為培聘名家女。會鄰人失火,倉皇失之,念無可為繼者,遂鬱死。傷哉。嗟乎!予每聞王氏課孫狀,幾古賢母矣。提兩歲孤,脫釧易彀以長以教,又能卒葬。玄錫夫婦兼庶祖祐凡五槥,楚楚如禮;家眾之自食其力者,畢會操作惟謹,斯豈易事哉?孫氏有世德,後必興,而寄一線於王夫人,存孤藏槥丁久,不及培之成立而死。此其際難言之矣。或曰,自玄錫歿迄於今,家老夢豸實與有力焉。 衢橘 衢橘出西安,誌雲味甘而多液。盡矣,乃不知正以香脆為佳。吾每試衢之良者,體圓色細潤,觸手便解,無粘滯。切切有聲,如魚吹,如微風墜輕雪,如裂一尺綃,煙沫濺射,如霧著人。指掌間多作方於魯青麟髓墨氣,然後甘液流散齒牙,故乃可喜耳。今歲橘通不佳,衢品更不可得。將除,孝為置百十枚,籠置床頭。夢回痃已,速令相對剖啖,都不狼籍。 曹宣 今日識曹稚甫玉泉院,科跣裸袒,手持酒鐺,揚揚而至。見予,拱而入。予知其為生也,亟就之不浸,可蹤跡矣。予謂太古,此人必成令器。古因出其所臨地獄變相示予,莊嚴肖物,都不減聞李。近聞其追貌周菉洲事甚奇,自詫。暗中摸索,可不失人。稚甫名宣。 楊卷阿先生 有儒生與人訟,誤信刑名家言而訴者。時卷阿先生以少府署縣事,出原詞,召生語之,故曰:“即公明事理,達於政,訴詞必出名家手。其人何為者?得毋為敵人開禍,情叵測乎。不然,何起伏擒刺間?彼直而君卻寥寥也。”儒生謝伏其言。先生卒直之,說者嘖嘖,稱先生法吏。法吏雲:知先生真循吏公生明者也。先生署昆,多善政,有深德於民。予不能悉紀,憶昔亡兒桐以童子科應試,先生拔寘第一,為博士?抑兩名生,終不然之。後以詿誤遷秩王府,瀕行,語人曰:“吾故知此地有張元長,亦知桐可成進。然終不知桐之為元長郎也。”今日偶談儒生事,紀之。先生名鳳翥,號卷阿。 秋圃晨機圖 錫山張複為澄江徐弘祖振之作《秋圃晨機圖》,以奉母王夫人。夫人早寡,憐振之有奇骨,聽遊五嶽。每歲旦長跪請期,夫人輒與之期,及期乃還。多秋藤縷縷,機杼聲劄劄達四壁。母慰勞振之,輒呼振之子卯君,誦所課章句,相視愉愉如也。今年春,振之持《淩後圖》見眇。予笑語振之曰:“君治遊甚善,顧吾念之,昔司馬遷、李固,唐韓愈,近世李於鱗、薛仲貽之徒,其遊亦何所不極,然皆載其自主之肉骨,可以直之無前,奉之無上。而君攜慈母之所愛,萬裏如期,不憂老母耶。”振之笑曰:“吾自信我老母。”今年王夫人八十,振之不複請行,母獨心憐振之,治軟輿,率振之盡遊善卷銅棺諸絕勝處,一月乃還。其明年,王夫人寢疾,卒。嗟乎,古今稱母子慈孝者多矣。勤織課孫,為其子理向平之屐,至老無倦,又以身率之,自有載籍,而有母子如夫人能幾?子眇正,振之豁,吾視書以問也。 秋葉 飲茶故富貴事,茶出富貴人,政不必佳。何則?矜名者不旨其味,貴耳者不知其神,嚴重者不適其候。馮先生有言此事如法書、名畫、玩器、美人,不得著人手。辯則辯矣,先生嚐自為之,不免白水之誚何居。今日試堵先生所貽秋葉,色香與水相發,而味不全。民窮財盡,巧偽萌生。雖有盧同、陸羽之好,此道未易恢複也。