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之理》 000.生命的终结 哒、哒、哒…… 平稳而有节律的脚步声响彻在安静的走廊内,一名身着白色护士服的女人推着一辆金属材质的手推车,慢慢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无论是四周的环境,还是各个房门上贴满的病历单,都召示着女人现如今所身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家医院,而她的身份,自然是这家医院的护士了。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那种寻常医院中似乎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反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味。 很快,女护士便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轻轻在门面上叩了几下。 “钟先生?” “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吱呀—— 女护士将原本就未锁的门推开,把金属手推车推了进去,并且看向了房间内唯一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男人,看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多岁,此时正坐在白色的病床上,膝盖处还放着一个尺寸不大的便携式笔记本电脑,十指飞速敲击着键盘,好似在写着什么。 尽管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年轻男人应当是生了重病,但他的双目却炯炯有神,看样子似乎比常人还要精神些许,与已然形销骨立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先生,昨晚睡得还好么?早餐吃得惯吗?”女护士一边整理着金属手推车中的药品,一边笑着问道。 “你们医院的病床很舒服,我睡得很好,当然,早餐也很丰盛。”年轻男人似乎做完了手头的事情,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抬头冲着女护士报以善意的微笑:“还有,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钟鸣。” “好的,钟先生。”女护士恍若未闻,轻声应道。 这个名叫钟鸣的男人见女护士没有改口的意思,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女护士似乎做完了准备工作,此时她的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杯温度适中的白水,以及放在半敞开盒子中的几粒白色椭圆状药片。 “钟先生,该吃药了。”女护士将托盘放在病床一旁的小桌上,语调一如既往的轻轻柔柔。 “又来……”钟鸣暗暗哀叹,抬头望向女护士:“贵院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药太难吃了。” “即便如此也要按时吃药啊。”女护士似乎并不打算放过钟鸣:“难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可是,我的病应该并不是区区几粒药能够治好的吧?”钟鸣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只是为了延缓我的死亡时间么?” 一般的护士,在遇到病人说出这种丧气的话时,大多都会说出几句类似“还有希望”或者“一定要加油啊”之类鼓励安慰的话,可这时身处于此地的女护士,却罕见地神情晦暗,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想来是不好意思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倒是钟鸣看到了女护士现如今晦暗不明的神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有些不情不愿地拿起了托盘上的药丸,无奈道:“我吃就是了,就当支持你的工作。” 随后就着水,将那几粒白色药丸咽了下去。 一阵奇苦充斥在味蕾之中,钟鸣的脸色都有些扭曲起来。 只是已经到了如今这一步,这些苦,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砰砰砰—— 就在钟鸣刚刚咽下难吃的药丸,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女护士有些好奇地向门外看去,一旁的钟鸣已经应声道:“门没锁,请进。” 病房大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这一次,来得并非是医院内的医护人员,而是一个身材身高皆是中等、长相也平平无奇的中年男性。 钟鸣见到了这个中年男人,却是破天荒地露出了一抹笑容,用极罕见的调侃语气打趣道:“范大编辑,没想到你居然有空来这里看我?我以为咱俩下次见面,就是在我的葬礼上了。” 中年男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是来拿你小说原稿的,顺便……来看看你。” 正如中年男人所说的那样,钟鸣实际上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职业作家,而中年男人则是与其搭档了数年之久的编辑,范云哲。 女护士见两人似乎熟识,便不再多说什么,将金属托盘收回了推车内,随后拉着推车,默默无声地倒退出了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诶……还好吧?” 范云哲坐到了钟鸣旁边的床位上,有些局促地摸了摸下巴凌乱的胡茬,以一句异常蹩脚的问候,作为两个人谈话的开场。 “说实话,不太好。”钟鸣有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苦笑道。 病房内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范云哲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半晌之后,他才故作无意地看了看窗外的风景,随口问道:“你父母呢?他们没有陪床么?” “因为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了,所以我让他们都回去了。”钟鸣缓缓道:“两个人年纪都大了,也不能每天都在这里熬着。” “病情稳定了?那也就是说……”范云哲微微抬高了声音:“还有希望?” “范云哲,你是笨蛋吗?”听了这话,钟鸣不由得笑了起来:“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医院啊……” “没错,但不仅仅是医院。”钟鸣说道:“还是全市最好的临终关怀医院。” 这下子范云哲彻底没话说了。 病房内再一次陷入了良久的寂静之中。 就在两人以为这种沉闷的气氛要持续很久时,突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请问,是钟鸣先生的病房吗?” 钟鸣看了看一脸莫名的范云哲,转头道:“请进。” 门外走进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的双手抱着一捧鲜花,看到范云哲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没想到病房了除了钟鸣还有别人。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有客人,不然我先出去……”少女小心翼翼地提道。 “没关系的,你们先说。”范云哲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着少女微笑。 少女似乎有些害羞,低着头,偷偷地看了看有些憔悴的钟鸣,“钟鸣先生,我是你的书迷,今天是代表我们书友会来慰问你的,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希望,我们都想看到你更多的作品,希望你能尽快康复!” 少女一口气说完,微微有些气喘,红着脸把鲜花放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钟鸣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轻吐了一口气,对着少女郑重地说道:“谢谢。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范云哲总觉得胸口微微有些发闷,对着钟鸣做了个手势,径自离开病房,无视了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点了一支烟,却又不抽,只是这么夹着,对着墙壁发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烟头早已熄灭,而他脸上原本犹豫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仅剩一截的烟头随手扔进了垃圾桶中,随后走向钟鸣所在的病房。 “啊,你回来了嘛。”钟鸣看了下走进门的范云哲,招呼道。 范云哲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钟鸣和摆在他旁边花束,嗅了嗅鼻子:“走了?” “嗯,走了。”病床上的男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那孩子似乎并不知道这里并非普通的医院。”范云哲说道。 “不知道也好。”钟鸣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否则让这么年轻的小女孩红了眼眶,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吧……” “就让他们的悲伤,留到我感受不到的时候吧。” “嘿,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吧。”钟鸣似乎是因为长时间坐在病床上有些倦了,将背后的靠垫撤下,缓缓躺在了病床上,吃力地伸了个懒腰,“不过话说回来,想想确实有些不甘心,明明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写出来的,可是已经没机会了啊……” “那么,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会写出更好的作品吗?”范云哲有些郑重地问道。 钟鸣讶异地看了看范云哲,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或许吧,其实我有一部没有出版的小说,是我自己的一部自传,里面记录了一个生命定格在二十八岁男人的成长历程。这是我所有的小说里最喜欢的一本,现在的很多人总是追求小说背景的瑰丽奇幻和情节的戏剧性,却忘记了真正能够直击人心的恰恰是我们生活中看似普通的‘真实’啊。” 钟鸣的语气有些惆怅,“我写了很多虚构而成的故事,故事中的一个个人物都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读者们往往为他们得到的奇遇所欣喜,为他们遭遇的苦难而难过,可是这些欣喜和难过的情绪他们统统都感受不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或许这就是我困于瓶颈之中的原因,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我所想象的那些悲欢离合是真真正正的存在于某个世界的,真实的东西啊……” “如果那些是真的,那么……” “那么,该是多么有趣的世界啊……”钟鸣喃喃道。 ———— 范云哲离开后很久,钟鸣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渐渐变轻,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唤他,他的思维越升越高,离那无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要死了啊…… 哼,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当钟鸣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过,死亡有时并非终结,或许会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 范云哲回家之后把钟鸣送给他的移动硬盘插在笔记本电脑上,点开之后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交接给自己的目前连载的小说结尾。而在这个结尾的旁边,还有一个名为“钟鸣自传”的文件夹。范云哲点开了这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的排了二十八个文档文件,似乎暗示着钟鸣走过的二十八年。 这个从钟鸣刚刚开始写作就与其搭档的中年编辑开始一个文档一个文档地查看钟鸣的生平,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值得一提的是,他看的相当认真,可在每个文档上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十分矛盾,但情况就是如此,范云哲用这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很“认真”地看完了钟鸣自传里的二十八个文档。 随后他突兀地消失了。 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只有电脑上还开着的第二十八个文档,显示着刚刚这里还有人存在。 我们可以看到第二十八个文档的结尾有着这样一段话: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钟鸣应该是一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天才,他年少成名,有着在写作上令人艳羡的天赋,在出道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就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惜天妒英才,在其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染上绝症,于是他再也不能有机会写出更好的小说了,无奈只得抱憾此生。” “可我想说的是,有时候人们总是主观地认定一件在他们看来沉重的事情发生在他人身上就一定也是沉重的……于我而言却并非如此。人常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很遗憾我并没有体验到这种恐惧,因为我对自己的境遇早有预料。” “可能绝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我的病其实是先天性的,也就是说,从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注定了或许是十年后、或许是二十年后自己的死亡。因此等待死亡于我而言并非一个突如其来的玩笑,而是早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时间的宝贵,并且不敢浪费其一丝一毫,最终我成为了今天这样的一个人,我很自豪。” “这世间快乐的源头千奇百怪,可悲伤的原因却大致相同。生离和死别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之痛,他们或许会缅怀以前的岁月,然后随着年华老去,记忆也渐渐模糊,最终忘却曾经的信誓旦旦。然而我就要成为他们所缅怀又最终忘却的人了,每当我想到还有这么多未曾谋面的人怀念着我,就心满意足。” “一直都有很多人伴我同行,在走向未来的道路上,我从不孤单。” 001.转世轮回 当钟鸣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白两色的空间之中。 这片空间似乎无边无际,一眼望去,脚下似乎是一片白色云海,而头顶却是一片深沉的黑。 钟鸣很快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触觉。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真实的躯体,如果有人在他旁边,就能看到钟鸣目前仅仅是一个悬浮着的半透明鬼影。 随后他便发觉,这里并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鬼影”,在他的四周,同样有各式各样面目各异的鬼影向前漂浮,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指引,这些鬼影似乎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动。 而没过多久,钟鸣就发现了自己与这些鬼影的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自己仍然保持了自主思考的能力,而他周围的这些鬼影,却仿佛如同一个个空壳,没有任何反应。 正当他停在原地,茫然四顾……犹豫要不要也随着周围这些鬼魂一起向那个莫名的方向飘动时,耳畔却陡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咦?竟然能够经过黄泉洗练而灵智不失?你的魂魄真灵倒是坚韧十足啊!” 钟鸣循声望去,一名手持两尖叉,皮肤赤红如血的狰狞恶鬼向他走了过来,嘴中还不停念叨着:“看来还得送去奈何桥那里,用孟婆汤洗去神智,方可送去轮回转世……” “你是……”钟鸣看到这个一看长相便知道绝非善类的家伙,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我是在此地当值的鬼差。” “鬼差?那这里……” “嘿!你不知自己已然死了么?”这个赤红鬼差翻了个白眼,缓缓道:“这里自然是阴曹地府,怎么,在你的那个世界,从未听说过这里的传说么?” “人死后真有鬼魂一说?阴曹地府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世上真有鬼神?” 钟鸣此刻脑袋里乱糟糟地一片,原本坚定的无神论立场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嘿嘿……鬼自然是存在的,你现在不就是么?可‘神’就未必啦……”这赤红鬼差嘿嘿笑道,意味深长地说道。 “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赤红鬼差摇了摇头:“既然黄泉未能洗去你的记忆神智,就只能送你去一趟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了!放心,绝对没有任何痛苦,喝完之后,便可以送你转世投胎……我观你魂魄真灵纯净无暇,想来生前应该没做过什么坏事,来世定然能够投个好胎……” “慢着……转世投胎……”钟鸣下意识向后飘了一段距离,问道:“转世投胎必须要洗去记忆神智?” 赤红鬼差瞥了钟鸣一眼,嘴角微翘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想保留这一世的记忆?” “不成么?” “哼,也不是不成……但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随我去喝了孟婆汤,再转世不迟。”赤红鬼差冷哼道:“我这是为了你好,莫要好心当作驴肝肺!” 还未等钟鸣再次发问,赤红鬼差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转世轮回,说来容易,可却要在转世途中经历一条堪称恐怖的‘万丈红尘’通道……若是你保留神智记忆,便贸然进入‘万丈红尘’,必然会由于记忆颠倒错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无论你生前修为多高,也休想光凭魂魄真灵安然无恙地闯过‘万丈红尘’。” “唯有洗去你的神智记忆,成为一个没有知觉的‘空魂’,方可安然躲过万丈红尘内的神识攻击,如此一来,等你转世投胎之后,魂魄真灵有了血肉滋养,自然会生出新的神智。” 听了鬼差的讲解,钟鸣似乎暂时相信了他的话,但却犹自不死心地问道:“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能够在保持神智记忆的情况下通过‘万丈红尘’?” “这个嘛……自然也是有的。”赤红鬼差摸了摸下巴的那一圈络腮胡须,沉吟道:“不入轮回的圣人、身魂合一的长生境仙尊,都可以无视万丈红尘……只是,你小子一看生前就是个普通人,虽说魂魄真灵比常人坚韧许多,但万丈红尘中看得可并非是魂魄的坚韧与否……” “普通人便没法子了?” “倒也并非没有办法……只需请下一道圣人法旨,融入魂魄真灵之中,自然可以护佑你安然度过万丈红尘……”说到此处,赤红鬼差忽然闭上了嘴巴,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真是在这个地方守了太长时间,脑子都有些钝掉了,且不提那圣人法旨有多珍惜,多少七境大佬苦求而不得……”赤红鬼差看了看钟鸣:“谅你一个凡夫俗子,也不可能有门路认识那些高高在上的魔祖仙尊,我又何必跟你提及此事,反而乱你心神?” “呼……或许是好久没有能够过黄泉而保持神智的魂魄真灵出现了,我这话匣子一开,倒有些止不住了。”赤红鬼差笑道:“闲话叙完,我也该送你去奈何桥转世了。” 随即赤红鬼差伸出未曾握持铁叉的那只手,似乎凭空自其手心生出了一股吸力,钟鸣的身体便不由自主被牵引了过去…… “嘿嘿,这位小兄弟,看你魂魄真灵如此坚韧,下一世说不得能够有幸踏入修行之路,若真是如此,假如你的运气够好,或许咱们就要几百年后再见了。”赤红鬼差单手虚握,仿佛握着一支无形的长鞭,拖着已然半透明的钟鸣向万鬼飘动的那个方向走去。 “等……等一下!”钟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赤红鬼差不耐烦地打断:“算了吧,别挣扎了……你死都死过了,还怕再活一次?” 正当赤红鬼差准备将钟鸣押送至奈何桥时,原本纯黑色的天穹却突兀张开了一道巨大的淡金色裂隙,自裂隙中走出了一名头戴金色宝冠、身着明黄色袍服的威严老者,漂浮在空中。 “嘶……秦广王巡游?真是稀奇!”赤红鬼差见到空中的那名威严老者,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单膝跪地,低头行礼,但心中却有些犯了嘀咕:“奇怪,这一次秦广王巡游为何不置车辇?” “秦广王?十殿阎王里的那个秦广王?”钟鸣愕然道。 “知道就好!还不低头行礼!”赤红鬼差转头呵斥道:“若是惊扰了秦广王巡游,翻手便能将你一掌拍得魂飞魄散!到时候你可就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啦!” 钟鸣无奈,原本想要学着赤红鬼差的模样单膝跪地,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漂浮的状态,根本没办法跪在地上,只得换成了鞠躬行礼。 原本两人都以为这位十殿阎王之一只是经过此地,却未曾想到金冠老者竟径直向他们这个方向飞来…… 只是眨眼的工夫,秦广王便来到了两人身前。 “参见王上!”赤红鬼差心下惴惴,大概从未想过这位平日里都难得出游的秦广王会停在自己面前,心中还在算计着是否是自己干过什么徇私枉法之举已然事发。 “嗯。”金冠黄袍的秦广王只是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是?” “小的是在此地当值的鬼差,王上未曾见过,实属正常。”赤红鬼差谄媚笑道:“刚刚在黄泉岸边发现了一名抗住黄泉洗练的游魂,正准备将其押往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后转世投胎。” 但秦广王却似乎未曾听到赤红鬼差的回话,反而耐心地冲着愣在一旁的钟鸣问道:“这位小友,你的名字可是钟鸣?” 赤红鬼差张了张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钟鸣,又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和颜悦色的秦广王,神魂仿佛炸开,脸色僵硬。 “我……我是钟鸣。”钟鸣迟疑道:“那个……王上……” 秦广王嘴角微翘,笑呵呵地抚了抚颌下长须:“小友无需遵循我们地府的规矩,叫我秦广王即可。” 赤红鬼差如遭雷击。 “那,秦广王不知找我……找在下何事?” “故人有约,请小友到我秦广殿一叙。” 说罢,一股柔和的力量瞬间包裹住了钟鸣,秦广王带着他,明黄袍袖一甩,虚空中立刻又多了一道金色裂隙,两人就这么先后跨入其中,瞬间消失不见。 只剩下仍然如同中邪一般的赤红鬼差,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怔怔呆在当场。 从始至终,秦广王都未曾看过他一眼。 002.诸子百家 幽暗的宫殿中,已是鬼魂形态的钟鸣跟在金冠黄袍的秦广王身后,走过了长长的走廊。 走廊两旁尽皆是泛着幽绿色鬼火的金属烛台,其中似乎还回荡着阵阵哀嚎呜咽的声音,令钟鸣稍稍有些心烦意乱。 走在前头的秦广王似乎察觉到了钟鸣的异样,不由得诧异回望了他一眼,随后袍袖再次一挥,走廊两旁的幽绿色鬼火顿时齐齐熄灭,自烛台中又生出了数朵橙黄色火焰。 与此同时,原本回荡在走廊内的哀嚎与呜咽声也陡然止歇。 “小友不必惊慌,方才只是回廊内‘怨鬼烛台’中的怨鬼闻到了生魂气息,隐隐躁动罢了。”秦广王转首笑道。 钟鸣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两人很快走到了走廊尽头,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青铜门前。 秦广王又是一挥袍袖,看起来重如万钧的青铜巨门却自动打开,钟鸣抬眼望向门内,竟是一片占地极广的空旷大厅。 在大厅最深处,一尊巨大的青铜王座伫立在此,据钟鸣推测,应当是秦广王“巨大化”之后的座位。 而在青铜王座之前,却站着一个与其大小完全不匹配的“正常人”。 那人看样子大约和钟鸣本人差不多高,此时正背对着钟鸣与秦广王,静静地欣赏着挂于青铜王座之后墙壁上的一幅“百鬼夜行图”。 “哈哈,范老弟,幸不辱命,你要的人我已然将他带了过来。”秦广王的笑声响起,对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说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先是冲着钟鸣眨了眨眼睛,随后笑眯眯地看向秦广王,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多谢老哥,麻烦你跑了这一趟。” “诶,范老弟哪里的话,你我本就相交莫逆,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一旁的钟鸣却愣愣地看着转过身来的这个男人,久久无言。 过了好半晌,方才一声惊呼:“你是……” “范云哲!” “你怎么跑到阴曹地府来了?” 此时面对钟鸣的,正是在生前与其搭档了数年之久的小说编辑,范云哲! 只不过当前的这个范云哲很明显比地球上的那个年轻了许多,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也不再是胡子拉碴、邋邋遢遢的模样,反而一身云纹绣边的水蓝色长袍,整个人多了几分出尘的书卷气。 “钟鸣,你应该想不到医院一别,咱们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吧?” “你……你……”钟鸣此时已是张口结舌:“你到底是谁?” “我自然是你认识的那个范云哲。”范云哲背起双手,淡淡道:“这的确是我的本名……不过,如你所见,我可并非是什么小说编辑,那不过是我为了便于监察万界,于人间行走的一具分魂化身罢了。” “你是……神仙?”钟鸣愣愣道。 “神仙?”范云哲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浅浅笑道:“和你从头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但你也可以暂时这么理解。”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又是……” “钟鸣,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医院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范云哲说道:“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再活一次……” “现在,机会来了。” “原来你在当时问出的这个问题,还有这样的深意……”钟鸣感叹道:“我一直都不信人死之后,还有魂魄,没成想自己竟然真的会有转世投胎的一天。” “只是……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钟鸣心中的确有些纳闷,之前的那个赤红鬼差就是要送自己转世轮回,莫非是范云哲见故人转世,想要最后再见一面,叙叙旧不成? “那你可知,转世轮回,必须洗去前世记忆?”范云哲又问道。 “嗯,方才听说了。似乎是因为什么‘万丈红尘’?” “哦?莫不是黄泉岸边那个多嘴的鬼差告诉你的?”范云哲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倒是免去了我一番口舌。”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万丈红尘’的存在,应该也明白,除非你的修为境界到了极高的地步,否则想要保留前世记忆神智通过‘万丈红尘’,无异于痴人说梦。”范云哲笑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是有办法的。” 说罢,范云哲一翻手,手心光芒汇聚,变成了一只泛着莹莹白光的白玉卷轴。 “这是……”结合之前赤红鬼差的只言片语,钟鸣实际上内心隐隐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而范云哲却好似可以读心一般,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你猜想的那样,这个卷轴,乃是用圣人的一丝分魂所凝聚而成的圣人法旨!” “只要将其融入你的魂魄真灵,便可以无视万丈红尘,下一世仍然保留这一世的记忆神智!” 钟鸣张了张嘴,眼睛盯着范云哲手中的白玉卷轴,用手指了指自己:“给……给我的?” “不错。”范云哲点了点头。 “老范,我生前可没觉得咱俩的关系能好到这个份上,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仗义啊!”钟鸣咧嘴道,随即伸手向卷轴的方向抓去。 岂知他刚刚要碰到卷轴之时,范云哲握着卷轴的手却突然收了回去:“且慢。” “钟鸣,你可知道,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求来了这一份圣人法旨?”范云哲微微笑道:“若是这么轻易便送了你,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 “有条件?” “自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范云哲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钟鸣,你知道我是谁吗?” “范云哲啊,你刚刚不是还说,这是你的本名么?”钟鸣回答道:“哦,我懂了,你是想让我猜猜,你的身份?” “不错。”范云哲点了点头:“你可听说过诸子百家?” “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钟鸣说道:“自然听过。” “钟鸣,世界很大,远超你想象中的大。”范云哲缓缓道:“地球所在的宇宙,只是众多下界中的一个,而下界之上,还有‘上界’。” 范云哲用手指了指头顶:“而那个‘上界’之中,同样有诸子百家,那些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先秦诸子,也尽皆都是上界诸子的分魂投影所化……” “难不成……你也属于上界百家中的其中一家?” 见范云哲微笑点头,钟鸣不由得好奇道:“老范,你是隶属于哪一家学说的弟子?儒家?法家?道家……还是墨家?奇怪啊,历史上好像没听说过有叫范云哲的先秦诸子……” 钟鸣一连猜了近十个答案,也未曾见到范云哲点头应承,反而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黑。 倒是一旁的秦广王有些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说道:“钟小友,范老弟虽然修为通天,却并非隶属于诸子百家中那几家高门显学……” 脸色已经有些黑了的范云哲此时也开口道:“钟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在下范云哲,小说家一脉大师兄,目前暂代小说家家主一职。” 003.来世今生 “呃……小,小说家?”钟鸣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 “嘿嘿,这也难怪了。”范云哲自嘲一笑:“我所隶属的小说家于诸子百家中确实名声不显,门内人才凋零,远远无法与儒、道、法、墨、兵家这种高门显学相提并论……你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 “但这,也正是我费劲千辛万苦,也为你求来的这一份圣人法旨的用意。” 范云哲沉声道:“钟鸣,之前你说,我是神仙,对也不对。” “对的一方面是,像是我这样的修行中人,寿命远比普通人要长,甚至不乏长生久视之辈,也确实具备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神通,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 “而不对的那一方面……我们也并非天生便是这般神通广大,我们小说家一脉、包括其余的诸子百家,都是从凡俗弱小一点点修炼过来的,就连你身边的这位秦广王,也并非一开始便拥有执掌冥府的权柄,而是自一个孤魂野鬼,慢慢修炼到了现如今万鬼之上的位置。” “而修行中人,首重资质,或许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位难得一遇的修道奇才吧?” “我?修道奇才?”钟鸣指了指自己,有些发蒙。 “不错,你也不必怀疑,我的眼光是不会错。”范云哲笑着说道:“之前我也说过,诸子百家中,我们小说家一脉确实名声不显,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还未开辟出能够直指长生的修炼法门,不像儒道法墨这样的显学,各家都有数名已然证道长生的诸子坐镇。” “而正因如此,我们这一脉便更加招徕不到人才,门庭冷落,人丁也愈发凋零。”范云哲叹了口气:“我师傅他老人家现如今也已然仙逝,只剩下我一人担下了小说家家主的重担,苦苦支撑。” “因此难得遇到一位资质绝佳,偏生又暗合我们小说家一脉学说的好苗子,自然要全力争取。” “所以……你要将我收入小说家一脉?”钟鸣到了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范云哲的用意,恍然大悟道。 “不错,如果只是你的资质绝佳,我或许还生不起将你收入门下的念头,顶多凭着我们的交情,将你介绍给其它几门显学,或许未来你能达到的成就更高。”范云哲诚恳道:“不过,难得你生前是一位小说家,想必比起你从未接触过的那些学说,会对小说家一脉天然亲近,这对你未来的修行,或许会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也未可知。” “当然,若是你觉得我们小说家一脉人丁稀少,加之并未有直指长生的关键法门,不愿入门,那我也绝不勉强。”范云哲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但面上却浮现出了几分紧张之色,似乎生怕钟鸣真的干脆一口回绝。 钟鸣歪着头,倒是并未立刻答应下来,反而沉思了数秒,突兀问出了一个貌似并不相关的问题:“老范,我有个疑问,实在不解。” “你手中的这个所谓的‘圣人法旨’,若是真的能够让人在转世投胎之际仍然保持前世记忆,那对于拥有法旨的人来说,生生世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换一具皮囊罢了,不就相当于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吗?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似乎很在乎能够创出甚么长生法门?” 范云哲微微一怔,倒是没能想到钟鸣能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件事,我刚要和你解释一番。”范云哲耐心道:“不错,以圣人一丝分魂所化的圣人法旨,的确能够保护常人的魂魄真灵不受万丈红尘的影响,从而保持上一世的记忆神智,甚至在自己的魂魄真灵之内融入了一丝圣人的魂魄精华,能够将自己的魂魄洗练地更为精纯凝练,无论将来要踏入哪一种修行体系,都是大有裨益之事……可正所谓‘福祸相依’,有其益处,自然便有相对应的缺憾。” “缺憾?” “不错。”范云哲沉声道:“魂魄真灵中若是融入了圣人法旨,再经历轮回,从此无论你身处于哪一方天地,只要将自身的魂魄暴露于肉身之外,便会受到那一方天地的排斥挤压,最终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无一例外!” “将魂魄暴露于肉身之外,便会受到天地排斥挤压?”钟鸣愣愣道:“那……那我不将魂魄暴露于肉身之外不就成了?” “是的,一般来讲,神魂出窍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即使是一般的修行者,也不会无端去做这种事情。”范云哲摇了摇头:“但有一种情况,却是你不得不神魂出窍的时候……” “什么情况?”钟鸣起先还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近乎虚幻的身躯,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正是我们身死的时候!” “正是!”范云哲微微一笑:“任你修为再高,只要没有修至身魂合一的长生之境,死的那天,便逃不了神魂出窍的结局!” “因此,换句话来讲,那些接受了圣人法旨的转世者,便只剩下一世的机会啦!”范云哲叹了口气:“若你下一世未能修到长生久视的境界,那么便注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再也没有来生可言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圣人法旨的利弊,那也应该有了决定吧?” “若是你承受不起没有来生的后果,我也可以让秦广王送你去一趟奈何桥,轮回转世……只是这一世的记忆,便不可能保留了。” 钟鸣几乎没有思考太长时间,便抬头坚定道:“若没了这一世的记忆,那我还是我吗?老范,不必多言了,我愿意加入小说家。” “好!”直到现在,范云哲的脸上才显现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笑着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将手中的圣人法旨直接捏碎! 随即,碎裂的圣人法旨瞬间化作无数白色光点,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聚拢在了钟鸣的魂魄周围,而后迅速融入了钟鸣的魂魄真灵之中! 钟鸣一瞬间只觉得身周暖洋洋的,似乎自己的神魂变得比之前更加坚韧,以及多了一些连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圣人法旨已经融入你的体内,你不必再担心万丈红尘的影响了。”说到此处,范云哲神色一肃:“钟鸣,今日我便代师收徒,从此你就是小说家一脉的弟子,望你转世之后勤勉修行,早日为我小说家一脉创出直指长生的修行法门!” 钟鸣点了点头:“明白了,老范。” “怎么,还叫我老范?”范云哲似笑非笑地看着钟鸣。 “呃……大师兄?” “好……好!”范云哲心情变得极好:“小师弟,现如今能够直指圣人极境的修行体系大致分为武道、术法两种,你的术法天资极高,当然要走术法一道。” “我会将你下一世转世安排在下界中数一数二的大界‘中天界’,等你转世投胎之后,自然有我小说家一脉门人接引你踏入修行之路,修真九境,只要你能顺利突破到第五境,自然可以飞升上界,届时我会在诸子百家所在的‘百家书院’为你接风洗尘。” “以你的资质,相信你我百年之内,定能再次相见。” “哦,对了。”范云哲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自腰间拿下了一支以紫竹为杆的毛笔,递给了眼前的钟鸣:“小师弟,中天界虽为下界,没甚么像样的高手,但小心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这支灵犀笔,是我平日里贴身所用的灵器,现今送给你,用作防身,当然,你有什么关于修行上的问题,也可以问他。” “……他?”钟鸣低头看着这支平平无奇的紫竹毛笔,有些疑惑。 范云哲笑了笑,轻声唤道:“灵犀,出来见见我新收的小师弟。” 话音刚落,范云哲手中的紫竹毛笔忽然光芒大作,自半空中凝聚出一个虚幻投影,投影渐渐凝实,竟是一位头戴高冠、身着丝绸紫袍的年轻书生模样的男人。 那头戴高冠的紫袍书生打了个哈欠,缓缓道:“什么事啊大师兄?我正在午休,干嘛扰人清梦!” “钟鸣,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咱们小说家一脉的弟子,算起来也算是你的师兄,李灵犀。”范云哲身手指了指那个紫袍书生:“因为一些意外,现如今成了灵犀笔内的器灵……你以后万不可将其当作普通器灵待之。” “李师兄好!”钟鸣连忙躬身作揖道。 “灵犀,这一位便是我新收的小师弟,钟鸣。我马上便要送他去下界转世投胎,在下界的这段时间,还要靠你多多照拂一二,千万要记得护他周全!”范云哲看着身着紫袍的李灵犀,叮嘱道。 而李灵犀只是正了正头顶的高冠,看了一眼钟鸣,淡淡道:“就是他?知道啦……” “灵犀!你可别不放在心上!”范云哲对于李灵犀有些敷衍的语气似乎很是不满,加重了语气:“若是钟鸣出了什么闪失,我可要唯你是问了!” “放心吧,下界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李灵犀此时又打了个哈欠:“倒是这小子究竟心性如何,有没有证道长生的可能,你可不要看走了眼。” 范云哲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一挥,李灵犀的虚影瞬间消失,似乎又遁回了灵犀笔之内。 随后他转头对钟鸣说道:“李灵犀这人虽然有些傲气,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你不必担心。” “嗯,明白。”钟鸣只得点了点头。 范云哲笑了笑,将手中的紫竹毛笔扔了出去,这支毛笔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随后直接没入了钟鸣的魂魄真灵之内。 “事情已经交待地差不多了,如果你没有疑问的话,我这边让秦广王老哥送你转世投胎。” 范云哲说罢,钟鸣倒是有些迟疑起来。 “这个……确实还有一件事情。” 004.失散 “哦?说来听听。”范云哲讶然道。 “这个……这个……”钟鸣有些扭捏道:“转世之后,我能不能不改名字,还叫钟鸣?” 范云哲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道你是有什么事情这么难以启齿,原来就这点要求?” “不必担心,我会让你投生在一户姓钟的人家,让你再叫回钟鸣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多谢大师兄啦!”钟鸣咧嘴,拱了拱手:“老……大师兄珍重。” “小师弟,那就百年后再见了。”范云哲同样拱了拱手。 “嗯,百年后再见。” 随后,范云哲冲着一直在旁的秦广王点了点头。 “范老弟放心,我会将钟小友精准投放到中天界转世。”秦广王心领神会,笑着应承道。 秦广王随即一甩袍袖,原本还在原地的钟鸣瞬间化为一道流光,飞往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 待到钟鸣离开后,范云哲才笑吟吟地看向一旁的秦广王,说道:“秦广王老哥,你看我这个新收的小师弟,如何?” 秦广王抚了抚颌下长须,由衷赞道:“魂魄真灵之坚韧,远超常人,更难得的是,这个钟鸣的术法天资极高,魂魄中的术法脉络几乎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不论将来究竟修习哪一门术法,成就都将极高。” “若非范老弟你花费大代价从你们百家书院的‘书圣’那里求了一道圣人法旨,已然将其预定到了小说家一脉,老哥我都忍不住起了收徒之念啊!” “只不过……”岂知秦广王说到此处,却话锋一转。 “哦?老哥何以教我?”范云哲挑了挑眉,问道。 “嘿嘿,只不过,任其资质再高,难道还高得过范老弟你吗?”秦广王笑道:“连老弟你都未曾创出小说家一脉的长生法门,我看你这个新收的小师弟……悬啊。” “同行的路上能够多上一人,并肩前行……总是好的。”范云哲轻轻叹了口气。 “范老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秦广王忍不住道:“你们百家书院现如今在上界的声势可谓如日中天,名义上虽是诸子百家,可你我都清楚,这‘百家’只是一个虚数,真正在书院之内的学说派别,少说也有上千家了吧?” “可这上千家学说派别之中,真正有长生境高人坐镇的,也才十数家罢了……” “范老弟,老哥我阅人阅鬼皆是无数,即便如此,你的天资才情仍是我生平仅见……诸天万界,有谁敢说自己的修道资质能压过你一头?” “可即使是你,卡在登天境亦有数千年了吧?数千年的光阴蹉跎,仍是没有创出证道长生的法门。” “有没有可能,是小说家这一脉的学说,根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呢?” 范云哲背起双手,沉默不语。 见范云哲不说话,秦广王不由得继续道:“现如今的诸子百家,以儒、道、法、墨、兵这五家风头最盛,尽皆有不止一位长生境诸子坐镇,其中更是隐隐有以儒家为首的气象。” “当今儒家家主,乃是那位距离圣人境都仅有一线之隔的‘亚圣’,其自创的‘浩然气’法门甚至隐隐有跳出术法体系藩篱的趋势,更不要提其下还有荀子、颜子、朱子等等一干长生境前辈,说一声‘百家第一’,不过分吧?” “一旦未来亚圣真的能够突破那一线天人之隔,成为百家书院中继‘书圣’之后的第二位圣人,那么儒家就相当于掌握了一门直指圣人极境的修道法门,范老弟你应当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何种意义。” 直到此时,范云哲才淡淡一笑,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老哥今日是来做说客的。” “老哥我也是为了你好。”秦广王揪了揪胡子,笑道:“放着眼前的一条通天坦途不走,何必偏偏要去走一条死路、绝路?” “亚圣已经发话,只要范老弟你肯点头,从小说家一脉转投儒家……他老人家便亲自收你为徒,将其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以范老弟你的修行底子,加上儒家与小说家所修习的都是术法体系之内的法门,转修不会太难……” “届时老弟你转修了儒门正法,长生久视,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吗?”秦广王苦口婆心地劝道:“总比现在摸着石头过河要强吧?” “嘿!”岂知范云哲听了这话,却冷笑了一声:“儒门正法?怎么,只有他儒门的修行法门才配叫作‘正法’,其它学说派别的法门,便都是歪门邪道不成!” “这……”秦广王语气微微一窒,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了,此事休要再提。”范云哲挥了挥手:“既然儒道法墨等等学说都能创出契合自身的长生法门,我小说家一脉难道就不成么?我偏要试试。” “况且……” 只是范云哲话音未落,突然脸色大变,一声暴喝:“大胆!” ———— 轮回通道中,一道白色流光迅速穿过通道,往一个方向直直飞去。 而在不远处、又好像在极远的地方……朦朦胧胧间,有无数看不真切的小世界景象,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点缀在轮回通道的尽头。 可就在这一道白色流光循着既定的路线,即将抵达终点尽头的其中一个小世界时,一只泛着黑气的魔手突然从天而降,携万钧之力狠狠拍向那一道白色流光! “大胆!” 一声暴喝自虚空中响起,下一刹那,身着蓝色长袍的范云哲瞬间出现在轮回通道内,只是此时那只突兀出现的魔手距离白色流光已然很近,即使修为高绝的范云哲,也已经救之不及了! 危急关头,白色流光内突然飞出了一支紫竹毛笔虚影,在周围凝聚出了一面半球形的紫色光罩。 魔手猛地拍下,将紫色光罩直接拍得粉碎,那支紫竹毛笔虚影也似乎黯淡了不少,重新遁回了白色流光之内……但这一掌的威能终究是被挡下了大半,原本的白色流光轨迹一偏,竟然改变了原本的既定路线,被拍飞到了轮回通道内的另一个尽头,随即隐没在了无数“海市蜃楼”之中! “灵犀笔?范云哲,你倒是很宝贝这个新收的小师弟啊!”虚空中传来了一道讥讽的声音:“可惜未能直接将那小子拍得魂飞魄散……不过现在,你还找得到他转世的世界吗?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止歇,显是那个暗中偷袭的家伙已然离去。 范云哲来到刚刚白色流光隐没的地方,看着面前层层叠叠的“海市蜃楼”,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直到此时,金冠黄袍的秦广王才姗姗来迟,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范云哲,迟疑道:“范老弟……” “是魔门的人,应当是我之前结下的仇家。”范云哲沉声道。 “唉,是老哥我疏忽了……” 只是范云哲此时早已对秦广王的话充耳不闻了,反而神色凝重地掐指一算,眉头深深皱起:“奇怪……我竟算不到小师弟转世到了哪一界……” ———— 005.苏醒 “钟鸣……” “钟鸣……” 隐隐约约之间,钟鸣感觉到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钟鸣……醒醒……” “醒醒……” 身体不受控制,钟鸣恍若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海,缓缓下沉,与此同时,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回,像是某些被他不小心遗失的记忆。 “钟鸣……钟鸣!” 那个声音逐渐变大,直至震耳欲聋! 轰! 钟鸣在沉入海底的最后时刻,颅内仿佛炸开,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向头顶的光亮处冲了出去! ———— 呼—— 钟鸣猛地睁开双眼,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里是……” 钟鸣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环境异常陌生。 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古代气息浓厚的房间内——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叫“厅房”更贴切些。 因为这个房间实在是大得有些离谱了。 明明看起来像是个卧室——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毕竟钟鸣此时便坐在一张做工考究、散发着淡淡檀香气息的名贵木床上,然而这间卧室的面积几乎要比钟鸣前世家的客厅还要大了。 而在这间卧房的内部,则摆放着一些钟鸣只在电视里才见过的古玩字画,尤其是卧房正中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副写有“兵者诡道”四字的书法,笔力遒劲、隐隐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气息,即使是对书法不甚了解的钟鸣,也能一眼看出这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然而还未等到他进一步探查这四周的环境,刚刚坐直了身子的钟鸣瞬间便感觉到头痛欲裂,额头处恍若裂开了一个口子,让他几乎痛得弯下了腰。 这时钟鸣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处不知为何,竟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 “嘶……” 钟鸣轻轻触碰了一下被绑着绷带的前额,很快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前额处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至于到现在仍然隐隐作痛。 “咦?” 一双稚嫩的小手映入眼帘,钟鸣知道,这是自己的双手。 自己……转世了? 他对前世的回忆,仅仅停留在了与范云哲交谈之后,自己飞入轮回通道时的场景。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一只黑气森森的大手向他拍了过来,然后一阵紫光闪过,他便失去了意识,记忆到此便戛然而止了。 这么说来,自己应该是已经转世投胎了? 可……不该是从婴儿开始么? 钟鸣看着眼前自己的双手,怎么看也不像是新生儿的样子。 他四处寻找着,总算在木床对边的一个百宝柜上找到了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 目光投向铜镜,一个眉目清秀的稚嫩面孔映入眼帘。 钟鸣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显得有些疑惑。 看模样应该是个在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大概是由于刚刚受了伤的缘故,脸上殊无血色,极为苍白,额头上也确实绑了一圈厚厚的绷带,甚至在绷带内还隐隐渗出了淡淡的暗红色。 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钟鸣似乎想起了什么,脑海中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似乎被唤醒,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唉……” 钟鸣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想再次拾起刚刚不小心丢掉的那些记忆…… 他可以非常肯定,自己应当并非是所谓的“借尸还魂”,当现在的这具躯体还是婴儿状态时,自己便已然投胎其中了。 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由于魂魄真灵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缘故,自己竟然一点都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唯有近几年的一些零散记忆,还时常在脑海中闪回。 哒——哒——哒—— 就在钟鸣还在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时,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 钟鸣下意识抬起了头,向门外看去,却发现竟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正端着满满一铜盆热水往门内走。 哐当—— 铜盆脱手落下,热水洒了一地。 那个小姑娘呆呆地望着坐在床上与其对视的钟鸣,对于自己已然湿了大半的麻布长裙浑然未觉。 过了半晌,小姑娘才如梦方醒,猛地跨过门槛向外跑去! “老爷!老爷!安少爷醒了!安少爷醒了!” 安少爷……钟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安”字? 奇怪啊……自己不是已经拜托了大师兄,下一世还叫“钟鸣”么? 难道…… 钟鸣瞪大了眼睛,身子一僵,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太好的可能性…… 这里不是大师兄给他指定的中天界! ———— 过了没多久,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形佝偻、戴着一只独眼眼罩的白发老者。 那中年男人看到了还坐在床上有些发蒙的钟鸣,似乎一下子松了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嘴中念念有词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中年男人一边念叨,一边走到了钟鸣所在的床边,有些关切地抚了抚钟鸣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定是摔疼了,罗老,吩咐下人过来,给安儿清洗一下伤口,顺便再把城内安福堂的座堂郎中请到府上来,再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 中年男人身后的那名独眼老者微微欠身,低头应道:“是,老爷。” “哦,对了。”中年男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等做完了这些事,再去一趟莫儿所在的私塾,让先生今日提早放他回来罢……这孩子平日里与安儿最是亲近,如今安儿醒了,我若不及时告知这孩子,只怕要怪罪我啦。” “对了对了……吩咐下去,赶紧让厨房做些清粥,安儿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水米未进,只怕已然饿坏了!”中年男人一拍脑袋,懊恼道:“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是……” 可还未等独眼老者走出去,中年男人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罢了,厨房的事情你不必管了,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钟鸣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进入卧房的这两个人,留心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它钟鸣不知道的原因,两人所说的话钟鸣竟完全听得懂,大概是前世地球的普通话中带了点儿南方一带的软糯口音。 以至于钟鸣此时竟然有些微微恍惚,结合之前看到的那副悬挂在墙壁上的“兵者诡道”书法,心想自己兴许不是转世到了其它的世界,而是干脆穿越时空,来到了华夏古代的某个朝代不成? 不过现在可不是发散思维的时候,钟鸣很明白,自己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之前的对话中,他勉强提炼出了几个比较关键的信息: 第一,看周围的环境,自己恐怕是转世到了一个了不得的高门大户,非富即贵。 第二,面前的这个身着丝绸华服的中年男人,怕是有很大概率便是一家之主了,而后面的那个独眼老者,应当是管家一类的存在。 第三,自己应当是这个中年男子的儿子,但并非是唯一的儿子……而是还有一个兄弟,那个‘莫儿’?听中年男人的说法,自己应该和那个‘莫儿’关系很不错。 …… 想通了这几点,原本一直紧绷神经的钟鸣稍稍松懈了一些,在这种富贵之家或许免不了有一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但至少是比投生于兵荒马乱的穷苦人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安儿,你刚刚醒转,还很虚弱,我一会儿去给你做些粥来,你先再躺下,不要乱动。”中年男人轻轻拍了怕钟鸣的后背,似乎是想让他躺下。 看到中年男人不似作伪的关切神情,钟鸣不免又稍稍卸下了一些防备,轻咳了一声,说道:“您不必担心,孩儿已经好多了。” 岂料钟鸣刚刚说完这句话,偌大的卧房竟一下子静地落针可闻。 原本还眼含关切的中年男人一下子愣在当场,随即脸色剧变,死死地盯着钟鸣。 就连原本一直佝偻着身子的独眼管家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面带愕然。 “安儿刚才……说话了?” 钟鸣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糟糕。 自己画蛇添足了? 难不成自己原本是个哑巴? 006.记忆长河 冷静,冷静…… 看着面前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钟鸣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判断失误,出了了不得的大纰漏! 稚嫩的小手在一瞬间陡然攥紧,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因此而造成的后果…… 生而知之?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可身边真的出了这么一个“妖怪”,天知道这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钟鸣越想越是心凉,暗道自己不会刚刚转世就要回地府找秦广王报道了吧? 不对,自己的魂魄真灵已经融入了圣人法旨,再死一次,就是直截了当的魂飞魄散了! 想到此处,钟鸣原本因受伤而毫无血色的小脸更是煞白煞白。 只是钟鸣此时虽然寄居在一个小小的身体里,心智却与成人无异,他很快就明白,现如今再懊悔也于事无补,不如想想之后该怎么把原本出的破绽给圆回去! 从慌乱中恢复过来的钟鸣定了定神,打算先沉默以对,静观其变。 “嘶……安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中年男人盯着钟鸣看了许久,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刚刚……” “唔……”钟鸣皱了皱眉头,缓缓垂下脑袋,用单手捂住额头的伤口部位,面带痛苦地说道:“我……我……我头好痛,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记不清了!” 中年男人见状,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独眼老者:“罗老?” 独眼老者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道:“老爷,安少爷刚刚的那几句话……口齿清晰,条理明顺,几与常人无异。”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奇事?”中年男人面露惊诧之色。 “安少爷头部遭到撞击,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独眼老者缓缓道:“老奴早年间走南闯北,遇过不少奇人异事,据说确实有一些先天灵智有缺的人,在头部遭逢剧烈撞击之后,反而恢复了神智……” “这可……这可太……”中年男人眼中异彩连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一直低头捂着脑袋的钟鸣这才知道,自己原本竟然是个傻子? 想到此处,钟鸣把头埋得更深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人似乎接受了独眼老者给出的猜测,虽说面色仍然有些激动,但已然褪去了之前突逢惊变时的悚然可怖,顺手拍了拍钟鸣小小的肩膀:“安儿,既然想不起来,就先不要想了,随后吃过粥,便先睡下吧。” “嗯……”钟鸣神情痛苦地点了点头,随后果真躺了下来,双眼紧闭,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中年男人起身走出卧房,独眼老者紧随其后,顺便带上了房门。 卧房中又只剩下了钟鸣一人,但装睡的他此时却并未立即睁开眼睛,而是仍然恍若沉睡,但脑子却一刻都没有停转。 “麻烦了……”钟鸣心想。 若自己原本真的是个心智有缺的傻子,现如今莫名其妙恢复了正常智力,终归是太过惹人注目了些…… 但转念一想,即使真的提前知道了这一点,自己也不太可能装一辈子的傻子吧? 头部受伤的部位仍然隐隐作痛,或许是由于魂魄真灵刚刚苏醒,太过疲惫的缘故,钟鸣竟然不知不觉之间,带着满腹的心思……真的沉沉睡去。 ———— 睡梦中,钟鸣似乎站在一处灰蒙蒙的世界之中。 他的四周尽皆是深沉的灰色,而脚下确是一条泛着莹莹白光、通向未知之地的河流。 钟鸣低头看向流过双腿的亮白色河水,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弯下腰,伸手在河水中寻找着什么,过了没多久,似乎从其中找到了一片看起来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 钟鸣向手中半个手掌大小的琉璃碎片看去,发现碎片中似乎有什么影像,但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随后钟鸣又在距离这块琉璃碎片不远处的河底发现了另外一片,赶忙逆着水流,向前走去,再次弯腰将那一片也捡了起来。 同样,这一片琉璃碎片仍然储存着某些影像,但还是相当模糊。 钟鸣看了看这两枚碎片,突然福至心灵,将其合二为一。 一阵七彩光芒闪过,两枚琉璃碎片竟然真的变成了一片,其中的影像似乎也由此变得清晰了许多。 钟鸣定睛看去,影像中描绘的,似乎是一个人失足跌下桥头的场景。 看这个人的身形似乎像是个小孩子,但由于画面仍是不太清晰,无论钟鸣如何努力,也看不清这人的面容。 随后,钟鸣又在不远处发现了第三枚琉璃碎片,于是他继续逆着水流,向那边走去。 此时的河水已然没至膝盖,阻力也变得比之前大了一些,但对于钟鸣来说还不算什么,他很轻松地便走到了指定地点,拿到了第三枚琉璃碎片。 又是一阵七彩光芒,两两融合之后,钟鸣手中的碎片变得差不多有两个手掌大小,跌下桥头的那个人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 “是我自己?”钟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前他便有过这样的猜测,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那个跌下桥头的孩子正是现如今的钟鸣! 影像中的自己似乎恰巧掉落到了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那里正好有一块较为尖锐的石头,将钟鸣的额头豁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 而由于碎片增大的缘故,钟鸣也看到了在原本看不到的边界处,似乎同样有个小男孩,正在距离桥头的不远处吃着一串糖葫芦。 很显然,这个小男孩还未曾注意到钟鸣失足跌落。 嘭! 河水激起了阵阵涟漪,似乎惊扰到了那个正吃着糖葫芦的小男孩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才发现已然失去了钟鸣的身影。 “安哥儿?” “安哥儿?” 小男孩试着叫了两声,并无回应。 他循着声音,跑向桥头,向桥下看去,果然见到了掉在浅河岸边的钟鸣,以及沉在河底的一串未曾吃完的糖葫芦…… “来福,来福!快过来!”小男孩发了疯一般地叫嚷着,一个原本躲在桥墩不远处的柳树下偷偷喝酒的高大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呼救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这些嘈杂的声音反而距离钟鸣越来越远,最终直至微不可闻…… 琉璃碎片的影像消失了,随后连钟鸣手中的琉璃碎片也渐渐透明,直至完全不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钟鸣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 现如今他对自己如何受伤已经很清楚了,大概就是自己的糖葫芦掉进了河中的浅水区,自己又恰巧是个傻子,竟然直接从桥头跳了下去,结果正巧伤到了头部…… 幸好本身桥头距离河底并非太高,加上还有浅水区的缓冲,否则自己只怕是挨不到真灵苏醒,便直接魂飞魄散了! 007.隐秘 钟鸣此时站在原地,微微沉思。 原本他对于自己的伤,实际上有一些更加阴暗的猜想,可现如今很明显,这就是一起异常单纯的意外。 但总体来讲,还是因祸得福……或许那个独眼老者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自己真的是因为头部受到猛烈撞击,原本一直沉睡的魂魄真灵才得以苏醒。 那么这里…… 钟鸣抬起了头,大致明白了自己所身处的地方。 大概是……我这具身躯的记忆长河? 那些光彩夺目的琉璃碎片,则是自己的记忆碎片? 只是钟鸣有一点还有些奇怪,如果这些琉璃碎片真的是自己破碎的记忆,为什么不是以自己的视角呈现的?而是一个极其诡异的、俯视的第三人称视角? 就好像……好像…… 高悬在天上的一只眼睛? 钟鸣皱了皱眉头,打算继续沿着这条记忆长河,向深处游去看看。 他很快就在不远处的河底又发现了一枚比之前所有的琉璃碎片都要大的新碎片,于是奋力向前走去…… 河水变得愈加湍急,同时这条记忆长河的深度也在不断增加,很快,水位便已经没至了钟鸣的腰部。 但此时此刻,钟鸣也捡到了河底的那枚新的记忆碎片。 这枚碎片上铭刻的影像,明显是一段新的记忆,然而这一次却并非同之前那般的俯视视角。 影像中,两个瘦小的背影占据了中央的位置。 只留给了钟鸣背影的这两个人似乎是坐在一处屋顶,头顶便是繁星满缀的灿烂夜空,但有些奇怪的是,这两个背对着钟鸣的人,其中一个正抬起头望着夜空,而另一个人却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对于漫天的繁星视若无睹。 那个抬头望着星空的人一直在不断地说着什么话,但可能是由于碎片不足的缘故,钟鸣并不能听得真切。 为了听清楚话中的内容,钟鸣很快便锁定了另一块离此不远的记忆碎片,并且奋力朝那个方向游了过去…… 可当他游过某个不知名的“节点”后,水流竟然一下子变得极为汹涌湍急,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推力连绵不绝地向钟鸣袭来,竟然生生地将他冲了回去! 咕咕咕…… 不小心在河中滑倒的钟鸣被河水淹没,一股奇特的力量涌入他的体内,只一瞬间,钟鸣便再次失去了知觉…… ———— 当钟鸣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许多人。 距离他最近的是个须发皆白的青袍老者,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正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老者身后则是之前自己见过的中年男人、以及独眼老者,而在中年男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 “醒了?” 与其最近的青袍老者微微笑道。 “安哥儿!”原本躲在中年男人身后的小男孩见钟鸣醒转过来,似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急不可耐地跑到了近前。 不知为何,钟鸣总对这个小男孩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与熟悉感,在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竟然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阿莫!” “安哥儿!你真的能说话啦!”那名叫阿莫的小男孩显然很是开心:“呀,那你以后不是可以同我一起去私塾念书了!” “咳……”一直都看着这一幕的中年男人轻咳了一声,语气恭敬地向坐在钟鸣身前的青袍老者问道:“梁神医,这孩子的伤……如何了?” 青袍老者抚了抚颌下白须,缓缓道:“狄员外不必担心,安少爷此时的脉象平稳,已无大碍……至于突然恢复神智这件事情,老朽悬壶问诊也有数十年了,确实闻所未闻呐……不过终究还是好事,若是今后有什么异常,狄员外尽可以派人到安福堂,老朽一定尽快前来。” “那便多谢梁神医了!”中年男人神色欣喜,深深一揖,随后瞥向身旁的独眼老者:“罗老,回头遣人将这几日的诊金,一并送去安福堂。” “是,老爷。” “呵呵,好说,好说。”青袍老者此时站起身来,拿起了自己诊疗时随身携带的药箱,微微躬身道:“那,老朽便先告退啦。” “罗老,用府上的马车,将梁神医送回安福堂。” “是……” 独眼老者应了下来,随后与青袍老者一同离开了钟鸣所在的卧房。 此时卧房内便只剩下了中年男人、名叫阿莫的小男孩,以及钟鸣三人。 中年男人缓缓走到了钟鸣床前,摸了摸床边小男孩的后脑勺,轻声道:“莫儿,既然已经见到安儿醒了,便先下去将先生布下的功课温一温吧,以后一起玩的时间有的是,不必急在这一时。” 小男孩似乎有些不高兴,撅了撅嘴。 “听话,安儿的伤还未痊愈,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嗯……”听了这话,小男孩方才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躺在床上地钟鸣一眼:“安哥儿,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小男孩走后,中年男人才坐到了钟鸣所在的床边,低声问道:“安儿,可好些了?” 此时还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与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钟鸣不敢随意称呼,只是含糊道:“已好多了。” “你受伤当日,莫儿与来福在附近的桥下岸边找到了你……”中年男人缓缓道:“你还记得当日是怎么掉下桥头的么?” 倚靠在床边的钟鸣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应对道:“那日……我与阿莫一起在那边吃糖葫芦,后来我走到桥边,手中的糖葫芦掉到了河里,结果就不清不楚地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中年男人微微点头,据下人所说,当日在河里确实也找到一串未吃完的糖葫芦。 “那,之前的事情,还记得么?” “我脑子还很乱,已记不清楚了。”钟鸣摇了摇头。 “那好,既然记不清楚,就不必勉强自己了。”中年男人笑着说道:“暂且先歇着吧,你的伤势还需静养一时间。” 钟鸣神色乖巧地点了点头,提了提盖住下身的被子,十分听话地躺了下来,不久便闭上了眼睛。 ———— 中年男人走出卧房后,发现之前送郎中出府的独眼管家已经返回,此时正躬着身子,安安静静地守在钟鸣的卧房门口。 “老爷……” “去书房说。” 两人并未在卧房门口多作停留,而是直接穿过了后庭的长廊,来到了这座府邸中段的书房中。 “老爷……此事是否应该禀报侯府?”到了书房,独眼管家将房门紧闭后,方才低声问道。 中年男人此时坐在书房中临近左侧书架下的藤椅上,静静不语,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半晌,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才缓缓道:“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找机会禀明侯爷……” “那……老奴去办?” “不,再等等吧!”岂知中年男人似乎改变了主意,从藤椅上站起身来,神色冷峻:“再等一等,现今或许并非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老爷,这件事情瞒不住的,即使我们不上报,消息总也会传出去的。”独眼管家叹了口气,缓缓道。 “我知道……但此时若将这事上报侯府,对于安儿只怕是祸非福啊。”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安儿在邱阳城一事,侯府所知之人甚少,除你我之外,唯有侯爷知情……甚至可能连夫人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瞒一瞒,总是不至于走漏风声的。” “等到时机成熟,咱们再找机会上禀不迟。” 说到此处,中年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其实,若安儿做一辈子傻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008.身世 大魏嘉和二十三年春,襄楚郡,邱阳城内 一名身形壮实的马夫驾着一辆马车迅速穿行过城内直通南北的主干道,最终将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大户之前。 在邱阳城呆久了的百姓都知道,眼前马车所停的位置,正是城内大名鼎鼎的“狄府”。 而狄府的主人狄孝行,在整个邱阳城都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名下田产店铺无数,所涉猎的生意门类极广,几乎在各大商行内都说得上话,于黑白两道之中也很有威望,是邱阳城中真正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而前些日子,关于这位在城中黑白通吃的“狄员外”府上,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狄府中那个原本痴痴傻傻的大少爷,突然伤了脑袋,竟然莫名其妙地开了窍,从一个甚至无法自己吃喝拉撒的傻子,变成了顶聪明的“神童”。 据说那位狄府大少爷伤愈之后,也同他的弟弟一起念了私塾,不仅认字奇快无比,连带着那些经史子集,也有自己的独到领悟,深得私塾先生的喜爱,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读书认字的进度甚至要超过寻常稚子一年往上,竟好似是一位天生的读书种子。 对于这样的奇事,在小小的邱阳城自然是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更由于狄府本身的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窥得此事全貌,因此在城中百姓的口耳相传之后,事情竟然被传得愈发离谱——有笃信鬼神之说的人认为这位狄府大少爷乃是天上文曲星因触犯天条被贬下人间,在近些时日方才开窍打破蒙昧;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个狄府的大少爷之前根本就是装傻,其原因无非是一些已然被说烂了的豪门恩怨所致,更有好事之徒言之凿凿,言道这个原本的傻子并非狄员外正室所生,而是侧室之子……像是这类豪门之中,若长子并非嫡出,于其本人而言可并非是什么好事。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流言纷纷,狄家上下对于“家中的傻少爷陡然开窍”这件事却罕见地一致沉默,其中的种种细节对于外人更是讳莫如深,竟连平日里最是碎嘴的那些仆役都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没有透露出丝毫风声。 而这一切便使得这位原本就深居简出的狄家大少爷显得更为神秘。 不过这件事也并未在邱阳城内形成更大的轰动,因为随着季节入春,邱阳百姓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这件“别人家的小事”转移到了其它更有趣、更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消息上。 终于,在经过了狄府将近一个月的冷处理之后,“狄府的傻少爷突然开窍”这则消息,终究是随着天气逐渐转暖,自邱阳百姓的饭后谈资中就此被完全抹去。 ———— “两位少爷,咱们到家了。” 那名马夫掀开了马车的门帘,低声向马车内唤了一声。 “唔……到了么。” 马车之内坐着两名年纪相仿、大致都在十岁左右的少年,其中一名少年明显是刚刚侧倚在了车壁上小睡了一会儿,此时仍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使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 而另一名个子更高些的少年,则手里捧着一本书页已然有些泛黄的书籍,正聚精会神地读着,好似完全没有听到马夫说话。 “安哥儿,到家啦!”刚刚睡醒的少年推了推正在读书的同伴,笑着说道:“看书的时间有的是,不必急在这一时的。” “呃……”那名读书的少年抬起了头,看着马车外大门上悬挂着的“狄府”匾额,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这个少年正是转世后的钟鸣。 不过他现如今却有了另一个身份,那便是邱阳城狄府的大少爷,狄安。 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少年,则是他现如今“名义上”的弟弟,狄莫。 之所以是“名义上”……则是因为他本人的身份特殊。 尽管那些关于他本人的坊间传闻之中,有不少都是没有太多根据的捕风捉影之言,但至少有一件事并未说错,那就是——他的确并非狄府主人狄孝行与其正室夫人所生。 甚至,他根本就不是狄孝行的亲生儿子。 在这一个月不着痕迹的的旁敲侧击之下,钟鸣也渐渐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 原本狄孝行在宗族之中有一位与其私交甚好的族兄,乃是一位有望以科举入仕的秀才。 与家境富庶的狄孝行不同,这位读书人家中清贫,好在尚有祖上留下的一份田产,靠着这份田产,加上自己秀才的身份,倒是讨到了一位模样周正、性格温婉贤淑的妻子。 十年前襄楚郡府城会试,这名秀才赴府城赶考,彼时他的妻子已然怀有身孕,经不起舟车劳顿,于是他便拜托仍在邱阳城的狄孝行,希望自己的这位族弟能够帮着照顾家中一二。 狄孝行原本便与自己这位族兄相交莫逆,自然一口答应了此事,那名秀才知道狄孝行素来办事沉稳可靠、滴水不漏,自然也是放心地赶考去了。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狄孝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仅没有听到族兄高中的消息,还在数月之后接收到了一份来自府城的噩耗…… 自己的那位族兄,竟然在半路上遇到了剪径山贼,不仅身上的财物被贼人洗劫一空,就连尸体都被砍得面目全非,被抛尸于官道旁……后来也是当地一位捕快,从秀才尸体的衣物中找到了一块贴身保存、未曾被山贼发现的信物玉佩,方才在顺藤摸瓜之后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当这个消息传回邱阳城之时,恰逢族兄的妻子刚刚生产,诞下一名男婴,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让妻子知晓此事。 原本刚刚生产、身体虚弱的女子哪里经受的住这般打击,几乎没过多长时间,便抛下了自己刚刚诞下的孩儿,郁郁而终。 狄孝行对于自己没有照顾好族兄一家,本就心中有愧,于是便与族中族老通气,将那名男婴过继到了自己府上,并且起名为“狄安”,其中便有希望这孩子一世都平平安安的寓意。 不过令狄孝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与自己那位才气纵横的族兄不同,狄安这孩子竟然天生痴傻,到了十岁智力却如同婴儿无异,这让他更是对其心生怜惜,无论是狄孝行、还是他的正室夫人张氏,对于狄安都尽皆视如己出,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儿子狄莫还要好些。 而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经历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意外,头部受创的狄安竟然因祸得福,从此不再痴痴傻傻…… 009.