甲子春三日。 血脫 萬曆戊午六月初七日,汀州翁在王岸先司訓許,予往候之,留半日,乃別。賀元朗拉汀州飲石丈齋,予偕往。既到,則腸血下注,不可忍,胸腹間都作滯悶,痛亟,辭汀州,馳歸草堂。血濡縷滿地乃著,褌襪間啛啛有聲。元朗使人來報:“丹陽王礪恒適至,君無恐。”頃之,礪恒至,顧席下濡縷,曰:“脫也,然色鮮,當不害。”亟取貝母一兩,令細研為末,分作十劑寘盆中,立舐之,酒少許,咽下。三舐而注者減,色昏黑。又三舐之,息矣。後七日,納涼容安軒下,忽骫骫如瘧。其明日,寒熱怒發;九日,夜就地而寢,都不省人事,元朗持予泣。又十日而愈,自後血不複脫。壬戌冬,注如初,而勢差減。其明日,寒熱亦如戊午而甚,予心大恐。又明日,強起迎黃州樊伯慎,語竟日,反覺小損,不五日愈,今歲三月念七日,展仲女墓,而哀血複下,注連十日不止。腫發左脾,刺痛不可堪。凡五日,乃潰,意思輕脫。有賽社者跣觀之,據床欲就坐,跌矣。方顛跌時,意甚旁皇,念老人不得有此。而又避左腫,乃傷右脅,傷時不甚覺楚。有徐季白者進膏並藥酒一壇,敷而飲之。既十日,楚甚,不可席,展轉如山,如錐刺,強而席有聲汩汩然達於腹,及左,則滿腹皆焚痛。許仲嘉曰:“凡有聲者,火也。”任弘濟曰:“君多鬱而善怒火,何疑焉。”周孝仍曰:“且非獨於此,驟跌必驚其神。”予皆頷之,守中醫不服藥。又數日,而汩汩聲稍上,乃達於背。予笑曰:“嚐恐年少內傷乘跌而發,何有傷逆行違於背者耶?”醫雲一句可了火是已。就玄圾,索沉香,磨酒飲之。不三日,鹹端陽。次日與桐言其狀,姑記之。始知予十年三脫,猶須慚愧,病來遲矣。今年脫後重以跌蹼,其不可忍應耳。然是年進北關,病進也。吾今漸老,氣血益虛。他年脫時,驚疑或不能言,勿輕用劑。 甲子 國朝洪武三年甲子,正統九年再甲子,弘治十七年又甲子,嘉靖四十三年又甲子,至天啟四年,凡五甲子。吾鄉先輩以甲子領鄉薦者自王遜始,登十八年乙醜開科榜進士,次項璁,乙醜進士,王汝霖戊辰進士,陳奕、朱旻凡四人。次魏校乙醜進士張申甫、正德戊辰進士周愚,戊辰進士秦雷、呂繪、陸表、徐申、徐樊、徐永年、李維楨、王憬凡十一人。次方範萬曆甲戌進士,前後鄉薦共一十有七人。今年甲子,絕無十八人之子孫與秋試者,獨侍禦遜之八世孫棨一人入泮耳。二百四十年之間,寥落殆盡,而棨以眇孤,依寡母顧氏讀書不輟,能慰其祖濟南公於人世之外。嗟乎,以其人則賢矣,以其世考之則亡家矣。盛穀無事,為之三歎。 住心 王孟夙識性高達,不樂塵鞅,敝屣一官,決然舍去,斯亦近來絕特之行矣。乃其不忘病子,身教孤係,尤是安心息念之本。蓋王氏自兩禦史開基,曆石門祭酒生,臨安德安奕葉有集,大雅不群。而其子嶔禰衡之性,犯米顛之癖。從青蓮浣花輞川襄陽之好,陽豔輒殞,猶如瞿{曰€}。斯亦難為孟夙矣。孤孫棨八歲喪父,便能狀述先事,累牘連篇。王氏青緗應在此子,就使釋迦出世,亦必獎成。近列青衿,已登前路,孟夙可以高枕無憂矣。李長者語人,你要住境,我勸你住心。入室聖人不踐成跡,如此獨其留心像教,未免與世相關,致於唇舌。