悬而未解之谜 至于钟鸣为什么可以将此事探听地如此详细,也是由于包括狄府主人狄孝行、独眼管家罗老、他的弟弟狄莫等人,实际上对于此事都没有任何避讳,也并未有隐瞒钟鸣的意思……甚至狄孝行曾找过时间,与钟鸣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言语中似是希望钟鸣在及冠之后能够重新回到他族兄的那一支脉,而现如今,钟鸣对于狄孝行以及他的正室张氏,则只是以义父义母相称而已。 对于这样的现状,钟鸣反而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在这小小的身体内,寄居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即使他之前并未生活在类似古代的这种豪门之中,但也深深明白,一个没有继承权的“义子”,反而意味着安全,比“庶出长子”这种身份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在钟鸣脑海中已然有些支离破碎的残缺记忆中,狄孝行的妻子张氏一直待自己极好的一个原因——一个不会威胁到自己亲生儿子地位的存在,多释放一些善意也未尝不可。 况且自己这个弟弟…… 钟鸣转头看了看一蹦一跳、刚刚跨过侧门门槛的狄莫。 在近一个月的相处之中,钟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狄府之内真正的“少爷”。 不仅没有一丝一毫豪门子弟身上常有的纨绔习气,甚至也未有丁点心计城府可言,偏偏狄莫并非是那种未开心窍的蠢人,反而极其早慧,之所以心境纯净无暇,反倒是颇有些“不屑于玩弄心计”之感,无论为人处事,都可称得上一句“磊落仁心”的评价。 甚至钟鸣可以断言,即使他在未来真的会威胁到狄莫将来的地位,因此遭到张氏的打击,那么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一定是第一个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 “安哥儿!”背着书箱的小狄莫冲着还在马车旁沉思的钟鸣招了招手,笑容灿烂:“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课要提前温习的!咱们赶紧先回小书房吧!” “哦,知道了。”钟鸣应了一声,也学着狄莫一般,背起自己的青竹小书箱,随着狄莫一起走进了偌大的狄府。 穿越过前院,钟鸣与带路的狄莫走了好一阵子,方才到了他们自己专属的院子……路上不少手头正忙的仆役侍女,见了府上的两位少爷,尽皆收手行礼,也并未因钟鸣的“义子”身份而有任何的区别对待。 狄莫的生母张氏笃信佛教,此时应当到了城外寒蝉寺烧香礼佛,尚未归家,而狄孝行本人则是生意缠身,只怕要忙到极晚方才能够回府,此刻偌大的狄府,只剩下了那个身形永远佝偻着的独眼管家罗老尚在统管全局。 等到钟鸣与狄莫两人到了自己的院子,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独眼老人已然在此等候多时了。 “罗爷爷!”狄莫恭恭敬敬地冲着只是管家身份的罗老做了个揖,这也是狄孝行定下的规矩,据说在狄孝行的祖父辈尚在时,这位罗老便已入了狄府,几乎是陪伴着狄孝行父亲长大的“玩伴”,其在狄府可谓地位特殊,尽管仍是奴籍,狄孝行却一直以长辈之礼待之,绝不可视作一般的奴仆看待。 “两位少爷,晚膳已然准备好了,老爷与夫人回来的晚,要不要先行用膳?”罗老努力地睁开了那仅剩一只的浑浊眼睛,视线扫过二人,在钟鸣的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缓缓道:“若是不急着用膳,我便吩咐厨房先送来些时令瓜果……” “这等小事何必让罗爷爷亲自过问?吩咐下人做就是了。”狄莫笑着说道:“爹爹不知等不等得到,不过娘每次去寒蝉寺礼佛,日落之前都会回来,咱们不妨等上一等……”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与安哥儿尚有功课要温,现在并非无事可做。” “安哥儿,你说呢?”狄莫转过头来,用征询的语气问钟鸣。 “先等等吧,把功课温了再说。”钟鸣点了点头,轻声道。 “那我吩咐下人来为两位少爷研墨……”独眼罗老微微躬身,说道。 “研墨这种事情还是自己来吧……”狄莫连道,不再管罗老,当先跑进了自己的小书房。 钟鸣也跟了上去,不知为何,自己与罗老擦肩而过的时候,总感觉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骤降了许多,凉飕飕的。 等到钟鸣和狄莫两人都进了屋,尚在屋外的罗老方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小书房的方向,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奇怪的是,若有人此时观察罗老,会发现他原本十分浑浊的那只眼睛,似乎变得清明了许多。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小书房中,钟鸣正手握着一支上好的乌木狼毫毛笔,在一张有些泛黄的草纸上默写着《千字文》。 黄草纸上的墨字一个个歪歪扭扭,毫无书法美感……显然是初学者才能写出的字迹,前世从未接触过书法的钟鸣这时终于体现出了与他在读书方面截然不同的状态,显得尤为笨拙吃力。 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写字的进度很慢,但每一次下笔都未有任何犹疑,反而十分笃定,似乎完全胸有成竹。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一卷草纸上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一篇完整的千字文就此完成。 一旁的狄莫显然是在温习着其它书籍,他于私塾念书已有几年,《千字文》自然已经不是他现在要学习的东西,但尽管如此,狄莫的注意力却一直都放在了钟鸣的身上。 直到钟鸣顺利将整篇千字文默写了下来,原本一直屏息观察的狄莫方才哗然出声:“安哥儿,先生的要求是要你完整抄写一遍《千字文》,可未曾要你默写下来哩!” “这才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呢,真是惊人。”狄莫看着草纸上如同蚯蚓爬爬一般的扭曲字迹,有些丧气道:“了不得,安哥儿,你现如今可比我还要聪明啦!” 钟鸣似乎已然习惯了自己这个“弟弟”的惊叹,只是微微翘了翘嘴角。 转世到了这个世界已然一月有余,从一开始静养了几天伤势之后,钟鸣很快便随着狄莫一起入了邱阳城最好的私塾。 从一开始苏醒过来时的提心吊胆,钟鸣此时显然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心态也变得舒缓平和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如常地走过,如果钟鸣所料不错,他或许会这么无风无浪地、于这个小城内平安长大。 然而,看似平静的心湖,内里却隐隐暗流涌动。 在钟鸣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疑虑悬而未解,那是他必须要搞清楚的一件事情。 钟鸣微微垂下眼睑,看着他手中的那只毛笔,一抹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连带着他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之前范云哲送给自己的那只灵犀笔,其中随自己一同转世的器灵…… 李灵犀,现在去哪里了? 010.笔中有灵 当日夜里 钟鸣一个人坐在床上,手中仍握着一卷书,却并未翻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纸窗外隐隐约约的光亮怔怔出神。 此时已然深夜,狄府上下,除了仍在外院巡夜的护院,其余人等几乎已然全部睡下,可钟鸣却怎么也睡不着,这几天他一直都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存在,但他始终不能完全抓住这种感觉,其最终究竟指向的是什么。 钟鸣发了好一会儿呆,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未能想出个所以然,不由得心中更加烦躁,干脆从床上下来,走到了卧室正中,转头一眼便瞥到了悬挂于墙壁上的那一副“兵者诡道”的书法。 尽管转世来到这个世界已然一月有余,但每次钟鸣见到这副书法,都仍会惊叹不已。 即使是他这样一个书法的初学者,也完全能够感受到这幅字中所蕴藏的独特美感,心中难免会有些羡慕,不知自己何时能够写出这样一幅好字? 想了想自己白日在小书房中歪歪扭扭的字迹……钟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四下搜寻,发现在卧室左侧的小桌子上,正好有一套现成的文房四宝,心想左右也睡不着,不如练练字? 想到此处,钟鸣干脆将存放在一旁纸筒中的宣纸平铺在桌子上,并且取出了一小块上好的油烟墨,于砚台中加水细细研磨。 原本狄府乃是邱阳城罕见的高门大户,对于寒门子弟而言极其奢侈的宣纸,自然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狄孝行平日里奉行节俭,因此狄莫与钟鸣二人反而是用材质更差、但价格也更加低廉的黄草纸多些,像是钟鸣此时这般配备,反而并不多见。 不多时,墨已研好……钟鸣自橡木笔筒中抽出了一支木杆毛笔,轻轻汲取了一些墨汁,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幅书法,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屏息凝神,缓缓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纸张质量更佳的缘故,钟鸣只觉得自己行笔之际流畅润滑,几乎没有任何滞涩之感……只不到盏茶的工夫,钟鸣已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将毛笔放在了一旁的笔架上。 此时桌上宣纸正好写了“兵者诡道”四个大字,虽然笔画转折间仍然稍显生涩稚嫩,但比之之前的千字文笔迹已然好了太多。 钟鸣看着眼前自己流畅了许多的字迹,眉头却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 奇怪了……难道今晚真的状态更好? 回想起自己常用的那支乌木狼毫,钟鸣原本松松垮垮的身子渐渐紧绷起来…… 半晌后,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推开门,冲出卧室,向着隔壁院子的小书房狂奔而去! 呼—— 月光皎然,只穿着一件单衣的钟鸣在狄府后院狂奔,好在他的卧室距离自己与狄莫专用的小书房并不算远,很快便到了地方。 推开房门,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每日都要背去私塾的青竹小书箱。 打开书箱,拿出了其中乘放平日写字用笔的木制笔筒,他定睛看去,此时笔筒中的四五支毛笔中,正有一支的笔杆在疯狂震颤,正是他白日默写千字文所用的那支乌木狼毫! “原来如此!”钟鸣此时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自己最近练字时总觉得下笔愈发滞涩,起先还不明显,到后来竟然愈演愈烈……原本还以为是自己于书法一道无甚天赋,现在看来,是这支自己常用的毛笔大有问题! 至于为什么过了一个多月他才发现了这一点,原因也很简单,起先这种感觉并不明显,钟鸣无比肯定的是,这种“异常”是最近几天才开始发生的!甚至前几天毛笔的“震颤”都很细微,细微到如果不想到这一点,恐怕都不会被注意到! 钟鸣偷偷咽了口唾沫,缓缓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那根正在不断“震颤”的毛笔! 嗡嗡嗡—— 当钟鸣的手掌触碰到笔杆的那一刹那,这支乌木狼毫似乎生出了某种灵性,颤动地更加剧烈! 钟鸣感觉着手掌中的震颤,总觉得这支毛笔似乎将他往一个方向不断“拉扯”,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全身放松,任由毛笔引导,缓缓走出了小书房。 此时正值初春,又是深夜时分,屋外仍有冬日未曾散尽的料峭寒意,当钟鸣跨过门槛,来到小书房外的庭院时,一阵夜风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清冷的月光照射到了钟鸣手中的乌木狼毫笔上,让它“颤动”的幅度愈发大了! “咦?” 钟鸣终究是再也握不住了,手中的这支似乎已然生出“灵性”的毛笔瞬间脱手而出,竟然一飞冲天,最终悬浮在了小院的上空! 随后,无数半透明的白色光点自虚空中出现,向这支悬浮于半空的毛笔激射而去,而这些白色光点在接近毛笔之时,却又变成了诡异的亮紫色,最终融入到了笔杆之中! 就在钟鸣看着面前的奇景怔怔发呆之际,空中的那支毛笔似乎终于吸入了足够的白色光点,最终慢慢归于暗淡,却在紫光将要完全熄灭的那一瞬间再一次爆炸开来! 轰! 无数紫色光点瞬间四散而飞,整座小院紫芒大作! 而在空中,紫色光点飞散的中心,则显化出了一名头戴高冠,身着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天上的皎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唔……十年一梦,这一觉睡得好长。” 那名身着紫袍、似乎只有半透明虚影的年轻男子正了正头顶的高冠,振了振袍袖,先是深深吸了口气,将弥散在周围的紫色光点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吸”回了体内,随后身影似乎凝实了些许,转过头来,神情淡然地瞥了眼已然跌坐在地面上,呆愣原地的钟鸣,问道:“小子,咱们现如今是在哪一界?” 钟鸣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这个人…… 正是小说家一脉大师兄范云哲赠与他的防身灵器、随其一同转世的灵犀笔器灵…… 李灵犀! 011.口诀 “小子,问你话呢!”漂浮于空中的李灵犀见钟鸣怔怔无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怎么,大师兄青眼相加的修道天才,竟然转世成了个哑巴不成?” “见过李师兄……”此时钟鸣方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冲着天上的紫袍青年做了个揖:“回李师兄,师弟我也是刚刚苏醒不久,对于这里究竟是哪一界……也不太清楚。” “不过我觉得……应当不是范……大师兄所言的那个中天界。” “嘿,这里灵气稀薄,几乎只比你家乡那等‘末法之界’强上一星半点儿,自然不可能是英才辈出、飞升者数之不尽的中天界了。”李灵犀背起双手,冷笑道:“否则我怎么可能过了整整十年才勉强苏醒过来?” “还未请教李师兄,之前我通过万丈红尘……轮回转世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钟鸣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么,应当是大师兄向书圣讨了一份圣人法旨这件事走漏了风声,导致魔门的一位仇家埋伏在了你轮回的必经之处,暗中偷袭罢了。”李灵犀撇了撇嘴:“现如今上界各方势力争斗不休,我小说家一脉作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份子,并非与世无争,有几个仇家再正常不过,像是遇到魔门这样出手灭杀各家后辈的下作行径更是家常便饭……嘿嘿,若是大师兄未曾让我护你周全,只怕你现如今早已魂飞魄散了。” “不过现今来看,之前我与魔门那家伙的争斗余波似乎也让你魂魄真灵有了一些损伤,以至于让你转世后先天蒙昧,直到最近才开启前世灵智……”李灵犀皱眉道:“经过十年温养,你的魂魄真灵应当是完全好了,只是有些麻烦的是,咱们被打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小世界中,上界与下界天然隔绝,我也没办法联系到大师兄。” “那可如何是好?” “现如今的唯一办法,自然就是在此界慢慢修行,争取早日飞升上界了。” “那也挺好的。”钟鸣显然松了口气,神色颇为轻松地笑道:“在哪里不是修行?大师兄之前也曾经说过,我的修道资质不低,想来应当是不难飞升上界的。” “哦,你真的这么想?”岂知李灵犀听了这话,脸上并未显现出赞同神色,而是淡淡地看着钟鸣尚且稚嫩的脸庞,反问道。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钟鸣微微一怔。 “钟鸣,你可知道大师兄为何要千方百计截留你的魂魄真灵,助你转世,甚至要不惜付出极大代价向圣人求一道圣人法旨,只为保留你的前世记忆,好让你踏入修行之路?” “这个……大师兄曾说过,是因为我的心性恰巧与小说家一脉相合,加之修行资质也还不错……”钟鸣缓缓道。 “嘿嘿!心性与小说家一脉相合?”李灵犀挑了挑眉毛,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冷笑道:“天上天下,何其大也?不谈上界,便说说你所在的那一界吧,这几千年以来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大文豪又有多少?又诞生过多少流芳百世的名著?若只论及写小说,你哪里排得上号?怎么大师兄这么多年,唯独只是选中了你?” “这个……”钟鸣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讪讪道:“那是因为……” “自然是因为你的修行资质了!”李灵犀理所当然道:“每个人的修行资质尽皆是天生而定,深深镌刻在了魂魄真灵之中,改不了的!你以为大师兄不想接引那些真正的大文豪转世重修?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即使真的让他们转世重修,受限于本身的资质,不要说证道长生,只怕连‘登天境’的门都摸不到!这可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能够解决的事情。” “所以大师兄之所以能对你青眼相加,怕是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在你的修行资质。” 说罢,李灵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钟鸣,竟然破天荒地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嗯,确实不错。” “单看你在术法一脉的资质,说一句‘万年难遇’并不过分。” “难怪大师兄费尽千辛万苦,也要为你求下一道‘圣人法旨’!” “既……既然如此……”钟鸣愣愣道:“那我只要在下界好好修行……” “我话还未说完呢!”李灵犀翻了个白眼,左右看了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说罢,李灵犀袍袖一甩,霎时间,钟鸣只觉得周围紫光大盛,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下一刻,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卧室。 “咳咳咳……”钟鸣转头一看,一旁的李灵犀整体的虚影似乎黯淡了些许,整个人好似呛了水一般连声咳嗽。 “呃……李师兄?”钟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咳……咳……没……没事。”此刻的李灵犀看起来神态萎靡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想不到此地的天地灵气竟然匮乏到了这种地步,区区一个‘缩地成寸’的小法术就让我损伤了几分根基……” “罢了,反正短时间内也不会好的,债多不压身。”李灵犀正了正衣冠,盘膝悬浮在钟鸣床边,敛容道:“小子,躺下!” “哈?” “愣着干嘛!躺下!我没办法显形太久了!”李灵犀再次喝道。 “呃……”钟鸣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李师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乖乖照做,躺回了床上。 “随我在心中默念……”李灵犀的声音清亮,一字一句仿佛直接刻印到了钟鸣脑海之中:“心识洞明,体察万物……” “心识洞明,体察万物……”随着钟鸣心中跟着李灵犀默念了一篇有些拗口难记的口诀,他的心神似乎愈发清明,脑内的思维渐渐化虚为实,膨胀开来…… 最终到了一个限值,钟鸣只觉得脑内“轰”的一声炸响,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很好。”李灵犀点了点头,满意道:“咱们进去说……” 说罢,李灵犀瞬间化为一道紫芒,直直飞入钟鸣眉心! 原本乖乖躺在床上的钟鸣下一刻仿佛触电一般抽搐了几下,随后竟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012.修行之路 当钟鸣再一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卧房之中,而是到了一处自己从未身临过的奇妙所在。 自己现如今脚上踩着的,似乎是一块质地坚硬的岩石碎片,而岩石碎片的周围尽皆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水,这块岩石碎片便好似一个小小的孤岛,点缀在湖心处。 而在这片圆湖的周围,则遍布着几条看起来颇为蜿蜒崎岖的河水支流,只是不知这些支流,最终通往何处。 “小子,看够了没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钟鸣头顶处响起。 钟鸣连忙抬头一看,此时的李灵犀正端坐在一个漂浮于空中的黄色蒲团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师兄,这里是?” “这里是你的心神识海。”李灵犀淡淡道:“你也可以理解为自己的‘魂魄真灵内部’……我刚刚传你的那一篇口诀,正是开辟心神识海的入门要诀,从此往后,你也算正式踏入修行之路了。” 钟鸣闻言,神色一凛,恭恭敬敬地向李灵犀做了个揖:“多谢师兄传法。” “别急着谢我,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法门。”李灵犀摆了摆手:“况且我为你开辟心神识海,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不过寄居在你的心神识海之内也并非是什么长久之计,还是得找个合适的‘躯壳’才行。” “罢了,不提这个……咱们之前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在下界修行……” “啊,没错……钟鸣,你可知道这世上有望长生久视的修行体系都有什么?” “之前听大师兄略略讲过。”钟鸣缓缓道:“好像是大致分为武道、术法两种修行体系?” “不错,你记性倒好。”李灵犀满意地点了点头,悠悠道:“世间修行法门千千万万,旁门左道层出不穷……可真正能够问道长生的修行体系,只有‘两个半’。” “两个……半?”钟鸣掰着手指头,愣在原地:“还有半个的?” 李灵犀没有理会钟鸣惊愕的神情,自顾自说道:“第一大修行体系,也是修行界最早走通的修行体系,自然是由有‘万法之源’之称的‘法圣’所创立的术法一脉。” “以练气为始,经筑基、结丹、元婴、化神、法相……最终抛却肉身,以天地灵气为引,铸就长生道基,以达到与天地齐寿的目的。” “这也是目前上界最为主流的修行体系,咱们诸子百家之中,除了以兵家为首的极少数派别主修武道体系,其余大多都是术法一脉。”李灵犀说道:“咱们小说家一脉自然也不例外,本来大师兄也是准备要你走这一条路的。” “而第二大修行体系,则是数万年前才突然崛起的‘武圣’大人所创,以‘铜皮境’为起始,经铁骨、血丹、金身、玉髓、琉璃数境,最终将肉身千锤百炼,达到天地朽而我不朽的至高境地,自然也能够长生久视。” “不管是武道一脉,还是术法一脉……都是从低到高,共分九境。”李灵犀继续道:“除前六境名称不同,分别与之对应之外,到了第七境,便都统称为‘登天境’,这也是第八境‘长生境’前的最后一个门槛,取自‘难如登天’之意,不知挡住了多少天纵之才。” 说到此处,李灵犀的神色似乎微微变化,不自主地叹了口气:“唉,难如登天……简直可笑!登天又有什么难的了?如何又能比得上这道修行天堑之万一了?” “总之,无论修行武道还是术法,须得跨过了‘登天境’这一道门槛,方能长生逍遥。” “也正因如此,唯有修到了第八境‘长生境’,在咱们百家书院之中才能称‘子’,这便是一家兴盛传世根基中的根基了。”李灵犀道:“若是一家学说之中并无长生境高人坐镇,无论一段时间内如何兴盛,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终非长久之计啊。” “这么说来,大师兄他……”钟鸣疑问道。 “不错,大师兄他现如今便是卡在了登天境,不知此生能否有望长生。”李灵犀摇了摇头:“不过你也不必为他担心……长生久视何其难也?诸子百家之中,有长生境高人坐镇的也不过十数家罢了,便是百家中现如今声势最盛的儒家,也不过寥寥数位长生境而已。” “至于长生境之上的第九境,那便是‘圣人境’了。” 说到此处,李灵犀似乎有些心神往之:“除却创立术法一脉的‘法圣’、创立武道一脉的‘武圣’两位之外,现今已知的圣人境世间只有三位,创立咱们百家书院的‘书圣’、妖族之主‘妖圣’,以及万魔之源‘魔圣’。” “不过近些年来,法圣与武圣两位圣人早已销声匿迹,仍在世间走动的却只有后三位了,大师兄之前为你求来的‘圣人法旨’,正是出自咱们百家书院的书圣之手。” “先前我听大师兄说过,像是修行到深处的大能者,常以分魂化身行走诸多世界,并留下自身的种种事迹传说,不知这几位圣人,地球上的历史人物可有他们对应的分魂化身?”钟鸣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有!”这一次李灵犀竟回答地斩钉截铁:“这几位圣人莫说是你,恐怕就连大师兄也不清楚他们的真名实姓……不过我听说儒家当代家主‘亚圣’他老人家似乎和武圣相熟,不知是真是假。” “亚圣?你说的是孟轲?”钟鸣奇怪道。 “不错,正是孟子。”李灵犀脸上显现出了几分恭敬神色:“诸子百家之中,现如今唯有孟子已然堪堪摸到了圣人境的门槛,几乎已可以算得上‘半步圣人’,因此我们一般都尊称其为‘亚圣’,儒家之所以现如今声势最盛,亚圣之功,功不可没啊。” “不,师兄,我奇怪的不是亚圣这个称呼……”岂知钟鸣此时脸上奇怪之色反而更浓了几分:“我奇怪的是,儒家现如今的当家家主为什么会是孟子?” “呃……孔子呢?” “孔子?”李灵犀罕见地沉默起来,随后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小师弟,若是你以后飞升上界,进了百家书院,可千万莫要在儒家门生面前特意提起这个名字,否则极有可能被他们视同挑衅。” “这是为何?” “儒家确是孔子所创不假,不过早在很久以前,这位儒家的创始人便已……死了。” 钟鸣瞳孔微微一缩,猛地攥紧了拳头,惊声道: “死了?” 013.修力不修心 “不错。”李灵犀点了点头:“据孔子离世,已过去不知多久了……当年这位儒家的创始人可谓天纵奇才,短短数百年便从一个肉体凡胎修到了长生久视的地步,甚至有望成为百家书院之中继书圣之后的第二位圣人……可惜却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据说当年儒家只出了这么一位长生境,在其离世后,原本已然跻身百家一流的儒家差一点因此分崩离析,好在之后其亲传弟子颜回证得长生,临危坐上了儒家第二代家主的位置,这才将儒家的传承保留了下来,并且传承至今。” “这……怎么死的?”钟鸣很显然并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 “这我便不太清楚了。”李灵犀又摇头道:“此事涉及到儒家秘辛,包括书圣、以及儒家颜子的几位知情者尽皆对此讳莫如深……而孔子离世时亚圣甚至还未出生,因此只怕就连亚圣本人都对孔子的死因不甚清楚。” 李灵犀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对于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按理说孔子早已步入长生境多年,在一众长生境的仙尊诸子中也是顶尖儿的人物,天下间除了圣人之外哪里还有什么敌手?可却死得如此悄无声息……但若真是那几位圣人出手,却又绝不可能不敢承认,于是此事便成了上界的一桩万古疑案。” “那……人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个师兄你总知道吧?” “这个……”李灵犀皱眉道:“许是七万年前?或者八万年前……时间太久,我也搞不清楚了,毕竟算上身死之后作为器灵的日子,我也不过三千余岁罢了。” 钟鸣点了点头,只是脸上疑惑尚存。 李灵犀此时却仿佛心领神会,淡淡地瞥了一眼钟鸣,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虽不知孔子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可以确定,是魂飞魄散!没有一丝一毫的转世之机……至于几千年前,在你们家乡的那个孔子的‘化身’,多半是上界儒家学宫中,孔子留下著作中所留存的一些微言大义灵智渐生,有幸转世为人罢了。” “竟是如此……”钟鸣有些失魂落魄地言道。 “嘿,你这算什么语气?”李灵犀见此,不由冷笑道。 “好不容易得证长生,又创出儒家一脉的大学问,却这么悄无声息、不明不白地死了……”钟鸣忍不住道:“岂不是有些可惜?” “可惜?我的小师弟,你配吗?”李灵犀讥讽道:“多少人苦求长生而不得,至死仍是不得其法,孔子虽死,至少在死前看到了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到的风景!更留下了不知多少常人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学问……今时今日,无论上界也好,下界也罢,哪个地方没有儒家门生?你一个刚刚踏入修行之路、连第一境都未曾摸到的凡俗,竟然惋惜一位笑傲山巅胜景的长生境前辈,不觉可笑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啊……”李灵犀哀叹道:“我若是也能有机会看一看长生境的风景,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惜身为器灵,已然没有机会啦!” 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原本还在嘲笑钟鸣惋惜的李灵犀反倒是开始长吁短叹起来,脸上写满了遗憾。 “师兄……”钟鸣有些欲言又止。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题外话。”李灵犀摆了摆手:“不过既然你说到了孔子,正好以此切入正题。” “小师弟,像是孔子、亚圣这样的人,学问应当是很大了吧?不仅修行境界极高,在心境境界上,亦是这世上顶尖的人物……可话又说回来,心境高远、修为低下的人存在吗?那自然是存在的!” 李灵犀侃侃而谈道:“不说别家,就说那配享儒家文庙的七十二位贤人吧,其中便不乏只修行到二三境的人物,这样的修为若是放在一些仙家宗门之中,只怕是连个内门弟子都当不上,可却能够在死后配享文庙,与孔子、亚圣的塑像同处一室,接受无数儒家门生的虔心礼拜!这是为何?那是因为咱们诸子百家大多不凭修为论资排辈,只看学问大小,心境如何!” “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这些学问大的吓人的君子贤人,大多数却都是修为低下,甚至不乏肉体凡胎之人呢?” “为什么?” “那自然是因为,受限于修行资质了。”李灵犀叹道:“脑袋顶聪明、懂得很多大道理的人,修行天赋未必上佳;那些所谓的修行奇才,这辈子也未必比那些凡俗大儒活得明白!” “可这实际上也证明了一件事情,修行实际上是很看天赋的,即使资本雄厚如儒家,无数天材地宝堆砌,也绝无可能让一名修行天资不佳的弟子门生证道长生。” “师兄,我有些不明白。”钟鸣皱了皱眉头:“既然修行之路全凭天资,那无论是上界的仙门魔宗,还是咱们百家书院的诸子百家,只要吸收那些资质足够好的弟子不就成了?何必还要求所收弟子必须与自己这一脉学说理念相合?而又为何,那些现如今证道长生的仙尊诸子,正巧便是各家学派学说的集大成者呢?” “好小子!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李灵犀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不错,修行之路极重天资,若无术法或武道方面的修行天赋,便是孔子在世,恐怕亦是成就有限,可修行之路却并非完全不看你的心性如何。” “若你是个修行奇才,或许在前六境的修行过程中可以畅通无阻,但一旦步入了第七境‘登天境’之后,你的修行资质便无法再助你节节攀升啦!” “此时若你的内心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理念支撑,登天七步,只会步步心魔丛生,甚至到了长生境的门槛之前,更是一辈子也别想跨过这条天堑!” 李灵犀冷笑道:“修行天赋再好又能如何?长生境前若是修力而不修心,真正到了准备证道长生之时,必定会自食苦果!届时便是登天境巅峰的修为又能怎样?万年之后,还不是黄土一堆。” 014.长生之理 “原来如此。”钟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旋即他的心中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师兄,修力不修心这条路固然是走不通的,那么修心指的又是什么?你之前所说的能够支撑修行的强有力的理念又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嗯,这个嘛……很难解释,并且本身都是因人而异的。”李灵犀歪着脑袋想了想,言道:“如果一定要笼统地讲一下,那么你可以理解为‘证道长生的理由’。” “证道长生的……理由?”钟鸣微微一怔。 “不错,世人几乎人人都想长生不老,可又有多少人想过,当自己真正拥有了无尽的寿命之后,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李灵犀笑道:“凡人寿命极短,大多只有几十年至上百年而已,这点时间对于一方天地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不值一提……可就是这短短百年,恐怕人人都在这段时间里想过‘人为什么活着’这种问题吧?” “而那些踏入修行之路的修行者们,随着修为境界的不断攀升,寿命亦是从短短百年不断上涨,乃至千年万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自然也会被这种问题所困扰,并且这种困扰,会远甚于凡夫俗子偶尔为之的胡思乱想。” “原来神仙也会困扰这种终极问题……”钟鸣咧嘴笑道。 “这种问题,对于凡人而言或许并不能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凡人的寿命短暂,通常来不及体验世间多少精彩之处便垂垂老矣,可修行者便大不相同了。” “或许一些修行者毕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证道长生,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若是有一日真的长生久视,那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李灵犀说到此处,摇了摇头:“只怕你又要问了,若真是证道长生,还怕没事情做不成?游山玩水、美酒佳肴……天地任君逍遥,听起来难道没有诱惑力么?” “可是啊,他们没有想过,再如何壮丽奇绝的风景也有看厌的一日;再怎么香醇的美酒、美味的佳肴,也有喝够、吃够的一天!” “十万年,百万年……你可以一直给自己找些不同的事情消遣,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原来你这么多年来,都是在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在外部包裹了不同颜色的壳子罢了……” “到了那时,你才会绝望地发现,原来生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所谓的‘长生不老’,不过是时间长河为你种下的一句无法祛除的诅咒。” “据说每一位证道长生的仙尊诸子,在破除心障、跨过长生的最后一道‘门槛’时,都曾经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们似乎都曾经被丢到一个几乎与真实别无二致的‘幻境’之中,那里他们没有了任何寿命的限制,人人都近乎永生,但是在无限的时间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没能承受住原本他们梦寐以求的永生,原本毕生的追求变成了永远无法逃离的梦魇,最终能够真正跨出那一步的人寥寥无几,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活下去’的理由。” “那……那些没能找到理由的人呢?”钟鸣隐隐间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仍是不确信地问道。 此时李灵犀的脸上不再悬挂着他招牌式的冷笑,反而变得有些意态萧索,用颇为沉闷的语气缓缓说道: “自然是全都死了。” “那么,小师弟,我现在问你一句……若是你真有证道长生的那一日,你准备好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了吗?” “我?”钟鸣眼睛里带着些许茫然,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即使你现在还未能想明白,可长路漫漫,总会有时间去细细思考的。”李灵犀看着钟鸣茫然的神色,罕见地放缓了语气,轻声道。 钟鸣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好了,说了这么多,也该考虑一下你未来的修行方向了。”李灵犀拍了拍手,略略提振了一下原本有些低迷的气氛,说道:“现如今你已经知道,能够证道长生、乃至封圣的修行体系共有武道、术法两条路,这两条路中,你只能选择一条……” “呃,师兄,你之前不是说过,能够证道长生的体系一共有两个半么?”钟鸣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那半个指的是什么?” “嘿,这个你不必知道,不过旁门左道罢了,不值一提!”只是李灵犀似乎对此不愿多谈,摇了摇头,直接岔过了这个话题,继续道:“武道、术法两大体系各有优劣,一个人在这两条路上的天分也不尽相同,并非共用……有的人武道资质不强,却是罕见的术法奇才;有的人术法资质差些,却适合走武道的路子……当然,武道术法天分都高的并非没有,但实在是凤毛麟角,无论上界或是下界的哪一方天地,终究是两条路都走不通的凡俗最多……” “大师兄原本也是看中了你在术法一途的绝佳天资,之前我也查验过,确实可以称得上‘万年一遇’,几乎可以比肩你师兄我当年……按理来说,你走术法的路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 “只是?”钟鸣隐隐有些紧张。 “只是……术法这条路极其看重天地灵气的摄取,而这方世界好死不死,竟然天生灵气稀薄,天然便不适合术法修行,几乎只比你家乡的那种‘末法之地’稍稍强上那么一点儿……” “在这种地方,无论你天资再如何高绝,顶天了也只能修到术法第二境“筑基境”,穷尽此生也无望结丹……” “但若是你想要飞升上界,怎么也得修到第五境才行,因此术法这条路,看起来是走不通了。” “那……” “既然如此,你便只能走武道这条路了。”李灵犀摇了摇头:“可惜我本身也是精研术法一路,对于武道体系了解不多,只怕无法在这条路上给你多少有用的指点,只能全凭你自己摸索。” “师兄,听你这个意思,我的武道天赋似乎不是很好?” 李灵犀瞥了钟鸣一眼:“其实也还算马马虎虎,但和你的术法天赋一比,便是萤火与皓月之别啦……不过武道一途,并不像术法完全依赖天赋,若是你肯下死力气勤学苦练,以你的武道天资,修到第五境应当不是难事。”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先在下界将武道修炼到第五境,待得成功飞升之后,再转修术法?”钟鸣忽然拍了拍后脑勺,眼睛一亮。 岂知李灵犀这次却并未马上接过话茬,反而对钟鸣的这个假设有些不置可否,待得许久之后,方才在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笑: “嘿,痴心妄想!” 015.武圣崛起 “自混沌初开以来,宇宙洪荒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不提造就了绝大部分长生境高人的术法一道,便是距离武圣大人创出武道体系,也有数万年的时间了。” “这么多年来,你以为妄图融合武道术法、以期‘法武双修’家伙还少么?这其中并不乏天资纵横的能人异士,为何至今都无人能够成功?” 李灵犀摇头晃脑道:“还不是因为武道、术法两大体系天然相冲相克,根本没有共集于一身的道理!” “这又是为什么?” “这便要从数万年前开始说起了。”李灵犀微微思考,继续道:“当年世间能够证道长生、并且有望封圣的修炼体系还只有法圣所创的术法一路,若是没有术法天赋之人,便注定了只能生生世世做个寿元至多百岁的凡人。” “我之前诸子百家中的其它前辈提起过,那时咱们百家书院中的‘兵家’里还都是一些凝聚灵体的练气士,与现如今武道体系大兴的模样完全不同……而当时武道体系的前身‘炼体术’也不过是练气士们并不特别重视的辅助手段。”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位少年的出现……” “武圣?” “不错,这少年正是当年的武圣。”李灵犀点了点头:“当年还只是一个凡俗少年的武圣究竟是何来历,现今已然无法考证,但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当年的武圣乃是一名拥有极其罕见的、无法感应到任何天地灵气的‘绝灵之体’。” “即使是术法资质再怎么差的凡人,若是成长于天地灵气浓郁之地,即使无法修行,也至少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绝灵之体’却连最起码的灵气都无法摄取,因此武圣大人天生便无法修习术法,若是常人遇到这种事情,多半只会安心做一个凡人,但武圣大人是何等人物?” 说到此处,李灵犀的神色也不禁激动起来:“既然修不成术法,那便再开辟出一条直指长生的修行体系!这是何等的大气魄?很快,武圣便在翻遍诸多杂书典籍之后,将视线投向了当时被练气士们视同鸡肋的‘炼体术’。” “术法体系修炼中最重要的内容便是与天地产生共鸣,将原本的肉体凡胎渐渐化去,转为纯粹的灵气之体,武圣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隔绝与整个天地的联系,专攻被练气士弃如敝履的肉体凡胎!” “这种想法在当时而言听起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条路竟然真的让武圣大人给走成了!”李灵犀一拍大腿,兴奋道:“从最初的‘铜皮铁骨’、到‘血丹金身’……这名不知来历的少年竟凭着自己的天赋才情,将原本修行界从未放在心上的炼体术步步改良,最终竟创出了一门直指长生大道的修炼法门!而这名少年随着年岁增长,自身修为亦是节节攀升,在遭遇了不知多少机缘巧合、生死劫难之后,总算证道长生!”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武圣大人并未在长生境停留多久,而是仅仅过了百年,便一举封圣!成了当年继法圣、妖圣、魔圣、书圣之后行走世间的第五位圣人!” “据说武圣封圣之时,整个上界天地色变,无数洞天福地异相频发……无论你身在何方,只要抬头望天,都能见到武圣本人顶天立地、睥睨四方的巨大虚影!” 李灵犀露出仰慕神色,略显遗憾地说道:“唉,恨不能早生几万年,亲眼一睹武圣大人当年封圣的绝代风采。心向往之、心向往之啊……” “咳咳,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同时兼修术法、武道了吧?”感叹了许久,李灵犀方才轻咳了一声,言道:“那是因为,当年武圣创出武道体系之时,便是刻意与术法走了截然相反的路子,若是你走术法一路,便要力求与天地时时共鸣;若是你要走武道一路,便得努力隔绝与天地间的联系,使自身超脱于天地之外……总结一句,术法体系修到极致便是‘身融天地’,而武道体系却是要‘身成天地’,自身便是一个世界。” “也正因如此,两大体系便完全无法兼顾,在前两境还有转修的希望,可一旦进入术法第三境‘金丹境’或是武道第三境‘血丹境’之后,初步建立或断绝与大天地的联系,那便是真正的‘丹成无悔’,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那……我是只能在武道这一条路上走到黑了?”钟鸣额头上不禁现出了几条黑线。 “也只能如此了。”李灵犀叹了口气:“造化弄人,为之奈何?大师兄只怕也未曾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师弟会遇到这种事情吧?还真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当年?” “咳,没甚么。”李灵犀又轻咳了一声,背起双手:“好了,该说的话我也都说得差不多了,提前给你提个醒,我现如今身受重伤,一身术法神通几乎全废,恐怕无法时时护你周全……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不然身死事小,累得我也得滞留下界的话……” “当然,别忘了想办法搜集这个世界的武道典籍,勤加习武,争取早日飞升……” “哈?”钟鸣愣了愣,问道:“那个,师兄,你跟随大师兄在上界闯荡多年,定然是见多识广,难道就没搜集几本直指长生的武道典籍给师弟我开开眼么?” “这个……我走的是术法一路,武道体系于我而言天然相冲相克,我干嘛要闲着没事搜集甚么武道典籍?”李灵犀回答地倒是颇为理直气壮。 “一本也没有?” 李灵犀目光闪烁,神色似乎有些踌躇,但最后的语气仍是变得斩钉截铁:“一本也没有!” “好了!”李灵犀摆了摆手:“今日我也与你说了许多,想必你也得好好消化消化,外面快要天亮,你先好好琢磨琢磨以后的规划,咱们明天晚上再详谈。 说罢,李灵犀袍袖一挥,原本还站在原地的钟鸣竟瞬间消失不见。 看着钟鸣消失的地方,李灵犀神色变幻,似乎是因什么事情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在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好像总算是在某件事情上下定了决心,猛地朝地面的那块岩石碎片上跺了一脚,随后便化为一缕紫烟消散无形了…… 016.武馆、镖局、帮会 呼—— 钟鸣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仍是自己熟悉的卧房,转头看向窗外,原本黑沉沉的夜色已然消失不见,新的一天开始了。 钟鸣换上了平日去私塾常穿的便服,缓缓踱步走到了昨晚写字的小桌子旁。 此时的小桌子上仍然平铺着昨晚钟鸣用过的宣纸,纸上的“兵者诡道”四字墨迹已然完全干了。 看着桌上的“墨宝”,钟鸣似乎微微有些失神,半晌后方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不是梦啊……” 将桌上用过的文房四宝收拾妥善后,钟鸣若无其事地捻了捻手指上不慎沾染的墨迹,大踏步向小书房的方向走去。 “安哥儿,今日起的这么早?”到了小书房所在的院子,狄莫已经守在了院子中,朝钟鸣这边挥了挥手。 “嗯,昨晚睡得早,起来的自然也早些。”钟鸣轻咳了一声,进书房拿起了自己的青竹书箱,打开一看,书箱的上层区域果然如同往日一般放着一个不甚大的木质食盒,里面放着的是狄府厨房为其精心准备的饭食。 平日里他总有睡懒觉的毛病,因此也总是狄莫在这里等他,往往当他起床来到了小书房,两人也基本该到了去私塾的时间了,也正因如此,他的早饭总是在去私塾的马车中吃完的。 而今日由于某些原因,钟鸣总算是可以在家中把早饭吃完了。 时间过去了大约一刻钟,两道背着书箱的小小身影自狄府侧门跑出,一辆马车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一名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壮汉向马夫好生叮嘱了一番,方才送钟鸣与狄莫上了马车,目送马车远远驶离了狄府。 “阿莫,王叔在咱们府上待了多长时间了?”钟鸣趴在马车窗沿,看着仍守在狄府侧门,看着他们远去的那名壮汉,状似无意地问道。 “啊?这我倒不清楚,只是从我记事起,王叔便已在咱们家担当护院头领一职,想来至少也该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吧。”狄莫挠了挠头,不确定道。 “既然能在府上担纲十多年的护院头领一职,想必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那是自然,之前我可是亲眼看到王叔在前院练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拳,竟然把一个练功木桩打得粉碎!”狄莫攥着小小的拳头,冲着钟鸣比划了几下:“当时把我看得呆了,缠着王叔要他教我功夫……不过王叔曾说过,他的功夫不可外传,否则便会有违师训,说不得要被以前派内的师兄弟追到这里,废去他的武功……安哥儿,你说那些武林门派的规矩,可不是一个个都大得吓死人吗?” “哦?那你可知道王叔以前出自何门何派?”钟鸣心中一动,继续问道。 “这我却是不知了。”狄莫摇了摇头:“王叔从未提起过他的门派师承,我也不好主动去问。” “这样啊……”钟鸣点了点头,前面铺垫迂回良久之后,总算是抛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你可知道咱们邱阳城中有什么武林中的厉害门派?” “这个……”狄莫迟疑道:“咱们狄府往东不远的一条街有一处邱阳武馆,那里的尤馆主据说一手青云掌已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门下弟子众多,不知算不算厉害门派?” 钟鸣嘴角扯了扯,继续道:“还有么?” “镇远镖局的司徒镖头,一手六合大枪大开大合,在府城那边也极有威名哩!” “还……还有么?” “再就是城南那边的地蛇帮了,据说是咱们邱阳城内最大的帮会,足足有三四十名帮众,为首的李老帮主据说早年曾在中原一带闯出极大的名声,只不过后来与人争斗身负重伤,落下了暗疾,这才退守到了咱们邱阳城,颐养天年……也是个厉害角色。”狄莫偏了偏脑袋:“这些人物多半是王叔闲暇时讲与我听的,不过听他的语气,似乎这几位帮主镖头的功夫,与王叔应在伯仲之间,轻易分不出胜负的。” “唔,是么。”钟鸣的头顶已然挤出了几道黑线……武馆馆主、镖局镖头、地方帮会的帮主——这些一般在武侠小说里面基本充当杂兵的货色,只怕到了这方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观……看来邱阳城还是太小了,容不下什么厉害角色。 不过钟鸣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这些天他也翻阅了不少地理方面的典籍,知道邱阳城位于大魏版图的南端,距离京畿之地甚远,几乎已然毗邻大魏南部的一个小国南越,虽然算不上边境,但也相差无几……在前世的概念里至多也就比“偏远山区”好那么一点儿,能有什么厉害门派才是怪事。 不过这也的确是有些麻烦了,钟鸣的原定计划是就近找一个还算过得去的门派,通过银钱打点拜入其中,说不得能想办法先学些功夫防身,可以邱阳城目前的情况,只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了。 “安哥儿,你怎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狄莫略显疑惑的声音将钟鸣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他猛地抬头,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只是这些天我在书房里翻到了一些有关江湖武林的小说话本,里面描绘的武功绝技甚是玄虚,有些羡慕罢了。” “安哥儿,可莫要在爹爹面前提起武功什么的。”狄莫叮嘱道:“爹爹虽然由于平日生意来往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但似乎不太喜欢那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之前我求王叔教我武功不成,又求到爹爹那里,被他好一顿训斥,还教训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要将书中的道理学透学通,日后考取功名,出将入相尽皆不在话下!岂不比那些江湖武夫要出息的多?” 说到此处,狄莫的嘴巴微微瘪了起来,摊开双脚,上身半躺在了马车后座上:“呼……我却觉得,读书固然是好的,可若只是为了去做那人上人才用功读书,岂非本末倒置?生而为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别,可不同身世吃的饭食、穿的衣服、住的房子确是天差地远……穷苦人家拼了命想要往上爬,富贵人家则拼了命地要保住家业,甚至更上一层,这便凭空多了许多事端争斗……可若是这世上人人都能替他人着想,大家互惠互利、相亲相爱,岂不是皆大欢喜?” 017.狄莫的愿景 “哈哈!”钟鸣嘴角咧开,不自主地笑出了声,心想自己这个便宜弟弟终究还是孩童心性,虽生于豪富巨贾之家,竟然还未曾沾染上世俗铜臭,能说出这样一番孩子气的话来。 想到此处,钟鸣不由得想逗一逗狄莫,于是打趣道:“阿莫,你既然觉得生而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别,那若是我要你将狄府的家产变卖殆尽,均分给邱阳城中那些贫苦人家,你可愿意么?” 听了这话,狄莫两条小小的眉毛不由蹙在一起,颇为无奈道:“咱们家的那些店铺田产均在爹爹名下,便是家财万贯,也是爹爹的钱……若是要他散尽家财,多半是不肯的。” “那若是你日后继承了狄家的产业呢?”钟鸣笑吟吟道。 狄莫低着头想了想,方才说道:“若是我将来继承了家业……多半也是不会这么做的。” 钟鸣一愣:“怎么,舍不得?” 狄莫摇了摇头:“安哥儿,并非我舍不得咱们家的家业,只是我想了想,觉得即使将整个狄家的所有产业变卖殆尽,又能换得到多少钱呢?这天下的贫苦百姓又有多少?莫说是一个小小的狄家,便是当今圣上将整个大魏国库中的金银财宝都分发给穷人,只怕亦是杯水车薪。” “再者说来,那些穷人家便是真的分到了一些钱,若是不能用之得当,总也是有将银钱花光的一天,到时难道又要指望哪家富商巨贾善心大发不成?” “所以,我倒是想了个法子。”狄莫眉飞色舞地说道:“倒不如用咱们手中的钱,多建一些店铺农庄,将那些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收拢过来,雇佣他们做工,教他们一门足以维生的手艺……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便是此理了。” “等到这些人为我们赚了一些钱,我们便可以那这些赚来的钱开更多的店铺农庄,以此来雇佣更多的人……只要咱们善待人家,从不克扣工钱,也无压榨之举,想必人人便可安居乐业。”狄莫咬着手指继续说道:“不过天下只怕没有那么多的土地给农民种上庄稼,咱们还得想出一些新的活计,来安置那些没有土地可以耕种的农民……” 钟鸣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狄莫,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阿莫,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呃,是啊。”狄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平日里瞎琢磨的,安哥儿你听听就好,不必当真的。” “不,已经很厉害了。”钟鸣这话的确发自真心,尽管狄莫的这个设想仍然只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框架,在执行层面很可能会遭遇诸多阻力,但单凭这份立意,只怕在同龄人中便已是出类拔萃的了。 此后他们没有再聊相关的问题,马车没过多久便驶到了私塾门口,两人下了马车后,背着各自的书箱进入了私塾之中。 今日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夫子授课,学生听讲,又是平静的一天。 唯一算得上是小插曲的一件事,大概是今日私塾中的夫子夸奖了钟鸣在课上临摹的字帖,称其书法水准总算是堪堪入门,不似从前那般粗劣钝拙了。 当日夜里,早早做完课业的钟鸣躺在卧室床中,再一次于心中默念李灵犀教授给他的入定心诀:“心识洞明,体察万物……” 轰—— 心神意识再一次沉入识海之中,钟鸣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昨晚曾经降临过的“湖心孤岛”之上。 而在湖心孤岛的上空,高冠紫袍的李灵犀正盘膝悬浮,双眼微阖,似在假寐。 “李师兄好。”钟鸣老老实实地冲着天上的李灵犀拱了拱手。 “来了?”原本就未曾睡着的李灵犀缓缓睁开双眼,淡然道:“可找到武道修行的门路了么?” 钟鸣摇了摇头:“没有,咱们所在的邱阳城在这方天地中算不上什么繁华之地,即便有几个武道修行的门派帮会,估计也最多教些粗浅低劣的入门武学,只怕凭这些,很难修到足以飞升上界的程度吧?” “嘿,果然不出我所料。”李灵犀笑了一声:“便是这方天地的至高绝学又如何?终究比不得上界的仙家武学,就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能拜到天下第一高手的门下,也未必有机会修到武道第五境。”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强求。”钟鸣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湖心岛的地面上,单手擎着下巴,略显惫懒道:“想来大师兄那般天纵奇才,不是现如今也卡在了长生境的门槛前么?师兄你之前也曾经说过,论及修道资质,整个上界能比得上大师兄者寥寥无几,既然大师兄都不成,那我多半也是不成了。” “既如此,倒不如及时行乐,什么虚无缥缈的长生久视,管它作甚?”钟鸣干脆躺在了地上:“反正能再活一世,我已经心满意足啦!” 听了这话,原本不动如山的李灵犀倒是急了:“小子,你这么说,对得起大师兄为你千辛万苦求来的那一份圣人法旨么?” “当初大师兄送我转世的时候,也没说必须要我为小说家一脉创出长生之法吧?”钟鸣无精打采道:“尽力而为……一般说出这四个字,本身就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 “况且师兄你也说过,此方天地灵气稀薄,要想飞升上界便只能走武道一路,可咱们小说家的主修功法应当是术法的路子吧?就算我真的误打误撞创出了长生法门,咱们小说家一脉金丹以上的门生弟子也没办法转修武道了吧?” “你……”李灵犀气结道:“你若是无法飞升上界,自己死了倒也没什么,累得我也要滞留下界,没了你的血气或灵气滋养,千百年后老子免不了也要灵性尽失,到时还不是也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陪葬!老子当初在轮回通道的时候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师兄,这话可就没意思了啊。”钟鸣撇了撇嘴:“修行又不像是吃饭喝水,哪有什么顺理成章一说……若是我翻手之间便能破空飞升,何必在此地自怨自艾……我现在可是连一点儿武道修行的头绪也没找到哩。” “哼,不得不说,你小子的确走了狗屎运了。”岂知李灵犀闻言冷笑道:“恰巧我这里有一本直指长生大道的绝世武学,只要你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照着这本武学秘籍修炼下去,莫说是武道第五境,长生久视也不是什么难事!” 018.混元武经(上) “师兄,你昨晚还说自己手头上没有任何武道相关的修行要诀,怎么说变就变了?”钟鸣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李灵犀,将信将疑道。 “嘿嘿,此一时,非彼一时也。”李灵犀摇头晃脑道:“之前我确实对你有所隐瞒,也是因为我当时未曾下定决心……不,倒不如说我现在也有些迟疑,究竟该不该将这套修行法门传授给你,” “那既然如此……等等,不对。”钟鸣突然一愣:“师兄你又诓在我!咱们小说家一脉以术法修行为主,什么时候有过直指长生大道的武道修行法门了?莫非是你自己的奇遇不成?” “非也,这套武道修行法门乃是上界的一位长生境前辈‘混元武尊’所创,名为《混元武经》,其实在上界不算特别珍惜,几乎人手一本。” “人……人手一本?”钟鸣感觉自己愈发听不懂了:“人手一本的修行法门能厉害到哪里去?” “人家混元武尊便是凭着这部《混元武经》证道长生,当年的这位混元前辈更是凭借着混元武经上的武学力战其他三位长生境天尊,最后反而将那三名长生境天尊给打得大败亏输,由此一战成名……你说厉不厉害?” “那既然这《混元武经》如此厉害,又怎会在上界人手一本?”钟鸣奇道:“莫非是混元武尊将自己随身的修行秘籍不慎遗失,这才流传开来?” 李灵犀闻言却摇了摇头:“各家各派真正要紧的根本要诀都是直接刻印在心神识海之内,并且设下自毁禁制……哪里有装订成册贴身保管的道理?” “那便是武尊门下的衣钵弟子叛门出逃?” 岂知李灵犀又一次否认了钟鸣的猜想:“混元武尊修成长生境不过万年,门下并无弟子门生,乃是一名逍遥天地、无牵无挂的散修。” “这一次师弟我是真的猜不出了。” 见钟鸣不再猜测,李灵犀这才道出真相:“这本直指长生大道的《混元武经》,乃是混元武尊本人亲自撰写成册,分发各地的。” “而且卖得不贵,价格相当公道,一枚灵晶一本。”李灵犀笑眯眯道:“若是换算成下界一般的物价,相当于十文钱买了本书,几乎只收了个工本费。” “这个混元武尊脑子坏掉了?把自己证道长生的武道要诀十文钱一本贱卖了?”钟鸣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李灵犀说道:“据他自己所说,当年他以一介散修的身份,去各家各派偷学了不少修行法门,方才将各家各派的武学精要融于一炉,创出了助自身证道长生的这部《混元武经》,如今自身已然长生久视,可当初被他占了便宜的世间各派弟子却大多仍在苦海沉沦,一饮一啄……自己此举也算偿还了一段因果。” “师兄,这位混元前辈的这段解释……你信么?” 李灵犀倒是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混元武尊将这本武经刊印地满世界都是,咱们百家书院自然也进了不少,各家不乏有人将其送到了书圣面前以鉴真伪,你猜怎么着?” “书圣大人看了这本武经之后,竟对其不吝赞叹,称混元武尊所创的这本武经‘天马行空、极尽巧思’,尤其是功法框架搭地极好,是一部不折不扣能够证道长生的武道修行法门。” “居然是真的?”钟鸣瞪大了眼睛。 “既然书圣都说是真的,那自然是真的了。”李灵犀继续道:“不仅书圣,妖族的妖圣、魔门的魔圣都看过这本混元武经,三位仍然行走世间的圣人这一次的意见竟出奇的一致——市面上流通的这本书,的的确确是《混元武经》真本。” “这……会不会是混元武尊在这本武经里动了什么手脚?”很快,钟鸣马上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比如……学了这本混元武经的人,将来会因为混元武尊在其中留下的‘暗门’之类的东西成为他的提线傀儡?” 岂料李灵犀眼睛一瞪:“笑话,这本混元武经三位圣人尽皆翻阅过,若是真藏着什么险恶机关,难道圣人们还看不出一点端倪?” “那这位混元武尊究竟图什么呢?”这一次钟鸣是真的有些迷糊了。 “混元前辈此举究竟所谋为何,我是不知道的,不过这本《混元武经》在真实性上绝无问题,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师兄,若这本武经真是实实在在可以直抵长生之境的无上法门,如今又被刊印地到处都是……那上界那些没有长生境法门的武道修行者岂不是人人都要练上一练了?” “你猜的不错。”李灵犀点了点头:“这本《混元武经》流出之初,在上界可谓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武道修行者不惜损耗修为,也要转修;那些初学者更是直接放弃了本身所刚刚修习起来的法门,照着这本武经从头练起。” “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李灵犀唏嘘道:“上界无数师徒反目、更有不知多少小门派自家的衣钵弟子几乎全都跑光,直接断掉了各自的武道传承……为何?既然有了一门直指长生的武道修行法门,谁还稀罕之前小门小派中的那些粗浅武诀?” “钟鸣,你可知道上界究竟有多么广阔?而那一方大天地之中又有多少武道修行者?可即便是武道修行者无数的上界,据不完全统计,其中也有至少三成修行者转修了《混元武经》!” “可谁知世事无常,等到数年之后,那些果断转修的修行者才真正尝到了此事的苦果。” “苦果?”钟鸣疑惑道:“不是说这本《混元武经》没有问题吗?” “这本武经内容上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也的确是一部直指长生大道的无上妙法,只要按部就班地勤加修习,境界自然能够稳步攀升。” “可这部武经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 “过程?” “没错。”李灵犀苦笑道:“问题出在……这部《混元武经》实在是太难练了!” 019.混元武经(下) “起先那些转修的武者进度还算正常,那些原本境界已是六、七境的高手重修低境阶段的功法还不是信手拈来?至于初学者……在某个修行关节上出现些微阻滞也算不得什么,便是那些万年不遇的修行奇才也不可能不遭遇任何瓶颈,因此一开始对于修行这部武经出现的种种关隘,没人觉得有丝毫不妥。” “可是数年之后,渐渐地,许多修行者都发现,同样是武道修行,修习《混元武经》者总是要比旁人进度慢些,甚至在突破瓶颈这方面,修习武经者也要比其他人来得要难上许多。”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那些进度缓慢的修行者只是不适合这部功法,毕竟修行一事因人而异,人挑功法、功法也是挑人的,有时候适不适合、比功法品阶如何更为重要。” “可很快人们发现,这并非是某几个人或者某部分人遇到的问题,而是几乎每一个修习了《混元武经》的修行者都正在面临的难题!”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经历过了无数人的血泪教训,修行界总算是得出了一条公论——这部由混元武尊所创的《混元武经》,就是要比其它功法难练得多!不仅修为增长缓慢,便是突破境界瓶颈也要远远难于一般功法……” “这件事的结果便是,许多原本转修前已是六七境的高手,在自损修为后重修,最终的成就反而不如之前;更有无数初学者被这一部《混元武经》坑上了贼船,最终穷其一生都只是停留在了三四境,郁郁终老。” “那这位混元武尊只怕要成了天下武者的公敌啊!”钟鸣皱眉道。 “唉,这倒也怪不得混元前辈的头上。”李灵犀解释道:“其实当初混元武尊传出这部《混元武经》之时,便点明了他的这部功法远比一般武学要难练得多,若非天赋极佳、或与其有缘者,绝无可能练到高深境地……只是对于那些长生无望的武者而言,一部直指长生大道的功法近在眼前,又有多少人能够忍住不练?哪还管得上什么难不难了。” “师兄,我自然知道此事决不该算在这位混元前辈的头上,可人心鬼蜮,又岂是黑白分明?”岂料钟鸣摇了摇头:“我敢保证,那些因转修了混元武经而境界大跌、或是一开始便修习武经而卡在瓶颈的武者们,是决计不会从自身找原因的,多半要把这一笔账算在混元武尊的头上,逻辑自然也很简单:若无你放出武经害人,我们又怎会遭此劫难——哪怕这个逻辑在我们这些旁观者看来是错的,但从他们的立场来看,这件事终究是要找到一个人负责的,显然,他们是不可能将这个错误归咎于自己的。” “嗨呀!小师弟,论及推演人心,你还是很有一套的!”李灵犀一拍大腿,看向钟鸣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神色:“不出你所料,但凡是练过了混元武经的武者,几乎都把自身修为大跌的根由算在了混元前辈的头上,于是数之不尽的武者合起伙来想找混元前辈算账……虽说混元前辈早已长生久视,长生境之下来多少都无所谓的,可不要忘了,这其中的一些学了混元武经的武者中,还有不少与其他长生境的天尊武尊沾亲带故,这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加上混元武尊在之前本就得罪了不少人……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混元前辈的成名一战便是力压其他三位长生境天尊么?嘿嘿,这三位手下败将便以这个由头,纠集了不少同道,来找混元前辈的晦气,估计是想把之前输的场子也一并找了回来。” “哪知道混元前辈提前获知了消息,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在上界的哪个犄角旮旯里躲了起来……上界广阔无边,混元前辈又是散修,孤家寡人一个,加之修为通天,除非那三位仍然行走世间的圣人出手,否则又有谁能够找得到他?那三位长生境天尊,与他们所纠集的帮手自然是毫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了。” “此事最终便以混元前辈失踪而告终了。” “又过了许多年,这本《混元武经》尽管仍在世间流传极广,但大多数武者也只是在完善自身功法时将其视为一个参考,极少再有人将其作为自己的主修功法了。” “既然这本混元武经这么难练……师兄你之前不是说过我的武道资质非常一般么?”钟鸣迟疑道:“若我也主修这本武经,只怕也很难练到多高的境地吧?” “若是你我如今身在上界,我肯定不会让你修炼这部混元武经,但此时此地情况特殊。”李灵犀叹了口气:“如果将这一部《混元武经》比喻为一条通往长生境山巅的羊肠小道的话……路上必然荆棘密布、碎石遍地,难走嘛……肯定是难走了一些,但终究是有可能走到顶峰的。” “而这方天地内的绝大部分武道心法,虽然看起来是一条无甚障碍的坦途,可往往当你走到武道三境或四境时,才会发现前方是一道根本无法跨越的悬崖绝壁!一条难走的路,总要比那些死路、绝路要好得多吧?” 李灵犀继续道:“毕竟虽然混元武经是出了名的难练,但也不乏真有大恒心、大毅力之辈将其练到了六境七境……” “武道九境,只要你能攀登至武道第五境‘玉髓境’,便可飞升上界。”李灵犀道:“武道修行不比术法一路,像是我等修习术法之辈几乎每攀升一个境界都能大幅延寿,而武道的前两境却都是凡俗正常的寿数,第三境‘血丹境’最多能让你活一百五十年,而到了第四境‘金身境’便可再延寿五十年,寿数两百……你若能在两百年之内修到玉髓境,便也够了。” “两百年玉髓境……师兄,这个,我没什么概念啊!”钟鸣苦着脸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两百年玉髓境是个什么要求?” 李灵犀面无表情道:“对你而言……有希望,但比较渺茫。” 其实李灵犀还有下半句话没说:那是在你不修习《混元武经》的前提下。 “这……好吧,那我尽力。”钟鸣挠了挠头,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对了,师兄,你们灵器器灵有修为境界一说么?” “那自然是有的,我们这种器灵的境界,视生前修为境界而定。” “那你生前……” “术法第六境巅峰。” “既然如此,那我等你伤势恢复,你先自行飞升上界,让大师兄想办法来接我?” “嘿,只怕你等不起了。”李灵犀冷笑道:“我的小师弟呦,你可知道我这一次伤得有多重,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修为境界?” 说罢,李灵犀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十年?那我还等得起吧……”钟鸣脸色一变,强颜欢笑道。 “三十年?嘿嘿……”李灵犀晃了晃三根手指,大声咆哮道: “这是三百年!” 020.传经 “三百年后,你怕是早就成了冢中枯骨,我要把你的骨灰带到上界送给大师兄吗?” “再者说来,没了你的血气滋养,身为现如今附着在你魂魄内的器灵,我也会渐渐灵性尽失……时间一长,只怕挨不到修为尽复,照样是在这方天地等死而已。”李灵犀唉声叹气道:“小师弟,你可千万要争气一些,否则说不得便是‘一魂两命’啦!” “师兄,我尽力便是了。”倒是钟鸣回答地有些底气不足,末了还不忘补一句:“这种事情,强求不来的。” “咳,小师弟,闲话少叙,我这便将《混元武经》传与你,你千万听好。”李灵犀假装没有听到后面的那句话,轻咳了一声,缓缓道:“《混元武经》分为九篇,分别对应武道九境,每一篇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由低到高分别为《九宫篇》、《八卦篇》、《七星篇》、《六艺篇》、《五行篇》、《四象篇》、《三才篇》与《阴阳篇》。” “九宫、八卦、七星……三才、阴阳。”钟鸣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师兄诶,这不是总共只有八篇吗?” “废话,《混元武经》每一篇都对应一个武道境界,现如今混元武尊也只是停在武道第八境长生境上,自然只有八篇了。”李灵犀翻了个白眼:“据说《混元武经》的第九篇《混元篇》混元前辈还未创出,仍在构想阶段,不过若他真能创出《混元篇》,只怕咱们都要尊称其一声‘混元武圣’啦!” 钟鸣无声点了点头,暗自将这八篇名字牢牢记住。 “想必你从《混元武经》几篇中的名字应该察觉到了什么,我先前也与你说过,混元前辈他本身起于微末,从凡俗开始便只是一介散修,从未正式拜入过哪一家门派学说,因此所学极其驳杂,可换句话说,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博采众家之长……加之混元前辈似乎在咱们百家书院内曾游学过一段时间,因此所创功法其中的很多思路都是取自诸子百家——譬如武经中最为基础的《九宫篇》便是以咱们百家之中的‘数家’极为著名的‘九宫格’为原理所创;《八卦篇》、《七星篇》的灵感则来源于道家、阴阳家;《六艺篇》显而易见借鉴了儒家的‘君子六艺’;五行、四象、三才、阴阳同理……” “或许《混元武经》之所以难练便在于此——各家各派的武学精要融为一炉,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可也意味着你必须得精通百家学问,否则极有可能会卡在其中的某个关隘。” “算了,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李灵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既然你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我又何必再动摇你的信心……” 说罢,李灵犀缓缓抬起一条手臂,手掌轻轻放在了钟鸣的头顶…… 霎时间紫光大盛,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钟鸣好似觉得自己的脑子突兀多了一篇晦涩难懂的口诀。 “成了,《混元武经》第一篇,《九宫篇》我已经传授给你,对于武学一道我没办法指点你太多,只能看你自己的悟性了,能悟多少,便是多少……”李灵犀缓缓收回手掌,说道:“《混元武经》尽管难练,但其有一个极其厉害之处——每一层的修炼法门,实际上都是一套独立的武学,有可能是轻功、拳脚、兵器……甚至一些辅助法门,总之,相当于你在练功的同时,也掌握了一门极强的武学套路,并且视各种条件的不同,每个人在每个阶段所悟出的武学套路也各不相同……” 说到此处,李灵犀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钟鸣,你所悟出的武学套路是什么?” 钟鸣此刻似乎还在回味脑海中的那一篇神妙无比的武学要诀,喃喃道:“似乎是一套步法,名为九宫步……” “九宫步?”李灵犀似乎来了兴趣,笑道:“走走看?” “这套步法似乎得配合九宫格才能练习。”钟鸣四下看了看,又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地面,面现犹豫之色:“只是这边好像弄不出九宫格。” 李灵犀见了钟鸣茫然无措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钟鸣,你忘记这是哪里了?” 经李灵犀稍稍提点,钟鸣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是了,这里是我自己的心神识海,自然可以‘心想事成’……” 说罢,钟鸣将右手手掌摊开,下一刻,他的掌心处竟然凭空多出了一支白色粉笔。 随后,钟鸣蹲在了地上,先是用粉笔画了一个极工整的正方形,随后又在方形内按照三等分的比例画了一道井字。 一个简易的九宫格便画成了。 然而钟鸣并未立刻站起身来,而是在九宫格的九个格子里写上了分别为一到九的不同的数字。 写完后,钟鸣站起身来,搓了搓手指,还剩下的粉笔头瞬间化为一道轻烟消失不见。 “这套步法共分九步,须得搭配《九宫篇》中特有的呼吸法门,一口气走完九个格子,而格子的顺序,也必须严格遵循从“一”到“九”,方为一个完整的轮回。” “并且这九个数字还不能乱写。”钟鸣继续道:“无论是何种顺序,纵向、横向、斜向、三条线上的三个数字其和必须都等于十五……这也是九宫格的基本规则。” “就像我现在写的数字,便是这其中的一种解法。” 说罢,钟鸣已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先迈出右脚,踩在了数字为“一”的格子上。 随后几步,钟鸣按照顺序分别踩在了后续的数字之上,然后跳出了这道九宫格外。 “怎么样?”李灵犀有些好奇地问道。 “可惜,我的魂魄没办法呼吸,无法搭配混元武经独有的呼吸之法练习这套步法,看来只能去外面试试看了。”钟鸣脸色有些尴尬,摇了摇头。 “也好。”李灵犀沉吟道:“正巧,外面的天也快亮了,你也是时候‘回神’了。” “那我就……”钟鸣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头一次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试验一番。 “等等……还有一件事情。”李灵犀似乎想起了什么,叮嘱道:“明天你想办法给我搞一支材质上佳木杆毛笔,我有大用。” “呃,具体是什么材质的?”钟鸣愣愣道。 李灵犀歪着头思考了一阵,随即斩钉截铁道: “越贵越好!” 021.九宫步 呼—— 原本直挺挺躺在床上的钟鸣陡然睁开眼睛,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转头望向窗外,天刚蒙蒙亮,但只是刚刚破晓,远未到他起床的时候。 但钟鸣还是换上了平日里的衣服,走到了卧房外的小院子里。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拿起一支已然饱蘸墨汁的毛笔,另一只手则端着一块小小的砚台。 走到了小院子东北角的墙角处,钟鸣与之前在心神识海中一样,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小适中的九宫格,并且同样在格子内添上了合适的数字。 等到地面上的墨迹完全干了,钟鸣方才放下手中的毛笔与砚台,脑中回想着《混元武经》中的呼吸之法,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右脚踏出了第一步,重重地踩在了数字为“一”的格子上! 踏—— 随后,钟鸣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左脚侧移,正好踩在了数字“二”上。 踏—— 随着呼吸加快,钟鸣只觉得自己的双脚似乎开始隐隐发热。 三! 此时钟鸣的呼吸复又放缓,同时,他感觉刚刚体内的那股热流已经游走到了腰间。 四!五!六! 后续三步钟鸣走得极快,几乎是在一个呼吸之间便迈到了第六格,然而他却在第六格这里停了下来,迟迟没有迈出另一只脚。 因为此时原本盘踞在腰间的热流已然流向胸口!钟鸣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内仿佛多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咚—— 一声闷响,钟鸣猛地迈出了第七步! 胸口的灼热感瞬间变得明显了起来,同时,钟鸣已然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伸出了另一只脚,踏上了第八步! 嘭! 在钟鸣踏上第八步的一瞬间,原本胸口的那一团热流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直冲钟鸣顶门天灵! 轰! 钟鸣只觉得热血上涌,他的整个脸庞都瞬间充血,仿佛喝醉了一般,变得通红! “啊!”剧痛袭来,钟鸣一声低呼,仰面倒在了院内墙角的草丛中。 与此同时,钟鸣全身的力气似乎也被完全抽走,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原本驻留在脑门的那一股热流也渐渐四散,似乎融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过了半晌,渐渐恢复了力气的钟鸣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背后沾染的泥土,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九宫格。 自己方才并未完整走完九步,但即便如此,不知是否是错觉,钟鸣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比走步前稍稍强健了些许,原本小小的羸弱身躯在气力上竟也有了一些微不可查的增长。 直指长生大道的武道功法果真神奇! 在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后,钟鸣再一次踏入了九宫格之中。 不知是不是由于气力增长的缘故,这一次钟鸣前八步走得极为顺利,但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可以完全走完九步时,那一股有些不听指挥的热流再一次直冲脑门,血气上涌之后,钟鸣再一次瘫软无力地倒在了草地上…… 当他第二次恢复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似比之前又强壮了些许。 就这样,钟鸣在小院的东北角一共尝试了足足七次,然而有些可惜的是,每一次都在第八步功亏一篑,未能走完全程。 到了最后,钟鸣整个人仿佛如同刚刚在水里被捞了出来,全身已然被汗水湿透,几近虚脱。 但钟鸣冥冥之中有大概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已然比昨日强了整整两成!此时尽管已然脱力,但恢复起来也定然极快! 就这样,钟鸣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卧房,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此时外边天已大亮,再过不久,他就应当随着狄莫去私塾念书了。 …… “狄安,你这字……怎的又退步了?”手握戒尺的白须老者看着钟鸣纸贴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禁皱眉道:“昨天刚刚夸过你开了窍,今日便给先生一个下马威啦?” 此时钟鸣握持毛笔的手仍在微微颤抖,闻言不禁苦笑道:“先生教训的是。”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白须老者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摇头离开。 可唯有钟鸣此时才知道自己的难处……破晓时分自己因练习九宫步消耗了太多体力,当初只觉得几近虚脱,并未有其它不良反应……可到了白天,自己的四肢便开始不住颤抖、浑身肌肉更是酸痛难忍,以至于现在练握笔写字都十分勉强。 看来有些练得过火了……钟鸣心想。 从私塾回来后,钟鸣的肌肉酸痛似乎并未有明显好转,走路时腿肚子仍然微微打颤……现在的钟鸣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卧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哪儿都不去。 然而,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做。 “安哥儿,今日邱阳城城郊有难得的城隍庙会,你可想去看看?”狄莫向钟鸣问道:“若你想去,咱们便带上来福,一起去逛一逛。” “不了,我今天好像吃坏了肚子。”钟鸣装模做样地摸了摸肚皮:“恐怕没办法去逛城隍庙会了,不如你和来福一起去吧,不必管我。” “啊,这样啊……”狄莫对此明显有些失望:“可惜了,邱阳城的城隍庙会每年只有一次,只在开春才会举办……错过了这一次,便要等到明年啦。” “那没办法,明年也是一样看的。” “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去啦。”狄莫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你若不去,我与来福又没什么话好讲,也就没什么意思啦。” “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妨去书房看看书如何?”钟鸣提议道。 “啊,又看书啊?安哥儿,你在先生那里念的书还不够么?”狄莫苦着脸道。 “嘿嘿,当然不是圣贤书啦。”