某不解禪,尚從孟夙商之。 故侯 宋浮祐間昆山令項公德潤,永嘉人,諱公澤,由童子科擢第,自長州丞辟宰昆山,見祀名宦,廨署刹宇至今多載公名姓。而考之邑乘,但雲以文學飾吏事,入政廉敏,留意學校。嚐修《玉峰誌》,官至中奉大夫。頗意未詳,誌亦不複可見。故常往來胸中,欲就永嘉訪其墳墓、子孫。悒悒久之,偶閱漢陽李愚公《東甌條議錄》內一款,看得永嘉先賢項喬,嘉靖己醜進士,曆官大參,茹古含今,經文緯武,標風猷於中外,垂型範於簪纓。七典藩封丕著茂,烈戒書鏡。楚王之危,禍日揭。霜嚴方累創峒蠻之逆謀,神出電入,且明德遠培,而達人世濟。公澤公悅,宋代瞻畏壘之。崇項伾項旻,光朝褒循良之德景,行道業浚,發淵源著,作昭垂名,流競誦風,徽不泯寶紀具陳。萬曆二十六年,前任學道伍俯念名儒,特錄一孫奉祀。冠裳零替,令典久缺。查得童生項君珽委係項喬嫡長曾孫,相應例請。仰乞兼收,用表流風,以彰世教。是夕更長燭明,遂欲忘寐。命安淳盡書其說,兼題書。愚公能令千載上死人重開生麵,如此舉動,即五年理甌,僅受一博士銜以去。何恨乎?亦何怪乎?二月初一日。 濂溪 同元公道州營道人,晚知南康軍。移家廬山蓮花峰下,前有溪合於溫江,自號濂溪。蓋取營道所居,故有濂溪雲。許參如言,嚐見公像於太倉周氏,溫茂寧粹,可以想見其為人。今丹徒劉氏所刻《周元公集》,亦有小像冠其首,故不知於周氏所藏何如。然雍雍翁象,知必有所自參如。又按濂溪在今九江府城南一十五裏,自廬山西北流,合龍開河入江。去城南一十二裏為元公墓,今潤州亦有濂溪祠,在城南鶴林寺之西。或曰公嚐從其舅官京口,故京口人祠之。萬曆壬午癸未間,汶上龍公時雍令丹徒重建祠鴻鶴山下。予嚐考公傳,龍圖閣學士鄭向嚐任公為分寧主簿。楊用修《丹鉛錄》載公《與費令遊山》詩,雲:“是處塵勞皆可息,時清終未忍辭官。”即此二語,是可不問而知其為人,亦不必按像而後知其貌之溫茂寧粹矣。曰,《與費令遊山》豈其簿分寧時作耶?用修雲由衷之語,有道之言,自不可及。 琅琊王氏 江左諸王,散處太倉昆山間,均是琅琊之裔。某小時頗聞京兆族不出琅琊,其後乃合之者,非也。戰國時,古川公自河南安陽選為昆山州學政,是為弇州族始祖;侄安貞亦自安陽來,知昆山州,是為京兆族始祖。複幾傳兩族,各贅太倉趙辛一家,侄長而叔次。長首用趙氏,多買田宅以事係句容,趙嫗往視之,走死句容。趙氏族與長婿閧,次贅者亦從吏其間,因之為利,兩婿大閧。久之各別族於琅琊。其後京兆祖潛山公布政江右,質庵公時為江西巡撫,語次因複合宗。古之人歟,夫安有不知而作之者?質庵名倬,潛山名秩,京兆名執禮。 髒腑習氣 劉思諧好服人參,乃不減顧升伯,而二公碩膚魁貌,至老不哀,不可謂非服參效也。何繼充多用人參,略與繆慕台等,而二公名滿江南,活人無算,不可謂非用參效也。至於予獨不然,食參則吐,求劑於名家,則神速不如他人。豈富厚貧窶之髒腑各有習氣,而神聖工巧之心手皆時者主之耶?諺雲:“醫不療貧。”其時乃名莫有此理否。 