钟鸣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笑意:“你可记得之前咱们在义父书房里找到的那本《南越名妓柳莺莺》?” “啊?”不知为何,在听到了这个名字后,狄莫原本小小的苦瓜脸立时间变得通红,做贼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小声道:“安哥儿,那本书咱们不是已经还回去了吗?” “是啊,但我前几日去书房给义父请安的时候,好像在内室的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的下册,看书应当有始有终,咱们干脆去把它给拿过来……”钟鸣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再去一次?倘若被爹爹知道咱们看那种书的话……只怕是不会轻饶了我啊!”狄莫挠头道。 “放心,那边书架,义父不常动的,咱们看完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不就得了?” “可是……” “哪儿那么多可是了!走吧!” 说罢,钟鸣与狄莫推推搡搡,向着狄孝行的书房跑去。 022.窃书盗笔 狄府,书房 吱呀—— 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外面探出头来,在确认书房内无人后,方才蹑手蹑脚地跨过了门槛。 而在这个小小身影的背后,仍有一个与其身形差相仿佛的小孩子,站在门口略显踌躇,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随着前面的人一起进来。 “阿莫,里面没人。”钟鸣转头看向还驻足在门口的狄莫,催促道:“愣着干嘛?快点进来!” “安哥儿,咱们回去吧。”狄莫哭丧着脸道:“要是被爹爹知道了……” “啧……”钟鸣瞪了狄莫一眼:“来都来了。” 见无法说动钟鸣,狄莫又不好就这么独自走掉,只得不情不愿地跨过了门槛。 “把门带上。”钟鸣不再看向狄莫那边,而是撂下一句嘱咐,便开始在狄孝行的书房中不断寻找着什么。 “你去翻翻那边的书架,我去另一侧的柜子找找。”待到狄莫将书房大门缓缓合上,钟鸣便随意指了一排书架,示意狄莫去那边找找。 而他自己则走到了狄孝行的书桌前,四下看了看,将视线锁定在了书桌下方的一个未上锁的小柜子上。 “应该就是这个了……”钟鸣心中默默道,同时双手把住了小柜子的两个铜制拉环,轻轻打开了柜门…… “找到了!”打开柜门的那一瞬间,钟鸣眼睛一亮,他很快发现了自己此行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支通体翠绿、宛如碧玉的竹竿毛笔静静地挂在柜子中的笔架上,任谁一眼看去,都知道这支毛笔只怕价值不菲。 钟鸣毫不犹豫地将这支翠竹毛笔从笔架上取了下来,正当他要关上柜门时,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微一犹豫,顺手将笔架上悬挂着的另一支黑色木杆毛笔也取了下来。 “安哥儿,我找到啦!”此时正巧狄莫捧着一本模样有些老旧的黄皮线装书籍跑了过来,脸上还遗留着些许兴奋之色。 “嗯,那好,咱们赶紧走。”钟鸣并未避讳狄莫,反而扬了扬拿在手中的两支毛笔,冲着狄莫打了个招呼。 “安哥儿,你手上拿着的好像是爹爹的文房珍藏吧?”狄莫看见了钟鸣手中攥着的那两支毛笔,吓得差点将手中的线装书掉在了地上:“安哥儿诶,平日里爹爹可宝贝这几只笔啦!几乎舍不得用,只是放在柜子里,生怕有什么损坏,你怎么……” “这么好的毛笔,不用岂非明珠蒙尘、暴殄天物?与其继续放在这里吃灰,倒不如物尽其用。”钟鸣笑嘻嘻地将左手那支黑色木杆毛笔推到了狄莫怀中:“来,咱俩一人一支。” “安哥儿……” “拿着!多大点事儿。” “可是……” “快走快走,要是义父今日提早回来,那可就真的是人赃并获啦!” 在说这句话时,钟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耳朵微微一动,刚想下意识转头向书房内室看去,却被他用意念硬生生打断了动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书房大门。 两人迅速从狄孝行的书房跑了出来,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钟鸣与狄莫跑得极快,迅速脱离了书房的范围,在狄府内院走廊的一个拐角处分道扬镳了。 而在两人走后不久,一道佝偻的身影方才自书房内室的房顶横梁上跳了下来,竟是狄府的独眼管家罗老! 罗老缓缓走到了书房外室,看了看书桌底未曾完全合拢的柜门、以及东侧微微散乱的书架,嘴角竟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 像极了一位宠溺后辈的长者,故意没有拆穿晚辈们尚存童趣的拙劣把戏。 ———— 回到自己的卧房,钟鸣在确认无人跟踪过来后,方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只通体翠绿的竹竿毛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没多久,他好像察觉到了体内的一丝奇妙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被‘剥离’了出来…… “唔……可算是能出来透透气啦。” 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自钟鸣心中响起,但钟鸣无比肯定,这道声音并非直接在脑海内响彻,而是从外部传到了自己的心神识海之内! 而这道声音真正的来源…… 钟鸣低头看向手中的翠竹毛笔。 “灵犀师兄?”钟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闭嘴!”李灵犀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对着一支毛笔说话的行为有多诡异?直接用心声和我对话,我听得到。” “师兄,真是你?”钟鸣瞪大了眼睛,对着手中的毛笔在心中默念道:“你从我的心神识海里……出来了?” “不错,不然我让你找毛笔干嘛?”李灵犀回应道:“唔……这支毛笔的材质一般般,不过也只能凑合一下了。” “钟鸣,器灵灵体如同修行者的魂魄真灵,长时间暴露在外有害无益,因此必须有一个‘躯壳’作为载体……所谓的仙家法宝几乎都是如此。” “我本身便是笔形器灵,自然在毛笔内寄居最为合适,之前你在私塾所用的毛笔材质实在太差,我无奈之下只能暂居你的心神识海之内,但其实这并非是长远之道,对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幸你现在手中拿着的这支以‘玉晶竹’为材质作杆的毛笔还算可以,若是在我境界未跌、修为全盛之时自然承受不住我的庞大灵力,但换作如今重伤的我而言,倒是相得益彰。” “尽管我平日里大多时间还是必须要沉睡养伤,但至少寄居在这支毛笔内,在关键时刻能够帮你一把……以后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这支笔贴身携带,往后你正式踏入武道修行后,更可以用自身血气滋养,令这支笔的材质更佳。” “明白了。”钟鸣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这支略显袖珍的翠玉毛笔放在自己贴身的内兜中。 “对了,你拿来的这支毛笔虽然品相一般,但在下界应当也算价值不菲啦,莫不是你向那个便宜义父狄孝行求来的?” 钟鸣摇了摇头,心中默默答道:“这笔是我偷来的。” “偷来的?你不怕被狄孝行发现么?” 岂料钟鸣此时却笑了笑:“嘿嘿,若我猜得不错,狄孝行此时应当已经发现了。” 023.天地灵气 “哦?”李灵犀讶然道:“是你故意让他发现的?” “十岁的小孩子偷东西,留下点破绽痕迹再正常不过了,若是我真的做得滴水不漏,反而惹人怀疑。”钟鸣解释道:“况且我盗笔的时候本身就拉上了狄莫,从一开始我就没想瞒得住谁。” “可是你偷走了狄孝行颇为宝贝的毛笔,真不怕让其对你产生恶感?”李灵犀皱眉道:“毕竟在可见的数年甚至十数年之内,你都要在狄府生活,此时贸然做出令狄孝行不喜的事情,并非智者所为吧?” “在这件事上,我是有分寸的。”钟鸣缓缓道:“若我这一次偷盗的是狄孝行夫人的金银珠宝,恐怕确实会让狄孝行对我心生厌恶,可关键在于,我偷的东西偏偏是文房器具……这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哦?” “窃书苦读算不得偷盗,一支毛笔自然也同理。”钟鸣微微笑道:“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位读书人做了,非但不会有人对其横加指责,在其声名鹊起后,反而会被传为一桩美谈,更何况我偷的是‘自家’东西,只要不将毛笔典当换钱,用在读书写字之类的‘正途’上,狄孝行便不会找我麻烦。” “看来你动手之前,倒的确是好好思量了一番啊。”李灵犀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不妥,毕竟你只是狄孝行的‘义子’,这种事情,难免会让他……” “师兄,你此言差矣。”岂知钟鸣摇了摇头:“正因为我并非狄孝行的亲生骨肉,所以有些事情稍稍过界,反而不算什么大事,很多事情,狄莫是万万做不得的,但我却可以做。” 起先李灵犀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但很快他便咂摸出钟鸣话里的意思,不由感叹道:“钟鸣,我现在有些理解,大师兄为何一定要费尽千辛万苦,也要为你求来一道圣人法旨了。” “罢了,先不说这些,钟鸣,既然你已经为我找来了可以暂时寄居的‘躯壳’,那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你了。”李灵犀笑道:“咱们初到此界,还不知这里有什么厉害人物,加上我此时又元气大伤,若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只怕无法护你周全。” “既然如此,就不得不提早要你具备一些自保之力了。” “自保之力?师兄请放心,你之前传授给我的《混元武经》,我练得可认真哩。”钟鸣挠了挠头道:“今天早上试着练了练九宫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大了两三分呢。”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李灵犀摇头道:“武道一途不比术法,要一步一个脚印,不仅需要天赋,勤学苦练也必不可少……换句话说,其实见效偏慢。” “加上你主修的《混元武经》又是出了名的难练,短时间内只怕很难对你的实力有什么显著提升。” “所以,在你还未正式踏入武道境界之前,我准备先教你几手术法,以备不时之需。” “教我术法?”钟鸣微微一愣:“师兄,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武道术法两条修行体系天然冲突,根本无法同修的啊!” “嗯,我是说过。”李灵犀点了点头。 “那你这……” “不错,武道与术法两大体系天然冲突是不假,我也的确是这么跟你说的。”李灵犀继续道:“无论武道也好,术法也罢……实际上都讲究‘丹成无悔’,一旦你修到了武道第三境‘血丹境’,或是术法第三境‘金丹境’,便没有了回头路。” “可在此之前,两者却并非完全相斥。” “况且我只是教你一些实用术法,没有要你引天地灵气入体的意思。” “体内没有灵气,也用得成术法么?”钟鸣好奇道。 “自然是用得成的。”李灵犀笑道:“虽说任何术法都需要天地灵气才能施放,但假如你没有的话,还可以‘借’。” “借?” “不错,天地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灵气,就连你家乡那样的‘末法之地’,也只是灵气极度稀薄,不可能半点没有的。” “而术法资质高绝的天才,魂魄真灵天生便能够更容易感受到天地间游离的灵气,从而为之所用……一些特殊的法门便是研究如何将天地间游离的灵气聚集起来,以作调度之用的。” “不过这样做的弊端也相当明显,毕竟游离的灵气是你向这方天地‘借’来的东西,自然无法像自身体内的灵气用得那般得心应手,往往运转各种术法,都会十分滞涩。” “另一方面,像是这种‘借势’之举,对于你所处之地的灵气浓郁程度要求也颇高,若是处在灵气稀薄之地,你所用的术法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不过,这些缺点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实际上都算不得什么缺点。”李灵犀继续道:“毕竟你现在武道还未入门,能发挥的术法再弱,也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战力。” “那我该如何做?才能向天地‘借’来那些灵气?”钟鸣好奇道。 “还记得我之前教你意识沉入心神识海的口诀么?”李灵犀道:“默念口诀,心神慢慢沉淀,但不要完全沉入心神识海……” “换句通俗点的话来讲,就是闭上眼睛,但不要完全闭上,而是稍稍留出一条缝来……” 钟鸣依言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李灵犀所教的口诀,在心神即将完全沉入识海之时,强行将自身意识‘悬空’,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停留在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某个玄妙的层面之中。 果然,钟鸣几乎立刻便感受到了周围似乎多了很多颜色不一的发光粒子。 他试着伸出意识之手,碰触了一下就在他近前的一枚亮白色的粒子…… 呼—— 周围其它的亮白色粒子仿佛有灵性的一般迅速聚集到了他的周围,并且收拢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枚大号的白色‘光球’。” 而此时在现实中,双目紧闭的钟鸣周围竟然开始泛起几丝炽白色的电弧,不断跳跃…… 藏于灵犀笔内的李灵犀见状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子的术法天赋果然惊人,只是稍加点拨便能轻易引发灵气共振…… 只可惜此方天地天生不适合修行术法,否则钟鸣百年之内飞升又有何难? 想到这里,李灵犀又不禁哀叹起来。 真是造化弄人啊! 024.第一场春雨 钟鸣的周围不断积聚亮白色的细小电弧,就在此时,原本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钟鸣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他周围的细小电弧似乎也即将无法稳定存在,处于消散边缘! “钟鸣,按照我给你的观想法门,观想出一道闪电形状!”原本藏于钟鸣内兜中的灵犀笔自动应激而出,悬浮在了半空,李灵犀的半身虚影随之显现,伸出手指,冲着钟鸣的眉心虚点了一下…… 那一瞬间,钟鸣脑海中游离的亮白粒子中心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闪电虚幻轮廓,他几乎本能般将这些身周的亮白粒子全部填充到了虚幻轮廓之内,这个原本淡淡的闪电虚影竟开始渐渐凝实起来…… 而在现实中,钟鸣身周原本即将消散的细小电弧仿佛有了方向,开始不断向他下垂的右手手心聚集,最终竟组成了一枚略显晃眼的炽白色电球! 此时钟鸣的意识完全归位,右手不自主抬起,对准了室内的一颗盆栽,口中暴喝:“着!” 噼啪! 掌心电球飞出,在半空化为一道巨大电弧,精准地劈中了盆栽中的植物茎叶! 簌簌簌—— 盆栽中植物的叶子哗哗掉落,被电弧劈中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烧灼痕迹。 刚刚发出一道电弧的钟鸣呆呆地保持着一手悬空的姿势,看着眼前的盆栽,沉默不语。 “看来你天生和雷灵气亲近,是修行雷法的好苗子啊。”李灵犀点了点头:“之前我所教你的观想心诀,正是修行术法之辈几乎人人都会的‘掌心雷’,虽说是极其基础的术法,但练到极深处,却能有毁天灭地之威……” “呃,所以……就这?”钟鸣愣愣道。 “就这……你什么意思?”李灵犀问道。 钟鸣看着盆栽盆外散落的几片绿叶,斟酌着语气说道:“这好像和‘毁天灭地’的威力有些相去甚远了吧?” “废话,这里天地灵气本就稀薄,加上你也算得上初学乍练,能劈下几片叶子还要归功于你天赋奇佳了!”李灵犀没好气道:“况且白日生雷,本就是逆着自然规律,若是在雷雨天气借天地之势,那威力才有些看头。” “不过你也别报太大希望……毕竟由于术法与武道不可兼容,等到你真正踏入武道第一境‘铜皮境’之后,初步切断与天地联系,那么你所学的任意术法威力都会打一个折扣,等你入了第二境‘铁骨境’,与天地共鸣进一步减弱,即使是在雷雨天气,掌心雷的威力只怕也就只能与现在相当了……等你结成血丹之后,嘿嘿,这些术法便连用都用不出来啦!” “我之前也说过,这些术法只不过是在你羽翼未丰之时,给你防身的一些小手段罢了,在此方天地,武道境界才是你永远的立身之本!” “唔……”灵犀笔此时的光芒略显黯淡:“钟鸣,我有些倦了,今日便只教你这些……我现如今的灵力只能让我每日苏醒一小段时间,剩下的时候几乎都在沉睡状态。” “我不在的时间段里,你可以多练练我教给你的术法,当然,这更多只是作为你的辅助手段,大部分时间,你还是要勤练那部《混元武经》!若是进度快的话,两三年之内,你应当可以步入武道第一境‘铜皮境’,到那时你也算是有了几分自保之力啦……” “谨遵师兄教诲。”钟鸣敛容道。 “记住,天道酬勤……” 灵犀笔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渐至无声,终于,翠玉笔杆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随之消散。 “师兄?”钟鸣试探性地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却再也无人回应,看来李灵犀真的已然陷入沉睡之中。 “呼……”钟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再次于意识内观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近乎虚幻透明的闪电图案…… “掌心雷!” 噼啪—— 又是一道电弧划过,将原本就已然有些光秃的盆栽植物又劈掉了几片叶子。 钟鸣笑呵呵地收回了右手,悠哉游哉地走到了小院的东北角处,在那里,还有他今早画下的九宫格。 再练一练吧……钟鸣心想。 之前李灵犀也说过,武学一途不比术法纯靠天赋吃饭,最是要下死力练习方有成效,自己武道资质本身便算不得太好,那更要笨鸟先飞,用勤奋来弥补天赋的不足。 给自己内心打了打气,钟鸣猛地踏出了九宫步法的第一步! “嘶!” 一阵剧烈的酸痛感袭来,钟鸣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本已踏出的右脚。 看来今日清早练习的后遗症还未完全好地彻底啊…… 其实钟鸣心中明白,他此时的状态虽不能说完全恢复,浑身仍有些僵硬酸痛,但至少练习已然无碍,但他看了看地上的九宫格,却不知脑中在想着什么。 天道酬勤么…… 半晌后,钟鸣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卧房中,径直走到了床边,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钟鸣心满意足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 长生之路漫漫,到底有多少惊采绝艳之辈倒在了途中?钟鸣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李灵犀亦是从未主动提起。 或许在这方天地,在更加广阔无垠的‘上界’,总会有一些在某个时代应运而生的‘天选之子’,他们或是天资过人、或是气运无敌……就像法圣、武圣、书圣——乃至亚圣、混元武尊之类的长生境高人。 他们是被整个天地所钟情的人,即使是在英雄辈出的时代,也是毋庸置疑的绝对主角。 但钟鸣从不觉得自己会是某个时代的主角,他也从不奢望于此。 即使被范云哲选中,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他仍然不认为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相比于成为主角,他更喜欢的方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记录那些光想想便觉得波澜壮阔、热血沸腾的故事。 也正因如此,他实在不是个会在某件事情上拼尽全力的人,那是主角才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的他躺在质地松软的大床上,而不是在小院外踩着九宫格挥汗如雨。 就在钟鸣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然变得有些阴沉,不一会儿,零零星星的雨点便从天上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钟鸣扭头望向窗外,不由得会心一笑。 看来老天爷也不太希望他太过刻苦啊…… 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钟鸣忽然想到,这似乎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春雨吧? 然而没有任何人料想到,这不仅是大魏朝南部区域的第一场春雨,竟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场…… 025.盛夏 大魏嘉和二十三年夏,襄楚郡,邱阳城 烈日当空,刺眼的阳光无情地灼烤着此时仍然行走在大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在狄府朱红色大门旁,狄府的门房抹了抹头顶渗出的汗珠,暗暗咒骂着这诡异的天气,自从嘉和二十三年的第一场春雨过后,整个襄楚郡南部便再也没有下过一场雨了。 而在狄府内院,钟鸣所在的小院内,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在小院东南角处的一块极其狭小有限的空间内快速移动着。 呼呼呼—— 在一方小小的九宫格上,钟鸣如同往常一般迅速走完了八步,最终仍然卡在了九宫步法的最后一步上…… 经过三个多月的练习,钟鸣的脸色已然不复当初苏醒时那般病态的苍白,而是变成了健康的红润,就连原本瘦弱的身躯也变得壮实了许多,看起来反倒与实际年龄不符,像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 走完八步的钟鸣抹了一把已然被汗水沾湿的鬓角,甩掉了手上的汗珠,望着头顶的灼灼烈阳,不禁抱怨道:“唉……这什么鬼天气。” 说罢,钟鸣看了看地上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的九宫格,转身便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哎——你去哪儿?”李灵犀的声音忽地在钟鸣心中响起。 “师兄,天这么热,我去休息一会儿……”钟鸣边走边小声嘀咕道。 “休息?你才走了几遍你就要休息!”李灵犀的声音似乎有些恼怒:“小子,武道一途不比术法,最是吃勤学苦练,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儿认真练武的意思?!” “本来你的武学资质便不如术法那般出类拔萃,所学的又是难倒了无数上界英才的《混元武经》!我原本预估你三年之内或许能将《混元武经》的第一篇《九宫篇》练成,由此步入武道第一境……现在看你这个摸鱼法,别说三年了,十年都不一定能修到铜皮境!” “师兄,这话我可不同意了啊。”钟鸣走到卧房,随手从一旁桌子上拿起了一小只紫砂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茶水,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方才继续道:“这门九宫步法我也算正了八经地练了三个月了,可无论如何,每一次都是在第八步走完后功亏一篑,怎么也无法踏出九宫步法的最后一步……可最近我隐隐间已经有了些眉目,似乎马上就要到达一个极为关键的关口。” “而且我隐隐有些预感,只要我能够突破这个关口,成功踏出九宫步法的‘第九步’,或许便能借此一举踏入武道第一境‘铜皮境’了!” “嗤——”岂知听了这话,李灵犀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钟鸣,你以为你是武圣?三个月便能将混元武经的第一篇练成?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要是你投生在了上界,还不被那些武道前辈笑掉大牙!” “这有什么好笑的?指不定是上界的那些人练错了呢?”钟鸣对此却有些不以为然:“说不定混元前辈的这部武经,修炼要诀便是要顺其自然,决计不可执念过深……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便是如此啦。张弛有度,有什么不好?” “张弛有度?”李灵犀差点气得从灵犀笔内直接显形:“你这叫张弛有度?你这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师兄,你修为刚刚恢复了一点点,消消气,别气过了头,到时候又要睡上整整一个月……”钟鸣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对着左手握着的茶壶打了个响指。 啪—— 茶壶周围陡然凝聚起了一圈薄薄的水雾,片刻便完全消散于无形。 可钟鸣看到此景却不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旋即面色一垮,唉声叹气道:“天气太热,连寒冰灵气都凝聚不出来了……” 看到这一幕的李灵犀却不由得有些心惊:“钟鸣,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你‘覆冰术’?” “哦?刚刚我用的术法名字叫作‘覆冰术’么?”钟鸣偏了偏脑袋,有些不以为意道:“一法通,万法通……我闲着没事干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似乎天气太热,便不顶用啦!” 李灵犀听罢久久无言,心中再一次对钟鸣无缘术法修行有些惋惜起来。 就在此时,卧房外却传来了另一个孩童的声音:“安哥儿,安哥儿!” 李灵犀瞥了一眼门外,以心声传音道:“好了,我要继续沉睡一段时间了,我不在的时候,多练几遍《混元武经》!” 说罢,藏在钟鸣胸口内兜中的灵犀笔不再微微发亮,片刻后,完全归于沉寂。 “安哥儿!”这时,从小院外跑过来的狄莫也看看走到了卧房门槛前,稍稍抹了抹因剧烈跑动而流出汗水,冲着不动声色放下手中茶壶的钟鸣笑了笑:“厨房送上了刚刚做好的冰镇酸梅汤,娘亲在前院要我叫你过去一起吃哩。” “唔,好啊,那我们过去吧。”钟鸣点了点头,随着狄莫一起走出了自己的卧房。 两人穿过了好几层院落,方才走到了前院的一处凉亭内,此时凉亭中已然有了两位年纪皆在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一坐一站。 前方坐在石凳上的那一位妇人看着年轻一些,仿佛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一看便知保养得极好,眉眼间不施粉黛,却仍称得上明艳动人……乌黑的发髻盘成一圈,用于固定的白玉簪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她的手中似乎还把着一串明黄色的木质佛珠,看起来光泽不错,显然是经常在手中把玩所致。 而后面站着的那个妇人则没那么多讲究,身上的衣物装饰看起来要朴素许多,光看外表,年纪似乎更大些,身形也稍稍显得有些富态。 狄莫跑到了凉亭下,径直跑到了前方坐着的那名妇人身前,语气亲昵:“娘,安哥儿我带来啦!” 而钟鸣似乎在这名妇人前仍有些拘谨,十分严肃地向手串佛珠的妇人作了一揖,沉声道:“义母。” 眼前这位妇人,正是狄孝行的正室夫人张氏。 张氏有些宠溺地揉了揉近前狄莫的脑袋,缓缓看向钟鸣的方向,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笑道:“安儿,说了多少次,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的……以后你见了我,便如同莫儿一般,可以不管那些繁文缛节。” 随后看着两个孩子头顶淌下的汗珠,张氏有些心疼道:“瞧你们热的,厨房新做了些冰镇的酸梅汁儿,喝下去也好解解暑。” 说罢,她抬头望了望天,嘴里仍念念叨叨:“唉,今年大旱,不知又有田庄农户颗粒无收啦……” 026.旱灾 “娘……”狄莫素来知道母亲笃信佛教,慈悲心肠,最是见不得天灾人祸,于是上前拉住了张氏的手,轻轻捏了捏掌肚,以示安慰。 “乖孩子……”张氏再次摸了摸狄莫的脑袋,嘴上挂着浅笑:“娘没事,只是一时间有些感怀罢了。” “对了,娘,爹爹哪里去了?” “你爹?唔……早些时候被请去了县衙,似是与县令老爷有要事相商。”张氏皱了皱眉:“说起来,去了有一会儿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竟谈到现在。” 张氏说了这话还没过一炷香的工夫,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已然自凉亭外廊处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狄孝行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看脸色十分阴沉严肃,背后跟着与其几乎形影不离的独眼管家罗老。 “爹!” “义父。” 狄莫冲着狄孝行的方向招了招手,钟鸣亦是向狄孝行打了招呼。 张氏见狄孝行归家,似乎也非常高兴,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笑盈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爷,快来尝尝厨房新做的冰镇酸梅汤。” 只是平日里性子温和的狄孝行此时却罕见地没有应答,仍是一脸沉肃。 待到狄孝行走到石亭内,见了他此时的脸色,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气氛有些不对。 “老爷……”张氏担忧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呼……”额头已然微微见汗的狄孝行轻轻呼出一口气,见了张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眉宇间仍有一丝化不开的忧虑:“今年气候有异,咱们大魏南部已然很久没下过雨了,襄楚郡内……各地已然爆发了大小不一的旱灾,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咱们邱阳城附近的农庄也未能幸免。” “啊!”张氏瞪大了眼睛,轻轻捂住嘴巴,想来是没能料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 “旱……旱灾?”狄莫和钟鸣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相顾无言,不知各自心中都在想着什么。 “很严重吗?” “各地受灾程度不一,咱们邱阳几乎位于襄楚郡的最南端,灾情反而是较轻的。”狄孝行看了看狄莫和钟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当面说道:“但即便如此,仍是已然有不少灾民死在了挣扎求生的路上……今早我去了一趟县衙,李大人说,最迟明日,便会有一批来自溪花村、虎丘村、王家村等等十数个村子的流民临近邱阳城下!” “这么严重?!” “此次襄楚郡旱灾,可以说是数十年罕见……据李大人说,咱们这边还算好的,而在府城那边,早已聚集了数万流民,那里的官府只怕现如今早已焦头烂额。” “不过即便如此,咱们这边也须得小心应对。”狄孝行补充道。 “可是要开仓放粮?”张氏疑问道。 “嗯,李大人今日找我,便是商议此事。”狄孝行点了点头:“不仅官府要开仓放粮,咱们邱阳城各大商户也不能抽身事外,多多少少是要拿出一些赈济灾民的。” “此等天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拿出一些粮食帮人度过难关,原所应当。”张氏紧了紧手中的佛珠串,目含悲悯:“阿弥陀佛,希望佛祖保佑。” “当然,赈济灾民一事自然有官府的人全权受理,今日李大人之所以找到我,其实最主要的,是希望我牵头各大商行,尽量在旱灾期间稳住邱阳城的粮价。”狄孝行又道:“此次旱灾覆盖面积之广远超想象,手中有粮的地主商人只怕会趁着这段时间囤积居奇,将手中的粮食卖出天价!若是一个处理不当,那么此次的流民,只怕便不止邱阳城外的那些了……” “谁敢如此丧尽天良,在这个当口哄抬粮价?”张氏失声道。 “嘿!只怕还不在少数呢。”狄孝行脸色阴沉,冷笑道:“不过我已然和城内各大商行通过了气,若是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干出这等断子绝孙的勾当,嘿嘿……以后我狄某人不会让他在邱阳城有哪怕一尺容身之地!” 许是觉得刚刚自己的表情太过阴狠可怖,狄孝行微微转换了一下心情,脸上重新换上了温和笑意,对狄莫和钟鸣两人轻声道:“莫儿,安儿,近些日子你们两个不必再去私塾,我已经遣人去和夫子请了假,你们往后这段时日便在家中温习功课好了。” “是……”狄莫与钟鸣又对视了一眼,齐声应下。 “哦,对了,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若是真想出去,一定得多带几个仆役。”狄孝行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莫要咱们一片善心,反而招来了祸事啊……” ———— 此时,邱阳城数十里外的一处荒郊,数千流民拖着长长的队伍向邱阳城的方向走去。 这些流民看样子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知何时便会倒下。 而路边其实已然有不少坚持不住的流民变成了尸体,此时正值盛夏,尸体无法保存太久,不乏过了一天不到便开始发臭,若不及时处理,只怕旱灾之后还有疫病。 而在长长的流民队伍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 能够从自家村子走到临近邱阳城附近的流民,几乎都是村内青壮,一般的老弱妇孺若无人帮扶,只怕早就死在了路上,或者干脆留在村子里等死。 可现如今身处流民队伍里的这个小男孩却仿佛无人看管,似乎是单独行动,尽管看样子已然精疲力竭,但却仍然能够死死地咬住队伍,没有被落下太远。 此时小男孩脸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尘土,已然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但唯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但此时这双眼睛里,不知为何,却似乎有刻骨的仇恨喷薄而出! “呃……” 队伍中的一名上了年纪的流民不知是再也受不了烈日的灼烤、还是干脆由于饿了太久,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了不甚平整的土路旁。 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此时此地,一旦晕倒,便如同死亡无异。 周围的流民不知是已经习惯,还是已然被炎热和饥饿折磨得有些麻木,几乎没有人在意这个倒在路旁的老人,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继续向前走着。 唯有队伍中的这个小男孩,不知为何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者,眼神中竟然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哈哈!死的好,死的好!”男孩心中默默想到。 “不过,我不能死。” “我得活着!” 小男孩想到此处,体内似乎又生出了一股力量,原本如同灌铅一般的双腿变得轻快了些许,紧紧地跟上了队伍。 邱阳城,就快到了! 027.求一份机缘 “唔……” 天方破晓,钟鸣已然伸了个懒腰,自床上坐了起来。 “哟?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还未等钟鸣睁开眼睛,一支翠玉毛笔已然悬浮在了他的面前,有个声音道:“平日你若不去私塾上课,往往要日上三竿才起,这一天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么?” 不用说,出言嘲讽的自然是李灵犀了。 而钟鸣对于自己这位“师兄”的调侃却没放在心上,而是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脖颈上抹了一把…… 再展开手掌一看,掌纹沟壑内几乎全是汗液。 “这才几月份?简直要命……”钟鸣看着手心处的汗液,喃喃自语道。 他竟然是被活生生给热醒的。 “这便是武道不精的弊端了,若是你现如今能够将武道修为推升至第三境‘血丹境’,浑身血气收敛,自然能够寒暑不侵。”李灵犀说道:“不过照你现在这个情况,连武道第一境的边都没有摸到……嘿,血丹境?只怕这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钟鸣对此似乎并不着急,反而心态放得很平:“师兄,这种事情急不来的,再说我的武道资质不行,也是事实……不过有一点我比较奇怪,难道诸天万界这么多年来,就真的没有资质平平、也不怎么勤奋的修行者能够武道登顶,看一看长生境山巅的风光吗?” “这个……”李灵犀脸色一僵,半晌后才轻轻哼了一声:“倒也不是没有……不过就算真的有这种人存在,那也无一不是从生下来就为天地所钟的大气运之辈,在家里躺着都有天材地宝从天上掉下来……你小子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气运?” “难道气运就没法子造出来么?”钟鸣有些好奇。 “气运一道虚无缥缈,哪里是想抓便能抓得住的?”李灵犀摇了摇头,不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趋吉避凶’,也并非是天方夜谭,比如卜卦算命之类的手段,都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人的气运。” “咱们诸子百家之中的‘阴阳家’诸位前辈便是精研此道,曾经流传出了不少谶语,在后来确实也都一一应验。” “只不过这种卜卦算命的手段最多也就是能算出了模棱两可的方向,仅仅只能作为参考,你要是真的全盘相信,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个方向也成啊!”钟鸣先是挠了挠后脑勺,而后一拍大腿:“资质不够,运气来凑!师兄啊,你看我正常修行只怕也很难飞升了,不如帮我算上一算,看看能不能从哪里扣出点机缘如何?” 李灵犀鄙夷地看了钟鸣一眼:“不靠下死力气的勤学苦练,反而想要靠着运气不劳而获?若是武圣当年也是你这种心思,只怕现如今修行界仍是术法体系一家独大呢!” “不过嘛……”正当钟鸣以为已然没戏的时候,不料李灵犀话锋一转:“有时候光靠苦练也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为你卜上一卦,看看能不能为你找来一份机缘吧!” 钟鸣听罢,惊道:“师兄,你还会算卦?” 李灵犀摇了摇头:“跟阴阳家的那群神棍肯定没办法比了,不过倒也略懂一二,勉勉强强算个吉凶不在话下。” 说罢,李灵犀干脆直接从灵犀笔内跳了出来,于空中凝结半身虚影,随后双指掐诀,念念有词…… 钟鸣只觉得周围稀薄的天地灵气似乎开始以李灵犀为中心开始聚集,不多时便在李灵犀的指尖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灵气漩涡,随后李灵犀一声清叱,指尖的灵气漩涡化为一道符文,突兀飞入钟鸣眉心! 还未等钟鸣反应过来,那枚原本飞入其眉心的灵气符文又飞了出来,再次回到了李灵犀指尖,并且凝聚成一个车轮的形状。 嘭—— 一个呼吸的时间,灵气符文便完全消散,此时钟鸣再望向李灵犀,发现自己这位师兄的虚影不知为何淡了许多。 “师兄?还好吧?”钟鸣看了看似乎变得有些虚弱的李灵犀,小心问道。 “呼……没……没事。”李灵犀脸色疲惫,摆了摆手:“虽然我修为大损,但还不至于连算个吉凶都不成。” “那,你算出什么来没有?” “我刚刚算的是你今日的运势,卦象显示的很模糊,只能推测出‘宜出行’三字。” “宜出行?”钟鸣皱了皱眉:“就是……出门的意思?” “不错,今日你出门,或许真会碰到什么机缘。”李灵犀点了点头:“不过这机缘大小,我就不敢保证了。” “可是……我出门去哪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卦象也没显示。”李灵犀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我的卜卦本身就是半吊子水准,能算出‘宜出行’三个字已然实属难能可贵,你就不要再要求太多了。” 钟鸣皱眉想了良久,突然道:“师兄,昨日我曾听狄孝行说过,因旱灾而背井离乡的流民就快要到邱阳城了,算算时间,今日城中应当已经有了不少流民,不仅官府,狄家在今日也会在城中开设粥铺赈济灾民……那么你所说的那份机缘,会不会和这一批流民有关?” “倒是合情合理。”李灵犀说道:“既如此,你出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只是狄孝行昨日还嘱咐我们近期不要出门,我要找个什么理由出去呢?”钟鸣抓了抓头发,对此似乎颇有苦恼:“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想出门,难啊!” “最近邱阳城中流民聚集,这个节骨眼嚷嚷着要出门确实有些反常。”李灵犀皱眉道:“只是我辈修行者,便是千难万险、也要求取那一线生机,若是到手的机缘都不要,那还求什么长生?不成,你今日必须得找个由头出一趟门!否则我刚刚耗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一点儿修为卜的这一卦岂不是白费工夫了?!” “既然如此……”钟鸣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有了!” “此事还要落在我那个弟弟身上!” 028.虚实 狄孝行书房外 钟鸣与狄莫两人躲在书房外的院墙下,似乎是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安哥儿,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去说,义父肯定会答应的。” “可是……我不擅长撒谎啊。” “谁让你撒谎了?到时候真的交一篇策论不就成了?” “安哥儿,我才十岁,私塾里的先生哪里会教我怎么写策论呢?” “你且放心,等出门回来,我和你一起参谋参谋,快点去吧……” 钟鸣推了推狄莫的身子,可狄莫此时小小的身躯却仿佛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脸上尽是踌躇神色。 “别磨蹭啦!出了门给你买糖葫芦吃!” 就这样,狄莫被钟鸣半推半架地移步到了狄孝行书房门前,钟鸣笑嘻嘻地伸出手去,趁着狄莫还在犹豫的工夫,当先敲起了门。 砰砰砰—— “进来。”门内传来了狄孝行的声音。 钟鸣大大咧咧地开了门,拉着狄莫的手,将其硬生生拽进了门槛。 书房内,狄孝行正坐在桌前,书桌上有几本账簿模样的装订本一字摊开,狄孝行正取了其中一本,看得专注。 而在狄孝行身后,上了年纪的独眼管家罗老则一言不发地侍立在一旁,安静地恍若幽魂。 “义父!罗老!”见了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的狄孝行,钟鸣倒是不忘请安。 “爹爹、罗爷爷……”相比起钟鸣的坦荡,狄莫倒是有些目光躲闪,出声时也显得底气不足了些。 “你们两个来这里干嘛?”狄孝行放下手中的账簿,有些奇怪地看着突然进门来的两人。 钟鸣拿手指偷偷捅了捅狄莫的后背。 “啊,爹爹……我,我和安哥儿想要出一趟门。”狄莫结结巴巴道。 “出门?”狄孝行的眉头微微皱起:“不是说过,这几天最好在家里呆着么?外边现如今多了许多流民,很不太平……” “这个……这个……”狄莫涨红了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义父,正是因为现如今邱阳城中流民遍地,阿莫才更要出门哩。”钟鸣此事接茬道:“昨日私塾中的先生托人捎来话说,要阿莫在家温书的这段时间抽空以襄楚郡旱灾为题,写一篇策论,等过几天重回私塾要交。” 岂料此言一出,狄孝行原本紧皱的眉头反而更是拧在了一起:“你才多大的年纪,私塾里的先生已然开始教授策论了?” “阿莫天资聪颖,学功课总是比其他人快一大截,能得先生青眼相加、开开小灶也属正常。”钟鸣笑着应道,这段话说得自然而然,似乎已然打好了腹稿一般。 “莫儿?” “正……正是如此。”狄莫吞吞吐吐道。 狄孝行扫了一眼钟鸣,又看了看脸色涨红的狄莫,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嗯……好吧,既是先生布下的功课,自然不能怠慢。” “罗老,麻烦你带他们两个出去一趟了。”狄孝行转头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老管家叮嘱道:“再带上两名护院,路上一定小心谨慎。” “是,老爷。”罗老微微躬身,算是应下了。 而后,几人动作很快,只是稍稍作了些准备,一辆马车便自狄府驶出,向邱阳城西城的方向驶去…… 马车外一名护院兼职马夫,控制着马车,另一名护院则坐在一旁,神色警惕地巡视着道路两旁,倒是十分尽职尽责。 而罗老、钟鸣、狄莫三人则坐在马车中。 其中钟鸣手中正攥着一本连环画模样的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 “阿莫,随身可带了纸笔?一会儿咱们去了解旱情的时候,总要记一些东西,回来策论方才好写一些。” “已带好了。”狄莫小声应道。 “那就好,那就好……”钟鸣呵呵笑道,随手翻了一页手中的图册,随后“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听说城西的青叶书局新进了一批连环画,正巧与咱们本就要去的地方顺路,回来的时候,不妨去看一看,如何?” 原本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罗老眼皮微动,但终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不自主地微微翘起。 “那自然是极好的!”狄莫连声附和,转头看向罗老:“罗爷爷,你看呢?我们两人也已经带足了月钱,不必让您破费的!” “哎哟!”还未等罗老说话,狄莫一声惨叫,原来是腰间被钟鸣狠狠地拧了一把。 “太明显啦!”钟鸣低声道。 原本闭目的罗老此时终于微微睁开双眼,好似没有看到两个孩子的小动作一般,只是中规中矩地答道:“全凭两位少爷吩咐。” 只是忍了很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两位少爷若是想去书局买连环画,如实告知老爷便是,又何必绕这么大的一圈,累着莫少爷回府还要写一篇策论?” “罗爷爷,你都知道啦!”狄莫脱口而出,岂料腰间又被钟鸣拧了一把,再次惨叫出声:“哎哟!” “咳咳……罗老,此事回去就不要向义父提起了。”钟鸣尴尬道。 罗老没有答话,只是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许。 此时一个声音却在钟鸣心底响起:“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一手虚虚实实用得果真妙极!” 钟鸣脸上不动神色,却以心声回应李灵犀:“师兄谬赞,略施小计而已,这下子应当无人会起疑了。” 马车车轮滚滚而前,几人很快便到了邱阳城西。 此处已然临近城门,由于昨晚已有流民陆陆续续走到了邱阳城下,因此邱阳县衙便遣人在这里临时搭建了一些棚子,暂时安置了一批流民。 狄莫掀开马车车帘,向外面看去。 入眼之处,几乎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加上烈日当空,有不少流民此时倚在了唯有少许荫凉的高墙墙根之下,还有的干脆蜷缩在铺于地面的破草席上,宛若一只被蒸熟的大虾。 而在不远处,官府施粥的棚子处,则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里的流民手中尽皆拿着一只官府下发的木碗,等着每人每日仅仅派发一碗的稀粥。 029.流民之苦 狄莫看了一会儿,便不忍再看,将车帘放下。 “罗爷爷,这里的流民每日可以领几碗稀粥?” “每人每日仅有一碗,而且不能多领,若是被在此地当值的公差发现,以后便连这一碗都没有了。”罗老缓缓道。 “一日仅有一碗稀粥,这怎么够吃?”狄莫忍不住道:“能走到邱阳城下的流民,多半都是临近村子的,也可算得上邱阳县令治下子民,怎地在赈济这一块如此吝啬!” “少爷,今时不比往日,襄楚郡今年大旱,粮食尤为金贵,现如今手中有大量粮食的除了官府之外,便是像咱们狄府这般的高门大户。”罗老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说道:“昨日你也听老爷说过了,县令请老爷过去,便是希望老爷能够将现如今的粮食抑制在平价,至少不至于涨幅太多。” “可若是咱们手中的粮食、官府手中的粮食全部都拿去赈济灾民,那手中有余粮的那批奸商只怕立时便可坐地起价。” “如此一来,若是想要将粮食的价格再压下去,免不了便要施以雷霆手段。” “可真要到了那一步,不出人命是不可能的了,县令只怕也是于此有着一层隐忧。” “若是寻常商户倒也罢了,但怕只怕诸如邱阳武馆、镇远镖局、地蛇帮这一类武林帮派也有囤粮,门中硬茬无数,便是官府也不能轻易招惹。” “哦?莫非这些武馆帮会之中真有武林话本中鼓吹的那些能够以一敌百的武林高手,以至于便连官府都不敢与其正面交锋?”钟鸣听到此处,心中一动,连忙问道。 罗老此时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武林高手……是没有的。但其中确实有几个的武艺已经算得上登堂入室,只怕寻常十来个捕快近不得身的。” “咱们官府之中就没得高手?” “有也是有的,但也是在府城。”罗老笑道:“若是邱阳城中的这几家地头蛇真敢公然与官府叫板,自有府城的公门高手前来平乱,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两边相安无事,那是最好。” 过不多久,马车停下,几人从车上下来,两名身强体壮的护院一左一右,将钟鸣与狄莫二人紧紧护在中间,生怕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突然冒出几个不长眼的流民,冒犯了自家公子。 反倒是罗老悠哉游哉,似乎半点紧张情绪也无,只是佝偻着身子,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跟在钟鸣与狄莫身后。 “快点,就在这里喝完!”粥棚处传来公门官差不耐烦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一名手中拿着铁尺的公差正恶声恶气地向正端着一碗稀粥的流民咆哮:“快点,快点!后面多少人排着队呢!” “官老爷,我等等再喝……”那名端着稀粥的流民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此时正陪着笑:“您通融一下。” “不成,不成!县太爷吩咐了,所有人必须在此地喝完,你要是再磨蹭,就连手里的这碗也不要喝了!” 那个女人无奈,只得点了点头:“是,是……” 说罢,一仰头,将木碗中的稀粥一饮而尽。 随后将木碗放在粥棚里,紧紧闭着嘴巴,向棚外走去。 众人的目光跟随着女人,发现她很快便到了一处平铺在地面的草席上,草席上坐着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女孩,那女人坐到了小女孩身旁,伸出了一只手,原本紧闭的嘴巴稍稍漏出了一点缝隙,竟从里面流出了不少存在口腔中的稀粥! 随后,女人便将手心里的这点稀粥,一滴不剩地喂到了小女孩的嘴里。 “这……”狄莫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嘴中还在埋怨道:“这对母女实在可怜,想来是女儿今日的限额已然用完,却还是饿,母亲这才出此下策……罗爷爷,每个人都要在当场喝完派发的稀粥,这又是什么道理?” “回少爷的话,这也是为了他们好……”罗老没有把话说透,只是稍稍提点了一番。 “这哪里是为了他们好……”狄莫不解地摇了摇头,一旁的钟鸣却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正当狄莫还在为之前罗老的那句话纠结时,排在队伍最前列的已然变成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快,快点喝完,下一个。”舀粥的师傅将一碗稀粥递给了小男孩,一旁的公差便忍不住催促道。 “是,是……”小男孩一边应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将碗中的稀粥喝得涓滴不声,就连最后在碗沿剩下的几粒米也没有放过。 “喝完了就快走!”这边刚刚放下木碗,公差便已经挥舞着铁尺准备赶人了。 “哼!一个不入品级的小吏,竟然如此嚣张。”狄莫见了这公差如此恶劣的态度,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只是他一个小孩子,就算是狄府少爷,也没资格对一个公门中人指手画脚,不由得只能在一旁生着闷气。 “阿莫,快看!”此时钟鸣却突然出声,拍了拍狄莫的肩膀,抬起手臂指着小男孩离去的方向。 “啊?”狄莫愣了一下,抬首望去。 此时刚刚喝完稀粥的那个小男孩似乎被两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堵在了墙根。 “他们是……”狄莫怔怔问道。 还未等他们理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堵着小男孩的其中一个流民猛地甩了小男孩一巴掌! 啪! 随后,无视小男孩的激烈抵抗,两个流民一前一后,竟然直接将小男孩架了起来,迅速闪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之内。 “哎哟,罗爷爷!他们这是要绑票!”狄莫一下子急了,随后他转头看向粥棚里那个捧着铁尺的公差,似乎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少爷,看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吧。”罗老也仿佛没有听到狄莫的话,微微躬身道。 “罗爷爷!事情便发生在眼皮底下,怎能不管!”狄莫有些急了,求助一般地看向钟鸣:“安哥儿!” “呃……”钟鸣微微皱眉,说道:“罗老,光天化日之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太好吧?” “此事未必是绑票,两位少爷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岂知罗老摇了摇头。 狄莫听罢,咬了咬牙,竟然自己跑了出去,追入了那一条小巷! “阿莫!”钟鸣脸色变了变,同样跟了上去。 “两位少爷!”罗老叹了口气,向两名护院使了使眼色,三人随即也跟着前方的钟鸣与狄莫来到了小巷之中。 030.救人 狄莫等人一路小跑,转入小巷,发现此时那个小男孩正被其中的一个流民按在墙角,另一个流民则对着他的肚子猛踹,一边踹着,一边嘴中还在念念有词道:“给我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住手!” 踹人的那个流民面色惊愕地转过头来,一只砂锅大的拳头已然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 砰! 另一名按着小男孩的流民下意识松开了手,已然被踹地吐了好几口血的小男孩顿时瘫倒在地上。 流民本就吃不饱饭,兼之营养不良,因此就算流民中的青壮气力也强不到哪里去,而狄府的护院则是餐餐有肉,不说武艺高强,人人身上都会些皮毛功夫,两方战力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因此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两名身强体壮的护院便将这两个流民打翻在地,强行按在了地上。 “邱阳城内,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佝偻着身子的罗老瞥了眼仍在地上不断呕血的小男孩,冷哼道:“本该将你们押送至官府受审,好在没有闹出人命,不然有你们受的!” “还不快滚!” 两名护院又照着两名流民身上的要害部位狠狠地踹了几脚,方才将他们丢出了小巷,这两个流民甚至没有敢抬头看一眼钟鸣他们,便连滚带爬、一瘸一拐地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 “你没事吧?”狄莫正准备上前扶起还在呕血的小男孩,却被罗老一把拉住,护在了身后:“少爷,这孩子浑身多处溃烂,小心染了疫病。” 一旁的小男孩猛地又咳出一口鲜血,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之前稀粥中的米粒、以及一些疑似内脏碎片的东西。” “罗爷爷!他吐了好多血!”狄莫焦急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送去就医。” “少爷……流民每日里都在死人,咱们管不过来的。”罗老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不是还没死吗?既然已经救下他一命,也就可以了。” “罗爷爷!咱们既然看见了,岂有坐视不管之理?”狄莫拧着眉:“况且,况且……你也看见了,这是有仇家的,说不得咱们一走,之前那两人又会卷土重来!” “安哥儿,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钟鸣闻言有些无奈,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神情却陡然一愣。 “咦?这小子……”李灵犀的声音突然自钟鸣心底响起。 “师兄?”钟鸣脸上不动声色,同样以心声隐秘回应道:“怎的?” “钟鸣,你的机缘到了!” “机缘到了?在哪里?”钟鸣有些纳闷。 “还在哪里?自然就是地上正呕血的这小子了!” “我今日出行的机缘,竟然是一个人?!”钟鸣愣愣道。 “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先把人留下,送回狄府救活。咱们再说。”说完这句,李灵犀便不再言语了。 “安哥儿!” 狄莫的声音将钟鸣拉回现实,他抹了一把脸,原本略显冷淡的面容变得柔和了一些,转头向罗老说道:“罗老,不管如何,将人先送回府上,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就把他抛在这里吧?” “安少爷?”罗老略略有些惊愕,是没想到连钟鸣也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 “两位少爷,不是老奴真的铁石心肠,就是要见死不救……但若是贸然将其送回府上,万一他身上带着疫病,到时府上的仆役染上倒也罢了,一条贱命死便死了,可若是累得老爷夫人或是两位少爷的千金之躯也有了什么闪失,那老奴岂不是万死莫赎?” “那便先送回去隔离起来就是。”钟鸣沉声道:“总之要先让郎中过来治伤,若是放任此人死在这里,岂不是更易传染疫病?” “只是……” “罗老!若真就此放任不管,我与阿莫枉读圣贤文章了!”钟鸣既已搬出了圣贤文章,罗老彻底没了反驳的言语,只得点了点头:“那事不宜迟,咱们这便打道回府,只是此人决计不可与两位少爷共乘一辆马车,我自会遣人将其送回府上。” “罗爷爷说话算话,可不要半途将其丢下!”狄莫犹自不太放心,说道。 “呵呵,少爷宽心,老奴既然应下,便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罗老笑了笑,挥了挥手,让身后其中的一名护院扛着这个小男孩,先行一步,剩下的几人至此也没了继续呆在这里的兴致,纷纷回到了马车的位置,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 狄府内 钟鸣此时坐在狄府前厅的木椅子上,单手擎着下巴,有些百无聊赖。 罗老果真没有食言,将那小男孩送回了府上,并且叫了附近药铺的一名郎中,先是确诊了男孩儿身上并无疫病,而后开方抓药,治理外伤。 经过一番倒腾,人应当是死不了的,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钟鸣对这个小男孩其实并无太多关注,他的想法实际上倒是和老管家有些类似,天下的可怜人何其多?总不能看见一个便救一个,那这辈子活得未免太麻烦了些。 况且钟鸣对此仍有一层他未曾明言的隐忧,谁知道救下的这孩子究竟品性如何?这世上知恩图报的人不少,可恩将仇报的例子难道就少了? 倒是狄莫一直都在忙前忙后,对于救治小男孩此事极为上心。 “师兄,你现在应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机缘会是这个孩子了吧?”钟鸣表面上正擎着下巴发呆,但实际上却已然开始以心声发问。 “嘿嘿,师弟,你可知道这孩子的武道资质如何?” “如何?” “据我观察,不下于你在术法方面的资质!”李灵犀感叹道:“此子若是生在上界,只怕要被那些武道宗门抢破脑袋!” “武道资质?我看这孩子面黄肌瘦的,实在不像是什么骨骼精奇的练武奇才啊……”钟鸣怀疑道。 “你光看表面能看出什么道道来?”岂知李灵犀却对此有些嗤之以鼻:“修行武道,身体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事情。不要说上界的那些能够洗经伐髓的天材地宝,便是用下界的一些老参灵芝,只要搭配食补得当,再怎么先天虚弱的体魄也能慢慢壮大,弥补先天不足。” “真正限制武夫攀登武道境界的,终究还是对于武道体系的领悟!” 031.人性善恶 “你想一想,狄孝行家财万贯,狄府每日的饭食哪一顿缺过鱼肉了?你练武所需的补益已然很足——反倒是此界的灵气稀薄,对于修习术法的练气士而言,是恶劣地不能再恶劣的环境了。” “可偏偏你修习术法的进度可谓一日千里,这几个月来掌握了多少实用手段?但武道进境却犹如龟爬,这又是什么道理?” “不就是你对于武道境界的领悟差了术法不知凡几,这才有此反差嘛!” “可今日你救下的这小子却恰好反了过来,他的术法资质基本和常人无异,几近于无……可偏偏武道资质奇佳,属于那种每日吃糠咽菜,武道境界都能飞速攀升的怪物!” 李灵犀笑道:“这不就是你的机缘所在了?” “这孩子现如今还小,成了流民,又被你们救了,正好将其收归狄府内为仆,来日想办法让其习武,等过个十几二十年,你身边岂不是就相当于多了一位血丹境、甚至金身境的雇从——甚至倘若运气极佳,这小子只怕能修到玉髓境,那样一来……破空飞升也不在话下!”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等到他修为日深,不愿再屈居人下,你与他好歹也是自小长大的玩伴,就算再怎么天性凉薄的人,也该顾念这点香火情分吧?什么是结善缘?这不就是结了善缘嘛!” 李灵犀这一番长篇大论下去,本是希冀钟鸣的认同,但附和声没有听到,反倒是看见自己这位小师弟双眉紧蹙,缓缓道:“师兄,你若是早跟我将此事说明白,这机缘我未必会要了。” “送到你身边的武学奇才你不要?脑子坏了?”李灵犀一愣。 “师兄,好歹你也三千多岁了,这么多年都用在修炼上了不成?”钟鸣叹了口气:“人越是身处高位,越是难以忍受自身曾经屈居于人下,你就不怕自己笃定的这位‘武学奇才’功夫大成之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曾经的主人么?” “恩将仇报者并非没有,但又有多少?”李灵犀哼道:“再说,现在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性格未定,你若有心,难不成便不能将其教导成一位谦谦君子?” 钟鸣对此却好似持悲观态度:“怕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就连儒家亚圣也曾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你倒是先给人定了个性。” “可儒家荀子不也说过人之初性本恶么?”钟鸣反问道:“我记得师兄你与我说过,这位荀子也是儒家的一位长生境前辈,想必学问也是极大的吧?” “这……”李灵犀迟疑道:“可,可亚圣他老人家境界更高,距离圣人境也仅有一步之遥,想必人之本性的善恶之别,还是亚圣的说法更有道理一些。” “哈?修为更高,道理便更对些么?”钟鸣摇头失笑:“师兄你这话也有些太过偏颇了吧……” “且不论我这话究竟偏颇与否,我倒是想问问你,只不过方才见了一面,你为何便对这孩子的成见如此之深?”李灵犀反问道:“万事小心本没什么错,可你这一次未免也太过畏畏缩缩了吧?” “我对他有成见么?或许吧。”钟鸣眼皮一跳,犹豫了半晌,方才继续道:“之前我看他排队领粥的时候,眼睛里殊无半点感激之情,反而透着一股诡异至极的狠劲,让我觉得有些发毛。” “嘁,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灵犀对此却有些不以为意,反驳道:“地方上出了旱灾,百姓流离失所,根本原因是什么?自然是大魏朝日益增长的苛捐杂税了!” “若是那些土里刨食的农民身上负担不重,人人家中都有余粮应对,区区一个旱灾,未必便能伤筋动骨,所以说到底,还不是百姓手中无钱又无粮,稍有天灾,便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样的情况下,官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区区每日一碗吊命用的稀粥,便能让那些失去双亲骨肉、背井离乡的可怜人感恩戴德不成?” “师兄说得在理。”但钟鸣此时却摇了摇头:“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那孩子前脚刚喝完稀粥,后脚便被两个流民拖入小巷拳打脚踢,只怕是为了他肚子里那点还未消化的米渣,灾祸之年人吃人这样的惨事,可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忍直视。” “可我观他被猛踹肚子时的表情,除了常见的痛苦之外,似乎脸上并无仇恨神色,反而藏着些模模糊糊的‘理所应当’?师兄,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你倒是观察地挺细致啊!”李灵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当时正聚精会神地观摩他魂魄表面的武道纹路,没关注这么入微的东西,若真是如同你说的那样,这孩子心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心思,我倒是真有些拿不准了。” “只是……这么大的一桩机缘,若是只因为你的几个眼神、几个表情的分析就弃之不取,未免有些可惜了。” 钟鸣摇了摇头:“谁说我要放弃这次机缘了?” 李灵犀一愣:“那你之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且不论人之本性善恶,我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有什么经历,但若是生在一个好的环境,未必不会有一些好的变化。” 说到此处,钟鸣笑道:“况且孔子不也表达过‘性近习远’这样的观点?身为儒家的创始人,当年全盛时期的修为只怕比亚圣还要高深一些,按照师兄你的说法,圣人之下,自然是孔子的道理最大啦!” “你小子……”李灵犀被噎了这么一下子,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不过两人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实际上已然算相当熟悉了,这点程度的拌嘴倒也不至于让李灵犀心存芥蒂。 就在此时,一道小小的身影跨过前厅门槛,狄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小声喘着气,脸上却挂满了欣喜神色:“安哥儿,那个小兄弟醒啦!” 钟鸣闻言,精神一振,哈哈大笑道:“走,去看看咱们这份机缘!”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前厅。 留下呆愣在原地的狄莫,一脸茫然,有些不明所以。 032.入奴籍 暂时安置小男孩的地方是狄府西北角的一处偏院,等到狄莫与钟鸣到了这里时,今日上午被流民打得呕血的小男孩此时正捧着一碗加了猪肉丁的菜粥狼吞虎咽,而罗老就在一旁盯着这个孩子,不知脑子里在想着什么。 “罗爷爷(罗老)。” “两位少爷。”罗老其实早就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此时不紧不慢转过身来,微微躬身。 原本一直捧着碗吃粥的小男孩也抹了抹嘴巴,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张了张嘴,却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这位小兄弟,你可有名字?”狄莫看着已然被清洗过一遍的小男孩,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罕见地面容白皙清秀,可完全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小男孩微微犹豫,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林造之。” “林造之……好名字。”钟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名字更不像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民能起的出来的。 “林小兄弟,你的伤可好些了?觉得还疼吗?” “不太疼了。”林造之脸色略微有些僵硬,语气断断续续道:“还有,多谢你们救我一命。” “既然小娃娃已然好了大半,那老朽也就不留人了。”此时罗老突然道:“这间偏院空了有些日子了,早已无人居住,今日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不必担心其它,明日早上可用了早饭再走。” 显而易见,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林造之听了这话,脸色神情虽没甚变化,手中捏着陶瓷碗的力度却不由大了大,双手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看来罗老也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一旁钟鸣心中想到。 不过既然已经准备留下这一份“机缘”,钟鸣自然不会任由林造之离开,于是开口道:“林小兄弟,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背景如何,但襄楚郡大旱,既然你已经流落至邱阳城,想必也是背井离乡,家里可还剩下什么人么?” 林造之手捏陶瓷碗沿的力度更大了些,颤声道:“没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小小年纪,能跟着流民部队走到邱阳城下,也很不容易了。”钟鸣点了点头:“流民中的青壮,至少有一把子力气,便不愁在城中找不到维生的活计,毕竟青壮劳力在哪里都永远不嫌多的,可流民中的老弱妇孺就不一样了,放在一些富商权贵眼中,只怕是比累赘还要不如的。” “罗老,十岁出头大的孩子,又恰逢旱灾,家家户户日子过得都会紧巴许多,倘若现如今走出狄府,只怕无人肯来收留,到时候要么是被城中的地蛇帮相中,去打断了腿脚在街边行乞;要么干脆横死街头,尸体一卷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左右都没有一条活路,对吧?” 罗老却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那可如何是好?”一边的狄莫倒是先慌了神,连声问道。 “我现如今倒是有个想法。”钟鸣转头向林造之问道:“林小兄弟,你认得字么?” “认得!”林造之忙不迭地点头应道:“不仅认字,几部蒙学的书籍也都学过。” “那就更好了,倒是省下了一番工夫。”钟鸣点了点头,继续道:“罗老,我与阿莫正巧还缺个于一旁陪读研墨的书童,林小兄弟与我们年纪相仿,至多略略大个一两岁,无伤大雅,不如就将其收归狄府,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啦!” “是了,这法子好!”狄莫脸色欢欣,一拍大腿:“左右狄府也不缺这一双筷子,前些日子我娘还一直念叨,狄府里可用的仆役下人终究是有些少了……” “两位少爷,此事……有些不妥。”罗老此前一直沉默不语,但此时也不得不开口道:“咱们狄府的仆役下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身家清白……祖上三代可查,从不曾混入来历不明之辈,这才用得放心。仆役下人,机巧伶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忠厚敦实。” 这就已经是赤果果地明示了,罗老倒也不忌讳在林造之眼前说这些话。 “罗老,左右不过是个孩子,你这有些言重了吧。”钟鸣却笑着说道:“身世清白与否,自然有办法验证,不过在我看来,只是个因天灾人祸家破人亡的可怜孩子罢了。” “罗爷爷,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娘虔心礼佛,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必然不会任由林小兄弟就这么离开狄府,露宿街头。”狄莫说道:“实在不行,我与安哥儿一起去向爹爹求情,想必爹爹也不会在区区一张吃饭的嘴上计较太过。” “这……”罗老皱了皱眉:“两位少爷,入了狄府,可就要同时入了奴籍,你们有此善心是好的,可当事人还不一定愿意吧?” “唔……”狄莫此时倒是没了言语,入了奴籍,除非主人后来将卖身契约一笔勾销,否则便是主人家一辈子的奴才,但凡有些骨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条路。 而读过书的,只怕就算是已然走到了死路绝路,宁肯饿死,也万不可能去给人为奴为婢。 岂料林造之却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愿意!” 罗老豁然转头,尚未瞎掉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林造之,显得尤为阴森可怖:“小娃娃,你可想好了?入了奴籍,生生世世都是狄家的人,不但要做一辈子的奴才,主人家可对你生杀予夺,更要改姓,此后你便不能在姓林了,自家的香火就此断绝。” “便是如此,也还愿意?” 林造之被罗老盯得有些发毛,但仍然硬着头皮点头道:“愿意!” “罗老,改姓一事,我看还是算了。”钟鸣又道:“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何必如此折辱?” 既然准备收下这一桩机缘,也要拿捏尺度火候,否则一个不注意,善缘就要变成孽缘,那就得不偿失了。 “安少爷,并非老奴故意为难折辱,这也是狄家的规矩,况且普通的仆役下人倒也罢了,像是贴身书童这样的心腹位置,必须要改了姓,成了‘自家人’才能放心。”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即使是贴身的下人,不改姓的特例也是有的吧?”钟鸣这却是在说罗老本人了。 033.久旱逢甘雨 罗老深深地看了钟鸣一眼,低声道:“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请示老爷,最终如何,由老爷来定夺,如何?” “家里新添了仆役,最终自然是应该由义父拍板定下。”钟鸣见罗老的反对意愿不再强烈,在心中也是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 罗老不再说什么,微微躬身,转身离开,想是去向狄孝行禀报此事了。 “安哥儿,这是成了?”狄莫愣愣问道。 “嗯,应当是成了,想来义父不会不同意的。”钟鸣笑眯眯道:“以后咱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去念私塾啦!” “那敢情好!”狄莫显然也非常高兴,在一旁傻呵呵地笑着。 “多谢你们……”林造之低头揉了揉眼睛,低声向两人说道:“以后该改口叫少爷了。” “人前这么叫就罢了,四下无人的话,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钟鸣噙着笑意,温声道:“我与阿莫都不怎么在意这样的规矩。” “是……”林造之既没有应承下来,也没有违逆钟鸣的意思,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就在几人其乐融融之际,李灵犀的声音又突兀自钟鸣心底响起: “钟鸣,你这一次的话有些多了。” “哦?有吗?”钟鸣心中一动,以心声反问道。 “你不觉得?”李灵犀的声音中似有忧虑:“你与这孩子萍水相逢而已,倒是表现得比你那个滥好人弟弟还要上心他的命运如何,有些太反常了。” “况且今日你的一些话……已然有些不像十岁小孩子能说出来的了,会不会表现得过分成熟了?不要忘了,不到四个月前,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经李灵犀这么一提醒,钟鸣才惊觉自己似乎在某些地方做得有些过了,不由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唔……最近或许真的有些得意忘形了。” “唉,此方天地灵气稀薄,术法没甚么大用,加之你武道未成,更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才是。”李灵犀教训道:“可别到嘴的机缘没有吃到,反倒是把自己先给搭进去了。” ———— 此时的狄府书房,罗老已然站在了狄孝行面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老爷,你看此事……” “无非是一张吃饭的嘴,我狄府又不是养不起了。”狄孝行缓缓道:“难得安儿与莫儿都和那个孩子颇为投缘,给他们找个玩伴也是好的。” “只是,这小娃娃看着实在是不像出自贫苦百姓之家,单是读过书,便十分难得,只怕身世没那么简单。” 狄孝行此时将手中的一卷书扔在了桌子上,漫不经心道:“既然罗老你不放心那孩子的身世,派人去查一查就是了,若真的家世清白,那么就不必追究许多了。” “那,改姓一事?” “这都是小事情了,不想改便不改吧。” “是,老爷。”罗老应了,随即又说道:“老爷,还有一件事情。” “哦?” “我总感觉安少爷似乎对这小娃娃有些过于好了。”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龄人,心生好感也是常有的事情。”狄孝行不以为意:“罗老,这就是有些疑神疑鬼了吧。” “或许真是老奴想得太多了。” “好了,可还有什么事情么?没有的话,就先这样吧。”狄孝行捏了捏山根,神色间似是有些疲倦:“明日还要去一趟县衙,李大人那边似乎对粮价一事仍然不太放心。” “老爷,安少爷这事,侯爷知道了么?” 狄孝行原本揉捏山根的手指微微一僵,脸色一阴:“嗯,一个月前,我已经往京城那边派了急信,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明了侯爷。” “那,侯府那边可有甚么吩咐?”罗老又问道。 “我便是奇怪这一点。”狄孝行缓缓放下手掌,分出一指轻叩桌面:“想来侯爷应当早就收到了密信,再怎么耽搁,回信也该到了,可直到现今都没什么消息。” “我倒是真有些猜不透侯爷的想法了。” “不过,既然侯爷不来信,或许是想让我们仍然保持现状的意思。”狄孝行喃喃道:“这么想来,或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我只盼着安儿能顺利长大成人,也就够了。” “只是,安少爷毕竟身份特殊,如今又变得绝顶聪明。”罗老语含担忧:“夫人那边……” “这个你且放宽心好了。”狄孝行摇了摇头:“夫人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想来不会对安儿有什么不利。” “那可未必,毕竟安少爷并非侯爷唯一的子嗣……” “好了。”狄孝行叫停了罗老:“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家臣的应当考虑的事情了。” “是。”罗老不再言语,再一次退到了狄孝行身后内室的阴影之中。 ———— 大魏嘉和二十三年夏,这一年大魏朝南部发生了数十年罕见的旱灾,其中尤以襄楚郡受灾最为严重,不知有多少原本在土里刨食的穷苦农民因此家破人亡。 而也正是这一年,林造之入了狄府,成了狄莫与钟鸣两人的伴读书童,这个因旱灾而背井离乡的孩子总算是摆脱了饿死街头的原定命运轨迹,进入了一番新的天地之中。 而这一切的起始,都在于那天早上,钟鸣与李灵犀的一次无意间的、有关于‘机缘’的对话。 之后李灵犀不惜耗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灵气,为钟鸣卜了一卦,求来了一份“宜出行”的卦象,这才让钟鸣得以与林造之相遇。 而也正是因为钟鸣的坚持,将林造之留在了狄府。 有的时候,当人们以为自己与某些特定之人的相遇是因为某些玄之又玄、不可言说的“缘分”时,往往便会忽视这其中或许有些东西是原本就不可规避的“必然”。 而很多当时看来是“巧合”的事情,或许多多少少都有些人为推动的影子。 就像是之后的某个巧合便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 在林造之入了狄府的第三天,整个襄楚郡南部便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降雨,成了真真正正的“久旱逢甘雨”,当日无数流民跪在雨中,嚎啕大哭。 但这一切都与林造之没甚么关系了,因为无论如何,这场雨都没办法将原本死去的人复生,他终究还是成了狄府的书童,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034.魏祖本纪 大魏嘉和二十三年冬 “自魏太祖起兵诛虐、定鼎中原以来,咱们大魏朝已然立国近四百载……” 邱阳城内的昭阳学馆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手中正攥着一本名为《魏祖本纪》的书籍,为台下的二十余名学生孜孜不倦地讲着大魏朝的开国史。 此时已是到了寒冬腊月,邱阳城已然临近大魏南端,不会下雪,但天气中却更多了几分湿冷,好在昭阳学馆算是邱阳城中最好的私塾,能够在此念书的孩子多半非富即贵,自然不会让他们冻着,私塾内多置办了煤炉,即使外面已然寒冷彻骨,但房间里仍然十分暖和。 在私塾内的东北角位置,狄莫、钟鸣与林造之三人正坐在一排,听夫子授课。 在不久前,钟鸣已然学完了本该耗费数年时间学完的课程,总算追上了狄莫现今的进度,倒是林造之原本只是二人的陪读书童,所以无所谓进度快慢。 不过三人之中,除了狄莫向来认真听讲外,竟是作为陪读书童的林造之最为勤奋刻苦,相比较于两人,倒是显得钟鸣本人经常划水摸鱼。 比如这一堂讲述大魏朝开国史的“历史课”,钟鸣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倒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因为,早在刚刚降临这方天地的头一个月,为了了解自己究竟身在一个怎样的朝代,钟鸣就在狄孝行的书房里找到过现如今学堂先生正讲的这本《魏祖本纪》,将其前前后后翻了不知多少遍,几乎已然可以对其中的内容倒背如流了。 正如学堂先生所言,钟鸣现今身处的大魏朝,开国皇帝乃是魏太祖魏鸯,距今确实已然近四百年了。 据《魏祖本纪》中所言,四百年前,周朝皇帝昏庸无道,外戚专权,百姓民不聊生,彼时仍是一介草莽的魏太祖魏鸯眼见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愤而起兵反周。 此后或许是因为魏太祖顺应天命、顺应民心之故,无数能臣良将纷纷来投,助魏太祖以绝无仅有的霸者之资定鼎中原。 魏太祖二十三岁起兵伐周,仅仅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他便将幅员辽阔的周朝覆灭,彼时其登基称帝,竟然只有三十八岁。 其实《魏祖本纪》作为本朝官方史书,遣词造句都是务求精炼,因此对于魏祖起兵立国的描述不过寥寥几句,后人也只能通过字里行间来推测四百年前那位横扫八荒的魏太祖究竟是何等意气风发、气吞寰宇。 而钟鸣闲时,也会在邱阳城的书馆中找到一些关于魏太祖的稗官野史,加以胡乱推测。 奇怪的是,在钟鸣找到的一些野史中,魏太祖不仅是个用兵如神、领军从无败绩的将帅之才,竟然还是个横扫天下无敌手的武林高手! 据很多野史中的说法,当年魏太祖魏鸯的出身实际上是江湖上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林门派衣钵弟子,后来因仇家登门导致这个小门派被覆灭,彼时魏鸯还只有十多岁,随着门派满门被灭而消失无踪。 可仅仅过了数年之久,刚刚二十岁出头的魏鸯便又横空出世,不知自哪里学了一身惊人武艺,将原本覆灭自家门派的敌人屠尽满门。 而魏鸯并未在大仇得报后停下脚步,反而在做完了这件事后,向江湖各大门派掌门一一发下战帖,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江湖。 