西空例 朱方黯自蓮子峰還,述西空例,雲要將這個度日子去看峰頭。當吃茶,病居士聞之笑曰:“此老生計大善,隻有進氣,更無出氣。”耿禦史 太倉州庠生周一禎,昆山人也,坦直無他腸,不幸常見疑於州守廖如春。會直指行部有投匿名書者,廖疑周所為,私螫之矣。適廖行學點吏,過周於尊經閣下白。廖縛之,周不屈,廖秉醉幫掠無數,竟一夕,痛死。昆庠張允中、季春芳等冤訴當道,時耿禦史判牘雲:州自有人,故應理直於昆。則為鄉鄰之鬥,何須被發?廖以城旦去,而奪張季兩人諸生。耿後總南台,張始得複,而季不逮矣。說者謂鄉鄰之喻於法甚確,蓋前輩之惡要挾,重法紀如此,今亡已。夫耿名定,向世稱天台先生。 楊梅 楊梅赤體,甘液易啖,南方之果罕儷之者。去歲六月一日,若致楊梅,甚圓美,予啖不下二十許枚,自誇齒健,恐向後遂不為例。今日有餉此物者啖,都不減果。時予自四月朔,罹大痛齒,用大損物莫能著,都含胡下咽。而於楊梅不然,豈性之獨嗜,齒牙固不得作主乎?李文長好食楊梅,每就其婿王內翰家,食訖,則必召讓其家之給事者。家給事為增值取之,不稱旨,乃就王問故,則王之常值較給事者所增值三倍矣。歐陽永叔言,物嚐聚於所好,而嚐得於有力之強。蘇子瞻亦言,必有一物攝之一物者,錢是也。可為撫掌一笑。若今年移居山中,楊梅易得,將就若取啖,恐亦不得如居東婁時者。何也?山農就時,則有挈其最圓美者,望如王內翰家走耳。朝來汗出如漿,無為於室,聊書此,當渴時說梅也。 柳生936 詣天弢,觀柳生作伎,供頓清饒,折旋婉便,可稱一時之冠。至其演龐氏汲水,令人涕落。昔袁太史自命鐵心石腸,看到此,輒取扇自障其麵。吾爾時可幸無眼,卻有耳矣。腔右昆山,有聲容者多就之。然五十年來伯龍死,沈白他徙,昆腔稍稍不振,乃有四平、弋陽諸部,無後擅場。然自新安汪姬、上江蔡姬,而後寥寥矣。柳生多一往之情,而麵有不可之性。知其解者,不免愁絕。任傅川語:“我不如君,遂傳之。”傅川行年八十,忽作此言,索解人,政不易得。 秦侯 侯以乙醜進士出宰昆山,銳誌治理,殆欲風蕩煩紆,與民更始,乃不知青藍礙人。而一時譸張者昂之卑之,正賴天性明斷,如棄敝屣,當時論者謂侯不必爾。由今觀之,昆人自負侯,侯固讀書識時之素矣。侯掛冠日,忽過草堂,情詞慷慨,慰問周至,一似相視莫逆者。然如此癖好,知侯之不能久處昆也。他年詩文之業,尚拭目觀之。 聞人提學 邑諸生金某,數往來新洋江口。有鬻鳧者放船中流,緱鳧江上,手持一冊,行誦不輟。金往問之曰:“是何院本耶?”其人笑曰:“亦再看綱目耳。”金喜,就與語,雜問之,無所忘失。更時有擬議,金自謂弗如,執手鄭重。而別後十年,其人入為禦史,視學南中,則紹興聞人先生銓也。金以諸生入試課,惡紫之奪朱也。等日金義□溷微入,恐其亂。朱語友輩為金危之,既放試金召籍優等,先生笑語金:“不憶江上擬議綱目時耶?”始義□溷徒以造次之。會略識梗慨,然若且老休矣。金陳瞬久之,謝去其諸生。金一子,號鹹溪,以小兒醫特聞於世。 韻雪 杭州法相寺有種石軒,為山窗絕壁,摩雲插天故雲,此所謂貪天工為己私也。為穀語我,軒有僧,字韻雪。雪加韻猶之乎石須種耶。然聞其作詩細秀,就律討義,此則詩家之大難,今世所絕少。果然,則窗間陡壁猶是他山之石也。方求其稿觀之。 王微 顧子貽還自虎林,椷一箑集相貽,則修微所著閑草與手書《抱屙詩》也。修微名滿江左,秀出仙班,乃知鹿城有無明子,世豈真有嗜茄者耶?讀董侍郎、鄒憲使、眉公及夏令則渚序誌,令人噤口,不複措一詞。獨聞西安公造修微示以集,修微歎雅道既興,騷宗未旺。某固知仙班中未易見此人也。集中寄懷宛叔詩甚多,夫宛叔何為者,而與修微生同時居同室,神情同抱焉。如此哉,知修微在鄧尉不欲往應,憐我索莫至此。 白民題壁 楞伽山石佛寺有白民偕諸禪學歲朝放生偈,讀之快甚,自愧非吾所及。夜臥白石軒下,遂不成寐。因憶東坡雲,此處有甚麼歇不得。吾聞其語,畢竟未見其人。蓋豪傑之士,回頭轉步,豈不斬截顧念。胸中有一分拖帶,瞻前顧後者,皆歇不得者也。然快活受用如白民,吾見亦罕矣。遂命守淳書其事,豈惟吾老自棄,即煢煢兩孫子,不及朱子收耳。偈雲:“立春日放生,石湖水正新。龜魚波浪闊,安度有觀音。”偕來共放生者,三峰蘊空玄、旭白與戒堂恒西,小孫子收也為。天啟丁卯春一日,西空朱鷺識,時年七十有四。崇禎元年十月初六日元長記。 登鹿城 由土山西折登鹿城,固有小徑,鬆篁高密,茅屋數間點綴其左,耕者雜居之。雪朝月夜,多與龔季弘、朱方黯遊衍其間。仰睇雲影,一往而逝。徑狹不後可蹤跡,故嚐以“一線天”名之。有年矣。今日複過此,頗聞削稻聲,草煙蓬蓬,逼人低回,慨然殊有林穀之氣。 王孝先 予病血枯,又不免少年之過。已入立境,嚴親見背,泣血損明,喘喘且死矣。吾友王孟安一劑療之,予性不能食參,遇試或咀嚼一片兩片,吐輒不止。此劑用至三錢,當時以為神效。戊辰冬,守淳患三瘧,骫骫一月,予始知之,亟謀之孝先。孝先搖首曰:“更十日則不治矣,必兼用參附,乃可小減。”予瞿然縮舌,不敢應。孝先力持前說。服參附各一錢乃至二錢,瘧粗損六七,明年己巳初夏,始愈。故未嚐去參也。予頗怪溫室好服參,以為髒腑習氣。由是觀之,顧其用之者何如耳。孝先之大父京兆公,以醫特聞,至孟安尤著。張宗曉曰:“孝先讀方書,無間寒暑晝夜。其論診、視用劑,各原本髒腑,通變血脈,自謂吾家兩父,猶有讀書氣。” 胡道士 樂天晚年所與遊者,無非燒丹道士,坐禪老衲。此二項良友,寢寐求之已三十年。蹤跡大是落落,而更不能得之。談玄者私心怏怏,胡太古存心濟物,勤修正乙之教,主張陰晴,不矜不伐,可謂彼家良土。經□□天衣鶉食糲,曾不肯持短疏向人。所得齋施,悉以供玉泉一院之需。吾友其人十年矣,喜怒不形其顏,倉猝不損其操。其徒有徐又玄者,可續家風。得此二士,玄理朝徹。崇禎二年七月既望,與安淳同宿洞府,聊識其壁。 堯封二僧 堯封僧文惠、正念,予族弟也。己巳春日,尋周旭初小閤,飲堯泉而甘之。旭初語我還自堯封,惠以見餉,且有故園之感焉。予始知惠、念為張氏子。往參湛公龍洞時,方結圓覺社。顧筍洲以《露船庵疏見》屬為序。