起先各大门派并未将这个武林之中的后起之秀放在眼里,对于魏鸯发下的战帖也大多一笑置之。 可随着几个武林大派的掌门人纷纷失手之后,其余的门派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魏鸯在这挑战天下门派的数年间,武功又有精进,一开始只是挑着那些小门小派踢馆,后来连大派掌门也不是对手……终于到了魏鸯二十三岁的那一年,功夫已然大成的魏鸯竟然想办法将当时武林江湖中声势最大的四大门派掌门一齐约到了斗母山天都峰,一人独斗当世四大高手。 据说四百年前的那一战可谓惊天动地,整个天都峰顶异光频出、呼喝声、打斗声不绝于耳,几人战至最后,竟将原本百丈高的天都峰顶山石生生削掉了一大块,实在是骇人听闻。 而令人更加感到不可置信的是,这一战最后的胜者竟是年仅二十三岁的魏鸯! 经此一战,魏鸯总算是将整个江湖彻底打服,其手下的势力也开始飞速膨胀。 其时恰逢乱世,成为“江湖第一人”的魏鸯自然顺理成章地开始了决定天下归属的争霸之路,结果仅仅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便一手创立了大魏朝,登基称帝,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至今仍然无人可以复刻的奇迹。 在那之后,钟鸣曾与李灵犀探讨过这件事的真实性,可李灵犀对此却有些嗤之以鼻。 李灵犀曾经给钟鸣打了个比方,一般而言,在下界能够修到武道第五境,便可破空飞升,但实际上,一旦武夫修到第五境“玉髓境”,下界天地自然便会对其生出排斥,若无法遮掩天机,那么玉髓境武夫根本无法在下界滞留过久,便会强行飞升。 也就是说,在下界,若排除那些真有特殊手段能够强行滞留下界的五境武夫,人间能够修到的极致战力便是武道第四境“金身境”巅峰。 当年四大门派掌门既然能够坐到那个位置,自然是妥妥儿的金身境武夫,按照这样计算,独斗四大金身境武夫并且战而胜之的魏鸯得是个什么武道修为? 而且不要忘了,当年魏鸯还只有二十三岁! 能在二十三岁修到武道第四境巅峰的,不能说没有,但以李灵犀见识而言,这在上界也几乎是个奇迹,能有这份成就的武道修行者,其武道资质实在是不能单单以“恐怖”二字来形容了。 因此李灵犀断定编纂此野史的作者多半是个连江湖都未曾踏入过的小白,听多了那些玄虚的武林传说,便将自己对于武林江湖的想象加诸到了这位大魏朝的开国太祖身上,那些所谓魏鸯的传奇故事,不过是一个穷酸书生为博眼球、故弄玄虚的夸张呓语罢了。 035.离原之战 不过,钟鸣在这件事情上却和李灵犀意见相左。 因为他认为李灵犀忽略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 这位大魏朝的开国皇帝与钟鸣一般无二,也是一名魂融圣人法旨、转世重修的上界宗门弟子! 说不得兴许还与钟鸣同出一源,尽皆是百家书院中某一学说派别的弟子! 在钟鸣说出了自己的这番推论之后,非但没有得到李灵犀的认同,反而被自己这位师兄大肆嘲笑了一番。 李灵犀几乎立刻便提出了自己的反对依据。 第一,若魏鸯真是生而知之的转世之人,按理说不该将转世之地安排在一个天地灵气稀薄的“末法之地”;不错,或许武道修行的确不像术法修行一般看重环境,但多一条路总是好的,灵气充沛的世界不会影响到丝毫武道境界攀升,可灵气贫瘠之地却是实实在在耽误了术法修行的。难不成这位开国魏祖也是被仇家偷袭,被迫转世到了这一界不成? 第二,若魏鸳真是转世重修的上界弟子,那么其武道资质必然十分超卓,师门长辈不可能不如同范云哲一般给其安排一位随身器灵,以承担护道之责,那么意味着魏鸯修习的一定是至少能修至武道第七境的仙家武学,以其二十三岁金身境巅峰的恐怖资质,待到十五年后,魏鸳称帝的三十八岁时,只怕早早就修行到了玉髓境,那还当什么皇帝?不早早破空飞升了么?可史书记载的明明白白,魏太祖从三十八岁称帝,一直到七十八岁寿终正寝,执掌天下整整四十年,明显不像是习过武的样子,至少武道修为应当不高,否则也不可能只活到了七十八岁。 当然,之后钟鸣也提出过质疑,认为若是魏鸳的护道器灵与其在转世时失散,那他岂不是就得去修习那些被李灵犀调侃为“断头路”的凡间武学?这样一来,其武道修为一直卡在金身境,也是有可能的。 但李灵犀立马就驳斥道,凡间武学大多确实是仅能止步于武道三四境的“断头路”不假,但这么多年来,总是有能人异士能够或苦研多年、或撞了大运,摸索出几条勉强能一路攀登武道山巅的“羊肠小路”,不然那些偏远下界的飞升之辈从哪里来的? 当年魏鸯既然已经成了天下共主,自然有可以调度至极限的人力物力为其搜罗天下武学,以其二十三岁金身境的恐怖资质,触类旁通、博采众长之下,创出一门能修到武道第五境的武学很难么? 李灵犀这话一出,钟鸣顿时也无话可说,关于魏太祖魏鸯是否亦是“生而知之”的转世之人的讨论,也就此告一段落了。 不过在此之后,钟鸣也曾试图从一些其它的与魏鸯有关的野史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以期找到证据来佐证自身观点,不过野史终究是野史,换个说法就是钟鸣前世的地摊文学,几乎都是极尽吸睛之能事,内容可以说是愈发离谱猎奇,甚么魏鸯与数位江湖女侠不得不说的情史啊、甚么魏鸯曾是周朝宫禁之中一名小太监啊、甚至更有甚者,还造谣说魏鸯实际上是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道理倒是讲的头头是道言之凿凿、但所罗列出的证据实则尽皆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要么便是前朝文人对其的抹黑,实在难以采信。 不过也正因如此,钟鸣对于魏鸯的种种生平事迹也变得如数家珍,无怪乎他在学馆夫子教授这本《魏祖本纪》之时有些心不在焉了。 “狄安!”正当钟鸣神游物外之际,一声暴喝将其拉回现实。 钟鸣神色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原本一直摇头晃脑讲课的白胡子夫子正狠狠地瞪着他。 “狄安,站起来!” “呃……先生。”钟鸣暗叫不妙,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当年我太祖皇帝为何将各朝史书列为科举必考科目,正是希望我们读书人不要做那酸丁腐儒,要多看看那些当年之事,不要重蹈覆辙!” “可你们呢!一个个打瞌睡的打瞌睡,开小差的开小差!尤其是你狄安!我盯着你看了一炷香,你眼珠子动都没动一下!” “先生……”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你今日讲的课,我已自学过了,这才有些走神……” “啊?好小子。”白胡子夫子闻言不由怒极反笑:“好好好,那我倒要考考你了。” “整本书你都能倒背如流了不成?” “也差不太多了……” “好!那我问你,你可知这本《魏祖本纪》之中写过咱们大魏朝开国不久的那一场‘离原之战’?” “自然知道。”钟鸣倒是丝毫没有露怯,还未等老夫子问出具体的问题,便直接道:“离原之战始于定鼎三年,终于定鼎六年,乃是咱们大魏朝针对当时北方游牧部落的一场‘开疆拓土之战’。” “当年咱们大魏朝北边的北狄还并非一个完整的国家,而是由大小不一的游牧聚落组成的松散联盟,实际上各个部落实力天差地别,但其中最强者也难以与天下无双的大魏铁骑相抗衡!” “所以这场离原之战说是打了整整四年,但实际上大魏军队并未遇到过太多阻碍,所到之处几乎摧枯拉朽,若不是北方离原那一带委实太大,各个聚落又太过分散,让当时咱们魏朝的兵马大元帅常文敬好一顿好找,只怕不到一年便可班师回朝。” “哼,还算可以。”老夫子此时脸色稍霁,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钟鸣的话头继续道:“当年主持这场‘离原之战’的将领,正是魏太祖手下最为得力的一员帅才常文敬!其兵法要诀若以四字概括,便是‘其疾如风’!手中的一支精锐‘啸风骑’更是厉害,在太祖皇帝开国之前便已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狄安之前所言,离原之战是一场‘开疆拓土之战’,也所言不虚……经此一战,我大魏便将整个北方离原纳入版图,不过这也使得原本散居于北方的游牧民族从此联合在了一起,后来慢慢形成了现如今的‘北狄国’,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无论从历史意义,还是当时的情形来说,这场‘离原之战’都奠定了咱们大魏朝天下霸主的地位,而当时造就这场战役胜利的‘兵神’常文敬,亦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大豪杰啊!” “嘁!”岂知老夫子正说到激动处,一声不屑的讥讽声音恍若一盆冷水浇到了他的头上。 “谁!”老夫子气地猛然一拍身前木桌,却发现整个学堂之内,二十多个学生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齐齐聚集在了钟鸣的身上。 036.屠夫与英雄 “刚刚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老夫子脸色冰寒,向钟鸣问道。 见整个学堂的学生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钟鸣心知无法抵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 “狄安,你可是对先生我有什么意见?何以三番五次和我作对?” “不敢!”钟鸣低着头说道。 “那你刚才那声音是什么意思!” “学生只是觉得……学生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钟鸣此时霍然抬头,陡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学生只是觉得,常文敬此人残忍嗜杀,当年离原一战不知枉杀了多少无辜百姓,杀良冒功,或许于我大魏实有开疆拓土之功,可若因为军功卓著,便将一个屠夫誉为大英雄、大豪杰,学生实在是难以苟同!” “放肆!”老夫子狠狠揪了几下自己下颌的白须,痛心疾首道:“是谁教你的这些话?常将军一生戎马,其用兵之妙,仅在我大魏太祖皇帝之下!离原一战,不知给咱们大魏朝攒下了多少厚实家底!如此英雄人物,怎么能是你一个小娃娃能够诋毁的!” “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年北方离原的那些游牧部落皆是蛮夷,我大魏王道之师所过之处,难道于当地就没有教化之功吗?” “先生此言差矣!”钟鸣平日里性子惫懒,即使先生打骂,也常常是一笑而过、不曾计较,可今日却罕见地语态强硬,寸步不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国交战,本质不过亦是‘逐利’,正因其中有利可图,离原之战才会发生,何必扯什么‘教化之功’?” “况且当年北狄尚未建国,各部落仍然各自为战,那些部落中的普通百姓何辜?常文敬旗下啸风骑铁蹄所到之处,可会避让开他们么?” “你!我们与北狄国乃是世仇,你难道忘记两百年前,北狄铁骑马踏中原,差点将咱们大魏灭国的奇耻大辱了吗!” “先生说笑了,咱们在讨论的明明是四百年前大魏挥师北上的‘离原之战’,怎么扯到了两百年前北狄国铁骑南下的事情了?”钟鸣脸上浮现出了冷笑:“这么说来,倒还是咱们大魏朝先动的手呢!”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夫子气地吹胡子瞪眼:“照你的说法,是不是两百年,抵御北狄铁骑入侵,收复北方众多失地,保住我大魏江山的岳轻侯将军也算不得甚么了?” “先生此言又差矣!”钟鸣大声道:“两百年前,北狄国挥师南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咱们大魏子民不知有多少成了北狄蛮子的刀下亡魂!而在此危难之际,岳轻侯将军能够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仅仅以手下数万精锐兵卒,便将大魏北方失地一一收复,学生尽管不能亲眼见到岳将军的英姿,但每每思及,亦是心向往之!” “可那时北狄国轻启战端,本就是兴不义之师,而反观岳将军手中却占据了大义名分,是真真正正的正义之师!” “岳轻侯将军本人更是治下严谨,岳家军所到之处对于百姓可谓秋毫无犯,即使是后期到了北狄国境内,也不曾传出滥杀北狄百姓的消息!” “这样的人,自然可以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他常文敬一个喜好杀良冒功、一心只想着打仗的冷血屠夫,有什么资格与保家卫国、爱民如子的岳将军相提并论?” “两百年前北狄国南下是生灵涂炭的不义之战,难道四百年前我大魏北上离原,便有多少大义名分了不成?” “你!”老夫子只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辩地哑口无言!出于脸面,只得冲着钟鸣咆哮道:“出去!” 钟鸣撇了撇嘴,没有再与这位授课的老先生起什么争执,拿起身旁自己的那件名贵的貂裘大衣,披在了身上,抬步走出了学堂。 呼—— 刚刚出门,便是一阵刺骨寒风,钟鸣不禁下意识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貂裘大衣。 虽说钟鸣此时已然练了几个月的九宫步法,即便还未步入武道第一境“铜皮境”,但耐寒能力早已今非昔比,加上身上的貂裘大衣可谓一分银两一分货,十分保暖,但仍架不住有如同细碎刀片一般的寒流透过衣物缝隙钻入其中,让他的皮肤都有些微微刺痛。 “唉……”钟鸣身子抖了抖,蓦然叹了口气。 “嘿嘿,被赶出来了吧?”一直藏于钟鸣贴身内兜中的翠玉毛笔微微一动,李灵犀的声音响起:“让你非要与那个酸腐秀才争个长短高下,可曾后悔了么?” “后悔倒是不曾后悔的。”钟鸣冷哼了一声:“有些话便是不吐不快……若是如鲠在喉,才是真的后悔!” “再说了……我早就知道先生会是何种态度,他能只是将我赶出学堂罚站,我已经觉得相当温和了。” “你早就知道?” “这又有什么难猜的呢?”钟鸣轻轻叹了口气:“大魏北狄两国世仇,这梁子是在四百年前就结下的,两国各自视之为仇寇,自然谁都不待见谁。” “便说咱们大魏的那些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常文敬此人最好杀良冒功?可又能怎样?人家是为了咱们魏朝开疆拓土的大英雄大豪杰,是流芳千古的‘兵神’!你敢说他兴的是不义之师?那是在打大魏朝太祖皇帝的脸面!” “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北狄国那边,就不是将两百年前南下滥杀我大魏子民的那位领兵将领奉若神明了?”钟鸣脸上露出讥讽神情:“两个残忍嗜杀的屠夫,竟然能够分别成为两个国家的英雄,并且在各自国家的史书上青史留名,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说到底,为何两个一丘之貉,会在一个国家之中的风评割裂到这种地步,难道就因为他们两人一个是魏人,一个是北狄人?” “其实哪一国人中没有好人坏人?又怎可将其一概而论?这其中关窍,实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此处,钟鸣不禁有些好奇:“师兄,你们上界之中的人族,是不是也像是下界这般难以互相理解呢?” 037.辩论 “那倒没有,虽说各家宗门学派之间确有一些嫌隙龌龊,但大体上上界人族还是相当团结的。”李灵犀摇了摇头:“毕竟相比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再大,能大得过人与妖族么?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上界人族与妖族的关系,可不就是此界魏朝与北狄国的又一复刻而已么?嗨,要是这么看的话,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不过咱们百家书院因为书圣足够开明,倒是不太计较人妖之别。”李灵犀又道:“各家学说派别之中不乏有灵智极高的妖族游学,尤以儒家最为‘有教无类’,甚至其中不乏已然学问自成一派的妖族大儒。” “到了咱们百家书院,任何恩怨都得靠到一边,种族之间的仇隙再大,也不如道理最大!” 钟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眼中不禁流露出向往神色:“真想快点去百家书院看一看啊……” “按你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勤奋程度啊。”李灵犀白眼一翻:“我看是悬了。” “不过,假如你小子真能狗屎运爆发,侥幸修习到了能够破空飞升的程度,那我还得先给你提个醒。”李灵犀又道:“便是咱们百家书院之中,也并非一团和气,诸子百家之中的勾心斗角决计不比两族争斗要缓和到哪去,甚至有些方面犹有过之。你之后若是真的踏入其中,可要记得时时刻刻万分小心。” “师兄,你前脚还说过咱们百家书院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这后脚就自己扇自己巴掌了?” “嗨!就是因为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这才更要谨小慎微。”李灵犀叹了口气:“这世上的道理何止千千万万?对的,错的……也都是相对而言,诸子百家之中鱼龙混杂,若真的辩起来更是一团浆糊。” “儒家以礼治天下,注重的是礼乐教化,提倡人治;而法家的主张却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这两种思想显然就多有冲突之处。更不要说儒家自身内部还有本性善恶的争论,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几万年都没个结论。” “人人都觉得自己所学的道理才是颠扑不破的天地至理,这怎么办?法家弟子看到那些儒生一个个‘德治人治’的,他们不膈应吗?反过来,只怕儒家弟子也没少吐槽过法家的‘法理不近人情’。” “同理,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有没有找过兵家的麻烦?世人皆喜戏说更甚于正史,太史公一手创立的史家只怕对咱们小说家也很不待见;诗词虽说近乎一家,但也时常要争个长短高下……大道之争,最是凶险万分,都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可难道诸子百家,就没有希冀过自家学说能够一家独大?” “远的不说,就说数千年前,儒家出了一位姓董的门生,年纪轻轻便修到了登天境,若是按部就班精研儒家学问,只怕真的有望长生……可偏偏好死不死,这姓董的家伙要搞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甚至妄图将儒家剥离出诸子百家,自成一教。” “若是让这样的人真个修到了长生久视的地步,剩余的几家高门显学倒也罢了,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岂不是要大大遭殃?” “结果你猜怎么着?”李灵犀冷笑道:“这位姓董的年轻人后来被各家高人设计,在百家书院之外出了‘意外’,神魂俱灭!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了!” “一位有望长生的弟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儒家能这么轻易揭过?”钟鸣心中一惊,连忙问道。 “那还能怎么样?这姓董的可是触犯了众怒,要挖掉其余各家赖以布学传道的根基!莫说是儒家亚圣,便是孔子在世,难道还有脸诘问我等不成?”李灵犀撇了撇嘴:“儒家风头再盛,也不可能以一家之力抗衡整座百家书院嘛!” 此番堂外罚站,钟鸣倒是借此从李灵犀口中获知了不少百家秘辛,竟不觉时间流逝,等到他反应过来,原本在学堂中听课的学生已然陆陆续续从门内走了出来。 “安哥儿,可冻着了?”狄莫手中提着钟鸣的小书箱,身后跟着林造之,走到了钟鸣面前:“今日夫子授课到此为止,咱们该回家啦!” “下课了?”钟鸣微微一怔,看着四散而去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走吧。” 三人走出昭阳学馆,狄府的马车已然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咕噜噜—— 车轮滚滚而前,坐在马车中的钟鸣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一旁的林造之仍在看书,而狄莫则有些担忧地偷瞥着钟鸣。 “安哥儿,可是还在想今日先生让你罚站的事情?”狄莫斟酌语气说道:“此事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先生也是一时气头,并非刻意为难于你……” “这我知道,本就没想于他计较。”钟鸣摇了摇头,突然冷不丁问道:“不过,阿莫,造之,若是换成你们,你们又怎么看大魏北狄两国之间的是非对错?” 林造之与狄莫二人皆是一愣,万没料到钟鸣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造之?你先说说?” 林造之挑了挑眉,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安少爷,依我观之,哪有甚么道义不道义?你在学堂上不也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么?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你手中握着利益,引得他人眼红,人家手段高你一筹,将你手中的利益抢了去,若是不想办法以牙还牙,反倒是在角落里自怨自艾,那便是活该!” “要我说来,这么多年来,大魏北狄两国的读书人之间的口水骂战纯粹只是浪费时间,若是大魏能一举覆灭北狄,又何必作什么口舌之争?反过来,若是北狄能举全国之力将咱们大魏一口吞下,那也是人家的本事,愿赌服输!若是四百年前大魏能将整个北狄草原全部纳入北方版图,或是干脆两百年前北狄铁蹄南下吞掉大魏,不管哪一种结果,都比现如今要爽利的多。” 林造之还未说完,便引得钟鸣大皱眉头,他忍不住道:“造之,你这想法也实在太过极端了吧?人生而在世,本就有自己的一份立场,愿赌服输?说来容易,可那些国仇家恨、儿女情长又岂是一句轻飘飘的‘愿赌服输’能揭过去的?我倒觉得,国与国之间若是成天只想着你灭了我,我灭了你,绝非长久之计,关键还是在于‘制衡’。” “嘿,制衡?大魏北狄之间制衡了足足四百年,除了制衡出无数边境冤魂、制衡出了愈来愈重的苛捐杂税、制衡出了整整四百年世仇,还制衡出了甚么东西?”林造之摇了摇头:“安少爷,我是觉得,但凡两国仍然同时存在,争端纷乱便永远不会消解,非得天下一统,方可一劳永逸,至于最后是谁一统天下?那倒是不重要了。” “天下一统,其中一国子民必然会被奴役,积怨之下,必有反抗,到时自然会有新的争端出现!你以为大魏天下一统之后,北狄人便会自动变成大魏人了不成?”钟鸣冷哼了一声:“简直可笑。” “有了反抗,难道就没有镇压了?”林造之却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听话,杀一批也就听话了,从古至今,不都是如此吗?” “林造之,你有没有点同理心啊!等屠刀落在你头上的时候,你才知道疼么?” “我只会争取做那手持屠刀之人!” “朽木不可雕也!” “你们……你们别吵了……”狄莫有气无力地劝道。 哪知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林造之与钟鸣齐齐向他看去:“阿莫(莫少爷)!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狄莫张了张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半晌后,少年方才嗫嚅道:“我只盼这世间人人再无仇隙怨恨,各国百姓永无兵凶战祸之虞……” 038.小说 狄莫话音刚落,钟鸣与林造之便彻底不说话了。 林造之继续捡起了之前看的那本书,钟鸣则干脆倚靠在了马车内壁,闭目养神起来。 见两人都不再理会自己,狄莫显得十分委屈,一开始不是你们两个非要让我表态的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了么? 此时李灵犀的声音再一次在钟鸣心底响起:“你这个傻弟弟还真是天真的有些可爱,脑子里竟然总是装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是有些太过理想化了。”钟鸣嘴角微翘:“不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傻是傻了点,可这世间的大多有趣变化,不都是那些聪明人眼中的‘傻子’一点点推动出来的吗?” “那些长生诸子写在书上的‘迂腐道理’,单独拿出来一看,哪一个不能挑出点毛病?各家的弟子门生,又有多少不是照本宣科,能真正理解诸子良苦用心的?可正是因为‘知道’本就已然极难,傻傻‘传道’之人才尤为可敬可佩。” “倒是林造之此人,说出此等惊人之语。”李灵犀面上浮现出一丝担忧之色:“实在是已近魔道……或许之前你是对的,这桩机缘未必真的是善缘,而是孽缘啊……” “现在说这个,只怕还为时过早了。”钟鸣倒是对于林造之相当宽容:“这才不到一年,再等等看吧。” ———— 很快,马车驶到了狄府门口,三个孩子下了车,嘻嘻哈哈地跑进了狄府。 “喝!” “哈!” 穿过前院,便能看到一身短打劲装的护院头领正在一块极宽阔的空地上对着一根木桩练拳。 “王叔!”狄莫冲着那边的护院头领招了招手。 被称呼为王叔的护院头领转过头来,撤了拳架子,冲着这边笑了笑:“两位少爷。” “王叔你继续练拳,我们先走一步啦!” 说罢,狄莫与钟鸣便动身向内院放向走去,只是林造之此时却停下了脚步,没有跟上钟鸣两人,反而找了个树荫处坐了下来,独自盯着在一旁空地上练拳的王护院。 其实林造之几个月前便总是在一旁看他练拳,王护院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天下能够真正用来攀升武道境界的武学,若无对应的血气运行与呼吸之法,几乎都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光凭肉眼便想偷学到甚么武学真传,那是痴人说梦。 钟鸣临走前还看了看蹲在树荫下的林造之,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转头便走。 之前他还问过李灵犀,自家护院头领王叔大概是个什么水平的武者。 按当时李灵犀的说法,这位王护院出拳间的力道十足,一拳一脚尽皆有开碑裂石之威,若是他猜得不错,应当是一位“铜皮境”已然修到了顶尖处的武夫。 而李灵犀之所以要用“猜”这个字,那是因为武道修习本就要刻意切断与天地联系,一身血气内敛,因此武道的修行者几乎个个天生便是隐匿修为境界的高手,若不动手,只怕根本无从知道此人境界如何,不像修习术法的练气士,若想隐匿修为,还得想办法修习专门的敛息法术。 不过李灵犀也说过自己眼光毒辣,一个人练武时究竟是犹有余力还是全力施为,他一眼便能看透,因此王护院的真实修为大概的确便是铜皮境巅峰,算是堪堪步入了武道修习的门槛,或许在邱阳城中足以算得上顶尖高手一流,可真要到了襄楚郡的府城、甚至大魏的京城,只怕就很不够看了。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钟鸣对于“观看王护院练拳”这种事情便显得有些兴致缺缺,远不如林造之来得那般热情高涨,有这个工夫,倒不如自己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多走几次九宫步法来得实际一些。 说起九宫步,虽然在半年前的时候,钟鸣就隐隐间有一种即将打破桎梏的预感,但不知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偷懒太多,还是因为《混元武经》本身实在难练,直到现在他仍然卡在了九宫步法的最后一步,每一次都在第八步走完后功亏一篑。 尽管钟鸣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比之刚刚苏醒的时候早已强了不知多少,但实际上他现如今仍然没有步入武道第一境“铜皮境”,难以以一个武道修行者自居。 对此李灵犀倒是没有任何意外,在他看来,钟鸣若是能在三年之内便将混元武经的第一篇《九宫篇》练成,那就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才练了不到一年,还差得很远。 不过平日里对钟鸣练功的催促,李灵犀倒是一点没落下,在他看来,本身钟鸣的武道资质就一般般,加之《混元武经》又是出了名的难练,再不勤奋刻苦一些,这辈子别说破空飞升了,能结丹都是奢望。 “钟鸣,今日份的九宫步可走完了?”随着钟鸣一起进了自家小院,李灵犀不忘提醒道:“这武道修行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 “不进则退!”钟鸣扔下了自己的小书箱,抢先说道:“师兄,今日我还有事,等明日再练。” “你又有什么事了?”李灵犀几乎立马认定钟鸣肯定是要找借口偷懒,不由得气地七窍生烟。 “我这一次是真的有事。”钟鸣摇了摇头,走到了卧室床头的百宝柜前,拉开了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拿出了一叠黄皮草纸。 “这是什么?” “呵呵,一本小说。” “小说?” “嗯,还未写完。” 说罢,钟鸣已将这叠纸拿到了卧室内的书桌旁一字排开,前面的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而后面却还有不少空白纸张。 平日里李灵犀多在灵犀笔内沉睡养伤,除非是钟鸣主动联系,或是像这种时候偶尔出来透透气,几乎不会现身,因此他竟然完全不知道钟鸣还正在写一本小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一个月前吧,看多了这方天地的各种故事话本,突然就有些手痒了。”钟鸣熟练地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硬毫笔,同时开始化水研墨,拿出其中的一张空白纸铺在了面前。 039.实与虚 “你这写的是什么类型的啊?” “武侠小说。”钟鸣做完了准备工作,便用毛笔蘸上墨汁,迅速开始了小说创作:“只是闲暇时练练笔,不过只是个短篇,已经快结尾了。” 李灵犀定睛看去,大略将钟鸣之前写的那些段落看了看。 这篇小说讲了一个非常标准的武侠故事,无非就是主角初出茅庐——遭遇危机——获得奇遇——解决危机的那一套流程,故事情节平平无奇,无甚新意,倒是人物刻画可圈可点,加之文笔流畅,所以倒并非完全不值一读。 此时的钟鸣也的确正在润色小说的结尾,看样子正在描述最终的大决战。 由于本身便只是数万言的短篇小说,因此钟鸣几乎只花了一个时辰不到,短短数千言的篇幅,便将最后的决战写完,随后将手中的硬毫笔随手一扔,拿起墨迹仍未全干的那一页纸,使劲地吹了几下。 “师兄,不妨品鉴一二?觉得这部小说如何?”钟鸣一边吹着纸,一边问道。 李灵犀皱着眉头,盯着被钟鸣拿在手中的最后一页纸,缓缓开口道:“说老实话?我觉得很平庸。当然,主要是情节平庸。”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确实平庸。”钟鸣对此似乎毫不惊讶,漫不经心道:“毕竟只是练笔之作,没怎么认真想情节,只是随便套了一个模板而已。” 说罢,钟鸣叹了口气,慢慢倚靠在座椅靠背,望着卧房的天花板:“师兄,我上辈子也是个小说写手,并且涉猎极广,几乎什么题材类型都写过一些,当然也包括武侠题材。” “只是我那时自然没见过武功,所以真正写出来时,总觉得有些雾里看花、盲人摸象之感,应当和真正的武侠相去甚远。” “到了这一世,倒是真有武道一说,只是也快一年了,我还没出过邱阳城哩!” “师兄,你说真正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真正的江湖?”李灵犀微微一怔:“我自小生在上界,这么多年修炼也一直都呆在百家书院,倒是对江湖草莽没什么概念。” “大概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钟鸣翻了个白眼:“师兄,你说的那是江湖,还是绿林?” “我倒觉得没什么区别。” “若是江湖中只有酒肉刀剑,那可就太无趣了些。” 钟鸣与李灵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手中却半点都没闲着。 他先是将桌上的这些书稿按照顺序一一标记,随后整整齐齐摞成一堆,拿着书稿便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李灵犀微微一怔。 “虽说只是练笔之作,可若是就此封存,岂不可惜?”钟鸣笑着说道:“我去拿给阿莫看看。” “你……”李灵犀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连忙将魂魄遁入灵犀笔,追了出去…… ———— “阿莫!” “安哥儿,可有事么?”狄莫此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鼓捣一只前些日子狄家商行自府城稍带回来的木偶,一抬眼便看见钟鸣手拿着一叠纸稿向他走来,不免有些奇怪。 “你来看看这个。”钟鸣笑眯眯地将手中的书稿递给了狄莫:“看看写得如何?” “这是……”狄莫放下手头的木偶,接过了书稿,只是略略一打眼,便惊讶道:“这是一部小说?” “嗯,怎么样?” “呀,安哥儿,是你写的?” “闲暇时随意消遣之作罢了。” “噫!”狄莫面上浮现出惊喜神色,原本略略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许多,开始翻看钟鸣这一世的第一部作品:“是个有关江湖武林的故事?有趣有趣。” 很快,狄莫便彻底沉浸到了小说之中,数万言的篇幅不长,但狄莫也大致花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方才细细读完。 当他合上最后一页书稿,抬起了头,表情似乎很是感慨:“安哥儿,你这小说写得真好!我感觉比城中书局卖得那些武林话本还要好些呢!” “你喜欢便好。”钟鸣笑了笑:“可还有些不足的地方么?” “唔……确实。”狄莫脸色踌躇,缓缓说道:“只一点有些不太好。” “但说无妨。” “就是……就是……”狄莫不好意思道:“若是结尾不死人便好啦!大家和和气气,皆大欢喜!” 原本以为狄莫也会诟病情节的钟鸣倒是一愣,片刻缓过神来,摇头失笑:“傻弟弟,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故事?正所谓有缺憾才更显真实,否则岂不是成了白日做梦了?” “可是,为何世间便不能有十全十美的故事呢?”狄莫嘴巴一瘪:“我自然知道世间难有两全,可现实已然如此残酷,故事美好些都不成么?若是娱人娱己的小说话本都在一味求真求实,我为何不直接去读史书?” 钟鸣一呆,他万没料到狄莫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安哥儿?这书可还有续集么?” “啊,这个么。”钟鸣笑了笑,脸色再次恢复如常,说道:“暂时没有了,不过若是我之后有时间,也许会写。” “嗯,那我等着。”狄莫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那叠书稿交还给了钟鸣。 “时候不早啦,安哥儿,咱们该去吃饭了。” “好,一起去。顺便叫上造之。” ———— 用过晚饭,钟鸣一人回到了自家小院。 “师兄,你说咱们小说家所应当追求的东西究竟是‘残酷的现实’还是‘美好的虚幻’呢?”钟鸣躺在床上,后脑勺枕着双臂,随口问道。 “哦?你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个?”李灵犀撇了撇嘴:“一个小孩子的几句无心之语罢了,较什么劲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钟鸣缓缓道:“我上一世其实对此倒是没什么可纠结的,因为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小说中寻求‘真实’,但今日阿莫一说,我倒是对此有些动摇了——若是在小说中一味求真求实,那和史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上界百家书院之中,咱们小说家倒是的的确确做过类似的‘大道之争’,当时的情形……” “怎么说?”钟鸣心中一动。 “没什么好说的……”岂知李灵犀话说了一半,竟不知为何生生将后半段话咽回了肚子,把钟鸣搞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自己这位师兄究竟又犯了什么毛病。 就当钟鸣准备进一步追问当时上界小说家内部的那一场“大道之争”之时,他突然心有所感,转头向卧房门口看去。 一道颜色极淡的淡金色丝线从门口处飘了进来,一直飘到了钟鸣眼前,开始围绕他不停转圈。 “咦?这是什么?”钟鸣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指。 就当他马上要触碰到这根漂浮转动的金色丝线时,却见李灵犀突然自灵犀笔内显出法相,神色冷峻,左手一指,那根金色丝线便被他收到了指尖,萦绕不散。 040.香火成神 “师兄,这是什么?”钟鸣盯着萦绕在李灵犀指尖的金色丝线,总感觉这东西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李灵犀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定定地看着那条金色丝线,蓦地叹了口气。 “这是……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是什么东西?” “钟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现如今世间可得长生的修炼体系一共有两个半?” “自然是记得的。”钟鸣点了点头:“之前我还问过你不下数遍除了武道、术法两大体系之外,那‘两个半’中的‘半个’指的究竟是什么,但每一次你总是冷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肯说。” “非是我不肯明说,只是怕你知道了之后,放着武道修行的大路不去走,非要走这一条‘捷径’。”李灵犀缓缓道:“其实除了武道、术法之外,还有一法能够证得长生,那就是以香火愿力铸就愿力金身,此谓香火成神之法!” “这世间开了灵智的生灵,他们的种种情绪思维实际上都可以形成香火愿力,虔心礼拜可以、刻骨的怨恨也可以。” “这些由情绪思维所形成的香火愿力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唯有香火愿力所指向的人才能看到,并且为之所用。” 钟鸣听到这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咳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等钟鸣发问,李灵犀便轻咳了一声,提前解释了钟鸣准备提问的答案:“我之所以能看到这一丝香火愿力,其实是因为我作为灵犀笔器灵已然认你为主,自然不能算作外人了。” “好了,言归正传。”李灵犀继续道:“之前我也说过了,这种香火愿力本身亦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特殊的‘能量’,与天地灵气、武夫自身的血气没有本质差异,只要炼入体内,凝结出愿力金身,一样可以增长修为,直指长生大道。” “而这一丝香火愿力的源头,应当是你的那个傻弟弟。” “师兄,你的意思是,阿莫看了我的小说,因此产生了一丝香火愿力,投射到了我这里?”钟鸣智商不低,几乎一点就透:“我以为只有在那种寺庙道观里求神拜佛方可形成香火愿力,想不到写小说也可以?” “自然是可以的。”李灵犀说道:“香火愿力本质是人情绪心力的具象化产物,一个人看了一篇小说,其中自然会有喜欢的角色、讨厌的角色……而他对于这些角色的情感,就会形成一丝丝香火愿力,投射到作者的身边。” “这实际上和宗教信徒的虔心礼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在于所获得的香火多寡罢了。” “师兄,我又不明白了,既然写小说能够获得香火愿力,而将香火愿力炼入体内又能凝结成愿力金身,证得长生,那为什么咱们小说家一脉……” “你是想问,为什么咱们小说家一脉放着这一条捷径不去走,偏生要个个都像大师兄一般,在一些很可能是死路绝路的术法法门上死磕,对吧?”今日的李灵犀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般,总是抢先一步说出钟鸣的心中疑问。 “正是。” “唉,不错,香火愿力的确是一条长生捷径,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既然是捷径,就自然有它的弊端所在了。” “香火愿力一脉的弊端是什么?”钟鸣好奇道。 “首先,香火愿力并非永存,而是有时限的。”李灵犀伸出手指,摆弄了几下指尖的那根金色丝线,缓缓道:“换句话说,将香火愿力炼入体内,凝聚成香火金身,并非可以一劳永逸,而是必须时时补充香火愿力,方能使愿力金身凝而不散。” “其次,一旦你走了香火神道的路子,自身修为实力便全看香火愿力多寡,你的信众门徒越多,香火愿力供应越足,所能发挥出的修为实力便越强……但强也强不到哪里去,现今在香火愿力一途成就最高者,应是佛教的三位佛祖,以及道教三位天尊,但这六位已然证得长生的天尊佛祖,在诸多长生境之中的实力也只能敬陪末座……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混元武尊的成名一战便是力压三位长生境天尊么?他力压的那三位,正巧便是道教的道德、灵宝、元始三位天尊!” “再次,香火成神,听起来的确容易,可倘若你没了信众教徒,失去了香火愿力的源头,迟早要金身破碎,身死道消!说到底,香火愿力之法只不过能达到一种‘伪长生’的效果,处处‘受制于人’,哪里像是术法武道这般能得到真正的逍遥?” “况且……现如今无论上界还是下界,世间能够提供香火愿力的信众早已被佛、道二教瓜分殆尽,你若想自成一教?那岂不是在虎口里夺食!莫说是那六位高高在上的天尊佛祖,人家随便派出几个菩萨真人都能给你直接捏死在萌芽阶段了!” “若是你真想靠香火愿力修行,那免不得便要依附于佛道二教,或许得了那几位天尊佛祖的青睐,说不定便可以得获敕封,当个可以在一州一县里人前显圣的地方小神……嘿嘿,可这与当狗又有什么区别?但凡有些追求的修行者,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走这一条路?” “这便如同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尊严和风骨,若是要他们入奴籍,岂不是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嘛!” “当然,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李灵犀冷笑道:“香火愿力产出最多的人是什么人?是那些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抛在一边,一心一意侍奉神明的狂信徒!