近又聞文姚二太史護持此山,有二僧在。予且一往,飽啖泉水十斛,以其餘為二僧洗卻故園之感,不亦可乎。旭初笑曰:“如是,願為助法。”期以今秋九月,不知必遂否? 吾社 讀履仲台行紀,陡見山川麵目;讀卿玉歸庵集,可數春生次第。此吾社之兩奇。十年來暗中摸索之,大怏也。崇禎己巳小春日。月季花 海虞興福寺有月季花一株,在僧舍前。除其地,周廣可十丈許,長條駢羅如織。每月落紅成陣,至隆冬寸雪,鮮麗奪目,卉中奇觀也。僧能殊雲,相傳是趙宋間物,春夏花蕊密於秋冬,輒有蟲蝕之幾半,故所得花正與秋冬等。予不識花木事,意此品必隸薔薇,並月為季,而花特繁多。曆年所如此,殆是豔雅婦人老於風塵之下,吞吐日月而得仙者耶。睨其根株,不甚蟠鬱,而堅澤如古石。嗅之隱隱有芬芳氣。將地僻山深,去人漸遠,自為一籬落,獨與生生之氣相舒灌者乎。今日偶坐息庵,見一花吐英尺五間,嫣然欲滴,書此。 窖金 西蜀某宦官按察生五子,各立中下產,僅給饘粥。己身服禦亦絕不使有餘。既老壽,乃出平生所積俸羨可萬金,顧佐公幣之,不給吏告。帑金不縮,亦無公事須助。宦乃請令穴廢院而窖之,題石版雲:“還之造物。”既百年,窖如故。萬曆辛酉,奢酋扇亂卻,掠公私物殆盡,成都府士民無所得食,岌岌不守。有知其事者白之官,用免殘破。此老高義,直貫千古,無論即其時,宦茲土者與茲土士民,皆廉吏廉夫矣。日來掩耳,不欲聞顧相國窖金事,不免盜聽,書此。 存墓 存墓,盛德事也。然必其存之可久焉,不然而因之以為名,或終去之,則不如無存。何也?心術未壞也。昔聞魏東溪廳事左,荒塚巋然。令造之,問何不券。東溪曰:“券自可。吾觀其子非券之,而卒改葬者,故不券也。”令拱手曰:“杜氏之葬在西階之下,此古人之義也。”然不知東溪宅至於今,斯塚尚在否。近有悍仆幾盜葬劉侍郎之墓,賴陳子欽存之,許聽庵美之,以詩中有“忍見昌化墓,埋沒不能伸”之語。予初不省,聽庵訝然曰:“兄忘之耶。故象山令夏公津曾遷令昌化,今盜葬侍郎墓者,即欲存昌化墓者之仆。吾不能忍憤憤之性,故雲。”予聞之悚然。憶昔友人嚐請予誌象山墓上,曰:“予將刻而存之。”吾爾時深加嗟歎,就燈草一記。後不果刻,已見此友就塚規鬆崗,多蓄鶴鹿其上。予心不然之。何有存先賢墓以供娛樂,徒點綴耳目耶?由今觀之,夫其存之以為名,而終去之乎。南門孫別駕宅,有一塚是先輩朱公昌之墓,別駕恐家人之發也,懼之以神道,多積瓦石護之。終別駕之世,至於其子不能守,瓦石如故雲。 黃翰林 江上徐振之與其兄長卿過草堂,請作《小香山梅花堂記》。援而止之,不可,期以十日再過,又風曆不得泊。兩年隔截,覺振之麵上煙霞如昨,而意思倜儻倍蓰。曩時其述東閩黃翰林道周事,使人神聳。玉堂金馬之客自悶岩岫讀書,味道不複與世相關,猶是男子行徑。獨其魚軒沉寂,欲令東漢王羈婦,不免漏泄春光矣。奇哉,振之語。我倘肯借君家庭貽兄弟應試,便暫過澄江,當為君盡航海遊榆林事。姑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