可这样的人,心境早已蒙尘,在修行路上又能有什么大出息了?而佛道两教只怕巴不得全天下人人信道信佛,这样才能让他们香火鼎盛,万世不绝!” “可倘若这世间人人信奉神明,那百家书院只怕根本不会出现,那些修行路上惊采绝艳的百家诸子,也决计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说到底,这天底下的人总共只有那么多,都去信了神明,谁还会再去信那些诸子百家的学问道理?” 041.步入铜皮境 “师兄,那我就又不懂了。”钟鸣皱眉道:“既然佛道二教的信众注定在修行路上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换句话说,这会导致百家书院的各家门生锐减,那为何书圣等人未曾在上界禁绝佛道二教,让世间人人去钻研那些大学问、大道理呢?” “不谈书圣、妖圣、魔圣三位仍然行走世间的圣人,单单百家书院的各家诸子,对付那几个在长生境境界中也属垫底的天尊佛祖不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便是书圣大人心胸开阔之处了。”李灵犀脸上浮现出恭敬神色,对着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不错,以书圣他们的修为,莫说压制,便是真个灭杀掉那几位天尊佛祖又是什么难事了?可书圣却曾说过,凡人信奉神明,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是自由。” “倘若咱们百家书院真个灭掉佛道二教,强迫那些佛门道门的信徒改学百家的学问道理,那我们诸子百家又与那些强迫他人入教的伪神有什么区别?” “话说回来,就像之前我与你提过的那个儒家中姓董的年轻人一般,书圣大人修为通天彻地,为何却对咱们百家算计这年轻人直至其身死道消都视若无睹?为何之后儒家亚圣对此事甚至都不好过问哪怕一句?便是因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的思想,让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选择的自由’。这便已然与那些邪教无异了。” “小师弟,你以为当年这世间只有佛道两教而已?嘿嘿,真正的那些极端教门早已被书圣等人以雷霆手段扫清殆尽!你却不知当年有多少修为还在那六位天尊佛祖之上的香火神明被打得金身破碎,魂魄俱灭!” “若不是佛道两教的传教手段比较温和,并不强迫凡俗信仰两教神明,你以为现在还有他们存在的余地么?都不用书圣出马,脾气更为暴烈的魔圣早就出手剿灭了!” “所以啊,小师弟,你平日练武偷懒,我顶多说你几句,便是因为这个,你这辈子老死在了这一界,大不了我再过几百年也灵性尽失,跟着身死道消罢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累着我倒了大霉而已。”说到此处,原本神色平淡的李灵犀一下子变得声色俱厉:“可你若是为了图省事,寻捷径,非要走那香火愿力的神道路子,被我发现……不仅咱俩就此恩断义绝,你也不再是我小说家一脉弟子!从此不许再踏入百家书院哪怕一步!” 说罢,李灵犀双指用力一捏,他手中的那缕金色丝线顿时寸寸而裂,不久便消散于无形之中了。 钟鸣挠了挠后脑勺,撇着嘴说道:“知道了……不走便是。你若是要强迫着我去做那和尚道士,我怕是都不会去做。” “嘿,不过你倒也不必一竿子将全天下的和尚道士统统打死。”李灵犀话锋一转:“其实和尚道士之中倒也不乏有真才实学之人存在,譬如武当张真人、全真道的丘真人,尽皆是立志以武道登顶山巅的前辈高人,这两位已至登天境巅峰的道门真人若是真能以武道而非神道证得长生,只怕天下道门会有一番剧变呢。” 钟鸣只是默默听着李灵犀的感慨,罕见地安静下来,没有说话。 “小师弟,咱们相处下来也快有一年了吧?说实在的,你这人性子惫懒,喜静不喜动,天生就不是块练武的料子,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李灵犀一下子变得有些絮絮叨叨起来:“说老实话,你师兄我当年刚刚开始修行的时候,也没比你强到哪去。” “知道我为什么走了术法这条路么?并非因为我武道资质不行……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当年师兄我的武道、术法两项资质尽皆可以算得上出类拔萃,是真正罕见的天才!可最终我还是选择修习术法,便是因为嫌弃武道这条路子太过强调勤学苦练,远不如修行术法来得轻松写意。” “所以若是论及偷懒,我只怕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李灵犀笑道:“这世间不就是这个样子?等到有了后辈,便摇身一变,倒是开始强迫着你也去做那些当年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了。” “可生而为人,最最要紧之事,难道不正是有选择的自由吗?” “若是你此生就只想当个悠闲度日的闲云野鹤,我又何必非要逼迫你去见识上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诸天神佛、百家诸子?” 李灵犀脸上笑意渐渐收敛,温声道:“以后我不再逼你习武啦,若是你真的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倒也没什么不好。” 钟鸣此时已经坐在了床沿上,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仍是不发一言。 半晌后,他好似“活”了过来,猛地从床边弹起,向卧房外跑去。 “诶?你干嘛去?” “今日份的九宫步法还未走完哩!” “已然入夜了,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今日事今日毕!再说,若是因为我修为不济累得师兄你滞留下界,灵性丧失,那我岂不是要被大师兄骂死?” 李灵犀双手拢袖,暗地里偷偷笑着,心想自己这个小师弟果然吃软不吃硬,自己略施小计,便乖乖跑去练武,还是太嫩了啊…… 而门外,月色皎洁,钟鸣三下五步便跑到了自己画的那个九宫格旁,认认真真开始练习起了混元武经的第一篇《九宫篇》。 呼呼呼—— 小小的身影在一个九宫格中闪转腾挪、转进如风,只瞬息的工夫便走完了前八步,就当钟鸣以为自己这套九宫步法的第九步即将再一次功亏一篑之际,他却突然福至心灵,鬼使神差地踏出了卡了自己足足接近一年的‘第九步’!” 轰—— 钟鸣感觉自身仿佛打破了某个不知名的桎梏,浑身血气游走,皮肤开始微微发痒,不一会儿,血气在哪个部位游走,哪里的皮肤就好似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角质,到了最后,月辉照射之处,钟鸣的全身似乎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暗淡的古铜色! 呼! 李灵犀猛地飘出卧房,看着九宫格上宛如一个铜人的钟鸣,一脸惊骇莫名,到最后竟忍不住失声道: “铜皮境……这才多久?不可能!” 而沐浴在月光之下的钟鸣却在细细体味身体的奇妙变化,半晌之后,才缓缓睁眼。 武道第一境,铜皮境,成了! 042.李灵犀的疑惑 “奇哉怪哉!” 李灵犀此时悬浮在空中,环着盘腿坐在床上的钟鸣绕了好几圈,嘴里还不断小声念叨着什么,把钟鸣搞得都有些发毛。 “师兄……” “没道理啊……” “那个,师兄啊……” “不应该啊……” “师兄!你别绕了!”钟鸣忍不住叫道:“绕得我头晕脑胀的……” “嘶……”经钟鸣这么一说,李灵犀果然不再空中绕圈,而是定在了钟鸣身前,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地不断扫视着钟鸣。 过了良久,钟鸣被李灵犀盯得都有些发毛了,不由脸色发苦:“师兄,要不然你还是继续绕圈子吧。” “钟鸣,你现在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就是……体内有没有一股血气在不断游走?” “唔,确实……不过现如今这股血气已然分散到了四肢百骸之中,但我能感觉到,如果我真想调动的话,这股血气会随时凝聚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怪事啊……”李灵犀听罢,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许。 “师兄,这个有啥问题吗?”钟鸣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没什么问题。”李灵犀摇了摇头:“你能感受到体内有一股血气游走,证明确实已然跨过了武道修行的一个关键门槛。” “你现在试着调动体内血气,将其覆盖于身体表面。” 钟鸣依言而行,只是心意一动,原本白皙柔嫩的皮肤瞬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古铜光泽,宛如铜铸铁浇一般。 “血气覆盖之下,皮肉呈古铜颜色,确实是初入铜皮境的标志之一,没错,确实没错!”李灵犀喃喃道:“可没错就是最大的不对头啊!” “师兄,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啊!”钟鸣心意微动,将覆盖于皮肉的那一层血气散入四肢百骸,皮肤重新归于白皙,看起来便和普通的富家孩子没什么区别了。 “钟鸣,你应当已经知道了,武道境界共分九境,其中的武道第一境正是‘铜皮境’。” “入了铜皮境的武夫,身体素质会较普通人强了不少,即使是你现如今不调动体内血气,自身的力道、速度与抗击打能力也远非寻常。” “而这还不是铜皮境武夫最异于常人之处,真正与不入武道门槛的常人拉开差距的,还是你现如今体内游走的那一道代表你精血本源的‘血气’。” “只要武夫心意一动,这道血气便可覆盖在身体的任意一个部位,血气充盈之处,不仅打击的力道大增,抗击打能力也会有一个十分显著的提升,将其覆盖于皮肤表面,更是可以将皮肤镀上一层淡淡的古铜颜色,若是将这道血气练至极深处的铜皮境巅峰武夫,甚至可以做到刀剑难伤的地步,这也是‘铜皮境’这一境界的名字由来。” “不过既然入了铜皮境,便会初步减弱修行者与外界天地的联系与共鸣,这样一来,你可控制的术法威力便会减弱许多。” 钟鸣神色一惊,连忙闭上眼睛,用灵视观察周围灵气状态,半晌之后,钟鸣一声惊咦:“呀!周围灵气粒子果然少了许多!感觉也模糊了不少!” “当然,对于本身就要走武道路子的你而言,这算不上什么事情。”李灵犀继续道:“等你修到了武道第三境‘血丹境’,结成血丹,彻底隔绝与天地联系,我以往教你的那些术法便彻底没法子用了,所以你也不必惋惜,因为是早晚的事。” “我最奇怪的一点是,你为何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踏入‘铜皮境’?这实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什么不妥之处么?”钟鸣微微一怔。 “自然是大大不妥!”李灵犀皱眉道:“你的武道资质本就一般,混元武经又是出了名的难练,我原本预估你至少得苦练三年九宫篇方可初步踏入铜皮境,这还是要建立在你每日勤练不辍的基础上!可实际上呢?你小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各种偷懒!结果短短不到一年的工夫居然随随便便就给你修成了混元武经的第一篇,这岂不是……岂不是……” “师兄,会不会是你当初看走了眼,实际上我的武道天资并不弱于术法天资,是一名万年难遇的武学奇才?”钟鸣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 “我呸!你想的倒是美。”李灵犀笑骂道:“查验资质的这门法诀虽然算不上珍惜,上界几乎人人都会,可这套法诀是当年书圣传下来,并且通行各界的,从未听说过有走眼一说,因此我的结论决计不会有错,你的武道资质的确相当一般。” “那……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唔,当年混元武尊传下这部混元武经之时说过,此经涉猎极广,极其难练,非得天资极高者或与其有缘之人方能练至极高处,你小子定然算不上什么天资极高之人,难不成是混元武尊与你有缘?”李灵犀上下打量了一下钟鸣,摸了摸下巴道。 “可混元武尊布下此经是万年前的事情了吧?一万年前……我老钟家的祖先恐怕都未曾出生,你说我与混元前辈有缘……未免太过牵强了。”钟鸣摇头否认道:“难不成混元前辈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个……算了,既然想不通,那干脆就不去想好了。”李灵犀展颜一笑:“不管怎么说,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步入铜皮境,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若是能够保持现今这个速度,说不定你在有生之年真有机会破空飞升!” “那我就先谢过师兄吉言啦!”钟鸣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转而神色间颇为向往:“师兄,既然我已是铜皮境‘高手’,且不说破空飞升那么遥远的事情,现今我搭配你教给我的那几手法术,应当也可以去江湖上好好闯荡一番了吧!” “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武学倒是只学了半吊子,便想着学那些武林高手一般闯荡江湖了?”李灵犀嗤笑道:“江湖险恶,你这点功夫能算几斤几两,等你结成血丹,再说这话不迟。” 043.再入记忆长河 “血丹境……我这才刚刚踏进武道第一境的门槛,这个目标看起来也太遥远了些。” “武道修行急不来的,慢慢走,一步步夯实基础,总会有所得。”李灵犀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对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苏醒之后,曾经游览过自身心神识海之内的记忆长河?” “自然是记得的。”钟鸣点了点头:“我还记得在那条记忆长河深处,有不少散发着七彩光芒的琉璃碎片,似乎便是我的记忆碎片?不过越往深处,水流便越是湍急,我坚持着捞了没几块琉璃碎片,便被水流冲走啦。” “这是因为你的魂魄强度不足,才会支撑不住记忆长河的冲刷。”李灵犀笑道:“不过你现在已然步入铜皮境,血气滋养之下,魂魄比之以往肯定也强大了不少,若是能再一次去识海内的记忆长河一观,说不得会有新的收获。” “那些记忆碎片,都是我魂魄蒙昧之时的无意识画面,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其实也没什么大用吧?” “记忆长河之中的记忆,不仅仅是你现如今能记起来的事情,还有很多看似早已被你遗忘,但实际上却被深埋在了魂魄识海深处的‘深层记忆’。”李灵犀解释道:“老实讲,本身游览记忆长河这种事情的意义对于修行者而言并不是很大,因为绝大多数的修行者在修为日深之后,魂魄亦随之壮大,大多都能掌握过目不忘的能力,而凡俗时的记忆又大多没什么值得铭记的东西,自然不必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你是不一样的。” “钟鸣,在你‘痴呆’的这十年中,我一直都陷入沉睡,等于说,你的前十年人生,对于你,对于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 李灵犀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我总觉得,这十年间或许发生了什么极其关键的事情,被我们给遗漏掉了,这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修行之人的直觉往往极准,最是不可忽视。” “那好吧,我再去一趟记忆长河。”钟鸣点了点头。 “记忆长河虽然存在于心神识海之中,但在心神识海之中却没办法直接过去。”李灵犀又道:“而是必须将自身意识深潜,进入深度冥思,方可窥见长河的一道支流。” “上一次你误打误撞进入记忆长河,多半是魂魄真灵刚刚打破蒙昧,激起了一点灵性水花,加上又恰巧在那一点灵光未完全散尽时进入了深度睡眠,如此多巧合,方才成事。” “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多巧合了,想再次进入记忆长河,须得我再教授你一段口诀,你且听好。” 李灵犀随后叽里咕噜念出了一段极为拗口的口诀,若不是钟鸣初入铜皮境,血气滋养之下的魂魄壮大了些许,记性也好了不少,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把这一套口诀完整地记下来。 李灵犀念罢,轻轻呼了口气:“都记住了?” “记住了。” “那好,人的记忆长河太过特殊,几乎只存在于最深层次的意识层面,我也无法陪你同去,你只能自己单独行动了。” “还有,在记忆长河中捡拾记忆碎片之时,若是碎片突然消失,也不必惊讶,那是因为这段记忆本身可能并不重要,当时印象不深,时间久了便自然消散掉了,你只消去寻找一些印象深刻的关键记忆便可。” “好。”钟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然准备好,于是便开始默念李灵犀传授的那段拗口的口诀。 过不多时,钟鸣的眼皮微阖,直至缓缓垂下,而自身也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奇妙状态之中。 而此时此刻的李灵犀却罕见地神色愈发凝重,他没有再去管床上已然沉入深层意识的钟鸣,而是掐指算了一卦。 “奇怪……奇怪……为什么我感觉有高人似乎遮掩了一部分钟鸣的天机?遮掩的部分是关于什么的?完全算不到啊……” “难道是大师兄?不可能,若真是大师兄,定会向我知会一声,那会是谁?此人修为只怕并不在大师兄之下啊……难道不仅仅是我小说家一脉,还有其它的学说派别也盯上了钟鸣不成?” “若真是如此,只怕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难道钟鸣降生在这一界,并非偶然?” “会是哪一家哪一教呢……” “唔……狄孝行乃是富商巨贾,所以商家有参与其中?他的夫人张氏又是个信佛的,莫非还有佛教的那几位佛祖的算计?” 李灵犀额头见汗,那其实是其魂魄不稳的具象化体现:“一团乱麻,一团乱麻啊!” ———— 记忆长河之中。 钟鸣再一次来到了这片灰蒙蒙的空间,他的脚下便是那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亮白色河流。 “又回来了。”钟鸣站在河流中,任由河水流淌过他的双腿,自言自语道。 上一次自己进入此间可以说是误打误撞,这一次有了口诀辅助,也弄清楚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神秘感便大大减弱,心里也有了底。 他举目望去,在这条白色河流的深处,仍然有着星星点点的七彩光芒,若他所料不错,这些应该都是师兄所言的“记忆碎片”。 哗啦啦—— 钟鸣跨步向前走去,这一回比之上次,他明显感觉到了自身变得“强壮”了些许。 上一次走到这个深度,河水已然相当湍急,自己须得努力平衡,方才可以让自己不被水流冲走。 而这一次,这点“汹涌水势”对于他而言却已然算不得什么了。 呼呼—— 钟鸣迅速趟过了这一片河域,将隔自己最近的一片较大的琉璃碎片捡了起来,定睛看去。 琉璃碎片中影像他并不陌生,正是狄莫与其坐在屋顶上肩并肩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还记得这是自己上一次合成出来的记忆碎片,只不过当时由于自身修为不足,还未坚持捡到第三枚碎片,便被汹涌的河流直接冲走了。 呼—— 此时的钟鸣早已今非昔比,他猛地向前游了好大一段,捡起了距离他此时最近的另一块琉璃碎片。 若他猜地没错,这块碎片应该便是这个影像中的“后续记忆”了。 钟鸣二话没说,便将这块新的碎片与老碎片融合在了一起。 一阵七彩光芒闪过,新融合而成的巨大碎片上影像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 044.魁梧老者 呼—— 这一次,影像中不仅有了清晰的画面,钟鸣甚至能够听得清屋顶上掠过的风声。 影像中仍是两个孩子并排坐在狄府某个院子的屋顶上,一人望着天空,欣赏着漫天的繁星,而另一人则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钟鸣试图将手中的碎片转了个角度,碎片中的图像也随之变换了角度。 两个孩子的脸庞终于映入眼帘,正抬头望着天空的那人是狄莫,而一旁的“钟鸣”则低着头,手指不断地在戳着屋顶上的瓦片,看起来目光呆滞,活脱脱一个痴呆儿的形象。 “奇怪,怎么听不到阿莫在说什么……” 画面中的狄莫神色淡然,与平日里仁善温和的气质可谓大相径庭,而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似乎是在说着什么话,可奇怪的是,钟鸣能够听得清画面中的“风声”,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狄莫在说些什么。 就好似……唯独狄莫的声音被过滤掉了一样。 钟鸣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琉璃碎片凑近了些,睁大了眼睛往碎片中看,想要通过狄莫的唇语读出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还未等他看清,手中的琉璃碎片却突然出现了几道裂纹,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琉璃碎片竟又爆发出了一阵七彩光芒,随后便寸寸碎裂,连带着碎片也化作粉末,消散在了记忆长河之中。 “这……”钟鸣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手掌,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么碎了?碎片还凭空消失了? 虽说在进入记忆长河之前,李灵犀就给他提过醒,一些不太重要的记忆确实有被“遗忘”的可能性。 可现在自己正看着呢,当面就给忘了? 狄莫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完全听不到? 这事情越是往深了想,越是感觉处处透着诡异。 不过记忆碎片既然已经消失,那么不论如何,钟鸣都无法得知那段记忆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信息,再怎么想,都没意义了,与其在此继续纠结浪费时间,倒不如想办法捞一捞其它的碎片,说不定可以有新的线索。 想到此处,钟鸣便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河流中的另一块琉璃碎片。 呼—— 钟鸣猛地游了过去,此处的水流流速已然让现如今踏入铜皮境的他有了些许压力,但尚可支撑,还远未到竭尽全力之时。 哗啦—— 钟鸣游到地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将河底的那块碎片捡了起来。 定睛望去,碎片内的影像又是一变,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其余景色便看得不算真切了,看样子是另一段记忆。 已然熟悉了套路的钟鸣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顶着汹涌的水流,很快又捡拾到了两块体积更小些的碎片,将它们融合在了一起。 碎片中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钟鸣总算是看清楚了这两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矮小的人影正是自己,仍是一脸痴痴呆呆的模样,看外表似乎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应当是几年前的记忆了。 记忆中的自己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根不知哪里搞来的树枝,呆呆地摆弄着地面上地一个小小的蚂蚁窝。 而另一个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则是个看起来身形极其魁梧的白发老者,他就这么背着双手,一言不发地看着正低头捅着蚂蚁窝的自己。 此时面对清晰的影像,钟鸣还注意到了在不同远处的墙角,一名身着狄府仆役服饰的男人正倚靠在墙根呼呼大睡,看样子应当是狄孝行专门派过来保护钟鸣的家丁,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却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过了良久之后,许是白发魁梧老者一直看着钟鸣,看得有些腻了,于是转过身,很快便离开了这里。 从始至终,这个魁梧老者也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对钟鸣做出什么别的事情,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钟鸣捅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蚂蚁窝,随后如同一只无人注意的鬼魅,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这人又是谁?”钟鸣看着这片琉璃碎片的影像,怔怔无言。 他敢肯定,自己绝没见过这个魁梧老者,对于他的身份更是没有半点头绪。 可这老者却明显是认识自己的,不然也不会无聊到看了自己将近半个时辰。 况且一旁熟睡的狄府下人,只怕也是这魁梧老者的手段,但奇怪的是,这老者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钟鸣有任何不利行为,倒并非像是来找他麻烦的。 其实还是记忆碎片中给出的信息线索实在太少,就连联想都无从下手。 钟鸣摇了摇头,放下了这一块完整的琉璃碎片,继续向前游动。 不过此时的水流已然相当湍急,钟鸣努力了好久,也未能顺利游到下一块琉璃碎片的地点,他明白以自己目前的魂魄强度,恐怕游到此处便是极限了。 再想往过去回溯,恐怕得步入铁骨境、乃至血丹境才有可能了。 想到此处,钟鸣闭上双眼,身体放松,不再抵抗汹涌的水流,任由记忆长河将他冲走…… ———— 现实中,钟鸣缓缓睁开双眼,转头向窗外看去,外面现如今已至深夜。 倒是自家师兄李灵犀仍未回到灵犀笔内养伤,而是维持着法相,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师兄?” “回来了?”李灵犀收起掐指算卦的那只手,将其隐于紫色袍袖之中,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可发现了什么?” “唔,确实是有所发现。”钟鸣点了点头,将那个魁梧老者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白发魁梧老者?唔,想不到还真有不对。”李灵犀小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家哪一教的……” “师兄,你刚才在说什么?” “啊,没甚么,还有什么其它发现么?” 钟鸣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与狄莫的那段记忆讲出来,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了,剩下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有的捞在手里还没热乎就消失了。” “总之,还是要小心一些了。”李灵犀叮嘱道:“我看你的身世只怕没这么简单,平日里习武也不要懈怠,若是你能够快点步入武道第二境‘铁骨境’,在这座邱阳城中方可算得上有些自保之力。” “是。”钟鸣这一次倒是没再嘻嘻哈哈,反而敛容肃言道:“谨遵师兄教诲!” 045.好人没好报 “天色已经很晚了,睡觉睡觉……”李灵犀打了个哈欠,今日自己又为钟鸣算了一卦,消耗了不少灵力,自身魂魄已然相当疲惫,急需休息。 “那就……”钟鸣刚想道一声晚安,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咦?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我的院子……”钟鸣微微讶然,一旁的李灵犀已然及时撤去法相,回到了灵犀笔之内。 “安哥儿!”此时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门,钟鸣定睛一看,是狄莫。 “阿莫,已然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钟鸣疑惑道。 “安哥儿,我有些睡不着觉。”狄莫蹑手蹑脚地踏入门槛,生怕惊动周围院子的人:“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唔,可以。”钟鸣微微低头想了想,很快便答应了下来,正好,他也有些事情想问问狄莫。 “那咱们去屋顶吧!造之也在那边等着了!”狄莫显然很是高兴,拉着钟鸣的手便往门外跑。 “屋顶……”钟鸣一怔,很快便联想到了之前在记忆长河中捞到的那块记忆碎片。 两人跑出钟鸣所在的小院,跑到了大约在狄府北部的一处隐蔽的两层阁楼下。 据狄莫之前所说,这处阁楼原本是狄府中的藏书楼,其中收藏了不少狄家从各处搜罗过来的珍本、孤本,不过在狄孝行父亲那一辈时,一场意外的大火将这栋藏书楼付之一炬,其中的不少珍贵书籍已然被烧成了灰烬,一楼珍藏可谓十不存一。 之后,大火之后被抢救出来的书籍便被转移到了现如今狄孝行的书房之中,而后来狄府也对这栋被烧焦的阁楼进行了一番修缮,将其恢复如初,只不过因为剩余的书籍已被转移,尽管这里已然被修缮完全,但却也就此闲置了下来。 狄莫与钟鸣进入阁楼二层,果然看到林造之已然等在了这里。 “两位少爷。” “造之……你也睡不着么?”钟鸣看着脸色沉肃的林造之,以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 林造之这时脸上却显露出了一丝无奈:“是莫少爷非要拉上我的……” “好了好了,快点上去吧。”阁楼二层有直通屋顶的梯子,狄莫拍了拍林造之的肩膀,当先爬了上去。 随后林造之也跟了上去,钟鸣在三人中最后,看着如同猿猴一般身手利索的林造之,脸色微微一凛,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呼—— 爬上屋顶,一阵寒风吹过,钟鸣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汗毛倒竖。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虽在南方,确也颇为阴冷,好在狄府算是邱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三人都裹得十分厚实,就连林造之这个伴读书童的衣物都不曾含糊。 “呼……安哥儿,自从你的病好了之后,咱们便没再一起爬上过屋顶说说话啦。”狄莫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感慨道:“得有一年了吧,感觉好像过去了好久。” 看着这一幕,钟鸣心中微微一动。 “以前我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咱们经常在这个屋顶说话么?” “嗯,不过说是说话……倒不如是我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狄莫斜躺在屋顶上,四肢舒展开来:“那时候安哥儿只是低着头,从不和我一起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以前的安少爷……是……”林造之似乎对于钟鸣的过往很是好奇,虽说他在狄府的时日已然不算短了,但最多也只是捕风捉影地听到了一些零散讯息,未曾窥得全貌。 “嗯,以前我天生痴傻,后来因为一次意外磕了脑袋,才恢复了常人智力。”钟鸣随口道。 “安少爷天资聪颖,在学堂上往往能够举一反三,许多先生都曾夸赞过的。”林造之说道:“难以想象以前的安少爷是个什么样子。” “哈哈,林造之,你的马屁功夫倒是渐长。” “造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林造之微微笑道,现如今的他气质已然不复与两人初见时那般阴鹫狠戾,在狄莫钟鸣等人的耳濡目染之下,多了几分疏朗暖意。 “林造之,不提我以前,我倒想知道你没做流民之前是怎样的?”钟鸣好奇道:“虽说我和阿莫以前也都问过你,可你每一次回答地都有些语焉不详,明显敷衍的很。” “将你收到狄府之后,入了私塾我才知道,你可不仅仅只是识几个字的程度,不说别的,一般蒙学的书籍已然掌握地很好了!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有的进度吧?” 林造之默不作声,不知是还在酝酿语言,还是压根便不想对自己的过去多谈。 “造之,你若实在是不想讲,那也就罢了吧。”一旁的狄莫倒是很懂得照顾林造之的情绪。 “莫少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讲的。”林造之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说出来,怕污了两位少爷的耳朵。” “安少爷其实说得没错,造之原本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爹是当地镇子上的一名地主,家中雇着不少农庄佃户,家中资财自然是无法与狄府这等真正的富商巨贾相媲美,但好歹也是衣食无忧。” “我爹与那些成日只知压榨佃户的地主不同,反而对手下的农户十分不错,名声极好。” “你原本是地主家的孩子?那怎会流落到当初家破人亡的境地?”狄莫的好奇实际上不无道理,一般能够够得上地主一级的人家,家中总是要备上足以让全家用度数月的余粮,不可能因为区区一次旱灾便沦落到背井离乡的境地。 林造之脸色依然沉静,只是此时的双手却猛地攥紧了衣角:“旱灾之初,本是没什么的。” “周围村子的村民家中都鲜有余粮,大多撑不过去了,便来到镇上想办法。” “我爹的善名远播,自然也有不少村民找上了我家。” “他也是个滥好人,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别家的富户此时早已令家中仆役全副武装,门口一出现流民便乱棍打跑,倒是他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开仓放粮。” “却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后来我们家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家中的存粮渐渐不够了,没办法再继续赈济,可惜现如今的流民却已然近乎失控……没领到救命粮不肯善罢甘休,领到了粮食的还指望再多领一些。” 说到此处,林造之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起来:“后来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不知多少流民一股脑冲进了我家里,抢的抢、杀的杀……其中还不乏我家雇佣的那几个佃户。” “我爹、我娘都死了,家里仅有的几个仆役也四散而逃,东西更是被洗劫一空。” “最后反倒是我自己身形最小,也不惹人注目,反而逃了出来。” “安少爷,莫少爷,你说这个世道奇不奇怪?” “我爹开仓放粮,被这群暴民搞得家破人亡;那些平日里只知盘剥的地主富户因为戒备森严,反而平安无事。” “他算是个好人吗?应该是算的。” “可惜好人大多没有好报。” 046.星空 狄莫此刻神情一黯,几乎本能地别过头去,不忍再听,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若非林造之亲口说了出来,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反倒是钟鸣心中微微一沉,前世的他读过不少与心理学相关的专业书籍,深知在这样一番剧变之下,对于心智还未成熟的少年而言会造成多大的三观冲击,又会对林造之幼小的心灵中埋下怎样的种子。 见狄莫钟鸣两人尽皆紧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林造之不由得笑了笑,继续道:“两位少爷不必作此表情,其实起初我自然是钻了很久的牛角尖,一直对于这件事情难以释怀,但等到入了狄府,安定下来之后,很多事情,也就想开了。”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设身处地,将我放在那群流民之中,恐怕我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造之,你难道就不恨他们吗?”狄莫忍不住问道。 “恨?哈哈,我起初自然恨极了这群恩将仇报的流民,恨不得生啖其肉!”林造之扯了扯嘴角:“但事后想想,归根究底,还不是自己不够强?” “若是我爹当初在家中布下层层防卫,而非仓门大开,又岂会遭此劫难?” “就像现如今的狄府,不谈府上众护院个个都是身负武艺的练家子,便是普通的家丁仆役,也个个身强体壮,这样的实力,纵使来了多少流民,也不至于镇压不住。” “所以说到底,不过是弱肉强食而已,我家实力不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我没什么怨言。”林造之闭上了眼睛:“莫少爷,咱们认识也有些日子了,你心地纯善,生在狄府这样的大户之家,本没什么的,只是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邱阳城无人能够威胁到你的安全,不代表邱阳城外的人也会事事卖咱们狄府的面子。” “等你以后到了府城,甚至到了京城……这样的性子,只怕会吃大亏。” “可哪里又没有好人呢?”狄莫抿了抿嘴,小声嘀咕道:“好人联合好人,总是不会吃亏的。” “一群好人也未必斗得过一个坏人。”林造之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喃喃道:“更不要说一群坏人了。” “况且很多坏人,看着却都很像好人!这样的坏人,最是危险不过,你对他毫无防备之心,便根本无从战胜了。” “若是当好人斗不过坏人的话,那我情愿去当一个坏人,这样一来,无论好人还是坏人,便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们这好人坏人的,倒是把我给绕晕了。”一旁的钟鸣笑道:“这世上种种,又怎能单单以好坏而定?” “安少爷说得不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信念准则,的确不可一概而论。”林造之眯了眯眼睛:“但不管这世间有多少种不同的立场,唯有力量永恒不变!” 唉……钟鸣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向林造之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三人倚靠在阁楼屋顶,静静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日夜空中没有多少云彩,一条长长的银河横跨整个夜空,分外璀璨。 “安哥儿,造之,你们说邱阳城外是个什么样子的呢?”狄莫喃喃道:“我从小到现在,从未踏出过邱阳城半步,那些话本小说上的武林江湖,又是什么样子?” “书上总说,我辈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这天下,又有多大呢?” “天下……”钟鸣神色恍惚:“天下,很大很大。” “很大是多大?”狄莫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整条银河:“有没有一百个邱阳城那么大?” “想必是要更大一些。” “那有一千个邱阳城那么大?” “那得等你出去看一看才知道了。”钟鸣笑了笑,同样望着夜空中那条长长的银河:“其实世间之大,又何止天下?” “不止天下?难道还有天上不成?”狄莫咧了咧嘴:“真想去外面看一看啊。” “那得等你长大才行。”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 “我倒是想慢点长大,成年人的世界,一点也不美好。”钟鸣哀叹道:“倒不如永远做个小孩子,一辈子不必担忧一日三餐,学堂念书虽然烦了些,总也比自己养家糊口来得轻松许多。” “安哥儿,你可真懒。” “我就懒了嘛……” “安少爷,这些话可别被老爷听到,否则又要训斥你整日不思进取啦!”林造之在一旁插话道。 “哈哈哈哈!” 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并排躺在屋顶,有说有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各自卸下心防,倾吐心事。 在很多年以后,钟鸣也总会时不时响起那天夜里三人一起躺在阁楼屋顶看星星的场景,那是在他少年岁月里最为珍贵的一段时光。 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十分懒散的他,对于降临在这方天地这件事却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戒备,以及对于身边人不易察觉的抗拒——即使是当他步入铜皮境,有了几分自保之力后,这份抗拒也并未因此消减多少。 但很奇怪的是,那天夜里,他罕见地完全卸下了平日里的防备,全身心变得放松起来,夜空中的璀璨繁星变成了天地间最为动人的奇景,而此时此刻,这份奇景唯独只被躺在狄府阁楼屋顶的三个孩子所独享。 然而钟鸣也未曾想到,这竟然也是三人最后一次躺在阁楼屋顶上欣赏夜景了。 此夜过后,三人的少年时代将彻彻底底一去不返,连同着那些存留于狄府中的美好回忆,在血与火的交织下,被一柄锋利无匹的长刀,斩地粉碎! ———— 邱阳城外的一处茅屋内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简陋的木桌前,右手正不停拨弄着桌上唯一烛台上点亮的焰火,手指好似完全不惧怕焰火的烧灼。 而他的左手则一直扶着跨在腰间的长刀刀柄位置,轻轻摩挲着长刀刀柄上纵横交错的奇怪纹路。 从明灭不定的烛光中,可以依稀看到这名中年男子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疤,从左眼眼睑开始,一直蔓延到了左耳耳根处,看起来极为可怖。 吱呀—— 此时原本紧闭的木门突然开了,自外面走入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男人。 “老大!” “怎么样了?”刀疤男子左手握住了刀柄,原本藏在刀鞘中的长刀微微出鞘。 “弟兄们已经全部到齐了,随时可以出发!” “月黑风高杀人夜!”刀疤男子嘿嘿笑道:“不过……” “不是今晚!”